《陛下曾经嫁过我》 第1章 大厦将倾 天色已晚,富丽堂皇的永泰宫却不像往日那样灯火通明。 好在白天下了一场雪,这会儿雪停天晴,月亮也露了脸,与地上的皑皑白雪交相辉映,总算没让这座宫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月光映照之下,昏暗的建筑也将雪色映成一片惨白,使得此地的气氛愈发地阴冷可怖。 欧阳嘎吱嘎吱地踩着雪,一步步走上台阶。 此时此刻,叛乱者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将京城围了三天。城内人心惶惶,宫内更是早已没了生气,但凡有些门路的太监和宫女都已经跑了,余下的也龟缩在皇宫的角落里垂泪,哪还会记得当值这种小事。而仅剩的一些侍卫全都驻守在宫门处,就等着乱军逼宫的时候与其一绝死战。 欧阳一路顺畅地进了内殿,看到了正在龙椅上呆坐的兴和帝。 七八年没见,兴和帝明显老了许多,两鬓均已染了寒霜,脸上也多了枯萎之像,原本只是不惑之年,如今看着却像是已知天命的老朽。 当然了,刽子手都已经站在了门外,要是到这会儿还认不清局势,那这人也真是蠢得没药可医了。 “好久不见。” 欧阳轻咳一声,将兴和帝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叫醒。 大殿里没有点灯,兴和帝微微一怔,眯了眯眼,明显没看清欧阳的脸庞,更没认出他是何许人也。 “你……”兴和帝迟疑了一下。 欧阳叹了口气,一边打了个响指,用法术将大殿里的油灯点燃,一边故作不快地抱怨道:“不过就是几年没见,就算你看不清我的人,可听到我的声音也该记得我是谁吧?陛下——” “欧阳?!”灯光一亮,兴和帝终于看清了欧阳的面容,随即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虽然整整十年不曾见面,但欧阳比兴和帝也就小了不到十岁,如今也是而立之年,可他的模样,竟与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一般无二。 “无事一身轻,驻颜有术,天生娃娃脸。”欧阳微微一笑,信口答道,“你想要什么答案,我可以继续讲给你听。”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兴和帝怔怔地看着欧阳,随即恍然惊觉,“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朕的皇宫,已经颓败到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了吗?” “应该还不至于吧?宫门口把门的那几个还是挺尽职尽责的。”欧阳挠了挠眉梢,“我能进来,其实是使了些手段的。” 兴和帝深吸了口气,没有追问欧阳所谓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反而沉下脸,冷冷问道:“那么,你是来做说客的?” “啊?”欧阳愣了一下才明白兴和帝的意思,立刻摇头道,“不不不,我和外面的乱军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一时兴起,过来见你最后一面——唔,应该是最后一面了吧?” 兴和帝并没有因为欧阳的话而生气,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你说,你与外面的乱军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啊。”欧阳肯定地点头,“我自己做了什么我还不清楚吗?这几年,我虽然离开了京城,却也没去掺和外面的琐事,不过就是找了处桃源之地,修身养性。外面再怎么纷乱,与我却是毫不相干。” “呵呵呵……”兴和帝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高,最后竟变成了捧腹大笑。 欧阳被笑得满头雾水,疑惑地打量了兴和帝几眼,蹙眉道:“我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我可是难得讲了真话哦!” “欧爱卿啊,难道你真不知道这城外的乱军是何来历?”兴和帝停了笑声,意味深长地看向欧阳,“他们的首领,又是何许人也?” “据说是个自称东山王的家伙,取自东山再起之意。”欧阳眯了眯眼,“难道这人是我认识的?”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呢!”兴和帝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这位东山王,就是我赐给你的结发之妻——戚云恒啊!” ——戚云恒?! 欧阳的表情立刻僵在了脸上。 戚云恒是镇北将军卫国公的独子。 卫国公在北疆战死之后,戚云恒没有等来承爵的旨意,却被一纸婚书下嫁给了庆阳伯家不成器的三儿子欧阳。 将一个男子赐婚给另一个男子,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赐婚的旨意一出,举国哗然。 然而无论百官怎么劝诫,兴和帝就是不肯收回旨意,而卫国公府和庆阳伯府也没有抗旨不遵,很快就给二人定下婚期,礼数周全地举行了婚礼。 那时候,成国的政局已经出现崩坏之象。 各地□□频发,天灾*,民不聊生,而朝中官员却是得过且过,尸位素餐。 兴和帝在这种局势下发布了这样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自然成了其昏庸妄为的最佳佐证,不少大臣就是因为这道旨意才对兴和帝失了信心,转身投向各地反王。 但了解兴和帝的欧阳却知道,这不过是他为了收回卫国公府兵权所玩弄的一个把戏。 卫国公战死,卫国公的独子嫁人,戚家留在北边的军队自然就没了归属,兴和帝派心腹过去收取兵权也就名正言顺了许多。 当然,也就是许多而已。 但那时候的兴和帝也不过就是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能想出这种兵不血刃的法子而不是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一声令下就能夺取兵权就已经很值得赞扬了。 唯一让欧阳感到意外的是他错估了自己在兴和帝心中的地位,上一刻还一口一个爱卿地叫着,转回身就把他丢了出去,做了弃子。 ——皇帝这东西真是最没信义可言! 欧阳暗暗腹诽,随即就意识到,这时候再去追究兴和帝的信义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真正需要应对的,是另一个即将成为皇帝的前妻。 ——呃,不对。 ——他们又没和离,就法理来说,戚云恒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想到这一点,欧阳的脑袋顿时大了三分。 看到欧阳皱眉沉思,兴和帝满意地扬起嘴角,“欧爱卿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应对什么?”欧阳挑眉反问。 “欧爱卿,聪慧如你,还用我来提醒吗?”兴和帝的笑容里夹杂着再明显不过的幸灾乐祸,“事到如今,你可是他唯一的污点。” 东山王已经兵临城下,眼看着再进一步就要成为开国之君,然而堂堂一代开国之主却是嫁过人的——这事,可真真是好说不好听。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欧阳这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世上消失,把一切归咎于前朝昏君的荒唐之举。 欧阳心里清楚,但嘴上却不能认同,当即冷冷一笑,“他可不是你。” 兴和帝微微一愣,随即沉下脸,“难道,你也有怨恨我的事情不成?” “你说呢?”欧阳冷笑。 兴和帝眯了眯眼,“……既然心中有怨,当初为何又不拒了我的赐婚?” 兴和帝心里其实跟明镜一般。赐婚的事,固然让戚云恒没了脸面,但娶了个男妻的欧阳又能好到哪儿去? “你可是皇帝啊!”欧阳感慨地叹了一句,随即摇了摇头,“算了,往事如风,何必再提。我的事,我自会处理,无需您再费心——话说回来了,你想费也没那个能力了。” 欧阳一句话堵得兴和帝白了脸。 但欧阳却没有就此打住,自顾自地继续捅刀。 “我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欧阳继续道,“毒酒,白绫,自[焚],你打算取哪一样?”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兴和帝被气乐了。 “除了死,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欧阳嘲弄地翘起嘴角。 兴和帝无力反驳。 他已经众叛亲离,只剩一些近身侍卫,但仅靠这些人又怎能守得住一个硕大的京城? 如果不是乱军那边不让京城毁于战火,围而不攻,想要逼他投降,他哪里还会安安稳稳坐在此处? 然而温水煮青蛙,正是有了这三天的缓和,他身边的人又散了一批,如今再想逃亡都难如登天。这京城早被各地反王安插的耳目弄成了筛子,戚云恒虽没进城,皇宫内外却难保没有他的耳目。赵氏的先祖又没在皇宫里留下地道,想要不惊动旁人地离开,几乎没有可能。 再加上兴和帝膝下无子,后继无人,留得青山在,也一样没柴烧。 思来想去,唯有大大方方地了结自己,才是最体面的一条去路。 兴和帝很清楚这一点,若是欧阳没有出现,他大概已经点燃宫阙,送自己上路了。 想到儿,兴和帝忽地心中一紧,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欧阳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欧阳早就离开京城,他想进宫,首先要过了乱军那关,然后还要想法子跨越城墙,而皇宫里的高墙也不是摆设,驻守宫门的侍卫更不是吃干饭的。 如果欧阳一直和戚云恒在一起倒也罢了,偏偏他根本不知道戚云恒就是东山王,这就意味着,他能轻描淡写地来到自己面前,靠的全是他自己的本事。 还有,这大殿里的油灯是怎么亮起来的?! 兴和帝冷静下来一回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头,再次看向欧阳的目光也变得迥然不同。 “我还真是……有眼无珠。”兴和帝喃喃自语道。 欧阳被这没头没尾的话搞得一愣,疑惑地挑起眉梢。 兴和帝笑了笑。 事已至此,而欧阳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救他出苦海的,有些事就没必要点破,有些话,自然也是不说也罢。 兴和帝当即话音一转,开口道:“欧爱卿,我们做笔交易吧。” “哦?你还有家当和我做交易?”欧阳失笑。 兴和帝没有理会欧阳的讥讽,淡淡一笑便继续道:“我给戚云恒留下一个完好无损的京城,而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这是你和戚云恒之间的交易,管我屁事!”欧阳不客气地回道。 “你们不是夫妻一体吗?”兴和帝毫不在意地还以颜色。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欧阳立刻冷下脸,“人家兴许都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可犯不着去做这个传话人,自投罗网。” “那么,你想要什么?”兴和帝直言问道。 欧阳必然是有所求的。 已经离京多年的人穿越层层阻碍,又岂会只是为了看他最后一眼? “我要进内库,最里面的那个。”欧阳一字一句地说道。 兴和帝微微一怔,但跟着就把手一翻,从手腕上退下一串珠子,扔到欧阳手中。 “每个珠子里藏着一截钥匙,捏碎拿出来,拼一起就能打开隐库的大门。”兴和帝说道,“但怎么拼,我却是不知道的。那个库房,我也不曾进去过。” “不用你教,我知道。”欧阳一边说着,一边动起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钥匙的碎片从木珠子里取了出来,像玩九连环一样互相一穿,一个形状古怪的钥匙便应运而生。 兴和帝不由一呆,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现在问这个,不觉得太晚了吗?”欧阳不答反问,“别废话了,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第2章 前尘往事 “杀掉太傅严永昌,继国公嫪信,侍郎杨德江,让他们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兴和帝想也不想地报出三个名字,显是对这三人恨到了极致。 “他们三个怎么了?”欧阳疑惑地看向兴和帝,“还有,杨德江又是哪颗葱?” 太傅严永昌和继国公嫪信他倒是都知道,位高权重。前者的孙女被兴和帝封了贵妃,后者的女儿被兴和帝立为皇后。双方既是君臣,亦是姻亲,按理说都是坐一条船的人,肯定是做了什么背叛的事才让兴和帝如此记恨。 至于杨德江这个名字,欧阳却是第一次听说,显是他离开京城之后才出现的人物。 “我朝覆灭,固然是气运使然,但追根究底,与我至今无子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到了这会儿,兴和帝也懒得再去粉饰太平,直言不讳地解释道,“然而直到大厦将倾,我才知道,我之所以会有这种结果,竟是身边人动了手脚,在我的衣食中布下绝育之药。” “你说的身边人不会是那个杨德江吧?”欧阳故意问道。 既然是侍郎,这杨德江肯定是个男的,但欧阳从不知道兴和帝有男风这方面的喜好,这么问不过就是故意恶心他罢了。 兴和帝这会儿却没了和他置气的心情,淡淡一笑便给出了答案。 “是皇后。”兴和帝眯起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的皇后给朕下了绝育之药,而朕的爱妃却私通外敌,当了细作。朕自问不曾亏待过她们,对她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心一意,而她们……却在家族的怂恿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 ——是呀,你对两个人都是一心一意,加一起正好是三心二意。 欧阳心下吐槽,嘴上却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皇后?” “她亲口承认的。”兴和帝自嘲地笑了笑,“东山军围城的当晚,皇后饮鸩自尽。临死前,她向我坦白了一切。继国公早有不臣之心,早在她入宫之初,继国公就给她下了指令,让我就此绝后。可惜,他的女儿虽然完成了使命,可他本人却不如他的女儿能干,即便是早有准备,也终是没能掀起一朵浪花。” 说到这儿,兴和帝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自嘲道:“皇后至少陪我到了最后,而贵妃,呵呵,早在几个月前就离开皇宫,远走高飞。” “私奔了?”欧阳脱口问道。 兴和帝脸色一沉。 欧阳赶忙解释,“我听说她入宫之前曾与她的表哥议过亲事,而她入宫之后,她那表哥也不曾婚配,端得是一往情深……呃……你不知道?” 看到兴和帝的脸色愈发阴沉,欧阳讪笑着住了嘴。 这些事是他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时听到的,是真是假不好说,反正被戴绿帽子的人也不是自己,大家不过就是信口一说,当个乐子。 “感情,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是。”兴和帝虽然恼火,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力气生气了,只冷冷一笑,“她若不愿入宫,当初为何不直言相拒,以太傅在朝中的身份地位,难道我还会逼迫他的孙女不成?” “谁知道你会不会呢?谁敢去赌呢?你可是皇帝啊!”欧阳嘲弄地扬起嘴角,“一言不合就可以要人命的。” “我要了谁的命?”兴和帝怒极而乐,“根本就是他们都想要我的命!” “嗯嗯嗯,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都是别人。”欧阳懒得和他争执,“若我没有猜错,那个杨德江也是个背叛者喽?” “我栽培他,提拔他,让他的才华有了用武之地,可他……他却没有用他的才华报效我的赏识,反倒投靠了戚云恒,还……还以我做投名状,诬陷我贪慕他的美色,试图逼他就范!”兴和帝用磨牙一般的声音说完了后半句话。 欧阳一阵无语。 论美色,他还没见过比他这副皮囊更好的,如果兴和帝真有那方面的寡人之疾,第一个被贪慕就应该是他。 然而,并没有。 倒是…… 欧阳扯了扯嘴角,“行了,我明白了,就这三个吧?正好,事不过三,再有我也不管了。” “……你应了?”欧阳的痛快让兴和帝有些惊讶。 “不过就是三个家族嘛,全弄死就完了,多大点事啊!”欧阳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不过呢,你要的是家破人亡,断子绝孙,这活儿比较复杂,光是把子孙找全就得费掉不少功夫,我得一步一步地来,你到了下边可别着急,耐心等消息就是。” “……” 兴和帝心情复杂地看着欧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欧阳虽不是个君子,但在信用上却比那些自以为冰清玉洁的大臣要好上许多,一向是说到做到。他肯应下此事,必然是有完成此事的把握。 但让兴和帝懊恼却又不甘的是,欧阳似乎就没想过救他,句句都是“你赶紧去死”。 不等兴和帝将这种复杂的心情消化干净,欧阳已经把手一拱,“就这样说定了,不管我在内库里找到什么,我都会送那三个人下去陪你,还请陛下安心上路,莫要再牵挂红尘。” 说完,欧阳便调转身形,朝门外走去。 但刚走了两步,欧阳又停下脚步,转回头道:“永泰宫的寝殿床下有一间密室,你要是不想自己尸身遭罪,就躲到密室里了断,只要动手前把里面锁死,外面的人就算发现那里有蹊跷也是打不开的。” 兴和帝原本因欧阳驻足而提起来的心瞬间又跌回了谷底,心中的惊疑更是炸裂开来。 “你怎么知道?!”兴和帝脱口问道。 欧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你到底是谁?! 兴和帝握住椅子的扶手,死盯盯地看着欧阳远去的背影。 但不管他如何地目不转睛,欧阳终是消失在大殿之外,倒是之前失踪了好一段时间的大太监汪九龄颠颠地跑了进来,一脸欣喜地说道:“陛下!我找到出路了!百景园锦绣池的活水是从外面护城河里引进来的,下面有个暗渠,我已经让人试过了,拆掉暗渠上的铁栏杆就能从暗渠游出宫去……” ——终究还是有人忠于他的。 兴和帝悲凉地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 “啊?”汪九龄正说得兴起,闻言顿时一愣。 “朕不想逃,也不能逃。”兴和帝垂下眼睑,“给朕准备笔墨纸砚,朕有一封信要写给戚云恒。” “陛下!” “放心,朕并不是向他摇尾乞怜。”兴和帝淡淡一笑,“但事已至此,再负隅顽抗也不过是拖累这天下众生,倒不如干干净净地退让,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平。” “陛下——”汪九龄的眼眶里涌出了泪光。 兴和帝笑着摆了摆手,“伺候笔墨吧。” “诺!”汪九龄抹掉眼泪,迈步上前。 欧阳这会儿已经进了内库。 正常情况下,皇宫本就是戒备森严之地,内库里宝贝虽多却都是死物,自然没必要再故弄玄虚地在库房的建设上做手脚。成国皇宫的内库就建在永泰宫的后边,四四方方一个院子,里面是一间间四四方方的库房。 欧阳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门锁也被人砸落在地。 但库房这种地方再怎么样也不会是让人随便进的,院门的门锁虽然被人砸开,但库房的铜门铁锁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了。 欧阳目光一扫,发现只有西边的两间放置日用器皿的库房是开着的,明显已经被人扫荡过,地上一片狼藉。 但欧阳要的那座内库中的内库并不在那里,他也只是扫了一眼就不再关注,迈开脚步,走向最北边的一座库房。 铜门铁锁拦得住普通人却挡不住欧阳,他把手往铁锁上轻轻一放,放出神识和灵力,很快,铁锁便自动弹开,铜门也应声而开。 欧阳径直走了进去。 这间库房里收藏的都是青铜器。对宗室士族来说,每一件都传承有序,贵不可言。但在普通小贼眼里,这些东西就没那么值钱了,搬运困难,销赃麻烦。 欧阳也没理会这些青铜器,但原因不是它们的价值,而是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件青铜器都不是可以随意碰触的,有的是暗藏机关,可以置人于死地,有的却是开启另一处库房的关键,一旦挪动了位置,就算他拿到了那间库房的钥匙也别想把门打开。 好在,这间库房尚没被任何人动过,欧阳来到库房深处,密室入口,顺利地用钥匙开启了密室的大门,看到了下行的楼梯。 这间库房是成国的开国皇帝建造的,其目的据说是想要给后代子孙留下一笔救命的财富,使他们在危难关头可以东山再起或是避世隐居。 然而皇位的传承并不总是秩序井然,几代之后,新的皇帝就对这处内库的意义没了概念。到了兴和帝这里,更是连怎么开启内库都不知晓。 欧阳也只是听说却没有亲自来过。为了以防万一,他没敢亲自下去,拿出一只纸鹤,将神识附着在上面,然后施展法术,将纸鹤送入通道。 下面果然是有机关的,只是纸鹤轻而小,并未将其触发,而库房里存放的东西也不算多,欧阳很快就在一个博物架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两枚玉佩。 ——果然在这里。 没在建元帝的陵寝里找到玉佩,欧阳就猜想这东西应该是被收藏在了这里。如今一看,还真是被他猜着了,总算没有枉费他许给兴和帝的承诺。 欧阳收回纸鹤,亲自进了通道,避开纸鹤探查出的机关,径直来到放置玉佩的博物架前。 这两枚玉佩被收藏在一个檀木盒子里,质地自不用说,晶莹剔透,温润无暇,只是雕工却有一些马虎,虽是一龙一风,图案却简单到了极致,不过就是能让人辨出那是龙凤罢了。 欧阳拿起玉佩,翻转过来。 如他期待的一样,两枚玉佩的背后都有小篆体的刻字,龙的背后是河字,凤的背后是槿字。 其实这样的玉佩还有一枚,前面的图案是虎,后面的文字是檐。 只是,那枚玉佩已经不存在了。 就在他滑落池塘,断绝呼吸的那一刻,他的魂魄得以保全,那枚玉佩却化为尘埃。 欧阳深吸了口气,拿起装有玉佩的盒子,转身朝来路走去。 临走前,他又顺手拿了几个匣子,将本就没有存放多少东西库房变得更加空旷。 第3章 改朝换代 眼见着腊月已经过半,除夕就在眼前,距离欧阳与兴和帝的最后一次见面也过去一月有余,成国已经随风而逝,戚云恒亦已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华。 欧阳也早就回到自己的桃源之地——距离京城只有一县之隔的山庄。 当年,戚云恒离京之后,欧阳见事态不好,又担心戚云恒投靠乱军,拖累自己,干脆和家里人“打”了声招呼,举家迁出了京城。 但欧阳和家人的关系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也不乐意让自己名义上的父母兄长留在身边指手画脚,相看两相厌,只把和自己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大侄女留了下来,余下的送出京城之后就撒手不管,让他们自谋生路去了。 当然了,欧家好歹也是开国元勋,子子孙孙再怎么不成器,家里的爵位也没丢过,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就算他不管,人家也自有妥善的去处。 这几年,欧阳没和家里联系,但他名义上的大哥却没放弃兄友弟恭的奢望,打着看顾女儿的名义,年节的时候总会派人过来看看。这位大哥算是欧家难得的一个明白人,欧阳没忍心把他拒之门外,在山下开出一条能够穿越迷踪法阵的小路,让他派来的人能顺利进山。 这条路倒是还在,但为了安全而布下的迷踪法阵却已经被欧阳拆除。如今战事已终,山庄又临近京城,兵匪乱民都已经被大功告成的东山军清剿一空,如果还有危险,那也只能是戚云恒知道了他的所在,过来灭口。 但欧阳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虽然戚云恒是被逼无奈才嫁给他,但他们俩的关系还真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糟糕,甚至比那些相敬如宾的普通夫妻还要好上一些。 戚云恒决定加入乱军的时候,他还给戚云恒拿了一万两黄金,送了一座藏有粮食的库房。 虽然他的初衷是把这笔钱当成分手费,但这种心里话他自然不会告诉戚云恒,而戚云恒显然也不会往那方面理解。单从结果来看,戚云恒能打下江山,从被人决定命运的人变成决定别人命运的人,他给出去的黄金和粮食决定是起了作用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戚云恒得记他一份恩情。 当然了,跟皇帝讲恩情纯属犯傻,真正让欧阳认定戚云恒不会杀他灭口的原因却是另外一点—— 分别之前的那个晚上,戚云恒把他睡了。 如今想起那个夜晚,欧阳的脸上还有些发烫。 从生到死再起死回生,他还是第一次和男人睡觉,而且还做了下面那个。 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么一夜,欧阳总算回过味来,兴和帝的赐婚未必就是乱点鸳鸯谱,而戚云恒之所以没有抗旨不遵也可能是欲拒还迎的顺水推舟。 男人的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想知道一个男人是否动情,光看平日里的说话做事是看不真切的,只有到了床上,用身体讲话,才能把男人的真实态度展露出来。 那一夜,欧阳就清楚明了地感受了一次。 既不是发泄,也不是折辱,那人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把他据为己有,恨不得吞进肚子——虽然就实际的结果来说,其实是他把戚云恒给“吞”了进去。 最初的时候,欧阳就是被戚云恒这种如火如荼的“情意”给吓到了,错过了拒绝的机会。再之后,那感觉倒也不坏,与男女之间的颠鸾倒凤相比,另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销[魂]滋味。再想到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相处,天明之后便各奔东西,再不相见,欧阳便彻底绝了抗拒的心思,任由戚云恒放纵施为。 戚云恒大概也是一样,只以为那一夜便是诀别,这才没了顾忌,露了本心。 云消雨散之后,欧阳睡得昏天黑地,再睁眼,戚云恒已经没了踪影。 或许戚云恒也不曾忘记那一夜,证据就是他已登基为帝,却没有试图抹消他与欧阳的过往,反而力排众议,给他冠上了皇夫的封号。 从兴和帝口中得知新朝新君竟然是和自己拜过堂的男妻,欧阳就没再与世隔绝,迅速将人手派遣出去,重点关注京城里的动向。 得知戚云恒封他为“皇夫”的时候,欧阳很是愣愕了一会儿,但跟着便明白过来,这次册封固然是那人对他存有眷恋,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千金买马骨,让前朝旧臣们安心。 ——你们看,我连“前夫”都不计较,更何况你们? 证据就是,戚云恒虽然册封欧阳为皇夫,但同时也册立了一位皇后。 皇后的迎娶仪式和册封典礼都已经举行过了,但册封欧阳为皇夫却是在他不知情、不在场的情况下完成的。 显然,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他出现。 或许,他永远都不出现才是最好的。 不算戚云恒,欧阳已经“亲身”经历过三个皇帝了,总结他与这些皇帝打交道的经验,不外乎四个字——刻薄寡恩。 永远不要和皇帝讲情义,永远不要和皇帝谈信义。 已经做了皇帝的戚云恒,或许也是一个德性。 总而言之一句话—— 不期望,才不会失望。 欧阳撤掉山庄周围的机关法阵本是为了等戚云恒的人现身,没曾想,戚云恒那边还没什么动静,欧家的人却先冒了出来。 来的人是欧阳名义上的二哥欧陌和四弟欧防。 欧阳名义上的母亲赵氏是这个年代的女性楷模,嫁给庆阳伯之后,三年抱俩,先后诞下长子欧阡和次子欧陌。长子五岁那年,她又怀了三子欧阳。欧阳刚刚到了启蒙的年纪,老四欧防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很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欧家不过是面上光鲜,欧阳名义上的父亲庆阳伯也只是个沉湎于酒色的纨绔。赵氏还没进门,庆阳伯的府中就已经有了庶长子和庶长女。赵氏刚怀上孩子,后院的妾室便也接连有孕。 庆阳伯那会儿正忙着和庶长子的生母玩真爱游戏,看赵氏是一百个不顺眼,而这种态度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赵氏在府内的地位和话语权。 即便是三年生下了两儿子,赵氏的正妻之位依然摇摇欲坠,两个孩子也被人虎视眈眈。 庆阳伯府已然势颓,肯把女儿嫁进来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过硬的背景。赵氏无法从娘家那里得到帮助,只能自己在府邸里孤军奋战,一边想法子笼络自己不成器的夫君,一边与后院的女人们斗智斗勇。 欧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正常情况下,两个嫡子就足以让一个女人在夫家立足,欧阳的到来对赵氏而言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就没想再生孩子,只是肚子太争气,一不小心就又怀上了,然后,想不想也只能顺其自然地将孩子生下。 然而比起已经可以让人看到希望的长子和次子,三子的重要性就低了许多,再加上长子正是启蒙的重要时刻,赵氏对小欧阳便少了关注,只将其交给奶娘和侍女看顾,继续把自己的精力放在长子和次子的教养上。 等到小欧阳也长到需要启蒙的年纪,赵氏虽然已经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可肚子里却又怀上了四子欧防,怀孕,生产,休养,哺育……更加没了看顾欧阳的精力。 于是,欧阳虽然也是正室嫡子,在庆阳伯府里却鲜少有人关注。 正是在这种有意无意的疏忽之下,欧阳终是遭遇了不测,在庆阳伯府的池塘里与如今的欧阳完成了交接。 害死小欧阳的仇人早就在新欧阳接管身体后不久就被他清理干净,但小欧阳对其他三兄弟的羡慕嫉妒恨却被新欧阳完完整整地继承下来,想要兄友弟恭那是绝无可能,对名义上的父母也秉持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直接揍你”的原则。 就欧阳的感觉,赵氏似乎察觉到了小欧阳的异变,只是出于主观和客观等多方面的原因,一直没有与欧阳挑明此事。 但赵氏与欧阳也并不亲近,即便是欧阳除去了碍眼的庶长子以及庆阳伯的诸多妾室,她也没有向欧阳播洒慈母的光辉。 当然,欧阳也不稀罕就是了。 余下的三兄弟却不知道这当中的隐情。欧阡也只是知道的事情相对多些,对自己这个“三弟”怀有愧疚之心,觉得自己和母亲亏欠他良多,即便是欧阳我行我素,肆意妄为,他也尽可能地体谅包容。而欧陌和欧防却觉得欧阳这个兄弟既不懂事,也不知礼,没尽到为人子的本份不说,还给家里平添了不少麻烦和纷乱。 正因如此,欧阳与这两兄弟的关系只能用冰点来形容,本以为今后肯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完全没想到这两人竟会主动过来见他。 事实证明,黄鼠狼给鸡拜年,从来都是不安好心。 欧陌和欧防被欧阳的手下带进来之后,只干巴巴地寒暄了几句,接着就迫不及待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三弟,或许你还不知道,如今的新皇就是你曾经的男妻戚云恒。他登基后便册封你为皇夫,然而直到今日,他也不曾下旨恩封欧府,甚至都不曾将将册封你为皇夫的旨意送来!”欧陌故作悲痛地说道,“很明显,他对当年的事还耿耿于怀,把前朝昏君做下的混事都算在了咱们家的头上!你若还有点为人子的良心,那就别等着新皇耐心耗尽,亲自动手铲除我们,早一些自我了断,去了他这块心病,给父亲母亲和欧家留一条活路!” 欧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瞥了眼一旁的欧防,见他虽然一脸愣愕,欲言又止,但终究也没说出劝阻哪一边的话,不由撇了撇嘴,“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整个欧家的态度?” “母亲自然是舍不得自己骨肉的。”欧陌自以为很有姿态地叹了口气,“但为人子,就要为父母分忧,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和全家老小给你陪葬?” “一起上路,省得寂寞,挺好。”欧阳一本正经地答道。 欧陌万万没想到欧阳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来时构思的用亲情逼迫欧阳的怀柔策略,愣了一下便被气得跳脚,脱口骂道:“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 “你都让我去死了,我还不能拉一群垫背的?”欧阳冷冷一笑,然后也不欧陌废话,转头就对身边人吩咐道,“拖下去,腿打折。” 第4章 欧家旧事 山庄的管家庄首一直在欧阳身边当背景板,此刻听到他吩咐,也没急着行动,轻声问道:“一条还是两条,或者,三条?” “留一条有用的就行了。”欧阳一脸随意地答道,“反正他是大家公子,出入都有人伺候,以后也用不着再自己走路。” “明白了。”管家这才微微躬身,朝下面打了个手势。 两个壮汉立刻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抓住欧陌的双肩,将他拖向门外。 “老三,你想干什么?!”欧陌这才大惊失色,“你……呜呜……” 不等他继续叫骂,其中一名壮汉已经捂住他的嘴巴,让他无法再用噪音骚扰自家主人。 一旁的欧防愣在当场,眼见着欧陌被拖出门外,仍在地上,一名拖他出去的壮汉已经取来了刑罚用的长棍,这才意识到事态不妙,赶忙转回头来,“三哥,您不会真的想要……”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声惨叫,却是那棍子已经举起落下,正中欧陌的右腿。 欧防不由得一个冷战,未说完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欧防记事的时候,欧阳已经搬出去都住,轻易不在庆阳伯府里露面,他只从二哥和下人们那里听说欧阳是如何地蛮横暴虐,以至于连一家之主的父亲都敢怒而不敢言,拿欧阳没辙。来之前,欧陌也只跟家里说要把欧阳弄回来,交给新帝处置,根本没有露出要让欧阳自裁的口风。即便如此,大哥欧阡也是坚决反对,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诫欧陌:别去找死!但欧陌没当回事,拉上他就悄悄过来了。 到了这会儿,欧防才开始后悔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二哥的蛊惑。 新皇册封了欧阳却没有来欧府接人也不曾对欧府恩封的事确实让欧家上下很是惶恐,但新皇的态度到底如何也并不明了,怎么都不到要逼死欧阳的地步。说到底,还是欧陌自己动了心思,惦记上了欧阳手里的巨大财富。 改朝换代之后,欧家已经没了爵位,原本就只是表面光鲜的府邸愈发地入不敷出。他们这一家子苦苦强撑,而欧阳明明什么都有,偏偏抛下父母兄弟,只带着一个丫头片子和一帮下人享受荣华富贵,这让他们怎么可能甘心。 欧阡端着长兄的架子,不肯向欧阳开口哭穷,他这个当弟弟的却不需要顾忌那些。欧陌一说要来找欧阳,欧防就也动了心思。 本以为就算不能说服欧阳回府,起码也能拉下脸面,从他这里带回去些钱财好处。 没曾想,欧陌竟然打着一劳永逸的算计,想要逼死欧阳! ——欧阳的钱财再多,那也得有命享受才行啊! ——这种一言不合就打断自己兄弟双腿的家伙,火大了,直接把人弄死也不是没可能的! 欧防立刻收起自己那点算计,只想肢体全活儿地离开山庄。 好在欧阳也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他,靠在椅子上,一脸淡漠地看着厅外。 很快,负责动手的下人就把欧陌拖回了正厅。 一如欧阳的吩咐,欧陌的两条小腿已经没了形状,明显是把里面的骨头都给敲碎了,这辈子都别想复原。 看到这样的欧陌,欧防吓得都快没有心跳了,坐在上位的欧阳却只是淡淡一笑,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欧陌身边。 “睁眼,别装死。”欧阳弯[下]身,伸手拍了拍欧陌的脸颊,“他们已经给你上过药了,血也止住了,骨头也清理过了,你现在应该连疼痛都感觉不到才对。” 被他这么一激,欧陌脸色惨白地睁开双眼,怨忿地看了过去,“老三,你……你不是人!” ——确实不是了呢! 欧阳灿烂一笑,“你应该庆幸自己姓欧,这要是换个人,我可不会再给他张嘴动脑子的机会。” “你……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欧陌很恨地问道。 “放心。”欧阳笑容依旧,“念在你我血脉相连的份儿上,我就算杀你,也肯定会给你一个痛快。” “你——” “你似乎已经忘了。”欧阳没再给他回嘴的机会,“想当年,你可不是老二,我也不是老三。” 欧阳微微一怔,随即脸色大变。 “想起来了?”欧阳扬起嘴角,“那位曾经的长兄就是我弄死的,就在咱们那位父亲的面前,一刀一刀地割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肉——唔,我记得也是从腿骨开始的,对吧?” 把小欧阳弄进池塘的就是庆阳伯那位庶长子的妹妹,但谋划这件事的却是他的亲母,庆阳伯曾经的真爱小妾。 那时候,庆阳伯已经过了真爱至上的“纯真年代”,转而喜欢上了雨露均沾,还在府里讲究起嫡庶尊卑。而那位曾经的真爱则是色衰而爱弛,成了府里的昨日黄花,她生下的庶长子也不再被庆阳伯重视。 这位曾经的真爱没有怨恨庆阳伯,却把这一切全算在了赵氏头上,依旧以为只要扳倒了赵氏,她就可以被扶正,她的儿子就可以由庶子变为嫡子,继承庆阳伯的一切。 然而赵氏身边犹如铁桶一般,根本没机会让她下手,她就把目光转向了跟透明人一样的小欧阳,想要用小欧阳去打击孕中的赵氏,再伺机而入,弄出个一尸两命。 为了以防万一,她没有亲自动手,更没让自己的儿子参与此事,只将动手的事交托给自己的那个比小欧阳大不了多少的亲生女儿。万一被人发现,就说是小孩子胡闹的时候失了分寸,即便是赵氏非要追究,也可以牺牲女儿,保全儿子。 在害死小欧阳这一步上,她是成功了的。 但被庶姐推下水之后,小欧阳却在弥留之际遇到了如今的欧阳,将身体转赠于他。 接手小欧阳身体的当天,欧阳就拿池塘里的石头砸死了推小欧阳下水的庶姐。当晚,他穿着落水后就没换过的衣裳,拖着被他砸烂脑袋的庶姐,*地出现在一家人吃饭的厅堂。 趁着众人惊诧愣愕之际,欧阳借用法术的力量挑断了庶长子生母的脚筋和手筋,一棍子掀翻了和大家同桌吃饭的庶长子,然后当着一家人的面,把这个曾经的庆阳伯长子剥皮,割肉,削成了一具骨架。 在场的欧家人全都吓傻了,再加上欧阳悄悄施展的法术,一屋子人愣是没一个敢于上前阻止。直到欧阳收拾完庶长子,起身回到庶长子生母的身边,割断了她已经哭不出声音的喉咙,其他人才从失控的状态中脱离,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 又惊又恼的庆阳伯第一反应就是打死这个疯儿子,但欧阳又怎会给他逞威风的机会,抓起一旁的椅子,反手把他给砸翻在地,然后就是一通狠揍,直把庆阳伯揍得出气多,进气少,这才停了手。 直到这时,小欧阳的生母赵氏才终于开口,吩咐人把庆阳伯抬下去治伤,把厅堂里的脏东西处理干净。 赵氏没有训斥欧阳,但也同样没有抚慰。 确定庆阳伯虽然被揍成重伤却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缺胳膊少腿之后,赵氏就命人给欧阳收拾东西,把他送到城外的庄子里,隔开了他们“父子”。 欧阳原本就不想被人看着管着,对于赵氏的安排自然没有异议。 等到了庄子之后,欧阳便彻底甩开赵氏派去照顾他的侍女仆从,把自己鬼域中的手下全都弄了出来,安排身份,分派活计。 没几个月,欧阳就搬出了庄子,住进了比庆阳伯府还大的新院子。 再之后,尚且“年幼”的欧阳又“机缘巧合”地结识了微服出行的兴和帝,一来二去地,就混成了兴和帝身边的红人,京城里的著名纨绔。 欧陌这会儿也想起了欧阳的丰功伟绩,脸上愈发没了血色。 见他知道怕了,欧阳也不再跟他废话,转头瞥了一眼欧防,似笑非笑地扬起了嘴角。 欧防立刻打了个冷战。 “既然你跟着来了,肯定也是有心思的。”欧阳扯了扯嘴角,“不过,总得有人把老二送回去,所以这次就放你一马。” “我不是……” “少废话,我没兴趣听。”欧阳直接摆手打断,然后就径自安排人手,把这二人扫地出门。 或许欧防确实没想要逼死他,然而欧陌劝他自裁的时候,欧防一样也没阻止。 这会儿再想辩解?晚了! 欧阳没把这二人放在心上,腹诽了几句就把他们丢到一边。 至于这二人回到欧府之后,他名义上的父亲母亲会不会心疼,会不会恼怒,呵呵,不服就干,他接招就是!怕就怕,那边连干的胆子都没有,只能在背地里逞两句口舌之快! ——欧家,早就不是前朝开国时的欧家了。 欧阳垂下眼睑,幽幽地叹了口气。 撵走欧家兄弟后的第二天下午,欧阳懒洋洋地躺在暖阁的榻上,一边沐浴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一边听小妾苏素汇报这一年来的收益进项。 苏素挂着妾侍的名号,实际上却是欧阳的女掌柜,真身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游魂,被正在鬼域里四处游荡的欧阳捡到,收在身边做了跟班。 欧阳复生成人后,陆陆续续地从京城里收罗了一堆新鲜的肉身,把自己鬼域里的手下尽数塞了进去,以丫鬟、小厮的身份先后安插在自己身边。 苏素得到身体的时间比其他人要晚,但复生之后就迅速展露出了自己的商业才能。正好那时候的欧阳急需用钱,就把苏素派出去给他打理店铺。然而这年月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个身份,而一个丫鬟再怎么能干也镇不住店铺里的掌柜。无奈之下,苏素干脆让欧阳把她“收房”,摇身一变做了小妾。 但她这个妾侍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睡觉什么的,绝不奉陪。 欧阳也不想碰她这具忘了从哪儿捡来的身体,平日里只把她当男人使唤,倒是合作得很是愉快。 听苏素汇报完今年的收益,欧阳开口道:“过完这个年,各地就要恢复安定了,有些生意尽快收掉,别让人家抓住马脚。” “知道,发战争财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苏素点点头,“我过来之前就已经让他们清仓闪人了,但他们要是舍不下最后这点收益,我也没办法。” “你把账面上的事处理好,善后的事,我会让胡四兄弟负责。”欧阳道,“对了,京城里应该还有几个铺子吧?” “五个。”苏素继续点头,“但只有一个是咱们自己人在打理,余下的都租出去了,想收回来的话可能会有点麻烦,毕竟当初从京城撤的太彻底,如今又是新旧交替的时候,铺子被人强占了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先准备着,收不回来就重新买,我想挑两个铺子给菁儿练手。”欧阳道。 第5章 重逢在即 菁儿就是被欧阳带在身边的侄女,今年已经16岁了,若是放在以前,很可能已经嫁人生子。但受战乱的影响,再加上欧阳对所谓终身大事的不上心,欧菁至今还不曾谈婚论嫁,只把欧阳的后宅管了起来,像模像样地干起了女主人的活计。 听欧阳这么一说,苏素心下一动,“要给菁儿相看人家了?” “你想太多了。”欧阳翻了个白眼,“她有爹有娘,婚姻大事轮不到我来插手。不过,该准备的也得准备起来,不管她爹娘怎么安排,我这边该给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少了她。” “你开心就好。”苏素撇了撇嘴,没再多言。 苏素和欧菁的关系很不好,欧阳知道。 相比苏素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汉子,欧菁更乐意和他的另一个小妾——大字不识几个,脑子也不灵光,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的金珠亲近。 用苏素本人的说法,导致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就是四个字—— 三观不合。 事实上,欧阳后院里的女人,上到妾侍,下至奴婢,和苏素的关系都不大好。 在她们看来,苏素既没尽到妾侍的本分,更没守住女子的规矩,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说,还和一群男人在一起厮混,早该被欧阳厌弃发卖才对。 当然了,苏素也同样瞧不起她们,觉得她们空有一副人类的皮囊,却连一个人该怎么活着都不知晓,要么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瞎算计,要么只想着嫁人生孩子,简直就是直立行走的母猪。 欧阳懒得理会她们的纷争,但苏素是给他赚钱的,后院那些女人却只会花钱,孰轻孰重那是想都不用去想。再加上苏素忙得很,根本没可能在后院长住,欧阳干脆让人在前院的书房旁边收拾了一个小院子,给她回来时歇脚,顺便避开后院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女人。 苏素汇报完毕就下去休息了,负责山庄警戒的邬大刺溜一下钻了进来。 “头儿,有件事得跟你说一声。” “怎么了?”欧阳疑惑地歪了下头。 “从三天前开始,庄子周围总有陌生的脸孔在四下转悠,看模样不像是普通的匪徒。”邬大说道,“今天人一下子变多了,像是要把山庄包围一样!” “没查查这些人的来历?”欧阳问。 “小东西们远远地听了一下,好像是京城那边过来的。”邬大迟疑了一下,“我怀疑是你那位男媳妇派人找过来了。” ——戚云恒? 欧阳马上坐了起来,“你确定?” “就是不确定才要跟你说一声啊!”邬大把手一摊,“你把邬二和那些懂人话的小家伙全都派去了京城,我这边只剩下几只还在调[教]中的蠢麻雀,它们能把东南西北听明白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还能奢望更多!” “你就不会亲自出马?”欧阳气恼地翻了个白眼。 “化形是很消耗修为的,变回去容易,再变回来可就难了!”邬大理直气壮地答道。 ——说得好像你哪一次化形都不是靠我帮忙似的! 欧阳心下腹诽,却也没和邬大争执。 邬大和邬二都是妖精,原身是开了灵智的乌鸦,和一群狐狸精打架争地盘的时候被欧阳碰到,干脆一锅端,把这两伙妖精全收进了自家门下,帮他们化形成人,做了自己的打手。 想了想,欧阳道:“去把还在家里的都叫来,包括小素,咱们得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了。” “又要挪窝?”邬大挑眉问道。 “肯定要挪的。”欧阳点头,“外面那些家伙要是来意不善,咱们就往南边去,到罗老鬼那里安家落户。如若不然,那咱们大概就要返回京城,在那里定居一段时间。” “知道了,我这就去叫人。”邬大点点头,转身离开。 邬大一走,欧阳立刻沉下脸,握紧了拳头。 原本知道他确切地址的只有那个名义上的长兄欧阡,然而欧陌和欧防既然能找过来,就说明欧阡并未向家中人隐瞒他的所在,甚至很可能就没觉得这是应该隐而不言的秘密。如果戚云恒一直派人盯着欧家的动向,都不用欧家人告密,只要追踪了欧陌和欧防昨日动向,他所在的这处山庄便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欧阳一直在等戚云恒找上门来,好根据他的态度来决定自己如何完成对兴和帝的承诺。 如果戚云恒打算把他当黑历史一样抹杀掉,那他也不用考虑什么情谊,直接率人明刀明枪地大干一场,灭掉那三个家族,顺便给这天下再换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 如果戚云恒还打算与他再续前缘,那他的手段就得温和一点,顺便借用一下戚云恒的势力,等事成后再给他相应的回报。 然而十年未见,欧阳也拿不准如今的戚云恒会做出怎样一种选择,所以他也只能做出两手准备—— 或许,再续前缘;或许,鱼死网破。 虽然做好了搬离的准备,但知道此事的只有欧阳的一群心腹手下,后院的小姐丫鬟依旧该吃吃,该玩玩,忙忙碌碌地准备过年。 欧阳没打算告诉她们真相。 帮不上忙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担心她们自以为是地帮倒忙,还不如什么都不告诉她们,到时候直接打晕装箱。 反正后院一共也没几个人,一辆马车就塞下了,顶多就是挤了那么一点。 但事态的发展却有点诡异。 眼见着山庄周围的陌生人有增多的趋势,邬大不敢懈怠,迅速和邬二取得联系,探明这些人确实是戚云恒派出来的探子,以前叫影子营,戚云恒登基后更名为金刀卫,但职责还是和以前一样,查人盯梢,打探消息。 这些金刀卫并不是用来打仗的,然而山庄里看起来也没什么兵力,某人要是想要杀人灭口,原本就不需要大兵压境。 欧阳不确定戚云恒到底想干什么,只装作没发现这些探子,外松内紧,见机行事。 然而等了几天也不见这些人有所动静,好像他们过来就是监视山庄的,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意图。 腊月二十六的中午,欧阳正和侄女欧菁一起吃午饭,邬大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玻璃窗外,朝着他挤眉弄眼,明显有事。 “你自己吃,我出去一下。”欧阳放下碗筷,起身出门。 见他出来,邬大立刻把他拉到背静处,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嘿嘿嘿地一阵诡笑。 欧阳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由瞪眼道:“有什么事,快点说,我饭还没吃完呢!” 邬大好不容易止住笑,开口却又故弄玄虚地问道:“你猜我看见谁了?” “……戚云恒。”欧阳用磨牙的声音地挤出一个人名。 邬大顿时一愣,“你咋知道的?” “看你这副鬼样子就猜出来了!”欧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你好歹也惊讶一下嘛!”邬大郁闷道。 “惊你个头!”欧阳抬手给了邬大一记响头,“直接说他过来干嘛,别是看到人就急忙忙跑回来……靠!你还真是啊!” 一看邬大又一副见鬼的表情,欧阳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我这不是急着回来给你报信嘛!”邬大辩解道,“他都亲自来了,肯定是来见你的,这还用想吗?” “兴许是来杀我的呢!”欧阳冷哼,“别人信不过,总要自己亲自动手才能安心。” “他舍得吗?”邬大眨眨眼,抬手做了个猥琐的手势,“你俩可是……那啥过的啊!” “你他娘的怎么知道?!”欧阳恼羞成怒,爆了粗口。 “你俩那啥的那天晚上,胡小西和胡小北听了一夜的墙角。”邬大干笑两声,“第二天,大家就知道了。” 欧阳捏了捏手指,狞笑道:“我就觉得今年冬天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少做了几件狐皮大氅!” “呃,可不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邬大这才感觉不妙,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晚了!”欧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欧阳当然不可能真把狐狸兄弟剥皮,眼下也不是计较这群妖精传八卦的时候。 狠话说完,欧阳就眯起双眼,皱起眉头,开始琢磨是等着戚云恒找上门来,还是自己主动露面。 想了又想,欧阳决定还是露些肌肉出来。 即便戚云恒真要把他接回去做那所谓的皇夫,他也不可能靠着戚云恒的“宠爱”过日子。 别的不说,光是想要履行他许给兴和帝的诺言,他就不能像那些皇后妃嫔一样困守后宫。 更何况朝堂里一向不缺少卫道士、老学究,就算大家都知道戚云恒封他为皇夫只是千金买马骨,大家恐怕也更愿意把他变成真正的骨头再打板供起来。 除此之外,免不了还有些新仇旧恨。 复生之后的他一直肆意妄为,巴不得他死翘翘的敌人从来就没少过,今后也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就算去了京城,他也不可能放弃手中刀剑,该捏在手里的权力更是同样放松不得。 一如他之前在兴和帝手下混日子的时候。 但戚云恒却未必会像兴和帝那样纵容他。 他和戚云恒毕竟是做过夫妻的,纵然绝大部分时日里都只是空有夫妻之名,朝夕相处下来,对彼此的性情也无可奈何地有所了解。 戚云恒是那种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再怎么宠溺一个人也会划定一个底线,超过了,就是自家亲娘都别想让他妥协。如今他又做了皇帝,能让他有所顾忌、不得不卖其面子的人已经近乎于无,这个底线只会拉高,不会降低。 而欧阳眼下要做的,就是适当地展示实力,和戚云恒谈条件,迫使戚云恒把这个底线放宽到最低限度。 皇家无父子,也一样没有什么夫妻。 想要得到皇帝的宽容相待,光靠出卖色相可不够,妄想打感情牌更是会跌得头破血流。 说到底,还是得靠实力。 只要实力够大,即便是皇帝也一样动不得你。 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做。 第6章 红烛再燃 当天下午,欧阳就写了一封帖子,让邬大养的一只鹦哥送到戚云恒的面前。 这时候的戚云恒其实也是刚刚抵达,因着不想露出行迹,附近又本就没多少人家,于是就让人在隐密处搭了一座营帐作为休憩之所。 这会儿,戚云恒也在为如何与欧阳相见而举棋不定,一看到这只突如其来的鹦哥,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用为难了,那家伙肯定已经发现他来了。 戚云恒深吸了口气,让人将鹦哥爪子上抓着的帖子取下,展开一看。 果然,帖子上是欧阳十年如一日的圆润楷书——欧阳只有这一种字体尚能见人,换一种的话,连工整二字都难以企及。 帖子上只有一行半白不白的文字:藏头露尾,何不直面? 落款正是欧阳的字:重檐。 笔墨很新鲜,没有用印,送信的使者也一如既往地没有用“人”,和欧阳十年前的习惯一般无二。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戚云恒感慨万千,定了定心神,抬头向那只鹦哥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白天不方便,晚上的时候,我再过去拜访。” “晚上再拜访,记下了,晚上再拜访。”鹦哥立刻用沙哑的嗓音重复起来。 周围的几名金刀卫没想到自家皇帝竟然会和一只鹦哥说话,而这只鹦哥竟然还给了回应,一时间没控制住,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诧异表情。 “陛下,这只鹦哥有些邪性。”跟戚云恒一起过来的禁卫都尉高名提醒道,“是不是派人盯一下,看它去往何处?” 高名从小跟在戚云恒身边,早年当小厮,成年后做了侍卫,等到戚云恒和欧阳拜堂成亲,又跟着戚云恒去了欧阳的府邸,对欧阳的脾性嗜好多少有些了解,也知道欧阳豢养了不少通人气的飞禽走兽。 但他是禁卫首领,对戚云恒的安全负有首要责任。 即便他也觉得这就是欧阳养的鹦哥,有些听起来多此一举的话也还是要说。 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去安排吧。”戚云恒点点头。 然而话音未落,鹦哥便拍动翅膀,趁着侍卫们下意识靠向戚云恒的机会,在毫无防备的高明脑门上狠狠啄了一口,然后就嗖地一下飞上天空,速度快得堪比鹰隼,转眼没了踪影,让一旁的侍卫想要用箭将其射下都没来得及。 “这绝对是阳公子养的鸟!”高明捂住脑门,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去上药吧。”戚云恒笑着摇了摇头,没再提派人去盯着鹦哥的事,心里却对晚上的会面多了几分期待。 ——十年未见,也不知那人变了多少。 ——就算性情还是一样地糟糕,容貌上也免不了会有所改变吧! 戚云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那里尚没有染上白霜,但却因为一次箭矢的擦伤而再也长不出头发,只能将旁边的发丝梳过来遮挡。 在战火中打熬了十年,即便他依旧处于壮年之期,却也免不了粗糙许多,也不知道欧阳还能不能认得出他,认出之后,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姿态。 毕竟…… 戚云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人分别前的那个夜晚。 柔软的唇瓣,火热的肌肤,还有身体合二为一时的销[魂]快意……个中滋味,真真是言辞亦不能描绘。 最让戚云恒念念不忘的,却是欧阳并未抗拒他的求欢,只生涩地承受着,予取予求。 只可惜,行程已定,戚云恒再怎么不舍也只能在天明前悄然离去,将酣睡不醒的欧阳留在床榻之上。 但那一夜的欢愉实在是让他刻骨铭心,即便是过去了十年之久,指尖的触感和被包裹的紧致滋味也依然如昨日一般清晰如故。 不知不觉,戚云恒的心和身体都热了起来。 是夜,戚云恒在禁卫和金刀卫的双重保护下来到欧阳的山庄。 除了吃喝玩乐,欧阳在其他方面一向极其慵懒,比如这座住了十年的山庄,至今都还没个名字,连个牌匾都没,偏偏门口处还挂了一排火红的灯笼,深更半夜一看,很是让人毛骨悚然。 戚云恒本没打算走正门,然而他们刚一靠近山庄就被人拦了下来,笑眯眯地请他们从正门进去,而他身边的侍卫竟然没一个看出这家伙是怎么出现的。 好在这人是戚云恒认识的,乃是欧阳身边一个姓庄的管家。戚云恒“嫁”给欧阳的时候,这个管家就给欧阳打理家务,手底下的功夫也相当了得。高名曾和这人交过手,没走过三招就被人家轻飘飘地放倒在地,想不服都找不出理由。 让戚云恒惊讶的是,十年过去,这人竟然没什么大的变化,只身材略有发福,原本有些褶皱的脸皮也因此撑开,乍一看反倒年轻了少许。 庄管家把戚云恒一行领进山庄,笑眯眯地任由他们在沿途安排岗哨人手。 山庄里的“人”手虽然算不上多,但想要把“他们”尽数拿下,非数以万计的大军不可能实现。而戚云恒此刻不过带了百十来人,合起来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如今这么一分散,那可真是只剩下被逐个击破的份儿了。真要动起手来,被拿下的肯定不会是山庄这边,顶多就是舍弃那些普通的仆从杂役罢了。 等到了欧阳的院子,戚云恒身边只剩下高名和十来个禁卫。 “主人就在屋中,您请自便。”庄管家指了一下那间亮着烛光的屋子,然后便躬身退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高名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眯了眯眼,转头看向戚云恒,“陛下……” “其他人都留在外面,你和我进去。”戚云恒摆了摆手,迈步向房门处走去。 高名总觉得心里没底,但跟随戚云恒多年,早就习惯了唯命是从,此刻也只能隐去心中烦躁,迅速朝其余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自己去找能够第一时间冲入房间的位置,然后才快步几步,跟在戚云恒的身后。 推开门,戚云恒便看到了已经在屋中等候多时的欧阳。 欧阳一身猩红色的短褂长裤,外面披了一件同色的大氅,懒洋洋地倚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无论神情、容貌、姿态,全都一如往昔,时间竟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他们分开之时不过就是昨日。 “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欧阳扬起嘴角,俊俏的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戚云恒的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原本想要说的话和想要做的事霎时间就被抛到了脑后,只想也不想地抬起手,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高名吩咐道:“你先出去,我不叫人,谁也不许进来。” 高名一惊。 但再一看戚云恒此刻的状态,还有对面那个明显在施展魅惑之术的不老妖精,高名便压下抗旨不尊的念头,一声不吭地退到屋外,并顺手关紧了房门。 随着这声门响,戚云恒已快步上前,将欧阳从罗汉床上拉了起来,用力地拥入怀中。 欧阳这边正准备和戚云恒“谈判”呢,没曾想这家伙又不按理出牌,再加上猛然间由卧而立,脑子不由得有些发晕。 等他回过神来,嘴巴已经被戚云恒堵住,衣服也被解开了大半。 欧阳正想抗议,身子却再次由立转卧,一个天旋地转,倒回了罗汉床,紧接着,裤子就被拽了下去,而他脚上穿的是苏素提供的拖鞋,连阻碍都当不了,早在裤子被扒掉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脚面。 欧阳气急败坏地踹向戚云恒,却被他顺势抓住脚踝,分开双腿。 “乖。”戚云恒毫无诚意地安抚了一句,跟着就再次欺身上前,重新咬住欧阳的双唇。 一通天昏地暗的唇舌官司之后,欧阳也懒得再去考虑其他,伸出手臂,勾住戚云恒的脖颈,与他彻彻底底地滚作一团。 高名站在门外,没有走远,耳聪目明的他不可避免地将屋内的声响听了个清清楚楚,摇曳的红烛更把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影像投映到了窗帘上,迫使他只能转过身来,背门而立。 ——幸好,带进内院的禁卫不多,而且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高名在心中叹了口气。 十年前,他在接戚云恒离京的时候就曾见过类似的一幕,戚云恒也不曾在他面前掩饰过自己对欧阳的恋慕之情。欧阳给了戚云恒一万两黄金和一座粮仓的事,他也同样知晓。这笔钱和这批隐藏的粮食虽然算不上多,却在关键时刻起了大作用。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戚云恒能否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未知。 至少,不会如眼下这般顺利。 高名很清楚,这二人虽与正常的夫妻相去甚远,但也绝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貌不合神亦离。 更何况戚云恒原本就有些偏好男色,这十来年间也曾有过几个男宠,只不过这种事不宜宣扬,每次都是高名千挑万选后送到戚云恒身边,宠幸个几次便又迅速送走,没有一个能让他动过留下的念头。 而在戚云恒南征北战的时候,即便是已经不认为自己和欧阳还会有再见之日,他也没把正妻的位置许给旁人。身边人不止一次劝戚云恒迎娶正妻,戚云恒就是不在这件事上松口,只说自己已经与人拜过堂成过亲,不管因由如何,事实就是事实,有天地为证。除非欧阳身死或者与他和离,不然的话,他便是停妻再娶,背信弃义。 一直到戚云恒登基称帝,后宫里也只有为他诞下子嗣的四个女人。 前阵子,戚云恒终于打听到欧阳的下落,这才对朝臣们松了口,用一个皇后的位置给欧阳换回了皇夫的头衔,然后就急不可待地来到此地。 高名本以为欧阳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不管当年再怎么如花似玉,经过近十年的岁月洗礼,总不可能再有当年的魅惑姿容。 然而今日一见,高名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或许有些人真的就是上天的宠儿,青春永驻的他们,即便腹中只有草芥,亦可以凭着一副面孔去魅惑众生。 时间没在欧阳的身上留下丝毫痕迹,战乱亦没有带给他丝毫的影响。 只要他的这副容颜能够维持下去,戚云恒对他的恋慕就只会有增无减。 一想到戚云恒肯定会把欧阳带回京城,置入皇宫,高名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自己身在后宫的妹妹。 第7章 良宵短暂 当年,戚云恒顺利接管了卫国公留下的军队,连战连胜,很快就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然而年轻且无后的问题也随之突显出来。 为了让追随者安心效忠,戚云恒急需子嗣,高名便将自己的妹妹荐了上去。 虽然戚云恒的母亲也在同一时间送来了两名侍妾,但高名的妹妹还是率先得到宠幸,顺利诞下戚云恒的长子,如今的皇长子——戚雨澈。 但不管旁人怎么以为,从小就跟在戚云恒身边的高名早已看出戚云恒对这个长子并不满意,完全没有立其为太子的意思。不然的话,自家妹妹就算出身低了一点,起码也该封个贵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其他皇子公主的生母一样只得了妃位,连个特殊的封号都没捞着。 他那妹妹或许也感觉到了不妙,可他那外甥却毫无自觉,一举一动都以太子自居,学问手段不见长进,面见群臣时的派头倒比戚云恒还大。 欧阳要是回了京城,住进皇宫,两人免不了碰面。若是他那外甥对欧阳也敢摆架子,甩脸色,欧阳一脚把他踹进御花园的太一湖都得是顾及了戚云恒的面子! ——那可是连自己亲爹都照揍不误的主儿! 想起欧阳曾经的斑斑劣迹,高名的脑袋就大了三圈。 在府里狠揍自己亲爹,在朝堂上和皇帝顶嘴,当街斩杀其他纨绔,偏偏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让亲爹敢怒而不敢言,让皇帝越气越宠爱,让仇敌再怎么不服也只能憋着。 这样一个横行无忌的家伙回到京城,天晓得会闹出怎样的腥风血雨! 但高名也不敢开口谏言,让戚云恒将欧阳留在此地。 他既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将,完全靠着皇帝的宠信才能过好日子。若是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大义凌然地提什么谏言,那他这禁卫的头目也不用当了,直接去北边的国境上吃沙子吧! 戚云恒正值壮年,就算戚雨澈当不了太子,做不了皇帝,作为随着皇帝一路搏杀出的心腹亲信,高名起码也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可过。可若是失了戚云恒的宠信,就算戚雨澈有那个命格做皇帝,他们高家恐怕也等不到享受外戚身份的那一天。 更何况,戚雨澈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一堆闲话,把世代依附卫国公府的高家视为戚家的家奴,每次见了他这个舅舅都是爱搭不理,仿佛和他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自己受到玷污。 俗话说的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高名对这个八岁大的外甥已经难以期待,也不想用自家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为了这个和自己一点都不亲近的外甥牺牲自己的前途乃至家族的未来,那是更加地没有可能。 如今戚雨澈并不是高家的希望,反倒是高家急需摆脱的负担。 只可怜他那年轻貌美的妹妹…… 高名揉了揉太阳穴,开始考虑让妹妹再生一个皇子的可能。 屋子里,戚云恒和欧阳全然没有高名这般纠结,只一门心思地享受着这场久别重逢后的鱼水甘露。 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人也依旧湿漉漉地叠在一起,好一会儿才让飘忽的神智从云雾里坠落下来,重归肉身。 “你竟然把那东西也带来了。”瞥了眼地上已经半空的金盒,欧阳不无郁闷地抱怨了一句,“不会是当年的药膏一直留到了现在吧?” 男人之间的□□可不像与女人那样轻轻松松就能如鱼得水,而那盒子里装的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尴尬而准备的开路之物。当年和今夜,若不是戚云恒及时拿出这个玩意,欧阳早在戚云恒提枪上阵的时候就把他给踹出门外了。 “都十年了,当年的药膏早就风化成渣喽。”戚云恒失笑,身子一滑,从欧阳的身上挪到身侧,一手伸到他的颈下,另一只手将他的身子扳转过来,使他与自己对面而卧。 欧阳撇了撇嘴,“就是说,你还真留着?” “怎么可能舍得丢弃呢?”戚云恒抬手抚上欧阳的脸颊,拂开他已经凌乱的发丝,“事到如今,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也该清清楚楚。” “什么心思,清楚什么?”欧阳故意问道。 “你又来了。”戚云恒没有回答,只宠溺地笑了起来,“十年不见,你这性子却是一点未变。” “没变的还有脸。”欧阳摸了摸自己细嫩的脸颊,直言道,“若是这张脸上生了皱纹,斑斑点点,不知你还能不能下得去口。” “莫要说笑。”戚云恒不自觉地皱眉,语气也下意识地严厉起来。 ——还真是当惯了皇帝,连说话都比以前有气势了! 欧阳垂下眼睑,暗暗腹诽。 见欧阳不再吭声,戚云恒愣了一下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但他确实如欧阳猜测的那样,习惯了发号司令,习惯了金口玉言,再想放下身段认错求饶,实在是做不到了。 心念一转,戚云恒干脆当作没有发现欧阳的不快,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天亮前就要离开,你把这边的东西好好收拾一下,新年之前,我会派仪仗过来接你。” “啊,原来你不是过来接我的啊!”欧阳马上抬头。 “我怎么知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回京。”戚云恒一脸无奈,“若你不愿,难道我还能把你强绑了回去?” “我现在也没说我想回京啊!”欧阳眨了眨眼,故意说道。 “再胡闹,我真的要将你绑回去了!”戚云恒板起脸,伸手在欧阳的[屁]股上重重掐了一把,“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敢跟我说不想回去?” “那可没准,兴许我就喜欢这个样子呢?”欧阳半真半假地反驳道,“再说,跟你回京有什么好,就算你现在做了皇帝,难道我还能给你做皇后不成?” “我……” “就算你想让我做,那也要看我想不想做呢!”不等戚云恒开口,欧阳就抢先说道,“你也知道,我一向是自由自在惯了的,尤其最近这些年,过的就是山大王一样的日子。让我像个女人似的在高墙大院那一亩三分地里望穿秋水等人归,我非疯掉不可……呃,或许可能大概……先把别人逼疯……总之,就算跟你回去,也别想我会像女人一样在后宫里虚度光阴。” “那你想怎么样?”戚云恒不动声色地问道。 “当然是回我自己家了,我在京城又不是没房子。”欧阳道,“你要是想我了,就到我家来,明着来、暗着来,都随你——反正咱俩的关系一直就是个虚名,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你是这么想的吗?”戚云恒不置可否,跟着就话音一转,“有件事,我想要个答案。” “说。”欧阳淡定地看着戚云恒。 “既然你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我说要接你回京的时候,你也想也不想地就提起了皇宫——显然,你知道我已经夺取天下,登基称帝。”戚云恒直视欧阳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没有来京寻我?” 欧阳笑了。 “你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和你回京,我又如何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回去?”欧阳反问,“当然,我知道你当了皇帝,也听说你给我封了皇夫,可我又如何知道,你要的是一个活着的皇夫,还是一个皇夫的牌位?” 戚云恒没有立刻作答,直盯盯地看了欧阳一会儿,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你应该更相信我一些。” 欧阳的笑容更加灿烂,“你是谁?戚云恒,还是开元帝?” 戚云恒微微一怔才明白欧阳的意思,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语。 他还是他,但他也不再是他。 身份的变化引发了更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很多曾被他厌恶至极的事情,如今不仅在做,而且做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沉默之后,戚云恒只能轻声说道:“无论我是哪一个,只要你不背弃于我,不做那乱国之事,我亦不会弃你于不顾,让人平白无故地伤及到你。” “哄人也该说些暖人心的话,你现在说的这算什么啊?”欧阳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牟定我会做那祸国殃民的蠢事了?” “我哪句话有这个意思了?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戚云恒头疼地皱眉。 “没这个意思,你提什么乱国背弃?我是祸害过前朝,还是做过对不起你戚云恒的事情?”欧阳瞪眼质问。 戚云恒被问得瞠目结舌,脱口道:“你……你怎么比女人还不讲理?!” “哟,现在还有女人敢和你‘讲理’?”欧阳马上反问。 戚云恒被问得无言以对,郁闷之下也懒得再去应对,直接身子一翻,把欧阳重新压在身下,迅速而果决地堵住了欧阳的所有嘴巴。 又一轮疾风骤雨,两个人才披上衣服,倚在罗汉床上重新讨论起回京事宜。 戚云恒其实早把一切安排好了。 皇夫当然不可能和皇后妃嫔混居在一起,但远离皇宫,另建皇夫府的设想却是戚云恒更加无法接受的。早在定下皇后人选之前,戚云恒就派人在皇宫的东南角圈出一块地方,修整了里面的宫殿和院子,重新建了围墙,开了角门,将此地命名为“夏宫”,留给欧阳居住。 夏宫在皇宫之内,但又相对独立,欧阳可以自由进出,也不会与后宫女眷产生接触。 “其他都好,就是屋子里许久不曾住人,难免有些陈旧。”戚云恒说道,“我本想推倒重建,但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国库里又空空如也,即便是我自掏荷包,也会招来无妄的指责。” “嗯嗯嗯,我懂。”欧阳理解地点了点头,“放心,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你计较的。反正我住的是里子又不是壳子,外面破烂点也无所谓,等搬进去之后,我自己慢慢收拾就是。” “你同意住进去了?”戚云恒微微一愣。 “在你看来,我就是那么地蛮不讲理吗?”欧阳撇嘴反问,“你都让步到这种程度了,我当然也要见好就收,知情识趣。” 戚云恒嘴角微抽,一时无语。 欧阳总是这样喜怒无常,飘忽不定。戚云恒以为欧阳应该很在乎的事,欧阳可能只是撇嘴一笑就弃之不理;而另一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无需理会的小事,欧阳却可能吹毛求疵一样地斤斤计较,非要闹出一个子丑寅卯方会罢休。 但戚云恒不知道的是,在欧阳的心里,他才是总不按理出牌的那个。 比如今日,两个人本应该面对面地坐下来商谈,把彼此间的关系、今后相处的方式、对外的方针口径……统统理个明白,以后才好和平相处。然而戚云恒一见面就把他拉上了床,貌似坦诚相对到了无遮无掩的地步,可等到一番*过后,脑子都罢工了,哪里还能谈得了事情。 鉴于自己不够清醒也不够理智的精神状态,欧阳没再和戚云恒深谈,只应下年前回京的事,余下的,就等回去后再逐一解决。 见欧阳把最重要的事应下,戚云恒也没有要求更多,搂着欧阳又温存了一阵儿,终是狠下心肠,起身离去。 第8章 返京入宫 戚云恒一走,庄管家就敲门而入。 欧阳这会儿还在倦怠中,衣服也懒得整理,披着外袍斜倚在罗汉床上,见庄管家进来也没动弹。 庄管家叹了口气,“主子,值得吗?” “呃?”欧阳被问得一愣,一时间没明白庄管家的感慨由何而来。 庄管家也看出他没懂,直言道:“即便那人做了皇帝,但主子又岂是凡夫俗子,哪儿就需要出卖色相去讨好于他?” “瞎想什么呢!”欧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拜过天地的夫妻俩正常敦伦,跟出卖色相有毛的关系?” “那我应该称您为夫纲不振?”庄管家不以为然地撇嘴,“话说回来了,您还真把这桩婚事当回事了?” “婚姻也是契约,甭管对方是男是女,初衷如何,既然当着老天爷的面盟了誓,立了约,那在其中一方并无过错的情况下,另一方也不能无缘无故就单方面撕毁契约。”欧阳懒洋洋地解释了一句,“而敦伦是婚姻的一部分,又能让人舒服爽快,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你也知道,你我这样的人,想找点乐子是多不容易。” 庄管家不仅是欧阳从鬼域里带出来的手下,在生前,他就是欧阳的忠仆。因欧阳英年早逝,意外身亡,庄管家有了执念,死后也没能解脱消散,机缘巧合地进了鬼域,与欧阳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 但庄管家一直以为欧阳的死是某些人的阴谋诡计所致,死后却发现这就是纯粹的意外和巧合,唯一可以责怪的只有欧阳自己,郁闷之下,执念反而更深,愈发地难以立地成佛。 于是乎,庄管家虽然忠诚依旧,态度上却再不复当年的谦卑恭敬。 “您开心就好。”庄管家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人活得久了,就难免容易麻木,无论做什么都没了新鲜感,对吃喝玩乐也提不起兴趣,想打发时间便只剩下发呆一途。 但把生命消耗在伤春悲秋上也未免太过浪费,欧阳也只是感慨了一句便转而提起了正事。 “这边的东西都收拾差不多了吧?”欧阳问道。 “如果不考虑菁小姐那边,倒是随时可以启程上路。”庄管家答道。 “明天我会通知她,给她一天时间整理,正好派人先去京城把宅子收拾出来。”欧阳道,“后天,我们就启程回京。” “您不等着‘夫人’来接了?”庄管家刻意咬重了某个名词。 “用苏素的话说,接我回京这件事就是摆出仪仗做给别人看的面子工程,车舆里到底有没有人根本就不重要,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去给别人演场猴戏?”欧阳哼了一声,“再说,我总要先把菁儿安置好才能进宫,总不能把她也一起带进宫去。” “您不打算送她回亲生父母的身边?”庄管家挑眉问道。 “这要看她想不想回去。”欧阳道,“就算送回去,也不能是现在这种事态尚未明了的时候——欧家可是有着卖女求荣的光荣传统,如今的欧家女本就屈指可数,在适婚年纪的更是只有菁儿一个。” “放心吧,有您珠玉在前,欧家就算还想一步登天,也不一定非得卖女儿,儿子和孙子一样可以待价而沽。”庄管家不无讥讽地调侃道。 “欧家的男丁太多,不值钱啊!”欧阳扯了扯嘴角,叹了口气。 大年初一的清晨,迎接皇夫回京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京城的主干道上。 仪仗的规格仅次于皇帝本人,人数和声势比前阵子被迎入中宫的皇后还要庞大许多。引得外出拜年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只可惜载着皇夫的车舆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面的皇夫到底是扁是圆。 事实上,欧阳早在五天前就拖家带口地回了京城,此刻正在夏宫的寝殿里酣睡。迎接他的仪仗也没有真的过去接他,不过就是在城外驻扎了两日,然后掐着时间返回。车舆里根本就是空的,连个替身都没有安放。 得知欧阳提前回京的消息,戚云恒虽然惊愕却没有生气,只催着他赶紧安置好侄女和一帮手下,早些搬进皇宫和自己双宿双飞。 昨天下午,欧阳终于入住夏宫。戚云恒虽没将此事宣之于众,但在当晚,他只在年夜饭的宴席上草草露了一面,接着就抛下太后和后宫诸人,匆匆赶往夏宫,一直待到了第二天早上。 大年初一还有一通祭祀天地祖宗的仪式,戚云恒自然不能像欧阳一般随意酣睡,早早就爬了起来,去了前不久才打理好的祖庙。 祭祀结束的时候,迎接皇夫的仪仗也刚好进了皇宫,戚云恒便打着接人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又来了夏宫。 空无一人的车舆被送进了夏宫,仪仗的任务也到此为止,在夏宫的大门口转了一圈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打发走这群做戏的,戚云恒才转身去了寝宫。 欧阳还没起床,但他带来的婢女已经把洗漱用的东西和起床后的穿戴全都准备妥当,安安静静地等在了寝宫的外厅。 见戚云恒带人进来,守在外间的两名婢女立刻垂眸敛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戚云恒如今也习惯了把下人当摆设,视而不见地摆摆手,让自己带来的太监宫女也都留在外间,然后便独自进了卧房。 欧阳这会儿已经醒了,只是还没生出起床的意愿,听到戚云恒的脚步声也只是微微侧了下头,眯了眯眼,接着就爱搭不理地又把眼睛闭上。 戚云恒不由失笑。 久别重逢之后又小别,再加上多年宿愿终于达成,本应守岁的时间就被用来干了别的,期间又有些需索无度,一直折腾到快四更天,两个人才筋疲力尽地鸣金收兵。身体分开的瞬间,欧阳就睡了过去,戚云恒却因为祭祀的事不能耽搁,不得不强打精神,洗漱更衣,动身去了祖庙。 戚云恒本想把欧阳也一起带去,但在两个人都还正正经经用宵夜的时候,他曾试探着提了一句,结果换来欧阳一记白眼,戚云恒便把这个念头彻底打消。 欧阳终究不是他的妻子。很多人都知道当年是他嫁进欧家而不是欧阳嫁给他,如今以虚名的状态含糊着也就罢了,真要弄出点什么事情,搞得大家都较起真来,他有没有资格去见自家祖宗都是两说。 ——这就是所谓的色迷心窍了吧! 戚云恒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两人距离太近,戚云恒又没有刻意掩饰,欧阳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这声叹息,疑惑地睁开眼,朝戚云恒看了过去。 戚云恒没有解释,抬手掀开被子,倒在了欧阳身边,轻声道:“往里点,让我也歇息一下。” “一会儿还有事?”欧阳随口问道。 “白日里是没有了,晚上还有一场宫宴,太后和皇后都会到场,你也要和我一起出席。” “太后和皇后……说得好像别人家的老娘和老婆似的。”欧阳撇嘴吐槽。 戚云恒扯了扯嘴角,没有作声。 欧阳也没追问。 戚云恒与其生母云氏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戚云恒是家中独子,其父还活着的时候,母子俩在京城相依为命,倒也母慈子孝。然而其父一死,兴和帝下旨将戚云恒嫁给欧阳,其母云氏又气又恼,一时热血冲头,竟将戚家的旁支召集到一起,以此为契机开了祠堂,把戚云恒的名字从戚家的族谱上抹去,又从旁支里选了两个少年,想要过继到戚云恒父亲的名下,进而打消兴和帝想让卫国公府“后继无人”的谋划。 但这件事触动的不仅仅是兴和帝的利益,在多方力量的干预下,过继的事终是不了了之。 然而覆水难收,戚云恒母子间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而几近决裂。 戚云恒离开京城的时候,既没有事先通知云氏,更不曾将云氏接走。但云氏显然是个命好的,不仅平平安安地活到戚云恒站稳脚跟,碍于孝道不得不来接人,如今更是依仗着母亲的身份坐享其成,成了举国上下最尊贵的女人。 “对了,有件事我得跟你打声招呼。”欧阳道,“想当年,你娘就看我不顺眼,恨不得把我掐死了事。如今你当了皇帝,我估计她很可能会把当年只是想一想的事付诸实践。但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老老实实让她下手的。当年我能给她一巴掌,现在我也能敲烂她的脑袋。所以,你要是不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话,那就把她看好,别让她过来惹我。” “不要担心。”戚云恒拍拍欧阳的背脊,淡淡说道,“虽然我不会赐她毒酒白绫,但也不会软弱到真让她去享受太后的尊荣。如今的宫务都是我的身边人打理,她只是挂着太后的名号,一无权利,二无人手。若是她想动你,唯有下懿旨一途,但这份懿旨……呵呵……是不可能离开慈安宫的。” “反正我把话撂这儿,你自己看着办。”欧阳不置可否,“别等到我把人弄死了,你再来追究我的不是。” “……也别真的弄死了。”戚云恒扯了扯嘴角。 “瞧吧,你也知道有些事是‘必然’会发生的。”欧阳哼了一声。 戚云恒沉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把欧阳揽入怀中。 就在戚云恒和欧阳腻在一块闲话家常的时候,后宫中人也在闲话他们。 皇长子的母亲高妃并没把欧阳的到来放在心上。 虽然她的兄长高名已经带话给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不要和欧阳起冲突,高妃自己也多多少少地察觉到了戚云恒的真正“喜好”,但在高妃看来,一个男人再怎么受宠也不可能生出孩子,而她却过了需要与人争宠的年岁。 她和欧阳之间并不存在利益冲突,大可以携起手来,结成同盟。欧阳可以帮她提升皇长子戚雨澈在戚云恒心中的地位,为戚雨澈的登基铺平道路,而她可以保障欧阳的将来——确保他和他的家族不会在戚云恒死后被新皇清算。 正因如此,即便是得知戚云恒亲自去夏宫迎接这位皇夫,高妃的表现也十分淡定,该干嘛干嘛,一点多余的事情都没有去做。 但余下的三妃就没有她这份气定神闲了。 得知欧阳的仪仗大张旗鼓地入了京,其规制竟然胜过皇后,吕妃就带人去了陈妃的宫中,与她商议对策。 吕妃和陈妃都是戚云恒的母亲云氏做主纳进来的。戚云恒在叛军中站住脚后,身边的心腹谋士就劝他将云氏接到身边,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兴和帝那边拘为人质,另一方面则是避免出现戚云恒不孝生母的骂名。 戚云恒也知道此事的轻重,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想方设法地将云氏接出京城。 母子俩重逢之后,云氏率先放下身段,先是追忆了一番母慈子孝的幸福往昔,然后便说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实属无奈,不过是为了保住其父留下的基业不被他人巧取豪夺,如今时过境迁,她自是不会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无用之事。 得知戚云恒正在寻觅合适的女子孕育子嗣,云氏立刻发挥了女眷的优势,从戚云恒周遭选了吕氏和陈氏,送到戚云恒的身边。她猜到戚云恒不会轻易再娶,在选人的时候便刻意着重了身份,前者是一名富商的嫡女,后者是戚云恒手下一名将官的庶女,做姬妾算不上辱没,生下的儿子也不会因生母的身份过低而遭人轻视。 戚云恒没有拒绝二女,但仅从他先让高氏诞下长子,一年后才让吕陈二人受孕就可以看出他对这二女的真实态度。 吕氏和陈氏也早就看出这母子二人貌合神离,然而哪一边都是她们得罪不起的,二人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左右逢源。 好在,很快就有一个更不招戚云恒待见的女人进了门,而这就是如今的孙妃,皇三子的生母。 第9章 各方姿态 “这么急匆匆地过来,可是为了夏宫里的那位?”吕妃到时,陈妃尚在妆扮,因两人的关系一向亲密,她没有让吕妃在外面等候,直接将人请进了寝殿。 “自从知道陛下要把那位接回来,我这心里就开始发慌,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吕妃在一旁的榻上坐下,抚着胸口,蹙眉说道,“听说那一位的脾气秉性都不是太好,偏偏却让陛下记挂了这么多年,宁可让天下人耻笑也要将人接进宫来……这当中,总该有些什么缘故。” “我听说,那位的容貌是极好的。”陈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笑非笑地说道。 吕妃微微一怔,随即捂住了嘴巴,“难道陛下他……” “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倒是当真了。”陈妃扬起嘴角,轻笑道,“你也不想想,那人可是和陛下一般年岁,就算当年再怎么如珠似玉,如今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女人只要保养得当,三十岁如二十岁亦是寻常,可男人的三十岁和二十岁却不是换件衣裳、剃掉胡子就能抹消差异的。我只担心咱们的陛下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说得也是。”吕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跟着便又皱起了眉头,“不,我这心里还是慌得很。” “安啦。”陈妃抬手挥退宫女,转头对吕妃笑道,“要说慌,也不该是你我,最慌的,在那边呢!” 说着,陈妃将手指指向西面。 陈妃所指的人是新年前才嫁入皇宫的王皇后,而此刻的王皇后也确实很慌,只是慌乱的理由却和陈妃等人预想的有些出入。 按照陈妃等人的设想,皇夫的存在不仅让皇后这个封号变得尴尬,更在相当程度上威胁到了她的地位和权力。戚云恒至今没将凤印交给王皇后就是一个信号。即便是男女有别,皇夫不可能像皇后那样统率诸妃,但统率诸妃原本就是皇后诸多权限中最不重要的一个,不过就是说起来好听,面上光鲜的活儿,对后宫那些太监宫女的管辖权都比这件事要紧许多。 如果戚云恒真想把后宫的实际控制权交给皇夫掌握,那皇后必然就会成为摆设,沦为后宫里的一个笑柄不说,对她身后的家族亦会造成相当严重的打击——王家为自家女儿争下皇后的宝座可是费了大力气的,若是生不出皇子,触不到皇权,王家人怎么可能甘心? 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只要戚云恒有心给这位皇夫实权,皇后就不可能坐视不理,坐以待毙。 陈妃的想法并没有错,但她不知道的是,王皇后和欧阳乃是旧识,两人在年岁上虽然有些差距,却都是在前朝那位末代皇帝身边混迹过的,彼此间有着相当充分的了解。 当年,兴和帝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便将宗室和大臣们的孩子接进宫中抚养,一方面是消解膝下空虚之苦,另一面也是想讨个吉利,让这些孩子为自己的后宫“引”来子嗣。不管这些孩子的父母是否心甘情愿,只要他们还在兴和帝的旗号下当官做事,一个个就得作受宠若惊状地把孩子送到兴和帝面前,让他们哄兴和帝开心。 王皇后当年就是这么被送进宫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和欧阳见面、相处的时间比和家中父母还多。再加上当时年纪小,不那么让人防备,安安静静地躲在一边就看到了许多成年人注意不到的事情,对欧阳这家伙的可怕和狠绝也有着相当的认知。 她能下定决心抛开过往,在家人的期许下进入皇宫,就是因为欧阳和戚云恒已经分开,不会再成为威胁。然而进宫没多久,她便获悉戚云恒已经封了欧阳为皇夫,不日就要接回京城。戚云恒之所以立她为后,就是为了让前朝的大臣们妥协闭嘴,给欧阳回京铺平道路。 王皇后顿时慌了。 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都是要活着才能享受的,而欧阳那家伙最擅长的事就是要人命。和旁人结仇还有蛰伏后反击的机会,可对象若是换成欧阳,结果就只剩下两种——当场被弄死还是当晚被消灭。 当初看欧阳不顺眼想踩下他上位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可一直到欧阳离开皇宫,消失在京城,王皇后也没见到哪个人成功过。 这当中固然有兴和帝的纵容包庇——就王皇后事后回想,兴和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把欧阳当刀使,只是使着使着就发现这是一把双刃剑,砍别人的同时也很容易把自己给伤了,这才把戚云恒“嫁”给欧阳,一石二鸟,在毁掉卫国公府根基的同时,也把欧阳给按了下去。 只是兴和帝肯定没有想到,他这一按,连带着竟然把自己的万里江山也给按翻了。 王皇后左思右想,总觉得戚云恒把欧阳接回来并不是像王家一些人以为的那样是想给前朝的臣子们一个不记前仇的暗示。 戚云恒和欧阳拜堂成亲之后,王皇后不止一次见过这二人同行,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被硬凑在一起的冤家对头。其中一次,欧阳还因为身边的某个狐朋狗友在言行举止上对戚云恒露出侮辱之意而与其翻脸,当场将人揍了个鼻青脸肿不说,之后,那人更是再也没有出现。 再说,这二人一个有着父亲留下的军队和人脉,一个有着怎么挥霍都不见其花完的钱财,离开京城的时间也相差无几,要说这当中没有猫腻,王皇后是怎么都不相信的。 在王皇后看来,这二人就算不是正经的夫妻,起码也是狼狈为奸的盟友,而她这个半路被大臣们强塞进来的皇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一想到自己竟然要和欧阳做敌人,王皇后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寒而栗。 ——她还没活够呢! 得知欧阳已经入宫,王皇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过去示好,但刚一站起身便意识到今非昔比,她已经不是兴和帝宫中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而是华国开国之君的皇后,这么大张旗鼓地赶过去,那是示好吗?那是示威! 同样的,她也不能在公众场合向欧阳摇尾乞怜。她是开元帝的皇后,身后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当众示弱不仅会让她本人颜面无存,更会让她身后的王家沦为笑柄。 必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传达出自己的善意,不能早,亦不能迟。 今晚,戚云恒十有*会带欧阳一起出席宫中的宴会,在那时将他介绍给后宫诸人。而她,怎么都要抢在晚宴开始前与欧阳达成共识,免得在宴会上遭受无妄之灾。 王皇后在自己的宫殿里来回踱步,终是拿定主意,将自己的心腹女官叫了过来。 “去找陛下身边的魏公公,就说我有要事请他帮忙,让他尽快过来一趟。” “是。”女官领命而去。 魏公公姓魏名岩,乃是戚云恒身边的总管大太监。 这人原本和高名一样也是戚云恒的亲兵,但在一次战役中伤到了男人的根本,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天下大定后,魏岩就自请净身,随戚云恒一起入宫,做了太监总管。 但王皇后的女官先是去了戚云恒居住的泰华宫,然后又去了夏宫,绕了一大圈却终是没能见到魏公公的人影。 被推出来与她打交道的太监只推托说魏公公有要事在忙,脱不开身,对他的具体去向则是笑而不言。 女官无奈,只能将王皇后的意思传达给这名太监,独自一人回去复命。 而女官不知道,这些太监也不敢说的是,魏公公这会儿已经不在宫中,早在王皇后派人过来之前,魏公公就陪着戚云恒和欧阳离开夏宫,去了欧阳京中的府邸。 这座府邸就是十年前欧阳和戚云恒拜堂成亲的地方。欧阳迁走之后一直让人盯着,战乱中也没有被人占去。等到戚云恒入京,更是命人把这里保护起来,严禁旁人涉足。 此次回京后,欧阳的侄女欧菁、两个妾侍以及其他大部分手下就又住进了这里,只将庄管家和十来个下人带进了皇宫。 昨天除夕,欧阳本打算回府去过,结果戚云恒来得太早,又把他缠了整整一个晚上,原本的打算就宣告落空。偏偏今晚又有他也要出席的晚宴,显然也是一样无法成行,欧阳便和戚云恒打了声招呼,想要在白天的时候回府看侄女。 欧阳本打算独自回去,但戚云恒非要跟着一起过来。 鉴于自己只是回去看侄女,又不是私会情人,欧阳白了戚云恒一眼便点头同意。 但戚云恒并不真像他自己说得那么无所事事,本着早去早回的打算,定下出宫的行程便召集人手,离开夏宫,魏公公亦在随行之列。 王皇后的女官也因此扑了个空,与魏公公擦身而过。 路上,戚云恒随口提了一句,“你要是真喜欢菁儿那丫头,不如过继到自己名下,我也好赐个公主的封号给她。” “过继了就能变成我女儿?她的亲生父母可都还活得好好呢!”欧阳撇嘴,“公主什么的也不要给,没必要。我若是能护得住她,没有公主的封号她也能横行天下;我若护不住她,那公主的封号就是一道催命符。再说,你连她都给了封号,那她的父母,我那些亲戚,你又得怎么打发?” “险些忘了,这件事还真得和你商量商量。”戚云恒立刻说道,“按着历朝历代的惯例,我总要给皇后的父亲赐一个恩侯的封号,但只赏她而不赏你的话,很容易让朝中诸臣生出一些错误的心思。” “所以你就想给庆阳伯也弄一个?”欧阳一下子就明白了戚云恒的意思。 “若你同意,国公的封号也不是不可。”戚云恒说道。 “你要是敢封他做国公,第二天我让欧家人全部滚回老家守孝,包括我自己。”欧阳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回道。 戚云恒把手一摊,“我也想过两家都不赐封号,但这样一来,王家人肯定不会甘心,朝堂上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也免不了会掺合进来,没完没了地烦人。” “没事干的人还留着干嘛,撵回家去带孩子啊!”欧阳冷笑。 “我就是……” “知道,你就是那么一说。”欧阳没让戚云恒把话说完,“你爱封就封吧,随便给个什么恩侯让他们臭美去。若是非要用欧家压着王家,那就在赏赐上做做文章,厚此薄彼一下。” “我不太想给封地。”戚云恒试探道。 “不想给就不给,问我干嘛?东西是你出又不是我出。”欧阳翻了个白眼。 “行,我明白了。”戚云恒笑眯眯地揽住欧阳,语气里满是宠溺。 欧阳和欧家一向生分的事,戚云恒全都清楚,早年的时候,亦因此生出过同病相怜的感触。如今时过境迁,曾经的感触虽然已经淡薄,但身为一国的君主,他更是打心眼里不想让自己的枕边人和家族过于亲密。想让欧阳过继欧菁,也是出于斩断他和欧家最后一点联系的谋算。 第10章 真情假意 到了欧阳府里,欧阳和戚云恒却被告知只有金珠这不算主人的妾侍在,菁小姐被苏素带出去看铺子了,天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去把她俩叫回来。”欧阳气恼地下令,“看铺子这种事什么时候做不行,非得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还有,她们俩不是合不来吗?怎么偏偏赶在今天凑一块了?” “还不是因为您要把铺子给菁小姐管?”乌大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但还是忍不住吐槽,“她这个年纪正是看到一只死老鼠都能捡起来瞅半天的时候,你突然间给了她两间铺子玩,那还不得撒欢似的过去瞧个究竟?” “那铺子应该还没开业吧?我记得苏素说过一嘴,说是里面卖什么都还没有决定呢!”欧阳皱眉。 “所以才更要早点过去看看,好把主意拿定啊!”乌大做了个摊手的动作,然后补充道,“菁小姐如是说。” “……赶紧去把她俩叫回来。”欧阳揉了揉太阳穴,紧跟着就又问了一句,“她们身边有人跟着吗?” “放心吧,明的暗的都派了,该跟着的全跟着呢!菁小姐不是任性的人,苏素也不是吃素的!”乌大安抚道。 “你去找人吧,我先回后院看看金珠。”欧阳摆摆手,把乌大打发走,领着戚云恒一行往后院走去。 戚云恒非要跟着他过来的时候,欧阳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探望欧菁就是个托辞,看他后院里养了多少妾侍才是这人的真正目的。 今非昔比。 刚刚拜堂成亲的时候,被家族抛弃、被世人嘲讽、几近一无所有的戚云恒不曾对欧阳纳妾的事有过半点质疑。现如今,戚云恒有了后宫,有了子女,坐拥天下,却不想再让欧阳沾染一点女色。 欧阳看穿了戚云恒的心思,却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和他起争执。 在欧阳看来,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用来传承的,一种是用来交际的。或许是死而复生的缘故,他的身体看起来很是正常,但播撒的种子却无法结果。发现这一点后,欧阳就没再给后院添过女人,省得生不出孩子还要平添开销。至于交际,自从与戚云恒先后离京,欧阳就没了与人逢场作戏的必要,如今再次回京,想必也不会再有花天酒地的机会。 正因如此,欧阳压根就没打算再和女人产生瓜葛,两个妾侍也都留在了宫外。 但戚云恒显然还不放心,欧阳便干脆把人全叫出来,摆在明面上让他看个痛快。 最先见到的自然是金珠。 但乍一看到金珠,戚云恒便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把金珠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就迟疑地看向欧阳,“这是你新纳的妾侍?” “夫……不,陛下,婢子是金珠啊!”金珠其实比欧阳更了解戚云恒的心思,一听他发问,赶忙主动澄清,以免给自家主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金珠?”戚云恒强忍着嘴角处的抽搐,“你怎么……长成这副模样了!” 金珠是在戚云恒和欧阳拜堂成亲后被送过来的,记忆中是个五官端正、身材婀娜的清秀少女,性子有些怯懦,从来不敢用正眼看人,戚云恒都不记得自己有听到她开口说话。 可眼前这个女人,腰板挺得直直的,底气亦是十足十,个头比戚云恒记忆中的少女长高了一头不说,身材更是粗了至少三圈,脸上的五官都快被肉给埋了!偏又戴了满头珠翠,穿了一身金闪闪的华服! ——这哪是金珠啊,这根本就是一头金猪! 戚云恒下意识地看向欧阳,担心他变了口味。 “女大十八变嘛!”欧阳敷衍地答了一句,心里却暗暗吐槽,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上面没有正室和婆婆欺压管教,下面没有孩子劳心劳力,中间也没有其他妾侍争宠较劲,本人又是个没心眼更没节制的,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心宽体胖使劲长肉了嘛! 戚云恒对金珠的身材也不是真的在意,只是身边的女子一个赛一个地婀娜曼妙,冷不防见到一个女金刚,难免有些惊诧。 金珠也没继续多嘴,接了戚云恒赏给她的见面礼就躬身退下,倒是欧阳抬手将她叫住,“等等,厨房还是你在管吧?” “是。”金珠停步点头。 “把南边送来的水果挑出来几筐,再弄些暖棚里种出来的蔬菜,一会儿我要带走。”欧阳吩咐道,“宫里的吃食实在太差了,除了肉就是肉,连点咸菜都找不出来!” 兴和帝的时候,宫里的吃食就不怎么丰盛。到了戚云恒这会儿,受战乱、围城、逼宫等事情的影响,库房里的吃食几乎被洗劫一空,余下的那部分也不敢再拿出来吃用,只能全部处理掉,重新采买。 而欧阳却一直不曾亏待过自己的嘴巴,手下人分散到天南海北之后,每月都有固定的孝敬被送到他的身边,大多是各地的土产。再加上从其他世界学来的本事,他手里的农庄基本都搭建了暖棚,冬日里也照样会有产出。一年四季,无论是山珍野味,还是瓜果菜蔬,只有他不想吃的,没有他吃不着的。 十多年下来,欧阳早被养叼了嘴,自然受不了皇宫里单调乏味的吃食。 “万事开头难,不会一直这样的。”戚云恒略显尴尬地接言。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欧阳摆摆手,示意金珠下去准备,然后继续对戚云恒说道,“先说好,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吃喝喝的更是不在话下。但这共享只限于你我二人,别想着用我的东西去犒赏谁、孝敬谁、讨好谁,我这人就是这么小气……呜呜……” 欧阳话没说完就被戚云恒捂住了嘴巴。 “你呀,真是一点没变!”戚云恒一脸无奈,“你我又不是那愚夫愚妇,哪个会不知道公私分明的道理?” 欧阳立刻掰开戚云恒的手掌,一本正经地强调,“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得记住!” “君无戏言。”戚云恒反手将他的手给握住,“你的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我接你回来,就是想让你陪在我的身边,仅此而已。” ——真动听啊! 第一次听到戚云恒说情话,亦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对自己说情话,欧阳的心情莫名地有些复杂。 愉悦固然难免,但理智却让他不由得心生感慨。 时间啊,真是一把杀猪刀,原本只做不说的木讷小子竟然也会吐口莲花了! 欧阳笑了笑,没有回应,却也没从戚云恒的手中挣脱,任由他揽住双肩,拉到一旁的榻上落座。 戚云恒带来的人早在魏公公的带领下知情识趣地退到了屋外,但戚云恒还是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重檐,皇后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是外人。即便是母后也曾与我解除母子关系,不过是形势所迫才又将我认回。这些事,我不便诉诸于口,却也不会将其忘于脑后。” “你我的姻缘,其实也是形势所迫。”欧阳垂眸说道。 “但我早已心仪于你,兴和帝就是看出了这点,才会想用这桩婚事将我拿捏在手。”戚云恒自嘲一笑,低头抵在欧阳脸侧,“我得承认,他确实掐住了我的要害,使得我束手就擒。” “我是不是应该附和一下,说一句我万分感动?”欧阳翻了个白眼。 戚云恒被这句话呛得没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却明白在说:难道你不感动? 欧阳幽幽地叹了口气,身子一转,跨坐在戚云恒的身上,双手揽住他的脖颈,与他四目相对。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嫁过来,我娶你,却与情爱二字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欧阳一本正经地说道,“说到底,不过就是拒绝此事与兴和翻脸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而娶你却妨害不了什么。” 戚云恒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欧阳的话很让人火大,然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位置,他的姿态,乃至他的表情。却让人怎么都火不起来。 不,确切地说,是心里的火着不起来,小腹下的丹田却像是起了火似地灼热。 戚云恒抿了抿双唇,一首搂住欧阳的腰身,一手在他的后臀处轻抚,沉声道:“无论昨夜,还是之前,我都看不出重檐有不情愿之处……对此,重檐可愿为我解惑?” “婚事是婚事,床事是床事。”欧阳的表情丝毫未变,“陛下将我伺奉得如此舒爽,我若违心抗拒,岂不是损人且不利己?” “你真的是……”戚云恒咬了咬牙,终是寻不出合适的词语,干脆手臂一带,翻身将欧阳压倒在榻上,低下头,用唇舌堵住了他的嘴巴。 但不等欧阳有所反抗以及戚云恒继续深入,屋外就传来一声轻咳,乌大的声音随之响起,“主子,果盘准备好了,可要现在享用?” “送进来吧。”欧阳立刻推开戚云恒,跟着坐了起来。 戚云恒也意识到此地不是自己的地盘,总要保持仪态才不辱没皇帝的威严,当即也理了理衣衫,与欧阳拉开距离。 而门外的乌大也像是知道里面的情况,过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而入,将一个装满水果的大银盘放到屋内的矮桌上。 戚云恒向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屋外只有魏公公等人,受命准备水果的金珠却是不见影踪。 ——这女人倒也不像看上去那么蠢。 戚云恒眯了眯眼,将此事暗暗记在心中。 欧阳和戚云恒在屋中吃了会儿水果,欧菁和苏素便被找了回来。 十年未见,已经由六岁变成十六岁的欧菁自然是变化巨大,只是并没有将欧家人的好容貌尽数继承下来,五官虽也端正,却无法让人生出惊艳之感,流连之意,与欧阳面对面一站,明显就是清粥小菜和盛宴佳肴。 相比之下,苏素却和欧阳一样看不出变化,但戚云恒也不是当年的傻小子,目光一扫就发现苏素还是在室女一枚,心下顿时舒畅了几分。 但戚云恒并不是真对这二人怀有多大的兴趣,再加上避嫌等方面的考虑,相见之后,只将见面礼赐下便又将人打发下去。 等这二人一走,戚云恒便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见那个叫翠衣的?” 第11章 府内诸人 “啊?”欧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戚云恒所有的翠衣是谁,“哦,她啊,嫁出去了。” 翠衣原本叫做翠云,是欧阳的第一个妾侍,因名字里也有个云字,戚云恒“嫁”进来之后,为了避讳,翠云就被改名为翠衣。翠衣和金珠一样都是欧府里的婢女,但金珠是欧阳名义上的母亲赵氏“赐”给他生育后代的,翠衣却是先被欧阳名义上的父亲庆阳伯相中,而她誓死不从,辗转求到欧阳这里,继而被欧阳收留。 收留翠衣的时候,欧阳就没打算留她太久,只是对她这股倔强劲很是欣赏,想要好好给她谋个出路。然而时日一久,欧阳就发现这姑娘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宁为穷□□,不为富人妾,她只是看不上庆阳伯,觉得委身于他也落不得好,再横向对比了一下府里的几位少爷,判定欧阳才是最有价值的攻略对象,于是就趁着被庆阳伯逼迫的机会,把自己打包送到了欧阳身边。 欧阳并未察觉到翠衣的算计,但女人的小心思从来都瞒不过别的女人,当时还在欧阳身边当婢女的苏素很快就旁观者清地发现了这一点,进而当笑话说给了欧阳。 确认此事后,欧阳差点把翠衣直接扔到庆阳伯的床上。只是这样一来未免便宜了庆阳伯,欧阳才没有立刻动手。 过后,欧阳冷静下来一想,觉得翠衣虽然算计了他,却没有想要害他,也没对他造成实际的妨害,一如癞[蛤]蟆落到脚面上,不过就是膈应人而已。这样一想,欧阳也没了报复的[欲]望,只把此事告诉庄管家,让他给翠衣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让她“求仁得仁”。 但庄管家对翠衣的存在更不上心,一直到欧阳准备离京,开始遣散府内人手,这才匆匆忙忙选了个人家,把翠衣给“嫁”了过去。 欧阳也只是知道翠衣被嫁出去了,至于嫁给谁,之后怎么样,他就没再关心更不曾询问过。 戚云恒不知道这当中的猫腻,一听说欧阳竟然把妾侍给了别人,不由生了好奇。 “怎么把人嫁出去了?”戚云恒追问道,“难道她做了什么让你不快之事?” 金珠这副近乎毁容的模样都被欧阳留在身边,样样都比金珠出色的翠衣没道理会被遣走。而且以欧阳的性情,若是翠衣真的惹怒欧阳,也不该是出嫁这种无关痛痒的惩处。 “她原本就是来我身边避难的,避得差不多了,自然就该走人了。”欧阳敷衍道,接着又色厉内荏地反问,“你关心她干嘛?我都忘了的名字,你倒是记得清楚。” 戚云恒被噎了一下,但也看出欧阳的不快有些故作姿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而问起了何时回宫。 “我才刚出来!”欧阳回了双白眼,“至少让我在家吃完午饭吧?” “重檐。”戚云恒立刻扶住欧阳双肩,盯着他的双眼,正色道,“这里不是你的家,我的身边才是。” 欧阳一阵无语,扯了扯嘴角,没有表示认同,却也没和戚云恒争辩。 要说家,欧府才是他的家,只是他主动舍弃了那里,今后大概也不会再考虑回去。 欧阳和戚云恒在府里吃了午饭,金珠和苏素都没再露面,只有欧菁以晚辈的身份作陪。 席上,欧菁说起了铺子的事,抱怨苏素只给她铺子却不管其他。 “说起经营,上要货源,下要销路。”欧菁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如今百废待兴,销路自然是不愁的,但货源却是个大问题。我本想从家中的农庄进货,售卖粮食和蔬果,苏素却说蔬果均有去处,没有售卖的余额,只能提供少量粮食。但售粮的店铺那么多,大半都是京城里的老招牌,若我没些与众不同的卖品,怎么可能引得客人光顾。”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冬日里出产的蔬果就那么点,自家人都还分不过来呢,哪可能再拿出去卖。”欧阳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苏素一边。 “所以我放弃了。”欧菁撅起嘴巴,“接地气的行业做不了,我就想试试珍玩,正好家里也有货源。” “苏素肯定不会同意。”欧阳想也不想地接言。 “是啊!”欧菁重重地叹了口气,“苏素说家里已经有珍玩铺子了,不可能再低价给我供货,那是赔本生意,她不做。” “她说的没错。有些竞争是有益的,但有一些却是没有必要。”欧阳浑不在意地又给欧菁插了一刀。 欧菁咬了咬嘴唇,明显还有话说,只是已经说不出来。 一旁的戚云恒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效仿旧例,不去插手这叔侄俩的诡异交流。 欧阳则继续道:“我是要给你铺子经营,不是让你去铺子里历练,不可能把家里现有的生意分出一部分给你,也不能为了你而扰乱那些已经成型的店铺格局。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大不了先把铺子租出去,你一边收租一边琢磨,总能想出合适的法子。” “那我就不明白了,三叔,你给我铺子不是为了让我历练,而我又不缺经营铺子赚到的那点金银,干嘛不直接把买铺子的钱直接给我,或者把我每月的月例翻个几翻?”欧菁郁闷地问道。 “因为这世上并没有花不完的钱财,但只要掌握技巧,拥有资源,钱财就会源源不绝地生出钱财。”欧阳一边用筷子夹起汤碗里的鱼丸,一边很是认真地向欧菁解释,“钱财会消耗,会丢失,会被别人抢夺,只有生钱的本事才是永远属于你自己的。我虽然很想看护你一辈子,但世间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让我无法再看护你,万一你因为什么事不想再被我看护,那如今我给你的一切就是你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欧菁似懂非懂,咬着筷子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如果三叔你只是想让我拥有生钱的本事,那不如把铺子换成农庄。我从小就学着打理农庄,到如今,方方面面都算得上是熟手,而农庄里的东西就算卖不出去也能自产自销,让自己衣食无忧。” 欧阳想了想,点头道:“也行。术业有专攻,确实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苏素那种本事,那个心劲。这样好了,柳县的那个庄子继续由你打理,种什么,养什么,全由你来做主,将来的收益也由你来支配。不过,庄子暂且还要挂在我的名下,等你出嫁的时候再转为你的嫁妆,省得你那偏心的母亲挪转他用。” “三叔放心,侄女明白。”欧菁用力点头。 早年的时候,欧阳还没把欧菁接到身边,只是不时地给她些小孩子用的首饰、玩具,但那些首饰被欧菁戴走之后就再没出现,而一些玩具却出现在了欧菁的弟弟手里。 注意到之后,欧阳便生了猜疑,把欧菁叫来一问,得知首饰都被其生母祁氏索去保管,玩具也被其强行转给了欧菁的弟弟嬉戏。 欧阳顿时火冒三丈,一怒之下,让人把玩具全部抢回来砸烂,然后又把欧菁戴回去的首饰一样样地罗列出来,累计成一张清单送到长兄欧阡手中,命他将这些首饰一件不差的全部送回。 首饰终是被一件不差地送了回来,而这件事也使得此前从未红过脸的欧阡夫妻第一次起了争执。据欧阳派出的“眼线”回禀,有些首饰被祁氏送到娘家做了孝敬,欧阡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东西全部索回,以至于生了一肚子闷气,终是忍不住将祁氏痛斥了一顿。 痛斥的经过无人听闻,但祁氏的哭声却持续了数日,欧阡也整整十数日没再回过后院。 为避免欧菁被祁氏迁怒,把清单送出去之后,欧阳就把欧菁接到身边,住了一个来月才放其回家。这时候,祁氏与欧阡已经重归于好,不至于再拿自己女儿泄愤,但母女俩的隔阂也愈发严重,欧菁在家住了几天便主动回了欧阳这边。 这也是欧阳愿意把欧菁留在身边宠溺的原因之一。 这孩子看着像是没心没肺,其实一点不愚,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心里跟明镜一般,亦不会因为世人推崇的孝道就不计代价地任由长辈偏心压榨。 这件事之后,欧阳就不再让欧菁带东西回家,直接在自己的住处给她腾出一处院子,重新准备了衣衫、首饰、器具、婢女……省得有人看了眼馋,再想据为己有。 欧菁也从没给欧阳拆过台,自从欧阳在自己府里给她准备了专门的院子,再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往家里带,一旦母亲那边流露出想要利用她从欧阳手里谋好处的意图,她转身就去告状——不是告诉欧阳,而是告诉她的父亲欧阡,由父亲去摆平母亲。 正因如此,欧阳对欧菁很是放心,有什么打算都对她直言相告,而欧菁也不跟他这个叔叔客气,同样是有话直说,缺啥要啥。 “话说回来了,你刚才说的货源和销路只是经营的一部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没有提。”欧阳继续道,“而且这一点不只适用于店铺,农庄也一样需要。” 第12章 法阵法师 欧菁一愣,眨了眨眼,干脆问道,“是什么?” “人。”戚云恒下意识地接言,接着就转头看向欧阳,“你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个吧?” “没错。”欧阳点头,“无论你想做什么,人手都是必不可少的。你得知道去哪里找人,找什么样的人,找到之后怎么用,用好以及用坏之后又该怎么应对。” “缺人的话,直接去人市采买不就好了?”欧菁一脸懵懂地问道。 “何不食肉糜。”欧阳扯了扯嘴角,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就摇头道,“关于这一点,我暂且不跟你解释,因为解释了你也未必能够理解,还不如先按你的想法去做。至于柳县那边,佃户你先别动,至少今年别动,别的人手,我不会再委派给你,需要什么,自己去找。买也好,雇佣也罢,甚至朝你家里要人都成。总而言之,放开手,大胆去做,到明年这个时候为止,无论什么结果我都给你兜着。” “那后年呢?”欧菁歪头问道。 “后年的事,明年再说。”欧阳打太极似地把问题挪移开来。 欧菁也没纠缠,想了想就点头道:“行,那我就先做着,反正现在天下太平了,缺什么都可以花钱去买,就算我做不好,让庄子里颗粒无收,三叔也不会让干活的人饿肚子。” “别变着法地拍马屁。”欧阳回了她一双白眼,“养活你的人是我,不是他。” “让朕来养也是完全可以的,你的侄女亦是朕的侄女嘛。”戚云恒轻笑着接言,“说起来,菁儿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若有合适的人选,不妨让朕来为她赐婚。” “这要看她自己。”欧阳道,“从我的角度来说,婚嫁并非什么必需必要之事,她又不需要靠着男人穿衣吃饭,一个人照样可以过好日子。还有,你也别给她赐婚。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婚前的良家子会在婚后变成何种模样?你若不插手,她还能抽身和离,你一插手,她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 “重檐。”戚云恒无奈摇头。 连婚嫁的对象都还没有就先想着和离了,这是压根就没想让孩子出嫁吧? 但欧菁既不是戚云恒的亲女也不是欧阳的亲骨肉,戚云恒自然不会因为欧阳随口一说就上纲上线地加以指责,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就转头向欧菁问道:“菁儿对自己的婚事可有考虑?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大胆说,不必羞涩。” 欧菁眨了眨眼,很快就一本正经地答道:“若是能嫁给我爹爹那样的人就好了。” 戚云恒一愣。 一旁的欧阳已是明白了欧菁的意思,没好气地解释道:“不纳妾,无通房,虽无做大事的野心和能耐却也撑得起一个家,养得了妻儿。” “知我者,三叔也。”欧菁立刻似模似样地点头,接着就感慨道,“说真的,三叔,论起做夫君,您比爹爹可差远了。我一直觉得,我娘一生的运气都花在嫁给我爹爹这件事上了,我若是……” “别做梦了。”欧阳打断道,“想和你娘嫁得一样好,就得和她一样蠢,你行吗?” ——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戚云恒听得目瞪口呆。 欧菁却露出一副理解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就是说,我得学会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怎么够,你得自欺欺人而不以为欺。”欧阳冷笑。 叔侄俩的对话把戚云恒搞得满头雾水。因实在不懂这二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再加上事不关己,戚云恒干脆闭上嘴巴,任由这二人云里雾里地胡扯。 但欧阳和欧菁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几句似是而非的感慨之后,欧阳就总结陈词一般地让欧菁不必对婚事太过在意,随缘即可,大不了不嫁,嫁错了也可以和离,反正短期内有他撑腰,有戚云恒做靠山,不需要有丝毫的担忧勉强。 欧菁还没到恨嫁的年纪,又跟在欧阳身边养尊处优,对婚事根本就是毫无概念。 欧阳岔过话题,欧菁便也不再提及,转而说起家中琐事。 欧阳的后院里没有正室,苏素这个能管事的妾侍又经常不着家,金珠只能管管厨房也只想管管厨房,于是,欧菁自打在欧阳身边定居就兼职起了女主人的角色,十年下来,仅是内务来说已是游刃有余,这也是欧阳敢把她留在宫外的原因。 但一家人乍然回京,总不如常年居住的地方便宜。如今又是冬日,光是取暖一项就很是麻烦。欧阳的宅院按苏素那边的习惯造了地暖,但年久失修,猛然一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堵塞,搞得宅院烟雾缭绕,像是失火了一般。偏偏冬日里维修不便,欧菁一群人只能重归旧习,用木炭取暖。然而带回来的木炭有限,外出采购的话,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货源,欧菁便抓住机会向欧阳求援,让他想法给府内多搞些上好木炭。 这些都是琐事,不等欧阳动脑筋,戚云恒便主动将事情揽了过去,转交给魏公公解决。 欧阳和戚云恒没在这边逗留太久,吃过午饭便动身回宫。 虽然是大年初一,但华国初立,戚云恒不可能像传承数代的皇帝那样轻轻松松地享受年节,把欧阳送回夏宫就到自己的宫殿处理政务去了。 欧阳也没闲着,叫来庄管家,一方面让他把自己带回来的蔬果物品安置好,一方面要和他商议夏宫里的人手安排。 欧阳入宫只带了十来个人,对他来说虽然已经富富有余,但对皇夫这个封号而言却撑不起排场,戚云恒又另外给他调配了十多个宫女,过几日还要再送些太监。 戚云恒肯定不会希望他和欧阳的真实关系被泄漏出去,这些宫女必然是精挑细选,有着忠心和嘴严的共同特性。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不可能得到欧阳的信任,即便是欧阳自己带进来的几个,他也做好了随时舍弃的准备。 富贵迷人眼,而人心最是善变。 像庄管家这种和欧阳有着同样秘密的倒也罢了,余下的,不过是这十多年里收罗在身边的普通人,忠心固然有,但能忠到什么程度,谁都没法把握。 欧阳需要庄管家做的,就是把这些人安排到合适的、不碍眼的位置上去,让这些人不会像苍蝇一样整日围着他转,不会对他的日常起居比他本人还要了如指掌。 他回京可不是为了在戚云恒身边吃闲饭,接下来要做的事,欧阳记得清清楚楚。 但在行事之前,他还要先探明宫中的情况,找出那个驻守在此的法师。 欧阳所在的世界虽然也已经进入到末法时代,修者寥寥,但还远不到苏素家乡那种灵气消逝,术法绝迹的地步。时至今日,宗门大派依然会派遣修者到皇宫担当法师,维持宫内的结界法阵,保护宫中的皇帝一家不受邪法和妖魔的伤害。 这种被派驻的修者不会太弱但也不会太强,其职责也不过就是维持并维护结界法阵的运转,在结界法阵扛不住的时候向宗派求援。 上一次回京见兴和帝的时候,宫内的结界法阵已经没了效力。但这一次跟随戚云恒入宫,欧阳就发觉结界法阵已经再次启动。 显然,又有修者入驻皇宫,接管了法师的职位。 这样的修者威胁不到欧阳,但欧阳也不想没事找事地去招惹他背后的修者派系。正是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欧阳才只带了庄管家进宫,将乌大乌二、胡家四兄弟乃至苏素全都留在了宫外。 欧阳和庄管家都已经将肉身彻底炼化,皇宫里的结界法阵已经无法察觉到他们的不同,但苏素没有他们这般能耐,全靠欧阳一手操持才复生成人,修炼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大的进展,不过就是维持住了肉身的活力,不至于衰老腐化。而乌大乌二和胡家四兄弟也不比苏素强到哪儿去,不过就是战斗力更为强悍一些,又是妖非人,真要撞到结界法阵,苏素还有蒙混过关的可能,他们几个却是怎么都逃不过去,肯定会当场现形。 为了避免和宫内的法师产生交集,欧阳就得找出法师的所在,摸透他的脾性习惯。 当然,直接向戚云恒开口询问是最简单的。但戚云恒只知道欧阳养了一些有着稀奇古怪本事的门客,并不知道这些家伙大多非人。而以欧阳的身份地位又不可能知道这种只有皇帝本人才清楚的宫廷秘闻,一旦发问,他只能撒谎,然后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如今的谎言,不然就得实话实说,把自己的秘密全部交代出来。 欧阳哪一个都不想选,只想自食其力,用自己人找出法师。 但这事不急。 虽然欧阳给了兴和帝承诺,但这个承诺又没有附加时间,十天完成还是十年完成,对欧阳来说并无区别。 何况承诺完成之后,他和戚云恒也该挥手告别了,但欧菁还没成长到能不依靠任何人而自立的时候,他若一走,欧菁就没了靠山,天晓得会不会被欧家苛待,被戚云恒迁怒。他把欧菁接到身边的行为虽然使欧菁过上了更富足、更快活的日子,但也同样使她失去了原有的庇护和平凡的生活——他干扰了她的人生,他就要负起责任,让她的未来也能像今日一样衣食无忧,自由肆意。 因着诸多方面的考虑,欧阳并不急于行动,只想如蜘蛛结网,一丝一缕,稳稳当当。 第13章 慈安宫宴 初一当晚的夜宴设在太后云氏的慈安宫里,皇后和诸妃都会参加,皇子皇女也会列席。 天色将黑的时候,戚云恒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亲自接欧阳赴宴。 这样的宴会就是一种仪式,指望在这种场合里吃饱喝足是不可能的,对此事已是经验丰富的欧阳早就把肚子填了个七分饱,只等着被戚云恒带过去做装饰物。 但戚云恒过来之后却没有急着再出发,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吩咐欧阳给他准备晚餐,明显也打算先吃一通再去赴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欧阳送了他一双白眼,外加从苏素那里学来的一句名言。 显然,戚云恒惦记上他这里的瓜果菜蔬了,特意跑来改善伙食。 戚云恒却是一怔,随即失笑,“你在说我?” 欧阳扯了扯嘴角,也意识到以他的一贯做派,实在没立场讲这种近乎劝诫的箴言,悻悻地哼了一声,转头让人去厨房给戚云恒备菜。 欧阳这次带进宫的人手只有一半是专职伺候人的,余下的都是厨子、匠人这样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让自己在皇宫里也得过的舒服自在。 “话说,我记得宫里也是有暖房的,在冬季供应蔬菜应该不成问题。”欧阳随口问道。 “暖房是有,但打理暖房的太监跑掉了。”戚云恒无奈道,“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可用的人手却不充足,像这种无伤国本的琐事就只能推后再说了。” “外面还没彻底搞定?”欧阳挑眉问道。 “中原一带已经安稳了,但北边还要提防着草原,南边也有一些不甘失败的散兵游勇。”戚云恒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跟着便又正色道,“更重要的是得抓紧时间安抚民心,稳定流民,赈济灾民,让地里尽快长出庄稼。” “加油吧!”欧阳没有毛遂自荐地试图帮忙。虽然他手下的农庄掌握了不少来自其他世界的先进种植技术,可以让地里长出更多更好的庄稼,但这样的技术并不是如今这种百废待兴的时候所需要的。饱受天灾*之苦的百姓们现在更想要一个关于安定的可靠保证,让他们敢于重建家园,安心劳作——只要百姓们能够归家务农,地里就必然会有产出,再怎么少,也不会比天下大乱、无人耕作的时候更糟。 戚云恒也没想从欧阳那里获得援助。私底下,他已经把欧阳带回家的人手调查得一清二楚,知道宫里宫外一共也就三十几个活人,其中大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奴婢下人,真正称得上门客、打手、干将的不过就是小猫两三只,留在山庄那边的人数也同样是屈指可数。这种规模的势力是没可能对皇权造成威胁的,而反过来的帮助也是一样。就算欧阳的手里还握有存粮,顶多也就是能让一支军队应急,若是用于天下,实在是杯水车薪。 欧阳没有救世济民的心肠,戚云恒也没有让他插手朝政的心思,关于民生这个正正经经的话题便一闪而过,尚未开始就没了后续。 等到戚云恒吃完欧阳让人准备的晚餐,欧阳也在魏公公的协助下换好了衣衫,可以和戚云恒出门赴宴了。 不同于前朝的黑色为尊,戚云恒登基后就将红色定为国色,皇袍亦是锦绣殷红的设计。但这并不意味着民间就不能再使用红色。事实上,以这个世界的染色技术,能配出红色染料的染坊本就寥寥无几,成品价格亦是贵得惊人,用得起的人非富即贵。朝廷更不会做出垄断一大类颜色的无聊蠢事,只将最为明正的殷红指定为皇室专用,余下的各种粉红、桃红、海棠红、绯红……都可以随意生产,使用。 欧阳今日就是一身殷红的衣袍。但戚云恒此前为了避免朝臣掣肘,阻碍欧阳入宫,直接把皇夫定位为虚名,既非封爵也无品位,这也使得欧阳并无制式衣袍可供穿着,想要彰显尊贵,除了一身殷红就只能在佩饰上下功夫。 两人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戚云恒却又忽地驻足,转头对欧阳道:“险些忘了,皇后似乎怕你生出一些危险的误解,特意派人过来示意了一下。” 戚云恒回宫之后,魏就从小太监那里得知王皇后曾经派人找他。但魏公公并未应召而去,而是转头将此事汇报给了戚云恒。戚云恒心念一转就猜到了王皇后的意思,立刻派人去王皇后宫中走了一圈,暗示她不要焦躁担忧。 “我能误解什么啊?”欧阳原本就没把王皇后放在心上,这会儿听戚云恒提起也只是翻了个白眼,接着就话音一转,“话说回来了,你怎么选了王家那丫头做皇后,她和冯家小子那点事,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吧?” 前朝风气开放,兴和帝宫中又都是些为了讨好他而被奉献上来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自然更不会讲究什么男女大防。那时,男男女女结伴游戏乃是家常便饭,兴和帝更有做月老的恶习,看到哪家的小娘子和少年郎相处融洽、举止亲密,就会越过他们的父母家人,直接为其赐婚。 当年还梳着双丫鬓的王皇后就有这么一个姓冯的青梅竹马。两人家境相当,年岁相近,原本就是世人眼中的佳偶良配,两边的家人又都担心他们成年后会因为宫中的经历生出流言蜚语,影响他们的婚嫁,干脆近水楼台先得月,将他们二人凑做一堆,主动向兴和帝求了圣旨,为二人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虽然以王皇后当时的年纪未必会懂得那些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但她和冯家小郎确实相处融洽,白日里总是形影不离,对家里定下的婚事也欣然接受,毫不抗拒。 “冯家那小子早就退婚了,半年前就娶了安南侯汪家——我麾下一员猛将的闺女,如今已经在岳家的引荐下做了京官。虽然官职不大,但鉴于冯家小郎的年纪,还有他岳家的新贵背景,任谁都会觉得他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这次联姻为冯家寻到了可以乘凉的大树,打开了入朝的通道。”戚云恒意味深长地解释道。 “你可真是恶趣味。”欧阳扯了扯嘴角。 冯家退婚后联姻新贵,可王家女儿不仅没有寻死觅活,反而还迅速还以颜色,转头就抱住了新朝最粗的大腿,一步登天,母仪天下。这在外人看来更像是王家攀了高枝,但在知情人的眼中,根本就是王家狠狠扇了冯家一记耳光。 等到王家和冯家曾有婚约的消息传扬出去,戚云恒的脑袋瓜子固然会有些颜色,安南侯汪家那边却是更要炸毛的。 谁敢小瞧枕头风的威力? 若皇帝因为皇后在自己耳边吹风说小话而对安南侯汪家生了芥蒂,那安南侯这么多年拼死拼活才换回来的荣华富贵可就全都成了泡影,偏偏这事还是他们自作自受,想哭诉都别想找到人听。 若是安南侯能够当机立断,命女儿与冯家和离,了结危机—— 呵呵,那王家和冯家的梁子可就愈发地大了! “冯家多头下注,结果一处都没压中,这才临时抱佛脚,娶了汪侯那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戚云恒默认了欧阳的猜测,“王家虽也不曾向我投诚,但也没有做那左右摇摆的墙头草,不过就是全族上下一起当了缩头乌龟。更重要的是,皇后幼年时就是个聪明谨慎的。当年在兴和帝宫中的时候,不曾与你结仇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而她就是其中之一。至于退婚一事,乍听起来固然有损皇后声誉,但也同样使她学会了坚强隐忍——想在我的后宫立足,这两样品质可是必不可少的。” “你就不怕她对冯家那小子余情未了?”欧阳问道。 “事实上,我对此乐见其成。”戚云恒意有所指地答道。 若皇后知情识趣,将前尘往事统统割断,她身后那个子孙门生遍布天下的王家就可以成为很好的棋子和马前卒。若王皇后对冯家小郎尚有余情,那戚云恒也可以以此为契机,有了将王家这株盘桓在皇权路上的巨型藤蔓连根拔起,一把火烧光的理由。 猜到戚云恒的企图,欧阳不由轻叹,“你现在可真是坏——透——了——” 欧阳的话语虽是贬义,但整句话的尾音却是撩人地上扬,戚云恒微微一笑,直接将其当成了夸赞,愉悦地扬起嘴角,伸手将欧阳的左手牵住。 “走吧,别让太后那边等待太久。” “说得好像是我一直在耽搁时间一样。”欧阳撇了撇嘴,但还是迈开脚步,与戚云恒一起离开皇宫。 两人抵达慈安宫的时候,皇后、四妃以及皇子皇女都已就位,随着引路太监的一声“陛下驾到”,纷纷站起身来,屈膝躬身。 戚云恒没有理会他们,领着欧阳,目不斜视地朝最上首的位置走去。 走出夏宫,戚云恒就没再做出与欧阳牵手之类的亲密举动,乘坐的肩舆也是规制不同的两座。但就在登上首位的一刹那,戚云恒却又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先将欧阳引入自己身旁的侧席,然后才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按照戚云恒之前的吩咐,这次宫宴的上首位设置了两个坐席。位于正中的自然是戚云恒的龙椅,在一旁稍稍偏右些的便是欧阳此刻的座位。太后和皇后被安置在了更下首的一左一右,呈犄角般的对立之势。再然后才是四妃,同样左右均分。高妃和孙妃位于皇后一边,陈妃和吕妃位于太后一边。至于四个皇子皇女,全都安坐在各自的母妃身侧,没再单独预留位置。 落座的瞬间,欧阳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太后云氏产生了交集,那双与戚云恒几乎一般无二的凤眸里近乎满溢的阴鸷也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欧阳眼中。 然而,欧阳会在乎吗? 当然不会。 欧阳弯了弯嘴角,挑衅一笑,接着就转过头来,不再理睬。 第14章 宴上风波 坐稳之后,戚云恒向一旁的魏公公抬了下手,魏公公立刻扬声唱喝:“平身——” 皇后等人这才直起身来,将目光转向上首主位。 下一瞬,大殿里就冒出了一连串的吸气声。 ——这就是皇夫?! ——怎么会这般年轻!!! 刹那间,即便是认识欧阳的王皇后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他妃子、宫人更是生出了陛下偷梁换柱,将男宠充作皇夫的荒唐念头。 但太后她老人家也是认识皇夫本人的,如果陛下真的弄虚作假,太后又怎会忍气吞声,坐视不理? 其他人还在怀疑,王皇后却注意到欧阳和太后之间的眼刀交锋,再加上这人十年如一日的桀骜姿态,立刻便判定这就是欧阳本人。 ——当年的她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人竟然貌美如斯呢? 注意力重新回到欧阳身上的一刹那,王皇后不禁有些失神。 王皇后记忆中的欧阳是飞扬跋扈的,是诡计多端的,是心狠手辣的,但若说起容貌,却只有一团模模糊糊但据说很好看的人影。 所有人都说欧阳长得好看,即便是再怎么厌恶他的品行做派,也没人敢在提及他容貌的时候使用贬损之词,顶多加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直到眼下这一刻,王皇后才意识到欧阳的容貌到底有多“好”看。 标致!无暇!深邃! 虽然欧阳的脸型和五官并不是多么阳刚,但他身上那股傲视众生的尖锐气度却弥补了这种不足,同时也将他的性别凸显无疑。即便是世间最高明的画师也未必能创作出比他更加赏心悦目而且还毫无阴柔之气的俊美男子。 ——有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谁还会想要后宫啊?! 感慨之余,王皇后亦有些怦然心动。 就在王皇后天人交战的时候,戚云恒已经再次抬手,示意殿中诸人落座,然后便沉声道:“今日乃是举国同庆之日,朕的小家也终于得以团聚。坐在朕右手边的这位就是与朕结发的欧家郎君,朕之皇夫。皇后和诸妃虽不会与他有太多机会相见,但平日里也应恭敬以待,莫要传出让朕不悦的流言。至于雨澈、雨溟、雨露、雨浠四个,更需视皇夫为亲父,如朕一般……” 戚云恒板着脸训话,一旁的欧阳却百无聊赖地打量起殿中诸人。 王皇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到他腰间的黄毛丫头了,不仅个头窜了起来,脸蛋也完全长开,打小混迹于宫廷的她穿上如今这身奢华宫装真的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怎么看都是再合适不过。 四妃的年纪都比王皇后大上许多,彼此间倒是没有太大差距,都是二十出头,三十未满的模样。容貌上,皇长子的生母高氏最是平淡无奇,一看那张脸再联想其姓氏就知道她是高名那家伙的嫡亲姐妹。而五官最为出色的应属坐在高妃下首的孙妃,但这人脸上的妆容也是最为厚重,眼中亦有阴霾厉色,一看就是个脾性差还不受宠的。至于另一边的陈妃和吕妃只能说是各有千秋,陈妃更为端庄,吕妃很是娇憨,但全都称不上绝色,比缥缈阁当年的那些红牌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也不知道缥缈阁还在不在,里面的姑娘还做不做生意。 一时间,欧阳的思绪也有些缥缈,只是很快就被他调整回来。 他已经不需要再做花天酒地的登徒子,缥缈阁也早就被他卖了出去,就算将来还有机会去里面小坐,看到的,恐怕也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收起感慨,欧阳将目光转向戚云恒的四个孩子。 入宫之前,欧阳的手下就打听到戚云恒的长子戚雨澈性情不佳,小小年纪便傲慢无礼。但今日一见,欧阳却没看出这小子哪里傲慢,蔫蔫地跟在自己母妃身边,怯弱得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坐在孙妃身边的皇三子戚雨浠只有五岁,是四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整个人也瘦巴巴的,很不起眼,乍一看像是营养不良。但他的坐姿却最为端正,后背像是绑了一根竹竿,挺得笔直笔直。然而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姿态虽然端正,整个身体却有一种不正常的僵硬,嘴唇也抿得死死,明显是在忍受什么。 欧阳一下子生出了某些不和谐的联想,但随即便意识到一个母亲再怎么凌虐亲子也不会使用那种乌七八糟的玩意。 欧阳立刻移开目光,不再关注。 虽然欧阳很讨厌那种连自己亲生子女都刻薄以待的女人,但想要解决这种事,首先需要被苛待的孩子自己知道反抗,起码也要有着反抗的意图,不然的话,旁人再怎么插手也是无济于事,毫无意义。 另一边的两个同岁的孩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健康活泼。坐在陈妃身边的男孩时不时就会偷看欧阳一眼,吕妃身边的女孩更是直盯盯地瞅着欧阳,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 这样的孩子即便是别人家的也不会让人讨厌,但眼下却不是可以撩猫逗狗的场合,欧阳只能遗憾地收回目光,顺便吐槽戚云恒的基因—— 好弱! 四个孩子全部像娘,没一个光看脸就能知道和戚云恒有亲子关系的! 话说回来了,戚云恒自己就长得像云氏,只有一双浓眉承自亲爹卫国公。 从这个角度来说,很可能是戚家的遗传因子就不强横,这才使得他们除了姓氏便再也没能保留其他。 吐槽之后,欧阳又忍不住好奇,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戚雨浠的身上,放出神识,想要“看看”孙妃在他身上到底放了什么折磨人的玩意。 但看过之后,欧阳先是失望,接着却又愣愕。 戚雨浠的身上并无异物,只是太多鞭打掐拧之类的伤痕,其中又有很多尚未痊愈,偏偏身上穿的华服从里到外都是新制的,与肌肤一摩擦,便产生了孩童难以忍受的痛楚。这种事可管可不管,然而就在欧阳准备收回神识的一刹那,他却发现戚雨浠的身上明显少了一个男孩不可或缺的物件。 ——这娃儿的小丁丁呢? 生怕自己“看”错,欧阳赶忙又用神识扫了一遍,结果发现本应突起的位置确实扁平一片。只是神识终非五感,欧阳无法判定这是天生残疾,还是后天割裂,或者…… 欧阳皱了皱眉,斜眸看了眼戚云恒,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下另一边的太后。 正好戚云恒这会儿已经结束训话,举起酒樽,邀殿中诸人举杯共饮。 欧阳没有赶在这会儿插言,也把自己的酒樽举了起来,随大流地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确认里面没被添加什么不该有的佐料,然后就放下酒杯,等到戚云恒也饮下酒水,放下酒樽,这才开口问道:“那边那个最小的小豆丁就是三皇子吧?” 戚云恒微微一怔,顺着欧阳的目光看了过去,没发现什么不妥,随即点头道:“正是。” “你身边有信得过的女官吗?”欧阳又问。 戚云恒愈发诧异,不明白这两个问题之间有何关联。 “有的话,让女官把那孩子带下去,仔细察看。”欧阳继续道,“最好再叫个太医,嘴严的。” 欧阳的声音不大,但大殿里本就空旷,这会儿又没有弦乐和歌舞助兴,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楚地落在了诸人耳中。 其他人只是费解疑惑,孙妃却是一下子白了脸色,立刻想也不想地将三皇子抓入怀中,脱口叫道:“你想对我的儿子做什么?!” 欧阳充耳不闻,面色沉静地看着戚云恒。 听到欧阳的建议,再看到孙妃的反应,戚云恒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个三皇子恐怕很有问题。 戚云恒当即下令,“青桐,服侍三皇子下去休憩。” “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宫女自戚云恒的侧后方应声而出,大殿两旁的转角处也跟出两名壮硕的宫装妇人,齐刷刷地朝着孙妃和三皇子处走去。 “不!这是我的儿子,谁也不能把他抢走!”见势不妙,孙妃歇斯底里地哀嚎起来,原本跪坐在她身后的两名宫女却都趴伏在了地上,抖得连磕头都磕不利索。 身为心腹,孙妃的所作所为,她们两个是再清楚不过,一旦被发现,轻则千刀万剐,重则遗祸满门,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孙妃似乎还想做最后一搏。但不等她有所动作,两名壮妇便来到她的身边。一人扣住她的双肩,用力一掐,孙妃立刻爆出一声痛呼,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另一名壮妇趁机伸手,将三皇子从孙妃手中夺了下来,转交到宫女青桐的手中。接着,两名壮妇便一左一右地将孙妃按在原地,还用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布绢塞住了孙妃的嘴巴,让青桐轻轻松松地把三皇子抱离大殿。 从始至终,三皇子都不曾吭声,既没有挣扎惊叫,也没有为自己的母妃求情。 至于大殿中的其余人等,或是不明所以,或是猜到个中事大,不约而同地静默其口,静观其变。 欧阳这个始作俑者也没再说话,拿起身前的一盘点心,用手捻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第15章 以阴作阳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宫女青桐就便独自回转,施礼后跪坐到戚云恒的身旁,附在他的耳边低声禀告自己察验到的结果。 青桐的声音很低,但一旁的欧阳却是天赋异禀又开了挂的,双耳稍稍一动就把她的声音尽数收入耳廓——奉命下去检查三皇子的青桐不仅在其身上发现了大量虐伤,更发现这位皇子根本不是什么皇子,而是一位皇女。 ——原来就是场假凤虚凰! 欧阳顿时有些失望。 一旁的戚云恒却是险些暴走,但终是强忍怒气,没有当场揭穿此事,只下令道:“孙氏虐伤皇嗣,罪不可赦,夺其封号,压入秋芜庭!” 秋芜庭是关押宫内罪妇的地方,其作用等同于小说话本里的冷宫。实际上,没有哪一个皇帝会给自己宫里的房子起名叫冷宫。所谓冷宫,不过就是宫女太监们私下起的别称,久而久之便以讹传讹,流传到了宫外。 “诺!” 随着戚云恒的一声令下,又有两名太监站了出来,与之前的两名壮妇一起将已经没了妃号的孙氏拖出大殿。 这么一闹,慈安宫里的宫宴自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或是重新开始。而三皇子是女非男一事更是非同小可,捂盖子是行不通的,轻率地将真相公之于众也同样不行。将孙妃以虐伤皇嗣的罪名拖走之后,戚云恒转头在宫女青桐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她起身离开,他又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才转头向右下方的王皇后吩咐道:“皇后,雨浠暂且交由你来照顾。我会让青桐带人在她身边服侍,待你寻到新的嬷嬷和宫人后再做交接。” “臣妾领旨。”王皇后赶忙离开席位,躬身领命。 “今日的宫宴就到这里吧。”戚云恒说完就站起身来,并把欧阳也顺手拽了起来,然后也未向太后作别,直接领着欧阳走出大殿,离开慈安宫。 两人一走,王皇后便转过头来,向太后施礼,“母后,儿臣还要去安置雨浠,就此告退。” 说完,王皇后也不等太后允许,领着自己带来的一众宫人就朝殿门处走去。 青桐已经抱着戚雨浠等在门口,见王皇后过来,屈膝施了一礼,然后便跟在王皇后身后,与她一起离开。 余下的陈妃和吕妃面面相觑,对面的高妃却是不动如山。 而上面的太后已经怒极而笑,想发火都发不出来了,只垂下眼睑,向其余三妃冷冷说道:“你们也都回去安歇吧。” “诺!” 皇后之下的三妃并没有自称儿臣的权力,应诺一声便带着各自的儿女各回各家,没一个试图留下来安抚太后。她们虽没有王皇后那样的胆子,却比王皇后更清楚后宫的风向——讨好太后就是在惹恼陛下,而现在却是皇朝初建,陛下手握大权,太后徒有其名,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站队,实在是想都不需要去想的事情。 三皇子是女非男的事,不是把孙妃关押起来就能解决的。 一离开慈安宫,戚云恒就派出人手,去找心腹朝臣入宫商议此事,然后才调转肩舆,送欧阳返回夏宫。 “与其你这么来回折腾,还不如让我自己回来。就算我不记得路,下面的宫人也总会记得。”见戚云恒进了夏宫仍然摆出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欧阳就忍不住吐槽。 两辈子算下来,欧阳在皇宫里混迹的时间确实比戚云恒要长得多得多,对后宫里一些建筑的熟识程度也远在戚云恒之上。 “人言可畏。”戚云恒握住欧阳的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历代朝臣都有以淫[乱]宫廷之名诛杀皇帝宠臣的恶习,朕……我可不想给他们可乘之机。再说,召集朱卿等人入宫也需要些时间,就算我马上返回乾坤殿,也不过是独坐苦等。” “召集朝臣不会是为了处置孙妃吧?”欧阳故作好奇地问道,“只是虐伤又不是虐杀,以太后的名义惩治一下不就完了?难道孙妃身后的家族很是彪悍?” “你……没看出来?”戚云恒一愣。 “看出什么?”欧阳继续装傻。 “她不仅虐伤亲子,更颠倒阴阳,以皇女冒充皇子。”戚云恒叹了一声,终是没向欧阳隐瞒。 “什么?!”欧阳故作吃惊地瞪大眼睛,随即又做恍然大悟状,“我说那孩子怎么瘦小成那副模样,还以为是被饿的,原来……天……她胆子也太大了!” “是啊!”戚云恒再叹一声,“处置孙妃倒是简单,但如何善后却是麻烦得很。我总不能将她们母子尽数赐死,以弑子的污名来抵消皇子变皇女的丑闻。最可恶的是,孙氏敢以皇女作皇子,安知其他人就不会偷龙转凤,李代桃僵?” 听到这儿,欧阳立刻明白过来。戚云恒这是担心儿女不是自己的种,被人出于某种目的地偷换,甚至给他戴了绿帽子。毕竟,这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正忙于征战,对后宅的掌控力很是有限,而整日待在后宅的太后云氏又明显不曾尽力——但凡云氏对戚云恒的子女有那么一点上心,戚雨浠是女非男的事就不会瞒到现在,最起码,不会被生母虐出一身伤痛还无人察觉。 但就欧阳窥骨观相的结果,这四个孩子的血脉倒是真没问题。只是他没法拿出证据,就这么给出结论的话,实在是无法让人信服。 更重要的是,戚云恒自己信不信其实无关紧要,事情的关键在于如何取信于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 如果戚云恒连自家的孩子都看护不住,那他又如何能够看护黎民百姓,万里河山? 偏偏这个世界又不能做什么亲子鉴定,而那几个孩子的长相又全都似母。 “你可别想着滴血验亲——相信我,那法子不靠谱。”欧阳忍不住提醒。 “为何?”戚云恒挑眉问道,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个法子。 “不靠谱就是不靠谱,不信的话,你可以找人测试。”欧阳不好解释血型的问题,只能加重语气,一口咬定,“但测试的时候不能只测几个人,几家人,起码要以千和万为单位才能准确。” 戚云恒低头看了欧阳一会儿,见他不像是在说笑,这才点头道:“我会记下的。” “嗯,还有,你别怪我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好。”欧阳道。 他原本可以坐视不理,至少也可以等到宴会结束,戚云恒身边没了外人的时候再去提醒。但一想到要和戚云恒的母亲云氏同处一室,或许还要虚与委蛇地低下头来任其踩踏,欧阳的心里就一百万个膈应加不愿意。就在这种情况下,欧阳偏偏发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从不情愿的状态下脱身,还可以顺便膈应云氏的大好机会,他又怎么会舍得就此放过?至于把窗户纸捅破之后怎么收场……反正又不需要他去操心! 在二皇女变三皇子一事中,孙妃固然是罪魁祸首,但太后云氏同样也担负着监管不力的责任——戚云恒的后宅里一直正位空悬,出了事就是云氏这个母亲的责任,想推诿都找不到替死鬼。毕竟王皇后才嫁进来数日,想帮云氏分担责任都没那个资格。 戚云恒也想到了这一点,再次拍了拍欧阳,安抚道:“怎么可能怪你,应该要谢你才对。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怎么都不可能瞒一辈子。如今雨浠年纪小,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等到她年纪大了才被发现,再想平息事端,恐怕就真的只剩下赐死一途了。” 说到这儿,戚云恒不由咬牙,“该死的孙氏!当初就该一刀砍掉她的头颅!哪怕失去几千兵马,多费些周折,也好过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烦扰拖累!” “有秘辛?”欧阳立刻挑眉。 “一时不慎罢了!”戚云恒略一犹豫,还是把内情讲了出来。 孙氏的父亲在前朝乃是一方太守,手里握有数千私兵。戚云恒率兵打到那里的时候,孙太守识时务地选择了率兵投靠。交接仪式完成后,为了表达这方的诚意和那方的信任,戚云恒应邀到孙太守府中做客,并在当夜留宿府中。 但戚云恒没有想到,孙太守“据说”也不知道的是,孙家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孙妃——在宴会上偷窥到了戚云恒的姿容,又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不由得怦然心动,芳心暗许。 心动就要行动。 当晚,孙家小姐就把自己送上了戚云恒的床榻。 也是凑巧,正赶上戚云恒刚把一批亲卫放出去担当重任,留在身边的侍卫多是刚刚晋职,忠心固然不缺,经验却是不足,对自家主公也不甚了解。孙氏扮作婢女来送洗漱用的热水布巾,侍卫们只把物理层面的危险排除掉了,确认孙氏的身上没有藏匿可用于刺杀的异物,送来的洗漱用具也没有异样,就把人给放了进去,完全没想到孙氏身上的香囊才是杀手锏,用热水一浸就会散发出让人致幻的香气。 戚云恒便这么着了道。 偏偏门外的侍卫还以为他喝多了酒,在拿婢女泄火,听到异响也不曾入内探察。 事后,守门的侍卫全被戚云恒发配到了前线做大头兵,但孙氏也被他破了身,一锅生米煮成了熟饭。 第16章 宫宴余波 戚云恒有心将孙氏当场斩杀,但这样做的话,就得斩尽杀绝,把孙家上下也尽数铲除才能免其后患。然而这时候的戚云恒不过小有势力,还没到可以随心所欲、大杀四方的时候。若他前脚才接受孙太守的投诚,后脚就把孙太守一家尽数屠戮,那今后谁还敢投靠他,向他效忠? 无奈之下,戚云恒只能捏着鼻子收下孙氏。 然而孙家却不知足,以自家女儿本是黄花闺女为由,妄想谋求戚云恒家中的正室之位。 戚云恒也火了,直接抛出一条白绫,明明白白地告诉孙家:若孙氏肯用这条白绫自行了断,那他便以正妻之礼将孙氏的牌位迎入戚家祠堂;若她做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进后宅做妾吧! 权衡之下,确切地说,是在一群大兵刀光剑影的威慑之下,孙太守终于没敢再得寸进尺,低调地将孙氏打包,送到戚云恒的手中。而戚云恒也没留她,连夜将人运出军营,送往大后方的临时府邸。 到了戚云恒的后宅,孙氏也没有老实下来,尤其是刚刚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的那阵儿,孙氏甚至妄想谋害戚云恒已有的三个子女,好让自己的孩子在降生后独霸后宅,独占一切。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 人家高氏从小学的就是后宅生存之道,论心机,论手段,都不是孙氏这种被家人宠坏的二把刀能比的。陈氏和吕氏则是守望相助,背后又有后宅大佛云氏撑腰,发现不妥的时候,直接告上一状都够孙氏喝上一壶。更主要的是,戚云恒的后宅不是孙家,孙氏在这里没法子一呼百应,而且谁都知道戚云恒不喜孙氏,她想收买帮凶都没人肯于响应,倒是有不少人愿意落井下石,反插一刀。 于是,孙氏还没害到别人,就先把自己弄了半死不活。 “生下雨浠后,她才算老实下来。”戚云恒扼腕道,“我还以为她做了母亲,总算学会了隐忍克制,没曾想却是炮制了一个大乱子出来!她之所以会变老实,恐怕也是知道兹事体大,一旦暴露,我是定然不会轻饶了她的!” “就是说,你还是要饶了她?”欧阳撇嘴问道。 “她现在可是有了一个比孙家和数千人马更厉害的护身符啊!”戚云恒无奈叹道。 孙家的眼光虽好,行事却不地道,把老虎[屁]股当马[屁]股拍,自然落不得好。即便是孙氏晋升为孙妃,孙家也没能借上东风,一飞冲天。 当年,收下孙氏之后,戚云恒就把孙家的私兵全部收编,只留下孙太守继续做他的光杆大员。登基之后,戚云恒更是借着改郡县为州府的机会,撸掉了孙太守的太守一职,给他换了个品级更高却毫无实权的虚职。 但孙氏毕竟给戚云恒生下了一个孩子。只要这孩子是戚云恒的亲生骨肉,即便只是女孩,戚云恒也不好以她做名义斩杀掉她的亲生母亲——哪怕生不如死,也不能让其随便死掉。 这样一来,孙氏便有了护身符。 欧阳对孙氏的死活漠不关心,但说到孩子,他却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不过,针对某件事的计谋虽然应运而生,却不好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冒然提出。欧阳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要再用些夜宵?” “将那种热果浆取些给我吧!”戚云恒点头道。 所谓热果浆就是将鲜果榨汁后再加热,欧阳当即命人下去准备,顺便又加上了自己喜欢的奶味蒸糕。 趁着底下人准备吃食的档口,欧阳一派随意地向戚云恒说道:“对了,有可靠心细而且识字会写的人手没有?我在柳县的庄子里有些书,你派人过去抄一下,兴许有用。” 听欧阳这样一说,戚云恒却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只面色古怪地打量了欧阳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重檐,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习惯?” “啊?”欧阳一愣。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戚云恒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我抄录的书籍必然都是稀世珍本,那么,将如此巨大的财富送给我的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欧阳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戚云恒说对了,他确实有所求,只是并不打算承认。 “我不是刚给你捅了一个大篓子吗?总要弥补一下。”欧阳一脸诚挚地解释道。 “重檐,你我可是夫妻,哪里就需要这般斤斤计较?”戚云恒无奈地摇了摇头,显是没有怀疑,“不过,你说的那些书,我还是要的,你可不要舍不得。” “不过就是抄录一下,有什么舍不得的。”欧阳撇嘴,“你可别说你想把原本也一起拿走,那是我要留给菁儿做传家宝的,可不能给你!” “给欧菁?”戚云恒微微一怔,“那岂不是便宜了她未来的夫家?” “我只是要留给她,至于她要留给谁,那就是她的事情了。”欧阳道,“再说,她还可以招婿。就算不招婿,也可以多生几个孩子,选一个最喜欢的随自己姓,继承自己的财产。反正,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都不用担心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你开心就好。”戚云恒轻咳一声,明显被刺到了痛处。 “等你准备好人手就和我说一声,我好安排人手送他们进藏书室。”欧阳道。 收藏在柳县山庄的虽然都是些只与民生相关的寻常典籍,关于科技、武器等等更加要害的资料全在别处,而且所有书籍都在其他地方存有副本,但这些书都是欧阳和一众手下在鬼域游荡时窥探到的异界学识,随便翻出一本都可以流传个几百年也不落后,其价值不是黄金白银所能衡量,即便只是副本也不好使其轻易现世。 戚云恒这会儿还不知道欧阳到底给了他什么,又给了多少,应了一声便撂开话题。 最终,戚云恒不仅喝光了热果浆,还把欧阳的奶味蒸糕也吃掉大半,临走时又让欧阳额外取了一些,准备带到乾坤殿去充作夜宵。 打发走戚云恒,欧阳便把庄管家叫到身边,先将慈安宫里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了一遍,然后又把自己的计划说与他听。 听完,庄管家眯了眯眼,很快点头,“知道了,一定给您把事情办好!” 乾坤殿位于轩辕殿和泰华宫之间。前者是召开朝会和会见朝臣的正式场所,后者是皇帝日常居住的地方,亦是进入后宫的门庭,而夹在两者之间的乾坤殿却是皇帝日常办公以及私下里召见亲信近臣的所在。 戚云恒抵达乾坤殿的时候,应召而来的四名朝臣和两名心腹都已等在殿中。 为首的是刑部尚书朱边。朱边本是戚云恒身边的第一谋士。戚云恒登基后,所有人都以为朱边会得任左丞相一职,没曾想他却请命去了刑部,做了刑部尚书。这不仅让一众人等跌掉了下巴,更使得左右丞相之职全都空悬到了现在——原因无他,实在是谁也不敢说自己的才华、能力、功勋、威望均在朱边之上,稳压朱边一头。 余下的三名朝臣乃是兵部尚书霍丙申、吏部尚书米粟、礼部尚书纪鸿,两名心腹则是金刀卫的都督潘五春和禁卫的都督高名。 这些人追随戚云恒的时间有长有短,但能力和忠诚全都经得起也经过了考验,如今亦身在要职,与戚云恒一起撑起了新朝的权力中心。 这会儿天色已晚,戚云恒没再和他们废话,命魏公公将大殿中的无关人等全部清空,然后便将慈安宫晚宴上发生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听戚云恒说完,其他人还在消化这次事件,高名却是低下头,一边打定主意绝不在此事上多嘴,一边忍住嘴角的抽搐,暗暗吐槽。 ——不愧是祸水欧三! ——这才刚回来几天,马上就搞出一个足以惊动朝野更震动后宫的大事情! 高名走神的瞬间,朱边已经敏感地问道:“陛下不想杀人?” “就算是女儿,那也是朕的的亲骨肉!”戚云恒没好气地答道。 “那就有点麻烦了。”朱边当即说道。 “所以朕才将诸位爱卿请入宫中,集思广益。”戚云恒一派坦然。 礼部尚书纪鸿马上说道:“陛下可以效仿前朝,建太庙,将孙氏这等罪妇……” 不等纪鸿把话说完,戚云恒便打断道:“朕没钱!朕自己的皇宫都还没有完全修缮呢!” 他的脑子又没进水,怎么可能为了关押一个贱妇而花钱建造一座庙宇?他家皇夫的夏宫都还破烂着呢! “纪尚书,处置孙氏事小,处置孙家才是关键。”吏部尚书米粟打圆场地插了一句。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关键。”朱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孙家虽有一些姻亲人脉,但全都不成气候。更何况陛下又没打算把事情做绝,三皇子——不,二皇女尚在,孙家与陛下的关联未断,就算被惩处也不会将其视为绝路,顶多呱噪些时日,算不得麻烦。” “更改皇室玉牒虽有一些麻烦,却也算不上是问题。”纪鸿皱眉道,“在民间,为了给孩子祈福续命而将男孩打扮成女孩或者将女孩充作男孩的例子很多,时机到了便纠正回来,算不得大事,更影响不到什么。” 第17章 糕小事大 这是皇子变皇女,又不是皇女变皇子,牵扯不到皇位更迭的大事,也就是言官会例行公事地奏上几本,做一些无关痛痒的批评或是劝诫,其他人才不会理睬这种闲事。更何况现在可是新朝初建,所谓的朝廷也不过刚刚搭起一个架子,挂在吏部下面的御史台里更是一个言官都还没有,只米粟这么一个光杆主官在那儿挂了个兼职。 “影响多了!”朱边再次反驳,“皇女若是可以充作皇子,那孽子是不是也可以摇身一变,化为龙子?” “啊?!”纪鸿和米粟都是一愣。 一直沉默的霍丙申幽幽开口,“两位都是正人君子,自然想不到这等龌龊之事,但天下人中如朱尚书一样黑出油光的却也不在少数。若不想出一个妥善的应对之法,三皇子变二皇女的事一公布,流言蜚语就会纷至沓来。” “得了吧,能想到这一点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朱边讥讽道。 “为何不考虑滴血验亲?”金刀卫的都督潘五春说道,“礼部那边可以安排一场仪式,请朝中大臣和京中宿老列席观礼……” “那法子不成!”不等戚云恒找理由拒绝,朱边就先一步将其否定,“滴血验亲是可以做假的,而且法子很多,无论得出怎样的结果,都无法让人信服。” “诸子的血脉问题可以暂且搁置,慢慢商讨。”戚云恒终止了他们的争执,“一点流言蜚语,朕还承受得起。眼下要做的事情有二:其一是给二皇女恢复女儿身,另一件是处置孙家。你们也无需编撰什么因由。二皇女尚且年幼,对阴阳之道自然是一无所知,一切罪责自当孙氏承担,而孙家教女无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总之,朕不想再看到他们在朝中上蹿下跳。” 戚云恒定下基调,朱边等人就有了商讨的方向,很快拟定处置方案,安排好相关事宜。 看到朱边主笔的处置方案,戚云恒便想起了欧阳经常挂在嘴边的“恶趣味”一词。但不得不说,这个方案很合他的胃口,既可以把孙家狠狠收拾一顿,又不至于兔死狐悲,给人以鸟尽弓藏的恶感。 戚云恒一直觉得朱边和欧阳的行事作派有些相似,全都有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执拗秉性,只不过朱边做事偏向于一两拨千斤,而欧阳却是一力降十会。除此以外,两人还都有着率直清高的一面,不屈从于权势亦不舍本心。 而这,也正是戚云恒能够忍下朱边的恶劣性格和诸多怪癖,一直将他重用至今的原因所在。 把孙家的事安排妥当,戚云恒也没有立刻放人出宫,直接在乾坤殿里开起了小朝会,把初五大朝会需要应对的问题预先梳理了一遍。 等到商讨得差不多了,相关的旨意也都拟了出来,隽写完毕,戚云恒便命宫人送上夜宵,让朱边等人填饱肚子再出皇宫。 戚云恒自然不会眼巴巴地坐在龙椅上看他们吃饭。在把其他人的夜宵摆好之后,魏公公亲自将戚云恒的那份也送了上来,其中就有戚云恒从欧阳那里带过来的奶味蒸糕。 戚云恒本没打算将这东西与人分享,但蒸糕刚一端出,朱边的鼻子就跟着抽动起来。 “什么好物?竟然这般香甜!”朱边立刻问道。 朱边有两大癖好。一个是掀盖子,把可大可小的事闹到最大;另一个就是吃,既要吃饱,更要吃好。只要肚子一饿,不管是在议事还是打仗,他都要拿出食物或者找到食物,堂而皇之地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据传说,朱边之所以抛弃上一位主君,转投到了戚云恒的麾下,就是因为那人猎杀了一只母鹿却没有把用珍贵香料烤制出来的鹿肉拿出来与朱边分享。 传说是不是真的只有朱边自己知道,但他好吃这个毛病却是再真实不过。已近不惑之年的朱边至今还是王老五一枚,府中没有娇妻美妾,倒是养了一大群厨子,所有的俸禄也都花在了吃吃喝喝上。 戚云恒很清楚朱边嗜吃的毛病,无奈地叹了口气,命魏公公将蒸糕再次切分,赐与下面诸人。 高名很早以前就在欧阳家里吃过这东西,一看模样再一闻味道就知道肯定是欧阳带进宫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立刻不客气地塞进嘴巴,一口吞下。 另一边的朱边却是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下一小块,放进口中细细品尝,很快就自语道:“细面……奶……羊奶……不,不是羊奶……还有这种甜味……也不是蜂蜜……” “朱爱卿若是喜欢,朕明日就将这糕点的方子送到你的府上。”戚云恒说道。 欧阳从来不做吃食方面的生意,对这方面的资源也不甚在意,朝他要一份糕点方子送人,应该不至于被他拒绝。 “谢陛下恩宠,但方子就不必了吧。”朱边却果断摇头,“就臣这根饕餮之舌的判断,即便是拿到方子,臣也肯定做不出一样美味的东西。” “你府里不是养了一支火头军吗?难道那么多厨子就没一个会做蒸糕的?”霍丙申好奇地问道。 “这不是厨子会不会做的问题。”朱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别小看了这块蒸糕。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是这么白、这么可口的细面就不是一般的麦子磨得出来的。还有,糕中有奶味,却不是羊奶更不是人[乳],更尝不出丝毫的腥膻,不是世间不常见的奶种,就是用了不为人知的秘法。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糕中的甜味并非来自于蜂蜜。若我猜得没错,这应该是一种糖,只是并非民间常见的麦糖或者灰糖,因为它味道更甜,却又没有影响到蒸糕的颜色——陛下,不知臣猜得可对?” “朕无法作答。”戚云恒无奈苦笑,“你所看到的这道糕点,从食材到厨子,都是皇夫的私产,与朕没有一丝半缕的关系。这也是朕未曾想到该与诸卿分享此物的原因所在。” “皇夫也喜美食?”朱边眼睛一亮。 “这个……”戚云恒迟疑了一下,很快就略显尴尬地答道,“与其说是喜美食,不如说他喜奢靡,好享乐。” 不等朱边等人有所反应,戚云恒马上又补充道:“但皇夫并非贪婪之人,更不曾做过欺压百姓之事,也无需朕乃至国库奉养,诸位爱卿亦不必为此担忧。” “这一点,臣倒是相信。”朱边道,“糕中使用的奶糖二物已经不是奢靡之词所能局限。这样的好物,再多的民脂民膏也变不出来,皇夫的手中必有秘法或者能人。” ——应该是两样都有吧! 戚云恒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亦是笑而言道:“不是朕吹嘘,以皇夫的才华和能力,无论是主持户部还是监管工部,均可游刃有余。” 戚云恒早就觉得,若欧阳将自己在享乐上的精力分出一半来图谋上进,就算无法开辟一个新王朝,起码也能雄霸一方,做一方诸侯。可欧阳却对这种事兴趣缺缺,从始至终都只龟缩于一角,悠哉游哉地关门度日,既不妒羡权贵,亦不怜悯苍生。 “陛下,皇夫再好,也好不过天道人伦。”或许是察觉到戚云恒此刻的语气实在是与有荣焉,纪鸿马上轻咳一声,提起了一个与皇夫背道而驰的话题,“待到新年过后,选秀一事便该提上日程了。顺利完成此事,方可安天下臣民之心,解陛下子嗣单薄之忧。” 戚云恒收回思绪,以一种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关于选秀,朕确实有所烦忧,只是与皇夫并无丝毫关系。朕今日就说上一说,也请诸位爱卿帮朕想想解决之道。” “陛下请讲。”纪鸿赶忙躬身,其他人也竖起了耳朵。 “秀女入宫后——住哪儿?”戚云恒一字一句地问道。 “……” 大殿里顿时没了声音,紧接着,所有人便都苦笑起来。 戚云恒一心征战,并不是贪图享乐之人,十年来的收益大多变成了粮草军械,囤积下来的奢侈之物少之又少,仅存的那一部分也多是真金白银,用来治理国家倒也充沛,但若是用来布置宫中的屋舍楼阁就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如今又是新朝初建的第一年,各地的贡品都还没个影子,戚云恒舍不得也不可能动用国库里的金银去布置宫舍。 而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兴和帝也同样不是什么奢靡之人,再加上那时候天灾*不断,举国上下都处在动荡之中,内库里的金银珠宝都已经被拿出来赈灾打仗了,各地的供奉更是早已名存实亡。最后的十来年里,宫内就不曾再添加过什么御用之物,而那些残留下来的、不知道多少人用过的陈年旧物,又怎么配得上那些如花似玉的佳人秀女?——哪怕只是为了新朝的脸面也不能这么做啊! 正因如此,太后和四妃宫中用的都是从潜邸里运送过来的私财旧物,夏宫也是欧阳自己出人出钱出物收拾出来的,只有皇后的凤栖宫是戚云恒派人用东拼西凑的新东西重新布置了一遍,不可避免地有了花销。 即便是不考虑装修方面的花销,光是建筑物本身也一样让人头大。正因为前朝的财务状况比如今的戚云恒还要糟糕,皇宫中的很多屋舍都已年久失修,若是不经修缮就贸然入住,丢人是一方面,更糟糕是极有可能房倒屋塌,闹出人命。 见纪鸿和其他人都不再出声,戚云恒便顺势说道:“选秀的事还是推迟一年再说吧,至少也要等到春暖花开之后,把该修缮的地方全都规整好了再说。” “臣等谨遵圣意!”纪鸿等人立刻齐声应诺。 第18章 天家父女 用过夜宵,朱边等人带着各自的任务离开皇宫。 就在走出宫门的时候,朱边悄无声息地凑到高名身边,小声问道:“高都督,你跟在陛下身边最久,对夏宫里的那位皇夫应该也很是熟悉吧?” “您到底想问什么,直说吧!”高名最不想谈论的人就是欧阳,但朱边也是个难缠的滚刀肉,绝不会因为他的缄默就放弃好奇。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朱边挑眉问道。 高名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么说吧,若是您哪一天觉得自己活腻了,不妨试着招惹他一下。” “……陛下就这么宠爱他?”朱边一阵无语。 “这和陛下的宠爱没有半点关系。”高名叹了口气,“不管旁人怎么说,在我看来,那一位从来就不是靠着哪个陛下的宠爱过日子的。” “哪个陛下……”朱边的脸色不由得古怪起来。 高名却不想再就此事多言,朝着朱边拱了拱手,“您若是真想了解那位,不妨找些京中老人,向他们打听‘欧三’一名。无论是前朝遗族,还是地痞无赖,亦或是寻常百姓,都可以为朱尚书除疑解惑。” 说完,高名便加快脚步,把朱边甩在身后。 ——简直就跟躲瘟神一样。 朱边摸了摸鼻子,对那位传说中的皇夫愈发好奇。 这时候,戚云恒也离开乾坤殿,乘上肩舆,浩浩荡荡地去了王皇后的凤栖宫。 虽然已经让青桐把戚雨浠的事告诉皇后,但有些话还得戚云恒亲自过来和王皇后说上一说。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欧阳都是没可能给他管理后宫的,这项职务最终还是要落到皇后头上。即便是客观条件所限,后宫里的很多事都还不能交到王皇后的手中,但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琐事试试她的能力以及立场却也该着手去做了。 因戚云恒提前派人通知过自己要来凤栖宫的事,这会儿天色虽晚,凤栖宫中依然是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王皇后已经率人等在院中,亲自将戚云恒接下肩舆,迎入正殿。 “雨浠已经睡下了?”见王皇后没把戚雨浠带在身边,戚云恒便随口问了一句。 “用过伤药,臣妾就让青桐姑姑带她去偏殿的房间里休息了。”王皇后答道,“那孩子实在是……唉……也不知孙氏怎么就下得去手!再怎样,那也是她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说话间,王皇后偷偷瞥了戚云恒一眼。 虽然今日之事必然会被归咎于孙氏乃至太后的头上,但就王皇后看来,戚云恒对孩子的漠视才是这场祸乱的根源所在。她入宫这么些天,就没听闻戚云恒召见过哪位皇子,也不曾听闻戚云恒去过哪个妃子的宫中。宫外的才子大儒全都眼巴巴地等着给皇子们当老师,比如她家中的祖父、叔父,但就王皇后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戚云恒恐怕早就把给皇子启蒙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也就是诸皇子的母妃都很得力,早早就亲自教导各自的儿女读书写字,这才没让他们虚度了年华光阴。 王皇后也就能在心里腹诽一下,而戚云恒却是压根就没想到此事会和自己有所关联。他的恼怒主要来自于孙氏的再次欺骗——而且是再一次成功的欺骗,至于戚雨浠被虐伤的事顶多算是火上浇油。 “从今往后,雨浠就由你来照顾。之前的嬷嬷和宫女都已不可再用,你先由自己宫中分出些人手给她使用。等到年后,我再从别处抽调些宫人,把凤栖宫应有的人数补全。”戚云恒叮嘱道。 “臣妾明白。”王皇后躬身应下,接着便道,“雨浠的身份有变,名字是不是也应该……” 戚家的人口一向不丰,祖宗在撰写族谱的时候就没怎么费心,对家中的女孩也不像别家那样忽视,同一辈的男孩和女孩全都共用一字,只是余下的那个名字有所差异。像戚雨浠这一代的男孩就是从雨字,取三点水旁,而女孩却是从雨字,取雨字头。 因此,在戚雨浠由男转女之后,名字也得有所改变。 “这个不急。”戚云恒摆手,“雨浠依旧按照皇子的规格教养,待我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做更改。” “臣妾遵旨。”王皇后立刻不再多言。 “在正式的旨意下达之前,还请皇后谨言慎行,莫要将雨浠的情况泄漏出来——即便是母后问起,皇后也只需将雨浠被生母虐伤之事告知即可。”戚云恒再次叮嘱。 王皇后立刻意识到戚云恒还有后续的谋划,而太后在戚云恒心中的地位也昭然若揭,但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她对沉默是金的道理再明白不过,并未因此多言,只是又一次地躬身应诺。 戚云恒也没再多说什么,该说的话说过了,接下来就看王皇后这边的表现。 正准备就这么离开,戚云恒猛然间想到自己还没见到戚雨澈本人。虽说以王皇后的家教和秉性,怎么都不可能像孙氏一样虐待一个五岁大的小姑娘,但人是他安排过来的,总要过去看上一眼,确认一下。 “去看看雨浠吧。”戚云恒当即说道:“悄悄过去,不要惊动了她。” “诺。”王皇后顺从地应了一声,把戚云恒领向西配殿。 戚雨浠果然已经躺下,青桐和两个嬷嬷正守在她的屋中,见戚云恒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戚云恒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作声,并把王皇后也留在原地,独自走到戚云恒的床边,掀开遮挡在那里的重重帷幔,把里面的小人露了出来。 戚雨浠很平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见梦魇的冷汗也不闻嘤嘤呓语,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更加轻柔舒适的素绉缎,外面亦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素被。 当然,凤栖宫中的地暖早就烧了起来,室内温暖如春,即便是衣裳单薄也不会着凉。 “有没有吵闹过?”戚云恒问道。 “并未。”青桐躬身答道,跟着又略显迟疑地补充了一句,“殿下……有些太过安静了。” ——安静未必就是坏事。 戚云恒没有回应,心中却想起了自己刚被兴和帝指婚给欧阳的那会儿。 那时候,京城里还不知道他的生父卫国公已经战死,还有不少人站出来请兴和帝收回这道比玩笑还要不堪的旨意。但随着卫国公战死一事被公开,那些说话的人便销声匿迹,即便是最反对这桩婚事的生母云氏也闭上了嘴巴,愤怒但却安静地给他准备好了嫁妆。 从始至终,无论是一度反对此事的朝臣,还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曾问过他本人对此事的态度,反倒是下达旨意的兴和帝在婚礼的最后关头将他悄悄叫到皇宫,问他是否想要拒绝这桩婚事。 兴和帝当然也不是真的为他着想,一如这桩婚事,不过都是出于对权力和利益的谋划。如果他当时选了拒绝,兴和帝肯定会提出替他摆平这桩婚事的条件——比如,由他出面解决那些没能和卫国公一起死掉的旧部死忠,使兴和帝能够顺利接掌卫国公遗留下来的兵权。 但那时的他几近心死,能够与倾慕已久的人喜结连理反倒成了最后的慰藉,当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兴和帝,终是将这桩婚事变为了事实。 而再次看到曙光,却是在婚礼的当晚。 欧阳没有和他圆房,还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有什么可沮丧的。皇帝只能阻止你娶妻又拦不住你纳妾,孩子那东西,自然也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缥缈阁里的姑娘更是胜过皇帝后宫,想女人了就随时去找,我又不会真把你当成女人,关后院里不让你出门。” 虽然欧阳的话把戚云恒的满腔柔情浇成了青烟,却也让他有了重新振作的[欲]望。 之后,也是在欧阳的默许和协助下,戚云恒与卫国公的旧部取得了联系,最终做出了接管卫国公留下的军队并加入“义军”的决定。 或许,他这个小女儿也清楚自己孤零零的现状,这才闭口不言,免得自取其辱。 戚云恒幽幽地叹了口气,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地发现戚雨浠的眼皮下似乎有所异动。 戚云恒仔细看了一会儿,很快扬起嘴角,“既然醒着就把眼睛睁开,再装下去,朕会以为你是心含怨忿,不想与朕相见。” 戚云恒的话让身后的王皇后等人吃惊不小,青桐的膝盖更是弯了少许,似在考虑跪下请罪。但床榻上的戚雨浠还是又“装”了一会儿才把眼睛缓缓睁开,与戚云恒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推开身上的素被,慢悠悠地坐了起来,蜷起小腿,跪坐在床榻上,一板一眼地给戚云恒行了个跪拜礼。 ——若真是个皇子,倒是可以好好培养一番。 看到小雨浠稳稳当当且又不卑不亢地向他见礼,戚云恒忽地生出了些许遗憾。 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戚云恒很快进入到父皇的状态,沉声道:“你年纪虽小,却不是痴傻之人,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应该也很清楚。” 戚雨浠抿了抿嘴唇,将头点了一下。 “可是你的母妃孙氏所为?”戚云恒问道。 戚雨浠垂下眼睑,再次点头。 另一边的王皇后立刻捂住嘴巴,一方面惊讶于虐伤之事竟然真是生母所为,另一方面却是惊讶于戚雨浠的冷静乃至冷漠。 这孩子,竟然一点为其生母求情的意思都没有! 对此,戚云恒却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做出此事的孙氏应该受到怎样的责罚——她是你的生母,朕不会要她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已将她压入秋芜庭,在你成年之前,都不必再与她相见。” 第19章 皇后心计 戚雨浠低垂着头,没有应声也没有表态,但脸上的表情也同样看不出悲伤或是反对。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皇后的凤栖宫里,由皇后代为照看。”戚云恒继续说道,“需要什么,直接向皇后开口就是。她不是你的母妃,就算你惹她不快,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打你骂你。” 这段话让后面的王皇后直想捂脸。 虽然戚雨浠是个五岁大的孩子,不能用应对朝臣的那套拐弯抹角的隐语与之交流,以免出现有听没有懂的尴尬,但……但也不用直白到这种让周围人尴尬的程度吧? 王皇后不由得心下腹诽。 直到很久以后,王皇后打听到了孙氏的来历和秉性,这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戚云恒这番话其实是对她的认可和赞美。 此刻的王皇后还听不出这段话里的真正隐喻,但一直在孙氏手下讨生活的戚雨浠却是一点即透,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头,很是认真地看了王皇后好一会儿,像是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孙氏的容貌是后宫里最好的,得她传承的戚雨浠虽然年幼又是男孩装扮,却也是个再漂亮不过的美人坯子。被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盯,再加上那副再怎么做严肃状都严肃不起来的稚嫩脸庞,王皇后顿时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融化了,情不自禁地也想生一个可爱漂亮的娃娃把玩。 床边的戚云恒也被戚雨浠的表情触动,但他想到的却是欧阳的侄女欧菁。那丫头被欧阳接到身边抚养的时候比现在的戚雨浠大不了多少,但性情却是天壤之别。欧菁看着傻乎乎的,心眼却是极多,吃亏受委屈的事那是从来不干,告状的姿势更是花样百出。真要较量起来,他后宫里的这些女人都不一定是那丫头的对手。 这么一想,戚云恒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不管怎样,你也该学着说话,把那些你不喜欢或是不想做的事情讲出来。即便是说出来也有可能无法解决,也好过闷在心里不让朕或者其他人知道,以至于彻彻底底地不可能解决。”戚云恒一脸认真地说道,“记住,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有奶喝。今后若是再遇到诸如被人欺负这种不好的事,直接找父皇告状就是。即便是身边的嬷嬷和宫女都不得用,不能帮你传话做事,也总会有今天这种你我直面相对的机会。” 或许是没有完全听懂,戚雨浠并未因这段话而生出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宫人,包括青桐在内,全都低下头做惶恐状。而王皇后则是一边低头一边疑惑,总觉得这些没有原则的话应该出自欧阳之口而非如今的戚云恒。 戚云恒没去管戚雨浠听懂没有,拍拍她的头,让她在凤栖宫中安心修养,然后便转过身来,在王皇后的陪伴下离开西配殿。 “时间已晚,皇后也早些休息吧。”走出西配殿,戚云恒便给出了离开的信号。 “陛下请稍候。”王皇后赶忙上前一步,“关于诸皇子的教养事宜,还请陛下听臣妾一言。” “说。”戚云恒淡淡打量了王皇后一眼。 “皇长子与皇次子均已过了启蒙的年龄,还请陛下择名师入宫,为诸皇子传道授业。”王皇后尽可能言简意赅地提醒道,“此外,纵然是血浓于水,但亲情亦需维系,还望陛下能在闲暇时多与皇子皇女们亲近,使其得以承欢膝下,也可免去小人们踩低捧高之忧。” 虽然王皇后打心眼里不在乎戚云恒与其子女的关系好坏,可身为皇后,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她有着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诸如今日这样的谏言,说了也未必会起作用,但不说就是她的失职。 但王皇后的重点在前半句,引起戚云恒注意的却是她的最后一句。 “宫中已有踩低捧高这种不堪之事?”戚云恒皱眉问道。 “雨浠之事便是一例。”王皇后根本没想到戚云恒会绝口不提皇子教养一事却转而关注起这个,但马上就找出样本来佐证自己,“即便是臣妾,也是因为陛下今夜到访才得以将凤栖宫中的炭例补足。平日里,别说火炭了,就是地暖也只不过是有那么一点温度罢了。为了不让宫人们冻伤,臣妾只能命她们集中在几间屋子里行走起居,再辅以火炭暖身。” 听王皇后这么一说,戚云恒倒是放下心来。 如今的皇宫里没有什么是充足的,戚云恒又不愿意让那些本就不多的必需品被后宫中人挥霍浪费。和魏公公等人一商量,干脆假借部分宫人之手,减少了各宫应得的份例或降低了份例的档次,使得后宫的皇后诸妃都以为自己因不受宠等原因被人苛待,进而将怨忿转移到趋炎附势的宫人身上。 但即便是有意克扣,各宫分到的日用物资也是绝对充足的,只要合理分配,肯定饿不死谁,也冻不死哪个。可如果哪个宫的主妃非要摆架子,讲规矩,把自己的宫里的每个房间都用人去填满,不管吃不吃得掉也要把每日三餐的十二道菜摆齐,那最后出现什么问题或者后果也只能由她们自己承担了。 戚云恒当即一笑,“皇后这是在学小儿告状?” “恕臣妾失仪。”王皇后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赶忙垂下头,做忏悔状。 “你不是失仪,你是失格。”戚云恒面色微沉,不客气地指责道,“朕让雨浠学着告状,是因为她乃一介孩童,除了将自己的不满表达出来,再无其他的解决办法。而皇后你则不然。身为后宫之首,妇人之表率,若是连些寻私作祟的宫人都无法解决,那朕真的要重新考虑是否应该由你来承担皇后的重责了。” 戚云恒的语气有些重,但王皇后却从这些话里听出了更多的言外之意——近似于承诺,正是王皇后如今想要得到的。 “谢陛下教诲。”王皇后马上躬身应道,“臣妾定当谨记于心,不使陛下失望。” “朕拭目以待。” 打过哑谜,戚云恒没再逗留,坐上肩舆,浩浩荡荡地回了泰华宫。 王皇后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想要挽留的意思,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然后就施施然地回了自己的寝殿,准备洗漱更衣,上床睡觉。 王家陪嫁过来的嬷嬷却是淡定不起来,其中一人更是追到皇后身边,抱怨道:“娘娘,您怎么能让陛下就这么离开了呢?自大婚之后,陛下就不曾留宿过凤栖宫,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您竟然留都不留……” “兰嬷嬷,本宫做事,需要向你解释吗?”王皇后沉下脸,冷冷打断。 王皇后入宫时从家里带了两个嬷嬷和两个婢女,分别以梅兰菊竹命名。但只有两名婢女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心腹,而两名嬷嬷却是一个来自祖母身边,一个由祖父所赠,美其名曰助她执掌中宫。若不是她的父母冒着不孝的罪名据理力争,连那两名心腹婢女都会变成帮她争“宠”的美婢,省得她笼络不了圣心,生不下皇嗣。 事实上,若不是怕欺君罔上而被满门抄斩,家中人都有心将她取而代之,换上一换了。 王家原本想要推上后位的人是小她两岁半的堂妹,没曾想戚云恒御笔一勾,钦点了她这个大龄又被退婚的二房姑娘。 王皇后当时就想到戚云恒之所以选她,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念“旧情”,搞不好还有着相当恶意的打算,甚至很可能就没想过要让她诞下子嗣。 然而那时候的王皇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抗旨更是不敢想象,王皇后便毅然决然地进了宫,只当用己身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王皇后对子嗣一事是半点都不急切的。她还不到二十岁,谋划个四五年再要孩子也算不得晚。而戚云恒同样不老,再过个十年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到那时,如今的两个皇子却已经长大成人,到了渴望权力的年纪,无论戚云恒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这两人都免不了一场纷争。 然而两个皇子却未必能够想到,他们真正的竞争对手并不是彼此,而是他们手握大权亦年富力强的父皇。他们对权力越是渴望,他们与那把椅子的距离就越发遥远。因为他们想要的正是他们父皇最不想出让也不可能出让的权力。 说到底,争权如同割肉,疼痛,危险,还会让人丧命。 从这个角度来说,太早生下皇子百弊而无一利,除非戚云恒今后再无子嗣降生,不然的话,无论是皇长子还是皇次子,其实都是最没可能登基继位之人。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时间花在谋求戚云恒的信任上,先把皇后这个“官职”做好再说。 在为人妻、为人母之前,她首先要做的是皇后,不把皇后的活计干好,就算她想为人妻、为人母,也未必会有那个机会! 王皇后一直记得欧阳讥讽前朝皇后的一句话,“后宫其实是个小朝廷,她非要把后宫当成寻常人家的后院去管,能落得好才怪呢!” 入宫之后,王皇后便将这句话铭记于心,等到欧阳回京,更加小心翼翼。 但这样的想法是不能诉诸于口的,更不能告诉一个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外人。 见兰嬷嬷还要摆长辈架子,责备于她,王皇后干脆把手一挥,吩咐道:“把她捆去外殿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许她起身。” 第20章 口嫌体懒 “诺!”两名宫装壮妇应声而动,堵住兰嬷嬷的嘴巴,将她拖出寝殿。 这二人是戚云恒派到王皇后身边的宫人,单就听话这一点来说,却比王皇后自己带进宫的那四个还要可心,不生事,不妄言,甚至颇有一点令行禁止的作派。 王皇后试探地问了几次,得知这些宫妇还真是在军营里待过,有的是普通士兵的遗眷,有的是逃难的灾民,其共同点是失夫且无子。战乱的时候,她们被戚云恒收拢在军中,做一些妇人们力所能及的粗活琐事。等到戚云恒夺取天下,一些没了家人可投奔也不想再改嫁的妇人便随着戚云恒的其他手下一起进了宫,一部分继续做些洗洗涮涮的杂活,另一部□□强体壮的却充当起了太监的角色,弥补宫中太监不足的问题。 而这也正是宫中壮妇成群,妙龄宫女却颇为罕见的原因所在。 得知此事后,王皇后便猜到戚云恒的心思还在平定天下上,短时间内都不可能转移至后宫。如今又多了一个无论容貌还是狠毒全都胜过所有宫妃的欧阳,争宠便更加成了笑话。 正如王皇后所料,戚云恒根本就不觉得天下已然在握,更不觉得登基称帝就可以享受胜利果实。 但在把欧阳接回京城之后,戚云恒也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美色误国。 比如今夜,戚云恒本打算留在泰华宫解决一些政务,不再去夏宫那边过夜,然而才翻了几册典籍,某人的影子就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飘来荡去,一会儿勾他的魂,一会儿撩他的心。 很快,戚云恒便放弃了挣扎,命魏公公打开之前挖通的密道,朝某人的床榻行去。 欧阳这会儿已经睡了,但敏锐的五感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下意识地伸手一抓,随即便因为熟悉的触感和气味而放松了力道,只闭着眼睛抱怨了一句,“这么晚还要走密道过来,你不嫌折腾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走密道过来的?”来者正是戚云恒。他本想悄无声息地躺下,没成想还是惊动了欧阳。 “我可是要在这里常住的,怎么可能不把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全都摸清查透?再说,你要是正大光明地过来,你那些宫人还能让我安稳地躺在床上?早把我拉起来接驾了!”欧阳没好气地睁开眼,随即又忍不住抱怨,“你不会是从冰窖里过来的吧?一身的冷气!” 密道里又不可能铺设地暖,一路走来,不冷才怪! 戚云恒这般想着,却没有开口解释,只把衣袍一脱,扔出被窝,然后就把欧阳抱进怀中,嘻笑道:“那你就帮我暖暖,让我热乎起来。” “直接把你扔炉子里热得更快!”欧阳嘴上抱怨,却也没把戚云恒推开,解开自己的亵衣,拉住戚云恒的双手,将其夹在腋下,然后又伸出腿,压在戚云恒的腿上。 戚云恒顿时觉得里里外外都涌出一股暖意,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欧阳的唇上啄了一下。 “睡觉!”欧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好。”戚云恒眉眼弯弯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欧阳睁开双眼的时候,戚云恒已经没了踪影,若不是欧阳对自己的感知力和记忆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很可能会以为昨夜种种只是一场幽梦。 就帷幔透进来的光线判断,这会儿已然天光大亮,起码也是日上三竿,但欧阳却懒洋洋地一点都不想起床,干脆睁着眼睛,放空精神,就这么躺在床上继续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边处的帷幔忽地被人掀开,庄管家的胖脸跟着探了进来—— “主子,您今天是不是不打算起床了?” “有事?”欧阳反问。 “种子播下去了。”庄管家把圆圆的身子也挤了进来,并顺手把帷幔挂在床榻两侧的金钩上,让阳光彻底照了进来,然后又补充道,“至于能不能生根发芽,那就要看运气了。” “没事,大不了再想别的法子。”欧阳淡定地答道。 播种是句暗语,在欧阳及其手下的黑话词典里指代催眠类法术。得知戚云恒想要给几个孩子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欧阳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毫不费力就找出宫中法师的大好机会,因为有一种法术是可以取代滴血验亲,正确判定出人与人之间的亲缘关系的——虽然只是亲缘关系而非亲子关系,但用来规避那些流言蜚语却也足够,至少比滴血验亲可靠,其绚烂的施法过程也更能唬住常人。 只是这法子不能由欧阳本人去提,不然的话,其后果和直接问法师在哪儿是一样的。欧阳便把这活儿交给了庄管家,让他找机会给戚云恒身边的人下暗示,使他们能以合适的方式在合适的时机提起此项建议,促使戚云恒去向驻守在宫中的那位法师求助。 欧阳没想到庄管家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但也没去追问他将种子种在了哪个人的身上,其过程又是怎样。 这个计划对运气的依赖太大,就算播下去的种子在最合适的时候生根发芽,能否成功还要看宫中的那位法师会不会这个不算难却也不是多么常见的法术,又是否愿意站出来抛头露面,助戚云恒一臂之力。 庄管家也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全看运气,他之所以进来也不是为了汇报这个,而是因为桃红和柳绿两名婢女在外面等到腿软也不见欧阳召唤,又不敢擅自入内打扰,这才求助到庄管家的头上,请他进来探探情况。 “起床吧,您最近已经够懈怠了。”庄管家面无表情地劝说道。 “数九寒天的,修炼都聚不起灵气,再勤快又能作甚?”欧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 修者修炼所需的灵气其实就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灵能的能量,主要由太阳光和草木生气转化而成,所谓修炼也就是将其他形态的能量转化为灵能并吸纳到修者体内。正如所有的能量均可相互转化,迫不得已的时候,修者也可以从诸如动物血液之类的有机体中获取灵气。只是血液的杂质太多,提纯不易,完全不做处理又容易堆积成毒素,给修者造成诸多负面影响。 通常情况下,只有传说中的魔修和少部分炼丹师才会把动物作为自己的灵气来源,余下的修者都是遵循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旧例,从日光和草木中吸取灵气。也正因如此,四季常青的南部海域和距离太阳更近的山峦之巅就成了修者首选的修炼之地,而四季分明且适宜耕种的平原丘陵只能成为普通人的理想家园,换成修者便妥妥地会被嫌弃。至于京城这种位置偏北、秋冬漫长、到了寒冬就只能“冬眠”的地界,修者更是连涉足都不乐意。 欧阳虽然另有灵气之源供他使用,但如此得到的灵能只能强化他的神魂,对肉身的用处很是微薄。想要锤炼肉身,还是得用最常规的修炼方式,吸纳日光和草木生气。 “主子放心,南边供奉的丹药也该被送过来了。到时候,您也就不能再用季节和天气作为自己懒惰的理由了。”庄管家一本正经地吐槽。 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欧阳的手下已经在天南地北扎下了根。南边的那伙更是灭了一个小型的修者宗派,占了人家的“仙岛”和岛上传承了近千年的药田。为了把这块药田好好利用起来,南边的那伙还特意派人回到欧阳身边,正正经经地学了两年炼丹——欧阳本身并不擅长这个,但他手里攥着从其他世界收集来的相关资料,更能制造炼丹必须的丹炉和火源。最近几年,南边的那伙终于搞出了成绩,能够稳定供应修炼所需的多种丹药——虽然时不时地还是会炸炉,很多炼丹所需的原材料也要由欧阳这边帮忙提供。 说起来,欧阳这里更像是一个物流中心。分散在各地的手下把自己用不着或者用不了的东西汇聚到他的手里,再由他进行再次分配,帮助手下人互通有无,顺便充当一下老巢和□□。 “说到修炼,我更想抱怨了。”欧阳撇嘴道,“就算送来了丹药,我也得有使用丹药的机会啊!若是戚云恒总像这几日这样天天死缠着我,那我还修炼个屁啊?总不能拉上他一起双修吧?!” “为什么不能?”庄管家一脸认真地反问。 “他要是有那个根骨,十年前我就把他收入门下了。”欧阳翻了个白眼,“再说,他今年都三十二了,就算真有修炼的根骨,也早过了可以修炼的年纪!话说回来了,十年前的他也没这么黏人啊,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呢?” ——因为十年前的你也没跟他睡觉“做”夫妻啊! 庄管家心下腹诽,嘴巴也恶意地给出了一个主意,“您要是真觉得他太过黏人,不妨效仿秦朝吕相为赵姬献嫪毐。” “你认真的?”欧阳立刻眯起双眼,冷飕飕地朝庄管家看了过去。 “当然……不是。”庄管家微微躬了[下]身,“其实您现在就忧虑这个还早了点。毕竟,您二位虽然分开了十来年,如今却正是新婚燕尔之际,蜜里调油的时候。等再过个两三月,您二位的新鲜劲都过去了,若是那一位还像这几日一样缠着您不放,您再忧虑也来得及。” “说的也是。”欧阳收回冷气,放松表情,很是感慨地叹了一声,“想当初,我对金珠也是实实在在宠过几日的。” 第21章 有鲠在喉 真的也就是几日。之后,戚云恒就进了门。再之后,欧阳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让女人受孕,便将此事开诚布公地告诉了金珠。然后,金珠就渐渐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不再为他打扮,也不再想方设法地博他欢心。 对于金珠的心思,欧阳不是很懂。而且当初若不是要娶戚云恒,欧阳也不会纳金珠这么个婢女做妾。要说他对这姑娘有感情,那纯粹是自欺欺人。但金珠一直不离不弃,欧阳也没想过要把她遣走。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同于别有用途的苏素和别有用心的翠衣,完全就是为了给他生儿育女才进的门,之后也实实在在地尽到了妾侍应尽的义务。不管结果如何,他对她都存有一份责任,这是怎么都甩不脱的。好在他这个世界的女人并不像苏素那边那样麻烦,不会缠着他要什么情情爱爱,穿衣吃饭才是她们的首要考量,而这一点,欧阳给得起,也不会吝啬。 “主子,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庄管家无奈道,“您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起床。” “嗯……起床啊……还是躺一会儿再说吧!” 说完,欧阳就打了个响指,把刚挂起来的帷幔又放了下来,重新挡住刺眼的阳光,而他自己也再一次缩进了被窝。 戚云恒当然不可能像欧阳这样悠闲度日。 按习俗,今日乃是外嫁女回门之日。戚云恒没有姐妹,两个女儿也远未到可以出嫁的年纪,但他还是将京中的族人召进宫来,弄了个小规模的族宴,算是联络一下感情,顺便对这些族人做些试探。 戚家的人口一向不丰,戚云恒这一支更是已经连续三代只有一个独子——祖父那辈还有姐妹,父亲也有一个早夭的妹妹,而他却是彻头彻尾的独生子。正因如此,那些所谓的族人不是已经出了五服,就是即将步入五服之外,其中定居在京城附近的更少,没有参与到十年前那场嗣子过继一事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果可能,戚云恒肯定会选择将这些所谓的族人全部流放,这辈子都别再出现在他眼前,更不会把自己和一众下属在刀枪剑雨中搏命厮杀才取得的战果就这么毫无代价地拿出来分享,让这些既没流过血,也没流过汗,更不曾为自己出钱出力的同姓之人在无数将士用血肉堆砌而成的江山上坐享其成——只因为他们也姓戚,只因为他们和他有那么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然而身居高位并不意味着随心所欲,在某些事情上,地位越高的人反而越束手束脚。 为了不给天下人制造话柄,戚云恒也只能把自己的真实意愿收藏起来,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给与族人根本不配获得的优待。 好在,戚云恒也早就未雨绸缪,在发现自己竟然有机会问鼎天下的时候就开始了布局,利用战乱之机将那些自己最为厌恶的几家人尽数除去,又仔细挑选了几家老实本分或者懂得明哲保身的族人给与特殊的保护,使他们能够撑过战乱,随大军一起入京,最终使得今日这场族宴得以顺利进行。 即便如此,戚云恒也没在这场家族聚会上浪费太多时间,过去露了个脸,将太后身体不适,无法出席的消息传达下去,然后便留下乐师舞姬,任由这些族人在举办宴会的大殿里自娱自乐。 若是和云氏勾结过的那几家还在,今日的宴会免不了要出些乱子,就算不以太后有恙时不应玩乐的名义把这场宫宴叫停,也会将女眷们推出来给云氏侍疾,进而在后宫里闹上一场。但今日入宫的这些人却想不到那些,不是被宫人的庄严肃穆吓软了腿,就是被皇宫的金碧辉煌迷花了眼。 这样的人再怎么不被他待见也好处置,相比之下,光是宫外那群等待“去向”的太监就比他们麻烦许多。 前朝遗留下来的太监宫女并不算少,若是直接放出来使用肯定让人不放心,全部坑杀又未免有伤天和,引人非议。权衡之下,戚云恒只能命人先将这些太监宫女集中起来,打发到城外的一所皇庄里,然后再逐个挑拣,分批处置。 相对而言,宫女们还比较好打发一些。宫中的女人再怎么不好看也不会让人觉得丑陋,年纪也少有四十岁以上的,分发给那些因伤病等原因即将退役返回原籍的士兵,带回家去生儿育女正是再合适不过,很快就被分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这些宫女愿意与否,却是压根无人关心。 用朱边的话说:“又不是不知道亡国之后会遭遇什么,真要是有那个骨气,早在前朝灭亡的时候就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殉国了,哪还会苟且偷生到现在?” 比起这些好打发的宫女,太监们的去向才更加让人头大。 心思活络又有门路的太监早就在戚云恒入京之前就溜之大吉了,留下来的这些不是木讷呆笨,就是无处可去,还有一些则是死忠里的死忠,留下来就是为了给新朝添乱子的。但太监们掌握的私密之事通常要远多于宫女,若是简单杀掉,不仅道义上说不过去,更是一种不能明述的资源浪费。 最后,还是朱边这个不嫌事多也不怕事大的家伙接手了这群太监,将其继续关押在皇庄之中,由金刀卫负责看管,一边让他们在皇庄中劳作,一边审讯排查,揪出祸根。 而在这些太监当中,前朝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汪九龄乃是重点中的重点,是连自尽都不被允许的首要目标。 戚云恒虽然攻下了前朝的大部分土地,亦在入京前收到了兴和帝亲笔书写的退位诏书,无论从道理上还是法理上却是无人可以质疑的开国之君。然而时至今日,戚云恒仍不确定兴和帝到底是死是活——若是死了,死在哪里;若是活着,又在何处。 据当时隐藏在宫中的眼线回禀,兴和帝最后见到的人就是大太监汪九龄,退位诏书也是他亲眼看着兴和帝完成,之后又亲手送到戚云恒面前的。 但就在汪九龄离宫之后,兴和帝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内宫外的细作全都没发现兴和帝是怎么消失的,外面的人一口咬定兴和帝就没离开皇宫,里面的人也信誓旦旦地宣称兴和帝一直都在永泰宫里,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永泰宫中。 入京之后,戚云恒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排查京中人口,然而隐匿起来的高官显贵和其他乱军安插的细作耳目被查出不少,兴和帝却是连个影子都不曾看到。皇宫里,尤其是永泰宫内外,更是被挖地三尺,却也同样不曾找到什么密室密道。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无端端地凭空消失了。 虽然兴和帝的死活已经影响不到大局,但这件事却扎在了戚云恒的心里,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 当晚,戚云恒又通过密道去了夏宫,只是时间上早了许多,恰好赶在晚饭之前。 欧阳这会儿其实刚起来不久,因为没打算出门,再加上很快又要入睡,他连身正经的衣袍都没有换,就是一身冬日里穿的亵衣亵裤,外面罩了件暗红色的绸面棉氅。 但夏宫本就是皇宫里炭火供应最充足的地方,欧阳又有功法护体,冻了谁也不可能冻着他。而在搬进来之前,欧阳又派人在主殿内部添加了一道内墙保温层,所有的窗户也都换成了玻璃阻隔,只在外露的部分糊了一层窗户纸,降低旁人的注意。 玻璃对戚云恒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物,早在他嫁给欧阳的时候,欧阳常住的宅院里就已经开始使用。这种本世界出产的山寨玻璃虽不如异世界的品种多、质量好,但就其通透度来说,用来镶嵌窗棂、制造日用器皿、冒充天然水晶……已经是完全合格了。 欧阳没想把玻璃的制法推广出去,苏素那边也更愿意把可以量产的玻璃制品作为稀有的舶来品出售,从中获取暴利。戚云恒倒是知道这东西的价格是有水分的,起码没有真正的水晶、琉璃那样昂贵,但到底廉价到什么程度,他却是既不知晓也不好发问。 即便如此,当欧阳想要顺手把泰华宫的窗户也全都换成玻璃的时候,戚云恒还是以人多口杂、树大招风为由,拒绝了欧阳的好意——别管真实成本如何,在不知情的常人眼里,玻璃和水晶、琉璃就是一样的玩意,价格肯定也是只高不低。把这样昂贵的东西弄一皇宫,不被谏官的口水喷死,也免不了会惹来奢靡无度的骂名。 欧阳“尊重”戚云恒的选择,没逼他享受自己带过来的福利,但这样一折腾,外面看起来很是凄凉的夏宫,里面便热得穿不住棉衣。 “你这是打算在我这儿常住了?”欧阳披着棉氅,斜倚在贵妃榻上,斜眼看着戚云恒在一旁更衣。 “正打算和你说呢。”戚云恒一边张着手,让宫人给他更换更为单薄的常服,一边转头对欧阳说道,“把你的书房收拾一下,给我腾些地方出来,我好让人把我的东西搬些过来——嗯,日后免不了要经常打扰了。” “我又不用书房,你随便折腾。”欧阳不在意地摆手,“有什么碍眼的,直接扔掉就是。” 第22章 约法三章 对于欧阳的不在意,戚云恒很是有些无奈。 在世人眼里,欧阳就是那种典型的玩物丧志、不学无术之人,对舞文弄墨之事深恶痛绝,整日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但戚云恒与欧阳接触更深,很清楚这人绝非真的草包,顶多也就是剑走偏锋,喜杂学而厌经论。 然而欧阳不爱读书,不喜执笔也是实情。 戚云恒曾就此事和欧阳交流过多次,欧阳每次都以物极必反作为搪塞,说他一口气看了太多的书,以至于如今一看到书本就想撕碎,烧毁。 欧阳的回答其实真假参半。他原本就是不是一个喜读书的,因种种原因,开蒙的时间也比常人晚了许多。为了追上同龄人的学识,他确实是不得不在短时间内阅读了大量书籍。然而真正导致他患上厌学症的却是重生之后,一口气抄写了数万本典籍这事——把这活儿干完之后,他才真的是物极必反,看到纸张都想撕掉。 但这个话题很早以前就讨论过了,戚云恒这会儿也没无聊到想要逼迫欧阳进学的程度,那几分无奈在心里转了一下便烟消云散,注意力也很快就被夏宫的晚餐引走。 夏宫今日里的晚餐十分简单,主食和菜肴加起来也只有一种。 其名为:饺子。 戚云恒不由生疑。 虽然欧阳没有分位也没有品级,他也没要求夏宫里的人事用例都要遵守皇宫里的规矩,但夏宫的厨子可是欧阳自己带进来的,采买也是欧阳的人一手包办,这些人再怎么敷衍了事,也不至于做到这种不加掩饰的地步。 戚云恒转头看向欧阳,试图从他的反应上找出答案。 欧阳却只是微微挑了下眉,然后就神色如常地吩咐身边人去厨房再要几道小菜,仿佛他只是没想到戚云恒会过来,而不是被下人下了绊子。 其实这事无关厨子和采买,不过是欧阳赖床一天的事让庄管家太糟心,于是就利用自己的职权,在晚饭上挤兑了欧阳一回,让他也糟心糟心,顺便再表达一下他对戚云恒这个“皇帝夫人”的不待见。 在庄管家心里,戚云恒只能算是欧阳的继室,真正的主母乃是欧阳在百多年前迎娶的另一位夫人。 同样是凡夫俗子,同样是乱点鸳鸯谱才成就的婚事,但那一位夫人可没嫌弃过他家主子,更为他家主子诞下了一个很是优秀的继承人。欧阳遭遇不测之后,那一位夫人更是代替他撑起了整个欧家,使欧家的血脉和门庭全都得以传承,也使欧阳有了重归人世的机缘和机遇。 而戚云恒呢?嫁进欧家的时候只是个毛都没长全的稚鸟,全靠他家主子的悉心照顾才得以展翅高飞,结果会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甩开他家主子,另觅高枝去也,真真是比那白眼狼还要不如! 事到如今,女人也有了,孩子也生了,这才想起来把他家主子找回来暖被窝—— 啊——呸! 谁tmd的稀罕! 庄管家的心思,欧阳心知肚明,但却不能解释给戚云恒听,而且他也不觉得庄管家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到一起做比较的做法是正确的。 戚云恒当初的离开固然有些无情无义,但对那时的欧阳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即便是如今的破镜重圆,欧阳也是有着利用其地位权势为自己谋福利以及为自家侄女谋后路等等方面的考量和考虑。 说到底,他们俩都是再自私不过,一如乌鸦落在猪身上,谁都没有资格嘲笑对方。 见欧阳的脸上看不出异常,戚云恒便没再多想,再加上早年间的欧阳确实也是很喜欢吃饺子的,今晚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想吃了,这才有了这么一桌看似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的晚餐安排。 随便夹了几个饺子吃进嘴中,戚云恒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欧阳带进宫的厨子终究不像庄管家那样胆大妄为,即便是接收到了庄管家的指令,也还是变着法地给自己留了后路——晚餐虽然只有饺子,但饺子里的馅料却花样十足,不止一种。三鲜的、鱼肉的、虾仁蟹肉的、香菇木耳猪肉、青椒取籽拌肉……加起来正好凑足十种,取了个十全十美的寓意。 欧阳要加小菜的吩咐下达之后,厨房很快又补送了四荤四素八碟小菜,把一张圆桌摆了个满满。 那边的庄管家也知道点到为止的哲理,并未横插一刀地继续给欧阳添加不快,见厨子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圆场,他便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伺候人的活儿留给戚云恒带来的太监和桃红柳绿两名婢女。 不知个中事故的戚云恒已被这桌宫中难得一见的家常饺子打开了胃口,并未留意庄管家的动向。但吃着吃着,戚云恒便注意到伺候欧阳的桃红柳绿似乎有些过于小心翼翼,对欧阳的一些小癖好也不如他这个分开了十年的枕边人熟悉。 联想到欧阳给他家下人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规矩,戚云恒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两个桃红柳绿是新换上来的?” “是啊,去年十月底的时候才交接,如今还鲜嫩着呢!”欧阳半开玩笑地叹了一声。 桃红和柳绿听出两人话里暗藏的谴责,赶忙屈膝请罪,“婢子伺候不周,请主子责罚。” “起来吧。”欧阳摆摆手,“你们都是按照我家院子里的规矩选出来的,要说有错,也是我这当主人的先扛,才后才能轮到你们两个。” 欧阳最喜红绿二色,身边常用的两个一等婢女便以红绿二色命名,无论怎么换人,名字都是桃红柳绿。 久而久之,桃红柳绿便从名字变为了职位。 但谁家的婢女都不可能一辈子跟在主人身边,年纪大了就得嫁人,不曾外嫁的,也十有8九是被主人家收入房中做了妾侍。 欧阳不吃窝边草,却也同样不会阻止身边的女人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拿回人生的自主权之后,欧阳就给身边的婢女定下了五年一轮换的规矩,时间到了,就从候选婢女中挑选年龄合适、性格妥帖、手脚麻利的接任,而卸任的婢女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出嫁的也可以往帐房、管事等无需抛头露面的职位上发展,最优秀的更可以调往苏素的身边,与她一起打理那些男人们都未必有机会沾手的生意买卖。 但优秀到这种程度的婢女实在是凤毛麟角,二十年下来也不过出了两个,而且还是同一任上的桃红柳绿。 苏素曾和欧阳悄悄提了一嘴,说这二人很可能是一对契姐契妹。 欧阳挑选出来的桃红柳绿轮不到戚云恒来管,但提到下人,戚云恒便忍不住多言了几句,很是抱怨了一下前朝遗留的宫女太监,以及宫中看似人手不足,可统计出总人数却能把人吓到的现状。 “努力赚钱吧!”欧阳夹了块熏肉塞进戚云恒的嘴巴,“靠你吃饭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若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倒也轻松了。”戚云恒叹了口气,将嘴里的熏肉嚼烂咽下,正想回给欧阳一筷子吃食,忽地心下一动,脱口道,“重檐,不如你来帮我打理内库吧?” 欧阳一愣,挑眉问道:“只是内库?” 这一问把戚云恒也给问愣了。 戚云恒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就没指望欧阳同意,但听到欧阳并未一口否决,立刻意识到此事竟然真有商讨的余地。 “重檐可愿接手?”戚云恒马上追问。 欧阳没有立刻回答,咬着筷子盘算了一下其中的利害得失,然后才开口道:“先说好,就算我接管了内库,也不可能立刻就把它填满,搞不好还要先亏个几月甚至半年。” “我明白。”戚云恒赶忙道,“万事开头难,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循序渐进,有个过程。” “还有,天上不会掉馅饼,库房里也不会凭空长出金银。想让内库里的钱财富裕起来,说到底还是要做生意,从生意里赚钱。”欧阳板起脸强调道,“有皇帝的招牌在,赚钱是肯定的。但真的赚到钱之后,一些吃饱了没事干或者吃了别人家食粮的家伙就免不了会跳出来找茬,扣你个与民争利的帽子。到那时,你要是敢把我推出去背黑锅,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怎么可能!”戚云恒断然否认,“我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担当不起,又怎能做得了这天下共主?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 “好吧,既然这两点都没有问题,那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欧阳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仔细听着,既然钱是我赚来的,那么,不管赚多赚少,你那些妃嫔子女都没资格分享,即便是半个铜板都没得商量!” 戚云恒终于没能立刻接言,目光在周遭扫了一圈,见屋中人不是自己的心腹,就是欧阳那边的忠仆,这才伸出手来,把欧阳手里的筷子抽出,放到一旁的桌上,然后将这只手轻轻握住。 “重檐放心。”戚云恒缓缓说道,“按规矩,国库那边会将每年的税收分出来一部分划入内库,而后宫本就是外廷的延续,用掉这笔收益也是理所当然——当然,‘朕’也会努力控制后宫的规模,绝不会让它庞大到连这笔钱都养不起的地步。” 第23章 接管内库 “这样最好。”欧阳满意地点头,“我的女人我自己养,你的也是一样。” 戚云恒不由脸色一僵,握着欧阳的手也紧了几分。 “难道我说得不对?”欧阳挑眉,不等戚云恒作答便继续道,“当然了,这内库我也不可能管一辈子。等做个几年,把你的那群手下[调]教出来,让他们知道怎么用皇帝的招牌做生意,我也差不多就该功成身退了。这之后,他们再赚到的钱,自然是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 “重檐!”戚云恒厉声喝止。 但没等他再说什么,欧阳就轻轻松松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去,一边重新拿起筷子,一边继续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既然坐了这把椅子,就得睁开眼睛,打开耳朵,别做那自欺欺人的蠢事——好了,先吃饭——吃完了,咱们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商量。” 戚云恒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 欧阳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只是不应该从他的口中——而且是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讲述出来,仿佛事不关己,仿佛置身事外,让人不禁觉得这人简直冷静得近乎冷漠。 戚云恒不由得忆起,欧阳对他原本就不像他对欧阳那样一往情深,即便是宠着护着,也更像是一种夫妻间的责任而非爱侣间的柔情。 两人在沉默中用过晚饭,然后,欧阳也没去什么书房,只让庄管家拿来笔墨纸砚,在寝殿里和戚云恒就打理内库一事协商起来。 欧阳并不想把自己的人手拉出来给戚云恒赚钱,但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去掌管皇帝的内库,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组建一个类似于异世界内务府的职能机构,再通过这个机构来创建作坊,打理生意。 但华朝行政采用的是州府县的规制,为了避免误解和歧义,这个机构最终被戚云恒定名为内廷司。 考虑到今后在这个“内廷司”里做事的人还真有可能都是太监,欧阳忍住嘴角的抽搐,默许了这个命名。 “短时间内不会有体力活,也无需出京远行,所以男人、女人、太监、宫女都在可选之列。这些人不需要懂得怎么做生意,也不需要会什么经史子集,懂什么四六文章。识字、识数、忠心、听话才是首要条件。年纪也无需太大,什么都不懂但肯于从头学起的人总好过那些自以为经验丰富就不听人话的。”欧阳道,“人由你来找,但我要保留换人的权力。哪个让我不满意了,我可以随时随地地把哪个踹掉。当然,替换的人还是你来提供。” “就是说,我要给每个职位都准备一些备用的副手。”戚云恒了然道。 谈及正事,戚云恒便把儿女情长抛到一边,重新回归到一国之君的立场。 “如果你对自己的眼光没自信,那就只能多多益善了。”欧阳耸了耸肩,“还有,从金刀卫里挑些人出来给我使唤。这些人的功夫无需太好,有一定的文字和算学功底就行,若能再有些认真、细致的品性更是再好不过。” “要这些人作甚?”戚云恒疑惑地问道。 “商场如战场,同样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欧阳义正词严地答道,“我需要他们去收集各地的信息,诸如物产、物价、店铺的种类和数量、当地的地主富户都有哪些、富人和穷人的比例有多大……都是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大部分连调查都不需要,拿出纸笔记录下来就行。只要他们没有蠢到一定程度,不会没事找事地给自己招惹是非,顶多也就是在路上遇到些山匪路霸——对了,他们收集到的消息可以留在金刀卫,我只要调阅的权限就可以了。当然,我还会向这些人另付一份薪俸。” “有必要算得这样清楚吗?”戚云恒皱眉。 “一分钱,一分货……不,应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吃草。”欧阳振振有词,“还有,在你找人的这段时间里,先把京城周围那些皇庄的地址、面积、佃户汇总一下,送一份给我。若是一时间找不全,直接把地契送过来也凑合了——啊,那些准备赏人的就算了。” “你打算从皇庄做起?”戚云恒好奇地问道。 “农耕自然是要抓的,但我主要是想规划一下土地,看看在什么地方起作坊比较省心省力。”欧阳一边说着,一边把之前商定的几项事宜逐条记录下来,“这张纸上是你要做的,这张纸上是我的活儿。” 拿起欧阳写好的条陈,看着上面寥寥无几的笔墨,戚云恒不由调侃,“你这笔录也太精简了一些吧?” “难道你还想让我写本奏章出来?”欧阳翻了个白眼。 被欧阳这么一挤兑,戚云恒倒是心下一动,想到了朝堂上的事情。 “你倒是提醒我了。”戚云恒放下手里的薄纸,“其实一本奏章里讲的也就是那么点事,真要提炼出来,未必会比这张纸上的字多。” “你想让文武百官在写奏章的时候也……精简一些,格式化一些?”欧阳猜到了戚云恒的想法。 “有这样的想法。”戚云恒点点头,但跟着便又叹了口气,“暂时也只能是想法而已。” “慢慢来。”欧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尝试的。” “说的也是。”戚云恒微微一笑,伸手将欧阳拉入怀中,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我也都安歇了吧。” “你确定是‘安歇’而非其他相反的动词,比如……嗯?”欧阳双眉一挑,用胯部在某人丹田下方那个已经开始躁动的器官上重重顶了一下。 戚云恒坦然一笑,伸开双臂,将欧阳打横抱起,转身朝着寝殿的内室走去。 ………… …… 一番亢奋激昂的躁动过后,戚云恒满怀眷恋地伏在欧阳背上,轻吻着他的脖颈,感受着他的呼吸。 抬手拂开滑落在颈间的黑色发丝,戚云恒忍不住喃喃细语,“重檐,我是不会负了你的。” “嗯……”欧阳这会儿累得只想睡觉,再加上他自己就是个男人,对床笫之间的情话完全免疫,敷衍地应了一声,头都没抬一下。 戚云恒很是无奈,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将头埋在欧阳颈间,用他的体温来慰藉自己。 欧阳被戚云恒这副受了委屈似的小媳妇模样搞得有些心软,默默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了睡觉的打算,反手摸了摸戚云恒的脑袋,开口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学那小郎君小娘子山盟海誓,到头来又有哪个会将其当真?” “我……” “要说甜言蜜语,我比你更加擅长。”欧阳把戚云恒从自己背上推开,翻过身,与他四目相对,“但那些听过我甜言蜜语的姑娘如今又身在何处呢?我不知道,也从来不曾想要知道。” ——她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才是最好! 戚云恒低下头,将自己埋进欧阳的胸口,隐去了脸上的狰狞。 欧阳顺手将他抱住,安抚地拍了拍他肌肉结实的背脊,继续道:“还是那句话,你我都不是小孩子,山盟海誓这种游戏就不要再拿出来玩了。写在纸上的盟约都可以说背弃就背弃,何况只是用嘴巴说一说的空头承诺?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相反,我相信得很,至少,此时此刻,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真切切地发自肺腑——然而,这有什么用呢?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若有那么一天,你只有杀掉我才能保住江山社稷,你会不会对我动手?若有那么一天,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想置我于死地,我难道就该什么都不做,乖乖等死?” “不要说这些都是假设,根本没可能发生。以你我的关系,以我这人的秉性,若不想法子规避,类似的事迟早都会上演。”不等戚云恒插嘴,欧阳便又滔滔不绝起来,“往好了说,你能做到为了不负我而辜负天下百姓吗?往坏了想,在我与那把椅子之间,你会舍后者而选择我吗?不要急着回答,你要先想清楚,若你真的选了我,那就意味着你将失去一切——权力、财富、人心……你曾经的下属会对你倒戈相向,你的敌人更是会落井下石,巴不得你与我共赴黄泉。就是说,如果你选了我,十有8九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你若是舍我而取权势,呵呵,你也知道,我这人可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正人君子。”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戚云恒下意识地问道。 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当他对前路感到迷惘无解的时候,欧阳便是这般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戴好你的冕旒,抓紧你的刀兵,不要给那些多管闲事的卫道士质疑你的权力,更不能给那些别有用心之徒胁迫你的机会——需要在生与死之间做抉择的人永远都只能是别人,而不是你。” 说到这儿,欧阳停顿了一下,跟着便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记住,你是靠士兵和利刃才夺取了天下,不是之乎者也,更不是什么仁义道德。若是哪个家伙想用仁义道德逼你就范,你就让他用那所谓的仁义道德和你的刀兵利刃打上一仗,看看谁输谁赢,谁又能笑到最后。” 第24章 文韬武略 “重檐的意思,我明白了。”戚云恒将脸贴靠在欧阳胸前,用手臂将他抱得紧紧,“你我之间的忧患不在于彼此,亦不是谁辜负了谁那样简单。” “你明白就好。”欧阳低下头,在戚云恒的发丝上亲了亲,“妃嫔,妾侍,这些女人对你我而言全都算不上什么。即便你今后有了新欢,皇夫这个封号也不可能如皇后一般说让贤就让贤。” “确实不能。”戚云恒失笑,抬起头,自嘲道,“若我想再换个皇夫,那文武百官恐怕就会想把我也换上一换了。” “所以啊,咱俩之间其实不会怎么样的,顶了天也就是如旁人家的夫妻一般相敬如‘冰’,没准哪一日便又破镜重圆。”欧阳抬手在戚云恒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所以,今后也别说什么辜负不辜负。对我而言,那都是小事,真正会困扰我,让我忧虑的,只有生与死——若你坐不稳那把椅子,抓不住这天下的权势,以至于闹出生死攸关的大事来,那我才真的是要恨你一辈子!”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自己都会恨死我自己的。”戚云恒笑了笑,接着便手臂一撑,翻过身来,把欧阳重新压回身下,一臂撑在他的颈侧,一手抚上他的脸颊,“重檐,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欧阳挑眉问道。 “不要再去碰触那些女人。”戚云恒凝视着欧阳的双眼,“我的后宫里绝不会有宠妃,你的院子里也不要再添姬妾——可好?” “听起来,我很吃亏呢!”欧阳眨了眨眼。 “我……” 戚云恒正欲再言,却被欧阳抬手捂住了嘴巴。 “开个玩笑,不要当真。”欧阳嘻嘻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拿那种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来做条件的。而且,我原本也没有再去沾染女色的打算。我以为,我把金珠她们留在宫外就是最好的表态。” “青楼妓馆也不要再去了!”戚云恒抓住欧阳的手腕,追加了一个条件。 “好好好,再不去了。”欧阳失笑,忍不住吐槽道,“你也不想想,以我如今的身份,怎么可能再去那种地方?那不是把把柄往别人的手里送,作死吗?” 戚云恒也想挤出一丝应景的微笑,但终是没能成功。 “重檐。”戚云恒低下头,再次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欧阳颈间,“若你再碰那些女人,我……我一定会忍不住把他们全都杀掉的!” ——说得好像你我之间会有人在乎她们的死活一样。 欧阳心中腹诽,嘴巴却得继续安抚。 “说真的,与其逼着我不再碰女人,你还不如多在床上卖些力气,让我今后再也想不起女人。”欧阳抱住戚云恒的脑袋,迫使他抬起头来,“陛下以为这主意如何?” 戚云恒没有回答,但喉结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贴在欧阳身上的小云恒也明显有些蠢蠢欲动。 “不会是做不到,不行了吧?”见戚云恒不吭声,欧阳故意问道。身体也坏心眼地扭动起来,把贴靠在他身上的小云恒撩拨得愈发血脉喷张。 “怎么可能!”戚云恒立刻将欧阳的手脚压住,免得他再煽风点火,“朕不过是在考虑,该以何种姿态侍奉皇夫,才能将皇夫送上极乐,不思人间。” “这还用考虑吗?”欧阳猛地使了个巧劲,将戚云恒从身上掀翻,使两人的上下位置掉了个,然后便跨坐在戚云恒的腰腹之间,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我喜欢在上面,首选当然是……观音……坐……莲……” ………… ……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三的早上,戚云恒和欧阳全都没能早起。 一直到魏公公不敢再等待下去,小心翼翼地进来唤人,两人才双双从睡梦中惊醒。 戚云恒今天要宴请朝中大臣,时间虽然定在中午,但很多事早早就要准备起来,大臣们也不会在同一时间入宫。 一听说时间已然有些晚了,戚云恒赶忙从床上跳了下来,披上衣服,和魏公公走密道回了泰华宫。 欧阳也没能继续赖床。 戚云恒前脚刚走,庄管家后脚就溜进了内室,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欧阳床边,低声说道:“采买早上带回了府里的消息——胡家四兄弟回来了,请您尽快回府一趟。” 欧阳立刻坐了起来,“把桃红和柳绿叫进来,我这就动身回府。” 回京之前,胡家四兄弟被欧阳派出去打探前朝太傅严永昌、继国公嫪信以及杨德江这三个人及其家族的动向。欧阳本以为他们至少要花上一两个月才会查出结果,没曾想,这些家伙这么快就回了京城。 穿戴妥当,欧阳没再浪费时间去吃早点,直接和庄管家一起坐上马车,出了夏宫。 看守夏宫的禁卫早就得到了戚云恒的谕令,不得阻拦欧阳及其身边人进出夏宫,只是每次出入都要画押记录,注明缘由。 欧阳上一次出宫的时候有戚云恒陪伴,这些规矩便被悄悄省略。但这一次没了虎皮,欧阳也不想给这些从没招惹过自己的禁卫找麻烦,便让庄管家过去填了个事急归府做理由。 签字画押之后,马车顺利驶出了夏宫。 然而欧阳这边刚一出宫,一名宫人就钻进了通往皇宫那边的另一扇门。 当魏公公从安插在夏宫的眼线口中得知欧阳回了宫外府邸并将此事禀告给戚云恒的时候,戚云恒正端坐在泰华宫里享用早膳。 得知欧阳突然出宫,戚云恒不由愣了一下,放下筷子,皱眉问道:“可是欧府出了什么变故?” “并未听闻。”魏公公答道。 欧阳的府邸里全是用了五年以上的旧人,戚云恒派过去的眼线没能混入府中,只好潜伏在周遭窥探,对府里发生的事情也很难迅速掌握。 “让他们仔细盯着,切莫再生出兴和帝那样的事来。”戚云恒今日脱不开身,没法亲自出去看个究竟,只能先让手下人看紧,别叫皇夫一去不返甚至不知所踪。 “诺。”魏公公领命退下。 虽然命令魏公公下去安排,但戚云恒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若欧阳真有甩开他的心思,之前就不需要回京,昨夜也不必与他推心置腹,做到那般程度,今日出宫更不会如此这般地不加遮掩。推想起来,十有8九是他府里的宝贝侄女惹出了什么事端,这才急匆匆地将他叫了回去。 这样一想,戚云恒的心便落下了大半,残留的那点不安也被他克制地压在心底。 正如欧阳昨夜所言,无论皇帝还是皇夫都不存在退位让贤的可能,他们俩个越是想要天长地久,百年好合,他们就越不能舍弃头顶的封号,身下的位子。只有真正做到一言九鼎,生杀予夺,他们才能肆意恩爱,无惧人言。 戚云恒深吸了口气,将思绪拉回到今日眼前。 参加今日宫宴的大臣并不全是戚云恒的心腹。其中一些只能称之为能臣,是因其功绩或者声名才被戚云恒接纳为臣子。还有一些能力不明,立场不定,只因其姓氏出身有着连横合纵的重要意义,这才被授予官职,跻身朝堂。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包括如今的心腹近臣,免不了会被另一些人取而代之,淘汰出局。 但今时今日,他们还都是戚云恒掌控天下、稳定社稷所必不可少的重要棋子。 略一沉吟,戚云恒又把魏公公叫上前来,命他将今日宫宴时的席位重新调整一遍,把原本按品级排序的席位一分为二,文武分开,武将在左,文官居右。 如今的习俗乃是以左为尊,戚云恒这样一安排,明显是将武将的地位置于文官之上。 魏公公虽然也是武将出身,但基于忠诚,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陛下,这样安排的话,会不会引起文官们的恐慌乃至……” “你先把位置排出来,到底怎么坐,届时再说。”戚云恒淡定地答道,“还有,派人出宫去迎一迎朱边、霍丙申、米粟和三位国公,让他们在赴宴前先到乾坤殿里坐一坐,朕有些事情想和他们叙上一叙。” 华朝建立之后,戚云恒封了三位国公,四个侯爷,全部都是跟随他征战天下的武将。至于文臣,即便是最为劳苦功高的朱边也只得了个伯爵,余下的大多都是只封官而不封爵。 三位国公中的鲁国公和秦国公乃是戚云恒生父卫国公的旧部,早年的时候,就是他们两个最先与戚云恒取得联系,将他迎回军中。戚云恒能有今日,他们两个称得上是第一功臣。 而另一位翼国公却出身草莽,原本领着一伙山贼当山大王,只因连续劫走了戚云恒手下的两批粮草才引起了戚云恒的注意,终是在这人第三次打上粮草主意的时候将其生擒活捉。那时的戚云恒正缺兵少将,翼国公段有柴抢劫粮草的事虽然让他恼火,但这人的手段才能却也使他拍案叫绝,于是便派人过去游说,终是将段有柴收入麾下。而段有柴也没有让戚云恒的赏识落空,十年下来,大大小小的阵仗打了无数,硬是靠着战果和军功跻身到了和鲁、秦两位国公比肩的位置,成了军中草莽派的头面人物。 第25章 兴和遗愿 相比于出谋划策的朱边等人,这三位国公更像是戚云恒手中的定海神针,而隐匿在京城周遭的禁军却是他的一道杀手锏。 入京之后,戚云恒身边的亲卫营便更名为禁卫军,从中抽调一部分人转做禁卫,由高名统率,余下的则驻扎在了京城外围,指挥权仍在戚云恒手中。 即便是欧阳不曾说出昨夜那番劝诫,戚云恒也不会放开手中兵权。 他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被兴和帝算计,又是凭借什么才能绝处逢生,重整旗鼓。 一个字:兵。 有了这些兵,他才能称王称霸,登基当了皇帝。 没了这些兵,他就是台上的戏子,即便穿上龙袍也逃不脱任人摆布、任人宰割的宿命。 但欧阳昨夜的一番话还是让他警醒了许多。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然而天下太平之后,武将便少了用武之地,而文官却因其治国之能而免不了大行其道。 此消彼长之下,文官的权威免不了就会越来越大。 一旦大到连天下百姓都觉得文贵武贱乃是正道常理,那武将就会受制于文官,兵马也会受制于朝堂。 到那时,欧阳口中的卫道士也就有了和他这个皇帝叫板的底气和权力。 所以,必须防患于未然! 以文治国,以武安邦,文武相制才能文武相成,天下安康!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戚云恒才想着未雨绸缪,尽早做出改变,而今日的宫宴便是一次可供尝试的大好机会。 只是天下事最怕的就是想当然尔,戚云恒虽然拿定主意,却也不好贸然行事,总要先得到近臣们的支持方能放手施为。 魏公公一听戚云恒的后续安排便了悟了他的意图,当即转过身来,安排人手到那几位大臣的家中“相迎”去了。 戚云恒在那边斟酌以文治国、以武制文的时候,欧阳已经坐在家中,听胡家四兄弟讲述他们带回来的情报。 胡家四兄弟本是四只狐妖。他们在行动上虽不如邬大邬二这两只鸦妖便利,但在人形态下却比那两兄弟多了一项天赋技能——颜值。 其实若单比较人形态下的五官,邬大邬二并不比胡家四兄弟差上多少。然而他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同样讲究一白遮百丑,可邬大邬二的黑皮却一直延续到了他们化形之后——他们俩比普通人类至少黑了三个色调,乍一看就跟昆仑奴似的,很难让人产生好感。 胡家四兄弟却是不然。四个人全都是戏文里那种白面书生的模样,而且天生一双桃花眼,一颦一笑皆撩人,再辅以后天习得的魅惑术,一入人世便如鱼得水,从人类口中获取情报的时候也如探囊取物,无往不利。 但这一次胡家四兄弟之所以能够迅速归来,首功却不在他们自己,而是要感谢某个常年隐身潜水不冒泡的鬼修——丑牛。 丑牛也是跟随欧阳从鬼域里偷渡过来的魂体。他的名字里虽然有个牛字,魂魄却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不同于其他一回到人世就寻找肉身依附的同类,丑牛至今仍维持着魂体的状态藏身于玉器之中,偶尔才会心血来潮地跑出来“活动”一下——魂体在活人生存的环境里是无法维持能量守恒的,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可供栖身的载体,屏蔽掉外界对自身能量的不断侵蚀,魂体就会像被火焰蒸烤的冰雪一样迅速融化,最终魂飞魄散,死到彻底——对不肯附身于同类也不想死翘翘的丑牛来说,“宅”其实是他唯一且又必然的选择。 正因为蛰伏的时间太久,丑牛又把自己栖身的玉器藏得严严实实,欧阳对这家伙的行踪也很难掌握,只知道他和苏素来往颇多,想要找他的时候就让苏素代为转达,几天或者几个月后,总能得到回音。 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个前因后果,丑牛得知了欧阳给胡家四兄弟下达的任务,然后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还是吃错了什么药,他竟主动冒了出来,帮了胡家四兄弟一把。 在丑牛的指点和协助下,胡家四兄弟很快就在茫茫人海中锁定了自己应该寻找的方向,进而从官府的户籍档案和平民百姓口耳相传的话语里找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 最先被发现的是小角色杨德江。 他如今就在京城。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德江用自己编造出来的污蔑在自己与兴和帝之间划清了界限,却也因为这件事而被真正好男色的新帝戚云恒所忌惮,至今未能得到一官半职,只能既憋屈又委屈地投在秦国公的门下做了一名混吃等死的门客。 但杨德江在京城却是举目无亲。胡家四兄弟只查出他的祖籍在泊南府的某个小村子里,父母尚且健在,至于具体地址、婚配与否、有无子女,却是都不清楚。 接着被查出来的是贵妃所属的严氏一族。 贵妃严氏还活着,只是改了名字,摇身一变,以严氏旁支的身份嫁给了她的旧爱表哥。至于这两人现如今的关系如何,恩爱与否,胡家四兄弟压根没想到要查,使得欧阳少了一次八卦的乐趣。 严氏的父亲前朝太傅严永昌如今赋闲在家,含饴弄孙,完全没有出仕的打算,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早在几年前就投到了戚云恒的麾下效力,而且是一文一武——长子在吏部任右侍郎,如今就在京城;次子在在定南侯的帐下当参将,跟随定南侯在南边平定乱匪,只要战事一了,封爵是必然的。 因严家人居住得太过分散,有在老家的,有在京城的,还有在南边打仗的,胡家四兄弟只查了个大概就没再继续浪费时间,转过头来去找已经销声匿迹的皇后一族,终是把他们从犄角旮旯里逮了出来。 皇后的父亲继国公嫪信也曾参与过逐鹿之争,只是早早就败下阵来,手中兵马也在连续的失败中消耗得七七八八。 或许是觉得称帝无望,也可能是想要养精蓄锐准备东山再起,嫪信在一次又一次的兵败如山倒之后,终是带着最后一点家当退回到了祖籍鄂业,在那里买田置地,当起了大地主。 不同于分散在各地的严氏一族,嫪家的老老小小全都集中在嫪信身边,只有几个外嫁女流落在外,下落不明。 欧阳把胡家四兄弟带回的消息逐条记录下来,但写完之后,欧阳却是话题一转,开口问道:“丑牛现在在哪儿,知道吗?” “不知道。”胡家四兄弟异口同声,然后又七嘴八舌地告诉欧阳,丑牛跟他们出去的时候藏身于一块玉坠,但回京之后,玉坠就没了动静,而他们连丑牛什么时候走掉都不知道。 “就是这块玉坠。”胡家四兄弟中年纪最小的胡北把一块蟠桃模样的玉坠拿了出来,交到欧阳手中。 玉石因其独特构造,可替代人体成为魂魄的栖身之所,而这也正是参加丧礼时不得佩戴玉饰的真正由来。 欧阳接过玉坠,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发现里面确实已经空空如也,随即收下玉坠,转头向胡家四兄弟宣告任务结束。 “出去找苏素领补贴,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玩够了记得回来就行。”欧阳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次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 “嗯嗯嗯,这次挺好玩的!” “是啊,是啊,从丑牛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呢!” 胡家四兄弟又是一阵喧闹。 欧阳硬撑着笑脸,总算把这四个家伙打发出门,然后才放松脸颊,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叹,“自从收养了他们,我对狐狸精的幻想就彻底破灭了——邬大和邬二都没他们呱噪!” “您怎么不说邬大和邬二多大年岁,他们四个又才多大?”庄管家淡定吐槽。 这六个妖兽虽然都是在欧阳的引导下才得以化形成人,但邬大和邬二成精都几十年了,实际年龄更是胡家四兄弟的好几倍,折换成人类的岁数,至少也是大叔和熊孩子的距离。 但庄管家并没有点到即止,跟着就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您要是想看狐狸精,直接照镜子就是。” “你什么意思?”欧阳瞪起眼睛。 “就是您想的意思。”庄管家不动如山,“论媚功,您绝对称得上无师自通,登峰造极了。” “我是不是应该回你一句‘谢谢夸奖’?”欧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别贫嘴了,说正经的……” “您想先拿嫪家开刀?”庄管家直接把欧阳剩下的话讲了出来。 “没错。”欧阳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 庄管家跟了他两辈子,早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若哪一天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那欧阳才会倍感惊讶。 “趁着嫪家人龟缩不出,正好可以一网打尽。错过了,可就不一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欧阳道,“但这种脏活还是得由咱们这些肮脏的人类自己解决,只是我脱不开身,再从外面叫人回来的话,又不知道会浪费多久,所以……” “只能我去跑一趟了。”庄管家接言。 “你干活,我放心。”欧阳笑眯眯地点头。 “这次的活儿可有点大。”庄管家板着脸说道,“您得划条线出来,哪些人必须杀,哪些人可以活,总不能沾亲带故的全都得死——那样的话,七大姑八大姨的可就太多了,咱们这辈子都不用再干别的事了。” “兴和的要求是家破人亡,断子绝孙。”欧阳道,“咱们就以家为核心划线:没分家的,以父母为起点;分了家的,以本人为起点。不分男女,不论嫡庶。” “就是说,嫁出去的也要干掉?”庄管家皱眉。 “外孙不是孙?”欧阳反问,然后又强调道,“外嫁女和外嫁女的亲生子女全都不要留,宁杀错,不放过——总而言之,所有能将嫪信、严永昌、杨德江这三人血脉延续下去的人,全部在我们的猎杀名单之上。” 第26章 机关傀儡 “若是这么划分的话,那就要好好谋划一番了。”庄管家眯起眼睛,但很快就眼珠一转,将目光转回到欧阳身上,“话说回来了,就为了那两块没用的破玉佩,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吗?” “没到手之前,我怎么知道它们只是两块‘破’玉佩?”欧阳郁闷地撇嘴,“别计较那些了,好歹咱们也是吃过成国俸禄的,就当是为成国和赵家最后一次尽忠吧!” 欧阳从内库中拿回来的两枚玉佩与他原本拥有的那枚都是出自同一块玉石,只不过欧阳分到的那枚玉佩里藏了一小截灵髓。在他意外身亡的时候,被迫离开身体的魂魄本能地投向了随身携带的玉佩,结果便与玉佩中隐藏的那截灵髓起了反应,不仅使他的魂魄摆脱了消散的危机,更“炸”出了一个人界与鬼域的结点,直接把他的魂魄送进了鬼域,使其成为一个未经修炼就得以横跨两界的大异类。 灵髓对魂魄的强化效果是巨大而且立竿见影的。即便只是吸收了指甲大小的一截灵髓,欧阳的魂魄便强过了鬼域里的大部分鬼修,以至于初入鬼域便大杀四方,很快就收拢了一批愿意依附于他的小弟,占据了一块自己的地盘。 但灵物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其可遇而不可求。 欧阳许下重诺换来的另外两块玉佩里并不存在灵髓,而他想要再上一层楼的愿望也随之落空。欲速而不达,他也只能放下奢望,另觅机缘。 庄管家是灵髓的间接受益者,之前的质疑也是出于习惯而说出的调侃,听欧阳这样一说,立刻知趣地不再深究,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应该如何杀人放火的谋划上。 定好初步的计划,欧阳没有立刻回宫,吩咐人把苏素逮了回来,并让庄管家暂且回避。 等到苏素满腹疑惑地进了门,欧阳直接把丑牛藏身过的玉坠拿了出来,“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其实我不找你,我找丑牛。” 苏素迟疑了一下,很快又眨了眨眼。 但不等她开口,欧阳就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地提醒道:“想好了,再开口。” 苏素被他这句“提醒”吓出了一个冷战,随即忆起眼前这家伙好脾气的时候其实并不多,驴脾气上来,更是六亲不认,随心所欲,不管不顾。想当初,她之所以决定出门去“跑生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离这个喜怒不定的[变]态远上一点。 但依旧不等苏素开口,另一个声音就从她的发髻里飘了出来。 “别欺负女人。” 这个声音一听就不是出自人口,音质生硬失真,吐字也有点含糊。 “不欺负她,你怎么可能出来?”欧阳理直气壮地反问。 “……你找我干嘛?”明显属于丑牛的声音没和欧阳继续斗嘴。 “干活。”欧阳简单明了地答道,“初一你都参与了,干脆把十五也一起做完了吧!” “……你到底因为什么才去寻找那些凡人?”丑牛再次问道。 欧阳没有回答,抬起手,对苏素勾了勾手指,“把你脑袋顶上的那根玉钗摘下来,然后,转身,出门——接下来要说的事不是你能听的。” “有什么不能听的,不就是杀人放火,不干好事吗?!”苏素撅起嘴巴。 “问题就在于你杀过人、放过火、做过坏事吗?”欧阳冷着脸问道,“没干过就赶紧给我滚出去,我可没时间手把手地培训你这种小白。” “你应该告诉她,你只是不想她脏了手。”丑牛语气平淡地接言。 “不,我就是嫌弃她不专业,很单纯的嫌弃。”欧阳纠正道,“按你那种说法,她只会误以为我在歧视她的性别,瞧不起女人。” “够了!”苏素愤怒地拔下头上发钗,重重地拍在桌上,“老娘就在你们面前站着呢,用什么第三人称!” 藏在发钗里的丑牛立刻没了声音。 欧阳也没说话,抬起手,指向苏素身后的屋门。 苏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是每个女人都需要哄的。”欧阳打了个响指,关上屋门,“她就是那种只能硬来不能软磨的——话说回来了,以你的树懒性子,怎么会和苏素混到一块,你们有共同语言吗?” “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时候需要语言吗?”丑牛故作深沉地反问,但跟着就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一直以为我是女人。她不知道丑牛是名号而不是名字,总以为我的真名是丑妞,只是因为不想暴露自己的性别,被你们小瞧,这才故意让你们叫错。” “辛苦了。”欧阳一脸同情地看向玉钗,“路漫漫其修远兮。” 丑牛藏身的钗子是用一整块玉雕刻出来的笛子,粗细和女人的手指差不多,可以直接插在发髻上做装饰。但笛子内部肯定和正常的笛子有所不同,很可能在里面塞了弹片之类能够制造颤音的小插件,使其变成了比笛子更复杂的发声器。不然的话,丑牛不可能通过玉笛发出人声。 魂魄是无法说话的,一如妖兽在本体形态下无法使用人语。即便是能够听懂,也会因为身体结构的差异,无法模拟出人类声带才能制造的声响。 丑牛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有时间,不着急。” “呵呵。”欧阳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话音一转,“说吧,你在谋划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鬼域里没有好心人,就算有也不会是丑牛。在鬼域的时候,他就一贯性地懒散懈怠,从来不是一个任劳任怨、踏实勤奋的好手下,如今突地奋发起来,肯定是必须以及必然地事出有因。 “……我想要个身体。”丑牛知道欧阳的脾性,没敢和他卖关子。 “你相中谁的身体了?”欧阳一愣。 当初统一派发身体的时候,丑牛可是一个都没瞧上。欧阳一度都松了口,愿意给他找那种没到寿限的活人了,他还是一声不吭,不屑一顾。 “不是相中了哪个,是想做上一个。”丑牛解释道。 “做?”欧阳皱了皱眉头,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机关傀儡?” “正是。”丑牛确认道。 “你会做机关傀儡?”欧阳立刻生疑。 机关傀儡是机关术中的一个分支,顾名思义就是用机关术造出来的可以行动、载物乃至攻击的假人或者假动物,类似于异世界里的机器人。只是机关傀儡在使用时无需能量供给,操纵它们的也不是记录在电路板上的既定程序,而是来自修者自身的神识。 丑牛的打算显然就是造一个人形态的机关傀儡,将自己藏身其中,再以自己的神识进行操纵,从而免去如今这种行动不便的尴尬和无奈,顺便还可以得到一个可以充当武器的强大载体,可谓是既方便又安全。 但在修者的圈子里,机关术只能算是旁门左道。修习这种法术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能够修炼出名堂,成为一代机关大师的更是凤毛麟角。即便是真的成为大师,也只能纵横于生者的世界。究其根源,却是因为修习机关术讲究一心多用,修炼的结果就是将神识“打散”。 活着的时候,有肉身做载体,神识再怎么“散”也“散”不出问题。可一旦失去肉身的保护,散乱的神识就会影响到魂魄的凝聚。在死亡的一刹那,离开肉身的魂魄很容易因为无法结成魂体而迅速崩溃,以至于魂飞魄散,想做鬼都没有机会。 即便进入鬼域,修习机关术的修者也无法在这个近乎于能量世界的环境里造出机关,而虚弱的魂体却会成为他们的致命伤,使他们沦为没有战斗力的弱鸡,被消灭,被淘汰。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欧阳在鬼域里就没招揽到机关术方面的人才,偏偏机关术又不像炼丹术一样可以照猫画虎,照本宣科。一如异世界的科技发展,空有理论是不行的,想造出航母,就得从最基本的螺丝做起,由浅至深地逐层实践。 但欧阳对机关术的那一套不感兴趣,身边也没有想往这方面发展的手下——从鬼域出来的人都不愿在这种法术上浪费生命,唯一有那么点兴趣的苏素还缺少必要的能力和天赋。至今为止,她连自己那个世界的蒸汽机都没研究明白,更别说那种让她连理解都很困难的机关术了。 “不会。”丑牛的答复并没有超出欧阳的预期,但他马上就解释道,“我虽然不会,但我在京城里看到了一个擅长此道的修者。只要他肯出手,再凑足材料,定能做出一具近乎完美的机关傀儡。” 听丑牛这么一说,欧阳脸上的表情却古怪起来。 “我以为,这京城里应该只有一个修者。”欧阳道。 “是呀。”丑牛表示赞同。 “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那你又是怎么见到他,还把他给认出来的?!”欧阳不由得瞪眼追问。 理论上,京城里只会有一个修者,那就是驻守在皇宫里的法师。但丑牛身为鬼修,再怎么投机取巧也没可能避过皇宫周遭的防御法阵,混入其中——他要是有那本事,也就不会给欧阳做小弟了。 “我不能进宫,但他可以出来呀!”丑牛的答案超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刚回京城的那会儿,我一直在陪素素逛街,正巧看到他也上街采买。我虽然不认识他这个人,但他挂在衣襟上的千机流金饰,我却是隔多久都不会认错的。要知道,只有通过千机流最终试练的嫡系传人才有资格使用这种金饰。敢把这种金饰明目张胆挂在身上的人,肯定能造出我想要的身体。” 第27章 酒不醉人 “就是说,你并不认识那个家伙?”欧阳扯了扯嘴角,将自己的不快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出来,“你不会是想让我去和那家伙打交道,混交情,然后再说服他给你造身体吧?!” “这事不好办,我知道。”丑牛坦荡荡地答道,“所以,我才出来给你干活了呀!” “你干的那点活顶多就够我和他打一次交道!”欧阳愈发地语气不善,“我说你干嘛非得执着于机关傀儡呢?有血有肉有筋骨的身体不好吗?别忘了,用了机关傀儡之后,你可就彻底不是男人了!” “……我不想再死一次。”丑牛沉默了几秒才出声答道,“肉身再好,寿元有限。一旦如你们这般彻彻底底地融入肉身,等到寿元耗尽,免不了又要再经历一次死亡。但做鬼这件事也是要看运气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一次洗牌重来,稍有差池,就可能落得个鸡飞蛋打,万劫不复。即便是准备得再周全,再充分,也免不了会给修为造成巨大的损耗。反复几次,不死也亡。” “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欧阳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趣地问道,“莫不是已经又死过一次了?” 丑牛没有否认,只淡然道:“曾经的我,一个人可以吊打你十个。” “现在的我,一个人也能吊打你十个。”欧阳不屑地撇嘴。 丑牛沉默起来,终是没能反驳。 欧阳倒也没再刺激他,敲了敲桌子,转而言道:“这件事我只能试上一试,不保证结果,也不能保证多久会有结果。” “你肯尽力一试就行了。”丑牛道,“我相信你不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故意撒手,让可为之事变得不可为。” 欧阳立刻敲打道:“想让我尽力,你是不是应该先把力气用足?”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丑牛略有迟疑地问道。 “胡东南西北之前干的活儿只是开了个头,并没有就此结束。”欧阳道,“接下来的后续部分暂时由庄首接手,但他一个人未免太辛苦了点,我这个当主子的,总该派个帮手给他分担一二。” “……你直接说让我跟他去杀人就好了。” “哟,你都知道啊?”欧阳挑眉。 “不是很知道。”丑牛道,“但就像你觉得我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你干活,我也觉得你这次回京是别有目的。我不相信一个皇夫的虚名就能把你勾搭回来,也不相信你对那个皇帝媳妇有多情深意重——你要是真在乎他,十年前就不会把他放走。所以,你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其他。” 不等欧阳表态,丑牛就继续说道:“当然了,更主要的是你只让那些小狐狸打了个前哨,又不让素素参与进来,而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就是没沾过人血,没杀过活人。也只有在这一点上,我和庄首是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所以,如果有一件事是他们不能做而我和庄首一定能做的,那也只有杀人了。” “既然都被你猜到,那我就不用费力解释了。”欧阳愉悦地说道。 “……你还是解释一下吧。”丑牛道,“你让小狐狸们调查的三个人都是凡夫俗子,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这事涉及到灵髓。”欧阳直白地答道。 “灵髓?!”丑牛的语调一下子拉高了七个音阶。 灵髓乃是修者的大补之物,其作用和价值一如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千年灵芝、万年朱果,对魂体的强化效果更是苦修几十年都比不上的。 “别激动,只是涉及,而已。”欧阳泼了盆冷水,“我用一个承诺和人换了件东西,本以为那东西里藏有灵髓,到手之后才发现我以为错了。但交易就是交易,东西我拿到了,承诺就得履行。而你和庄首要去做的事,就是这项承诺中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得知灵髓并不存在,丑牛的语调又降回到了最低音,也没有再去追问欧阳到底换了什么东西回来,只情绪低落地应下了给庄管家做帮手一事。 欧阳立刻把庄管家叫了进来,把丑牛目前栖身的笛形玉钗和之前用过的玉坠全都交到他的手里,让他和丑牛去商讨合作细节。 但这样一来,庄管家便不可能再和欧阳回宫。 虽然戚云恒未必会在意庄管家的去向,然而万一问起,欧阳这边总要有个经得起推敲的说辞。 欧阳略一沉吟,很快便计上心来。 安排好府内事宜,欧阳赶在晚饭前回了夏宫。 但戚云恒却没有赶过来和欧阳共用晚膳,一直到欧阳脱衣上床,酣然入睡,他才施施然地出现在欧阳的床边。 欧阳没有睁眼,翻了个身,把床边的那块地方让了出来。 戚云恒扬起嘴角,脱下衣衫,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我的天呐!”欧阳立刻被他带进来的寒气激出了一个冷战,再顾不得装睡,气恼地转过身来,与戚云恒大眼瞪小眼地对视,“我说,你过来的时候就不能多穿点吗?多披一件皮大氅也不至于让身子凉成这样啊!” “来得匆忙,忘了让魏岩提早准备。”戚云恒笑眯眯地说道,“以后会在寝宫里多备上几件的。” “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踹回泰华宫去!”欧阳一边说着,一边披衣下床,拉动床榻旁边的铃绳,把值夜的桃红叫了进来,让她去厨房里取些姜汤。 戚云恒笑容不变地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在那边发号司令。 那边的欧阳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戚云恒一番,又凑上前仔细闻了一会儿,很快皱眉,“你喝多了?” 戚云恒来之前应该是洗漱过,身上的酒味并不重,但仔细去闻的话,还是能闻出痕迹。 “还好。”戚云恒的语调一如往常,但脸上的表情和体态上的反应都说明他现在至少处于微醺的非正常状态。 欧阳沉下脸,没再和这个醉鬼废话,又往自个身上加了些衣服,然后就把魏公公叫了进来,让他带人去准备浴桶和热水。 很快,热呼呼的姜汤和热腾腾的浴汤都被送了进来。 欧阳立刻把戚云恒拖出床榻,扔进浴桶,等他身上开始冒汗,便又把姜汤也灌进了他的肚子,让他里里外外都热乎起来,彻彻底底地出了一身透汗。 但戚云恒并没有就此清醒,反而彻底地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在浴桶里睡了过去。 欧阳气得举起了拳头,只是最终也没有落在戚某人的脸上。 气闷之余,欧阳也只能认命地继续善后,把出过汗的戚云恒拖出浴桶,擦汗抹净后,塞回被窝,又运用法力为他逼出体内残余的酒力,确保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能够恢复正常。 第二天,戚云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想问一声什么时辰,却发现头顶的幔帐并不是自己寝宫里的模样,自己的怀里也多了一个热呼呼、*、光溜溜的美人。 戚云恒微微一怔,随即想起他昨夜好像又来了夏宫。 昨日的宫宴进行的很是顺利。 在和三位国公以及一众心腹商讨之后,宫宴上的席位终是按照文武分开,武左而文右。 正好之前草拟宫宴名单的时候就做过文武均衡这方面的考量,二者分开之后,也不至于出现一边人丁稀少而另一边却拥挤到坐不下的尴尬场景。 朝臣们对此种安排的反应也不算剧烈。 如今毕竟是开国之初,武将们的功勋是文官们不敢置喙的。领头的文官做了哑巴,下面的文官即便是心有疑议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武将们更不会对这种提高自身地位的安排提出反对意见,甚至巴不得皇帝老大能一直这样给他们撑腰。只是能被召来参加宫宴的武将都不是那种大字不识一个的愚昧粗汉,很清楚这种想法只能想,不能说,再怎么翘尾巴也不会在这种场合里出言不逊,刻意地挤兑对面那些文官。 于是乎,一方是有苦不能言,一方是愉悦亦不能说,双方便不约而同地将情绪发泄到了酒水当中,佐证便是这次宴会用掉的酒坛,堆叠起来,足以塞满三间库房。 若不是魏公公及时发现,果断而迅速地提醒了戚云恒,使其能够在酒水饮尽之前结束宫宴,昨日就要闹出群臣参加皇帝的宴会却落得个没有酒喝的大笑话了。 戚云恒倒是没在宫宴上饮酒过度,但在宫宴结束之后,他却留下了一批心腹近臣,在乾坤殿里又开了一场小宴。 因身边都是熟人亲信,戚云恒便不自觉地放开了许多,没再端着皇帝架子。再加上中间有宫人过来通禀,说欧阳已经回了夏宫,戚云恒一直半悬着的心更是彻底放了下来,而放心之后,酒量便也跟着放开。 再之后,戚云恒的记忆就开始模糊,只记得小宴结束之后,自己不顾身边人的劝阻,执意跑到了夏宫,然后就被欧阳一通洗涮…… 戚云恒低下头,看了看同样不着寸缕的自己,又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此刻的状态,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带劲,丹田下的神兵利刃更是虎虎生威,饥渴难耐。 看起来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差提枪上马,冲锋陷阵,然而怀中这人却不是可以让他肆意胡来的玩物——无论从身份上还是实力上。 别看欧阳细胳膊细腿儿,容貌更是娇嫩得像花儿一样,真要动起手来,即便是现在的戚云恒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把这人拿下,若是换成十多年前,更是会被这人揍得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庆阳伯府本就是前朝的开国功勋,早期的当家人个顶个都是武将出身,即便是一代不如一代,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爵位,武学上的传承也不曾断绝,只看家中子孙吃不吃得那份苦,有没有那份心。 最后一位庆阳伯,也就是欧阳的父亲,就是那种吃不得苦也没有上进心的。但欧阳却把他家老祖宗的本事完完整整地继承下来,连他那个侄女欧菁都跟着学了不少,小小年纪就玩得一手好鞭子,如今更是不知道强悍到了何种地步。 回想起来,欧家的子孙大多人比花娇,但有出息的却个个都是食人花。 ——今后若是哪个家伙惹恼了他,又不好明着责罚,倒是可以考虑把欧菁那丫头嫁过去,坐山观虎斗。 戚云恒正胡思乱想,怀中人却忽然出声。 “想什么坏事呢?” 第28章 穿针引线 戚云恒吓了一跳,以为欧阳什么时候学会了读心术,但身下紧随而来的痛感却让他迅速清醒过来—— 欧阳在他[胯]下那根直挺挺的兵器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原来是指这个。 戚云恒心虚地干笑两声,跟着就按捺不住地低下头,将双唇贴在欧阳耳边,轻声低语道:“要吗?” “我说不要,你就真的不要?”欧阳抬起头,轻蔑地回了声冷哼。 “那就……要吧?”戚云恒扬起嘴角,把怀中人抱得更紧,身体也试探性地动作起来。 欧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回以冷哼。 但他虽没有回应,却也同样没有拒绝戚云恒的进一步试探。 他也是男人,虽没戚云恒这般血气方刚,却是做人夫君的那个。在自家的床榻上被自家的媳妇抱着,媳妇还一口一个“我想要”地主动求欢,哪个当夫君的会说不行,敢说不要? ——要就要吧,就当是做晨间操了。 欧阳眯起双眼,享受起戚云恒的炽热体温。 ………… …… 等到两人意犹未尽地离开床榻,外面已是艳阳高照,日上三竿。 一起用过早膳,戚云恒才想起询问欧阳昨日为何回府。 “别提了。”欧阳一脸晦气地答道,“府里的下人贪热,晚上用碳盆的时候把门窗关得太紧,结果被熏晕在了屋中。早上被发现的时候,菁儿还以为那人被碳气闷死,急忙打发人来找我。等到我回了府,那人都已经被救醒了。” “她一个小孩子,又是个姑娘家,没经历过,被吓到也是正常。”戚云恒了然点头,心想,果然如此。 “可不是被吓坏了嘛!我哄了半天也没哄好,想留在府里,又怕你这边多想,只能先把庄管家留在那边坐镇,省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闹出其他乱子。”欧阳轻飘飘地把庄管家未曾回宫的事点了出来。 “应该的,原本就不该只留一个小姑娘在家操持,更何况又刚出了这么档子事。”戚云恒继续点头,完全没把庄管家的去留放在心上,只随口问道,“你准备将那管家留在府中多久?若是时间长了,夏宫这边怎么办,用不用我从宫中给你调派个管事太监过来?” “行啊,直接派过来就是。”欧阳没有拒绝,“反正我这边宫里宫外两摊子事,就算庄管家回来,他们也可以各管一摊,互不相扰。” “那我今日就把管事太监派过来吧。本想多[调]教他们一段时间,等到正月过后再把夏宫里的人手彻底补齐……”正说着,戚云恒忽地心下一动,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得脱口问道:“重檐,你和汪九龄熟不熟?” “你什么意思?”欧阳警觉地竖起耳朵,“你不会是想把他调过来给我当管事吧?……呃,等等,汪九龄还活着?” “活着呢。”戚云恒点点头,然后又赶忙撇清,“我不是要把他调给你用,只是提到管事太监就想起了这么个人,随口问上一句。” “他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兴和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兼第一狗腿吗?”欧阳疑惑地看向戚云恒,“我和他也没什么交情,我有交情的是秉笔太监苟四,但他得罪了右丞相家的小儿子,被兴和当人情给宰掉了——当然,我离京之前已经帮他报仇雪恨了。” “……” 戚云恒一阵无语,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些什么。 还是欧阳控制不住好奇,追问道:“汪九龄真没死?他这么忠心耿耿的家伙竟然没给兴和殉葬?” “你怎么知道兴和需要他来‘殉葬’?”戚云恒敏感地注意到了欧阳的用词。 欧阳立刻瞪大眼睛,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你别是想告诉我,兴和那家伙也没死吧?!” 戚云恒顿时觉得自己想多了,但还是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确切地说,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哎?!”欧阳故作讶异地张大了嘴巴,“兴和帝不是在自己的寝宫里上吊自尽了吗?听说你还给他举行了葬礼,连永泰宫都是因为他才封禁不用。” “你从哪里听来的?”戚云恒再次警觉起来。 入宫后,他们虽没找到兴和帝,但还是按照兴和帝已死的结果做了一番布局。然而只有兴和帝的葬礼是堂而皇之地公开进行,封存永泰宫的事可不曾对外宣告。 “大街小巷都这么说啊!”欧阳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回宫之前让手下人打听了一下京城的情况,当时就是这么传的。” “这宫里真是个筛子!”戚云恒抱怨了一句,跟着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听戚云恒说完,再对照自己的那部分经历,欧阳便把真相猜了个大概。 欧阳出宫之后,原本准备自行了断的兴和帝暂停了这项行动,转而写了份退位诏书,让汪九龄给戚云恒送了过去,并以此为条件,请戚云恒给京城和皇宫里的遗老遗少们留条活路。等汪九龄携诏书出宫,兴和帝便去了欧阳所说的秘室,将自己藏身其中,这才导致了之后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据我所知,前朝的皇宫里应该是没有密道的。”欧阳谨慎地提醒道,“前朝的开国皇帝是个相当狂傲而且自以为是的家伙,曾给子孙留下诸如‘君王死社稷’这样的训诫。他所留下的起居注里也曾提到:皇宫里不设密道,不留活路,国在则君在,国失则君亡。若兴和是个听祖宗话的孝子贤孙,就算有逃亡的机会,他也不可能在人世上苟且偷生——当然了,也不是每一代的成帝都能那么听话,保不准哪一代就阳奉阴违,在皇宫里鼓捣了点什么。” “密道这东西,我还真就没有找到。”戚云恒苦笑,“通往此地的密道还是趁着修缮泰华宫的时候才挖出来的。” “难怪你每次过来,衣服上都沾有土渣,原来是新挖的。”欧阳嫌弃地撇了撇嘴,“对了,既然你入宫的时候未生波澜,那前朝的起居注、典籍、账册就应该还在,不妨找人仔细查阅一下,兴许能够从中看出些什么——毕竟,密道这东西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起码也要有人去挖,挖出来的土也要有地方处置。以前朝史官那种连皇帝打个喷嚏都要记录下来的习惯,只要动了土木,就必然会在某些地方留下痕迹,只看你有没有耐心把它从文献堆里找出来。” “嗯,这也是个突破点。”戚云恒点了点头,随即感叹,“若那占卜之术真的灵验就好了。虽然兴和是死是活都已无关痛痒,但有个确定的结果,总能让人了却一桩心事。” “占卜?”欧阳立刻挑眉。 “重檐放心,此人姓沈,乃是宫中供奉,正正经经的修道之人。”戚云恒知道欧阳对那些道人、方士之类的所谓高人一向都怀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赶忙出言解释,“他的来路是绝无问题的,并非那种坑蒙拐骗的欺世盗名之辈,只可惜并不擅长占卜之术,只能占出一个‘已逝’的结果,具体如何,却是推演不出。” “宫中真有那种传说中的修道之人做供奉?”欧阳故作好奇地问道。 “你听说过?”戚云恒反问。 “听说过,但没见过,也不太相信。”欧阳坦然承认,“据说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皇家和宫廷不被邪魔入侵,但要是他们真有那般本领,前朝又怎么会呼啦啦就亡掉了呢?” “因为他们保护的只是皇家和宫廷,不是朝廷,更不是一国之气运。”戚云恒倒是没对欧阳竟然知晓此事而感到惊讶。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庆阳伯府乃是前朝开国时册封的勋贵,知晓一些宫廷秘闻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欧阳早年的时候又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很可能闲聊时曾听兴和帝提过那么一嘴。 欧阳这边却是有些气郁。早知道戚云恒这么不把法师当回事,他何必费心费力地又是铺路又是搭桥,直接拿好奇心做借口发问就是了! 但不等欧阳真的去问,戚云恒的注意力就被一旁欲言又止的魏公公引了过去。 “魏卿可是有话要说?”戚云恒挑眉问道。 “奴婢……”魏公公依旧有些迟疑。 “但说无妨。”戚云恒催促道,“皇夫又不是旁人。” “回陛下,奴婢只是忽然想到一事。”魏公公这才一脸慎重地解释起来,“陛下不是想为几位殿下验明正身吗?奴婢想着,或许沈真人那边会有法子。” 戚云恒立刻眼睛一亮,旁边的欧阳却是微微一怔。 ——庄首那家伙竟然把暗示下在了魏公公的身上? ——能耐啊! 欧阳一边腹诽,一边偷瞄了戚云恒一眼,谨慎地没有插言。 戚云恒却是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很快站起身来,转头对欧阳道:“我要与那沈真人就此事谈上一谈,重檐可欲与我同往?” “还是算了吧。”欧阳立刻摇头,“我对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还是有些敬谢不敏,更何况你要谈的事也不适合我去旁听。” 两名修者之间的距离一旦低于某个下限,他们身上蕴藏的灵气就会发生只要是修者便能感觉到的共鸣。欧阳虽然听说过敛息匿气之法,但至今也没有找到修习的门路。这样一来,一旦他跟那位沈真人见了面,免不了要起些波澜——就算不被看破真身,也肯定会被误以为是同道中人。 权衡利弊,欧阳觉得他们两个还是暂且不见为妙。 戚云恒也没强拉欧阳过去,只拉起他的手,拍了拍,“午膳的时候,我就不过来了,等到晚膳再来陪你。” “不陪也无所谓,我又不能拿你下饭。”欧阳翻了个白眼,对戚云恒哄孩子似的语气很是不快。 戚云恒笑了笑,没再多言,带着魏公公从密道回了寝宫。 第29章 朱边请愿 戚云恒是在率军入京的路上被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找上门的。 最先出现的是两名仙风道骨的道袍男子,自称是昆仑道宗的门下行走,因戚云恒即将入主京城,而他们道宗将会负责本朝的京城绥靖,这才特意过来与戚云恒接洽。 戚云恒最初也是半信半疑。 但这二人能够在他独处时不声不响地出现就已经说明了很多,又没有假借世外高人的身份向他索取什么,反而献上一张包括皇宫在内的京城详图,以此来解释自己的职责所在。 交谈之后,戚云恒才得知他们所说的绥靖乃是指天地阴阳、妖魔鬼怪、咒术蛊毒……这类超出凡人想象的非常之事,至于凡人间的鸡鸣狗盗、烧杀抢掠、权势纷争……人家却是理都不会去理的。 但正如二人所言,他们只是过来接洽,真正要驻守在京城里的另有其人。 就在戚云恒率领东山军围困京城的第二日,一位沈姓真人翩然而至。 单就外表而言,沈真人反而没什么世外高人的气质或气度,容貌很是寻常不说,下巴也光溜溜地,连点胡茬都看不到,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一身短襟胡服,背后背了个能把他自己装进去的金属箱子,手里也一左一右拎了两个一大一小的木箱。 但那两名负责接洽的仙人一般的道长却对此人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师叔祖”地唤着。 沈真人抵达后不久,两名负责接洽的道人就功成身退,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只留沈真人与戚云恒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然后,戚云恒便发现这个沈真人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只是木讷寡言,真正接触起来,远比那二位仙风道骨的接洽者更好打交道。 平日里,这位沈真人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关上门鼓捣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奇怪物件,既不炼丹,也不传道。戚云恒派过去的宫人都被这位沈真人退了回来,一日三餐也无需宫内提供,只有身上的衣物时不时地就会损坏,需要戚云恒这边经常性地供给。 即便是这些衣服,沈真人也不曾白白穿用。 作为回馈,戚云恒请他帮忙做些什么,沈真人都不会敷衍,能做就做,不行就是不行。 前次占卜兴和帝生死的时候就是如此,这一次,戚云恒请他鉴定皇子皇女的血脉也是一样。 听过戚云恒的诉求,沈真人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戚云恒,他确实会一种血鉴之法,但这种法术只能验出三代之内的血脉传承,并不能分辨出被血鉴之法判定为同族亲眷的两个人到底是父子还是爷孙。 但戚家已经三代单传,这点瑕疵对戚云恒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得知这一点后,沈真人便点头应下,与戚云恒进一步协商,将作法的时间定在了正月十五。 告别沈真人,戚云恒领着一众随侍回了泰华宫。 正准备把礼部尚书纪鸿叫进宫来商议请沈真人作法一事应该如何安排,抬起头,戚云恒却看到魏公公正捧着一本簿册向他走来。 “这是什么?”戚云恒疑惑地问道。 “昨日宴饮时,陛下命各位朝臣畅所欲言,为华国献计献策,将心中所愿所想尽数讲出,又命我等将诸位大人所述记录下来——如您所愿,一字不漏,尽在其中。”说完,魏公公便将簿册放在了案几之上。 戚云恒顿时一阵头大,但略一沉吟,还是将魏公公叫住,“这东西留下,我慢慢看,你先派人去礼部把纪鸿纪尚书请来。” 魏公公一直跟在戚云恒的身边,很清楚戚云恒找纪鸿所为何事,当即躬身应诺,领命而去。 戚云恒这才拿起案几上的簿册,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翻阅起来。 这东西就是戚云恒被烈酒冲昏头后的“杰作”,而响应这一号召的那群朝臣更是喝得比他还多,醉得比他更甚——这种状态下讲出来的豪情壮志,那真是看不都用看就让人不抱期待。 结果也正如戚云恒所料,绝大部分朝臣都是在拍着胸脯表忠心,只有少部分酒后吐真言,说了些酒醒后绝对会把自己掐死的胡言乱语。当然也有极个别人是真的志向高远,表述了诸如“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极端美好却也极其不切实际的恢弘宿愿。 ——好在自己还没醉到失去理智,只让他们说出来,没承诺要为他们实现。 戚云恒抹去头上冷汗,但跟着就在一堆荒诞不经和一片陈词滥调里发现了让人惊讶的内容——向来秉持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朱边竟也参与进来,留下一条“请皇夫出席大朝会”的提议。 戚云恒不由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昨日的小宴上确实提到了皇夫欧阳,以此为契机,朱边也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本以为陛下今日会将皇夫带出来与我等相见。”其他心腹近臣立刻借着酒劲,跟朱边一起鼓动戚云恒去夏宫请人。 但欧阳那会儿根本不在宫里,戚云恒也没醉到忘乎所以,便以“皇夫乍然回京,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做借口,将见面的事推后再议。 然而也不知道朱边是喝多了,还是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谋算,竟然提出让欧阳参加初五的大朝会,偏偏周围一群醉鬼,也不管他到底说了什么,想也不想就举手附议。 戚云恒记得自己是当场否决了的,但朱边一句“难道皇夫见不得人?”便把他的否决堵了回去。 ——真真可恶! ——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戚云恒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把朱边也一起找来,开诚布公。 戚云恒这边忙忙碌碌,却也没忘了夏宫里的欧阳。 午饭后,欧阳便见到了戚云恒给他派过去的管事太监和两个跟班小太监。 管事太监姓庞名忠,原本是戚云恒军中的一名伙夫。得知魏岩割掉已经不得用的子孙根,入宫做了戚云恒的总管大太监,本就是天阉的庞忠立刻动了心思,有样学样,也用脸面换了前程。 伙夫出身的庞忠圆脸,微胖,让欧阳不由得怀疑戚云恒是不是以同样圆胖的庄管家为蓝本在挑选太监。 但庞忠并不像庄管家那样毒舌,更没有庄管家那种和欧阳朝夕相处才养出来的胆量,被魏公公领到欧阳面前的时候,只真真切切地将自己的身份来历讲述了一遍,表了忠心,然后就摆出一副日久见人心的姿态,任由欧阳及其身边人审视打量。 和庞忠一起被送过来的还有皇庄的资料,没有欧阳要求的那么齐全,却也比“地契”这个最低的底限高出了许多。 欧阳随手翻了两页,然后就抬起头,对庞忠道:“我这里没有太多事情——至少眼下还没有,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和后宫那边交涉接洽,盯好和那边相关的人事物件,别让不该出现的人或东西混进夏宫。至于具体怎么做,想必你来之前就已经被教导过了,不需要我再操心。” “主子放心,奴婢定不会让主子失望。”庞忠立刻应道。 欧阳对庞忠的承诺不置一词,但这会儿也没有用到他的地方,当即摆摆手,让他和两个跟班一起跪安。 当天晚上,欧阳又从戚云恒那里听到了一个让他愕然的消息。 “出席大朝会?我?!”欧阳举着筷子,惊讶得都忘了自己是要加菜还是吃饭,“你别是在说笑吧?!” “只是过去露一下脸,并不需要你做些什么。”戚云恒握住欧阳拿筷子的那只手,把那双筷子从剑拔弩张的状态下解救出来,“有朝臣如此提议,我想过之后,也觉得理应如此。重檐本非后宫妃嫔,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少了一场册封大殿已是对不住你,怎么能再将你拘于深宫,不见天日?” “你本来也没把我当犯人一样关起来啊!”欧阳对大朝会这种枯燥乏味又繁复冗长的场合实在是兴趣缺缺,也不以为在那种场合里露面能有多么光宗耀祖。更重要的是,大朝会上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坐着,其余人等都要先行三叩九拜之礼,然后再无依无靠地立上半日——至少半日,而且是从太阳还没冒头的时候算起。 欧阳既不想早起,也不想站到两腿发麻,更不想对戚云恒三叩九拜。 “正是因为没有把你关起来,才更需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上一面啊!”戚云恒握住欧阳的双手,无可奈何地说了实话,“若不让朝臣们记住你的脸,万一将来在哪一处遇上,岂不是很容易让他们冲撞了重檐都不自知?” 欧阳一阵无语,不由得暗暗腹诽:原来你不是为我着想,而是为了你的那些朝臣! 不可否认,戚云恒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 他这位皇夫的脾性可着实称不上好。如今看来虽比十年前和缓了许多,但谁知道哪一日就会旧疾复发,变回驴脸?偏偏京城里又换了新天日,京城里的勋贵纨绔也跟着换了一批,知道他这位皇夫不好惹、惹不得的,实在是已经寥寥无几。 若真有那么一日,闹出一桩天雷撞地火的烂摊子出来,他再怎么维护欧阳,也免不了要为扫尾善后之事劳心费力,还不如防患于未然,让这种事从一开始就不要发生。 戚云恒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欧阳也不好再找理由推脱,只能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 于是乎,第二天,欧阳便无可奈何地起了个大早。 第30章 粉墨登场 大朝会的正经日子应该是初一和十五,但华国初建,戚云恒的一串追随者都眼巴巴地等着他坐地分赃,更有一群投机者也在等着分一杯羹,众志成城之下,大朝会便众望所归地提前到了正月初五。 受初三那场宫宴的影响,今日的大朝会在站位上依旧是文武分开,武左而文右。 然而当一众朝臣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入召开大朝会的轩辕宫主殿的时候,走在前排的眼尖者便发现大殿左边那一侧的最前方已然站定了一人。 此人一身殷红的衣袍,头顶戴着精致到令人发指的金冠,身上配着只有皇族方可使用的玉饰,身材挺拔修长,面白而无须,五官亦是无可挑剔地俊俏,一眼看去,实在是从头到脚都美轮美奂。 ——宫中内侍?哪个敢穿这么一身,等着被诛九族吧! ——某位皇子?以如今这位陛下的年纪,实在是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 ——皇亲国戚?和陛下一点都不像…… 大部分人还在猜测,少数几个曾经“有幸”在前朝年间见过这人的朝臣已是脱口惊呼,“欧阳……皇夫?!” ——这位就是皇夫?! 所有朝臣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这位红衣美人的身上,或惊艳,或惊愕,或猜疑。 提前站在殿中的这一位正是传说中的皇夫—— 欧阳是也。 戚云恒本想让欧阳和他一起过来,但欧阳却不想过度刺激这些朝臣的神经——他都不想叩拜戚云恒,那些大臣难道就想叩拜他? 于是,欧阳便取了个相对折中的登场方式,掐算着时间,提前进入大朝会的主殿。 听到有人叫出他的名字,欧阳朝声音的出处瞥了一眼,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叫出他名字那人,倒是在那人身后的不远处找到了一张他相当熟悉的面孔——他曾经的狐朋狗友,前朝吏部左侍郎家的二公子,绰号陆二手的陆焯。 陆侍郎乃是寒门出身,做官后也没富贵起来,陆焯从小到大只能捡他大哥用过的东西,基本就没得过新物,和欧阳他们厮混到一起之后也没什么改变,因此得了个诨名:陆二手。 看朝服,陆焯的官职并不算高,不过就是刚好够格参加大朝会的五品罢了。他现在的表现也很符合他的官职——规矩、低调、内敛,即便看到欧阳也不曾流露出丝毫的异样,只在与欧阳目光交汇时才迅速眨了三下眼睛。 这是他们那群纨绔间的暗号,意思是:忙着呢,别来撩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小子竟然还敢跟他打招呼? 欧阳不由得嘴角微翘。 就在欧阳收回目光,继续做珍禽异兽被众人鉴赏的时候,右侧忽然传来一声招呼,“阁下可是皇夫欧阳?” 欧阳扭头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是个不认识的绯袍男子,年纪在三十往上,四十往里,细目,薄唇,看长相与正人君子相距甚远,却也不至于让人觉得丑陋猥琐。 这人穿着正二品文官的绯袍,是今日这些文官中品级最高的,再联想他主动搭讪的胆量,欧阳果断挑眉,反问道:“阁下就是那位非要我到大朝会上吃苦受罪的朝臣?” “在下朱边,字行之,蒙陛下厚爱,任刑部尚书一职。”朱边没有直言作答,却也等同默认,“阁下所谓大朝会乃吃苦受罪一说,恕在下不敢苟同。即便阁下所言无差,相信在下的诸位同僚也和在下一样,甘之如饴。” “甲之蜜糖,乙之□□。”欧阳撇嘴道,“我这人一没大志向,二没大心胸,平生所好只有吃饭睡觉,最在意的也只有吃饭睡觉,谁要是让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那就别怪我心眼小,记仇。” “哎呀呀,原来是扰了阁下清眠,实在是在下唐突。”朱边立刻躬身致歉。 他俩说话的时候,三位国公就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其他武将,另一边的文官也全都竖起了耳朵。这些人中有不少都参加了戚云恒的第二轮小宴,除了少部分酒后失忆的,余下人一听欧阳和朱边的对话就想到了欧阳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 朱边在小宴上提出想见皇夫的时候,谁也没把他的话当真,只当他是在另辟蹊径地溜须拍马,却忘了他这人从来不拍马屁,如果拍了,那也一定是在手里藏了毒针、暗器。 谁也想不通朱边到底为了什么才把这位皇夫请至大朝会,但不少自诩为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却因为欧阳这张俊脸而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 自古以来都是红颜祸水,美色误国。 若皇夫就是个三十岁的糙汉子倒也罢了,偏他俊得连寻常女人都无法匹敌,真要是有那祸水之心,恐怕没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 有人只是暗自忧虑,有人却准备挺身而出,为国为民除去一个尚未成形的祸患。 “真真胡闹!不过就是一介佞幸,何德何能竟敢立足于朝堂之上?!实在是污了陛下之威仪,我等之耳目!还不速速滚将出去——啊!!!” 这人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惨叫,却是欧阳走到他的面前,将他一脚踹飞出去,正撞在大殿的柱子上,顿时口吐鲜血,眼冒金星。 大殿里立刻传出一片惊呼。 原本只是想看热闹的朝臣也因为欧阳这突如其来的一脚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 “放肆!”户部尚书万山当即站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殴打朝廷命官,阁下纵然身份尊贵,也未免太过胆大包天!” “第一,我没打,那个动作叫踹。”欧阳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朝着万山摇了摇手指,“第二,就算我打了,你奈我何?” “你——”万山没想到欧阳竟然狂妄到这种地步,一时间被气得胡子乱翘,浑身发颤。 还是朱边“好心”帮他把话补全,扬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阁下只是一介皇夫?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可是重罪,阁下——知罪否?” “我还真就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不如你给我说说?”欧阳傲然而立。 朱边正欲回答,忽地心下一动,总觉得到这件事里似有某种不妥,当即条件反射一般地闭上了嘴巴,没有立刻回应。 但其他官员却没有他这般敏锐的吉凶雷达,脱口就把殴打朝廷命官所触及到的律法条文一条接一条地背了出来。 欧阳笑眯眯地听这人背完律令,然后才笑容不变地开口问道:“阁下这是谁家的法,哪朝的律,什么时候定的罪过?” 那人本想回答,却被身边同僚猛地拽了下胳膊,疑惑之下,自己也迅速想通了个中关节,不由得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包括朱边在内的其他朝臣也跟着明白过来—— 欧阳这是给他们挖了个大坑啊! 华国初建,律法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拟定,官员们都暂且沿用着前朝的规矩。但这种事只是做了也就罢了,毕竟事急从权,皇帝也不会追究,可做过之后再说出来,那就是大逆不道,扣上个心向前朝的罪名,治你个满门抄斩都没人会给你求情。 若欧阳只是寻常百姓,官员们自有千万种法子让他在这种状况下也能认罪服法。但他是皇夫,此处是朝堂,别说以前朝的律法治他的罪了,就是站出来据理力争几句,都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落得个牢狱之灾。 就在朝臣们面红耳赤,心有不甘却又无计可施的时候,魏公公的一声唱喝帮他们解了围。 “陛下驾到——” “臣等恭迎圣驾!” 一众朝臣立刻退回到各自位置,跪倒在地。 连那个被欧阳踹飞的官员也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原地,连滚带爬地去了大殿后方。 欧阳也没有当那异类,身形一闪,回到三位国公的左侧,随大流地趴伏在地。 ——就当是在唱大戏了。 欧阳如此安慰自己。 随着戚云恒的一声“众卿平身”,大朝会终于拉开了序幕。 但不等魏公公站出来引导流程,也不等那名被欧阳踹飞的官员爬出来告状,朱边就抢先一步,从队列中钻了出来,躬身道:“臣有本奏!” 戚云恒入殿之前已经听说了欧阳把人踹飞之事,急匆匆过来,就是想尽可能不伤筋动骨地摆平此事,此刻见朱边不顾流程地站了出来,也只能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朱尚书请言。” “臣叩请陛下,即日起便修订新《华律》,早日颁布天下,使天下臣民有法可循,违法可究!”朱边所奏之事却是有些出乎戚云恒的预料。 不等戚云恒表态,户部尚书万山便也站了出来,“臣附议!望陛下早日颁布新律,使不法之徒可被追责,再不能逍遥法外!” “万尚书此言差矣!”就在其他人也准备跟风附议的时候,朱边却调转枪口,和万山唱起了反调,“不教而诛乃是律法之大忌,若可用明日之法追昨日之责,那天下人具危矣!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方正的君子亦可作奸犯科!” “以朱尚书之意,若在下今日将你斩杀在这朝堂之上,也可堂而皇之地逍遥法外?!”万山又一次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就要看万尚书有没有那般胆量,又有没有那般本事了。”朱边笑嘻嘻地一言点睛。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欧阳把那名官员踹飞之后,文官们群情激奋,武将们却是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 原因无他,只因那一脚真不是谁都踹得出来的。 像万山这种老头,一脚下去,对方未必会怎样,他自己倒是很有可能先跌上一跤。即便换成朱边这种更加年轻体壮的,若不懂得当中技巧,也只能把人踹倒而无法将人踹飞。 ——皇夫这腿上功夫还真是了得! 那名官员飞出去的一刹那,不少武将都在心里竖起了大拇哥。 第31章 大朝会上 但没有这般本事的万山却又一次被噎得没了声音,气鼓鼓地瞪向朱边,仿佛在无声质问:你小子到底是哪边的?! 戚云恒赶忙轻咳一声,没让这二人的争执进一步扩大到整个朝堂,接着就迅速开口道:“万尚书莫要懊恼,朱尚书所言确有其道理。但朕也清楚两位尚书因何事而起争执,亦没有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之心——高都督,去给洪郎中查验一下伤势。” “喏!”高名从武将堆的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快步来到那名洪郎中的身边。 被欧阳踹飞之人姓洪,乃是工部的一名郎中,和欧阳的昔日损友陆焯一样都是刚摸到大朝会的门槛。但此人虽属工部,可他的上司工部尚书却从始至终都不曾站出来为其助阵撑腰。 欧阳瞥了眼那边穿红袍的文官,没能一眼看出哪个更像是工部主管之人。 这时候,高名已经验过洪郎中的伤情,起身向戚云恒回禀道:“启禀陛下,洪郎中并无大碍。” “怎么会没有大碍,人都吐血了!”文官那边立刻有人不忿插言。 高名看了那说话人一眼,淡然答道:“之所以见血,不过是洪郎中咬了自己的舌头——接下来几日,洪郎中许是要在饮食上多加小心了。” 高名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只说洪郎中咬了自己舌头,却没说他是被欧阳踹飞的一瞬间不小心咬到,还是为了嫁祸于人才刻意咬了个满嘴血,全看听的人想要怎么理解。 “无碍便好。”戚云恒的目光从洪郎中的身上漠然扫过,吓得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戚云恒却没有向他问询,只当他不存在一般继续说道:“拟定新律一事,朕便交给朱尚书统理,望朱尚书全力以赴,早日拿出让朕满意的成果,莫要让朕和天下百姓失望。” “臣领旨!”朱边立刻躬身应诺。 “在此之前,刑部下属衙门可遵循旧例,唯有获死刑者,需使其行刑之期延后一年,待新律颁布后,重做定夺。”戚云恒补充道。 “陛下圣明!”殿上群臣例行公事一般齐声唱赞。 “还有——”戚云恒抬起手,示意此事并未就此完结,“法可变,礼恒之。皇夫乃是朕昭告天地和高堂之后方结为连理的命定之人,理应与朕同享世间尊荣。洪某人不过区区五品郎中,何德何能可将其辱之?此举实乃以下犯上,纵无罪,亦无礼之极!若不惩处,便不能以儆效尤,使后来者引以为戒!米尚书——” “臣在!”吏部尚书米粟赶忙出列。 “革去洪某人一应官职,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遵旨——” 米粟立刻转过身来,走到洪郎中的身边,亲手将他的官帽摘去。 两名在殿中当值的禁卫跟着走上前来,堵住洪郎中的嘴巴,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向殿外。 殿中诸臣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革职,逐出,这都不算什么,一句“永不录用”却是彻底绝了这人的仕途前程,比入狱、流放更让官员们汗毛倒立,心惊胆寒。 但肯于站出来或者敢于站出来为这人求情的官员却是一个皆无。 一来,戚云恒的处置合情合理,以下犯上本就是官场之大忌,皇室之禁忌,戚云恒又没喊打喊杀,要他性命,不过就是将他毫发无损地弃之不用,实在是想求情都没有求情的余地。二来,这人的所作所为摆明了就是想要借踩踏皇夫之举为自己博取一个清名,实在是沽名钓誉之极。真正的聪明之人为之不屑,真正的正义之士为之不齿。若不是欧阳踹出去的那一脚更凶狠、更霸道、更让人看不过眼,文官那边也不会一边倒地与欧阳唱对台戏,搞不好还会有真正正义之人跳出来与洪郎中对掐。 但欧阳从未想过要与朝臣们处好关系。 无论皇夫还是皇后,说到底,都是想都不用想的后宫系。后宫可是不得干政的,他这个皇夫又有何理由与朝臣们勾勾搭搭? 被扣一个嚣张跋扈的罪名着实算不得什么,顶了天就是训斥、罚俸、禁足,实在是不痛不痒。但要是被扣上一个勾结朝臣、大逆不道的罪名,那可就要闹出要死要活以至于你死我活的大场面了。 欧阳很清楚自己的[屁]股落在哪里。对他而言,朝臣们的想法实在是无关紧要,戚云恒的想法才真的是至关重要。即使他并不是很需要戚云恒这座靠山,有得靠也总比没依没靠要来得舒服、惬意—— 比如今日,不用他做什么,戚云恒就万般妥当地帮他把[屁]股擦好了。 欧阳引发的这桩意外一了结,大朝会便回到了正确的流程上来。 首先进行的是坐地分赃,进一步派发爵位和调整官位。 等到每一个站对了阵营、举对了旗帜的胜利者都心情愉悦地分到了自己那份胜利果实,文官们才按部就班地讨论起事关天下百姓的经济民生。 正所谓世界大同。 所有智慧生物的大型会议都逃不开流程和仪式的本质。歇斯底里的争论,肮脏或者昂贵的交易,全都在会议开始前就已经完成,偶尔冒出来的一丝杂音也不过就是败者垂死挣扎般的表态:我服从组织决定,但组织也要记住我在这件事上所持有的保留意见,没准下一次就是风水轮流转,我的意见获胜呢! 开始的时候,欧阳还竖起耳朵听听,在心里吐槽两句,但很快就因其陈词滥调和寡淡无味而失了兴趣,收回注意力,专心打起了瞌睡。 一直到大朝会的最后,欧阳才再一次打起精神,只因为戚云恒终于提起了孙妃被废一事,并当众宣布:戚雨浠实为皇女,并非皇子。 这事早在朝中通过气了,朝臣们的反应也看似激愤却不激烈,唯有对孙妃家人的惩处很有那么点意思,甚至称得上是恶趣味。 戚云恒没有给孙家扣上欺君罔上的不赦之罪,只责其为教女无方,然后撸掉了孙家人的官职,命其全家返回祖籍,到自家祖宗的坟前好好反省。 但比起最后的杀招,以上这些全都算不得什么。 戚云恒以“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教,母之错”为名,命孙妃的父亲贬妻为妾,另娶贤妇。 在欧阳看来,最后这一条实在是恶毒到了极致,名正言顺地使人家破人亡于无形。只是这种做法与戚云恒的行事风格有些相悖,十有8九乃是他人的谋划,但戚云恒既然选择了接受,显然是对孙家人恨之入骨,恼到了极致,不能除之而后快,也要使其生不如死。 鉴于孙家和自己素无瓜葛,欧阳既没有为其鸣不平的想法,也没兴趣落井下石,只打算等大朝会结束后,问一问戚云恒是哪个败家玩意想出了这么一个祸害人的损招。 但在大多数朝臣看来,这般处置却是仁义到了极致——不死,便有活路,便能东山再起。更何况与孙家血脉相连的皇女毫发无损,将来只要能想法子把这位皇女重新娶回孙家,荣华富贵就会自然而然地随之归来。 正因如此,戚云恒对孙家的处置并未惹来朝臣的非议,只有几个朝臣趁机提出了广招秀女,充盈后宫一事。 戚云恒不置可否,转头向户部尚书万山问道:“万尚书,户部可能拿出选秀所需之银两经费?” “回禀陛下,如今百废待兴,处处都要用钱,国库中的存银却是有限,支应各部运转已是艰难,更何况还要预留出一部分银钱以抗天灾*。”万山诉了一通苦,然后又补充道,“若臣没有记错,陛下的皇宫也尚未修缮完毕,即便是秋日里有了税入,也要先以陛下的起居为重。” 简而言之两个字:没钱! “朕明白了,万尚书辛苦。”戚云恒了然地点了点头,这才转头对提议选秀的几位朝臣道,“选秀之事,今年就不要再提了。” 没钱,自然讨不了小老婆,这理由虽不好听,却也最是无可指责。 那几位朝臣也只能悻悻地应诺一声,老老实实各回各位。 戚云恒却没有就此了结,语气一转,继续道:“说起来,充盈后宫本是朕的私事,原本就不该动用国库和税入,更不该因此惊动天下百姓,劳民伤财不说,还会引得人心慌乱,让别有用心者趁机谋财逐利。朕以为,选秀一事应由礼部草拟一份章程,非士族官爵之女不得入选,不得获封,更要以秀女及其家族的意愿为前提——纪尚书,礼部可愿受理此事?” “回陛下,此事本就是礼部之责,臣等自然责无旁贷。”礼部尚书纪鸿当即站了出来。 “朕心甚慰。”戚云恒点了点头,将选秀一事就此翻过。 之后,戚云恒又宣布了将在正月十五举办祭祀,为四位皇子皇女和皇室祈福,邀请诸位朝臣前来观礼。 祭祀之事一向由礼部负责,纪鸿那边不曾提出疑议,显然就是已经和戚云恒有过沟通,达成了一致。再加上此事一不关系国本,二不牵扯朝臣们的利益,一众朝臣听过也就听过,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但就在魏公公已经站了出来,准备替戚云恒再喊一声“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时候,一名身穿蓝袍的四名文官突然站了出来。 “臣有本奏!” 随着这句话的出现,霎那间,整个朝堂都为之一肃,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这名四品文官汇拢过去。 只因,这人的奏本并不在计划之内。 “言。”戚云恒微微蹙眉。 “启禀陛下,臣偶获一物,看似珍贵非常,却又难断其真伪,特献于陛下,请陛下定夺。”说话间,这人把头顶上的官帽摘了下来,从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 隐在武将堆里的高名顿时脸色一变,恨不得冲出去效仿欧阳,也将这人一脚踹飞。 ——竟然在大朝会上夹带私货而且还成功了,你他[娘]的想作死也没这么害人的吧?! 高名虽为自己手下人的失职而懊恼不已,但还是在戚云恒的示意下走了出去,将布包从这名官员的手中接过。 一入手,高名就因为布包的手感和份量而吃了一惊,心念一转便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由得加快脚步,将布包转交到了魏公公的手中,并与他一起,当着戚云恒和一种朝臣的面将布包慢慢解开。 就在布包被彻底打开的一瞬间,大殿里先是一静,跟着就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传国玉玺?!” 第32章 真假玉玺 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羊脂玉,约有成年男子两个拳头大小,除晶莹剔透这一点外,乍一看平淡无奇,但只要稍稍调转一下眼睛的方向,就会发现玉石里竟然藏了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 高名小心翼翼地将玉石翻转过来,露出刻在底部的八个大字—— 奉天承运,既寿永昌。 看到这八个字,高名不由得瞥了眼上面的戚云恒,却发现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喜意,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肯定地想道:那个蠢货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戚云恒入主京城之后,传国玉玺就和兴和帝一起没了踪影,此事虽未昭告天下,知道的大臣却也不少。 但改朝换代后找不到前朝玉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更换玉玺也是寻常惯例——受战乱等多方面影响,原本就很少有前朝的玉玺能够完好无损地传承到新朝。 戚云恒这边也早有应对,登基之前,新的传国玉玺和日常用玺就已经准备就绪。 但不管今日被进献上来的传国玉玺是真是假,它这个进献的流程都非常不对! 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先找到与皇帝陛下有私交、可面谈的大臣,将自己偶得玉玺之事传达给他,再在他的引荐下,静悄悄地将玉玺送入皇宫,交给皇帝陛下本人,让皇帝陛下能够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辨别出玉玺的真伪,然后再去安排相关后续。 再之后,才能下呼上应地上演今日这般的精彩大戏。 “将此物给诸位大臣看看。”龙椅上的戚云恒没有急着查验这块真假难辨的玉玺,摆摆手,让高名将玉玺转交给魏公公,再由魏公公捧给朝臣们验看。 但一众朝臣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接手。 魏公公顿时有些进退不得,但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捧着玉玺,战战兢兢地立在朝臣面前。 高名亦谨慎地护卫在他身边,随时准备将玉玺护于怀中。 不管是真是假,这东西现在都容不得半点闪失。 见下面鸦雀无声,戚云恒挑眉问道:“诸位当中,可曾有人见过前朝的传国玉玺?” “回陛下,即便见过,也不过是惊鸿一瞥,实在做不得准。”绯袍官员中年纪最长的万山站了出来,躬身一礼,“还请陛下容微臣僭越,向这位……” 万山顿了一下,显是不知道这位四品官员的名字。 “工部郎中令曹宏曹大人。”魏公公立刻点出了此人身份。 ——又是工部! 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冒出一句腹诽。 万山也往身旁的某位同僚那里瞥了一眼,然后才继续说道:“请陛下容许微臣向这位曹大人问上几个问题。” “万尚书请便。”戚云恒点头应许,同时将目光扫过万山身旁的朱边,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安然模样。 另一边,万山已经向曹宏追问起传国玉玺的来历。 曹宏没有给出诸如“天上掉下来的”、“捡来的”这种不靠谱的答案,只说自家夫人心善,经常救助家门口的乞丐,迁至京城后亦无改变。几日前,一名被他家夫人救助过的乞丐忽然找上门来,说要送曹宏一桩大富贵,然后便拿出这枚玉玺,想要强行卖给曹宏。 曹宏虽没见过真正的传国玉玺,但粗粗一看也能看出此物非同小可。本想将那名乞丐捉起来审问,但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家中也只有老仆和小厮,更怕搏斗中损伤了玉玺,权衡之下,终是拿出家中积蓄,与那名乞丐做了交换。 曹宏之所以会选择在大朝会上公然进献玉玺,也是因为他出身于寒门,即便在新朝里担任了官职,仍是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三无通天之路,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把玉玺藏在官帽之中,偷偷带到大朝会上。 听他说完,一众朝臣再一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信者有,不信者亦有,半信半疑者最甚。 “陛下,不如命人取几本前朝遗诏过来,与此物做一对比。”礼部尚书纪鸿提出了一个相对靠谱的法子。 这是个最直观的辨别之法,一如验证笔迹,将真迹和需要考证之物做比较。虽然即便是一模一样也不能当场判定后者为真,可若是二者存在差异,那后者便毫无疑问是在作假。 但不等戚云恒接言,大殿的最前排最左侧便传来哧哧一笑,“费那劲干嘛?” 一众朝臣立刻齐刷刷地转头,随即发现搅乱殿中气氛者正是之前才刚刚闹过一场的皇夫欧阳。 “重檐有何高见?”戚云恒并不希望欧阳搅进此事,但还是不得不出言问上一句,以免有朝臣质疑欧阳的轻浮与轻率,再与他呛了起来。 “回陛下,并无。”欧阳嘻嘻一笑,不等周围人进一步地齐刷刷变脸,便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新婚后,微臣曾将一块碎玉送与陛下把玩?” “重檐说的可是此物?”戚云恒微微一怔,跟着就将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了下来,从中取出一块形状很不规则的碎玉。 看到戚云恒当场就把自己说的碎玉拿了出来,再一看那碎玉虽未经过雕琢,但棱角均已磨平,显是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欧阳的心情不由复杂起来,定了定神才点头道:“正是此物。” 戚云恒看了看手中碎玉,仍不明白欧阳为何会突然提到此物。 正如欧阳所言,这块碎玉就是他随手扔给戚云恒把玩的。玉的质地虽然称得上是极品中的极品,通透得几乎无可挑剔,但体积太小,又明显有过碎裂,其价值就变得十分有限。 只是这块玉的底部刻有一个云字,以致于戚云恒一度以为这玉是欧阳亲手镌刻的印章,只因为恒心有限,尚未完成就没了继续的耐性,又不想白费心思,这才故作不在意地丢弃给他。 也正因为生出了这般美好的期盼,戚云恒便将碎玉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身边,一度还将其当成私章使用…… ——私章?! 戚云恒忽地眼睛一亮,想到某种可能,当即对魏公公道:“魏卿,将你手中之玉呈上!” 魏公公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这枚真假难辨的传国玉玺送到戚云恒的案前。 戚云恒扯过一张白纸,拿起曹宏所献玉玺,沾了些朱红色的印泥,重重地压在纸上,但跟着就将这枚玉玺丢到一旁,重新拿起自己的那块碎玉,沾上同样的印泥,压在玉玺之印的旁边。 然后,戚云恒便将这张纸举了起来。 如他猜测的一样,碎玉印下的云字和玉玺上“奉天承运”四个字中的运字竟是一般大小,一模一样! 难道…… 戚云恒的心情顿时也和欧阳一样复杂起来。 与此同时,随着这张纸的举起,不少朝臣也看到了白纸上的印记。 文官们依旧是满头雾水,武将这边却很快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惊呼,使得一众不知情者愈发地云里雾里,迷惑不安。 “我的娘呀,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传国玉玺?!” 终于,翼国公粗犷的声音为众人解开了谜团。 戚云恒手中的碎玉只在下达密令时才会作为私章使用,见过这种密令的文臣寥寥无几,如翼国公这样的武将却是没少在征战中与之打过交道。只是能够在瞬息间便将私章和玉玺联系到一起的武将实在是少之又少,而意识到这一点还敢于将它说出来的,更是只有翼国公一个。 文官堆里的朱边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他倒是见过这块碎玉,只是近几年,他的眼神愈发不济,费了老大的劲也没看清戚云恒举起的那张纸上到底印出了什么。 “陛下,可否让臣等开开眼界?”朱边果断上前一步,向戚云恒索要那张同时盖了云字私章和玉玺的白纸。 戚云恒微微一笑,将这张纸交给魏公公,再由他转交给朱边,在朝臣中传阅。 看到纸上的对比,再联想翼国公的惊呼,文官这边也终于明白过来。 ——碎玉上的云字竟与玉玺上的运字里的云字一般大小,一模一样! 可玉玺是今日由曹宏献上的,而碎玉却是十年前就落在了戚云恒的手里,还是皇夫给的! 刹那间,朝臣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朱边更是直接转过身来,朝欧阳郑重地施了一礼,然后直言问道:“微臣斗胆问上一句,不知皇夫所献的云字玉乃是从何而来?” ——献你个大头鬼,我那时就是随手扔出去的! 欧阳扯了扯嘴角,但还是开口答道:“捡来的。” “捡?!” 朝臣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就是皇夫在胡说八道。 “没错,就是捡来的。”欧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至于具体怎么捡,其中的过程,恕我不好细言。” 朝臣们一阵无语,心中已是各自腹诽。 朱边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可否请皇夫给些提示,至少让我等明白,这碎玉到底是何物所碎,又因何而碎?” 欧阳没有立刻作答,抬头先看了眼戚云恒,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斟酌了一下用辞,缓缓说道:“兴和七年,连旱三年的广岚郡忽然暴雨连降,洪水突袭,兴和帝命武平侯前往广岚郡赈灾。但武平侯在拿到赈灾所用的钱粮之后,不仅没有将其送往灾区,反而用这些钱粮招募了一众灾民,将其纳入麾下,集结成军,然后自立为王,举起了反旗。此事传回京城,兴和帝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将面前的桌案掀翻,摔了御笔,砸了玉玺。” 说到这里,欧阳便闭上嘴巴,不再继续。 第33章 天命所归 大殿里再一次地鸦雀无声,只是这一次的寂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积蓄,很多朝臣虽不作声,却是目光炽热,神情狂热。 朱边更是意犹未尽,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难道说,您献给陛下的这块云字玉便是从那块碎掉的玉玺中捡来的?” “不行吗?”欧阳不耐烦地回了双白眼。 “岂敢,岂敢。”朱边嘿嘿一笑,“只是,口说无凭,皇夫可有佐证?” “应该是有的吧。”欧阳转头看向戚云恒,“目击了此事的太监应该还在,碎掉的玉玺应该也还藏在皇宫之内,使劲找找,应该找得出来。” 欧阳所说的目击了此事的太监自然就是兴和帝的心腹大太监汪九龄,但欧阳之所以能够知晓此事,拿到其中的碎玉,却是相当地机缘巧合。 欧阳并非目击者,若是的话,成国早在十多年前就会因为皇帝暴毙而亡国了——并非欧阳会利用此事做些什么,而是兴和帝那边绝不会让目击了此事的欧阳活下去,然而欧阳更不可能任他宰割,免不了就要奋起反抗,将其反杀。 至于汪九龄是否目击了此事,欧阳其实并不确定,但此事的其他目击者都是汪九龄亲手弄死的,碎掉的玉玺也是由他收藏起来的。 兴和帝摔玉玺的当天,欧阳只是恰逢其会地进了宫,其目的却是去找与他交好的秉笔太监苟四,向他打听朝中动向,看能不能给兴和帝找点麻烦,让他也闹心闹心,以此来报答他逼迫自己迎娶男妻的隆恩厚爱。 但就在欧阳和苟四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的时候,苟四的跟班小太监忽然跑了过来,说永泰宫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一下子死了好几个太监宫女。苟四好奇心起,丢下欧阳,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就心有余悸地拉住欧阳,神秘兮兮地对他道:“出大事了!” 永泰宫对外的说法是有人妄图毒杀兴和帝,但苟四悄悄去看过那些宫人的尸体,却发现没一个是负责膳食的,之后更从一名太监的掌心里扒出一小块碎玉。身为秉笔太监,苟四对兴和帝的每一枚玉玺都了如指掌,一下子就认出这块玉出自传国玉玺。 苟四没敢再继续追查下去,拿着那块碎玉回了欧阳身边。 “传国玉玺可能碎了。”把所见所闻和欧阳说了一遍,苟四讲出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把自己从死人手里捡来的碎玉塞给欧阳,郑重道,“若我猜得没错,接下来,这宫里还得死人,我和持印的刘罗子全都逃不掉。” 只要兴和帝还想在龙椅上坐着,传国玉玺碎掉的事就必须隐藏起来,不能泄露出一点半点。但无论是瞒天过海地只当此事没发生过,还是弄个假货充数,都不可能瞒过那几个比皇帝还熟悉玉玺的太监。于是,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在这些太监发现此事并将此事泄漏出去之前,将他们尽数铲除,然后再用一群对玉玺一无所知的新人取而代之。 虽然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但苟四并未想要逃跑。用他的话说,他们这些太监在割掉子孙根的时候,就已经把命也一起割掉献给皇帝了,能死在皇帝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得有了价值。 苟四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名和他结了菜户的宫女,他之所以把玉玺碎掉的事告诉欧阳,就是因为他觉得欧阳神通广大,定有法子将那宫女带出宫去,看顾起来。 欧阳收下了碎玉,接受了苟四的请求,然后便按照苟四提供的线索,去存放玉玺的库房里“走”了一圈。 一如苟四的猜测,存放传国玉玺的盒子已经被放回了库房,但盒子里面放的却不是玉玺而是砚台,重量和玉玺差不多,拿在手里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差别,只有打开盒子才能发现当中的猫腻。 但损坏的玉玺也不可能随便丢弃,欧阳估算了一下,觉得玉玺应该还没离开永泰宫,于是又调头去了那里。 果然,一到永泰宫,欧阳正听到兴和帝在与汪九龄商量善后之事。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欧阳推测出了玉玺被砸碎的因由和经过,更看到了还堆放在兴和帝手边的玉玺碎片。 也是巧,欧阳一眼看过去,正瞧见已经碎得只剩“云”字的那一块。然后,也不知道该说热血冲头,还是鬼迷心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决定带点纪念品回去给自家男妻把玩。 于是,当汪九龄把玉玺的碎片装进盒子,准备找地方藏匿起来的时候,欧阳施了个法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块只剩下“云”字的碎玉取了出来,据为己有。 但欧阳并不会占卜之术,压根不曾想到戚云恒会在不久后生出反意,更没想到戚云恒竟会打下江山,当了皇帝。 ——命运这东西,总是奇妙得超乎人类想象。 欧阳收回思绪,将目光转回到朝堂中来。 今日献上传国玉玺的曹宏已经跪倒在地,朝臣们的注意力也从欧阳的身上移开,转回到如何质疑曹宏和对戚云恒歌功颂德上来。 在这个充斥着封建迷信的年代,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是相信天命的。欧阳一时兴起才引发的机缘巧合,很容易被他们解读为天命所归。 玉玺碎裂,“运”字也碎成了“云”字,岂不就是将一国之国运积留在了“云”字上? 偏偏这有“云”字的玉被戚云恒得了! 偏偏戚云恒的名字里还有一个“云”字! 如果这都不是天命所归,那还有什么能够称得上是天命所归? 难怪人家能够后来居上! 难怪人家短短十年就平定了乱局! 难怪人家才刚过而立之年就当了开国的皇帝! 只要将此事宣扬出去,谁还敢质疑戚云恒的帝皇之位,无上君权? 戚云恒和一众朝臣都想到了这一点,但相比于那些因为见证了奇迹而激情澎湃的朝臣,戚云恒却因为百感交集而迅速恢复了理智。 扫了眼朝堂上千姿百态的众相生,戚云恒向一旁的魏公公打了个手势。 魏公公马上扬起拂尘,上前一步,大声喝道:“肃静——” 朝堂上的喧闹立刻戛然而止,一众朝臣停止了指责和歌颂,齐刷刷地朝龙椅处看去。 “诸位爱卿。”戚云恒缓缓说道,“朕以为,有关前朝玉玺一事,不宜就此定论。正如刑部断案,总要讲究个人证物证才能做出最后的判断。在找到证据之前,即便是朕手中的这块云字玉真的出自前朝的传国玉玺,也不能就此判定曹宏郎中令献玉之举便是欺君罔上、包藏祸心。” 说到这儿,戚云恒顿了一下,让朝臣们消化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最前排的朱边,“朱尚书——” “臣在。”朱边快步走了出来。 “前朝宦官汪九龄原本就在刑部羁押,他的口供就交由你来负责。” “微臣领旨。”朱边躬身应诺。 “魏总管——”戚云恒转头看向魏公公。 “奴婢在。”魏公公也赶忙转过身来。 “宫内库房尽在你的辖下,好好搜上一搜,看能否找出碎裂的玉玺。” “奴婢领旨!”魏公公也躬身应下。 “潘都督。”戚云恒又点了一人。 “臣在!”金刀卫的都督潘五春应声出列。 “待朝会结束后,与曹宏郎中令‘好好’谈上一谈,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询问清楚。” “微臣领旨!”潘五春接下旨意,然后便朝跪在身侧的曹宏咧嘴一笑,“曹大人,朝会结束后,莫要急着离开。” 曹宏没有接言,也没有抬头,安安静静地跪在原地,等待戚云恒对自己的进一步发落。 戚云恒也没有将他遗忘,在吩咐过潘五春之后,便声调一扬,“曹郎中令——” “微臣在。”曹宏立刻绷直了身子。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未经许可便将私物挟入朝堂,罚你十记廷杖,可有疑议?” “微臣谢主隆恩!”曹宏立刻磕头谢恩,紧绷的身体也不自觉地松懈下来。 只罚了廷杖而不提其他,这就意味着不会革职罢官;之后还要和金刀卫的都督谈上一谈,就是说这十记廷杖再怎么重,也不会一下子夺了他的性命。 刹那间,曹宏不禁觉得,新帝确实是一位仁义之君。 然而戚云恒这会儿考虑的并不是仁义与否,更没想过打完这十记廷杖就放过曹宏。 这件事的后续还长着呢! 但眼下,戚云恒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跌宕起伏、高[潮]迭起的大朝会,拉上他家皇夫,回到寝宫里“好好”地谈上一谈。 将曹宏献上的玉玺交给魏公公保管,戚云恒看了眼下面的朝臣,见没人表现出再闹幺蛾子的意思,便沉声宣布,今日的大朝会到此结束。 随着魏公公的一声“恭送圣驾”,一众朝臣齐刷刷地弯[下]身,恭送戚云恒离开。 戚云恒克制住心中焦躁,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离开龙椅,走下台阶。 但他并没有径自离去,走到武将这一边时便停下脚步,朝欧阳所在的位置唤了一声—— “皇夫,随朕回宫了。” 欧阳抿了抿嘴唇,直起身板,快步走了过去,跟在戚云恒的身后。 戚云恒这才重新迈动脚步,领着身后的一大串尾巴走出了轩辕宫。 第34章 信口开河 离开轩辕宫,欧阳并没有因为献玉玺之事而得到共乘一舆的优待,但戚云恒的理智也只是维持到了返回乾坤殿为止。 一进乾坤殿,戚云恒便拉住欧阳,将他拖进了休憩用的内室,推倒在罗汉床上。 此时此刻,戚云恒的心情依旧复杂得难以言喻,但比起用言语来和欧阳交流,他更想身体力行地将心情传达给欧阳。 “重檐,纵容朕一次吧!”戚云恒忘了更换自称,俯[下]身,一手抓住欧阳肩侧,一手捧住他的脸颊。 欧阳的喉咙动了动,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直觉告诉他,若是选择纵容,接下来的遭遇肯定不会让他好受。可若是选择抗拒,就戚云恒此刻这种斗兽一般的亢奋状态,不狠狠地与他打上一架,恐怕也一样别想顺利脱身。 就在欧阳举棋不定的时候,戚云恒已经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咬住了他的喉结。 “啊——” 欧阳不由得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想要把人推开,却被戚云恒一把抓住手腕,反手扣在了头顶。 手腕被抓的一瞬间,欧阳忽地醍醐灌顶—— 其实他早对这人放纵成了习惯,再想划清界线,构建规矩,未免有些为时过晚。 “别太……胡来。”欧阳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将自己尽可能地打开,交由戚云恒掌控。 戚云恒含糊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已从欧阳的颈间滑落到了胸前。 ………… …… 魏公公懒洋洋地守在门外,对内室里的异动和异响充耳不闻。 早在戚云恒和欧阳拉拉扯扯地走进乾坤殿的时候,魏公公就已经把不懂事的宫女太监全都遣了下去,只留两个与他一起去过夏宫的跟班小太监守在门里门外等待传召。 说是掩耳盗铃也好,说是自欺欺人也罢,即便是终有一日纸里包不住火,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也要尽其所能地把陛下和皇夫的真实关系遮掩起来,能藏多久算多久,藏到无人可以指责或者无人敢于指责的时候才是最好。 如同高名一样,魏公公也从未想过对戚云恒提出劝诫,促使皇帝陛下回到男欢女爱的正途上来。但和高名不同的是,魏公公并未将此事和自己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联系起来,只是单纯地觉得此事就如皇帝陛下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底裤,原本就轮不到其他人来指手画脚。 陛下又不是没有儿子,用不着为了家国天下而摒弃自己的真实喜好。 即便是如今的两个皇子都不成器,都没出息,这个国家的未来也轮不到他这种宦官去殚精竭虑。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他这样的宦官佞臣,更是完全不存在侍奉两位君王的可能。能在皇帝陛下死后为其殉葬,就是他这种人这辈子最最好的结局。 魏公公正眯着眼睛打瞌睡,被派出去把守二道门的小太监忽地掀开门帘,小心翼翼地将头探了进来。 魏公公立刻睁开双眼,朝小太监勾了勾手。 小太监这才刺溜一下钻了进来,贴到魏公公的耳边,小声道:“六部的尚书们都过来了,正在殿外等候陛下宣召。” 魏公公瞥了眼放在案几上的“伪”传国玉玺,朝小太监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等小太监出了门,放下帘子,魏公公这才转过身来,隔着门扉,朝内室里扬声道:“启禀陛下,六部尚书求见——” 内室里立刻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传出戚云恒略显沙哑的声音,“让他们先去休息用膳,午膳后再来乾坤殿里议事。” “诺——” 魏公公转回身,向自己身旁的另一个跟班小太监打了个手势,让他去殿外向六位尚书大人传达旨意。 这时候,身后的内室已经结束了短暂的静寂,再一次地响动起来。 当内室里的响动彻底平息下来的时候,欧阳如一滩烂泥般地仰面朝天地瘫软在罗汉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伏在他身上的戚云恒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嘴巴虽然闭着,但气息也不顺畅,只能努力地呼吸吐气,平复自己早已紊乱的心跳。 从虚无缥缈的云端上跌落之后,欧阳终于有了抱怨的闲暇,开口道:“有那么一会儿,我真以为自己又要死掉了。” “又?”戚云恒注意到欧阳的用词,敏感地抬起头来。 “没错,就是又。”欧阳肯定道,“我好像和你提过的吧?小时候,我差点在庆阳伯府的池塘里淹死,最后虽然挣扎着逃了出来,把命给保住了,但身子骨还是受了影响,所以才会子嗣不济。” 欧阳想也不想地就把小欧阳的经历移花接木到了自己身上。不过,单就两个人的死亡方式而言,他们俩的经历本就极其相似,只不过欧阳的死不存在凶手,那时候的他也早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抱歉。”戚云恒凑到欧阳的唇边,亲了亲,“刚才还是过火了些。” “别多想,我并不是在责备你。要知道,濒死的感觉固然糟糕,但劫后余生的感觉却是再美妙不过。”欧阳微微挑眉,“你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我以为,那种感觉应该叫做欲‘仙’欲‘死’。”戚云恒戏谑地答道。 欧阳哼了一声,回了戚云恒一双白眼。 戚云恒笑了笑,忽地神色一正,转而道:“重檐,你今日在朝堂上所说的一切可是实情?” “基本上吧。”欧阳含糊地应道。 “基本上?”戚云恒对这样的答复并不满意。 “嗯。”欧阳垂下眼睑,“那块玉不是我捡来的,除了这一点有些不实,余下的都是真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戚云恒追问,“成国的传国玉玺真的碎掉了?” “这一点是真的不能再真了。”欧阳叹了口气,把当年进宫找苟四却惊闻玉玺破碎的事细说了一遍,只将结尾处,自己偷得碎玉的事,改为苟四受他委托,帮他拿了个能证明此事的纪念品回来。 “他知道自己要死,就未免有些视死如归。”欧阳信口开河地解释道,“只是他当时并未告诉我玉玺的剩余部分被藏在了哪里,我也压根没想到去问——那时候的我哪里会知道你能当皇帝,还会遭遇今日这么一出大戏啊!后来,没过多久,苟四就死了。至于死因,你也知道。但他当时确实得罪了右丞相家的小公子,而且还得罪得挺狠,所以我也不好说他的死到底是被灭口,还是再纯粹不过的巧合……或许还是灭口的可能性更大,他死之前,持印太监刘罗子已经从宫里消失了,只是生死不明。” “或许,是他主动给兴和找了个杀他的理由。”戚云恒喃喃自语,但跟着就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他托付给你的宫女,现在如何?” “在我的一处庄子里住着。”欧阳也跟着叹了口气,“出宫没多久就嫁人了,如今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三个娃儿的娘。” “你竟然没让她为苟四守节?”戚云恒很是惊讶。 “守个屁呀!”欧阳不以为然地皱眉,“苟四只让我把她接出来照顾,又没说不许她再嫁人。” “未必没有过那般期盼。”戚云恒一脸认真。 “有什么可期盼的,那只是他对食的菜户,又不是孩儿他娘。”欧阳没好气地反驳道,“再说,他要是真有你说的那种心思,就应该在自己死前先把那女人用绳子勒死,带到阴曹地府去做同命鸳鸯。” 戚云恒顿时没了声音。 欧阳却因此生出了不好的联想,蹙眉道:“我说,你不会是想在驾崩后留遗诏逼我殉葬吧?” 戚云恒沉默着,没有作声,但也同样没有出言否认。 ——我x! 欧阳立刻瞪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戚云恒,“我告诉你,这念头趁早打消,想都别想!我是要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的!谁敢逼我早死,我就跟谁玩命!想让我给你陪葬,唯一的法子就是活得比我长久,死在我的后面!” 欧阳的最后一句话让戚云恒已经阴云密布的脸庞上霎时间爆发出了阳光。 “这岂不是说,你若长命百岁,那朕起码也要活到一百零一岁?”戚云恒搂住欧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也好,到时候,咱俩一起做那老不死的怪物,也算是人间一段佳话。” “鬼话吧?”欧阳撇嘴吐槽。 戚云恒险些笑出声来,却没再接言,只缩了缩手臂,把欧阳抱得更紧。 休憩之后,戚云恒还是没让欧阳独自返回夏宫,留他在乾坤殿里用了午膳,然后又命人取来铺盖用的被褥,把欧阳重新安置在内室里补眠。 做好这些,戚云恒才领着魏公公等人去了前殿,与早已等在那里的六位尚书见面。 大朝会之后,皇帝与朝中重臣再开碰头小会乃是惯例,更何况今日又发生了真假传国玉玺这种足以搅乱人心的大事。 虽然戚云恒只罚了曹宏十记廷杖,但这件事却不会就这么简单了结。 只因夫人救助了一名乞丐,那乞丐就送了他家一个前朝玉玺做报答?这种傻到极致的报恩桥段只会出现在市井叫卖的廉价话本里,换做现实,那十有8九不是报恩而是报仇。 寻常的乞丐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接触到前朝玉玺?别说玉玺,就是最普通、最平常的劣质玉石都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能够摸得着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人并非寻常乞丐。可这样一来,他又是怎么变成乞丐的?京城里的官员那么多,他怎么就偏偏找上了曹宏而不是别人?就算曹家真的对他有恩,难道他不知道,把这样一件东西交易给恩人,会给恩人带来多大的风险,多大的麻烦? 即便是换个角度,曹宏的说辞也是极端靠不住的。 如今的朝廷既未接受地方举荐,也不曾开放考举选官,能在这个时候就当上四品京官的,不是戚云恒的旧部就是旧部的亲眷门人。 说自己身后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将玉玺直接送入皇宫的通天之路? 忽悠傻子去吧! 第35章 厚颜无耻 若不是欧阳横插一脚,有理有据地拿出了真传国玉玺早已破碎的说法,戚云恒今日就得被架在火上灼烤,认与不认都很容易得不偿失——认下这枚玉玺,等于说他这个皇帝还不如曹宏这个四品小官有气运,得人心;不认这枚玉玺,也会给人留下心胸狭窄以致于指鹿为马的不堪印象。 好在他家皇夫福缘深厚,三言两语就帮他解了围,更使那幕后之人弄巧成拙,反倒助了他一臂之力。 见到六位尚书之后,戚云恒首先提起的也是此事,只是侧重点与他在朝堂上所言截然不同。 事到如今,即便曹宏所献玉玺才是真物,也必须无视真相,只当它是假的。真正的传国玉玺必须是也只能是戚云恒手中攥着的那块,其过程也只能是碎裂后辗转落入到他的手中。同样的,无论汪九龄有没有被审问,他都会“说”出足以证明此事的证言;皇宫里也必然会找出传国玉玺的其余碎块——大不了找几块玉石砸碎就是,难道谁还敢拿起来一块块地查验不成? 正因如此,玉玺的真假已经无关紧要,尽快查出此事究竟是何人所谋又为何所谋才是当务之急。 因今日这一出不像是官场老手所为,戚云恒首先想到的就是前朝余孽。但朝堂之事最忌讳的就是想当然尔,戚云恒并未将自己的猜测宣之于口,只让朱边等人追查曹宏的升迁轨迹,揪出他的背后靠山。 处置好前朝事端,外头的太阳也快要落山了。 戚云恒没留朱边等人在宫内用膳,卡在朱边嚷饿之前将公务了结。 但就在戚云恒已经命人送六位尚书出宫的时候,朱边却躬身一礼,一本正经地向戚云恒讨要那日吃过的奶味蒸糕。 戚云恒对他的厚脸皮很是无语,犹豫了一下,抬手将魏公公叫到身旁,让他走一趟后殿,将此事转告欧阳,询问他是否愿意让夏宫的厨子给朱边准备。 魏公公领命而去,朱边却脸色古怪地打量了戚云恒好几眼,然后小声嘟囔道:“您可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怎么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呢?” “天下共主也管不了天下人的吃喝拉撒。”戚云恒没好气地瞪了朱边一眼,“朕的国库空虚,朕能否只凭一道旨意就将诸位爱卿的家财积蓄掠夺一空,充入国库?朕还有不少百姓正在忍饥挨饿,朱尚书又可愿将家中吃食献出,用你的鸡鸭鱼肉去喂饱一部分黎民百姓?” “回陛下,微臣也是心胸狭窄、无大志向之徒,这种济世救民的宏图伟业还是留给那些忧国忧民的慷慨之辈吧!” 朱边厚颜无耻的答复使其身边同僚都忍不住送了他一串白眼。 户部尚书万山好奇问道:“这什么蒸糕到底是何美味佳肴,竟让朱尚书如此念念不忘?” “看着就是一道寻常点心,只是食材用料太过罕见,味道便也让人食而忘怀。”朱边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跟着又叹了口气,“真想去皇夫阁下的夏宫里吃上一顿!一道普通的蒸糕都做得如此讲究,其他佳肴也肯定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不如请皇夫阁下在夏宫里开一场宫宴吧?” “别想了。”戚云恒毫不客气地否掉了朱边的遐想,“你今天把皇夫得罪成那样,他不想法子报复回来就是好的,哪里还会请你吃饭?” “报复?!” “我得罪他?!” 万山和朱边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朱边看了万山一眼,抢先道:“要说得罪也应该是万尚书得罪才是,我今天可是没少帮皇夫阁下说话的。” “万尚书不过是就事论事,并未说错什么或是做错什么。倒是你,好端端地非要请他参加今日之大朝会,扰了他的清梦不说,更使得那种沽名钓誉之徒有了出言辱没他的机会和场合,简直就是无妄之灾。”戚云恒道。 “若不是臣执意将皇夫请了来,陛下可想过后来的玉玺之事应该如何处置?”朱边想也不想地顶嘴,“陛下理应重重地奖赏微臣才是。” “我确实该赏你,但皇夫恐怕不会这么认为。”戚云恒漠然道。 不等朱边再次接言,一旁的万山终是按捺不住地[插]了进来,“皇夫阁下的性情……有些偏激?” “我经常听到的形容词是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戚云恒一脸认真地纠正。 被戚云恒这么直白一说,原本想要说点什么的万山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皇夫的脾性确实称不上好,但他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对律法的了解更是胜过积年讼师,在前朝横行数载,惹得仇家无数,被言官弹劾的次数也是数不胜数,然而直至他主动退隐,也无一人能以律法将其定罪。”戚云恒貌似在回答万山,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看向朱边,“正因如此,若有人向朕告皇夫的状,朕首先想到的恐怕不是皇夫做了什么,而是告状之人对皇夫做了什么。” “……” 六位尚书表情各异,齐刷刷地无言以对。 “此外,皇夫的身子骨也算不上好。”戚云恒继续道,“对他而言,早起这件事真的是能要去他半条命的。所以,朱爱卿也莫要怪他记恨,实在是尺有所短,皇夫也有着他的难言之隐。” “就他,还身子骨不好?”朱边目瞪口呆,显是想起了欧阳那一脚强而有力的飞踹。 其他五位尚书虽未作声,但观其表情,明显也是一样的不以为然。 “皇夫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他至今仍无子嗣亦是与此有关。”戚云恒现学现卖。 朱边立刻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没儿子呢!” 此话一出,顿时又引来了其他尚书的白眼—— 你连媳妇都没娶,谁给你生儿子啊! 说笑间,魏公公已经去而复返,带回了欧阳那边的答复:小事一桩,只是厨房那边恐怕不会有现成的蒸糕,得花些时间烹制,让朱边耐心等待。此外,见者有份,既然其他尚书也在,那就不该厚此薄彼,每人都应送上一份才是。 六位尚书当即躬身致谢。 戚云恒心里却有些狐疑,觉得欧阳今日未免太过大方了一些,但沉吟了一下便将这个念头撂到一边,只让六位尚书先行回府,待蒸糕做好后,再由宫中内侍送到他们府中。 送走六位尚书,戚云恒回到后殿,准备送欧阳返回夏宫,顺便在那里享用晚膳。 欧阳这会儿已经起了,但他在大朝会上穿的那一身早被戚云恒折腾得不成样子,只能派人去夏宫找到桃红柳绿,让她们送了套日常的穿戴过来。 欧阳对颜色的喜好实在是十年如一日,外出时虽然也会穿着成年男子惯用的庄重深色,但居家的衣袍永远只有各种层次的红和各种深浅的绿。此刻穿在身上的这一套就比大朝会上的殷红华服还要红艳,衬着他如少年人一样的白净脸庞,真真是血红雪白,鲜嫩得让人很想冲过去咬上一口。 戚云恒将目光从欧阳的衣袍上收了回来,同时也收起了将这件衣服也撕开剥掉的念头,伸出手,把欧阳从罗汉床上拉了起来。 “走吧,我送你回去。”戚云恒轻声说道。 回到夏宫,这边的厨子已经开始在准备晚膳。 让厨房那边添上奶味蒸糕这道点心,欧阳又让魏公公帮忙,去后宫的库房里寻了些好看的陶瓷罐子,装上红糖、白糖、牛奶、白面,每样六份,准备和蒸糕一起送给六位尚书。 戚云恒很少见到欧阳这样大方,还是对一群跟他没什么干系的陌生人,其中两个更与他刚刚有过争执,不由挑眉问道:“你这是在送礼?” “是呀,我就是想贿赂他们。”欧阳坦然承认。 戚云恒没有接言,皱起眉头,直盯盯地看着欧阳。 “真的就是贿赂。”欧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是要我接管内库吗?这些东西就是用来打前站,堵他们嘴的。” 见戚云恒还是半信半疑,欧阳只得继续解释,“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总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好东西,将来才好大开方便之门,少给内廷司制造麻烦。” “你想让内廷司经营这些?”戚云恒问。 “只是一个起步,暂时还谈不上经营。”欧阳没有否认,“就眼下来说,你能掌握的生财之道其实有限,而皇庄大概是见效最快也最不容易惹人诟病的。我打算这几日便去皇庄那边走上一圈,切切实实地看上一看,然后把该规划的规划好,等到春暖花开之后,就直接着手去做。” 欧阳的话其实有些不尽其实。 他拿出来的红糖和白糖都是南边的手下人送过来的蔗糖,而甘蔗这东西只能在南方种植,若是栽种到北边,即便长了出来,也会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般,天晓得能长成什么模样。 但他手里还有北边手下收罗来的甜菜种子,种在京城以北的地方毫无问题。用甜菜制糖虽不如甘蔗那样简单方便而且易提纯,但只要放低标准,一样可以在现有条件下制出不那么好看但味道却也差不到哪儿去的粗糖。 虽然内廷司的生意迟早要走上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暴利垄断之路,但在筹建的初期,过于暴利的收益也很容易刺激到朝臣们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使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生出指责的[欲]望,给内廷司的发展造成严重的桎梏和阻碍。 第36章 蝴蝶翅膀 正因如此,欧阳给内廷司勾画的初期蓝图就是“自给自足”——别管能不能产生收益,又产生了多少,前三年的账面都不能出现明显的盈余或者亏损——两者都会使朝臣对内廷司的存在产生关注乃至质疑,只有不赚不赔,才会降低内廷司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尽可能地不惹人注意。 于是,某些物美价廉但又非平民所能制造的农副产品就成了首选。 正所谓士农工商,身处士族之上的皇帝若是去经商,肯定会被视为自降身份;可要是换成务农,就会被赞美为天下之表率。至于务农务出来的农产品如何经由“工”这个途径转移到“商”路上来,这个年代的人类是很少会去关注甚至都想不到该去关注的。 戚云恒今日很是尽心尽力地帮欧阳擦了[屁]股,这让欧阳很是“感动”。而他能够回报给戚云恒的,就是在已经应下的差事上多尽心,尽可能少地给他平添麻烦。 至于机缘巧合赠送玉玺一事,欧阳已经将其抛诸脑后。 先不说这就是一桩巧合,即便不是,他也不会更不敢挟恩图报。 跟皇帝讲恩情那就是作死。 即便是施恩,也只能让皇帝施恩于你。千万不能反过来,让他发现你对他有了恩情。而更加不可为的,就是让他觉得你觉得你对他有了恩情。 一旦出现最后一种情况,那你距离家破人亡、身死魂灭也就不甚远矣。 欧阳望着戚云恒,等他追问自己的详细计划,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晌,戚云恒却率先移开了目光。 “其实,我对农事乃至民生……不甚了了。”戚云恒不无尴尬地苦笑。 戚云恒生在国公府,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即便是最落魄的时候,也不过是精神上的,从未因生计艰难而涉足过平民百姓的行当。 欧阳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所谓民生,说白了,其实就四个字:吃饱,吃好。只要做到这两点,便会天下太平,千秋万代。” “重檐的说法倒是新奇有趣又简单明了。”戚云恒立刻生出了探究的兴趣。 ——心得体会罢了。 欧阳这样想着,却不能这样回应戚云恒。 “在我看来,天下事不过两种。”欧阳道,“一种是吃太饱,撑的;另一种是吃不饱,饿的。朝堂上的事,大多是前一种;百姓间的事,却基本都属于后面一种。只是呢,我虽能看得明白,却想不出解决之道。毕竟,让朝臣挨饿和让百姓吃饱都是至今未决的千古难题。” 说完,欧阳把手一摊,作无奈状。 戚云恒没有马上接言,将“吃饱吃好”四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很快挑眉道:“重檐的意思,我多少明白了一些。饥饿的感觉,我也曾体会过,确实很容易让人铤而走险,酿造祸端。” “你也曾挨过饿?”欧阳一愣,不自觉地歪了话题。 “征战的时候,免不了出现诸如粮道不畅、供给不足的情况。”戚云恒点头道,“即便没有这些情况,也会有没办法埋锅造饭或是没时间吃饭的时候。” “说起来,自从朱边投入到我的麾下,三餐不继的事情才少了很多。”说起征战,戚云恒便有些刹不住闸,侃侃道,“朱边这人其实是个全才,在寻找吃食上更是厉害跟老鼠一样。哪怕是荒原旷野,他也能挖地三尺,把可以吃的东西翻找出来。只可惜,他的性情和重檐你有些相似,都存在那么点……偏差,而他对自己的性格也和你一样有着自知之明,这才主动弃了丞相之位,去了更能让他拓展喜好的刑部任职。” “喂——”欧阳不爽地瞪眼,“拿我和他做比,你神马意思啊?等等,我说,你处置孙妃一家的损招不会就是他想出来的吧?” “重檐觉得这样处置不好?”戚云恒对欧阳的反应有些诧异。 “看从什么角度去说了。”欧阳撇嘴,“反正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钝刀子割肉,又狠又毒又阴险,简直损到家了——当然,我也没什么资格嘲笑人家就是了。” 欧阳从不觉得留人一命就是仁慈,也不觉得把对手踩到泥里就是报仇雪恨,所以他处置仇家的法子从来都只有一种,那就是速战速决地斩尽杀绝。 简而言之,他会给仇家一个痛快,但绝不会给其活路。 但戚云恒其实并不知道欧阳到底干了多少“坏”事,只知道他的仇家经常会自掘坟墓,不是莫名其妙地作死或者暴毙,就是平地走路的时候把自己摔死。总之,欧阳的仇家一定会死,但绝不会也从不曾与欧阳产生证据性的关联,而欧阳明面上的案底永远停留于打架斗殴、当街谩骂这种用银子就能解决的程度。 戚云恒当然有过怀疑,但之前是一叶障目——我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如今更是纯洁不复往昔,只觉得欧阳铲除异己的手段未免太过简单粗暴。 至于其中对错,戚云恒根本不会再去考虑。 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戚云恒并未把欧阳的吐槽放在心上,只当他看不惯朱边的行事做派,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欧阳也没揪着此事不放,只默默在心里给朱边添了个“祸害”的标签,标上了“一旦招惹就要迅速置其于死地”的备注。 正月初十,难得的阳光明媚,天晴气暖。 这日,欧阳又率人去皇庄里实地考察了一次,终是将其中一处庄子与戚云恒准备赏人的另一处做了调换,敲定了皇庄的最终面积。 但考察之后,欧阳没有直接返回夏宫,绕道先回了趟自家府邸。 庄管家当然还没回来。 以如今的交通工具和道路状况,日行千里这种事只能在梦里想上一想。换成现实,即便有法术相助,也要先考虑持续赶路时时候大量消耗灵力会导致怎样的后果。至于传说中的飞行法术——鉴于如今的灵气浓郁度,飞天遁地这样的法术就如没了燃料的飞机[坦]克一样,纵然学会,也没法使用。 欧阳这次回府也不是为了打听庄管家那边的进展。 他之所以回来,一方面是想看看府里的情况,欧菁是否安好;另一方面却是要找苏素,通过她手里的渠道运些良种家畜到京城。 如往常一样,永远不会无事可做又和府中女人相看两相厌的苏素并不在府里。 欧阳先和欧菁见了面,聊了会儿府里的近况,苏素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苏素一进门,欧菁便起身避了出去,擦身而过的途中连个眼神都没给苏素。 苏素也没理她,径自往欧阳身边一坐,直接吐槽,“你这侄女大概到青春期了,最近逆反得有些厉害。” “她干了什么?”欧阳问。 “出门的时候越来越多,还交了些莫名其妙的朋友。”苏素抱怨道,“我跟她说,大过年还出门闲逛的女人不会是什么良家,她就直接拿茶杯砸我。” “谁让你把她也一起骂进去了。”欧阳翻了个白眼,强忍着没把你活该这三个字说出口,只淡定道,“没事。别管好朋友,坏朋友,总要先结交着,然后才能知道到底什么是朋友。人嘛,总要吃几次亏才能长大。” “你就不怕她真出点啥事?她可是女孩子!”苏素瞪起眼睛。 “白嬷嬷和小青不是一直在她身边嘛?”欧阳一脸的不在意,“既然她们俩都没过来找我诉苦,那就说明菁儿还守着分寸,没到那种需要担心的地步。” 白嬷嬷和小青是欧阳以婢女身边安排在欧菁身边的女卫,虽然不是什么妖灵修者,但经历丰富,身手不凡,足以应付那些心怀不轨的普通人类。 “随便你,反正那是你侄女,不是我侄女。”见欧阳这般作答,苏素放弃了多管闲事。 “说正经事吧。”欧阳也不想和苏素谈什么女儿经,敲了敲桌面,转而道,“我把戚云恒的内库接了过来,准备筹建一个类似于内务府的机构,名字叫内廷司,搞些皇家产业。” “内廷司?”一听这名字,苏素便笑出声来,“谁想出来的名字啊?太监吗?” “不该问的别瞎问。”欧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要做的就是运些奶牛、耕牛和家猪过来,再让人从附近的庄子上调些粮种和菜种,具体的种类和数量,我会列表单给你。” “小事一桩。”苏素点头应下,“就这些?不用我分些人手给你撑场面?” “一码是一码。你们是为我赚钱的,没义务给他干活。”欧阳摇摇头,“再说,他那边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全看怎么用,会不会用。” 苏素耸了耸肩,没再多事。 欧阳又让她在下半年的时候多运些盐糖之物到京城——上半年的物资已经在路上了,再从北边买一批羊毛或者活羊过来。 “不要棉花?”苏素问,“西北那边的棉田已经量产好几年了,上次联系的时候,他们就跟我说要开始考虑清理库存。” “现在需要的是和平,不是战争。”欧阳道。 “你这话和我刚才说的话有关系?”苏素满头雾水。 欧阳叹了口气,“你以为,如果朝廷有了棉花,首先会用在哪里?” “官员福利?”苏素眨了眨眼,“肯定不会先用在百姓身上,这我知道。” “北方战场。”欧阳回了她一双白眼,“一旦有了棉花这种远比毛皮廉价的御寒之物,而且如粮食一样可以春种秋收,就算戚云恒不想,刚从战争中尝到甜头的武将们也肯定会叫嚣着要把北方一举拿下,用开疆扩土之功换取世袭罔替的荣华。但打仗不是只需要将军的,真正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的是普通士兵,是老百姓。 “如今天下初定,大家都觉得总算可以过太平日子了。百姓们只想着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士兵们也想着返回家乡,娶妻生子。这时候,若是皇帝又开始征兵打仗,展开一场注定要旷日持久而且还不晓得能不能获胜的两国之战,百姓们会怎么想,士兵们会怎么做?在这种上下对峙、态度不一的状态下出兵,交战——即便是最后打赢了,也注定会是一场惨胜。”欧阳叹了口气,“到那时,戚云恒的龙椅也要坐不稳了。” 第37章 好与不好 “也不一定吧!”苏素反驳道,“我的国家就在建国之初打过这样一场打也应该、不打也未必不行的战争,最后不仅打赢了,更没影响到国家稳定,反而还给自己跻身五大……那个……霸主奠定了基础,给未来打出了和平!” “这里不是你的国家。”欧阳提醒道,然后又指了下头顶,“这里的皇帝也不像你们的领袖那样得人心,有号召力。还有,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里的士兵和百姓并不认为这场仗是为他们自己打的,更不会去想赢下或者输掉这场战争又将对他们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之后,自然也不会舍生忘死,前仆后继。” 苏素顿时没了言语。 “牵一发而动全身。”欧阳淡然道,“你那边的世界之战,追根溯源,其实也是由不起眼的羊毛所引发的。” “那你还要羊毛?”苏素提出了新的疑问,“羊毛也是可以制作成保暖衣物的。” “棉花往布里一塞就能用,羊毛行吗?你没发现我只要了羊毛,没要纺羊毛的器具?”欧阳不耐烦地反问,“等他们把羊毛变成能穿的衣服,能用的东西,再去想法子筹集羊毛,国库也差不多存下钱了,各地的粮仓也不至于连耗子都养不活了。” 不等苏素再开口,欧阳便抢先道:“你可是学过唯物论,辨证学的,应该很清楚有些道理需要因地制宜,有些道理却是天下大同,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 “停!”苏素马上直起身子,举起双手,在自己身前打了个大叉,“你说什么都可以,直接骂我是笨蛋都没关系,别念经!” 欧阳微微扬起嘴角,“这都听不懂,难怪你的修为一直没有进益。” “因为修炼这种事太不科学了嘛!”苏素嘟起嘴巴,一脸无辜,“身为一个拥有科学世界观的无神论者,我就算是做了鬼,也没法接受这种不科学的现实!” “……你开心就好。”欧阳嘴角下落,满头黑线地放弃了给苏素喂药。 “别说我了,说说你。”苏素顺势转移话题,“你在宫里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我在哪里都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直觉告诉欧阳,苏素问的好不好应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他一向不懂女人的心思,也懒得去猜测,只随口敷衍了一句,等苏素那边自行拓展深度,揭开谜底。 果然,苏素马上追问道:“戚云恒对你好吗?” “就一个皇帝的角度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欧阳客观地评价道。 “但他不只是皇帝,还是你男人啊!”苏素撅起嘴巴,“娶了一堆小老婆,生了一堆孩子,然后还巴着你不放,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无耻,很没良心,甚至……很恶心吗?” “说得好像你不是我小老婆一样。”欧阳想也不想地吐槽。 “我和她们怎么能一样?!”苏素气恼地拍案而起。 “菁儿也是这样想的。” “喂——” “说真的。”欧阳耸耸肩,“就其本质来说,你和她们之间真没什么不同。我收你做小妾是因为你能赚钱,能做事。戚云恒收了后宫,也是因为那些女人能生养孩子。” “我那是工作……” “她们也是。”欧阳打断道,“生孩子,养孩子,也是后宫那些女人的工作,而且是她们人生中能够获得的唯一一份工作。” “生养孩子怎么会是工作?!”苏素无法理解这样的脑回路,“你这么说简直是在侮辱自己的母亲!” “如今的女人就是靠着生孩子、养孩子、陪男人睡觉来换取生存的。”欧阳漠然答道,“我并不是在侮辱女人或者贬低女人,我只是很单纯地在陈述事实。你扪心自问,在这个世界里,若是一个女人不去做这三件事,那她又能怎样生存——独立地生存?” 苏素没能反驳。 工作,她倒是能想出一些,比如纺织,比如刺绣,比如做些零食早点之类的小生意。 但这个世界信息闭塞,手艺活更不是打开电脑搜一下就能学到的,可做不等于能做,更不等于能做好。除此以外,想要完成这些工作还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安安全全地出门,再安安全全地回家。 坏人的多寡从来都和科技的发展以及物质上的穷富没有直接的关联,这个世界的坏人也很难说是比她的家乡更少还是更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对女人的苛刻是她的家乡完全无法比拟的。在家乡,女人若是遇到坏人,只要没有丢了性命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在这里,当场死掉或许才是最大的幸福,若是活了下来,即便硬挺着没有被身边的亲人逼死,也会因为旁人的指指点点和毫无道理的歧视而落入生不如死的人间地狱。 就这个角度来说,生孩子、养孩子、陪男人睡觉即便不是女人的工作,也是女人在这个世界里赖以生存的保障。一旦放弃这三点,就等于放弃了男人以及男人所能提供的保护,遭遇坏人的几率自然也会大大增加。 苏素之所以给欧阳做妾,为的,其实也就是这层保护。 “这里不是你的家乡。”见苏素不言语,欧阳直接说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在这里,女人若是不依附于男人,连生命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更别说获取工作,填饱肚子。” “我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苏素沮丧地坐了下来。 “就是这个道理。”欧阳点点头,“我一直觉得,你那边的女人之所以能走出家门,获得与男性近乎平等的地位,必须要感谢两个人。第一个就是发明纺织机的家伙。虽然这东西也给人类制造了不少罪恶和苦难,但没有它的出现,女人就不会得到一份让她们变得无可取代、无可或缺的工作。至于另一个需要感谢的,则是火[枪]的发明人。正是有了枪炮这种可以无视自身力量的武器,女人才有了可以杀死任何男人的能力,有了和男人争权夺利、一较高下的可能。” “你在开玩笑吧?”苏素抬起头,诧异地看向欧阳。 “绝对不是。”欧阳面无表情地答道,“正如你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我这里的世界之所以会发展出男尊女卑的价值观,就是因为女人并不是如今这种生产力体系中的必需品,在体格上也不如男人健壮有力,以至于可以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控制、杀害——说到底,弱小便是原罪。” 苏素怔怔地看着欧阳,好一会儿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你平日里经常琢磨这些?” “闲极无聊的时候便会想上一想。”欧阳垂下眼睑,“这大概是因为,我也是个喜欢问为什么和凭什么的家伙吧!” “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呢!”苏素认真道。 “我该说谢谢还是承蒙夸奖?”欧阳自嘲地笑了笑,“你若是有心为所谓的女权做贡献,那就想办法,让诸如纺织机和枪炮这种能够从实际意义上改变女人的科技出现在这个世界,使女人不再依赖男人也不再畏惧男人。但在实现这一点之前,不好意思,别把你们那边的一套套用到我们这个世界,尺码不合。” “我明白,我会经常提醒自己的。”苏素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觉得戚云恒配不上你。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你都值得更好的,能够一心一意对你好的。” “姑娘啊!”欧阳也幽幽地叹了口气,“有句话说得好,图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图他对你好——感情这东西,不能当饭吃的。” “是,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单身,没有找男人啊!”苏素感慨。 欧阳立刻板起脸,一本正经地纠正,“亲爱的,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就律法的角度而言,我就是你男人。” “滚一边去,别连我都调戏!”苏素翻了个白眼,“我可是豁得出去的女人,火大了,直接跟你和离!” “不好意思,你只是我小妾,我不写放妾书,你就是把官司打到衙门,人家都不会收你状纸。” “再废话咬你哦!” 气郁之下,苏素终是祭出了压箱底的大招。 调戏过自家小妾,欧阳神清气爽地准备回宫,但刚一出屋,就发现欧菁藏头露尾地躲在廊下,一副想要上前又犹豫不决的踯躅模样。 “过来!”欧阳有些不快,扬声把欧菁叫到面前,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将刚刚放下的门帘又掀了起来,“有话进去说。” 说完,欧阳率先进屋。 欧菁垂下头,蔫蔫地跟在欧阳身后。 重新回到屋内,在还没凉下来的座位上重新落座,欧阳没等欧菁酝酿好情绪,直接开口问道:“说吧,做什么坏事了?” “苏素跟您告状了?!”欧菁马上瞪起眼睛。 “她是担心你。”欧阳道,“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太对头。” “谁需要她来担心!”欧菁撅起嘴巴,一脸的不忿,“我又不是几岁的娃娃,她也不是我的正经长辈,我和谁交朋友,与她有何相干,轮得到她来指手画脚?!” “确实轮不到。”欧阳点头,“所以我让她以后再别管你,反正你是死是活也轮不到她担责任。” 欧菁本想说一句“正该如此”,话到嘴边又觉得欧阳话里有话,不太对味。 见欧菁没吭声,欧阳挑眉道:“你到底交了些什么朋友,别是真有问题吧?” 第38章 他人之事 “有两个确实是冲着您还有您身后那位才黏上我的。”欧菁没有否认,“但她们也就是说些奉承话,讨我欢心,并没做出——至少现在还没做出过份的举动。平日里通通信,一起去茶楼吃些点心,说说闲话,也是不错的消遣——我知道您这边府里的规矩,她们几次说想来府里拜访都被我拒绝掉了,她们邀请我去她们的家中作客,我也用身边没有长辈相陪做理由给推脱掉了。” “你知道分寸就好。”欧阳点点头,“不是我自夸,你叔叔我在陛下面前肯定会越来越有份量的,想要巴结我的人也肯定会越来越多。你得学着擦亮眼睛,看清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进而掂量出这些人心里头可能潜藏的恶意。” “这个我得慢慢学。”欧菁绷着小脸,严肃道,“察言观色也是一种本事,您不能指望我一蹴而就。” “不要怕得罪人。”欧阳强调,“不是你叔叔我吹牛,这天底下,还真没有哪个‘人’是我得罪不起的。” 欧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三叔,您就不怕把我宠坏了,给您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 “不怕。”欧阳一脸傲慢,“天漏了可以补,你别把自己捅漏了就行。” “三叔,您别咒我行不行?”欧菁嗔怒地瞪了欧阳一眼。 “没跟你说笑,严肃点。”欧阳依旧一本正经,“等这个年彻底过完,你那爹娘差不多也要回京了……” “十五前后。”欧菁插言道,“今天刚收到爹爹遣人送来的家信,说是要在二月之前赶回京城受封,但没跟我说封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承恩侯呗!”欧阳撇撇嘴,跟着又问道,“是全家都回来吗?” “从老到小。”欧菁明白欧阳的意思,点头肯定,“爹爹让我尽可能地把欧家的宅院——就是原来那座——好好收拾一下,把院子按原来的样子安排好。” 欧阳不由哧了一声。 “有什么不妥?”欧菁疑道。 “没,就是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咱们还没回京的时候,你二叔欧陌领着你四叔欧防去过柳县的山庄,打着庇护家族的名义逼我自尽。我没搭理他,叫人打断了他的两条腿,和你四叔一起送回去了。”欧阳直言不讳地解释道,“等他们回京之后,你注意避着点欧陌,别让他仗着长辈的身份迁怒于你。” “他真的逼您去死?!”欧菁瞪大眼睛,“脑子进水了吗?” 欧菁对家里人的担惊受怕毫不知情。她看到的是戚云恒十年如一日地亲近欧阳、倚重欧阳,而欧家的兴衰荣辱也因此牵系在了欧阳一个人的身上。若他们真把欧阳逼死,那欧家才是彻底地没了活路。 “大概是在娘肚子待久了,他的脑子自打生下来就没干净过。”欧阳没跟欧菁解释内情,只冷冷一笑,和欧菁一起嘲弄欧陌。 欧菁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三叔,若是二叔真的找到机会迁怒于我,我可不可以当场还回去啊?” “还完了,记得赶紧回我这里避难。”欧阳避重就轻地答道。 “晓得了!”欧菁立刻笑逐颜开。 敲打完欧菁,欧阳还是没能立刻走出家门,原因却是欧菁把他拉住不放,吞吞吐吐地想要请他帮个小忙,然而吭吭唧唧了好半天,欧菁也没把帮什么说清楚。 “再不说,我可就不听了。”欧阳沉下脸。 “别,别,别!”欧菁赶忙又把欧阳拖住,咬了咬嘴唇,委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您开口,这事吧,是我一个朋友……” 不等欧菁把话说完,欧阳便挑眉道:“朋友?” “真的朋友!”欧菁马上强调,“可以一起说悄悄话的那种,而且门户相当,家里也是有爵位的——华国的爵位!” “哦——她怎么了?”欧阳故意拉了个长音。 “不是她怎么了,是她家,她的父亲母亲……” 欧菁一边绞尽脑汁地寻找不会让朋友颜面扫地的用辞,一边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讲了个大概。 简而言之,这就是凤凰男一朝得势想要抛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欢的故事。 男主角,也就是欧菁那位手帕交的父亲,乃是戚云恒的手下大将,三公四侯中的定北侯车广茂。 所谓三公四侯,乃是新朝建立后,第一批封获得封爵的七个人,也是最有可能在爵位之前加注世袭罔替之定语的七个人。为了表达自己对这七个人的羡慕嫉妒恨,朝廷上的一众官员就将这七个人凑做一堆,送了个三公四侯的“美号”。 定北侯车广茂今年三十五岁,是三公四侯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的女儿——欧菁新结交的“真”朋友——车宝儿,却比欧菁还要大上一岁,今年已经十七。 车宝儿是定北侯的原配发妻所生,也是定北侯名下唯一的孩子,而这也正是定北侯用来休弃发妻的理由:无子。 但就车宝儿所言,定北侯休妻的真正原因是他在征战中结识了一个破落士族家的女人,还将那女人收在身边,豢养成了外室,与其生下一儿一女。为了让这一儿一女——尤其是儿子,能够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名正言顺地继承自己的一切荣华富贵,定北侯便狠下心来,想要“除”掉家乡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发妻。 车宝儿母女一直留在定北侯的老家,并未随定北侯南征北战,四处飘泊。 但不等定北侯派人回老家完成此事,用金钱或是威吓与发妻断绝关系,戚云恒那边就横插一脚,悄无声息地搞出了一项福利——在将军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们的妻子儿女以及至亲家人接到京城,使他们能够团团圆圆地聚在一起,享受这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 这一举措当然还有其他考量,但对定北侯而言,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他给炸傻了。 同样傻掉的还有定北侯的发妻钱氏。她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和下人来到京城,以为自己总算是熬出了头,妻凭夫贵,平步青云。没曾想,还没进得了侯府,看门人一句“哪来的村妇,我家侯夫人好端端地在府里面呢!”就把钱氏给说懵[逼]了。 好在车宝儿母女身边还有戚云恒派出来的金刀卫。为了撇清自己接错人的罪名,接车宝儿母女进京的金刀卫与侯府下人据理力争,又抬出皇帝陛下施压,终是把定北侯引了出来,“闹”清楚了事情真相。 有了这么一出,定北侯再想悄无声息地休掉发妻已是绝无可能。 定北侯的发妻钱氏也不是吃素的。她本是乡下土财主的长女,从小读书习字,见识也不次于普通的男人。只看她能在男人离家博富贵的时候,独自带着女儿安然活过了战乱,家中的钱粮也有增无减,就知道这女人即便没有大本事,起码也是个胆子大、能当得起事的。 发现自家男人身边竟然有了别的侯夫人,钱氏并没有当场吵闹不休,只冷眼旁观,由着金刀卫为自己出头。 而定北侯迫于“皇帝陛下”的压力,不得不打开侯府的大门,将自己的原配夫人接入府中。 入府之后,钱氏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自家下人冲进正室才能居住的正院,把那个以侯夫人名义住在里面的女人揪了出来,当着金刀卫、定北侯以及一众下人的面,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这一顿打不仅把美人变成了猪头,让定北侯“伤在妾身疼在吾心”,更让这位据说出身于士族名门的女子当场落了红。 车宝儿一口咬定这女人只是巧合地来了天葵,而那位“伪”侯夫人和定北侯却牟定了这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但这个被钱氏暴打的女人连定北侯的妾侍都不是,只能算是无媒[苟]合的外室,钱氏又是金刀卫接回来的,被皇帝陛下所“关注”,定北侯再气再恼,也找不出理由给真爱报仇雪恨——当场招待发妻一顿拳脚,只能跳脚大骂,叫嚣着要休掉钱氏。 此事据说已经闹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车宝儿心怀忐忑,这才求到了欧菁这里,想要请她那当皇夫的三叔去探探皇帝陛下的口风,问一问事情的进展。 听完,欧阳没说自己帮不帮忙,只问道:“你怎么认识这个车宝儿的?” “年前刚回京的时候就认识了。”欧菁道,“三叔你那时候忙忙碌碌地也顾不上我,我就带着白嬷嬷和小青她们上街闲逛,然后就在西大街的金玉堂里遇见了车宝儿。那是我第一次去金玉堂,之所以进去也是临时起意,能认识车宝儿更是我主动找她搭话——我看上了她手里拿的珠串,就请她转给我看看。她这人脾气好,二话不说就递给我了。” “什么珠子竟然能让你瞧上眼?”欧阳疑惑道。 欧菁更喜欢玉器,对珍珠这种时日久了就会发黄变质的东西一向是兴趣缺缺。 “我准备买来送给金珠的,她喜欢珍珠。”欧菁解释道。 “她喜欢珍珠?”欧阳一愣,“我怎么从没见她戴过?” “她不戴,就放在盒子里看。”欧菁道。 ——这是怎么个喜欢法? 欧阳一阵无语,也没再深究欧菁和车宝儿来往之事,只叹了口气,“行了,这事我记下了,你老实在家等消息就是。只要不是已经发了明旨让定北侯休妻,我肯定不会让你那朋友‘毫无准备’地吃亏。” “就不能不吃亏吗?”欧菁撒娇地问道。 对欧阳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语言陷阱,欧菁已经是身经百战,再不会轻易中招。 “亏都已经吃了,接下来该考虑的是如何止损。”欧阳没好气地瞪了欧菁一眼,“我告诉你,你将来要是遇到这种男人,别去理会什么外室小妾,直接一刀把那男人阉了,然后赶紧回家,找我做主撑腰。” 欧菁不由叹道:“宝儿她们娘俩就是苦在没人给她们做主撑腰啊!” “别人家那些不开心的事,听来开心一下就行了,别玩什么感同身受。”欧阳冷冰冰地嘲讽道。 欧菁不认同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顶嘴。 “天不早了,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欧阳站起身,“对了,我记得库房里应该有盒彩珠,你去找找。若是找到,就给金珠送去,让她把玩。” “知道了!”欧菁开开心心地应下。 第39章 请旨休妻 回到夏宫,欧阳第一件事就是把庞忠叫了过来,让他去打听定北侯休妻一事。 这倒不是他对这事有多重视,相反,正是因为没当回事,欧阳才赶紧把事情分派出去,省得过会儿忘掉,让欧菁失望。 欧阳其实也没指望庞忠能办好此事。 就这段时日的观察来看,庞忠初见时的淡定自若根本不是什么胸有成竹,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无欲则刚。 他这人没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本领,也不是那种领导型的人才,对钻厨房的喜好远大于发号司令,来了没两天就和欧阳带进来的厨子打得火热。 但他也不是全无优点可言,最起码嘴严、心细、勤快、谨慎,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不贪权,不揽事。 然而直到这一次,欧阳才知道这人到底谨慎到了何种地步。 欧阳之所以把打探消息的活儿交给庞忠,不过就是想通过他的行动引起戚云恒的注意。 欧阳知道戚云恒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而且数量不少,只是懒得揭穿,也没打算因为这件事和戚云恒起争执——反正,他想藏起来的事情,一般人根本没可能察觉。 若戚云恒发现他在打探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肯定会生出狐疑,过来找他询问个中因由。 到那时,欧阳再巴拉巴拉一交代,既能得到戚云恒的答复,又可以省却一份人情。 然而当天晚上,戚云恒照例来到夏宫用晚膳,从头到尾却像根本不知道庞忠做了什么一样,对定北侯的事绝口不提,只问了问皇庄那边的进展——欧阳已经决定把内廷司的挂牌时间推后,先把皇庄经营起来,然后再以皇庄为基础,扩大生产规模和经营范围。简而言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戚云恒这么一问,欧阳便被皇庄的事牵走了注意,再之后更是相濡以沫,水乳交融,更加地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惦记别人家的伤心事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欧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才恍然惊觉,他竟然真把侄女委托给他的“重要事”给忘记了! 但戚云恒这时候已经离开夏宫做正经事去了,欧阳只能起床穿衣,然后以叫膳的名义把庞忠叫了进来—— “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回主子,这事正传得热闹。定北侯上了折子,请陛下允他休妻。刚刚走马上任的几名言官立刻弹劾他停妻另娶,人品败坏,治家无方。但陛下全都留中不发,没有批示。”说到这儿,庞忠顿了一下,略有迟疑地继续道,“据说,初八那日,定北侯夫人来过宫外正阳门,似乎想要叩阍告御状,只是刚把天雷鼓的鼓槌拿起来,定北侯就赶到了,把人给拦了回去。但这事的真假还有待查证,给奴婢消息的人也是听别人随口一说。” “你打听消息的时候没有惊动魏岩魏公公?”欧阳饶有兴趣地问道。 “回主子,奴婢在陛下的手底下讨生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庞忠隐晦又直白地答道。 欧阳没再追问,点了点头,“以后每月去帐房领十两金叶子,自己看着花销。” “诺!” 庞忠没有谢赏,他很清楚,这笔钱并不是给他的赏赐。 庞忠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包含一个确切的结果,欧阳想了想,决定还是舍下脸面,直接去问戚云恒。 但此时距离戚云恒过来夏宫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欧阳便派人先回了趟宫外的府邸,给欧菁送了封信,让她去定北侯府“请”车宝儿母女到城郊的别院里小住几日,美其名曰散心,实际上是确保这母女俩的人身安全,别在休妻一事尚未了结的时候,母女俩就先被人家给不了了之。 两个时辰之后,欧菁的回信就被送了回来。 信上,欧菁说她已经把人接走,同时还义愤填膺地骂了定北侯一通,因为车宝儿母女竟然被他关押在了后院柴房,已经整整两日不曾沾过水米。若不是她打着欧阳的旗号,强行把人接走,这母女俩很可能会活活饿死在定北侯府。 欧阳这边刚看完欧菁的回信,戚云恒便一脸无奈地从正门进了夏宫。 一见他这表情,欧阳立刻挑眉道:“定北侯找你告状了?” 戚云恒叹了口气,“你怎么也搅进他们家的破事里了?” “不是我,是菁儿。定北侯的长女,也就是他那位原配所生的孩子,和菁儿是很要好的手帕交。”说着,欧阳把欧菁刚送进来的亲笔信递给戚云恒,“你看看吧,菁儿是不会对我说谎的,即便话语里有所夸大,那定北侯也真真不是个东西。” 戚云恒略一迟疑才把书信接了过来,目光一扫便脱口道:“菁儿的字倒是比你强了不止一倍两倍。” “谁让你看字了?”欧阳没好气地送了戚云恒一记眼刀。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你会把她宠成目不识丁、一无是处的娇蛮小姐。”戚云恒很是诚恳地说道。 欧阳撇嘴道:“放心,士族小姐要学的那一套东西,我一样不落地全找人教了。就算不可能样样精通,至少也能做到表面光鲜,唬得住人。再加上她那张脸蛋,随便她想嫁谁,肯定都能嫁得出去。” “终于舍得把她嫁出去了?”戚云恒调侃。 “女儿家,总是免不了要经历这么一遭的。”欧阳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昨日和苏素的那番畅谈不仅触动了苏素,也让欧阳自己意识了到面对现实的必要。 仅就私心来说,欧阳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让欧菁嫁人。女儿家,在家的时候是个宝,嫁出去就会变成草。欧阳两辈子的母亲,曾经的姐姐和夫人,还有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女人,没有哪一个的婚姻是幸福美满、无可挑剔的,全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足。 然而如今这种一妻多妾制的婚姻只能说是导致这种不幸的因由之一,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才是这种不幸的根源所在。 欧阳当然有能力给欧菁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生,只是,他对随心所欲的定义和欧菁对随心所欲的定义又是否能够一致呢? 欧阳没有自信。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尝过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看遍了林林种种的人间百态。而欧菁却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一无所知,对人生中的一切都还充满着好奇。正是出于这种少年人对未知之事的好奇,即便是一望即知的苦难,她也会兴致勃勃地跃跃欲试。 欧阳没再说话,戚云恒也收起说笑的心思,专心看起了书信。 看罢,戚云恒幽幽叹了口气,对信里的内容不置一词。 欧阳知道戚云恒肯定会偏心定北侯,对这样的反应自然也丝毫不觉意外。 定北侯乃是戚云恒的得力干将,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左膀右臂,功勋卓著又没有忠诚上的问题。而定北侯的发妻钱氏却是戚云恒见都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只因她是定北侯的夫人才会得到戚云恒的关注与重视。若是没了这个身份,戚云恒才不会在意她是哪根葱,是被拔了出来,还是插在地里。 但戚云恒肯定也不会允许定北侯休妻。 如今只是开国元年,还是需要积累口碑,笼络人心的时候。如果一位皇帝刚刚恩封出来的侯爷竟然因为一个无媒[苟]合的外室和两个非婚生的孽子而休弃结发之妻,无论于情于理还是于法,都是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戳脊梁骨的。 戚云恒再怎么偏心定北侯,也不可能为了他的一点蠢事就和天下人过不去——欧阳觉得自己都没那般份量——肯定就是和稀泥,当和事佬,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沉默了一会儿,见欧阳完全没有先一步开口说话的意思,戚云恒只得问道:“菁儿可曾求过你什么?” “这孩子懂分寸,你不用担心。”欧阳道,然后话题一转,问了个貌似不太相干的问题,“听说定北侯上了折子,请你允他休妻——那折子是哪一日递上来的?” 大朝会之后,朝廷就开始了正式的运转,定北侯也才有了上折子请旨的机会。 “初六,怎么了?”戚云恒以为这事是定北侯的女儿告诉欧菁的,并未多想。 “果然。”欧阳撇嘴。 “什么果然,你到底想说什么?”戚云恒被欧阳故弄玄虚的模样搞得满头雾水。 欧阳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若我没有猜错,他之所以会上这道折子,恐怕是听了你对孙家的处置才萌生出的灵感。” 戚云恒微微一怔,跟着便恍然大悟,懊恼地握拳击掌。 对孙家的处置虽然满足了戚云恒不能宣之于口的报复之心,但也给朝臣们留下了皇帝可以插手自家后院的微妙印象。定北侯写奏折求休妻只是一个开始,若是戚云恒真的又插手了此事,甚至允了定北侯的请求,那类似的事件肯定会层出不穷,源源不绝。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长此以往,朝臣们很容易举一反三,脑洞大开,反过来插手皇帝的后宫,以天家无私事为由,干扰皇后的废立、太子的选择…… ——没让朱边那家伙做丞相真的是太对了! ——这家伙果然只适合出些让人防不胜防的馊主意! 戚云恒恨恨地磨牙。 看到戚云恒的表情,成功给某尚书上了眼药的欧阳飞快地弯了下嘴角,接着就话题一转,重新回到了定北侯休妻这件事本身。 “话说,你既然能把定北侯夫人接进京城,想必已经对她做过详细的调查。”欧阳道,“能不能把调查的结果让我看看?” “有何不可。”戚云恒当即叫来魏公公,让他派人去金刀卫那边调取定北侯发妻钱氏的资料档案,然后才转回身来,向欧阳问道,“你要看这个作甚?” “想确认下她的本事。”欧阳微微一笑,“看她有没有价值让我出手相助。” 第40章 掘人祖坟 天光乍亮,定北侯夫人钱氏便睁开了双眼,先是被眼前的陌生环境惊了一下,接着便回想起自己已经离了定北侯府那处龙潭虎穴。 ——她那女儿倒是和她爹爹一样地命好! 钱氏重新闭上双眼,一边回想自己逃脱的经过,一边默默苦笑。 自打入京,钱氏便与定北侯以及他那心肝外室斗作一团,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女儿的动向,自然也不知道她竟然与皇夫的侄女攀上了关系。但也幸亏有了这么一道关系,那姑娘又是个彪悍且讲义气的,硬是打着皇夫的旗号,冲进了定北侯府,而且一路杀进后院,这才把她和女儿从几近绝望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也不知道她这辈子能不能报得了这份恩情,而这件事又会不会给那位皇夫带来麻烦。 钱氏并不相信欧菁真是得了她那叔叔的指示才会到定北侯府里救人。 那位皇夫和她们娘俩又没交情,甚至连她们是猫是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冒着和一位侯爷结仇的风险帮助她们,十有8九就是这位欧小姐自作主张,拉大旗作虎皮,拿她叔叔吓唬人。 ——但愿那位皇夫真如欧家小姐说的那样宠溺她。 ——若是因为此事而让这叔侄俩生了嫌隙,那她们娘俩的罪过可就大了。 钱氏在心里念了声神仙保佑,重新睁开双眼,起身下床。 人啊,不管遭遇了什么,只要还活着,日子就得过下去。再说,欧菁把她们安置下来之后就返回了城内,如今的别院里除了原本就住在前院看宅子的一家四口,余下的都是她带过来的下人。吃饭,打扫,都要他们自己动手。她这个当主母的总要安排一下,把活计分派下去,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客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还有,她带到京城的下人有大半都被定北侯打罚过。欧菁虽然釜底抽薪,永绝后患地把这些人全从定北侯府里接了出来,但昨晚乱糟糟的,也来不及理会这些人的伤势,今日总要请个大夫过来,给这些下人好好看上一看。 除此以外,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在别人家的宅院里住着。就算定北侯没能将她休弃,那定北侯府也肯定是回不去也回不得的,总要另找一处落脚的地方,安置自己以及自己带来的这些下人。 要做的事情太多,钱氏没时间去伤春悲秋,收拾妥当便走出内室,叫醒趴在榻上打瞌睡的婢女,带着她出了屋子。 昨天半夜下了场小雪,给静悄悄的院子里了增添几分寂寥。 经过昨日里那一通折腾,钱氏带出来的下人总算是筋疲力尽地安下心来,不自觉地全睡了懒觉。 但钱氏却无法放纵他们酣睡,先去了嬷嬷们的屋子,将她们逐一叫醒,然后又由她们去叫醒余下的婢女、小厮,从中找出还有余力的人,赶紧进城去请大夫。 和金刀卫离开家乡的时候,钱氏就没打算再回去。一来是她知道封侯不同于当官,没有告老还乡那一说,京城里的府邸就是她们下半辈子的家了;二来却是她明白武将的妻儿通常兼任着质子的角色,就算她不想在京城里定居,皇帝陛下也不可能放任她们母女返回老家。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和觉悟,钱氏直接卖掉了家乡的宅院和田地,将那些愿意跟随她进京的下人全部带上,毅然决然地来了京城。 只是,没曾想…… 钱氏深吸了口气,一边再一次告诫自己,现在不是自怨自艾、伤心悲痛的时候,一边带着婢女和嬷嬷在他们占据的院子里巡视了一圈,看看都有什么需要添置。 这座别院明显是多年不曾使用,昨日刚来的时候,除了别院管事一家居住的小院,余下的屋子全都空空如也,连把椅子都没有摆放。还是看院子的管事打开地窖,从里面搬了些掉了漆的家具出来,这才没让他们一群人睡了地板。 好在看院子的管事十分尽责,屋子虽空却不破,地暖自打入冬就一直烧着,窗户纸也都是崭新的,欧菁又命人从城里运了木炭和粮食出来,使他们这些人终是舒舒服服吃了一顿热饭,又舒舒服服睡了一宿好觉。 把琐事安排得七七八八,钱氏正打算去女儿的屋子里看看,欧家留在这里看宅院的管事的小女儿却从前院跑了过来,施施然地行了一礼,然后笑眯眯地告诉钱氏,菁小姐带了人来,希望她去前院一叙。 因欧菁来了别院却没有直接进入他们暂住的院子,钱氏以为她带来的是个男人,赶忙整理了一下仪容,又带上两个嬷嬷,一起去了前院。 然而到了前院会客的正堂,钱氏却发现来人竟也是个女子,打扮上虽作妇人状,但脸蛋和眉眼却怎么看都像是个姑娘,年纪也就二十出头,比一旁的欧菁大不了多少。 “这是我三叔院子里的妾侍——苏氏。”欧菁没有掩饰她对苏素的不喜,面无表情地给出了最为简单直白的介绍。 “我代表皇夫阁下而来。”苏素自行补充了来意,“不知夫人可愿与我单独一谈?” 钱氏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眼欧菁,见她表现出的不快更像是对苏氏这个人的不喜而不是针对某件事的反对,当即点了点头,“客随主便,不知您想在哪里……” “请跟我来。”苏氏——苏素身形一转,朝正堂西侧的偏厅走去。 钱氏赶忙向身后的两个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们留在正堂。另一边的欧菁则是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摆出了“我才不稀罕偷听”的傲然姿态。 苏素把钱氏带进偏厅,关上门,放下挂在门上的帘子,并顺手在帘子特制的夹缝里塞了一张隔音符。 这张纸符乃是欧阳的杰作。别看他字写得很不咋样,画起符箓却是无师自通,第一次照猫画虎就搞出了成品,现如今更是成了手下人的符箓提取机,即便顶着符师的头衔出去招摇撞骗都不会被其他修者揭穿。 但苏素的修为实在是低到令人发指——欧阳原话,即便是最最低阶的纸符,能被她拿去使用的也是屈指可数,而隔音符这种只要感受到声波震动就可自行激发的便是其中一种。 安放好防御措施,苏素转过身来,没有急着和钱氏说话,先把左臂的衣袖撸了起来,露出胳膊上那颗猩红醒目的守宫砂。 钱氏不由一愣。 “我不想您因为某些错误的认知而生出了错误的猜测,以至于错误地解读了我今日来此的目的。”苏素微微一笑,放下衣袖,“重新介绍一下,在下姓苏名素,身边人一般叫我素姐儿或是苏掌柜,因为我做的就是掌柜一职,为我家皇夫打理生意店铺。” 这颗守宫砂纯粹是因为好奇才被点上去的。点的时候把苏素疼得吱哇乱叫,后悔不迭,但之后倒是真起了几次关键性作用——这年月的人无论男女都对女性的贞洁有着一众近乎[变]态的重视,只要一看到守宫砂,其态度十有8九会从轻蔑转为肃然起敬。 钱氏也不例外,马上直起身来,和苏素重新见礼,自责道:“失敬失敬,妾身有眼不识泰山,如有怠慢之处,还请苏掌柜见谅。” “您客气了。”苏素笑容不变,“大家都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在这种世道下的艰难与不易。比如在下,即便有与男儿一较高下之心,也只能栖身于我家皇夫的羽翼之下,靠着他老人家的庇护小打小闹。” 在苏素心里,欧阳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人家,即便按生理年龄计算也是父亲辈的,若是换成生存年限,更是曾祖父、曾曾祖父一级。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个回合,苏素没再继续虚与委蛇,率先挑明了来意。 “不知钱夫人对今后可有打算?”苏素问道,“我想您也明白,那定北侯府肯定是回不得了。” “陛下允了那匹夫休妻?!”钱氏马上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苏素笑着摆手,“您别忘了,这姻缘之道上虽有休弃正妻的‘七出’一说,更有不可休弃的‘三不去’,而且‘三不去’的地位是排在‘七出’之前的。无论是礼法上还是律法上,定北侯都没有休妻的资格,陛下更不可能允许他做出这种千夫所指的荒唐行径。” 说到这儿,苏素话音一转,“事实上,就我来看,定北侯本人恐怕都没想过真的要休了您——他之所以上了那么一道请求休妻的奏折,就是因为他知道陛下绝不可能允许他休弃发妻,最后只会训斥他一通,再把折子打发回来。这样一来,您这位真夫人得了安抚,他对那位假夫人也有了交代——你瞧,不是我不想把你扶正,实在是陛下他不允许我这样做啊!” 钱氏深吸了口气,无论表情还是心情,都明显没有因为苏素这番猜测而变好。 沉默了半晌,钱氏才缓缓开口,“若是真如您猜测的,那匹夫从未真的想要休掉我,为何您之前却说这定北侯府肯定是回不得了?” “初八那天,您去过正阳门,还险些告了御状,对吧?”苏素问。 “是。”钱氏点头认下,“得知那匹夫竟然递了折子,想请陛下下圣旨废了我的正妻之位,我便一时激愤,生了同归于尽之心。只是真到了正阳门,我便冷静下来,有了迟疑,正好那匹夫追了过来,我就顺手推舟地作了罢,跟他回了侯府。只是没曾想……” 御状不是随随便便想告就能告的。 只要敲响正阳门前的天雷鼓,当值的侍卫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先抽击鼓之人五十鞭。等这顿鞭子抽完,击鼓之人才能转往刑部大堂,再根据所告之人的身份地位,享受打板子、滚钉板或是在刀山火海里走一遭的不同招待。等到这一关也熬过去了,主管此事的刑部官员才会接下状纸,将其呈献给皇帝。 钱氏不清楚具体细节,但她知道告御状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生了迟疑——那时候,她和定北侯之间的怨忿还远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就是因为您有了这样的举动,却又没能将其进行到底,才会让定北侯对您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苏素叹了口气,“说句难听的——这儿子啊,没了可以再生;女人呐,更是排着队地等他去挑;只有这官帽和爵位,一旦丢了,那就很难找得回来了。如果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这断人官路就等同于刨人家祖坟。而您此前的所作所为,便是在定北侯的祖坟上挖了一锹土。” 第41章 靠山压顶 钱氏再一次地沉默了,脸上的表情也失去控制地变化起来,似恍然大悟,似咬牙切齿,似追悔莫及,到最后,这一切全化作一声自嘲的轻叹,“我道他移情别恋,喜新厌旧,却不知,那男人的心里根本就不存在‘情’字。” “您明白就好。”苏素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注视着钱氏,“您有了这样的感悟,我们也就可以继续往下谈了。” “洗耳恭听。”钱氏收拾心情,重新将目光转向苏素。 苏素却再一次地问道:“您可曾想过给自己找位靠山?” 钱氏微微一怔。 不等钱氏作答,苏素便继续道:“和好不如初。就算您向定北侯低了头,他也不会忘记您曾经动过置他于死地的念头。继续吃亏受委屈是免不了的,怕就怕,即便您吃了亏,受了委屈,人家也未必肯放您一条生路——别忘了,将来继承定北侯府的肯定不会是您女儿。” “还请苏掌柜指点我一条明路。”钱氏当即屈身下拜。 苏素伸手将她扶起,微笑道:“我已经提醒过您了,您若是想要靠山,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 “您是说皇夫……”钱氏明显有些迟疑。 苏素马上摇头,“不,不,不。哪怕只是为了避嫌,我家皇夫也不会让自己与大臣家的夫人扯上关系。我说的靠山,乃是我家皇夫上面那一位。” 苏素自以为一语双关地给出答案,并抬手指了指头顶。 “您是说……陛下?”钱氏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一时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苏素点点头,随即收起笑容,正色道,“陛下正欲整治皇庄,很缺少这方面的人才。您若是有心为陛下效力,最起码也能做个独掌一系的皇庄管事——您家里就是世代经营土地的,称得上家学渊源。您本人也有着丰富的经验,不存在会不会做、能不能做好这一说。” 被苏素这么一形容,钱氏莫名地觉得自家那位土财主老爹竟也如村里的老举人一样高大伟岸起来,赶忙醒了下神,追问道:“可我是个女人……” “只是让您管事,又不是让您当官。”苏素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明显是在暗示:夫人,你想太多了。 钱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进而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收起纷乱的思绪,钱氏很快想到了更为关键的所在,连忙抬起头来,小心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我想,陛下的庇护不会也不该是无条件的。” “和离。”苏素直接了当地给出了答案。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素掀开侧厅通往正堂的帘子,顺手把隔音符收了起来,然后推开门,和钱氏一起回到正堂。 此时,除了欧菁一行以及钱氏带来的两个嬷嬷,正堂里又多出了一看就是一主一仆的两名少女。 明显是主子的那个少女正坐在欧菁身边,其容貌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好在人很白净,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也如她花骨朵似的年纪一般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无形中为她加分不少。 见苏素和钱氏一先一后地从侧厅里走出,坐在欧菁身边的少女立刻站起身来,唤了声“母亲”。 钱氏向她微微颔首,转过头向苏素介绍道:“这就是小女宝儿,还请苏掌柜多多关照。” 说完,钱氏本想继续把苏素也介绍给车宝儿,但话到嘴边就因为苏素复杂的身份而生出了迟疑。 看出她的窘迫,苏素主动接言道:“我就不介绍自己了,相信菁小姐一定已将我的身份来历实实在在、原原本本地告知于宝儿小姐。” 被她近乎自嘲地一调侃,欧菁和东宝儿齐刷刷地红了脸。 苏素没跟两个小姑娘计较,转身向钱氏道:“我这就回去向皇夫阁下复命。若夫人不曾改变主意,明日里,便会有其他人登门拜访。我只在这里祝夫人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借您吉言。”钱氏微微一笑。 苏素也还之一笑,然后便没再多言,转回头,朝欧菁挑了下眉,“菁小姐,该走了,皇夫阁下还在府里等着呢!” 欧菁明显有些不愿,但终是站起身,向车宝儿说了句“我改日再来看你。”然后就快步走到苏素身前,抢在她前面出了门。 苏素向一旁的钱氏欠了欠身,笑着跟了出去。 钱氏没有送行。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安排的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不存在继续客套的必要。更何况钱氏并不是此地的女主人,苏素明面上的身份也担不起一位侯夫人的过分礼遇。 “娘。”车宝儿来到钱氏身旁,换成更为亲近的称呼,“这到底是……” “放心吧。”钱氏立刻打起精神,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别想抢走。” “娘?”车宝儿愈发迷惑。 钱氏却没有再为车宝儿解惑,只抬起手,把她揽入怀中。 苏素这边直接带欧菁回了京城内的府邸,向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的欧阳交差。 “她答应了。”将满头雾水又一肚子闷气的菁小姐打发去了后院,苏素才把自己做说客的战果禀告给欧阳,“这位钱夫人不是那种拎不清的女人,人很理智,也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唯一有可能拖累她的就是她那女儿。” “那姑娘有问题?”欧阳问。 “不是有没有问题的问题。”苏素皱了下眉,“这么说吧,菁小姐对人的喜好其实和您对颜色的喜好差不多,真真是十数年如一日。能被菁小姐喜欢的姑娘,不是道行高深的伪白莲,就是傻头傻脑的真白莲。若是前者倒也罢了,就怕是后者……而且这位宝儿小姐还要留在定北侯府,不可能跟着钱夫人一起离开,万一被人拿捏,成了钱夫人的软肋……” “那姑娘十七了吧?”欧阳打断道。 “嗯,比菁小姐大一岁。”苏素点头。 “给她找个婆家,嫁祸于人就是了。”欧阳轻描淡写地说道,“再说,这个钱氏是给戚云恒干活的,不是给我,就算她出了问题,有损失的也是戚云恒,不是我。更何况,钱氏能不能在皇庄里干出名堂还是两说,现在就考虑将来独掌一方时才有可能遇到的麻烦,你不觉得——早了点?” “说的也是。”苏素叹了口气,又耸了耸肩,“我杞人忧天了。” “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接下来的事,自有戚云恒的人去接手。”欧阳端起茶杯,“辛苦了。” “为老板服务!”苏素灿烂一笑,知趣地起身走人。 欧阳今日出宫并不单为了钱氏一个。 收到苏素带回来的答复,欧阳便让人把消息送回夏宫,再由夏宫里的庞忠转达给戚云恒身边的魏公公。再之后,戚云恒大概会将此事转交给身为一国之母的皇后,由她名正言顺地挺身而出,为钱氏和定北侯主持和离。 等到这二人和离之后,钱氏才会搬入皇庄,转入到欧阳的手下,成为他打理皇庄的一把快刀——如果她真如苏素判断的那样值得一用的话。 至于现在,欧阳却是点齐人手,再一次前往皇庄。 继两次走马观花的调研之后,欧阳决定再去皇庄里深入地走马观花一次,顺便考察一下戚云恒调拨给他的第一批人手到底可不可用。 虽然欧阳在向戚云恒要人手的时候特意强调了男女不限这一条,但戚云恒派过来的第一批人还是十个清一色的大老爷们。 好在戚云恒对欧阳翻脸不认人的脾性更为忌惮,并未塞些关系户进来,第一批被派过来的十个人据说全都能写会算,有着一技之长。只是其中有三个是身上带了残疾的,一个瞎了只眼,一个没了半拉耳朵,一个少整条胳膊。 欧阳对他们的身体是否完整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他们的脑子是否完整。 苏素去钱氏那边做说客的时候,欧阳便在自家前院安排了一处考场,出了些算术题和常识题给他们。 苏素回府的时候,欧阳刚把这些人的考卷看完,之所以没和苏素多聊就把她打发下去,也是因为刚看过这些考卷,实在生不出闲聊的心情—— 用苏素那边的话说: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瞧瞧吧! 第一题,写出十个数字的简写体和繁写体。很简单的一道题,然而完全答对的只有五个人,还有一个连简写体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给写出了错误。 接着考的是加减法,结果只有个位数以内的加减法是所有人都做对了的;两位数的加减法,正确率只有十分之八;三位数的加减法,能写出正确答案的人剩下了五个;增加到四位数之后……好吧,总算还有一个答对的。 这之后是九九口诀,知道什么是九九口诀而且还能将其准确默出的,很遗憾,依然只有一个——就是算对了四位数加减法的那个。 常识方面的考试也一样不尽如人意。 能把二十四节气全部写对的只有七个,若是排除掉错别字,这个数字将变为三。 而在要求他们写出常见农具的题目下方,不止一个人把写改成了画,用儿童简笔画一样的笔法描绘出了只能用“天晓得”一词来形容的工具。至于到底画了什么……反正欧阳认不出来,并且深刻怀疑绘画者本人再见之下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他随手出的一道填充考卷的逻辑题: 有一个人是你父亲的孩子,但既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姐妹,这人是谁? 十个人全部答对,总算让欧阳对这十个人的智商有了最基本的信心,也彻底绝了退货的心思。 如今这个时节,但凡有点学问又能抓住机遇挤进皇帝阵营的,不说百分之一百也是百分之九十九都当了官,戚云恒能挑拣出一些残疵品给他就已经是认认真真用了心的,夸他们能写会算也不是说谎——虽然只是“能”写,“会”算,再想奢求更好的,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正因如此,欧阳并没把心中奔腾的千万只草泥马释放出来,也没当场公布考试成绩,只把这十个人全都叫上,带着他们和一众随从,出城去了皇庄。 第42章 皇庄见闻 皇庄其实是一个泛称。 在前朝,京城周边一度有大大小小数十座农庄可以被称为皇庄,每一处都住着十几户乃至几十户佃农。 名义上,这些皇庄的存在是为了给皇帝陛下供应粮禽蔬果。 实际上,皇帝本人所用的米粮均是各地献上来的贡品,为了确保安全,日常所用的牲畜和果蔬也多在宫中培育。 皇庄,尤其是开国初期的皇庄,其实就是成国皇帝的小金库,真正的用途是以宫中采买的名义把国库拨给内库的钱转入皇帝陛下的私库,避开大臣们的指手画脚,使皇帝陛下能够更加地随心所欲。 然而几代之后,皇帝逐渐势弱,皇庄就成了太监和庄头的自留地。皇帝管不了,大臣们管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太监和庄头们内外勾结,欺下瞒上,中饱私囊。 只是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又彼一时。 当成国势弱到一定程度后,皇庄也就彻底失去了□□,曾经在皇庄里大捞油水的太监和庄头成了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而皇庄里一无天险,二无强兵,肥肉们能够选择的应对之道也只有溜之大吉或者任人宰割。 戚云恒率兵围城的时候,这些位于京城之外的皇庄就成了第一批被收缴的国家资产。皇庄里的粮食全被征用,因为犹豫不决而错失了逃跑良机的庄头们也无一幸免地被人间蒸发。普通的佃户倒是全都活了下来,如今均已成为戚云恒的佃户,一家老小的吃食也全靠戚云恒供给——当然,这种所谓的供给其实也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 因登基那会儿已经入冬,戚云恒要做的事又太多,把粮食调拨过去之后,只发了道旨意让佃户们自行选出新的庄头,然后就一直撒手到了现在。 欧阳接手后,经过两次优胜劣汰的筛选,把皇庄的总数量削减到十二个,并使其连成一片,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皇庄”。 但进一步的改造计划却要等到春暖花开——挖得动土的时候才能执行,欧阳今日过来,打的虽是“调查”的幌子,做的却是“考察”的行径。 到了地头之后,欧阳让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连帽皮斗篷、漏指皮手套,给内廷司的“考生”们每人发了一套。等他们穿戴好,欧阳又给每人发了一叠用铁夹子夹在硬木板上的白纸和一根“粗”铅笔——这个粗是各种意义上的,除了粗糙的做工外,用来固定笔芯的木头条比常用的毛笔笔杆还要粗上一圈,夹在木条里的石墨也比小拇指细不了多少。 除了戚云恒派过来的十个人,享有同样待遇的还有原本就兼职文案工作的柳绿以及庞忠带过来的跟班小太监黄朋。 这个黄朋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是前朝时入宫的太监。被关在皇庄里等候清理的时候,黄朋抓住机会,认了庞忠做干爹,被庞忠从皇庄里保了出来,之后又随庞忠一起进了夏宫。 相比戚云恒派过来的十个人,黄朋才是真正的能写会算,一手小楷不比欧阳差上多少,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也是张口就来。而他的进取心更是他干爹庞忠比都不能比的,一身能写会算的本事都是在前朝的皇宫里偷师得来,智力不用说,毅力亦是惊人。 进入夏宫之后,黄朋也一直想方设法地往欧阳身边挤凑,虽没露出将他干爹取而代之的心思,却也摆明了不甘于目前这种跟班跑腿的小角色。 欧阳挺欣赏黄朋的进取心和能力,但绝不会把这种性格的人留在身边搅风搅雨。 这一次,欧阳便把黄朋也一起带了出来,美其名曰给他一个展露才华的机会,实际上却是想顺理成章地把他从自己身边踹走—— 去内廷司里发光发热吧,少年! 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欧阳施施然地站了出来,目光先在每个人的身上打了个转,然后慢悠悠地开口道:“一会儿,我会带着你们在这庄子里挨家挨户地走上一遭,而你们要做的,就是把每家每户的情况全都记录下来。首要的,当然是人口,包括家里住着几口人,大的小的又各有哪些。这一点记清楚之后,余下的便由你们自行发挥。总之,多看,多听,多记,但是不要说!以后有让你们展示口才的时候,但今天,你们只需要使用眼睛、耳朵和手——明白了吗?” “诺——”十一个人不甚整齐地应了一声,声音也有大有小。 欧阳将那几个有气无力,明显没什么精神头的人记了下来,转过身,看向早已被惊动过来却因为被人拦下而没能上前与他搭话的此地庄头。 “肖庄头——” “草民在。” 姓肖的庄头赶忙上前一步,向欧阳躬身施礼。 肖庄头本名肖二狗,与欧阳同岁,今年也是三十岁的人,只是远没欧阳看上去那么年轻,容貌和气质更是没法放一起作比。 肖庄头原本只是个普通佃户。戚云恒派人过来接管皇庄的时候,他主动站了出来,代表整个庄子的佃户与戚云恒一方交涉,并取得了让其他佃户都很满意的“成功”——人都活了下来,各家的口粮也被有限制地保留了一些。 后来,戚云恒下旨意让佃户们推选庄头,肖庄头就被他所在的庄子推了出来。 也是从这时起,他从肖二狗变成了肖庄头,即便是庄子里的老人家也只会叫他肖二,再不提二狗的旧名,唯有他那寡居的老娘才会在气急的时候喊一声“死二狗子”。 欧阳虽然只是走马观花地来过两次,但在十二个以[民]主方式推选出来的庄头里,肖二是唯一一个得到欧阳认可,准备在开春整改后继续让其担任管理层的庄头。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十二处庄子里,肖二管着的这处是最干净的,也是唯一一处会在每次下雪后都打扫积雪、理清了道路的。 欧阳今日之所以选了他管辖的庄子做考点,也是想进一步考察下肖二,进而决定是否将他纳入内廷司的初始架构。 “我刚刚说过的话,你也听见了吧?”欧阳撩了下眼皮,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注视着肖二。 “是,听得很清楚。”肖二恭敬地答道。 “那就带路吧。”欧阳抬了下手,“先从最近的一家开始——桃红,给肖庄头也拿件斗篷过来。” “诺。”桃红立刻领命而去。 肖二微微一怔,跟着就松了口气。他不知道欧阳抱的什么心思,也不知道欧阳想干什么,但既然肯让他跟着,还由着他来领路,那就说明这些人无论想要做些什么,都没打算越过他去。 ——应该不是坏事吧? 肖二心怀忐忑地从桃红手里接过斗篷,先朝欧阳道了声谢,然后才大着胆子,将斗篷披在身上,跟着就生出一种再也不想将其脱下的期盼。 肖二这辈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辨不出欧阳给他穿的斗篷是什么材质,只觉得斗篷上身的一瞬间,原本刺骨的寒风立刻没了威力,整个人也因为温暖而有了精神。 肖二的心立刻又稳当了几分,领着欧阳一行朝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庄子里的人早就注意到了欧阳一行,只是天气太冷,再加上都知道这群人是贵人,招惹不得,这才没有蜂拥而出,围着他们大看热闹。 就在不少佃户躲在家里偷瞄欧阳一行的时候,肖二已经把人带到了最近的一座土屋。 土屋的占地面积很小,建得也很简陋,就是一间堂屋加盖了一个小厨房,能够让人在里面吃饭睡觉。 来到门口,肖二扬起脖子,喊了一声:“刘大眼!” “谁啊?!”屋门里立刻传来回应,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而且只开了一道小缝,刚够这人把脑袋从屋子里探出来。 “瞅什么瞅,不认识我了?!”肖二没好气地瞪了这人一眼,“赶紧出来,这些都是皇宫里出来的贵人,能登你家门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肖庄头?”被唤作刘大眼的男子似乎才把肖二从斗篷里认出来,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在说:你身上穿的是啥? “赶紧滚出来,别让贵人久等!”肖二又瞪了这人一眼,同时还暗示性地抖了抖身上的斗篷。 但刘大眼只当他巴结上了贵人,正在那儿抖衣服炫耀,撇了下嘴才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并迅速关上屋门,不知是为了保暖还是不想让人外面人看见屋子里面。 因天气太冷,刘大眼没有磨蹭,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肖二身边,迟疑了一下,终是先向欧阳这边行了个四不像的大礼。 欧阳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打量着面前的土屋。 已经在自家农庄里有过类似的调研经验并因此脱颖而出的柳绿自觉站了出来,朝着刘大眼微微一笑,“不要怕,我家主人只是来看一看皇庄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可以让我们进屋看看吗?” 刘大眼被柳绿这一笑迷花了眼,一直到旁边的肖二看不过眼,狠狠踹了他一脚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答应,但刚点了一下就又彻底清醒过来,赶忙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柳绿不由皱眉。 一旁的肖二倒是猜出了内情,苦笑了一下,向柳绿这边解释道:“他家穷,冬日里没事情做,舍不得糟蹋衣裳,大概就没穿……” 第43章 一啄一饮 绿柳不由得目瞪口呆。 绿柳其实已经可以算是欧阳府里的家生子了,父母都是在欧阳“年幼”时就跟在他身边的下人。她虽然以奴婢的身份长大,但头顶有欧阳这把大伞撑着,挨饿受冻这种罪那是从来没遭过的,平日里接触到的佃户也都是给欧阳干活干了好多年的,不管地里收益多少,都有欧阳府里一年两季的补贴,再怎么不会过日子,也不会穷到连衣服都舍不得穿。 柳绿下意识地看了眼欧阳,却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波澜,显然对这种事一点都不惊讶。 柳绿立刻定了定神,重新找回微笑,“我要进去看看,请你让她们穿好衣服——放心,我可以等。” 刘大眼又被笑得恍惚起来,但还是在残留的那点理智的驱使下看向肖二,对其流露出了求助的表情。 肖二也很无奈,但他看得出来,柳绿的要求是得到了最贵的那位贵人的认可,刘大眼要是不答应,这些人没准会强闯进去。 想了想,肖二向欧阳这边哈了下腰,告了声罪,然后抓住刘大眼的胳膊,把他扯到一边,小声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刘大眼把嘴一咧,苦笑道:“昨晚上,俺娘和俺媳妇打了一架,把衣服给扯破了。今天天太冷,俺不想动弹,也想再晾一晾她们,省得再没事瞎闹腾,就没出去借针线,所以……嘿嘿……” 肖二顿时无语,压下骂人的冲动,只重重赏了刘大眼一记白眼。 “在这儿等着,我去跟贵人解释!” 说完,肖二转身回到欧阳这边,一脸忐忑地行了个礼,把刘大眼家的窘状毫无保留地讲了一遍,然后请欧阳宽限他一点时间,让他能去别人家借几件衣服。 “快去快回。”欧阳面无表情地答复。 “诺!”肖二马上转过身来,撒丫子朝别家跑去。 听到欧阳和肖二的对话,柳绿忍住嘴角的抽动,抬手向已经和他们有段距离的刘大眼招了招手,笑道:“别在那儿傻站着,过来,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呢!” “问……问啥?”刘大眼没能扛住女色的诱惑,不自觉地走了过来。 “你家几口人,都有谁啊?”柳绿问。 “俺娘,俺,俺媳妇,俺大娃二娃,还有大闺女,这是……”刘大眼掰着手指数了数,“六口人!” “你们家一直在皇庄种地,没干过别的?”柳绿继续问道。 “俺就会种地。”刘大眼摇头,但马上又抱怨道,“俺种地种得可好了,就是以前的庄头嫌俺家穷,俺媳妇丑,不肯给俺好地种。” ——人穷和媳妇丑跟有没有好地有什么关系? 柳绿听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但她知道在套人话的时候绝不能露怯,不懂也要装懂,当即挑眉道:“给你好地,你就能比别人种出更多粮食吗?” “那当然,俺可会种地了!”刘大眼马上吹嘘起来。 欧阳一边听着刘大眼吹牛皮,一边关注着十一名“考生”的反应。 黄朋已经拿着笔唰唰唰地记录起来,余下的十个人里,有的有样学样,有的还在发呆。 发呆的人和之前无精打采的人有重叠,但并不完全一致。 然而欧阳既没有提醒,更没有催促。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肖二抱着衣服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矮矮的老太太。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太多,遮掩了相貌,欧阳等人很难一眼判定她和肖二的关系,但肖二的斗篷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就算不是亲娘也起码是位至亲的长辈。 来到近前,欧阳等人才明白为什么肖二会带回一个老太太——肖二抱着的是男孩穿的小衣服,女装都在老太太的手里,显是为了避嫌。 “大人,这是俺娘。”肖二没有忘了介绍,然后又拉了下自家老娘,示意她赶紧行礼。 老太太赶忙弯下腰,却紧张地忘了问好。 欧阳在外面一向不玩亲民那一套——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前朝还是现在,欧阳的身份地位都不适合这种平易近人的人物设定,非要玩的话,很容易把自己玩死。 于是,欧阳只冷冷地看了这母子二人一眼,然后便由身侧的桃红上前将人扶起。 肖二也知道现在不是套近乎的时候,如今的天气可说是滴水成冰,贵人们即便穿着满身的裘皮也暖和不到哪儿去,自然也不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挨冻上。 该行的礼行完,肖二就赶紧把自己手里的衣服塞给刘大眼,让他和自家老娘一起进屋给刘大眼的娘亲、媳妇、孩子送去。 又折腾了一炷香,刘大眼才重新打开门,恭恭敬敬地请欧阳一行进去。 欧阳动也没动。 以他的本事,神识一扫就已经把屋子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进去浪费时间。 柳绿原本已经抬了脚,正要行动却发现欧阳竟没有进屋的意思,不由愣了一下,刚抬起的脚也下意识地缩回了原地。 但柳绿她娘就是给欧阳管过佃户的女管事,早早就教导过柳绿:视察农庄的时候,进屋看人是很重要的一步,也是主子启用女管事的原因所在——男人经常要考虑避嫌的问题,女人却没有这个麻烦——绝对不能只走个过场,不当回事。 想起娘亲的教导,绿柳果断迈开脚步,朝着土屋的门口走去。 黄朋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是太监,毫不犹豫地跟在了柳绿身后。 余下的十个大老爷们却犯了难。 从刘大眼的话里就能判断,屋子里除了孩子就是女眷,如今的风气虽没讲究到男女不得相见的地步,可冒然跑进人家内宅,看人家衣衫不整的媳妇老娘,也未免太不讲究。 最终,十个人里有八个没动,只有断臂的男子和一个年纪最长的老汉选择了进屋。 进去的四个人也没在屋子里耽搁太久,很快便又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出。 回到欧阳身边的时候,柳绿做了个行礼的动作,顺势朝欧阳点了下头,暗示屋中的人和物全都没有异常之处。 欧阳对自家农庄的管理一向很严,打着走亲戚的幌子收留陌生人是决不允许的,谁要是敢利用庄子里的福利和便利去倒买倒卖,为自家谋求私利,更是一家子都会被送去肥田的。 此地虽是皇庄,但就其特殊性来说,比欧阳的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已经接管此地的欧阳既然很明显地安排了这么一出,肯定也是打算按自家的规矩把此地严格地管控起来。 正因如此,进屋的时候,柳绿便按照欧阳庄子里的规矩对刘大眼一家做了审视。 收到柳绿的暗示,欧阳微微颔首,给出了可以被理解为满意的回应。 柳绿不由心中一喜,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 主仆俩的小动作瞒不过有心人的注意,几个耳聪目明心眼敞亮但之前却选择不进屋的“考生”便因此生出了悔意。 欧阳也注意到了这几个人的情绪变化,但他依旧视而不见,没去理会,只扬起下巴,向肖二道:“去下一家。” 肖二正要应声,刘大眼家的土屋里却突然传出一声爆喝—— “刘婆子,你他娘的赶紧把衣服给俺脱下来!这是借你的,不是送你的!” 声音一出,肖二的脸色便随之一变。 即便不看肖二的脸色,欧阳等人也能从这人的话语里听出她的身份,正是进去送衣服的肖二老娘。 也不知那个刘婆子说了什么,惹得肖二他娘一声怪叫,跟着,屋子里就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明显是有人动了手,起了争执。 “娘,你干嘛呢?!”肖二不好进屋拉架,只能在外面跳脚大叫。 “这个臭不要脸的老娘们想霸占咱家衣服!”屋子里的肖老娘马上给出了答案,但话音未落便又多出了一通鬼哭狼嚎,似乎是屋子里的小孩受了牵连,被吓得哇哇大哭。 已经跟着柳绿等人出了屋的刘大眼也惊慌起来,但在屋子里动手的是两个老太太,门外又有一群贵人盯着,即便屋子里打架的是他亲娘,他也不好进去拉偏架。 欧阳撇了撇嘴,转头向身边的桃红吩咐道:“带两个嬷嬷进去看看,别让肖老太太吃了亏。” 欧阳一句话表明了立场,桃红也目的明确地应声而动,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妇冲进了土屋。 屋内的叫声骤然加大,但跟着就是啪啪两声脆响,整个世界顿时为之一静。 很快,桃红就扶着肖老娘走了出来,两个嬷嬷紧随其后,每人手里都拿着几套衣服。 刘大眼立刻脸色一变。 肖老娘脸色红润,一切安好,那两声明显是耳光的脆响自然不会是落在她的脸上。 不等刘大眼上前质问,土屋里便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跟着就是哭天抢地的哀嚎,中气十足不说,还夹杂着时高时低的唱戏一般的节奏韵律。 刘大眼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便讪笑着看向肖二。 但肖二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理他,赶紧堆出和刘大眼一模一样的讪笑,躬身向欧阳赔罪,“让您见笑了。” “下一家,抓紧时间。”欧阳漠然催促,然后又把脸一转,对桃红道,“去取贯铜钱,别让老太太的衣服白白被人糟蹋。” 两个嬷嬷带出来的衣服都有损坏的痕迹,显然是两个老太太争抢的时候有了撕扯。欧阳没有视而不见,继续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对肖老娘此前行为的大力支持。 肖老娘却被吓了一跳,赶忙摆手道:“不值那么多,不值那么多,只要……” 肖老娘没能把真实的价格报出来,她这边刚一开口,欧阳就已经转过身去,迈开脚步,把她和刘大眼一家的土屋甩在身后。 见人家根本不搭理自己的谦逊,肖老娘只能悻悻地把手放下,在心里默默吐槽:真他娘的有钱! 第44章 前程远大 这时候,桃红已经从负责背负钱褡子的宫人那里取出了一贯铜钱,笑眯眯地塞进肖老娘的手中。 “主子说给,您就安心拿着,多出来的那部分只当是我家主子赏您的。” “那俺就谢谢贵人了。”肖老娘嘿嘿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下了铜钱。 桃红转过身,正欲跟上已经开拔的大部队,却被肖老娘一把扯住袖子。 “姑娘,你等等。”肖老娘把铜钱往自己怀里一塞,跟着就飞快地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塞回到桃红的手里,“帮俺个忙,把这好东西给俺儿子带回去,别让他冻着了。” 桃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不同于父母都在身边的柳绿,桃红是九岁的时候被人牙子卖进欧阳府里的,到如今,她连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被人牙子领走的前一晚,母亲曾抱着她大哭了一场,但第二天一早,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了家门。 桃红并不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当他们把她交给人牙子,又从人牙子手里拿走一袋粮食的时候,她便决定与他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但看到肖家母子的母慈子孝,桃红还是情不自禁地生了羡慕,当即应下这桩差事,并把自己袖子里的手炉塞给肖老娘,微笑道:“您老也注意着点,别冻着了自己,让您儿子心疼。” “这……”肖老娘捧着手炉,有些迟疑。 手炉虽是铜的,但重量不轻,做工也很精致,肖老娘接在手里一掂就觉得有些“烫”手。 “您先拿去用,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给我。”桃红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肯定还会再过来的。” 桃红不敢解下自己的斗篷给肖老娘用。她们这些人外出时的衣装都是有规格有讲究的,不能随意加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的所有权并不在她,就算穿在她的身上,也不能任由她去支配。但手炉是她用自己的月例钱买的,是她的私有物,想要送给谁也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情。 肖老娘接受了桃红的解释,开开心心地道了谢,转身回家。 桃红也转过身来,抱着肖老娘脱下的斗篷,快走几步,追至欧阳身侧。 欧阳一人行已经与刘大眼的土屋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桃红回到欧阳身边的时候,正听到欧阳吩咐黄朋,“……把这家人记下,回宫之后,提醒我把他们转为自由人,迁到别的地方去。” “啊?”另一边的肖二没想到刘大眼家只是闹腾了一下就要被赶出皇庄,惊愕中便忘了管好自己的嘴巴。 欧阳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直盯盯地看着肖二,挑眉问道:“可是有什么不满?” “不……不是!”肖二赶紧摇头。 依照前朝留下的规矩,皇庄里的佃农其实都是奴籍,只是不像普通人家的奴婢那样可以随意打发买卖。想进皇庄当佃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皇庄里再怎么剥削压榨也有一个“皇”字压着,即便吃不饱也绝不会让人饿死,不然的话,光是“不吉”二字就足以让一大批人的脑袋落地。 正因如此,皇庄里的佃农大多没想过离开,宁可世世代代给皇帝当奴婢也不愿出去做自行谋生的平民。 “不以恶小而为之,亦不应以恶小而纵容之。”截止到目前为止,欧阳对肖二尚无不满,便难得好心肠地提点了他几句,“今日,这家人敢霸占你家的衣服;明日,他们便敢贪图陛下的东西,向陛下的皇庄伸爪子!你要记住,所谓小惩大诫,就是要在他们尚未犯下大错的时候做出处罚,让他们再也不敢也没机会去将罪行扩大。此外,给陛下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一个‘贪’字,于己如此,于人也是一样,绝不存在什么严于律己、宽于律人这一说!” 简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别惯他们毛病! 欧阳的提点,肖二只听懂了一个大概,但欧阳那句“给陛下做事”却让他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这里是皇庄,他是皇帝陛下的庄头! 肖二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地真情实意。 一旁的桃红抓住机会,把肖老娘脱下的斗篷给肖二递了过去,让他重新穿好。 柳绿则趁机问道:“肖庄头家中只有一位老夫人?” 其实肖二和其他庄头的情况都已经被记录在册,送到了欧阳手中。柳绿帮欧阳做过整理,很清楚肖二家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但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不结婚不生子,只守着寡母过日子,若是没有内情,那也太不正常了! 果然,柳绿这么一问,肖二便苦笑起来,一边系着斗篷一边坦白道:“不怕各位笑话,俺家其实比刘大眼他们家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家起码子孙满堂,俺呢,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却一直生不出孩子,跟俺娘处得也不好。前几年天下大乱,皇庄里也不稳当,她……她就跟庄头家的大儿子一起跑了。” “啊——” 桃红和柳绿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巴,其他听到肖二说话的男人,包括黄朋,也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同情之色。 说起男人之痛,绿帽子就算占不了鳌头,也绝对能跻身三甲。 肖二倒是一派坦然,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当时真的是快气死了,要不是家中还有老娘需要照料,肯定得追出去把她和奸夫一起掐死。但她跑掉没多久,这天下就安定了,陛下就登基了,我也跟着沾光,当上了新的庄头。日子明显好起来了,有盼头了,我就想,若是她不走,兴许就没这么多好事发生,发生了也未必能轮得到我。这么一想,我也就不生气了,有时候甚至还想谢谢她,谢谢她八辈祖宗!” “哈哈哈——”肖二的最后一句话引发了男人们的开怀大笑。 笑声中,欧阳却忽地插言,“你若不急着传宗接代,这婚姻之事不妨再缓上一缓,过个两三年再去考虑。” 肖二不由一愣,但周围一群人精或羡或妒的反应却让他很快明白过来:贵人这是说他有大好前程,过两年能娶到更好的? “不急,不急!”肖二马上道,“十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两三年!” 欧阳却没再接言,仿佛之前的提议也只是随口一说。 这样的后续让肖二有些忐忑,但他也不敢让欧阳许下保媒之类的承诺,只能暗暗咬了咬牙,心道:富贵险中求,赌一赌又能怎样!反正两年后再怎么不好也不会比两年前更糟,顶多就是没儿子呗! 拿定主意,肖二对欧阳一行便愈发地殷勤用心。 之后走访的几户佃农都没再闹出刘大眼家这样的事故,也没再见到哪一家因为没衣服穿而躲在炕头上挤被窝。但总体来说,这里还是脱不了一个“穷”字,所有佃农住的都是土屋,穿的也多是单衣,有皮坎肩的都屈指可数,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 见天色已然不早,距离城门关闭也没剩多少时间,欧阳就没再继续走访,把所有人带回到马车旁边,先让柳绿把发下去的白纸一叠叠地收了回来,然后又把柳绿手中那种印有表格和标注的纸重新发下去一叠。 这种纸上清楚明了地注明了他们到底应该记录什么:除人口外,还包括房屋的数量大小、家中是否豢养家禽牲畜、是否有种田之外的一技之长、家中是否拥有不符合佃户收入的贵重物品……最后还有一大块用于备注的空白,供记录者书写标注事项里不曾提到的内容。 见每个人都拿到了样板纸,欧阳把手一背,开口道:“明天开始,你们每人一个庄子,继续按照今天这般流程,挨家挨户地逐个走访,把每一家的情况清楚详细地记录下来。” 说完,欧阳让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签筒,让十个人每人抽了一根,然后把剩下的那一根丢给黄朋。 “明天是第一天,我会请宫中的内侍随行,以免你们被当成骗子打出来。但明日之后,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当然,若是你们能够在一天之内把差事完成,那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不会提前收卷。”欧阳淡然道,“本月的二十日,也就是七天后,还打算跟着我在皇庄里做事的人,请在午时结束前把各自的成果送到此地——没错,就是这里,你们现在站着的地方。过期未至者,我将视其为放弃。” 说到这,欧阳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十个人的脸上逐个扫了一遍,然后道:“你们都是知道我身份的,肯定会有所顾虑。不过,你们大可放心,对于主动退出的人,我肯定不会追究他什么——毕竟,现在退出总好过将来做错事、做不好事,惹恼我。真到那时,你们也别指望一表辞呈就能全身而退,甩袖子走人。还有,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会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因为我只会让陛下记住那些值得记忆——有价值、有能力的有用之才。” 说完这些,欧阳又一次停了下来,留出时间让这些人仔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然后才继续道:“这个不追究的承诺在二十日午时结束前会一直有效,你们可以慢慢考虑,无需现在就做出决定,我现在也没空闲去听你们的决定——对了,还有一件事。” 欧阳把手一伸,一旁的柳绿立刻把这些人在欧府内做过的考卷拿了出来,递到他的手中。 欧阳将这些考卷一张张地发还给众人,然后道:“这是你们需要完成的另一项课业,二十日递交调查成果的时候,把这份考卷也一起带来,我希望那会是一份重新抄写过的、只有正确答案的卷子——好了,今日就到这里。” 欧阳话音刚落,一名留着八字胡的干瘦男子就钻出人群,躬身道:“大人,我没拿到卷子。” “你的卷子全答对了,无需更改。”欧阳面无表情地答复道。 男子一愣。 不等他再出言追问,欧阳已经自顾自地转了身,把这名男子丢在身后,一边走向马车,一边朝肖二所在的位置招了下手,示意他赶紧过来。 肖二赶忙快跑了两步,追到欧阳身边。 欧阳没有立刻说明因由,只带着肖二漠然前行,一直到进了马车,关上车门,这才施施然地开口道:“三件事。” 只在软绵绵的车座上坐了半拉[屁]股的肖二立刻直起身子,竖起耳朵。 “第一,给自己找几个帮手,无所谓亲疏,也无所谓才华能力,只要你信得过,不怕他们扯你后腿。” ——真的是要重用我? 肖二眼睛一亮。 “第二,他们做的调查,你也要做,地点就是你管的庄子。”欧阳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不管你会不会写字,也不管你是亲自去学还是找人代笔,我要看的,只有纸上的结果。” “草民明白!”肖二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三,找人把前任庄头的宅院收拾出来。家具摆设什么的不用你管,你要做的就是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把坏掉的地方重新修好。”欧阳道,“明天,我会派人过来,就是今日跟在我身边的小太监,你需要什么,缺少什么,直接告诉他,让他去想办法。” “诺!”肖二大声应诺。 “下去吧。”欧阳摆摆手,把肖二赶下马车。 第45章 诗情画意 回到夏宫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 欧阳没有急着吃晚饭,先把桃红柳绿黄朋他们打发下去泡澡驱寒,自己这边也让庞忠准备了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浴汤,打算好好地暖一暖身子。 但他刚在浴桶里躺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庞忠就急匆匆地进来禀告—— 戚云恒来了,走的正门。 欧阳不由撇嘴,但犹豫再三,终是没舍得从热水里出来,只让庞忠率人出去接驾,顺便告诉戚云恒自己不能出现的原因。 戚云恒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欧阳计较,很快就独自出现在欧阳的寝宫之内。 “今日又辛苦重檐了。”戚云恒笑意盎然地走到浴桶后面,伸手抚上欧阳的双肩,一边似模似样地揉捏,一边轻声笑道:“我给你派去的人手可还堪用?” “现在还不好说。”欧阳惬意地闭上眼,“反正矬子里面拔大个,有用没用全看怎么用。” “重檐倒是深识用人之道。”戚云恒一边调侃,一边将手转向欧阳颈间,撩猫逗狗一样地[抚]弄起来。 “痒死了!”欧阳睁开眼,一巴掌把戚云恒作乱的手拍开。 戚云恒笑着住了手,随口道:“应该给你这宫里添个沐浴用的池子了。” “应该添的东西多了,问题是现在添得了吗?”欧阳撇嘴哼道。 修建浴池不是用砖或石头在屋子里堆出个池子就万事大吉的,它得有上下水道,有烧水的炉子……直白点说,它得能动土!但现在还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老天爷可不管你高低贵贱,是人是鬼,想修屋子?耐心等吧! 戚云恒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没有不自信地往钱财等方面联想,笑了笑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欧阳还没有出浴的意思,戚云恒干脆搬了把椅子,在浴桶旁边坐下,一边欣赏时隐时现的艳丽茱萸,一边朝茱萸的所有者说道:“皇后那边,我已经交待好了,明日上午,她就会派人宣钱氏入宫,按部就班地走上一遭,再为她和定北侯主持和离之事。” “派两个女官给她,随时跟着,什么时候钱氏搬进皇庄,什么时候再把人叫回宫。”欧阳提醒道,“万一半道被人弄死,那你可就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我把车广茂也叫进宫敲打敲打就是。”戚云恒道,“再怎么也是结发夫妻,犯不着真的恩断义绝。” 欧阳摇摇头,“这不是敲打定北侯就能解决的问题,别忘了,他府里还有一个巴不得钱氏马上去死的人呢!” 戚云恒立刻眯起双眼,“我让金刀卫查过那女人,确实不是个简单的。她家原本也算是名门士族,只是得罪了前朝权贵,被举家流放到了东北,之后又遇到兵乱,一家人死的死,没的没,只有她带着婢女得以偷生,还结识了在那边打仗的定北侯,继而委身于他。”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定北侯若真的不管不顾地娶了她,你这朝堂上可就有热闹瞧了。”欧阳嘲弄道。 戚云恒不由皱眉,但很快又把目光转回到欧阳身上,试探着问道:“你对这钱氏倒是有些偏袒了。” “物伤其类?不,应该说……触景生情吧!”欧阳叹了口气,“说起宠妾灭妻,我们家才是典型。庶子就不说了,想要干掉正室取而代之的小妾更是一直就没断过。” 戚云恒一愣,“欧家也有这种事?” “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是怎么掉进水里的?自己跳进去的不成?”欧阳哼了一声。 戚云恒沉下脸,“那害你之人……” “大概已经变成灰了吧!”欧阳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我可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人,人家都想弄死我了,我当然也只能礼尚往来,把他们送到另一个世界里转上一圈。” 至于回不回得来,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死掉就好。”戚云恒的心里只装着欧阳,对几个庶子小妾的死活自然不会在意,倒是一下子明白了欧阳亲情淡薄的根由所在。 说到底,欧阳对欧家人的冷漠并非源自不和,而是不信。在他需要家人保护的时候,家中亲人却个个失信于他,使得他小小年纪就只能靠着自己挣扎求生。事到如今,欧阳已经长大成人,欧家人再追悔莫及地想对欧阳投注所谓亲情,欧阳却不需要了。 “对了,有件事也要跟你打声招呼。”欧阳把自己让人打断欧陌双腿的事讲了一遍,然后道,“欧陌这人虽然自私贪婪,却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若不是有人许下了他抗拒不了的利益,他绝对没胆子冒着被我弄死弄伤的风险过来挑衅。” “不可能是高家。”戚云恒马上道。 高家的女儿虽然生下了他的皇长子,但高家的主人高名却是他的第一狗腿,最清楚他对欧阳的心思,自然也清楚他绝不会放过害死欧阳之人,当然也就不会去做这种弄巧成拙、适得其反的蠢事。 欧阳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怀疑是王家。” 其实已经不是怀疑了。欧阳留在欧家人身边的眼线已经拿到了欧陌与王家人串联的书信,只是王家太大,此事还没牵扯到王皇后以及王皇后的直系亲人。本着冤有头、债有主、谁获益、谁承担的原则,欧阳暂时还不打算拿王皇后撒气。 至于戚云恒会怎么做,那就是戚云恒的事情了。 “只是怀疑?”戚云恒也觉得欧阳不会无的放矢。欧家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再怎么疏远,收买几个愿意通风报信给他的下人肯定不成问题,知道点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欧阳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你看着办”的洒脱姿态。 戚云恒立刻猜到了真相。 这事十有8九没牵扯到宫里,不然的话,以欧阳那睚眦必报的臭脾气,早冲进凤栖宫把王皇后拖出来弄死了。 欧阳报仇的时候可不管什么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戚云恒曾亲眼目睹过欧阳把前朝某官员的妻女一起丢进湖里,就因为这位官员的夫人曾在家里讥讽欧阳以色侍君,靠[屁]股上位,而她的女儿不知死活地把这话当众讲了出来,还被欧阳听见。 “我会派人去查的。”戚云恒马上道,“这件事,我肯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我不急。”欧阳弯了弯嘴角,灿烂一笑。 戚云恒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当即决定一会儿就把潘五春叫来,让他马上着手调查王家,同时转移话题道:“其实我过来是想和你说一说十五那天的祭祀。” “我也要参加?”欧阳一愣。 “皇后和宫妃都会参加,你若不去……恐怕会让人生出不堪的联想。”戚云恒身子向前一探,伸手抚上欧阳脸颊,一边摩挲着细腻肌肤,一边轻声说道,“再说,我还想在那日送你一份惊喜呢!” “是什么?”欧阳立刻挑眉。 戚云恒微微一笑,“现在若是说出来,哪里还能叫做惊喜呢?” “我怕你若不说,到时候就变惊吓了。”欧阳哼了一声。 “相信我,真的是惊喜。”戚云恒一本正经地看着欧阳,只是手上的动作却与他脸上的表情很不一致。 欧阳抬手把戚云恒的两只大手从自己脸颊上拉下,握住,一边把玩,一边思索,很快挑眉问道:“到时候怎么观礼,我总不能和你那些宫妃在一块吧?” “自然不会。”戚云恒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几根手指亦与欧阳勾勾搭搭地纠缠在了一起,“我已命人搭起了观礼台,皇夫自有皇夫的位置……皇夫……” 戚云恒终是按捺不住,收拢手指,反手将欧阳那几根作乱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体也不自觉地立了起来。 “要吃饭了哦!”欧阳扬起嘴角,满是恶意地提醒道。 “今晚,朕食色。”戚云恒一语双关,跟着就用力一拽,把欧阳从水里捞了出来,顺手托住他的[屁]股,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这个动作并不是那么费力。 欧阳的力气虽然很大,身体却超乎想象地轻盈。戚云恒只当他是身体太弱所致,完全不曾想过一个体态正常的成年男子再怎么羸弱也不可能有着近乎于身轻如燕的体重。 但也正因为欧阳的轻盈,戚云恒把人抱起后并没有急着移动,顺手在欧阳湿滑的身体上游走了一遍,狠狠地吃了通豆腐,然后才一步一顿地进了内室,恋恋不舍地将人平放在床榻上。 灯下观美人,最是旖旎不过。 光影交错之下,越发显得这人眼似星辰,肤如凝脂,唇若丹朱,体态妖娆,连身下那物都精美得好似含苞花蕾。 ——传说中的妖精也不过如此了! 戚云恒用残存的那点理智克制住了丹田下的焦躁,一边轻解衣衫,一边凝望佳人。 然而横卧在床榻上的“佳人”却没有戚云恒这般诗情画意的闲情逸致。 铺在床榻最上层的绸被毫无温度可言,倒下的瞬间,欧阳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冷,简直就像遭遇了一场倒春寒,不由得双眉微蹙,打了个冷战。 “赶紧上来,装什么大尾巴狼!”欧阳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抬起脚,勾在戚云恒腰间。 被他这么一喊,戚云恒好不容易酝酿出的雅趣瞬间消散,残存的理智也被一扫而空,当即甩掉衣衫,纵身飞扑,化身为狼。 ………… …… 第46章 知情识趣 一通胡天胡地的腾挪翻滚之后,戚云恒和欧阳已从床榻转回到了地面,双双瘫软在兔皮拼接的白色软毯上,身体依旧纠缠在一起,头颈依偎,四肢交叠。 不远处,一人高两人宽的穿衣镜已由竖立变为平置,原本用来支撑镜子的底座被拆了下来,扔到一边,镜面上斑斑点点,光洁不复。 所谓情到深处脑自残,再加上一冷一热的冰火两重天,欧阳的脑神经就出现了短路,对戚云恒只知道在床榻上埋头苦干的粗犷作派直言不讳地嫌弃起来,然后又起身下床,把内室里摆放的大穿衣镜放倒在地,拉着戚云恒滚了上去,身体力行地教会他到底什么叫做情趣。 戚云恒一向是个好学生,很快就举一反三,反客为主,这样那样地一通尝试,使得欧阳在天堂、地狱、人间中轮回往复,辗转不休。 这会儿情[欲]消散,理智回归,再一看旁边那罪证般的穿衣镜,欧阳顿时觉得自己简直自迷心窍,恨不得挖地三尺,把自己和镜子一起深埋进去。 “我要把那镜子砸了!”欧阳恨恨地吐出心声。 身侧的戚云恒立刻失笑。 他倒是很理解欧阳为何会有这般想法。虽然平日里,欧阳也一贯听从于身体本能,以快活为第一要务,从不在在床榻上端架子,玩什么三贞九烈、欲拒还迎,但像今日这般放纵到了放荡的地步却也是头一遭,搞得戚云恒都一度因他而心神失控。 但那镜子对欧阳而言虽是恨不得抹杀的黑历史,对戚云恒来说却是必须保留的赫赫战功。 为了保住这面镜子,戚云恒赶忙把欧阳抱紧,不让他付诸行动,同时哄劝道:“你若不想留它,送我就是,我早就想向你讨要一面这样的镜子了。” “想要?给你新的,又不是什么贵重玩意。”欧阳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再怎么不要脸皮也不至于和面镜子较劲,说到底,这锅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又不是镜子。 “这东西还不贵重?”戚云恒真的有些惊讶了。 “窗玻璃镀层银而已,能贵到哪儿去?”欧阳浑不在意地撇嘴,“你若是急着要,明天我就让人送面更大的进来,只是我身边没什么厉害的装裱匠人,你得自己找木匠或者金匠给它做个放置用的框架。” “那我就不客气地笑纳了。”戚云恒笑眯眯地把欧阳的脑袋扳向自己,使他无法再看到另一边的镜子,“时候不早了,重檐,起身用膳吧。” 戚云恒的小心思再明显不过,只是欧阳虽然看穿却懒得揭穿,哼了一声便翻身而起,没再理会地上的脏镜子。 晚饭的时候,欧阳才想起询问祭祀的细节。 经过真假玉玺一事,十五的祭祀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给皇子皇女们验明正身,戚云恒打算把那位沈真人好好打理一下,推到人前,通过这场祭祀把自己乃是“真命天子”的传闻进一步深化,推广,坐实。 祭祀的地点因此被定在了皇宫东侧的日坛,观礼的人员也由文武百官变更为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论起传播小道消息,男人再专业也比不得女人有天赋。 问清楚祭祀的流程,欧阳由此推断出自己与那位沈真人的距离应该不会近到引起对方注意,放松之余又忍不住吐槽:这位真人还真是好“欺负”! 当然了,换个角度去想便会明白,若不是好欺负,这人也不会被同门排挤到灵气稀薄的京城给普通人的皇帝当看门狗。 吃过晚饭,戚云恒便准备起身离开,待到安寝时再走密道过来。 这时候,欧阳却开口把他叫住,把一份文字和数字混杂交错的考卷递了过去。 “这人很是不错,读写均无问题,又有些算学上的才华,留在皇庄里跟泥腿子们厮混未免有些浪费,不如给他个小官当当,让他去做些正经事情。”欧阳解释道,“当然,人品方面就没法保证了。” 欧阳说的这人就是今日将考卷上所有考题全部答对的那个。这人在学识上是十个人里最突出的,简直如鹤立鸡群一般,但对即将接手的差事却明显没有其他人的热忱,今日在皇庄巡视的时候也总是心不在焉,缺乏干劲。 因内廷司的筹建还停留在构想阶段,戚云恒调派人手给欧阳的时候也只打着整顿皇庄的旗号,对未来的发展提都未提。欧阳估计这人是瞧不起皇庄里的差事,不想和佃农们一起玩泥巴,干脆把人推荐给戚云恒,如其所愿地送他去做他心中的正经事业。 一听欧阳这话,戚云恒就生出了不妙的预感,等到接过卷子,再一看卷首处很是眼熟的名字,戚云恒顿时心情复杂,哭笑不得。 或许是帝王心性在作祟,即便欧阳已经说得很明白,内廷司的人手全由戚云恒这边提供,他只负责挑选,戚云恒还是找了一个符合欧阳“能写会算”这一要求的金刀卫,想要安插在欧阳身边。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送过去的人竟然因为太过“能写会算”而被欧阳剔了出来,还好心好意地交还到了他的手中,美其名曰不要误了人家前程。 戚云恒把这人的卷子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妥?”戚云恒的反应让欧阳也不自觉地起了疑心。 “不。”戚云恒赶紧摇头,“只是忽然心生感慨,这世上真的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放心吧,我会找地方安置他的。” ——安置之前,先把他从金刀卫里革职再说! 戚云恒恨得牙根发痒。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昨日,轰轰烈烈闹了好一阵子的定北侯休妻一事终是在皇后的主持下以夫妻二人签下和离书而告终。 虽然之后还有分割家产等后续,但这些余波已经不足以成为谈资,倒是皇后得皇帝陛下认可,借此事而崭露头角的举动,很是引发了朝臣和命妇们的热议。 今日,皇帝陛下要在宫中举行一场祭祀,还邀请了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前来观礼,皇后、皇夫乃至后宫仅有的三妃也会出席。 难得有机会一睹皇帝陛下的后宫真容,再加上皇夫阁下的美貌也在大朝会后流传开来,不少女眷都对这场意味不明的祭祀起了好奇,打算借此机会增广见闻,积累谈资。 正因如此,当欧阳乘坐肩舆抵达日坛的时候,还没落地就先被观礼台上的女眷数量吓了一跳。 这一次,观礼台没再分设文武席,只将男宾和女眷分开,男宾在东,女眷在西。 皇后和三妃都在女眷那边,欧阳则被领到了文武百官所在的男宾席,在首位处站定。 欧阳走下肩舆的一瞬间,女眷席上先是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接着就响起了蜜蜂振翅一样的低语,一个个仿佛都被欧阳比传说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仪容相貌惊得忘了礼仪。 不同于欧阳的姗姗来迟,皇后和三妃早已各就各位,比一些官员家的女眷更早到场。 欧阳未出现之前,不少女眷还觉得皇帝陛下的后宫未免太过寡淡无味,人少不说,相貌更是差强人意。三妃的容貌都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皇后也是气质胜过相貌,让人更愿意敬重而不是亲近。而娶了这种皇后,纳了如此宫妃的皇帝陛下便让女眷们无法不心生怜惜——都做皇帝了,身边连个正经美人都没有,简直比我家夫君(老头子、儿子……)还要不如。 然而欧阳一登场,女眷们同情的对象就变成了皇后和三妃——有这么一位珠玉在前,皇帝陛下哪里还能看得上女人啊?!难怪采选的时候对相貌都不在意了,实在是在意不起来了啊!即便是女人,天底下又有几个能像皇夫这般漂亮,这般光彩照人,这般驻颜有术? 不约而同地,一众女眷的好奇心就从皇后能否坐稳后位转向了皇夫如何青春永驻。 女眷们的心声是欧阳这边听不到的,但光是对面观礼台上射过来的一道道火热目光就足够引起男宾席的注意。 欧阳本人还未觉得怎样,身后一群老头子便受不住了。只是有初五大朝会的先例在前,他们也只能隐晦地嘀咕两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对于这样的事,欧阳十多年前就已习以为常,悠然自得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相比前方的目光和身后的嘀咕,欧阳更想抱怨脚下的“观礼台”。 所谓的“台”其实就铺了红毯的木板,下面铺了烧灼过的石块,使观礼者的脚不会被冰冷的地面冻僵。台子的高度几乎是不存在的——如今的规矩是皇帝才能居于最高位,戏台都得建在皇帝的视线下方,让皇帝观赏戏子们的脑瓜顶而不是下巴颏。再加上今日没有跪拜礼——现如今,跪拜还是大礼中的大礼,除了登基、大朝会等等极其庄严肃穆的场合,平日里,大臣见了皇帝都是只弯腰而不下跪的,台子上也没有摆放椅子或者坐垫,摆明了是要人从开始站到最后。 当然了,祭祀嘛,皇帝都要从头站到尾,你们一个个做大臣、当命妇的又有什么资格坐在旁边看热闹?再说,今日的祭祀原本也没有强逼着大家过来,没看皇帝送出去的都是请柬而不是圣旨吗?不想过来遭罪的人大可以不来嘛! 至于受邀者会不会有拒绝皇帝的胆量,那可从来不是皇帝陛下需要考虑的问题。 第47章 精彩表演 正午时分,戚云恒的仪仗准时出现在日坛入口处的长道上。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四个皇子皇女,四个小孩按年龄排序,正好是两个皇子在前,两个皇女在后。 四人跟着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的父亲一起下了各自车舆,一路步行到了日坛之上。 日坛乃是宫中三大祭祀之地中的一个,地点位于皇宫东侧的山坡顶端,与西侧谷地处的月坛相对应。顾名思义,日坛乃是用于白日祭祀的场所,而月坛只在夜晚时使用,二者有着不同的名字,更有着截然不同的的意义和用途。余下的一处祭祀之地便是皇室宗庙,相当于皇家祠堂,只有皇帝陛下的直系血脉方可进入使用。 等到戚云恒领着皇子皇女在日坛上站定,早已分布在日坛四周的宫廷乐师立刻奏响了编钟鼓乐,主持祭祀的礼部官员也扬声唱喝,“祭——始——” 这一阶段完全由礼部主持,流程有些不伦不类,乍一看有些像是封禅,仔细一品又会觉得更似祈雨。 不知内情的观礼者愈发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小部分本就不愿意出来吃苦挨冻的更是在心里骂起了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 一直到祭祀的第二阶段开始,沈真人信步登场,祭台下的观礼之人才因为这张年轻又陌生的脸孔而打起精神。 沈真人明显被人仔细打扮过,远不像戚云恒平日里形容的那样土里土气,身上穿了套用料讲究的精美道袍,内白而外青,头发也梳成整齐的发髻,插了一根极富简约之美的青玉簪子,再加上一张从各种角度来说都极为方正的脸孔,除了年轻和没胡子,再找不到其他让人诟病之处。 但他一看就不属于礼部,因为礼部的官员是不会在任何场合下穿着道袍的。观礼者之所以精神也是出于正反两个方面——有人单纯地想要知道这人冒出来是为了干嘛,有人却已经联想到了妖道惑主,担心戚云恒如此年纪就迷上求仙问道,痴寻长生。 然而戚云恒并未向观礼者解释这位一脸正气的“妖道”到底是何来历,只自顾自地将此人请上祭坛,然后就搬出长案,在上面摆了一大四小五个玉碟。 沈真人也没像寻常道士那样拿出桃木剑,疯疯癫癫地在台子上上蹿下跳,领着戚云恒一家五口一本正经地朝拜了天地和红日之后,转身回到长案前站定。 皇帝一家也在长案的另一侧站成一排,戚云恒居中,皇子和皇女分立左右。 等到戚云恒那边站好,沈真人取出一根银针,先是高高举过头顶,使银白的针尖与正午的阳光交相辉映,如白日星光般闪烁了须臾,然后就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托起戚云恒的左手,同时收回银针,用还在闪烁的针尖将戚云恒左手食指的指尖刺破。 东西两侧的观礼台上立刻爆发出一片惊呼,但祭台四周和观礼台附近都安排了禁卫把守。观礼者刚一出现异动,这些禁卫立刻横眉冷目,硬是用一身煞气将这些人“压”了下去,使得他们没能涌上祭台,讨伐损伤了陛下龙体的妖道。 祭台上,沈真人已经从戚云恒伤口处挤出一滴血珠,滴落在最中间也是最大的玉碟里,接着便收起银针,掐动法诀,朝着玉碟上方凌空一指。 只听刷地一声轻响,玉碟中的血珠便像着了火一般窜起一道红焰,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形状鲜明的醒目图案。 “戚!”官员中,已有博学之人认出了这个图案。 玉碟上方出现的正是一个古体的“戚”字。这个字鲜艳浓郁地在半空中闪耀了好一会儿才宣告消失,而观礼台上的观礼者们也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对“妖道”的观感,暗自咋舌:难道这人还真是个有本事的? 本事,自然是有的。 但这个“真”字,却不纯粹。 欧阳紧抿着嘴唇,费力地克制住了嘴角边的抽搐。 沈真人的这一套动作其实掺杂了法术和技术。滴血显形是一种法术,通常被用来验明正身,确保血液的提供者是鲜活的人类,不是僵尸,不是妖精,不是人造的傀儡。但在滴血显形这个法术生效时出现指定的字体却是一种技术,需要将滴血显形这个法术与另一个近似于幻术的法术进行叠合绑定。 举例来说,就是在两件东西之间捆绑了一根锁链,使二者变得一一对应。套用到此时,就是给戚云恒的血液做了个“戚”字标识,使其在显形的时候直接显现为鲜活醒目的古体“戚”字,而不是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复杂符文。 ——这也就是欺负现场都是些不懂法术的外行人,看不懂个中猫腻。 ——若是把下面的官员换成修者,光是看到他把法术当戏法耍,那些固执守旧的老派修者就得冲上去揍这家伙个生活不能自理! 欧阳暗暗吐槽。 就在欧阳推演出沈真人手法的同时,祭台上的沈真人也没有就此停手。 “戚”字消失后,沈真人便把皇长子戚雨澈的左手也抓了起来,迅速刺破,然后将之前施放的法术又重新施展了一遍。 于是,戚雨澈的面前也出现了古体的“戚”字。 然而这一次,沈真人没去等字体消失,迅速用银针从戚云恒滴落的血珠里挑出极小的一滴,使其落入到戚雨澈的玉碟之中,跟着就又一次掐动法诀,在玉碟上方又变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戚”字。 随着碟中血液的相互融合,两个“戚”字也合为一体,闪烁了几次后才慢慢消失。 同样的过程又进行了三次,祭台下的观礼者终是恍然大悟—— 这根本就是滴血验亲嘛! 心思灵动者立刻联想到了孙妃被拘和三皇子变二皇女的事,心里面不由得五味俱全,百感交集。一方面,他们觉得戚云恒未免小题大作,请了这么一位大能人过来就为给几个孩子滴血验亲?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牛刀杀鸡!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这四个孩子的长相确实没一个像戚云恒的,光看脸的话,谁的心里都免不了犯嘀咕,也只能这么费力一测,才能让人放下心来,松一口气。 到了这会儿,观礼台上已经没人觉得沈真人是妖道,是骗子,是在造假。 原因亦很简单—— 做不到! 真真做不到! 谁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骗子能玩出如此复杂绚丽的花招! 能做到的,肯定是神仙,活神仙! 即便是欧阳也不禁在心里给这位沈真人挑了个大拇指,暗暗感叹:不愧是玩弄机关术的修者,这花样就是多!敢想,敢做,而且还做得出来!就是未免太过用心,简直就是在帮戚云恒弄假成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 人类的血脉来自于父母双方,但沈真人在施法时只将皇子和皇女们的父系血统显现出来,母系那边却是全方位地将其压制。至于最吸引眼球的字体重合,更是一个和血脉鉴定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相干的法术,完全就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才硬生生地添加进来。 欧阳甚至恶意地想到,他其实可以在沈真人施法的时候动些手脚,对被显现的父系血脉和被压制的母系血脉进行置换,让显形出来的文字变成母姓! 这样一来,场面一定十分有趣! 欧阳这边尚在意淫,沈真人已经进行到了下一环节,取出一个纯金的小酒壶,将壶中佳酿斟入到五个玉碟之中,然后把手一抬,请皇帝一家将掺杂了自个血液的酒水饮尽。 在欧阳看来,这一步大可以被称之为“毁尸灭迹”。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消除造假可能留下的痕迹,更重要的却是将这五个人的血液彻彻底底地洗净回收。 现如今,诅咒之术仍然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施展起来会有很多限制性的条件,血液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种,而普通人看重的生辰八字反倒是毫无必要。 为了不给皇室埋下隐患,不给自己制造祸患,玉碟里的血必须在祭祀结束前就彻底消失,以免被有心人利用。在此前提下,还有什么法子能比血液的提供者把自己的血吞回到自己肚子更便捷、更安全、更稳妥呢? 沈真人这边的安排毫无问题,但戚云恒那边的应对却出了变故。 因祭祀前不曾彩排过这一步,四个孩子中有三个都在饮用血酒的时候出现了迟疑,只有年纪最小的戚雨浠最为果断干脆,以一种无知者无畏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喝下血酒。余下的三人中,二皇子戚雨溟尚好,只是皱了皱眉便一口气灌了下去;大皇女戚雨露却是很明显地苦了脸,浅浅一碟酒,足足喝了半盏茶才算喝完;年纪最长的戚雨澈则是最不堪的那个,眼见着两个妹妹都已经把酒喝完,他才在戚云恒的瞪视下端起玉碟,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血酒喝进了肚子。 沈真人这边依旧是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地耐心等到戚云恒一家五口把血酒喝光,这才施施然地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祈福。 欧阳更想把这个环节的表演命名为光影魔术。 这就是一段纯粹的法术表演。 沈真人事先在台子上铺设了很多类似于碎玻璃、碎镜片的小块晶体。祈福仪式开始前,这些反光体都被细细的雪沫所掩盖,直到现在,一个极其简单的清风术便将细雪扫清,使下面的反光体全部暴露出来,与正午的阳光产生了交汇。 一道道粗细不一的白光立刻从日坛的祭台上“炸”了出来,向着四面八方展延发散,将原本庄严肃穆的祭坛映成了光怪陆离。 第48章 一波三折 到了这一刻,即便是那些事先就知道皇帝陛下在祭祀中有所安排的人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观礼台上的观礼者以及周遭的禁卫更是震惊到了心神失控的地步,连本该一直持续的鼓乐声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以及一瞬的停滞。 就在绝大多数人都被祭台上的光影效果所迷惑的时候,预先洒在祭台表面的细雪已经悄然融化,在戚云恒等人的脚下形成了一团团缥缈的雾气。 当观礼台上的人也注意到这些雾气时,这些雾气已经和祭台上的光芒混合在了一起,慢慢地幻化成一条刚劲威猛的五爪云龙,绕着戚云恒一家盘旋飞舞。 栩栩如生的云龙配上乐师们提供的玄妙钟鼓,一众观礼者不由得目眩神迷,心神摇荡,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置身于人间仙境。 云龙没在祭台上停留太久,绕着戚云恒一家转了几圈,然后便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云龙很快消失在人类的视野范围之外,然而观礼台上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却还沉湎于震惊与膜拜之中,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当他们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祭台上的光芒均已消散,沈真人也没了踪影。 除了欧阳。 欧阳对这种糊弄外行人的东西很不感冒,眼睛一直盯在沈真人的身上,顺带着关注一下戚云恒。 也正因如此,欧阳清楚地看到,云龙飞起之后,沈真人便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纸符,然后大摇大摆地下了祭台,朝着他离场时本不需要经过的男宾观礼台走了过来。 再然后,沈真人和欧阳便都不好了。 沈真人在祭台上就注意到了欧阳——的脸。虽然他不好男色,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真人也没修炼到□□的至高境界,下场后特意绕到欧阳所在的观礼台,想要把人仔仔细细地观赏一番。 然而刚一靠近,沈真人便惊愕地发现这人竟然不受隐匿符的影响,直盯盯地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等沈真人确认这是否是巧合导致的错觉,两个人的距离便近到了几乎可以面面相觑的程度。 刹那间,沈真人只觉得气血翻滚,灵力沸腾,所有感觉都在咆哮着向他发出警告:你遇到了同道中人,而且还是前辈级的! 沈真人顿时毛了—— 这人不是皇夫吗?怎么修为比他这个道宗的嫡系弟子还高?! 对面的欧阳同样郁闷。 欧阳早就看出沈真人的行进方向有些微妙,偏偏他站的地方太过关键,稍稍动上一下就有可能引起周围人的关注——不管身后的文武百官有没有把注意力遗落在他的身上,祭台上的戚云恒肯定是一直盯着他的。整场祭祀下来,欧阳已经和他目光交汇了不知道多少次。 于是乎,欧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真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脸上的表情也由闲适变为惊愕,进而又转为惊恐。 好在欧阳的修为足以压制对方,被吓住的沈真人像只受惊的野兽一般原地炸毛,完全忘记了还有翻脸动手这一选项。 鉴于自家手下还有求于这人,自己也需要与这人和平共处,欧阳迅速收敛神识,故作镇定地朝沈真人笑了笑,接着又用传音入密的法术对沈真人说道:“道友不必惊慌,鄙人只是尘缘未了,入世修行,还望道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听到欧阳不无警告意味的话语,沈真人定了定神,犹豫再三,终是没敢冒然挑衅,老老实实地向欧阳行了个道宗的晚辈礼,然后便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欧阳也暗暗松了口气。 说起来,他和沈真人其实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复生后,欧阳还没和活生生的修者动过手,对修者之间到底该怎么打架也还不甚清楚,自然也不会有轻松取胜的信心。 再说,真要动起手来,赢不赢是一方面,这皇宫肯定是不能再待下去的,免不了还要牵连戚云恒,甚至毁掉一个王朝,让天下重陷战乱。 ——没有利益的战争是不可取的,和平才是双赢的选择! ——若是真能和平共处就好了! 欧阳在心里抱了下佛脚。 然而,欧阳这边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祭台上的戚云恒便又丢出一道天雷,把欧阳轰得是外焦里嫩。 祭祀的主要环节均已结束,趁此机会,戚云恒连续发布了两道旨意。继戚雨浠更名为戚雨霖之后,戚云恒又当众宣布,册封欧阳为九千岁,品级等同王爵,所有皇子皇女均要称其为御父,敬之重之。 ——你才九千岁,你们全家都是九千岁! 欧阳气急败坏却又有苦难言。 他所在的世界还没有宦官掌权的先例,九千岁也没能成为大太监的别称。然而鬼域是与诸界联通的,只要找到正确的节点就可以窥探异界甚至进入其中,与他一起回到这个世界的手下也没有哪个会不知道九千岁的大名。 欧阳已经可以想象出手下们听说此事后会笑成什么德性,尤其苏素,肯定笑得满地打滚,然后再一本正经地送他一句,“割了吧!” ——这叫什么惊喜啊,还不如惊吓呢! 欧阳暗暗捏起了指骨,开始考虑该用什么样的惊喜回报自家男妻。 到了这时,祭祀已是彻底结束,算一算时间,正好赶上午时完结。 按照事先安排,皇帝一家会率先离场,然后是文武百官及其亲眷。 而在百官离开皇宫之前,内侍会向每位官员发放一小坛“福”酒——酒是高醇度的酱香型白酒,坛子却是原本用来盛放酱菜的,只有拳头大小,全由欧阳这边友情价提供。 欧阳对戚云恒的态度依然是一码归一码,不管床榻上怎么亲密无间,金钱上永远都是一家人也要明算帐——可以记账,可以打欠条,但绝对绝对不允许白吃白拿。 这一次的酒水花费便记在了尚未成立的内廷司的账上,至于官员们拿到福酒后会做何感想,有何处置,是喝掉还是供起来,甚至是大着胆子转手卖掉,欧阳和戚云恒都不会关心乃至干预。 这坛酒的最大用处是承载记忆,让得到福酒的人能够牢牢地记住今日的祭祀。 一直到祭祀结束,戚云恒都不曾介绍过沈真人的身份来历。但他越是藏着遮着,亲眼目睹了这场祭祀以及将来听闻了今日之事的人就会越发地感到好奇,然后想法设法地向皇帝的身边人打听。 这时候,戚云恒事先安排好的人手就会有所保留地将沈真人的身份来历泄露出去,再由着这些人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添入自己的想象和夸大,最终实现帝王之权乃是上天所授,即便是世外高人也会向帝王臣服的宣传目的。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对当事人亲口告知的事反而容易生出这样那样的猜疑,但换成自己千方百计打听到的结果就会变得深信不疑——哪怕这结果其实也只是个毫无证据的猜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嘴巴和耳朵加工后的据某某说。 但这样的结果正是戚云恒所希望的。 届时,一坛坛福酒就会由载体升级为媒介,为宣扬此事的传播者们提供能够挑起话题的钥匙和敲门砖。 当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在享受造势带来的声望成果时,戚云恒也有着被反咬一口的隐忧。 祭祀开始前,戚云恒就对正逐步向全国扩散的金刀卫下达了严密监控邪教妖道的指令,只要稍有苗头就要赶紧汇报,以免星火燎原,到最后恶心了戚云恒这个始作俑者。 但这样的隐患就算发生也是将来的事了。 今日,祭祀活动圆满成功,沈真人功成身退,毫不留恋,戚云恒也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唯有欧阳稍有不快,却也没不快到伤筋动骨、忍无可忍的程度。 然而世间事最爱一波三折,欧阳以为自己今日经历了一场遭遇和一道天雷就够可以了,没曾想,祭祀结束后还有第三折在等着他去跳脚。 因皇帝一家是要一起离场的,欧阳走出观礼台后便在内侍的引领下去和戚云恒汇合。 眼见着二人之间就剩下五六米的距离,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戚云恒身后窜了出来,冲到欧阳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 欧阳差一点就抬了脚,把人给踹飞,最后关头发现那是戚云恒的小女儿,刚刚改名为戚雨霖的二皇女,这才急忙稳住脚步,停在原地。 “你这是做什么?”欧阳冷着脸问道,心里却有些怀疑这个五岁大的小娃儿能不能听懂人话。 “谢……谢御父救命之恩!”戚雨霖明显有些紧张,但吐字还算清晰,“雨浠……不,雨霖年纪尚小,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报答,但御父救下雨霖的事,雨霖一定会谨记在心,永不忘怀!” ——别是谢你八辈祖宗的那种谢吧? ——还有,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了? 欧阳习惯了怀疑一切,警惕一切,对戚雨霖的信誓旦旦亦是不以为然。 但他也没傻到当着一大群成年人的面去质疑一个五岁大的小姑娘,直接抬起头,看向已经来到戚雨霖身后,把她的一番话尽数收入耳中的戚云恒。 戚云恒的脸色原本并不好看,但听过戚雨霖的这番感激之言,明显柔和了许多,之后更是身子一弯,把戚雨霖从地上抱了起来。 “报恩之事,可以等你长大之后再说。”戚云恒对自己的小女儿说道,“至于现在,你只要好好地孝敬御父便好。” 第49章 心有不甘 ——谁稀罕给她当爹啊?自己家的熊孩子还管不过来呢! 欧阳心下腹诽,目光一扫,正看到王皇后带着三妃也来到了戚云恒的身旁,看那表情,显然不仅仅只是“看”到了戚雨霖的唱念做打。 欧阳当即上前一步,来到王皇后的身侧,低声问道:“刚刚那一套是你教的?” “怎么可能!”王皇后下意识地回了个白眼,动作做出后才意识到场合不对,赶忙收敛表情,重做端庄,心中暗暗祈祷这个白眼不要被欧阳之外的人发现。 欧阳不是第一天认识王皇后,早知道她的性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周正端方,只对她至今仍没学会装也要装得彻底而微感惊讶。但欧阳的心思这会儿也不在王皇后的身上,听到王皇后否定,他便将目光转回到戚雨霖这边,仔细打量了几眼。 这小姑娘有点像传说中的面瘫,整个小脸*的,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的表情。 也正因如此,欧阳无法根据她脸上的表情分辨出她之前的举动到底是发自内心的感谢,还是为了博取戚云恒的欢心。 但将心比心地想了想,欧阳便觉得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小狼崽子。”欧阳不由低语。 “嗯?”旁边的王皇后没有听清。 不等她去追问欧阳到底说了什么,前方的戚云恒已经转过身来,把戚雨霖放回到地上,交还到王皇后这个直接监护人的手中。 转身的瞬间,戚云恒似乎扫了某人一眼,脸上的表情也一下子又难看起来。 这样的变化肯定不是因为“知恩图报”的戚雨霖,欧阳想,但也不会是因为他和王皇后,因为早在他和王皇后说话之前,戚云恒的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 “回宫吧!”戚云恒催促了一句,率先走向自己的舆驾。 欧阳压下心中疑惑,正欲迈步,身后便刮起一阵寒风,夹杂着些许古怪的味道自他的身边飘过。 ——尿……尿骚味? ——哪个家伙尿裤子了? 欧阳不由生疑,鼻子微微一动,随即判定这股味道并非来自某个没打理好自己的太监内侍,而是过了年就已经九岁的大皇子戚雨澈。 当晚,戚云恒到夏宫过夜的时候,欧阳才得知戚雨澈被沈真人变出的云龙吓尿了裤子。 好在,出门前,戚雨澈的母妃高氏就担心祭祀的时间太久,儿子年纪小,控制不住,没敢让他多吃多喝,出事的时候才没有一泻千里,被周遭的文武百官发现。 “这孩子是身体有问题还是心性有问题?”欧阳诧异地问道。 大白天的,身边还有家长在,出点什么事也不至于被吓到尿裤子啊! “都有问题!”提起戚雨澈,戚云恒便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高妃是怎么教养的他,既不像我,也不像高家人,小小年纪就知道装腔作势,仗着身份欺压人,真本事没有多少,心气倒是比天还高!” 欧阳心下一动,“这孩子在外面的风评很不好,你知道吗?” “知道。”戚云恒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怒火,“我之前忙着征战,也顾不上家里。等到入驻京城,把人都接到宫里才知道,那小子一直以我的继承人自居,小小年纪便收留了一大群门客,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胆子,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让我赐官职和府邸给那些人,说什么他已经答应过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你没给?”欧阳依在小榻的臂枕上,挑眉问道。 “一群阿谀奉承之辈,何德何能可为官任职?”戚云恒恨恨地咬牙,“自然是尽数驱散,遣回原籍!” ——这下子,谁都知道你不会立大皇子为太子了! 欧阳撇撇嘴,吐槽之余也愈发狐疑,忍不住问道:“你都做到这一步了,那孩子……不,应该说,那孩子身边难道就没一个人提醒他该夹起尾巴做人?” “他与高名很是疏远,即便高名对他说了什么,也只会适得其反,使他愈发地背道而驰。”戚云恒叹了口气,“至于他那母妃,亦是眼界有限。在她看来,儿子要做的事便是讨好老子,只要老子开心,自然而然就会把家业交给那个讨得他欢心的儿子。说到底,她也就会死盯着那把椅子。至于那把椅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恐怕连想都不曾想过。” “……你对高妃倒是很了解。”欧阳身子一歪,似笑非笑地看向戚云恒。 “习惯使然罢了。”戚云恒莫名地有些心虚,有心解释一番,又担心越描越黑,干脆话题一转,“雨霖那孩子倒是个好的,孙氏那般对她,也只是磨练了她的心性而未能将她毁掉,只可惜是个女孩……” “若不是女孩,你也不会这般毫无顾忌地夸奖于她,不是吗?”欧阳一语揭穿。 戚云恒被问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起身来到欧阳身边,拥住他的肩膀,在他身侧落座。 “已经有官员上奏折请立太子了。”戚云恒漠然道,“朕过了年也才三十三岁,连壮年都还不曾结束,人生至少还有一半的路要走,他们就催逼着朕去立什么太子,好像我过几日就要暴毙一般。” 戚云恒确实对此事很是恼怒,一时间,在欧阳面前的自称都有些混乱。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谁都想千秋万代嘛!”欧阳淡定拍了拍戚云恒的胸口,“你这边早早决定了继承人,他们那边才好早做打算,为自家的子子孙孙铺路架桥。” “重檐也希望我册立太子?”戚云恒立刻挑眉。 “你从哪句话里听出来我在劝你立太子了?”欧阳翻了个白眼,“不过就是顺着你的意思,帮你分析下朝臣们的心态,你就跟我上纲上线——算了,你以后干脆别跟我说话,过来后直接吹灯[上]床,省得哪句话说差了味,又让陛下你疑神疑鬼。” “重檐莫恼,我这也是被那群一句话能拐出十八个意思的文官们搞得草木皆兵了。”戚云恒赶忙把人搂紧,“你若不肯和我说话,那我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连个能吐露心声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欧阳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理他。 戚云恒并未在意。虽然他和欧阳分开了十年光阴,但欧阳的性情并未有丝毫改变,肯使性子就不是真的生气,哄上两句或者转移下话题就过去了。若是该生气的时候反而微笑,那事情才真是要往大里闹了。 正因如此,戚云恒没再哄劝,抱住欧阳,直言道:“我是不想立太子的。一来是尚不需要,二来却是没有合适的人选。雨澈肯定是不合适的。雨溟虽然没有雨澈那般鲜明的缺点,却也同样看不出有何过人之处。” 而且,他忍辱负重、流血搏命才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轻而易举地转交到一个连“苦”字究竟为何意都不知晓的毛孩子手中?就因为这孩子的娘在他床上睡了一觉,就因为这孩子是他的种,得了和他一样的姓氏? 一想到会有一个人只因为做了他的孩子就使得万里江山垂手而得,戚云恒便会莫名地恼怒,不愿,不甘,不快。 但戚云恒也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正常的。 一如他对欧阳的痴迷,都属于人道所不容的邪祟之物。 但他即便做了皇帝,却也还没强大到可以挑战这人世间公认的道理,与全天下人做对。 所以,他挖掘了密道,将自己与欧阳的亲密隐藏在世人注视不到的地方。 所以,他不会表达自己对孩子们的不喜,只是找出那孩子的缺憾,设法放大给世人,一如大皇子的桀傲自大,一如二皇子的平庸无为。 但这样的心里话,戚云恒是连欧阳也不会倾述的。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害成。 越是喜爱一个人,就越不能给他反捅自己一刀的契机和把柄。 戚云恒将头埋在欧阳颈间,轻声道:“若是重檐能给我生孩子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他会有可能对那孩子生出几分欢喜。 “别说那种没可能的事。”欧阳并没有顺着戚云恒的意思说些让他开心的甜言蜜语,“就算我能生,我也不会去生,更不会给你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戚云恒立刻抬起头来,瞪眼看向欧阳,“什么叫能生也不生,更不会给我生?我有什么不好?!” “你是皇帝,这就是最大的不好。”欧阳平静地说道,“普通人家的孩子即便争不到家产,也可以离开家,自立门户。只要肯努力,就能过好日子,再有那么一点运气,将来亦有可能让曾经的胜利者抬头仰视。然而在皇帝的家里,路只有一条,所有的竞争都是以生命做赌注的,甚至都不存在愿赌服输这一说。即便是放弃了竞争,也只能像猪一样地活着,更要做好随时随地被人宰杀的觉悟。” “若是重檐的儿子,朕肯定会在他降生的那一刻便直接将他立为太子!”戚云恒毫无负担地说道。 欧阳很想啐他一脸,但还是忍了下来,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讥讽道:“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有人做了一辈子的太子也当不了一天的皇帝,有的人更是连太子都当不安稳——对了,说起安稳,这世上只有一个职业是真正高枕无忧的。” “是什么?”戚云恒好奇问道。 “皇太后。”欧阳一字一句地答道。 第50章 静夜之思 戚云恒顿时无言以对。 即便是他,也只能以休养的名义将自己的母亲——太后云氏束之高阁,伤不得,亦除不得,更不能让她沾染上不好的流言蜚语,伤了她一国之母的体面。等到过些时日,他还得将她放到人前,让百官命妇们朝拜参见,以确保母慈子孝的名声不出差池。 天地君亲师。 这是构建一个王朝的秩序基石。 一旦这个秩序出现了紊乱,天地未必会怎样,他这个做君主的却必然会首当其冲,成为最先遭殃的那个。 戚云恒放不开手中权力,于是就只能屈从于这种既定的秩序。 太后云氏亦因此受益。 欧阳那句“皇太后方能高枕无忧”也因此成为了真理。 “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后也好,妃嫔也罢,得不得皇帝的喜欢其实无关紧要,能不能生下儿子,早日把他送上皇位,这才是后宫女人应该为之奋斗的首要目标。”欧阳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可惜,即便是纵观史书,看透这一点的女人也并不多见。” 原本因为抗争无能而心生抑郁的戚云恒一下子被气乐了,“重檐倒是看得透彻!” “我看透没用啊!”欧阳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女人,生不出儿子,自然也当不了太后。” “你若是女人,我定要留下让你殉葬的旨意,让你做不成那劳什子太后!”戚云恒手臂一横,把欧阳抱到自己腿上,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若是女人,用不着你下旨,我自己抹脖子!”欧阳昂起头,一脸坦荡。 说瞎话嘛,谁不会啊? 反正这世上既没有若是,更没有如果。 戚云恒也意识到这样的“表衷心”毫无意义,与欧阳王八看绿豆似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泄愤一般地在欧阳的唇瓣和肩颈处啃咬起来。 欧阳一边任他耍性子,一边抓住机会开口道:“你也别只想着儿子,要记得你还有女儿呢!儿子可以优胜劣汰,把选择权交给老天爷,反正肉烂在锅里,谁出头都不会让你这个当爹的吃亏。但女儿就不一样了,你要是养不好,教不好,将来可是要被别人家欺负的!难道你希望你的女儿也像那钱氏一般,被夫君始乱终弃,有苦难言?” 戚云恒立刻停了动作,抱着欧阳沉思起来。 欧阳觉得戚云恒应该是联想到了别的什么才会如此专注,但欧阳已经没了兴趣去刨根问底,更不想过多参与戚云恒的家事。 把该说的话点到为止,欧阳便闭口不言。 即便戚云恒不说,欧阳也看得出来,戚云恒对他的几个孩子真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唯一的要求也就是活着,别死。平日闲聊的时候,戚云恒还会提一提几个妃子,说一说新娶的皇后,抱怨两声,甚至夸赞一句。但对几个孩子,他却是能不提起就不提起,仿佛连想起他们的存在都是一件会让他极其恼火的事情。 有时候,欧阳都想揪住戚云恒问上一句:既然不喜欢,干嘛还要把他们生下来? 但欧阳终是没有那么做。 无他。 没有立场。 天下人皆可以质问这句话,唯有欧阳,没资格开口。 谁的心都是有体积限制的,戚云恒的心里放了江山和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去容下别人。 而被宠爱的感觉也是很容易[上]瘾的,别看欧阳面上云淡风轻,心里边却是一点都不想把这种能令身心愉悦的体验推让给别人。 至少,不会主动推让。 更何况,问过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他还能逼着戚云恒去疼爱那些儿女?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是戚云恒会感激他,还是戚云恒的儿女会感激他? 答案很有可能是一样的否定。 谁都不会感激他。 戚云恒会觉得他多此一举甚至不识抬举,戚云恒的儿女也只会觉得他本就不该存在,做些善事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虽然他和戚云恒才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但事到如今,还有谁会觉得他才是当家作主的夫君,又有谁会认为他才是天经地义的正室? 若是写成小说话本,欧阳便是那妥妥的反派,到最后自刎以谢天下都不会被同情的那种。 既然如此,那他还不如把坏人做到底,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是喜是悲,最起码,他肆意过,畅快过,没有白白在这皇宫里走上一遭。 只是欧阳的心里终究还有一分底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不管戚云恒那些孩子的品性如何,入宫半月来,他们以及他们的母亲都不曾招惹过他,后宫与夏宫亦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没有恩怨作祟,欧阳也做不出给几个小孩子下绊子,无缘无故毁其人生的卑鄙之事。 也正因如此,欧阳才会善心发作,尝试着声东击西,用皇女的弱去抵消皇子的强,进而激发戚云恒的护短之心,也算是对得起他自己仅存不多的那点良心。 这一夜,皇宫内的很多人都陷入了沉思。 德安宫中,高妃独自坐在梳妆镜前,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 一炷香前,她才刚刚把哭闹了半宿的戚雨澈哄得睡着。 因为在重要的场合吓尿了裤子,还被自己最畏惧的父皇发现,戚雨澈又羞又惧又恼,随高妃回到德安宫后便放声大哭,先是摔碟子摔碗,接着又拿宫人出气。 高妃固然心疼亲子,却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意,再加上二皇女在一旁做对比,前者被陛下厌恶,后者却讨了陛下欢心,愈发显得戚雨澈一无是处。 这样恼怒的同时,高妃又暗自庆幸:幸亏是孙妃以皇女假作皇子的事已被揭穿,不然的话,这天下恐怕真要被那假小子得了去! 经过今日之事,高妃也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的澈儿确实不如别人家的孩子伶俐讨喜,偏又不是那种肯于低头之人,更无可能像那假小子一般去讨好陛下身边的佞妄之臣。 虽然二皇子戚雨溟也做不到这一点,然而澈儿的竞争对手却不会永远只有二皇子一个。 陛下正值壮年,皇后也在最适合生养的豆蔻年华,一旦这二人生下嫡子,澈儿的皇长子之名就会失去意义。 高妃本以为皇后会与皇夫争权争宠,然而半个月下来,夏宫那边的人根本不在后宫里出现,太后也愈发像个木头人似的没了声音,凤栖宫倒是渐渐得了陛下的青眼,眼见着就把后宫里的事物逐步掌控起来,皇后之位也是越坐越稳。 今日,高妃更是亲眼见到皇后与皇夫窃窃私语,立刻意识到这二人即便没有旧情,也定是有过私交,指望他们反目,恐怕已是泡影。 高妃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由想起了自家兄长让她再生一个的提议。 只是兄长说得容易,她这边想要付诸行动,却是难如登天。 高妃本就不甚漂亮,如今又已年华老去。以前看在自家兄长的面子上,仍不是陛下的戚云恒还会抽出时间到她的院中坐上一坐。如今入了宫,成了陛下,戚云恒却是再也不曾登门。 高妃几次三番地寻找理由请皇帝陛下来德安宫也没能把人请来,反倒得了一通训斥,命她抄写宫规,谨记自己为妃的本分。 高妃以为皇帝陛下沉湎于欧阳的美色,然而命人关注了许久,得到的结果却是陛下一直居于泰华宫,既不曾临幸过妃子,也不曾留宿过夏宫。 ——难道陛下真的忙于政务,抽不开身? ——但这样一来,她就算想要下药都找不到机会,又何谈其他? 高妃放下手,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惠安宫中,陈妃也和高妃一样纠结。 经过今日这场祭祀,陈妃才恍然惊觉,经过孙妃一事,陛下竟然对几个孩子的血脉起了疑心! 虽然那道人作法的结果乃是皆大欢喜,但谁知道这当中有没有做过手脚,而陛下又到底相不相信? 要知道,陛下可还年轻着呢! 若是对两个皇子的血脉起了疑心,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可靠的女人再生一个,将大皇子和二皇子全部排除在继承人的候选名单之外! 到这会儿,陈妃真是恨不得生吞了孙妃。 谁都知道大皇子不得陛下欢心,眼下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就是她的溟儿。偏偏赶上这种时候,孙妃以皇女假充皇子的事爆了出来,把她的好溟儿也给牵连了进去! 但陈妃也不可能把陛下给阉割了,不让他去睡女人,生孩子。 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似乎只剩一种—— 自己再生一个。 只是,怎么生呢? 陈妃皱起了眉头。 同一时间,宜安宫中的吕妃却是满心欢喜。 她没生儿子,犯不着为皇位更迭的事操心,唯一的女儿今天也没给她丢脸。整场祭祀下来,也就是饮酒那一段出了点问题。但有大皇子那蠢货的糟糕表现在旁作衬,她女儿的那点差池就只能称之为瑕不掩瑜。 更让吕妃开心的是,她在观礼台上看到了父亲和母亲。 虽然二人的位置都比较靠后,一家人也不曾手拉手地说上话,但要知道,她那父亲原本是个商人,前朝的时候可是连科举都不能参加的,更别说做官入宫了。然而就因为她给皇帝陛下做了妃子,还生了孩子,她那父亲便有了官职,他们家也变成了官宦人家! 虽然她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但人嘛,总要学会知足。想当年,她刚被送到皇帝陛下身边的时候,他们家可是连见血封喉的[毒]药都准备好了,戚云恒一旦失败,他们家立马举家自尽。 正是抱着这种与皇帝陛下共存亡的赌命之心,她才在乱糟糟的后院里扎下根,生了孩子。 到如今,家里人不仅不用死,还做了官,侄子侄女都有了好出路,她的女儿更是皇帝陛下的大公主,将来嫁给谁都是妥妥的正室,去哪家都只有享福的份儿! 在吕妃看来,大公主的“大”字可比大皇子的“大”字值钱多了。 古往今来,能当皇帝的大皇子屈指可数,但哪一个大公主不是风风光光,被父亲疼爱,被兄弟们敬爱? 当然,若是她能给女儿添个弟弟那是再好不过,但添不了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雨露和雨溟的关系好着呢! 若是雨溟做了太子,再当了皇帝,她家雨露一样能狐假虎威,高居长公主之位。即便雨溟没有那个福气……那也牵连不到雨露的身上! 古往今来,只听说过杀兄弟的皇帝,没听说哪一个把姐妹也一起杀了的。 嗯嗯嗯,得找机会机会提醒下家里,让雨露和雨溟交好就行了,家里人可千万别去掺合! 当然了,就她们吕家的那点背景,那点家底,想掺合,陈家也未必看得上呢! 怀着这种事不关己的悠然心态,吕妃很快就闭上双眼,酣然入睡。 第51章 各有所愿 凤栖宫里,王皇后正和养在自己宫中的戚雨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 王皇后试图让戚雨霖明白,在今日这种场合下冒然行事是很不妥当、很危险的,搞不好是要丢掉性命的,但戚雨霖却闭紧了嘴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哑巴似地不给半点回应。 王皇后顿时暴躁了。 但这熊孩子不是她亲生的,打不得,骂不得,偏偏她又做不到对这么一个小美人置之不理,眼睁睁地看着她凑上去作死。 半晌之后,王皇后率先败下阵来,无奈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听懂了,最后再跟你说上一次——我不管你今日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只是要提醒你,你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那人一向是软硬不吃的主儿,不是你说他对你有恩,他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救过你……” “他真的救了我!”戚雨霖气鼓鼓地瞪起眼睛,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他和父皇说话,是他让父皇把我从母妃身边带走的!” “那也不能说是……” “如果父皇不把我带走,我真的会死掉!”戚雨霖再一次打断了王皇后的反驳,一字一句地说道,“母妃她已经准备好了,我看到了!” “准备好什么?”王皇后一愣,随即想到一种可能,“难道……” “很大的狗,两只。”戚雨霖道,“还有药!” “我的天啊!”王皇后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戚雨霖说得不甚明白,但王皇后自小在宫里长大,耳濡目染,对某些伎俩一点就透——孙妃显然也意识到女儿的秘密在皇宫里藏不了多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自导自演地将女儿除掉,再用恶犬的撕咬做理由,确保“皇子”殿下即便是肢体不全也不会惹人生疑。 “为什么你不早说?!”王皇后忍不住问道。 “她是母妃。”戚雨霖垂下眼睑,不再开口。 这个答复其实很含糊,但王皇后下意识地将其解读成为人子女的无奈以及小姑娘对自己生母的包容乃至纵容,不由得软了心肠,伸手将戚雨霖揽入怀中,安抚道:“别怕,她不会再伤害你了。从今往后,谁也不会伤害你,谁也不能伤害你,母后保证!” 戚雨霖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靠在王皇后怀中。 而在王皇后看不到的稚嫩面容上,一双眼眸空洞而又冷漠。 同一夜,皇宫外,被京城百姓俗称为勋贵长街的乙卯巷里,也有很多人辗转难眠。 刑部尚书朱边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他正独坐在自家的书房里,开着窗,一边吹着寒夜冷风,一边看着天上圆月。 皇帝陛下赐予的福酒已经开启了泥封,正摆在一旁的书案上,旁边放着一个半满的酒杯。 这种酒太过辛辣,或许那些武夫会很喜欢,但并不符合朱边的口味。 而朱边的心情也如他刚刚品过烈酒的舌头一般,很不舒服,很不畅快。 ——他辅佐戚云恒可不是为了帮他打江山、当皇帝的! ——他支持戚云恒立皇夫、把皇夫接回京也不是为了让他们齐心合力,共享江山的! 朱边从来没有过从龙之心,他真正想做的是把那一条条潜龙溺死在浅湾当中,让这天下长长久久地乱下去,使枭雄们无一可以笑到最后,使百姓们日日不得安生! 然而自打投靠到戚云恒的麾下,朱边的一切谋划便总是棋差一招,甚至是适得其反。很多本意是想要乱掉戚云恒的军心,使其失人望、毁根基的策略,到最后却总是成全了他,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真龙就是真龙,根本不是虫豸所能撼动。 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次,朱边总算把戚云恒的军队害得粮草断绝,眼见着就要炸营兵变。没曾想,戚云恒竟像变戏法一般弄出了一处粮仓,硬是在绝路里辟出了转机。 然后,不知不觉中,戚云恒已经登基做了皇帝,而他,竟成了谋士中的第一功勋。 戚云恒登基那日,朱边难得地大醉了一场。 身边人都以为朱边是喜极才会失态,朱边却想找个人来抱头痛哭。 但朱边并不是那种遇到挫折就会放弃之人,很快就痛定思痛,卷土重来。 正好那时候的戚云恒想要接欧阳入宫,朱边顿时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搅乱朝堂风雨的大好机会,当即助戚云恒力排众议,敲定了皇夫归京之事。 然而当那位皇夫真正回到京城,朱边却郁闷地发现这人根本没有一个“男宠”的觉悟,也不像传说中那样酷爱惹是生非,对权势更是瞧不出兴趣,甚至还像他一样把贪图享乐这种无伤大雅的缺点摆在了明面。 ——简直就像做了八辈子佞妄,留出的把柄都是讨君王欢心的陷阱! 朱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说动戚云恒,将皇夫推上了朝堂,结果却有人横插一脚,把本该引发众怒的皇夫变成了皇帝陛下的送宝童子,顺带着坐实了戚云恒的皇帝之位,让他的君王之权愈发地坚不可摧。 今日,戚云恒又请出了一位连朱边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的世外高人,给自己的龙椅平添了一缕天家威仪,同时出场的皇夫皇后亦是不负众望,当众上演了一出后宫和睦的精彩大戏。 一套组合拳下来,连朱边都觉得如今的王朝起码在皇帝这一点上已是稳如泰山,无懈可击,即便是继承人这一块还有所缺陷,也架不住皇帝陛下年轻力壮,能生,能等。 事实上,在经历了一个极其英明的君王之后,大多数朝臣都会更想要一个不那么英明但也不至于糊涂的中庸之主。 正所谓明君治下无忠良,皇帝太优秀,大臣们还怎么搅风搅雨,纵横朝堂? 正是出于这种不能说出口的私心杂念,朝臣们不想让恶名在外的大皇子戚雨澈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倒是都很希望各方面均不那么出色但却很是伶俐乖巧的二皇子戚雨溟被立为太子。 然而就朱边的观察揣摩,戚云恒恐怕还不想立任何皇子为太子。 这一点倒是让朱边想不明白了。 但戚云恒也不至于鬼迷心窍,生出想把皇位传给皇夫的荒唐心思。他们俩可是年岁相当,谁死在前面都还说不准呢,根本不存在传承的可能。皇夫据说又是个不能生的,唯一宠爱的子侄还是个姑娘,想要谋朝篡位都没有资本。 思来想去,朱边只能将其归咎于君王近乎[变]态的权力欲。 让朱边郁闷的是,这件事一样无法对戚云恒的君王之权产生威胁。 戚云恒可是立了王家的姑娘做皇后。有这么一个枝繁叶茂的世家在背后撑着,用不着戚云恒自己开口说什么,王家的门人门生就会撸胳膊挽袖子地冲杀出来,为王皇后保驾护航,将那些试图在王皇后诞下嫡子前抢占太子之位的投机者尽数放倒。 更让朱边烦闷的是,也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近日来,戚云恒在国事上越来越倚重米粟、万山那些更加方正秉直的大臣,搞得他都不敢再轻易开口,就怕错上加错,彻底暴露了自己。 可让他就此沉寂下去,像刑部之于六部一样做个清汤寡水的边缘人,朱边又实在无法甘心。 朱边将所有可能给戚云恒添堵的事情筛选了一遍,到最后却愈发怨恨起那个弄出真假玉玺之事的混球。 ——走着瞧,老子非把你从犄角旮旯里揪出来不可! 郁闷之下,朱边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下一刻,朱边便扔掉酒杯,跳了起来,一边掐着喉咙,一边朝窗外大吼,“快点给你家老爷我拿水来!要那种用白糖冲的,快快快!” 也是这一夜,皇宫之内,后宫之前,小太监们聚居的密林之后,一处名为秘居的院子里,沈真人也如某个姓朱的尚书一般开着窗户看月亮。 至于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只能用一个“懵”字来形容。 沈真人从没想到自己会在皇宫里遇到另一个修者,而且还是个仅靠修为就可以将他彻底压制的大前辈。 祭祀结束后,沈真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秘居,只觉得猛然回神,自己已经站在了秘居门前,再一看天上太阳,明显已是未时过半。 沈真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秘居的门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半天。 回过神来,沈真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将此事告知道宗,但未等行动,他便又将这个念头果断掐灭。 把事情告诉道宗很容易,可之后的发展却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驻守京城虽然是个苦差事,但也有着宗门里没有的便利和福利。一旦他把皇夫是修者的事告知宗门,免不了会有人因为他与另一名修者同居一地足足半月却不自知而给他扣上不称职、不胜任的帽子,叫嚣着把他替换下来,再用那所谓更加合适之人来此谋求私利。 但沈真人来京并不是为了混吃等死,对于此地,他有着比利益更加重要的理想和抱负。 随着灵气的日渐稀薄,修者的没落已是大势所趋。 这天下迟早会变成凡人们的天下,而修者只能蜷缩于天地一角,随着灵气的消散而逐个消失。 沈真人虽然无心去做那螳臂挡车之人,却也不甘心让自家的流派传承和修者一起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法术对灵气的依赖是不可更改的,但他们千机流的机关术可不是。 机关术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可以传承给凡人,让凡人也能掌握使用的,只是这种做法乃是修者宗派中的大忌,一旦被发现,不仅会惹来其他修者的干预和指责,更会使沈真人自己遭受到来自于自家宗门的打压、驱逐甚至是抹杀。 正因如此,沈真人的师尊才会想要利用凡人皇帝的力量,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机关术传播出去。 第52章 流派传承 只可惜,那时候的皇帝还在禅宗的罗网之下,即便他们自己都对皇帝爱搭不理,也不会容允许道宗的人去插手染指。沈真人的师尊又不愿因为一己之私便去做那改朝换代的恶事,害得天下百姓也身陷战乱,流离失所。 但天下之势一向是盛极必衰,即便是修者不去插手,成国的国势也和天地间的灵气一样日渐低迷,终是零落成泥碾作尘,被华国取而代之。 遗憾的是,沈真人的师尊并没能看到这一幕。 就在各大宗门均已推演出改朝换代已是势不可挡的那一年,沈真人的师尊却只能将自己的心愿作为遗志交代给亲传弟子,满怀遗憾地坐化仙去。 靠着师尊的余威庇护,再加上真正有实力的修者都对敲诈凡人皇帝的机会不屑一顾,沈真人终是抢得了这份差事,来到了凡人之国的京城。 然而真正抵达京城之后,沈真人才恍然惊觉:师尊虽然告诉他要利用皇帝,却没有告诉他要怎么利用皇帝。而沈真人自己也不是个能言善道、长于交际的,直觉告诉他冒冒失失地和皇帝开口肯定是不合适的,但循序渐进又该是怎么个做法,沈真人同样想不出来。 纠结之下,正好皇帝这边也有求于他,沈真人便欣然应允,准备把事情做好之后再邀功求赏,进而将自己的抱负倾述于皇帝。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突然间竟会冒出一个修者皇夫,把他准备在祭祀后找皇帝摊牌的打算都给吓得忘记了。 然而转念一想,沈真人又觉得同为修者的皇夫或许会比皇帝陛下更容易交流,毕竟修者的理念对凡人来说太过晦涩深奥,能不能理解都是两说。他本人又是如此地笨嘴拙舌,很容易给本就已经很复杂的流派传承平添阻碍,别说来说去,到最后却让人有听没有懂。 这样一想,沈真人果断拿定主意—— 不和皇帝倾述了,找皇夫去! 但紧接着,沈真人便又郁闷地发现—— 他根本不知道皇夫住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去找! 皇宫的另一边,欧阳并没有因为和戚云恒亲亲我我就把沈真人忘到脑后。 在把尊贵的皇帝陛下“哄”睡着之后,欧阳就悄然起身,点起一根安神香,确保戚云恒不会在自己归来前苏醒,然后穿上衣服,挂起自己绘制的隐匿符,悄无声息地离开夏宫。 隐匿符并不能真的让使用者隐去身形,但会让使用者周遭的空气出现一定程度的扭曲,导致光线非正常地折射,进而干扰到周围人的视觉效果。 简而言之,这种符箓更适合在光线本就不佳的夜晚使用,一旦遇到嗅觉和听觉都很敏锐的犬类就会失去意义。 欧阳早在几日前就从戚云恒的口中问出了沈真人的住所,离开夏宫后便朝着那处名为秘居的地方直行而去。 秘居位于皇宫的东南区域,属于皇宫的前半部分,与后宫妃嫔的居所相距甚远,外围是低等太监的聚居之地,中间有一处密林与之相隔。 在皇宫里,这处密林有着很多不甚美好的传说。 经常有初来乍到的小太监误入其中,有的运气好,转个一日半日就能活着出来,有的却是就此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曾几何时,欧阳也曾因为好奇,与人来过这里,用绑绳子的方法进去一探究竟。然而这样的法子也只是确保他们有去有回,并未能帮助他们找到林子彼端的神秘之地。 现如今,欧阳在林子前定睛一看,很快就发现这里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木系迷踪法阵。 这样的法阵对普通人来说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对如今的欧阳而言,并不比寻常的树林子复杂多少。 稍稍找寻了一下可供穿越的路径,欧阳便迈开脚步,进了密林。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欧阳便出现在秘居的正门前。 秘居的建筑结构与皇宫里高台广厦、精雕细琢的奢华风格迥然不同,就是四四方方一个小院,坐北朝南,房屋和院墙连为一体,乍一看就像用积木堆出来的一样,简陋粗糙。 欧阳没有冒然闯入,很有礼貌地叩响了正门。 很快,门的另一边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凌乱声响。 须臾之后,院门被人猛然拉开,沈真人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地出现在欧阳眼前。 ——竟然没有连夜回去报信,看来很有进一步忽悠的可能。 欧阳当即展颜一笑,“深夜到访,还望道友莫要嫌我冒昧。” 沈真人本就有些慌乱,被欧阳的笑容一晃,愈发地意乱神迷。 等到欧阳这边脸都快笑僵了,沈真人才猛地回过神来,赶忙道:“不冒昧,不冒昧!那个,那个……对了,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沈真人立刻身子一侧,把门口让开。 ——看起来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傻乎乎的,跟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一样! 欧阳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在沈真人的引领下走进了秘居的小院。 今晚月色浓郁,院子里的凌乱也被展露无疑。 放眼看去,墙根下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件,有金属,有木材,还有已经可以看出大概模样的半成品机关。 沈真人没去收拾东西,也没在院中停留,直接把欧阳领进了正屋。 这间屋子大概是沈真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只有宫中提供的桌椅家具,并不见机关术相关的材料器物。 欧阳正暗自打量,沈真人却记起欧阳算是客人,得找东西招待,当即想要斟茶倒水。 然而拿起茶壶,沈真人才发现里面半滴水都没有,立刻想也不想地对欧阳说道:“道友稍候,我去院中取壶水来!” 欧阳本想告诉沈真人不必费事了,别浪费那个时间,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沈真人便火急火燎地出了门,根本没给他阻止的时间。 欧阳一阵无语,扭头看了看周围,干脆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 正屋里没有点灯,只在四周的墙壁上挂了几颗核桃大小的夜明珠。这种珠子虽能发光,但远不如烛火那般明亮,于是乎,当沈真人取了水回来,便被珠光下的一张惨白美人脸吓得毛骨悚然,险些把手中茶壶扔了出去。 经过一番鸡飞狗跳,沈真人总算点燃了炭炉,把装满水的茶壶放了上去。 欧阳惦记着早些归去,不想再与沈真人浪费更多时间,干脆抬起手,敲了敲桌面,把死盯着茶壶等水开的沈真人引向自己这边。 “开门见山地说吧。”欧阳直言道,“我对人间的功名利禄并无兴趣,也无心做那祸国殃民之举,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为了了断我与皇帝陛下的些许尘缘。若是可能,我希望道友不要将我的事情泄露出去,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纠葛。作为报答,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助道友一臂之力……” “好!”沈真人想也不想地点头同意,爽快得让欧阳都不免为之一愣。 欧阳不由心下一动,试探道:“不知道友想让我做些什么?” “帮我找些徒弟吧!”沈真人立刻给出了答案。 欧阳顿时目瞪口呆—— “啊?” 又是一番费力的交流,欧阳总算明白了沈真人的意思。 沈真人要的徒弟不是那种有灵根、能随他修行的准修者,而是诸如木匠、铁匠之类的手艺人——他想把千机流的机关术教给普通人,让普通人把这些技术传承下去。 欧阳不由得心生感慨: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大公无私之人。 然而感慨归感慨,欧阳却不能如沈真人希望的那样成为他与皇帝的传声筒,为他们两个牵线搭桥。 欧阳不想也不能让戚云恒知道他会法术。 皇帝那无药可以救治的疑心病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欧阳无法把法术教给戚云恒,也无法让他像自己一样长生不老。 长生,即便只是长生而非永生,对人类的诱惑也是超越金钱和权势的。 若是换成戚云恒这种已经拥有了足够金钱和权势的人类,长生更是如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一样不可抗拒。 一旦欧阳暴露了修者的力量,又无法将这种力量与戚云恒分享,谁知道戚云恒会不会把他当唐僧肉一样煮熟吃掉? 这世上最不可赌的就是人心。 别看他和戚云恒现在如胶似漆,真要遇到性命攸关的那一刻,欧阳都不觉得自己会为戚云恒舍生忘死,又怎么敢期待戚云恒会为他放弃生的希望? 当自己与对方只能二选一的时候,最好的做法便是别让这种选择发生! 正是出于这种顾虑,欧阳没有直接给出承诺,转而提出了另一种解决方案——不惊动戚云恒,先由沈真人将那些可以传承给普通人的机关术整理出来,写成典籍,做出模型,再由欧阳寻找合适的匠人学会学精,然后通过这些匠人将机关术传扬开来,发扬光大。 在这种方案中,沈真人从始至终都不必抛头露面,只需在必要时悄悄指点一下个别匠人。 “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即便被同道中人察觉,也牵连不到道友,更不会给道友带来难以处置的麻烦。只是这样一来,道友的流派之名也无法传扬于天下……唔,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欧阳话音一转,“不知道友可将令师的尊姓大名或是法号告知与我?” “师尊姓俞,道号墨机。”沈真人马上答道。 ——难怪你这么磨叽! 欧阳心下腹诽,嘴上却道:“俞这个姓氏太容易引人联想,可否单取一个墨字作为传承之源?” “好好好!”沈真人毫无疑议地点头同意。 沈真人的师尊只让他将千机流的机关术传承下去,并未提及扬名之事,而且沈真人也很清楚,除非修者全部消失,不然的话,此事还真是越隐秘越好。 “既然道友也觉可行,那便着手去做吧!”欧阳决定收尾闪人,正欲起身告辞,忽地又想起一事,“对了,我只知道道友姓沈,却不知道友到底该如何称呼,请问——” “在下沈真人。”沈真人立刻答道。 第53章 空穴来风 沈真人话一出口就发现欧阳表情古怪,赶忙解释道:“我姓沈,名真人。家中父母希望我修炼有成,便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只是我年过不惑,仍未担得起真人之名,还请道友莫要见笑。” ——原来还是个修二代。 欧阳扯了扯嘴角,没去笑话沈真人的名字,倒是对他的年纪生出了更多关注。 复生后不久,早在发现自己无法孕育后代之前,欧阳就注意到自己长不出胡子。虽然他也不是多喜欢那玩意,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在这个是男人就要留点胡子的大环境下,过于光洁的下巴总是会让人产生一些不那么令人愉悦的可恶联想。 但见到同样连胡茬都看不到的沈真人,再对比他的真实年龄,欧阳便意识到:导致这种结果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修炼,而不是死而复生。 欧阳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向沈真人告辞。 沈真人正觉得二人相谈甚欢,不愧是同道中人,没想到欧阳这么快就要离开,想要挽留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心怀不舍地将人送出门去。 眼见着欧阳衣衫飘摇地消失在密林之内,沈真人忽然明白了宗门内为何总有男修寻找同性之人做道侣。 长生路上,若有这样一位修为高深又明艳动人的道友为伴,谁还在乎他是男是女啊! 沈真人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只觉得自己那颗沉寂了几十年的春心竟在这寒冷的冬日里雀跃起来。 欧阳没学过他心通,自然不会知晓沈真人萌生出的野望。 正月十五过后,朝堂上又迎来两件大事。一件是国公侯爷们要离开京城,返回各自军营,为皇帝陛下守疆护土;另一件却是皇帝陛下欲为皇子皇女择名师以教之,下旨让朝臣们推荐合适的人选。 但这两件事都与欧阳没什么关系。 在把给沈真人找徒弟的事委派给苏素,又把皇庄那边的人事做了初步的筛选之后,欧阳需要面对的事情是:欧家人归来。 或许是冬日里行路艰难,欧家人回京的时间比预计中晚了许多,正月二十四的下午才抵达京城。 亲生父母归来,欧菁自然不好再在叔叔的府邸里住下去,当天就收拾行装,领着一众下人回了另一处欧府——曾经的庆阳伯府,今后的承恩侯府。 按照常“礼”,欧阳应该把欧家人召进宫中或者亲自返家一趟。但他实在不想看见欧家人那一张张讨人厌的臭脸,只在欧家人抵达京城的第二日,将名义上的兄长欧阡叫到夏宫,短短地见了一面。 欧阡也没有和欧阳唠家常的兴致,简简单单地把家中近况交代了一遍,隐晦地暗示欧阳不必担心,他和母亲赵氏会管束好家中诸人,不会再让欧阳“劳心费力”地插手欧家琐事。 这样的两不相干也是欧阳最希望的。 他和欧家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一刀两断,如果可能,欧阳也不想对欧家人下狠手。可要是欧家总有人像欧陌那样没事找事,自己作死,欧阳也不可能只因为他们姓欧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 会面结束前,欧阳随口问了问欧菁的婚事,想知道欧阡这边有何打算。 没曾想,他这边话一出口,那边的欧阡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炸了毛,瞪起眼睛,如临大敌地反问道:“九千岁可是对她有所安排?” ——你才九千岁,你们全家都是…… ——呸呸呸,不小心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欧阳郁闷地定了定神,皱眉反问:“你是她亲爹,你不给她安排,难道等我这个做叔叔的给她安排?如果你真是这么打算,倒不如让菁儿自己给自己谋划,反正开春之后,各家都会举行春宴,多走上几家,总能遇到让她称心如意的夫君。” 如今的风气还算开放,女儿家要遵守的规矩虽然不少,但也远没严酷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程度。世家豪门举办宴饮的时候,男宾和女宾也只是分席而坐,并不会隔上屏风乃至庭院,使得男男女女相见不得。 正因如此,如今的宴会大多兼顾着相亲的功效。尤其是春日里,春心萌动的时候,小娘子小郎君便会在各家长辈的率领下齐聚一堂,以门当户对为前提寻觅姻缘。 欧阳这么一说,欧阡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从欧阳口中听到这样一种答复。 不等欧阳再说什么,欧阡便迫不及待地应了下来,然后又风驰电掣地起身告辞。 欧阳不由得满头黑线,总觉得欧阡隐瞒了什么。 但想了想,欧阳又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十有8九就是欧阡以为他已经给自家女儿找好了下家,是以对欧菁的婚事毫无准备,冷不防听到欧阳和他一样没做打算,一时间免不了有些慌神。 毕竟,欧菁过完年就十七了,再不找好婆家,大姑娘可就要变成老姑娘了。 但在这件事上,欧阳也实在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欧阳两辈子都没尝过相亲的滋味,也不知道所谓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到底该怎样匹配。 ——算了,还是先让欧菁自己寻觅去吧! ——实在不行,再请戚云恒出马! 这样一想,欧阳便把此事抛到脑后。 几天后,欧阳才明白欧阡的古怪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月的最后一日,戚云恒少有地从正门入了夏宫。 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戚云恒在欧阳身旁的椅子上落座,然后便露出一脸羞于启齿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刚从皇后那边过来……” “哦。”欧阳眯了眯眼,以为戚云恒打算和王皇后生孩子了,装模作样地过来试探他的态度,不由得心里一阵腻歪。 然而戚云恒却话音一转,“……她问了我一件事,让我很是诧异。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直接过来问你更为妥当。” 说到这儿,戚云恒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道:“重檐,可是想让菁儿入宫为妃?” “啥?!”欧阳刚把一块蜜桃塞进嘴巴,一听戚云恒这话,险些把自己噎着,赶忙把已经入喉的蜜桃块挤了出来,吐到一旁的碟子里,转头朝戚云恒瞪眼问道,“我怎么可能会把菁儿嫁给你?!这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流言蜚语?!” 戚云恒顿时长出了口气,露出笑靥,“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皇后说得信誓旦旦,还说这事是从承恩侯府里传出来的,是欧家人亲口所言。” 戚云恒今日去王皇后那边本是要和她商量今年有哪些宴会和仪祭可以省却,哪一些可以从简,哪一些必须举办,只是说着说着,王皇后便提起了此事,吓得戚云恒赶忙把正事扔到一边,先到欧阳这边把欧菁的事问个清楚明白。 从理性的角度来讲,戚云恒觉得让欧菁入宫不失为一招妙棋。欧阳虽不需要侄女来为自己固宠,但却很需要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嗣去稳固地位。若是欧菁能生出一个和欧阳……不,哪怕只是和欧菁才貌相当的皇子出来,戚云恒都很乐意将其立为太子,把皇位传承给他。 但从不理智的角度去想,戚云恒又觉得即便是欧菁入了宫,他也很难下得去口。只要一想到这是欧阳的侄女,他就浑身不自在,真要是两人睡到一张床上,能不能“睡”得下去都很难说,更别提睡出孩子了。 好在欧阳还没做过能让他用理智权衡的事情。 一看到欧阳这副快要炸开的反应,戚云恒便心有余悸地告诫自己:理智之想什么的,悄悄想想就好,千万不能说出来,让皇夫知道。 欧阳这会儿已是火冒三丈,一把抓住戚云恒,追问道:“这事真是欧家人自己传出来的?” “我还没有派人去查。”戚云恒把手一摊,做无辜状,“但皇后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这几日一直在召见命妇,想来是听到了些宫外的消息。” 祭祀之后,戚云恒就进一步放权给了王皇后。王皇后也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将皇后应该承担的事情尽数扛了起来。 “不用查了,我自己去问!”欧阳猛地一拍桌子,“庞忠!派人去给承恩侯府送信,九千岁我明日要大驾光临,让他们做好准备,大礼相迎!” 收到欧阳明日“省亲”的消息,欧家上下一片慌乱。 除了少数不知三叔为何物的欧家小字辈以及小部分困居于后宅的妾侍下人,余下人等,谁都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举家欢庆的欢喜事。 但凡在欧家有些年头的人都知道,三少爷归家的次数虽少,但每一次都没有好事。老爷十有8九是要被狠揍一顿的,其他人若是躲闪不及,免不了也要受其荼毒。等到三少爷走后,家里人也总要少上几个,有时是主子,有时是下人。 总而言之,那就是个丧门星,一旦回来,肯定有人倒霉。 然而三少爷还是三少爷的时候,欧家诸人便已经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水涨船高,成了皇夫、九千岁,欧家人更是连怒都没胆量去生了。 前不久才招惹过自家三弟的二少爷阡陌吓得想要连夜出逃。曾经的庆阳伯,如今的承恩侯也是心惊胆战,坐立难安。然而欧家的女主人赵氏却没心情去安抚儿子夫君,急忙忙叫来长子欧阡,与他商量明日里该如何应对,哪些人必须出现,哪些人最好消失。 欧阡这边刚一出门,他的夫人祁氏就把女儿欧菁叫到身边,叮嘱她明日一定要找机会和欧阳提一提入宫之事。 欧菁一听便冷了脸,不耐烦地拒绝道:“早跟您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您就别做梦了!” “什么叫不可能!”祁氏也很生气,“我不信你那三叔不想要一个有欧家血脉的皇子!” “他就是不想要,您爱信不信!”欧菁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欧阳连嫁妆都给她准备好了,哪可能会想要让她入宫。戚云恒又那么宠信欧阳,只要欧阳丢出一个“否”字,即便家中人想方设法地把她塞进宫去,戚云恒也会一脚把她踹回欧家。 再说,她脑子又没进水,干嘛放着好端端的正室不做,进宫给皇帝当小妾啊?那皇帝还是她平时叫叔叔的! 但祁氏却没那么容易放弃,马上话音一转,重新道:“就算不为你三叔想,你也该为你几个兄弟想想!咱们家一没功勋二没人脉,承恩侯的爵位又是不能传下去的,若是宫里再没有人在,等你三叔一走,咱们家还能剩下什么啊?菁儿,算娘求你了,入宫去吧,只要你能生下一男半女,整个欧家便都有了依靠……” “既然什么都要靠我这个女儿,那您要死要活生出来的儿子又有什么用?掐死算了!”欧菁又气又恼,一时间便有些口不择言。 “你……你怎么敢这么说!”祁氏被女儿气得浑身发颤,下意识地举起手,却终是没把巴掌落下去。 欧菁在欧阳家里当了整十年的女主人,无论气势还是胆量都已锻炼出来,此刻也毫无畏惧地与母亲冷目相对,沉声道:“就算您想卖女求荣,也要人家肯买才行,如今的陛下可不是当年那个任你们嘲弄的……” 话未说完,欧菁便变了脸色,脱口问道:“你们不会把这种八字没一撇的臆想当真事给传扬出去了吧?” “我……”祁氏张了张嘴,没能否定。 欧菁的脸色愈发难看,顾不得自己与母亲的争执,猛然转过身来,夺门而出。 第54章 卖女求荣 欧菁自小就在欧阳身边,十多年下来,对他的喜好和禁忌比欧家的任何人都要清楚。 事实上,欧阳对妾侍、庶子女什么的,并不像欧家人以为的那么在意,只要这些人不主动招惹他,他也肯定不会没由来地折辱、折磨哪个,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真正让欧阳听都听不得的一件事乃是“卖女求荣”。 而母亲祁氏现在想做的,正是这样一出。 这事或许还要从欧家祖上说起。 前朝的时候,欧菁曾曾祖父那一辈曾经出过一位贵妃。按照家中人的说法,欧家那个庆阳伯的爵位之所以能世袭罔替,全靠这位贵妃迷倒了当时的皇帝,哄得其龙心大悦,福泽了欧家。不然的话,按照前朝那种逐代降爵的惯例,一直无所作为的欧家早就连个空头爵位都剩不下了,等不到改朝换代就得从京城里除名。 也正因为尝到了宫中有人的甜头,欧家便萌生出了卖女求荣的传统。 然而以色侍君这种活儿也不是有了张漂亮脸孔就能做出成绩的。自打贵妃逝后,虽然每一代庆阳伯都会将家中女儿送入宫廷,然而这些女人的分位却是越来越低,生出皇子的更是一个皆无。 到了欧菁祖父这一代,更是因为没有女儿可送而不得不断了这个想头。 只是没曾想,峰回路转,家中的儿子竟然做了皇夫,欧家再一次靠着裙带关系立足于京城,自然而然便又生出了新的奢望。 然而这件事却是欧阳最为忌讳的。 欧菁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祖父的后院里曾经有过一个庶出的小姑姑,和她如今的年纪差不多,长得更是比她还要漂亮。 因为这人曾经很是无礼地斥骂过她,还傲慢地宣称自己是要入宫伺候皇帝当贵人的,家中人都得敬畏她,欧菁对这个小姑姑的印象很是深刻。只是没过多久,这位小姑姑就莫名消失,无缘无故,无影无踪。 欧菁那时只和三叔欧阳亲密,便好奇地问过一次,想知道小姑姑是否入宫伺候皇帝去了。 欧阳却笑眯眯地告诉她:想伺候皇帝,不一定非得入宫。 欧菁那时候年纪小,对欧阳这句话的意思似懂非懂,不甚明白。如今年纪大了,对欧阳也愈发了解,再去回想当年那句话语的含义,欧菁便不由得汗毛倒立,浑身发冷。 宫里有皇帝,宫外也有皇帝。 宫里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宫外的皇帝躺在棺材里。 侍奉宫中那位皇帝的是美人,侍奉宫外那位皇帝的……是死人。 欧菁不知道那位庶出的小姑姑会是怎么个死法,但她就是毫无由来地确信,她肯定已经死掉了! 扪心自问,欧菁不是没想过入宫这条出路。 她又没什么心上人,嫁给谁不是嫁啊?戚云恒的年纪虽是她的两倍,但换成数字也就是十几岁罢了,没什么不可接受的。反正她原本就不喜欢那些同龄的傻小子,总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哪里还能同吃同住地过日子? 入宫这件事,有利有弊。有利的地方在于身份,只要入了宫,她的身份就能压过母亲和祖母,家中也再没人能管得了她。而不利的地方却是戚云恒已经有了皇后,她就算入了宫也只能做妃嫔,免不了要受皇后辖制。 若是三叔还宠着她,皇后什么的,倒也无足轻重。但问题就在于,一旦她做出入宫的决定,三叔……还会像现在这样纵容她,宠爱她吗? 每当想到这里,欧菁就会记起当年那个不知所踪的小姑姑,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将入宫的念头自脑海中打消,抹除,碾碎。 别看欧菁总是在欧阳面前大大咧咧,没大没小,实际上,她对这个三叔的畏惧比任何人都甚,甚至已经怕到了不敢将畏惧表露出来的程度。 无由来地,欧菁总觉得欧阳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在意她。 非要形容的话,欧菁觉得欧阳宠爱她的方式像极了她小时候对木头娃娃的喜欢——看似无条件的,实际上却只是因为心里清楚,那就是块木头,只能寄思情,无法求回报。 谁会对一个木头娃娃抱有期盼呢?难道田螺姑娘的故事还能成真吗? 欧菁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她就是觉得,欧阳对她的好与父亲欧阡对她的好,二者相距甚远,甚至截然不同。 欧菁觉得,在欧阳的心里,她就是个做工精致的木头娃娃,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他面前开怀大笑,让他觉得她很开心,他就会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相比之下,父亲欧阡对她的好反而多出了更多条件,更多前提。 小时候懵懵懂懂,欧菁只觉得父亲还不如叔叔疼她宠她。如今年纪大了,她倒是慢慢回过味来,这大概是三叔对她无欲无求,亦无亲人的自觉,而父亲却对她怀有期盼,以致于他对她的好,总是以能让她过得“好”为前提。 只是对这个“好”字的定义,父亲欧阡总是依照自己的认知去决定,从不接受欧菁这边的观感意见。 说心里话,欧菁还是更喜欢欧阳的那种好法。 虽然这种“好”未免有些漫不经心,不负责任,但也让欧菁充分地感受到了自由,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够为自己做决定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谁的私有物,一个没有意志没有自由的物件。 说起来也是奇怪,欧阳那种不把她当人看的好法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是人,而父亲那种把她当亲人的好法却让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拴了绳子的牲畜。 但话说回来了,无论哪种好,都肯定好过母亲对她的不好。 自打懂事,欧菁就没从母亲那里感受到半分疼爱。 母亲祁氏的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父亲欧阡的身上,余下的那部分也都分给了两个弟弟。至于她,小时候由乳母照顾,大了些便由欧阳调派给她的下人看顾,而母亲祁氏只会在需要她的时候才会想起她。等到她的利用价值耗尽了,不再需要了,母亲祁氏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撒手丢开,任由她自娱自乐,顾影自怜,自生自灭。 小时候,欧菁也曾嫉恨过两个弟弟,觉得他们抢走了母亲。 等长到不需要他人疼爱也能过活的时候,欧菁便渐渐意识到,母亲从未被谁抢走过,两个弟弟其实也和她一样可怜又可悲。母亲对他们的疼爱并不比对她多上半分,母亲只是更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稳固自己在欧家的地位,需要他们博取父亲欧阡的关注和欢心。 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母亲。 欧菁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欧阳杀掉,和当年那个小姑姑一样从人世间消失。 欧菁努力压下心中那股因为有可能会失去母亲而迸发出的恐惧,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摆平的,她必须找人商量,找人帮忙。 正因如此,欧菁一离开祁氏的院子便大步流星地直奔前院,然而到了那边,她才知道父亲已经被祖母叫走,赶忙又转过身来,朝祖母赵氏的院子狂奔。 等到了赵氏的院子,欧菁已经没耐心再去等人通禀,等祖母传召,留下白嬷嬷和小青在外面等候,自己则推开守门的婢女仆妇,直接冲了进去,径直来到欧阡和赵氏所在的暖阁。 “父亲,赶紧把母亲送走吧!”一进暖阁,欧菁便大声地表明了来意。 “怎么回事?”见欧菁未经通禀就闯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串气喘吁吁的下人,赵氏不由得沉了脸,“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你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连女儿家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清楚?!” “等您讲完体统,我娘就要死成灰了!”欧菁本就心情不好,又被欧阳纵容了那么多年,当即便梗着脖子和祖母顶撞起来。 赵氏立刻变了脸色。 一半是因为欧菁的话语,另一半却是因为欧菁的态度。 欧阡倒是早就知道女儿已经被欧阳给“惯”坏了,赶忙先将追进来的婢女仆妇撵了出去,然后直奔主题地询问道:“慢点说,你母亲到底怎么了?” “母亲把想要送我入宫的事当真事给传扬出去了,三叔肯定就是为了这个才会过来!”欧菁肯定地说道,“送女儿入宫这事最让三叔忌讳,若是母亲的所作所为被三叔知道,他肯定会宰了她的!信不信由你!” “都是冤家!”听到欧菁的解释,赵氏也顾不上再去追究她的无礼,闭上眼,先努力平复自己被这个消息引发的心悸。 欧阡却是呆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跟着便苦笑道:“我就奇怪,她这几日怎么总是出门,还以为她是想要寻些铺面,给家中添些营生,没曾想,她想的竟是一劳永逸。” “若不是那个冤家的心思太难猜测,其实让菁儿入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赵氏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但他把菁儿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未必就没有类似的打算。明日过来,兴许就是想把菁儿接进宫去。” “才不……” “不可能。” 不等欧菁反驳,欧阡便果断地否掉了母亲的猜测,“我试探过三弟的口风,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而且母亲也该知道,三弟对送女儿入宫一事最为反感,当年琉淑院的妹妹就是因为入宫的事才……总之,即便是三弟已在宫中,也正因为三弟自己就在宫中,菁儿才愈发地不能进去。不,不仅仅是菁儿,家中其他的适龄之女也都不要想了,老老实实地该找人家找人家,莫要耽误了大好年华。” 说到这儿,欧阡话音一转,“等到陛下立了太子,家中若是还有合适的姑娘,倒是可以试着与三弟商量,争一争太子妃的位置,但太子妃之外的侧妃之类,一样也不要考虑。” 第55章 母子连心 听到这番话,欧菁立刻对父亲刮目相看。 虽然父亲平日里并不怎么与三叔欧阳接触亲近,但从他的这番话里就能看出,他对欧阳的了解并不比她这个与欧阳朝夕相处的差到哪儿去。 “也罢,若那煞星真是为阻止此事而来,咱们便好好地跟他解释清楚,让他消除误会。”赵氏叹了口气,“至于祁氏……看她造化吧!” “还是先将母亲送走吧!”欧菁赶忙提议,“等三叔那边气消了,再接她回来就是。” “你以为送出府去,那煞星便找不到她?”赵氏冷笑,“倘若真是你那母亲将他引了过来,我只能说,不要白费力气了,让她自求多福吧!” 欧菁咬了咬嘴唇,终是没再说话。 祖母对母亲那种近乎漠视的态度虽然让欧菁很是不满,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把她放在祖母的位置上,也一样想不出法子来为母亲消灾解难。 欧阳想做的事,欧菁至今还没见过谁能阻止! “别担心,我会和你三叔说清楚家中打算,尽可能地将你母亲保全下来。”欧阡拍了拍女儿肩膀,“如今生米还未煮成熟饭,你母亲又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即便真的惹恼了你三叔,应该也还没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听欧阡这么一说,欧菁倒是灵光一闪,想到一种或许能说服欧阳饶过母亲的说辞。 这时候,赵氏却开口道:“老大,你再纳个二房吧,给祁氏找些事做,省得她再闲极无聊,拿欧家人的前程戏耍。” “不行!”欧菁没想到祖母竟会冒出这般念头,不由得怒上心头,脱口道,“若是让爹爹纳二房,那还不如直接让三叔把母亲宰杀掉!看在我的情面上,三叔至少能给母亲一个痛快,总好过祖母这般钝刀子杀人!”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赵氏快要被这个孙女气炸了,抓住身侧臂枕,强忍着才没把臂枕砸到欧菁的头上。 “自然是人话!”欧菁并没有小辈就应该无条件恭敬长辈的自觉,瞪眼道,“家中有妾是怎样一种折磨,祖母应该再清楚不过!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是惩罚母亲,也不该用这种连自己都恶心的法子!” 话音未落,欧菁又扭头看向欧阡,“父亲!母亲对您一往情深,一颗心全在您的身上,我们姐弟三个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您的一根小指头!若您真像祖母说的那样纳什么二房,母亲定会生不如死的!您还不如给她一根绳子,让她了断了自己,好歹也能眼不见为净,快快活活地为您去死!” “……不会的。”欧阡吹下眼睑,“我都这把年纪了,亦不缺儿女,纳妾的事……母亲也不要再提。” 赵氏阴沉着脸,却也没有硬逼着长子就范。 欧阡似是想通了什么,转过头来,对欧菁道:“放心吧,你母亲不会有事的。你三叔还肯过来走上一趟,而不是直接对哪个人动手,这就足以说明他还没有怒到不想听人解释的地步。” “倘若真如父亲猜测的这般就好了。”欧菁实在没什么信心,“但明日的时候,您还是别让母亲出来露面了,免得她以为自己是长嫂就口无遮拦,再把三叔激怒。” “嗯,我知道了。”欧阡点点头,“晚些时候,我会和你母亲说的。” 说完,欧阡便向欧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离开。 欧菁不知道父亲还有什么事要和祖母密谈,但只看祖母的表情也知道自己之前的一番话已经把她气到了快要炸雷的地步,还是趁早闪人比较安全,当即有板有眼地行了礼,躬身告退。 然而欧菁一走,赵氏便收起脸色,漠然道:“你该给她找个教养嬷嬷了。” “找来了,便能教养吗?”欧阡摇摇头,“已经太晚了,母亲。十多年不曾养过的姑娘,如今再想教,又岂是一日两日便能教得回来?” “都是孽债!”赵氏神情复杂地呢喃自语。 “不,说到底,还是儿子无能。”欧阡自嘲地扬起嘴角,“但凡儿子能有三弟的三分本领或是五分辛辣,欧家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种仰人鼻息的地步——母亲,不要再为明日的事费心了。冥冥中自有天意。若是家中哪个非要招惹三弟,那便由着他们去吧!正好儿子能力有限,养不起家中这么多人口。若是能劳三弟之手减轻几分压力,我也只能暗自称幸。” “……也罢。”赵氏的脸上也露出了几许疲惫,“那就如你所愿,随他们去吧!” 这一夜,欧家人惶恐不安,彻夜难眠。 然而第二日,一家人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皇夫的舆驾大驾光临。 一家人越等越心焦,欧阡和欧菁也都开始担心欧阳是不是真的火大了,连登门问罪都不屑再做。 就在欧家人开始考虑是不是派人去欧阳府里或者夏宫那边探探情况,一名年轻的宫中内侍终于出现在承恩侯府的大门前。 欧家人赶忙把人请了进来,然后便从这位笑容满面的内侍口中得知:皇夫九千岁今日身体不适,省亲之事也因此取消。 ——九千岁要是真病了,你敢笑眯眯地过来传话?! 欧家人心中再怎么不忿,脸上也只能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询问欧阳的身体到底不适到了何种程度,可用他们进宫探望。 “九千岁有言,若尔等真的记挂于他,大可让菁小姐入宫探望。”内侍笑容依旧。 欧家人顿时神情各异,有惊有喜。 欧阡却不敢妄想,赶忙追问入宫的时间,是今日就去还是另有一说。 内侍立刻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夏宫虽在内宫之外,却也要遵守皇宫的规矩,菁小姐又不是宫中之人,自然只能先递折子,待宫中许可后再行入宫。 此言一出,有些人还不明所以,欧阡这般思感敏锐的却是心凉了半截。 ——这是和欧菁生分了? 然而被派来通知此事的内侍却不会在意欧家人的想法,更不会帮他们解读欧阳的心思,把该说的话说完,接着便笑眯眯地告辞而去。 其实欧家这边却是将欧阳想复杂了。 睡了一夜,欧阳的火气便消去了大半,再加上昨夜和戚云恒一起腾云驾雾,尺度有一点“大”,一觉醒来,浑身疲乏,腰酸腿软,自然而然便生出了惰心,懒得出门行走。 躺在床榻上重新想了想,欧阳便觉得欧菁入宫一事也就是“空穴来风”的程度。 反正这事怎么都越不过他,成与不成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且就欧阡那一日的反应来看,他这个做父亲的显然也不想让女儿入宫去搏那所谓的富贵前程。至于欧菁本人,更是个还没开窍的,对戚云恒也不存在那种女儿家的小心思,再加上被他养得心高气傲,若不能让她进宫当皇后,仅仅只是做个妃嫔的话,恐怕还不足以让她折腰。 这样一想,欧阳便愈发不愿意为八字没一撇的事回欧家奔波,当即让庞忠派人去欧家传话,说自己不回去了。 至于让欧家人递折子求见,却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安排欧菁与王皇后见上一面,把入宫为妃的流言当众撇清。 三天后,欧菁和承恩侯夫人赵氏一起收到了宫中宣召。 按照传旨之人告知的流程,两人先到夏宫里走了一遭。 等到了那里,一看到欧阳无悲无喜亦无表情的鲜嫩面容,欧菁的心跳便平稳了几分——就欧菁的经验,这种模样的欧阳十有8九是犯了懒病,没去欧府大概也是因为懒得动弹。 赵氏这边却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欧阳,一见面就先被那张毫无变化的俊俏脸庞吓出了一身冷汗,等到再一打量欧阳的身形姿容,赵氏便一下子明白了长子为何如此果决地不肯让孙女入宫。 入宫干嘛? 和亲叔叔争宠吗? 赵氏在后宅厮杀多年,早学会了分辨一个女人是否真的得男人宠爱。眼前这位九千岁虽然不是女子,但看那软绵绵的坐姿,眉目间的慵懒,明显就是刚刚才被宠爱过的,余韵都还没有消散。 再一想自己对这人的猜测,赵氏便愈发地胆战心惊,甚至生出了让家中那位承恩侯为家人牺牲一下的念头,好让一家人能够以守孝的名义从帝都脱身,避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鬼怪妖精,以免被其牵连到满门抄斩,无一生还。 或许是母亲的直觉,从亲眼看到欧阳手刃庶兄的那一刻起,赵氏就觉得她的三儿子已经不在人世,而眼前这个欧阳不过是个披着她儿子的皮囊回到人世间作乱的厉鬼。 但真要这样想下去的话,她的欧阳便是被同父异母的兄姐害死在了庆阳伯府的池塘,而眼前这人却是为她的亲儿子报了仇的。也正是有了这人的出现,她的欧阳才没有死得不明不白,有冤亦无处可申。 赵氏无法感激这个占了儿子身体的厉鬼,但也一样生不出怨恨。 说到底,这人并不欠她什么,也不欠欧家什么,即便占用了欧阳的身体,也已经用血债血偿给与了回报,一来一往,两不相欠。 但要让她去亲近这人,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却是更无可能。 每次看到眼前这个欧阳,赵氏便会想起她的欧阳为何死掉。 真正的凶手固然可恨,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帮凶?若她当初能再多看顾儿子几分,把人心想得再恶毒一点,或者像如今这样,先发制人,再不以为脏了手有多可怕,有多可耻,她的儿子或许就不会遭人毒害,以至于被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厉鬼取而代之。 赵氏压下心中悲鸣,低下头,领着欧菁向欧阳施了一个大礼。 欧阳坦然受下。 待赵氏和欧菁祖孙二人在下首处落座,欧阳才施施然地开口,“知道为什么叫你们进来吗?” 第56章 暗流涌动 “可是为了菁儿入宫的谣言?”赵氏镇定反问,“九千岁请放心,这只是菁儿母亲一时糊涂,心直口快地将臆想说给了旁人,以致于遭了有心人的利用。欧家上下并无这般想法,也不曾有过将其他女儿送入宫中的念头。” “如此甚好。”欧阳点了点头,并未就此事多言,只转头对身后的庞忠吩咐道,“派人去皇后那边说一声,告诉她承恩侯夫人已经到了,若是方便,就派个宫人过来接人。” “诺!”庞忠领命而去。 欧阳转回头,继续对赵氏道:“菁儿年纪不小了,等开了春,就领她相看起来吧!只要菁儿自己喜欢,身份门楣都不是问题——当然了,强扭的瓜不甜,也别只你自个儿看中,总要人家那边也不反感才好。” 欧阳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给欧菁听的。 “人家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见欧阳根本不提自己母亲,欧菁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嘟起嘴巴,向欧阳撒娇。 “不做才是对的,三叔我再怎么宠你,也不好帮你去强抢民男。”欧阳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三叔——” 叔侄俩说笑了几句,庞忠那边便收到了凤栖宫中传回来的消息,立刻附在欧阳耳边,告诉他皇后已经派了人来。 “去给皇后请个安吧!”欧阳当即对欧菁说道,“你小时候也和她见过几次,算不得生人,不必怕她为难什么。” “若她为难我,我就回来找您告状!”欧菁半真半假地说道。 欧阳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将视线转向赵氏,淡然道:“等皇后那边事了,你们也不必再来夏宫,直接回府便是。但回府之后,承恩侯夫人最好把你家那二少爷看得再仔细些,别断了腿后,再把命也折腾进去。” “臣妾明白,请九千岁放心。”赵氏心下一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淡定地站起身,领着欧菁躬身告退。 将赵氏和欧菁祖孙送走之后,欧阳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每次和赵氏打交道都让欧阳身心俱疲,就怕把握不好分寸,让自己郁闷或者膈应。 从名义上讲,赵氏是欧阳的母亲,得敬着,守所谓的孝道。然而从真实的辈分上论,这女人却是他的孙媳妇,他得远着,避开瓜田李下的嫌疑。 也正因如此,即便赵氏这女人让欧阳不喜又不满,但只要她不去碰触他的底线,让他忍无可忍,欧阳就得最大限度地忍着——当儿子的不能弑母,做老公公的也不好打骂孙媳妇。 好在,赵氏也没把如今的欧阳当亲儿子看待,亦不想与他打什么交道。 不得不见的时候,两人也十分默契地速战速决,然后便一拍两散。 欧阳叹了口气,起身返回寝殿,准备补一补觉,好在晚上应付过戚云恒后,还能有精力与沈真人相见。 自从养成了在夏宫用膳的习惯,戚云恒便愈发地龙精虎猛。 欧阳当然不曾给戚云恒吃丹药——那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一颗下去,戚云恒非得爆体而亡不可。 但夏宫的不少吃喝都非凡品,尤其是欧阳自己喝的水和茶叶,前者被灵气浸润了足够的时间方会入口,后者更是产自南海灵田,由真正的修者亲手采摘炮制。每日光是饮上这样一杯茶水,就比传说中的十全大补丸还要养人。 戚云恒也在不知不觉中因此受益,身体康健,精力充沛,免不了就用在了欧阳的身上,需索无度,夜夜笙歌。 欧阳的感受也因此复杂起来,乐在其中,也苦不堪言。 与此同时,与欧阳混熟了的沈真人也变得越来越缠人,有点大事小情就要找他相见。 今天早上的时候,沈真人便又飞“鹤”传书过来,说自己做了个普通人也能使用的模具,请欧阳过去帮忙鉴赏。要不是欧阳眼疾手快,将沈真人飞来的纸鹤及时收走,正与他待在一起的戚云恒恐怕就要发现此物,生出怀疑了。 ——得想个更安全、更隐秘、更稳妥的联络途径。 欧阳躺在榻上,皱眉沉思。 但想着想着,欧阳便想起了已经离开好些时日的庄管家。 在心里暗暗一估算,欧阳觉得再过个十天半月,庄管家和丑牛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大可以把庄管家叫回宫,由他去应付那个越来越让人厌烦的沈真人,然后再把沈真人引出宫,让丑牛自己去想法子讨要机关傀儡。 这样一想,欧阳便懒得再浪费那个脑细胞去考虑什么联络途径,闭上眼,专心致志地开始补觉。 欧家祖孙入宫又出宫之后,有关皇夫要接侄女入宫的传言便烟消云散。 之后又过了几日,欧阳便收到府中传进来的一则消息,却是庄管家那边完成了任务,已经踏上归途,回归之期亦是指日可待。 欧阳这边正开心,戚云恒却怒气冲冲地来了夏宫,而且走的还是密道。 这会儿还没到晌午,戚云恒就算过来宣淫也用不着避人耳目,若是因为什么事来找他兴师问罪,那就更加不必钻密道过来。 “谁惹你了?”欧阳察言观色,很快判定戚云恒的这把火应该不是因他而起。 戚云恒深吸了口气,没有立刻作答,只快走了两步,来到欧阳身前,把他从榻上拉了起来,紧紧抱住,然后才闷声闷气地说道:“重檐先别问,让朕抱你一会儿,消消气。” “我觉得你应该先去泡个澡,消消寒。”欧阳被戚云恒的一身寒气激得直皱眉头。 “等一会儿再说。”戚云恒没有放手,一直把身上的冷气抱成了热气,这才撒了手,放开欧阳,在一旁的榻上落座。 欧阳翻了个白眼,转身把庞忠叫了进来,让他送浴桶和热水进屋,然后亲自倒了杯热茶给戚云恒,用目光逼着他灌进肚子。 之后,欧阳才再次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还记得大朝会的时候,有人献了块玉玺吗?”戚云恒放下茶杯,漠然说道,“朱边已经把这件事的主使者翻查了出来,却是秦国公宋时。” “呃?”欧阳眨了眨眼,“有证据,还是有可能?” “还不能直接指证,但所有的证据都指明宋时就是源头所在。”戚云恒深吸了口气,“献玉玺的曹宏乃是宋时身边一名宠妾的同乡。朱边已经找到人证,证明曹宏在做官之前曾经拜访过宋时,之后不久就谋得了一个官职。提拔曹宏的官员看起来与宋时并无瓜葛,然而这人身边最信任的小厮却是宋时府中一名管事的侄子。” 欧阳不由咋舌,“这关系绕的……能把这种关系挖出来,朱边也是能人。” “朱边最擅长的事就是顺藤摸瓜,剥茧抽芯。”戚云恒冷冷一笑,“他敢直言秦国公是幕后黑手,手中肯定已是证据确凿,只不过有些证据的来路很可能是见不得光的,这才没有呈到我的面前。” “然后呢?”欧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只能问他本人了。”戚云恒目光阴鸷,“不是我多疑,若他只是想讨我欢心,何不亲自献上此物,非要借旁人之手?还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明显是不想将自己牵连进去!” 欧阳没去评价戚云恒的猜测,更没有好言好语地劝他宽心,只轻描淡写地继续问道:“这位秦国公已经不在京城了吧?” “正月十八那日就已经离京了。”戚云恒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就是留在京城,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吧?”欧阳撇嘴道,“全京城谁不知道他和鲁国公乃是你起家的根本,只要他不兴兵作乱,就算他直接把真的屎盆子扣在你的头上,你难道就敢把他当众打杀?” “……朕不敢。”戚云恒磨牙道,“即便不考虑他手中的兵马,朕也要考虑悠悠众生之口,以免落得个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骂名!” “既然如此,那就可以反过来想了。”欧阳道,“这位秦国公,他敢兴兵造反吗?” “自然……也是不敢的!”戚云恒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扬起嘴角,冷笑道,“他若有那般胆量或是那般果决,当初也不会联合鲁国公杨松柏,一起将我迎回北疆,接掌军队。” “这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吧?”欧阳继续问道。 “已过知天命之年,距离六十花甲亦不远矣。”戚云恒笑容更甚。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欧阳耸了耸肩。 戚云恒失笑,伸手把欧阳揽入怀中,感叹道:“重檐说的没错,有些事真的是不问也罢,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成王败寇,朕需要做的,就是一直成功下去!” “你需要做的,是洗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衣服,省得风寒!”欧阳拍拍戚云恒的胸口,暗示他热水和浴桶已经被人抬到了门口,有些话不适合再说下去了。 洗过澡,换过衣服,又痛痛快快地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戚云恒通体舒泰地返回了泰华宫,继续处理他的政务去了。 而这件事对欧阳来说也不过就是个小插曲,他不会插手,也没兴趣插手。 华国初建,不甘心者多矣,但只要戚云恒自己稳得住,不自乱阵脚,这些人也不过就能当一当跳梁小丑,惹人一怒或者博人一笑。 倘若戚云恒真的连这点事都搞不定,那再一次改朝换代,换个人做皇帝,也未必不是天下百姓之幸。 欧阳转眼就将此事抛在脑后,而戚云恒也同样没有再提。 第57章 恶有恶报 转眼又是十多天过去,眼见着二月就要结束,庄管家也终于回到了京城。 得到消息的当天,欧阳就找理由回了自己宫外的府邸。 到了家,欧阳把宫里带出来的人全都留在了前院,自己溜溜达达地进了后院。 庄管家已经等在后院的二道门处,见欧阳回来,马上像模像样地躬身见礼。 一见庄管家,欧阳却是脱口道:“哟,竟然瘦了呢!” “您出去颠簸两个月,保准也瘦!”庄管家直起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要不,下回再有这事,您亲自出去走走?” “有机会的话,我倒是真想出去松快松快。”欧阳心有戚戚焉地感慨道。 “出什么事了?”庄管家一愣。 “没什么。”欧阳虽然信任庄管家,却也不好和他分享床笫之私,当即话题一转,“丑牛呢?没在你身上?” “已经送苏素那边去了。”庄管家答道,“当了快两个月的孤魂野鬼,这会儿就想闻闻女儿香——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闻得到吗?”欧阳撇了撇嘴,“算了,不管他,进屋说正事吧!” 两人没在雪地里挨冻,转身一起进了欧阳的屋子。 进屋后,庄管家给欧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才捧着茶杯,慢悠悠地说起了两个月来的经历。 来回的路上都很平顺,即便遇上些鸡鸣狗盗之辈也都不值一提。但庄管家也没把嫪家那边的事说得多么详细,只说他最终还是借用了当地一伙山匪之手,布置成了见财起意的局面,唯有嫪家的主枝是他亲自下的手,拿着嫪家的族谱逐个对照,确保万无一失。 “既然免不了要亲自动手,为何还要找什么替罪羊,多费一圈子力气?”欧阳不由起疑。 庄管家腆着肥脸,腼腆一笑,“之所以找人帮忙,并不是为了省事,只是见了些让人不愉快的污秽,一时冲动便生出了些许妄念,想要做些替天行道的义举。” 欧阳一阵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才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庄管家摸了摸茶杯,终是一脸惭愧地将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虽然胡家四兄弟也曾去过嫪家人的所在地,但他们四个本就是走马观花,对人类的了解也局限于皮毛,等庄管家亲自过去一看才发现,当地的异姓之人已经被嫪家尽数屠杀,余下的,不是嫪家血亲,便是嫪家走狗。 嫪家也一直不曾断绝东山再起之心,只是手中钱粮有限,已不足以支持他们继续招兵买马。受此辖制,嫪家人便想出了一个断子绝孙的恶毒法子——到周遭的乡村和县城里劫掠小孩,将其绑回嫪家大本营,当作私兵来培育调[教]。 嫪家的家主,曾经的继国公嫪信也知道自己年事已高,想在自己这辈子再有所图谋已经很不现实,便将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的身上。之所以命人抓回一群娃娃兵,也是因为这样的娃娃兵更容易洗心革志,教养管控,长大之后,忠诚度更高,更容易为他们嫪家卖命,交给下一代使用的时候也会更加放心。 但嫪信的想法很理想、很璀璨,一众手下和家中小辈却早没了他那种百折不挠的心气和志向。嫪信让他们劫掠小孩,他们就把小孩的母亲和姐妹也一起掳了来,顺手还将小孩的父亲一刀砍死,将家中钱财也一起带回。 庄管家抵达之后,看到的便是一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豺狼之窝。 庄管家追随欧阳两世,免不了也是满手血腥,然而他们杀人的地方多在战场,其余的时候也均是恩怨之故,基本都有着一个大前提——你不死,我便活不了,更活不好。连这回这种拿人钱财□□的勾当都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也正因如此,庄管家对这趟差事原本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直到抵达目的地,亲眼见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一幕,庄管家才真的生出杀机,打从心底想要将嫪家连根拔除。 但只是杀戮的话,未免太便宜了他们。 在和丑牛商量之后,庄管家从附近找来了一伙人数众多的山匪,对这些山匪施用了催眠的法术,让他们把嫪家人做过的所有恶事一件不差地复制到嫪信的一家老小身上。等嫪家人把自己该遭的报应遭完,庄管家才亲自动手,按照族谱上记录的名字挨个补刀,确保欧阳派给他的任务不出疏漏。 之后,庄管家更是将嫪家洗劫一空,分出一小部分作为报酬留给了山匪,余下的暂且藏匿到别处,待方便时再来取用。 听庄管家说完,欧阳扯了扯嘴角,漠然问道:“有意思吗?” “当时是很有意思的。”庄管家干笑了两声,“但事后一回想,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还浪费了不少时间,累得主子这边久等。” “知道就好。”欧阳冷哼一声,“刽子手就是刽子手,手起刀落就够了,别自己的活计还没干好就去妄想判官的行当。这一次不过就是杀人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坏人,如果嫪家没有如此作恶,甚至为善人间,难道你就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不成?” “那自然是不成的。”庄管家老实认错,“吃谁家饭,干谁家活。主子让我做的事,即便是会损八辈子阴德,生儿子会没[屁]眼,我也定是要照做不误的!” “说得好像你还能生出儿子一样。”欧阳赏了庄管家一双白眼。 庄管家嘿嘿一笑,但笑过之后便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这次还从嫪家带回了一些东西,主子最好看看。” 说完,庄管家从袖子里取出一叠书信,放到欧阳面前。 欧阳疑惑地看了庄管家一眼,拿起书信,随意地翻看了一下,随即发现这些信都是旁人写给嫪信的。 信的内容不尽相同,有的只是空洞乏味的客套之词,有的却是内容详尽的合作协议。 鉴于嫪信已死,嫪家已无,信里的内容其实已经失去意义,真正值得关注的乃是这些信的撰写者——几乎每一个落款都让欧阳很是眼熟。 再一联想这些人的家族背景,姻缘关系,欧阳便发现他可以凭借手中书信把戚云恒手底下那些新上任的官员掀翻至少一半。 然而水至清则无鱼,就算把这些人全都拉下马,也不能确保新换上的官员就比这些人更忠诚,更可靠,更有能力,还不如暂且握着这些人的把柄,待必要时再将其丢出,使其成为雷霆一击。 欧阳重新翻检了一次,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书信逐个扔回桌面,终是剩下一封让他没办法忽视的。 这封信的寄信人叫杨德江。 乍一看这个名字,欧阳还以为是同名同姓。但把信里的内容反复看了几遍,欧阳便毫无疑议地判定,这就是兴和帝想要杀之而后快的杨德江。 杨德江的这封信写于三个月前,内容却是朝嫪信哭穷,称自己已是身无长物,想要谋官都没钱去新贵们的家中钻营,进而又直言不讳地让嫪信送些黄白之物给他,好让他能敲开门路,谋得官职,在新皇帝的朝堂里立足。 “只这一封?”欧阳朝庄管家晃了晃手中信纸。 “应该是不止的。”庄管家答道,“信很多,我估摸着您不可能有耐心全部看完,就挑拣了几封最值得一看的带了过来,余下的都在库房的密字间里。您若是有兴趣,随时可以过去查找。” “你没审问一下嫪信,问问他这些信都是怎么回事?”欧阳皱眉问道。 “回主子,我是把人处置好后才开始翻东西的。”庄管家一脸的无辜无奈,“想起审问的时候,已经无人可问了。” 欧阳郁闷地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责备庄管家的意思。 庄管家是去杀人的,并不是去查案子的,能随手带回这些书信就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但欧阳也没法把这封信像其他书信一样随手放下。一来是因为杨德江本就在兴和帝的复仇名单上,二来却是因为杨德江现在住在秦国公的府里,给秦国公做门客,而秦国公却和假玉玺扯上了关系,被戚云恒盖上了不怀好意的印章。 欧阳敲了敲桌子,很快放出神识,将留守府中的邬大叫了过来。 “那个杨德江和严之文,你还在盯着吗?”欧阳直截了当地问道。 查出三家人的去向之后,欧阳虽然只把庄管家派出去铲除嫪信一家,但对余下的两家人也没有放任不管,一方面发出指令,让身处外地的手下去探查赋闲在家的严永昌和他那驻守在外的次子严之武;另一方面则让邬大和邬二动用手中鸟禽,盯紧京城内的严永昌长子严之文以及在秦国公府内混吃混喝的杨德江。 “一直盯着呢!”邬大道,“只是你这么久没有过问,小家伙们盯得可能有一点……松。” “松一点没关系,别把人盯没了就好。”欧阳道,“既然还在盯着,就是说,这两人都没有离京,还在京城之内?” “应该是。”邬大不甚确定地抓了抓头,“反正负责盯梢他们的小灰和小点一直没回来过。以它们俩的空域范围,若是那二人出了京城,肯定没法一路跟随,只能飞回来找我。” “继续盯着,争取把他们每日的行程都绘成图纸给我。”欧阳吩咐道,“每日一张。” “知道了,我这就去通知那两个小家伙,明天就开始画图。”邬大点头应下。 欧阳没再给出更多指令,邬大也没在府里耽搁,转过身来,领命而去。 第58章 没完没了 邬大一走,庄管家便好奇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看您这样子,可实在是有些吓人。若不是我脑子还算清醒,肯定以为您又要跟康隆帝出去宰人了呢!” 康隆帝是前朝成国的皇帝,论辈分,乃是末代皇帝兴和的曾祖。 “少提他。”欧阳翻了个白眼,然后便把京城这边发生的事,包括真假玉玺及其后续、自己被封了九千岁、欧菁差点被送进宫的事全都简单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如今的欧家人还真是……没法说。”庄管家知趣地没提什么九千岁,只针对欧菁的事情发表了一番感慨,“您都把菁小姐娇惯成那副模样了,他们还敢把人往皇宫里送?就不怕菁小姐一通口水喷晕了皇帝,害得欧家上下都跟着倒霉,最后闹得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欧阡和他娘倒是把事情撇得很清,但他们要是真没做过这种打算,欧菁她娘那种欺软怕硬之人又哪来的胆子敢妄想此事?”欧阳冷冷一笑,“算了,随他们去吧!等欧菁出嫁,我与欧家也就彻底断了往来。欧家人再有什么欲求,直接找他们自个儿亲爹去,我这个当祖爷爷的可不亏欠他们什么!” 当欧阳还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在人世的时候,他只和当时的夫人生下了一个独子。 等到欧阳死后,硕大的府邸,世袭罔替的爵位,还有几辈子都花销不完的钱财,全都毫无疑议地留给了这个儿子。 欧阳虽没亲眼看到这个儿子长大,却也觉得仁至义尽,并不亏欠儿子什么。 至于儿子的儿子,乃至儿子的孙子、曾孙子,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谁生的谁养,养不起?你别生啊! 每次想到这一点,欧阳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咒骂那位与他生儿子的夫人。 不管庄管家对他当年那位夫人有多推崇,欧阳自己却是不满更多。 自打把人娶进门,他们夫妻二人便过起了相敬如“冰”的日子。 那位夫人虽然尽到了为[人]妻者应尽的义务,可说到夫妻之间的情分,却是从始至终就没存在过。 欧阳甚至觉得,在他“失踪”之后,终于能够独揽府中大权的夫人反而比他健在的时候更自在,更开心,活得也更加有滋有味。 考虑到这位出身世家大族的夫人本就不是自愿嫁入欧府,欧阳也不曾对她抱有奢望,见对方已经尽了义务,他便也将自己为人夫者应做的事情做足,不让夫人为生计操心,为其他女人闹心。 但让欧阳不满的是,正是因为这位人人称道的夫人,欧家才断了武将的传承,失去了军中的官职和影响力。然后,欧家在京城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由举足轻重变成了不足挂齿。 同样也是因为这位夫人的不喜,欧家崇尚武力的彪悍门风被一扫而空,貌似由武转文,到最后却落得个文不成,武不就。 欧阳那个亲儿子到死也就是个三品文官,等到了孙子的时候,更是连官都没得做了。 此外,欧阳幼年时曾受庶母和庶弟欺凌,与亲姐姐相依为命才拼出一条活路,对妾侍庶子自然很是反感。自己成亲后,也不曾有过纳妾之心,顶多与人逢场作戏,在青楼欢场中嬉闹一番,绝不将外面的女人惹入家中。 然而在他死后,他的那位夫人却没把这一家风传承下去,反倒端起了世家大族的做派,亲自给儿子塞了几院子的女人,给儿媳妇添堵不说,还美其名曰: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到最后,她老人家志得意满地去了,儿子的儿子们却闹翻了天,为了爵位和家产争得你死我活,万贯家财也被挥霍一空。 好在,最后总算还留了个嫡幼子下来,没让爵位落到一个庶子的手中。 不然的话,欧阳真是要被生生气活了。 ——还有,卖女求荣的习惯也是自她那里起的头! 一想到此事,欧阳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时光倒转,将那位夫人退货给其娘家。 郁闷地叹了口气,欧阳收回思绪,继续对庄管家说道:“秦国公做下的勾当虽然与我没什么关系,但夫妻一体,戚云恒那边若是出了差池,我这里也一样落不着好。再加上这里面还牵扯进来一个杨德江,就算我本不想管,也不能不管。” “把鬼火和钢金叫回来吧。”庄管家道,“仅靠家里这三瓜俩枣实在干不成事,您自己个儿又是个行动不便的,有什么事都不好亲自出马,还是叫两个帮手回来比较方便。反正他们俩不像其他人那样有脱不开身的正经事,不过就是四处闲逛罢了,倒不如叫回来干活,顺便还能省下每年给他们送奉养浪费掉的钱财人力。” 欧阳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把他们两个叫回来,余下的人也都通知一声,只要手里没事的,全都尽量往京城这边挪动挪动,真要打起来,也好随叫随到。” “你别是现在就想着和皇帝陛下翻脸吧?”庄管家挑眉问道。 “和他翻脸,我还用得着叫人?”欧阳不屑地冷哼,“我是觉得那沈烦人靠不住,迟早得把我交代出去,将道宗那边的人给引来。到时候,若是不和他们打上一架,我这边恐怕就要‘死’上一场了。” “您找个时间,安排我和这位沈烦人……沈真人见一面吧!”庄管家道,“至于丑牛,还是暂且别让他露面为好。毕竟他还是个鬼物,在普通人眼里可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若是那位沈真人接受不了,甚至被其吓到,那事情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嗯,这个烦人精就交给你了。”欧阳点点头,“你先在家休息些时日,待缓过劲来,再随我回宫。” 话说到这儿,欧阳就打算起身走人。 庄管家赶忙把人拦下,“主子,等等,外面的事说完了,家里的事可还有没解决呢!” “家里有什么事?”欧阳满头雾水。 庄管家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起身取来一个盒子,放到欧阳面前,然后道:“您自己看吧。” “什么啊?”欧阳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叠名帖,愣了一下便明白过来,“全是这边府里收到的?” “不然呢?他们敢往皇宫里面送吗?”庄管家愈发无奈,“您既然让人收下帖子,就算不作回应,至少也应该看上一眼,做到心里有数——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到了呢?” 欧阳撇了撇嘴,没有反驳。 此事确实是他的疏漏。 这段时间,尤其是欧菁返回承恩侯府之后,欧阳就一直居于夏宫,即便出来,也是两点一线,直奔皇庄,回府的时候少之又少。 耳边又没了庄管家叮咛唠叨,有些事,欧阳想起不来,也懒得去想。 把这一叠名帖挨个翻看了一遍,欧阳便发现了一个很是熟悉的名字,却是他在大朝会上见过一面的陆焯陆二手,想当年成国还没亡掉时的狐朋狗友。 再看了眼名帖上留下的时间,欧阳意外地发现并不是他和陆焯重逢的大朝会后,而是正月十七,祭祀之后。 ——那个时候找我干嘛? 欧阳顿时觉得此事应该不是找他叙旧那么简单。 然而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无论陆焯当时为何想要找他,到现在才发现此事的欧阳都只能说一句:时不待我,错过就是错过。 欧阳也没让人去给陆焯回信,只叫庄管家去吩咐门房,若是陆焯再送名帖过来,直接将此事通知给他,莫再拖延。 “好了,这些帖子我会带回宫去,仔细查阅。”欧阳盖上盒子,抬头向庄管家看去,“这下应该没事了吧?” “主子啊!”庄管家叹了口气,“看来我若是不在您身边时刻提醒着,您还真是啥啥都想不起来。” “管家啊!”欧阳跟着叹了口气,“你不在的时候,我明明过得悠闲自在,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你一回来,这事情就一件接一件地冒出来了呢?” “主子啊,别怪我没事找事,接下来这件事,您可是实实在在地忘不得,更马虎不得!”庄管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您好好想一想,三月初三是什么日子?” “节日……不,节气?”欧阳一愣,“我就记得二月二是龙抬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二月二是龙抬头,三月三是真龙天子寿诞日,戚云恒的生日! ——难怪宫里这几天气氛不对,戚云恒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身边的庞忠更是欲言又止。 欧阳恍然大悟,跟着就抚额长叹,“天,我怎么又把这日子给忘掉了!” “这也怪不得您。”庄管家劝慰道,“您连自己个儿的寿辰都不记得,哪里还能记得住旁人?我也是估摸着您会想不起此事,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提醒——幸好,没有错过。” “谢了。”欧阳拍拍庄管家肩膀,诚心诚意地道了谢。 ——什么事都可以忘,媳妇的生日却是绝不能忘! ——这事要是忘了,那就等着吃苦遭罪吧! 欧阳心有余悸地暗自庆幸,只是猛然一想,他还真是想不出该送什么寿礼。 虽然宫里至今没有大动静,显然是不准备大办的,只是再怎么从简,一顿宫宴都是免不了的,献寿礼也是寿宴上必不可少的固定节目。 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太贵重的有炫富之嫌,太廉价的又显得不够用心。 思来想去,欧阳直接抬起头,向庄管家问道:“你既然记得戚云恒的寿辰,那寿礼呢?是不是也替我准备好了?” “那套金镶玉的九龙杯如何?”庄管家问道。 这套九龙杯以极品羊脂玉做杯体,镶入黄金塑造的龙之九子,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无论价值还是寓意都绝对拿得出手。 欧阳却眼皮一翻,火速变脸,“送这个干嘛,让他再多生几个儿子?” 第59章 好物成双 一听欧阳这话,庄管家就知道自己这记马屁没有拍好,马上低眉垂目,不再接言,让欧阳自己慢慢琢磨去。 欧阳果然也没再要他提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想了会儿,很快就开口道:“把柳县那边的农学书找一本出来……就农具大全的那本好了,再配个像样的盒子……嗯,没错,这样就差不多了。” 欧阳和戚云恒说过要把自己的一部分藏书借他抄录,但也不知道是事情太多,还是可靠的人手太少,戚云恒应下之后就没再提及,仿佛忘记一般。 欧阳估计他是真的忘记了,但这本书一送出去,肯定就能回想起来。 庄管家这边也跟着灵光一闪,马上道:“不如再配上一套景观模型,精美大气,更一目了然。” “现在做,来得及吗?”欧阳问。 “模型和景观都有现成的,随时可以拼凑,只要额外再添置些合适的人偶便好,也不需要什么贵重材料……花费个两三日便能准备好。”庄管家答道。 “那就去准备吧!”欧阳点头同意,“只是这样一来,你可就不能休息了,三月初一那日就要回宫,将书籍和景观也一起带进去,再迟也不能晚于初二。” “又不需要我亲自动手,顶多就是奔波几趟,算不得辛苦。”庄管家谦逊道,但跟着便话音一转,“反正我又没您那般懒病,真要让我什么都不做地在府里躺上几天,反而更容易让我浑身难受。” “我看你是两个月没挤兑我,这才浑身难受!”欧阳没好气地白了庄管家一眼。 庄管家知道欧阳不会计较这个,但也见好就收,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欧阳今天也没兴致和庄管家斗嘴皮子,想了想,又道,“我记得我曾经做过一件金丝银胄软甲,有带回京吗?” 这件金丝银胄软甲的雏形源自于苏素那边的武侠小说。 在点过守宫砂之后,好奇心旺盛的苏素又琢磨起其他的传说之物,之后就把精力用在了制造护身软甲上。只是她本人既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只能给出大致的要求,然后交由这个世界的匠人们制作。 浪费了好多人力物力财力之后,苏素总算让人做出了一件可以扛住刀剑□□的金属小背心。然而这东西也就是能扛住刀剑□□罢了,效果和直接穿一件金属铠甲并无差别,不过就是重量上轻巧了许多,成本反而比普通的金属铠甲高出数倍。 苏素的尝试虽然有了结果却等同于失败,但这种软甲却给了欧阳以灵感。 普通人难以实现的设想,修者却可以通过不寻常的手段将其变为现实。欧阳把普通的金属丝换成灵力祭炼过的金丝银线,又掺入手下人从其他修者那里收刮来的灵蚕之丝,将其编成符文法阵,使软甲兼具了聚灵、坚甲、震击三种效果。 顾名思义,震击的效果就是将软甲受到的冲力原封不动地返还给施力者。但这种返还并不是单纯的反弹,而是在遭受冲击的瞬间通过软甲上的符文法阵构建出一个力学模型,然后从软甲中抽取灵力,将名为灵力的能转化为纯粹的力,再沿着力学模型构建出的受力轨迹,由终点返回至起点。由于模型的构建速度和力能的转换速度都远超普通人的神经反射速度,整个过程几乎在转瞬之间就已完成,施力者基本是避无可避,若是普通的刺客,很容易就会被反杀在当场。 坚甲是修者常用的一种甲胄符文法阵,可以吸收一定程度的力量冲击,也是为了避免震击效果滥杀无辜而设置的保险栓。只有超出坚甲吸收能力的力量冲击才会触发震击效果,而普通程度的碰触、推撞只会激发坚甲效果,并不会让施力者遭受攻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软甲的灵能消耗。 而聚灵的符文法阵却是坚甲和震击这两套法阵能够正常运转的保证。没有灵力供给的符文法阵比没有弹药的枪炮还要废物。后者好歹还能充当烧火棍、压路机,而法阵通常就是一张纸、一块布,扔出去都砸不死人的。聚灵法阵从空气中吸收到的灵气虽然很是有限,但这套软甲也不是为了常规防御而设计的,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穿在身上的时间不会很多,发挥效用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聚灵法阵转化的灵力再怎么稀少,日积月累地存储下来,也是相当之可观。 也正因为出其不意四个字,这件金丝银胄软甲并不适合当众献上,只能在私底下赠予。 但欧阳之所以会想到这件软甲,正是因为那本农书也只适合当众献礼,并不能讨戚云恒欢心。 一个臣子奉上一本利国利民的书籍是绝对能够让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的。但一个丈夫要是敢在妻子生日的时候送上这么一件东西,那就等着被甩脸色吧,不被踹去跪搓衣板都是那位妻子心态好,足够宽宏大量。 所以,欧阳打算当众送农书,私下送软甲,把面子和里子一起做足。 一旁的庄管家想了想便肯定道:“带回来了,就在库房的隐字间里,和您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玩意在一块呢!” “什么叫见不得光?不过就是有些东西来路不正,有些东西……咳咳,不好让人知晓。”欧阳白了庄管家一眼,“去把那件金丝银胄软甲找出来,看看有没有损坏,若是没有,就找个合适的盒子装起来,我好带回宫去。” 庄管家一听就知道欧阳打的什么主意,撇了撇嘴,却也没有阻止,只基于管家的义务提醒道:“那件软甲可是不能打折叠放的,就算装盒,也有着诸多讲究。您不如多宽限些时日,让我找人给它量身定做一套箱具,然后和那套景观一起送入宫中。” 想要确保软甲的功效就不能让三套法阵受损,折叠是万万不可,日常摆放的时候也必须确保聚灵法阵能够吸收到灵气,密封的盒子那是绝对不能使用,会和聚灵法阵抢夺灵气的,比如玉石或者镶嵌了玉石的材料,也是一样不行。 身为金丝银胄软甲的制造者,欧阳对此是再清楚不过,只能点了点头,默许了庄管家的意见。 但紧接着,欧阳便开口道:“把那套九龙杯也装起来,我要带回宫里把玩!” “成,您稍候,我这就给您准备去!”庄管家无奈应下,心里却吐槽道:刚才还说不好,这会儿又要带走,真真是反复无常,越来越难伺候了! 然而那套九龙杯本就是欧阳的的所有物,自然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算摔地上听响,庄管家也只能说一句:您开心就好! 欧阳当然不会把好端端的一套九龙杯摔地上听响玩,他虽然不是个节俭的,却也没有败家到这种程度。 但对九龙杯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欧阳一向是兴趣缺缺,生不出把玩的意思,之所以带回宫,不过就是为了转手送人,顺便给自己今日归府提供解释,为庄管家回宫做好铺垫。 回到夏宫,欧阳直接把装有九龙杯的大盒子和装着名帖的小盒子一起放在了寝殿的案几上。 如今已经和桃红柳绿一般待遇的庞忠好奇地看了一眼,并没有敢于多问。 当晚,戚云恒照例来了夏宫。 洗漱更衣,用过晚膳,戚云恒习惯性地拉着欧阳进了寝殿,坐在内室的榻上闲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他今日归府作甚。 “被庄管家叫回去的。”欧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斜眸看向戚云恒,“眼看着就是您老人家的寿诞日了,您老人家也不和我说一声,还不让我的身边人提醒,就不怕我真的忘记,到时候连寿礼都拿不出来,当众出丑?” 戚云恒闻言便笑了起来,“他叫你回去就是为了提醒此事?” “不止!”欧阳故作不快地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示意戚云恒去看旁边案几上的盒子,“他还自作主张地把寿礼给准备好了!” “哦,是什么?”戚云恒好奇问道。 “自己去看吧!”欧阳道,“这东西虽不适合做寿礼,但拿去把玩还是很不错的。” “玩物?”戚云恒站起身,气定神闲地来到案几旁边,准确地选中了装有九龙杯的大盒子,伸手将其打开,随即便因为盒中之物的精美而赞叹了一声,“真真是美轮美奂!” ——但也仅此而已。 欧阳在心中为其补全了未尽之言。 戚云恒虽不是天生的皇帝,但生他养他的卫国公府也是前朝一等一的人家,有钱有势,府中的值钱之物亦是数不胜数。现如今,戚云恒更是占据了至高之位,身边人哪一个不是变着法子地用好东西讨他欢心,随便拿出一件随身之物都是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九龙杯再好,也不过就是“精美”二字,让戚云恒赞叹一声已是极限,想让其见猎心喜、怦然心动,却是绝无可能。 更何况,这套杯子原本是为了讨好另一位皇帝而设计,只是图纸刚画出来,欧阳便撒手人寰。一直到这一世,欧阳死而复生,在追忆往昔的时候,自庆阳伯府的库房里翻出了当年那张图纸,这才将其作为一个念想,找工匠做了出来。然而做出之后,欧阳便又把它和图纸一起压了箱底,既不想看,更不想用。 把这样一套自己都不喜欢的东西送给戚云恒,往好了说是借花献佛,往糟了说就是敷衍了事。 即便是戚云恒不会知晓,欧阳也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 再说了,杯具可是谐音悲剧,大好的寿诞日,哪能送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第60章 将错就错 “这是新制之物?” 戚云恒把九龙杯逐个拿起来把玩,很快就注意到无论玉石还是黄金都不存在使用过的痕迹,整套杯具也缺少了一股岁月沉淀后方会具有的韵味。 但和龙有关的物件都不是寻常人家可以随意使用的,庆阳伯府又不是皇室宗亲,怎么会弄了这么一套东西出来? “以前造的,不算新,但确实没有被人用过。”欧阳答道。 听到欧阳这么一说,戚云恒便以为这套杯子原本是要送给前朝兴和帝的,立刻自以为是地认可了欧阳提到的“只适合把玩,不适合做寿礼”的说法,当即点头道:“东西还是很不错的,以金饰玉这种制法更是独具匠心。” 跟着,戚云恒又话音一转,“话说回来了,既然重檐只是将此物送与我把玩,想必已经有了更能让我满意的寿礼?” “兴许我只是找不到合适之物,又懒得多费心思,于是就破罐子破摔,干脆不送了?”欧阳眨了眨眼。 戚云恒扬起嘴角,“那样的话,我便自己去取。” “取?取什么?”打量着戚云恒那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欧阳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仿佛更希望自己忘掉这个生日,想不起寿礼。 戚云恒笑而不语,也让欧阳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欧阳皱了皱眉,直言问道。 戚云恒笑意更浓,放下九龙杯,转身回到欧阳身旁,俯身在他唇上轻吻,然后在他身侧落座,轻声道:“重檐莫怕,再怎样,我也不会因为你忘了寿礼便将你押入天牢,用刑受审。” “那你想把我押到哪儿去,做些什么?”欧阳灵光一闪,脱口问道。 一听这话,戚云恒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但跟着就一本正经地摇头,“重檐放心,哪也不去,朕保证!” “有个词可是叫似是而非。”欧阳一点都不放心,总觉得戚云恒肯定又安排了什么大场面,等着他去就范。 但戚云恒显然是不想给他答案的,敷衍一笑便转移了话题,指着案几上的小盒子问道:“那个盒子里又是什么,送给我的寿礼不成?” “若是那东西可以做寿礼就好了,你想要多少,底下人就能献上多少。”欧阳站起身,把装名帖的盒子拿了起来,一边打开,一边坐回戚云恒身边,随口问道,“对了,正月十五之后,京城里可曾有过什么事情?正月十七的时候,陆二手那家伙竟然正正经经地送了拜帖去我府中。” “别告诉我,你今天才发现这张帖子。”戚云恒知道陆二手就是陆焯。他之所以使用陆焯,还给了他官职,就是因为陆焯和欧阳有旧,才华什么的虽然有些难于称道,人品却是真真说得过去的,更不曾因为戚云恒嫁了欧阳就瞧不起他。 “你说对了。”欧阳坦然承认,“我前阵子一直在忙皇庄的事,哪还有空闲去理别的。” 欧阳从来不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圆滑之人,早知道这一点的戚云恒也没觉得他是在乱找借口,只暗暗同情了一下陆焯,然后便开始回想正月十五之后都出过哪些事情,很快就挑眉道:“莫不是他们家想要送孩子入宫做伴读却没有门路,这才找到了你的头上?” 正月十五之后的事情就两件,一个是武将离京,一个是皇子读书。 前者和陆焯扯不上关系,后者倒是很有那么几分可能。 毕竟,老师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孩子却是家家都不缺少。 “你已经给那几个孩子选好伴读了?”欧阳问。 “二月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在轩辕殿的侧殿里上课了。”戚云恒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毫不客气地伸出大手,从欧阳拿着的盒子里抓起几张名帖,随意地翻看起来,同时道,“这些帖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还能从哪儿来,别人送到我府里的呗!”欧阳道,“这些家伙也是胆大包天,钻营起来简直无孔不入,无孔不敢入,连我的码头都敢过去参拜。” “你不如也效仿旁人,收些门客,正好可以帮你处理这类事情。”戚云恒半真半假地说道。 “谁稀罕他们帮忙!”欧阳想也不想地撇嘴,“与其浪费银钱去供养那些天晓得有什么心思的所谓门客,把府里搞得乌烟瘴气,我还不如往积善堂之类的地方送点,供养几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也算是积一份阴德。” 戚云恒失笑,撇开这项提议,将话题转回到陆焯的身上。 “若陆焯真的想送家中孩子入宫做伴读,倒也不是……” “别理他。”欧阳打断道,“虽然我与他也是十年未见,但我的脾性习惯,他总不可能忘得那么干净。若他真心想要求我,绝不会只送了一张名帖便再无动静。” 戚云恒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倘若真是如你所猜测的,那他这般行事,恐怕只是想要借你之手,绝了家中念想。”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陆焯上头有父母,有兄嫂,更有亲朋,万种期盼集于一身,他本人的意愿便显得无足轻重,无奈之下,也只能假戏真做,借力打力。 “所以说,既然都已经错过了,那就继续将错就错吧!”欧阳一锤定音。 陆焯一个四品小官员的心思自然不会被戚云恒记挂在心上,不过就是爱屋及乌,讨欧阳欢心。 欧阳若是想要插手,戚云恒自会出手相助,但欧阳不想搭理,戚云恒也不会自作主张。 比起那些和欧阳有旧以及想要和欧阳出新的一干人等,这会儿更让戚云恒在意的还是自己即将到来的寿辰。 虽然欧阳并未告诉戚云恒,到底给他准备了何种寿礼,但戚云恒还是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寿辰充满了期待。 一方面,戚云恒相信欧阳不会随便找些东西敷衍于他;另一方面,却是戚云恒这边已经悄无声息地给自己准备好了礼物,无论欧阳那边送些什么,他都会让这个登基后的第一个寿辰有滋有味,甚至是回味无穷。 因戚云恒早就宣布今年一切从简,即便是他的寿诞日——万寿节也不会大摆宴席,邀请宫外之人前来祝寿。 文武百官虽然没有了当众显摆寿礼的机会,但没有寿宴并不等于他们可以不备寿礼。 二月的最后两日,朝臣和勋贵便陆续将各自准备的寿礼送入宫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能讨得戚云恒的欢心,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而这些寿礼也确有不少能让戚云恒展颜之物,再加上国势平稳,诸事平顺,戚云恒也没去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连日来都是步履轻快,笑容满面。 然而世间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就在戚云恒心情大好的时候,自家的熊孩子便给他找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 三月初一,又是一期大朝会。 自打正月初五参加了一次大朝会,欧阳的出现便成了定例。 官员们自是看他很不顺眼。 但有那名被革职且永不录用的样板在先,又有了献玉玺这种不可言说亦不可评论的功劳在后,官员们再怎么心里不爽也不会再没事找事地挑衅皇夫。 好在欧阳也从不插嘴政事,只把自己往角落里一摆,如同轩辕宫的立柱一般。 见他这般知情识趣,官员们也自觉地退让了三分,对欧阳时不时冒出来的几声哈欠学会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一次,戚云恒照例带着欧阳一起参加了大朝会,之后又把他带回乾坤殿,让欧阳去后殿补眠,自己在前殿处理大朝会上遗留下来的政务。 眼见着皇帝陛下的寿辰在即,一众官员也知趣地不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休,惹陛下不悦,使得这一期的大朝会很快就顺顺当当地宣告结束。 之后,戚云恒也没费多少时间就和六位尚书了结了后续事宜。 戚云恒这边刚把六位尚书送走,魏公公便过来禀告,说欧阳府里的管家庄首拿着欧阳的手令进了夏宫。 戚云恒立刻联想到了自己的寿礼,不由得扬起嘴角,龙颜大悦。 然而不等他把此事通知欧阳,让欧阳带他去夏宫那边看寿礼,被派去偏殿伺候皇子皇女的小太监就面色慌张地出现在正殿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奴婢有事禀奏!” 戚云恒皱了皱眉,向魏公公使了个眼色。 魏公公当即一扬拂尘,挑眉喝道:“进来说话!” “诺!”小太监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进了正殿,然后重新跪倒,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却是在偏殿那边上课的皇子皇女与授课的讲师起了争执。 小太监又急又慌,说得就有些不甚清楚。 不等魏公公出言追问,驻守在偏殿门口的禁卫竟也派了人来,面色严峻地禀告戚云恒:二皇女被教授诗经的卢讲师责打,卢讲师被大皇子打伤。 戚云恒顿时黑了脸。 好在六位尚书已经被送出了轩辕殿,戚云恒无需为了维护君臣和谐而立刻做出反应,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也未急着过去处置此事,只让禁卫将事情经过讲述清楚。 禁卫这边却对事情的起因不甚清楚,只听到殿内一阵惊呼,进去一看,便发现卢讲师的戒尺已经落在了二皇女戚雨霖的身上,之后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大皇子戚雨澈便冲上前去,用砚台将卢讲师打伤。 听禁卫说完,戚云恒转头看向那名在侧殿里面伺候的小太监。 小太监这会儿也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赶忙把自己知道的那一段补上,却是二皇女没能背诵出卢讲师留下的课业,卢讲师照例要去惩罚二皇女的伴读,结果却遭到了二皇女的沉默抵抗。即便如此,卢讲师也不可能去责罚二皇女本人,只命宫女将二皇女拉开,转过头来继续惩罚伴读。然而谁都不曾想到的是,二皇女一口咬伤了阻拦她的宫女,冲上前去,替伴读挨了那记戒尺。 再之后,便是禁卫看到的那一幕。 第61章 是非因果 听完前因后果,戚云恒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 此事,可大亦可小,也无所谓谁对谁错,只看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若是他想要推高文人学者的地位,加强尊师重道的理念,自然要安抚好那位卢姓讲师,对大皇子戚雨澈和二皇女戚雨霖加以责罚,甚至还要让坐视此事的二皇子戚雨溟与大皇女戚雨露受些无妄之灾。 然而,戚云恒并不想要这么做。 确切地说,他既不想更不能让这些文人学者凌驾于皇族之上。 先不说欧阳对这些人的反感以及这些人对他和欧阳的潜在威胁,仅仅只是考虑到这些人的用途和价值,戚云恒就对他们生不出去栽培扶植的兴趣。 无论儒家、法家还是其他什么学派,注重的都是一个“理”字。 然而作为一个皇帝,一个统治者,戚云恒的经历和经验都告诉他,“用”才是最重要的。他甚至可以什么道理都不明白,只要做到善“用”,天下便可紧握于自家之手。 偏偏这一点,却是哪个学派都不会教,也教不了,甚至于想教也未必能够教得会的,只能靠为君者自己思索,自己琢磨,自己实践。 正如,没人教过他如何当皇帝,更没人教过他如何才能当上皇帝。 若是戚云恒真按照当年在卫国公府里学到的那一套仁义礼智信的道理规矩去过活,早在欧阳娶他过门的时候,他就该本着“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坚定理念,一头撞死在喜堂上,哪还会有如今这般一统江山、君临天下的大好结局。 正因如此,戚云恒对所谓尊师重道一说向来都是不以为然,对那些自诩清高的文人学者也是不屑一顾。 只是时局变化,身份更迭,戚云恒不可能像放任自己那样将皇子皇女们也放任自流,丢下一堆书本让他们自学成才。即便他觉得这样做才是最好的,一众朝臣也不会认同。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顿嘴皮子官司,烦得人肝火不断。 但要让那些正经有真本事的大臣去教导一众于国于民于己都无甚用处的皇子皇女,戚云恒又舍不得,觉得这纯粹是在浪费自己心肝宝贝们的才华和时间。 今日之事一发生,戚云恒更是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启用一众朝臣去做讲师——这要是六部尚书之类的心腹大臣与皇子皇女起了冲突,那才真的是左右为难,倾向于哪边都会让他纠结肉痛。 心念一转,戚云恒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拿这个卢姓讲师开刀,让那些文人学者好好想一想所谓的“天地君亲师”为什么会是如今这种排序。 拿定主意,戚云恒便站起身来,领着魏公公等内侍和一众禁卫去了偏殿。 偏殿里,禁卫已经帮卢姓讲师止了血,只是没有皇帝陛下的谕令,谁也不敢去寻找太医。 大皇子戚雨澈也被两个禁卫控制起来,然而脸上表情仍然是不服不忿,身子也时不时地挣扎一下,显然还想继续动手,给这个卢姓讲师更加致命的打击。只是他并没有二皇女戚雨霖那样的好牙口,控制他的禁卫也不像普通宫人那样容易摆脱,戚雨澈再怎么挣扎,也只能是反反复复地做着无用之功。 另一边,二皇子戚雨溟和大皇女戚雨露手拉着手,躲到了偏殿一角,身边围着一众伴读陪侍,有的面色惶恐,有的兴奋好奇。 而另一个当事人二皇女戚雨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如人偶一般直挺挺地站在桌椅旁边,身边的伴读却只剩下一个——这姑娘个子比她高出半头,身材也粗了一圈,偏偏却像小媳妇一样躲在瘦瘦小小的戚雨霖身后,慌里慌张地向前张望。 戚云恒一踏进偏殿大门,原本还在叫嚣吵闹的大皇子立刻就像泄了气的鞠蹴一样萎靡下来,缩起身子,没了动静。角落里的二皇子和大皇女也果断停止了交头接耳。只有二皇女面不改色,站在原地瞥了戚云恒一眼。 戚云恒也扫了他们四人一眼,然后转头看向那个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惊恐过度以至于面色惨白的卢姓讲师,很快就漠然吩咐道:“送卢先生去太医院诊治。” “诺!” “陛下——” “父皇!” 禁卫、卢姓讲师、二皇女戚雨霖同时发声。 “何事?”戚云恒没有理会前面二人,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戚雨霖。 戚雨霖没有回答,直接将衣袖挽起,露出上臂处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卢姓讲师立刻将到口的话咽回了肚子,原本就已经十分惨白的脸上更是愈发地没了血色。 “送卢讲师去太医院,再请位擅长外伤的太医到轩辕殿来。”戚云恒并没有当场追究伤人者的罪过,只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让禁卫将卢姓讲师送走,心中却是暗暗腹诽:好丫头,还真是学会告状了! 因为戚云恒用的还是“送”字,只是稍稍换了个称呼,禁卫们也没对卢姓讲师动粗,然而就是这几道横眉冷目便将卢姓讲师吓软了腿,不敢不从亦不敢多言。 等卢姓讲师被禁卫们“搀扶”出去,戚云恒再次将目光转向四个儿女。 角落里的戚雨溟和戚雨霖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拨开伴读,站到了大皇子戚雨澈的身侧。 戚雨霖依旧留在原地,只放下衣袖,将伤痕遮掩起来。 戚云恒没有装模作样地询问前因后果,也不打算当着一众伴读、一干禁卫、一群太监的面责备哪一个皇子皇女,将目光在他们四人的身上逐个扫过,然后便漠然问道:“像今日这般责打尔等伴读之事,可还有过?” 戚雨溟和戚雨露再一次面面相觑,仿佛在用目光交流意见。 然而不等他们二人达成一致,一向对戚云恒畏之如虎的戚雨澈便抢先发声,“有!我的伴读就被他用戒尺打过,不止一次!” 戚雨露被戚雨澈这冷不防的一声叫喊吓得缩了下脖子,但马上就瞥了身侧的戚雨溟一眼,跟着说道:“我……我的伴读也被卢讲师打过手板。” 戚雨溟咬了咬牙,终究也选择了开口,“我的……不曾。” ——因为你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不只戚云恒,偏殿中不少禁卫和内侍都冒出了同样的猜测。 但这样的想法即便是戚云恒也不好宣之于口。 对于三个孩子的答复,戚云恒也没有当场置评,只控制着脸上表情,继续问道:“其他的太傅和讲师可曾有过类似的行径?” “有!”见戚云恒没有打骂训斥,戚雨澈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教文书的王太傅,教礼学的曹讲师,还有教马术的武讲师,全都打罚过儿臣的伴读!” “武讲师不曾责罚过儿臣的伴读!”戚雨露马上接言。 “那是因为你是女的,他根本就不稀罕教你,自然也不会管你!”戚雨澈恶狠狠地瞪了戚雨霖一眼。 “教礼学的曹讲师也曾责罚过儿臣的伴读。”戚雨溟赶紧插话,一方面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另一方面却是将皇兄的注意力从皇妹的身上移开。 果然,戚雨澈马上转移了炮火,气鼓鼓地反驳道:“连手板都没打,就是把礼学的章程抄写了几遍,那也能叫责罚?!” “够了。”戚云恒不快地蹙眉,制止了儿女间的争吵。 戚雨澈立刻哑了火,只满目凶光地瞪着同父异母的弟弟。 戚云恒没再理会四个儿女,转头叫来魏公公,让他派人把皇子皇女们的伴读全部送回家去,顺便告诉他们的父母家人,宫中休学十日,十日内,无需他们再入宫作陪。 魏公公应声而动,叫来几个年轻太监,安排人手送伴读们出宫。 等到一堆小萝卜头都被领出了偏殿,戚云恒这才转过头来,对四个儿女道:“你们四个,跟我来。” 说完,戚云恒转身朝殿外走去。 戚雨霖立刻迈步跟上。 戚雨溟和戚雨露习惯性地互望了一眼,很快就也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 只有戚雨澈的反应最为迟钝,眼见着戚云恒已经出了偏殿,看不到了,这才一咬牙,一跺脚,一路小跑地追出门去。 戚云恒把四个孩子带回了轩辕殿的正殿。 进门后,戚云恒先将殿中那些不相干的太监宫女全部遣了出去,只留了魏公公在身边伺候,然后才调转身形,在大殿正前方的龙椅上落座。 “戚雨溟,说一说刚才是怎么回事。”戚云恒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下面站着的四个儿女,准备将他们挨个审问,逐一击破。 二皇子戚雨溟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但讲出来的内容倒是与禁卫、小太监说的一般无二,既未偏袒哪方,也未添油加醋。 听他说完,戚云恒转而向长子发问:“戚雨澈,你为何要将卢讲师砸伤?” “他打了我妹妹!”戚雨澈梗起脖子,想也不想地叫嚷道。 听起来似乎兄妹情深,很是感人,然而戚云恒却丝毫不为其所动,漠然追问道:“就为这个?” 戚雨澈立刻迟疑起来,似乎有心咬死这个答案,只是又免不了心中发虚。 最终,戚雨澈并未坚持多久就败在了戚云恒的目光威慑之下,低下头,放低了音量,小声嘀咕道:“他今天虽是头一次责罚二妹妹的伴读,但平日里却没少让我那几个伴读挨打,我……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所以你就拿砚台砸他?”戚云恒费力地压下心中怒火。 “我倒是想用拳头,可我才这么大点,就算打他几拳,他又能疼到哪儿去?”戚雨澈抬起头,理直气壮地撇嘴答道。 戚云恒满头黑线,一时间竟觉得这儿子倒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蠢笨。 ——这小子岂是一个蠢字所能描述! 就在戚云恒开始考虑是否该用砚台把戚雨澈的脑袋也砸上一次,试试能否物极必反,把他砸出点灵光的时候,正殿的门口处却传来小太监的通禀声—— “皇夫九千岁求见!” 戚云恒立刻把儿女们丢到一边,扬声道:“请皇夫进来!” 第62章 事有对错 很快,殿门打开,睡眼惺忪的欧阳一脸狐疑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欧阳一觉醒来就发现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然而戚云恒却没有在他身边,也不曾派人过来唤他,随口向身边的宫人一询问,一个个却是神情窘迫,语焉不详。 欧阳顿时生疑,干脆起身来了前面正殿,想要亲自一探究竟。 听到欧阳发问,戚云恒也和宫人一样不好作答,只得叹了口气,向欧阳伸出右手,示意他到自己身旁落座,同时道:“重檐先别问了,待朕处置过这些孽子再与你解释。” 欧阳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说些什么,再说这几个熊孩子又不是他生的,怎么处置都与他没有干系,当即闭上嘴巴,安静地来到戚云恒的身边,在魏公公亲手搬来的椅子上落座。 见欧阳这边安稳坐下,戚云恒才转过头来,再次点名,“戚雨霖,为何背不出诗文?” “……没有背。”二皇女戚雨霖面无表情地给出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原因。 对于这样的答复,戚云恒自然是不会满意的,但他也没有直接追问,只冷着脸,同样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戚雨霖。 父女俩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戚雨霖终于垂下眼睑,再次开口,“诗文,无用。” 这个回答终于让戚云恒消去了几分火气,但也并未予以褒奖,只淡淡道:“说出你认为它无用的理由。” “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用。”戚雨霖一字一句地答道。 “只是这些?”戚云恒不免有些失望,但跟着便意识到自己的小女儿不过是个不满六周岁的孩子,没有对师者言听计从就已经很不错了,能定下心来去品评一项技能的价值高低更是难能可贵,真要是如成年人一般思考到于国无助、于民无益这种层次,那也……太妖孽了! 戚云恒正想就此打住,戚雨霖却忽地抬头,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父皇,反问道:“诗文,何用?” 戚云恒不由一愣。 不等戚云恒给出自己心中答案,身旁的欧阳便接言道:“朗朗上口,易读易懂,闻之悦耳,品之生趣。” “……还是无用。”戚雨霖抿了抿嘴,漠然自语。 “用处还是有一些的。”欧阳一本正经地反驳道,“诗词一如歌舞,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赏心悦目,娱己娱人。毕竟,即便是山中野兽也不可能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花费在捕猎和吃喝拉撒上,总要有闲暇的时候。人也是一样,不可能一天到晚只忙于那些生死攸关的正经事,总要想法子娱乐自己,让自己开心,然后才能带着好心情继续去做正事,把正事做好。” “既然诗词如歌舞,那为什么作诗的能当官,跳舞的却是[贱]人?”发出质疑之声的不是戚雨霖,而是大皇子戚雨澈。 “好问题!”欧阳灿烂一笑,然后却转头看向戚云恒,“陛下,不如就将此问作为课业,留给皇子皇女们解答?” “善!”戚云恒欣然应允,“重檐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话音未落,戚云便恒神色一敛,将目光回落到四个儿女的身上,沉声道:“尔等应该都已听到,朕在偏殿的时候曾经说过,接下来,尔等将休学十日,在此期间,太傅、讲师以及尔等之伴读都不会再来宫中打扰,尔等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思索御父之问以及今日之事,得出一个解答——为何诗人可以为官,舞者却是贱籍?讲师责罚伴读之事,又是对是错?若对,因何而对;若错,又因何而错?” 下面的四个皇子皇女顿时有些发懵。 如大皇子戚雨澈便觉得父皇纯粹就是在为难他们,而二皇子戚雨溟却开始考虑父皇为何要让他们完成这样的课业,二皇女戚雨霖郁闷地发现她想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大皇女戚雨露却是彻彻底底地被这一串对错与否给闹懵了。 然而戚云恒却没有到此为止,继续道:“我出的这道题目并非二择一的简单选择,尔等不能只议其对或者只评其错,二者必须兼而有之,既要想出对的道理,也要想出错的缘由——尔等可听明白?” “不明白!”戚雨澈的脑神经已经因为超频使用而被烧断了弦,听到戚云恒这么一问就下意识地把心里话讲了出来,话已出口才意识到问问题的人是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的父皇,赶忙捂住嘴巴,仿佛想借这个动作让戚云恒无法发现说话的人是他。 但这种可能只会存在于他的妄想之中,戚雨澈刚一抬手,戚云恒的目光便如利剑一般扫了过来。 好在,被说糊涂的人不只戚雨澈一个,不等戚云恒向长子发难,次子就跟着开了口,“父皇,一件事怎么可能既是对的又是错的?” “这种问题,自己去想!”戚云恒冷冷答道。 戚雨溟明显想不出来,但他和兄长一样畏惧父皇,张了张嘴,终是欲言又止。 “我来给你们一个提示吧!”欧阳笑眯眯地插言,“有句话叫做:小孩子才讲对错,大人的世界里只有利益。想明白这句话,你们也就能想明白陛下到底想让你们完成怎样一种课业了。” 小孩子和大人这两个对立的名词很明显地触动了四个孩子的心弦,就连戚雨澈都不自觉地放下手,琢磨起这句话的内在含义。 然而不等他们想出结果,欧阳便继续说道:“但你们也要知道,天底下并不存在免费的午膳,作为获得提示的代价,我要恳请陛下再给你们增加一点难度——或许你们听过一句话: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你们虽然年纪尚小,但有些事也该尝试着学习——比如,保密。” 四个孩子仍旧似懂非懂,戚云恒却已经明白了欧阳的意图。 这家伙大概是闲得发慌,竟然拿四个小孩子开涮,看似谆谆教诲,实则没事找事,甚至有挑拨离间之嫌。 但这样的磨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戚云恒自己早年也没少被欧阳这样折腾着[调]教过,之后,自是记忆深刻,再一回味,亦是受益匪浅——至少能教会他不要在同样的套路里泥足深陷。 果然,欧阳接着就把保密的要求公布开来—— 有一群伴读当目击者,今天发生的事是不可能瞒得住人的,陛下留了课业给他们的事也同样难以保密,而且以他们四个的年纪和阅历,想要只凭自己的胡思乱想就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也是极其困难,免不了要去查阅典籍乃至请教他人。 这一步可以光明正大地完成,但在这一步之后,他们最终交出的那份答卷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找人帮他们解答,但在抄写答卷的时候,却要遣开近侍,避开亲眷,然后再把这份答卷不经他人之手地交到自家父皇的手中。 “再直白点说吧,你们可以向任何人请教答案,也可以谁都不问,自己去想,但绝不可以让人知道你们在最后的答卷上写了什么,用了谁的解答,或是谁都没用。”欧阳笑眯眯地说道,“明白了吗?” 戚雨霖低头沉思起来,戚雨溟和戚雨露又习惯性地展开了眼神交流,唯有大皇子戚雨澈很是躁动不安,似乎很想说点什么。 “不懂就问!”戚云恒对这个长子实在是越看越不顺眼。 “若是答不好,会怎样?”戚雨澈咽下唾沫,小心翼翼地发问,“我是说……” “不会怎样。”戚云恒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答不好,朕不会罚;答好了,朕也不会奖赏你们。” “哎?!”四个孩子全都愣住了。 戚雨澈脱口叫道:“那样话,岂不是不做这项课业也没关系?” “没关系。”戚云恒扬起嘴角,笑容里头夹杂着一丝嘲弄,“朕留给你们的这份课业,无论完成与否,完成得好坏,都不会涉及到奖罚之事,只是——” 戚云恒话音一转,脸色一沉,冷冷道:“倘若你们连做都不肯去做,那也就不要再妄想什么太子之位,当什么国之储君!” 戚雨澈和戚雨溟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震,露出了惊愕之色。戚雨露却是瞪大了眼睛,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听到了什么。而年纪最小的戚雨霖却是淡定依旧,仿佛事不关己,一如既往地瘫着脸,看不出半点表情。 “还有什么疑问吗?”戚云恒挑眉问道。 “那个……”戚雨露忍不住开了口,“我们……我是说,我和二妹妹……难道不是和立太子的事……没有关系吗?” “为何?”戚云恒冷冷问道,“难道尔等不是朕的子嗣?” “当然是了!可……可是……”戚雨露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只是脑子晕乎乎的,怎么都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去反驳父皇。 更让她心悸的是,如果父皇真的不打算把太子之事局限于两位兄长的身上…… 一时间,戚雨露情不自禁地幻想起自己穿上龙袍,头戴宝冠,端坐于金光闪闪的龙椅之上…… ——多么让人怦然心动的美妙景象! 戚雨露情不自禁地走了神,一旁的戚雨霖却依旧瘫着脸,毫无反应。 两个皇子则因为父皇的这一番话而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就在这时,一旁的皇夫九千岁再一次笑眯眯地插言,“女儿的继承权当然是排在儿子后面的,但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却也比其他那些五服之内的子侄要优先得多。若是你们的兄弟出了差池,无法承担起继承人的责任,你们这些做女儿的自然就得协助他们甚至取代他们来稳住这个国家,让戚氏王朝能够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 第63章 见微知著 说完上述话语,欧阳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继续讲道:“别人家的女儿嫁出去了,或许真会如泼出去的水一样与娘家人没了干系。但你们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儿,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葬的都不是夫家的祖坟。你们的夫君也不是娶你们,而是‘尚’公主,除了生下的孩子会随夫姓,余下的,和入赘也无甚差别——这一点,你们最好谨记在心。” 大皇女戚雨露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二皇女戚雨霖也抬起头来,听得目不转睛。 与此同时,大皇子戚雨澈仍然沉湎于惊愕之中,二皇子戚雨溟也没有放松下来,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戚云恒已经没了继续哄孩子的耐心,强调了一次让他们四个在三月十一的时候带着各自的答卷来轩辕殿递交课业,然后就叫来宫人,将四个儿女送回各自母妃和母后的宫中。 四个孩子一走,戚云恒便吩咐宫人在后殿摆膳,带欧阳过去填饱肚子。 御膳房提供的伙食并不比夏宫更好,但御厨的手艺却不是欧阳带进宫的那个二把刀厨子能够相比的,再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到色香味俱全,每月过来吃上两次,调剂一下口味,倒也让人开胃亦开怀。 欧阳这边开怀了,戚云恒自然也就跟着愉悦,免不了要打赏御厨,让他们再接再厉。 一来二去地,一众御厨也愈发有了干劲,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把初一十五的两顿午膳做出了各种花活儿。 几次下来,欧阳也有了察觉,无奈地让人也准备了赏银,和戚云恒的赏赐一起送往御膳房。 到如今,欧阳已经是看到午膳就直接命人赏钱。 但也因为欧阳每次都要赏钱,戚云恒不自觉地生出了逆反心理,从上一次开始就已经不再给御膳房赏赐了。 这次,看到欧阳又赏了送菜的小太监银钱,让他拿到御膳房去给御厨们分赃,戚云恒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不必这么惯着他们。” “一报还一报罢了。”欧阳道,“他们用了心,我这边自然就要给些反应,赏钱是最简单也是最能让人开心的。说到底,各取所需,各有所得,何乐而不为?” 戚云恒不以为然,但也不好和几个厨子争风吃醋,摇了摇头就换了话题,重新说起了四个孩子,顺便把今日之事的因由经过给欧阳讲了一遍。 说完之后,戚云恒随口道:“也不知道他们能做出怎样的答卷。” “兴许会很有趣。小孩子嘛,总会有一些奇思妙想。”欧阳道,“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凭一己之力完成的话。” “不太可能。”戚云恒立刻摇头,“恐怕他们连只凭一己之力的胆量和心气都不会有。” “有什么关系呢?”欧阳耸了耸肩,“反正这份答卷的重点也不在答案上。” “以他们的年纪,恐怕也想不到这一点。”戚云恒叹了口气。 “不要小瞧小孩子,只要你敢放任他们的思想和行动,他们就会让你大吃一惊。”欧阳道,“有时候,小孩子会比大人更加可怕。” “今天就已经很吃惊了。”戚云恒郁闷道,“接下来,我还要给他们擦[屁]股……唉,下一次的大朝会有得闹心了!” “儿女都是债,慢慢还吧!”欧阳笑眯眯地说道。 戚云恒和欧阳边吃边聊的时候,四个孩子也被送回了各自的生母和养母身边。 这会儿是午膳时间,即便是王皇后也没有忙于宫务。刚刚用过午膳的她正坐在正殿里喝着花茶消着食,悠闲得快要飘起来的时候,宫人却进来禀告:本该在轩辕殿上课的二皇女被送回了凤栖宫,随行的还有一位太医。 上课的日子,皇子皇女一向在轩辕殿里用午膳,晚膳时才会返回各自居住的宫殿。 一听说二皇女戚雨霖在午膳时间被送返,身边还跟了太医,王皇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丫头是不是求仁得仁,作死得死,又把自己搞出了一身伤。 但紧接着,王皇后就意识到即便这丫头真是不省心地又去作死,也不是她这个养母能够处置的,赶紧定了定神,先带人去戚雨霖居住的偏殿里查看她的伤情。 ——就是块红痕,醒目但不严重。 亲眼看到戚雨霖的所谓伤情,王皇后顿时放下心来,但脸上表情还得继续绷着,一直盯到太医为其诊治开药,留下医嘱。 涂好伤药,送走太医,王皇后打量了一下戚雨霖的表情,见她明显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干脆也不浪费时间和精力追问,转头询问跟在她身边的宫人:二皇女是否在轩辕殿里用过午膳。 得到否定的结果后,王皇后便安排宫人准备膳食,并让人伺候戚雨霖净手更衣。 等戚雨霖这边吃上饭了,王皇后才把跟在戚雨霖身边的徐嬷嬷单独叫到正殿,询问这次送返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嬷嬷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那部分讲出来,至于皇帝陛下把四个孩子叫到正殿里说了什么,她却是不知情的,回来的路上,二皇女也不曾向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看着几位殿下的表情,很像是遭了训斥。”徐嬷嬷猜测道,“还有,陛下命宫中休学十日,待到三月十一的时候才会重新开课。” 听到徐嬷嬷的猜测,王皇后原本还在心里默念着“活该”二字,然而再听到后面这段话,王皇后却是心下一惊,收起幸灾乐祸的心思,追问道:“那位被大皇子砸破头的卢讲师……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送到太医院里诊治了,后续情况,尚不知晓。”徐嬷嬷实话实说。 “陛下没有责令大皇子向这位卢讲师赔礼道歉?”王皇后继续问道。 “并不曾。”徐嬷嬷摇头。 “我知道了。”王皇后深吸了口气,跟着就摆了摆手,将徐嬷嬷遣了下去。 冷静下来之后,王皇后就已经对二皇女的安危不再挂念——都把太医送到凤栖宫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这孩子才六岁,又是陛下的亲骨肉,就算真的做了错事,哪怕是杀人,陛下又能惩罚到何种程度?顶了天也就是高高举起,再轻轻落下。 然而王皇后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平稳,反而愈发地忐忑起来。 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不曾令大皇子向那个被他砸伤的讲师道歉,这就意味着皇帝陛下并不认为大皇子有错,最起码也是觉得,就算大皇子有错,也没有错到需要向一名讲师低头的地步。 无论哪一种因果,对王家这个靠着教书育人而显赫于世的世家来说,都不是一个好信号。 ——陛下是不会重用王家的。 王皇后不由得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的祖父被陛下选作太傅的时候,王家上下齐声欢庆,均以为这是王家兴旺的开端。 可就在那时候,王皇后就注意到,陛下册封的这个太傅和欧阳最开始的皇夫头衔一样,都是没有品级的,不过就是多了一份和宫中行走相差无几的俸禄,仔细一想,更像是祖父被皇帝陛下雇去做了教书先生。 可“太傅”这个头衔实在让人迷惑,再加上她那时已经在宫中有了权威,地位也显著提升,别说家中人不曾注意,就是她自己也是想过之后便将其撇过,并未多加深思。 到了这会儿,王皇后才真正警觉起来。 只是再一考虑到是否该向家中人示警,王皇后便又有了迟疑。 她对王家人的影响是十分有限的,真要把警告传过去,未必能说服家人小心谨慎,倒是更可能将他们所谓的骨气激发出来,纠集一众门人弟子,与皇帝陛下针锋相对。 这样做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王皇后不好猜测,但后族势大却绝不会是皇帝陛下喜闻乐见的,对皇后本人来说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如果皇帝陛下的性子软弱,强势的家族或许还能为自己提供几分助力。但王皇后对戚云恒的了解虽然有限,对他那位皇夫的性情却是再清楚不过。王家要是真敢联合一众门人弟子来威逼皇帝,欧阳那家伙就敢灭王家满门,让他们断子绝孙! 纵观史书,皇帝,尤其是开国之君,没有哪个会忍受臣子辖制。 也正因如此,因为己身之错而拖累家族的皇后几近于无,但被家族拖累到身死被废的皇后倒是很容易就能找出许多。 更何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的利益与王家的利益已经不一致了。 直白点说,她和皇帝陛下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她那亲爷爷、亲叔伯谋权篡位甚至还篡成功了,她这个王家女儿也莫作他想,只有以死殉节一途,唯一的选择就是自己动手还是等别人动手。 正是出于这方面的担忧,王皇后很快放弃了示警的念头,打算任由王家人继续做那黄粱美梦——反正有至今都还无人出仕的承恩侯欧家的例子在前,王皇后一点都不担心皇帝陛下会因为沐恩侯王家“没出息”而罢废她这个皇后。 想到这儿,王皇后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表情,然后便站起身来,准备去戚雨霖那里打一场攻坚战,把今日之事的后续询问清楚。 ——和王家比起来,这位小祖宗才是真的叫人疲于应付! ——王家可以丢一边不管,这一位,不管才更要人命! 第64章 人小鬼大 大皇女戚雨露的生母吕妃却无法像王皇后那样淡定。 一回到宜安宫,戚雨露顾不上用膳就先磨着母妃把宫人遣了出去,然后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父皇留下的课业以及自己竟然也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事和母亲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然而听她说完,吕妃就变了脸色,厉声道:“不要胡思乱想!皇位的事和你没关系,你要做的就是当好你的公主,平平安安地长大,开开心心地嫁人!那个位置,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能够妄想的!” “为什么不能?”戚雨露撅起嘴巴,“大皇兄是个蠢货,二皇兄也不比他强到哪儿去,背一篇几百字的文章都要费好大的工夫,好几门课业都是我帮他完成的!论起聪明才智,我比他们两个加一起都强!” “但你是皇女,不是皇子!这世上哪有女人当皇帝的?!” “可御父都说了,若是大皇兄和二皇兄出了差池……呜呜呜……” 戚雨露话未说完就被吕妃捂住了嘴巴。 “不许乱说!这可是要命的事!连想都不能去想,知道吗?!”吕妃这会儿真是恨死那位皇夫九千岁了,好端端的,和她女儿瞎说些什么呀?当皇帝这种事,是一个女儿家能够妄想的吗?她也是读过史书的,自打开天辟地,这世上就没有出过女皇帝! 戚雨露撅着嘴巴,没再说话,但脸上表情却再明显不过地表达出她并不愿意就此屈服。 吕妃也不知道该怎样打消女儿的妄想,只能厉声厉色地命令道:“不许再想这件事了!就算……就算你如今只有哥哥,将来也肯定会有弟弟!那个位置,怎么都不可能轮得到你!” “试都没有试就说不可能……” “闭嘴!”吕妃都有心把女儿拎起来狠揍一顿了,气急败坏地强调道,“我再说一遍,想都不许想!陛下不是说只要不做这个课业就不能妄想那个位置吗?你就不要做了,好好在宫里玩上十天,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母妃都随便你!” 戚雨露咬着嘴唇,没有应声。 见她这副模样,吕妃却是越发地下定决心:这十天,只许女儿吃喝玩乐,绝不能让她去碰书本纸笔! 二皇子戚雨溟也和戚雨露一样,一回到陈妃居住的惠安宫,就把今日之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母妃。 但不同于大皇女打开新世界大门一样的兴奋和憧憬,戚雨溟的心里只有不安和惶恐。 今日之前,戚雨溟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因为自己的父亲变成了父皇,因为有资格和他竞争太子之位的兄长是个笨蛋,而比他聪明伶俐的同胞都是威胁不到他的妹妹。 比起一看就懂的大皇兄,戚雨溟对两个妹妹的忌惮反而更多一些。 大妹妹戚雨露的聪明伶俐是他都自愧不如的,以至于他不止一次暗自庆幸:还好,这是妹妹,不是弟弟。 二妹妹戚雨霖虽然总是不声不响,也不和任何人亲近往来,但在今日之前,她却是四个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不曾被太傅和讲师责罚过的。这当中固然有她年纪小、课业简单的缘故,但同样也离不开她的聪明和努力。 如果真如父皇所言,两个妹妹也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戚雨溟便觉得人生一片灰暗——和两个妹妹一比,他根本就没有胜算! 戚雨溟把自己的担心也告知了陈妃,然而听他说完,陈妃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放心吧,陛下怎么可能会立一个女儿家为太子?她们啊,不过就是激励你的磨刀石!”陈妃十分肯定地说道,“陛下之所以会这么做,很可能是觉得大皇子太过无能,无法……” 话未说完,陈妃自己就先变了脸色。 宁可让女儿做磨刀石,也不立比长子更加出色的次子为太子,这何尝不是对次子的不满乃至不喜? “母妃?”戚雨溟注意到陈妃的异样,疑惑地出声唤道。 陈妃回过神来,侧头看了看儿子,很快便决定还是与他说些实话,让他早些认清现实更为妥当,当即斟酌了一下用辞,开口道:“母妃说句实话,就今日之事来看,陛下对溟儿你恐怕也是不甚满意的。许是你的某些行事犯了陛下的忌讳,许是你的表现还不曾达到陛下对继承人的期许,所以,他才会安排了这样一份课业,还把你们的妹妹推出来与你们作比,为的就是磨练你们,让你们变得更加优秀。” “我们?”戚雨溟敏感地问道。 “是啊,你们。”陈妃叹了口气,“母妃不得不说,就陛下今日的行事来看,陛下对大皇子的不喜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严重,至少还没严重到会因为这种不喜就直接抹消大皇子竞争储君之位的资格。” ——父皇其实也不喜欢我。 戚雨溟默默想道。 他年纪小,身份上再怎么贵重也不可能像大人那样被重视。所谓的太子之争,其实也不是他和兄长在争,都是二人的母妃和母族在宫里宫外明争暗斗,而他们两个当事人却只有在旁边看热闹的份儿,根本没机会亲自下场。 但也正因为能够冷眼旁观,有些事,他反而比母妃看得更加清楚。 父皇确实不喜欢大皇兄,但父皇也同样不喜欢他。差别只在于,父皇会把对大皇兄的不喜直接表现出来,而对他的不喜却是隐晦的,不会表露得那么明显。 虽然父皇每次看到大皇兄都免不了要责骂甚至责罚于他,但与之相对的是,父皇从不曾如此对待过身为次子的自己,却也同样地不曾夸奖过他。 即使在某件事上,比如最近的课业,他明明做得比大皇兄更好,更加出色,父皇也只会责骂大皇兄做得不好而不会赞扬他做得好。 这样一想,戚雨溟便突然忆起—— 今日,父皇并没有责骂大皇兄。 即便他打破了卢讲师的脑袋,即便他的每一句言辞都惹得父皇很是气恼,父皇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骂他,更不曾说他做错。 同样地,父皇也不曾责骂二皇妹,问二皇妹问题的时候,也只问了她为何没有完成课业而没有问她为何不许卢讲师责罚伴读。 想到这儿,戚雨溟顿时觉得心中豁然开朗。 ——他好像已经知道今日的课业应该怎样完成了! 但紧接着,戚雨溟便郁闷地记起,今日的课业并非只有一种解答,他不仅要把能让父皇满意的答案找出来,还要把有可能会让父皇不满意的答案也找出来。 戚雨溟正走神,陈妃已经继续说道:“……溟儿放心,再怎样,陛下也不可能立皇女为太子,你可不要生出错误的念头,与那两个妹妹较劲!那才真的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得不偿失!” “孩儿明白。”戚雨溟自以为想通了一些事情,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听到母妃这样一说,立刻欣然应下。 妹妹什么的,确实是不需要担心的,他的对手还是只有皇兄! 虽然这家伙又蠢又笨又自以为是,但也错有错着,竟然误打误撞地合了父皇的心意! 既然父亲已经借今日之举表明了自己对事不对人的态度,大皇兄自然也不会只因为不得父皇喜欢就被排除于继承人的序列之外。 接下来,他得更加努力,更加用心表现才行,不然的话,没准真的会让大皇兄拔得头筹,抢走太子之位! 戚雨溟认真地思索了一阵,抬起头,对陈妃道:“母妃,您觉得……父皇留下的课业应该如何解答才是最为合适?” 陈妃皱了皱眉,没有立刻作答。 在陈妃看来,老师打学生就如父母打孩子,再是天经地义不过。纵然皇子皇女身份高贵,容不得普通人伤其体肤,由伴读替罚也是理所当然。反正伴读的命运原本就与皇子皇女绑在了一块,就算为其牺牲性命,那也是他们的义务和本份。 至于皇夫因大皇子之言而给出的题目,陈妃更加地看不上眼。 什么叫诗词一如歌舞?以色侍人的贱婢怎么能和才华横溢的大官人相提并论?!正如士农工商,上下九流,人啊,打从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操了贱业,自然就是[贱]人,哪里还需要去想为什么一说?! 但陈妃很清楚,倘若陛下也是这般想法,就不会留下这么一份课业让儿女们去完成了。 陈妃也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儿子,因为直觉告诉她,这绝对不是皇帝陛下想要看到的解答。 跟随皇帝陛下这么多年,陈妃从未搞懂过这人的心思所想。她在家中学得的争宠之术,在这人的身上也从未灵验过。戚家的后院乃至如今的后宫之所以能相安无事,和睦如姐妹,就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已明白,皇帝陛下的宠爱是争不来的,与其白费力气还惹来一身腥,倒不如做好面子功夫,彼此都能有个体面。 想了想,陈妃道:“这件事,母妃恐怕帮不上忙。但溟儿你大可以求助于你的外祖,看看他有什么高见。” 听到陈妃的话,戚雨溟立刻想到了皇夫提出的保密要求,不由生出些许迟疑。 但戚雨溟马上又想到,皇夫提出的保密要求只局限于最后的答卷,请教外祖和请教母妃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 只是单单请教这两个人的话,那他最后会在纸上写些什么,好像还是一猜便知,根本不存在保密的可能。除非他在书写答卷的时候,刻意与外祖的教导背道而驰……算了,他还是再多请教几个人好了,比如平日里教导他的太傅讲师,还有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全都可以问上一问——答案一多,自然也就无从猜测! 自顾自地拿定主意之后,戚雨溟接纳了陈妃的建议,派人给外祖家送信,说他会在明日上午出宫拜访。 第65章 自以为是 大皇子戚雨澈回到德安宫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没去拜见母妃,也没有去吃午膳。 自打父皇说出不完成这份课业就不要妄想当太子的那一刻起,戚雨澈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父皇后来说了什么,父皇身边的皇夫又说了什么,戚雨澈全都没有认真去听,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父皇并没有想要立他为太子。 今日之前,戚雨澈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父皇想都不用去想的继承人,弟弟什么的,虽然很让人讨厌,却也不需要放在眼里。 不管身边人怎么吹风,怎么明里暗里地挑拨离间,说弟弟怎么怎么不好,说父皇怎么怎么偏心,戚雨澈都觉得自己又不是没长眼睛,没有脑子,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都不明白,根本没把他们的那些傻话放在心上。 虽然父皇每次见到他都不给他好脸色,不是训斥就是责骂,但弟弟戚雨溟想要这份待遇还要不到呢! 大家只注意到父皇对他不喜,却没注意到父皇也一样不曾“喜爱”过弟弟! 大家都只记得父皇总是骂他,却没发现父皇虽然不曾责骂过弟弟,却也一样不曾夸奖过他! 戚雨澈虽然更爱习武,但平日也是没少读书的,更背着母妃看了不少闲杂书籍。根据书本里的故事,再对照父皇的表现,戚雨澈便觉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父皇对他是抱有很大期待的,对弟弟却没有,所以父皇才会只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弟弟却是放任自流,不管不问。 正如舅舅高名气急之下说过的,若戚雨澈这个大皇子不是自己亲妹妹的亲儿子,他才不会这般苦口婆心地自找没趣呢! 以此类推,若不是准备培养出来继承家业的亲儿子,父皇会稀罕责骂他吗? 戚雨澈这般想着,对父皇的种种严苛也愈发甘之如饴。 等到父皇平定了天下,举家搬入皇宫,父皇对他的态度也不曾有过改变,戚雨澈的心里愈发有了底气,不管母妃怎么唠叨,身边人怎么煽风点火,他也没和弟弟戚雨溟起过冲突。 他又不傻! 他可是父皇的长子,未来的一国之君! 他得有气度,有心胸! 弟弟早早就被父皇放弃,他同情弟弟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落井下石? 对于宫中的流言蜚语,戚雨澈也本着“众人皆醉我与父皇独醒”的心态,全当是在看丑角唱戏。 唯有王皇后刚刚入宫的那段时间,戚雨澈暗自紧张了几日。 毕竟,他也是读过书的,很清楚“嫡庶有别”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之所以讨厌母族高家,就是因为高家的小孩骂他是庶子,是小娘养的,而他却无法反驳。 戚雨澈很清楚,他虽然是长子,但生下他的女人却不是父皇的正室,这个女人只能被他称之为生母却不是他道理乃至法理上的“母亲”。他甚至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叫娘叫母亲,只能私底下撒娇的时候悄悄唤上两声。 如今,这个女人虽然封了妃,但本质上仍然是妾,上头有皇后压着。 他这个长子,前面也要加上一个“庶”字。 他只是个庶长子。 但那时候的高妃比戚雨澈还要紧张,根本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异样。 而戚雨澈仗着自己年纪小,身形也小,在宫中四处乱窜也不惹人注意,很快就从母妃和宫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宫中虽然添了位皇后,但父皇却不曾在皇后的宫中留宿。 戚雨澈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男人和女人是要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才能生出孩子的。父皇不和皇后睡觉,皇后自然就生不出孩子,皇宫里也就不会出现嫡子,他这个庶长子当然也还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戚雨澈立刻放下心来,继续过起了趾高气扬的快活日子。 直到今日,父皇让四个儿女同时完成一份课业,还明明白白地指出,谁要是敢不完成这份课业,谁就别想当上太子,成为储君,戚雨澈才恍然惊觉—— 原来,父皇并不曾对他另眼相待! 原来,在父皇心中,他的地位甚至都不比两个妹妹更加特别! 大皇子顿时觉得:世界崩塌了。 戚云恒这边根本没去思考四个孩子会因为自己留下的课业而生出怎样的变化。 用过午膳,戚云恒便把欧阳送回夏宫,顺便观赏了欧阳为自己准备的两件寿礼。 如欧阳预料的一样,农书和农具只是让戚云恒记起了欧阳曾经许诺给他一批或许有用的书籍,完全没出现诸如见猎心喜这样的激昂情绪。 问过欧阳,得知这些农具已经在他的农庄里得到了使用而且确实好用之后,戚云恒便把抄书一事谨记在心,并让欧阳将农书和景观好好收藏起来,待寿宴时再取出献上。 至于金丝银胄软甲,欧阳却是遣退宫人,独自将其展示给戚云恒观看。 为了取用方便又不影响软甲的效果,庄管家找人用属性最为平和的梨花木打了个跟真人上身相仿的木头衣架,把软甲“穿”在衣架上,又用同样的木头打造了一个镂空的箱子,把挂有软甲的衣架装入箱中。 然而软甲的真实性能却是不好展示的,欧阳也只能避开制作原理,用嘴巴将软甲的坚甲效果和震击效果简单描述一遍,然后提醒道:“你可以找人试上一试,但最好用死囚,至少也是那种伤了死了都不心疼的,千万不要自己动手。” “这东西……从何而来?”听过欧阳描述,戚云恒第一个反应便是难以置信。 “不知道,许是从沈真人那个圈子里流出来的。”欧阳当然不会说这玩意是他自己动手做的,抬手指了下秘居的方向,搪塞道,“手下人把它从外域那边换回来的时候,因他们吹得是天花乱坠,我根本就没法相信,再加上我对这种藏在衣服里面的甲胄也没甚需求,就扔到库房里落灰去了。后来,你走之后,我也准备离开京城,苏素去清理库房的时候,把它给翻了出来。因这东西看着漂亮,苏素那女人又好奇心重,就找人试用了一次,这才发现把它带回来的人根本没有吹牛,这东西确实别有玄机,并非凡品。” 戚云恒没有怀疑欧阳说谎或是夸大其词,这种事一试便知,没有作假的余地。 但将这件金银交错、灵光流转的软甲仔仔细细地观赏了数遍,戚云恒却关上盒子,转头对欧阳道:“这件宝甲,还是重檐留着自己穿用吧!” 欧阳一愣,本想告诉戚云恒这就是给并非修者的普通人设计的,对他来说并不实用,穿上也只是个累赘,但话到嘴边就发现他不能这么解释。 戚云恒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有雄兵百万,若是真出现连他们都护不住我,让我不得不直面危险的时刻,这样一件宝甲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顶多就是救我一时罢了。还不如留在重檐的身上,也好让我没了后顾之忧,敢于放手一搏!” 若是换作旁人,听了这样的话免不了会感动得挖心掏肺。 然而欧阳此刻却只想仰天长叹,揪住戚云恒的衣领,大声咆哮。 ——谁他娘的会让你有后顾之忧,你小子别让我有后顾之忧才是正经!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无法让戚云恒相信,欧阳又不可能拿出证据,做给他看,只得强忍愤慨,曲线救国。 “你就是有雄兵百万,也不如我可以做那缩头乌龟!”欧阳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件软甲最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身先士卒的时候使用。我若是遇到这种场面,大可做那缩头乌龟,不顾脸面地躲起来就是。可这种做法,你却是无法效仿的。” “还有,这软甲虽然玄妙神奇,却也并非完美无缺,连续使用个几次就会失去效力,跟普通的金银再无两样。当初苏素刚发现这件软件的奇异时就曾把它玩到失效,好在放置了几个月后便又可以正常使用。”不等戚云恒再说什么,欧阳就继续道,“所以,这东西只能在可以预估到危险的时候使用,平日里还是小心收藏为好。我之所以想到把它送你,也是因为——我实在是用不到啊!” 听到欧阳这么一说,戚云恒没再抗拒,拉住欧阳双手,面色柔和得好似一汪春水。 “重檐放心,我定会记住你的心意,珍藏此甲,谨慎使用。” “你别嫌我这会儿才想起送你,觉得东西送晚了就好!”欧阳半真半假地说道,“十年前,你离开的时候,我是真不知道这东西竟然不是假货。” 真相是,十年前就没有什么金丝银胄软甲存在,离开京城后,欧阳才有闲暇和闲心将此物编制出来。 “难道在重檐心中,我竟是那般小肚鸡肠?”戚云恒故作不快地沉下脸,嗔怒道。 ——皇帝都是这副德性。 欧阳在心中答道。 但这样的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欧阳隐下腹诽,扬起嘴角,微笑道:“就算你不会这么想,那也不能借花献佛,把它转送给旁人。” “重檐放心,绝对不会!”戚云恒抬起右手,郑重保证。 戚云恒没在夏宫明目张胆地逗留太久,离开的时候,直接把那件金丝银胄软甲藏在舆驾之中,亲自将其带回了泰华宫。 当晚,已经试过软甲功效并将软甲收藏妥当的戚云恒才从密道重返夏宫,身体力行地向欧阳表达了自己对这份寿礼的满意程度。 就在皇帝陛下与皇夫九千岁你侬我侬地共赴巫山观*的时候,卢讲师被大皇子打伤、皇帝陛下停了皇子皇女课业的事也经由一众伴读之口,由宫内传到了宫外。 第66章 其心可诛 关注此次突发事件的人很快得知,皇帝陛下已对那位被打伤的卢姓讲师做出了处置——无论因由如何,伤及皇族就是伤及皇族,按礼按律都要严加惩治,受上一通鞭刑,然而陛下仁慈,念在卢讲师有伤在身,特将鞭刑延后,待其伤势痊愈后再受刑罚。 对于这样的处置,但凡头脑还算清醒的人都不会提出疑议,即便心中不以为然,也不会在口头上表达出来。更何况,大家真正关心的也不是卢讲师的死活,而是皇帝陛下对这件事的态度,以及这件事将会引发的后续。 听过伴读们对整件事的回忆,不少人都和二皇子戚雨溟一样注意到皇帝陛下并未让大皇子认错,仅这一点就让很多人生出警醒——或许,皇帝陛下对大皇子的不喜本就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严重;或许,皇帝陛下经由此事对大皇子有了改观。 但这件事真的是可大亦可小,在皇帝陛下表明态度之前,谁都不好跳出来找茬挑事。 更让大家疑惑不解的是,皇帝陛下为何要让皇子皇女们休学十日。 然而就在大部分官员都只是出于好奇才去暗自揣摩的时候,真正和此事休戚相关的太傅和讲师却已经是满头冷汗,惴惴不安。 到了这时,即便没有王皇后的示警,王家的领头人、王皇后的祖父、已经得到太傅一职的王绩王老爷子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堪忧。 原因很简单,王太傅听闻卢讲师被大皇子打伤,也得到了宫中休学十日的通知,然而当他想要进宫去向皇帝陛下追问缘由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自己这个太傅并非官职,宫中休学之后,没了授课任务的他根本不被允许入宫,更没有请求觐见的资格,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坐等后续消息。 发现这一点后,王太傅就像三九天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脑瓜顶凉到了脚底板。 但眼下事态不明,王太傅也不敢轻举妄动,将王家卷入其中。 王太傅本想让老妻入宫拜会皇后,从孙女的口中探听一些消息,随即又想到如今已经贵为一国之母的孙女和老妻极是不睦,之前就已经给家中送过警告,让某些人莫要把手伸得太长,连陛下的后宫都想染指。 王太傅知道,他那老妻就是某些人中的一个。 偏偏皇帝陛下又将沐恩侯的爵位落到了他那儿子也就是王皇后的生父头上,还特意赏赐了府邸,让儿子一家从祖宅里搬了出去,以至于王太傅如今想把老妻的活计转交给儿媳都不是那么方便——公公传唤儿媳,这事成何体统?想要扒灰不成?! 左思右想之下,王太傅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宫中之变。 第二日,也就是三月初二,随着二皇子戚雨溟早早出宫拜访外祖陈家,大皇子戚雨澈紧随其后去了母族高家,宫中休学之事的因由和后续也渐渐浮出水面。 陈家和高家均未将皇子出宫的原因泄露出去,但二皇子戚雨溟在陈家只待了半个时辰便又动身去了王太傅的府邸,向他请教陛下所留课业。之后,王太傅又将一众讲师和诸多弟子叫到府中,集思广益,一起为二皇子答疑解惑。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也不曾想到的是,当二皇子戚雨溟端坐在王太傅的府中,神情肃穆地听着王太傅等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外祖陈暄刚刚对他讲过的一番话。 “此课业乃是帝王心术,实非臣等所能置喙,殿下若是遇到敢于解答之人,不是无知而无畏,便是其心可诛!” 那一刻,戚雨溟一边回想着外祖情真意切的告诫,一边故作认真地倾听着王太傅等人的慷慨陈词——这些人一边倒地认为伴读替罚一事乃是天经地义,根本不存在否定一说,少数几个不同的声音也不是觉得师者不应该责罚弟子,而是认为皇子之错就该由皇子本人承担,不该转嫁给伴读。简而言之一句话,别找人替罚,让皇子自己去挨手板! 再一联想父皇流露出的态度,戚雨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太傅和讲师此刻却仿若妖魔一般面目可憎,一时间竟生出了效仿大皇兄的念头,想要拿起砚台,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砸个头破血流。 然而,戚雨溟终究不像大皇兄那般鲁莽,更没有大皇兄那种敢于捅破天的胆量。 另一边的大皇子戚雨澈却没有再去舅家之外的地方。 昨天,大皇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终是想通了一件事:父皇对他虽未另眼相看,但同样也没对弟弟高看一眼。他现在面临的局面,不过就是和弟弟争上一争,让父皇明白,他比弟弟更适合做继承人! 但怎么做呢?戚雨澈毫无头绪。 想啊想,戚雨澈终于发现,他只能去求助舅舅,因为其他人全都靠不住。 那些太傅和讲师就不用说了,全是站在弟弟那边的。身边的伴读还不如他自己顶事,更靠不住。 而在这样的“正经事”上,母妃也只有拖后腿的能耐。让她去和其他母妃斗心眼,她绝对是一个顶俩,但要是让她去猜测父皇的心思,那她真是比他这个当儿子的还要不如——至少他知道怎么做才能把父皇惹火,而母妃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于是,戚雨澈也没和高妃商量,擅自拿定了主意:想法子出宫,去找舅舅! 戚雨澈本以为出宫的时候会费些力气,因为他没把昨天的事告诉高妃,也没有将出宫的想法告诉身边的近侍,更没找德安宫里的哪个人帮忙,半夜的时候,便一个人换上往日里偷偷藏起来的太监衣裳,等到天色微亮就跳窗而出,溜到了德安宫外。 戚雨澈是打算混在早起出宫采买的太监堆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宫去。 没曾想,他还没走出后宫外围的那圈高墙,就被守在墙上的禁卫发现,拦截下来,验明正身后,送到了父皇戚云恒的面前。 戚雨澈当时都快吓傻了,然而父皇却难得地没有发火,只面无表情地问他为何出宫。 戚雨澈不敢在父皇面前撒谎,便把自己想要找舅舅高名请教课业的事讲了出来。 为了不让母妃受牵连,戚雨澈还特意向父皇强调,他没把昨天的事告诉母妃,也没让母妃知道自己想要出宫。 让戚雨澈既惊讶又松了口气的是,父皇没有叱责他,也没有把他送回德安宫,只让人把他的几名近侍从德安宫里带了过来,然后就安排了侍卫和马车,将他直接送出宫去。 “以后再想出宫,直接过来找朕就是,莫要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父皇如是说道。 戚雨澈顿时觉得,父皇还是看重他的! 但戚雨澈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 他刚兴高采烈地来到舅舅府上,便被舅舅高名泼了一盆冷水——在他抵达高家之前,二皇子戚雨溟已经去了外祖陈家。 ——弟弟竟然比他更早出宫! 戚雨澈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 但戚雨澈并未忘记自己这一次出宫到底为了什么。 在心里狠狠揍了弟弟的小人一顿之后,戚雨澈便回过神来,向舅舅高名表明了来意。 高名一脸平静地听戚雨澈把话说完,然后便很是肯定地对他说道:“殿下不必把这份课业想得太过复杂,就微臣来看,陛下很可能只是想让殿下们体验一些事情,了解些民间疾苦,进而让殿下们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以免将来登基主国的时候,被某些貌似正人君子的小人欺骗、左右。”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戚雨澈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不仅没听明白,反而还愈发地糊里糊涂。 “比如现在,殿下不就正在体验‘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的滋味吗?”高名似笑非笑地提醒道。 戚雨澈怔怔地看了高名一会儿,终于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当然不只是这个意思。”高名笑容不变。 高名一直跟在戚云恒的身边,很清楚地知道自家主子当年也曾被某个坏脾气且又坏心肠的皇夫如此这般地[调]教过,如今留给皇子皇女们的课业,不过就是他当年享受过的套路。而这一套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没事找事,让陷入套路的那个人忙碌起来,不会再有闲暇来纠缠设下套路之人。 简而言之一句话—— 离我远点! 然而身为陛下心腹,高名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会将其透露给自家外甥。 再说,这样的□□也不是没好处的。 陛下当年不就活生生地被皇夫九千岁从气血方刚的莽撞少年[调]教成了能屈能伸更能阴死人的黑芝麻汤圆,进而成就了如今这般的宏图霸业,晋升为了面慈心狠的一国之君。 而他这个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稀罕赏他一个的皇子外甥,不也因为这个套路,主动登门来向他低头? 高名心中得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建议戚雨澈在这十天的时间里多走走,多看看,多查阅一些书籍……总之,行动起来,把能做的事情做足,千万不要让陛下觉得他敷衍了事,更不能随便想出一个解答就以为自己完成了课业。 总而言之,别去麻烦陛下,更别给陛下找麻烦! 第67章 聪明糊涂 高名辛辛苦苦地提点完,大皇子戚雨澈却是一脸郁闷,“就是说,我得把腿跑断才行?” ——谁让你真的把腿跑断了! 高名恨铁不成钢地握紧了拳头,但还得耐着性子跟戚雨澈解释。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二者相辅相成,您当然不能真的把腿跑断,但也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才能显出您的诚意。”因戚雨澈头一次这般虚心求教,高名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殿下,您得记住,在陛下面前,做比说重要,多想比多问实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戚雨澈满脸莫名,“光说不做那是假把式!不动脑子去想的话,怎么可能问得出问题啊?!”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啊! 高名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难得他真心提点,这小子竟然又不领情! 郁闷之下,高名也没了再去提醒什么的心情,只顺着戚雨澈的思路,帮他把课业的解答方向梳理了一遍,让他知道自己应该去看哪些书,找哪些人。 眼见着能说的事情都说完了,甥舅俩又陷入到没话可讲的尴尬局面,高名终是没有忍住,再次提醒道:“陛下留给殿下们解答的那个问题,殿下大可照本宣科,无论对错都做到有理有据便可过陛下那关。倒是九千岁出的那一题,殿下定要仔细思索,若找不出合适的解答,不答亦好过乱解。” “为何?”戚雨澈微微一怔,跟着就眼珠一转,挑眉问道,“舅舅的意思是,我应该讨好那位……御父?” “小祖宗,您可别——”高名被吓了一跳,但马上回过神来,硬生生将作死两个字咽回了肚子,以免适得其反,把劝诫变成了激将,惹得这位小祖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与此同时,高名的心中则暗自想道:那一位若是想讨好就能讨好的,那位大祖宗当年也不至于还没近身就先挨了一顿暴打,什么脾气都给揍没了。 高名之所以提醒戚雨澈,不过是因为欧阳所出的问题可以延伸下去,由为伶者因何而贱,为官者因何而贵,推导出为君者又因何而贵不可言,进而拓展出戚云恒当年从欧阳口中听得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正是这句话,才让戚云恒下定了逐鹿天下的决心,打出了如今这般万众仰望的江山格局。 如果戚雨澈能够领悟到这句话,无论是获取陛下欢心,还是争夺太子之位,乃至将来治理天下,都是大有裨益的。 今日,高名终于发现这个皇子外甥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虽然戚雨澈今日的行为明显是受了昨日的什么刺激,但这至少可以证明,当他发现自己需要低头的时候,那脖子竟然也是可以弯得下来的。而且他也不是真的糊涂到家,起码他知道,谁是亲人,谁是外人,谁能信赖,谁得防备。 戚雨澈能做到这一点,高名对他的未来便生出了几许期待,再考虑到皇夫九千岁如今这般夏宫独宠的状态很可能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会有所改变,别说他那妹子,就算宫中再进些水嫩嫩的新人,恐怕也一样生不出孩子——二龙争储的格局,很可能会持续到陛下真的生出立储之心。 正因如此,但凡戚雨澈还有一点希望,高名也不会弃他于不顾,逼着妹妹退出太子之争。 同样因为这一点,高名愈发耐着性子,向戚雨澈细心解释。 “殿下,陛下看似问了两个问题,实际上,两题却是一题。”高名尽可能直白地说道,“究其本质,不在于贵贱,而在于之所以——殿下难道以为,会作诗就可以当官了吗?” “难道不是?”戚雨澈反问。 高名当即摇头,“如今的六部尚书中,至少有一半是不会作诗的;剩下的那一半,也只有万山万尚书算是正经有些诗才,余下的两个,顶多就能写出几首打油诗。甚至于,陛下本人,也是不会作诗的。” “那岂不是说,二妹妹说的没错,诗词真真无用?!”戚雨澈愣愕地瞪大眼睛。 高名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挑眉反问道:“那么,敢问殿下,一个无用之物,为何却能传承至今,倍受推崇?” 戚雨澈答不出来,自然也没了声音。 “殿下不如先回去想想,再查阅些文献史书,待想出头绪,再来与微臣商讨。”高名建议道。 “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把话说明白?”戚雨澈很是不满。 “殿下,微臣说了,您就能明白?更重要的是,微臣说了,您就能相信?”高名不慌不忙,老神在在,“正如您自己刚刚说过的,若是不先想个清楚明白,又怎会知道疑问究竟因何而生,如何而解?” 这套说辞,高名当年都快把耳朵听出茧子了,如今复述起来,自是滚瓜烂熟。 “……说的也是。”年幼的戚雨澈比当初已近成年的戚云恒更好忽悠,很快就点了点头,认可了高名的说法。 因这会儿已近午时,高名便挽留戚雨澈在府中用膳,待吃饱喝足之后再回皇宫。 戚雨澈却撇嘴道:“若是只有舅舅和我两个,我便留下。若是还要表兄表弟们作陪,我便回宫。” 高名不由一愣,随即心下一动,试探道:“可是那些混账招惹了殿下?” “舅舅去问他们本人吧,我是不屑于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戚雨澈扬起下巴,傲然答道,然后又故作老成地话音一转,“算了,一提起他们就败了兴致,我还是回宫去吧!等下一次过来的时候,我带上些银钱,请舅舅去外面的酒楼里吃上一顿好的。” ——你竟然还知道在外面吃饭要花钱? ——不,等等,你这种生硬的江湖口吻又是从什么鬼地方学来的? 高名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戚雨澈的身边近侍,但接着便将其否定。因为戚雨澈能接触到的人其实很是有限,就算真有那么一两个是混过江湖的,也没胆子教大皇子如此说话! 不等高名多想,戚雨澈那边已经转过身来,朝门外走去。 高名略一犹豫,终是没再出言挽留,收起思绪,快走了两步,跟在戚雨澈身后,亲自将他送出府去。 戚雨澈这边刚走,高名便换了身衣服,骑上快马,从另一条路赶往皇宫。 家里那些连皇子都敢招惹的混小子先扔一边,等有了空闲再去收拾,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就不信他们还敢离家出走。现如今,他得赶紧把戚雨澈在府中的一言一行如实汇报给皇帝陛下,而这也正是他没有挽留戚雨澈的真正原因。 高名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佞臣,而一个合格的佞臣是要比所谓忠臣更加死忠于皇帝的。即便是他想要害人,也要先将害人的心思向陛下禀明,得到陛下的默许后,再去放手施为。 戚雨澈今日虽然让高名看到了自己成为国舅爷的希望,然而比起这点子怎么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实现的希望,还是紧紧抱住戚云恒的大腿,继续做其狗腿更加切合实际。 乾坤殿里,戚云恒听完高名的回禀,留他在宫中陪自己吃了午膳。 今日并非休沐之日,高名是得到了戚云恒传给他的口谕,这才特意从宫中赶回家中,迎接大皇子的大驾光临。 陪戚云恒用过午膳,高名也没再回府,直接去了轩辕宫南边的禁卫所继续当差。 而在高名入宫之前,戚云恒便从金刀卫那里获悉了二皇子戚雨溟的行踪,亦得知了他去王太傅府中寻求帮助,结果却被王太傅利用,趁机搞出了一场讲学论道的文人盛会。 如果戚雨溟再大个十岁,戚云恒定会派出禁军,将这群自诩为清流的文人学者尽数抓捕起来,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省得他们挟皇子而狐假虎威;之后,再把被人利用的戚雨溟也狠狠揍上一顿,贬为庶人,扔出宫去,彻底断了他的争储之路。 但戚雨溟今年才刚刚七岁,既不懂借势为何物,也不知晓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利弊,他的外祖陈暄与太傅王绩又是同道中人,彼此间存在很大的利益冲突,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外孙被王太傅影响、利用。 所以,戚云恒什么都没有做,只冷眼旁观,坐看他们上蹿下跳,卖力表演。 戚云恒并不在意皇子皇女们会交出怎样的答卷,也没想过要把此事和立储之事关联起来。他之所以要让宫中休学十日,主要是为了排查两个太傅和一众讲师,把那些体罚过伴读的、教学成绩很是糟糕的,全都挑拣出来,撵走换人。 太傅和讲师不过就是信手拈来的庶民,儿女们的伴读却是勋贵权臣们的骨肉至亲,心肝宝贝。 他把人家的宝贝孩子从蜜糖窝里接到宫里可不是为了让这些孩子替自己儿女挨打受罚,被一众庶民欺辱施虐的,更不想因为那些个只能挤出几滴墨水的废物而与真正的国之栋梁们离心离德! 当然,若是四个儿女能够像他当年一样从这份课业中学到点什么,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比起四个儿女,此时此刻,更让戚云恒挂怀的还是明日的寿宴。 确切地说,是寿宴之后的晚宴,一场由他打造的黄金盛宴。 ——真是期待啊! 想起自己在泰华宫中的种种布置,戚云恒的眉眼便不自觉地飞扬起来,面色亦柔和了几分。 第68章 寿诞之日 这天晚上,皇帝陛下留给皇子皇女们的课业内容便经由王太傅的府邸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二皇子戚雨溟在王太傅府中听众士子讲学论道,直到下午才离开的事也跟着传播开来。与之相对的,大皇子戚雨澈也在同日出宫却只去了舅舅家中的事也被有心人探知并传扬出去。 各种心思,各种算计,在平静的夜色下悄然酝酿,暗自发酵。 户部尚书万山也把小孙女万莨叫到面前,将昨日种种仔仔细细地重新问了一遍。 万莨便是昨日被二皇女戚雨霖维护的伴读。她是万山次子的嫡幼女,因自幼好吃懒做,身材便不像普通姑娘家那样纤细苗条,也不怎么被父母重视宠爱。但因为出生的时间好,懂事的时候,祖父万山就已经成了戚云恒的麾下要员,万莨便跟着受了益,打小没吃过苦,性子也被养得很是天真憨直。 这次宫中挑选伴读,万山虽不想被搅进这场眼见着谁都没有胜算的太子之争,却也知道光靠躲避是不顶事的,便将这个小孙女挑了出来,送到人气最低的二皇女身边,既响应了陛下的宣召,又避开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个泥坑。 决定送孙女做伴读的时候,万山就做好了让孙女吃苦头的准备。然而入宫一个月,孙女还是整日只知道吃喝傻乐,既看不出长进,也瞧不出愁容。 万山旁敲侧击一打听,这才得知小孙女竟然真的是一点苦头都没吃着。 二皇女虽然瘫着一张脸,不好亲近,却也无需孙女伏低做小地伺候,课业上更是从没出过差池,用不着身边伴读替她挨打受罚。只是二皇女似乎为人比较傲气,非常受不了伴读给她丢脸,每日授课结束后,都要亲眼盯着几个伴读把课业完成才肯放她们出宫。 但也正因如此,一个月下来,万莨不仅没有挨过责罚,反而还正经学到了不少东西。 万山当时就有些感慨,若二皇女是个皇子,陛下和朝臣也不必再为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两个大哥莫说二哥的货色而纠结头痛了。 万山既不喜欢大皇子戚雨澈,也不看好二皇子戚雨溟。 在他看来,大皇子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自身而在于母族——他那个舅舅高名。除非高名能死在陛下立太子之前,不然的话,就是朱边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都得从看官席上跳出来,拼了命地把大皇子从太子之位上撕扯下来。 无他,高名跟着陛下的时间太久,关系太近,知道的事情太多,这要是让他当了国舅,半朝文武都得受他辖制。 至于二皇子,万山虽然只见了几次,却也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性情有点软,受母妃和母族的影响太大。若陛下福寿悠长,能再活个二三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倒也罢了;若是天有不测风云,十几年内就得把国家交给太子,那二皇子……恐怕撑不起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 有了昨日之事,万山对二皇子更不看好。 大皇子再怎么鲁莽,至少他敢于为至亲出头,可以赞一句兄妹情深,敢作敢为。而二皇子不仅没有护着妹妹,更在事发之后躲到一旁,看似作壁上观,实则却是做了那缩头乌龟,让旁观者不耻,让相关者齿寒。 ——若二皇女是皇子便好了! ——不,哪怕二皇女只是还没被揭穿身份也是好的! 万山再一次扼腕叹息。 不管皇子皇女们在三月初二这一日收获了什么或是一无所获,他们都不得不在第二日暂停下来,拿出各自早已准备好的寿礼,参加皇帝陛下的三十三岁寿宴。 欧阳也在初三上午的时候就被戚云恒接到了泰华宫里,但一直等到寿宴正式开始的时候,他才发现已经在慈安宫里“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后云氏竟然也来到了举办寿宴的泰华宫前殿,安排给她的位置就在戚云恒的右手边。 虽然欧阳有心把太后云氏再给挤兑走,但考虑到今日不同于新年,再加上座次安排如新年那场宫宴一样,他的位置在戚云恒的左下首,陪在云太后旁边的是王皇后,两人无需相邻或是对眼,欧阳便决定还是给戚云恒一个面子,别去坏了他的心情,当即撇了撇嘴,选择了视而不见。 太后云氏这边也一样不想看到欧阳。 云氏一直觉得,儿子之所以会与她发展到如今这种离心离德的地步,完全就是近墨者黑的缘故。若不是被欧阳那个妖精勾走了魂魄,儿子又怎么会以堂堂男子之身下嫁给那妖精,分隔了十年都还要想方设法地把那妖精接回身边供养起来。说到关怀,儿子对那妖精更是比对她这个亲生母亲都要细致入微,体贴周到——云家到现在都还没人获得封爵呢! 但经过两个月的“休养”生活,太后云氏也不敢再把心中怨忿表达出来。她担心自己若是再不能把这个儿子哄得回心转意,继休养之后,她恐怕就要卧床不起,甚至一睡不醒了。 然而云氏却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儿子。 云氏早年精挑细选出来的陈氏和吕氏虽然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生下了戚云恒的孩子,但戚云恒对她们二人却毫无喜爱之情,让二人受孕之后便再不亲近。之后,云氏也曾尝试过找些漂亮的女人给儿子,但把这些女人送过去之后,身份高的被“婉拒”了回来,身份低的直接就没了踪影,生死不明。 云氏一度都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挑些如欧阳一般年轻俊美的少年郎,但她乃是寡妇之身,一旦这样做了,人家未必会想到她儿子的喜好,倒是会怀疑她受不住空虚寂寞,动了老树逢春之想。 出于这种担忧,云氏想来想去却一直没有行动。 然而欧阳那边却得寸进尺,让云氏越发地忍无可忍。今日寿宴,当她步入大殿,欧阳不仅没有起身向她行礼问安,更连眼神都欠奉一个。以致于她那做皇帝的儿子也不曾动一下[屁]股,只朝着她点了下头。 云氏面上隐忍,心里却恨不得扑上前去,从欧阳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戚云恒确实是注意到了欧阳的无礼也才跟着失礼的。 比起母亲那边的一点感受,欧阳这边怎么都要更加重要一些。为了不让欧阳的行为太过突兀,戚云恒特意拉高声线,吩咐皇后三妃以及一众皇子皇女也不要多礼,将今日这场寿宴定义为一次寻常普通的家宴——家宴嘛,自然是怎么随便怎么来。 一旁的太后云氏却是快要被气得疯魔了,立刻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再弄个男妖精给儿子,让欧阳那个老妖精尽快失宠! 不管太后云氏如何恼火,下面的皇后三妃以及皇子皇女又做何感想,随着太后云氏的入席,皇帝一家全部到齐,寿宴也正式开始。 由皇后领衔的拜寿、祝酒完成之后,包括皇夫在内的一众家眷便开始奉献寿礼。 身为皇夫九千岁,欧阳的寿礼是第一个被送上来的。一本用紫檀木盒子盛放的珍贵书籍配上一套制作精美的景观模型,价值高大上,寓意伟光正,作为献给皇帝陛下的寿礼,还是在一切从简这个大前提下,怎么看都称得上是无可挑剔。 接下来,由皇后和三妃奉上的寿礼便显得有些中规中矩。 皇后献出的也是书籍,却是前朝的前朝流传下来的一套《山河志》,乃是一套讲述水文地理的杂学典籍。高妃献的是自己亲手绣制的一块桌屏。陈妃献的是一套八张的山水古画。吕妃献的寿礼最为“贵重”,却是一对半人高的红珊瑚盆景。 在这之后,便轮到了四个皇子皇女。 年纪最长的大皇子戚雨澈自然要第一个登场。 戚雨澈带过来的寿礼是由高妃为他准备的一张百子千孙的画卷。在高妃的逼迫下,戚雨澈还亲自提笔给画上的人物描了点颜色。 但戚雨澈一点都不喜欢这张画卷的寓意,也一点都不想把这张太过虚情假意的画卷以自己的名义送给父皇当寿礼。但他一穷二白,全部家当都在高妃的掌控之下,想换寿礼都无从换起——昨日出宫回来的时候,戚雨澈曾在街上转了一圈,结果便郁闷地发现,但凡他能看上眼的,没一件是他买得起的。 昨晚在床上憋了半宿,戚雨澈才终于拿定主意,效仿书中情节,彩衣娱亲! 当然,他乃堂堂皇子,穿戏袍唱大戏那种事是不能做也做不来的。 于是,当唱礼的内侍叫出大皇子的名衔时,戚雨澈便丢下高妃给他准备的画卷,空着手来到大殿中央。 “儿臣年幼,亦无私财,只能打一套拳脚,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戚雨澈便展开身形,把舅舅高名早年教给他的一套“通臂拳”从头到尾施展了一遍。 这套拳法,戚云恒也是会的。 在戚云恒六岁的时候,高名的父亲将这套拳法教给了他和高名以及他的其他几个跟班,作为武学启蒙之术。 因学得早,练得熟,戚云恒对这套拳法很是自信,甚至还拿到欧阳面前显摆了一番,结果被欧阳飞起一脚,踹倒在地,还笑话他下盘空虚,花拳绣腿。 欧阳当时是怎么把他踹倒的,戚云恒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踹过来的那条腿修长笔直,即便被长裤包裹着,亦能感觉到腿上的肌肉是多么地柔韧强劲,生机勃勃,让人心悸。 想起欧阳的长腿,戚云恒便又想起了这双腿被他握在手中、盘在腰间、扛在肩头时的种种绝妙观感,难言滋味,不由得扬起嘴角,露出轻笑。 第69章 无事生非 戚云恒这一笑,下面的人顿时生出了异样心思,均以为大皇子戚雨澈这一套拳脚竟然得了陛下的青眼。 ——今天这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震惊之余,因儿子自作主张而忐忑不已的高妃总算放下心来,故作欣慰地展露笑颜,仿佛这一出是她早已安排好的一般。 大殿中央,戚雨澈也愈发卖力,拳拳带风,虎虎生威。 一套通臂拳打完,戚雨澈已是汗流浃背。 魏公公带头叫起好来,其他宫人视魏公公为风向标,连忙也跟着响应,给戚雨澈喝彩鼓劲。 戚雨澈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当时就把下巴又给抬了起来,得意洋洋地看了弟弟一眼,却发现弟弟根本没有看他,一双眼睛正盯着大妹妹死瞧,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等戚雨澈郁闷,戚云恒便抬手压下了宫人的喝彩声,板起脸,对戚雨澈说了句“花拳绣腿罢了,有什么可得意的!”然后便让身边的桐字辈宫女带戚雨澈下去擦汗更衣。 戚雨澈并没有因为戚云恒的贬斥而生出半点不快,倒是因为父皇骂过之后就亲自指了人照顾他而愈发地翘起了尾巴,咧着大嘴,满脸荡漾地跟着紫桐姑姑去了后殿。 戚雨澈走后,戚云恒并没有特意等他回来,直接让唱礼的内侍点了二皇子的名衔。 二皇子戚雨溟献上的是一幅由三百三十岁个寿字拼合而成的大幅寿字图,祝父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仙福永享,万寿无疆。 ——不用万寿,再过个三十三年,你们就得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早点升天了。 欧阳在上面暗暗吐槽。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来,但即便没有欧阳挑拨,戚云恒也没对这样一幅寓意美好到虚无缥缈的寿字图露出欢喜之容,只淡淡说了句,“皇儿有心了。”让人把字收下,接着就叫了大皇女的名衔。 大皇女戚雨露的寿礼极为质朴,就是一双亲手缝制的袜子,缝制的针脚和绣上去的图案全都让人难以恭维,一看就是初学者之作。 戚云恒不由微微一笑,亲手将袜子接了下来,然后才转身交给身后宫人。 但戚雨露却并未因为父皇的笑容就展露喜色,努力向上抬了下唇线便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吕妃知道女儿为何不快。 但为了能让女儿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吕妃还是狠下心来,决不让女儿找到完成那份课业的机会,以此绝了她的“上进”之心。 最后一个献寿礼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二皇女戚雨霖。 戚雨霖献上的寿礼是三串用不同颜色玉石编出来的手串,价值当然比大皇女献上的袜子高出不知道多少倍,只是她编绳子的手艺却和大皇女的绣活属于一个水平,真真是半斤八两,烂得各有千秋。 但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送寿礼本来也只能送个意思,戚雨霖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根本没有邀功,把珠串献上之后就直言道:“珠子是母后选的,儿臣也是在母后的指点下才亲手将其串了起来。” 戚云恒本以为二皇女还会再撒个娇或者说两句吉祥话,结果却什么都没等来,戚雨霖说完寿礼的来历就没再吭声,木头似的站在原地,像是在反过来等戚云恒说点什么。 “心意尽到便是了。”戚云恒也说不了什么,只是之前他不曾嫌弃大皇女的袜子,这会儿当然也不会嫌弃二皇女的珠串——反正,这些寿礼全都只有扔进库房压箱底的命运,哪一件都是他绝对不会想要使用的。 但不等二皇女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面的云太后就突兀地插言道:“就怕是心意也不曾尽到呢!” 戚云恒顿时蹙眉,斜眸向云氏看了过去,冷冷问道:“母后这是何意?” “哀家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云太后并未想要在儿子的寿诞之日给他添堵,只是之前被欧阳气出的一肚子怒火都还没地方发泄,这会儿再一看到导致自己被休养的罪魁祸首,立刻便生出了迁怒的心思。 反正,二皇女的生母正是儿子最讨厌的女人,如今的养母也只是个膝下空虚的挂名皇后,云太后完全不觉得自己儿子会因为这两个女人和一个女儿而与自己这个亲生母亲较劲甚至是撕破脸。 “若是串几颗珠子就能叫做心意,那这心意也未免来得太容易了一些!这岂不是说,将来若是有人拿了块从地上随便捡来的石头献给陛下,陛下也得将此举称之为心意?尔等以为,陛下就那么好糊弄?!”云太后目光一转,将怒火轰到了王皇后的身上,“皇后这是不尽心啊!孩子小,手艺什么的,哀家也就不挑剔了,但这珠子,根本就是哀家身边的宫女都不稀罕用的劣等货色,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给陛下的女儿把玩,还让她献给陛下?你到底把陛下当什么了,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吗?!” ——你他娘的才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呢! ——我那珠子虽然只是边角料,却也是上等黄玉、墨玉、羊脂玉上拆解下来的边角料,你老眼昏花才会看不出来! ——还有,哪个宫女敢在身上佩玉饰,那是宫女能用的东西吗?不要命了?! 王皇后气得脸色发白,却也知道云太后这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呢!她再怎么辩解都不会有用处,倒是可能激怒云太后,使其得寸进尺,拿不敬、不孝这样的不赦之罪,更加凶狠地打压她。 但不等王皇后低下头,主动请罪,将这口恶气强咽下去,左边就飘来一声熟悉的讥笑。 “珠子不好又怎么了,你当谁家都跟云家一样,专门教女儿往自己私库里划拉东西,见到块肥肉都要扑上去咬下一口?懂不懂什么叫清廉,懂不懂什么叫节俭?” 欧阳前段时间一直在给戚云恒整理内库,接手了不少账本,其中就包括他们这一大家子还没进宫当主人时的内宅账目。看过这些账目,欧阳就发现云氏的吃相太过难看,戚云恒拨给后宅的钱款,有一大半都被她挪移到了自己口袋,根本没用在内宅的女眷和孩子身上。 此刻听到云太后挑剔珠子的品质,欧阳不由得触景生情,把内廷司还未起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窘迫财务迁怒到了云太后的头上。 “放肆!”云太后万万没有想到欧阳竟然会横插一脚,替王皇后说话,顿时头脑一热,脱口道,“哀家说话,何时轮到你这种货色插嘴!莫不是你们两个藏有私情,这才按耐不住地跳了出来,为她排忧解难……” 云太后话未说完就感觉面前一黑,像是受了某种东西的撞击,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一盘热菜被人砸到了她的脸上。 装菜的盘子这会儿已经摔落在了前方的桌案上,滚烫的菜油却沿着云太后的额头向下滑落,不仅遮挡了视线,更把云太后两颊处的肌肤烫得犹如针扎一般,剧痛难当。 云太后不由得一声哀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追究是谁砸出的盘子,拍着桌案,大声疾呼,“叫太医,快给哀家叫太医!” “瞎吉巴叫啥!”随着一声粗鲁的叱骂,用盘子砸伤云太后的罪魁祸首已经从自己桌案后跳了出来,正是让云太后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皇夫欧阳是也。 欧阳并没有砸了个盘子出去便就此罢手。 跳出之后,欧阳三两步就越过了挡在中间的戚云恒,来到云太后的面前,一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的上半身拽了出来,另一只手抄起放在桌案上当摆设的黄金酒樽,照着云太后的嘴巴就砸了下去,边砸边骂。 “不会讲人话就不要学人开口,不知道人言可畏,恶语如刀?张嘴就说自己儿子的男人和女人有私情,你这嘴巴可真是够好使的啊!莫不是还想一口咬死哪个,甚至把陛下也给活活气死,你好扶持幼主上位,做那垂帘听政、母仪天下的太皇太后?告诉你,别他娘的做美梦了!” 欧阳动作凶猛,每一次砸下去都会敲掉云太后的几颗牙齿,偏偏一开始说话的语气却如谆谆善诱一般,很是温柔平和,直到后来才渐渐开始凶恶,手下的力道也随着语气的加重而越来越大。 下面的皇后和三妃以及戚雨澈之外的三个皇子皇女都快被吓昏了。然而端坐在上面的戚云恒却没有出手阻止——甚至都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只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冷眼看着。于是乎,无论皇后还是三妃,即便有心劝阻,也不敢轻举妄动,既怕弄巧成拙,把马屁拍到马腿上,更怕如云太后一般惹来皇夫九千岁的暴打,那可真的是面子里子全没有了,丢人更伤身! 眼见着云太后的牙齿都已经被欧阳砸光了,戚云恒才轻咳一声,开口道:“重檐,差不多就行了。” 欧阳立刻停了动作,哼了一声,把酒樽丢到一边,转身回了自己位置。 戚云恒没有说他半句不是,只叫来几名身强力壮的宫人,让她们把云太后背回慈安宫诊治。 “陛下!”云太后并未昏厥,强忍着满头满脸的剧痛,张开漏风的嘴巴,“哀家被一个孽障如此羞辱,你竟然不闻不问,包庇纵容?!你……你简直枉为人子!” 听到云太后的话,戚云恒冷冷一笑,反问道:“那母后的意思是,朕应该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知道,母后你被一个‘男人’羞辱?或者说,朕还应该把‘过程’和‘细节’宣扬得更加清楚一些,让天下人知道,羞辱你的人乃是朕之皇夫,羞辱的过程中,母后还与朕的皇夫有了‘体肤之触’?若是朕这么做了,母后又可愿全了礼数,用那毒酒白绫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云太后听得目瞪口呆,愣愕之后便是肝胆俱裂,正欲破口大骂,却在戚云恒利刃一般的目光注视下猛然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一些她以为无人知晓,更不可能被戚云恒知晓的隐秘之事。 难道…… 云太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到口的话顿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下意识地试探道:“陛下……到底在说什么?” 第70章 心结难解 戚云恒没有回答,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然后便摆了摆手,让宫人将云太后送走。 “叫胡太医过去看看,莫要让她真的出了事情。”戚云恒对身边的心腹宫女青桐低声吩咐了一句,并让她也跟去慈安宫,盯紧太后。 青桐领命而去,戚云恒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下面的宫妃儿女,淡淡道:“回去管好身边人的嘴巴,华国初建,朕还不想这么早就大开杀戒。” “臣妾明白!”王皇后不是头一遭看到欧阳大发神威,更血腥的场面也曾见过,惊愕之后就回过神来,率先躬身应诺。 其他三妃也跟着惊醒过来,赶忙接连出声,向戚云恒表明忠心。 二皇女戚雨霖这会儿还站在大殿中央,一双眼睛亮得像在放光,脸上亦挂着十分明显的潮红。 大皇女戚雨露和二皇子戚雨溟却已经被彻底地吓傻了。不仅因为御父暴打了皇祖母,更因为他们的父皇——皇祖母的亲儿子——不仅冷眼旁观,最后还竟然偏袒了自己的皇夫而非生母! 二人身旁的母妃都已经清醒过来,配合着皇帝陛下文过饰非,他们两个却还脸色发白,身体僵硬,没能从刚刚的惊吓中恢复脱离。 但这会儿也没人会去在意他们。 “雨霖回去坐着吧!”见二皇女还在原地站着,戚云恒便点了她的名字,“你的寿礼,朕很喜欢,莫要因为旁人的胡言乱语就妄自菲薄。” ——皇祖母是旁人吗?! 另外的一儿一女愈发地瞠目结舌。 戚雨霖却没有多言,应诺一声便退回了自己座位,只是脸上的潮红还未消退,情绪也明显没有平静下来。 戚云恒这一次没再因为一桩意外而提前结束寿宴,只叫人把太后的位置撤了下去,顺便把地上的菜汤和血迹清理干净,然后又叫王皇后将自己的桌案往中间移动了一些,接着便打了个手势,示意魏公公让早已安排好的乐师和舞姬入场表演。 如今已经不是戚家人刚刚住进皇宫的时候了,如今的皇宫虽不敢说真的如铁通一样,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得进来,却也不是谁想捎带点消息进出就能递得出去,送得进来的。即便是宫妃乃至皇后想给家中人送信,这封信也要先经过禁卫那边的查验才能送得出去, 与此同时,宫人里还混进了不少金刀卫的眼线,时刻注视着宫中之人的各种动向,决不让任何人能够私下串联,有机可乘。 但戚云恒之所以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容欧阳,之后又只下达了封口令而不是杀人灭口,主要还是因为他这皇夫十年如一日地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想靠杀人灭口来杜绝流言蜚语是行不通的。真要那么做的话,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让皇宫之中再也无人可用。 如今这种时候,地主家没有余粮,皇帝家也没有闲人,什么东西都是能省则省,人手也不例外。 戚云恒之所以让云氏活着,主要也是因为给她办丧事、建陵寝都需要大笔开销,戚云恒拿不出这笔钱,更舍不得去花。 若不是因为这一点,戚云恒早就一条白绫送母亲去地底下向父亲忏悔了。 在除族过继这件事上,云氏虽然一直以自己是为了维系戚家的传承才不得已而为之,但戚云恒却忘不了自己曾经亲眼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候,戚云恒刚刚嫁给欧阳不久,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整理手中“嫁妆”,却发现很多自己常用的物件都没有随着嫁妆一起被送到欧府。 但因着三朝回门的那天,欧阳狠狠扇了云氏一个巴掌,云氏已经给戚云恒撂下狠话,让他嫁出去就别再回来,即便回来,她也绝不会给他开门。戚云恒不想和母亲置气,也不想让欧阳知道后心生嫌隙,便决定悄悄潜回卫国公府,把自己的那些东西搬运出来。 要带走的东西很多,进出卫国公府的时候也需要人来接应,戚云恒便把高名等随扈还有陪嫁到欧府的管事戚秀全都带了过去。 那时候的卫国公府已经因为男主人的战死和小主人的出嫁而变成了一个徒有其名的空壳,驻守在府里的侍卫也离开的离开,偷懒的偷懒,戚云恒没费多少力气就搬空了自己住过的院子。 然而临走的时候,戚云恒却控制不住孺慕之情,想要再看母亲云氏一眼,便带着戚秀摸进了云氏的院子。 让戚云恒没有想到的是,云氏的屋子里竟然还有一名男子存在,而且这人正是云氏打算过继的一名嗣子的生父。 戚云恒溜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看到半掩的窗子里,云氏与那人拉着手,拥抱在一起。 戚云恒被这样的一幕惊呆了,本想冲进去,当场质问母亲,让她把此事说个清楚明白。但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戚云恒就被身边的戚秀捂住嘴巴,硬生生拖出了卫国公府。 事后,戚云恒也意识到这种事是不能挑开来说的。 兴和帝那时正千方百计地想要铲除卫国公府,将它的存在和影响力从成国的朝堂上彻底抹消。若是云氏与人偷情一事被戚云恒闹开,不仅云氏和卫国公府会出事情,连带着戚云恒自己的出身都会遭到有理有据的质疑,再想回到卫国公府,继承父亲的一切,必然是愈发地难如登天。 戚秀曾经劝慰戚云恒,说云氏与他的那位族叔也未必真有什么,兴许只是悲伤过度,这才一时糊涂地失了礼数。 但这样的话根本无法让戚云恒释怀。 之后没过多久,卫国公府那边又爆出了云氏想要过继嗣子一事,以致于戚云恒甚至都一度怀疑,母亲选中的嗣子其实是她和族叔的私生子。 也正因如此,在处置与嗣子之事相关的族人时,戚云恒才会狠绝到了一个活口都不肯留下的地步。 和戚云恒一起目睹此事的戚秀已经在数年前战死沙场,但有时候,戚云恒会觉得欧阳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证据,就是欧阳当年狠狠扇在云氏脸上的那一巴掌。 欧阳虽然一向崇尚暴力,但平日里收拾人的时候,用的多是腿脚,轻易不会采用扇巴掌这种侮辱性极强却又没什么杀伤力的动作。 而欧阳之所以会给云氏那一巴掌,正是因为云氏当着欧阳和自己儿子的面说了和今日差不多的恶毒话—— “跟他在一起,就算你纳了妾,生了儿子,又怎么知道这一定就是你自己的种?” 戚云恒当时只是愣愕,怎么都不相信这样恶毒的话竟然出自自己的生母之口。到如今,戚云恒却没法不去多想。当年的欧阳在京城中走狗众多,手眼通天,听闻些什么也很正常。但欧阳从未在他面前提醒过什么或者是暗示过什么,戚云恒便也只能把欧阳与母亲的恶劣关系当作是再简单不过的八字不合。 其实欧阳还真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云氏的种种做派,更无法容忍云氏在他面前摆婆婆架子。 ——家里有个混账孙子当爹就够恶心人了,再摆个讨人厌的婆婆在脑瓜顶上,那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再说,戚云恒是嫁他又不是娶他,他原本就没义务把云氏当婆婆供着! 欧阳已经忍过一辈子了,受够了各种窝囊气,重活一次,再不想被任何人挟制,更不愿被任何人摆布。 谁要是想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就要让谁尝一尝摔断脖子的滋味! 但欧阳也看得出来,戚云恒对云氏的反感绝对不只是因为云氏曾经将他从戚家除名,还一度与他断绝了母子关系,因为戚云恒看云氏的眼神里不仅仅是恨,更多的乃是厌恶。 欧阳不知道戚云恒为何会这般厌恶生母,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好奇。只是身为夫君,媳妇不好做的事,他却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手施为,既帮媳妇出了口恶气,也让自己得了痛快。 至于后果什么的,他才不需要考虑! 以欧阳如今所掌控的力量,无论是伦理道德,还是律法规矩,都不可能束缚到他,即便是有人能调集百万雄兵围剿于他,他也可以一走了之,然后再卷土重来,寻找机会,报仇雪恨。 当然,他的一些身边人却是没有这般能耐的。 但得了他的好处,就要承担他的灾祸,这才叫做公平。 欧阳最亲近的身边人都是知道他秉性的,更知道跟着他会遭遇怎样的麻烦,到如今都不曾离开,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 至于那些不曾有过准备的,欧阳也只能摊摊手,说一句:抱歉,但我并不亏欠你们什么。 大皇子戚雨澈回到大殿的时候,殿中已是风平浪静,歌舞升平,唯有云太后没了踪影。 没人敢向戚雨澈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但戚雨澈本人也没想到要去追问。 戚雨澈和这位皇祖母本就没有亲近过,还不止一次看到她仗着自己辈分高就欺负他的生母高妃,偏疼弟弟戚雨溟,自打懂事就没对她生出过半点孺慕之情。 眼下看到皇祖母不在,戚雨澈只觉得眼不见,心不烦,根本没往别的地方联想。 一个时辰之后,为了助兴而安排的歌舞杂耍均已表演完毕,外面的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戚云恒挥挥手,让唱礼的内侍宣布寿宴结束。 皇后和三妃带着各自的儿女向皇帝陛下躬身告别,离开大殿,各回各宫。 戚云恒也亲自将欧阳送回了夏宫。 只是抵达夏宫之后,戚云恒却连自己乘坐的肩舆都没有下,只将欧阳叫到肩舆旁边,拉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重檐不必更换衣服,朕一会儿就过来接你。” 说完,戚云恒便放开欧阳,调转舆驾,离开夏宫。 欧阳满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虽然欧阳已经猜到,这个所谓的“接”应该是要把他接到泰华宫去,但怎么想都觉得戚云恒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来折腾去,实在是没有必要。 说到底,他们俩在一起也就是做那档子事罢了,可在哪儿做不是做呢,难道把他接到泰华宫里就能做出花来? ——难不成,戚云恒想要尝一尝在龙椅上颠鸾倒凤的滋味? 欧阳挠了挠下巴,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第71章 黄金牢笼 虽然戚云恒让欧阳不必更换衣服,耐心等着就是,但出于某种猜测,欧阳还是抓紧时间洗了个澡,把自己从里到外都打理干净。 他这边刚刚收拾妥当,戚云恒也带着魏公公从密道里钻了出来。 如欧阳猜测的,戚云恒要将他带往泰华宫,并在那里过夜。 “你到底想干什么?”欧阳愈发狐疑。 “重檐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戚云恒笑而不答。 “确实有点担心了。”欧阳故意地点了点头。 戚云恒失笑,伸手从魏公公手中接过一件连帽的斗篷,披在欧阳身上,轻声道:“想知道答案,便跟我走吧!” 说完,戚云恒拉住欧阳,转身进了密道。 密道在夏宫这边的入口位于寝殿净室后面的隔间里,而安插在隔间里,用来隔绝两边的铜门只能从密道的那一侧打开和关闭,另一面粘着薄薄的砖片,铜门关闭锁死后,看上去和正常的墙壁并无不同,即便是通过敲击听出了异响,也别想从夏宫这边把门打开。 戚云恒每次过来的时候,这扇铜门都会保持在开启的状态。直到他离开夏宫,原路折返,才会由他本人亲手将铜门关闭,锁死。 但暗门后面的密道就远没有那么精致了,就是一条能够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直立行走的坑道,其宽度也只够两个人侧身而立,至于并排行走却是想都别想。 戚云恒之所以给欧阳披上斗篷,就是为了避免穿过坑道的时候剐蹭到头顶和两侧的土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穿过简陋粗糙的密道,便是泰华宫这边的出口。 这一边的出口位于泰华宫一楼某个寝殿的龙床里,除了一扇和床榻连为一体的可两边开闭的木制暗门,余下的遮挡物便是床前的帷幔帘帐,比夏宫那边的铜门简单了不是一点半点。 钻出密道的时候,欧阳顺手在暗门的门锁上摸了一把,立刻吐槽道:“这么一扇破门你也敢用,能挡得住人吗?就不怕有人从密道上面打个洞,钻进来刺杀你?” “知道这条密道确切位置的人原本就只有我和魏岩,如今才又多了一个你。”戚云恒混不在意地答道,“再说,我晚上又不睡在这里。” ——这倒是事实。 欧阳扯了扯嘴角,郁闷地发现自己竟无从反驳。 仅仅知道夏宫和泰华宫之间有密道是没有用的,不查明确切的位置就胡乱挖掘的话,不等挖出真正的密道就已经先被宫里的眼线给“挖”出来了。更主要的是,戚云恒如今都是在夏宫这边过夜的,欧阳总不会让戚云恒在自己的床榻上遭遇不测。 “但你说的这种情况也确实得去考虑。”戚云恒回头看了眼暗门,但很快便又转回头来,淡然道,“还是改天再说吧,今天先不管它。” 说完,戚云恒便牵住欧阳,拉着他的手向寝殿的门口处走去。 戚云恒的掌心很热,把欧阳抓得很紧,呼吸也有些粗重,这让欧阳不可避免地生出某些联想,下意识地将目光下移,朝皇帝陛下的腰腹下方看去。 遗憾的是,如今的天气还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衣服并不单薄,皇帝陛下的外衣又都是宽袍大袖的款式,把什么都给遮挡住了,根本看不出戚云恒是否如他感觉到的那样迫不及待。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不,这种时候已经不需要再问想干什么了,而是该问他想怎么干。 欧阳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寿星老最大,今晚,他舍命陪媳妇就是了! 戚云恒拉着欧阳一路上行,很快就来到了泰华宫的最顶层。 泰华宫一共三层,乃是皇宫内最高的建筑,里面光是寝殿就有近十间,为的就是让人无法提前探查到皇帝陛下的休憩之所,预谋妨害。也正因如此,前朝的皇帝们每天晚上不仅要考虑和谁睡,还要考虑在哪儿睡。 一路行来,欧阳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所到之处全都静悄悄的,只有悬挂在两侧墙壁上的蜡烛燃烧出摇摇摆摆的火光。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中,这样的火光不仅无法让人感觉到诗词中描绘的婉转之美,反倒是有些阴森可怖。 然而再用神识一扫,欧阳便发现平均不到十米的地方便藏有一个暗哨,多是魏公公这样有功夫在身的内侍太监,其间夹杂着几个身材壮硕的宫装妇人。 ——倒也还算谨慎。 欧阳暗暗撇嘴。 到了泰华宫的第三层,这些暗哨便彻底消失,走廊两侧的蜡烛也没被点燃,一直缀在他们身后的魏公公亦停止了跟进,留在了三层的楼梯口旁边。 戚云恒拉着欧阳向右一转,摸黑进了一间比走廊还要漆黑的屋子。 对普通人来讲,这里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但欧阳只将神识向外一放,便把屋子里的情形“摸”了个清楚明白。 然后,欧阳不由得嘴角一垮,生出了想要揍人的冲动。 这间屋子里没有窗,也没有家具,只在墙壁上挂了几个没有点燃的烛台,在烛台附近隐藏了几个很小的通风口。 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屋子的中央还摆放了一个一人多高的金属牢笼。 欧阳“看”不到这个足以当牢房用的大笼子到底是用什么金属打造的,但仅从身体那种极不舒服的排斥感就可以判断,这种金属十有8九乃是黄金。 对普通人而言,黄金是财富,是赏心悦目的稀有金属。但对曾经有过做鬼经历的欧阳来说,这玩意却是能够克制住他的大杀器。 玉养魂,金镇魂。 古人之所以喜用金器陪葬,就是因为黄金具有镇魂之效,可以把死去之前的魂魄牢牢禁锢于地下,免得它们回到地表,干扰活人的正常生活。而皇宫之所以总是被打造得金碧辉煌,也是因为这样做可以驱鬼辟邪,使那些执念浓重的冤魂们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崩溃消散。 但如今的世界已经不同于往昔,随着灵气的日渐稀薄,即便没有黄金震慑,魂体也无法在人世间存留太久。欧阳本人还有着鲜活的肉身作屏障,并不会被黄金的锐气所伤。只是心理上的那种排斥感却是怎么都抹消不掉的,一如老鼠见猫,即便没有瑟瑟发抖也免不了会抱头鼠窜,根本没法子镇定相处。 平日里,欧阳对金器和金饰都是能避就避,非大朝会这种怎么都不可能避得开的场合,绝不在自己身上佩戴黄金。他之所以长年把金珠冷落于后宅,见都很少见上一次,也不仅仅是因为金珠胖成了金猪,更主要的还是因为金珠越来越喜欢把自己打扮成行走的金人,让欧阳见了就想逃之夭夭。 然而欧阳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正在皇宫里大肆提倡节俭之风的戚云恒竟然打了个金笼子给他! ——这个败家媳妇不会是想把他给锁进笼子里吧?! “喂,那个……”欧阳忍不住开口,“我感觉有点不太好。” “重檐放心,朕一会儿就让你‘好’起来。”戚云恒不自觉地换了称谓,一边伸手将欧阳揽入怀中,一边用脚将身后的屋门反推回去,然后低头埋在欧阳颈间,轻声道,“今晚,重檐可愿勉励一试,允朕……为所欲为?” “不愿……行吗?”欧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那笼子绝对是纯金打造的,就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被那边的金气激得两腿打颤,一门心思地想要夺门而出了。 戚云恒也注意到欧阳的状态似乎有些异常,但他怎么都不可能往黄金上联想,只试探着问道:“重檐可是怕黑?放心,朕就在你的身后,你若觉得不适,把朕抱紧就是。” ——抱个屁,老子现在只想宰了你! 欧阳郁闷地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失去理智地真把戚云恒给宰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媳妇,三书六礼,正经拜过天地的。 见欧阳不吭声,戚云恒还以为自己说中了,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原来他的皇夫竟也有着畏惧之事,并不像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 但戚云恒也没敢让欧阳在黑暗中滞留太久,免得他恼羞成怒,红了眼珠。 戚云恒很快隐去嘴角轻笑,拿出夜明珠,在珠光的微弱照明下,揽着欧阳走到房间一角,用火石将那里的蜡烛点亮。 有了光线,屋中的景象便彻底暴露出来。 正如欧阳用神识探查到的一样,屋子正中摆放了一个和拔步床差不多大小的黄金牢笼,里面还悬挂着同样用黄金打造的锁链、镣铐,只不过做工有些过于精美,怎么看都是一拽就断的样子货。 戚云恒在打造这座牢笼的时候显然是不遗余力,连牢笼下方的底座都是厚重的纯金,只在上面铺了一块乌黑发亮的兽皮,就毛皮的形状、颜色和大小判断,像极了被割掉头部的熊皮。 戚云恒没有急着提枪上阵,先将屋中蜡烛全部点亮,通气孔打开,接着又把放置在四周的碳盆也逐个点燃,然后才拉开笼门,连推带抱地把欧阳带了进去。 “咱们换个地方行不行?”欧阳尽可能好声好气地跟戚云恒商量,“回夏宫,我还陪你在镜子上玩,玩多久都行。” “今晚,重檐还是由着朕来摆布吧!”戚云恒笑意盎然地答道。 说完,戚云恒便抓起一串镣铐,将其中一端咔嚓一声扣在了欧阳的左手手腕上,然后把另一端向上一甩,穿过头顶的黄金栏杆,待其落下后,又将这一端也扣在了欧阳的另一只手上。 镣铐半长不短,锁住之后也没有多紧,但也将欧阳的双手吊挂起来,限制了他的行动。 戚云恒放开欧阳,向后退了两步,像欣赏画卷一般欣赏着他的模样。 欧阳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怎样一种表情,但感觉却告诉他,这定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 欧阳倒不是没有能力从黄金镣铐里挣脱,只是他如今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一旦动起手来,很容易把握不好分寸,把戚云恒给伤到。 这时候,戚云恒已经再次上前,一手扶住欧阳的腰身,一手覆上他的脸庞,轻声地呢喃道:“朕早就想这么做了,重檐,想了好久好久好久……” “你想做的……难道就是把我关在笼子……吊起来?”欧阳破罐子破摔,没好气地问道。 “当然,不止。”戚云恒扬起嘴角,凑上前,在欧阳的脸颊上轻轻柔柔地亲了记下,然后道,“重檐再等一等,屋子里还不够暖。” 说完,戚云恒便低下头,在欧阳的脖颈处继续亲吻。 亲着亲着,戚云恒又蹲[下]身子,解开了欧阳的腰带,将他的衣衫也尽数敞开。 “不……” 无法抗拒的滋味骤然而至,欧阳闭上双眼,放弃了抵抗。 ………… …… 第72章 长夜难眠 长夜漫漫,将自己囚禁于黄金牢笼之中的两个人却没有心思与空闲去缅怀时光流逝。 屋子里的热度早在炭火的炙烤下超越了温暖的上限,屋子里的两个人虽然不着片缕,却都已汗流浃背,身下的熊皮也因为多方面的原因而湿漉了大半。 到了这会儿,欧阳早已经把自己对黄金的芥蒂抛到了九霄云外,紧闭双眼,尽情享受着造物主赋予人类的生命本能。 欧阳的右手已经从镣铐中解放出来,身体也横卧在了舒适温暖的熊皮上,倒是右腿上多了一条黄金锁链,在小腿和脚踝处反复缠绕后捆缚在笼子侧面的栅栏上,使其高高抬起,悬挂在戚云恒的身侧。 原本扣在欧阳右手腕上的镣铐已经转移到了戚云恒的右手,被同一条黄金镣铐锁住的两只手亦交握在一起,随着两具身体的进一步叠合,十根手指也愈发地亲密无间,交错缠绵。 “重檐。” “唔。” “重檐。” “嗯……” “重檐。” “……闭嘴。” “重檐。” “专心……啊……” 幽暗的屋子里,烛光摇曳,映照着屋中的璀璨黄金;声声喘息,亦如低吟浅唱,扣人心弦。 夜色无声,春潮如歌。 这一夜,皇宫里能够一夜好眠的人着实不多。 除了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大皇子戚雨澈,以及对欧阳有着足够认知的王皇后,余下人等,均因为惶恐、惊惧之类的情绪而辗转难眠,唯有二皇女戚雨霖却是因为兴奋才合不上眼。 自打有了记忆,戚雨霖便生活在母亲孙氏的凌虐之下。她也曾尝试过反抗,然而徒劳无功不说,还换来了母亲变本加厉的毒打。偏偏身边的婢女嬷嬷也都清一色地向着孙氏,认为她试图反抗的行为是如此地大逆不道,一如太后今日责骂父皇,说她也是“枉为人子”。 但戚雨霖却想不明白了,母亲生下她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吧?而她又在什么时候求过母亲,要给她当儿子?难道大家都以为自己是傻子,求着母亲把她生下来,就为了装扮成男孩,被母亲毒打,被母亲折磨? 戚雨霖从来不觉得自己被母亲折磨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她想不出也找不到能够摆脱这种困境的办法。 戚雨霖也曾想过把自己被母妃折磨的事,还有自己并不是男孩子的事,全都告诉别人,比如祖母,比如那些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乃至他们的亲生母亲。戚雨霖自打懂事就感觉到自己和两个哥哥乃至院子里的小厮是不一样的,在偷瞧过那些真正的男孩子对墙浇尿的模样之后,更是愈发地肯定了这一点。 但母亲派到她身边的婢女把她看得太紧,使得她根本找不到与旁人说话的机会,而唯一能够与她说话又不会被婢女和母亲阻止的祖母却连理都不愿理她。 戚雨霖很快就意识到,默不作声和逆来顺受才是她仅有的选择。 戚雨霖一度以为自己会永远地沉默下去,直到习以为常,再也感觉不到痛苦。 可突然有一天,母亲变成了母妃,父亲变成了父皇,之后,没过多久,戚雨霖忽然发现,母妃想要杀掉她,让她死去。 那时候的戚雨霖并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她,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戚雨霖不敢问人,只能在自己读过的书籍里反复查找,终是让她琢磨出了一个可能—— 死亡,大概就是消失,不存在吧! 想明白这一点,戚雨霖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是母妃也能消失掉就好了! 生出这种想法之后,戚雨霖便又开始琢磨,如果母妃有法子让她死掉,那她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让母妃死掉? 但不等戚雨霖再一次琢磨出结果,父皇身边的那个漂亮男人就让母妃“消失”掉了。 他只是动了动嘴,和父皇说了句话,然后,她千思万想了无数次都没能成真的事情便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现实。 虽然母妃并没有彻彻底底地死掉,但她却确确实实地消失掉了,还有母妃身边的那些帮凶,全都无法再去折磨她,指责她了! ——那个漂亮男人好厉害! 戚雨霖当时就萌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而在今日,这个她应该称之为御父的漂亮男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打了父皇的母亲,然而父皇的母亲不仅无法还手,周围的人——从父皇到宫人——竟也没有一个站出来指责御父,说御父做得不对,说他枉为什么什么。 ——这位御父,真的是太厉害了! ——如果,她也能变得像御父一样厉害该有多好! 戚雨霖抱着被子,满目憧憬。 同一夜,二皇子戚雨溟却在睡梦中连续惊醒了数次。 在他身边值夜的宫人也被二皇子的梦魇惊到,赶忙将此事禀告给同样难以成眠的陈妃,请其斟酌是否该传唤太医,为二皇子诊治。 陈妃略一沉吟便否掉了这个建议。一来时间太晚,这种时候派人去太医院必须先拿到陛下或者皇后的手谕,而这两尊大神中的哪一个都不是陈妃想要惊动的。二来,陈妃也知道儿子为何会有噩梦,若是心结不解,叫来太医也是无济于事,反而容易把今日之事泄露出去,让陛下恼火不快。 出于这种考虑,陈妃放弃了传唤太医的念头,亲自来到儿子身边,陪他一起入睡。 但戚雨溟还是睡不着,亦不敢睡,缩在陈妃怀里,瑟瑟发抖。 陈妃无奈,挥退身边宫人,只留自己和儿子在寝殿内独处,然后轻声细语地开导儿子,让他不必为今日之事介怀。 “御父为何敢那么做,那可是太后,是皇祖母!”无论陈妃怎么劝解,戚雨溟都无法释怀,抓住母亲的衣襟,小声追问,“父皇为何不治他的罪,反而……反而还偏护着他,不偏护着皇祖母?” “这……”陈妃无法回答。 陈妃又何尝不是有着同样的疑问——那可是太后,皇帝陛下的亲娘!可那人却说打就打了,打的时候毫不犹豫,打完之后亦毫无后果。陛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表现出一种乐见其成的模样,这世间的礼数、律法,怎么到了那人的身上就像不存在了一般? “母妃……不知道。”陈妃只能苦笑,“母妃只知道,那个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至少,现在不能!不然的话,你那皇祖母便是前车之鉴!还有,今日之事也绝对不能向外人说道,连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例外!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为什么?”戚雨溟不懂,“若是说出去了,又会怎样?” “那个人会怎样,母妃不清楚,但将此事泄露出去的你,一定会很不好,很不好。”陈妃自嘲地笑了笑,“溟儿,你要记住,不管平日里怎么争来争去,闹来闹去,宫中的这些人,包括你的皇祖母,你的父皇,甚至是你父皇的那位皇夫、皇后,还有你的兄长、妹妹、其他母妃,他们才是你的家人!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只有我们一家人才是利益一致,休戚与共的!而你的外祖家并不是!” “是……什么事?”戚雨溟茫然地问道。 “当然是皇位。”陈妃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坐在皇位上当皇帝的人是陛下,是你的父皇,即便他不把皇位传给你,也给你一个亲王的王爵,让你继续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荣华富贵。可若是连陛下自己都失去了那个位置,如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般被人赶下了台,你、我乃至我们全家,不仅会失去现有的一切,更会丢掉性命,比战乱中的平民死得更加凄惨!” “母妃的意思是……”二皇子戚雨溟有些懵懵懂懂。 “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开来,闹大了,便是涉及到立身立命的大事,是会危及到皇家的根基和陛下的皇位的!”陈妃沉声说道,“你也是读过《礼学》和《孝经》的,应该知道,那人今日之举,只能用大逆不道四个字来形容!只是因为有了陛下的包庇与纵容,他才能毫发无损,得意猖狂。若是这件事被文武百官们知晓,必然会群起而攻之。倘若他们只是逼着你父皇斩杀那人,倒也罢了,怕就怕,有人会将事情牵扯更广,连陛下也被一起发难!” 听到陈妃如此一说,戚雨溟忍不住问道:“那父皇为什么还要护着那人呢?这……这根本就是昏君才会做出的事情吧?!” “住嘴!”陈妃脸色一变,“对与错,陛下自有计较,轮不到你这个稚龄的幼子去胡乱置喙!还有,难道你觉得你那皇祖母就没有过错?你可还记得,在皇夫九千岁动手之前,你那皇祖母说了什么?” “皇祖母她……” “她说的那些话可是能够要人命的!”陈妃厉声道,“若是哪一日,你那皇祖母也把类似的罪名强加于母妃我的头上,难道你也要秉持什么礼教,眼睁睁看着她用闲言碎语将母妃活活逼死?!” 戚雨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你要记住,之所以会有母慈子孝一说,就是因为慈在先,孝在后,有慈方有孝!”陈妃生怕儿子钻了牛角尖,抛开自己为人母的立场,把话掰开,碾碎,“今日之事,便是太后不慈在先,然后,才会惹得九千岁做出不孝之事!说到底,九千岁固然有罪,太后她也并不无辜!再说得直白一点,他们俩不过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哪一个都不值得你去同情!” “母妃的意思是,不慈……便可不孝?” 刹那间,戚雨溟又想起了昨日在王太傅府里的遭遇和感受,心里面顿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的书,好像全都白读了。 陈妃却笑了笑,摸了摸戚雨溟的小脑袋,语气一转,柔声道:“真正的母亲是不会在意孩子对自己好不好、孝不孝的。因为,只有孩子过得好了,母亲才会心情舒畅;若是孩子过得不好,再怎么孝,再怎么顺,母亲也不会安心。” 戚雨溟微微一怔,把母亲的话仔细回味了一遍,不由得眼睛一酸,抱住陈妃,哽咽地哭了起来。 “母妃,儿子一定会对你好的!” 第73章 得过且过 第二日,欧阳在魏公公的唤醒声中睁开了双眼。 魏公公当然不是来叫醒他的。 昨日皇帝寿诞,百官亦随之休沐,今日却是要正常早朝的,戚云恒也不得不早早地离开温柔乡,去应对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重檐继续睡吧,朕早朝后再送你回去。”见欧阳也被惊醒,戚云恒拍拍他还残留着汗渍和斑痕的背脊,轻声示意他不必起身。 欧阳却不想再在这个金笼子里待下去,抓起一旁已经坏掉的衣衫,一边披挂在身上,一边跟着戚云恒坐了起来。 “给我换间屋子,我才不要睡在这里。”欧阳道。 经过昨晚这一折腾,欧阳已经完全明白过来,黄金对如今的他并不存在实际意义上的威胁,只是心理上的这道坎依旧不是那么好过的。戚云恒一走,接下来就不可能再有精蟲集结作甲,帮他抵御那种如坐针毡的不适,还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戚云恒也通过欧阳昨天晚上的种种表现看出他并不喜欢这个黄金牢笼。 欢好的时候,强迫枕边人忍受某些他并不喜欢的事情可以酝酿出一种出乎意料的情趣。但欢愉过后,若是还这么干,却是很容易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万一没掌握好分寸,真把他家皇夫惹火了,昨日的太后便是他的前车之鉴——他家皇夫发起火来向来是六亲不认的。 戚云恒当即点头同意,让魏公公又取了两件自己的衣袍过来,给欧阳穿用,然后亲自将欧阳带到二层的一间暖阁,让他在那里补觉。 离开了那个黄金牢笼,眼不见心不烦的欧阳一下子放松下来,也没管戚云恒那边又叮嘱了什么,直接钻进被窝,蒙头便睡。 看到欧阳这般模样,同样不曾睡足的戚云恒也不禁生出了罢朝补觉之心,只是这个念头刚一萌生便被他果断掐灭,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洗漱更衣。 寻常的早朝其实就是皇帝与大臣的碰头会,互相露个脸,交流一下昨日和今日的大事小情,举行了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情,但不举行却是肯定要出事情。 君王不早朝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不管编出怎样的理由都会引发一连串的麻烦,还不如咬咬牙,蒙混过去,然后再回来安心睡觉。 ——哪怕只是为了锁住这个美人,他也得把权力抓牢,把江山治理好! 戚云恒看了眼欧阳的睡颜,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欧阳再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戚云恒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戚云恒似乎是刚刚躺下,欧阳睁开眼的瞬间,两个人正好四目相对。 “你这是刚回来,还是……没有走?”欧阳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道。 戚云恒失笑,“你睡糊涂了吧?” “那就是刚回来。”欧阳看了眼窗外的日光,随口问道,“早朝的时候,没出什么事情吧?” “你还好意思问?”戚云恒伸手把欧阳揽入怀中,“放心吧,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用,后宫里出了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它传扬出去,闹个满城风雨。皇后和高妃她们也定然是不会在这件事上多嘴的。如今的皇宫里可没有傻子,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们恐怕比我这个当皇帝的还要清楚。” “如今啊……”欧阳撇了撇嘴。 如今的后宫还能维持面子上的和谐美满,主要就是因为皇后和皇子的年纪都太小,皇子们的母亲又都是跟随戚云恒多年的,早就对他没了期待。 但后宫里不可能永远只有这么三瓜俩枣,再过个两三年,必然会有对戚云恒不了解的新人入宫;再过个五六年,皇后和皇子全都长了年岁,姑娘会变成女人,孩子会变成少年,心态也会随之改变。 到那时,后宫还能否继续和谐下去,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戚云恒也听得出“如今”二字里饱含的讥讽,自嘲地笑了笑,轻声道:“重檐放心,我总不会让这后宫变成战场,更不会让那些蠢货妨害到你我。” ——不妨害的最好办法其实是别存在。 欧阳如此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后宫不同于后宅,妃嫔对于皇帝也不仅仅只是休闲娱乐。利用后宫操控前朝什么的,当然就是个笑话,但想要获得优秀的继承人,却是万万不能在后宫里搞什么椒房独宠的。 有竞争,才会有发展,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在这个家天下的年月里,孕育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是皇帝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皇位之争是皇子们唯一能够经历到的竞争与考验。从这一竞争中脱颖而出的未必就是最好的统治者,但连这一关都过不去的,更加没可能去管好一个国家,而连这种竞争都不曾经历过的,十有8九会成为一个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独子乃至无子,一向都是皇家的大忌,对天下,对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如当了[婊]子就别再想立什么牌坊,当了皇帝,也同样不应该再妄想着去做什么情圣,因为那是不敬业,不负责。 每一段皇帝与宠妃的传奇佳话,背后都是普通臣民的累累白骨,无尽血泪。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认知,欧阳虽然回到了戚云恒的身边,却从没想过要与他比翼双飞,白头偕老,谱写一段人间传奇。 在决定回到戚云恒身边的时候,欧阳就已经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遭遇什么,面对什么。 欧阳虽然不会蠢得把戚云恒往别人的床榻上推,但戚云恒若是自己想到别人的床榻上过夜,他也不会浪费力气阻止。 在欧阳想来,戚云恒在后宫里逍遥快活,他在夏宫里悠闲自在,彼此间各得其所,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极好的相处方式。 但戚云恒对他的依恋却远超欧阳的预料。 正如欧阳曾对苏素说过的,就一个皇帝而言,戚云恒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极致,以致于欧阳都已经对他生出愧疚之心——戚云恒的感情,欧阳难以回应,更无法回报。 欧阳既不是真正的三十岁,更不是情窦初开的十三岁。 事实上,欧阳的情窦从来就不曾开启过,也早就过了可以开启的阶段,一如人生的某个节点,比如童年,错过就是错过,再怎么弥补,都毫无意义,也毫无用处。 更何况,欧阳若是真的回应了戚云恒的感情,最后的结果,恐怕也不是戚云恒想要看到和能够接受的—— 首先,他这个皇帝就别想再做下去了! 欧阳不需要儿子,不需要权力,也不需要国家,更不需要自己的伴侣在这种与长生无关的事情上浪费心力,浪费时间。 而这一点,却是如今的戚云恒无法接受亦无法忍受的。 所以,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什么的,还是不要去妄想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重檐可是在担心什么?”见欧阳没了动静,戚云恒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将人抱紧,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需要担心的事情多了,你那母亲便是其中之一。”欧阳撇撇嘴,顺着戚云恒的意思说道。 欧阳虽然极其讨厌云氏,却不明白戚云恒为何会比他还要讨厌自己的生母,甚至憎恶到了如此程度,然而媳妇和丈母娘之间应该偏向于谁,那是想都不用去想的问题。 “太后她……还得再活个几年。”戚云恒叹了口气,无奈苦笑,“不怕重檐你笑话,她若是突然暴毙,太不吉利是一个方面,对国库那边的压力更是致命的——她一死,修建陵寝的事就要提上日程,这笔花费实在太大,根本不是如今的朝廷能够承受得起的。” “先在祖坟那边下葬,待陵寝修好后再移棺过去就是。”欧阳不以为然,“你以为皇帝的陵寝是说修建就能开工的吗?光是选址就得折腾个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还要讨论怎么建,建多大——全都有得扯皮呢!搞不好,你死了,这陵寝都住不进去。” “……” “说真的,这件事你也该准备起来了,就当是……” 给沈真人找点事做。 欧阳差一点就把这句话脱口而出。 按惯例,修陵寝是需要沈真人背后的修者宗门派人去选址定案的,他们就是靠着干这活儿从皇帝身上榨取利益。 但这件事却不是欧阳应该知道的,他赶紧把已经说了一半的话就此休止,改口道:“当然,你要是忌讳这件事的话,当我没说。” “倒是没什么可忌讳的。”戚云恒笑了笑,“自从重檐回到我的身边,我这身子骨便一日胜过一日,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般。” ——废话,你可不就是吃了灵丹妙药嘛! ——如今那些半吊子修者炼制出的灵丹妙药还不如我给你的一碗水呢! 欧阳下意识地撇了下嘴。 戚云恒正与他面对面,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立刻笑意更浓,故意自语道:“也是,我的身子骨如何,重檐自是最清楚不过。” “喂,我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哦!”欧阳忍不住了,瞪眼道,“赶紧把楼上那个金笼子熔了,拿去干点正经事!再让我看见那玩意,信不信我一把火把你的泰华宫和那破笼子一起烧了?!” “重檐不喜欢?”戚云恒自是不信的,更没把欧阳的话当真,只故作诧异地睁大双眼,“昨夜你我欢好的时候,你可不是这般说的哦!” “那时候的话怎么可以当真!”欧阳脸上一热,不由得恼羞成怒。 昨晚上,欧阳破罐子破摔,言行举止上便没了分寸,放荡形骸不说,讲起话来也是口无遮拦,粗口甜口全都爆过,到后来,基本就是在胡言乱语,跟着身体的感觉在往外蹦字,到底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已经记得不了。 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欧阳脱口道:“弄个黄金笼子闪瞎人眼这种事,只有没底蕴的暴发户才会干,一点雅趣都没有,有什么意思嘛!还不如换成好一点的木头,精雕细琢一番,用着舒服,看着真实……” “那镣铐和锁链又该换成什么?”戚云恒突袭一般地插言。 “当然是改换成皮具……”欧阳想也不想地答道,话已出口才惊觉不妙,再一看戚云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戚云恒迅速果决地肯定了欧阳的猜测,笑容不变地说道:“重檐放心,朕定会让你尽快地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个屁! ——谁如愿以偿啊?你才如愿以偿吧! 欧阳很想在戚云恒的身上狠狠地咬上一口,但还没等他想好从哪里下嘴,戚云恒便先一步展开了行动,咬住了他的嘴唇。 欧阳立刻化被动为主动,启动唇舌,展开了反击。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啃咬了好一会儿,戚云恒忽地手臂一带,身子一翻,把欧阳抱到了自己身上。 欧阳以为戚云恒又要白日宣淫,正想严肃地跟他辩白几句,让他明白身体再好也不该纵欲无度,戚云恒这边却闭上双眼,轻声道:“陪我再睡一会儿,乖。” ——乖你个头! 欧阳无语凝噎,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更想咬人了。 第74章 牵线搭桥 三月初五,继昨日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之后,欧阳又舒舒服服地睡到了自然醒。 但在睡醒之后,欧阳却没能再继续赖床,享受回笼觉的美妙滋味,被庄管家硬生生从床榻上拎了起来,交由桃红柳绿服侍着洗漱、穿衣、用膳,按部就班地将这一套做完之后,便在庄管家和小太监黄朋的陪护下,坐上马车,离开夏宫,出城去了皇庄。 在此过程中,欧阳虽然郁闷,却也没有挣扎。 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行程,只是对三月初三那一晚的疯癫有些预估不足,不然的话,他肯定会再推迟一天,将出门的日子改到初六甚至初七。 然而定都定了,再加上这次出门就是一次常规巡视,并不包含什么体力活,欧阳也没特意派人去皇庄那边通知改期,任由庄管家把自己“送”上马车,半梦半醒地往皇庄赶去。 二月下旬,天气刚开始转暖的时候,皇庄里的佃户就在庄头们的带领下忙碌起来,按照冬日里就已经做好的规划,对十座农庄里的农田进行了调整和分割,将灌溉系统涉及到的大致路径都给挖掘出来。 与此同时,皇庄里的废弃砖窑也被重新利用起来,并按着欧阳给出的要求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当农田四周的沟渠被挖得差不多的时候,砖窑的第一批砖也烧了出来,皇庄里的佃户还没来得及多喘口气,便又被庄头们催促着忙碌起来,先在皇庄外围建起一圈简陋的围墙,接着又在皇庄里面圈出空地,开始建造新居。 这些新居都是准备给佃户们居住的农舍,因全都挤在一块,即便有院墙相隔,私密性也算不上好。但新盖起来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青砖瓦房,结结实实的火墙土炕,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每个院子的中间都还挖了水井,院后建有鸡舍猪圈。 最关键的是,这些新建的农舍只给懂养殖的佃户居住,只要住进去,皇庄就会提供鸡仔和猪仔。佃户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鸡仔和猪仔养大,卖给皇庄。 皇庄的收购价格自然不会太高,但光是一座宽敞明亮的宅院就足以弥补这当中的差价,更何况母鸡会下蛋,母猪会生小猪,而这些都将归属于负责养殖的佃户,由佃户自行支配。 皇庄这边给佃户们画下了大饼,但也把丑话说在了前面,所有规矩都是试行,以后随时可能更改,这一批新房也不是谁想住就能住得进去的,首选的就是那些曾在皇庄里伺候过牲畜的人家,余下的也要签字画押,但凡把家禽牲畜给养死的,轻者罚钱,重者撵出新房,还要遭受诸如鞭笞、苦役等责罚,再严重点的,直接发配流放——皇帝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虽然养不好的后果很吓人,诸多规矩也随时有可能出现变更,但还是有不少佃户看中了这些还在建造中的新房,在各自所属的庄头那里挂了号,想要搬入其中,饲养家禽牲畜。 肖二如今正带人进行最后的排查和筛选,力争挑出一批正经有能力有本事的好手来,不让九千岁的投入被人白白祸害。 钱夫人也已经搬入皇庄,如今就住在肖二那处庄子的前庄头家里——如今已经改名为庄稼院的大宅院,将后院作为自己的日常起居之所,把前院当成办公理事之地。 现如今,皇庄里的管理体系已经可以看出三足鼎立的格局架构。 肖二俨然成为了十个庄头之首,管着皇庄里的所有佃户,专门负责具体的施工和劳作。 钱夫人高高在上,掌控全局,兼管着财政支出的大权。当初参加过考核的那一批人——还剩下八个,一个被戚云恒调走做了小吏,一个没完成调研时的考核被欧阳开除——也被归入到她的手下,尝试着参与统筹管理等方面的工作。等皇庄的基础建设完成后,这批人会因为各自的表现,分管一摊,或者是淘汰出局。 皇庄里的另一个巨头却是太监黄朋。眼下的他还没有具体的事务可做,只是作为欧阳的眼睛和耳朵在皇庄里巡视监察。但他身份超然,背后的靠山强大,即便是钱夫人也不敢因为他年纪小,还是个太监,就轻视他甚至得罪他,其余人等更是想得罪也得罪不起。 除了他们三个,欧阳还从戚云恒那里索要了一批原本准备退役的禁军,将其驻扎在皇庄当中,每日定时定点地在皇庄里全副武装地绕圈巡逻。 这样做的威慑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但效果却很是显著,出于畏惧,皇庄里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连鸡毛蒜皮的纠纷都少了很多。 没过多久,皇庄里的佃户也从最开始的胆战心惊转化为了心安理得——禁军乃是皇帝陛下的脸面,军纪管理本就最为严格,吃拿卡要的兵痞做派早被杜绝,吃喝奉养也不用皇庄的佃户们提供,虽然一个个杀气腾腾的很是吓人,但只要佃户们不破坏皇庄里的种种新规,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屑于没事找事地为难佃户。 出于对手下人的重视,把这批禁军派过来不久,戚云恒便悄悄到皇庄里巡视了一次。 看的时候,戚云恒没做表态,但回去之后便从高名的手下抽调了一批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禁卫,命他们组成小队,每日穿着银盔亮甲,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里巡视一周。 几天后,朱边就递上奏章,称京城里的治安自禁卫巡视开始就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改善,恳请戚云恒将禁卫巡视的时间由一日一次改为一日两次,使京城里的百姓能够进一步地安居乐业,再不为鸡鸣狗盗之辈所扰。 戚云恒自是欣然应允,得知此事的欧阳却是哭笑不得,只能无语。 因出宫的时间有些晚,欧阳一行抵达皇庄的时候,钱夫人和肖二都已经是恭候多时。 但欧阳今日过来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亲眼看一看工程的进度,审核一下用度花销,为下一阶段的皇庄改造以及即将开始的春耕做好准备。 把这些琐事一件件地处理完,欧阳又坐着马车,沿着前阵子才建好的围墙,在皇庄里绕了一圈,见各处都没有需要警觉的异样,便调转车头,准备返回夏宫。 这时候,钱夫人却领着婢女将马车拦截下来,一脸诚挚地请欧阳回庄稼院里饮一杯清茶,小坐片刻。 因钱夫人明显是话里有话,另有他意,欧阳没有拒绝,让人把马车赶回庄稼院,随钱夫人在前院的花厅里落座。 欧阳本以为皇庄里出了点什么人事上的变故,钱夫人不好当着肖二的面告诉他。听钱夫人把事情讲明,欧阳这才郁闷地发现,钱夫人挽留他的原因竟然和皇庄没有半点干系,倒是与戚云恒有着莫大的关联—— 又有夫人想和戚云恒的手下和离了,而且不止一个! 戚云恒手下的将官有一半出身于寒门,一朝功成名就,免不了就会有一些眼皮子浅、脑子也不够清醒但运气却偏偏很好的人得意忘形,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划拉小妾不说,还对原配的发妻横挑鼻子竖挑眼,甚至生出了将糟糠之妻踹下堂的念头。 但这些糟糠之妻们也不全是逆来顺受的软包子,如今又有了钱夫人这个例子摆在眼前——虽然她自请下堂,与夫君和离,但转身就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庇护,与她们那些夫君一样成了给皇帝陛下做事的人才,留在夫君身边的女儿也由皇后做媒,找到了相当不错的婆家,五月的时候就会出嫁。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那些不甘于忍气吞声的糟糠之妻们看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离开男人,自谋出路! 反正战乱的时候,她们也是自己想办法讨生活的,如今天下太平,她们就不信自己离了男人还能过不下去! 然而和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和离对男人的影响比休妻更大。纵然是自古以来就有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说法,可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真要是把糟糠之妻踹下了堂,顶多也就是让人唏嘘几句品性不堪,而和离却会让男人的能力遭到非议与质疑——连自己媳妇都管束不住,这男人还算是男人吗? 前者可以当作耳旁风,后者却是忍都不能忍的。 正因如此,但凡有机会休妻,男人就不会允许妻子和离。 偏偏这些夫人又不像世家女那样有娘家做靠山,单靠自己的那点微薄之力,恐怕刚把和离二字说出口,家中的男人就会暴怒而起,让她们永远地闭上嘴巴。 可若是能够像钱夫人一样得到皇帝的庇护,事情就会变得大不一样。 于是,一些糟糠之妻便串联起来,通过各种关系和各种途径找到钱夫人的头上,请她做说客,当中间人,为她们与皇帝陛下“牵线搭桥”。 钱夫人顿时有苦难言。 在外界看来,是皇帝陛下为她主持了公道,让皇后出面保护了她,使她与定北侯能够安然和离。但钱夫人自己却再清楚不过,这件事的关键是皇夫九千岁,若是没有九千岁插手,皇帝……皇帝会在乎她是哪根葱?皇帝只会护着她那没良心的混账夫君! 但这些夫人接二连三地求上门来,钱夫人也不好装聋作哑,坐视不理。再加上物伤其类,钱夫人心里面也确实想要帮这些与她同病相怜的姐妹一把,便壮着胆子,将此事告知了欧阳。 听钱夫人说完,欧阳一阵无语。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只是顺手帮了钱夫人一把,竟然还会惹出这么大一桩后续。 见欧阳不作声也不表态,钱夫人试探道:“此事……可是不妥?” “这事吧,它已经不是妥与不妥那么简单了!”欧阳叹了口气,直接站起身来,“行了,你什么都别问了,问了也是白问。这件事,我得回去和陛下商量商量,等商量出结果,我再派人给你答复——对了,你可别一时心软就把人给接到皇庄里来,实在是需要救急或者是救命的时候,把人先安排到我那座别院里去。” “九千岁放心,妾身知道轻重。”钱夫人赶忙应道。 虽然皇庄里除了些未完工的农舍便再无他物,但只看欧阳在皇庄里的种种布局也能猜到,这里迟早是要有秘密的。如今虽还处于未雨绸缪的时候,一样也容不得马虎大意。 见钱夫人应下,欧阳也没再反复叮嘱。 钱夫人的政治嗅觉虽然差得可以,但做起事情却还靠谱,不是那种让人放心不下的。欧阳也只让她劝一劝那些夫人,在他这边有所表态之前,尽可能地不要轻举妄动,实在忍不下去的话,也可以先想法子躲起来——总之,千万别去效仿钱夫人当初的行径,试图与自家夫君同归于尽。 说完这些,欧阳便没再耽搁,叫上庄管家和黄朋,起身回了夏宫。 第75章 神秘花笺 回去的路上,欧阳默默将此事梳理了一遍。 首先可以肯定的一点,让这些女人全都如钱夫人一样与各自的夫君和离,住进皇庄,这是绝无可能的。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可要是做不到,却也很容易成为他人攻讦的目标。 如果京城里真闹出糟糠之妻们成批次地与各自夫君和离的事,全国各地的正人君子们肯定会跟过节似地兴奋起来,没完没了地对这件事口诛笔伐,大肆渲染。见异思迁、得陇望蜀的山中狼夫君们固然免不了挨骂,被山中狼伤害的糟糠之妻们也一样别想落得着好。 但闹到最后,背锅的却必然是他家的皇帝陛下戚云恒—— 谁让他管教无方,收拢了一群山中狼当手下呢? 挨骂,那也是活该的! 这种时候,正人君子们可不会去计算负心汉的具体数字,再去对比他们在官员中所占的微小比例,只会以偏概全,一叶障目,把戚云恒的铁杆支持们一竿子打死。 这件事倒是未必能对皇帝陛下的权力和权威产生什么正儿八经的妨害。 只是癞[蛤]蟆落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 光是一个“烦”字,就足以让他家的皇帝陛下肝火上升,阳寿受损了。 然而反过来去想,那些糟糠之妻们也未必真的就是想要与各自的夫君和离——真正想要这么做的人兴许是有的,但绝对不会是多数。 这里可不是苏素家乡那种无论结婚还是离婚都像喝水一样简单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即便是和离,女人的处境也不会比被休弃好到哪儿去,只不过可以带走的钱财会多上一些,但带走之后能不能保得住却又是另外一说。 在这个世界里,能够保护女人,给女人提供栖身之所的,只有娘家和夫家。 一旦和离或者被休弃,夫家的保护就会瞬间消散,娘家也很容易因为女儿丢了自家的脸面而不愿再接纳她归家。 至于律法什么的,向来都是护强不护弱;道德那玩意,更是只会把女人往死路上逼。 正因如此,无论和离还是被休弃,女人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无家可归的窘迫。 如今这个年月可没有女户一说,若是离开了夫家又回不了娘家,女人想买房子独住都不可能——不能当户主,买了房子都无法去衙门里过户! 仅这一点,就足以让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对和离一事望而却步。 对男人来讲,和离丢的是面子;但对女人来讲,这件事却关乎于生存和性命。 再说了,荣华富贵又哪是那么容易舍弃的?这些糟糠之妻的夫君们再怎么让人糟心,再怎么朝三暮四,至少也养得起妻儿老小,供得起锦衣玉食。可一旦离开这个糟心的夫君,糟糠之妻们恐怕就真的要靠糟糠度日了。 就欧阳的估计,这些糟糠之妻的真正目的未必是想和离,靠上皇帝,扯大旗当虎皮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只是,这当中也可能会有人是真的走投无路,距离死亡只剩下咫尺之遥。 比如,他曾经的母亲。 欧阳上辈子的母亲与钱夫人的遭遇有些相似,只是她既不如钱夫人坚韧,也没有钱夫人的运气。当她的夫君,也就是欧阳曾经的父亲,对她以死相逼的时候,她便丢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真的寻死去了,而且还真的把自己给弄死了。 欧阳无法憎恨母亲,但却免不了怨。 如果她不是那么软弱无能,只会把娶了她的男人当成天来依赖,那么,当这个男人想要抛弃她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会像天塌了一样,活都活不下去。而他和姐姐,也不至于会过得那样辛苦,那样坎坷。 只是,有时候,欧阳也难免会想,若是那时候,有人能站出来,扶母亲一把,让她不至于那样孤立无助,她的命运会不会就会发生转变,变得截然不同…… 但,欧阳也清楚,答案或许是否定的。 两辈子的经历早已经告诉欧阳,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天上或许真的会掉下馅饼,可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或是应变能力,那馅饼也是会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砸死人的。 ——人啊,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欧阳叹了口气,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 收起思绪,欧阳转头看了眼车窗外的太阳,见时间还早,便叫停了刚刚回到城内的马车,让庄管家下去找个茶楼或者饭庄,他好进去坐坐,换换心情。 听到这一命令,庄管家立刻扯了扯嘴角,虽未出言反对,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在说:您今天这抽的又是什么风? 欧阳没有解释,庄管家也没当场追问,按照欧阳的吩咐去附近转了一圈,很快就把马车引向一座三层高的茶楼。 到了茶楼下头,欧阳没让马车和跟出来的一群随扈在外面等他,只留了庄管家和两个从夏宫里带出来的禁卫,然后便命令余下人等全都和黄朋一起先行回宫。 京城里并非是刀山火海的危险之地,欧阳又留了两名禁卫跟着,黄朋等人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调转马车,按照欧阳的吩咐,继续往夏宫行进。 欧阳转过身来,领着庄管家和两名禁卫上了茶楼。 欧阳乘坐的马车上并没有什么特殊标记,但一看他的穿着打扮,再加上刚刚离开的一众随扈,茶楼的伙计也不敢轻视怠慢,赶忙凑上前来,小意殷勤地将欧阳四人领到二楼雅间。 像这样的多层茶楼,顶楼通常都是一个噱头,想上去喝茶,十有8九得遵守某些规矩,比如写诗作画,比如早早预订。 欧阳就是想出来换个心情,并不想没事找事,扬名立万,也没追究伙计为什么只把他往二楼领,挑了个视野开阔的雅间便坐了进去,然后也没问庄管家带没带钱,信手点了一壶最贵的香茗。 庄管家撩了下眼皮,显然是想翻白眼又强忍了下来,克制地拦下准备离开的伙计,向他追加了四道点心。 茶楼的伙计转身离开,两名禁卫则如门神一般立在了雅间的门口两侧。 欧阳没请他们坐下,也没给他们点什么茶水。 眼下正是人家的工作时间,欧阳又没想要瞒天过海地做点什么,自然也没必要打着平易近人的旗号,用茶水点心什么的,妨碍人家的工作。 再说,收买人心这种事讲究的是温水煮青蛙,若是无缘无故地扔块黄金过去,很容易把人吓到不说,收到黄金的人也未必就敢于领情。 很快,茶楼的伙计就把茶水和点心一起送了上来。 但茶楼的伙计再次离开后,欧阳却碰都没碰这些茶点,倚坐在窗前,默默发呆。 其实走进茶楼的时候,欧阳就已经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思,只是仍然不想返回夏宫,免得情绪还没恢复彻底便又因为皇宫那块地方触景生情。 但欧阳刚在雅间里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茶楼的伙计便再一次敲门而入,把一个精美的漆盒呈到欧阳面前,略显惶恐地解释道:“这位客官,有人给您送来了这个。” 欧阳微微一怔,神识一扫,发现漆盒虽然很是漂亮值钱,里面却只放了一张花笺。 欧阳顿时有些不快,皱了皱眉,朝庄管家努了下嘴。 庄管家立刻走上前去,把漆盒从伙计的手里接了过来,放到一边,然后拿出几个铜板,把茶楼的伙计打发出去。 等伙计离开,雅间里又只剩下欧阳他们四个,庄管家这才转过身来,故作小心地打开漆盒,把花笺从盒子里取了出来,呈到欧阳面前。 花笺上没有署名,只用笔迹清晰的小楷写了两句咏叹往昔的诗词,让人愈发地莫名其妙。 欧阳扯了扯嘴角,对庄管家道:“出去问问,是男人送的还是女人送的。” 他在京中结识的那些狐朋狗友可没有爱玩附庸风雅这一套的,倒是缥缈阁里的几个花魁很喜欢玩弄这种自以为是的把戏。 庄管家领命而去,很快便又折返,回禀道:“回主子,问过了,是个男的。” 送东西的人并未露出真容,茶楼的伙计也只注意了那人身上的衣服——质地很好,很昂贵,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穿用得起的。 “谁这么无聊啊?”欧阳愈发地满头雾水,想不出这人在玩什么把戏。 老相好这种可能已经可以排除掉了。即便是某个女人找人代送的,那送东西的人也不可能会因为一身衣裳就让茶楼的伙计生出“不寻常”的感触。 在此之后,欧阳首先想到的其实是戚云恒也出来微服私访,恰好与他撞个正着。但这种藏头露尾、故弄玄虚的作派并不是戚云恒与他相处时的风格,戚云恒写出的小楷也不是花笺上的这种笔迹。 可若是往日的狐朋狗友,却也一样不太可能。 最关键的,欧阳就想不起那些人中有哪一个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 庄管家也很是狐疑,拿起花笺,摸了摸,又闻了闻,然后把上面的字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忽地脸色一变,欲言又止,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欧阳注意到庄管家的异样,但并没有当着两名禁卫的面开口追问。 门口的两名禁卫则因为视角的关系,只能看到庄管家的背影,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主子,还是回宫去吧!”庄管家摆出一副劝诫的模样对欧阳说道,“此人意图不明,恐非善类,主子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那就走吧!”欧阳最不喜欢别人和他打哑谜,即便庄管家不说,他也没兴趣留在这里等那故作神秘之人出来露面。 但两名禁卫却上前一步,将说走就要走的欧阳拦了下来,一脸严肃地劝道:“还请九千岁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在此地稍候片刻,让我等先行回宫一趟,将马车叫回来,以免歹人围杀,使得我等护卫不周,伤及九千岁。” ——谁能围杀得了我? 欧阳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言反对,摆摆手,让两名禁卫放手安排。 两名禁卫略一商量,很快就分出一人去夏宫叫车找人,留下的这个也果断地关上了雅间的窗户,请欧阳远离窗口和门口。 欧阳的神识早在附近扫了几个来回,根本没发现能威胁到他的人或物件,但他也没给这名禁卫找麻烦,按照他的指点,不声不响地坐到了雅间中央。 果然,一直到另一名禁卫带着马车和一整队禁卫回到茶楼,欧阳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那个送漆盒的人也一样未曾露面。 欧阳愈发疑惑,却也没给这些禁卫下达什么调查的命令,只让庄管家去茶楼掌柜那里结算了茶资,然后便在一众禁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庄管家也跟着钻了进来,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坐在欧阳的身边。 等马车动了起来,庄管家立刻收起忠狗的嘴脸,拿出两张隔音符,往两侧的车门上各贴了一张,然后神色一正,低声对欧阳道:“主子,您不觉得这花笺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吗?” “有吗?”欧阳完全没看出来。 “想当年,那位爷的楷书似乎就是这种笔风吧?”庄管家提醒道。 见欧阳还是一脸莫名,庄管家又抬起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那位……是哪位?” 欧阳一看庄管家的指向,首先想到的还是戚云恒。但庄管家在背地里一向都是管戚云恒叫皇帝夫人的,从没用“爷”这个称谓称呼过他。 “康隆帝啊!”庄管家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点出了人名,“我说主子啊,您总不会是连他都记不得了吧?!” 第76章 前世种种 康隆帝就是让欧家出了位贵妃,又将欧家庆阳伯的爵位转为世袭罔替的前朝皇帝。 但欧阳一点都不感激他,也一点都不想记得他。 说起来,他们两个也是有过蜜月期的,关系好的时候,两个人铁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只是那时候,康隆帝还不是康隆帝,而是成国开国皇帝的嫡皇子赵河。 赵河虽然是嫡皇子,但上头有已经被立为太子的嫡亲兄长,身边一堆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庶兄庶弟,他这个排位第五且又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生母还已经逝去的嫡皇子便成了一众皇子中间的小透明。 但嫡皇子毕竟是嫡皇子,一个嫡字压着,即便是亲娘已经不在,继后有了自己的亲子,宫内宫外的一干人等也只能小瞧,不敢怠慢。 而欧阳那时候也还叫做欧檐,与赵河的处境大同小异,只是更加糟糕。 虽然亲娘已经自寻短见,但亲姐姐却也因此爆发,借助祖父的暗中相助和世俗的舆论压力,硬是将父亲想要迎娶的女人从正妻变成了小妾。父亲和那女人自然是恨死了他们姐弟,但碍于礼教和人言,一时间却也不能拿他们姐弟俩怎样。为了安抚已经变成妾侍的真爱女子,他连再娶的念头的都暂且打消,倒是变相地稳固了欧檐的嫡子地位。 但在很多时候,冷暴力也是一样可以置人于死地的。 欧阳那时候的父亲,还不是庆阳伯而只是庆阳伯世子的男人,虽未亲自动手残害自己的亲生儿女,却纵容自己的妾侍从各个方面去打压这两个嫡子嫡女,想把他们逼得如其母亲一样没了生念,走上自我了断的绝路。 偏偏那时候的庆阳伯,姐弟俩的祖父,已经病入膏肓,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等死,即便想再帮孙子孙女一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这种境况下,姐弟俩一度与外界隔绝,只能靠着府中忠仆的暗中接济和在自己院子里种菜养鸡来维持生活所需。 但姐弟俩终是熬了过来,没有被逼迫而死,更没有断绝活下去的执念。 而他们的父亲虽然可以不让他们姐弟俩出门,却无法阻止外人进入欧府,看到他们姐弟。 那一年,欧檐十二岁,姐姐欧槿十四岁,皇五子赵河十八岁。 那一年,庆阳伯府依照惯例在府中举办春宴,皇五子赵河不知怎么竟混了进来,还悄悄潜入到庆阳伯府的后院,结果正碰上在自己院子里打拳的欧檐,接着又撞见了抱着水盆出来洗衣服的欧槿。 赵河顿时被这一大一小两个美人迷花了眼,手一滑,从墙头上掉了下来。 很久以后,赵河无意中说漏了嘴,欧檐才知道,这家伙之所以会来庆阳伯府,就是为了看美人。 欧家虽不是什么世家,但老天爷厚爱,祖父年过半百的时候依旧是美须公,祖母活着的时候也是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俩人生下的孩子更是个顶个的天生丽质——姐弟俩的父亲乃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两个姑姑也都是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那时候的赵河初通人事,血气方刚,听闻此事后,便想方设法地混进了庆阳伯府,想要看看欧家的第三代是不是也如他们的长辈们一样丽质天成。 赵河没有失望,只是大小美人一个比一个凶悍,大美人泼了他一身冷水,小美人更是骑到了他的身上,抡起拳头就往他的痛处狠揍。 好在手下人及时跟上,总算没让赵河被欧槿和欧檐姐弟俩揍出一个好歹。 颜就是正义。 虽然吃了顿苦头,赵河却半点没有生气,从此缠上了姐弟俩,也给姐弟俩的人生带去了巨大的转折。 对那时候的欧檐来说,赵河就像是冬日尽头的一缕春光,给了他温暖,也给了他希望。 有了赵河的追逐,姐弟俩便像得了靠山一样有了庇护,在府里的处境也一下子就好转起来。 欧家虽是伯府,但那会儿正值开国之初,上头一堆国公侯爷压着,小小的庆阳伯在京城里真真是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只是手里握着一定程度的兵权,这才让人不至于太过小瞧。 而赵河虽然只是个连封号都还没有的皇子,但仅靠他的出身,他的血脉,也足以让欧家人不敢得罪亦得罪不起。 因赵河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欧槿的迷恋,还在庆阳伯府里放出口风,让欧家不要急着给欧槿寻找人家,欧檐甚至一度以为赵河会成为自己的姐夫。 只是这个“以为”还未实现,家中的祖父便撒手人寰,欧槿的婚事也不得不暂且搁置。 在赵河的建议下,欧檐和姐姐欧槿离开庆阳伯府,护送祖父的棺木回了老家,准备在那里为祖父守孝三年。这样做,一方面可以避开府中纷乱,不给父亲及其妾侍庶子们继续出手迫害的机会,另一方面却是趁机培养自己的心腹和力量,使姐弟俩守孝结束,重返庆阳伯府的时候,能够与府中诸人抗衡,再不受他们的威逼迫害。 赵河的建议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们姐弟俩着想,姐弟俩又怎么可能不会同意? 然而三年之后,当姐弟俩孝期完结,重返京城的时候,听闻的却是赵河已经娶妻生子,成了靖王。 对姐弟二人来说,此事不次于晴天霹雳,让他们难以置信。 但赵河并没有因此就与姐弟俩分道扬镳。 姐弟俩返回京城的第二日,赵河便亲临庆阳伯府,在与姐弟俩叙旧的同时,提起了欧槿的婚事——他要纳欧槿为侧妃。 欧檐被赵河的厚脸皮气得瞠目结舌,第一个反应就是绝不同意! ——他那么漂亮那么好的姐姐,身份亦是没有半点瑕疵,凭什么要给别人做妾啊! ——即便那人是赵河,是皇子,也绝对绝对不行! 欧檐极力阻拦,但那时候的他还不到十六岁,上面又有父亲压着,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轮不到他为姐姐的婚事做主。 欧槿本人虽也有些迟疑,但在和赵河单独密谈了几句之后,欧槿便被赵河打动,谅解了他没能娶自己为正妃的无奈与苦衷,应下了给他做侧妃的事。 很久很久以后,欧檐才从姐姐的口中得知,赵河在说服她的时候,向她坦露了自己想要争夺皇位的野心,并向欧槿立下誓言,虽然他不能许给欧槿正妃乃至皇后之位,但只要他当了皇帝,必然会立欧槿的儿子为太子,让他继承自己的皇位,成为下一任的成国国君。 若是如今的欧阳听闻此事,定会马上嗤之以鼻。 仅凭这些话,欧阳就可以判定,赵河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娶姐姐欧槿为正室,所谓册立太子的誓言,更是骗死人不偿命的瞎话——立太子什么的,可是要以生得出儿子为前提!若是连儿子都生不出来,那还立个毛的太子啊! 但那时候的欧檐既不知道其中的因由,也没有那么丰富的人生阅历,只能在姐姐欧槿的安抚之下,接受了姐姐将要入靖王府做侧妃的既定事实。 欧槿成为侧妃之后,欧檐也在赵河的安排下入了禁军,从最底层的小头目做起,一边学着如何做一名统领千军万马的武将,一边帮赵河在禁军中疏通人脉。 在那段时间里,赵河对欧槿确实是宠爱有加。在其府中,即便是他的正妃也不得不对欧槿退避三尺。赵河对欧檐也是爱屋及乌,如亲哥哥一般体贴呵护,使得欧檐出入靖王府比出入自家府邸还要简单方便。 于是乎,欧檐也如姐姐欧槿一样,相信了赵河未能娶姐姐做正妃确实只是出于无奈——谁让他们的祖父去世的时间太赶巧了呢?赵河当时都十八岁了,总不能为姐姐等上三年吧?就算赵河愿意,皇帝陛下也不会答应啊! 紧接着,在理解与谅解之后,欧檐也得知了赵河的野心,立刻拼了命地全力辅佐,想方设法地确保他与姐姐均能心想事成。 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场夺嫡大戏中,太子殿下最先被淘汰出局,赵河终是笑到了最后。 但欧檐与赵河的友情也在赵河成为康隆帝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赵河继位后,欧槿被册封为贵妃。等到先皇的孝期一过,一直未能诞下子嗣的欧槿竟然怀上了身孕,一时间,欧家简直就是双喜临门,从上到下,无不喜笑颜开。 然而这个孩子却未能如欧家人期盼的那样降临人世。 欧槿流产了。 种种迹象表明,皇后便是导致欧槿失去孩子的罪魁祸首。 不少人都以为赵河会借此事废掉皇后,扶贵妃上位。欧家人也觉得,失去一个皇子,换来一个皇后,这买卖似乎也算不得亏。 但赵河却出人意料地维护了皇后,将此事强压了下来。 欧檐自是意难平,特意跑去宫里质问赵河,为姐姐鸣不平,结果却挨了赵河的一顿训斥。 欧檐转过头来去探望姐姐欧槿,又被姐姐一通警告,不许他轻举妄动,甚至还让他再别入宫。 欧檐满腹委屈却无处倾诉,回到家里,又被父亲和庶弟惹出一肚子恶气。 虽然赵河做了皇帝,但欧檐自己却没能成为庆阳伯府的世子。他的父亲庆阳伯仿佛也是赌气,甚至在府中撂下话来,若是不能立他真爱的女人之子为世子,那他宁愿让庆阳伯的爵位在他手上完结,也绝不会将其留给欧檐——他就不信,皇帝陛下还能越过他这个做老子的,直接立欧檐为世子! 赵河果然没有越过庆阳伯,强行立欧檐为世子,也没有硬逼着庆阳伯这么去做。 但在经过了姐姐的事情之后,欧檐对成为皇帝的赵河也已经没了期待,他决定撇开赵河,自己动手拿回那些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庆阳伯死掉了,而且是死在了他那位真爱的肚皮上。 欧檐没给府中人遮掩此事的时间,当场就把这位父亲真爱的女人从屋子里拖了出来,丢到庆阳伯府的正院里,当着全府上下的面,将其活活打杀。 紧接着,就在庆阳伯逝去的当晚,全家人都在灵堂里守夜的时候,灵堂里竟然燃起了一场大火,将庆阳伯的一众妾侍和欧檐的那些庶弟庶妹烧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欧檐一家带着轻伤逃了出来。 到了这时,谁都知道此事定是欧檐作祟,然而没有目击者,没有证据,甚至都没有了苦主,即便是最有正义感的御史也只能奏上一本,恳请皇帝陛下调查此事。 或许是心里有愧,或许是生出了别的考量,这一次,赵河维护了欧檐,将御史们的奏章尽数驳回,很快就把庆阳伯的爵位落实到了欧檐头上,还找出一大堆理由,加封了一个世袭罔替。 可惜的是,此时已近而立之年的欧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给点阳光就会灿烂的傻小子了。 对于赵河的加封,欧檐坦然受下,转过身来,便是一声冷哼。 这些年来,欧檐为赵河做下的脏活苦活又岂是一个世袭罔替就能等价交换的?他想要换取的,又岂是什么世袭罔替? 在亲手除掉庆阳伯之后,欧檐便清楚地意识到,他想要的并不是庆阳伯这个爵位,他想要的,就是报仇雪恨,为自己,为姐姐,为母亲! 继承爵位的当晚,欧檐独自一人在庆阳伯府的花园里喝了个酩酊大醉。 醉意中,欧檐拿定主意,他要把姐姐从皇宫里接出来,带着她远走高飞,然后,起兵造反! 即便是醉了,欧檐也很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天下太平的时候,造反成功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 但欧檐此时想要谋求的也不是登基称帝,他就是想让这个国家乱起来,让其他未能成事的皇子们看到东山再起的希望,让赵河焦头烂额,从皇帝的宝座上滚落下去! 拿定主意,欧阳离开饮酒的亭子,准备回书房里谋划具体的步骤。 然而就在他走出亭子,绕过池塘的时候,已经醉得步履蹒跚的欧檐忽地脚下一滑,身子便失去控制地倒向了池塘,扑通一声,跌了进去…… 第77章 负负得正 对于当年之事,欧阳真真是想都不愿去想的,除了苦痛就是愚蠢,完全没有半点让人留恋的时光。 此刻听庄管家提起,欧阳立刻把脸一沉,没好气地反问道:“我干嘛要记得他啊?难道你以为这花笺还能是赵河那家伙从阴曹地府里送过来的不成?!”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庄管家立刻摇头,“阴曹地府是什么模样,我和主子一样清楚,再怎么胡思乱想也不会生出这种念头。但我可以肯定,这就是康隆帝的笔迹——至少和康隆帝的笔迹很像!不信的话,您可以回宫里找些康隆帝的字帖或是圣旨出来,对比一下。” 庄管家跟了欧阳两辈子,很清楚他痛恨康隆帝胜过痛恨自己亲爹——亲爹加诸在欧阳身上的恨,欧阳已经完完全全地报回去了,但康隆帝的却没有,并且已经没有了报回去的可能,而这也是最让欧阳为之忿恨的一点。 但身为忠仆,该说的话总是要说,即便知道欧阳不想听,不爱听,庄管家也不得不尽可能严肃地提醒欧阳注意。 欧阳撇了撇嘴,再次打开漆盒,把花笺取了出来,仔细看了看,皱眉道:“不对啊!无论这字还是这花笺,很明显都是新的,即便不是今天才写好的,也绝对不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老古董。” “许是有人模仿康隆帝的笔迹?”庄管家猜测道。 “图啥?”欧阳翻了个白眼,把花笺再一次丢回漆盒,“若真有那个年月的老鬼如我一样重返人世,想要从我身上算计点什么,那他也不该模仿我仇家的笔迹来挑衅我……” “咳咳,主子,话不是这么说的。”庄管家哭笑不得,赶忙再次提醒,“您觉得您和康隆帝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旁人可绝不会这么想!在他们眼里,您和康隆帝既是君臣相得的典范,更是姻亲挚友,关系真真是好到不能再好!您是不知道,您失踪之后,康隆帝可是疯了似的,满世界地派人找您,之后更是大病了一场……” “姐姐给他下毒了?!”欧阳马上眼睛一亮,有了精神。 “……呃,您怎么会这么想?”庄管家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我失踪,姐姐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他!”欧阳冷冷一哼,肯定道,“他之所以找我,就是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里,绝不能让他的仇家拿获!说起来,我也就是死得够早,不然的话,迟早也要落得个被卸磨杀驴的下场!” 庄管家一阵无语,却也无力反驳。 庄管家虽然一直活到了贵妃欧槿病逝之后,但以他当时那种卑微的身份,连贵妃娘娘的面都没机会见到,更别说去和贵妃娘娘探讨宫中秘辛了。 欧阳原本也没指望庄管家能够给出答案。 听到庄管家说花笺上的笔迹很像康隆帝的时候,欧阳首先想到的其实是兴和帝。 毕竟,戚云恒尚未找到兴和帝的尸体,欧阳也不能肯定,兴和帝一定就会按照他的建议,去永泰宫的密室里弄死自己。 兴许,兴和帝真的就从皇宫里逃了出去,躲了起来呢? ——对了,兴和帝写字是什么模样来着? 欧阳想了想,很快就因为想不出来而不得不放弃。 欧阳对舞文弄墨之事本就兴趣缺缺,除了戚云恒这个关系太熟,又经常当着他的面写写画画的,余下人等,即便是欧菁的字拿到面前,他也未必就能一眼认得出来。 见庄管家还在沉思,欧阳顿时生出几分无奈,抬起手指,在庄管家眼前晃了晃,打断道:“别瞎想了,等那人自己露面就是!我就不信,他会只出现这么一次!” ——是狐狸就总是要露出尾巴的! ——接下来,就看谁比谁更有耐心了! 被花笺的事一搅和,欧阳的心情倒是负负得正,清明起来。 回到夏宫,欧阳还没更换衣裳就先把庞忠叫了过来,让他去乾坤殿里走上一遭,把戚云恒给请过来。 至于邀请的理由,欧阳却是提都没提。只让庞忠过去便是。 反正,禁卫那边肯定会在事发之后的第一时间把茶楼里发生的一切禀告给戚云恒,用不着他再派人过去唠叨,戚云恒也会知道整件事的详情。 果然,半个时辰后,庞忠跟着戚云恒一起回来了。 一进正殿,戚云恒便直奔欧阳而来,拉住他的手,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遍,见他毫发无损,全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呢!”欧阳故作郁闷地答道,“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去茶楼里坐了一会儿,结果便遇上这么一桩事情。” “一时兴起?这又是怎么回事?”戚云恒追问道。 “别提了,今天真的是要多闹心有多闹心!”欧阳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钱夫人那边的事说了一遍。 听欧阳讲完,戚云恒也是满头黑线,好一阵无语。 “这些混帐东西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好好过日子嘛?!”思量半天,戚云恒终是按捺不住地骂了出来,“真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得了点荣华富贵,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说的就是嘛!”欧阳也跟着吐槽,“你这个当了皇帝的都没说把我这个丢尽脸面的货色甩掉不要,还特意接到身边供养起来,这么明显的风向标,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你才不是什么丢脸的货色呢! 戚云恒轻咳一声,被欧阳说得有些脸红。 虽然他确实把欧阳接回了身边,但供养二字却是完全谈不上的,不过就是在皇宫里空出了一处宫殿,调拨了一些人手,余下的吃穿用度乃至夏宫里的家具摆设,几乎全都靠欧阳这边自给自足。过阵子,夏宫翻修,用的也是欧阳自己的人手,自己的银钱,甚至连皇庄那边的先期投入也大半来自欧阳的自掏腰包。 “重檐不要妄自菲薄,那些平庸之妇哪有资格与你相提并论!”戚云恒强调了一句,然后便掩去脸上尴尬,故作镇定地转移了话题,“不知重檐对此事有何建议?”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吧,真的是没法建议。”欧阳摇摇头,轻叹道,“我只觉得,夫人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真有那过不下去的,起码给人家留条活路,别把人给逼死了。” 听欧阳这么一说,戚云恒终于也认真起来,蹙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还是让皇后出面吧,你与我,都不是那么方便!再过些时日便是举办春宴的季节了,皇后可以在宫里面多举办几场宴会,把这些正室夫人全都请进宫来……就是免不了又要花钱!” 话未说完,戚云恒便恨恨地握拳。 欧阳失笑,“你还没穷到这种地步吧?光是你宫里的那个破笼子,就能换多少次春宴了?” “这是两回事。”戚云恒一本正经地辩解道,“若是为了重檐,花费多少黄金,我都不会生出舍不得那一说!但若是花给旁人,我就必须先想一想,这钱花得值不值得!” “那就打出风雅的旗号,一切从简便是。”欧阳随口建议。 “风雅和一切从简也是两回事的!”戚云恒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知道欧阳很不喜欢那些所谓的风雅之事,在他心里,所谓的风雅就是穷酸的代名词。 “算了,这件事还是全权交给皇后,重檐就不要费心了。”戚云恒只能如此说道。 “原本也没想费心。”欧阳很是不爽地回敬了一双白眼。 “最近,重檐也不要再出宫了。”戚云恒没有到此为止,继续强调道,“先等我把这张花笺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再说。” “不如从那装花笺的盒子下手。”欧阳指了指漆盒,“花笺这东西,谁都能做,但这盒子却是个稀罕物,不是哪个人都能有渠道获得的。” 这年月的漆器还是寻常人家消受不起的奢侈品,能够制作漆器的工匠也是少得有数。 戚云恒点了点头,“我会提醒他们的。” 戚云恒当然不可能亲自去查,只能是交给手下的金刀卫,由他们这些耳目代为行事。 两个人就今日之事又闲聊了几句,戚云恒终是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并把装有花笺的漆盒也给一起带走。 之后几日,欧阳便安安稳稳地待在夏宫,却是再没遭遇到什么异动或是异变。 在此期间,只有沈真人耐不住寂寞地又发了只纸鹤过来,被庄管家拦下,禀明欧阳后,替他过去看了一眼。 庄管家可不像欧阳这般在某些事上极为迟钝。 见到沈真人之后,庄管家就因为沈真人那一脸过于失望的表情而生出了猜疑。 稍稍一试探,庄管家便愈发肯定,这位沈真人之所以会把他家主子烦得都快要暴走了,就是因为这人对他家主子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庄管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甚至生出了杀掉此人永绝后患的念头。 但再一试探,庄管家就发现沈真人这只想要拱白菜的猪比戚云恒那只已经把他家好白菜啃进肚子的猪好对付多了—— 他家主子可是有妇之夫!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妄图染指别人家的夫君,你就不怕死后下地狱,活着生心魔,此生此世都修不成真人?! 庄管家一通明嘲暗讽,很快就把沈真人说得面红耳赤,羞愧得无地自容。 在沈真人的百般恳求下,庄管家终是大人有大量,勉为其难地答应沈真人“帮”他隐瞒此事,不把他污秽的心思告知他家主子。 ——他家主子才不稀罕知道呢! 庄管家摆平沈真人,却也真的没将此事告知欧阳。 而欧阳本就是只重结果不在意过程的性子,得知沈真人不会再来烦他,立刻就把此人抛在脑后。 至于庄管家如何搞定此人,是否许诺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他才懒得关心呢! 第78章 密室消失 就在欧阳收到花笺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三月初八的晚上,戚云恒一脸阴郁地来到夏宫,连衣服都没换就把欧阳单独拉进了内室。 “出什么事了?”欧阳疑惑地问道。 戚云恒沉声答道:“那张花笺——你在茶楼里收到的那张,查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戚云恒把漆盒拿走的第二日,金刀卫便查出此物出自前朝皇宫,乃是康隆帝时期登记造册过的御用之物。如此顺藤一摸瓜,今日,便有人注意到花笺上的笔迹竟也和康隆帝写过的楷书如出一辙,只是笔迹虽像,墨迹却是新的,问世的时间不会超过月余。 发现这一点后,潘五春赶忙把此事禀告给戚云恒,请他亲自定夺。 但戚云恒一时间也定夺不了什么,只能将查出的结果告知欧阳,看他能否联想到什么。 听戚云恒说完,欧阳皱了皱眉,漠然道:“让我去想的话,我也只能想到兴和帝了。” “兴和的楷书可不是这种风格。”戚云恒否定道。 “但也更不可能是康隆帝的真迹吧?”欧阳道,“前朝的物件,前朝皇帝的笔迹,两样加在一起,自然也只能往前朝的身上联想。而且东西是送给我的,我家又是前朝册封的伯爵,我本人也与前朝的皇帝有些关系……如此推测下去,我能想到的,便是有人试图指责我背信弃义,叛主求荣,诸如此类。” “胡说八道!”戚云恒立刻皱眉。 “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当真!”欧阳安抚道,“难道你以为我也会这么认为?我又没那么蠢!” 做出这般推理之后,欧阳其实已经将兴和帝排除在嫌疑人的名单之外了。 以最后一次见面时,兴和帝的那种决绝之态,即便他还活着,想的也肯定是怎么复国或者复仇,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撩拨欧阳?像这种送一张写了诗词的花笺,还特意放在一个极其昂贵的漆盒里的风雅之事,只有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富贵闲人才能干得出来! 只是思来想去,欧阳还是觉得这事太过蹊跷,让他也不禁有些心里发怵。 斜眸瞥了眼戚云恒,欧阳忽地心下一动,试探地问道:“永泰宫那边调查的怎么样了,有找到密道或者密室吗?” “全无进展。”戚云恒摇了摇头,反问道,“你真觉得这事是兴和帝做的?” “不好说。”欧阳确实难以肯定,只能道,“但此事若是与前朝有关,那肯定也和兴和帝脱不开关系,不是他做的,也必然是和他有关的人做的——对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永泰宫看一看?我好歹也去过那里几趟,兴许能发现一些你们未能注意到的事情。” 想当年,康隆帝赵河刚刚继位的时候,欧阳去永泰宫的次数比去姐姐所在的未央宫还要频繁,无事的时候,没少跟着赵河在永泰宫里闲逛,连赵河布置的密室都钻进去瞧了一瞧——说起来,戚云恒如今住的泰华宫,欧阳都没有这么仔细地参观过! 听欧阳这么一提议,戚云恒也有些意动,想了想便点头道:“也好,现在就去?”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黑灯瞎火的,过去看鬼吗?”欧阳白了戚云恒一眼,“赶紧把衣服换下来,然后吃饭、洗澡、睡觉!明天白天的时候,你再找时间带我过去。” “好。”戚云恒也觉得自己过于急躁了,当即定了定神,将此事暂且放到一边。 第二天下午,戚云恒走密道把欧阳接到了泰华宫,给他换了身衣裳,打扮成太监的模样,然后便将他带到了已经封禁的永泰宫里。 为了寻找可能存在的密道和密室,永泰宫里的家具摆设都已经被搬运一空,只剩下空荡荡的墙壁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地板,看起来好不凄凉。 欧阳这会儿却生不出追忆往昔的浪漫情怀,跟着戚云恒把永泰宫的殿室一间间地看过,很快来到了永泰宫二楼的三间寝殿之一,也就是密室的所在之处。 永泰宫并不是皇宫里最高大最宏伟的宫殿,在皇宫里的位置也稍稍有一点偏,历数前朝皇帝,将此处作为自己休憩之所的,只有康隆帝和兴和帝二人。 欧阳不知道兴和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但他知道康隆帝之所以住在这里,却是因为那家伙不想住在他亲爹住过的宫殿,睡他亲爹睡过的屋子—— 赵河跟欧阳说过,一想到那些屋子里睡过他爹,更睡过不知道多少个妃嫔,上演过不知道多少场活[春]宫,他就没法再在那些屋子里待下去,更别说在里面睡觉睡美人了。 走进二楼的这间寝殿,欧阳神识一扫就发现床底下的暗门还在,而且确实是从另一面封死了的,正疑惑戚云恒的手下人怎么会没发现,神识已经不自觉地向密室内部延伸过去,随即便诧异地发现,下面的密室……好像少了面墙?! 欧阳赶忙装作四处打量的模样,继续用神识探查楼下,很快就恍然大悟。 寝殿下面原本是一间花厅,而龙床下面的密室亦是从花厅里隔出来的,利用墙壁、盆景等东西布置出一个视觉死角,让人注意不到这里有一块空间被人为地“消失”掉了。 但此刻,花厅里的东西已经全被搬了出去,密室与花厅相连的那面墙壁也无影无踪。 这样一来,密室就成了明室,只看其位置的话,更像是布置在花厅后面的一间暖阁。 “我的天啊!” 明白之后,欧阳猛地一拍脑门,拉着戚云恒就往寝殿外面跑去。 “怎么了?”戚云恒被欧阳拽得晕头转向,但还是一边询问一边加快了脚步。 跟着戚云恒一起过来的一众随扈也不明所以地赶忙追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欧阳没有详细解释,一直把戚云恒带回到楼下的花厅,然后才指着那处已经消失掉的墙壁继续说道,“这里……原本有一面墙的!” 欧阳一边说着,一边在原本是墙壁的地方摸了起来。 其实仔细去看的话,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痕迹的,只是很难判定这些痕迹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再加上戚云恒要找的是密室和密道,这么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的东西便成了灯下黑,使得搜查者们难以将其与自己要找的地方联想到一块。 欧阳转头向原本是密室,如今却已经毫无私密可言的小间里看了一眼,问道:“这面墙在你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吗?你还记不记得,墙后面都有些什么?” 戚云恒没有回答,皱起眉头,意味不明地嘟囔了一句,“你对这里倒是真的很熟。” “你想到哪儿去了?”欧阳一听戚云恒的语气就察觉到不对,立刻没好气地回了戚云恒一双白眼,“兴和帝那时候可是在把我当刀使,自然要拿出笼络人心的那一套来对我——他可没有你这般的嗜好,别瞎想!” ——我这般嗜好又怎么了?! 戚云恒有些不爽,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便转过身来,把看管此地的管事太监叫到面前,将欧阳的疑问向他重复了一遍。 管事太监赶忙撇清,言辞凿凿地向戚云恒保证,此处的墙壁绝不是他们拆掉的,小间里的摆设也和永泰宫里的其他物品一样,全都已经登记造册,收进了库房,皇帝陛下随时可以命人将其取出查看。 听管事太监说完,戚云恒转头看向欧阳,“直接去库房那边看看?” “去呗!”欧阳点头。 两个人当即带着一众随扈,在管事太监的引领下,往永泰宫后面的库房走去。 皇帝陛下亲临,开启库房的手续自然一切从简。 不一会儿,戚云恒和欧阳就见到了从永泰宫花厅里搬出来的那些家具摆设。 床榻,博古架,屏风,桌椅……怎么看都像是暖阁里的布置,唯一能够引人疑惑的,也就是这些东西的年代未免太过久远了一点,风格上都是前朝初期的模样,涂刷在上面的木漆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干裂和老化。 戚云恒和欧阳还未说什么,管事太监就先变了脸色,脱口惊叫道:“怎么会这样?!” “这样是怎么样?”欧阳立刻挑眉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管事太监马上惊醒过来,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戚云恒把脸一沉,“说!” 管事太监身子一颤,赶忙跪倒在地,牙齿打颤地告知戚云恒,他们把这些家具摆设从永泰宫的花厅里搬出来的时候,全都还是完好无损的,并没有眼下看到的这种干裂、老化之事。 “不是他们的错。”欧阳微微一怔就明白过来,“那间屋子应该是一直处于密封的状态,东西被搬出来之后,与外面的空气有了接触,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呃,你或许听说过,从古墓里取出来的陪葬品就很容易发生这种事,原本在陵墓里好好的,拿到外面就风化成灰了。他们从花厅里搬出来的这些东西虽然没有变化得那样夸张,但缘由应该是差不多的。” “就是说,那里真的是一间密室?”戚云恒皱起眉头,心情愈发不爽。 “应该说,曾经是。”欧阳嘴上纠正,心里却不禁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兴和帝就算不想在密室里等死,也没必要把密室拆除。 除非,密室里藏了秘密,而且是绝对不能被旁人察觉的秘密,以至于兴和帝发现之后就必须将其带走,或者……抹除。为了不惹人生疑,顺藤摸瓜地发现什么,兴和帝这才特意打开密室,使其变成了一眼就能看到的普通隔间。 但是,密室与花厅相隔的那道墙也不是说拆就能拆除得下来的,就兴和帝那个连爬上马背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家伙,能干得了这种力气活吗? 第79章 宝贝与草 欧阳上一次来见兴和帝的时候,并没有顺路到这间密室里看上一眼,但仅从管事太监的描述也可以知道,这间密室被打开的时间绝不会太久,很可能是戚云恒拿下京城的那两天,密室的墙壁才刚刚被人拆除。不然的话,里面的东西就不会没有变化,使得那些把家具搬运到库房的人全无察觉。 ——兴和帝到底来没来过密室? ——若是没来过,密室的墙壁又是被谁拆掉的? ——若是来过,那他又在密室里发现了什么,使他能够干出自己原本干不了的事情? 这样一想,欧阳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喃喃自语道:“这事怎么越想越邪性呢?” “邪性?”戚云恒微微一怔,眯起双眼,“确实有那么一点,或许应该把沈真人请过来看看。” “也别光请沈真人,去刑部那边再叫两个有经验的仵作过来。”欧阳道,“术业有专攻。若是人在捣鬼,那位真人也未必能够看出什么——对了,你知道吗?康隆帝当年也是住在永泰宫的。” “巧合吗?”戚云恒被欧阳这么一提醒,顿时也有些毛骨悚然。 之前可是刚有人用康隆帝的笔迹给欧阳写了一张花笺,装花笺的盒子也是康隆帝用过的,如此联想下去,这事可就巧合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简直就跟撞鬼一样! 只是,康隆帝可是一百年前的人了,跟他家皇夫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戚云恒很是认真地想了又想,忽地心下一动,挑眉问道:“重檐可是与你家里那位当过贵妃的曾祖姑姑很是相像?” ——才不像呢! 欧阳险些脱口而出,话都到嘴边了才急忙改口,“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事实上,据当年第一位庆阳伯身边的老人讲,当了贵妃的欧槿更像她早逝的祖母,而其弟弟欧檐却酷似庆阳伯年轻的时候。至于欧阳则是继承了生母赵氏的诸多优点,比欧阳还是欧檐的时候更加俊俏好看,但与当年的姐弟俩却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真要站到一起的话,恐怕都没法一眼看出这是有亲缘关系的三个人。 “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欧阳没好气地抱怨道,“鬼是害不了人的,人才会害人!” 人鬼殊途,这句话原本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意指人与鬼连走路都不会走在一条道上。 人间与鬼域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位面世界,即便确有交叠的时候,对于彼此间的影响也只会局限于视觉这个层面,一如海市蜃楼。 至于那些未曾踏入鬼域的游魂野鬼,也只能依附于玉器之类的载体上,苟延残喘,一旦离开,等待它们的就只有魂飞魄散。 至于夺舍附体什么的,更是虚无缥缈,可遇而不可求。 肉身与魂魄也是存在兼容性的,才不是逮到一个活人就可以将其肉身据为己有。 相对来说,有血缘关系的人更容易出现兼容的可能。 欧阳之所以能重回人世,就是因为他适逢其会地遇到了与他魂体契合的曾孙小欧阳。 庄管家的肉身也是取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直系后代。 至于苏素等人,却是欧阳四处搜寻,一具身体一具身体地反复尝试,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才给他们找到了可以使用的身体。 呃,等等…… 血亲?! 欧阳猛地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心下一惊,脸色上亦露出了些许惊容。 “怎么了?”戚云恒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欧阳身上,见他忽然变脸,马上开口追问。 “没怎么,就是……有点凉飕飕的。”欧阳赶忙以胆怯做掩饰,拉住戚云恒的衣袖,小声道,“咱们回去吧,再待下去,我怕晚上会做噩梦。” “那就走吧!”戚云恒其实也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听欧阳这样一说,立刻顺水推舟地应下。 不仅如此,在手下人查明真相之前,戚云恒都不准备再涉足此地,更不会再带欧阳过来! 被永泰宫里的怪事一搅和,戚云恒也有些心神不宁,一时间便没了处理政务的心思。 把欧阳带回泰华宫之后,戚云恒没有急着送他回去,先让魏公公派人去把朱边、潘五春、高名三个找来,然后就拥着欧阳进了寝殿。 嘴上说着要帮他更衣,但把那身太监衣裳扒下来之后,戚云恒就把欧阳推倒在了床榻上。 “喂——” 欧阳气恼地瞪起眼睛,却发现戚云恒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只跟着他上了床,躺在他的身边,将他抱在怀里,然后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欧阳赶忙换上一副表情,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位置,与戚云恒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 “怎么了,别是和我一样吓到了吧?”欧阳故作紧张地询问道。 “朕还没有那么胆小。”戚云恒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一听他这自称,欧阳就知道戚云恒的心情肯定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很是不好,当即追问道:“什么胆小不胆小的,你不会真以为是鬼魂作祟吧?” “朕又不是那些愚夫愚妇,怎么可能会这般作想?再说,你那花笺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收到的,难道大白天还会闹鬼不成?”戚云恒轻蔑地撩了一下眼皮,冷哼道,“十有8九是兴和帝还活着,刻意弄些事端给你我添堵!” “你都想到了,那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欧阳道。 “朕……朕只是有些不开心。”戚云恒手臂上移,扣住欧阳的脑袋,把他强行按到怀里,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上表情,“一想到有人或许想要将你从朕的身边夺走,朕就……朕是不会把重檐让给任何人的!谁都不行!” 欧阳哭笑不得,一阵无语,心情亦有那么一点复杂难喻,忍不住自嘲道:“别胡思乱想了,人家都把我当成草,也就是你,有眼无珠,非把我当宝贝稀罕。” “重檐本来就是宝贝,朕的大宝贝!”戚云恒重重地哼了一声,但跟着就话音一转,“但朕也衷心希望其他人全都把重檐当成杂草看待,都以为你是个腹中空空的草莽之辈,你这颗明珠才能被朕所独占,独享。” “……我可以咬你一口吗?”欧阳闷闷地问道。 ——话是好话,但听到耳朵里怎么就让人开心不起来呢? ——什么明珠,什么草啊,老子是人! 欧阳暗暗腹诽。 “重檐……想要咬哪里?”听到他这么一问,戚云恒却是语气一转,突然间多了几分捉狭。 “你肯让我咬哪里……呸呸呸!我什么都没说!”欧阳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件事是可以产生歧义的,脑筋一转,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感慨中华词语的博大精深。 戚云恒也果然如欧阳预料到的那样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松开手,使自己可以看到怀中人的表情,同时道:“那怎么行?说都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什么时候见我当过君子?”欧阳还在尝试着垂死挣扎,戚云恒那边已经展开了行动,把欧阳往自己的身子底下推去,还一边推一边哄劝,“好重檐,就给我咬一咬嘛!一口也行!真的!” ——男人在床上说的“一”从来都是连着“二”还拽着“三”的! 欧阳郁闷地翻了个白眼,威胁道:“信不信我真的‘咬’你啊?!” 他也是男人,最清楚这样的哄劝有多么地不可信,但在威胁的同时,欧阳也半推半就地滑到了戚云恒的腰间。 默默地给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设,欧阳终是伸出双手,解开了戚云恒的腰带…… ………… …… 很快,戚云恒就眯起双眼,心满意足地喘息起来。 欧阳从未学过吹奏箫笛的技艺,即便是有着戚云恒的现场指导,其效果也只能用差强人意来形容。 好不容易才有了那么一点长进,但还没等戚云恒把自己积蓄的褒奖表达出来,魏公公就在门外高声提醒:陛下,您要找的三个人全都过来了! 戚云恒这叫一个郁闷。 然而犹豫再三,戚云恒终是推开欧阳,提上裤子,起身先去解决正事。 “乖乖在床上等我,我去去就回。”戚云恒系好腰带,弯[下]身,在欧阳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两下,“好好想想刚才哪里做得不对,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继续。” “赶紧走吧!”欧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戚云恒笑了笑,转身离开。 欧阳立刻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腮帮,起身躺回到枕头上,朝着戚云恒离开的方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想个屁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想当年,他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虽没有服侍过别人,却也没少被别人服侍,即便是照猫画虎也不至于笨拙到不开窍的程度,不过就是为了哄媳妇开心,特意在那儿卖蠢! 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媳妇玩上瘾,以后总要他如此伺候。 欧阳郁闷地撇了撇嘴,一边继续揉着腮帮,一边定下心神,重新思考永泰宫的异状。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兴和帝是死是活还不好说,但康隆帝赵河倒是极有可能如他一样得了奇遇,只是不知道这家伙是夺了自己后代——比如兴和帝——的肉身,还是如丑牛一样另有依凭。 不过,话说回来了,就算赵河那家伙真的还活着,又为什么会找上他呢? 难不成,赵河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欧檐? 第80章 如此简单 欧阳蹙眉想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有了答案。 ——玉佩! 如果赵河因为某种契机和兴和帝有了接触,比如密室,他就会从兴和帝的口中得知自己要走了那把可以进入内库之内的宝库的特殊钥匙。 欧阳当年就是从赵河的口中得知的皇家宝库之事。只是那时候的赵河还不是皇帝,也不曾带他一起进去。但赵河既然能把两块玉佩放入宝库,显然是已经进去过了,搞不好还会有不用钥匙也能进去的方法。 若是赵河真的活了过来,还追随欧阳的脚步,也去宝库里转了一圈,那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存放在宝库里的两块玉佩被人给拿走了。 要知道,那两块玉佩的质地虽然称得上是上品,其做工却和戚云恒从两个女儿那里收到的寿礼相差无几——这两块玉佩乃是赵河还只是皇五子的时候,亲手雕琢而成,当时一共雕了三块,用料全部出自同一块原石,欧槿、欧檐还有赵河自己一人一块,以此表达三人同心、永不分离的美好心愿。 虽然事实已经证明,心愿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难以实现,但宝库里价值连城的宝贝那么多,除了与这两块玉佩有关的三个人,又有谁会舍弃其他那些更加值钱的宝贝,转而拿走这三块价值有限的玉佩呢? 但欧阳当时拿走的也不仅仅只是玉佩,这大概也是赵河没有直接登门找他,而是故弄玄虚地写了张花笺试探他的原因所在—— 赵河并不确定,如今的欧阳到底是不是当年的欧檐。 可是,若是那个送他花笺之人真是赵河,那赵河图谋的又是什么呢? ——复国吗? 已知的线索太少,欧阳无法推导出确定的答案,思来想去,很快发现他只能将种种猜测暂且放到一边,等到明日,戚云恒离开夏宫,没空再纠缠于他的时候,他才能与庄管家仔细商榷。 哎! 一时间,欧阳忽地百感交集。 戚云恒没能如他说的那样速去速回。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欧阳这边连维持修为的调息术都已经运转了好几遍,无聊得快要睡着了,戚云恒才掀开帷幔,回到床榻。 但这会儿都已经快要吃晚膳了,之前的气氛和情绪也早被时间消磨得干干净净。两个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一会儿,终是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一起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披上斗篷,从密道返回夏宫。 当晚,戚云恒也没能再让欧阳“咬”他几口,倒是在欧阳的身上表演了一番吹拉弹唱的功夫,一直折腾到夜半三更才与欧阳相拥而眠。 第二天,欧阳一觉醒来,一如既往地发现戚云恒已经离开,立刻把庄管家叫到面前,将自己昨日在永泰宫看到的事情以及自己对此事的种种猜想讲述了一遍,让庄管家帮他斟酌一个对策。 “主子,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庄管家想了想便开口道,“重要的不是那位爷想做什么,而是主子您想怎么做。” 欧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主子,您别忘了,复国什么的,从古自今,乃至其他世界,从来就没有过成功的先例。”庄管家解释道,“而且,就算康隆帝真的这般打算,该为此事烦心的也是您那位皇帝夫人而不是您。您需要做的,其实就是一个选择——杀,还是不杀?” 庄管家的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欧阳便明白过来—— 他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对戚云恒来说,这件事确实挺复杂的。若是前朝的国君还活着,他就要好好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危,要牵挂江山社稷的稳定,更要考虑前朝余孽可能导致的局部动荡,以及这样的动荡对普通百姓的一系列影响。 但对欧阳来说,上述问题统统不是问题,至少不是他的问题。 欧阳需要考虑的只有一点:若是赵河还活着,要不要宰了他,以泄当年之愤。 欧阳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终是遗憾地发现,他还真就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力气。 说到底,他对赵河虽然有恨,却还远没有恨到有你没我,非得要赵河偿命的地步。 当年的时候,欧阳就只是想让赵河当不成皇帝,并未想过进宫杀人——赵河好歹也是他半个姐夫,真要是把这人弄死了,他的好姐姐岂不是要做寡妇? 现如今,时过境迁,姐姐早就不在人世,欧阳也没了当初那份一定要报仇雪恨的执念,更加懒得去追杀此人。 ——哎,这一世过得太快活了,连心肠都有些变软了呢! 欧阳暗暗感慨了一句,却也没有将此事就此了结,完完全全地丢到一边。 赵河这家伙可以暂且丢到一边,但兴和帝的死活却必须要有定论。 进入宝库的钥匙只是欧阳给兴和帝做事换得的酬劳,他当初之所以会答应帮兴和帝向那三家人复仇,可是有着兴和帝自我了断,不给他家的皇帝陛下添麻烦这个大前提。 若是兴和帝还活着,欧阳可不会再浪费时间和人力给他复仇,就算要履行诺言,也得先把兴和帝这家伙弄死再说! 心念一转,欧阳很快拿定主意,让庄管家尽快出宫一趟,回府里调整一下人手,叫邬大邬二他们把他之前布置下去的那些任务全都停一停,收一收,只要把人盯紧,别突然间闹出个人间蒸发,然后留出人手和精力去追查兴和帝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先把这家伙找出来再考虑其他。 “对了,你应该还记得兴和帝的长相吧?叫苏素帮忙画一张兴和帝的肖像画,让大家按图索骥,省得抓瞎。”欧阳提醒道。 庄管家点头应下,正要领命而去,欧阳却又将他叫住,让他顺道去一趟皇庄或者让苏素过去跑一趟,给那边的钱夫人捎个口信,让她那些朋友耐心等上一个月,必有结果。 “这又是什么事?”庄管家那日并未听到钱夫人和欧阳说了什么,不由有些狐疑。 “闲事。”欧阳叹了口气,把钱夫人那边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听他说完,庄管家立刻恍然大悟,“难怪您那天心情不好,原来是……行了,我不废话了,这就给您跑腿干活去!” 见欧阳面色不善,庄管家嘿嘿一笑,溜之大吉。 兴和帝与康隆帝的事,一时半会都出不了结果,无论戚云恒还是欧阳也都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个阴魂不散就不再好好过日子,把活计分派下去之后,依旧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去干嘛就去干嘛。 而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和寻常百姓更是对此事毫无知觉。他们如今关注和热议的,乃是皇帝陛下突然解除了王绩王太傅和数名讲师的师者之职,将他们逐出皇宫。 逐出皇宫这个词其实用得很不确切。 自打宫中休学,王绩等人就再没进过皇宫的大门。解除他们职务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只是派内侍到他们的府中通知了一声,根本谈不上“驱逐”二字。 即便如此,此事还是在王绩为首的文人圈子里引发了不小的波澜。只是这些人大多没有官职,再怎么不满不忿,也不能立刻影响到华国的朝堂。 宫中的四位皇子皇女也没有空闲去牵挂这些教导过他们也责罚过他们身边人的老师。 明日便是三月十一,宫中复课之日,亦是上交课业之时。 已经完成课业的人在担心自己写出的答案能否让他们的父皇满意,而被母妃百般阻挠以至于至今都还一字未写的大皇女戚雨露却是近乎绝望,满心想的都是明日见到父皇的时候,该如何向父皇解释自己未能完成课业。 就在四个孩子紧张纠结的时候,另一边的戚云恒却已经把自己给子女留了课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临到快要睡觉的时候,经欧阳提醒才想起还有这么桩事。 “还好,明日只安排了他们与新讲师见面,没让他们直接上课。”戚云恒庆幸道。 ——你这个爹当得真是……没法说! 欧阳叹了口气,却也真的没法将抱怨诉诸于口。 戚云恒那边则是话音一转,“重檐明日也和我一起过去吧,正好帮我看看他们交上来的课业是否还有可取之处。” “明日啊……” 欧阳想了想,没想出有什么不能让他跟去凑热闹的事情,便点头应下此事。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又聊了聊更换讲师的事,不可避免地提到了王皇后的祖父王绩。 那位老爷子人老心不老,一门心思地想要在朝堂上干出一番成就,然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却成了他前半段人生的最好写照。 前朝的时候,太傅严永昌就像一座越不过去的大山,一直压在王绩头上。人家是皇帝陛下正正经经的授业恩师,女儿又是极为受宠的贵妃,门人弟子也不比王家少到哪儿去,王绩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熬出头的可能,一气之下辞官归家,把精力转向培养子孙门徒,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自觉地洗掉了前朝臣子的烙印。 若是王家没在建国之初就觊觎起皇后之位,戚云恒兴许就把王绩提拔起来,好好用上一用了,至少也会给他一个礼部的虚职做做。 但王家却明显不满足于一步一个脚印的升迁之路,妄想着事半功倍,一步登天。 戚云恒立刻收起启用王绩的打算,因势利导,把王家报上来的皇后人选扔到一边,直接点了王皇后的名字,使得王家人即便像吞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然后还得反过来替戚云恒抵挡其他想要谋求皇后之位的家族。 第81章 见仁见智 王家辛辛苦苦地折腾了好一通,到最后,好处全都落在了王皇后亲生父母的小家头上,王绩这个当祖父的却是连个不能传承的爵位都没捞着。 一个月前,王绩好不容易在亲朋好友的举荐下竞争到了教导皇子读书的美差,但还没等他如当年的严太傅一样“培育”出一个能够受他辖制的年轻皇帝,坐实自己的太傅之名,便莫名其妙地被戚云恒这位尚且在任的皇帝陛下解雇,使得他竹篮打水一场空,满腔抱负再一次付诸东流。 但戚云恒和欧阳都相信,王绩肯定不会什么都不做就对此事善罢甘休。 他们这些文人学者的心态已经被他们自己鼓吹出来的崇文重道之风娇惯坏了,全然忘记了民间还有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 别看史书的撰写者们如何地挥毫泼墨,贬低叱骂那些自己看不上眼的无道昏君,说到底,这些文章也不过就是些马后炮。人家活生生地掌权执政的时候,他们哪个敢这么嚣张放肆,顶多就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叫嚣两句,还要防备着被身边人捅上一刀,告发出去。 戚云恒也没把王绩这伙人当成什么大事,只提醒手下人做好在大朝会上吵架的准备,别在气势上输给人家。 事实上,只要戚云恒愿意,大可以让王绩一伙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一言堂这种事向来都是有弊有利,而且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弊大于利。再说,若是不把包子扔出去,他又怎么会知道到底有多少只狗在盯着? 听戚云恒这么一说,欧阳首先想到的却是三月十五那一日的大朝会得磨叽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那天我不去了,行不行?”欧阳郁闷道,“万一被他们吵得火大,我可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可。”戚云恒想了想,很快点头,只是跟着就话音一转,“不过,我那一日的心情肯定也不会好,重檐可要想想法子,让我开心起来——如何?” “……你就直接说你想干什么吧!”欧阳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机,直言问道。 戚云恒扬起嘴角,“重檐说过的木笼子,我已经让人做好了,还有皮革镣铐。” ——你还是别开心了! 欧阳立刻翻过身来,用后脑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第二天,欧阳睁开双眼的时候,戚云恒已经结束早朝,过来接他去乾坤殿了。 等他们两个慢悠悠地到了乾坤殿那边,四个孩子均已等在殿外的院子里。虽然他们的身后都有宫人跟随陪护,但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却各不相同——二皇女戚雨霖最为淡漠,大皇女戚雨露最是慌张。 “可有未能完成的?”戚云恒随口问了一句。 戚雨露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父……父皇恕罪!” “你要放弃?”戚云恒挑了下眉毛,并不是多么在意。 “不!儿臣不想!”戚雨露想也不想地马上摇头。 戚云恒不由一愣,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戚雨露身后的宫女似乎把头低得有些过了,顿时生出一种猜测,怀疑起戚雨露未能完成课业的真实原因。 站在戚云恒身旁的欧阳也察觉到这件事似乎别有内情,当即开口道:“陛下只说让他们在上午的时候递交课业,却没说具体是哪一个时辰。如今距离上午结束可还有段时间,陛下不如给大皇女一个补救的机会,让她在这里写出一份答卷?” 戚云恒不置可否,直接向戚雨露问道:“戚雨露,你觉得呢?” 戚雨露立刻眼睛一亮,“请父皇再给儿臣一点时间,儿臣马上就去作答!” 这几日,戚雨露虽然未能接触到一件和书本纸笔有关的东西,但心里面却一直都在想着父皇留给他们的两个问题,多多少少也推导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只要让她拿到纸笔,她就能写出一份答卷,不管是好是坏,能不能让父皇满意,至少也是完成了课业,不会让她就此失去竞争皇位的资格。 不管母妃怎么说,戚雨露都不想放弃父皇给她的机会,更不愿意连试都没试就退出竞争! 正如父皇身边的那位九千岁说过的,即便她只是个女儿,那也是皇帝陛下的女儿!皇家可不是普通人家,皇帝陛下的女儿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嫁人生子什么的,听起来固然很美好,但若是能像父亲一样君临天下,岂不是更加美哉妙哉? 但戚雨露这一应声,被吕妃派来照顾她的两名宫女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想起吕妃的百般叮嘱,照顾戚雨露的两名宫女立刻生出阻止之心,然而理智却清楚地告诉她们,若是她们在这种场合下,不经主子们允许就擅自开口,吕妃兴许会夸赞她们忠心,但皇帝陛下却肯定会在吕妃夸赞她们之前就先把她们处死。 ——尽忠,还是保命? 两名宫女纠结再三,终是没敢开口。 看到她们的表情变化,戚云恒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当即把戚雨露带来的宫女晾到一边,从自己身后的桐字辈宫女中叫出一个红桐,让她带着戚雨露在乾坤殿里找间空屋,伺候她笔墨纸砚,让她能够完成课业, 其他三个孩子不明所以,尤其是二皇子戚雨溟,迷惑中似乎又有些担心,一直到戚雨露随着红桐进了乾坤殿的大门,他的眼睛也没从二人离开的方向收回。 “你们三个也先进去吧!” 戚云恒把另外三个桐字辈的宫女也分派出去,让她们每人接手一个孩子,如红桐那样各找一间空屋,把皇子皇女们领到里面坐下,使他们暂时无法和旁人接触。 三个孩子哪曾遭遇过这种[监]禁一般的待遇,连二皇女戚雨霖都没能再面瘫下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这个招数却是欧阳在临来之前向戚云恒提出的,为的就是一个“密”字——不让他们四个人有机会知道其他三人都是怎么解答这份课业的,刻意地营造出一种郑重其事的神秘感,让四个孩子不知不觉地中招,继续顺着戚云恒和欧阳给他们安排好的道路前进。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做法已经担得起恶毒之名,很可能会对四个孩子产生离间一般的无情效果。但换个角度去想,却也可能是无聊且毫无意义的故弄玄虚,全看四个孩子自己如何去想,如何去做。 总而言之,这个法子充分体现了什么叫见仁见智,什么叫防君子不防小人。 等到四个孩子均被安排妥当,戚云恒带着欧阳,先去了二皇子戚雨溟所在的屋子,检查戚雨溟写出的答卷。 之所以把戚雨溟放在第一位,主要是因为他和王绩那一伙人接触最多,戚云恒很想知道他被这伙人影响到了什么程度。 让戚云恒略感欣慰的是,戚雨溟并未因为王绩一伙人平日里的刻意照顾以及那大半日的讲学便把他们推崇的道理作为自己的答案。 在回答欧阳给出的——确切地说,是大皇子提出的——“为什么作诗的能当官,跳舞的却是[贱]人?”这道问题的时候,戚雨溟更是敏锐地抓住了一项要点,写出了一份很能拿得出手的解答。 在戚雨溟看来,会作诗就能当官这种说法其实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反过来——当官的人都是有学问的,而诗词正是学问的一种,所以大部分当官之人都会创作诗词,欣赏诗词。同样的,跳舞的人也不一定低贱,之所以会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不过是因为只有那些低贱之人才会被培养成以舞蹈来供人取乐的伶人,而士族豪门的小姐们即便学了跳舞也不会在人前表演。 于是,戚雨溟便由此得出结论:高雅的不是诗词,而是创作诗词的人;低贱的也不是歌舞,乃是表演歌舞的人。 可惜,戚云恒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在回答第二道题“讲师责罚伴读之事,对否,错否”的时候,戚雨溟的思路就出现了明显的混乱,似乎很不适应这种对与错同时存在的解答模式,空洞地堆砌了一堆辞藻之后,只是在对与错的后面罗列出了一大堆警世名言,有一些甚至是很明显地驴唇不对马嘴,根本不能套用在这件事上。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戚雨溟明显是独立完成了最终的答卷,即便解答时出现了混乱,多多少少还是能够看出他本人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态度——他并不认为讲师责罚伴读是对的,但若是讲师不责罚伴读而来责罚他,那肯定是更加地不对! 看过之后,戚云恒不动声色地放下答卷,让戚雨溟把答卷上的内容复述一遍。 戚雨溟愣了一下便赶忙开始背诵。 虽然并非一字不差,尤其是被他像砌墙一样罗列在纸上的警世名言,很明显地漏掉了好几条,但大致内容和中心思想还是被他正确无误地复述出来,进一步证明了他确实是亲手完成了这份课业。 听戚雨溟背完,戚云恒身形一转,来到摆放在屋子角落的碳盆前,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块火石,把戚雨溟的答卷点燃,扔进了碳盆里面。 戚雨溟顿时脸色一变,但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等答卷彻底烧光,戚云恒转过身来,对戚雨溟说道:“若你遵守了皇夫提出的保密要求,那么,这份答卷里的内容便是你知,我知,皇夫知,其他人全都不知。今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也可以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把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告诉他们。” 一听这话,二皇子终于明白过来,马上心领神会,笑逐颜开。 “儿臣明白!” 第82章 奇思怪想 戚云恒第二个光顾的对象是大皇子戚雨澈。 但一看戚雨澈写出来的东西,即便是戚云恒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险些被戚雨澈开出的脑洞“惊”得破了功。 站在他身后的欧阳更是低下头,直接笑出声来。 没办法,戚雨澈对“职业与地位”这道题的解答方式只能用脑洞大开来形容。 也不知道戚雨澈从哪里看来的或是道听途说来的杂说野史,言之凿凿地声称诗词和舞蹈都源自于古代的祭祀,但这两件事分别为不同的人——据说那时叫做巫——所掌握。这两个巫原本应该分工合作,共同主持祭祀大业,但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终是反目成仇,大打出手。最后,负责在祭祀中唱诵诗歌的巫大获全胜,从此对担当舞者一职的巫展开了无情打压,将其贬为贱籍,从而达到使其永世不得翻身的目的。 戚云恒满头黑线地将这一段看完,总算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把这几页纸摔回到戚雨溟的脑袋上。 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戚云恒才继续向后面看去,总算是眼睛一亮,安下心来。 乍一看,戚雨澈对另一道题的解答可以说是简单粗暴,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若是师,打罚弟子这件事就是对的;我若是弟子,老师打罚我就是错的。 在得出这条结论之后,戚雨澈还似模似样地给出了理由: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暴力的打罚便于管理,就算教不好弟子,也能把他们给管老实了,让他们乖乖听话。但从弟子的角度来说,他们家里可都是给了老师钱的,又不是白学,更不欠这些老师什么,那些当老师的凭什么吃人家饭还打人家孩子啊?!人家雇老师是为了教孩子,可不是为了打孩子! 戚雨澈还把《礼经》上尊师重道的那部分内容和前朝律法中关于伤及他人的条条款款抄写下来,用前者支持老师打罚弟子的正确,用后者说明弟子拒绝老师打罚的合理合法。 这样的解答思路虽有一些强词夺理,还有一些唯我独尊的自以为是,但却比二皇子的生搬硬套精彩许多,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触摸到了整件事的本质——立场决定观点,屁[股]决定脑袋。 但在赞叹之余,戚云恒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心情复杂。 很明显,戚雨澈就是误打误撞才摸到门径,他真正的意思就是他所表达的——我在哪边哪边就是对的,我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根本没往本质的方面联想。 暗暗叹了口气,戚云恒没让戚雨澈像二皇子那样复述自己的课业内容。 只看第一题的解答就知道,这份课业绝对不是哪一个人手把手教给戚雨澈的,只能是戚雨澈自己的胡思乱想。 ——哪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会把好好一篇策论写成神怪传奇啊?! 戚云恒面无表情地把戚雨澈的课业丢进碳盆烧掉,然后便如告诉戚雨溟那般告诉戚雨澈,让他不必将这份课业的解答内容告知别人,至少不必将真实的内容说出去。 然而戚雨澈却远不像戚雨溟那样一点即透,听戚云恒这么一说,立刻梗起脖子,质疑道:“为什么不能说?就算王太傅和那些讲师肯定不喜欢我想出来的答案……连舅舅都觉得不太好……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可是小人行径!我乃堂堂皇子,哪能像个小人一般行事?!大丈夫,敢作敢为!我既然敢这么写出来,就不怕被别人知道!”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 戚云恒对这个大儿子已经完全没了脾气,连责骂他的情绪都生不出来,瞥了他一眼便漠然道:“那你便畅所欲言好了。” 借用欧阳常说的一句话:你开心就好! 戚云恒没再理会自己的大儿子,把守在门外的宫女紫桐叫进来,让她把这个熊孩子看好,别再无缘无故地搞出什么事来,然后就转过身,和欧阳一起去了二皇女戚雨霖那边。 让戚云恒颇感惊讶的是,在对“师与弟子”这道题的解答上,二皇女戚雨霖与大皇子戚雨澈的思路竟然出现了相当程度的重叠。 戚雨霖虽然没像戚雨澈那样那样嚣张地宣称:我是师,打弟子就对;我是弟子,打我就不行!但她也从师徒双方的角度去阐述此事,认为:若是站在老师的立场上,此事就是理所当然也必须是理所当然的;而反过来,若是站在弟子的立场上,老师的这种行为便是即不应该也毫无道理的。 仅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样的话语里就可以看出为师者对自己的地位有多看重,为了维护自己“如父”的地位,他们必然会使用“如父”的手段去管教弟子,而打罚正是这些手段中的一种。 但为师者真正的职责乃是传道授业解惑,从来不包含打罚之权。弟子学得不好,许是弟子无能,许是为师者无能,但无论哪一种原因所致,都不应该也不可能用打罚来解决。 最后,二皇女还强调,伴读替罚和皇子皇女亲自受罚其实一样的,因为他们都是弟子,与为师者对立。 但与其兄长不同的是,戚雨霖在遣词造句的时候,能够让人感觉到一种仰望的视角,很明显是把自己置于弱势的弟子位去审视此事,不像戚雨澈,总是不自觉地展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上位者的自以为是。 而在解答另一道题的时候,戚雨霖也沿用了同样的思路。 可惜的是,她的年纪和阅历有限,只能想到诗贵而舞贱是因为诗人比舞者的地位高,而诗人又没有跳舞的天赋,于是就不遗余力地贬低打压舞者,把自己做不了的事变成自己不屑于做的事。 ——有点太过于想当然了。 戚云恒有些失望,但考虑到戚雨霖的年纪,却也无法像对待两个儿子那样过分苛责。 但戚云恒知道,这丫头很是有些小聪明的,不能像对待老大那样放松随意,当即让她如二皇子戚雨溟那样把自己的课业复述了一遍,确定她并非只是单纯的抄写,然后才把这份课业烧成灰烬。 受到大皇子戚雨澈的影响,戚云恒却是没再提醒戚雨霖可以不将自己对这份课业的解答内容告知旁人。 但就戚雨霖的一贯表现来看,即便是有人问起,她肯定也是理都不会理睬的。 戚云恒这边刚看过三个孩子完成的课业,被派去陪护大皇女戚雨露的宫女红桐便过来禀告,说戚雨露已经完成了课业,请皇帝陛下过去查验。 ——写得倒是挺快。 戚云恒微微挑眉,带着欧阳去了戚雨露所在的屋子。 这么短的时间当然写不出太多东西。 戚雨露一共就写了两页纸,其内容也是四个孩子中最为空洞和偏颇的。 在“诗贵而舞贱”这个问题上,戚雨露直接咬定诗词就是比歌舞高贵,一如人有高低贵贱,月有阴晴圆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而在另一个问题上,戚雨露也把解答的思路局限在了是否应该责罚伴读这一个小点上,并未像其他三个孩子那样扩展到了师与弟子的对立。 至于对的原因,自然是皇子皇女身份高贵,容不得旁人伤及;而错的理由,也简单地出自于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德准则,不该由旁人顶替。 整份课业唯一的亮点在于戚雨露不自觉地告了讲师们一状,说他们不罚皇子皇女而罚伴读其实是欺软怕硬,想要逞师者之威又畏惧皇家之权。 看完之后,戚云恒直接把这两页纸扔进了碳盆,转过头,向戚雨露问道:“为何没能带着课业过来,可是受了他人的阻挠妨碍?” 戚雨露犹豫了一下,终是实话实说,“母妃……不希望儿臣去竞争太子之位……她觉得……这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 戚云恒没有评价吕妃的想法,直接反问道:“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戚雨露咬了咬嘴唇,“如果父皇真的肯让儿臣与兄长们争一争的话,儿臣……想试试。” “朕不会因为吕妃对此事的态度就将你从继承人的名单中移除。”戚云恒给戚雨露吃了一颗定心丸,但跟着就道,“但朕也不得不考虑到另外一点,如果你连自己母妃的些许阻挠都无法解决,将来,遇到国家大事或者百官纷争的时候,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戚雨露答不上来。 戚云恒没有给她想下去的时间,直接道:“这一次便算了,但下一次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朕可不会像这一次这样再给你额外的机会。” 说完,戚云恒便不再多言,与欧阳一起转身离开。 在返回正殿的路上,戚云恒向欧阳问道:“重檐对这四个孩子的课业有何看法?” “半斤八两,不相上下,全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欧阳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不过,你那老大若是能以如今这种心态和心智登基称帝,将来必然是要载入史册,流传后世的。” “……重檐这番话若是被雨澈那孩子听到,定是会将其当作褒奖的。”戚云恒叹了口气。 但凡皇帝,必然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但能够出名到让后世人谨记不忘却不一定是因为其贤能而流芳千古,更可能是因为其昏庸而遗臭万年。 戚云恒听得很清楚,欧阳只说戚雨澈定会成为名君,可没说他会成为明君。 欧阳呵呵一笑,没有解释,也没再多言。 戚云恒也没去追问欧阳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转而问道:“朕打算给他们再出一题,重檐可有什么合适的题目?” “这个如何?”欧阳附到戚云恒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戚云恒立刻扬起嘴角,“若是以这句话做题目,朕恐怕得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一个月如何?” “以他们如今能够接触到的那点学识,时间给多了也没意义,不如定在这个月底,和大朝会的时间错开——二十来天的时间,足够他们胡思乱想了。”欧阳建议道,“还有,若是可以,最好把宫中的书库开放给他们。他们这个年纪,阅历什么的就先别想了,多看书才是正经。” “书库就算了,那里和翰林院太近,就算放他们进去,那边的人也没可能让他们安心读书。”说到这儿,戚云恒忽地话题一转,“对了,去柳县那边抄书的人手,朕已经准备好了。重檐哪一日方便,便把他们接过去吧!” “也别哪一日了,就后天吧!”欧阳道,“一会儿我就让人去柳县那边的庄子里准备一下,把他们的住处安排好——这活儿可不是三五个时辰就能干得完的,可得费些时日呢!” “那就定在后日好了。”戚云恒点头同意。 第83章 爱学不学 说话间,戚云恒和欧阳已经回到了乾坤殿的正殿。 在龙椅上落座之后,戚云恒拿起毛笔,把欧阳建议的课业题目抄写在纸上,然后便命魏公公将四个儿女叫到正殿中集合。 等四个孩子在殿下站好,戚云恒命魏公公将自己刚刚写好的那张纸送到四个孩子手中,让他们相互传阅,同时告诉他们—— 这张纸上的题目便是他们需要完成的下一份课业,而这一次留给他们的时间将会延长一倍,到本月底的最后一日截止。只是接下来,宫中的授课就会恢复,他们要和以前一样,每日到乾坤殿的偏殿里正常上课,不能再把时间全都花费在一份课业上,而且也不能再随意出宫,问询他人,只能求教于宫中收藏的各种书籍。 一听这话,大皇女戚雨露不由得喜形于色。 既然只需要看书、动脑子,那她就可以不将此事告知母妃,不让母妃知道自己又接了一份课业,她要完成课业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再被母妃所阻挠。再加上平日里还要上课,不可能不接触书本纸笔,只要她把解答的思路想好,随时可以找时间、找地方,像今日这样,把父皇留下的课业悄悄完成。 戚雨露这边暗自庆幸,二皇子戚雨溟却有些郁闷。 早上过来的时候,戚雨露就没像以往那样早早跑到惠安宫里找他一起出门。等他到了乾坤殿,戚雨露也像没看到他一样,对他不理不睬。 戚雨溟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之前被父皇考校课业,戚雨溟就因为心不在焉而出了不少错漏。这会儿看到新的题目,戚雨溟也没法把精神集中到接下来需要完成的课业上,不自觉地就把目光转向了往日里总与他形影不离的妹妹,正看到她露出笑容,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难道妹妹已经知道如何解答这道题了?! 戚雨溟心下一惊,终于清醒过来。 眼下可不是关心别人的时候,戚雨溟赶忙收敛心神,重新将那道题目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这次的题目只有一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对否?错否?对,因何而对;错,因何而错? 显然,如同之前的那道“师与弟子”一样,这道题也要从对和错两个方面同时解答。 戚雨溟顿时有些头大,再一细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意思,背脊处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寒意。 ——父皇,莫不是意有所指? 戚雨溟立刻想到,已经被免职的王太傅和那些讲师便是书生,他自己的亲外祖父似乎也是读书读出来的大臣,同样逃不开书生的身份。 也就是说,他为了完成上一份课业而请教过的那些人,在父皇的眼中,全都是百无一用之人? 戚雨溟顿时有些慌张了。 大皇子戚雨澈看到题目后的反应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截然相反。 这句话,戚雨澈在话本小说里见得多了,马上就能说出一大堆子丑寅卯来论证其对乃至其错,心情自然也是轻松愉快,毫无负担。 至于这道题与他本人有何关联,他却是想都没有去想。 年纪最小的二皇女戚雨溟在看到题目后,其心情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懵。 在思考书生有用没用之前,戚雨霖觉得她首先应该搞清楚这句话里提到的书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范畴—— 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做书生呢? 若是念过书的就算,那伺候她读书写字的宫女是不是也能叫做书生? 若是并非这样广泛,那又该缩小到什么程度,秀才、举人,还是中了进士或者当了官的? 戚雨霖越想越觉得此题无从下手,郁闷之下,表情也愈发地严肃凝重。 坐在上面的戚云恒把四个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 见他们已经把题目传阅了两三个来回,戚云恒便命魏公公将那张写有课业题目的纸张收回,对他们沉声说道:“关于这一次的课业,你们回去之后再慢慢思考,接下来,先去偏殿那边见见你们的太傅和讲师,听他们说一说今后的授课章程——你们或许已经知道了,朕辞退了王绩太傅和一些讲师,他们教导无方,又擅用私刑,实在是枉为师表。” ——父皇果然不认同讲师责罚伴读之事! 一听这话,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样的念头。 戚云恒没有理会四个孩子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朕已经命人告诫过郑太傅和其余讲师,从今往后,宫中不得再出现打罚之事。你们几个愿意学,他们便用心去教;不愿学,他们也不必再在你们的身上浪费力气。同样地,你们喜欢学什么,便放开去学,朕不会阻拦;不喜欢的,朕也不会勉强。” 说到这儿,戚云恒刻意停顿了一下,等四个孩子差不多已经把这句话回味了一次,接着便语气一转,多了几分凌厉。 “然而身为皇子皇女,你们也有自己必须要负担的责任,只要你们还不想抛弃自己身为皇族的身份地位,有些事,就必须要学,必须要做!”戚云恒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你们也要记住,你们之所以读书向学,乃是为了守住你们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为了你们自己——不是为了朕,也不是为了你们的母妃,更不是为了其他什么相干或是不相干的闲杂人等!若是你们中的哪一个不想学,不想当那劳什子储君,大可以说出来,告诉朕!因为你们不想做的事,还有其他人想要抢着去做!朕不是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朕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朕缺少什么也不会缺少一个想要继承皇位的儿女!所以,只要你们不想,朕绝不会强迫!” 这句话说完,除了最小的戚雨霖一如既往地瘫着脸,余下三个孩子的表情都出现了一些极为明显的僵硬。 这时候,戚云恒却再次转换了语气,重新用和缓轻柔的声调说道:“不好的话说过了,现在,朕要再说一点你们喜欢听的——这个月底,也就是这一次的课业完成之后,朕会从中挑选出两个最能让朕满意的。作为奖励,朕会满足这二人每人一个小小的愿望——注意,只能是一些的小小愿望,像是摘下天上月亮还有立其为太子这样的妄想之事,想都不要去想!” “啊呀,立太子也可以当作愿望啊!” 戚云恒话音刚落,戚雨澈便恍然大悟又满心遗憾地叫出声来。 “戚雨澈,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朕在说什么?!”戚云恒顿时满头黑线,朝着戚雨澈瞪了过去。 “听……听到了。”戚雨澈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赶忙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不去触父皇的霉头。 ——好好一次训诫,又被这小子搅和了! 戚云恒克制住心中的烦躁,但也完全没有了继续说教下去的心情,干脆挥挥手,让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内侍把这四位殿下送往偏殿。 等四个孩子离开大殿,戚云恒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自己下首的俊俏皇夫,心情总算晴朗了几分。 欧阳也注意到了戚云恒的视线,亦感受到了他的不爽,笑了笑,率先开口道:“中午去夏宫用膳吧?正好顺路送我回去。” “好。”戚云恒立刻展颜一笑,点头应下。 另一边,四个孩子在抵达偏殿后最先见到的不是讲师,而是自己的一众伴读。 大皇子戚雨澈率先冲上前去,朝着自己那四个伴读的胸口挨个砸了一拳,然后就扬起下巴,得意地宣布:“父皇已经说了,从后往后再不会有讲师敢于责罚咱们,替罚之事更是不会再有!” 一个伴读立刻开心地叫起了“万岁”,被身边人使劲一拽才意识到这会儿还不是撒欢的时候,这里更不是撒欢的地方,赶忙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惹得戚雨澈一阵大笑。 二皇子戚雨溟和大皇女戚雨露的伴读也如他们两个一样,一向都是混迹在一起的,今天也不曾例外。 于是,当戚雨露下意识地朝自己那群伴读走过去的时候,便发现戚雨溟竟然跟在了她的身侧,和她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两人的视线也不自觉地产生了交汇。 戚雨露这才恍然惊觉,她今天竟然连句话都没和二皇兄说过! ——这可不太好! 戚雨露赶忙扬起嘴角,朝身侧的戚雨溟挤出一丝轻笑。 不等戚雨露想好怎么解释,戚雨溟便主动凑了上来,轻声问道:“妹妹今天这是怎么了?” 戚雨露咬了咬嘴唇,看了眼已经近在咫尺的伴读,没有回答。 戚雨溟也意识到眼下不是可以说悄悄话的场合,只好像以往一样先把戚雨露的手拉住,然后迅速道:“一会儿和我去惠安宫用午膳吧,母妃让人准备了八宝鸭,你一向都很喜欢吃的。” “……好。”戚雨露略一犹豫便答应下来。 虽然她现在不太想在二皇兄的面前强颜欢笑,但再一想到回到宜安宫就得面对母妃,向她解释自己如何不顾她的反对,完成了父皇布置给他们的课业……戚雨露便觉得,还是强颜欢笑更为简单容易一些。 戚云恒为每个儿女安排了四个伴读,但就在其他三人都已经与各自的伴读胜利会师的时候,二皇女戚雨霖的身边却只多了个胖胖的万莨。 至于余下的三位伴读姑娘,有两个混进了戚雨露的伴读队伍,与他们打成一片;还有一个孤零零地站在偏殿一角,不去其他人那里聚堆凑热闹,也不来理睬戚雨霖和万莨。 戚雨霖也一样没有理睬她们,带着万莨,自顾自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第84章 不争朝夕 不一会儿,守在在偏殿门口的内侍扬声唱礼,请皇子皇女和一众伴读到个各自的座位上坐好,然后将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的郑太傅和讲师们请进殿内。 郑太傅姓郑名郝,在京城里有一个绰号叫“正正好”。 郑家虽也算是个有名有号的世家,但郑郝本人只是郑家旁支里的一名寻常子弟,前朝的时候也没做过官,考了一个举人的功名后便在京城里开了间私塾,没再继续谋求上进。 无论背景,还是声望,乃至年纪,郑郝均无法和王绩相提并论,唯有一点,却是王绩望尘莫及的——在郑郝私塾里读过书的学生,考秀才时的合格率是各家私塾中最高的,仅一次过关的成功率就高达五成以上! 而在郑郝那间私塾里读书超过五年的学生中,至今未能博取秀才功名的人还不到一成,而且多是因为意外去世、身体不佳等客观原因,用不着私塾这边担责。 这样的业绩放在民间自然是璀璨夺目,光彩照人,但在随便抓个人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朝堂上,却是连声“久仰”和“佩服”都换不来的。 然而举荐郑郝的却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户部尚书万山。在看过此人的生平之后,戚云恒也对郑郝生出了兴趣,直接点了他做太傅,与更加“德高望重”的王太傅平起平坐。 但郑郝并未因为皇帝陛下突如其来的赏识就翘起尾巴,飞扬跋扈。 王太傅在的时候,郑郝一向是低调做人亦低调做事,每日按部就班地来宫里上课,上完课就立马收拾东西归家,既不和同僚攀谈,也不在宫中钻营。 若是皇子皇女乃至他们的伴读在课堂上走了神,甚至做起了别的,郑太傅也一向是视而不见,管都不管,更别说责罚打骂了。即便是皇子皇女在课业上出了差错,郑太傅也只会以一种极为谦卑的姿态“恳请”皇子皇女改正错误,勿要再犯。 在宫中授课的讲师们大多瞧不起郑郝的这种行径,觉得他缺少文人的骨气,更不配为人师表。 然而时至今日,在他们看来更有傲骨也不缺少傲气的王太傅却被皇帝陛下逐出宫去,软弱可欺的郑太傅反而留了下来,一家独大。 戚云恒的四个儿女对这位郑太傅倒是都没什么坏印象。一方面是因为他从不打罚他们,也不端着为师者的架子,装腔作势;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负责教授的古文课比其他课程更有意思,更让人爱听,再枯燥乏味的文章到了他的手里,也会被解析得生动有趣,通俗易懂。 现如今,王太傅被逐,郑太傅便成了一众讲师里的领头人,再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今日也是由他带领一众新旧讲师过来与皇子皇女们见面,并将几位新讲师的姓名来历介绍给四位皇子皇女。 除此以外,郑太傅还向皇子皇女们宣布,根据皇帝陛下的圣意,除了史学、算学、礼学、律法等几门必修课业,余下的,诸如诗词、声乐、骑射之类,都将改为赏析和进修两种授课方式——前者不设置考核,选了这种授课方式的人只要眼睛看,用耳朵听便够了;后者却是要认真学习,每月考核一次,而且考核的结果还会上报给皇帝陛下,由皇帝陛下来给与相应的奖励或者惩罚——至于选择哪一种,却是要由四位殿下自行决定。 在场的孩子们还是头一次在这种事情上享受到选择的权力,除戚雨霖之外的三个人立刻就“选什么以及怎么选”这个问题与各自的伴读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戚云恒对四个孩子的选课结果毫无兴趣,亦不在意。 在看过四个孩子完成的课业之后,被戚云恒单拎出来摆到日程上的,是再修缮几座宫殿,把四个孩子——尤其是年纪较大的那三个,从其母妃的羽翼和爪牙下[解]放出来,让他们能够以独立自主的状态去学习,去成长,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戚云恒把自己的想法和欧阳交流了一下,就“又要花钱”这件事感慨了一番。 欧阳随口提议道:“言传不如身教,耳闻不如目睹。你不如早点把几个孩子带到大朝会上,让他们亲眼看看皇帝是怎么当的,君臣又是怎么相处的,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什么叫阴谋,什么叫阳谋,什么叫杀人不见血,害人不用刀。” “重檐说得不错,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二者本就该相辅相成!”戚云恒立刻眼睛一亮,击掌叫好。 戚云恒是真不耐烦教孩子,更不觉得皇帝这份差事是通过教导就能使其胜任的。 但他若是真把这些孩子丢到一边,置之不理,皇宫不会因此就风平浪静,皇宫外也免不了要生出些流言蜚语,满朝文武也必然会没完没了地对他谏言,扰得他不得安宁。 这样一想,戚云恒便觉得,还真不如像欧阳建议的那样,把几个孩子早早摆到朝堂上,使满朝文武与他们直面相对,直接对着他们几个品头论足,指手画脚,省得他这个做父皇的夹在中间,受罪受气。 当然,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未必是几个孩子能够看得懂的。 即便是看懂了,也未必就能承受。 但身为皇子皇女,若是连这样一关都熬不过去,那他或她也只能享受权力而无法掌控权力,老老实实地去做富贵闲王或者嫁人生子就好,继承人的候选名单上是不必再写这人的名字了。 而那些承受住了的,也能早一些明白,皇帝的宝座上布满荆棘,坐在上面的人也时时刻刻都在如履薄冰,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随便说点什么便能一言九鼎,一呼百应。 但这件事也用不着想到便要做到,非要争一个朝夕出来。 戚云恒暗暗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迁宫的事情筹备好,等几个孩子相对独立之后,再送他们去感受实实在在的朝堂。 很快,三月的另一次大朝会便如期而至。 因欧阳早就要求过不出席今日的大朝会,早上出门的时候,戚云恒便没有把他叫醒。 但大朝会正式开始后,戚云恒却意外地发现,王绩被解除太傅一职的事并未成为这次大朝会热议的焦点,甚至都没有人站出来为其鸣一句不平。 戚云恒正在那边暗自狐疑,户部的一名侍郎忽地站了出来,奏请皇帝陛下鼓励民间生育,让百姓们多多养育儿女,补充战乱导致的人口不足。 今日的议题打从一开始就集中在了春耕上,户部的官员们一边向皇帝陛下和满朝文武汇报全国各地的春耕筹备,一边针对这些筹备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 因此,乍一听到这道奏本的时候,戚云恒并未太过在意,正打算用一句“知道了”敷衍过去,下面的朝臣却一个接一个地附议起来,甚至还有人提出了更进一步的鼓励措施,比如免税、赏银、分地……总之,想方设法地让百姓们敞开肚皮,使劲去生。 一听到要花钱,戚云恒心里的那根弦就一下子绷了起来,再发现此事竟然无人反对,心里面更是不由自主地犯了嘀咕。 经济民生这一块乃是戚云恒的弱项,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之后,戚云恒也掌握了一项诀窍,那就是:宁慢勿快,千万不要急着做出决定。 兵贵神速这种话只适用于战场,因为战场上的机会真的是稍纵即逝,失不再来;而在经济民生的领域里却是相反的,一拍脑瓜想出来的主意才是最最要不得的,稳妥二字永远都要摆在首位,宁可无为而治,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地胡乱插手。 此外,阅历和经验也早就告诉过戚云恒,越是所有人都赞同的事,越是要三思而后行。因为这样的事一旦在施行之后出了差池,那可是连个背锅之人都别想找得出来,只能由他这个拍板定案的自吞苦果。 心念一转,戚云恒便和朝臣们打起了太极,只让户部那边先针对此事拟定一份章程,然后再交给他慢慢思量,顺势将这个议题撂到了一边。 等到大朝会结束,戚云恒照例先和六位尚书见了一面,把大朝会上冒出来的诸多事宜重新梳理了一遍,顺便讨论了一下今日热议的人口问题。 除刑部尚书朱边以“术业有专攻”、“微臣不擅长此道”为理由,退出了讨论,余下的五位尚书全对此事表达了支持,只是在如何鼓励百姓生育的细节上出现了一些纷争。户部尚书万山以为应该从税收上着手;吏部尚书米粟却认为免税对国库的影响太大,下面的官员实施起来也有些复杂,不如直接奖励牲畜钱粮,直观且又便捷;礼部尚书纪鸿则认为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花钱,口头上的褒奖足矣。 听他们这么一争论,戚云恒倒是有了决断——继续搁置,回去问问他家皇夫再说。 相比朝堂上这些和自己一样只懂得想当然尔的大臣,戚云恒还是更信赖他家皇夫一些。 别的不说,至少他家皇夫比这些人更清楚怎么过好日子,也清楚怎么在自己大口吃肉的同时,让手下人也能喝上肉汤。 戚云恒不知道欧阳的手里到底掌控着多少土地,养了多少户人家,但在他已经知道的那几处农庄里,戚云恒就没见过哪一户人家是吃不饱也穿不暖的。 十年前,欧阳就曾带他去过自己名下的几座农庄。在那里,家家都是青砖瓦房,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挂着腊肉,养着家禽。孩子壮实,妇人圆润,男人们即便是风吹日晒,辛苦劳作,一个个也都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在接欧阳回宫之前,戚云恒也曾派人去欧阳隐居的山庄附近打探过,得知那附近的平民百姓大多依附于欧阳的山庄,十来年间,虽也遇过土匪,遭过兵灾,但有山庄的引导和庇护,能扛就扛,扛不了就躲,竟也不曾遭受过太大的损失,和其他地方一比,简直就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现如今,戚云恒把皇庄交到欧阳的手里也有两个月了,虽还没有见到什么产出,但他亲自过去看过一次,明显能感觉到庄子里的佃户们有了和普通百姓不一样的精气神,多了一股子干劲,笑起来都让人觉得特别地灿烂。 于是,当天晚上,戚云恒来到夏宫的时候,便和欧阳说起了增加人口的话题。 第85章 得不偿失 戚云恒还未把话说完,欧阳就变了脸色,打断道:“这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蠢主意,洛西之乱也就刚过去一百年吧?怎么一个个就全不记得了?!” “洛西之乱和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联?”戚云恒诧异地问道。 越西之乱乃是前朝那位开国皇帝在位末期发生的一场□□,究其根源,据说是洛西之地的百姓与当地的官员起了纷争,但当地的官员在事件发生之初有些处理不善,以致于纷争加剧,终是演变成了一场覆盖了整个辽西的大□□。 据说,成国的第二位皇帝,也就是康隆帝,便是因为平息了这场暴露才受到先皇嘉许,得以继承皇位,登基为帝。 “前朝开国的时候便搞过催生人口那一套。”欧阳冷冷说道,“可孩子生下来只需要十个月,长大成人却需要十几年,不可能吹口气就嗖地一下马上变大,下地干活,去军队里当兵。在这些孩子能够如其父母一般为国家、为朝廷流血流汗之前,他们得先成长,得先穿衣吃饭,得先消耗掉父母那一辈人的劳动成果。然而在此期间,土地还是那些土地,能够干活的人也还是那么几个,出产的粮食也一样不会变多。若是朝廷不去催生人口,同样的一亩地可能只需要养一个孩子,但催生人口之后,这一亩地就要养两个、三个甚至五六个大活人!供给五个人吃的粮食和供给一个人吃的粮食,它能一样吗?这中间产生的缺口,最后形成的窟窿,谁去补,拿什么去补?!” “开始的时候,前朝的官员也如你手下的这些蠢货一样,又是免税,又是发钱,干得不亦乐乎,结果刚推行了两三年,户部那边的财政就先吃不消了。只是,税可以不再减免,钱帛也可不再发放,但生下来的孩子却不可能再塞回到他们的娘肚子里去!而且朝廷的政令传达到百姓当中是需要时间的,等乡下的百姓们知道再怎么生也没有好处可拿的时候,家里的孩子都已经生出一大串了。” “催生人口的政策刚一推行的时候,大家都还察觉不到什么,但十几年一过,婴孩长成半大小子,原本能养活三口之家的土地就得去养活两倍甚至三倍的人口,原本还能够温饱的人家立刻就变得连饱饭都吃不上了,原本还算富裕的人家也变得只能勉强糊口。”欧阳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洛西那边适合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再怎么开荒也无济于事。你也知道,人一饿,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偏偏当地的官员并未察觉到乱象的根源所在,把当地日趋恶化的治安当成穷山恶水出刁民来处理,根本没往粮食上想。于是,吃不饱饭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起铤而走险,结果便形成了□□。” “重檐怎么对此事知道得这般清楚?”戚云恒疑惑问道。 “你以为,欧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是怎么来的?”欧阳用的虽是疑问句,却没想要从戚云恒那里收获答案,接着便揭晓了真相,“完完全全就是用洛西人的人头堆出来的。” 戚云恒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久久不能发声。 欧阳也没再说话。 即便是历朝历代有名的昏君,也不曾干过因为宠爱一个妃子就赐其家人世袭罔替爵位的蠢事,康隆帝赵河又不傻,欧家的庆阳伯之位,当然也不可能是贵妃欧槿的功劳。 但那段往事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那样的功劳,亦是不要也罢。 欧阳刚刚率兵过去镇压的时候,真是如切菜砍瓜一样容易,只是杀着杀着,他和他手下的士兵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的对手没有盔甲,没有刀兵,但却比他们更不畏死,更敢拼命。 欧阳当年也曾抓到过俘虏,审问过他们,然而得到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字—— 饿。 据抓到的暴民供述:挨饿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相比之下,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于是,他们宁可战死,也不愿饿死。 得知这一点后,欧阳也曾想过向朝中求援,调拨一批粮食过来,喂饱了饥民,自然也就没有了暴民。 但与赵河那边一联系,欧阳才知道,因建国之初的催生人口之策,此时的成国,举国上下俱是嗷嗷待哺,即便是最为富饶的两河流域也拿不出富裕的粮食赈济周边。好在其他地方大多还能自给自足,尚没饿到如洛西这般暴起生乱的程度。 无奈之下,欧阳也只能重新举起屠刀,将饥饿的暴民送往阴曹地府,使洛西之地的人口恢复到土地能够供养的程度。 赵河继位后,发布的第一道政令就是加大各地的兵役和徭役。 这道政令虽然使得民间怨声载道,也使得赵河自己饱受诟病,却也将各地的青壮从土地上抽调出来,使其受到国家和朝廷的统一辖制,血腥残忍但却行之有效,终是规避了洛西之乱的再次重演。 但这样的政令也使得成国朝廷在民间的声望一落千丈,给继任者埋下了祸根。 而这样的脏活儿,欧阳也不想再干第二次了,即便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也不行! “总而言之,这种比纸上谈兵更坑人的国策是绝对不能推行的。”欧阳沉声说道,“生孩子这种事,原本就不应该由皇帝来管,那是老天爷的活儿!跟老天爷抢活干,那是要遭报应的!再说,朝堂上的那些蠢货就只想着生,却不知道孩子生下来之后还需要养的——当然了,那些家伙大概也没几个是养过孩子的,不知道也是正常。” “重檐说错了。”戚云恒轻咳一声,“除了朱边,其他人都是有儿有女,子孙满堂。” “有儿有女和养过孩子可不是一回事。你得知道,生孩子的是孩子他娘,养孩子的是奴婢和奶娘,至于他们自己,可曾喂过一次,带过一天?”欧阳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你可以随便找人去问,看这些官员中有几个知道自家的孩子一顿饭能吃掉几两米,做一件衣裳又需要多少尺布!” “不用问了。”戚云恒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朕就不知道。” 受到这个话题的影响,戚云恒和欧阳的心境虽不相同,心情却都有一些低落。 戚云恒也没了带欧阳去泰华宫玩乐的兴致,直接在夏宫这边洗漱歇息。 两人躺到床上,欧阳才想起自己今天为何没去大朝会,随口问道:“今天的大朝会闹的是这个,没因为王太傅的事吵架?” “没有。”戚云恒道,“许是王绩那老货终于想通了,或是被什么人给点醒,终于发现以他如今的身份,本就不适合当什么太傅,教什么皇子。” 王绩的亲孙女可是当今皇后。皇后若是生下嫡子,他就是下一任皇帝的曾外祖父,理该避嫌让位;若是生不出来,他就算把别的皇子教得再好再出色,教出花来,到最后也只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得不偿失。 怎么想,都是亲孙女生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帝更为靠谱,偏偏王绩却钻了牛角尖,根本就没把亲孙女的存在放在心上。 当初看到一群官员上奏章举荐王绩的时候,戚云恒就觉得疑惑:给庶皇子当太傅,你这是认定自家孙女生不出孩子了吗? 本以为王绩没这么蠢,肯定会主动请辞,戚云恒才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举荐。 没曾想,王绩那边竟然连自谦的话都没说上一句就接受了他的聘用,反倒把戚云恒这边闹得是进退两难——虽然他确实没有让王皇后生孩子的打算,至少目前还没有,但这样的事,他自己知道就好,哪能摆到明面上,让众人皆知啊? 嫡庶有别,这是人世纲常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如皇帝陛下就应该高高在上,黎民百姓就应该俯首称臣。 撼动了这个秩序,就等于撼动了皇帝的地位。 皇后若是生不出孩子也就罢了,可一旦生了孩子,而且还让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那么,即便是这个孩子不如其他兄弟聪明,也没有其他兄弟勇武,他也必然是更必须是无可争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如今的戚云恒并不需要这样一个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存在,更不希望这个继承人的母族姓王。 王家的女儿,做皇后是很不错的,但当太后……可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 直白点说,皇后的家族,收拾也就收拾了;母后的家族,却不是想动手就能动手的。 好在,他的那些熊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仅仅一个月,就折腾出一桩事情,给他制造了一个将王绩从宫中驱离的契机,使他在弄走这只老鼠的时候,不必伤及到王皇后这个玉瓶。 “那老货兴许是当年被严永昌压得太狠,以至于压坏了脑壳。”听戚云恒这么一说,欧阳也随声附和了一句。 王绩与严永昌相争的时候,戚云恒和欧阳的年纪虽小,却也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尽数看在眼中,对王绩一心想要胜过严永昌以雪前耻的心态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呢,理解归理解,他们又不是王绩的爹娘,哪来的义务去帮他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严永昌确实是比王绩多了些远见卓识。”戚云恒评价道。 第86章 孤芳自赏 严永昌与兴和帝虽有师徒之谊,但一看到成国的形势不好,前途无“亮”,他便早早为自己和家人安排了退路,把次子严之武送出去当了叛军,一家人也从成国朝堂的纷争中退了出来,只把当贵妃的女儿留在宫中做策应。 后来,一发现戚云恒的东山军已经占尽优势,严永昌立刻又果断站队,让次子严之武投靠了东山军,并借此机会,在戚云恒的阵营中为长子严之文谋得了一个官位。 现如今,严永昌本人虽然隐居在家,但两个儿子却在华国的朝堂上站稳了脚跟,只要家中后辈足够争气,再出一个纵横新朝的权臣亦是指日可待。 “对这二人的才华能力,我是不好评价,但说到养女儿,我认为还是王家更胜一筹,至少是更加靠谱。”欧阳冷笑一声,“过两年,你若还要选秀,可千万记得,别把严家的女儿选进宫来,省得被人戴了绿帽子都不自知,万一喜当爹,给别人养了儿子,那乐子可就大了去了!” “这又是怎么一说?”戚云恒饶有兴趣地问道。 “严太傅的小女儿,当年宠冠后宫的严贵妃,可是给兴和帝那家伙戴了一个大大的绿帽子!”欧阳看似直言不讳,实则有所保留,“她一边在皇宫里当着贵妃,一边和外面的表哥郎情妾意,偏偏兴和帝那傻子全未察觉,还总为她和皇后置气,闹得夫妻不和,后宫无序。” “这可真是个……” 大八卦。 戚云恒张了张嘴,终是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最后那两年,严家人还真是给他提供了不少消息,大到成国的兵力布置和粮草运输,小到京城里的朝堂纷争和权臣龌龊,为戚云恒顺利抵达京城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这也是戚云恒大方地将严之文提拔到吏部任右侍郎的原因所在。 有功,自然要赏。 但听欧阳今日这么一说,再一想他们的所作所为虽然对自己有利,可也确确实实是背叛了前朝,品德上亦有不堪,戚云恒对严家人的观感立刻恶劣了许多,心中更是暗下决定:绝对不能让严家的女儿进入宫廷,即便是给他当儿媳妇都不行! 虽然猜到王绩被免职一事为何会忽然间没了声音,但戚云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第二日就把掌管金刀卫的都督潘五春叫进宫来,让他去调查此事的幕后因由。 没过两天,潘五春便送回了结果。 如戚云恒曾经预想到的,王绩本人是不想对此事善罢甘休的,早在大朝会之前,就已经联络了一众门人弟子,让他们寻找关系,在三月十五的大朝会上向皇帝陛下发难。 但就在他们这群人闭门协商的时候,一个名叫常安的弟子却站了出来,直白地质问王绩:您老人家若是想做太傅,想教皇子,当初干嘛还把自家孙女扶上皇后的宝座?您不知道权臣和国戚是不能兼职的吗?历史上唯一一个肩挑过两职的那位可是实实在在地谋了权篡了位的!有这一位做先例,皇帝陛下他是脑子进了水了,还是被驴给踢了,才会把第二次这么干的机会送到您的手中?您是不是以为皇帝陛下是傻子啊? 被这个名叫常安的弟子如此一问,其他人顿时也清醒过来,恍然大悟。 可以这么说,只要王皇后还是皇后,王家的老一辈,包括王皇后她亲爹,都别想在华国的朝堂上担任要职。但要是王皇后不再是皇后,出了什么事情,王家也一样落不得好,轻则损失掉一个有王家人血统的皇帝,重则就是株连九族,抄家灭门。 正如常安那人所言,权臣与国戚本就是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除非你想谋权篡位,让当今的皇朝换个姓氏。 到了这会儿,王绩再怎么不想善罢甘休也无法再煽动起众人的情绪,一众门人弟子还反过来劝他息事宁人,让他安下心来,好好培养家中子弟,待太子降生后再谋求建功立业之机。 据在场的眼线描述,王绩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却也百口莫辩,有苦难言,只能强作笑颜地自嘲了几句,把送女入宫之事推给家中晚辈。 因沐恩侯的爵位确实是落在了王皇后的父亲头上,并未授予王绩,这一借口倒是不曾引来旁人讥讽。只是向皇帝陛下发难之事也必然是不了了之,王绩只能就此作罢,将一众门人弟子送出家门。 据闻,此事一了,王绩便病倒在床,汤药不断。 听过潘五春的汇报,戚云恒顿时通体舒畅,心情大好,对那个名叫常安之人也生出了兴趣。 戚云恒倒不是觉得此人的眼光有多好——看出这一点的肯定大有人在,但敢于当着王绩的面讲出大实话的,他却是惟一一个。 戚云恒现在正想再招揽几个直臣,最好是那种既有远见卓识又不乏赤胆忠心的。 戚云恒当即又给潘五春分派了活儿,让他去调查常安的背景来历,若是这人身世清白,可以一用,便找机会将此人领入宫中,与自己见上一见。 当晚,心情愉快的戚云恒便把欧阳拉到了泰华宫,领他欣赏自己重新布置过的欢愉之屋。 金光闪闪的物件已经全被移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飘荡着幽香的暗色圆木。 但这一次,戚云恒没再费力气去做什么牢笼,直接在一面墙上竖起了一排仔细打磨过的木头栅栏,并在栅栏上悬挂了一些助兴的道具,还把欧阳送给他的穿衣镜做成了屏风,竖立在栅栏对面的墙壁前。 见地板上铺满了软绵绵的羔羊皮,欧阳直接甩掉鞋子,光着脚踩了上去。 戚云恒也有样学样,赤足跟在欧阳身后。 “你倒是不怕被人知道。”欧阳在栅栏前站定,顺手取下一个护腕似的皮质镣铐,一边把玩一边吐槽。 镣铐腕部的皮革似乎也是用羔羊皮制作的,软软的,摸起来很是舒服,即便扣在手腕上也很难留下什么痕迹。用来串联两个护腕的金属锁链同样是柔软的白银,中间穿插了一些柔白的珍珠,肯定是一扯就断,比上一次的黄金镣铐还要虚有其表。 “这些东西都是在宫外定做,然后送入宫中的。”戚云恒混不在意地笑了笑,“知道的人不会说,会说的人不知道,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呵呵。”欧阳轻笑一声,转过头来,伸手搭住了戚云恒的肩膀。 戚云恒心下一喜,以为欧阳今夜要谋求主动。但不等他把喜悦的情绪表露出来,欧阳便用力一推,将他推到了栅栏边上,接着就听见咔咔两声脆响,戚云恒的两只手腕已经被栅栏上的两个镣铐锁在了身体两侧。 戚云恒也知道这些镣铐根本锁不住人,稍一用力就能把镣铐上的锁链挣断,惊了一下之后便放下心来,也放弃了马上挣脱的打算,准备先看看欧阳想要对他做些什么。 欧阳却不急不慌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然后,他把这根腰带系在了戚云恒的左手臂上,将他的左臂与背后的木栅栏牢牢捆在了一起。 接着,欧阳又解下了衣袍里面的裤带,并把裤子脱了下来,随手丢到墙边,跟着又把这根裤带绑在了戚云恒的右手臂上,将他的右臂也与木栅栏捆成一团。 两根带子全部捆好,戚云恒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不是想挣脱就能挣脱得掉了。 这时候,欧阳已经把自己的魔爪伸向了戚云恒的腰带,将其解开后,反向一系,把戚云恒的虎背熊腰也给捆在了木栅栏上。 做完这些,欧阳向后退了一步,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然后重新回到戚云恒的身前,捧起他的脑袋,送了他一记响亮的热吻。 但不等戚云恒将这记热吻加深,延续,欧阳就已经再一次地向后退去,而且这一次足足退了六七步才停了下来,与戚云恒拉开距离。 然后,欧阳解开自己的发髻,将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又脱下衣服,一尘不染地站在戚云恒的面前,轻笑道:“我好看吗?” “好看!”戚云恒直盯盯地看着欧阳,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咽了下口水。 即便已经看过了千百遍,更亲自感受了千百遍,戚云恒依然觉得面前这个妖精似的家伙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一个,从头到脚,从发丝到肌肤,从面容到身体,无一处不令他着迷。 “那就好好看着。”欧阳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背对着戚云恒,正对着镜子,开始在那里举臂撩发,搔首弄姿。 戚云恒顿时血脉喷张,险些落了鼻血。 欧阳没去理他,在戚云恒和镜子之间顾影自怜般地自我赏玩了一会儿,终是转过身来,回到木栅栏的旁边,从上面取下一些珠串和银链,缠在自己的脚踝和手臂上。 在此期间,欧阳还把这些东西放在腰胯处试了试,终是觉得不那么合适,怏怏作罢。 “你准备的东西也太少了吧!”见木栅栏上已经挑不出更多可用的物件,欧阳很不满意地抱怨起来。 “重檐想要什么,朕明日便让人去做。”戚云恒想也不想地接言。 虽然他现在的感觉很像是要炸掉一般,但这样的美景也着实值得人去耐心等待。 反正,他家皇夫又不会把他捆上一宿…… 应该……不会吧? 戚云恒越想越没信心,欧阳却灿烂地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再让你把它们用在我的身上?同样的蠢事,我怎么可能会做两次!” “这怎么会是蠢事?这明明是好事……妙事……人世间最大的……乐事……” 戚云恒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欧阳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搂住他的脖子,挂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接下来,就请你好好享受喽!” 欧阳伸出舌尖,在自己的双唇上慢慢舔过,意味深长地露出笑脸。 第87章 贼心不死 这一夜,戚云恒过得很是煎熬。 尤其是最开始的半个时辰,欧阳让他重新体会了一次只能看而不能吃是怎样一种难言之痛。 然而欧阳这边也同样不觉得好受,在把戚云恒撩拨得血脉偾张的同时,他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终是不得不解除了戚云恒身上的捆绑,让他能够重获自由,放手施为。 然后,欧阳便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作孽。 ………… …… 第二天,戚云恒睁开眼便意识到魏公公没来唤醒,惊愕了须臾才回想起来,今日休沐,昨晚把欧阳带到泰华宫的时候,他特意吩咐过魏公公,除非有紧急军情送达,不然的话,莫要擅入打扰。 还好,还好…… 戚云恒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旁仍在酣睡着的欧阳。 欧阳的手腕上还戴着一截羊皮镣铐,只是镣铐上的链子已经断掉了,珠子散落得到处都是,另外一半却是不知所踪。 这些镣铐确实很不结实,甚至都有些对不起它所拥有的名字,但戚云恒弄来这些东西也只是为了增添情趣,并不是真的想将欧阳拘束起来,更不想伤害到他的身体。 戚云恒伸出手,把欧阳揽入怀中,轻抚着他光滑细嫩的背脊,看着他宛若画卷的睡颜,心里面不由回想起了昨晚欧阳问过他的那句话—— “好看吗?” 好看。 真好看。 更重要的是,这么好看的人,是属于他的。 戚云恒默默想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终是按捺不住,身子一翻,压在了欧阳的身上。 身上骤然多出的重量立刻将欧阳从睡梦中惊醒,然而刚一睁开双眼,戚云恒的面容就映入眼帘。 欧阳顿时松了口气,抱怨道:“又闹腾什么啊?就算叫我起床也不用……呜呜……” 话未说完,戚云恒已经打开他的身体,跃马扬鞭,冲锋陷阵。 尚未出口的话顿时被突如其来的侵袭顶撞得支离破碎,欧阳的身体也如一座已被敌军攻破的城池,纵想反抗亦是为时已晚,只能似待宰羔羊一般,任由入侵者收割。 颠簸,碰撞,哼叫,喘息。 重刃无锋,亦能披荆斩棘,将彼岸之人送入生死迷离的极乐异域。 ………… …… 食色,性也。 能战胜它们的,也只有它们彼此。 中午时分,精[虫]大军终是溃败在肚腹的叫骂声下,戚云恒和欧阳也从[色]欲的控制中逃脱,自屋子里钻了出来,去楼下寻找可以满足食欲的吃食。 但午膳过后,戚云恒也没把欧阳送走,只将他塞进寝殿的床榻上补眠,然后命魏公公率人将这几日积留下来的奏章搬到床榻旁边的书案上,让他能够一边批阅奏章,一边欣赏自家皇夫的睡颜。 欣赏皇夫的时候,心情自然是美好得无与伦比,然而转头再一看书案上那堆小山似的奏章,戚云恒的心情便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了谷底,一时间又生出了任命左右丞相来帮他分担政务的念头。 但就目前而言,戚云恒还不想将手中的权力也给分担出去,手里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能胜任左右丞相这两个要职。 有时候,戚云恒都想让欧阳帮他批阅奏章了,只是他也知道,欧阳一向都是甩手掌柜,连自己家里的琐事都懒得去管,统统交给管家之类的手下人处置,皇庄那边的事情也都丢给那个小太监黄朋以及皇庄里的钱夫人打理,他本人只负责下达指令,掌控进度。若是让这家伙帮自己分担政务,在担心百官知晓此事而对自己吹胡子瞪眼之前,戚云恒得先担心欧阳耐心耗尽,一把火把这些奏章都给烧了。 等等—— 下达指令,掌控进度? 戚云恒的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他也可以效仿。 但很快,戚云恒便又摇了摇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法再好,也要先有人可用才行。 还是先把今年的科举搞起来,尽可能多地招揽人才吧! 戚云恒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朱笔,认命地继续批阅眼前的这堆奏章。 总而言之,短期内,他是别想得闲的。 当晚,戚云恒才与欧阳一起返回夏宫,照例留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一早,戚云恒早早离去,欧阳也被他起床的动作惊醒,好不容易等他离开,正准备钻回被窝再睡个回笼觉,庄管家的胖脸就从帷幔外探了进来。 “主子,别睡了。” “什么事?” 欧阳立刻清醒过来。 庄管家最知道他的习性,若是没有要紧事,太阳照[屁]股之前,绝不会过来打扰。 这一次也不例外,欧阳一问,庄管家马上将圆滚滚的身子也挤进帷幔,说道:“前天晚上,姓沈的跑到夏宫找您,被我拦了下来,问他过来干嘛,他只说有要紧事,必须和您面谈。” 欧阳愣了愣,很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猜测道:“会不会是永泰宫的事?” 戚云恒说过要找沈真人调查永泰宫的密室,只是后续如何却没和欧阳提起过。 “我觉得吧,不管是什么事,他冒然跑来见您这种行为都很遭人膈应。”庄管家恼火道,“这也幸好是主子和您那位皇帝夫人都不在,不然的话,撞到一起,怎么解释?” “你刚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这家伙有多烦人了。”欧阳撇嘴冷哼,“你前阵子还说已经把他解决了——解决个屁啊!” 庄管家也很是郁闷,“我以为这家伙已经死心了呢!” “什么死心?死什么心?”欧阳注意到庄管家的用词,疑惑地看了过去。 庄管家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欧阳立刻瞪起眼珠,“说!” 庄管家顿时露出一张苦相,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主子,你没发现那家伙对你起了色心?” “啥?”欧阳眨了眨眼,刹那间有些没明白庄管家在说什么。 庄管家也没继续解释,和欧阳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晌,欧阳终是自行领悟,顿时脸色一变,“那烦人精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就我看,暂时还只是有心,没胆。”庄管家纠正道,“至于以后,那就不好说了。” “没以后!”欧阳磨牙道,“直接弄死他,省得恶心我!” “弄死他容易,善后却是麻烦,您别忘了他身后还有一个道宗呢!”庄管家提醒,“再说,丑牛要的机关傀儡,您也还没给他弄来呢!” “我就不信,这天底下只有沈烦人一个会做机关傀儡!”欧阳嘴上说着硬话,心里却也知道,沈真人这家伙能不动最好还是别动,悄无声息地解决他的法子倒是不少,可若是逼得道宗再送一个人过来,可未必有他这么好忽悠,好糊弄。 心念一转,欧阳问道:“他真有那种心思?别是你瞎猜的吧?” 庄管家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欧阳立刻明白过来,挑眉追问:“确认过了?他亲口承认了?” “哎——”庄管家长叹一声,“我之前敲打过他一次,他也答应得好好的。我就想着,这点小事没必要让您烦心。没曾想,那家伙还是贼心不死。” 听庄管家这么一说,欧阳倒是冷静下来,重新想了想,开口道:“暂且也不必把他想得太糟,兴许人家只是单纯地觉得某些要紧事不好让你这样的下人转达。” “呵呵。”庄管家并不这样觉得,但也没有反驳。 “我先和他见一次……”欧阳说着说着便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沈真人,而是因为他郁闷地发现这个相见的时间很是麻烦。 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他也很难不露形迹地在皇宫里乱窜。再说,夏宫里可是有戚云恒的眼线,若是他在夏宫里消失过久,很容易捅到戚云恒那边,被戚云恒知道。 可晚上也一样不甚方便。前半夜的时候,不陪戚云恒闹上一通是很难睡觉的;等戚云恒睡着了,他也累得腰酸背痛,不想动弹了。 总之,白天麻烦,晚上辛苦。 但权衡之后,欧阳还是给沈真人发了只纸鹤,约他后半夜在秘居相见。 当天晚上,欧阳把戚云恒哄得睡了觉,然后就再一次点起了安神香。 这一次有庄管家帮忙看着,欧阳倒是不担心戚云恒被人给唤醒,但还是本着莫要平地起波澜的考虑,做好了速去速回的打算。 等他到了秘居,沈真人已经等候多时。 欧阳是不想和沈真人废话的,一见面就直言问道:“找我什么事?” 沈真人这边却迟疑起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欧阳立刻黑了脸,但依旧懒得和沈真人多言,直接将神识放了出去,顿时把沈真人“压”得身子一颤,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好几步。 “道友或许不知道,我这人的脾气其实很是不好。”巴掌送出去之后,欧阳冷冰冰地再次开口,“道友可是想验证一下?” “不……我是说……那个……” 沈真人是真的被吓到了,但更多的却是羞愤,一时间便有些语无伦次。 被庄管家敲打之后,沈真人确实想要斩断情丝,免得害人害己。 然而感情这种事一贯是和理智反着来的,越是觉得不应该,心里头就越是难舍难弃。 前几日,戚云恒请沈真人去永泰宫调查那处前朝遗留下来的密室。 沈真人过去一看,还真是发现了不小的问题。 但沈真人并没有立刻将查出的结果告知戚云恒,反而因此事生出了一丝妄想。 或许,他可以利用此事,从皇夫那里谋求一些“好处”。 沈真人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得到怎样的好处,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小人行径,只是还不等他纠结出结果,欧阳便悄然出现。 然后,沈真人便遭到了欧阳本人的当头棒喝—— 就你这点能耐,还妄想要挟人家? 别做梦了! 第88章 见机行事 被欧阳威吓之后,沈真人终于说了实话。 正如欧阳猜到的,沈真人被戚云恒请去永泰宫查看那里可有不妥之处,结果,沈真人虽未在那间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密室的隔间里发现什么——就算是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肯定早过了法术所能探查的时效,却发现永泰宫外面的结界法阵曾经遭人篡改,镇魂辟邪的那部分被人抹消,改换成了聚灵养魂的效果。 就其改动后留下的痕迹来看,这件事起码发生在百八十年以前,绝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仅从这一点也可以推断,永泰宫里,恐怕是有过一只老鬼的,而驻守在皇宫里的前朝禅宗法师对此事的发生必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始作俑者。 欧阳立刻追问:“每座宫殿里都有单独的结界法阵?” “也……也不是每座都有,但诸如永泰、泰华、慈安、凤栖……这些重要的宫阙都是必须要布设的……至少……惯例如此。”沈真人越说声音越小。 “但永泰宫的法阵被人篡改,你却是刚刚才知道?”欧阳磨牙道,“也就是说,在皇帝陛下请你去永泰宫调查之前,你根本不曾去这些宫殿里挨个查验?!” “我……我把皇宫外围的法阵全都校对过了。”沈真人自知理亏,但又有些委屈,忍不住辩解道,“之前驻守在皇宫的禅宗法师根本不曾对这里的结界法阵做过维护,好多地方都出现了各种程度的损耗乃至毁坏,连安放在法阵核心的灵石都有好几块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灵力耗尽碎掉了,还是被禅宗给贪墨了……我把外面那部分法阵修复好,带过来的材料就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哪还有余力去理会皇宫里面的……” “你不会开口要吗?你鼻子下面的那张嘴巴是画上去的吗?!”欧阳连珠炮似地一通反问,“就算你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难道你的宗门也没有吩咐过你,没给过你指点?!” “我……”沈真人欲言又止。 见他这副模样,欧阳心下一动,瞪眼问道:“你不会只想着传承自己流派的机关术,就没考虑过给道宗做事吧?!” “……前五年,本就不必为宗门做些什么。”沈真人张了张嘴,终是讲了出来。 “那五年后呢?!”欧阳愈发火大。 修者保护皇帝可不是什么义务奉献,人家也是要谋求好处的! 只不过,建国之初,皇帝的势力还不够强大,手中的罗网也尚未覆盖全国,修者那边当然也不能急于杀鸡取卵。等新朝皇帝的势力在广袤的国土上扎下根来,修者所属的宗门才会利用皇帝的势力到民间去收罗天材地宝,为自己宗门内的修者们谋求福利。 至于皇帝那边肯不肯为他们出力,从来都不是修者所属的宗门需要担心的事情。 他们总会有各种办法、各种手段让凡人的皇帝们心甘情愿地为其献上珍宝,比如一次关键的占卜,比如一颗保命的丹丸,比如对某个子嗣的额外庇护…… 据欧阳所知,即便遇到一个真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且不肯为修者效劳的皇帝,修者那边也不会采取什么强硬的手段来迫使皇帝就范,尤其道宗——你不给我们好处,我们就不为你出力,一报还一报就是,谁有那么多空闲收拾你啊! 欧阳原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反正那些所谓的天材地宝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对戚云恒这样的普通人也毫无用处,即便是找不到甚至找都不找,每年也可以用几块好玉再加些精工巧匠制作的人间锦绣应付过去。 如今这些修者能做的事情已经很是有限,大家维持个面子上的和平往来也就够了。 但今日听沈真人这么一说,欧阳才猛然惊觉—— 这家伙根本就没把这些事告诉戚云恒! 道宗再怎么推崇“无为”、“垂拱”,也不可能连自己碗里的东西不见了都坐视不理。一旦发现该得的好处没有得到,免不了要派些人手过来调查事情原委。 到那时,沈真人固然会有些麻烦,但最麻烦的还是他欧阳! 一想到这点,欧阳就火冒三丈,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沈真人也没能自圆其说,把“五年后”这三个字反复嘟囔了几遍就没了声音。 欧阳不由冷笑,“你是不是以为五年的时间足够你把机关术传扬出去,然后便可以撂挑子走人,把皇帝和道宗全都丢到一边,让他们互相掐架去?!” 沈真人依旧没能反驳,因为他就是这般打算的。 此刻,他的心里亦在暗暗嘀咕:这有什么不对的,他给人间留下了那么大的好处,又帮皇帝省下了毫无意义的供奉,遗留下一点名为麻烦的小尾巴,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看到沈真人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欧阳真想用一记□□把这家伙劈死算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 ——不能和这种蠢货一般见识! 欧阳用力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将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便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明日,你就将永泰宫的事告诉皇帝,顺便把那些宫殿里的结界法阵全都需要检修维护的事也告诉他,让他把你需要的东西、人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准备好!然后,再把道宗需要他在五年后开始缴纳的供奉的事也和他说清楚!接受不接受是他的事,说与不说却是你的责任!” 说到这儿,欧阳语调一扬,声音也愈发尖锐,“你真以为你只需要在皇宫里待个四五年就可以重获自由?别做美梦了!五年,你连一个徒弟都别想教得出来!想想你的师傅花了多久才把你教到出师!” 沈真人被欧阳当头棒喝,一通叱骂,脑子虽然还是不太清醒,但多多少少也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太想当然了,也太不负责任。与此同时,沈真人亦在暗自庆幸:幸好没把要挟的话说出口,不然的话,他现在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 心虚,外加羞愧,还有一些不能诉之于口的小心思,沈真人自是对欧阳的话莫无不可,言听计从。 沈真人的态度如此端正,欧阳反被弄得有火难发,把该说的话说完便只能郁闷地将此事暂且作罢,转而询问沈真人会不会制作能够以假乱真的人形傀儡。 这是欧阳在路上想出来的主意。 就沈真人这种不靠谱的表现,天晓得他还能在京城里滞留多久,若不趁着还能利用的时候,赶紧把他的价值用尽,今后再想找人恐怕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了。 再说,欧阳最近也确实有些分身乏术,戚云恒把他“盯”得太紧,而他又没有太多的借口可找,倒不如弄个替身出来,让他能从眼线们的注视下开溜。 一想到自己需要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替身,而丑牛又恰好需要一个人形态的机关傀儡,欧阳便灵光一闪,生出一个想法—— 既然如此,为何不合二为一,一举两得? 于是,欧阳便有了向沈真人索求机关傀儡的理由,也不必将丑牛的存在暴露出来。 沈真人正巴不得能有理由与欧阳多多亲近,一听到他似乎有求于自己,立刻眼睛一亮,也没说自己能不能做,直接追问道:“欧道友对这个傀儡可还有些别的要求?” “能跑能跳能走路,越像真人越好。”欧阳道,“若是能与我一般无二,那是最好不过。” ——与欧道友一般无二的人形傀儡? 沈真人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构想了一下,莫名地竟有些怦然心动,赶忙定了定神,追问欧阳对这个傀儡的细节要求。 欧阳对机关术一无所知,哪里会知道该提怎样的要求,更不好让沈真人发现他对此事早有预谋,干脆道:“若是道友能做,那就直接做最好的!需要什么材料,列张清单给我,我来提供!” “最好的……” 沈真人显然将这句话当了真,自言自语地念叨了几遍,很快站起身来,翻出纸笔,唰唰唰,真给欧阳写出了一张材料清单。 写好之后,沈真人转过身来,把清单递给欧阳,“道友请看,不知你可有办法将这些东西找到……凑齐?” 欧阳接过一看,嘴角顿时有些抽搐。 沈真人真的是一点都没跟他客套。他说要最好的,沈真人就真的按照最好的标准给他规划起来,选取的材料也没有哪一样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满眼都是秘银、精金、陨铁、雷木、鸾胶、月丝、鱼珠……随便哪一样都可以让如今的修者们眼红乃至拼命。 沈真人也知道自己列出的这张清单有些狮子大开口,强人所难,见欧阳冷着脸,好半天不作声,赶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也不一定非要按着单子上来,有不少材料都是可以被替换掉的,只是观感和性能会差上一些……” “我先找找看。”欧阳打断道。 虽然清单上的东西有些骇人,其中几样,连一直致力于四处搜刮的欧阳都不曾听闻过。但欧阳原本也没打算自掏腰包去给丑牛制作这个机关傀儡,到底采用何种程度的材料,自然也用不着他去操心。 ——先拿回去让丑牛看一眼再说吧! ——也不知道他藏下多少私房,够不够做这个傀儡。 欧阳收起清单,抬头对沈真人道:“沈道友放心,不管能不能凑齐这些材料,也不管这个傀儡最后能做成什么模样,在下都不会让沈道友白白辛苦——有什么要求,道友尽管开口就是。” 沈真人心下一喜,只是还不等他张嘴,欧阳便话音一转,继续道:“只是呢,这世上的事总要一码归一码,分个清楚明白。即便是我有求于道友,也不可能任道友为所欲为。更何况,我的脾气也着实算不得好,若是道友太过逾越,让我忍无可忍——那道友也莫要怪我翻脸无情,让道友难堪!” 第89章 不可复制 “我……” 沈真人不确定欧阳这段话是在暗指什么,想要为自己辩解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欧阳很不耐烦和沈真人这种性子的人打交道,但也知道,跟这种人说话绝对不能含糊,更不能绕弯子,不然的话,对方听不懂,更容易把自己给绕进去。 “前日,道友不请自来,可是险些给我添了个大麻烦!”欧阳直白道,“谁家也不会欢迎恶客登门,这样的行径,一次也就罢了,倘若再有下一次,我也只能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道宗换个人来!” “那……我……我要是有急事找欧道友……” “一封纸鹤足矣。”欧阳冷脸道,“我那管家乃是可信可靠之人,修为亦不比道友逊色,我纵有不便,他亦可代我行事。” 总而言之,有事找管家,别来烦我! 喜欢我是你的权力,我阻拦不了,但这样的事,你不必说给我听,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欧阳不打算戳穿沈真人莫名其妙生出来的那点花花肠子,但也不会给他留下妄想的余地和可能。 当然了,仅靠言语上的威逼利诱是起不了大作用的,不然的话,庄管家的敲打也不会只让这家伙安静了短短几日。 欧阳已经拿定主意,正好再过几日,夏宫便要开始修缮,到那时,他定要在夏宫里布下一座严密的法阵,把那些不走“正门”的家伙统统拦在墙外,进都别想进来! 回到夏宫,欧阳一边换下外出的衣袍,一边向庄管家抱怨,“我到底有什么好,这一个两个的,全都放着女人不理,专往我身上盯?” “脸呗!”庄管家一本正经地答道,“您这浑身上下,也就是一副皮囊还能让人眼前一亮,不然的话,难道您还以为是气质,是德行?” “这也太浅薄了!”庄管家的话不中听,却也让欧阳生出了无可奈何的共鸣,长叹道:“红粉骷髅,皆是虚妄。戚云恒一介凡夫俗子也就罢了,沈烦人好歹也是修炼有成的,怎么也看不透呢?” “再怎么修炼有成,他不也是人吗?”庄管家接言道,“是人就没可能变成神仙的,也永远都逃不开七情六欲,吃喝拉撒。再说了,您自己个儿不也没娶个母夜叉回来欣赏她的内在美不是?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老天爷赋予咱们人类的本能,哪是想摆脱就能摆脱得掉的?” “照你这么说,我只要没了这张脸,岂不是就可以静享安宁?”借着殿内长明的烛火,欧阳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自嘲地勾起嘴角。 “那是必然的。”庄管家肯定道,“不是我说丧气话,您要是真没了这张脸,不说旁人,就是您那位和您如胶似漆的皇帝夫人,肯定也要打个板把您给供起来,真真当佛爷使了。” 欧阳没有反驳。 在他自己看来,若是没有这张好看到天妒人怨的面容,他和戚云恒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酝酿出那么一桩孽缘,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现在,什么将来。 这时候,庄管家话音一转,继续道:“话说回来了,主子您可是最没资格谈什么红粉骷髅的。您说这话,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再说,您要是真觉得这张脸不好,毁掉就是,多简单点事啊!可问题就在于——您舍得吗?” 庄管家的话其实一语双关,但欧阳只当自己没听出来,对着镜子照了照,很快就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拿腔作调地叹息道:“自然是舍不得的。这么赏心悦目的脸,连我自己看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哪里会舍得毁掉?” “那您还废什么话啊?!”庄管家翻了个白眼,将欧阳脱下的衣服收了起来。 “对了,把这个带回府里给丑牛过目。”欧阳赶忙把沈真人写给他的材料清单从衣服里翻了出来,丢到庄管家的手中,“制作机关傀儡的事,我已经和沈烦人说好了,这张纸上的材料就是制作机关傀儡的时候需要用到的。你让丑牛好好看看,哪些能够弄到,哪些已经找不出来,尽快给我个回音……算了,让他直接报给你吧!反正,我已经把路铺好了,接下来,还是由你去和那家伙打交道,我就不出面了——对了,该给他的报酬给足,别到最后搞得我好像亏欠他什么一样。” “其实,这位沈真人也并非一无是处。”庄管家轻咳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要才华有才华,要背景有背景,长相和身材也都说得过去,人虽愚了点,但也可以称之为憨直……呃,您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庄管家话未说完就发现欧阳已经冷了脸,赶忙管好自己的嘴巴,掀开通往内室的帘子。 欧阳白了庄管家一眼,没和他计较,收起冷脸,迈步进了内室。 内室的床榻上,戚云恒还在酣睡,对欧阳的去而复返无知无觉。 欧阳掐掉安神香,脱掉身上的单衣,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榻,在之前睡过的位置上重新躺好。 但躺了一会儿,欧阳便不自觉地转过头来,看向平卧在他身侧的戚云恒。 戚云恒的睡相一贯很好,一看就知道是被打小[调]教过的,睡熟之后,身体就会自觉恢复到四肢舒展的仰卧状态。 而欧阳却是恰好相反,一旦睡着,天晓得会睡出什么造型,什么模样。 戚云恒的面容其实也相当地有卖相,五官端正自不必说,更主要的是多了一股子威风凛凛的霸气,只要稍稍板起脸来,便可不怒自威。 从男性的审美来说,这样的脸才最容易引起同性之人的钦羡,不像欧阳,好看是好看,可若是随手抓一个男人过来,询问他是否愿意长成欧阳这般模样,十个里面至少有八个是不愿意的。 欧阳对自己的这张脸倒是没怎么在意过。 前一世的时候,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想方设法地活着了,哪还有闲暇去关注自己的长相。虽也知道自己长得好,但这种好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便利,也不曾让他有过什么麻烦。 这让欧阳觉得,身为男人,最重要的还是金钱、权力、地位——只要有了这三样,容貌什么的,再丑也无伤大雅,再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等到进入鬼域,皮囊这东西,直接就不存在了,大家都是一个模样,黑咕隆咚,无形无色,差别也只在于强弱而不在于美丑。 一直到这一世,欧阳才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去感慨自己的好模样。 然而,一个人若是活到欧阳这种地步,美与丑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又怎么可能再让他生出什么解不开的芥蒂,当然也不会因为旁人的观感就去改变自己的样貌容颜。 虽然庄管家一口咬定沈真人对他起了色心,但就欧阳自己的观察,这人顶多就是被他的容貌所迷惑,根本还没到上心的地步。只要冷处理一下,隔上一段时间别见面,让这人忘了他的模样,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再不会有下文。 至于回应沈真人的喜欢,欧阳更是想都不曾想过,即便被庄管家挤兑调侃,他也对这人生不出半点兴致乃至性趣。 沈真人的性格是一个方面,但更主要的却是他的性别。 他是一个男人。 虽然欧阳接受了戚云恒做自己的枕边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能以同样的方式接受其他男人。 说到底,欧阳并没有和戚云恒一样的嗜好,比起泥一样的男人,他还是更喜欢水一样的女人。 欧阳可以被动地接受戚云恒,只要身体被抚慰,被伺候得足够舒服爽快,什么前面后面上边下边,统统不是问题。可若是反过来,让欧阳去担当主动的一方,在床笫间扮演丈夫的角色,那问题可就要大了去了—— 欧阳也曾在夜半醒来时,暗搓搓地想着来而不往非礼也,打算好好地“回报”戚云恒一次,然而直盯盯地看着那肌肉分明的虎背熊腰窄臀,欧阳的小兄弟却罢了工,怎么都不肯起身干活,逼得欧阳不得不郁闷地承认,这种事,也是要看“天赋”的。 好在,戚云恒从没流露出想要在床笫间更换角色的念头,欧阳也乐得装糊涂,顺水推舟,专心享受。 但这样的关系并不是换个人也可以复制的。 这一世,还没有哪个人能像戚云恒一样与欧阳熟稔到如此程度。 早在嫁娶之前,戚云恒和欧阳就已经相识多年,虽不是什么密友,却也没什么纷争。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戚云恒大概就已经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那时候的欧阳根本没往那种方面去想,只觉得这人未免有些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碰见。 等欧阳把戚云恒娶进门,两个人也是朝夕相处了近两年,熟悉的程度都要赶上左手摸右手了,戚云恒才借着离别的时机,壮起胆子,与欧阳成就了夫妻之实。 再重逢,已是十年之后,豹子般的青年变成了狮子似的壮汉,难得的是情愫依旧,纵有些许不得已,也不曾阻了戚云恒与欧阳重温旧梦的脚步。 欧阳从很早以前就觉得戚云恒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并且一直都在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努力地行动着。即便是早些年的时候,受经验和阅历的影响,免不了少年心性,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有一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但在察觉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之后,戚云恒并没有因为求而不得便改变自己的心态和理念,他只是调整了目标,换了条路径。 相比之下,欧阳的两段人生外加一段鬼生却很少有过什么明确的目标,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当然,他也曾挣扎着去拼搏,去奋斗,但他之所以这么做,却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标。 对他而言,无论人生还是鬼生,无外乎就是两个字—— 活着。 这一世的话,或许还能多出一些。 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这是小欧阳在把身体交给他时留下的遗愿。 唯一的遗愿。 这个小小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既没有怨恨谁,也不曾牵挂着谁,他只是单纯地为自己不能再继续活下去而感到遗憾。 第90章 日思夜梦 欧阳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将视线转回到戚云恒的身上。 这是他的妻子。 即便是世人都不会接受亦不会承认,即便是床笫间,戚云恒从未半掩过妻子的角色亦毫无为[人]妻子的自觉,但欧阳却一直谨记着,这人是他三书六礼娶回来的妻子。 不管因由如何,既然他已经把他娶回了家,他对他便存有一份责任,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他得让他快活。即便他不是一个女人,也正因为他不是一个女人,他才越要保护他,呵护他,为他排忧解难,为他挡风遮雨,让他不会比一个女人更加凄惨,更加无助。 至少,只要戚云恒还想和他做夫妻,他就不能也不会去做那个率先放开手的人。 十年前如此,今后也是一样。 只是,凡事都有一个限度,无论耐心还是情感,全都经不起无休止的磨损和消耗。 十年前,戚云恒就曾经主动放弃过他,选了另一条更为好走的路。 欧阳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谅, 然而,事不过三。 戚云恒已经消耗掉了一次机会,但欧阳不介意再原谅他一次,让他再继续挥霍一次。 当然,这一次将会是仅此一次。 ——这一次,你又会因为什么而放开手呢? ——权力,美人,还是子嗣? 看着戚云恒熟睡的容颜,欧阳在心底默默发问。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戚云恒的眼睫毛忽地颤动起来,接着便迅速睁开双眼,转过头来,与正在凝望他的欧阳四目相对。 猛然之间,戚云恒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 “……重檐?” “在。”欧阳眨了眨眼,“怎么了?” 听到欧阳回应,戚云恒顿时长出了口气,放松下来。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戚云恒没有细说,但跟着就注意到欧阳此刻的状态不像是被自己惊醒,立刻挑眉反问,“你没睡?” “我去更衣了,刚回床上,还没来得闭眼睛呢!”欧阳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一听这话,戚云恒顿时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古怪表情,嘴上亦道:“难怪我会做那种梦,原来你真的离开了。” “你梦见什么了?”欧阳好奇地问道。 “梦见你离开我,而我却被奇怪的力量困在原地,想要过去追你都迈不开双腿。”戚云恒郁闷道。 呃…… 欧阳眨了眨眼,有些心虚。 戚云恒的梦境和安神香的效果极为相似,这让欧阳不禁觉得,或许戚云恒并非是在做梦,只是在安神香的效果下,无法分辨出梦境与现实。 ——安神香这东西,以后还是能不用就不要用了。 虽然不能将愧疚之心表达出来,欧阳还是抬起手,搂住戚云恒的肩膀,安抚道:“梦嘛,当不得真的。” 戚云恒没有回应,只将身子也侧了过来,与欧阳面对面地躺在一起。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内室里的烛火早被熄灭,只有微弱的月光越过窗棂又透过帷幔,勉勉强强照了进来,使帷幔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借着这微弱的光芒,戚云恒目不转睛地看了欧阳一会儿,开口道:“重檐……不会离开我吧?” “这话从何说起?”欧阳被问得一愣,“好端端的,我干嘛要离开?” “那便好了。”戚云恒没再多言,伸出手来,把欧阳拥入怀中。 欧阳被他这种奇怪的态度闹得一愣,莫名其妙地竟有一些堵心,但直觉却告诉他,不要追问,千万不要追问,那不是你想倾听的,也不是你能背负的。 但这种明显含有别样意味的沉默也是欧阳难以忍受的。 心念百转,欧阳终是忍不住开了口,“说到离开,我倒是想起件事。下个月,夏宫就要开始修缮了。到时候,我总是要搬出宫去。就某种角度来说,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离开?” “为何要搬出宫去,你可以……”话未说完,戚云恒自己就先没了声音。 很简单,不搬出去,住哪儿呢? 出于避嫌的考虑,在后宫里另选一座宫殿是肯定不行的,偏偏轩辕宫前面——不在后宫范畴之内的那几座宫殿全都没有修复,总不能让欧阳住到轩辕殿或者泰华宫去吧? 理论上,此事完全可行,然而戚云恒若是真的这么做了,那前朝后宫必是一片哗然。 此种哗然倒是无关乎皇帝陛下的癖好,关键是这两地距离权力中心太近,很难不让人生出“涉政”的联想,而这却是比皇帝好男风更让世人不可接受的。 事不关己,才可以高高挂起。 皇帝陛下喜欢玩男人还是喜欢玩女人,并不涉及到文武百官的政治利益,自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若是这个玩物搅和到政事当中,妄图去染指王朝最核心的权力,那就等于动了文武百官的奶酪,婶婶可忍,叔叔也不会忍的。 见戚云恒皱着眉头不作声,欧阳便撇嘴道:“看吧,你也知道,在夏宫修好之前,我只能住回自己府里。” “……夏宫要修多久?”戚云恒闷声问道。 早在冬日的时候,欧阳就和戚云恒打过招呼,准备动用自己的人手和财力去修缮夏宫,不用戚云恒那边插手。 “只要不是运气太差,修到一半发现什么地方要塌了,得推倒重建,两个月就差不多够了。”欧阳道,“我又不准备做太大的改动,不过就是把水道和地暖重新翻修一下,再砌个沐浴的池子——只要这三件事做好,余下的粉刷、装潢什么的,几天就可以忙完。” “让他们再快一点。”戚云恒把欧阳抱紧,“我不想再过看不到重檐的日子。” “我又不是搬出去就不回来,隔三差五的,总要过来看一眼进度!”欧阳故作不快地反驳道,“再说,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不进来,你不会出来?难道你还打算把自己锁在皇宫这个大笼子里,再不出宫门一步?那你这皇帝当得也未免太憋屈了吧!” “再怎样,也无法像现在这样日日相见,夜夜相伴。”戚云恒的情绪一点都没有变好。 “你也该清心寡欲地养一养身体了。”欧阳拍拍戚云恒的背脊,吐槽道,“别觉得自己身体好就可劲折腾,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欧阳这样一说,戚云恒终于失笑,松开欧阳,在他的脸颊上掐了一把,“难道重檐搬出去就是为了休养生息?” “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欧阳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也老大不小了,总要学着节制。” “说的也是。”戚云恒点了点头,但跟着就向前一凑,挤回到欧阳身前,与他肌肤相贴,肢体相缠,“那就……从下个月开始吧!” 话未说完,戚云恒的手掌便扣住了欧阳挺翘的双臀,一指当先,攻城掠地。 欧阳没有抵抗,主动打开城门,将敌军的先锋迎了进来。 早在被戚云恒抱在怀里的时候,欧阳就感觉到了他身下利器的蓄势待发,这才特意将话题往油腻荤腥的方向牵引。 对男人而言,再多的山盟海誓,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比不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肉搏。 欲[火]可以焚尽一切烦忧,亦能解决一切哀愁。 ——明天什么的,暂且见鬼去吧! 欧阳闭上双眼,将自己沉浸在戚云恒的掌控之中。 三月的最后一旬,即便是偏北的京城也终于出现了淡妆浓抹的绿意。 当城中的桃花也一朵接一朵地逐渐绽放之后,京城里的很多官宦人家都收到了王皇后的邀约,请家中主妇携女儿及女眷至宫中赏花赴宴。 有心人相互一打听便发现,收到邀约的人家多是刚得了封爵的新贵,余下的即便官职不高,也都是皇帝陛下的旧部,与皇帝陛下有着同甘共苦之谊。 皇夫九千岁的母族承恩侯府也在被邀之列。 斟酌再三,承恩侯府的当家夫人赵氏终是决定带着长媳祁氏和包括欧菁在内的三个已到待嫁之龄的孙女一起赴宴。 在赵氏看来,这场桃花宴十有8九就是一场改头换面的春宴。 许是皇帝陛下想要照顾老部下,担心他们出身寒门又初来乍到,家眷和子女不知该怎么拓展自己的交际圈,这才让皇后开了个头,做出榜样,为这些人铺路架桥。 然而到了桃花宴的正日子,赵氏领着儿媳和孙女抵达皇宫门口,这才发现,今日之宴恐怕并不是穿针引线那么简单。 一家人刚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向宫门口的禁卫通报自家的身份,就看到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被人从宫门口硬生生丢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好半天没能从地上爬起。 ——这是怎么回事?! 欧家人顿时有些发懵,一时间都开始怀疑这是王皇后搞出来的下马威。 向排在他们前面的人家一打听,却得知前面的人家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那二人是在查验身份的时候被禁卫丢了出来,但原因却肯定不是冒名顶替或者图谋不轨,不然的话,禁卫就不是扔人而是杀人了。 赵氏也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疑惑,命人过去通报了身份,拿出被邀请的书函。 承恩侯府和前面的一家人倒是都没受到什么刁难,在确认了身份之后,包括五个主子和六个婢女在内的一行人便被迎入不远处的宫舍,接受宫中嬷嬷的进一步查验。 所谓进一步查验,其实就是搜身,以免有歹人挟利刃混入宫中,行刺宫中贵人。 这时候,赵氏悄悄给负责搜身的嬷嬷塞了一个荷包,向她打听之前被丢出去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见赵氏问的并非什么不能说的宫中机密,她本人又是皇夫九千岁的生母,搜身的嬷嬷便坦然答道:“皇后娘娘邀请的是各家主母,她们这些个妾侍跑来凑什么趣,没把她们的女儿一起扔出去就是给她家男人留面子了!” 第91章 弱肉强食 皇后主持的这场桃花宴迅速成为了官宦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宴会本身并无出奇之处,既不奢靡,也不新颖,整个流程亦是中规中矩。但在宴会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皇后所做的两件事却让这场桃花宴成为了热议的焦点。 宴会开始之前,王皇后命人将所有不请自来的妾侍、平妻、如夫人之流尽数扔出宫门——并不仅仅只是拒绝她们的进入,而是一旦发现便二话不说,直接将其抓起来,扔出去。 皇后的邀请函是发给各家的当家主妇的,但这世上从来不缺少胆大妄为又好奇心重且自以为是之人,而王皇后今日邀请的女眷又着实有点多,当所有被邀请的女眷全部到齐之后,王皇后命人一清点,便发现被丢禁卫出宫门的女人差一点就达到了两位数,其中一个竟然还是冒充正室夫人过来赴宴。 若不是戚云恒早就让金刀卫把手下人的家庭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还特意派了知晓详情的金刀卫过来守门,那冒名顶替的女人恐怕就要成功混进皇宫了。 宴会结束之后,王皇后又一口气派出二十多个教养嬷嬷,将她们送到二十多位正室夫人的身边,与她们一起归家——美其名曰,助夫人们明伦理,正纲常。 因这二十多位夫人并不都是家中拥有封爵的勋贵,王皇后这么做的目的便有些扑朔迷离,对今日这场桃花宴真正目的一无所知的人顿时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但不少明眼人却意识到,王皇后入宫才几个月,哪可能积累出这么多的心腹,被派遣出去的二十多个教养嬷嬷绝不可能是她的手笔,十有8九是皇帝陛下在幕后操控,借皇后之手将这些人安插到官员们的府中。 但是,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勋贵们也就罢了,那些个五品以下的小官又有什么监控的价值,值得皇帝陛下大动干戈,安插眼线? 绝大部分人都是看得清楚却想不明白。 领得教养嬷嬷的夫人们倒是清楚知道,这些嬷嬷乃是皇帝陛下派来给她们撑腰的。有这些嬷嬷在,夫人们的地位就稳如泰山,夫君们再怎么花心多情也不敢再宠妾灭妻,乱了家中的伦理纲常。 但这种事说出来却不光彩,也不好听,夫人们事先又从钱夫人那里得到了叮嘱,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把缘由往皇帝和皇后的身上推——反正她们中的大多数本就是不懂规矩的乡野村妇,确实是需要人来教导她们如何扮演贵妇的。 桃花宴后的第三日,欧阳就收到了钱夫人委托黄朋带给他的感谢信。 正如欧阳预料到的,这些夫人要的并不是毅然决然的和离,而是有人给她们撑腰做主。 如今心想事成,这些夫人嘴上谢的是皇后娘娘,心里面却是对钱夫人千恩万谢。 然而钱夫人却觉得,她们真正的恩公乃是皇夫九千岁,只是为了避嫌,这才假借她和皇后之手,安排了桃花宴上的这番解决之道。 因此,在收到夫人们的感谢之后,钱夫人马上向欧阳送上了自己的谢意,虽不好在信中细说明言,但总要将自己的感激之情表达出来,让恩人知晓。 欧阳倒不觉得自己对这些女人有恩。 在欧阳看来,这一次,他只是和钱夫人一样当了回中间人,真正的解决之道是戚云恒和王皇后想出来的,看似帮了这些正室夫人,实际上,对他们二人亦是一举两得——除了收获到这些夫人的感激之外,戚云恒名正言顺地将眼线安插到了手下人的家里,虽不一定有用,可一旦有用,便是大用;王皇后也借此举巩固了自己的正室地位,让百官和百姓们意识到嫡庶有别乃是伦理纲常,亦为皇帝陛下所认可,也就是说,只要她诞下嫡皇子,太子的位置便无可争议。 欧阳这边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收获了两个字:心安。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接下来,还是得看这些夫人们自己的本事。 说到底,这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女人想和男人平等对话,首先得有能让男人们平等相待的前提条件。 这个前提条件可能表现为金钱、权力、身份、地位,但究其本质却是战斗力。 为什么花木兰领导了男人却不像武女皇那样饱受争议,名正言顺地流芳千古?就是因为她有本事和男人面对面地厮杀搏斗,并且丝毫不逊色于男人。 如果这世上的女人都有花木兰那样的战斗力,不用她们叫嚣,男人们便会主动臣服。 生命的本质,就是弱肉强食。 即便是人世间所崇尚的伦理道德,看似大公无私,扶弱济贫,可人们之所以会遵守,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比制定和掌控这些伦理道德的人更加弱小不堪罢了。 归根结底,不过应了那么句话——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欧阳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慨人生,收到钱夫人的感谢时,他正忙着从夏宫搬回旧宅,同时还要忙里偷闲,帮丑牛炼制秘银精金。 在看过沈真人给出的材料清单之后,丑牛竟然一样没改,全部答应了下来,然后便抛出几处地址,让欧阳派人去那里拿取炼制机关傀儡所需的稀有材料。 到了这时,欧阳终于彻底认定,丑牛和他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只是丑牛诞生的年代更为久远,极有可能是修者还能飞行时就已经修炼有成的老古董。 狡兔三窟,身为远古时代的骨灰级修者,丑牛又怎么可能没有几个藏身之处,报给欧阳的地址,就是他当年栖身藏物的洞府。 但欧阳也不可能为丑牛白白辛苦,在接受他的委托时便把话说好,从洞府里取出的宝物,除炼制机关傀儡所需的材料外,余下的全都二一添作五,要有一半“充公”。只是作为充公的条件,欧阳也要帮丑牛炼制需求量最为庞大的秘银精金。 所谓的秘银精金并不是天然矿石,其本体就是最普通的银和金,只是用灵力洗涤、炼制过,在性能上与原始的纯银纯金产生了差别。 丑牛没有实体,干这活儿非常麻烦,这才不得不求助于欧阳。 这件事占去欧阳不少时间,连刚刚回到他身边的两个手下——鬼火和钢金也没能得闲。鬼火被派出去,带着胡家四兄弟和其他几名心腹去丑牛的洞府里“搬家”;钢金被留在欧阳身边,和他一起炼制秘银精金。 受这件事的影响,连调查兴和帝去向的事都只能暂且搁置,延后。 但调查兴和帝去向的事原本也没有太大的进展,这么多天下来,邬大和邬二只查出曾有一个疑似兴和帝的人在庆阳伯府——如今的承恩侯府附近出现,至于这人在那附近做了什么,后来又去了哪里,却是一点正经可靠的线索都没查出来。 那个曾经拿了赏钱给欧阳送漆盒的茶楼伙计已经被戚云恒手下的金刀卫严密监控,庄管家好不容易才避开金刀卫,与这人单独见了一次,结果这人却连兴和帝的画像都没认出来。 据庄管家推测,这人在拿到漆盒的时候,很可能中了*术,即便是送漆盒的人再次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一样认不出来。 从夏宫里搬出来之前,欧阳找机会探了下戚云恒的口风,想知道永泰宫那边的调查是否有了结果。 戚云恒倒也没有隐瞒。 欧阳一问,戚云恒便告诉自家皇夫,派去的仵作竟然在密室搬出来的床榻上发现了尸油的痕迹,由此判定,那里曾经藏有一具尸骸,而且年代相当久远。 再一联想沈真人那边的调查结果,戚云恒的感觉就愈发不好了,总觉得有人在永泰宫里行过蛊毒之术,搞不好会留下什么糟糕的后患。于是,戚云恒便下令,趁着宫中即将大兴土木的机会,将永泰宫彻底拆除,顺便再挖地三丈,看宫阙下面是否还埋藏了什么。 欧阳这边却是脑补出了一幅画面—— 兴和帝打开密室,本想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没曾想,密室的大门刚一打开,一个黑影便扑面袭来,接着便是一声悲凉的惨叫…… 然后,壳子就换了瓤子。 但在脑补之后,欧阳却又想不通了。 如果密室里藏着的真是康隆帝赵河,那成国皇陵里埋着的又是哪个?据前朝的史料记载,康隆帝赵河乃是寿终正寝,死前也不曾遭遇过逼宫□□之事,总不会是他自己把自己困在密室当中,刻意变成鬼魅,而皇陵那边埋的只是一具空棺? 可若真要是赵河自己把自己困在密室,那密室就应该无法再从外界打开——这一点,赵河当年可是特意给欧阳演示过的。也就是说,真要如此,兴和帝就不可能打开密室,见到里面已经做鬼的赵河…… 不,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赵河在他死后,又对那处密室做了手脚,一切便皆有可能。 欧阳猜来猜去,最终却又觉得这样的猜测其实毫无意义。 无论那个送漆盒的家伙到底是赵河,是兴和帝,还是其他什么家伙,到最后,总是要再次露面的。 即便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料的相反,那家伙真的就这么消失掉了,再也没有出现,那么,他到底是谁又什么要紧? 不出现就等于不存在,妨碍不到谁,自然也就无所谓是哪一个。 这样一想,欧阳便将前朝的破事统统丢到脑后,集中精力,先将手头的事情搞定,忙完。 第92章 吵吵闹闹 四月初一,刚刚从夏宫搬出来还不到三天的欧阳又一次回到皇宫,参加轩辕宫里一月两次的大朝会。 一如既往地站在大殿最前排最左侧的角落,欧阳却比从前还要困顿疲乏。 从宫外到宫内需要消耗的时间更长,起床的时间也就更早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却是入宫之后,旷了几日的戚云恒拉着他在乾坤殿里举行了一次时间短暂但却凶猛激烈的“早朝”。然后,戚云恒神清气爽地到龙椅上坐着歇息去了,欧阳却得腰酸腿软地在大殿里继续罚站。 ——真真不公平! ——下一次的早朝干脆别来了,休沐的时候再进宫! 欧阳一边愤愤不平地胡思乱想,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官员们参人奏本。 鼓励生育的事被戚云恒压了下来,以户部拟定的章程不够详尽且太过想当然为由,打回去让其重新拟定。 以官僚们的一贯尿性,这么一挑剔,一拖沓,磨蹭个几个月,此事就很容易不了了之。 户部里都是文官,最怕的就是担责任。 现如今,春耕的事虽然已经步入尾声,老天爷也足够赏脸,竟然没在这一年的这段时间给戚云恒找麻烦,闹出不可忽视的天灾,但户部那边要做的事情依然多得没完没了,根本没空闲对鼓励生育、催生人口的事紧追不舍,抓着不放。 这件事原本就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看见成效的,与官员们也不存在切身的利益关系,做成了固然是可以升官发财的政绩,但做不成也不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升迁。 于是,这一次的大朝会上,相比忙得脚打脑后勺的户部官员,挂在吏部辖下且一向秉持没事找事原则的御史台的言官们反倒更为活跃一些。 自打正月十五过后,大殿左侧的武将序列就愈发地人丁稀薄。 大半的武将都已奔赴各地,保家卫国,效忠皇帝。但他们的家人却留了下来,其中不乏精力充沛却无处可使的半大小子,凭借着父辈乃至爷爷辈的拼搏和运气,得享荣华富贵,本人却胸无大志亦不知立志,整日游手好闲,成群结伙地聚在一起聊猫逗狗,给京中百姓平添了不少烦忧。 听到连续好几位言官上奏章责斥这些勋贵之后,欧阳竟萌生出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奇妙感慨。 想当年,欧阳也是这些纨绔中的一员,只是不屑于和平头百姓们较劲,专门找那些同是纨绔的公子哥们下手。以欧阳为首的这一帮人又有些物以类聚,个个唇红齿白,英俊潇洒,结伴出游的时候,更是香车宝马,好不风流,相当地有看头。再加上他们再怎么胡闹也不去撩拨百姓,百姓们便生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久而久之,竟将他们这伙人戏称为京城一景,有些人甚至还特意呼朋唤友地进城围观。 现如今,这些新晋的纨绔们却是有些不大讲究,互相之间争风较劲不说,还借着身份之便欺男霸女,肆意妄为,使得京中百姓很是怨忿不满。 禁卫定时巡游之后,这种情况倒是有了一定的改善。因禁卫都是皇帝陛下的亲兵,而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又相当地“念旧”且有“担当”,禁卫们自觉有了靠山,做起事来自然就有胆量,凡是遇到纨绔闹事,绝对是抓起来,送衙门,没商量。 与巡街禁卫相对应的衙门又是巡察监,乃刑部下属,顶头上司名叫朱边。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得罪人,只要收到禁卫丢进来的纨绔,那是能怎么严苛怎么严苛,谁来说清都不好使。偏偏这人还是皇帝陛下的近臣外加功臣,真要是铁了心想整治谁,别说纨绔们的老子和爷爷没有法子,就是皇帝陛下也会退避三舍,给朱边面子。 一来二去的,吃到苦头的纨绔们便学乖了,一到禁卫巡街的时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不小心出了门的,也赶忙想法子从街道上消失。若是一不小心惹出事端,家里出面都捂不住了,那也是宁可去京兆府尹那里自首,也绝对不进巡察监的衙门——京兆府尹管的是平民百姓,乃是吏部辖下,做事一向一板一眼,绝不逾越,担当京兆府尹的官员得罪不起纨绔们的老子和爷爷,吏部尚书米粟也不是朱边那种做事不讲情面之人。 但至今为止,纨绔们倒也不曾犯下人命关天的大案要案。只是这京城也不能因为他们暂时没惹出大祸就任由他们祸害下去,言官们的想法也是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恳请皇帝陛下想些办法,把这些纨绔整治一下,管束起来。 在欧阳看来,收拾这些纨绔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们的老子和爷爷先给收拾掉,断了他们耀武扬威的根本。只是现在新朝初建,皇帝陛下还不好卸磨杀驴,寒了人心,这最好的法子也只能想一想便束之高阁。 至于次一些的法子,却是欧阳当年干过的,以毒攻毒,以纨绔治纨绔。 然而这法子也需要先找到合适的人选,不是想一想就能做成的。 官员那边想出的法子就比较老套了,无外乎就是把这些纨绔送进军营、书院,将其好好地约束、打磨一番,争取使他们浪子回头,幡然醒悟。 若是让欧阳评判,这法子其实有利有弊。 有利的一面自然是这法子确实有效,至少短期内有效。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真遇到那种一门心思想要作恶的,你把他的能力培养出来,反倒会让他的恶行进一步加剧扩大,祸害的层面更深、更广。 再说,人是会长大的,即便把这一批纨绔收了监,改了性,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下一批纨绔成长起来,一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更重要的是,国家的人力财力物力是有限的,朝廷里的官职更是有数的,你把勋贵们的子弟全都培养成人才了,把朝廷有限的职位占去了七七八八,那下面的寒门弟子又该如何出头,往上面攀爬? 一个国家最怕的就是阶级固化,尤其是他们这种有着“改朝换代”优良传统的国家,若是关闭了改换门庭的上升通道,让下面的百姓绝了翻身做贵人的希望,那下面的百姓就很容易愤而暴起,把“翻身做贵人”的宏愿改换成“翻身作主人”的野望。 说白了,他们这个民族才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真正患的是别人不寡而我寡,别人均而我不均。 除此以外,固化的上层阶级对皇帝陛下的统治也是弊大于利的。 一旦阶级固化,豪门就会发展为世家,有了和皇帝叫板、与国家抗衡的力量和胆量。 这样一来,皇帝陛下再想搞什么中央集权,再想实现一言九鼎,那便是痴人说梦。 前朝和前朝的前朝的皇帝们费了老鼻子的力气才把“士族”的定义给篡改掉,将士族与读书识字重叠起来,与世家分割开来,戚云恒若是接受了官员们的提议,帮勋贵们培养人才,那绝对是脑子进了水,开历史的倒车!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留着这些纨绔,把他们的行为控制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但又不会彻底禁止乃至使其消失,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利用这些纨绔做支点,翘掉他们的父辈祖辈以及整个家族! 至于那些被纨绔们祸害的百姓,欧阳只能轻叹一声—— 谁让你们选择做百姓呢? 要知道,这世上是没有救世主的。 当一个人把正义的标准交给别人来定义,又把判别正义的流程也交给别人来执行,那么,他最后所能得到的,必然也是别人的正义。 正因如此,当百姓把权力上交给皇帝,上交给朝廷,上交给官员,他们的命运也在那一刻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无论好与坏都只能任由皇帝和官员们涂涂抹抹。 说穿了,不过就是两个字:因果。 戚云恒也没让欧阳失望,头脑清醒地将此事压了下去,既没定下解决之道,更没说要解决此事。 期间还有官员提起兵事,认为国家已然太平,将士们也该解甲归田,回家当老百姓了。 但这人显然忘了,或者是故意忘了,戚云恒从不在大朝会上商议兵事。 早朝的时候,他兴许还会和六位尚书说上一说,到了大朝会,面对一群看过几本兵书就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的文官,他却是连提起的兴致都生不出来,更不想让文官们生出插手武事的野心。 身为皇帝陛下的旧部以及心腹,兵部尚书霍丙申对戚云恒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他本人也不愿意将手中权力交给一群不懂装懂的半瓶水去制衡,每有官员妄议兵事,不必皇帝陛下开口,他便会挺身而出,将这些自以为忧国忧民却不懂帝心的蠢货骂到没声。 今日也不曾例外。 临近午时,大朝会终于在吵吵闹闹中宣告结束。 欧阳还记着早上的不满,戚云恒下朝离开的时候,他没像以前那样跟上,无视了戚云恒那一脸便秘的表情,转过身来,与其他朝臣一起从轩辕宫的正门离开,准备直接回家补觉。 走到半路,陆焯陆二手却凑到欧阳身旁,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九千岁”。 欧阳微微偏头,很是不爽地回了陆焯一双白眼。 ——叫什么不好,偏偏叫这个破封号! 被欧阳这么一瞪,陆焯却是笑逐颜开,马上凑近了一些,小声道:“九千岁什么时候有空,哥几个都想请您吃酒听曲赏美人呢!” ——再叫九千岁,当心我揍你个半身不遂! 欧阳心下郁闷,却也知道这封号是戚云恒给的,陆焯若是不叫这个就得叫皇夫,比九千岁还难听,至于其他的称呼,比如当年的欧三、阳哥、欧老大,如今却是已经叫不得了。 略一唏嘘,欧阳撇嘴反问:“哥几个是哪几个,还有谁活在京城?” “何大,张木匠,郁骨头。”陆焯报完名字就叹了口气,“当年热热闹闹那么多人,如今也就剩这么几个了。” 欧阳却是撇嘴冷笑,“何大那家伙还有脸见我?” 当年,欧阳娶了戚云恒之后,何大虽没在行动上做出什么让人忍无可忍之事,却也没少说风凉话,之后更是撇开欧阳,拉拢了几个人,摆出绝交的架势。 “那时候,他也是年轻气盛,不知好歹。”陆焯也没忘掉当年的那些糗事,被欧阳一讥讽,立刻讪讪地笑了笑。 “二十几岁,不小了。”欧阳完全没有不计前嫌的意思。 他这人最是记仇,但凡别人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他到死都不会忘记,更别提原谅。 陆焯也听出来了,欧阳没有和他们叙旧的兴致,至少,不能带上何大。 陆焯当年就怕欧阳怕得跟老鼠见猫一样,如今又有了地位上的差距,连顶嘴都不敢了,被欧阳这么一嘲讽,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欧阳却是话音一转,“前阵子,你给我府里递帖子是想干嘛?不会就是你刚刚说的这件事吧?” “那倒不是……”陆焯正想解释,却被宫门口的异象引走了注意。 第93章 跳梁小丑 此时,本应庄严肃穆的皇宫正门竟有一些混乱。 比欧阳和陆焯更早离开轩辕宫的大臣们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如寻常百姓一样聚在了皇宫门口,对着前方的什么事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声音不高,却很是吵杂。 很明显,宫门口出了点事情。 欧阳和陆焯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闲聊,迈步朝人堆那边走去。 刚走了一半,宫门外就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好像放了炮仗一般,而伴随着这声巨响,数十只飞鸟凭空而现,在半空中盘旋了须臾便冲天而去,很快就化为黑点,消失在云层之上。 欧阳都被这一景象吓了一跳,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邬大邬二派飞鸟过来找他,但惊愕之后便注意到这些飞鸟都是人工豢养的白鸽,根本不是他家那些野鸟。 ——谁在变戏法?! 欧阳立刻快走了几步,来到皇宫门口。 挤开前面的几排官员,欧阳便看到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一个身穿道袍的假道士。 为什么是假道士?因为这年月的道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这个世界的道宗乃是门派而非宗教,并不像禅宗那样有信仰就可以皈依。即便非要说个信仰什么的,道宗信的也是力量和道理,招揽弟子的时候也只要有天分、有本事的,而那些没天分、没本事的,哪凉快哪呆着去,人家才不稀罕! 身为道宗招牌的道袍更是有着极为刻板的定制,除款式外,衣领衣襟乃至袖口还有特别的暗纹,用以表征穿着者的身份、地位、流派、师承。 而宫门口站着的这个道士,身上的道袍明显是凭着感觉瞎做的,除了款式符合世人对道袍的认知,细节部分,没一处正确,明显就是件水货。 这个假道士的长相倒是相当地仙风道骨,至少比宫里的沈真人更有气度,更有派头,更像神棍。就骨龄判断,这人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岁上下,但一眼看去却是鹤发童颜,不知道是不是染出来的一头白发。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如今这个朝廷已经被道宗认领,其他宗门再想插手,就等于是想争夺道宗的利益,向道宗宣战。而道宗内部也知道驻守京城的是沈真人,不可能再派一个人过来跟他争风夺利。 就在欧阳打量这个假道士的时候,假道士也没闲着,对着皇宫的方向扬声道:“贫道修炼数十载,小有所成,前不久夜观天象,窥得一缕天机!贫道之所以来此,亦是天机所驱,旨在为陛下分忧解难——” 说完,假道士一挥袍袖,一股青烟立刻从其裤腿里冒了出来,飘飘渺渺的,远远望去仿若腾云驾雾一般,倒也很是好看。 等这些青烟消失之后,假道士再次扬声高喊,说的话倒是与之前那句一般无二,明显就是想要引起皇宫中人的注意,最好将皇帝陛下也吸引出来。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大概也是因为散朝的时候,宫门口人多眼杂,守门的禁卫未必会直接上前撵人或者抓人。 欧阳不知道这个假道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但这事也算是戚云恒自己酿出来的苦酒—— 谁让他在祭祀的时候,用沈真人搞出那么一套把戏? 这事一传出去,天下的神棍迟早会像闻到肉味的狼一样蜂拥而至。眼前这个假道士不过是个开始,若是处置不当,产生不了足够的威慑,后续的麻烦就会接连不断,以至于让麻烦更加地麻烦。 夫妻一体,欧阳自然要为戚云恒分忧。 再说,处理这种家伙本就是欧阳的专长,他出面,也好过戚云恒亲自出面。 目光一扫,欧阳便迈动脚步,来到一名禁卫的身旁,伸手将这人腰间的宝剑抽了出来,拎着宝剑就朝那名假道士走了过去。 被夺了宝剑的禁卫大吃一惊,但欧阳的动作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阻止,接着又发现这是皇夫九千岁,身份地位仅次于皇帝陛下的贵人,立刻把想要夺回宝剑的念头从脑海中摒除,微微抬起的脚掌也赶忙落回了原地。 宫门处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欧阳的动作,有的不明所以,有的虽然猜到了欧阳的打算,却又因为难以置信、惊恐胆怯、看热闹不嫌事大等方面的原因而没有上前阻止。 于是,一大群官员以及等着接官员回府的下人奴婢,还有守门的禁卫便眼睁睁地看着欧阳手提宝剑,来到那名正准备再次施法的道士面前,无视这人满面的愣愕,放大的瞳孔,举起宝剑,刷地一下,朝道士挥了过去—— 白光一闪,赤红的鲜血便从道士的脖颈处喷涌而出。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亦随着剑锋高高飞起,画出一道弧线,砸落在宫门前的石板地上。 片刻之后,没了头颅的身体也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宫门口顿时一片寂静。 但紧接着,欧阳身后便又传来了好几声重物落地似的闷响,却是有好几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血腥场景,硬生生被吓昏过去。 欧阳没有理会面前这个已经变成尸体的假道士,也没去关注那些吓昏的官员,将手中宝剑往后一扔,使其落回到被他拔取了宝剑的那名禁卫的脚下,并对这些禁卫说道:“若是再有这种装神弄鬼的家伙出现,别傻站着,先过去把他们的脑袋砍了——砍不死的,再报与陛下;砍死的,直接丢城外乱葬岗去!” 说完,欧阳便头也不回地朝自家马车走去。 随着宝剑落地时的咣当一声脆响,还有欧阳的一番言词,不少禁卫倒是回过神来,随即注意到无论是地上的宝剑还是皇夫的衣着,竟然全无半点血迹。再一看血迹喷发的轨迹和道士倒地的尸身,禁卫们便恍然惊觉,皇夫在切割头颅的时候竟然借用剑刃的力量将此人的身体转了个圈,使鲜血喷出的方向与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好反了过来。 ——好厉害!好可怕! 刹那间,不少人都冒出了一样的念头。 陆焯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他在年少的时候一直跟着欧阳厮混,但那种厮混也就是打打架,骂骂人,即便下手重了点,把人开了瓢,也从未血腥到如此程度。 ——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这才是欧三爷的本来面目? 陆焯正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身边忽然有人低声唤起了他的名字。 “陆大人。” 陆焯被吓了一跳,差点从窜了出去,转头一看,却是个十几岁的小太监。 “陆大人。”小太监灿烂一笑,“咱家奉主人之命过来给陆大人传句话,请陆大人休沐时到主人府上一叙。” 说完,小太监拱了拱手,也没说他家主人是谁,然后就施施然地转过身来,消失在人群之后。 陆焯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太监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如今的皇帝陛下乃是独生子,上无叔伯,中无兄弟,下面也无成年的子女,能用太监还住在“府里”而不是宫里的,只有皇夫九千岁一个。 陆焯定了定神,顺势将视线从前面的腥红色里移开,很快就拿定主意—— 别等休沐了,今晚就过去拜访吧! 宫门处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瞒着戚云恒这个做皇帝的。 戚云恒刚走到乾坤殿的门口,还没来得及进门,高名就亲自过来禀告,说宫门口突然间冒出个会法术的道人,说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但其言行却未免有些古怪异常。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戚云恒也不是那种十几岁且好奇心重的毛头小伙子,根本没想要自己出去一看究竟,更何况沈真人也已经和他说过修者的圈子是怎么回事,有沈真人在,其他有本事的修者是不会涉足京城的,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不是假货就是邪祟。 戚云恒果断下令,让高名率人将这个道人控制起来,查清楚身份来历再做处置。 但高名刚刚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领命而去,一名禁卫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告诉皇帝陛下和自家都督:皇夫把那道人的脑袋给砍了。 “……” 戚云恒和高名齐刷刷地一阵无语。 沉默之后,高名也没敢多言。 能说什么呢?不该杀?杀得好? 那人,活着当然更加有用,至少能审问一下,知晓这是个骗子还是个祸患。 但杀了……也就杀了,快刀斩乱麻,未必就是有弊无利。 反正,怎么说都对,也怎么说都不太对,倒不如沉默是金,等皇帝陛下自己决断。 戚云恒也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禁卫把尸体拖走,把宫门口清理一下。 “去查一查这人是怎么冒出来的,再把潘五春叫过来。”戚云恒转头向高名吩咐道。 “诺!” 这一次,高名终是顺顺当当地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六位尚书也联袂而至。 这一次,谁也没提大朝会上的事,开口就先询问宫门口的死人是怎么回事。 “朕也尚不清楚。”戚云恒对这些重臣一向是“颇为”坦率,直言道,“皇夫斩杀那人之后并未入宫,许是回家补眠去了。” 补眠…… 六位尚书顿时满头黑线,连朱边都不由得嘴角抽搐,生出了甘拜下风之感。 砍了陌生人的脑袋,却不回宫向陛下说明缘由,反而回家睡觉,这心也……太大了吧? 还有,陛下,你那一副与有荣焉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觉得这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还杀对了? 心念一转,六位尚书便郁闷地意识到—— 这事吧,它可能还真就是对的! 那道人是打着世外高人的幌子出现在宫门口的,使出的招数也让人瞠目结舌,很能唬住几个,言谈中更是提到“天机”二字。若是用对付普通人的法子对付他,把他抓捕乃至收监,很容易被恶意之人渲染为皇帝陛下心虚胆怯,之所以将高人抓捕,为的就是隐瞒天机,不将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泄露出去。 而皇夫的这一剑不仅砍没了这人的脑袋,更摧毁了这人刚刚构建出来的身份。 目睹此事之人固然会觉得皇夫当众杀人的行为血腥残暴,不仁不善,却不会再觉得被他斩杀的道人是位世外高人,至于那道人所谓的天机,当然也就成了谎话、笑话。 什么高人会被人一剑就砍掉了脑袋?纸糊的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夫的处置虽然简单,粗暴,但也着实有效。 见六位尚书全都没了言语,显然已经想通了个中关节,戚云恒笑了笑,开口道:“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诸位大人不必将其放在心上,不值得。” “诺——”六位尚书躬身应诺。 第94章 借题发挥 回到自己府邸,欧阳并没有马上补眠,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然后便把邬大和邬二叫了过来,让他们派鸟雀去查找那群鸽子的下落。 假道士虽然是一个人出现在皇宫门口,但这个门口可不是告御状的正阳门,门前的那段石板路也不是谁都能上去行走的。 如果那假道士是有修为会法术的修者倒也罢了,然而问题就在于,他就个会变戏法的普通人,一点真本事没有。若是没有参加大朝会的官员捎带,只靠他自己的能耐,早在双脚踏上那段石板路的时候就已经被禁卫抓捕起来了,哪有可能抵达宫门。 被假道士用来变戏法的鸽子也不可能一直藏在他的身上,总要有个饲养存放的场地。 按照鸽子的习性,飞走之后肯定也不会凭空消失,十有8九会飞回到饲养地去。若是这个饲养地远在他乡,那欧阳也没办法,只能认倒霉;可若是就在京城之后或者附近周边,那肯定逃不过邬大邬二他们的眼睛——能藏下几十只鸽子的地方不是那么好隐藏,即便瞒得过人类,也瞒不了同类的鸟雀。 虽然戚云恒那边肯定也会调查,但谁让这个假道士运气不好,非要跑到欧阳的眼皮子底下作死,还正赶上欧阳被好几桩事情烦得心浮气躁,正苦于无处发泄的时候。 ——他倒要看看,这一次的幕后之人是不是也像赵河一样有本事不被他逮到! 欧阳给邬大和邬二派好活计,转身去厅堂里用膳。 但欧阳刚在桌子边坐好,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庄管家就拿着一张名帖走了进来。 “主子,那个陆二手又送帖子过来了。”庄管家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次是正经的拜帖,说他想在今晚过来拜会主子。” “大晚上的,过来干嘛?”欧阳立刻皱眉。 自打与戚云恒彻彻底底地做了夫妻,欧阳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就克制起来,尽可能地洁身自好,不让宫里那个疑心病重的醋坛子有机会平地起波澜。 但以欧阳和戚云恒的关系,如今需要避嫌的已经不仅仅是女人,和其他男人的往来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像大晚上招待旧识这种事,亦是能别发生就别发生。 再说,京城的晚上可是有宵禁的,陆焯一旦过来,那就没什么可能会在宵禁开始前离开,极有可能是得留在府中过夜的。 这要是被戚云恒知道——知道是必然的,不知道才是没有可能的,轻则打翻醋坛子,与他纠结个数日,严重的话,却是要出人命的,陆二手这个不识时务的蠢货,搞不好便会就此升天。 “送帖子过来的人呢?还在吗?”欧阳马上问道。 “被我留在门房里,没放走。”庄管家答道,“您想让他回去告诉陆二手一声,让陆二手别来?” 庄管家很清楚自家主子和皇帝夫人之间的那点糜烂事,欧阳想到的,他也早就预料到了。 “嗯。”欧阳点头,“让他给陆二手捎句话,不想死翘翘的话,就等休沐的时候再过来。” “知道了,我这就给您传话去。”庄管家嘿嘿一笑,被欧阳一记白眼送出门去。 用过午膳,欧阳正准备去泡个澡,然后去床上补眠,庄管家却阴魂不散地再一次冒了出来。 “又怎么了?”欧阳没好气地问道。 庄管家轻咳一声,“宫里来人了,请您入宫禀事。” 欧阳不由得有一次皱起眉头。 ——禀事?禀什么事? ——难道戚云恒看不出那个假道士必须死而且还得是速度死? 郁闷加上疑惑,欧阳便生出了些许不快,但还是换了衣服,坐上马车,率人去了皇宫。 等到了皇宫,得知戚云恒唤他过来的真正缘由,疑惑和不快消失了,郁闷却是愈发严重。 ——什么禀事啊,根本就是白日宣淫的藉口! 一进乾坤殿,欧阳就被戚云恒拉进后殿,推倒在休憩用的罗汉床上。 “早上可是刚刚做过,你至于这么欲求不满嘛?!” 欧阳愤愤地抬起脚,朝戚云恒身上踹去,却被戚云恒捞住大腿,挂在身侧。 “早上那点清粥小菜,怎么可能饱腹?”戚云恒一边一本正经地作答,一边极不正经地解开了欧阳的衣衫,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剥成了白羊,“重檐可是让我饿了整整三天!” 戚云恒的语气很是哀怨,但在将欧阳的一身武装解除之后,他却没有急着直奔主题,放出一双大手,在欧阳身上打起了游击,从上到下地煽风点火,很快就让欧阳的身体燃烧起来,难以自持。 但戚云恒的这种做法也激起了欧阳的脾气,硬是将欲念忍了下来,任由戚云恒怎么撩拨蛊惑,就是巍然不动,不理睬,不回应。 最后,还是戚云恒率先按捺不住,提枪上马,直捣黄龙。 ………… …… 硝烟散尽,欲念亦得到了平息,戚云恒和欧阳也摒弃前嫌,双双抱在一起,就刚刚结束的这场厮杀发表起各自看法。 “重檐刚刚怎么一直不吭声,可是我未能让你尽兴?”戚云恒一边把玩着欧阳滑腻腻的翘臀,一边轻声询问。 欧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道:“这里可是乾坤殿,旁边的侧殿里还有一群小孩子在念书呢!若是大吵大叫,被孩子们听见,你我以后还做不做人?” 戚云恒失笑,“原来重檐在担心这个……呵呵,这样一想,你我倒像是在偷情一般。” “可不就是偷情嘛!”欧阳哼了一声,“别跟我装糊涂,你根本就是早就想到了,而且乐在其中。” “如此悄然行事,激情却又隐忍,确实是别有一番滋味。”戚云恒坦然承认,“难怪世人会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偷不如偷不着。”欧阳接言道,“想尝尝这种终极之欲的美妙滋味吗?” “这个……还是算了吧。”戚云恒讪讪一笑,把欧阳抱紧,“看得见却吃不着的苦日子,我可是再也不想体会了。” “放心,我会让你看都看不到的。”欧阳故意说道。 “重檐——” 戚云恒长叹一声,接着就身子一翻,将欧阳压在身下,咬住他的嘴巴,一通胡啃乱咬。 然而咬着咬着,两个人就不再满足于唇舌之间的那点小面积交锋,果断将战火扩大到了全身,矛盾相抵,兵戎相见。 ………… …… 这一战结束,戚云恒终是克制住不舍,将自家皇夫送出宫去。 转回头,戚云恒又开始为堆积起来的政务而头痛。 但当了几个月的皇帝,戚云恒也看开了。 政务这东西,永远都是处理不完的,而且真正需要他亲自“处理”的政务其实相当有限,更多的时候,他只需要把禀事的奏章看完,在上面批个“阅”字就足够了。只是,看都不看也是绝对不成的,在这件事上投机取巧也是要不得的,辛劳自然也是避免不了的。 今日,宫门口冒出来的妖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又已经被欧阳果断化解,戚云恒需要做的就是派人查一查此人身后是否还有尾巴,然后再给他家皇夫擦干净[屁]股,想个理由把那些弹劾他“未刑先诛”的奏章驳回压下。 比起此事,他那个二女儿提出的心愿反倒让他更加举棋不定。 昨日,戚云恒的四个孩子把他上一次布置的课业交了上来。 大皇子戚雨澈的答卷让戚云恒意外地眼睛一亮,险些拍案叫好,而二皇女戚雨霖的答卷虽没有戚雨澈那样出彩,但也有理有据,更有发散思维的胆识。 相比之下,二皇子戚雨溟和大皇女戚雨露的答卷便有些不尽如人意了。 戚雨溟仍然没能从他那种非黑即白的世界认知里挣脱出来,解答的时候也依旧是束手束脚,让人觉得他有想法也不敢表达。至于戚雨露,戚云恒更是连失望都谈不上了,虽然还不好将她从目前这个四人小团体中剔除出去,但她的答卷,戚云恒是再不准备费力详看的。 于是,戚云恒便遵从本心,点了戚雨澈和戚雨霖为这一次的优胜者。 戚雨澈的心愿很好实现。他想要一匹好马,戚云恒便让他自己去御马监里选,除了戚云恒征战时骑过的那匹,余下的,随他挑拣。 但戚雨霖的心愿就有些不好实现了,因为她想换掉两个伴读,而且想换成男孩。 若单单只是换掉两个伴读倒也容易。 据戚云恒所知,戚雨霖想要换掉的两个伴读确实很不称职。身为二皇女的伴读却整日往二皇子和大皇女的圈子里挤凑,但凡有点心气的人都忍受不了,即便将她们送回家去,她们的长辈也没脸跟皇家计较。 但戚雨霖想要两个男孩做伴读的愿望就有些不好解决了。 首先,即便是男孩,戚云恒也要给女儿找两个身份相当的,不可能去大街上随便买两个奴婢回来给她玩耍。 但哪个大臣会乐意把自家儿孙送来陪伴公主,而且还是一个母族遭了皇帝陛下厌弃的公主?这简直就是逼着儿子自毁前程。 当然了,谁家都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孙,把这样的儿孙送出来给公主祸害也勉强称得上是一举两得,人尽其用——既给不成器的儿孙早早准备了出路,也借此举讨得陛下欢心。 但这样的孩子,戚云恒却又看不上,不想要。 这可是他许给女儿的心愿,就算没可能给最好的,起码也要找一个能合女儿心意的。 ——要不,干脆让女儿自己去选? 戚云恒叹了口气。 虽然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却也知道,绝不能这样去做。 大臣家的孩子又不是菜市场上的蔬果,即便是皇家人也不可能随便挑拣——真要那样做了,大臣是会炸毛的。 ——怎么办呢? 戚云恒越想越觉得头大。 第95章 天要下雨 戚云恒为女儿头痛的时候,欧阳已经回到了自己府邸,泡起了温泉浴。 为了尽快消去身上的疲乏,欧阳特意取了一颗手下人从南边送过来的灵丹,将其带到浴室里服用。 靠丹药来提升修为的认知纯属外行人的意淫,但灵丹里确实蕴藏着极为可观的灵力,服用后,既可以补充修者消耗掉的灵力,也能够增益体魄,强化经络,为修为的提升打好基础。 当然,以上这些效果都有一个前提—— 丹药是真的,不是假冒伪劣的。 自入京以来,欧阳就是靠服用丹药来补充灵力,用最简单的调息之法来稳固修为。 这么做虽然会导致修为停滞不前,难有进益,但服用丹药和调息之法都不存在特定的场所和体态姿势,免去了吐纳行功的不方便,亦不怕被人发现乃至打扰。 但欧阳今日却是注定了要不得闲的。 他刚把丹药的灵力吸收掉,正准备放松身心,尽情享受温泉浴的舒适畅快,庄管家就敲响了浴室的木门,然后推门而入。 “又出什么事了?”欧阳郁闷地问道。 ——这可是你今天第三次不请自来了! “菁小姐过来了,看那脸色和模样,似有急事。”庄管家也一脸无奈状地叹了口气,“您要是修炼完了,就出去见见她吧!” “她来了多久?”欧阳听出了庄管家的未尽之言。 “有一阵儿了。”庄管家答道,“我估摸着您吸收丹药里的灵力总得需要一段时间,就没有立刻过来打扰,找了个理由,请她回自己院子里歇息了。” “我知道了。”欧阳扯了扯嘴角,“让桃红和柳绿把衣服送进来,我这就出去。” 穿好衣服,欧阳也没梳头,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慢慢悠悠地去了欧菁的院子。 虽然欧菁搬回了承恩侯府,但她住过的院子还在欧阳府里留着,婢女仆妇日日都会过来打扫,确保她随时可以回来使用。 欧菁这次过来也没把自己当客人,得知欧阳不方便立刻见她,便率人去了自己院子。 欧阳进屋的时候,欧菁正在屋子里踱步,看到欧阳出现,立刻快步迎了上去。 “三叔!” “出什么事了?”欧阳扶住欧菁,皱眉问道。 欧菁的表情看似焦急,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听到欧阳询问,欧菁没有立刻作答,转过头,先将自己的婢女——包括小青和白嬷嬷都给遣了出去。 等屋子里只生下叔侄二人,欧菁才撅起嘴巴,气鼓鼓地说明了来意。 欧菁此番过来,却是因为二叔欧陌。 因最近一段时间,欧菁一直被祖母赵氏带着参加春宴,明显是准备年内就将她这个大龄的孙女打发出门。欧菁不晓得自己将会嫁往何处,嫁给何人,此人又是否能让自己满意,便拿出私房,买通了赵氏身边的几个婢女,让她们帮她盯着婚事。 没曾想,欧菁的婚事还没着落,一个被买通的婢女就慌慌张张地给她送来了另一个消息——她的二叔欧陌想要把她的弟弟送给皇帝陛下做男宠。 欧菁一听就懵了,抓住婢女仔细一询问,这才得知,这名婢女随承恩侯夫人赵氏去二房探望不良于行的欧陌,之后,赵氏被欧陌留在屋中密谈。本着拿人钱财□□的想法,婢女担心欧陌想给欧菁做媒,便偷偷去了屋外的窗下偷听,结果便听到这么一桩事情。 虽然此事与欧菁的婚事无关,与欧菁本人也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事涉皇帝,更涉及到欧家最不能招惹的欧三爷,身为家生子的婢女早从父母那里听闻过欧三爷的种种可怕,听闻此事之后,稍一犹豫便决定向欧菁告密,以免将来真出了事情,自己也被牵连丧命。 听欧菁说完,欧阳皱眉问道:“你祖母那边的反应如何?” “不知道。”欧菁答道,“听到二叔和祖母说起这事,她就赶忙溜掉,没敢继续偷听。” 欧阳撇了撇嘴,却没像欧菁来之前担心的那样生气,见欧菁说不出更多详情便没再追问,转而问道:“你出来的时候和家里打过招呼了吗?” “我说最近去的宴会太多,太烦,想来您这儿散心,祖母便放我出来了。”欧菁道。 “怎么,婚事也不顺利?”欧阳挑眉问道。 “呵呵。”欧菁扯了扯嘴角,嘲弄地笑了两声,“祖母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祖母又看不上人家。” 欧阳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如今的承恩侯府比当年的庆阳伯府更像是一座空壳。庆阳伯这个爵位好歹是世袭罔替,而承恩侯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具备传承资格的,人死爵没。而欧家又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能够振兴家业,孙辈如何暂且不说,至少儿子这辈,就没一个能让人看出本事的。 更主要的是,欧阳是皇夫不是皇后,生不出皇子,自然也无法将富贵延续下去。 戚云恒在位的时候还好,若是戚云恒不在了,新君登基,欧阳和欧家极有可能要被人家给“眼不见为净”,从京□□流圈子里除名。 这样一来,但凡有点眼光和有点上进心的人家都不会生出与欧家联姻的心思,而那些有心与欧家联姻的,基本都是想要把欧家当跳板,以短平快的方式接触新朝权力的投机之徒。 “嫁不出去就不嫁,你又不需要委屈自己。”欧阳道,“实在逼不得已,也有最后一条路——过继到我名下,然后再想法弄个儿子,自己关门过日子就是。” “嗯,我会记得的。”欧菁认真点头。 几次春宴去罢,欧菁便明白欧阳为什么总是流露出一副不想让她嫁人的态度了。 如果嫁出去的前提就是要像人市里的奴婢一样任人挑拣,那她真的是宁可不嫁了,当一辈子姑娘! 只是,欧菁心里也清楚,即便她不想嫁,家中人也不会允许她在家中待一辈子。 世间讲究的是长幼有序,她的亲事定不下来,下面的弟弟妹妹就没法说亲,拖得越久,家中人越是心烦气躁,到最后,没准就胡乱找一个人,将她捆上花轿,丢出家门。 欧菁之所以没有拒绝欧阳的提议,也是考虑到这种可能。 在欧阳身边待久了,欧菁早不觉得孝顺父母以及为父母牺牲乃是天经地义。 尔等无情,她便无义。 若是父亲母亲真要将她随便许给哪个她瞧不上眼的,那她也不必再给他们做闺女了,大家一拍两散,各自安好就是。 虽然欧菁只是找了个借口出门,好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告诉欧阳,欧阳却也没让欧菁立刻归家,留她在自己府里住了下来。 安置好欧菁,欧阳转身把庄管家叫了过来,先把欧菁告诉他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让庄管家去承恩侯府那边走一趟,把欧菁说的事情调查清楚。 庄管家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行动,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欧阳几眼,然后试探地问道:“主子……你没生气?” “有什么可气的,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欧陌那家伙是个损人不利己的白痴。”欧阳回了庄管家一双白眼,“再说,这事也不是他想安排就能安排得了的,总要看那个被献礼的家伙肯不肯收。” “您倒是对那位皇帝夫人有信心。”庄管家挑了下眉。 “有个屁的信心。”欧阳撇嘴冷哼,“这种事,不过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阻拦是没有用的,就跟你非要勾搭小寡妇一样。这世上的女人那么多,不想娶妻也可以纳妾或是逛窑子,何必去祸害人家孤儿寡母。” “怎么是祸害,我那是助人为乐,一举两得。”庄管家一本正经地说起了荤段子。 庄管家和欧阳一样无法留后,但他也和欧阳一样,上一世的时候就娶了妻,生了儿子,如今还有后人在世,这辈子有无子嗣都已算不得什么,再加上秘密太多,也不想再娶个女人约束自己,就一直独身到了现在。 但不娶妻不等于洁身自好。受年岁和经历的影响,庄管家对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感兴趣,就喜欢知情识趣还有故事的妇人,前朝还在的时候,就在府外养了一个寡妇,这次回来没多久,便又勾搭上一个。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即便欧阳是做主子的,也管不了手下人的床笫之事。 再说,庄管家也没有霸王硬上弓,硬逼着人家就范,不过就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如今虽是法理不容,但若换个时代,却也真和“助人为乐”没什么区别。 见欧阳确实心态平稳,并未动怒,庄管家便没再多言,转身做事去了。 他一走,欧阳也转过身来,补觉去也。 欧阳一觉睡醒,庄管家也回来多时。 但欧阳让庄管家调查的事,庄管家却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欧陌那小子最近并不曾与人通信,我们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也并未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庄管家解释道,“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前阵子,欧陌曾经单独约见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大夫。但欧陌自从断了双腿,时不时地就会招大夫上门诊治,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如今再想寻找那名大夫,也已经无从下手——除非,拷问欧陌本人。” 欧阳想了想,很快撇嘴冷哼,“别费那个力气了,明日给那边送个信,说我后日登门。” “主子想做什么?”庄管家不解地问道。 欧阳冷冷一笑,“当然是去问问他们想做什么。” 第96章 登门问罪 第二天早上,庄管家还没派人去承恩侯府通知欧阳要“省亲”的事,邬大和邬二就双双而至,告诉欧阳,他们找到那群鸽子了。 但欧阳今日却没了昨日那么大的火气,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了。 想了想,欧阳懒得再让自己手下人奔波,直接把邬大邬二查出的地址写在纸上,然后把黄朋叫了过来,让他将这个地址送进宫,交到戚云恒的手里。 “不是什么重要事,但能当面交给陛下是最好的,尽可能别经他人之手。”欧阳随意地叮嘱了两句,然后就把黄朋打发出门。 这次回自家府邸暂住,除了当初带进宫的那些下人婢女一起跟了回来,所有的宫女还有黄朋这个小太监也都被欧阳带了出来,只让庞忠和他另一个干儿子在宫中留守,监管工匠和工程进展。 之所以把宫女全带出来,主要是为了避嫌。 去夏宫干活的工匠可都是大老爷们,宫殿翻修的时候,又免不了乌烟瘴气,人仰马翻,日常起居受影响不说,真要出点什么事情,损人且不利己。 而且这些宫女都是伺候欧阳这个男人的,若是迁移到别的宫内暂住,也是不太方便——别的不说,若是有宫女在这段时间被人有意或者无意地搞大了肚子,谁来背锅?欧阳还是戚云恒?即便事后查出真相,屎盆子也被扣过了,好说不好听。 所以,略一斟酌,欧阳就把这些个宫女全都带了出来,反正他家大屋多,住的人却少,不怕没地方安置。 至于黄朋,却是因为不能搬个家就把皇庄那边的事情丢下不管。 欧阳还得用他跑腿做事,自然得把他带在身边。 这段时间,黄朋一直没有辜负欧阳的提拔。 黄朋如今的年纪,正处于恨不得与天比高的时候,满腔抱负只待施展。 更何况黄朋虽然做了太监,却也没有自暴自弃,欧阳给他的又是那种既能发号司令又能在人前露脸的绝好机会——既有里子,更有面子,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乃至错过。 欧阳交托给黄朋的事情,黄朋也总是尽可能做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 今日,黄朋也很快自宫中回返,告知欧阳,他找了干爹庞忠,又通过庞忠见到了魏公公,最终将欧阳交给他的那张纸亲自递到了戚云恒的面前。 “辛苦了。”欧阳点点头,却没提要给他赏赐,只挥挥手,让黄朋自行退下。 黄朋跟了欧阳三个月,对他的种种习惯也有了进一步的认知,知道他并不喜欢用赏赐来犒劳心腹之人,也不觉得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人心。这位主子重里子而不是面子,厚待手下用的也是高薪厚禄和各种福利,从不把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杂碎当宝贝赏人。 潜移默化之下,黄朋也觉得其他主子那种动不动就打赏的做法更像是在驯狗——做好了,给块骨头;做不好,直接打杀。 但最让黄朋心潮澎湃的却是他和干爹刚到夏宫的时候,欧阳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要给他们安排住处,依照干爹庞忠的意思,是想住在欧阳身边,就近伺候,却被欧阳给驳了,撵到了前庭,和工匠、厨子们做了邻居,理由是男女有别,他身边住的都是婢女,不能和庞忠这些太监混作一堆。 “割了孽根,就以为自己不是男人了?”欧阳很不高兴地说出的一句话,却让黄朋他们爷三个的怨气刹那间便消失一空。 欧阳这边却压根没去琢磨黄朋的心思。 他不需要琢磨。 黄朋又不像庄管家这种跟了他两辈子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怎么惯着宠着他都乐意;也不是丑牛这种跟他出生入死过的,只要不碰触他的底线就得纵着容着;更不是苏素这种有些能力却又毫无杀伤力的,需要像饲养宠物一样精心照顾。 对欧阳来说,黄朋还只是个路人甲,能用,便用;不能用,就换人。 至于黄朋的心思肚肠,是否忠诚于他,是否另有谋算,真真是无关紧要。 欧阳并不是高坐在金字塔尖上的戚云恒,一切权力全部来自下面做基石的官员和百姓,若是这些人不信服他,不遵从他,他就得失去一切,从云端跌落谷底。 欧阳的权力来自于自己的实力,而且这个实力是与他这个个体绑定在一起的,不是别人赋予他的,也不会被别人夺取。 只要实力在,他的威慑力便在,用不着在意别人的观感和态度。 谁不服,杀了便是。 一力降十会,再简单不过。 相比黄朋,欧阳更想知道戚云恒今天又是怎么了。 欧阳本以为戚云恒会再找藉口把他接进宫去,问清楚这个地址是怎么回事,结果他老人家今天却悄然不动,什么表示没有。 ——难道昨天累着了? 欧阳胡乱猜测了一会儿,却也没准备主动进宫。 ——不见就不见吧,他们俩本来就没必要朝夕相处,更不需要朝朝暮暮。 ——没准,这会儿已经有人送了新鲜的身体给他品尝呢! 欧阳撇了撇嘴,将戚云恒也丢在脑后。 在府邸里好好歇息了一天之后,第二天上午,欧阳没带欧菁,大张旗鼓地率人去了承恩侯府。 车队人马抵达承恩侯府的时候,欧阳名义上的父亲与母亲,也就是如今的承恩侯夫妻已经率领一众子孙等在了门口,见欧阳下车,立刻躬身下拜。 欧阳没和他们谦让,坦然受下大礼,然后扫了一眼出来迎接的这群欧家人,见里面没有老二欧陌,立刻挑眉问道:“老二呢?” “染了风寒,不敢让其近了贵人之身。”不等承恩侯作答,赵氏便抢先接言。 “哦——”欧阳故意拉了个长音。 赵氏淡定依旧,站起身,请欧阳入府, 欧阳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欧家众人,失望地发现竟然无一人敢于抬头来与他对视,不由得撇了撇嘴,迈步走进承恩侯府。 承恩侯胆战心惊地紧随其后,赵氏却没有急着跟上,转过身,朝一众儿孙挥了挥手,让他们各回各屋,不必跟随。 “母亲……”欧阡迟疑地唤了赵氏一声。 “没事,他今天之所以过来,跟你们没关系,和菁儿也没关系。”赵氏肯定道。 这话让欧阡稍稍安了下心,但紧接着便又生出迷惑。 赵氏没和他解释,只让他把儿子和侄子们带走,她不召唤,就别让他们在欧阳面前出现。 把一众儿孙打发走,赵氏才转回身,不慌不忙地朝欧阳那边走了过去。 赵氏原本也以为欧阳是为欧菁的婚事而来,但进门前,欧阳突然问起的那句话却让她生出了警觉,出言一试探,立刻判定,欧阳肯定是知道欧陌做下的蠢事了。 再一联想前日突然离开的欧菁,赵氏顿时明白过来—— 那丫头根本不是逃避婚事,她是去找欧阳告状了! ——这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不往家里拐了! 赵氏不免有些恼火,却也知道,欧菁几乎就是欧阳养大的,若不向着欧阳,那才叫无情无义,更让人难以放心。 更让赵氏介怀的是,欧菁又是怎么知道此事。 在听到欧陌的馊主意之后,赵氏立刻就将他软禁起来,又派了心腹看管,就怕消息泄露,引得欧阳暴怒,更让余下的两个儿子心寒。 欧陌想要送给皇帝陛下的可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长子欧阡虽然二十岁的时候才得了欧菁这个长女,但两年之后,其妻祁氏就让他三年抱俩大胖小子,如今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是最鲜嫩的年纪。而次子欧陌却是连生了三个嫡女和四个庶女才得了一个儿子,今年还不满十岁,这要是送出去,那就不是男宠而是娈童了。 欧陌亦是以此做借口,想让兄长欧阡牺牲一个儿子,用这个儿子取代欧阳,使承恩侯府能够得到名副其实的“恩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名无实,连个官职都没有捞到。 听到欧陌的“好主意”,赵氏又惊又怒,又气又恼。 若他只是和欧阳置气倒也罢了,欧阳确实对他太过狠毒了一些,生生将他打成了废人,断了他出人头地的荣华之梦。 但欧阡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竟让他生出这种歹毒的心思,连亲侄子都狠得下心去祸害?! 男宠这种事,那是能说得出口的好事吗? 没看戚云恒都打着“守诺”的幌子才把欧阳接进皇宫,根本不敢明言自己好男色的事情吗?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欧家的男人还要不要出门见人,欧家的女人还能不能嫁得出去? 就算是瞒住了外人,不被外界知晓,难道还能瞒得过欧阳这个睡在皇帝陛下枕头旁边的? 这事要是被欧阳知道,他还不得把你的脑袋像两条腿一样敲得粉碎? 皇宫里的人哪会在乎什么骨肉亲情,更别说那个原本就不是骨肉,没有亲情的! 有那么一刻,赵氏都想把这个次子掐死算了,反正他也有了儿子,死了也不怕没人拜祭! 但恼怒之后,赵氏终是没能狠下心肠,只将欧陌看管起来,不让他在作死的道路上行越走越远。 收敛了一下脸上表情,赵氏深吸了口气,迈步走进正堂。 欧阳已经在上首位落座,身旁站着他带来的管家婢女。承恩侯一脸便秘地坐在左下首,身板挺得直直,屁[股]底下却是虚的,仿佛时刻准备起身逃命。 两人全都没有说话,也全都没有和对方闲话家常的心情和意图。 赵氏略一沉思,干脆转头对承恩侯说道:“侯爷也去休息吧,九千岁这里,由妾身招待便好。” “好。”承恩侯立刻站起身来,但刚要迈步便又把脚缩了回来,斜眸瞥了眼上首位的欧阳,见他没有出言反对,这才再次抬脚,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正堂。 见承恩侯离开,赵氏这才转回身,朝着欧阳重新施了一礼,淡然道:“老身知晓九千岁为何而来,还请九千岁屏退旁人,与老身单独一叙。” “换个地方好了。”欧阳站起身,直接向屋外走去,“有个地方,我正想过去看看。” 第97章 开诚布公 欧阳把赵氏带到了承恩侯府的后花园,在他和小欧阳逝去的池塘前停下脚步。 无论是早前的庆阳伯府还是如今的承恩侯府,都是没有闲钱更改府中格局的,这座池塘也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只是当年被玉髓炸出来的两界节点尚在,时不时地就会漏出一些来自鬼域的阴气,使得这处池塘总是比别处冷上几分,即便是青天白日的时候也会给人以阴森可怖之感。 但这样的感觉却不会影响池中生物的生存,相反,所谓阴气其实就是能量浓郁的生气,沐浴着这种能量。再加上府中下人的精心喂养,池塘中的游鱼均是生机勃勃,膘肥体壮。 “你的儿子……欧阳……便是在这里被自己的庶姐推下了池塘。”欧阳站在池塘旁边,望着脚下的一簇月季花丛,漠然开口。 身后的赵氏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阳儿他可曾留下遗愿?” “长命百岁,寿终正寝。”欧阳轻轻一笑。 “他……不曾让你为他报仇雪恨?”赵氏的声音终于流露出了些许诧异。 “他啊,大概还不知道什么是仇,什么是恨。”欧阳转过身来,发现赵氏已经泪流满面。 ——她果然是知道的。 欧阳叹了口气,却生不出半点同情或是感动。 在欧阳看来,赵氏虽不是凶手,却也并不无辜。 母亲对孩子负有天然的责任,若是没有将孩子抚养成人的决心和觉悟,那又何必让孩子来到人世?追根究底,孩子原本只是母亲肚子里的一块肉,母亲有诸多方法能够让它以肉的状态消失,即便是错失良机,终是不得不将其生了出来,也可以在五感尚未形成的时候将其扼杀,总好过让它到人世上受尽苦难,再被旁人虐杀。 “你生了四个儿子,如今还剩下三个,若是再少一个,你应该也不会怎么在意吧?”欧阳漠然问道。 “不——”赵氏顿时脸色一变,“你不能这样做!陌儿他……他不过是受了外人的蛊惑,而且又不曾真的做出什么,即便有错,也还罪不至死!” “外人?”欧阳微微挑眉,“哪个外人?” “王家人!”赵氏肯定地说道。 从欧陌口中听得那项损人不利己的提议时,赵氏就觉得这不像是他能想到的主意。 戚云恒和欧阳的这桩婚事乃是前朝皇帝恶意所指,两个当事人都是“迫于无奈”才结为连理,如今虽又“住”到了一起,但一个有后妃,一个有妾侍,世人也多是赞一声“陛下仁义”,极少会有人往皇帝陛下情有独钟、身有所好这方面遐想。 赵氏那日虽然看出了端倪,却也不曾将此事与他人倾述,更不曾告诉次子欧陌。 而欧陌在回京之前就已经不良于行,连戚云恒的面都不得一见,又怎么可能会知道戚云恒的喜好和癖好? 赵氏稍一逼问便得知欧陌果然另有消息来源,却是王皇后的母族王家。 王皇后的祖父王绩的幼子王涣与欧陌乃是同窗,当年虽没什么深厚的交情也算不上是好友,但改朝换代之后,王涣却是放下身段,主动与欧陌叙起了旧时情谊。而王涣的次女便是王家原本想要送上皇后宝座却被其堂姐王皇后截了胡的那个。 此前,欧陌便是受了王涣的蛊惑,才跑到柳县的山庄“恳求”欧阳自裁。 只是欧陌被王涣描绘的蓝图迷花了眼,却忘了他这位“兄弟”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大家而牺牲小我的好人,最后的结果自然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挨了一顿揍还赔上了自己的两条好腿。 被送回到父母身边之后,欧陌也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王涣利用。只是他没能力更没胆量找欧阳报仇,也一样惹不起王家的嫡系郎君王涣,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以单方面的绝交了事。 欧家返回京城之后,王涣倒是又写了好几封信给欧陌,以一种看似为他鸣不平的语气,蛊惑他将自己被亲兄弟打折双腿的事宣扬出去,让世人乃至皇帝为他讨一个公道。 但欧陌这时候已经被欧阳吓破了胆,一看到自己的双腿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被欧阳当众凌迟的庶兄,生怕自己也遭了欧阳的毒手,步了那位兄长的后尘。再加上王涣明显没安好心,欧陌对他的怨忿也毫无衰减,便理也没理,更不曾回信。 久而久之,王涣似乎也觉得没了意思,再不与欧陌联系。 直到前几日,王涣突然又送了一封信笺,说要给欧陌介绍一位能够妙手回春的大夫。 收到信笺的第二日,这位大夫就登了门,却不是帮欧陌治腿,而是代王涣向他赔礼道歉,为欧陌解除“心疾”。 王涣借这位大夫之口告知欧陌,他万万不曾料到“陛下与九千岁竟然有着那般让人瞠目结舌的污秽关系”,不然的话,绝不会提出之前那般“让皇夫自裁以保家人”的愚蠢建议。幸好欧陌当初未能成事,虽然失去了双腿,却保住了性命,更没惹得皇帝陛下暴怒,以至于整个欧家都被牵连得抄家灭门,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呢,欧家眼下虽然安稳,但纸里包不住火,此事迟早会传扬出去。即便没有世人的指指点点,嫌弃唾骂,也保不准哪一日,皇帝陛下就有了新欢,使得九千岁失了宠爱,没了靠山。到那时,欧家恐怕也是一样落不得好,得不了善终。 被王涣派来做说客的“大夫”并未给欧陌出什么“以侄代叔”的主意,但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欧陌:想为自己的双腿报仇,就得把欧阳从皇夫的位置上拉下来,让他失去皇帝这个依仗;至于把人拉下来的法子,自然是以更鲜嫩更乖觉的新人取而代之;但若单单只是随便找个人把欧阳替换下来,皇帝陛下肯不肯接受是一回事,即便接受了,欧家能不能分得好处又是另一回事。 那么,问题就来了—— 欧家这么多男孩,该把哪一个献上去才能一举两得,毁得了欧阳,又保得住欧家呢? 于是,欧陌便选中了长兄欧阡家的两个儿子。 然而欧阡行动不便,又做不了欧阡的主,无法亲自操办此事,而欧家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承恩侯又早被他们母子架空。 无可选择之下,欧陌也只能请来母亲赵氏,将自己的打算与她摊牌。 “老身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说完前因后果,赵氏继续道,“那王家的郎君明显是心怀叵测,想要利用我承恩侯府行那不轨之事。陌儿被怨念冲昏了头,想不明白,看不清楚,老身却不会像他一样糊涂!更何况,仙君虽非我儿,却也与我欧家绑在了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损。” “陌儿只看到陛下与仙君今日之甘甜,却忘了陛下与仙君当年之困苦。仙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又岂是几个少年小郎所能取代?”说到这儿,赵氏轻叹一声,“说句难听的,即便他真以子侄讨得陛下欢心,那也不可能再如仙君一般得到陛下册封,恩泽家族。他所以为的好处,也只会比如今这个承恩侯的爵位更加虚无缥缈,一如无根之浮萍——再说,以色侍君之人,焉有善终?” 欧阳扑哧一笑,对赵氏表忠心一般的诉说不置一词,却反问道:“仙君?这样的称呼又是从何而来?” “老身虽然愚笨,却也知晓九千岁定非凡俗之人。”赵氏垂下眼睑,“妄用仙君之号称之,还请九千岁莫要见笑。” ——不唤仙君,难道还能唤你为妖孽或是恶鬼? 早在欧阳为小欧阳报仇雪恨的那一日,赵氏就怀疑起了欧阳的身份。当时场面混乱,来不及多想,事后一寻思,却是越琢磨越觉得背脊发凉。 那时候的欧阳不过就是几岁大的孩子,他怎么就有力气把大他好多岁的兄长给剐了呢?偏偏那个庶子还未能反抗,在场那么多人,竟也是一个都没能上前阻止。 这样的事,真真是越想越觉得恐怖。 早年的时候,赵氏还曾在欧阳身边安插过眼前,通过这些人,她注意到欧阳身边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奇怪忠仆,还有仿若天降一般的巨额财富,不可避免地对这一切生出了更大的疑心。只是没过多久,赵氏安排的这些眼线就失踪的失踪,被送还的被送还,她对欧阳的掌控也就此宣告结束。 “仙君这种吓煞人的称呼还是不要用了。”听到赵氏的解释,欧阳摇头一笑,“真要追溯起来,你和你那不成器的夫君都应该唤我一声祖父。” “啊?!”赵氏万万没有想到欧阳竟会是这样一个身份,顿时愣在了当场。 但接着,赵氏就下意识地开始回想起这个所谓的祖父又是何许人也。 很快,赵氏便脸色一白,脱口道:“您是槿贵妃的……那位……失踪的弟弟……您竟然……” “往昔之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欧阳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池塘又附身于小欧阳的种种细节,只淡漠道,“我之所以与你开诚布公,并不是想用身份威压于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若是可能,我也不希望手刃曾孙,让欧家后继无人。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欧陌已经试图谋害过我一次,如今乃是第二次——好吧,第二次,我也还能原谅,留下他的狗命,让他在这世上继续作死。但要是再有第三次——下一次——我就要考虑他这一支有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 “若是再有下一次,不劳老祖动手,老身亲自送他上路。”赵氏咬紧牙关,狠心发誓。 第98章 仁至义尽 “我会记住你的话。”听到赵氏这么说,欧阳点了点头,话音一转,“作为母亲,你有失职之处;但作为欧家妇,你却是仁至义尽。” 猛然间听到这样一句评价,赵氏不由得眼眶一酸,险些再次落泪。 欧阳的话,说到她的心坎上了。 虽然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失去三子的事一直让她难以释怀,但在失去三子之后,她也终是狠下心来,将欧家的后院清理得干干净净,把碍眼的庶子庶女尽数铲除。可即便没了这些小妇生养的孽障,她也给欧家留下了足够的子嗣,将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抚养成人,娶妻生子,维持住了欧家的富贵荣华。 总而言之一句话,她真的不欠欧家什么! “以欧阡的能力,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也是完全可以的。但我如今的身份却是把双刃剑,他若入朝为官,必会成为他人攻讦的对象,倒不如安下心来做舍翁,将欧家的出路交托到子侄辈的手中。”欧阳没有理会赵氏的感触,平平淡淡地继续说道,“欧家原本是以兵马和战功起家,但如今的欧家既无兵马更无良将,再想走这条路却是行不通了。只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做国戚,也是一样地痴人说梦,绝无可能。” 赵氏心下一颤,想到自己与长子欧阡对下一代的谋划,不由得生出一股子心虚。 “欧家世袭罔替的爵位并不是因为槿贵妃才得到的,槿贵妃当年也根本不是你们以为的那般得宠。其中缘由,我不好和你细说,但仅看她未能给康隆帝留下子嗣,你也该察觉得到,她当年所受的‘恩宠’,到底掺了多少水分。”欧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说近的,说欧菁。她之所以姻缘不顺,婚事难决,追根究底,还不是欧家的男人没出息,让旁人家瞧不起?如今这个年月,家族是由男人撑起来的,女人再有本事,也很难反哺一个家族。即便她不需要去过婆家那关,也受得了世人的白眼,最后所能做到的,也顶多就是让家中老少衣食无忧罢了,若是再进一步,却是难如登天。” “老祖的意思是……”赵氏略有所悟,却又不敢断言。 “老老实实去科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去。”欧阳道,“家里这么多孩子,难道还挑不出一个会考试的?等他考出成绩,也便有了座师,有了同窗,有了人脉。等到再熬出了资历,有了根基,我这块挡路石也差不多就不存在了。到那时,即便是他自己爬不到顶峰,也能为下一代铺好路,让他们沿路而行的时候能够事半功倍。” 赵氏想了想,很快点头,“阡儿的两个儿子还是十分聪颖的,只是受到战乱的影响,课业上有些耽搁……老身会尽快为他他们寻找名师,教授课业。” “记住,攀天梯的要诀不在于读书而在于考试。”欧阳强调道,“考过之后,再想出人头地,也不在于学问做得如何,而在于会不会做官——学者和官员,风马牛不相及。” 赵氏微微一怔,将欧阳的话在心中细细一品,很快眼睛一亮,有了明悟。 欧阳的话不能谓之为对,但却是一条可以欲速则达的捷径。 见赵氏若有所悟,欧阳没再多言,转而又说起了欧菁,“至于欧菁的婚事,随缘便好,没必要非得急着将她嫁给哪个,即便是长幼有序,也不是没有规避的法子——若你已经为下面的孩子相看好了人家,大可以给菁儿找座庵堂,寄身出家便是。” “这……”赵氏目瞪口呆,一时间都开始怀疑欧阳对欧菁的“宠爱”到底是真是假了。 “又不是不能还俗。”欧阳撇了撇嘴,补充道:“暂且带发修行,等有了合适的人家,再还俗嫁人就是。” 赵氏立刻低下头,将自己的表情隐藏起来,以免惹恼了这个不按理出牌的煞星老祖。 欧阳也是急中生智。 前几日,欧阳虽曾告诉过欧菁,可以过把她继到自己的名下做女儿,但回头一想,欧阳便郁闷地发现,“他”本人也在欧家的序齿之列,即便把欧菁过继到他的名下,欧菁也依然是欧家的嫡长女。她不嫁出去,下面的弟弟妹妹还是没法议亲。 无奈之下,欧阳终是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么个法子,准备将欧菁暂时从欧家的待婚序列中挪移出去——如果,她本人并不想嫁的话。 把话和赵氏说开,欧阳便没在欧府继续逗留,也没去欧陌那边亲自问上一问。 欧陌的心思,不用想也知道。 他恨欧阳毁了他双腿,对兄长欧阡也起了埋怨,之所以选中兄长的儿子,年龄合适固然是一个方面,但这当中也未必就没有夹杂着报复之心,想要毁掉兄长的两个孩子。 其实欧阳倒是很想把欧陌的想法和欧阡分享一下,看他是否能把持住为人父的尊严和底线,不被这个能够让家族快速繁荣起来的捷径所打动,还是会生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决心,把自己的儿子奉献出一个,让这个儿子用自己的身体和前程为其同胞乃至家族做出一番“贡献”。 但这件事其实也瞒不了多久。 欧陌肯定是不会甘心放弃的,而赵氏又无法狠下心肠将他灭口。 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欧陌就会想办法与欧阡搭上线,将此事告知于他,试图从欧阡那里寻求突破。 到那时,欧家肯定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欧阳其实并没打算放过欧陌。 虽然欧阳告诉赵氏,这一次,他可以再原谅欧陌一次,实际上,他只是不打算立刻对欧陌下狠手。 欧陌就是一只已经被黏在蜘蛛网上的小虫,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影响的也是欧家而不是欧阳。 而欧阳,已经不打算再去顾及欧家。 儿女都是债,但孙子却没道理也要他来负责。 今日,欧阳之所以和赵氏挑明身份,把话说开,也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些后嗣失去了照拂的兴致,只想一了百了,从此路归路,桥归桥,老死不相来往。 欧阳已经为欧家指出一条明路,走与不走,全在他们自己。 即便是他们想要换条更为轻松的路径,欧阳也不会再出手干预。只是,他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欧阳也一样不会出手相帮。 比如,从下个月起,欧阳便不会再给欧阡半个铜板的补助。 ——也该学着自己过日子了! 欧阳看了眼车窗外的景色,转头向陪在他身侧的庄管家问道:“王家在哪里?” “哪一个王家?”庄管家微微一怔。 王本就是大姓,如今的京城里,算上王皇后的母家和母族,再加上其他做官的王姓人士,细数一下,搞不好能有两位数。 “王绩。”欧阳道,“除了王皇后她爹娘,王家的其余人等,应该还和王绩这老货住在一起,没有分家吧?” “这是必然的。”庄管家嘟囔了一句,随即明白过来,“这次的事又是王家人在捣鬼?” “至少脱不开干系。”欧阳漠然答道,“保不齐,还有戚云恒身边的哪一个在作祟。” 据欧阳所知,戚云恒一直把自己喜男色的癖好隐藏得很好,即便在离开他之后的那段时间里睡过别的男人,也不曾让这件事泄露出去,使自己变成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如今,戚云恒虽已与他复合,却也不曾明目张胆地留宿夏宫,给人制造遐想的空间。 所以,若不是身边的哪一个知情人泄密,那个王涣又怎么会信誓旦旦地一口咬定戚云恒“可以男色惑之”? “主子想要灭了王家?”庄管家挑眉问道。 “不。”欧阳否定道,“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王家太大,灭起来不划算,眼下也没有非得那样做不可的必要。 “那主子是想……” “先过去看一看。”欧阳道,“然后,再说。” 庄管家搞不懂欧阳的想法,但还是钻出车厢,将车队的行进方向进行了调整,朝着王家大宅所在的那条街道行去。 等到了王家所在的那条街,欧阳既没有下车,也没有投递名帖,只让车队在距离王家大宅正门不远的路口处停了下来。 欧阳确实只是过来“看一看”,只不过用的不是眼睛,而是神识。 停车之后,欧阳就放出神识,将整个王家大宅的结构布局尽收“眼”底。 一旁的庄管家马上闻弦知雅意,猜到了欧阳的下一步打算,赶忙从车厢里翻出纸笔,并将车中的折叠桌取了出来,给欧阳摆好,让他能够一边“扫描”,一边记录。 王家那边也注意到了欧阳一行人的到来。 王绩身为皇后祖父,又是名家大儒,如今虽然还在家中称病,闭门谢客,不见生人,他家门口却没有因此就冷清下来,与那些正如日中天的勋贵之家相比虽然还有一定差距,远远达不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地步,却也滞留了不少不请自来的步行访客。 这些人中,有的是想请王绩指点一下文章,再通过此举将自己的才华展露出来;有的是想挤进王家的门槛,抱上皇亲国戚的大腿;还有一些纯粹就是到处混吃混喝的闲汉,混在正经访客的中间,想要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看到王家的大门外突然出现一个气势不凡的车队,队中骑手个个衣衫鲜亮,高头大马,被这些骑手簇拥在当众的马车虽没有一眼就可以瞧出来的奢华却也相当地精致典雅,再一看那车体用料,车中人的身份便从神秘莫测升级为了高不可攀。 聚集在王家大门外的访客们立刻猜测起欧阳一行人的身份。 负责看门的王家仆役也赶忙进府去找管事,让府中人做好接待贵宾的准备。 然而,王家这边刚请了一位正经的主子出来,正准备与欧阳一行人接洽,问清楚他们的来意,欧阳那边已经画好了王家大宅的地形图,启动马车,施施然地从王家的大门口漫步而过。 刚从门里走出来的王家人顿时愣在当场,风中凌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难不成是走岔了路,来这里定位转向的? 第99章 浮想联翩 王家人并没有凌乱太久。 欧阳这一次出门并未藏匿行迹,察觉到不对劲之后,王家人就派出仆役,缀在了欧阳的车队后面,很快就发现他们进了皇夫九千岁的府邸。再一调查,王家人便得知这一队人马刚从承恩侯府里出来,转头又进了皇夫九千岁的府邸,车中之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极有可能就是皇夫九千岁本人。 但王家和皇夫九千岁无冤无仇更无姻亲故旧,平白无故地,这人跑到他们王家的大门口作甚?难道就为了停一会儿车,看风景? 得知此事的王家人——包括还在床上装病的王绩,全都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只有王绩的幼子王涣心下一惊,怀疑是欧陌那边行事不密,走漏了风声,这才惹得皇夫上门示威。 但王涣倒也不甚紧张。 他之所以派人过去和欧陌面谈,就是不想留下信笺之类的把柄,即便欧阳真的从欧陌口中知道了什么,也拿不出证据向他问罪。 再说,他又何罪之有? 王涣就不相信,欧阳敢把这件事掀开,闹大! 但王涣万万没有想到,盯上他的这位根本不是个会按理出牌的。 当天晚上,欧阳就带着庄管家和钢金摸进了王家大宅。 有地图,又有擅长*术的庄管家在,三个人很快就从值夜的奴婢口中问出了王涣的所在,来到了他今夜留宿的书房。 王家向来以诗礼传家而自傲,讲究的亦是君子端方那一套,家规中更有禁止子孙纳妾一条,即便是四十无子者,也只能从兄弟的子嗣中过继。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许纳妾,不等于不可以蓄养通房。 欧阳一行三人走进书房里间的时候,便看到王涣搂着一个明显可以当他女儿的女人,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欧阳撇了撇嘴,抬手让这名女子睡得更加“深沉”一些,然后朝钢金打了个手势,让他去外面站岗放哨。 钢金的名字虽然威武,人却瘦瘦小小,像是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但这样的身材往角落里一藏,即便不用隐匿符也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 钢金也不是个多嘴多舌、好奇心重的,看到欧阳的指示,立刻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欧阳转头对庄管家说道:“直接上法术吧,我没兴趣与他废话。” 庄管家嘿嘿一笑,迈步上前,掐动法诀,将*术落在了王涣的额头。 须臾之后,王涣便一脸茫然地睁开双眼…… 得知自己的次女得到家族力荐,极有可能成为新朝皇后的时候,王涣几乎喜极而泣。 作为家中幼子,还是母亲老蚌生珠得来的孩子,王涣从小便受尽宠爱,但在养尊处优之下,倒也没怎么长歪,虽然少了点雄心壮志,却也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贪图享乐,亦没有经国济世之才,能在王家这棵大树下安心乘凉一辈子就是他的最大宏愿。 王涣觉得,父亲和母亲大概也是考虑这一点才选了他的女儿做皇后——只要他的女儿当了皇后,他至少也能得一个恩侯的爵位。这样一来,即便父母离世,王涣的后半辈子也有了保障,光是恩侯的俸禄就足以让他衣食无忧,享乐到死。 然而世间事不如意十之8九。 谁能想到,皇帝陛下不仅没瞧上王涣那个花骨朵一样的二女儿,更越过他的女儿,选了兄长家里那个刚被人退了婚的老姑娘。 刹那间,王涣只觉得天崩地裂,末日将临。 但这是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容不得王家人置喙,王家人也没有资本和皇帝讨价还价,只能把原本给王涣女儿准备的嫁妆挪到王皇后的名下,强颜欢笑地将王皇后送入皇宫。 王涣原本也觉得时也命也,唏嘘无奈之后,便打算就此认命,可转回头,就看到自己的女儿在家中哭得死去活来,妻子也在暗自垂泪,连院子里的下人都阴沉沉地没了活气,与隔壁兄长一家的喜气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涣顿时生出了浓浓的不甘。 兄长的女儿远不如他的女儿鲜嫩娇艳,还是个订过亲却被人给退了货的。 兄长本人也不比他这个混吃等死的老来子强上分毫,平日里亦是爹不疼,娘不爱,既不像大兄那样得力,也不像他一样得宠。 王涣越想越觉得意难平,很快下定决心—— 毁掉侄女,让她退贤让位!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王涣冥思苦想,终于发现,他与皇帝陛下册封的那位皇夫的二哥欧陌有过同窗之谊,接着又回想起欧家兄弟之间似乎并不和睦,那位皇夫打小就不和欧家人住在一起,顿时灵光一闪,想出一条毒计。 借刀杀人。 但按照王涣的本意,他原本是想要借欧阳的刀杀王皇后这个人。 虽然他在信中告诉欧陌,皇帝陛下只是想竖起一块重信守诺的牌子,所以,死掉的皇夫远比活着的皇夫更有意义,也能欧家获利更多。但实际上,王涣非常清楚,皇帝陛下既然肯以立后做条件迎皇夫入京,那就不会再费力气把皇夫弄死;即便真的想要皇夫死掉,也肯定是想亲自动手,绝不会允许其他人冒然“协助”。 王涣之所以敢以信笺的方式去蛊惑欧陌,就是故意留下端倪,让欧阳有机会知晓此事,进而恨上王家。 王涣听说过欧三“睚眦必报”的名声,但在王涣看来,欧阳无兵无权,一无所有,哪怕被皇帝陛下册封为皇夫,也依然是个蚍蜉一般的小人物,哪里能够撼动王家这棵大树?即便知晓王家阻拦他回京,甚至还想谋害于他,也只能在心中记恨,进而将仇恨转移到同在宫中的王皇后身上。 王涣所希望的,也正是欧阳拿王皇后泄愤,将她谋害致死。 这样的话,王家就可以趁机发难,逼皇帝陛下除掉这个碍眼的皇夫,然后再另娶一个王家女做皇后,补偿王家的损失。 即便王皇后没有死掉,只要他们俩能起冲突,王涣也可以利用母亲安插在王皇后身边的人手,把她弄个半死不活,难以生育,然后,他的女儿也就有了入宫的理由——以这种理由入宫,皇后的位置大概是拿不到了,但太子的位置却可以搏上一搏,拼上一拼。 傻子也知道,与其给皇帝当岳父,倒不如给皇帝当外祖父,尊贵更甚,好处更多! 然而王涣不曾想到的是,欧陌这个蠢货竟然被他的花言巧语说动,真的生出了想让自己弟弟死上一死的念头,而且还付诸了行动。 更让王涣不曾想到的是,欧阳远比传说中更加狠绝,以至于欧陌竟然竖着出门,横着归家! 王涣一直派人盯着欧陌那边的动向,一听说他被抬了回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可是当哥哥,怎么能真的去逼死弟弟啊?!还有那个当弟弟的,你怎么就敢对亲哥哥下得如此毒手?!你们俩真是亲兄弟,一个爹生,一个娘养的吗?! 王涣对自家那位亲哥再怎么不满,也只想弄死侄女,从没想过要把亲哥哥如何如何! 紧接着,王涣又郁闷地发现,在被亲兄弟打断腿之后,欧陌这家伙却又讲起了义气,硬是没把他这个王家人在当中煽风点火的事泄露出来。 于是乎,皇夫欧阳返京之后,既没有给王家人下绊子,更没与王涣的皇后侄女大打出手,反倒是跟王皇后打成一片,其乐融融。 王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恶人做到底,继续蛊惑欧陌,希望他将兄弟阋墙的事宣扬出去,好让欧家沦为世人眼中的笑柄,让欧阳成为君子们攻讦的对象,让他能够出一口恶气。 偏偏这一次,欧陌却没上当,对王涣的挑拨不理不睬,信也不回一封。 ——该上当的时候不上当,不该上当的时候你倒是头昏脑胀地中了招! 王涣又气又恼,郁闷之下,也不再用热脸去蹭欧陌的冷[屁]股,与欧陌就此断了往来。 之后,王涣又想了些别的法子去对付他那侄女,只是每一次都没能成功。 眼见着王皇后在后宫中的权柄一日胜过一日,越来越有一国之母的威严和气派,王涣再怎么不甘心,也愈发地无可奈何。 直到上月下旬,宫中举办的那场桃花宴上,王皇后身边的兰嬷嬷突然给赴宴的王夫人——也就是王涣的生母,王皇后的祖母——捎了个口信,称“陛下爱男色,望家中择忧以悦之”。 这口信来得莫名其妙又不明不白,身为大儒之妻,王夫人也是读过史书和礼经的,偏心归偏心,却没偏了脑子,很清楚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回府之后,王夫人稍一犹豫就将此事瞒了下来,连自己的夫君王绩都不曾告知。 但听到这个口信的却不只王夫人一个,还有随她一起入宫的贴身婢女。 这名婢女早就与王涣暗通曲款,有了私情,虽然王夫人在出宫的时候就对她下了封口令,但回府之后,这名婢女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王涣。 王涣一听便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难怪皇帝陛下会不要他的女儿,却选中了他的侄女! 他那侄女肯定早就知道皇帝陛下的癖好,之所以被选中,就是去给皇帝陛下做挡箭牌的! 如此推测下去,他那个皇后侄女至今未曾有孕的事也就有了解释——皇帝陛下根本就没想给她孩子嘛! 而王皇后之所以让身边的兰嬷嬷给家里捎话,想必也是受不了膝下空虚之苦,想要献上男宠,讨得陛下欢心,为自己换取一名亲生的皇子。 这样一想,王涣顿时心情舒畅。 正好,他养在外面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外室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长得也是唇红齿白,俊俏讨喜,若是献给陛下,即便不能如欧家老三那样被册封为皇夫,起码也可以混个男妃什么的当当。 只是,他这个外室子可不能用在为侄女谋好处上,总要施些手段,让自己的亲闺女能够从中获利。 出于这种考虑,王涣不得不将立刻就把人奉献上去的念头打消,转而谋划起怎么让自己的女儿也参与进来,早日入宫为皇帝诞下皇子。 想着想着,王涣又开始担心,若此事有假,乃是什么人——比如他那个皇后侄女——设了个套让他们去钻,那又该如何应对? 想来想去,王涣便又想起了欧陌。 倘若此事属实,那么,皇帝陛下既然能宠爱皇夫九千岁,定然是爱极了他那种长相的,正所谓爱屋及乌,若是有个与九千岁容貌相似却更加鲜嫩的少年郎出现,皇帝陛下肯定也会欣然接受。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让欧家人去试试水,等他们试出了明确的结果,他这边再见机行事也不迟。 于是,王涣就把自己的心腹派了出去,扮作大夫,混进了承恩侯府。 第100章 王涣之死 听王涣絮絮叨叨地把经过说完,欧阳撇了撇嘴,郁闷道:“还以为捉住了幕后之手,到头来却是个主动被人利用的卒子。” “主子想怎么处置这个小卒子?”庄管家问道。 “他已经没用了。”欧阳道,“老法子,给他个‘痛快’吧!” “晓得了!”庄管家扬起嘴角,邪恶一笑,然后就抬起双手,放出灵力,在王涣的身上敲打了几下,接着又拿出一粒药丸,塞进了王涣的嘴巴。 做完上述这些事情,庄管家拎起王涣,将他扔回到那名女子的身边。 “走吧,该回去睡觉了。”欧阳转过身,率先走了出去。 庄管家紧跟其后。 这时候,被他们丢在身后的王涣却苏醒了过来,只是注意力全被身边的女子吸引,很快就挺身入巷,与那女子滚作一团…… 第二日,王家大宅便挂起了表征丧事的素幡。 王家对外的说法,是王涣突染恶疾,未能来得及医治便在当夜暴毙,只有少数几个出手为王涣之死善后的人才知道,王涣在书房与婢女[偷]情,偏又服用了过量的虎狼之药,以致于纵欲过度,直挺挺地死在了婢女的肚皮上。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丢人,知晓内情的王家人个个守口如瓶,不敢向外传扬一句。与王涣[偷]情的婢女以及其他几个不小心知晓了此事的奴婢也被尽数控制起来,灌下哑药,待事情平息后再发卖出去。 王家人并没把此事和欧阳联系到一起,但承恩侯府里的赵氏一听闻此事,立刻便认定了王涣绝不会是正常死亡,肯定是因为蛊惑她家老二的事惹恼了欧阳那个恶鬼,这才被欧阳报仇雪恨,索走了性命。 赵氏赶忙将此事告知欧陌,希望他能够长些记性,千万不要再去挑衅那只恶鬼。 同样对此事起了疑心的还有曾与欧阳一起厮混过的陆焯等人。 但他们起疑的原因却是因为王涣的死亡方式太让他们耳熟能详——暴毙?哎呀我的娘呀,想当年,非要和欧三爷过不去的那些人,不就是这么一个个“暴毙”掉的吗? 但王涣和欧阳素无交集,更无仇怨,陆焯等人虽有怀疑,却也无法断定此事与欧阳到到底存不存在干系。 再加上事不关己,于是,怀疑之后,他们便将其挂在了脑后。 在戚云恒的授意下,时刻关注着京中动向的金刀卫也对王涣的死起了疑心。 但金刀卫很快就查出了王涣之死的“真相”,随即将欧阳这个曾在前一日莫名其妙出现在王家大门口还驻足了许久的嫌疑人从待怀疑的名单上移除。 这事,怎么看都是王涣自己作死,即便有人做推手,也肯定是王家人内斗。 当其他人正对王涣暴毙一事议论纷纷、浮想联翩的时候,真正的始作俑者欧阳却悠哉游哉地躺在自家后院的摇椅上,一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一边与过来汇报王家丧事的庄管家闲聊。 见欧阳如此悠闲,完全没有继续再做点什么的意思,庄管家疑惑问道:“此事,主子不打算再继续深究了?” “我把什么事都做完了,还要别人干嘛?”欧阳懒洋洋地反问。 庄管家一阵无语,但也能听出欧阳其实话里有话,只是不想明说。 庄管家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很快双眉一挑,试探地问道:“您是想……借此事试探那位皇帝夫人一下?” 欧阳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好一会儿才幽幽一叹,漠然道:“人心这东西是经不起试探的,试着试着,就容易弄假成真,让自己追悔莫及。” 庄管家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那您的意思是……” “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欧阳云淡风轻地答道。 欧阳心狠手辣不假,但也是有原则的。 对于那些想要讨得戚云恒欢心,将他取而代之的家伙,欧阳再怎么厌烦,也不至于出手相害——至少,只要对方不先使用能够要人命的手段,他就不会只因为对方使尽浑身解数去讨好自家媳妇就把这人送往阴曹地府。 欧阳之所以果决地干掉王涣,也不是因为他想把自己的亲儿子送给戚云恒当男宠,而是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欧陌,以至于欧陌生出了想要将欧阳置于死地的念头。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别管直接还是间接,想要置人于死地,就要做好被人反杀的觉悟和准备。 更何况,教唆犯罪也是罪,很多时候,还要罪加一等。 他从小欧阳手里接管过来的人生,容不得别人折损破坏。谁想让他不得好死,那就别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感情这种事却不能与杀人欠债相提并论。 在欧阳的认知里,伤心是死不了人的,若是死了,也肯定是另有心疾。 感情上的事,从来都是一拍即合或者一拍两散,根本不存在谁亏欠谁这一说——若有亏欠,也只能是物质上的,比如他投到皇庄里的钱财,戚云恒没能给他退回。 当然了,恼火大概是免不了的,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三条腿的金乌虽然已经绝迹,但两条腿的活人却是遍地可见。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不可取代的,一如行星不为任何人自传,恒星也不为任何人闪亮。 更何况,欧阳是男人,不是女人,还不是一个普通人。即便是戚云恒有了新欢,对他又能产生什么妨碍?顶了天,也就是割袍断义,各奔东西罢了。 然后,戚云恒去拥抱他的新欢,他也可以回归女人的胸怀。 至于争风吃醋,呵呵,他可没那个闲心和闲工夫。 欧阳之所以追查此事,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知道究竟是哪个家伙想给戚云恒送男宠。 庄管家乃至赵氏等人都被“争宠”这两个字引走了注意,欧阳关注的却是这件事有可能引发的“失宠”二字。 欧阳觉得,将戚云恒好男色之事传出皇宫的那人,未必是想借此举讨好戚云恒,反倒更像是在针对他,真心实意地想要让他“失宠”于戚云恒。 而他之所以会这么想的原因,也不外乎两个字:利益。 比如,此事虽然牵扯了王皇后的身边人,但幕后的主使者却不可能是王皇后本人。 如今的王皇后与欧阳是不存在利益冲突或是权力纷争的。除非王皇后突然间脑子进水,对戚云恒生了痴恋,想要从戚云恒那里谋求椒房独宠这一类的特权,不然的话,他们两个的关系大可以一直这么融洽下去。 王皇后知不知道戚云恒的癖好,欧阳并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即便王皇后真起了王涣猜测的那种心思,想要为自己谋求子嗣,她也不会让家里送一个秉性不明的新欢进来,更不会向与她不睦的祖母求助。 直接讨好欧阳,再通过欧阳拿下戚云恒,岂不是更加简单? 更何况,比祖父祖母更加疼爱她的亲爹亲娘都还活得好好,哪用得着去惊动那个正想法设法地试图拿捏她的祖母?这不是授人以柄,自投罗网吗? 以欧阳对王皇后的了解,她不可能会蠢到如此地步。 王皇后是无法从欧阳失宠这件事上获利的,余下的高妃、陈妃、吕妃也是一样。 事实上,数遍整个皇宫,会因为欧阳失宠而得利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了。 更确切一些地说,会这般以为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偏偏那一个却是欧阳最不好下狠手的。 更让欧阳担心的是,若此事真是那一个搞出来的,收到“皇帝爱男色”这一消息的,未必只有王家一个。 王家的主母小心谨慎地将此事压了下来,别人家的主母却未必像她一样清明。 说不好,这会儿就已经有人展开了行动,为皇帝陛下挑起了美男。 ——要不要提醒戚云恒一下呢? 欧阳很是犹豫。 反复斟酌之后,欧阳终是决定,暂且袖手旁观,先看看到底有哪些人会跳将出来,而戚云恒又会如何应对。 然后,再论其他。 想到这儿,欧阳又记起自己让黄朋给戚云恒送过去的地址,也不知道戚云恒派人调查了没有,又查没查出结果,以及,献男宠和假道士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又存在关联。 ——天下才刚刚安定了一些,有些人却已经是吃太饱,撑到了呢! 欧阳郁闷地想道。 皇宫这边,因金刀卫对王涣的死未能生出重视,而王涣本人也毫无分量可言,戚云恒一直到临睡之前,翻阅金刀卫当日所呈的《京畿概要》,方才知晓了此事。 所谓《京畿概要》就是将京城附近的大事小情汇总到几页纸上,呈现到戚云恒的面前,让他不出皇宫也能知晓身边都发生了什么。这里面既有官宦人家的红白喜事,也有寻常百姓间的野趣传闻,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留守京城的这些金刀卫的每日工作报告。 大多数时候,《京畿概要》的主要用途都是供戚云恒在闲暇时打发时间,逗自己一乐。但偶尔也有那么几次,里面记载的某些事引起了戚云恒的警觉或是给他以灵感,为他提供了不可言喻的便利。 说到这份《京畿概要》,其灵感还要追溯到欧阳早年时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一起玩过的一份名为《春光烂漫》的小抄。 欧阳当年搞出这么一份东西纯属闲极无聊,里面抄录的也都是官宦人家的丑闻八卦——谁家老爷子和孙媳妇扒灰啦,谁家小娘子私会情人啦,谁家两兄弟合伙包养一个外室啦……诸如此类。 刚开始的时候,这份小抄只是每月一份,没过几个月,就变成了每旬一期,传播的范围也从他们这群纨绔子弟的内部交流扩展到了对外发售。 因小抄中的内容一向都是证据确凿,让相关者无力反驳,连朝中的御史言官都会悄悄购上一份,使得朝中不少官员因此遭殃,丢人之后又丢官,欲哭无泪。 回想当年,戚云恒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唏嘘感慨。 那时候,即便是听说了天下已乱,不少地方都遭了天灾,出了*,以至于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但京城里依然还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仿佛京城内外就是两个世界,不管京城之外的世界再怎么纷乱不堪,京城之内的人们都可以无忧无虑,尽享荣华。 戚云恒也是在离开京城之后,才知道这天下到底糟糕到了何种程度。 ——若有机会,还是要出去走一走,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何种模样。 ——即便不能,也要派个敢说真话的人代他出去,绝不能坐在京城这一方小天地里闭目塞听,把眼前的金碧辉煌错认为江山社稷。 戚云恒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当日的《京畿概要》,很快就注意到了王涣之死。 第101章 休沐之日 虽然金刀卫已经注明了王涣的真正死因,但戚云恒还是如宫外的某些人一样,因王涣这种毫无破绽的暴毙方式而起了疑心。 偏偏戚云恒知道的还更多一些。 比如,王家曾有人蛊惑欧阳的兄长欧陌去逼迫欧阳自裁,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与欧陌有过同窗之谊的王涣。再比如,欧阳昨日曾经回了一次承恩侯府,当他从承恩侯府出来的时候,却又让人很是费解地跑到王家的大门前停留了一段时间。 几件事串联在一起,戚云恒便无法不去怀疑:王涣是被欧阳弄死的。 虽然欧阳未曾与他通气就弄死王涣的做法让戚云恒多少有些不快,一如当年那种杀人于无形的诡秘手法也让戚云恒有些心惊,但戚云恒也更加不觉得这个死掉的王涣有多可怜。 他家皇夫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王涣会死,肯定是他先做了什么,激怒了欧阳。 但王涣和欧阳之间又能有什么仇怨呢?戚云恒想不明白。 戚云恒知道王家原本想送王涣的女儿入宫,而不是如今这个王皇后。 但这件事与欧阳又有什么关系,难道王涣以为,自己选择王皇后而不选他的女儿,是欧阳在背后进了谗言?简直荒谬可笑! 戚云恒越想越觉得糊涂,再一看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而明日又是休沐,干脆就没叫潘五春等人入宫听令,准备明日先把欧阳接进宫来,问个清楚明白再说。 第二天,住在宫外的欧阳照旧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刚把桃红和柳绿叫进来,服侍他洗漱更衣,没曾想,庄管家竟也一脸不爽地跟了进来。 “有事?”欧阳问。 “宫里来人了。”庄管家撇了撇嘴,“请您起床后入宫一趟。” “这人刚到?”欧阳一愣。 戚云恒什么时候变得能掐会算了,连他什么时候起床都能预判出来? “来了好一会儿了。”庄管家摇了摇头,“人家说了,陛下有旨,不得打扰九千岁安眠,您何时睡醒,何时入宫便是。” “哦,那就当我还没睡醒好了。”欧阳果断说道,“早饭准备好了吗?直接送到我屋里来,等我吃完了再起床。” 今日休沐,百官各自归家,戚云恒的时间也十分充裕,可以腾出手来与欧阳尽情“嬉戏”,若是欧阳饭也不吃便直接入宫,很可能是要空着肚子一直饿到晚上的。 庄管家也猜到欧阳入宫后是要做“体力活”的,听欧阳这么一说,马上醒悟过来,赶忙转身出门,给欧阳筹备早餐——最顶饿的那种! 吃饱喝足,欧阳整了整仪表,把宫中来人叫到自己面前。 见来人是个熟悉的——魏公公手下的跟班小太监,所持印信也毫无问题,欧阳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坐上庄管家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准备与这名小太监一起返回皇宫。 临上马车的时候,庄管家轻咳了一声,提醒道:“主子,您不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忘了什么?”欧阳一愣,见庄管家把手一横,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字,这才恍然大悟,“倒是真忘了……算了,反正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事,若是真的过来,你就帮我招待一下;若是有事相求,你就帮我记下,等我回来再说。” 陆焯这些人在欧阳心中的定位就是一起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曾经很熟不假,可要是说到正经的交情,却又十分有限。 若是陆焯等人周转不灵,想向欧阳借两个钱花,欧阳倒是不介意施舍一二;可若是奢求更多,比如升官晋职,那欧阳就只能说一句:不好意思,爱莫能助。 但就欧阳的了解,陆焯这人并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性子,至少十年前不是。只是陆焯的脑袋一向不甚灵光,认准了一件事就容易转不过来弯。早年的时候,陆焯就认准了“恭孝”二字,被父母和兄长使唤得团团转;如今……欧阳很怀疑他又被谁给洗了脑,之所以过来抱欧阳的大腿,也是为了给别的什么人谋福利。 在欧阳看来,与他走得太近,甚至被人打上他的标签,并不是什么好事,其影响跟其他朝代的官员认太监做干爹的效果差不多,都是要被同僚们瞧不起甚至唾骂的。 按照戚云恒的说法,陆焯在他手下当官也当了好几年了,总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若是真的看不出来,就应该在欧阳刚一回京的时候,便想方设法地与他见面,而不是几个月后才放这马后炮。 于是,直觉地,无论陆焯想要乞求什么,欧阳都不太想要答应。 陆焯的事情没在欧阳的脑海里滞留太久。 马车很快抵达皇宫,欧阳也下了车,换乘肩舆,被一群内侍直接抬入泰华宫中。 戚云恒早已等他多时。 一听说皇夫的马车已经抵达皇宫门口,戚云恒马上扔下手中奏章,起身去泰华宫的门口处等人,然后又亲自将欧阳从肩舆上接了下来,领入泰华宫中。 等到闲杂人等一概退下,身边只剩下魏公公这样的心腹,戚云恒立刻拉住欧阳的双手,轻声细语道:“重檐,想煞我了!” “这才几日没见,至于吗?”欧阳一脸的不以为然,心里亦暗暗吐槽,真那么想我,干嘛不出宫见我?没见,就说明还不够想! “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戚云恒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我可没看出你哪里像是老了三岁!”欧阳终于按捺不住,将腹诽讲了出来。 戚云恒本来就是为了逗欧阳开心,听到他吐槽也没生气。 两人闲扯了几句,欧阳随口问道:“陛下今日召我过来,就是为了叙别情,话家常?” “当然不止。”戚云恒微微一笑,“今日乃是休沐,我请重檐入宫,自然是为了与重檐同休共沐。” 说完,戚云恒便拉着欧阳,朝泰华宫的后殿走去。 泰华宫后殿有一座很是奢华的浴池。 但这座浴池在建造的时候并没有引入活水,每次使用都很是耗费人力乃至财力。 戚云恒自己平日里几乎是不使用的,今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将池水注满,把欧阳领了进来。 ——这是准备享受一次实实在在的鱼水之欢? 欧阳心下生疑,却也没有多嘴发问,任由戚云恒遣走内侍,亲自上前为他解下衣衫。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欧阳也转过身来,把戚云恒脱了个干干净净。 脱掉衣服,戚云恒便下了水。 欧阳却习惯性地解开长发,把让他很不舒服的金冠丢到一边,将头发披散开,然后才转过身来,慢悠悠地走进池中,在戚云恒的旁边屈身坐下。 在此期间,戚云恒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见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不由得嘴唇发干,小腹发热。 戚云恒今日其实想以坦诚相对为契机,开诚布公地与欧阳说说心里话,向他询问一些事情。 然而身体袒露出来之后,戚云恒便无奈地发现,他这会儿根本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 略一犹豫,戚云恒便毅然决定,袒都袒了,接下来,当然也该诚实一点,顺从本心,身随意动。 如此一想,戚云恒便放下心中包袱,手臂一伸,将欧阳拉入怀中。 ………… …… 坦荡诚恳的肢体交流终是在极致的满足感中宣告结束。 夫妻二人亦瘫倒在浴池的地板上,妻在上,夫在下,继续享受着满足之后的余韵。 过了好一会儿,戚云恒才率先开口,“下去洗洗吧。” 刚才酣战到关键时刻,两人才想起洁与雅的问题,考虑到事毕之后也不好叫内侍进来清理,两人便不得不转移了战场,将水战变为了陆战。 但这会儿戚云恒还压在欧阳身上,最后的那点散兵游勇也没从战场的核心地带撤离,听到戚云恒如此一说,欧阳顿时郁闷道:“你别光说,不动啊!” 戚云恒幽幽叹了一声,终是恋恋不舍地将兵马撤回,起身去池边捧了些浴汤,将自己自战场上沾染的污迹冲洗干净。 戚云恒收拾完自己才注意到欧阳并未跟上,转头一看,发现欧阳还躺在地板上,并未起身,不由疑道:“重檐怎么不起来?” “起……不……来……”欧阳的郁闷比刚才更甚。 此前,欧阳与戚云恒短兵相接,滚在一起,战得死去活来,自然也没有余力再去关注过其他。这会儿征战结束,各种后遗症便纷至沓来,腰腿折得酸痛不说,后背更是被地上凹凸不平的石板硌得生疼生疼,简直像是伤筋动骨了一般。 戚云恒摸了摸鼻子,尴尬中又夹杂了些许得意。 其实他的膝盖和小腿也有点痛,只是长年在马上征战练就出一身铁打的身板,还不至于养尊处优了几个月就连这点伤痛都承受不起。 但欧阳却不曾像他一样被打熬过,细皮嫩肉的,当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戚云恒赶忙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欧阳从地上抱起,先看了眼他的后背,见那里只是有些发红,并未破皮出血,这才松了口气,笑眯眯地调侃道:“重檐辛苦了。” 为陛下服务……啊呸! 欧阳翻了个白眼,羞恼道:“帮我身上也冲冲。” “诺!”戚云恒扬起嘴角,微微一笑,转身把欧阳抱到池边。 第102章 家人难当 简单清洗之后,戚云恒和欧阳重新坐回池中。 戚云恒背靠池壁,欧阳背靠着他。 因水池底部有地暖一样的恒温系统,池中的浴汤倒是并未因为二人长时间的冷落而冷却,但戚云恒还是抱怨了几句浴池中未曾引入活水的疏漏。 “可惜了,没能与重檐鸳鸯戏水。”戚云恒把欧阳抱在怀中,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要玩水,不如来我家,或者等夏宫那边修好……” 欧阳话未说完,便被戚云恒打断。 “这里才是你家,我们的家。” 不,这里是你家,但不是我的家。 欧阳这样想着,却没有出口反驳,只耸了耸肩,平静地辩解道:“说顺口了而已,你别总斤斤计较好不好?” “不是我计较,而是重檐你……你仍然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戚云恒叹了口气,用力将欧阳抱紧。 这一次,欧阳没有辩解,无法辩解,也不想辩解。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终是仰起头,由下至上地与戚云恒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我怎么与你做一家人呢?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教养,把你的后妃当成自己的女人疼爱?抱歉,我做不到,更不想做,即便我这么做了,也没有人会感觉开心——无论你,我,还是你的孩子,后妃。” 戚云恒微微一怔,随即便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家这个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都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组成的。 早在他们刚刚婚嫁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能够称之为一家人,但现在,他们之间却隔着他的儿女,他的后妃,还有一个庞大的江山社稷。 见戚云恒没有说话,欧阳笑了笑,淡然道:“抱歉哦,我做不了你的家人,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与你在一起罢了。” “……那就永远与朕在一起!”戚云恒低下头,埋在欧阳颈间,把他的身体紧紧抱在自己怀中,“不许离开朕,一直到老!到死!一辈子!” “这样的话,不要对我说。”欧阳又是一声轻笑,“我可没有离开过你,从来没有。” 戚云恒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过来。 欧阳确实没有离开过他,是他离开了欧阳,而且一度打算永不相见。 只是机缘巧合,他竟平定了天下,登基称帝,而欧阳也未曾湮灭于战乱,他们二人才有了机会再度相逢。 “当年,我……”戚云恒张了张嘴,便说不下去了。 他当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当年的他为什么要留下欧阳,独自奔赴边陲要塞,与父亲留下的兵马汇合,比如路途遥远,比如危险重重,比如人言可畏。 但无论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他撇开欧阳,独自离开的事实。 是他先离开了欧阳,这一点无可辩驳,亦无可改变。 戚云恒终是叹了口气,“是朕的错。若是再有下一次,朕绝对不会……” “若是再有下一次,请你务必还要这么做。”欧阳转过头,在戚云恒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我可没有说你做错,相反,在当年那种情况下,你的选择才是最正确、最理智、最切合实际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一想,当年,你若是没有走,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种境况?” “我……”戚云恒被欧阳问得又是一愣。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欧阳想,顶多也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罢了,总归不会让你吃苦遭罪。 但戚云恒显然不会这么想。 戚云恒将欧阳的话理解成了一种劝慰,愣了愣便沉声说道:“不会再有下一次!若是再有下一次,我这么多年流血流汗,搏命拼杀,岂不是全都没了意义?重檐此前不也和我说过,只要我抓牢手中权力,不给旁人可乘之机,你我就能长相厮守,永世欢愉!” “那我就……拭目以待?”欧阳弯了弯眉眼,笑意盎然。 “我不会让重檐失望的。”戚云恒抓住欧阳的双手,将他环抱在怀中,脑袋也向前蹭了蹭,贴住他的脸颊,“重檐不要不信我,如今的我,早不像当年那般软弱无能。” 情话,当然是让人愉悦的。 只是呢,若是谁把情话当真,那就未免有点太蠢了。 欧阳眯起双眼,望着浴池上方的氤氲雾气,不知不觉竟有一些昏昏欲睡。 不是他不相信戚云恒,只是他已经无所谓信与不信。 有一句话叫做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还有一句话叫做有一便有二。 所以,只要不涉及生死,欧阳通常都可以原谅别人两次。 但与之相对的,他也绝不会再给他们第三次犯同样错误的机会和可能。 欧阳心有所想,又被困倦所袭,一时间就没怎么在意戚云恒又说了什么, 戚云恒则因为欧阳过于平静的不回应而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于是,浴池里便忽地静了下来。 戚云恒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弄得很不自在,有心将其打破,却又有些无所适从。 无奈之下,戚云恒便转过头,想要窥探一下欧阳此刻的脸上表情,却发现他已经闭上双眼,仿佛是……睡着了! 戚云恒顿时被气乐了,抬起手,很不客气地在欧阳脸颊上重重拍了两下,恼道:“醒醒!” “啊?”欧阳睁开双眼,迷惘地向戚云恒看去。 “朕的话,对重檐来说莫非只是催眠之音?!”戚云恒一边磨牙一边质问。 “轻轻柔柔,还怪好听的,确实……”欧阳眨了眨眼,忽地感觉有点不对,反问道,“我睡着了?” 戚云恒没有回答,瞪着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欧阳。 欧阳干笑了两声,“辛苦之后,犯困也是正常的嘛!不信,你躺地上,把腰折半个时辰试试。” “……重檐辛苦了。”戚云恒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五个字。 “知道我辛苦,就让我好好休息嘛!休沐休沐,沐浴之后,当然就要好好休息。”欧阳咬文嚼字地强调道,“你接我进宫,不就是为了这个?难道还有……难道真有别的事情?” 话未说完,欧阳就发现戚云恒的脸上似有尴尬。 “有事你就说。”欧阳道,“你若不说,我也只能当你没有了。” 戚云恒被欧阳这么一逼问,反倒生了些许犹豫,不知是现在就说更好,还是让欧阳先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再说。 仔细看了看欧阳,见他似乎已经没了睡意,戚云恒终是开口道:“你也知道,我手下有金刀卫,以前是在军队里做斥候探马侦察敌情的,如今也还是负责类似的行当,帮我收集各方面的消息。” 戚云恒强调一般地把金刀卫的职能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前日,他们发现重檐的车队在王家的宅院外莫名滞留了一会儿,当天晚上,王绩的幼子王涣便暴毙身亡……” “怎么,他们怀疑我是凶手?”欧阳挑眉问道。 戚云恒赶忙摇头,“他们倒不曾怀疑,只是……” “你怀疑?”欧阳替他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戚云恒没有立刻承认,先伸出手,将胳膊架到欧阳的腿下,将他横着抱了起来,转了个方向后重新放下,使他横坐在自己腿上,不必费力地扭回头也能与自己正面相对,然后才解释道:“我知道他曾经想要谋害于你,死掉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我不明白,几个月前,你就知道此事,为何现在才……” “首先一点,我没有杀他。”欧阳打断道,接着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动手的是庄首,死因是纵欲过度,所以,他确实没有杀王涣,他只是让王涣去死。 说完这一句,欧阳继续道:“其次,几个月前,我只知道王家有人想要害我;前日,我才知道那人是王涣。那一日,我之所以过去,就是想要收拾这人一顿。只可惜,我还没想好怎么动手,老天爷就把人给抢走了。” “重檐的意思是,这其实是一次巧合?”戚云恒一愣,接着又心下一动,“等等,重檐前日……好像先去了承恩侯府?” “不用好像,我知道你派人盯着我呢!”欧阳撇嘴说道。 戚云恒尴尬地笑了笑,没好意思为自己辩解。 欧阳没和他计较这个,伸出手臂,揽住戚云恒的脖子,歪头道:“我还是从头跟你说吧!” 然后,欧阳便把欧菁跑来找他告状,他怒回承恩侯府,从赵氏口中得知真相的事跟戚云恒讲了一遍。 当然,中间隐去了他和赵氏摊牌,之后也依旧矢口否认自己与王涣之死有关。 说完这些,欧阳道:“可能我就是有些乌鸦嘴,丧门星吧!以前也发生过我看谁不顺眼,谁就突然暴毙的事,而且不止一次两次。对了,我记得,有个家伙还是在平地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结果竟把脖子摔断了,当场死掉。” “这事我也记得,而且还亲眼目睹。”戚云恒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不自觉地看了欧阳一眼,脱口道,“若重檐的意念真有这般玄妙,那重檐定是爱煞了我!” 所以,他才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还一飞冲天,做了皇帝。 欧阳被这话硬生生噎了一下,偏偏又没法反驳,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精彩纷呈。 戚云恒只当自己说中,不由得心情大好,抱住欧阳,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嬉笑道:“重檐那日定是气坏了吧?你那兄弟也是鬼迷心窍,腿都断了,还想拿亲兄弟的儿子去给自己换前程,而且都被人骗过一次了,竟然还不长记性,再次上当。这样的人,若非是你的兄弟,我定是不会留他苟活与人世的。” 第103章 舍己为人 ——那你倒是动手呀,赶紧的,别犹豫! 欧阳心下腹诽,却也知道这种话不说为好,只撅起嘴巴,冷哼道:“也未必就是上当受骗。人家传话的人可是说了,这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宫里?”戚云恒一愣,再一联想王涣的姓氏,不由皱眉,“你是说……皇后?” “我可没这么说。”欧阳马上撇清,接着又叹息道,“可惜王涣死了,不然的话,倒是可以把他抓来问个清楚。” “重檐放心。”戚云恒虽也有些疑虑,但还是反过来安抚欧阳,“你哪里是可以被人取而代之的?再说,这人也不是他们想送就能送得进来的。宫里的大门和禁卫都不是摆设,我就不信,他们还敢让哪个官员上奏章请我纳男妃入宫!” “皇夫都有了,为什么就不能有男妃呢?直接塞夏宫里就好了嘛,都不用另辟宫舍安置!”欧阳故意挤兑了一句。 “我前脚把人塞夏宫,你后脚就得把人脑袋给砍了。”戚云恒吐槽道。 “放心,绝对不会的!”欧阳嘻嘻一笑,心道,要砍也是砍你这个罪魁祸首! 该提醒的提醒过了,王涣之死也就此揭过,欧阳很是满意。 戚云恒则觉得欧阳既然会因为家人想要献男宠给他的事而恼火,显然还是在意他的,并不像欧阳嘴巴上说得那样不把他当回事,自然也是通体舒泰,心满意足。 两人泡在浴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了几句,戚云恒很快想起另一件事,赶忙问道:“对了,重檐,你那日让黄朋送进来的地址又是从何而来?” “那里应该是那天那名假道士放养鸽子的地方吧?”欧阳打了个哈欠,“他啊,玩什么也不该在我面前玩鸟!一看他在那儿变鸽子,我就知道他是个假把式。回家之后,我把自己家里养的鸟雀放出去一找,立刻就把他变戏法用的那群鸽子给逮出来了——话说,你去那地方查过没有?” “去是去了,只是去晚了一步,院子里的鸽子和人都被灭了口。”戚云恒叹了口气,“虽然下手之人毁尸灭迹做得不彻底,直接在院子里就给埋了,被金刀卫的人找到,挖了出来,但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处院子据说是被租了出去,如今也只能继续在院子的主人和租客身上寻找线索,看能不能再挖出些什么。” “这样的话,我倒是没法再继续帮忙了。”欧阳也跟着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是不能帮,只是性价比太低,和戚云恒用金刀卫去调查的方式方法差不多,效果也不会更好,实在没必要再费那二遍事。 “重檐养的鸟雀,能不能再做点什么?”戚云恒试探着问道,“比如,让它们查一查都有谁进过那处院子……” “你还真当我会说鸟语啊?”欧阳满头黑线,为戚云恒的脑洞拜倒,“说白了,驯鸟其实和驯狗一样,不过就是拿颜色和图案让它们去记忆,然后再反过来,根据它们回馈的反应进行判断,哪可能像人类一样,举一反三,见微知著。” 欧阳确实不会,但他家里的邬大和邬二会,而且还会用神识与不同种类的鸟雀进行交流。 可普通鸟类的智商终究有限,这种交流也是有程度限制的,不能太过复杂。 “与其指望鸟,你不如找条狗进去闻闻,兴许能闻出点什么。”欧阳道。 “血腥味太大,没闻出来。”戚云恒一脸遗憾地说道。 ——你那金刀卫竟然还训练出警犬了? 欧阳颇感惊讶。 戚云恒并未注意到欧阳的好奇,郁闷地叹了几声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告诉欧阳,他已经把欧阳当众斩杀假道士的事摆平了,让欧阳别在这件事上多想。 “怎么摆平的?”欧阳好奇问道。 “想要弹劾你杀人的人,首先得说清,你杀了什么人。”戚云恒道,“但这个人是谁呢?目前为止,没人知道。这个人是否是我国臣民,受我国律法保护呢?还是没人知道。所以,若是他们想要向你问罪,就得先去查清楚这个道士是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欧阳一阵无语。 如今这个年月,律法的适用范围是十分狭隘的,能够保护的对象更是在狭隘的范围内进一步受限。比如,外邦人要是杀了本国人,只要抓住,必然要处以极刑。但要是本国人杀了外邦人,只要那人不是会引起两国纷争的大人物,基本都不会获刑。 因为这年月的普遍观点就是外邦人非人,至少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自然也就无需一样对待,一视同仁。 戚云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说白了,就是打了个太极,玩了个逻辑游戏。 “还有,那人并不是道士。”戚云恒继续道,“我请沈真人看过他的尸体,然后被沈真人告知,那人穿的道袍乃是自制的假货。我再命人一搜身,结果又搜出许多道具。也就是说,那人根本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就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 “这也是条线索,就是追查起来太麻烦。”欧阳道。 “是啊!”戚云恒又叹了口气,接着便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 戚云恒也知道,之所以会出现假道士这种事,其实是他自作自受。只是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再后悔也没有意义。 至于今日,虽然他没能从欧阳口中问出多少实话——欧阳的解释,戚云恒半信半疑,觉得他多少还是说了些实话,只是肯定不尽其实,但至少也让他知道了欧阳的心结所在——风云变幻,世事难料,欧阳对他这个另有后妃子女的皇帝不信任,有防备,也是在所难免。 日后,他只要打开欧阳的心结,使欧阳放下戒备之心,总是能让欧阳敞开心扉,与他说出实情的。 这样一想,戚云恒便也放松下来,专心享受起池中碧水,怀中美人。 这天下午,欧阳是躺在马车里,一路睡回了自家府邸。 马车进门之后,欧阳才被过来接人的庄管家唤醒。 “主子,到家啦!”庄管家拎着欧阳的耳朵,没好气地喊道。 欧阳被庄管家这冷不丁的一嗓子喊醒,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庄管家一眼,然后就直接把手一伸,“背我进去……” “背个屁!”庄管家气恼地把欧阳伸出的手给拍了回去,“陆二手还在前厅等着您呢!赶紧换衣服,洗把脸,过去见人!” 欧阳愣了愣才想明白庄管家在说什么,脑子一激灵,立刻从车厢的座位上爬了起来,追问道:“那小子还在府里?!” 庄管家无奈摊手,“我告诉他,您进宫了,他非要等您回来;我让他有事就说,我可以转达,他偏不说,还是非要等您回来!” “那个榆木脑袋!”欧阳恨恨地骂了一句,却也不得不下了马车,先去自己院子里洗漱更衣,拂去一脸□□,然后才转过身来,去前厅见人。 陆焯倒是没在欧阳府里等太久。 他还记得欧阳有晚起的习惯,特意磨蹭到吃过午饭才从家里出发,只是没曾想,欧阳竟然进了宫,让他扑了个空。 此刻看到欧阳归来,陆焯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脱口叫了声,“欧老大!” 他这一嗓子倒是把欧阳叫出些许唏嘘,面色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坐下说话。”欧阳朝陆焯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主人家的上首位落座,然后没急着与陆焯说话,转过头来,让随他一起过来的庄管家先出去取些水果点心。 庄管家转身离开,欧阳才向陆焯问道:“直接说吧,找我干嘛?” 陆焯干笑两声,“上一次找您,是我家里的私事。这一次,却是为了张木匠和郁骨头他们。” 私事就可以敷衍了事,可办可不办;别人的事却要全力以赴,不成功便成仁? 欧阳刚刚被那一声“欧老大”激发出的热情立刻冷了七分,但还是敲了敲桌子,淡然道:“都说来听听。” “上一次找您,是因为宫里正在挑选伴读。”陆焯立刻先从私事解释起来。 如戚云恒曾经猜测到的,陆焯上一次给欧阳府里递送名帖,确实是为了伴读的事情。 只是想给皇子皇女们做伴读的不是陆焯自己的孩子——他成婚晚,唯一的儿子还没二皇女年纪大,启蒙都还不到时候,哪可能给人做什么伴读。想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家子嗣谋福利,让一家人平步青云的是陆焯的大哥和父母,想送进宫里做伴读的,也是陆焯大哥家的孩子。 但陆焯也不是当年那个对父母和兄长唯命是从的陆二手了。 娶妻生子之后,夫人的枕头风便迅速占据了上风。 受自家夫人的点化,陆焯也觉得大哥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他的孩子,哪有资格去宫里陪伴皇子皇女?再说,当了伴读就等于是提前站队,这要是家里的姑娘被选上,当了某位公主的跟班倒还好说,若是家里的小子被选中去陪伴皇子,而这位皇子还没能笑到最后,如戚云恒一样当上皇帝,那陆家将来可就要祸事临头,搞不好是会把全族都给搭进去的! 于是,陆焯就敷衍家人,说自己没有门路,结果却被大哥点破,说他和皇夫乃是旧识,交情深厚。陆焯倒没反驳,只把手一摊,告诉他大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皇夫可不是当年的欧三,人家肯不肯认他这个旧识还是两说。 然后,陆焯便当着父母和兄长的面,写了名帖,派人送往欧阳府邸。 再然后,欧阳便如陆焯期盼的那样—— 没理他。 第104章 人心不足 “我知道欧老大那会儿在宫里,我只送名帖,不说事情也不定时间地点,您肯定不会特意为了一张缘由不明的名帖出宫——我没那么大的面子。”陆焯嘿嘿一笑,好像一点都不为自己没挣着面子而不高兴,“这一次,我把时间地点都知会给您了,不就顺顺当当地见到人了吗?” 欧阳没有接言,冷冰冰地看着陆焯。 被欧阳如此盯了一会儿,陆焯终于生出了些许慌乱,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我知道您火眼金睛,就不跟您打马虎眼了。实话跟您说,我这次过来,确实是为了张木匠和郁骨头两个——他们两个,想从您这里求一条活路。” “活路?”欧阳微微撩了下眼皮,“这又是怎么一说?” “他们两个……惹上金刀卫了。”陆焯神情一黯,只是黯淡中似乎又夹杂了不少尴尬。 张木匠和郁骨头都是前朝的官宦子弟,真名一个叫张昭,一个叫郁庆鄯。早年的时候,因前者喜欢玩些奇技淫巧,后者瘦得只剩骨头,便得了张木匠、郁骨头这样的绰号。 张家和郁家一直都未离京,张木匠和郁骨头便也跟着家人一起留了下来。 十年动荡之后,那些离京之人几乎全都没了音讯,他们这些困守京城的,反倒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了祸乱,保全了性命。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能让他们这些前朝的臣子继续活命已是新皇“仁心”,官职什么的,自是不会再给他们保留。 于是,一夜之间,他们这些人便从人上之人沦为了寻常百姓。 但在这十年里,张木匠和郁骨头却也没再像少年时那样虚度光阴。 欧阳离京之后,他们这群纨绔子弟群龙无首,很快就四分五裂,各奔前程。留在京城的张木匠和郁骨头便利用早年跟欧阳一起撰写《春光烂漫》时积累下来的底子,把当初用过的那些人手重新召集起来,又培养了一些新人,然后就在京城里做起了情报生意。 然而他们这种都已经仗势欺人到习惯成自然的人自是不会讲究什么童叟无欺、良心诚信的,经常做一些反复无常的交易,如双面间谍一般,把张家的故事卖给李家,再把李家的秘密转售给张家。 后来,天下越来越乱,反王越来越多,张木匠和郁骨头又半点不挑剔地向这些反王们卖起了情报。 可以说,前朝覆灭,他们两个也是出了很大一份力气的。 只是,他们二人光顾着做生意了,眼见着戚云恒挥师入京,登基称帝,张木匠和郁骨头才恍然惊觉:哎呀呀,光顾着赚钱了,忘了找靠山和站队! 新皇帝出现了,天下太平了,他们二人却是除了钱,再没捞着其他,还因为战乱时期树敌太多,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张木匠和郁骨头是准备金盆洗手,带着钱财找地方隐居享乐的。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十年后的今天,他们这两个曾经的纨绔子需要考虑的也不再只是他们自己。他们手底下还养着一群给他们做过事、卖过命的忠心小弟——他们若是溜之大吉,手底下这帮兄弟又该何去何从? 更何况,除了这些手下,他们还有一堆丢不下却又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远走高飞的家人。 张木匠和郁骨头的家人并不知道他们这些年做了什么,只当他们还和以前一样与些不入流的人玩耍厮混。现如今,他们的家人想的是如何恢复官职,在新朝里挤占一席之地,哪可能会愿意跟他们离京,当一辈子平民百姓? 这样的家人,带走是累赘,留下不管,还是会变成累赘。 就在这时,张木匠和郁骨头忽然发现当年一起厮混过的欧阳竟然以皇夫的身份回归京城,曾经的跟班小弟陆焯也运气爆棚地当了官,平步青云。 张木匠和郁骨头一商量,便做出了决定:找靠山,抱大腿! 但欧阳那时住在宫里,他们见不着,也不敢去见,便把陆焯当成了攻略对象,带着重礼去了陆焯的家中,与他忆往昔,叙旧情。 陆焯当时觉得张木匠和郁骨头其实没犯什么大事——他们卖的是前朝,又不是如今的华国,不至于惹恼戚云恒这个新皇帝,而他们两个要面对的,也不过就是些前朝遗臣和寻常地痞,便拍着胸脯应下了张木匠和郁骨头请他当靠山的要求,让他们安心在京城里过日子。 但陆焯没想到的是,张木匠和郁骨头留在京城可不只是过日子那么简单。 有了陆焯做靠山,张木匠和郁骨头心里就有了底气,金盆洗手的念头也因此打消,留在京城里,继续做他们的耳报神,而且很快就把生意做到了官员家里,帮他们打探消息,散布流言蜚语,挖掘政敌家中的情报*。 就在二人重整旗鼓,再一次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张木匠和郁骨头却突然惊觉:他们好像被人给盯上了! 一通侦查与反侦察的套路玩罢,二人郁闷地发现,盯上他们的,是皇帝手下的金刀卫。 这可不是他们能够扛得了的,张木匠和郁骨头赶忙来找陆焯求救。 陆焯一听就懵了。 他们扛不了,难道他就能扛得了?! 金刀卫可是皇帝陛下直属,吏部都管不着的,他一个户部的五品小郎中又怎么可能会有法子应付?! 再一追问这二人到底干了什么,陆焯才发现—— 他摊上大事了! 好在,这时候,皇宫里开始大兴土木,夏宫也在修缮之列,欧阳因此从皇宫里搬了出来,住回了自己府邸。 陆焯赶忙抓住机会,来抱欧阳这条真正的粗腿。 听陆焯说完,欧阳好一阵无语。 他们这个国度向来都有“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习惯,对刺探别人家*的事很是忌讳反感。即便是戚云恒的金刀卫,也是打着安置旧部的幌子才搞出来的编制,俸禄走的还是戚云恒自己的内库,不用户部负担。即便如此,金刀卫里还有好大一批人手没能被记入正式的花名册,只能以“临时工”、“地[下]党”这样的形式存在。 而张木匠和郁骨头这两个人却和金刀卫抢起了生意,还把手伸到了官宦阶层,搅进了朝堂之争——这不是作死,还有什么是作死?! 以欧阳的能力、地位,还有他和戚云恒之间的关系,若是他想保下张木匠和郁骨头这两个小人物,戚云恒肯定会给他一个面子,让他如愿。 但问题就在于,皇帝的面子,从来都不是白给的,你得付出代价! 所以,保下张木匠和郁骨头,不是不行,也不是不能,而是不值! ——他们两个,有什么价值能够让他去和皇帝陛下讨面子啊? ——就因为以前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玩过女人,干过坏事? 欧阳可没有陆焯这样傻头傻脑的“义气”,更做不到他这般先人后己,舍己为人! 欧阳干脆没再和陆焯废话,把手一挥,直接让他转头回家。 陆焯一下子呆掉了,“欧老大……不,九千岁……” “你叫什么都没用!”欧阳冷冷道,“我保你一家三口三条命,别的人,让他们自己找地方烧香去!” 陆焯彻底呆住。 正好,庄管家把欧阳要的水果点心送了进来,欧阳便让庄管家“送”陆焯一程——将这家伙扫地出门。 陆焯还想再说什么,庄管家却没给他机会,把端进来的水果点心往欧阳旁边的桌子上一放,转头就来到了陆焯身边,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拎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前厅里拖了出去。 送走陆焯,庄管家回到前厅,见欧阳没有离开,正坐在椅子上啃水果,便快步走了过去。 “主子不打算把那帮人接管回来?” 庄管家其实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见欧阳准备撵人,这才赶紧进门。 “接管回来有毛用?白白浪费钱财粮食。”欧阳咽下口中水果,冷冷一哼,“再说了,你以为人家愿意让我接管吗?” “这个人家是指……”庄管家双眉一挑,试探着问道。 “全算上,从咱们的皇帝陛下到那两个没事作死玩的。”欧阳翻了个白眼,“现在又不是以前那种闲得没事做就只能没事找事的时候,我干嘛要在他们的身上浪费时间再浪费人情?再说,求人办事是这么求的吗?连点实际的东西都不拿出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把事情办成?做梦去吧!” 说完,欧阳又拿起一枚水果,恶狠狠地啃了起来。 他今天在皇宫里的时候就攒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好不容易榨干了戚云恒,回了自己府邸,又被陆焯这家伙惹出一肚子的火气。 更让欧阳郁闷的是,偏偏这事他还不能当作不知道,必须得插上一手——不然的话,他家那个疑心病重的皇帝陛下又非得多心不可。 “黄朋回来了吗?”欧阳问。 “中午就回来了。”庄管家答道。 只要欧阳这边不用人,黄朋现在每天都要去皇庄那边走上一遭,监控春耕和皇庄改造。 “让他再往皇宫里跑一趟。” 欧阳让庄管家取来纸笔,在纸上写下“张昭,郁庆鄯,金刀卫”这三行字,然后叫来黄朋,让他把纸条“照旧交给皇帝陛下”。 打发走黄朋,欧阳也吃饱喝足,起身离开前厅,命人把自家的浴池收拾出来,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把休沐日真正该做的事情好好做了一次。 第106章 不约而同 皇宫里,戚云恒也重新沐浴了一次,正准备收敛心神,做些正事,魏公公便把黄朋领了进来,献上了九千岁让他送来的纸条。 乍一看纸条上的内容,戚云恒既没有想起张昭和郁庆鄯乃是何许人也,也没想出这两个名字和金刀卫又有什么关系,不由得一头雾水,转头去问黄朋,黄朋却是一问三不知。 戚云恒正在考虑是应该把潘五春叫进来问问,还是亲自出宫走一趟,去见见刚和他分开没多久的欧阳,把此事问个清楚明白,黄朋那边却忽地“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戚云恒目光一转,朝黄朋看了过去。 黄朋赶忙躬身解释,说九千岁写纸条之前,户部郎中陆焯曾去府上拜会,但临走时却似与九千岁不欢而散,被庄管家从府里强拖了出去——由此判断,这张纸条许是和陆焯陆大人有关。 听黄朋这么一说,戚云恒倒是灵光一闪,想起了张昭和郁庆鄯的身份。 张木匠,郁骨头。 欧阳在纸上些出的两个人名,都是当年曾与他一起编撰《春光烂漫》的家伙。 戚云恒还记得,当年就是这个郁骨头负责把《春光烂漫》这本八卦小抄拿出去兜售的,一度还把这东西炒到了有价无市,一份难求。 顺着这条线索一联想,戚云恒便又记起,前不久,金刀卫的都督潘五春曾经向他汇报过,说京城里有伙下九流的地痞在做贩卖情报的勾当,上到朝廷官员的政绩履历,下到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就没有他们不打听,不敢卖的。 潘五春有心把这伙人的情报体系纳入金刀卫,只是一直没能逮出这伙人的幕后老大,目前仍在与这伙人斗智斗勇。 ——难道这二人就是潘五春要找的幕后老大? ——果真如此的话,就是说,陆焯这蠢货也搅进此事了? ——如此说来,张木匠和郁骨头那边肯定也察觉到潘五春在找他们,所以就临时抱佛脚,求到了欧阳的头上?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欧阳曾是他们名义上的老大。 ——只是,欧阳让黄朋给他捎来这张纸条又是何意?是要保下他们,还是……相反? 刹那间,戚云恒心思百转。 但略一沉吟,戚云恒便做出决定:公事公办。 这一刻,戚云恒的脑回路和欧阳发生了微妙的共鸣——求人办事,不是这么求的。 欧阳为钱夫人求情的时候,替那些正室夫人们说话的时候,可不曾写个纸条交给他就算了事。 所以,这张纸条应该就是个通知,而且还不是什么重要通知——真正重要的事是不会经过黄朋这种连心腹之人都算不上的闲杂人等之手的。 由此可见,在欧阳心里,张木匠和郁骨头也肯定算不上是什么重要人物。 戚云恒当即把纸条上的两个名字重新抄写了一遍,转交给魏公公,让他派人给潘五春送去。 “告诉潘五春,他要找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两个。” 休沐日的第二天,京城里又诞生了一个引人热议的话题,却是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尚未及冠的小郎君跑到当朝皇后的母族——王家的大门口认亲,自称是已死的王涣安置在外面的外室,而她领过来的小郎君便是她与王涣生下的外室子。 因这小郎君与死去的王涣长得极为相似,妇人又拿出王涣给她的信物,王家人想指责她们母子污蔑都找不出说得过去的证据。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王绩老先生又被气病了一次,王涣的正妻携子女回了娘家,而那妇人和其带来的外室子也如愿以偿地被王家人接纳。 此事很快传开,王家也沦为了京城里的一大笑柄,被好事者冠上了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评语,连皇宫里的王皇后都“不得不”派人过来,将王家人狠狠申斥了一通。 但陆焯却没心情和户部的同僚们一起对此事高谈阔论,品头论足。 就在王家出事的同一日,张木匠和郁骨头双双被金刀卫自家中带走。 张木匠和郁骨头的家人并不知晓他们做了什么,但这二人都曾给家中亲信留下口信:若出事,找陆焯。 于是,这两家人就全都找到了陆焯的头上。 可陆焯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他还能去金刀卫那里捞人?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只怕人没捞出来,他得先掉里头。 更让陆焯担心的是,若是张木匠和郁骨头不讲义气,把他也牵扯进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无奈之下,陆焯只能又一次跑去向欧阳求助。 但这一次,陆焯却连欧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只有庄管家出来和他见了一面,笑嘻嘻地告诉他,“陆大人放心,我家主子既然说了要保你一家三口,自然会说到做到。至于别人,那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听到这样的保证,陆焯心下稍安,却又对张木匠和郁骨头二人生出了愧疚之心,觉得自己给出了承诺却无法履行,实在是很对不起这二人。 只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也很无助啊! 陆焯这边提心吊胆,欧阳那边也没闲着,皇庄的事,自己的事,还有自己手下的事,一件件全都得处理解决,比在皇宫里的时候还要忙碌许多,一时间,倒是让他把戚云恒给忘到了脑后。 一直到又一个休沐日到来,欧阳才忽地意识到,他和戚云恒已经整整五天没有见过面了。而今日休沐,戚云恒竟也没再派人过来接他。 ——难道这么快就有人送了新欢供这家伙消遣? 欧阳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心情一糟,欧阳便犯了懒病,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上一下。 见他一直没有起床,庄管家过来看了一眼,见他啥毛病没有,只是躺在床上发呆,很快就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让桃红和柳绿也别去管他。桃红和柳绿跟在欧阳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听庄管家这话,再一对照欧阳的状态,两人便知道她家主子又犯了什么毛病,当即放下心来,各忙各的去了。 无人打扰,欧阳便痛痛快快地沉湎在了寂静之中,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声无息的寂静鬼域。只是鬼域里不存在光,也不会有影,而在这里,即便是欧阳把床边的帷幔全都垂落下来,闭合得严严实实,无孔不入的阳光还是锲而不舍地钻入进来,使床榻里边的亮度只能维持在昏暗而不是黑暗的程度。 寂静,昏暗,百无聊赖。 三种元素混杂在一起,欧阳便不知不觉地萌生出了睡意。 就在欧阳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庄管家的声音忽地钻入耳膜。 “主子,起床接客啦!” 欧阳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放出神识,却发现庄管家并不在他身边,反倒是另一个家伙不请自来,在他放出神识的时候,已经进了院子,到了门口。 这人不是自己来的,一如既往地前呼后拥,连进门之后,都还带了三个太监,只将余下人等留在了屋门之外。 但这三个太监倒也没有一直跟在这人身边,进门后,将屋子的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见没有危险隐患,便退守到了外厅,任由这人独自进了内室。 然后,欧阳便“看”到,床边的帷幔被一直大手掀开,戚云恒的冷脸也随之显形。 欧阳眨了眨眼,收回神识,用真正的眼睛与戚云恒对视起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欧阳忽地福至心灵,脱口道:“我这是在做白日梦?” “哪里是白日梦,明明是[春]梦才对!”戚云恒扬起嘴角,怒极反笑。 和欧阳一样,戚云恒也在皇宫里苦等了五日。 眼见着休沐了,宫外那人还是不声不响,没有动静,更不曾入宫与他相见。 戚云恒本也生出了赌气之心,准备与欧阳磨上一磨,看看谁先忍耐不住,率先投降。 但仅仅忍到了中午,戚云恒便郁闷地发现:他忍不下去了。 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戚云恒却生不出半点食欲,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家皇夫还在宫里与他相依相偎的旖旎画面。 然后,戚云恒便又开始担心,倘若他家皇夫并没有像他一样也在“忍耐”,而是如早年时那般纵横花海,左拥右抱,乐不思他,那他……岂不是等到海枯石烂也等不到这人出现? 这样的念头一浮现,戚云恒便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将面前那桌连筷子都不曾动过的午膳推到一边,唤来魏公公,命他调集人手,陪自己出宫。 这一趟,戚云恒是做好了“捉奸在床”的心理准备的。 只是到了现场,戚云恒便发现,奸虽然没有,人却真的在床,而且是衣衫不整,睡眼迷离,好似一道刚刚烹饪好的烤肉,滴着油,泛着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冲上前去,抓起美食,大快朵颐。 在理智的制约下,戚云恒原本还能克制一二,打算先好好“拷问”欧阳一番,然后再将这人吞吃入腹,只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欧阳便突如其来地开了口,说出来的话更是戚云恒理智顿失。 刹那间,戚云恒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想化身为猛兽,扑到欧阳身上,一逞[兽]欲,将这人连皮带骨地吞进肚腹,使欧阳与自己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永生永世都再不分离, ——确实也该让他家皇夫好好长长记性了! 戚云恒如此想着,便也如此做了,放下身后帷幔,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床榻上的欧阳顿时一愣,被戚云恒的动作所迷惑,一时间竟生出了自己究竟置身于梦幻还是现实的猜疑。 ——难道他真的在做[春]梦? 欧阳有些发懵。 就在他脑子混乱的时候,戚云恒已经甩掉了所有束缚,将结实的胸膛和流淌着雄性力量的强健肌肉全部展露出来。然后身子一翻,跨上床榻,骑到了欧阳身上。 “好重檐,朕教给你的[吹]箫之技——可还记得?” 戚云恒一手扶住欧阳的侧脸,另一只手却抚上了他的红唇,用指腹在唇瓣上打了个转,然后探入其中,将里面的贝齿轻轻撬开。 欧阳只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在做春梦,不自觉地便顺从了戚云恒的引导,乖觉地张开嘴巴,将戚云恒递送过来的长箫纳入口中。 然后,欧阳便清醒地意识到—— 这才不是什么做梦呢! 第106章 梅花三弄 梦幻破灭的时候,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接受现实。 欧阳也没玩什么欲拒还迎的撩人把戏,老老实实把戚云恒“哄”到心满意足,激情满溢。 舒舒服服地将各种负面情绪尽数排遣出去,戚云恒低下头,望着自家皇夫的俊俏脸庞,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欧阳这会儿却被戚云恒释放出的情绪堵着嘴,想吐槽都吐不出来,左右也没有可供倾吐的地方,但不吐而是咽下去的话……那就更不对劲了! 偏偏戚云恒还骑在他的身上,压着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欧阳也只能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戚云恒运气。 但欧阳的这副模样却让戚云恒愈发得意,更伸出手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弹了两下。 ——再惹我,直接把你儿子喷你脸上! 欧阳心里这般想着,嘴巴却说不出来,只能继续用眼神去威胁头顶上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 好在戚云恒这会儿已经寻回了理智,没有不顾后果地非要逼着欧阳怎样怎样,笑了几声就翻身下床,并把欧阳也从床上拉了起来。 下了地,欧阳立刻一把推开戚云恒,快步跑到隔壁净室,把嘴巴里的污物尽数吐出。 戚云恒却是心情舒畅,弯腰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衣袍,披在身上,然后便光着脚,慢悠悠地跟进了净室。 欧阳正在漱口,看到戚云恒进来,立刻赏了他一记媚眼飞刀。 但眼神若是能够杀人的话,这天下早就没有活人了,受了欧阳一记眼刀的戚云恒自然也是不痛不痒,站在欧阳身旁,笑呵呵地看他忙活。 欧阳被他笑得又羞又恼,情急之下,便暗暗施了个法术,将嘴巴里的异味消除干净,然后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朝着戚云恒威胁道:“下次再这么玩,直接跟你翻脸哦!” 戚云恒根本不为他的威胁所动,笑容不变地走上前去,把欧阳揽入怀中,反过来抱怨道:“谁让你这么多天都不来宫里看我,好似要跟我分道扬镳一般!我一急,可不就失了分寸嘛!” “你别倒打一耙好不好?!”欧阳瞪起眼睛,却也不免有些色厉内荏,“说我不去看你,那你出来看我了吗?你出宫容易还是我入宫容易,你自己说!” 戚云恒被欧阳一通反问问得哑口无言,又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斗嘴上,干脆厚起脸皮,把欧阳抱紧,腆着脸撒起娇来,“好重檐,莫生气。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想知道你的心里有没有我——这样好了,以后但凡休沐,我都出宫见你——你看这样可好?” 戚云恒主动退让了一步,欧阳也不好再继续挑理,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但欧阳这边没了动静,戚云恒那边却得寸进尺,将唇贴在欧阳耳边,轻声道:“上次休沐的时候,重檐可是说过,你这府中的浴池乃是引的活水,用起来极是方便,不知今日……可否让你我一用?” “你——”欧阳有心挤兑戚云恒几句,却又对他的提议很是怦然心动。 之前在宫里与戚云恒日日笙歌的时候,欧阳也没觉得有多快活,然而出了宫,实实在在地空旷了几日,却又觉得那种说不上好却也不觉得坏的难言滋味竟也让人莫名留恋。此刻被戚云恒用暗示性的话语一撩拨,欧阳的身体里便像是生了野草,酥酥麻麻,心痒难耐。 略一犹豫,欧阳便开口道:“先吃饭,我还饿着肚子呢!” “好!”戚云恒欣然同意。 正好,他也没吃午饭,一样也是肚腹空虚,倒不如先去果腹,吃饱了才好干活! 等夫妻二人用过午膳,欧阳府里的下人们也把浴池准备妥当。 接下来,自是宽衣解带,旖旎共浴。 欧阳府里的这座浴池远比泰华宫里的那处设施齐全,讲究也多,池子里面亦是深浅不一,机关暗藏。 两个人在这样的池子里鸳鸯戏水,自然是跌宕起伏,花样百出。 然而酣畅淋漓地嬉戏之后,戚云恒便不免生疑,总觉得欧阳在自己府里弄出这么一座精美奢华的浴池不会是没有缘故的,再加上这座浴池存在已久,当年却不曾向他开放,以至于今日才第一次使用,终是按捺不住地说了几句酸话,追问这浴池是否还有旁人用过。 “什么旁人不旁人,我库房里那么多金子呢,花一点给自己建造个好东西享受,还用得着想什么旁人?!”欧阳气恼地回了一双白眼,“还有,那些机关原本也不是用来做今天这档子事的,那就是让人舒舒服服泡澡的!” 说完,欧阳拉着戚云恒回到浴池中间,把浴池里每一处机关的真正用途给他演示了一遍,比如某处的水流是用来冲刷身体,起到按摩效果的;某处的石板是用来放置酒水和食物的,并不是让人在上面坐着或者趴着的;还有某处可拆卸的绳床,那就是为了让整个身体都能被流水浸润冲刷,顺便在上面睡一觉的,和另一种意义的睡觉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但在演示的过程中,两个人却是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擦枪走火,继梅开二度之后,又唱出了一曲梅花三弄。 最后的最后,欧阳才找到机会抱怨,“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往家里面带人?!” “以后也不许那么去做!无论浴池还是床榻,重檐都只能与我分享!”戚云恒掐住欧阳的要害,一边用言辞威逼胁迫,一边拼尽全力,做着最后的奋力一搏。 欧阳没有回答,直接一个大起大落,将戚云恒彻底“缴械”。 然后,欧阳伸出手臂,绕过攀住戚云恒的背脊,攀住了他的双肩,低下头,喘息着,将脸庞埋在他的颈间。 ——我倒是可以做到,可是,你呢? 将影响理智的小蝌蚪驱逐出境,欧阳和戚云恒肩并肩依偎在一起,在池边专供休憩的地方坐下,一边单纯地享受着温泉水的浸泡,一边聊起了这几日的些许琐事。 很快,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到了陆二手、张木匠、郁骨头这三个人的身上。 “张木匠和郁骨头已经入了金刀卫,潘五春这几日正在收编他们的手下,等收编完成,他们便可返回家中,与家人团聚。”戚云恒向欧阳“汇报”道,“只要他们识趣,不再肆意妄为,我总是会给他们留条活路的。” “就怕他们习惯了作死,你给他们留了活路,他们也非要往死路上狂奔。”欧阳撇嘴道。 “重檐这是……不看好他们?”戚云恒微微一愣。 “人心易变。”欧阳道,“更何况,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们好歹也做了十来年的老大,哪会那么容易就心甘情愿地屈居于人下?今天,他们向你屈服,改日,说不定就会反咬你一口。” “……我以为,重檐与他们两个乃是故交。”戚云恒摸了摸鼻子,对欧阳的话颇感惊讶。 “我的故交多了去了,他们两个……算哪根葱?”欧阳冷冷一哼,“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这两个家伙再次作死,你可不要拿我当借口,给他们续命。” “绝对不会。”戚云恒搂住欧阳的肩膀,一边安抚,一边很是好奇地向他问道,“但我也很想问上一问,他们两个……可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恼了重檐?若是的话,那我立刻找理由斩了他们,给重檐出气。” 即便是早年的时候,张木匠和郁骨头也只是两个普通寻常的官宦子弟罢了,如今更是比寻常百姓还要不如——普通百姓只要不触犯律法,便不是想杀就能杀的,哪像他们,从头到脚都是把柄,随随便便就能找个理由把他们像蚂蚁一样捏死,连枉杀的罪名都不必承担。 更何况,戚云恒想要得到的,原本就是张木匠和郁骨头手里头的情报网络以及他们的一众手下,并不是他们两个本人,暂且留下他们的性命,一是不好立刻就过河拆桥,让人诟病;二是给欧阳面子,照顾他的故交。 可若是欧阳不要这个面子,不认这两个“故交”,那么,等潘五春将张木匠和郁骨头的手下尽数收入麾下,使他们的情报网转由金刀卫来控制,他们两个的价值也就彻底地消耗殆尽,是死是活也都没了差别——死掉,反而还更省心省事一些。 “他们两个倒是没招惹我,只是行事做派让我看不惯,心烦。”欧阳没和戚云恒玩虚情假意那一套,直言道,“他们把陆二手那个榆木脑袋推到前面做挡箭牌,自己却连个面都不露,这哪是想要断尾求生之人应有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准备,只想借着陆二手和我来估量一下形式,一旦风紧,就把我们两个留前面吸引注意,他们两个好趁机扯呼。” 说到这,欧阳冷冷一笑,“只是他们忘了,我这人做事从来都不讲究,他们刚把试水的小牌丢出来,我就直接掀了桌子,把他们压在了桌子底下。” 听到欧阳如此形容,戚云恒不由失笑。 这时候,欧阳却是话音一转,“跟你求件事呗?” “有什么事,重檐直说就是。”戚云恒马上应道。 “找个穷乡僻壤,把陆二手调过去历练几年,让他离京城远点。”欧阳道,“他这人没有坏心,但容易好心办坏事。而接下来,早则今年年底,晚则明年年初,这京城里就要乱起来了。像他这样的,很容易被那些满身都是心眼的家伙们利用,不是当了排头兵就是做了垫脚石。偏偏他还是我的‘故交’,而我又不可能只因为他‘有可能’会给我惹麻烦就把他给弄死,所以,与其等着被他牵连,还不如把他弄走,让他没机会惹事,犯错。” 第107章 微服私访 如今天下初定,似王绩这样着急忙慌到不顾仪态地想要往新朝权力圈里钻营的人还不算多,更多的所谓才子能人都还在一旁驻足观望,想看看戚云恒这个皇帝到底能不能站稳脚跟,坐定天下,华国这个新朝又能不能传承有序,国运延绵。 只要戚云恒平平安安熬过这头一年,这些人肯定就会如王绩一般坐不住,想方设法地挤进朝堂,从如今这些勋贵的手里抢□□力,摘下桃子。 但朝廷就那么大点地方,那么些位置,他们这些人想要后发先至,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上面那些已经有了位置的人掀下马,给自己腾出空地。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即便是朝堂外风调雨顺,朝堂内风平浪静,他们也定然要绞尽脑汁地搅风搅雨,把朝堂这一池水搅浑。 戚云恒原本还没想到这一点,听到欧阳说京城里要乱,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也是有人想要造反,逼着欧阳一解释,这才恍然大悟—— 欧阳所指的乱,不在民间,而在朝堂。 再把欧阳的话仔细一琢磨,戚云恒便生了警觉:这事,还真不是他家皇夫随便乱说;有些事,还真的是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出苗头了。 十年定江山,这脚步称不上快,却也绝对不能算慢。 受欧阳早年时的影响,再加上自身的一些经历,戚云恒对军队这一块抓得很是紧密牢靠,能征善战的将领也积累了很多,从老到小,人才济济,即便是再过个二三十年都不必担心无人可用。 但与之相对的是,文官这一块的人才就有些储备不丰,良莠不齐,仅是至今选不出丞相就可以看出不少问题——把现有的人才往地方和六部里一分,戚云恒的手里就挑不出可以重用的活人了。 军队这一块,戚云恒一直不曾放手,也有自信让人别人插不进手。即便是秦国公这样的,也别想振臂一呼就能举兵造反——以戚云恒现在对军队的掌控力,秦国公要是敢举起反旗,他手下的将士至少有一半得当场哗变,与他分道扬镳甚至是倒戈相向。 但朝堂这一块就不像军队那么好控制了。 文官的体系更为庞大也更为复杂,其升迁和谪贬也不像武将的功勋战绩那么一目了然,难以造假。更让人讨厌的是,如今这个年月,知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可供选择的人才也很是有限,这就使得皇帝们不得不面临这样一种局面:你不用他,你就无人可用。 “重檐可有规避的法子?”戚云恒随口问了一句。 戚云恒并未指望欧阳能给他多好的解决方案。欧阳在政事上的眼光是好的,经常会有一种高瞻远瞩的清明和理智,但若是让他插手解决,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和状态了。 果然,听戚云恒如此一问,欧阳便果断摇头,“这种事……规避不了的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谓朝堂之争,说到底,还不就是利益之争?蛋……但大饼就这么一张,一个人咬多了,别的人能吃到的就少。这朝堂上的官员又不是心无杂念、大公无私的圣人,谁会甘心把自己的那一份出让,让别人吃到撑,自己却饿肚皮?” 但紧接着,欧阳便又补充道:“要我说的话,你这位皇帝陛下能做的,不过就是因势利导,尽可能地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罢了——比如说,早定国策,削减臣权。” “早定国策,削减臣权……”戚云恒把这八个字反复念叨了两遍,很快就理解了欧阳的意思——趁着这会儿的朝堂上全是你的心腹亲信,赶紧把需要修改的政策拍板定案,不给后来者插手干预的机会和权力! 略一沉吟,戚云恒便转头对欧阳说道:“重檐,今晚陪我去尝尝别人家的饭食可好?” 戚云恒所说的别人家乃是刑部尚书朱边。 正正经经地洗过澡,又享受了欧府推拿师提供的按摩服务,戚云恒便带着欧阳和一众随扈,轻车简装地来到了刑部尚书朱边的府中。 朱边至今也未婚配,仍是大龄单身狗一只,上午父母,下无子女,府中的女性也全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仆妇。京城里的不少人家都生出过把他招为女婿的心思,只是朱边既不想娶媳妇也不想让自己头上多个岳父,把上门的媒婆全都打了出去,对朝中那些想要做媒的同僚也无一例外地不假颜色,惹得不少人家都在背地里骂他丑人多作怪,不知好歹。 戚云恒没兴趣去插手自家大臣的婚事,更不在意他有没有夫人。他今日之所以微服来到朱边府邸,联络感情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更多的,却是他觉得朱边现在太“闲”了。 其实朱边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清闲的。他刚把《华律》的初稿确定下来,手头还有一大堆的律案等着评定修订,下面的官员还会时不时地送上一些疑难杂案请他定夺,他本人更有一摊子不可告人的私事需要开动脑筋,每天都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掰成二十四个来用,哪里就清闲了呢? 但皇帝陛下觉得他闲,那他也只能不闲也闲了,连为自己辩驳几句都只能想,不能做。 于是,朱边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等着戚云恒把话说完,看他到底想要怎么给自己加担子。 但戚云恒却没有急着和朱边探讨正事,先在朱边家中用了晚膳,品尝了他家中那些号称不次于御厨的厨子们的烹饪手艺,然后才将闲杂人等打发下去,只留欧阳和魏公公在身边作陪。 这时候,戚云恒才把自己的打算说给朱边。 戚云恒想要加诸到朱边身上的工作,乃是州府县三个级别的司法权。按照他的设想,是准备将这项权利从州府县的各级主官身上剥离出来,转交给专门的官员负责,而这些官员将会归入到刑部的辖下。 眼下,经过州府改制,各地的军政大权已经彻底分开,若是再将司法权也剥离出来,知州、知府、知县们的权力便会进一步的削弱,在百姓中的威望亦会逐渐降低。 “两个问题。”听戚云恒说完,朱边就举起两根手指,“第一,下面的人可能……不,是必然会问,若是不让他们断案,那他们还能干些什么?——您别笑,在很多人眼里,当官就是给老百姓审案子的。” “朕自会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们地方官应该做些什么,然后再送他们过去做官。”戚云恒答道,“等今年秋天的科举结束,所有获得功名的学子就要先接受这方面的培训,然后再对他们进行相应的考核,待考核通过后,方可出京赴任。” “那么,还有另一个问题。”朱边继续道,“衙役怎么分?刑名这一块是少不了打手的,但要是把衙役都分给刑名这一块的官员,那各级的主官可就要变成光杆了。” “各用各的,各自招人。”戚云恒道,“朕一直在考虑打破官吏之间的鸿沟,不过……此事任重而道远,暂且先不去提。眼下,乃至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想做官,还是只有举荐和科举二途。但朕觉得,即便是做官,也该本着术业有专攻的原则,人尽其用,尽可能地减少外行指挥内行的笑话。” “陛下的意思是……”朱边微微一怔。 “朕想,从科举这一步开始,就将考生按照各自的意愿和能力进行筛分,想做怎样的官,就考怎样的试。”戚云恒解释道,“想在礼部任职的,得把《礼经》背熟;想去工部做事的,《天工开物》这样的书籍亦是必读;想到朱卿手下查疑断案的,《华律》当然是要倒背如流。” “那科举结束之后呢?” “原则上,每位官员的升迁路线都要控制在一部之内,若无朕或六位尚书的批示,不得跨部任职,尤其是兵、刑、工这三部。” “那地方官又该归入哪一部?”朱边追问道。 “主官归于户部,辅官依照其职能划分。”戚云恒答道,“官员大考的时候,吏部和该官员的直属之部分别出具一份考评,若相差不超过三级,取其中值作评;若相差过大,朕会派人重新评定。” “这样的话,扯皮的事恐怕就要多了。”朱边皱了皱眉。 “如今也一样不少。”戚云恒不以为然,又意有所指,接着便话音一转,“此事,朕还要与其他五位尚书乃至更多官员做进一步的探讨。先和你说,是想知道刑部这边能否拿出足够的人手去担任这些官职。还有,你这个刑部的头头又是否有胆量去‘承担’这些官职所对应的权力。” “陛下应该知道,微臣最不缺的就是胆量。”朱边咧嘴一笑,“至于人手,倒是真有一些不足,但眼下这个时候,又有哪里是不缺人手的呢?有些地方,连知县这样的主官都还空缺着呢!” “朱卿敢于接手,那便是再好不过。”戚云恒点了点头,对朱边的表态很是满意。 戚云恒和朱边商讨“国家大事”的时候,一旁的欧阳却在琢磨一件看似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随戚云恒进入朱边的府邸之后,欧阳就注意到,朱边府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看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这人从不正眼看他们,但又不是那种瞧不起的藐视,而是胆怯的躲闪——乍一看的话,很容易将这种一对视就会避让开的眼神和此人拘谨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将其误解为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但仔细一观察就会发现,这种状态确实是出于紧张,只是紧张的原因却是戒备、警惕、缺乏信任。 更让欧阳介怀的是,类似的眼神,他没少在他那位庄管家的眼睛里看到。 第108章 恶人难为 庄管家之所以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戚云恒,正是因为他对戚云恒不信任,不愿意把他当真正的主人看待,觉得他不仅对欧阳毫无益处,更会给欧阳带来诸多祸患。 但朱边的这位老管家又是因为什么才露出这样的眼神呢?难道他也和庄管家一样,对戚云恒这位皇帝陛下存有提防之心? 欧阳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很快发现,这位老管家在偷偷注视他们的时候,虽有戒备提防,但却看不出什么仇恨怨忿,更多的倒像是提心吊胆。而且老管家关注的也不只是戚云恒和欧阳这些不速之客,在凝视他家主子朱边的时候,也一样会流露出紧张、担忧以及另一种意义上的提心吊胆。 这可不是一个忠臣之仆应有的态度,欧阳想。 所以,是朱边有问题,还是这个老管家有问题? 心念一转,欧阳便做出决定—— 查一查就是了。 当天晚上,在把戚云恒送走之后,欧阳就把自己的管家叫了过来,让他去朱边的府里走一趟,与朱边的老管家过过招。 对于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活计,庄管家自是很不情愿。 但路程不远,也不存在什么麻烦,庄管家抱怨了几句自家主子的心血来潮,然后便老老实实地干活去了。 等庄管家从朱边的府里回来,脸上的表情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 同样的,听庄管家把调查的结果说完,欧阳的头顶亦是飞过一只未化形的邬大,心里也只剩下两个字—— 我靠! 在欧阳看来,像朱边这种一心想做坏事结果却做到位极人臣的家伙,就某种角度来说,也真是够悲催的。 当然了,在朱边那位老管家的眼里,他家主子从来就不是个恶人,只是突遭变故以至于家破人亡,这才怒而黑化,当起了恶人。 可如今,家里的仇早就报过了,朱边自己也功成名就,富贵两全。老管家只希望他能重新娶妻生子,为故去的老主子开枝散叶,开开心心地过好下半辈子。偏偏朱边却想一门心思走到黑,根本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老管家劝不了他家主子,又担心他家主子做过的事乃至将要去做的事被人洞悉,捅到皇帝那里,自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这位朱尚书现在正在准备干什么坏事?”欧阳好奇问道。 “似乎是想挑拨您那位皇帝夫人和秦国公的关系,逼反那位秦国公,或是让您那位皇帝夫人率先出招,对那位秦国公举起屠刀。”庄管家耸了耸肩,“貌似还有一点别的谋划,但这位朱大人的意志力相当强悍,不是很好对付。我远远地施了次法术,没起作用,还引起了他的警觉,我就没敢近身。跟您说的这些,都是从那个管家的嘴巴里挖出来的,不排除有臆想的成分,和实际可能有那么一点出入。” *术也不是万能的,更不能直接读取记忆,最郁闷的就是遇到把假想当现实的神经病。 但朱边那位管家就算有病也不会多么严重,从他嘴里问出来的事情,至少在框架上不会有大的问题。 ——不过,戚云恒和秦国公的关系还用朱边挑拨? ——光是一块假玉玺,就足够戚云恒记恨秦国公一辈子了! ——他家夫人的心眼哟,实在是小得跟他有一拼! 欧阳心下腹诽,嘴上却向庄管家问道:“能在这人身边安插一个钉子吗?” 欧阳没兴趣阻止朱边做坏事害人,但他得防着朱边哪一日突然黑化到丧心病狂,搞出一场“荆轲刺秦王”之类的暗杀,伤着他家夫人——即便没有伤着,惊到也是很不好的。 但把此事直接告诉戚云恒也是不可行的。 一来,欧阳拿不出能够证明此事的证据;二来,他也没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晓的这件事。 空口白牙,随便一说,倒像是在挑拨离间,搞不好还会让戚云恒反过来怀疑他——戚云恒或许不会怀疑他说谎,但肯定会怀疑他暗藏了势力,然后想东想西。 “我试试看吧。”庄管家皱了皱眉,没有把话说死,“这位朱大人家里人口不多,而且和咱们府里一样不用新人。塞新人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要是收买笼络,就得找那种在他身边伺候的心腹,总之,还是很难……我说主子,咱们就不能痛快点,直接……” 庄管家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你家夫人还要用他干活呢!”欧阳摇了摇头,拒绝了庄管家的提议。 戚云恒现在正处于“用人要疑,疑人也用”的无奈阶段。 只要是能给他这个皇帝做事、干活的,即便如秦国公那样居心叵测,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撕破脸皮,戚云恒就会容忍下来,先把这人的价值榨干再说。 而且,欧阳并不觉得朱边这人有多危险。 真正做坏事的恶人哪需要像他这样瞻前顾后,百般算计,直接到街上随便放几把火都比他现在的做法更有成效。 更何况,就庄管家的描述来看,朱边还有点书生意气,好高骛远,对小恶之事不屑一顾,非要搞出祸乱天下的大事不可。 但就欧阳的经验,什么事,只要牵扯到天下,必然就会惹得老天爷插手,而老天爷又是最喜欢捉弄人的,它插手的事,全都应了那么一句话——谋事在己,成事在天,运气的影响将会高于一切,仅靠用心和努力是出不了成果的。 正因如此,想要祸乱天下的人很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造福于天下,而一心想要为天下人谋福利的,反倒是更容易造出“青苗法”这种只有初衷是好的,其结果却祸害了整个天下的大黑锅。 “你就随便试一试吧。”欧阳道,“若不行,也不必勉强。” 反正,再过两个月,他就回戚云恒身边了。 即便是现在,戚云恒的身边也不会缺少能够舍身护主的忠心之人。 没过几日,四月的第二次大朝会便如期而至。 这一次,无论是进行之中还是结束之后,都没再出现什么幺蛾子。 期间虽有官员当众弹劾欧阳乱杀无辜,却也被戚云恒轻描淡写地轻松化解,还将那名官员责问得哑口无言,灰头土脸。 大朝会结束之后,欧阳如上一次一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离开了轩辕宫,没和戚云恒一起前往乾坤殿。 但这一次倒不是欧阳使性子,而是戚云恒要以清醒的状态和尚书们讨论改制之事,实在不敢留欧阳在身边影响情绪和理智。更何况,早在大朝会开始之前,戚云恒和欧阳就已经在乾坤殿里开过一次快车,疾风骤雨地倾泻了欲念,今日这场大朝会结束的时间又早,他们两个都还生不出再战一回合的劲头。 但就在欧阳走出轩辕宫的时候,陆焯也又一次地追了上来,却是已经收到了吏部下发的调令,交接之后就要出京赴任,于是就想在临走之前请欧阳出去吃顿酒,谢他在皇帝面前为自己周旋,使自己一家老小得以保全。 “谢就不必了,你不怨恨我把你踢出京城吃苦受罪就好。”欧阳淡然道。 “怎么会!”陆焯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明白,您这么安排是为我好,把我从这摊浑水里摘了出来。” 其实在乍一听到外调的命令时,陆焯也是生了点怨忿的,觉得欧阳这是在故意整治他,通过皇帝之手,把他送到穷乡僻壤去吃些苦头。 但外调这种事不可能瞒着家里人——按惯例,陆焯还得带着夫人一同出京赴任,于是,陆焯只能将此事告知给自家夫人。 然后,陆焯的夫人便起了疑心,对陆焯“严刑拷打”,终是逼得陆焯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不仅说出了他和张木匠、郁骨头之间的交易,更把张木匠、郁骨头送给他的酬谢——已经被他藏作私房的巨款暴露出来。 陆焯的夫人顿时勃然大怒,把陆焯狠狠骂了一顿,之后又迅速把脸一变,挖心掏肺地哭诉起来,终是让陆焯从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的夹缝中挣脱出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他不仅没有在欧阳回京后的第一时间过去投靠,更没有将骨气撑到最后,还与前朝余孽搅在了一起,以小小的五品官身给人家充当□□——如此一通要命的折腾,别说平调出京,就是贬官撤职,那都是他运气够好,靠山够硬,皇帝陛下心胸宽广! 见陆焯明白过来,陆焯的夫人便又把他面临的局势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让他彻底明白:如今的他,已经当不了清流直臣了,只能抱紧皇夫九千岁的大腿,祈祷他的欧老大能在皇帝陛下说得上话,而且还能记得给他说话。 如此这般深入浅出地讲解之后,陆焯才在夫人的提点下,向欧阳提出了今日这一请。 但欧阳对吃酒之事却是毫无兴趣。 “吃酒就算了,我如今不太方便出门。” ——尤其是休沐日。 欧阳摇了摇头,没接受陆焯的邀请。 陆焯顿时露出一脸的失望,像是被人嫌弃的小狗一般。 欧阳扯了扯嘴角,安抚性地补充了一句,“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准备程仪。” “别别别!”陆焯赶忙摆手,“哪敢劳您破费!” “别跟我废话!”欧阳不耐烦地瞪了陆焯一眼,“再啰嗦,信不信我揍你?!” “信!”陆焯下意识地点头,接着又干笑了两声,但终是没敢再出言拒绝。 第109章 岁月如刀 欧阳拒绝了陆焯的邀请。 但休沐日再一次到来的时候,陆焯却还是来到了欧阳的府邸,身后更多出了两条尾巴——穿着金刀卫袍服与陆焯同行的张木匠和郁骨头。 他们三个过来的时候,欧阳正和戚云恒在自己的床榻上腻歪,庄管家不得不先将此事通报给守门的魏公公,然后再由魏公公禀告给门里边的夫妻二人。 欧阳皱了皱眉,转头向戚云恒抱怨,“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他们两个给放出来了?” “呃……”戚云恒不甚确定地应了一声,见欧阳满脸不快,赶忙解释道,“他们两个的事被我交给潘五春全权处置,许是潘五春觉得他们两个尚且堪用,就把他们放了出来。” 说完,戚云恒摊开手,作无奈状。 因欧阳对这二人的生死并未给出明确的处置意向,戚云恒也就没给潘五春那边下达额外的指令,张木匠和郁骨头也在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地穿上了金刀卫的官衣。 “你去看看吧。”戚云恒说道,“许是过来向你道谢的。” “难道他们还敢跑过来向我寻仇?”欧阳白了戚云恒一眼,却也顺着他的话,起床穿衣,把自己打理到可以出门见人。 张木匠和郁骨头确实是来道谢的。 他们没有死在金刀卫的手里,还被纳入其中,成为金刀卫的一员,如此一来,即便明知道他们是因为欧阳才暴露身份,被金刀卫抓捕,从一群人的老大沦落为他人下属,他们也不得不将欧阳视为救命恩人,带着重礼登门致谢。 之所以把陆焯也带上,却是他们两个担心欧阳将他们拒之门外——以欧阳的秉性,干出这种事实在是一点都不奇怪。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有一些更为深远的打算——朝堂亦是江湖,靠山要有,盟友也不能缺,各种关系亦是多多益善,若是能把欧阳和陆焯全都捆上他们的战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在见到欧阳之后,张木匠和郁骨头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虽然陆焯早前就和他们二人说起过:欧老大的风采一如当年,但张木匠和郁骨头一直以为陆焯说的“一如当年”是指欧阳的脾气还和当年一样变幻莫测,翻脸如同翻书。今日亲眼一见,他们才意识到,陆二手这种人是想不出那么复杂的隐喻的,他说的风采,完完全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脸、身材、样貌。 但这样的不变却比巨大的改变更加让人心惊。 再一联想欧阳当年那些神鬼莫测的狠绝手段,已经接触过一些奇人异事的张木匠和郁骨头便不由自主地将欧阳也划入到“非人”的范畴。再加上自打出现在前厅,欧阳就不曾给过他们一张好脸,他们鞠躬见礼,欧阳也坦然受下,摆明了是不打算和他们叙旧情,忆往昔,让他们能够顺利投靠。 张木匠和郁骨头也知趣地没和欧阳套近乎,亦绝口不提他们“当”上金刀卫的这个过程中,欧阳是否做了些什么,只恭恭敬敬地将重礼献上,请求欧阳“庇护”。 听完他们的诉求,欧阳撇了撇嘴,冷冷一笑,问道:“说说看,你们想得到怎样的庇护?” “不敢奢求太多,只要九千岁能够保住我俩的贱命即可。”张木匠谦卑地答道。 “就是这样?”欧阳意味深长地拉了个长音,目光在张木匠和郁骨头所献的重礼——两个不是很大但看上去颇有分量的礼盒上扫了一圈,接着就话音一转,“行啊,那你们就给自己的两条命开个价吧!” 欧阳的话让一旁装背景的陆焯都为之一愣,张木匠和郁骨头更是直接变了脸色。 “这……”张木匠正欲追问欧阳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被郁骨头一把抓住,扯到了身后。 “九千岁勿恼,是我等冒昧了。”郁骨头挡住张木匠,向坐在上首位的欧阳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还请九千岁看在早年的交情上,饶过我等一时无状的逾越之举,将我等的冒昧之言一笑置之。” 说完,郁骨头便把手中礼盒放到欧阳身旁的桌子上,然后把张木匠手中那份也接了过来,与已经送过去的那个礼盒摆到一起,接着后退了几步,再次躬身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亦不敢奢求九千岁回报,只当是我等向九千岁赔罪,还望九千岁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拒绝。” 郁骨头看似镇定自若,后背却已经冒出了冷汗。 就在张木匠即将开口的那一瞬间,郁骨头忽然想起当年他们没少议论过的一件事——欧阳到底有多少钱。那时候,但凡与欧阳在一起厮混过的,都知道欧阳很有钱,而且这些钱多得像是怎么花都花不完一般。只是这个钱财的数量到底是多少,欧阳自己不曾明说过,他们也猜不出来。 但欧阳很有钱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即便世事易变,这笔钱已经不复存在,欧阳身后也还靠着一个皇帝和一个国家。若是他们二人真给自己的生命开了价,欧阳……会不会按照他们开出的价码,直接拿出金子,把他们的命给强买下来,然后……弄死他们?! 如此一想,郁骨头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背脊发寒。 郁骨头没有想错。 在看到他们二人的一刹那,欧阳便做出了一个决定——若是张木匠和郁骨头敢像应付陆焯那样,给他也开具一个“保护”的价码,想用钱财买命,那他肯定原样奉还,用钱把他们的命给“买”走。 可惜,郁骨头反应太快,避开了这个语言陷阱,没上钩。 欧阳一边暗自遗憾,一边放出神识,“看”了眼张木匠和郁骨头献上的礼物,随即发现礼盒里放的是两个品相极佳、雕工出众的玉石摆件。想必是这二人还记得他的喜好,没有像对付陆焯一样直接用黄金砸人。 ——若是这些玉里有灵髓,我就保下你们这两条“贱”命。 欧阳如此想着,却也没有白拿他们的礼物。 “这礼,我收下了。”欧阳开口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你们一句话:吃谁家饭,干谁家活,可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尔等性命。” 听欧阳这么一说,张木匠不自觉地皱了下眉,郁骨头却是眯了眯眼。 十年过去了,他们两个的样貌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张木匠虚胖了很多,显是许久都没有亲自动手干过木匠活了;而郁骨头却长出了一身的腱子肉,壮得像头公牛,再看不出当年那种羸弱之相。 两个人的性情也多多少少地发生了改变。 最起码,若是十年前,欧阳用如此轻蔑的语气与他们说话,郁骨头肯定会比张木匠更早暴起,宁可和欧阳大打出手,被欧阳揍死,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低下头,弯下腰,任他折辱。但现在,张木匠和郁骨头的角色却像是调换了过来,原本给郁骨头充当控制阀的张木匠反倒成了被维护的那个。 “谢九千岁告诫。”郁骨头郑重其事地向欧阳行了个大礼,显是想到了什么。 张木匠虽还有些似懂非懂,但似乎也习惯了唯郁骨头马首是瞻,抿住嘴唇,与郁骨头一起弯下腰,向欧阳致谢。 谢过之后,张木匠和郁骨头没再找借口与欧阳搭话,在其府中逗留,躬身向欧阳告辞。 欧阳自然不会挽留——他家夫人还在床上等着他回去梅开二度呢,客套话也没说便直接让庄管家把人送走。 等张木匠和郁骨头离开前厅,欧阳便转过头来,看向没和那二人一起离开而且明显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的陆焯。 “你怎么会跟过来的?”欧阳挑眉问道。 “被他们两个硬拽过来的。”陆焯撅起嘴巴,一脸无辜。 经过自家夫人的提点,陆焯原本已经做了决定,再不和张木匠、郁骨头打交道,一是不看好他们将来的下场,不想被他们拖下水;二是知道自己的能耐,再和他们打交道的话,很容易被他们卖了还要帮他们数钱。 但树欲静,风不止。 今日,这二人穿着金刀卫的官衣,闯进了他家府邸,一左一右,硬是把他从家里拖了出来。家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陆焯得罪了皇帝,被金刀卫抓捕,根本不敢上前阻拦。而猜到是怎么回事的陆焯却没法和家人解释——张木匠和郁骨头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于是,陆焯就很是苦逼地被这二人“绑架”到了欧阳府里。 “赶紧回家去吧。” 听完陆焯的解释,欧阳扯了扯嘴角,连安抚的话都不想跟他说了。 “诺!”陆焯顿时如得赦令,转身就要往外走。 但刚抬起脚,陆焯便想起自己忘了给欧阳行礼,赶忙停下脚步,转回身,把礼数补全。 看到欧阳那边摆了摆手,陆焯才再次转身,只是这一次也只走出去几步,然后便又转过身来,哭丧着脸,对欧阳说道:“九千岁,求您行行好,借辆车子给我用吧!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在门外等我——即便等了,我也不想再让他们送我回去了!” 欧阳满头黑线,一阵无语,但也不好真让陆焯就这么步行回家,只得叫来下人,命他们给陆焯准备马车。 第110章 请君入瓮 张木匠和郁骨头确实没等陆焯,而且也压根就没想过陆焯要如何归家的事。 一出欧阳的府邸,两个人便直接上了马车,让驾车的车夫将马车驶向他们在京城里的私宅。 马车动起来之后,张木匠压低声音,向坐在他对面的郁骨头问道:“欧三到底什么意思,又是下马威,又是打哑谜,难道还真是一点往日的情分都不讲?” “我们有什么资格让他讲情分?”郁骨头反问,“他是皇夫九千岁,皇帝认可的夫君。咱们又是什么?人家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臭虫!如今,可不是当年——即便是当年,你又见欧三和谁讲过情分?” “唉——”张木匠握住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步错,步步错。这事,原本就是咱们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郁骨头眯起眼睛,往车厢的座椅上一靠,“不过,欧三倒也没有太过绝情,至少他点出了你我目前的困局所在——皇帝不信我们,我们也不信皇帝。” 张木匠和郁骨头对前朝虽没什么归属感和忠诚心——若有的话,也不会吃里扒外地把成国的情报卖给反王,但他们对如今的新朝也一样生不出认同。 如今的皇帝也算是他们的旧识,而这人留给他们的印象只有两个——一个是极爱与他们作对的傲慢小子,一个是被欧三娶回家的男夫人。无论哪一个,都没法与威严庄重的皇帝陛下叠合在一起,自然也无法让他们生出敬畏之心。 “其实也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你我贱命一条,大不了,夹起尾巴做人就是。”张木匠把身子向前探了探,伸手拍了拍郁骨头的肩膀,劝慰道,“你我,又不是没做过那摇尾巴的狗。” “你我现在可不就是两条摇尾巴的狗嘛!”郁骨头被张木匠的话逗乐了,也跟着伸出手臂,扯了扯张木匠身上的金刀卫袍服,“这身衣服,明显就是两张狗皮。” “是啊,咱们两个现在已经是戚……那一个的狗了,而且还是从外面捉回来,随时准备剁了吃肉的那种野狗。”张木匠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两个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十分地不妙,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十分地有限。 正是出于这种清醒,金刀卫出现之后,他们两个便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之后,也没有端架子,不服软,更没跟金刀卫讨价还价,乖觉地将自己的一套人马举手奉上,连两句撑脸面的硬气话都没敢说。 他们很清楚,话好说,只是说出来的代价却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说了,就得死;而他们,想活着。 “若真有被剥皮剔骨、入锅烹煮的那一日,我定会想方设法与你同在一锅的。”郁骨头伸出手,覆在张木匠日渐发福的脸庞上。 张木匠反手将郁骨头的手给握住,抓紧,十指交错,然后欣然应允道:“一言为定!” 四月即将结束的时候,王皇后再一次向京城里的夫人们发出了邀请,请她们到宫中的花园里游园品茗。 这一次的游园会其实是上个月那场桃花宴的后续,所有被指派了教养嬷嬷的正室夫人全都出现在了此次游园会的被邀名单之上,让她们能够借此机会巩固自己在家中的身份地位;所有被派出去的教养嬷嬷也会随这些夫人们一起返回皇宫,向皇后以及皇帝陛下复命。 在游园会正式开始之前,戚云恒又给王皇后调拨了一批“训练有素”的教养嬷嬷,并叮嘱王皇后:若有夫人求索,便将这些嬷嬷也派遣出去,只是一定要等对方求了再给,切莫像上一次那样直接指派,以免让朝中官员生出陛下在窥视臣宅的疑虑。 王皇后看重的是自己与夫人们的直接交流,对这些嬷嬷能不能派遣出去并不在意,对戚云恒的叮嘱自然也不会有所疑议。 游园会正式举行的当天,依旧是金刀卫乔装成禁卫在宫门处核查身份,确保不出现上一次那种李鬼冒充李逵的闹剧。 但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回,戚云恒没再将今日这场游园会全权交托给王皇后。当王皇后在御花园里招待一众夫人的时候,戚云恒也端坐在乾坤殿中,密切地关注中御花园里的各方动向。 潘五春接管张木匠和郁骨头的情报网后,首先得到的一个收获便是确认了欧阳已经告知戚云恒的一个情报——有人在给皇帝陛下寻觅男宠,并且准备借皇后举办游园会的机会,将人送入宫中。 得知这一消息,戚云恒险些把面前的案几掀翻,马上想到的就是有人想往他身上泼脏水,败坏他的名声。 但冷静下来一想,戚云恒便命令潘五春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先查清楚是什么人在做这件事,又准备怎么把人送入宫中,以及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刀卫按照皇帝陛下的吩咐一追查,很快便让戚云恒得知:打算用男宠讨他欢心的并非是王皇后的娘家,而是曾经与王皇后订过亲之后又毁了婚约的冯家。 受王皇后晋位的影响,冯家虽然娶了安南侯汪家的女儿,但早前的谋划却付诸东流。冯家小儿子的官职虽未就此丢失,但在衙门里却倍受同僚排挤,岳家也不好为他撑腰。冯家的其余人等更是再也寻不到为官任职的渠道,再想与勋贵联姻,亦是处处碰壁。 这样的冯家自是不会和王家一样得到宫中之人的密告,但冯家想要献男宠给皇帝的心思却和王家一样来自上个月举办的那场桃花宴。 冯家虽然没有资格被王皇后邀请,但安南侯却是皇帝陛下的旧部,即便将女儿嫁给了王皇后的未婚夫,安南侯以及安南侯府也不曾被皇帝陛下苛待,只是碍于人言,在心理上很是受了一番磨砺。 上个月的桃花宴上,嫁入冯家的汪氏的生母安南侯夫人听得一个消息,说皇帝陛下“性喜男色”,之所以力排众议,把皇夫接回京城,就是因为皇夫俊美过人,让皇帝陛下念念不忘。 给安南侯府传消息的人并未像蛊惑王家那样“直言不讳”,只漏了些口风就飘然离去。 但爱女心切的安南侯夫人却迅速意识到这是冯家摆脱王皇后阴影的一条捷径,认认真真地记下了此事,回家之后,更是亲自去了一趟冯家大宅,把消息给女儿递送过去。 得知此事,冯家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果断而迅速地行动起来。 只是适合上献的男宠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年龄、性格、容貌……统统都要考虑。冯家实在是没法在短时间内寻到一个合适的良家子,干脆背道而驰,从京城的南风馆里买了一个尚未陪过恩客的小倌,准备先用这人试试水,若可行,再去寻觅更加清白可靠的男宠人选。 人准备好了,如何送进皇宫却是另一桩麻烦。 恰好这个时候,王皇后又要举办游园会,冯家人便动了蒙混入宫的心思,想要请安南侯夫人帮他们把男宠带进宫去,想法子与皇帝陛下来个巧遇。 但冯家人并不知道,如今的皇宫早不像前朝那般没有规矩,即便是女眷入宫,也要接受仔细的搜身方可被获准放行。入宫多次的安南侯夫人对此却是心知肚明,即便有女儿做说客,帮冯家哀求,也不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去帮冯家冒险。 就在冯家层层加码,想要逼迫安南侯夫人就范的时候,金刀卫那边便将此事探听出来。 戚云恒恼羞成怒,干脆助了冯家一臂之力,假借陈妃的旗号,以给王皇后找不痛快为由,帮嫁入冯家的汪氏弄了张游园会的请柬,让她不必再去“麻烦”她的母亲。 戚云恒原本还帮冯家人准备好了内应,让她们能够从王皇后的游园会上顺利开溜,到隐密处与自己“偶遇”。没曾想,也不知道是冯家与安南侯府生了嫌隙,还是双方在交流的时候出了岔子,冯家只把那名小倌装扮成婢女的模样,并未做更深一步的掩饰,然后就把那人带到了皇宫,而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一进宫门就被搜身的嬷嬷给“摸”出了原形。 好在宫中早有准备,直接就在这一关将人悄悄地扣了下来,没有惊动其他受邀而来的夫人女眷。 更让戚云恒庆幸的是,他早就想到了避嫌的问题,一大早就把欧阳接进宫来,让欧阳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也让欧阳知道,在这件事里,他是多么清白无辜——比起人言可畏,他家皇夫的小心眼才更加让人忧心。 但仅仅只是抓住这名变装入宫的小倌和带他前来的汪氏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两个只是藤蔓尾端的饵食,知晓的事情亦十分有限。 把这二人简单审问了一遍之后,戚云恒便准备命人将汪氏的母亲安南侯夫人也给“请”到乾坤殿中,让她把整件事好好“解释”一下,再把那名向她泄露消息的宫人指认出来。 然而戚云恒这边正在下令,被他安排在御花园里充当眼线的小太监就从后殿那边溜了进来,显是有事情想要禀奏。 魏公公当即走了过去,与这名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等戚云恒把请安南侯夫人来乾坤殿“喝茶”的事情安排好,魏公公便走到戚云恒身边,先瞄了一眼坐在戚云恒下首的欧阳,然后才轻声向戚云恒禀奏道:“陛下,御花园那边出了些事情,承恩侯府的欧菁小姐……把秦国公夫人给伤着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魏公公的这番话,欧阳只是挑了下眉,戚云恒却是沉下脸,厉声喝问。 第111章 欧式家教 欧菁虽被欧阳养得很是骄纵,却也不会无故伤人,更不会蠢到无故伤及一位国公夫人。 今日游园会,承恩侯府依旧获邀,欧菁和两个堂妹也照旧随祖母赵氏一起入宫,而欧菁的母亲却因为要照顾染了风寒的幼子而留在了府里。 到了御花园,欧菁一眼就看到下个月就要嫁为人妇的车宝儿。 车宝儿所在的定南侯府虽然没了当家主母——出于种种原因,定南侯终是未将真爱扶正,但车宝儿本人却因为母亲钱氏的缘故,得了王皇后一张指名道姓的请柬,得以在出嫁之前,独自出了趟定南侯府,与京城最富贵的一群女眷接触交际。 随祖母赵氏一起拜见过王皇后,欧菁便身形一转,溜到了车宝儿身边。 车宝儿如今的日子倒也悠哉游哉。 虽然父母和离,在世俗的眼光看来,车宝儿的出身多少有些不足,但她的父亲依旧是侯爷,母亲也在为皇帝陛下做事,即便是有人瞧不起她,也只敢在背地里嚼一嚼舌头,并不敢当面轻慢。 即便是在侯府里面,定南侯的那位真爱也没敢拿车宝儿出气。这一位的亲生女儿年纪尚小,与车宝儿不存在利益冲突,与她本人有利益冲突的钱夫人又自请出局,让她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也就放平了心态,端起了身份,摆出一副不屑与车宝儿这个小辈争风的姿态。 车宝儿的婚事也是一帆风顺。 这桩婚事乃是皇后做媒,与车宝儿定亲的人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勋贵,未来的婆婆和钱夫人一样都是糟糠之妻,对车宝儿母女的遭遇很是同情。车宝儿本人的相貌也不差,性子又是最惹男人怜爱的那种,与她定亲的小郎君悄悄相看了一次便再无疑议,更托人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讨车宝儿欢心。 万事诸顺,车宝儿的心情自然也是好得无以复加, 这样的好心情当然是不吝于向好友分享的,再加上未来的婆婆虽也在今日游园会的受邀之列,但那家人出门的时间明显晚了一些,这会儿尚未入宫,自然也无需车宝儿侍奉陪伴,车宝儿也因此有了空闲,和欧菁躲到一边,开开心心地说起话来。 这一边,两名闺中密友正聊得热火朝天;另一处,承恩侯夫人赵氏却被并不熟络的秦国公夫人苗氏找上门来。 几句貌似亲切的客套之后,苗氏便问起了欧菁的去向。 赵氏不明所以,但一看苗氏的表情态度,便猜到她或许是想做媒。 虽不知道苗氏想要保媒的对象是她自个儿家中的儿孙,还是亲戚朋友家的小郎君,但能与秦国公府扯上关系,还让国公夫人亲自做媒的,显然也不会是一般人家。 赵氏立刻就把欧菁从车宝儿身边叫了回来,让苗氏相看。 欧菁这边却是很不情愿的。 自打春暖花开,春宴伊始,京中那些尚未定亲成婚的小娘子便有了接触交流的机会。 一个月下来,这些小娘子便如同朝堂中的官员一样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派系圈子,可以谈天说地的好友和见面就会眼红的仇敌也随之出炉。 欧菁与秦国公府的几位宋小姐,也就是秦国公夫人苗氏的几个孙女,便属于那种两看两相厌,见面就要争一争,吵一吵的“仇家”。 小娘子们的爱恨情仇虽不至于影响到家中长辈的正常交际,但欧菁可以肯定,有这几位宋小姐在背后插刀,苗氏绝不可能给她说什么好媒,更不可能让她嫁进秦国公府,做苗氏的孙媳妇。 果然,在故弄玄虚的相看之后,苗氏便问起了欧菁的婚事,得知她尚未婚配,立刻笑眯眯地说要给欧菁做媒。 苗氏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几位宋小姐不自觉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欧菁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生出了更加不妙的预感。 而结果也正如欧菁预感到的,苗氏说出的那人既不是她秦国公府的子孙,也不是她的亲戚友人,而是国公府里的一名门客,姓杨,名德江。 乍一听这姓氏,承恩侯夫人赵氏还以为此人和鲁国公杨松柏有什么关系,并未露出异色。 一旁的欧菁却是知晓此人底细的,霎时间便火冒三丈。 苗氏所说的杨德江正是兴和帝想要除之而后快的那个。 欧菁虽不知道兴和帝与欧阳之间的交易,也不知道欧阳迟早会宰掉这人,但她这阵子没少被这家伙骚扰,对这个名字自然也是记忆深刻,深恶痛绝。 ——早知今日,就不应该拦着白嬷嬷和青儿,以至于没能让她们打断这家伙的狗腿! 欧菁顿时恨得牙根发痒,悔不当初。 开春之后,天气转暖,欧菁出门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反正祖母不管她,母亲管不了她,父亲顾不上她,欧菁出门的时候也懒得和谁招呼,兴致上来了,就出去逛个街,踏个青,与好友到茶楼里坐上半晌。 但过于自由的后果便是时不时就会遇到热爱妄想的登徒子,而杨德江便是其中之一。 论容貌,杨德江确实是十分出众的,又很有几分诗才,自打在秦国公府举办的春宴上露了次脸,便得到了不少人的追捧,更让一众乍得富贵的村妞惊为天人,就此心仪。 但欧菁出身于美人世家,从小在美男子和美女的环绕下长大,对男人的好相貌早就习惯到了麻木,又受到欧阳的多年熏陶,对诗情画意这套不当吃也不当喝的玩意也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杨德江引以为傲的那套本事,在欧菁眼中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杨德江的年纪倒是比春宴上的小郎君大了许多,但又没大到能让欧菁抬头憬慕的程度。而且他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仍然是一无官职,二无恒产,实在是越看越让欧菁觉得这家伙没有出息。 欧菁对杨德江不屑一顾,杨德江却对她志在必得,想方设法地在欧菁面前献殷勤,让欧菁不胜其扰。 但像杨德江这样的苍蝇并非只有一只,欧菁也没对他太过在意,甚至都没和欧阳抱怨,只想着,若是这些家伙再不知趣,纠缠于她,她就杀鸡儆猴,随便挑一个人开刀,让这些苍蝇也知道知道,不发威的老虎也是老虎,可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好欺负的病猫! 但欧菁没想到的是,杨德江竟然请动了秦国公夫人来为他做媒。 瞥了眼秦国公夫人苗氏身后的几位宋小姐的脸上表情,欧菁用脚指头去想也能知道,这事,肯定和她们几个脱不开关系! 一旁的赵氏还在为杨德江的身份生疑,但听到苗氏把这人夸成了花,不免有些心动,正准备开口询问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出身,年岁几何,欧菁就已经按捺不住地抢先问道:“国公夫人既然觉得此人如此之好,何不在自家的小娘子中择一人与之婚配?” 苗氏不由一愣。 但她愣愕的原因并非源自欧菁对这桩婚事的明显抗拒,而是没想到这个小娘子竟然敢越过自家祖母,直接与她这位国公夫人对质顶嘴! ——就是那些靠军功挤进富贵圈的暴发户也没有这么不知礼数的啊! 苗氏这么一愣神,自然也就没有答复欧菁的质问。 欧菁冷冷一笑,替苗氏答道:“当然了,国公府的小姐岂是一介白丁可以匹配的?此人再有本事,再有才华,也只能高山仰止,望而不及!但话说回来了,他配不上你秦国公府的小姐,难道就配得上我承恩侯府的小姐?!我承恩侯府再不济,那也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国戚!夫人想将陛下的亲戚许给一个只能在贵府混吃等死的废物——这到底是瞧不起我承恩侯府,还是瞧不起陛下?!”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苗氏被欧菁的一通抢白给气乐了,“我好心好意给你做媒,你倒是给我泼了一盆脏水,安插了一个罪名!我也问问你,我与你祖母说话,你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横插一嘴?难道承恩侯府便是如此的家教?!若真是如此,倒也难怪你老大不小还嫁不出去——你这样的,谁家敢娶?!” ——反正又不嫁你家,关你屁事?! 欧菁愈发地怒火中烧,目光一扫,便有了主意。 “夫人想知道我承恩侯府是怎样的家教?”欧菁扬起嘴角,伸手将一旁桌案上的点心端了起来,“那我便让夫人好好瞧瞧!” 话音未落,欧菁便把这一盘子点心扣在了苗氏的脸上,还顺势往她的脸上狠狠压了两下,然后泰然自若地收回盘子,将其放至原位。 “瞧见了吗?”欧菁摆出一个标准的贤淑站姿,满脸微笑地向苗氏问道。 承恩侯府是怎样的家教,欧菁还真不知道。 但她三叔的家教一向都是能动手就别讲废话,若是动手还解决不了,那就直接了当地动刀子! 对面的秦国公夫人哪见过这般生猛粗暴的家族教育?糊在脸上的点心沿着脸颊、衣襟……一块块地掉落在地上,苗氏混乱的大脑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抬手就想给欧菁一个耳光。 但欧菁连盘子都扣过了,又怎么可能站在原地任她责打? 苗氏刚一抬手,就被欧菁扣住了手腕。 苗氏也是将门出身,虽然年纪已大,又养尊处优了几十年,但少年时学过的武技却也没有全部丢掉。 手腕被抓的瞬间,苗氏便本能一般地切换了状态,手腕一扭,想要把欧菁的手臂也给扭转过去,然后好反手擒拿,将这个不知礼数的混账丫头制住。 可苗氏不知道的是,欧菁也是打小就被人[调]教过的,如今又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花样年华,要力气有力气,要反应有反应,哪是她这种年老力衰之人所能匹敌。 苗氏那边刚一进入到战斗模式,欧菁便也跟着动了起来,手臂一抬,右脚上前一步,就把苗氏的整个胳膊和半个身子架了起来,然后顺着这股力道向前猛一使劲,一个过肩摔,就把苗氏摔了个乾坤颠倒,倒飞了出去。 第112章 孰不可忍 苗氏的底子再好,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又没有欧阳那种非常人的本事,被欧菁摔出之后,别说雁落平沙一般地优雅落地,就是不优雅的驴打滚都没能使得出来,直接就那么面朝上,背朝下,四仰八叉地落在了地上,扑通一声,把周围的桌椅碗碟都震都颤了一颤。 然后,苗氏便没了动静,保持着落地时的模样,瘫在地上,动也不动。 好在她的胸口还有着很是明显的起伏,不会让人以为欧菁这一下就把她给直接摔死。 周围的夫人小姐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秦国公府的几位宋小姐也因为过度惊吓而忘了上前查看自家祖母是否受了重伤。 承恩侯夫人赵氏亦是目光呆滞,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菁丫头这下是真的嫁不出去,只能出家去了! 这时候,王皇后已经亲自率人赶了过来,顾不得询问前因后果,先让人过去查看秦国公夫人的伤情,得到“虽无大碍,但像是扭了腰,不宜妄动”的结果后,马上派出人手,兵分两路,一路去太医院里传唤当值的太医,一路去乾坤殿里将此事禀告皇帝。 ——这可真是欧三的亲侄女! 王皇后看了眼坦然站在一旁的欧菁,一时间,心里面很有些不是滋味。 欧菁和苗氏还在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时候,王皇后就在身边宫人的提醒下注意到了她们之间的气氛有异,只是还没来得及过去安抚调解,欧菁就已经撇开了言语,动起了手脚。 看到欧菁把盘子扣在苗氏脸上,王皇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想起了欧阳也曾对云太后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只是更加凶残,更加地不留情面,被他扣过去的盘子里装的也不是软绵绵、香喷喷的无害点心。 ——还好,这丫头总算知道一点分寸,不像那位一样不管不顾。 王皇后的庆幸只在心中停留了须臾,转瞬之间,就在欧菁毫不留情的打击下,与苗氏一起飞了出去,让王皇后欲哭无泪,欲怒无由。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欧菁这边不占理。 但王皇后却不好当众责罚于她,连重话都不好多说一句。 皇后的权威固然重要,但皇后的脸面和性命却比权威更加重要! 这要是处置不当,像云太后一样被欧某人当众打脸都不算什么,宫门口被当众砍了脑袋的那个才是真真正正的前车之鉴! 无奈之下,王皇后只能先让人把承恩侯府的四位暂且请去凤栖宫中“喝茶”,将扭了腰以至于动弹不得的秦国公夫人抬到御花园旁边的阁楼里等待太医,使红了眼的两家人尽快分隔两处,免得事态扩大,更加地难以收场。 戚云恒的眼线禀明事情经过,王皇后派遣的宫人也抵达了乾坤殿。 戚云恒没有召见王皇后派来的宫人,只让魏公公出去应付,自己则转过头来,向欧阳问道:“重檐觉得……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随便啊!”欧阳浑不在意地答道,“你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好了,反正我家菁儿又没吃亏。” ——竟然这么好说话? 戚云恒一时间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仔仔细细地把欧阳打量了一番,确认他的确没有生气,也不是在说反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出于稳妥考虑,戚云恒还是没有急着做出决定,转而向欧阳建议道:“不如先去凤栖宫里看看菁儿,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安排在御花园的眼线只看到了事情的经过,听到了二人的争吵,对起因和详情却是不知晓的,更不知晓让秦国公夫人做媒的那人又是哪家的儿郎。 “去凤栖宫?你我一起?方便吗?”欧阳微微一愣。 “光天化日,又有我陪着,有什么不方便的?”戚云恒直接站起身来,并把欧阳也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走吧,我知道你也担心着呢!” 欧阳没有否认。 但事实上,他还真就不怎么担心。 听小太监的描述就知道,他那侄女虽不占理,却也完全不曾吃亏。御花园里又都是女眷,再粗鄙也不可能像男人那样一拥而上,用武力帮秦国公夫人找回场子,讨回公道。而王皇后能做的,也就是把欧菁暂且“看管”起来,让她不再继续发飙——即便是王皇后热血冲头,想拿欧菁立威,欧菁也不是傻的,又被他[调]教了那么久,肯定不会在明知道会有危险的情况下任由王皇后摆布,总会想法子拖延,等戚云恒这个皇帝叔叔伸出援手。 但戚云恒这么认为了,欧阳也懒得反驳。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那边凑凑热闹,总比在这边坐看戚云恒如何处置献男宠的那伙人有趣。 欧阳随戚云恒来到凤栖宫,王皇后却是不在,只派人将承恩侯夫人和她的三个孙女送了过来,她本人仍在御花园那边安抚秦国公夫人和一众女眷。 但戚云恒进入凤栖宫也不需要王皇后的许可,随手点了名宫人,让她去御花园里走一趟,把自己到来的事告知王皇后,然后就带着欧阳,径直去了承恩侯府的女眷们“喝茶”的西配殿花厅。 看到戚云恒与欧阳联袂而来,承恩侯夫人赵氏赶忙带着三个孙女躬身下拜,心里亦是暗暗松了口气——有这个煞星在,她们娘四个就吃不了亏;皇帝陛下肯于亲临,秦国公府就占不到便宜!即便是承恩侯府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度过此事,总要付出些代价,秦国公府的那些人也别想能肆意报复,顶多也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会儿,赵氏已经从欧菁的口中得知被秦国公夫人“赞美”的杨德江到底是何许人也,原本的那点愧疚之心立刻转化成了熊熊怒火。 若那杨德江真与鲁国公杨松柏有些关系,哪怕只是远亲庶子,赵氏也能捏鼻子忍了——应不应这桩婚事那是另外一说,但肯定不会为秦国公夫人想将自己的嫡长孙女许配给一个白丁而与之计较。 可那个杨德江就是一个寻常白丁,还与前朝的皇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龌龊关系! 把这样一个无德又无能的白丁推荐给她的孙女,秦国公夫人莫不是觉得他们承恩侯府的女儿只配与这种人婚配?! 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家孙女直接动粗的做法虽不值得提倡,可若是说到对错,那还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拜见过戚云恒之后,赵氏便把欧菁推了出来,让她把刚刚这场纠纷的真正缘由解释清楚,尤其是杨德江的身份,以及秦国公夫人苗氏那近乎于侮辱的险恶用心。 听欧菁说完内情,戚云恒也很是恼怒,只是并未表现出来,对欧菁和赵氏的愤慨也不置一词,神情淡定地转过头来,看向他家皇夫。 但欧阳的脸上也没出现什么异样表情。 活到欧阳这个程度,只要他想,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不存在真性情不可掩饰的那一说。 然而欧阳也确实没怎么生气,至少没气到戚云恒担心的那种程度。 别说只是做媒而已,即便是逼婚,难道欧菁就无可选择地非嫁不可?他这个叔叔又不是摆设,他家的皇帝夫人更不是吃软饭的,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晚辈被别*害?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秦国公夫人的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罢了,哪里就值得动气了? 真正让欧阳感到不爽的,却是那个阴魂不散、哪哪都要插上一脚的杨德江。 欧阳都准备松松手,在确认兴和帝生死之前暂且放他一马,偏他不知死活,连欧阳的侄女都敢惦记,妄图染指,实在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如此一来,欧阳也不好再忙里偷闲,只能腾出手来,让杨某人求仁得仁,早死早投胎。 欧阳目光微转,与戚云恒对视了一眼。 或许是这阵子在床榻上培养出了默契,两人眼神一对,便察觉到对方的心里也和自己一样起了算计。 但这样的算计是不适合与赵氏这些女人分享的,欧阳当即说道:“陛下,承恩侯夫人今日受了惊吓,又气怒攻心,急需返家休养,还望陛下准其归家,寻医问药。” 戚云恒点了点头,顺着欧阳话里的意思,命魏公公安排人手,护送承恩侯夫人及其孙女出宫归府。 临走的时候,欧阳又特意向欧菁叮嘱了一句,“顺路去我府里一趟,让庄管家给你找一颗有年份的老参,带回家去给你祖母补补身子。” 欧菁微微一怔,听出欧阳话里有话——取参很可能只是借口,去他府里才是目的。 欧菁躬身应下,欧阳也没再多言,摆摆手,让欧菁随赵氏等人一起离开。 祖孙四人一走,欧阳立刻转过头来,朝着戚云恒灿烂一笑,“秦国公夫人虽然受了些损伤,可终归是位臣眷,若是留在宫中休养……恐怕很是不妥吧?” “朕让人送国公夫人归家便是。”戚云恒直盯盯地看着欧阳,有心问一句你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又担心凤栖宫中隔墙有耳,只得压下疑虑,先命人按照欧阳的意愿执行,然后也没留在这里等王皇后归来,直接带着欧阳离开了凤栖宫。 还是临上舆驾的时候,魏公公从旁提醒,戚云恒这才又派人去御花园那边给王皇后说上一声,让她继续在御花园里招待被邀来游园的女眷,不必特意回宫见他。 第113章 私心杂念 回到乾坤殿,戚云恒正想问一问欧阳,把承恩侯府和秦国公府的两家人全都送出宫是怎么个意思,欧阳却连乾坤殿的台阶都没上就拱手向他告辞,说要出宫回府。 “重檐,你到底想干什么?”戚云恒一把抓住欧阳,摆出一副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放你离开的架势。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干架啊!”欧阳撇了撇嘴,轻描淡写地答道,“总不好在皇宫里和他们宋家人大打出手,让你这个做皇帝的左右为难嘛!” 戚云恒一阵无语,努力地控制了一下脸上表情,然后不无劝解地向欧阳说道:“秦国公宋时如今不在京城,秦国公府里只有一家子老弱妇孺。去和这么一帮人干架,你……你就不嫌自己丢人吗?” “谁告诉你,秦国公这个当家人不在,他的府里就只有老弱妇孺?像他那种起了心思的家伙,会不给自己留些底牌,弄些后手?”欧阳的笑容愈发灿烂夺目,“要不要和我赌点什么,看我能不能在大闹秦国公府之后,让他们从有理变没理,弯下腰,向你低头求饶?” 听欧阳这样一说,戚云恒也有所意动。 对他来说,秦国公就像屋顶上一块松动的琉璃瓦,明知道早点取下来才能消除隐患,偏又找不到能让自己这个一国之君上房揭瓦的合适理由。若是欧阳能够借今日之事,帮他把这块松动的琉璃瓦从屋顶上挑落,即便会留下稍许漏雨的后患,那也是弊大于利,得大于失。 如此一想,戚云恒立刻挑眉问道:“重檐想要赌什么?” “我虽然能把秦国公府的底牌掀开,但手段嘛,你懂的,肯定不会正当,免不了会留下些许麻烦,所以,你得帮我擦好[屁]股,不让朝堂上那些上嘴唇挨天,下嘴唇接地的言官纠缠不休。”欧阳道。 ——说得好像你掀不出底牌,我就不用给你擦[屁]股似的。 戚云恒扯了扯嘴角,“那要是重檐你没能做到呢?” “愿赌服输,让欧菁给那老妇赔礼道歉就是。”欧阳咧嘴一笑,“顺便,再许你一个随心所欲的日子——即便你让我当猫做狗,我也绝不反抗,如何?” “一言为定!”戚云恒当即伸出手来,与欧阳击掌为誓。 御花园里,王皇后刚刚得知皇帝陛下去了凤栖宫,正准备移驾回宫,前去接驾,戚云恒派去的宫人便也抵达了御花园,告知王皇后,皇帝陛下已经离开,请她安心留在御花园中,继续招待受邀前来的各位女眷。 ——都闹成这样了,游园会还能继续?! 王皇后满心郁闷,却也不得不依命而行,打起精神,撑起笑脸,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招待那些正因为刚才之事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夫人小姐。 好不容易才把游园会的气氛拉回正轨,王皇后稍稍松了口气,让人去秦国公夫人那边看看情况,问清楚她老人家的伤势,再试探一下宋家人对今日之事的态度,结果却得知,秦国公府的夫人小姐也如承恩侯府一样,被皇帝陛下给送出宫去了。 ——这是打算各打五十大板,还是想让他们两家人出宫私了啊?! 王皇后对皇帝陛下的这番处置很是费解。 这会儿,王皇后已经得知欧阳也在宫中,而且一直陪伴在皇帝陛下的身边,并和皇帝陛下一起去凤栖宫中见过承恩侯府的一众亲人。 但也正因如此,王皇后才对眼下这种云淡风轻的后续愈发迷惑不解。 不是说欧阳对那个名叫欧菁的侄女很是疼爱看重吗? 今日欧菁虽然伤了秦国公夫人,却也在秦国公夫人那边受了委屈,以欧阳的脾性,哪里会如此轻易就放过对方? 总不会因为秦国公夫人是女人,而且是年纪很大的女人,他便不忍心下手了吧? 还是说,皇帝陛下那边做了约束,使得他无法出手? 王皇后思来想去,倒是有些失望。 仅就私心来说,王皇后是很希望欧阳能够挺身而出,亲自与秦国公府大打出手,好好撕扯一番的。因为这样一来,众人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皇夫和秦国公乃至皇帝陛下的身上,不会再去关注真正打了一架的承恩侯府小姐和秦国公夫人,自然也就更不会注意她这个目击了此事的皇后,逼迫她这个皇后去为此事主持公道。 ——这公道,她可主持不了,也压根不想主持! 无论欧菁,还是秦国公夫人苗氏,其实都为王皇后所不喜。 欧菁那一身傲气是再怎么装模作样都隐藏不了的,但她除了一张还算好看的脸蛋和一个宠爱她的叔叔,余下的,还有什么值得她去自傲? 王皇后原本还对欧菁怀有一些同病相怜之心,觉得她们二人处境相似,家境相当,都是空有一丝机遇却又被家中的亲眷拖累,以至于束手束脚,难以展翅。但欧菁却显然不像王皇后这般认为,对她这位皇后不仅不愿意亲近,更是连恭敬都浮于表面,连敷衍都舍不得多费力气。 ——傲什么呀! ——你还真当自己姓欧就能像你三叔傲视群雄一样傲视群芳? ——你有你三叔那身本事吗? 王皇后对欧菁存有诸多不满,但看在欧阳的面子上,她倒也不至于和这个不懂人情世故还不自觉的黄毛丫头较真,在一众女眷的面前给欧菁难堪。 而且,和秦国公夫人一比,欧菁的这点毛病就只能说是天真烂漫,率直而不做作了。 仅就傲慢这一点,秦国公夫人苗氏就比欧菁有过之而无不及,对王皇后的态度更是连恭敬二字都谈不上,只能说比颐指气使好上那么一点,与王皇后的顶头上司云太后都有得一拼。 偏偏戚云恒对勋贵一向看重,对他们的家人也爱屋及乌,呵护有加,秦国公又是勋贵中的勋贵,对戚云恒有着近乎于恩情的功劳,他老人家的夫人,自然也是王皇后得罪不得也招惹不起的。 事实上,让王皇后不喜的又何止是欧菁和苗氏。 几个月的一国之母当下来,王皇后的感受只有两个字:憋屈。 更让她憋屈的是,这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感觉并非来自皇宫之内,反倒是出自她早前不曾预想到的皇宫之外。 只因为戚云恒的后宫实在是干净得一目了然,所有后妃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凑足了一个巴掌,其中的一个孙妃还被打入了冷宫,余下的三个也各有子女,没空闲也没兴趣与王皇后这个无子亦无宠的国母较劲,面子功夫做得足足的,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但宫外的夫人们就没这么知情识趣了,不是想要从王皇后的身上谋求好处,就是想要看她的笑话,有一些甚至还想把她拉下马,让自己的女儿、孙女取而代之。 正因如此,看到欧菁和苗氏打起来的时候,王皇后在惊骇之余,亦有一点暗爽,巴不得事情闹大,多牵扯一些人家进去,让她也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好好看场热闹。 王皇后发现秦国公府的一众女眷也被送走的时候,承恩侯府的一行人已经分作两路。一路是欧菁,在禁卫的护送下,去了欧阳的府邸,取那所谓的老参;一路却是赵氏和另外两个孙女——欧芸和欧苪,由自家的奴婢陪护着,返回承恩侯府。 像她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即便出行的都是女眷,人数也不算多,也极少会挤在同一辆马车里节省资源。今日入宫游园,赵氏和三个孙女便分坐了三辆马车,赵氏一辆,欧菁一辆,欧芸和欧苪两姐妹共乘一辆。 欧芸和欧苪都是承恩侯次子欧陌的嫡女。欧芸与欧菁同岁,只是月份小了一些。欧苪比她俩小了两岁,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欧陌残了腿,他娶的妻子又是个顶不起事的,姐妹俩的婚事便和欧菁一样压到了祖母赵氏的身上。 眼见着欧菁乘坐的马车脱离了承恩侯府的车队,朝另一条街道行去,欧陌的次女,也就是总排行为三的欧苪便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她可真是好命,捅出多大的篓子都有人帮她顶着。” “你说反了。”欧芸淡漠地接言,“正是因为知道会有人帮她顶着,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捅出那么大的篓子。” 欧苪哼了一声,“终归是她好命!” 欧芸没再接言,心里面想的却是刚刚在凤栖宫中见到皇帝陛下的那一幕。 欧芸只比欧菁小了几个月,早年的时候,也曾和还是欧阳男妻的戚云恒见过几次,印象中并未没觉得这人有多特别。 但今日再见,欧芸却恍然惊觉,这人……原来竟是这般气宇轩昂,威武不凡! 刹那间,欧芸只觉得心如小鹿乱撞,砰砰砰地,好似要跳出胸口。 和这位皇帝陛下一比,平日里见过的那些与她年岁相仿的小郎君便成了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根本称不得男人! 若是能和这样的男人做夫妻,即便是年岁有差,也定会让人甘之如饴! 不自觉地,欧芸便想起了王皇后那一身庄严又不失华美的衣裙打扮,进而将自己代入进去,幻想起自己穿着皇后的朝服,陪伴在皇帝陛下的左右…… 但很快,欧芸便因为记起了现实而从梦幻的云端上跌落下来。 承恩侯府已经没了送家中女儿入宫谋宠的打算,而皇宫里也不曾听闻有选秀纳妃的计划。偏偏欧芸的年纪也已经老大不小,只要欧菁嫁出去,她就不可能再继续待字闺中。 然而她的父亲却比欧菁这个堂姐的父亲更不顶用,家中唯一顶用的三叔还对她视若无睹。祖母在给她挑选夫君的时候,肯定也不会像对待欧菁那样精挑细选,举棋不定,只要年岁相当,门户相配,就会迅速敲定,尽快嫁娶。 如此一来,即便她有心入宫,也肯定是谋不到机会。 唉…… 欧芸叹了口气,静悄悄地将自己那颗萌动的春心收藏起来。 第114章 打上门去 另一边的欧菁并没有堂妹那般的旖旎心思。 刚进了欧阳的府邸,下了马车,欧菁还没来得及去自己的院子里喝杯茶水,放松放松,欧阳便也骑着快马,赶了回来。 一进门,欧阳先和庄管家咬了阵耳朵,让他召集人手,准备马匹,然后才把欧菁叫到面前,问她今天这桩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菁跟欧阳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立刻把自己和秦国公府那几位宋小姐结怨的事坦白交代,告诉欧阳,秦国公夫人苗氏给她做媒的事,十有[八]九是那几个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宋小姐在捣鬼。 欧阳对她们这些女孩子如何结仇的事不感兴趣,直接问道:“你可曾干预过她们的婚嫁之事?” “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哪来的这份闲心?”欧菁翻了个白眼,断然否定。 “那就没得说了。”欧阳冷冷一笑,“先撩者贱。敢作,就得敢死!” “啊?”欧菁不由呆了一下。 与欧阳相处这么些年,欧菁可不会觉得欧阳口中的“死”字只是一个形容词那么简单。 但欧阳并没给欧菁追问的机会,说完之后,便转过身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衣,并将身上的金器玉饰尽数除去,改用丝绢和木簪束发系衣。 欧阳这边准备妥当,庄管家也把人手召集过来。 人数并不算多,加一起还不到二十个人,但尽是欧阳身边的精锐,邬大、邬二还有钢金全部跟随,余下的十多人也都是跟随欧阳多年,被欧阳亲手打熬过的专职打手。只有胡家四兄弟,因为没沾染过血腥,也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里抛头露面,被欧阳留在了府里。 这些打手的一身功夫倒在其次,关键是个个武装到了牙齿,身上全都穿着铁丝硬绸织造的内甲,头上亦戴着特别加工过的毡帽,普通的刀箭别想伤其分毫。 从表面上看,这些人不过就是些身强体壮的家丁下人,手中的武器也只是一根根没有尖头棱角的木头长棍,却不知这些长棍的里面全都嵌有钢芯,一棍子砸下去,普通人即便穿上锁甲也定是骨断筋离。 除此以外,这些人的腰间都还藏着手工打造的短火铳和手榴弹,作为最后的一记杀招。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这些人也能撕出一个缺口,让自己安然逃生。若是遇到沈真人那种单枪匹马的修者,更是逃都不用逃,直接举枪直射,将人撂倒。 除了这些貌似家丁的打手,庄管家还牵来了与人数相当的骏马,并且与打手们一样全副武装。 只不过,打手们的武装是穿越版本的,而马儿们的武装却是玄幻模式,无论是价值还是价格,全都远超它们背脊上的骑乘者。 没办法,对欧阳来说,强人好训,灵马难寻。而且马的体积更大,混乱中,更容易成为敌人下手的目标。对它们的保护,自然也得比小巧且更善于躲避的人类更加用心。 点齐人手,欧阳率先上马,并把欧菁也拉到了一匹黑马身上,让她跟在自己身边随行。 “这是要去哪儿?”欧菁其实猜到了,只是难以置信。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秦国公府。”欧阳给出的答案正如欧菁所预料,但跟着便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把胆子撑大点,一会儿肯定是要见血的,别吓得瘫掉,给我丢人。” ——难道三叔真要把那几个宋家小姐一个不漏地宰掉? 欧菁顿时有些发懵。 在欧菁想来,宋家的几个小姐固然可恶,却也没有可恶到必须取其性命的程度。哪天有机会,她亲自动手把这几人揍上一顿也就够了,哪用得着三叔亲自出马?再说,此事与宋家的几个小姐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是两说,如果只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这几个宋家小姐岂不是名副其实地要被冤死? 欧菁有心阻拦,然而欧阳一伙人却如离弦之箭,嗖地一下就窜出了府门,她胯[下]的黑马也被裹挟着飞奔出去,根本不理会她想要驻足的号令。 这时候的秦国公府亦是热血沸腾,群情激奋。 秦国公宋时虽然领兵在外,但其嫡长子宋帆以及一众庶子均在家中。 不久之前才目送自己的老母亲健健康康地出门,转眼却又见她人事不省地被人抬回了府邸,宋帆立刻红了眼珠,其余庶子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脸上亦是只余悲恸。 但送人回来的宫中内侍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乃是奉命行事,请秦国公夫人好好休养,然后便身形一转,溜之大吉。 与秦国公夫人苗氏一起去宫中参加游园会的少夫人和孙小姐们却是只顾着在那儿垂泪。 宋帆逼问了半天,也只问出动手摔伤自己母亲的乃是承恩侯府的欧家小姐,起因是苗氏想要给她做媒,但这位欧家小姐不仅不领情,反而还与苗氏动起手来,将苗氏摔得重伤不起。 至于皇后乃至皇帝陛下对此事是何态度,伤人的欧家小姐如今又身在何处,是否得了处罚,少夫人和孙小姐们却是毫不知情,与刚刚离开的内侍一样,一问三不知。 但宋帆不是只知风花雪月的夫人小姐,仅仅只看内侍的态度,他也能够猜得出来—— 皇宫那边,可不像是有心为他们秦国公府主持公道的。 即便是皇帝陛下不好偏袒纵女伤人的承恩侯府,也极有可能会试图和稀泥,把今日之事给强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按道理,宋帆应该马上前往皇宫,请求皇帝陛下宣召,为他的母亲苗氏乃至整个秦国公府讨个公道。 然而,身为秦国公宋时的嫡长子,宋帆却是知晓父亲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的,更知道父亲不仅仅只是动了心思,还动了手脚,做了些事情,只是截止到目前为止,尚无一例成功罢了。 宋帆本人并无大的野心,只想平平安安地将父亲挣得的富贵延续下去。 但宋帆也很清楚,若是父亲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他这个嫡长子便是最大的受益人,能够得到的,也远超现在这个位极人臣的国公府。 于是乎,宋帆便生出了乐观其成的态度,虽不支持,却也一样不曾劝阻。 但也正因如此,当自家母亲遭遇不测,而皇帝陛下的态度却含糊暧昧,明显不想为秦国公府主持公道的时候,宋帆便不可避免地心虚了。 皇帝陛下会不会是想借此事敲打他们秦国公府? 毕竟,承恩侯府本身无兵亦无权,就是个一捅即破的空壳,位高权重的秦国公府与其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是承恩侯府招惹得起的。 但承恩侯府的背后立着皇夫,皇夫的背后便是皇帝,若是皇帝陛下刻意指使,承恩侯府也就有了依仗,自然也就无惧于秦国公府的位高权重。 宋帆越想越多,一时间便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等他从各种思虑中挣脱出来,意识到自己不能因为心虚就选择服软,必须得硬气起来,让人觉得秦国公府问心无愧的时候,皇夫九千岁的一众人马也抵达了秦国公府的大门口,让他这个秦国公府的世子再想做点什么,都已无法出门。 率人来到秦国公府的大门口后,欧阳没有让人过去叫门,浪费时间和口水,直接命人将手中长棍向前一横,对准秦国公府的大门,集中力量,猛地向前一撞,立刻将十几根长棍转化为小型的攻城锤,也将秦国公府的大门撞飞到了院内。 像秦国公府这样的府邸自然不会无人守门,但庄管家和钢金骑在马上,冲锋在前,一左一右,一人一脚,便将守门的家丁尽数踹飞,接着又拉动缰绳,率先冲进了秦国公府。 但进府之后,欧阳一行人并未向着女眷们聚居的后院行进,而是调转马头,朝府邸西侧——那些门客们居住的院落奔去。 出师要有名。 欧阳对自己的名声虽不在意,但也不至于真的跑去和一群老弱妇孺较劲。 欧阳来秦国公府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给欧菁报仇,阴魂不散的杨德江才是他的首要目标,余下的,统统只能算作添头。 欧阳一直命邬大和邬二派鸟雀盯着杨德江的动向,只可惜,鸟雀的智商终究有限,它能记住杨德江走了哪条路,去了哪些地方,却说不清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 不然的话,欧阳也不至于连杨德江在骚扰自家侄女都不知晓。 但长时间的盯梢也不是毫无用处的。 最起码,秦国公府的地形图早就被邬大和邬二勾画出来,送到了欧阳的案前。 这一次硬闯秦国公府,欧阳也不必抓瞎,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地找人逼问杨德江的所在。 穿过两处院落,欧阳便率人来到了杨德江暂住的小院,把他从屋子里拖了出来。 因苗氏应了杨德江,要在今日的游园会上帮他和承恩侯府的小姐做媒,杨德江特意留在了府中,等待苗氏那边带回的消息,结果便被欧阳不费力气地逮个正着。 但欧阳这边抓住了杨德江,另一边,得知有人硬闯秦国公府的宋帆也率领府中私兵,赶到了门客们居住的小院,将欧阳一行人团团包围。 身为秦国公世子,宋帆是有资格代替父亲宋时参加大朝会的,对欧阳那张俊俏到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庞自然也不会陌生。 一进小院,宋帆便把欧阳认了出来,顿时又惊又恼,也愈发觉得今日之事并非只是一桩突如其来的巧合,十有8九是皇帝陛下有意安排,然后又借题发挥,想要给秦国公府一点颜色瞧瞧。 但越是如此,秦国公府就愈发地不能软了骨头。 宋帆也只能色厉内荏地拉高声调,朝着欧阳等人大声咆哮。 “姓欧的,你未免欺人太甚!” “欺人?”欧阳邪魅一笑,“若说欺人,那也是秦国公府欺人在先,我不过就是有样学样,一报还一报罢了!” 第115章 针尖麦芒 因今日之行的首要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要做的也不是取人性命这么简单,欧阳倒也不吝于费些时间,与宋帆这位世子斗一斗嘴皮子。 但宋帆却无心与欧阳比拼嘴上功夫。 宋帆这会儿也不明白杨德江是怎么与后院产生瓜葛,攀上自己母亲的,还说动她老人家为其做媒。但宋帆的父亲秦国公宋时在出京之前曾经叮嘱过他,让他务必要不计代价地“保护”好杨德江,万万不能让他落入到别人的手中。 所以,无论如何,也无论杨德江做了什么,宋帆都不能让欧阳伤到此人,更不能让他将此人从秦国公府里带走。 目光一扫,宋帆便注意到欧阳这一伙人既未着甲,也未持刃,人数更是远远少于他这边的私兵,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恶意,打算拿这位皇夫九千岁好好做些文章。 当然,直接取走这人的性命是不可行的,万一惹恼了皇帝,后果实在是太过严重,即便是秦国公府也未必能承受得起——至少现在不行。但将这人擒下,狠狠地折辱一番,甚至把胳膊腿儿打断,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仅能让这人身后的皇帝陛下没脸,更能让秦国公府好好出一口恶气,报了母亲被伤之仇。 如此一想,宋帆立刻把手一挥,向身边那些扮作家丁模样的兵丁命令道:“给我将这恶贼生擒活捉!只要不死,少些什么也无关紧要,但切莫伤及到杨德江杨先生!” 一众兵丁立刻应声而动,朝着欧阳等人扑了上去,打头的几个甚至连刀都没拔,赤手空拳就想把欧阳这些人从马上拖拽下来。 仅看他们的行动便可以知道,秦国公府的这些人都是京城里的新丁,初来乍到,对欧三的大名一无所知。若是换成十年前的那些勋贵,那是绝对不敢让手下人赤手空拳与欧阳的打手们当众肉搏的! 面对宋帆那边的扑杀之势,欧阳只是冷冷一笑,话都没再多说半句。 被欧阳带过来的这些打手也不需要他去多言,对面一动,他们便也自觉地行动起来,挥起长棍,朝着秦国公府的这群兵丁砸了下去,转找膝盖、肩膀、肘弯等不易致命但却可以使其立刻丧失行动能力的地方下手。 这些打手跟随欧阳多年,对欧阳的规矩自是一清二楚——要么不留活口,要么就别死人。 今日的行动未曾避人耳目,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不留活口,他们这些打手能够选择的,便只剩下把握分寸,重伤而不致命这一种。 事实上,伤而不死并不等同于仁慈,仅就结果来说,甚至比一击致命更加残忍无良。 如今这个年月的医疗条件十分有限,伤筋断骨这样的伤势基本都是治不好的,即便有机会治好,也要看主人家肯不肯花费人财物力去救治。 谁让人类的国度总是打着人命大如天的旗号,做着人命如草芥的勾当呢?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只要不闹出人命,身处金字塔最顶层的贵人们就不会去在意后果,至于没有死掉的那人或者那些人是不是生不如死乃至痛不欲生,那就更加不在贵人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眼下,有心算无心,秦国公府这些自以为身经百战的兵丁压根就没瞧起对面那十几个连强壮都称不上的乌合之众,却不知那些人手里头攥着的人命并不比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少到哪儿去,身上的装备更是与他们这些炮灰有着天壤之别,两相一碰撞,立刻就吃了大亏。 率先冲上前去的兵丁连一个照面都没挨过就被撂倒在地,落后一步的兵丁乃至更后面的宋帆等人立刻变了脸色,原本还觉得人多欺负人少而不屑于动手的那些人也不由自主地[拔]出武器,再不敢轻视对面的这些乌合之众。 可即便是增加了武器的介入,秦国公府这边也一样没能改变战局。 在冷兵器这个大前提下,仅仅只是长棍和战马就给欧阳这边提供了充足的优势,居高临下,御敌以远。 十几名打手看着不甚强壮,实际上却都是修炼了内家功夫的,一股暗劲放出去,普通的木棍都能硬似钢铁,更何况是这种嵌了钢芯的伪木棍真钢棍? 再加上身边还有三个开了外挂的修者在帮忙作弊,十几名打手自是气势如虹,横扫千军,片刻工夫,就将长棍范围内的兵丁尽数击飞,放倒,也使得欧阳十丈之内再没有一个能够保持在直立行走状态的敌人。 事实上,一看到秦国公府那边拔刀亮剑,欧阳就嘲弄地翘起了嘴角。 从前朝的前朝开始,刀剑□□这些金属兵器就已经成为了被写入律法的禁物,受到皇帝和朝廷的严格管制。即便是武将,只要归京,也只有其本人和身边的少数亲兵才能被获准在有限的场合里持刀佩剑。 戚云恒登基后,首先着手解决的就是武事,对兵器的管制也未曾放松,早在新律还在修订的时候,就已经先一步颁布了比前朝更为严格的兵器管制条例。 按照这份条例,秦国公离京之后,秦国公府虽也可以私藏武器,但只能保存在库房和藏宝阁里,以纪念品、艺术品的形式存在。不然的话,就是心怀叵测,有不臣之想。 正因如此,当秦国公府的私兵向欧阳等人亮出刀剑,他们就已经触犯了华国的律法,可以被皇帝陛下缉拿问罪。 只是,这些兵器的数量还不够多,威胁性也不够大,即便定罪,也不足以成为抄家灭门的死罪,更别说还可以用“兵丁未曾禀明家主而私藏刀剑”做理由,将罪责推诿出去。 但秦国公府里只有这百八十个私兵,几十把刀剑吗? 欧阳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 在调查杨德江的同时,欧阳顺手把他寄居的秦国公府也给从里到外地翻查了一遍,将这府邸里的钱财、战力、人员……摸了个一清二楚。 今日,在率人闯进秦国公府之前,欧阳先把邬大和邬二分了出去,绕到府邸另外一边的密库所在,借着他在这边吸引全府注意的机会,对那一边的库房伸出了黑手。 此时的宋帆并不知道还有更加糟心的事在等待着他,仅是眼前这一幕就足以让他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宋帆带过来的这些兵丁可都是父亲秦国公宋时留在府里的精锐,上过战场,见过人血,搏命的经验极为丰富,数量也是欧阳那边的好几倍。然而就是这样一群数量占优的精锐老兵,竟然连对面那些人的衣角都没摸着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丧失了再战之力! 难不成,被皇夫九千岁带来的这些人其实也是皇帝手下的精兵?! 眼见着近百精锐先后折损,宋帆的心痛得简直像在滴血,而且是又惊又疑又惧。 紧接着,他也记起京中是禁止官员和百姓持有武器的,即便是他们秦国公府这等武将中的领军人物,只要父亲宋时不在,也一样不可以出现刀兵。 想到这一点,宋帆的惊惧更甚,愈发觉得今日之事就是皇帝陛下一手酿造的阴谋,目的就是无事生非,给他们秦国公府扣上罪名,一网打尽! 因心中慌乱,面前又是一片腥风血雨,耳膜里更充斥着兵丁们的惨叫哀嚎,宋帆便不由自主地钻了牛角尖,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沉下脸,狠下心,向身边心腹打了个手势,让他从此处离开,同时壮起胆子,朝着对面的欧阳扬声喝道:“九千岁,你闯我秦国公府,又伤我府中家丁,莫不是想要血洗秦国公府,对我等斩尽杀绝?!你的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朝廷,有没有王法?!” ——没有哦! 欧阳并不在意宋帆试图给他安插罪名的言辞,而且就某种角度来说,宋帆所言,其实都是真相和事实。 但欧阳也想趁机布局,当众“澄清”一些事情。 这个“众”当然不是欧阳的这些手下和秦国公府那边的下人,而是戚云恒安插在秦国公府的眼线,以及跟在欧阳后面,与他一起悄然来到秦国公府的探子。 此外,欧阳还得给邬大和邬二多争取一些时间,让他们能够把那边的活计做得更加完美。 于是,欧阳轻蔑一笑,“宋世子,你就别跟我讲废话了。世间事,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你秦国公府若是不曾辱我侄女,我又哪来的闲心,到你这破屋糟墙里浪费时间?你秦国公府不是想把我侄女许配给一个白丁吗?咱们就来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欧阳话音刚落,自打从屋子里被拖出来就一直被庄管家踩在脚下的杨德江便嗷地一声惨叫,却是庄管家与欧阳心意相通,不必等他吩咐就加重了脚上的力气,把杨德江踩得痛不欲生。 杨德江的相貌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出众,此刻的模样也太过狼狈,头发披散,衣冠凌乱,脸上也被眼泪和鼻涕污得一塌糊涂。若是他的相貌能标致阴柔一些,或许还会显得楚楚可怜,然而他的长相却是偏向阳刚的那种,说白了,和粗糙只有一步之遥。衣冠楚楚的时候,自是有模有样,潇洒俊朗,一旦没了仪容的妆点,立刻就从俊朗变成了粗鄙,让人只想再多多踩上几脚。 庄管家便这样做了,然后又很是狗腿地把欧阳的陈述句改成了疑问句,厉声问道:“说,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小人什么货色都不是!”杨德江想也不想地大声答道,“小人就会写一些诗词,给大人们出出主意!余下的,什么都没做过!” “既然你什么货色都不是,那又凭什么敢去攀附侯府的小姐?!”庄管家继续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杨德江并没有立刻作答,脸上也出现了较为明显的挣扎之色。 第116章 礼尚往来 把杨德江从屋子里拖出来的时候,庄管家就对他施放了*术,让他老实一点,听话一点。但杨德江的意志力却比庄管家预计的要顽强许多,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强烈而又明显的抗拒反应。 庄管家顿时有些火大,觉得这家伙让自己在主子面前丢了面子,不由得脚下加力,用疼痛将杨德江从抗拒的状态中强拖了出来。 杨德江这才一边呼痛,一边回答:“小人哪敢攀附侯府小姐!小人虽也倾慕欧菁小姐的天人之姿,但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越之处!小人真正想攀附的是欧菁小姐的叔叔——皇夫九千岁!若能借着九千岁的关系,获得……获得陛下的……青睐……小人才能跻身朝堂……圆了自己平步青云之美梦……” “没想攀附小姐?那你又是怎么攀上国公夫人的?”庄管家意识到杨德江还在抗拒*术的作用,当即在话语中添加了更多引导,“以她老人家的身份地位,若是没有相当的缘由,又怎会随随便便就给你这等白丁做媒?” “莫要胡言乱语!” 不等杨德江回答,另一边的宋帆就恼火地吼叫起来,倒是把欧阳这边叫得一愣。 再一看宋帆的脸上表情,涨红的面容,欧阳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家伙明显是想太多,误以为他们是在诱导杨德江去败坏秦国公夫人苗氏的声誉。 但杨德江的解释却比宋帆臆想出来的误解更糟。 听到庄管家逼问,杨德江张口就道:“是国公府的宋晴小姐牵线搭桥,说动了国公夫人!宋晴小姐倾慕鲁国公家的杨公子,可杨公子一心想娶欧菁小姐为妻,对宋晴小姐不理不睬,让宋晴小姐很是恼怒!但宋晴小姐对杨公子无可奈何,就把火气撒在了欧菁小姐的身上!因小人平日对欧菁小姐殷勤有加,宋晴小姐便以为小人对欧菁小姐存有非分之想,硬是逼着小人认下此事,更请出国公夫人,为我俩做媒,想要借国公夫人的身份,逼迫承恩侯府应下这桩婚事!” 听到这样一桩秘闻八卦,欧阳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的欧菁,却见她脸色涨红,说不上是羞是怒。 “这个鲁国公府的杨公子又是哪个?”欧阳小声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欧菁气恼道,“鲁国公府的杨公子有十好几个,比秦国公府的宋小姐还多呢!我又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哪里会知道哪个是哪个!” “你这还真是无妄之灾。”欧阳撇了撇嘴,对欧菁生出几分同情。 就在他们叔侄二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地上的杨德江却是越说越顺畅,很快就抬起头来,大义凛然地辩解道:“若不是宋晴小姐逼迫,小人一介白丁,又怎么敢去攀附侯府的小姐?更何况,小人早有妻室,亦有子女,若是娶了欧菁小姐过门,小人的发妻该何去何从,欧菁小姐又该如何自处?小人与宋晴小姐禀明此事,她竟言:这番更好,先娶回去,再以二娶为名贬作妾侍就是!——这样的话着实让小人惶恐!但小人寄人于篱下,又怎敢不任人揉搓?只能心存侥幸,盼着承恩侯府拒掉这桩婚事,不使小人背负上骗婚欺瞒之名!” 这一番话说完,欧阳听得是嘴角直抽,对面的宋帆却是怒目圆睁,险些背过气去。 欧阳并不觉得杨德江说的俱是实话——在*术的作用下,实话说得再顺,也不可能连表情都这般毫不纠结,声情并茂得简直像在演戏。 这家伙极有可能是早就想好了后路,将这一幕自编自演了不知多少遍了! 于是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术最怕碰上意志坚定之人,而最讨厌的却是如杨德江这种把假话说到连自己都能信以为真的家伙。 遇到前者,好歹还能知道*术失效;遇到后者,那真是没法判断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白白浪费了灵力不说,还容易以假乱真,弄假成真,上当受骗而不自知。 而宋帆却不知道欧阳这边用了法术,但他听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抱怨过,知道宋晴这个侄女确实如杨德江所言,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睚眦必报,对杨德江的话自然也就信了八分,顿时想要奔回后院,把这侄女活活掐死。 ——难怪刚才一问三不知,互相推诿,原来是心里有鬼,心虚所致! 宋帆一下子就把自己所有的侄女都给记恨上了,觉得他们串通一气,坑害家族。 但宋帆倒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比起那几个无事生非,给家里招灾惹祸的小辈,眼前这个借机生事,把秦国公府的脸面踩在脚下的皇夫才更加让他想要除之而后快。 看到府中私兵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不起,宋帆便不由自主地起了杀心。 宋帆在领兵打仗这一块虽不如父亲宋时那样有天赋,但从小耳濡目染,对武事的了解也并不浅薄。 一看兵丁们受伤的部位以及损伤的程度,宋帆就知道这些人已经被彻底废掉,再怎么寻医问药,好生将养,也不可能再重归战场,甚至于,能不能再做个正常人都是两说。 再一想到父亲宋时在这些兵丁身上投注的钱财、精力乃至感情,宋帆便觉得,只有让这个姓欧名阳的皇夫九千岁以命相抵,才能补偿他们秦国公府的损失,让他有脸面向父亲交代! 正是为了重新布置人手,将欧阳置于死地,宋帆才耐着性子与欧阳交涉,听杨德江胡言乱语。 就在宋帆即将耐心耗尽的时候,被他派出去重新布局的心腹终是悄然回归,站到他的身旁,向他打了个一切就绪的手势。 宋帆立刻镇定下来,朝着欧阳冷冷一笑,“九千岁也不必领着人在那边唱戏了,你唱得再好,我国公府也不会给你赏钱。” “他这是把我比作伶人?”欧阳故作惊讶地看了看左右,“你们说,我是不是应该生气啊?” “主子想生气,那就生,我等帮您消气就是。”庄管家摇头晃脑,与欧阳一唱一和,“主子不想生气,那就不生,反正就是几声犬吠,又不比咱们府里的那几只声大。” “放肆!”宋帆的讥讽没收到成效,反倒被对面的主仆二人气得面红耳赤,险些失了理智。 但庄管家又岂会被他的一声呵斥吓到,当即便毫无畏惧地直接骂了回去。 “放啥放,明明是你在放屁!” 宋帆这种打小捧着《礼经》长大的官宦子弟哪经历过这般粗鲁直白的吵架,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无法以同样的方式骂回去。 好在身边的心腹都还清醒,赶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莫要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 宋帆深吸了几口气,将庄管家肥厚的身影从眼睛里强行抹除,转而瞪向欧阳。 “九千岁,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放下武器,下马就擒,今日之事,或许还有化解的余地。”宋帆冷冷说道。 “化解?”欧阳嘲弄地笑了起来,接着就把右脚在马镫上一蹭,一甩,将脚上的靴子甩了起来,接到手中,朝着宋帆狠狠砸了过去,“谁他娘的要跟你化解啊!老子今天过来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 话未说完,纯皮的短靴就已经飞向了宋帆的面门。 宋帆也是练了几十年硬功夫的,即便是成果并不出众,身体机能却也超乎常人,然而眼见着皮靴离开了欧阳的右脚,又从右手中飞出,他却连及时躲闪都没能做到,硬生生被皮靴砸中了面门。 “啊——” 宋帆不由得一声惨叫,只觉得鼻骨一痛,涌出了两股热流,显是被皮靴砸出了鼻血。 被这样一只轻薄的软皮靴子砸一下其实并不会痛到哪儿去,但比起身体上的痛楚,脸面上的损伤却是让宋帆更加地不能忍受。 堂堂国公府世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一只皮靴砸出了鼻血—— 这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帆当即举起右手,向已经就位的弓/弩手发出了“射杀”的讯号。 随着宋帆右手的举起落下,欧阳等人的右前方便传来了“嗡”地一声闷响,一只弩/箭已是破空而出。 这样的射杀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但遗憾的是,今日闯入国公府的这些家伙们,既不普通,更不寻常。 早在宋帆命人下去重新布置杀局的时候,欧阳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异动。等国公府的布局结束,欧阳的神识也将他们布置在小院四周的弓/弩手们尽数锁定。 但欧阳并非孤身涉险,区区一根弩/箭也不需要他亲自动手解决。 位于欧阳右侧的钢金把左手轻轻向前一探,便将弩/箭拦截下来,抓在手中,接着又反手一掷,将弩/箭物归原主,沿着来路送还回去。 于是乎,不等宋帆那边为钢金空手抓箭的能力惊骇,右上方的屋顶处便传来一声惨叫,然后便是扑通一声巨响,重物落地。 钢金是跟着欧阳从鬼域里出来的手下,对他的规矩习惯自是一清二楚。 弩/箭虽然“还”了回去,但收箭的那人却并未被弩/箭射杀,只是弩/箭返回时的冲劲太大,再加上突如其来的过度惊吓,那人才从屋顶上摔落下来,摔伤倒是比箭伤更重一些。 但院子中央的宋帆却不知晓,只当钢金将那人直接反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理智全失,不由自主地高声叫嚷道:“放箭!一起放箭!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所有的弩/箭全都抓住!” 第117章 黄雀太多 宋帆对欧阳起了杀心,自然不会特意给他的手下们留出活路,安排在周围的弓[弩]手也不是只有刚被掀下屋顶的那个。 随着宋帆一声令下,再加上同伴被击落后的刺激,一众弓[弩]手便不约而同地扣动了扳机,目标也不只是欧阳一个。 然而,数十根弩[箭]虽然如水泼一般射了出去,欧阳却好端端地立于马上,毫发无损。 与之相对的,站在他对面的宋帆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摔倒在地。 更让人惊诧的是,明明中了这么多箭,偏偏又没有一根射中要害——如果不把[胯]下那处要害计算在内的话。 于是乎,宋帆虽然叫声凄惨,却又没有性命之忧——至少目前没有。 秦国公府这一边的人马顿时傻掉了,连原本已经重伤倒地的兵丁也都因为这诡异的一幕而忘了呼痛。 ——不过就是神识控物罢了。 欧阳撇了撇嘴,心中却是不免有些遗憾。 宋帆对他起了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可他却不能当场回报,不得不控制着弓[弩],额外费力地避开宋帆的要害。即便是欧阳神识强大,也没可能同时控制数十根[弩]箭。好在他是钻研过物理数学的,知晓四两拨千斤的技巧,并未费力地去控制[弩]箭,而是提前锁定弓[弩]手手中的弓[弩],在他们扣动扳机的瞬间偏转了[弩]箭的朝向。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干扰,[弩]箭的射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以至于宋帆伤势过轻,即便变成了太监,也难以排遣欧阳心中的戾气。 ——算了,这人也就是还能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罢了,不必这么斤斤计较。 欧阳暗暗劝慰了自己一句,然后挑起双眉,准备“好心”地提醒秦国公府那边赶紧寻医救人。 只是不等欧阳开口,小院的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 欧阳立刻闭上嘴巴,静观其变。 秦国公府那边原本也已经有人回神,但和欧阳一样,尚未有所动作就被院外传来的脚步声惊扰,立刻又把地上的宋帆忘到了一边。 很快,一群穿着衙役服饰的男子便在一名相貌猥琐的官员的率领下冲进了小院,身后还跟了不少秦国公府的尾巴。 一进院子,明显也是闯入者的第三方人马便和身后的尾巴一起愣在了当场。 为首的官员更是脱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呢!”欧阳故作姿态地附和了一句,心里却在疑惑。 戚云恒怎么把这家伙给派来了? 率衙役闯入小院的官员却是刑部尚书朱边,那些衙役显然也是刑部的下属。 可即便是有人将欧阳闯入秦国公府的事捅了上去,甚至走了正常的渠道流程,报了官,出现在这里的也不该是刑部的衙役,更不该是刑部尚书朱边。 不等欧阳开口询问朱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等朱边问出此地到底发生了何事,小院的外面便又响起一阵更加急促但却很是整齐的脚步声响。 而这一次,闯入小院的依旧是秦国公府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领头的也是欧阳和朱边全都认识的熟人。 金刀卫,潘五春。 ——怎么还来了两批? 刹那间,欧阳都有些发懵。 这时候,后来的潘五春也和朱边一样,被院子里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但潘五春没能像朱边一样发出质疑,因为他尚未开口,秦国公府的东北方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颤了又颤。 “地动?!” 不少人脱口惊叫。 只有欧阳、庄管家以及钢金三个人心中清楚,这不是地动,而是爆炸。 欧阳连火[铳]和手[榴]弹都造出来了,又怎么可能会缺少技术含量更低的火药? 欧阳之所以把邬大和邬二分派出去,就是要让他们洗劫秦国公府的库房,再把藏有禁物的密库炸开。 秦国公府里倒是不曾藏有龙袍和旒冕,但却藏了三架弩车,数百件战甲,以及更多的刀兵,只要暴露出来,便是不赦之罪,功劳再大也别想安然无恙地免责脱罪。 随着爆炸声的逐渐消失,朱边和潘五春也意识到刚才的声响和震动绝非地动,再一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半空中尚未消散的烟尘,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将满身是箭的宋帆和小院里的事故丢到脑后,转过头来,率领手下朝烟尘弥漫的那处地方狂奔而去。 看到朱边和潘五春的动作,欧阳向手下人打了个手势,策马跟在了他们身后。 庄管家也立刻翻身上马,并把杨德江也拎上马背,果断而迅速地追了上去。 跟风和随大流虽然算不得是好习惯,但在大多数场合下,却是能够保证自身安全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尤其是像欧阳这样想要与某事撇开关系,洗清嫌疑的时候。 与此同时,秦国公府这边却是愈发地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宋帆被箭射成了刺猬,浑身是血,好不骇人,偏偏府里又出了别的乱子,而且明显比受了伤但却死不了的宋帆更为严重,跟在宋帆身边的一众心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先顾着宋帆,对他施以救治,还是赶紧过去查看新的乱子,以免被欧阳这些外人横插一脚,乱上加乱,使得事态愈发地不可收拾。 等他们理好头绪,分派好活计,欧阳、朱边、潘五春这三批人马早已经离了小院,没了影踪。 这时候的秦国公府可谓是兵荒马乱,乱作一团。 先是国公夫人苗氏受伤而归,惹得府中群情激奋,但紧接着,皇夫九千岁便硬闯府门,逼得世子宋帆调兵遣将,动用了府中私兵。不等宋帆那边传出结果,府里的库房重地就突如其来地墙倒屋塌,仿佛遭遇了局部的地动一般。 然而就在这种动荡不安,急需要主人家出来稳定人心的时候,秦国公府里能够当家作主的人却全都无法站出来主持大局——秦国公不在京城,秦国公夫人受伤未醒,世子宋帆在门客居住的院落里被自己人射成了刺猬——唯一还能发号司令并且已经召集人手准备去库房那边查看的世子夫人一听说宋帆重伤,立刻把府里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停下脚步,调转方向,带着人手到门客那边的院子里救助自己夫君去了。 余下的庶子和庶子夫人们则是无从下手也不敢插手,干脆关门闭户,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冷眼旁观。 这样一来,欧阳、朱边、潘五春三伙人便畅通无阻地抵达了事发现场。 被炸开的地方乃是秦国公府的库房。 库房的里面只是一些闲置的器皿摆设,但库房的下面却是放置弩车和兵甲的密库。 秦国公府大概是本着灯下黑的想法,将密库藏在了普通库房的下面,但邬大和邬二却连普通库房的地板都给一起炸开,将下面的密室也给暴露出来。 弩车沉重,兵甲量多。 看守库房的家丁虽然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会给府里招灾的禁物,但事发突然,即便有心也无力将其迅速移走。 于是,金刀卫都督和刑部尚书一来到此地,便被暴露出来的这些骇人之物惊得变了脸色,愈发顾不得秦国公世子受伤以及皇夫硬闯秦国公府这样的“琐事”。 同为目击了此事的朝廷官员,皇帝心腹,朱边和潘五春并未互相牵制,眼神一对,便明白了对方在此事上的立场与自己完全一致,当即携起手来,分工合作,把事发现场控制起来,并把管理库房的秦国公府家丁尽数缉拿,然后又派出人手,去皇帝陛下那里禀明事态,顺便请皇帝陛下征调禁军,将整个秦国公府包围管制。 等朱边和潘五春把各项工作全都分派下去,正想松一口气,说几句闲话,忽地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比如自己身后……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随即发现,他们的身后还立着一位九千岁。 “九千岁,您还没走?”朱边干笑了两声,率先开口。 “今天这事闹得这么大,我哪里敢说走就走啊?”这个时候,欧阳倒是摆出一副良民姿态,浑然不见了早前硬闯秦国公府时的嚣张霸道,“怎么着,我也得等你们把事情理清楚,查明白,再把我这边的干系交代清楚,省得离开之后再被人胡乱攀扯,无事惹得一身腥——我先把话撂这儿,秦国公的世子不是我伤的,这里的弩车兵甲也不是我放的,我今天就是闯了个大门,抓了个门客——喏,就是这个。” 说着,欧阳抬手一指,把朱边和潘五春的注意力引向还被庄管家扣在马背上的杨德江。 ——这位啊,一句假话没说,一句实话没有,也是种本事! 潘五春忍住嘴角边的抽搐,正想开口请这位九千岁安心离开,别在这里继续搞事,一旁的朱边却是眼睛一亮,朝着欧阳拱手说道:“九千岁可否将此人交给刑部审问,正好也可旁证九千岁的清白。” “旁证?我倒是有点担心你们屈打成招,反过来利用此人来污蔑我呢!”欧阳故意说道。 ——就你,还用污蔑?! 朱边嘿嘿一笑,“若是九千岁行得正,坐得端,又何须担心旁人污蔑?” “有道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欧阳摇头晃脑地反驳道,“从古至今,这泼脏水的事就没少过,不然的话,栽赃陷害这个词又是从何而来?” “九千岁不如把人交给金刀卫。”潘五春轻咳一声,“您信不过刑部,难道还信不过‘我们’?” 潘五春刻意咬重了“我们”二字,提醒欧阳,他和皇帝陛下是一伙儿的,与欧阳自然也是一边的。 “那倒是。”欧阳闻弦知雅意,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谁都可能害我,陛下却是不会的。” 至少,现在不会。 第118章 功成身退 欧阳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对潘五春的说法也只是认可了五分。 但欧阳原本也没担心过被人栽赃陷害的事情,之所以那么说,不过就是挤兑朱边罢了。 朱边似乎还想再争辩几句,但一听到“陛下”二字,立刻就闭上了嘴巴,眼珠一转,明显是想到了什么。 欧阳没再理他,转头朝庄管家打了个手势,让他把杨德江交给金刀卫,同时向潘五春提醒道:“你可得好好审一审,这家伙许是有大问题的!我来秦国公府抓他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物敢打我侄女的主意,没曾想,我这边才把他给逮住,秦国公世子就率人赶了过来,见我不肯放人,先是用刀兵相逼,接着又用弓[弩]伤人——对了,他身上的那些[弩]箭原本都是冲着我来的,只是不知怎么就全射到他的身上了。” “不——”亲历了此事的杨德江一听欧阳这话就注意到了话语里的似是而非,本想大叫一声不是的,接管他的两名金刀卫却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把人从庄管家手里接过来的瞬间,就堵住他的嘴巴,反剪了双臂,拖到一边,用绳索捆绑起来。 见人已到手,潘五春便向欧阳劝谏道:“此处纷乱,还请九千岁尽快离开,回府中等候陛下宣召。” “知道啦,不会留在这里给你们添乱碍事的。”欧阳朝他摆了摆手,算是作别,然后便调转马头,领着庄管家、钢金和一众打手离开秦国公府。 到了这个时候,欧阳硬闯秦国公府的举动已经沦为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秦国公府里的弩车和兵甲才是有可能捅破天的要紧事,大案情。 只要戚云恒有心,大可以利用此事将秦国公府抄家灭门。 但欧阳猜测,戚云恒更有可能会雷声大,雨点小,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或许是地位改变,拥有的太多,值得珍惜的却越来越少,戚云恒远比十年前更在意“名声”二字,即便是杀人越货,也要做得正义凛然,理所当然。 秦国公府虽然私藏禁物,但此前却不曾暴露过自己的狼子野心,秦国公宋时又是众所周知的有恩于陛下的大功臣,在军中,在朝堂,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今日之事一传开,免不了会有人自觉或是不自觉地给他开脱求情。 如今又是开国元年,若是戚云恒在这个时候就对一位位高权重且劳苦功高的武将大开杀戒,不仅会对他维持武将地位、控制文官权力的政策产生负面的影响,更容易让武将们生出鸟尽弓藏的悲戚之心,以至于人人自危,心生算计。 稍稍掌控不好,新生的华国便容易分崩离析,纷乱再起。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样的事只是戚云恒需要头疼的,与欧阳并无关系。 欧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是找准机会,把想要杀死他的秦国公世子宋帆彻底弄死;一件是找出杨德江的家人所在,把他答应兴和帝的承诺再完成一部分。 前一件事只需要耐心,后一件事却有些麻烦。 经过今天这一遭,看到杨德江在*术下的精彩表现,欧阳已经完全绝了用*术拷问杨德江的可能,之所以把他交出去,也是想利用金刀卫这个国家机器,把杨德江的根底挖掘出来。 欧阳正在马背上散发思维,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询问。 “三叔,今日之事……是不是越闹越大了?” 欧阳扭头一看,却是欧菁驱马靠到了他的旁边,正满脸忐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 “这要看对谁而言。”欧阳笑了笑,淡然答道,“对秦国公府的那些人来说,是的,没错,事情闹大了,跟招惹承恩侯府和我这个九千岁比无可比,已经从脸面的丢失上升到了生死存亡。但对你以及承恩侯府的人来说,今天的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欧菁一愣。 “结束了。”欧阳肯定地点点头,但马上便又补充道,“当然,若是秦国公府能够逃过一劫,没有从这个人世间消失,免不了会对你我乃至承恩侯府记恨在心,伺机报复。可即便如此,那也是以后——甚至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眼下,他们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今日之事到底……” “嘘!”欧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让欧菁把话说完,“不管你想到什么,都不要说出来。想在这个名为权贵的圈子里长命百岁,寿终正寝,有四个字,你必须永远记住,那就是:沉默是金。” 欧菁张了张嘴,终是没再多言。 虽然她一直生活在欧阳刻意创造的宽松环境之中,但世间事,无论好坏,欧阳却也不曾避讳过她,更没有将她养成一朵纯白无垢的娇花——所有的娇花都需要污秽的肥料才能绽放,世人赞美的白莲亦扎根于黑臭的淤泥。 听到欧阳的警告,欧菁便意识到,她的猜测并没有错,她的三叔也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肆意妄为——今日之事,十有8九是在皇帝的授意下有意为之。 欧阳却继续道:“一会儿,我会派人送你回侯府,回去之后,你把今日之事好好想一想,尤其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带你过来,让你亲身经历这么一遭。过几日,等风平浪静了,我也有了闲暇,再接你过来,和你好好说一说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喏!”欧菁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定会将此事谨记在心。 回到自己府邸,欧阳让人取了一根百年老参和一些滋补之物,让欧菁带回去“孝敬”承恩侯夫人,然后又安排了人手,做足了排场,护送她返回承恩侯府。 送走欧菁,欧阳立刻转过头来,钻进了自家的密库。 欧阳府里的密库隐藏在花园之中,紧挨着围墙——在普通人的眼中,那就是一道围墙。 这当中固然有法阵的影响,但更多的却是源自于光影折射导致的视觉骗局,利用建筑物的角度、花纹等等因素,将一个立方体扁平化,把房屋“压缩”成了墙壁。 欧阳带着庄管家走进密库的时候,邬大、邬二以及钢金已经开始清点收获,坐地分赃了,胡家四兄弟也凑趣地跑了过来,在一旁围观。 欧阳养的那群打手都是用钱堆出来的,用来炸毁秦国公府库房的炸药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若只是到秦国公府里白白走上一遭,然后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回,那损失可就大了。 为了不做亏本生意,邬大和邬二在炸掉秦国公府库房之前,先把库房附近的金库洗劫了一遍,把那些个头小但价值大的珠宝、黄金、美玉……挑挑捡捡,搬回了两大箱子。 所谓见者有份,这些东西不可能让邬大和邬二私吞,也不会由欧阳一个人独占。 按照早就形成的惯例,参与了此事的庄管家、钢金、邬大和邬二将会分走一半成果,剩下的那一半归欧阳所有。因余下的打手们也不是白白辛苦的,他们的月俸、赏金、福利都由欧阳支付,生老病死也由欧阳负担,被欧阳分走的那一半,其实也相当于是充公。 而胡家四兄弟却是不曾参与今日之事的,自然也就没了分赃的权力,只能在一旁看热闹。 但他们四个对黄白之物原本就兴趣缺缺,倒也不甚在意。 欧阳这边刚把邬大邬二带回来的一笔横财分配好,戚云恒派出的内侍也抵达了他的府邸,请他入宫觐见。 欧阳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换了衣冠,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打理了一遍,然后才坐上马车,与内侍一起去了皇宫。 戚云恒那边已经知晓了秦国公府的变故。 在听过眼线的汇报,又亲自问过朱边和潘五春之后,戚云恒把六部尚书和驻守京城的武将全都召集到了乾坤殿,将秦国公府私藏禁物而且情节严重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商讨此事的后续处置。 但文官武将的意见并不一致。以兵部尚书霍丙申为首的一群人认为此事诡异,还需详查。以刑部尚书朱边为代表的另一群人却认为证据确凿,完全可以将秦国公府的谋逆之罪盖棺定论了。 于是,当欧阳踏进乾坤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朱边舌战群雄,用一张利嘴把一众武将喷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 戚云恒把欧阳叫来倒不是为了让他也搅进这场口水战,只是没想到朱边的战斗力太强,把戚云恒原本只想走个过场的咨询会议硬是拖成了法理辩论,使得戚云恒与欧阳的相见变成了觐见,更使戚云恒早就拟好的后续安排没了布置的机会。 但欧阳到都到了,戚云恒也不好让他避不见人,只能将其传入正殿,让他先在一边旁听。 可这些个吵到眼红的文官武将却不肯让欧阳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做背景物,很快就点了他的名衔,逼问起秦国公府私藏禁物一事的细节。 欧阳本着有问必答的原则,把他想说的部分尽数告知,至于不想说的那部分,自然是装傻充愣,胡言乱语一番。 “我去秦国公府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给我的乖侄女主持公道,把那个敢打她主意的混账揪出来,狠狠揍上一顿,让他消了妄想!” “秦国公世子为何重伤?这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射出去的箭和射箭的人都是他们秦国公府自己的,至于这些人为何要这么做,我一个外人怎会知道?许是兄弟阋墙,自相残杀?” “秦国公府的库房为何会塌?你问我,我问谁啊?许是他们做了亏心事,遭天谴了?啊,我这只是猜测,别当真——懂不懂什么叫猜测啊?就是随便一说,不负责任的!” “秦国公府的库房里有什么?当时乌烟瘴气,倒是看不太清,但库房下面有密室,密室里面有弩车,这个却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体积太大,太明显,看不到的肯定是睁眼瞎!” 第119章 唇枪舌剑 欧阳插科打诨,真假参杂,但官员们也不是每一个都只想知道真相,有的就明显想从欧阳的话语里挑刺,试图利用他话语里的破绽为秦国公脱罪。 可欧阳又怎会给他们机会。 “你说这是我栽赃陷害?呵呵,难道我还能在秦国公府的库房下面挖出那么大的一间密室,并且让他们府里的人全都毫无察觉?还有,这位大人,你知道弩车有多大、多沉、多难搬运吗?说我栽赃,您倒是给栽赃给我一个试试!” 欧阳只揪住自己的所见所闻,不深入,不扩展,更不对如何处置秦国公府发表意见,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去逮杨德江的,之所以硬闯秦国公府,也只是因为杨德江住在那里,他想抓住此人,便别无他途。 见欧阳这边已经问不出更多东西,兵部尚书霍丙申又看不过某些人的胡搅蛮缠,干脆将炮火转回到了朱边和潘五春那边,质疑他俩为何会恰逢其时地出现在秦国公府。 “我是跟着九千岁过去的。”潘五春坦然答道,“陛下预感到九千岁要为侄女出气,怕他控制不住脾气,把小事变成大事,便命我率人跟出了皇宫,盯好他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出手阻止或者加以保护。” 潘五春早在接到命令的时候就已经和戚云恒商量好了说辞,这会儿七分真掺着三分假,虽然让一众官员听得很是无语,却也难以对这些话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更确切地说,是不敢怀疑。 见潘五春如此“光棍”,朱边翻了个白眼,干脆也跟着说了“实话”。 “我当然不知道九千岁会闯入秦国公府,我之所以出现在那里,也跟九千岁没有关系。”朱边冷冷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都率人盯着秦国公府,因为早在今日之事发生之前,我就怀疑他们有不臣之心!” “莫要胡言!” 霍丙申等人大吃一惊,坐在上面的戚云恒也不由一愣。 虽然进献假玉玺之事已经有了更多的证据,足以证明秦国公宋时即便不是主谋也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但戚云恒早就叮嘱过朱边,让他莫要在找出万全之策前将此事泄露出去,而朱边也一口应承,发了保密的誓言。 “朱尚书,你说这话……可有证据?”戚云恒抢先发问,亦是在暗示朱边,不要将不该说的事情牵扯出来。 朱边却身形一转,朝着戚云恒施了一礼,正色道:“启禀陛下,此事只有线索而无证据,所以微臣才‘未曾’亦‘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之所以率人在秦国公府附近守株待兔,也是为了找出证据,将事情查清,再向陛下禀明。” 朱边刻意咬重了“未曾”和“不敢”四个字,让戚云恒安心。 戚云恒立刻挑眉,“既然都已经说出来了,那就彻彻底底地说个清楚明白,再含糊其辞,反倒让人怀疑你是在故弄玄虚。” “陛下,您可还记得月初的时候,曾在宫门口卖弄异术,却被九千岁一剑斩去头颅的那名道人?”朱边直起身板,扬声发问,然后不等戚云恒作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经臣查证,此人乃是由秦国公手下一个名叫张尧的亲兵护送入京,同行的还有十多个兵卒,道人的小厮,以及几笼白鸽。在入京之前,这些人曾经路过绥原县城,在那里,被一名乞儿窃走了一笼鸽子。为了追回这笼鸽子,张尧将乞儿迫害至死,并因此留下了痕迹。” ——这家伙竟然也在追查此事? 欧阳颇感惊讶。 大殿中的诸多官员比欧阳还要惊讶,纷纷要求朱边拿出证据,莫要信口胡说,血口喷人。 “乞儿被害一案的卷宗已从绥原县调至刑部,只要诸位能够获得陛下手谕,随时可以调取卷宗,核对查看。”朱边傲然一笑,“至于其他的证据,我也有,只是在向陛下禀明之前,不方便透露给诸位大人知晓,省得有人通风报信,使宋某人能够釜底抽薪,湮灭证据。” 朱边这一番有理有据的慷慨陈词让霍丙申都不由得生出了疑虑。 虽然说,送道人入京与私藏禁物之间并不存在因果上的关系或者是可以划等式的联系,但秦国公宋时的心里要是没鬼,干嘛不大大方方地把道人送进京城,引荐给皇帝陛下?即便那道人是个西贝货,并无什么真实本领,被人发现后,也可以用一句“臣也是被其蒙骗”糊弄过去。即便是免不了被言官弹劾,被皇帝责罚,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被百官质疑,被皇帝猜忌。 霍丙申正在那边走神,有人却把他的心中所想以另一种方式说了出来。 “即便那道人真是秦国公派人送进京的,又能说明什么?兴许那道人原本就没想隐瞒自己与秦国公的关系,只是九千岁下手太快,又太狠,让他没了开口的机会!” ——你是不是傻啊?! ——无诏回京本身就是重罪,难道你以为亲兵就不是兵,可以不遵守法规军纪?! 霍丙申转头朝那人看了过去,却是留守京城的奉京将军扬威伯郑凯。 霍丙申心下一紧,收起了为这人转圜的念头,闭紧嘴巴,打定主意再不参与此事。 郑凯也是戚云恒之父——前朝卫国公的旧部。只是卫国公健在时,他还只是个普通伍长,全靠着秦国公宋时的一手提拔,才有机会加官进爵,立下功勋,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关系,郑凯才能理直气壮地为秦国公开脱辩解——在仁义礼智信这个大前提下,郑凯的行为乃是忠义之举,说明他身居高位仍不忘本心,即便是皇帝也只能暗自磨牙,不能明言责骂。 只是,为人脱罪也是需要讲究方式方法,注意遣词造句的。 像郑凯这样,试图用承认一项死罪的法子去推翻另一项待议的死罪,这……这是嫌秦国公府倒得还不够迅速,不够彻底吗? 霍丙申越想越疑,却也没有点破,只偃旗息鼓地退出了争辩。 但别的人,比如朱边,却没有霍丙申这么得饶人处且饶人,马上就揪住郑凯话语里的漏洞,向他发难。 郑凯不甘示弱,再一次与朱边争执起来。 在场的几乎个个都是人精,一听到郑凯说出来的话几乎句句都在往欧阳这个皇夫九千岁的身上攀扯,立刻就意识到他是想把这位九千岁给拖下水,进而再往栽赃陷害上转移,最终实现为秦国公脱罪的目的。 ——真真是作死还嫌不够痛快! 一向以直臣立足于朝堂的户部尚书万山都有些不忍心听下去了。 动动脑筋,给私藏禁物这件事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然后老老实实地认打认罚,让皇帝陛下出出气,消消火,秦国公府兴许也就熬过这一遭了。 郑凯倒好,偏要往皇夫的身上攀扯,也不想想,和这家伙当对头的人,如今都是些什么下场! 秦国公对陛下有恩又如何,能比皇夫献玉玺、传天命的恩情更大吗? 皇夫送与陛下的,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天意;秦国公给予陛下的,只能说是人情! 天地君亲师,在重要性上,老天爷才是正正经经排在第一位的,皇帝都得靠后,更何况一个只是尽了应尽之责的臣子? 在真假玉玺一事发生之后,谁若是再敢说皇帝陛下是靠着自己才登上皇位的,皇帝陛下就可以拿玉玺砸破他的脑袋,看他还敢不敢大言不惭! 再说了,真以为皇夫强闯秦国公府是他擅作主张,一意孤行? 朱边都能查到的事情,皇帝陛下会毫无察觉? 莫不是他们这位皇帝陛下演了几个月的仁君,有些蠢货就真当他是个仁慈软弱的? 万山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偷眼瞄了下坐在上面的皇帝。 戚云恒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对下面人的争执亦是不置一词,但紧抿的嘴唇却足以让人明白,喜怒虽不好说,但不耐烦却是已经可以肯定的。 万山也觉得这么吵下去毫无意义,正想插一句嘴,把话语权交还给皇帝,一名禁卫便出现在大殿门口,带来了秦国公夫人苗氏在皇宫门口跪地请罪的消息。 大殿里顿时为之一静,戚云恒却是抿了抿嘴唇,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可恶,药效竟然这么快就过去了。 秦国公夫人苗氏虽然被欧菁那一摔给扭伤了腰,但伤势却也算不上多么严重,至少远不到重伤昏迷的程度,而且正因为疼,才愈发不可能昏迷过去。但这样的遭遇实在是太过丢脸,苗氏无法爬起来与欧菁再战,也做不出乡野村妇那种哭天抹泪地求人做主的荒唐行径,只能闭上眼睛,伪装昏迷。 然后,戚云恒便悄悄帮了她一把,让出诊的太医在给她缓解伤痛的药物里添加了安神助眠的成分,使她从假昏迷变成了真昏睡,无法再去应对接下来的一连串变故。 戚云恒很清楚,秦国公宋时虽然有着优柔寡断的毛病,但在文韬武略上,却也称得上是一代人杰。 然而世人虽然爱说“虎父无犬子”这样的恭维话,可实际上,被虎父养大的,基本都是犬子,比如宋时的长子宋帆。 和宋时相比,宋帆倒是杀伐果断,只是脑子却不甚清醒,早些年的时候,就没少因为热血冲头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宋时之所以把长子留在京城,为质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却是怕宋帆再在军营里惹出事端,乱了军心不说,更毁了自己的根基所在,于是便将其留在京城,让苗氏看着,皇帝压着,即便出事,也出不了大事。 宋时想得很好,却忽视了皇帝陛下对他们秦国公府的人也很是了解,这一次,便是利用了宋帆的性子,将小事激化成了大事。只是皇帝陛下也没有想到,宋帆竟然敢对他的皇夫起了杀心。若不是他家皇夫本领高强,一身气运更是无人能挡,今日之事的后果可就真的要难以预料了。 若是让宋帆得逞,即便将秦国公府满门抄斩,又如何能够抵消痛失所爱的伤悲?! 但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再去后悔那些“若非”、“若是”也毫无意义,戚云恒收起思绪,命人准备肩舆,将苗氏接到乾坤殿来。 第120章 另一桩事 秦国公府私藏禁物的事终是以“秦国公回京自辩”为结果,划上了一个暂时性的休止符。 秦国公夫人苗氏在入宫请罪的时候,向皇帝陛下做了辩解,说那些弩车和兵甲都是秦国公府的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与他们宋家人并无关系。秦国公府举家搬入新宅的时候,正值数九寒冬,无法对府中建筑进行改建和修缮,自然也就没能发现库房下面还藏有密室,库房本身也腐朽到了即将出现崩塌的地步。 但无论如何,秦国公府都犯了失察的过错,对于府中藏有禁物这件事,苗氏也供认不讳,任由皇帝陛下责罚。 苗氏的辩解有理有据,乍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信服。 但苗氏不知道的是,秦国公府私藏的弩车乃是军中制器,无论是规格还是制法都与前朝的弩车有着巨大的差别。而且戚云恒受欧阳的影响颇多,在督造弩车这类要紧兵器的时候,一直都有命人在兵器的隐秘处添加印记和编号的习惯,对其分配和处置也全都做了记录。 而秦国公府私藏的三辆弩车,全都是本已被人报了损毁却没有真正销毁的,一看上面的编号就知道这些弩车从何而来,经过何人之手。 但戚云恒并未当场揭穿,只派出金刀卫,对秦国公府进行进一步的查抄,将府中的刀剑[弓]弩尽数收缴,将那些与皇夫殴斗并受了重伤的兵丁也全部擒拿收押,关入巡察监的大牢,并将秦国公府继续交由禁军管控,不许包括苗氏在内的秦国公府成员离开府邸,外出活动,余下的,全待秦国公归京自辩后再行定夺。 之后,戚云恒命魏公公亲自携旨出京,前往秦国公宋时的驻地,将宋时“请”回京城。 戚云恒并不担心宋时抗旨——若宋时真的那么做了,事情反倒是简单了,更好解决了。 秦国公府已经被戚云恒钉在了墙上,众目睽睽之下,宋时若是敢不屈从,谋逆之罪便可盖棺定论,戚云恒亦不必背负枉杀功臣之名;即便归京,戚云恒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收缴兵权,让他“安心”在京城里做个有名无权的国公。 和已经被捕兽夹扣住一条腿的宋时相比,更让戚云恒感到头痛的是本性难改,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的朱边,以及比朱边更心大,也更加难以掌控的欧阳。 对于朱边,戚云恒大可以通过削弱其权能,盯紧其行动来进行约束。 但他家皇夫,却是不好这样对待的。 秦国公府的事情被暂且“搁置”起来,秦国公夫人苗氏和其他文官武将也被送出皇宫,各自归家。 戚云恒本想将欧阳留在宫里,好好地“管教”一番,让他今后切莫再兵行险着,害得自己担惊受怕不说,真要是一时不慎,天人永隔,那才真的是悔之晚矣。 但戚云恒尚未来得及将想法付诸行动,便被欧阳反过来提醒,“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今日还有另一桩事情呢!” 戚云恒愣了一下才回想起来,在秦国公府的变故爆发之前,他原本想要解决的是安南侯夫人以及她的女儿汪氏妄想献宠媚上的事。 现如今,这俩人乃至汪氏带进来的男宠都还关在宫里,没来得及审问呢! 眼看着天色不早,戚云恒总不能把这三人留在宫中过夜——好说不好听。若是不能尽快将此事了结,他能做的便只有直接放人,或是把人送出宫去,另找地方关押。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戚云恒乐于接受的。 事有轻重缓急,戚云恒郁闷归郁闷,不甘归不甘,却也不得不把“管教”欧阳的念头暂且打消,抓紧时间,将人搂在怀里狠狠亲了几口,揉搓了一番,然后便放出怀抱,送出宫去。 因潘五春还有秦国公府那边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魏公公也要选调人手,准备离京事宜,不那么重要也不那么紧急的“献男宠”一事便不好再让他们特意过来一趟,浪费时间。 戚云恒正打算把高名叫来陪同,宫人却来禀告:皇后求见。 ——皇后又来凑什么热闹? 戚云恒因为被耽搁了时间而略有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命人将王皇后请入殿中。 然而把王皇后叫进来一问,戚云恒却得知王皇后只是过来向他禀告今日的游园会“送”出去多少位教养嬷嬷,并无其他要事。 虽然戚云恒看得出来,这只是王皇后过来见他的借口,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想要知晓秦国公府与承恩侯府之间的那场风波的后续发展,甚至更可能是听说了他将数位官员召至乾坤殿议事的事,过来探听其□□缘由。 但戚云恒还是由此生出了“皇后不堪用”的嫌弃。 ——需要告诉你的,自然会让你知晓;没有告诉你的,你可以猜,可以想,就是不能多嘴发问! ——他家皇夫可从不曾做过这种多余的试探! 戚云恒强忍着不悦,没有当场发火,只将王皇后打发出去,让他“安心”打理后宫。 被王皇后这么一耽搁,出去准备出京事宜的魏公公倒是已经完成了自己那边安排,回到戚云恒的身边继续听用。 但想了想,戚云恒还是把高名也叫了过来。 自从登基称帝,戚云恒便再没通过高名之手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之事。尤其是欧阳入京之后,高名更是彻底地坐实了“看门狗”这一角色,与戚云恒的接触也越来越少。 但戚云恒并没打算舍弃这条忠犬,而且高名掌管着宫门进出,总要让他知晓此事,提高警惕,以免真的让人混入宫中。 因时间有限,戚云恒没再使用什么诱供的招数,直接命人把安南侯夫人和汪氏一起带到面前,让她们当着自己的面,互相对质。 汪氏还想狡辩,安南侯夫人却不想再罪上加罪,为了一个可恶的冯家,给自己的夫君乃至整个安南侯府招灾惹祸,当即跪倒在地,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见安南侯夫人坦白,戚云恒没有问罪或是责罚,只让她把散布消息的那名宫人描述清楚。 在得到女性、四十上下、着二等宫装、身材偏瘦且比安南侯夫人略矮半头、面白而无疤痕黑痣这样的特征之后,早已准备好宫人名册的魏公公很快就将嫌疑人的范围缩小,再加上曾在桃花宴当日出入过会场这一条,可供怀疑的人数便进一步地缩减到了三个。 戚云恒没有耽搁,直接派人将这三名宫人全部“找”了过来,让安南侯夫人当场指认。 安南侯夫人仔细看了一会儿便果断抬手,指向了站在中间的那个——一个姓尤的嬷嬷。 事实上,即便她没能指认出来,戚云恒也已经根据这三个宫人的表情得出了答案——余下的两名宫人只是惶恐,唯有居中姓尤的这个却是惊恐,显是心中有鬼。 戚云恒没有当着安南侯夫人的面审问这人,只挥了挥手,让魏公公把这三人全部带走,该放的放,该审的审,然后才对安南侯夫人说道:“今日之事,暂且记下,待安南侯归京履职的时候,朕再与他计较。” “谢陛下隆恩!”安南侯夫人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所谓再做计较,十有8九就是一顿臭骂,她家夫君皮糙肉厚,脸皮更厚,完全承受得起。 戚云恒也确实没打算追究此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真要追究了,安南侯府固然落不得好,他这个当皇帝的也一样会被污了名声。 “至于你这女儿,也一起带回去家去,重新教养,莫要再让她做出这种不堪蠢事,败坏了安南侯府的声名!” 戚云恒警告了安南侯夫人一句,然后便摆了摆手,示意安南侯夫人把人带走,速速出宫。 安南侯夫人自是千恩万谢,拽起女儿,火速闪人,生怕戚云恒再有变卦,把她们娘俩给重新扣下。 离开乾坤殿,来到皇宫门口,安南侯夫人却发现被戚云恒退还给她的不只是女儿汪氏,还有汪氏妄图带进宫去的那名小倌。 “你跟我一起回侯府。”安南侯夫人眯了眯眼,转头对女儿说道,“那冯家,你也不必再回去了。” “母亲这是何意?”汪氏闻言便是一呆。 安南侯夫人没有解释,但也同样没给汪氏反对的机会,直接把她拽上马车,并命令身边仆役将那名小倌捆绑起来,与女儿一起带回安南侯府。 这人,不能留,更不能将其放归冯家。 安南侯夫人对此很是清醒。 她把“陛下好男色”的消息转告冯家,是想让他们仔细谋划,妥善利用。毕竟,她的女儿已经嫁入冯家,与冯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要冯家能借此事谋得利益,即便被旁人知晓,遭了唾弃,至少也得了实惠,得失相抵。 没曾想,冯家却是如此地急功近利,不计后果。 但话说回来了,冯家若非急功近利,又怎会冒着背信弃义的指责,毁了原本的婚约,娶了她这个既无容貌,也无才华,更可能无法生育的女儿? 安南侯夫人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战乱的时候,他们夫妻与儿女失散,女儿为了躲避流寇,领着两个弟弟藏进了冰冷的河水。虽然姐弟三人因此逃过一劫,避开了杀身之祸,全都存活了下来,但女儿的身体却严重受损,不仅难有子嗣,更有一只眼睛被河水中的沙石撞伤,几近失明。 因为这事,安南侯夫妻对女儿心怀愧疚,一心想为她谋得一桩好姻缘,让她嫁个好夫君。 安南侯夫妻原本也不看好冯家的小郎君,觉得他既然能够毁掉未履行的婚约,就有可能会抛弃拜过堂的妻子,实非良配。但架不住冯家小郎君出身名门,姿容俊美,举手投足都张扬着贵公子的潇洒风流,让他们的女儿一见难忘,再见钟情。 见女儿如此钟爱那人,安南侯夫妻也不由得软了心肠,终是应下了这桩婚事。 ——如今想来,倒不如狠下心,为女儿另觅良婿! ——不,如今再觅也不算为时过晚,大不了,他们夫妻养女儿一辈子就是! 安南侯夫人咬了咬牙,很快便下定决心。 第121章 孤枕难眠 这一夜,戚云恒未能入眠。 被安南侯夫人指认出来的尤嬷嬷并非忠贞不屈之人,被魏公公带下去之后,稍一逼问,便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一股脑地交代出来。 但她交代出的事情却不是戚云恒所喜闻乐见的。 戚云恒本以为“献男宠”一事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宫人故意散播出的谣言,试图摸黑于他,甚至联想到了秦国公的身上,以为又是这家伙在背后捣鬼。然而戚云恒想来想去,就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真正主导者竟然是太后云氏,他的亲生母亲。 说起来,此事也是戚云恒一时疏忽。 戚云恒只想把母亲管控起来,让她莫要再出来碍眼,却忘了她曾在他的后宅里经营多年,而后宅的嬷嬷婢女又大多入了皇宫,做了宫人,即便不在云氏身边,不曾担任要职,却也依旧认云氏为主子,对她交付忠心。 这一次,云氏便是动用了这批旧仆,通过她们的相互串联,见缝插针地将自己想要散播的消息传出宫去。而且,被云氏启用的宫人并非只有尤嬷嬷一个,收到消息的也并非只有王家和安南侯府。 得知此事的那一刻,戚云恒不禁生出了自己到底是不是云氏亲生子的猜疑。 但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戚云恒便想起了小女儿戚雨霖。 这世上,连想要杀子的母亲都能存在,又何况只是云氏这般的害子? 和女儿戚雨霖相比,他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幸运了! 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慰藉感让戚云恒多多少少地恢复了一些理智,接着便注意到与他一起知晓了此事的魏公公和高名比他还要忐忑不安。 当然,他们两个的不安主要源自于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难免心生惶恐,害怕皇帝陛下杀人灭口,让他们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但戚云恒又怎会为了一个向来都与他不是一条心的母亲去迁怒于与他休戚与共的心腹近臣?那样的话,他可就真的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戚云恒当即给魏公公和高名下达了指令,让他们从尤嬷嬷着手,把参与了此事的宫人一个个地揪出来,将这张隐藏在皇宫内部的关系网撕扯开,清理掉。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皇宫更是不能被另一个无冕之皇所掌控。 无论太后、皇后,还是将来有可能会出现的太子,都必须依附于皇帝这棵大树,可以为枝叶,可以为藤蔓,就是不可以自行扎根,妄图生长出新的根系。 想不清楚这一点的,以及想要给别人当根茎的,都是必须铲除的对象, “此事不宜大动干戈,但也不能心慈手软。”戚云恒对魏公公和高名吩咐道,“皇宫里缺人不假,但宁缺毋滥,朕宁可自己动手,也不需要那些连自己主人是谁都搞不清楚的蠢货伺候!” 戚云恒的言辞里没有提到一个“杀”字,但魏公公和高名却听得很是明白:效忠太后并为太后做事的宫人必须死,只是死法要足够隐蔽安静,不能引起宫外乃至朝堂的注意。 定下这次大清洗的基调,戚云恒话音一转,继续道:“说起来,太后之所以能够暗渡陈仓,做下此事,其中固然有人心浮动之因,但更主要的,还是这皇宫里的规矩不够缜密,让人有机可乘,有空子可钻。太后和皇后这边,朕会设法约束,减少宫内与宫外的接触,你们两个也动动脑子,想想怎么做才能更好地为朕看好家,守好门户。” “臣等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魏公公和高名齐声答道。 既然皇帝陛下还要用他们做事,自然也就无需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其实魏公公和高名跟随戚云恒多年,并未见他做过卸磨杀驴的事情,对忠心的手下亦是有情有义,他们两个也未曾想过自己竟会有不得善终的那一天。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涉及太后,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如果戚云恒将“孝”字摆在前面,一心只想保全太后,他们两个也只能叹一句时运不济,然后乖乖伸出脖子,等待闸刀下落,为陛下尽忠。 还好,皇帝陛下的心里依旧立着一杆秤,清楚地记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远近亲疏。 魏公公和高名两个人放下心来,做事去了,看似早已镇定如常的戚云恒却依旧有些意难平。 那个被他唤作母亲的女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往他心口上插刀的事情了。 十年前,若是云氏不曾折腾出除名、出族、过继的那一套幺蛾子,而是以一种“君命难违”的忠臣之态,大大方方地把他嫁出去,坦然接受他与欧阳的婚事,他也未必就会落得个在京城里待不下去,只能外出搏命的结局。 原本,舆论是站在他这一边,为他说话的。 但母亲云氏却站了出来,对世人表态:她这个儿子好没骨气,好不知廉耻,实在是让她羞愧难当,恨不得没把他生下来过。 亲生母亲都这样讲了,旁的人难道还能跳出来,指责她说得不对? 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当母亲的更了解儿子? 一个连亲生母亲都瞧不起的人,还有谁会愿意再高看他一眼? 相比之下,兴和帝只是在他的前路上堵了块巨石,而云氏却是斩断了他的后路,将他彻彻底底地逼上了绝路。 万幸的是,在那一段绝路上,他并不是孤身前行。 欧阳一直陪伴着他,拉扯着他,让他不至于生出绝望,放弃希望。 想起欧阳,戚云恒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只是很快便又抿紧了嘴唇。 现如今,他的第一身份乃是华国的皇帝,即便云氏是他的生身之母,也必须仰他鼻息,再不能像当年那样看他不顺眼就将他一脚踢开。 他是皇帝,云氏才能成为太后。 他若做不了皇帝,云氏也一样会当不成太后。 更重要的是,虽然云氏曾经义正词严地责骂儿子没骨气,不知廉耻,可事实上,她本人的骨头也并不算硬,对礼义廉耻的理解也未见得有多深,不然的话,就不会与父亲的族兄弟暧昧不清,更不会一边骂着儿子,一边任由他顺应前朝皇帝的旨意,嫁给男人。 说到底,云氏不过就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罢了。 这样的人,是没可能破罐子破摔,宁可自己落不得好也要豁出去地把戚云恒给搞垮掉的。 云氏之所以搞出“献男宠”这桩事,其目的应该也不是为了抹黑他这个皇帝,损害他的声望和权威,更有可能就是立足于事件本身—— 献媚,夺宠。 戚云恒立刻记起了欧阳曾经对他说过的四个字:取而代之。 显然,他家皇夫早就看穿了一切。 太后云氏针对的不是他这个皇帝,而是他的皇夫,欧阳。 她想要通过其他人的得宠来让欧阳失宠。 冷静下来一回想,戚云恒也意识到,他都已经把皇宫管控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还能让外面的人把手伸进来搅风搅雨,那他这个皇帝也就不要再做了,省得哪一天被人摸到床上,割了脑袋,还不自知。 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既然外面的人伸不进手,那搞出这场风波的幕后黑手,必然来自于皇宫之内。 欧阳不像他这般一叶障目,对云氏的那套把戏自然也就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他也有皇夫的那双慧眼便好了。 戚云恒幽幽地叹了口气,忽然间觉得很是疲惫。 他这边的叹息刚落,寝殿门外便传来魏公公的低声问询。 “陛下还未歇息?” “可是有事?”戚云恒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然反问。 魏公公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在戚云恒身边站定狗,躬身施礼,“启禀陛下,奴婢想要向您讨个旨意。” “说。”戚云恒微微蹙眉。 “请陛下另派他人去向秦国公宣旨,留奴婢在陛下身边侍奉。”魏公公沉声答道。 戚云恒怔了一下,但马上便展开眉头,意有所指地说道:“留下,可也是个苦差事。” 接下来,宫内是要展开一场大清洗的,而所谓的清洗,便是肃清异己,以血洗地。 魏公公若是出去传旨,便可以避开这桩差事,让自己的双手少沾染一些人命。 “奴婢存在的意义,便是为陛下分忧解难。”魏公公毫不犹豫地说道,“向秦国公宣旨这件事,并不是非奴婢不可;但宫里边的这件事,却不适合旁人代劳。” 戚云恒想了想,很快点头,“也罢,你便留在宫里为我分忧,出京宣旨的事,交由朝堂上的官员,想必他们会很乐意接手此事。” “诺!” 魏公公笑逐颜开,但跟着便又板起脸来,恳请戚云恒早些歇息。 戚云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朕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啊!” “陛下……”魏公公也知道太后之事对戚云恒的打击很大,与秦国公的异心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太后与戚云恒毕竟是母子,一句话说不好,便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 心念一转,魏公公选了一个绝不会出错的[插]入点,一脸遗憾地感慨道:“若是九千岁未曾出宫便好了——他在的时候,陛下总是开心的。” 戚云恒立刻生出了共鸣,“确实,他总是有法子为朕解开心结,让朕一展笑颜。” “陛下何不宣召九千岁入宫陪侍?”魏公公顺势提议,“此刻虽有些晚,但距离天明却也还有好一阵子,即便是路上不免耽搁,陛下也能在九千岁的陪伴下安眠两三个时辰,总好过……” “算了吧,别去折腾他了。”戚云恒虽然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否掉了魏公公的提议,“后日便是休沐,朕直接去他府上便是。” “陛下……” 魏公公还欲劝解,却被戚云恒抬手阻止。 “不必多言,朕这就歇息——可以了吧?” 戚云恒笑了笑,命魏公公叫人进来,帮他宽衣解带。 然而,戚云恒可以强迫自己躺进床榻,却无法强迫自己酣睡入梦。 这一夜,终究还是孤枕难眠。 第122章 知足常乐 四月的最后一个休沐日,欧阳依旧是连床都没起就被戚云恒堵在了被窝。 只是这一次,夫妻二人却是盖着被子,纯睡觉了。 见戚云恒钻进被窝,只亲了亲,摸了摸,然后便蒙头大睡,欧阳莫名地有些郁闷。 但戚云恒来得又早又巧,正赶上欧阳刚结束了早上的吐纳修炼,准备在被窝里睡回笼觉。于是,略略郁闷了一会儿,欧阳便也闭上双眼,和戚云恒一起补眠。 再睁眼,欧阳便发现这一觉竟是睡到了午膳时间。 见身旁的戚云恒似乎也是刚刚睡醒,欧阳没急着起床,撑起胳膊,支起脑袋,疑惑地问道:“昨晚没有睡觉吗?难得见你和我一起赖床。” “睡了,只是睡得不好。”戚云恒习惯性地搂住了欧阳的腰肢,并在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了几下,“没有重檐相伴,我实在是有些孤枕难眠。” “你啊,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欧阳翻了个白眼,决定起身下床。 戚云恒却手臂一伸,把欧阳给拦了回来,“别急着起,先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欧阳躺回戚云恒的身边,“哦,对了,秦国公府的事情解决了?” “还不好说,得看宋时肯不肯应召而归。”戚云恒叹了口气,“若是他不肯,那便是解决了,接下来只需要抄家抓人,派兵讨伐便是。若是他老老实实地回来了,那就还有得厮磨。” “真是麻烦!”欧阳撇了撇嘴,“就不能直接把人弄死,永绝后患?” “真要那样做了,能不能永绝后患倒不好说,后患无穷却是肯定的。”戚云恒无奈苦笑,接着又赶忙叮嘱,“重檐,可别用你的乌鸦嘴把宋时给咒死了,他现在可是万万死不得的!” “放心吧,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呢!”欧阳哼了一声,满脸不屑。 戚云恒并不相信欧阳真一张有能把人给咒死的乌鸦嘴,但经过王涣之死以及宋帆被自己手下人的[弩]箭误伤这两件事之后,戚云恒倒是确实,他家皇夫肯定还有他不知道的本事或是宝贝。 比如,他生辰的时候,欧阳送他的那件宝甲。 将那件宝甲带回宫后,戚云恒曾经找人做过检测,发现其效果比欧阳描述的还要神奇,不仅刀枪不入,更能将所受伤害完完全全地返还给袭击之人,三个测试宝甲的死囚便是因此丢了性命,也让戚云恒省去了杀人灭口的麻烦。 戚云恒曾为宝甲的价值试探过沈真人的口风,得知他虽擅长炼制一道,却也做不出如此逆天的奇妙宝物——并非是沈真人本领不足,而是无法寻得能够炼制这种宝物的天材地宝。 按照沈真人的说法,如今的天地已经很难再孕育出史书里记载的那些奇物,如今的修者自然也无法再制作出有着神通一般的神奇法宝,像戚云恒描述的那种宝甲,十有8九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绝非今人所制。 比照沈真人的说法,再联想他家皇夫的本事,尤其是心想事成以及驻颜有术,戚云恒便觉得欧阳许是有过什么奇遇,比如挖到宝藏,比如遇到神仙。 戚云恒倒是没觉得欧阳也是修者。 原因无他,欧阳太懒,也太贪图享乐,与沈真人这种刻苦清修之人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戚云恒不是没想过逼出欧阳的秘密,只是想过之后便又觉得这么做实在是得不偿失。 先不说欧阳是不是一个能被逼供之人,仅仅只是想到他这么做有可能把欧阳逼得一走了之,弃他而去,戚云恒便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不敢妄为。 ——天大的秘密也抵不过他家皇夫! 对戚云恒来说,欧阳便是这世间最好的宝贝,再拿一座江山给他,他都不会舍得交换! 鱼与熊掌向来都是不可兼得,而他却已经是江山在手,佳人在怀。 人生至此,还有什么需要贪图的呢?! 即便是皇帝,也得学会知足! 戚云恒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只是同一时间,他的肚腹却很不给面子地叫唤起来,对他这种见色而忘食的态度表示出强烈不满。 欧阳的嘴角立刻也跟着向上翘了翘,脸上的表情也满是戏谑。 “还是起床吃饭去吧!”欧阳貌似诚挚地建议道。 戚云恒脸上发烫,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接受了欧阳的好心提议。 用过午膳,欧阳又招待戚云恒去温泉浴池里泡了个澡。 吃饱喝足之后,将身体冲刷干净,在温暖的池水里舒舒服服地一坐,戚云恒顿时觉得通体舒泰,整个人惬意得仿佛快要漂浮起来。 饱暖思[淫]欲。 戚云恒也很快便抖擞精神,振作雄风,与他家皇夫来了场酣畅淋漓的盘肠大战。 待到碧波无痕,一池春水重归清澈,戚云恒搂着欧阳,一起躺卧在池水中间的绳床上,一边享受着水波对身体的轻柔抚慰,一边心平气和地与欧阳说起了“献男宠”这桩事的幕后主使。 说完之后,戚云恒试探着问道:“重檐……早就猜到了吧?” “是啊。”欧阳坦然承认,“寡人之疾,古则有之,乃是君王们的通病。喜男色之君,也早有先例,且并非个例。然而纵观史书,却从没见哪一位皇帝因为这桩事而丢了国家,失了皇位。所以,但凡有那么一点远见卓识之人,也不会用此事去攻讦陛下。对这种人来说,如果只能让你生生气,恶心一下,那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与吃饱了撑的也没甚区别,实在是毫无意义。所以,作祟之人的目的很可能不在于你,而在于我。如此想下去,与我有仇,想要让我不好过的,宫外或许很多,宫内却只有一个。” “你这是在夸奖太后,觉得她有远见卓识?”戚云恒失笑。 “若是仅从因与果这两点上着眼,她确实是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犹如打蛇要打七寸,只是……”欧阳止了话音。 “说吧,我受得住。”戚云恒拍拍欧阳背脊,被光滑的手感一激,不由得又有些心神荡漾,连对云氏的怨念也被荡开了许多。 “只是未免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太自私了些。”欧阳没注意到戚云恒的小动作,但却因为云氏的作为联想到了昔日的旧事。 欧阳理想中的母亲起码也应该是钱氏那种,有能力亦有魄力,能为子女撑起一片天的;再不济也该如赵氏一般,知错就改,亡羊补牢,而不是自怨自艾,重蹈覆辙;绝不该像云氏那般只图自己痛快——若是自己不痛快了,即便是亲儿子也要想法设法地报复回去,让他比自己更不痛快;更不能像自己曾经的母亲那样,稍有一点不痛快,便直接杀手人寰,再不管子女死活。 “母亲,真的是从不曾为我着想过。”戚云恒叹了口气。 若是仔细追究起来,他的成长过程其实也正如欧阳早前讥讽朝中大臣时说过的那般,是由乳母和奴婢们抚养长大的。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远在边疆的父亲,还是同在府中的母亲,都不曾亲自照顾过他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当然,若是没有父亲卫国公和戚家先祖,他不会过上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若是没有母亲云氏,他不会降生于人世。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曾为他做过什么? 戚云恒也曾仔细回想,却发现记忆里竟是一片空白。 父亲也就罢了,出兵在外,身不由己。但母亲就在府中同住,却连拥抱都不曾给予,每日里不过就是问安,问答,然后便各行其是。 让戚云恒记忆最深的是一次风寒,老管家跑前跑后,为他寻医问药;乳母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他,以至于在他病好之后,自己又大病了一场。而母亲云氏,只在得知他患病的时候,站在卧房的门口处远远看了一眼,然后便飘然离去,再没出现。直到他痊愈之后,重新至母亲的院子里问安,云氏才在身边婢女的提醒下,略显讶异地感叹了一句,“病好了呀!” 自从登上皇位,戚云恒便愈发清醒地意识到,所谓的三纲五常,所谓的仁义礼智信,不过就如他命人制订的律法一般,都是小部分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编撰出来的所谓人伦,与真正的天道并不存在半点关系。 但作为人伦的最大受益者,戚云恒却必须得在明知其偏颇的情况下,用尽一切方法去维护它的正确,正当,乃至正义。 简而言之,只要戚云恒还想继续做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号令天下臣民,他就必须带头遵守这些条条框框,即便他不喜欢,也不认同。 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被人看出差池。 也正因如此,即便戚云恒早已生出弑母之心,却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克制住心中所想,将早已满溢的怨忿压制下来。 “重檐放心,我是不会让太后伤及到你的。”戚云恒抱紧欧阳,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 欧阳扑哧一笑,抬头反问:“她能伤及到我?你在说笑话吧!” “说的也是。”戚云恒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亦是暗自感慨。 说起来,他家皇夫真的是急他所急,想他所想,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比如痛殴云氏,比如打压秦国公府,欧阳全都替他做了,不仅让他得了痛快,更不计后果地替他承担了骂名。 更让他感慨良多的是,他家皇夫从不曾居功自傲,亦不曾向他邀功求赏。 话说回来了,他们原本就是要相伴一生的夫妻,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何须去计较谁得谁失?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一样。 思绪流转,戚云恒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当年。 第123章 过犹不及 戚云恒没再作声,却将欧阳堵得有些发愣。 欧阳以为戚云恒今日过来肯定会追问秦国公府的事情,比如宋帆怎么会被自己人射伤,秦国公府的库房又是因何而突然垮塌,结果戚云恒却完全不曾提及此事,只如汇报一般将他那边的处置向欧阳陈述了一遍,然后便转而说起了太后云氏。 ——总不会是忘了问吧? 疑惑中,欧阳又有一些莫名的忐忑,倒好像一只靴子落了地,另一只却还不知所踪。 想了想,欧阳干脆自行挑起了话题。 “那个……” “重檐若是有话,说下去便是。” “那个,你不想问一问秦国公府的事?”欧阳眨了眨,紧盯着戚云恒的脸上表情。 戚云恒微微一怔,随即反问:“重檐想说?” “……不想。” “那我就不问。”戚云恒果断答道,“等重檐想要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讲出真相,当然也就无需我去追问。” “难道你就不好奇?”欧阳微感诧异。 “好奇。”戚云恒肯定道,但跟着就话音一转,“但天底下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我最宠信的心腹近臣,亦有不想与我提及之事。只要这些事不涉及国本,不影响忠心,我就没必要——也没可能全部知晓。” 说完这些,戚云恒抬起手,抚上欧阳的脸庞,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更何况,我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有害我之心,那这个人……定是重檐!” 听到这句话,欧阳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脸颊上也突然间生出一股燥热。 他对戚云恒的甜言蜜语已经习惯到了麻烦,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戚云恒对他的信任。 ——戚云恒真的这么信任他吗? ——他可是从不曾这么信任戚云恒的。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欧阳控制住脸上表情,硬生生地否定道,“兴许哪一天,我就对你生了恶意,比如……比如对你的后宫和子女生了妒恨……然后便气急败坏,对你痛下杀手。” ——幸好你的面前没有镜子,你也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不然的话,你一定不会说出这般让人笑掉大牙的蠢话。 戚云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欧阳泛红而不自知的耳根,尽可能地克制住心中惊喜,使其不至于露于表面,然后便将手指移了过去,捏住那红彤彤的耳朵,愉快地把玩起来。 “若重檐真能因我而生出妒恨,动了杀机,那我也定会欣然赴死,且死而无憾。”戚云恒对欧阳的假设不以为然,回应起来,自是信誓旦旦,“当然,若重檐真的介怀后宫,倒不如使我将其遣散,再不让她们碍到你我的夫妻情谊。” “呵呵。”欧阳干笑了两声,却是被这两句过于甜蜜的誓言甜得倒了牙,以至于熄了心火,也冷了脑瓜。 皇帝的话,果然还是听听就好,当真不得。 戚云恒也注意到了欧阳的表情变化,更发现他的耳朵忽然间便褪了血色,苍白一如往昔,不由得心下一惊,慌张起来。 ——我又说错了什么? 戚云恒脱口问道:“重檐可是……不信我?” ——我对你,从来都是无所谓信与不信的。 听到戚云恒发问,欧阳又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便话音一转,淡然道:“陛下放心,只要君不负我,我也定不负君。” 若是不存在期许,自然也就无所谓辜负。 说完,欧阳便低下头,靠在戚云恒的胸前。 戚云恒的胸膛自然不似女人那般绵软,却也很是结实浑厚,依靠起来,不仅十分地舒服,更让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朝夕相伴,日日相见,欧阳便有了闲暇去思考他和戚云恒的过往、现状以及未来,偶尔也会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考虑起当初若是不曾放走戚云恒,他们两个能否做到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但一步一步地假设下来,欧阳便发现,答案是否定的。 戚云恒并不是那种能够甘于寂寞的淡泊名利之人,不然的话,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冒着抛头颅洒热血的风险去博取前程。若是欧阳真把戚云恒困在身边,搞不好倒会让戚云恒因为“不得志”而郁郁寡欢,乃至心生怨念。 事实上,若不是欧阳已经死过一次,又在鬼域里增广了见闻,打熬了心性,更主要的,平添了本领,别说戚云恒当过的男妻了,就是他现在做的皇夫,也足以让他羞愤难当,怒而暴起。 他们都是在大丈夫当“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这样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男人,对“吃软饭”这三个字的忌讳比“绿帽子”还要严重。后者的屈辱还可以用血来洗刷,前者却是一旦打上烙印,便会伴随终身,割都割不下去,让男人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戚云恒不是女人,他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是展翅高飞,而不是享受笼牢,欧阳再怎么呵护,再怎么照顾,也无法消解戚云恒被剪了翅膀的心结,由此生出的隔阂亦是不可避免。 他们最后的结果,即便不是反目成仇,也必然是渐行渐远,劳燕分飞。 他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有情饮水饱”这种童话的。 对他们来说,婚姻的第一要务是过日子,繁衍都只能排在第二位,而且并不会因为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家庭环境的好坏而有所差别,富人与穷人的不同也只是“如何”过日子罢了。 欧阳因为机缘巧合,倒是不必再像普通人那样为衣食住行而忧虑,但也依然没能脱离“生存”这个范畴。 而生存这个词,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过日子罢了。 所以,欧阳也只有在偶然才会冒出的胡思乱想中才会假设一些不可能发生的旖旎浪漫,一旦理智回归,假设便会被现实所取代,对戚云恒的定位也会再次恢复到得过且过,过不下去便挥手说再见或者再也不见的淡漠状态。 看到欧阳又变回了那种仿佛不为任何事所动的慵懒模样,戚云恒的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颇有一点不是滋味。 戚云恒还是第一次看到欧阳在欢好之外的时候为他情动,只可惜,这样难得的情景却是转瞬即逝,让他想要回味都有些难以为继。 ——对了,欧阳是在他说了相信欧阳不会害他的那句话之后才红了耳廓的,而淡定如常,却是在他说了愿意为欧阳遣散后宫的时候。 戚云恒可以理解前一句话为何能将欧阳打动,但却无法理解后一句话为何会惹得欧阳变脸。 ——难道欧阳并不希望他遣散后宫? 戚云恒想了想,总觉得这个理由说不过去,也太牵强,于是便尝试着换了个角度,转念一想,很快便心下一动,恍然大悟。 ——或许,真相正是他随口问起的那句话:欧阳不信他能做到? 想到这种可能,戚云恒不由得扪心自问: ——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 ——真的吗? 应该……是吧? ——真的能够做到吗? 这个…… 反复自问了几次,戚云恒便意识到,这件事,他还真的不一定就能做到。 首先,他并不想背负上“好男风”的名声,让他的床笫之事成为朝臣和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之语——被人指指点点这种事,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让他受够了! 其次,他需要一个能让戚氏皇权延续下去,也能让他的皇位更加稳固的继承人。而现有的两个儿子却各有缺点,并不能让他和文武百官们全都满意。于是,哪怕仅仅只是为了继续生儿子,他也会不可避免地往后宫里添女人。 此外,即便他不再扩充宫闱,现有的几名后妃也不是说遣散就能遣散的。皇后无子,倒还好说,关键是已经生儿育女的高妃、陈妃、吕妃。她们几个若被遣散,她们的子女又该如何自处?他总不能让这些女人带着儿女一起滚蛋吧? 若他真的那么做了,那他这个皇帝也就差不多要当到头了。 皇帝若是没有子嗣,他所掌控的皇权也就没了延续下去的可能,朝臣们的将来也会因此没了保证。 这样一来,谁还会追谁他,为他效力,为他尽忠? 真以为“忠君”二字是天经地义的吗? 别做梦了! 能够让朝臣和百姓们交付忠心的,从来都只有利益。 他们忠于皇帝,也只是因为皇帝能够让他们获取利益。 只不过,朝臣和百姓对“利益”二字的定义或许会存有差别——朝臣们的利益主要在于钱、权、名,而百姓们的利益主要在于安居乐业,吃饱喝足。 正因为有着这么多的顾忌,遣散后宫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却是做不到的。 想到这儿,戚云恒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但紧跟着,却也松了口气。 其实他早该看出来,欧阳对他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并非真的无动于衷,一如他也不喜欢欧阳后院里养的妾侍——即便她们都已经年老色衰,不值一提。 但比起这些虽然让人不喜,却也可以无视的女人,欧阳更不喜欢被他欺瞒哄骗,用不可能实现的谎言敷衍糊弄。 戚云恒如醍醐灌顶一般想通了个中关节,但接下来,却没有马上就采取行动。 欧阳不喜欢被糊弄,更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 而眼下,戚云恒能做的,也就是重新说几句干巴巴的甜言蜜语。 这些空洞乏味的甜言蜜语未必能挽回欧阳的好感,倒是更容易让欧阳觉得他又在糊弄自己,愈发觉得他只会说空话,不可信。 于是,戚云恒干脆闭上嘴巴,只将欧阳抱紧在怀中,专心享受这难得的二人时光。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戚云恒便和欧阳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一直到魏公公过来提醒:时间不早,该回宫了,两个人才离开彼此,离开水域。 走出浴池的一瞬间,戚云恒不自觉地回了下头,看了眼清澈平静的池水,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人啊,终究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 但下一瞬,戚云恒便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嘲起来。 人又不是鱼,原本就不是生活在水里的,这又有什么好感慨的? 转回头,戚云恒便将这个奇怪的念头抛到脑后。 第124章 积劳成疾 转眼便是五月初一,又一次的大朝会。 大朝会的既定项目——六部及其下属衙门的政务汇报结束之后,大朝会便迎来了唇枪舌剑的吵架时间。 这样的吵架对戚云恒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乃是他窥视暗流、平衡政局的重要渠道。 但欧阳最烦的就是这段时间,想打个瞌睡都不得安生。 尤其像今日这般,总有人想把他也拉下水,与他们“和光同尘”——拉他一起吵。 秦国公府私藏禁物一事因证据确凿,再加上戚云恒雷厉风行,虽未直接定罪,但在秦国公宋时归京之前也没了多少置喙的余地。于是,精力过剩的官员们便把目标对准了欧阳,对他强闯秦国公府一事,以及欧菁摔伤秦国公夫人一事,大肆弹劾。 因闹腾的人有些多,即便是欧阳向来不喜与人做口舌之争,也忍不住痒了手,想要让这些家伙知晓一下,和绝对的暴力相比,以口舌杀人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些,也太不保险了些。 暴力确实不能解决一切,但绝对可以解决一个人,而且是任何人。 当一个又一个的人,乃至千千万万的人,全都被暴力解决掉之后,因他们而导致的问题,自然也就不成问题。 但可惜的是,欧阳还没想好先拿哪个开刀,有人便很不自觉地跳了出来,自作主张替他挡下了那些口水。 刑部尚书,朱边。 或许不是自作主张,而是戚云恒早有的安排。 毕竟,戚云恒早就承诺过,只要欧阳收拾了秦国公府,他就给欧阳擦[屁]股。 朱边没为欧阳脱罪免责,但却巧舌如簧地将欧阳与欧菁的行为归入到民事纷争的范畴,然后以“民不举,官不究”为基调,让弹劾欧阳之人先把苦主找出来——根据习俗,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但根据律法,刑部下属的官员却不能以风闻立案,更不能以想当然、莫须有这样的理由断案。 若是苦主不出面,此事便不能立案候审,九千岁也自然不存在任何罪责,更不需要拿到朝堂上争吵,浪费皇帝陛下和诸位朝臣的宝贵时间。 “难道你娘和你媳妇吵架,你也要写个奏本,请陛下定夺?!”朱边一锤定音,把最后一个想要和他辩驳的言官也给喷没了声音。 欧阳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倒像个与此事毫不相干之人。 没办法,以欧阳的性格和阅历,实在没法对朱边此举生出半点感动,只觉得他多管闲事,妨碍了自己亲自揍人的乐趣,更给自己制造了隐患,为下一次乃至下下次的弹劾埋下伏笔。 辩论,实在是一项毫无意义的行为。 这世上最难的两件事,一件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放入自己口袋,另一件便是把自己脑袋里的想法塞进别人的脑袋。 辩论可以让对手哑口无言,却无法让对手改变观点。 更主要的是,口舌之争实在是不痛不痒,更无法让人记住教训,时过境迁,输者便会卷土重来——斗嘴斗输了又不会损失什么,自然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所以,还不如直接挥起拳头,将对手揍个骨断筋离。 这样一来,输者才能记得住教训,下次再想与人吵架的时候,也会三思而后行,先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受得了伤痛,付得起药费。 比如眼下,弹劾欧阳的官员就只会记住自己吵架没吵过朱边,而不会想到自己弹劾皇夫九千岁将会承受怎样的代价。 从人文法治的角度来说,这样的过程与结果才是公平的,正确的。 但对欧阳本人来说,这样做根本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再加上欧阳今日的心情原本就有些不太好——早上入宫的时候,戚云恒竟然只陪着他用了些早膳,别的什么都没做,连话都没有多说,如今再被朱边一搅和,心里的不痛快顿时又增多了三成。 于是,大朝会一结束,欧阳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轩辕宫。 戚云恒感觉到了欧阳的不快,只是无可奈何,亦无能为力。 早上的时候,他也想一如既往地与欧阳好好温存,然而身体却不争气,自从上一次从欧阳府里回来,他的精神便不是很好,身体也有些堪忧,使得他有心而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欧阳的脸色由晴转阴,两瓣朱唇也从上弦月变为了下弦月。 戚云恒有心解释,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而且昨日太医例行诊脉的时候,也未曾诊出问题,使得戚云恒不禁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年纪渐老,力不从心。 但转念一想,戚云恒便又生了怀疑。 欧阳在宫里的时候,他即便是日日笙歌也不曾出现问题。 怎么欧阳出了宫,他没了床笫之事的消耗,身体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如此一对比,戚云恒的疑心病便彻底发作,准备命人将自己的衣食住行好好检视一番,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大朝会一结束,戚云恒就将把此事交给了魏公公。 然而不等魏公公那边查出结果,戚云恒便在召见六部尚书的时候出了岔子,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亏得是魏公公功夫在身,手疾眼快地将他扶住,这才没让他撞到桌案,伤了头脸。 “速速唤皇夫入宫。”戚云恒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然后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魏公公派出的心腹小太监来到欧阳府邸的时候,欧阳正在拿午膳泄愤。 一听说戚云恒昏倒,欧阳便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错怪”了戚云恒,立刻站起身来,“你怎么出宫的?不会是走出来的吧?” “骑……骑马。”小太监有些莫名,但还是如实作答。 他原本也是戚云恒的手下兵卒,而且是魏岩魏公公的亲兵,骑马打仗,全都擅长。魏岩净身后,他觉得继续留在军中也没有大的前途,家中也不缺他这么一个儿子,于是便狠了狠心,跟着魏岩一起净身入宫,到皇帝身边谋求富贵。 “很好,转身,上马,我们这就入宫。” 欧阳没再浪费时间去更换衣着,直接命庄管家取来一匹骏马,纵身跃上,与小太监一起赶往皇宫。 欧阳抵达皇宫的时候,宫门处已经戒严,即便是守门的禁卫全都认得他这位皇夫,也还是先看过小太监从魏公公手里得来的纯金腰牌,然后才把他们放入皇宫。 这样的金腰牌共有三块,一块在魏公公手中,一块在高名手里,还有一块由戚云恒自己保管,在欧阳搬出夏宫的时候,悄悄塞给了他家皇夫。 金腰牌一面印着“如朕亲临”,一面印着“畅通无阻”,其用途便是无视宫禁,在需要时随意进出宫门。 因腰牌在手且事态紧急,欧阳与小太监在进入皇宫之后也不曾下马换乘,一路策马狂奔,以最快速度赶到了乾坤殿。 六位尚书都还留在那里,好几个太医也早被“请”了过来,正聚在后殿的大厅里商讨戚云恒的“病情”。 “陛下怎么样了?”欧阳快步走了过去,直言发问。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却是无人作答。 见状,欧阳干脆也不再追问,越过这群不知所谓的太医,直接朝更里面的内室走去。 “九千岁请留步!”礼部尚书纪鸿快步走了过来,明显是想拦住欧阳。 不必欧阳回应,小太监便上前一步,将想要拦人的纪鸿给挡了下来,举起手中的金腰牌在纪鸿的面前一晃,然后板着脸说道:“九千岁乃是应召而来,还请纪大人莫要妨碍九千岁觐见。” “我……”纪鸿张了张嘴,有心解释几句,但小太监却没有跟他多言,身形一转便朝欧阳追了过去,只给纪鸿留了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纪大人想和九千岁说什么?”朱边凑上前去,好奇问道。 “我只是想请九千岁将两位皇子接过来,然后商议一下接下来的应对。”纪鸿一脸郁闷,满心无辜。 戚云恒一昏倒,魏公公便自作主张地安排了宫禁,封锁了消息,并把六位尚书也全都扣在了乾坤殿中。 纪鸿等人出不了乾坤殿,更无法与外面人联系。偏偏太医那边又束手无策,说不出病情也拿不出诊治的法子,使纪鸿等人愈发心焦,一时间都生出了大厦将倾的担忧。 “陛下的情况还不确定,纪大人未免太过急切了一下。”朱边撇了撇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朱大人倒是悠闲!”纪鸿本就焦躁,被朱边这样一说,立刻反讽了回去。 “两位都且稍安勿躁!”吏部尚书米粟赶忙过来劝解,没让二人真的吵闹起来。 余下的户部尚书万山、兵部尚书霍丙申以及工部尚书袁止望却是全都没有出声,或坐或立,态度不明。 朱边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他们三个几眼,觉得只有自己和纪鸿斗嘴太没意思,简直就跟耍猴给人观赏一般,于是便顺着米粟搭起来的台阶,终止了挑衅。 欧阳这时已经进了专供戚云恒休憩的内室。 除了正在“掌控”事态的魏公公,高名和潘五春也出现在了这里,正立在戚云恒的床榻左右。 看到他们三个,再一对比被晾在外面的六位尚书,远近亲疏,不言而喻。 但眼下却不是为戚云恒的手下人刻画人际关系图谱的时候。 “陛下到底怎么了?”欧阳在魏公公的引领下来到戚云恒身边,在他躺卧的床榻边缘处侧坐,然后一边伸手去摸戚云恒的脉搏,一边朝魏公公发问。 “奴婢也不知晓。”魏公公把戚云恒昏倒的过程简单描述了一下,然后脸色阴沉地继续说道,“陛下这几日一直精神不济,但太医诊脉的时候并未诊出问题,这会儿也依旧找不出缘由。大朝会结束的时候,陛下便有些怀疑是身边的饮食器物出了问题,命我等查验,但奴婢刚刚派人大致看了一下,并未找出问题所在……” “不用再看了,不是饮食和器物的事。” 不等魏公公说完,欧阳已经摸出了结果,将手指从戚云恒的脉搏处移开。 魏公公一怔,下意识地朝欧阳的脸上看去,发现他的表情明显轻松了很多,只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请问九千岁,陛下这是……”魏公公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疲劳过度而已。”欧阳淡然答道。 第125章 始作俑者 一摸戚云恒的脉搏,欧阳就知道他没有大碍,只是体能耗尽,精力不济,这才在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下昏睡过去。 “陛下最近都是什么时候入睡,每日能睡多少时辰?”欧阳问道。 “……与您在宫里的时候,并无太大差别。”魏公公略一迟疑,选择了较为隐晦的答复。 欧阳还在宫里的时候,戚云恒虽然总会在晚膳前到夏宫里报到,但用过晚膳之后,欧阳还要陪戚云恒闲聊一会儿,再去专门为戚云恒布置的书房里打会儿瞌睡,怎么都得在亥时——也就是二更天以后才会上床,然后再你侬我侬地鼓捣鼓捣,折腾折腾,正经睡着,基本都在子时——三更天的时候。 第二天,因戚云恒还有早朝,还要折腾回泰华宫,最迟五更天的时候也得起床。 这样算起来,戚云恒每日的休息时间也就只有三个时辰不到。 欧阳离宫之后,戚云恒每日至少能省出一个时辰用来休息,即便被他用于处理政务,钻研为帝之道,也不该比做那档子事以及在密道里来回折腾更加辛苦。 既然如此,戚云恒又怎么会累到这种程度? 欧阳皱了皱眉,忽地心下一动,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这事还要怪他。 欧阳搬出夏宫之后,戚云恒虽然少了很多耗费体能的运动,但也同样没了补充体能的吃食,尤其是灵力充沛过的饮水。 但这个时候,戚云恒已经晚睡早起地辛苦惯了,根本没想到自己还需要用劳逸结合来保养身体,于是便像一个只放水不注水的水池一般,越来越空,直至干裂坍塌。 若真是这样…… 欧阳看了看戚云恒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很快叹了口气,转头对魏公公道:“劳烦你那手下再出宫跑一趟,去我府里取样东西。” 说完,欧阳向魏公公要了纸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鬼画符似的的古字。 “把这个交给我府里管家,他自会知道要取什么。”欧阳把这张纸递到魏公公的手中,让他转交给出门办事的小太监,然后道,“把外面的太医和六位尚书全都请进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搞得好像大厦将倾,危在旦夕一样。” “诺!”魏公公对欧阳的判断虽还有些半信半疑,但欧阳的吩咐并无不妥之处,他也确实不好把六位尚书一直晾在外面,便按照欧阳的吩咐,先安排了小太监去欧阳的府里拿取欧阳想要的东西,然后便把太医和六位尚书全都请进了内室。 作为目前“身份”最高的清醒之人,欧阳直接接管了当前的话语权,让六位尚书暂且站到一边,命太医重新为戚云恒把脉。 “照实说。”欧阳强调道,“若是连这样的症状都诊断不明,你们也不用再做什么医者了——没资格!” 听欧阳如此一说,两名太医下意识地往戚云恒身边走去,另外两名太医却是互相看了一眼,直接躬身作答:“启禀九千岁,就我等判断,陛下……很像是劳累过度,睡过去了。” “早说不就好了!”欧阳翻了个白眼,“原本没啥事,你们这一犹豫,倒是把大人们差点吓出个好歹!” “陛下无事?” “九千岁懂医术?” 礼部尚书纪鸿和刑部尚书朱边同时开口,只是问出的问题各不相同。 “不相信,自己上来摸摸!”欧阳把脸一沉,冷冷说道。 如今的读书人大多学识斑杂,对医书亦是常有涉猎,所以才会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 听欧阳如此一说,纪鸿不由一愣,朱边却是明显有些意动。 只是他俩都还没有付诸行动,一旁的户部尚书万山反倒最先站了出来,来到戚云恒的床榻旁边,扣住他的脉搏,仔细感受起脉搏的跳动,很快就脸色一缓,躬身退下。 “陛下确实没有大恙,只需要好好休息。”万山肯定地说道。 “太好了!”吏部尚书米粟立刻大大地松了口气。 许是万山的信誉很好,威望很高,他一说陛下无恙,即便是朱边也没再上前验证。 工部尚书袁止望更是有些过于直率地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暂且告退?” 余下五位尚书顿时表情各异,但显然对袁止望的想法并不赞成。 欧阳也不赞成。 “退什么退,你们走了,谁给陛下干活?”欧阳很不客气地叱责道,“陛下虽无大碍,但也不是一觉睡醒就能恢复如初的,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们几个都别闲着,赶紧行动起来,把能处理的事情尽可能地处理掉,让陛下好好休养几日!” “这个……” 六位尚书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有接言。 即便万山也是跟在戚云恒身边做事做了四五年的,年纪最轻但资历却是最久的米粟更是从戚云恒举兵的第二年就加入到他的麾下,对他“专权”的毛病全都心知肚明。 帮戚云恒处理政务?那真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见尚书们全不出声,欧阳双眉一挑,“怎么,有问题?” “此事,还是等陛下苏醒后再做定夺较为合适。”最不想“分担”皇帝政务的兵部尚书霍丙申小心翼翼地答道。 “等等等,等到陛下再次辛劳过度,突然昏倒?!”欧阳板着脸,冷冷反问,“今日,我便干一次政,把此事做个定夺!” 话音一落,欧阳便转头向魏公公说道:“去找十个识字的宫女和十个识字的太监,年纪越小越好。” “九千岁寻这些人是想……”魏公公也为之一愣。 “分拣奏章。”欧阳道,“皇帝每天最辛苦的事就是看奏章,最费神的事也是看奏章,最费时间的事还是看奏章。这些人要做的,就是替他把奏章看好,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扔开;该让六部思量的归于六部,该由陛下定夺的交给陛下。” “这……”魏公公也迟疑起来。 “反正六位尚书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出宫,便让他们辛苦一下,把你挑出来的这些宫人指导一番,让他们明白分拣奏章是怎么回事。”欧阳继续说道,“记住,要挑年轻的,别把那些已经学会以公谋私和偷奸耍滑的老油条给选进来了。还有,接手了这项活计的宫女要做好老死宫中的准备,尽可能自愿,别找那些还想着出宫与家人团聚,甚至有心攀高枝的!” “这样的话,不如只找内侍……” “我信不过!”欧阳打断道,“是男人就有野心,切了子孙根的男人也还是男人,这世上可没有太监这个物种!若不是时间紧急,担心你一时凑不齐人,我倒是想全用女人!” 魏公公一时哑口。 虽然他有心为自己所代表的群体辩驳几句,和九千岁说一说野心和忠心的关系,但又担心这么一争执,会把话题偏移到太监还是不是男人的问题上来。 转念一想,魏公公便觉得九千岁现在要做的事情虽然有些僭越,但也算不得干政篡权。他整日跟在戚云恒身边,对那些奏章的内容也心里有数,十本里面能挑出一本言之有物的就算不错了,真不值得陛下去浪费时间,而且宫女和太监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大不了事后灭口便是,麻烦不到哪去。 于是,略一权衡,魏公公便闭上嘴巴,按照欧阳的要求挑人去了。 余下的六位尚书也没再多言。 他们这些人嫌弃什么都不会嫌弃权力,而批阅奏章便是一项极为要紧的权力,再怎么繁琐无趣,也绝对值得大力争取,更何况此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奏章里隐藏的弯弯道道,多着呢! 即便是看起来最为无用的请安折子,也会因为能否递到皇帝面前以及什么时候递到皇帝面前而生出不同的影响! 但很快,六位尚书就发现这位九千岁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无知”,之所以留下他们,也真的只是“干活”而已。 魏公公将欧阳要求的人手带到乾坤殿之后,欧阳让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听从六位尚书的吩咐,而是把有待批改的奏章全部抬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登记造册,把奏章的撰写人、撰写时间、登记造册的时间……统统记录下来。 这一步骤完成了,那些已经被记录在案的奏章才会移交到六位尚书的手中,由他们领着几个学识较深的宫女太监对其进行分门别类,并告知这些宫女太监,为何要做这样的划分,要点又是什么什么。 几十本奏章分类完毕,跟在六位尚书身边学习的宫女太监还不好说,魏公公却是已经看出了诀窍。 ——这活儿,还真的是可以为陛下分担过来! ——若是真能将此事分担过来,他们内侍也不必只做些端茶倒水的奴婢行当了! 魏公公这边正心情激荡,派去欧阳府里取东西的小太监也赶了回来,而被他取回来的,却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白玉水壶。 这只水壶呈椭圆状,扁扁的,表面的花纹明显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看起来很漂亮,只是并非常见的花鸟福寿,也不是万字云纹,古里古怪,让人难以形容,与九千岁之前在纸上画出来的图案倒是有些相像。 魏公公将水壶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只发现用来塞着水壶出水口的软木塞是一种他认不出的木头,手感极佳,没有味道。 但魏公公没敢拔下木塞,查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只检查了一下外表,便将水壶送到了欧阳面前。 欧阳却没接手。 “找个杯子,把里面的水倒一点出来。”欧阳吩咐道,“你自己尝一口,确定没问题了,就把剩下的水给陛下喂下去。” 魏公公一愣,但终是拔[出]壶口的软木塞,倒出一些,亲自喝掉,为陛下试毒。 什么味道都没有,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白水。 不难喝,但也不是多么好喝。 ——应该是无毒的。 魏公公想。 为了做好大太监,魏公公很是刻苦地学习过如何分辨[毒]药以及下毒的渠道,也因此得知,世上并无真正无色无味之毒——之所以[毒]药总是伴随烈酒,就是为了借助烈酒麻痹掉人的味蕾,掩盖[剧]毒特有的味道。 略一犹豫,魏公公终是把余下的大半壶水灌进了戚云恒的嘴巴。 第126章 太后驾到 清水入喉之后,很顺利地进入到了戚云恒的肚腹。 不过须臾,戚云恒的表情便舒缓了很多,也让魏公公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难道这壶里装的是某种秘药? 魏公公心生怀疑,但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恭恭敬敬地将玉壶送还到欧阳面前。 欧阳没再让魏公公替他保管,伸手将玉壶接了过来,收到袖子里面。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戚云恒的双眼便微微颤动起来,继而又渐渐睁开。 “陛下!”魏公公惊喜地叫了起来。 高名和潘五春也赶忙上前两步,让戚云恒能够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 但戚云恒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欧阳。 “……重檐?”戚云恒微微一怔,目光亦有一些迷离。 “我在。”欧阳握住戚云恒落在床榻这边的右手,“你劳累过度,昏过去了,还记得吗?” “劳累……过度?”戚云恒皱了皱眉,“只是劳累过度?” “不然呢?”欧阳翻了个白眼,“你还以为是谁给你下毒不成?别把你这些身边人当成摆设,他们一个个全都能干着呢!” 欧阳给魏公公、高名、潘五春三个说了句好话,而戚云恒也终于注意到他们三个的存在。 戚云恒这会儿已经想起自己昏倒前的事情,理了理思绪便开口问道:“朕昏过去多久了?” “回陛下,不到一个时辰。”魏公公躬身答道。 “朕记得,六位尚书当时也在。”戚云恒眯起双眼,继续问道。 “六位尚书还在乾坤殿,只是……” “被我撵出去干活了。”不等魏公公说完,欧阳便主动接言,“放心,你没有大碍,这宫里宫外也变不了天。我给他们安排了一点活计,省得他们胡思乱想,顺便也帮你减轻些负担。至于具体做什么,我就不浪费时间和你解释了,你再躺个一盏茶或者一炷香,彻底缓过劲了,就自己出去看看。” “朕……真的无事?”戚云恒握紧了欧阳的手指,再一次向他确认。 “死不了。”欧阳直白答道,“就是得好好睡几天,不能再继续作死。” 戚云恒被欧阳的话逗乐了,但笑过之后,便撑起手臂,试图从床上坐起。 魏公公赶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又亲自取来靠垫,让戚云恒倚在身后。 欧阳却是动也没动,也没伸手,只坐在一旁,看戚云恒在那儿折腾。 把戚云恒伺候好之后,魏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医们都还在外面候着,是不是让他们进来,再为陛下重新诊脉?” “刚才诊出了什么?”戚云恒随口问道。 “……没诊出什么。”魏公公略一迟疑,终是没敢隐瞒,把太医们先是互相推诿,不敢确定脉案,一直到欧阳入宫,逼迫他们直言,这才承认戚云恒乃是劳累过度的事讲了出来。 “这帮子庸医,都该推出去斩首!”潘五春在旁附和了一句。 ——倒也不全是庸医。 到了这会儿,戚云恒倒是回想起来,半个月前,太医院的一名太医就隐晦地提醒过他,请他多做休息,只是说得太过隐晦,以至于戚云恒只当他在恭维自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而昨日替他诊脉的太医却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说他的身体毫无问题,结果今日便出了岔子,虽不严重,却也是原本可以规避之事。 不过,眼下并不是赏罚太医的时候。 “去把六位尚书请进来。”戚云恒吩咐道,“至于太医,就让他们在外面继续候着吧。” “诺!”魏公公领命而去。 高名和潘五春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魏公公一起躬身退出,将内室里的空间留给皇帝陛下和皇夫九千岁。 他们三人一走,戚云恒立刻又握紧了欧阳的手,再一次问道:“我真的只是劳累过度?” “或许还得再加上一点饮食方面的原因。”欧阳叹了口气,“不过,此事怪不得你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哪个人想要谋害你,只是……” 欧阳顿了一下,接着便突如其啦地反问道:“你信我吗?” “自然是信的。”戚云恒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好。”欧阳把玉壶从袖口里退了出来,塞进戚云恒的手中,“从今天开始,把这只水壶随身带着——就算不能随身带着,也要藏好收好,绝对绝对不要让其他人接触。” “这……” “除此以外,你还要记得给壶里灌满水——只要是干净的清水便可,不拘于来自何处,泉水还是井水。”欧阳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水注满后,放置三日——记住,是最少三日,三十六个时辰,多可以,少不行。时间足够之后,才可以饮用,最好一次喝完,然后再重新灌注,再放置三日,如此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一口气说完,欧阳便闭上了嘴巴。 戚云恒怔怔地看着欧阳,忽然间灵光一闪,脱口问道:“我以前……喝过这种水?” “我在的时候。”欧阳没有否认,“还有在我府里的时候。” 戚云恒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他夜夜笙歌还那么精力充沛,节制起来反倒没了精神! 果真是有原因的! “此事是我疏忽,你莫要胡乱猜忌,牵扯了无辜。”欧阳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但此事也不能完全怪我。但凡你稍稍节制一点,别那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也不至于闹出今天这么一桩事情。” 戚云恒直盯盯地看了欧阳一会儿,把他说出来的这番话和以往发生过的事情一对照,一结合,一联想,愈发肯定了自己曾经萌生出的猜测。 ——他家皇夫,真的是有过大造化的! 虽然欧阳至今也不肯与他分享这个秘密,但也不曾对他吝啬,早前送了宝甲,如今又赠了宝物;更早的时候,还送过玉玺、黄金,以及救命的粮食;再往前面追溯,也同样是对他助益良多。 将心比心,戚云恒很清楚,若是易地而处,他绝不会比欧阳做得更好。 “重檐……”戚云恒左手握住玉壶,右手抓着欧阳的右手,正想告诉他,自己只有谢意,绝无他想,室外便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奴婢有事禀奏!”魏公公的声音随之响起。 “进!”戚云恒松开欧阳的手,并把欧阳交给自己的玉壶收入衣袖之中。 他刚把这个小动作完成,魏公公也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太后娘娘正朝这边过来,禁卫们许是拦不住。”因事情紧急,魏公公语速极快。 “她来做甚?”戚云恒立刻皱眉。 云太后被欧阳用热油烫出来的伤以及用酒樽砸出来的伤都已痊愈,只是伤了脸面——字面上的意思,留了疤痕,不必戚云恒阻拦便再不肯出来见人,在自己宫里的时候也总带着面具,只是进食和休憩的时候才会摘下。 但心念一转,戚云恒便明白过来。 显然,他昏倒的事泄露了,让太后云氏得了消息。 “不必拦她。”戚云恒冷冷说道,“请六位尚书在隔壁避让一下,他们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没必要平白无故地多折一次腰。” “诺。”魏公公领命退下。 欧阳挑眉问道:“我要不要也避一避?” “不必。”戚云恒漠然答道,“重檐留在这里,帮朕演一场戏。” “怎么演?”欧阳饶有兴趣地问道。 戚云恒没有回答,伸手将身后靠枕丢到床角,然后身子向下一滑,重新躺了下来。 欧阳了然一笑,将薄被拉了起来,盖在戚云恒的身上,把现场布置成戚云恒尚未苏醒的模样。 如戚云恒猜测到的,云氏正是为了戚云恒昏倒的事才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云氏在乾坤殿里收买的眼线尚未被前不久才刚刚开始的大清洗给冲刷出来,而戚云恒苏醒后,魏公公和高名便取消了宫禁,使得乾坤殿这边的管制也宽松下来。云氏的眼线便抓住机会,将皇帝陛下突然昏倒的消息送了过去。 得知此事后,云氏仰天大笑,当即带上心腹,离开了慈安宫。 这一路并不是无人阻拦,但云氏仗着太后之身,宫中无人敢于伤及,硬是强闯了过来。 到了乾坤殿,云氏无视了守在门口的高名、潘五春,越过走出来做迎接状的魏公公,径直进了戚云恒所在的内室。 但刚一进门,云氏的目光便和在床榻边侧坐的欧阳撞个正着,顿时心中一慌,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云氏定了定神,沉声喝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管得着吗?”欧阳看了眼云氏脸上的黄金面具,嘲弄地顶撞回去。 “放肆!”云氏本就对欧阳怀恨在心,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如今得知戚云恒昏迷不醒,欧阳没了依仗,自然不会再有半点容忍,当即抬起手来,指向欧阳,“陛下昏迷,定是你这[贱]人作祟!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云氏气势汹汹,威风凛凛,但话音落后,满屋子的宫人却没有一个给出响应。 跟进来的魏公公,还有躲在门外的高名、潘五春,全都知道戚云恒已经苏醒。他们要是敢听云太后的命令行事,把九千岁给拿下了,接下来,恐怕就要轮到他们全家都被拿下了。 而云氏带过来的心腹乃是清一色的嬷嬷宫女——戚云恒一直就没给云氏安排太监,又都见过欧阳暴打云氏的“英姿”,虽不敢违背太后的命令,却也更担心九千岁再次暴起——以九千岁的身手,即便是她们一拥而上也敌不过啊!于是乎,这些宫人便不可避免地生了迟疑,没一个敢于应声而动。 见自己的话无人理会,云氏恼羞成怒,“你们都聋了吗?!” 云氏带来的宫人全都低下了头,魏公公也一缩脖子,躲进了角落。 “好!好!好!”云氏怒极而笑,“哀家的话都不听,你们是想以下犯上,还是想要造反?!” “太后娘娘息怒!”云氏带来的宫人赶忙跪倒在地。 最得云氏宠信的嬷嬷也赶紧跪爬了几步,来到云氏脚下,一边轻声软语地求她息怒,一边用眼神和手势提醒她莫要因小失大,忘了自己到底为何而来。 云氏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去擒拿欧阳,被心腹嬷嬷一提醒,立刻顺势压下了火气,摆出“暂且饶你一条狗命”的高傲姿态。 “哀家倒要看看,你这个[贱]人还能猖狂到何时!”说完,云氏便转头向魏公公问道:“六位尚书可是还在乾坤殿中?” 第127章 忍无可忍 魏公公听得一愣,下意识地朝戚云恒所在的方向看去。 但戚云恒这会儿正处于躺卧的状态,魏公公这一看,却是与欧阳的目光撞个正着。 见欧阳瞥了眼床榻,然后向自己微微颔首,魏公公立刻躬身应道:“启禀太后,六位大人均在乾坤殿中,随时等待陛下传召。” “陛下一时半会是无法召见他们了,但哀家却是必须见见。”云太后板着脸,沉声说道。 魏公公又是一愣。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已经写入律例的规矩。 若是皇帝驾崩,新皇还在垂髫之年,太后或许还会有垂帘听政的可能与必要。 可现如今,别说皇帝陛下已无大碍,就算有,也远没到宾天的程度! 太后这么做,简直就跟巴不得皇帝陛下早些死掉一样! 无论荣华富贵还是身家性命全都与戚云恒息息相关的魏公公顿时有了恼意,然而这一位乃是皇帝陛下的生母,再怎样都轮不到他去指责。 好在,皇帝陛下并未真的昏迷,恼怒之后,魏公公便又生出了幸灾乐祸之心。 ——真以为你可以当家作主了? ——做梦去吧! 魏公公再次偷眼看了看欧阳,见他又点了下头,立刻“顺从”地应下了云太后的吩咐。 “奴婢谨遵懿旨。” 说完,魏公公便躬身退了出去,到隔壁叫人去了。 云太后转过头来,不小心与欧阳的目光撞到了一起,立刻冷哼了一声,将视线移开,摆出一副对欧阳视而不见的傲然姿态。 欧阳也没理她,抓着戚云恒的右手,用指尖在其掌心里轻柔勾划,惹得戚云恒怒目而视偏又发作不得。 很快,六位尚书便被魏公公“请”了过来。 把皇宫里必不可少的那一套礼仪流程做完,魏公公便悄然退到一边,将云太后交给六位尚书应对。 早在云太后抵达之前,六位尚书就已经知晓戚云恒苏醒之事,只是尚未来得及觐见,便被云太后的到来打断,不得不移步到了隔壁小厅。 这会儿重新请他们进来拜见太后,魏公公也没跟他们打马虎眼,十分明确地给出了暗示:太后并不知道皇帝已经苏醒,还请他们慎言慎行,莫要引火烧身。 得了魏公公告诫的六位尚书心情各异,有感慨天家无亲情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但六人均是人精中的人精,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均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 恭恭敬敬地施礼之后,六人便垂下眼睑,竖起耳朵,等候云太后吩咐。 云太后却没急着揭开谜底,先是感慨了一番华国江山的来之不易,然后又郑重地褒奖了六位尚书的劳苦功高,把一旁的欧阳听得是哈欠连天。 六位尚书当然不好像欧阳一样不给云太后面子,但也同样不敢太给云太后面子——比如感激涕零之类,以免惹恼床榻上那位已经睁开眼睛的真龙天子。 等云太后的演讲告一段落,六位尚书便一边说着“不敢居功”,一边将头垂得更低。 云太后也意识到有欧阳在旁作梗,自己说得再多,再情深意切,也未必能催生出感人肺腑的效果,干脆点到即止,直接向六位尚书掀开底牌。 云太后的意图不过就是两个字。 揽权。 皇帝陛下昏迷不醒,但朝政却不该就此搁置,总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 云太后便想接下这个重任,立二皇子戚雨溟为太子,在皇帝陛下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担任监国一职,并由自己垂帘听政,监管朝臣百官。 “诸位尚书意下如何?”云太后扬声问道。 “不妥!”朱边直起身来,直言不讳地将云太后顶了回去,“二皇子非嫡非长,更未曾得过陛下嘉许,何德何能可被立为太子?更何况皇子之上还有皇夫、皇后,即便真的需要长者临朝问政,也不必累得太后娘娘在知天命之年还要为这等苦事劳心劳力!” 简而言之一句话—— 即便有人可以借此事揽权,那也绝对轮不到你这个老太婆子! 云太后哪能听不出朱边话语里的讥讽,沉下脸,正欲叱责,旁边的工部尚书袁止望便跟着开口,“陛下病情未明,太后便想着垂帘听政,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此话一出,不仅云太后变了脸色,连对面的欧阳都露出了愕然之容。 ——这人,是故意这么说话,还是就这种性格啊? ——即便是直爽,也不至于直到这种像是脑袋缺一根弦的程度吧? ——这人可是一部尚书,品级最高的文官! 欧阳倒是也曾用类似的话语讥讽过别人,但他这么说话的时候,都是做好了说完之后就动手干仗的准备,哪像面前这位尚书大人,依旧是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仿佛他只是这么想了,便这么说了。 “放肆!” 云太后对戚云恒那些真正得用的官员并不熟悉,更不知道六位尚书都是什么性情,只当袁止望是故意辱骂她,原本就已经阴沉沉的脸色立刻恼成了铁青, 然而让云太后怒火中烧的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她这边“放肆”二字刚一出口,礼部尚书纪鸿便接言道:“太后息怒!袁尚书此言确实不逊了些,但太后所言之事却是更加僭越不可!还请太后打消此念,三思而后行!” “请太后三思!” 余下的三位尚书立刻齐声劝阻。 “住口!”云太后万没想到六位尚书竟会齐心协力地阻挠自己,而且听其语气,竟是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打算给她,不由得勃然大怒,“若是不立太子,不由哀家问政,那你们又想把国家交给谁?据为己有吗?!” 这样的诛心之语自是不好作答,但戚云恒也没让他的大臣为难。 云太后话音一落,戚云恒便幽幽开口。 “自然是交给朕这个皇帝。”戚云恒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母后,莫不是已经把朕这个皇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陛下?!”云太后大吃一惊,猛然转过身来,与戚云恒四目相对,“你……你不是……昏过去了吗?” 戚云恒没有回答,只向欧阳抬了抬手,示意他帮一下忙。 ——看把你懒的! 欧阳心下腹诽,但还是伸手把戚云恒身上的薄被掀开,使他可以彻底地转过身来,双腿下垂,双脚落地,正坐在床榻边上。 “母后不必担心。”戚云恒淡然说道,“朕已无碍,朝堂政事自然也无需母后费心。” “这……这真是再好不过。”云太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多谢母后挂念。”戚云恒也扬起嘴角,“让母后担忧,实属朕之不孝,还请母后莫要怪罪。” “陛下无恙,哀家只会开心,哪里会怪罪陛下。”云太后连忙说道,“既然陛下无事,哀家便不多做打扰,还请陛下好好休养,莫要再让哀家遭受如此惊吓。” “母后放心,绝不会了。”戚云恒笑容依旧。 “那就好。”云太后也配合地笑了笑,做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天伦之像,然后便领着自己带过来的宫女嬷嬷,转身而去。 她一走,戚云恒便对六位尚书说道:“诸卿也不必担心,暂到正殿内等候,待朕更换了衣裳,便去正殿与诸卿相见,就接下来的朝政国事与诸卿做个交代——不瞒诸卿,朕虽没有大碍,但接下来也是需要休养一些时日的。” “陛下放心,臣等定当披肝沥胆,死而后已!”万山立刻带头说道。 其他五位尚书马上齐声重复了一遍。 “诸卿还是莫要过度劳累为好。”戚云恒立刻摇头,“朕累倒了,还能将国事交给诸卿;若是诸卿也累倒了,这国家,这天下,又该交给何人?” 说完,戚云恒摆了摆手,没让六位尚书继续与他客套。 六位尚书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 戚云恒又向魏公公做了个手势,让他也暂且带人离开。 魏公公欠了欠身,领着小太监退出门外,并顺手关上屋门,使皇帝陛下与皇夫九千岁能够在屋子里独处密谈。 见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欧阳,戚云恒立刻又将欧阳的双手握住,沉声问道:“重檐可是真有能将他人咒死的能耐?!” 欧阳眯了眯眼,微微一笑,“你若不怕,我便是有的。” “我说过,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想害我,此人就一定是重檐!”戚云恒握紧欧阳的双手,“若是连重檐都生了害我之心,那么,不必等重檐亲自动手加害,我就肯定已经死在他人之手了!——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如此——”欧阳拉了个长音,跟着就抬起手来,捂住了戚云恒的嘴巴,“那就等着瞧吧!” 不过就是弑母罢了。 戚云恒不说,欧阳也猜得出来。 皇权之下无父子。 在皇帝的家里,骨肉亲情是要摆在权力后面的。 只要不碰触权力二字,皇帝一家也可以如平常百姓一样共享天伦之乐。可一旦越过这个雷区,慈父孝子立刻就会拔刀相向,翻脸无情。 而云氏今日之举便触及了这个禁忌。 戚云恒可以忍下她对自己的漠视与不关心,但绝不会忍下她扶持幼主当国的揽权之举! 母爱对皇帝来说只是可有可无之物,权力却不是! 没了母爱,皇帝不会死;没了权力,皇帝却会生不如死! 但戚云恒把此事交托给欧阳,却是有些病急乱投医。 ——许是气过了头,忍无可忍了? 欧阳一边猜测,一边阖起双眼,放出神识。 第128章 心想事成 云太后此时已经走出了乾坤殿的正门,正一边在心中痛骂那个送消息给她的宫人,一边担忧这一次要怎么与儿子修复关系。 心烦意乱之下,云太后就没太注意脚下。 眼见着下行的阶梯就在眼前,云太后本能一般地伸出脚,正欲下落,却觉得脚面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压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 云太后以为自己会从台阶上滚落下去,刹那间,她没有去想自己是否会因此受伤,只觉得如此摔落实在是太过丢人。 ——今天,真的丢人丢大发了! 云太后如此想着,突然听到脖颈处咔嚓一声脆响,下一瞬,视野里的汉白玉台阶就骤然一变,成了蔚蓝色的天空。 不等云太后继续多想,她的头颅便与石头台阶碰撞到了一起,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 然后,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跟在云太后的宫女嬷嬷目睹了她从台阶上摔落的全过程,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脚踏空,大头朝下地栽落下去,脑袋撞上汉白玉石的台阶,满头珠翠也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 一众宫人赶忙追下台阶,想要将云太后扶起,结果却看到云太后的身体扑倒在了台阶上,脑袋却诡异地转了过来,双目圆睁,直盯盯地望着天空。 云太后带过来的宫女嬷嬷,还有乾坤殿外当值的太□□卫,立刻惊呆在了当场。 短暂的静寂过后,一群女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乾坤殿周围的宫人、禁卫立刻被她们的尖叫声惊扰,刚刚步入正殿的六位尚书也被尖叫声引了出来。 “所有人远离,不要再损伤太后遗体!” 来到尖叫声响起的地方,一看到云太后这副模样,朱边就得出她已气绝身亡的结论,立刻撵开试图上前哭号的宫人,叫来当值的禁卫,在云太后的遗体旁围成一圈,再不许任何人靠近,接着便提醒那些还沉湎于惊恐之中的太监,让他们赶紧去后殿,将此事禀告给皇帝陛下。 后殿是听不到前殿吵杂的。 戚云恒正在琢磨欧阳用一句“等着瞧”作为答复是何用意,魏公公便慌慌张张地在门外禀奏,“陛下,太后……崩了!” 戚云恒顿时呆住,下意识地朝欧阳看去。 恰好欧阳也睁开眼,见戚云恒看他,立刻朝着戚云恒灿烂一笑,“我是该说恭喜,还是该说节哀?” “什么都不要说。”戚云恒将欧阳覆在他嘴巴上的手给握住,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在欧阳的唇上点了点,极为严肃地重新强调了一次,“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眨了眨眼,跟着却猛然张嘴,在戚云恒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戚云恒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又不敢叫痛,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欧阳一眼,然后朝门外的魏公公扬声道:“进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诺!”魏公公推门而入,将当值太监过来禀告的事情简单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听魏公公说完,戚云恒立刻站起身来,但刚一起身便不自觉地晃了三晃。 欧阳赶忙将他扶住,魏公公也快步上前,托住戚云恒另一侧的手臂。 “无碍。”戚云恒摆了摆手,“给朕更衣——不,随便找一件大氅给朕披上就好。” “陛下稍候。”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戚云恒没再摇晃,这才转过身来,去专门放置皇帝衣着的屋子里寻找适合今日穿着的大氅。 趁着魏公公离开的工夫,戚云恒抓住欧阳,低声说道:“一会儿可要扶好我,别让我也摔到了。” “放心吧!”欧阳回了他一双白眼,“有我在,你就算摔了,也只会摔在我的身上。” “拜托重檐了。”戚云恒捏了捏欧阳的手掌,微微一笑。 魏公公很快就将一件轻薄的鹤氅取了过来,亲手披在戚云恒的身上。 魏公公归来之前,戚云恒就已经调整好脸上表情,穿好鹤氅之后,立刻由欧阳“搀扶”着,在一众随扈的簇拥下,离开后殿。 戚云恒一行人抵达事发地的时候,云太后带来的宫女嬷嬷已经被禁卫驱赶到了一边,在那里跪成一排。 看到戚云恒过来,禁卫和宫人赶忙躬身行礼。 六位尚书却是迎过了来,将戚云恒拦下。 “陛下节哀!” “让朕过去!” 戚云恒沉下脸,将六位尚书从身前挥开,越过他们,继续朝事发地走去。 六位尚书也只是做个姿态。 戚云恒可是在战场上率兵厮杀多年的,什么惨状没有见过,哪会被一具尸体吓到? 见戚云恒执意去看,六位尚书便顺势闪开,转而跟在了戚云恒的身后。 到了阶梯处,看到云太后的死状,戚云恒却是真的被骇了一下。 不是因为其死状可怖,而是因为十多年前,戚云恒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现场。 一样的死法,一样的死状,连头部的朝向都分毫不差! 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地点,云太后死于阶梯,而十多年前的那人,死于平地。 ——果然,他家皇夫并没有什么乌鸦嘴! 刹那间,戚云恒已然认定,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谋杀。 但作为买凶之人,戚云恒自然不会将心中的想法泄露出去,惊骇之后,立刻身子一晃,朝后倒去。 只是微微一倾,他家皇夫的手臂便扶了上来,从后腰处将他抱住。 过犹不及。 昏迷不是那么好装的,戚云恒也不想给朝臣们留下自己身体羸弱的印象。 欧阳手臂一横,戚云恒便顺势站定。 这时候,魏公公和六位尚书也将手伸了过来,齐刷刷地将他扶住。 “朕无碍。”戚云恒摆了摆手,做出一脸的悲恸状,“有没有查出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据在场之人供述,太后娘娘乃是失足踏空,摔倒之后,折断了颈骨。”朱边开口答道。 戚云恒过来之前,朱边已经将在场的目击者全都审问了一遍,而所有目击者的口供却是一般无二,都说太后乃是自己摔下台阶,并未遭到他人推搡——即便是遭到推搡,也不可能恰到好处地摔断了脖子。 朱边又检查了太后摔倒的位置,并未发现水迹、油斑或者其他任何可疑之物。 再考虑到皇帝陛下昏倒乃是突发事件,太后驾临也是不可预估之事,此地就算被人做了手脚,也不可能是为了暗算太后。 话说回来了,就算真的做了手脚,也不可能确保一跤就把人的脖子给摔断啊! 这样的手段一般都是用来对付孕妇的,而且乾坤殿前方的台阶也并不陡峭,若不是恰到好处地摔断了脖颈,云太后顶多就是痛上一痛,一段时间起不来床罢了,根本起不到谋杀的效果。 再说,谁脑子进水了,谋杀她啊?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 呃,倒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朱边心下一动,想到两个可以从云太后的死讯中获益之人。 高妃和陈妃。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生母。 太后一死,皇帝陛下就要守孝,守孝期间不能生儿育女,自然也不能再搞什么选秀。 自前朝开国皇帝起,母孝已经和父孝等同,同样要守三年,至少二十七个月。 即便不守前朝的规矩,尊古礼,这个时间也不会短于一年。 如此一来,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后宫不会再进新人,不会再添子嗣。 现有的两位皇子与尚未出世的弟弟们也将进一步拉开距离——不仅仅只是年龄上的。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毫无证据的猜测,朱边也只能想,不能说,禀告给戚云恒的说辞也只能是宫人们的口供。 戚云恒虽然很乐于就此结案,但却不好这么痛快地认下母亲乃是因为运气不好才把自己摔死,当即沉声说道:“继续查,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即便戚云恒不这么说,朱边也是要讨得这份旨意的,立刻躬身应诺,领下了这份差事。 然而查归查,太后的尸身却不好继续摆在这里供人观赏。 不必戚云恒吩咐,礼部尚书纪鸿便接管了自己的分内之事,命人收殓尸体,敲响丧钟,将太后驾崩的消息传达出去,令全国举哀。 太后的葬礼自有礼部的官员去忙碌,戚云恒不需要也不可能像平民百姓家里的孝子一样亲自操持,再加上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基本只是做了个样子,走了下流程,然后便回了泰华宫,与自家皇夫腻歪去了——借着身体不适又倍受打击这个再好不过的理由,戚云恒终是把欧阳留在宫中,陪伴自己。 欧阳觉得戚云恒纯粹就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但戚云恒愿意,他也懒得揭穿。 当晚,后妃领着皇子皇女以及一众命妇为云太后守灵,戚云恒却舒舒服服地坐在泰华宫中,吃过晚膳,又用过药膳,然后便遣退宫人,与自家皇夫拥坐在一起,说起了不可为外人道的私密。 “我很开心。”戚云恒把欧阳抱在怀里,轻声说道,“尽管我知道这不应该,但我还是觉得开心,非常开心。”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应该。”欧阳撇了撇嘴,“所谓的应该,说到底都是‘你应该’而不是‘我应该’。” 戚云恒失笑,“重檐这话,倒是越琢磨越有意思。” “直接说你爱听就行了,不用拐弯抹角。”欧阳回了他一双白眼。 “好吧。”戚云恒调整了一下脸上表情,然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朕确实爱听。” “爱听就好。”欧阳身子一扭,往戚云恒的怀里靠了靠,摆出一副小人嘴脸,“你爱听,我这佞妄当得才算名副其实,成绩显著。” “重檐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戚云恒在欧阳的腰上掐了一把。 “我只是实话实说。”欧阳道,“我这心里,没装过什么家国天下,也从没想过要以忠臣、直臣、贤臣之类的身份去经世济民。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哄你开心。” “你我本就是夫妻,而非君臣。”戚云恒正色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欧阳摇了摇头,“我之所以想哄你开心,不仅仅因为你我乃是夫妻,更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就是开心——你现在大概还不会懂,但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其实毫无意义,唯有开心才能让自己存在,并继续存在。” “重檐……”戚云恒皱了皱眉,总觉得欧阳这句话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 “别皱眉。”欧阳抬起手,抚平戚云恒的额头,“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让你不开心。” “好。”戚云恒释然一笑。 “这才对。”欧阳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日之语,亦明鉴于天地,不传于六耳——接下来,我要跟你商量点别的事情。” “别的事?” 欧阳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戚云恒为之一愣。 第129章 不问不说 戚云恒以为,欧阳要和他商量的,肯定又是什么善后事宜。 太后之死看似巧合,但若是巧到了这种言出法随的程度,那肯定是用了某种手段,将必然的结果以巧合的方式呈现在世人眼前。 事发的时候,欧阳一直和他在一起,不存在预先布局的可能,十有*是使了某种非常人所能触及的手段,这才使他得以心想事成。 这样的手段,或许是有代价的,比如需要付出些什么,或许瞒不过某些非常之人,比如沈真人,所以,欧阳才会需要他的协助,为他善后。 戚云恒已经做好了欧阳所说之事或许会让他很是为难的心理准备,结果却听到欧阳说出了一件完全超乎他预想的事情—— “我想让欧菁出家。” “不是实实在在的出家,只是所谓的带发修行,随时准备还俗的那种。” “为了让她好去好回,我需要借用一下你的名义,以为你祈福的名义去出家。” “但你知道,我不擅长做这种锦绣文章,所以免不了要麻烦你来安排。” 听欧阳说完,戚云恒一阵无语。 “重檐。”戚云恒叹了口气,“不过就是小事一桩,你何必说得那么郑重其事。” “术业有专攻。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对我来说是很让人头大的麻烦事。”欧阳道,“对了,这事我还没和菁儿商量,只是先和你打声招呼。你这边若是没有问题,我就把她叫来商量。她若同意,你再着手安排。” “……你未免有些太宠她了。”戚云恒扯了扯嘴角,“先不说此事乃是为了她好,即便不是,你也无需去征求一个小辈的意见。” “你不觉得,人世间最讨厌的三个字就是‘为你好’吗?”欧阳撇嘴道,“说话之人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好与不好?即便这样的安排真的有益,那也是以我不开心作为代价,其结果,终究还是不好!” “……” “再说,以她的年纪,未必能够理解‘所嫁非人’这四个字的要紧,若是因我的安排生出恨嫁之心,觉得是我刻意毁她姻缘,让她无法嫁人……” “等等!”戚云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终是忍不住打断,“你安排她出家是为了让她不必嫁人?不是为了让她摆脱摔伤秦国公夫人这桩事的影响?” “这件事能影响什么?”欧阳一脸莫名,接着又恍然大悟,“哦,确实,她本来就不太好嫁,出了这事,更是很难再找到什么‘好’人家。我之所以让她暂且出家,就是让她别去凑合,省得所嫁非人,然后再悔不当初。” 听到这里,戚云恒终于确认,他家皇夫真不是故意用小事来与他增进感情,而是真心觉得这是一件要紧事,只不过他家皇夫对要紧事的定义与常人存在偏差,而且是不小的偏差。 “我明白了。”戚云恒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你去问吧,问好了再通知我。” “嗯,明日我便回府,把菁儿叫来。”欧阳点头。 ——又要出宫。 戚云恒郁闷地看了欧阳一眼,终是没有反对。 戚云恒其实很想知道欧阳到底是怎么让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性命,这样的手段又是否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复制,但他很清楚地记得,他曾对欧阳说过:欧阳不说,他便不问。 君无戏言。 既然话已出口,他就必须做到言而有信。 但除去好奇,戚云恒并无更多的担忧,更不担心欧阳会将这种手段用在他的身上。 欧阳并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官场老油条。 欧阳做事一贯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在此前提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若是云太后不曾主动招惹欧阳,不曾施展手段想要置欧阳于死地,即便戚云恒开口相求,欧阳也未必会应下此事,更不会当场下手。 同理,若是他不率先背弃,将欧阳逼得忍无可忍,欧阳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伤害他。 正如欧阳曾经说过的:只要君不负我,我也定不负君。 唯一让戚云恒放心不下的是欧阳的疑心病。 戚云恒打开了欧阳的身体,却打不开他的心扉,每次窥视,都只觉迷雾重重。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家皇夫敞开心扉,与他坦诚相待呢? 戚云恒想来想去,很快意识到—— 不问,不说,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借着太后驾崩以及自己身体不适的双重借口,戚云恒暂停了这几日的早朝。 但除了一起赖床,戚云恒并未从欧阳那里获得更多慰藉,而且躺了没多久,两人就在肚腹的催促下,起床用膳。 用过这顿有些晚的早膳,欧阳便出宫回府见欧菁去了。 戚云恒也不想再回床上装病——喝了欧阳给他带过来的那壶水,又狠狠睡了一觉之后,他已经完全没有了病弱的感觉,再躺回到床上也只是浪费时间,让自己难受。 略一沉吟,戚云恒决定去灵堂那边做做样子。 太后的葬礼是不会干扰到朝政的,除了首日的祭拜和出殡之日的相送,文武百官并不需要为其守灵,即便是皇帝这个孝子也只需要定时定点地过来上香叩拜即可。 真正需要为太后的葬礼辛苦遭罪的,乃是宫中后妃和朝中命妇。 但对已经有皇子傍身的高妃和陈妃来说,这样的苦和罪,她们甘之如饴。 原本她们还在为即将入宫的新人担忧,为皇后可能孕育的嫡子发愁,云太后这一死,皇帝陛下又愿做孝子,将守孝的时间如前朝一样延为三年,她们的儿子便一下子多出了三年的先机,后宫里也多了三年的清静。 为此,别说只是守几日灵堂了,就是守三年陵寝,她们也心甘情愿。 相比她们两个,只有女儿而没有儿子的吕妃依旧没想太多。 经过两个月的担惊受怕,她已经对女儿与兄长们一起接受陛下教诲的事情麻木了。 按照她安排在女儿身边的几名宫女的描述,她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并不得陛下看重,几次课业都没能得到陛下嘉奖,究其表现,还不如年纪最小的二皇□□异出色。 如此一来,吕妃虽也难免会为女儿不忿,却也终是放下心来。 ——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没有治国的才华算不得坏事,彻底绝了她的野心才是最好! 因惦记着女儿,虽然灵堂上供奉的乃是太后的棺木,吕妃却不自觉地为女儿念起了祈福的经文。 跪在最前面的王皇后却是有些心情复杂。 一方面,她很高兴头顶上少了一个喜欢没事找事的恶婆婆,让她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三年未免太长了些,一年就已足够——足够她博得陛下信任,为生儿育女做好准备。 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赏脸,王皇后也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劝慰自己:她原本是准备花费五年来获取皇帝陛下信赖的,如今的进展已经远超期待,即便生育嫡子的时间无法提前,也不必太过遗憾。 戚云恒抵达灵堂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哀戚且不失肃穆的井然有序。 见后妃和命妇都在尽职尽责地做着自己分内之事,戚云恒一时间竟有一些不好意思。 但这样的愧疚只是针对后妃和命妇,并不是因为云氏。 在得知云氏擅自为他挑选男宠的时候,戚云恒就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这一次,云氏能为了除掉欧阳而不顾他的名声,让他有了“好男色”的丑闻;下一次,云氏就能得寸进尺,给他扣上奸生子的帽子。 遗憾的是,戚云恒终是没能下定决心,甚至都没去惊动云氏,只想着如何静悄悄地剪掉她的爪牙,让她再没了搅风搅雨的可能。 但戚云恒还是小瞧了云氏,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她竟也有了野心。 戚云恒终是忍无可—— 再忍下去,他恐怕就连命都要忍没了! 今日,云氏只想到扶持幼主而忽视了他的死活;明日,云氏就会为了更大的权力直接将他送往阎罗地府! 类似的事,云氏又不是没有做过! 十年前,若不是有欧阳呵护陪伴,戚云恒肯定已经被京城里的恶言恶语逼得自寻短见了! 危及性命,又事涉皇权,戚云恒便脑子一热,向欧阳说了那么一番话语。 事后回想,戚云恒是有些懊悔的。 倒不是担心欧阳泄密,而是觉得这件事应该由他亲自动手,不该让欧阳背负。 好在,他家皇夫许是真有一点大能耐的,神不知鬼不觉就为他了结了心事,没让任何人察觉到不妥,也没留下能够让人追查的蛛丝马迹。 上过香,完成了叩拜,戚云恒正在为是否该哭号几声而有所犹豫,魏公公便凑上前来,告诉他:刑部尚书朱边求见。 ——他又有什么事? ——难道真被他查出了什么不妥之处? 戚云恒心下一紧,立刻将唱念做打之事丢到一边,离开灵堂,转道去了乾坤殿。 朱边过来确实是为了太后,但并非因为查出了什么,而是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想要向戚云恒问个究竟。 太后脸上的面具。 因昨日过于纷乱,朱边虽然看到太后脸上戴了面具,但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他就没有多想。 出宫回府之后,朱边把当日之事重新回想了一次,随即注意到了太后脸上的面具,然后越想越觉得奇怪。 即便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也不会用这种东西去遮挡自己的容颜,太后她老人家都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更不存在这方面的避讳。 如此一来,这张面具的用途又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朱边不禁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猜想:在台阶上摔死的,真的是太后云氏吗? 第130章 见异思迁 戚云恒被朱边纠缠的时候,欧阳已经回到了自己府邸。 昨日,决定安排欧菁出家之后,欧阳便派黄朋去了趟自家府邸,通知庄管家自己今日回府,顺便让庄管家去承恩侯府给欧菁送信,让她明日到他的府里来一趟。 然而进了府门,下了马车,欧阳便从庄管家那里得知,今日的访客并非只有一个,除了应邀而来的侄女欧菁,还有一个姓沈名真人的不速之客。 “他过来作甚?”欧阳皱眉问道。 “说是为了陵寝选址的事,不好去泰华宫里找您,便来了这边。”庄管家答道,“我把他安排在客院那边了,您看您是先去见他,还是先去见菁小姐?” “当然先见沈烦人。”欧阳回了庄管家一双白眼,“菁儿那边,你派人过去说一声,让她等我一起吃午饭。” “诺。”庄管家招来一名婢女,让她去欧菁那边送信,然后便转过身来,亲自将欧阳领向沈真人所在的客院。 欧阳的府邸自打建好就没有过留宿的客人,府里的客院也一直就是个摆设。 庄管家给沈真人安排的这处院子又是府里最僻静的一处地方,平日里,只有负责打扫此地的仆役才会准时准点地过来,余下的时间,根本听不到人声,看不到人影。 但欧阳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推开院门,一阵欢声笑语便直冲耳膜。 欧阳立刻停下脚步,疑惑地朝庄管家看了过去。 庄管家也是满头雾水,赶忙使劲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习惯性地放出神识,发现院子里一共有五个人在,一个穿着道袍,明显就是沈真人,余下四个却穿着常服,正围在沈真人周围。 愣愕之后,欧阳想到一种可能,立刻收回神识,竖起耳朵。 果然,这做作的笑声极其熟悉,明显就是胡家四兄弟惯用的那种勾人腔调。 欧阳扯了扯嘴角,伸手推开了院门。 入眼的,正是一人四狐妖。 沈真人端坐在石桌旁边的石墩上,被胡家四兄弟围在当中,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胡家四兄弟双目放光,一个个全作崇拜状,听得津津有味。 ——真是不忍心打扰啊! 欧阳撇了撇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院子里立刻骤然一静。 沈真人一脸尴尬,似乎想与欧阳打声招呼,只是嘴巴张了又阖,终是没能发出声音。 胡家四兄弟的迷人笑容也不约而同地僵在了脸上,以一种不敢再笑但又不敢不笑的状态,小心翼翼地朝欧阳这边看了过来。 ——好像我是来捉奸的一样。 欧阳一阵不爽,干脆也没说话,双手一背,就这么站在原地,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们。 胡家四兄弟互你看我我看你,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四张几乎看不出差别的俊俏脸庞上很快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狡黠表情,接着就一起从石桌和石墩上滑了下来,果决而迅速地溜之大吉。 见胡家四兄弟已经跑没了影,欧阳这才慢悠悠地走到石桌旁边,往沈真人对面一坐,开口道:“国丧之际,沈道友突然到访,可是有要事相商?” “正是。”沈真人似乎没想到欧阳会直接进入正题,赶忙点了点头,收敛心神,“太后驾崩,建造陵寝一事便要提上日程。但我对风水之术只知皮毛,即便是寻址点穴亦不能胜任,必须上报给宗门,请宗门另派他人担此重任。” “你还没有上报?”欧阳挑眉问道,“可是担心我这边会有问题?” “他们许是要来京城的。”沈真人讪讪地答道。 “你可以让他们不必过来。”欧阳道,“京城又不是什么人间仙境,若是你肯多辛苦一下,主动与他们做些交流,想必他们会很乐意不到京城里来浪费时间。” “这个……倒也……确实……”沈真人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沈道友放心。”欧阳微微一笑,“我早就说过,不会让你白白辛苦。” “哪里,哪里。”欧阳这么一说,沈真人却是愈发难以启齿。 “道友不必客气,需要什么,直说便是。”欧阳笑容依旧,“制作机关的稀有材料,还是提升修为的丹药,或者人世间的荣华富贵?” 沈真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欧阳,张了张嘴,终是没能克制住心中杂念,“刚刚那四个俊俏小郎君……都是狐妖吧?” “原来你知道啊!”欧阳故作讶异地问道。 “宗门里曾有前辈豢养过狐妖,我亦有幸见过,体貌和性情与这四位小郎君都很相似。”沈真人略显羞涩地解释道, “道宗也养狐妖?”欧阳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我以为道宗一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与妖魔鬼怪乃是势不两立。” “不不不,不是斩妖除魔,是降妖除魔。”沈真人赶忙纠正,“入魔无解,必须铲除。但妖也是生灵,只要不曾为非作歹,枉杀人命,又愿意入我道宗,尊我道义,道宗便会留它们一条生路。” ——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 欧阳心下腹诽,嘴上却敷衍着回应了一句,“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不不不,道宗不常与其他宗门接触,被误解也是难免的。”沈真人这会儿明显是有求于欧阳,只是他实在不善于言辞,说来说去都说不到要点。 欧阳猜到沈真人的意图,却不想让他称心如意,至少,不能那么容易地称心如意,于是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眯眯地看着沈真人在那儿着急。 终于,沈真人绕圈子都绕不下去了,咬了咬牙,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欧阳淡定问道。 “我……我对那四只狐妖甚是喜爱,还望道友能够割爱,将它们赠送于我。”沈真人涨红了脸,似乎难掩羞愧。 “抱歉。”欧阳一句话就将沈真人的情绪送至了谷底。 但紧接着,欧阳便又话音一转,微笑道:“他们四个既非我的灵宠,也不受我约束,不过就是在我身边混吃混喝。道友若是真心喜欢他们,不如亲自与他们商谈一番。” 突然间峰回路转,沈真人不由一愣。 “道友是说……只要他们愿意……你就……不阻拦?”沈真人试探着问道。 “他们本就不是我的私有之物,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拦?”欧阳的笑容愈发灿烂,“只要沈道友能够讨得他们欢心,自是随时随地可以将他们领走。” ——只要你能领得走! 欧阳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狐狸这种生物虽然与狗是近亲,性格却是近猫,狡猾又残忍,不是想养熟就能养熟的。 胡家四兄弟虽没沾过血腥之事,但论起狡猾二字,邬大和邬二加在一起都抵不过一个年纪最小的胡小北。 即便欧阳亲自帮他们化形成人,现在都还得靠利诱才能哄着他们做事,就沈真人那点家底,即便真把这四个家伙哄了去,用不了多久,就得因为被他们败光家当而哄不下去,落得个人财——不,狐财两空。 沈真人却不知道这些。 一听欧阳不会阻拦,沈真人便琢磨起怎么把那四只狐妖收为己有。 但沈真人并不擅长一心二用之事,一时间,便把欧阳忘到了一边。 欧阳顿时生出了一肚子的恶气外加恶意。 ——还说喜欢他呢,原来就是这么喜欢的! ——就这见异思迁的速度,他家的皇帝夫人真是骑着多少匹马都赶不上! ——幸亏他没把他家管家的话当真! 欧阳瞥了身后的庄管家一眼,送了他一记眼刀。 庄管家扯了扯嘴角,轻咳一声,把沈真人的思绪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轻咳之后,庄管家却是转头对欧阳说起话来,“主子,不如我去把胡家兄弟唤回来,让他们与沈道长好好谈谈?” 庄管家这会儿也十分不爽,准备把胡家四兄弟好好教唆一番,让他们在沈真人身上狠狠宰上几刀,给自己和欧阳出出气,也好叫这个二愣子知道知道,什么叫□□——贪图美色,就会空掉荷包! “这个……合适吗?”沈真人立刻眼睛一亮。 “有什么不合适的。”欧阳笑着摆摆手,示意庄管家出去叫人——不,叫狐狸。 庄管家应声离去,欧阳则转过头来,与沈真人说起机关傀儡的事。 鬼火在半个月前就找到了丑牛的一处洞府,并让胡家四兄弟带着那处洞府里的东西先行回京,自己去了另外一处较为难搞的——丑牛死太久,洞府里的机关不是钙化就是锈死,只能强行破开,虽费了些时日,如今也已在回来的路上,再有个三五日便可抵达京城。 沈真人本就已经应下此事,这会儿又觉得自己得了欧阳“恩惠”,自是不会再有疑议,甚至答应了欧阳在他府里制作机关——既可以防止他拿了材料就跑,让欧阳这边放心,也可以让他多与胡家四兄弟接触,早日将这四只狐妖收为己有,正可谓一举两得,互惠互利。 为了方便沈真人行事,欧阳决定将他们所在的这处客院重新收拾一下,留给沈真人专用。 但在着手制作机关傀儡之前,沈真人却得先出一趟京城,去道宗最近的联络点,把戚云恒要建陵寝的事汇报上去。 庄管家把胡家四兄弟找回来之后,欧阳便功成身退,带着庄管家去欧菁那边继续打口水仗,把胡家四兄弟留在这里和沈真人互相“忽悠”。 路上,庄管家略显忐忑地告诉欧阳:沈真人和胡家四兄弟之所以会凑到一起,其实是他的疏忽。 客院这边进出方便——便于跳墙,又很僻静——即便喝醉露出尾巴也不用担心吓到哪个,半夜里出出进进也不影响别人,胡家四兄弟便经常在夜游或者准备夜游的时候在这里留宿。 但庄管家只知道胡家四兄弟经常晚归甚至不归,却不知道他们即便回府也很少住在安排给他们的院子里,更没想到他们昨晚就是在这处客院这里过的夜。 沈真人被领进院子的时候,胡家四兄弟刚刚起床,见来了生人,还是个修者,便生了好奇之心,主动上前调戏,想要找些乐子,结果便把沈真人的魂给勾了去,使沈真人生出了讨要之心。 “以后注意就是。”欧阳摆了摆手,没有深究。 沈真人虽然像是动了色心,但明显没把胡家四兄弟当人去对待,一如很多普通人豢养宠物,为的就是一个“玩”字。 可胡家四兄弟却不是普通的狐狸。 沈真人想“玩”他们,他们也一样想“玩”沈真人。 到最后,谁玩了谁,可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欧阳赶忙转过头来,提醒庄管家注意此事,莫要让胡家四兄弟玩过火,把沈真人给“玩”死了。 狐狸就算化形成人,其心性也依旧是狐狸。 它们对“玩”字的定义,与人类可是有着相当大的偏差的! 第131章 空穴来风 说服欧菁的工作比欧阳预想中轻松很多。 在得知不必剪掉长发,也不必日日茹素之后,欧菁便欣然同意,痛快得让欧阳都生出了几分惊讶。 但一起用过午膳,轻松平等地交谈了一番,欧阳便恍然得知:欧菁完全是被赵氏挑选的夫婿人选给刺激的。 这事倒是怨不得赵氏。 欧家的男人太不争气,即便只是以门当户对做标准,愿意与承恩侯府联姻的人家也是屈指可数,更何况欧菁又当着一众夫人的面摔伤了秦国公夫人,即便曾经有人动过找她做儿媳妇的心思,如今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本事,想一想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子能不能辖制住这个脾气暴躁且又身手不凡的儿媳妇。 如此一来,欧菁的婚事便难上加难,还想娶她的人家,也全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足。 欧菁从没委屈过自己,如今也依旧不想委屈。 正好欧阳又给她准备了另一条路,略一比较,欧菁便做出了选择。 说服欧菁之后,欧阳直接把她留在了府里,让她不必再回承恩侯府。 但欧阳自己却没在府里逗留,安排好欧菁之后就准备动身回宫,结果就被欧菁一通埋怨,觉得他对府里的人事——尤其是金珠,太过漠视。 “您就不能对金珠再好一点吗?”欧菁愤愤不平地问道。 “不能。”欧阳直截了当地丢下两个字,转身上了马车。 欧阳承认,他对金珠确实不够好,既不体贴,更不温柔,在府里一个月,与金珠见面的次数没超过一个巴掌,而且还都是“偶遇”到的。 但欧阳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金珠不是妻子,他也从未向金珠许诺过要给她妻子的待遇,这一点,早在金珠决定给他做妾的时候,他就已经对金珠说得很清楚了。 婚姻是契约,纳妾亦是交易。 感情不在他与金珠的交易范围之内,他许诺给金珠的,只有衣食住行。 金珠其实也记得这一点,只是欧菁却不明白。 欧菁大概是从没把戚云恒当成婶子看待,自然也不会觉得欧阳早有正妻。而金珠却是欧阳后院里唯一的女人,与欧菁相处的时间又多。不知不觉,欧菁就生出了一种错觉,将金珠与欧阳的妻子等同起来。 但欧阳自己却从未忘记。 或许,他也应该提醒欧菁一下,让她也记住这一点,省得以后嫁了人,还妄想着和夫君的妾侍做姐妹。 ——嗯,下次见面的时候,好好和她说一说吧! 欧阳斜倚在车厢内的软椅上,百无聊赖地思考起来。 就欧阳的观察,欧菁对婚姻本身并不排斥,她排斥的只是赵氏给她挑选的那些劣质男人。 只要遇到欧菁满意之人,她肯定还是想要嫁出去的。 这和彻底绝了婚嫁之心的苏素截然不同。 当然,她们二人的年纪乃至遭遇也有着天壤之别。 若是欧菁如苏素一般对男人绝了念想,欧阳肯定得怀疑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好之事。 若是苏素如欧菁一般天真烂漫,欧阳压根就不会收她做手下,更不会把她带出鬼域。 靠着一路的胡思乱想,欧阳很快就打发掉了归途中的时间。 但回到皇宫之后,欧阳便发现,有人比他脑洞更大,更能想七想八。 戚云恒郁闷地向欧阳抱怨了朱边的猜测——那家伙竟然怀疑太后不是太后,然后又表功一般地告诉欧阳,自己费了多大的口舌才让朱边打消了这种奇怪的猜疑——其实就是告诉朱边,太后脸上有伤。至于伤是怎么来的,戚云恒却没和朱边细说,只往后宫的方向暗示了一句,然后便放任他自行揣摩。 见戚云恒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欧阳翻了个白眼,什么话都没说。 说什么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晚,欧阳终于让戚云恒开了荤,痛痛快快地尝了一次肉味。 饱餐之后,两人全都没有睡意,又不想因为叫人进来送水而坏了气氛,干脆就粘粘糊糊地腻在一起,说起了闲话。 戚云恒虽然停了早朝,但欧阳出宫之后,他还是处理了一些朝政,见了些官员。 戚云恒昏倒后,欧阳给他安排的二十个负责分拣奏章的宫女太监被戚云恒保留了下来,只是做了些分工上的调整,并把分拣奏章的流程标准安排得更为严谨严密。 戚云恒其实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担心惹来朝臣质疑,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这一次,欧阳越俎代庖地替戚云恒做了选择,戚云恒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劳累下去,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并不必要的事情上,便趁此机会,将欧阳的安排继续试行下去,至少先试行到自己身体康复,若是不出问题,便把试行变成执行,甚至给万山、朱边等人也安排一些类似的协助人员。 欧阳对戚云恒如何掌控权力并不关心,只提醒他,活着才是第一要务,其次便是健健康康地活着。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该运动的时候就得运动。 “若我没有记错,自打我搬进夏宫,就没怎么见你练过功夫。”欧阳点了点戚云恒的胸口,“再这么懒下去,瘦肉可就要变成肥肉了!” “功夫又不只有拳脚一种。”戚云恒讪讪一笑,在欧阳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白日里,我虽有一些偷懒,晚上的时候,却是夜夜都在埋头苦练,哪一日都不曾有过懈怠。” “说来说去,你累倒之事竟是怪我咯?”欧阳送了戚云恒一双白眼。 “我可没这么说!”戚云恒立刻抱住欧阳,“要怪也只能怪你丢下我,住到宫外去,害得我日思夜想,孤枕难眠。” “喂喂喂,我就是随便说一句,你还真把罪名推倒我头上了!”欧阳嗔怒地瞪起眼睛,朝戚云恒的腿上“狠狠”踢了两脚。 戚云恒嘴上告饶,腿脚却也跟着动了起来,与欧阳玩起了碰撞游戏。 嬉闹了一会儿,两人终是觉得这样的游戏太过幼稚,停了胡闹,重新靠在一起,继续像成年人一样优雅闲话。 说来说去,话题便转到了秦国公府。 戚云恒原本是想闲话一下欧菁和秦国公府小姐之间的恩怨,欧阳却在他的提醒下想起了杨德江,立刻追问道:“对了,你那个金刀卫的都督把姓杨的带走之后,有没有审出些什么?” “姓杨的?”戚云恒微微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欧阳说的是谁,“想娶菁儿的那个?” “他还给兴和帝戴了个好男色的帽子。”欧阳撇了撇嘴,“不会连审都没审吧?” “呃……”戚云恒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也压根就没想要去知道。 杨德江这样的小人,实在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一看戚云恒的脸上表情,欧阳就知道杨德江没得到戚云恒的重视。 “金刀卫要是没空,不如就把他转给朱边。”欧阳板起脸,直接将不满表现了出来,“这人真没看起来那么简单,仅是能让秦国公养着他,就足以说明很多。” “说的也是。”戚云恒皱了皱眉,很快道,“明日我就把潘五春叫来问问,兴许他已经审问过了,只是没审出值得向我禀报的事情。” ——那块滚刀肉确实不太好审。 想起*术都没能生效,欧阳顿时生出了一点唏嘘。 戚云恒和欧阳在宫中琢磨别人的时候,别的人也在宫外琢磨他们。 王皇后的祖母因为夫君王绩既无官职也无爵位,本人也未曾得到皇帝册封,倒是不必像正经的命妇一般入宫遭罪。 但王夫人倒是宁愿去宫中遭罪也不愿安稳地待在家中丢脸。 自打小儿子王涣暴毙,葬礼上又闹出那么一桩丑闻,王家的境况便急转直下,王绩的很多门人弟子也因此有了理由,不再登门。 一气之下,王绩假病成了真病,如今倒是真的卧床不起了。 王绩破罐子破摔,做了撒手掌柜,王夫人却不愿就此认命,等着宫中的孙女怜悯。 王夫人其实能猜到王皇后的想法,只是对这样的想法不以为然。 在王夫人看来,王皇后想要先谋求皇帝陛下信任再孕育皇子的想法纯粹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搞错了轻重缓急。 皇帝陛下的信任固然重要,但对女人来说,尤其是皇宫里的女人,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 皇帝陛下可以有无数个女人,儿子却只能有一个母亲。 皇帝陛下随时可以改变心意,宠信他人,儿子却不能不认生母,不孝顺生母。 更重要的,皇后总有被废的危险,太后却是永远不必有此担心。 直白点说,王家把孙女送进宫,可不只是为了让她做皇后。 皇后,只是一段阶梯。 早日诞下皇子,早日成为太后,才是她真正该去追求的目标! 可惜的是,王皇后自打入了宫就再也不肯接受王夫人这个祖母的管束,而王夫人也没有能够要挟王皇后的有效手段。 王夫人原本还念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决定隐忍。 但太后驾崩,皇帝陛下决定为其守孝三年,这就意味着王皇后三年乃至四年之内都不可能诞下皇子,这也使得王夫人终是狠下心来,舍弃王皇后这枚棋子,另辟蹊径,为自家的子孙谋求晋升之路。 所谓另辟蹊径,便是从“皇帝爱男色,择优以悦之”这句传言着手。 这话虽不像是王皇后会传递给她的,却也未必就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恶意中伤。 而王夫人的手里,恰好有一个极其合适的男色。 王涣的外室子。 第132章 立身之道 第一次看到王涣那名外室子的时候,王夫人就生出了物尽其用的想法。 但那个时候的王夫人刚刚痛失爱子,心绪纷乱,仅仅只是灵光一闪便冒出来念头并不能引起她的重视。 一直到太后驾崩,王夫人才把这个念头重新记了起来,继而生出了未尝不可一试的想法。 ——那就试一试吧! 想了整整一天,王夫人终是下定决心。 然而下定决心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要进一步地谋划,准备,让这个已经更名为王倪的外室子能够有机会见到皇帝,迷住皇帝,并在迷住皇帝之后,为整个王家谋求利益。 王夫人不可能直接把王倪送到皇帝陛下的床榻上。 即便真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不可能这样去做。 取悦于人这种事并不是只有一张漂亮脸蛋便可以做到的,仅仅只是取悦于人也不足以实现谋求利益这个最终目的。 对此,王夫人可谓是经验丰富。 王家虽然禁止纳妾,但王绩少年成名,人也生得风流倜傥,身边的红粉知己从来就没断过,其中更有宁可舍了名分,以婢女之身追随王绩的痴心之人。 于是,王家虽然无妾,王夫人与其他女人斗智斗勇的经验却比很多深宅大院里的正室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基于这么多年的斗争经验,王夫人早就意识到,后院和朝堂其实异曲同工,阴谋诡计什么的,统统都是不可取的小道,想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首要一点,便是立身要正。 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立身正,方能不授人以柄,不惧攻讦。 所以,王夫人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要用私相授受之类的法子把王倪引荐给皇帝。 王夫人要做的,是给王倪灌输一身学识,让他去参加科举,中进士,走仕途。 简而言之,要让皇帝去发现王倪,而不是让王倪去勾引皇帝。 当然,这么做的话,即便王倪天资过人且根底扎实,三五年内也未必能出得了成效。 但仅看如今这位皇夫的年纪也能知道,即便皇帝陛下真的偏爱男色,也定是对“鲜嫩”二字不感兴趣。 而王倪今年不过十五,颜色再好,也脱不了稚嫩,倒不如暂且窖藏个几年,去掉浮华,养出气韵。 即便王倪几年后依旧不能取悦于皇帝,也能给王家挣得一个功名,拓展一份基业。 更主要的是,如此行事才是处处为王倪着想,方能使王倪对王家生出感恩之情,将王家的利益视为切身相关的大事要事。 而这,也是王夫人自王皇后这个孙女身上吸取到的经验教训。 ——若是当初对那丫头好一点,让她肯于乖乖听话,现在哪还需要费这么多事啊! 王夫人暗自唏嘘。 同一夜,刑部尚书朱边也在琢磨皇宫里的事情。 许是直觉,朱边总觉得太后死得太过蹊跷,巧合得简直不像是巧合。 朱边最先怀疑的是高、陈二妃。 但仔细想过之后,朱边便意识到,对她们二人来说,太后的死固然有益,可益处却十分有限,真若是为此动了手,一旦被人察觉,追查出来,便是得不偿失。 今日见过皇帝陛下,问过太后脸上面具之事,朱边更是觉得,若非有那么多人亲眼目睹了事发经过,言之凿凿地认定太后就是一脚踏空,连推搡之事都不曾遭遇,他肯定会怀疑皇帝陛下一手导演了此事—— 弑母。 听起来很是骇人,简直就是难以置信。 但朱边自打家破人亡,就一直在和“人心”二字打交道,他很清楚,这世上既有愿为子女去死的父母,也有想让子女替自己去死的父母。 骨肉,并不一定就有亲情。 更何况是本就比寻常人家更为复杂的天子之家。 朱边听说过,太后云氏一度想将皇帝陛下逐出家门,与其断绝关系,只是受到多方阻挠,终是未能成功。 昨日,朱边更是亲眼目睹了这对天家母子是如何的离心离德。 做母亲的一心揽权,完全就没想到要先问问儿子的死活;做儿子的也丝毫不曾顾及到母亲的脸面,看不出半点孺慕之情。 ——这绝对是亲生的! 朱边一边感慨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无情无义,一边又对皇帝与皇夫的有情有义生了好奇。 戚云恒对欧阳的信赖实在是超乎朱边的预料。 昏倒之前,戚云恒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欧阳叫到身边;苏醒之后,对欧阳所做的种种安排亦是毫无置疑地全盘接受。 朱边不知道戚云恒和欧阳是怎么分开的,但他可以肯定,在戚云恒逐鹿天下的十年里,欧阳可是连面都不曾露过,更不曾对戚云恒有过丝毫的助益。然而戚云恒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欧阳接回身边,认下当初的婚事,给了他皇夫的尊号。 偏偏这个时候的戚云恒尚不知道欧阳把前朝玉玺的碎片转赠与他,也就是说,这并不是酬谢一般的报答。 既然如此,戚云恒又是因为什么而对欧阳念念不忘? 仅仅只是因为欧阳的长相吗? 朱边难以相信。 更让朱边无法理解的是,他们之间的信赖竟是相互的。 戚云恒将自己的安危交托给了欧阳,欧阳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戚云恒? 欧阳在大朝会上的几次与人交锋,说到底都是为了维护戚云恒这个皇帝。 此前大闹秦国公府,欧阳也是为了给戚云恒做那开路先锋。 直白点说,皇夫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手里的快刀,说砍谁就砍谁,无需商量! 然而,飞鸟尽,良弓藏。 他就不怕有朝一日,皇帝卸磨杀驴,将今日之功劳变成他日之罪名? 朱边反复回忆,怎么都想不出欧阳哪里像是个愚忠之人。 若说痴情…… 若是痴情,当初又怎会舍陛下而去? 怎么想都不对劲,朱边自是越想越不明白。 好在,他也不需要明白。 他真正需要做的,是找出戚云恒的薄弱之处,重重地击打过去,使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国家再一次分崩离析,倾倒垮塌。 弑母,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着手点。 可惜的是,朱边虽然认定戚云恒有嫌疑,却怎么都找不到证据。 太后脸上的伤势或许是一条线索。 但随着太后装殓入棺,伺候她的人也因其失职而获罪问斩,这条线索也已经失去意义。 即便查出什么,也必然是死无对证。 毕竟,朱边不可能打开太后的棺木,把太后的尸身从棺材里拖出来重新检验。 对普通人这么做,那叫负责;对皇家人这么做,那叫亵渎! 要杀头的! 朱边斟酌再三,终是做出了决定—— 还是集中精力,先把秦国公府掀翻再说其他吧! 太后的葬礼过后,京城并没有因为暂停了婚嫁之事而静寂下来。 先是承恩侯府的大小姐欧菁打出为皇帝陛下祈福的旗号,拜了宫中的供奉道人为师,出家做了道姑,还特意在京城附近的柳县建了座道院,准备建好后便搬出承恩侯府。 不等京城中的夫人小姐把这条消息消化干净,争论出欧家小姐这是被保护起来还是被发配出去,秦国公归京的消息便抵达京城。 于是乎,大家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秦国公府这一次究竟会不会被皇帝发落上。 秦国公抵达京城的当天,戚云恒便在乾坤殿里召见了他。 见面之后,戚云恒只留了魏公公在旁作陪,将余下那些摆设一样的宫人全都遣了出去。 秦国公宋时倒是一派镇定,把夫人苗氏的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显然已经通过某些渠道,与家中人校对过说辞。 听宋时说完,戚云恒不置一词,直接让魏公公将两份表单送到宋时面前。 一份是弩车的报损记录,一份是杨德江的供述。 报损记录上记载了三辆弩车的打造时间,在何时何地送入何军,在何时何地因何损毁,报损之人又是哪个。 而杨德江的供词却是讲述了他如何用仿制的传国玉玺换取了秦国公府的门客之名。 在欧阳的提醒下,戚云恒对杨德江这个人也上了心,命潘五春仔细审问,结果便审出了真假玉玺一事的一段前因。 前朝末年,杨德江靠诗词得了兴和帝的喜爱,被赏赐了宫中行走的资格。 以此为契机,某次,杨德江离开皇宫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乘坐的马车里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一个濒死之人。 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便把一个包裹硬塞给了杨德江,然后又用余下的力气告诉杨德江:传国玉玺已毁,兴和帝不敢声张,命人仿制了一个假货,准备瞒天过海,而他便是奉命制玺的工匠。 工匠此前并未见过传国玉玺,也没把自己雕刻的东西放在心上,直到玉玺的主体雕刻完毕,开始在下面刻字,工匠才恍然惊觉:我命休矣! 为了保命,工匠决定带着玉玺逃跑。 但皇宫哪是那么好脱身的,工匠一离开匠人区便遭到了宫中禁卫的追杀,重伤且又走投无路,终是不管不顾地躲进了杨德江的马车。 仿制的玉玺自然就在包裹之中,随着这名工匠的死去而落入杨德江之手。 事关重大,杨德江怕被他人察觉,使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便以自污的方式离开了京城。 新皇登基之后,这枚仿制的传国玉玺彻底成了烫手山芋,杨德江不敢将其毁掉,也不敢继续私藏,终是寻到了秦国公的门下,以此物和此物的来历换取秦国公的庇护。 戚云恒把此事告知欧阳,得到了一个“顶多有一半是真话”的判定,但这样的判定并不妨碍戚云恒向秦国公宋时施压。 今日,宋时觐见,戚云恒便将此事和弩车的事一起抛了出来。 第133章 133、无济于事 杨德江的供述并没让秦国公宋时有所动容, 显然对此事早有准备。 弩车的报损记录却让宋时变了脸色,虽然这样的变化稍纵即逝, 但还是被一直紧盯着宋时的戚云恒捕捉到了。 “国公可能自辩?”戚云恒面如止水,沉声问道。 “臣……惶恐。”宋时垂下头,看似认罪,偏又表现出一副我很委屈、我很无辜、我很无奈的不甘之态。 戚云恒不由皱眉,“国公想和朕说的, 只有这‘惶恐’二字?” 宋时没再说话, 只将头垂得更低。 看到宋时这副模样,戚云恒很快就明白过来。 用他家皇夫喜欢的词来形容,宋时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认定了戚云恒不敢拿自己怎样——这大概也是他敢于回京的原因, 干脆省去辩解的力气,坐等戚云恒“处置”。 更让戚云恒郁闷的是, 他还真就不能把宋时怎么样。 抄家灭族是绝无可能的,甚至,连秦国公这个爵位都不能就此剥夺。 意识到这一点, 戚云恒也懒得再和宋时浪费时间,挥挥手,让魏公公将他送出宫去。 ——真想砍了这家伙的脑袋! 目送秦国公消失在殿门之外,戚云恒恨恨地想着。 但也仅仅只是想一想而已。 除非秦国公明晃晃地举起反旗,不然的话,还是寿终正寝最好,最符合戚云恒以及这个新生国家的利益。 当然, 兵权是必须收回的,人也不能再放回西北驻地。 宋时在军中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在特定场合下,甚至有越过将令虎符的可能。 但宋时的影响力还远未达到人在京城也可遥控军队的程度。 将士们认可的是宋时本人,不是宋家,不是秦国公府。即便宋时把次子留在了西北,也不可能如他一样控制住西北大军。 简单点说,宋时振臂一呼,西北驻军大概会有一半人愿意跟他起兵造反;但若是宋时的儿子如此行事,其结果,只会是被将领们一拥而上,果断拿下。 所以,只要将宋时留在京城,秦国公府就成了没牙的老虎,顶多也就是利用他的影响力去制造一些让戚云恒恶心的事端。 ……还真是够恶心的! 戚云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开始思念他家皇夫了。 若是欧阳在,肯定能想出帮他出气的法子,即便不能,也能三言两语地哄他开心。 可惜,欧阳前天便回了宫外的府邸,要等夏宫彻底收拾妥当才会重新搬回。 好在这次搬回之后,他们便又可以朝夕相守了。 戚云恒心生感慨的时候,刚刚走出皇宫的宋时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事实上,宋时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自若。 宋时这次回京就是一场赌博,赌戚云恒有没有身居高位就变了心性,赌戚云恒还认不认他曾经立下的功劳。 ——好在,他赌赢了。 宋时一边想着,一边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十年前,将戚云恒接出京城的时候,宋时并没想过要拥立戚云恒为新主。 只是那时候的西北军群龙无首,将领们各有一派人马,谁也不肯服谁,更不想交出兵权,让兴和帝这个间接害死卫国公的仇人管束。但西北军那时已是腹背受敌,北边有外敌,南边有内患。若是就这么一哄而散,各自为战,不仅会让早已虎视眈眈的北方鞑子占了便宜,更会让西北军名存实亡,沦为一团散沙,被朝廷或者乱军一口口地蚕食。 为了把西北军继续凝聚在一起,共同抗敌,抱团取暖,西北军内军职最高、势力也是最大的宋时和杨松柏达成协议,返回京城,将卫国公的独子戚云恒接到西北驻地。 当时,这就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妥协之策,谁也没指望戚云恒能如他的父亲卫国公一样为西北军的将士们撑起一片天空。宋时也和杨松柏说得很清楚,不会真的给戚云恒兵权,只是把他接过来做个摆设,让西北军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在宋时的设想里,戚云恒就是个过度,西北军的兵权迟早会落在他或杨松柏的手里。 但作为拿取兵权的代价,他们也不好卸磨杀驴,即便没能保住戚云恒,也要给老国公留下一条血脉,让戚家的香火能够延续下去。 如今回想这些,宋时只觉得脸上发烫,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在当时,无论宋时,还是杨松柏,乃至西北军中的其他将领,真的是没一个瞧得起戚云恒。 一个自小长于妇人之手,从未离开过京城这种纸醉金迷之地的小郎君能懂什么? 更何况这人还被逼着“嫁”了人,给男人做了男妻。 这样的人,即便不是一无是处,也定是胆小如鼠,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戚云恒刚刚抵达西北军驻地的时候,确实十分地乖觉老实,如宋时等人希望的那样,既不谋求兵权,更不指手画脚。 然而三个月后,宋时便发现,不知不觉,戚云恒身边的亲兵队就变成了亲卫营,人数也从十几个增加到了数百个。 三年后,戚云恒在西北军中的地位已是举足轻重,即便是宋时、杨松柏这样的老将,也只能建议,再不敢命令。 五年过去,西北军更名为东山军,其势力范围也早已超出了西北这个范畴,开始向东南方向发展。 等到第十年的时候,卫国公的儿子已经变成了华国的皇帝,宋时这些老将,亦不得不彻彻底底地弯下腰来,俯首称臣。 对此,宋时自是不甘心的。 若是当初不曾接回戚云恒,之后问鼎天下的人,或许就是他宋时了。 但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再怎么悔不当初,也都无济于事。 只是“不甘心”这三个字却如附骨之疽,使得宋时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思来想去,宋时觉得,他也未必就没了机会。 想当初,戚云恒也就是依靠着不大不小的西北军,在贫瘠的西北之地发展壮大的。 如今的这支西北军是以宋时的旧部为核心构建起来的,已经尽数掌握在宋时的手里,杨松柏等老将都被调到了别的地方,再不能对他形成掣肘。 比较起来,宋时如今的境遇可是比戚云恒当初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唯一的差别,只在于一个“乱”字。 纵观史书,还没有哪一个造反之人能够在天下太平的情况下改朝换代,所以,想要复制戚云恒的轨迹,首先就得让这个天下重新混乱起来。 于是,宋时便琢磨起搞乱天下的法子。 但这世上或许真有天命一说。宋时的种种安排全都出了这样或是那样的岔子,终是落得个功亏一篑。长子宋帆也像遭了反噬一般,身受重伤不说,更坏了要害,失了人道之能。 ——皇夫九千岁! 想起长子,宋时便想起了将长子害至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不由得怒火中烧。 若不是此人大闹秦国公府,即便库房坍塌,弩车的存在也不会暴露于世人眼下,而宋时也不必舍去兵权,冒着有可能被抄家灭族的危险回归京城。 一如戚云恒不敢杀宋时,宋时也不敢直截了当地举兵造反。 宋时很清楚,他在西北军中的威望比不过戚云恒在所有将士心中的威望,更抵不住戚云恒对各路兵马的严密控制。 他若敢举起反旗,必会遭到其他大军的围剿。 举兵之日,便是身死之时。 但在私藏禁物之事未曾爆出之前,宋时好歹还能给自己一个念想,如今却是彻彻底底地绝了念想。 至少,在他这一代是绝无可能了! 想到这一点,宋时便不由自主地迁怒到了欧阳的身上,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但报仇雪恨之前,宋时却又不得不先腾出手来,将另一个让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家伙从戚云恒的手里解救出来。 杨德江。 这是一个让宋时都想除之而后快的小人,但偏偏地,他却不能这么去做, 至少暂时不能。 杨德江的手里,可是握着他的大把柄。 相比这个把柄,假玉玺……根本算不得什么! 欧阳并未感觉到旁人的念叨。 此时的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捧着自己的脑袋——确切地说,是捧着沈真人刚做好的机关傀儡的脑袋,惺惺相惜,顾影自怜。 这样的场景,其实是很骇人的。 一个美人捧着一个足以乱真的人头诡笑,偏偏人头上的那张脸还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怎么看都是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苏素便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刚一进门便嗷地一嗓子,像炸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她这一叫唤倒把欧阳也给吓到了,手一滑,差一点就把手里的傀儡头摔到地上。 “大白天的,鬼叫什么啊!” 欧阳一边把傀儡头拿稳抱紧,一边转过自己的脑袋,朝苏素这边瞪了过来。 不等欧菁解释,丑牛沙沙作响的嗓音就从她的发髻里传了出来。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机关傀儡!” “只是个壳子啦!”欧阳把傀儡头举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脑袋旁边,“具体怎么样,要等身体里的东西做出来才能知道。” 三天前,鬼火带着最后一批材料回了京城,沈真人也结束了他与道宗的联络,正式入驻欧阳的府邸,开始为欧阳制作机关傀儡。 但沈真人并不知道丑牛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个机关傀儡的使用者乃是一介鬼修。 欧阳这边也没打算让他知道,从设计到制作,都由欧阳居中调节,没让丑牛直接参与。 直到今日,这一刻,丑牛才意外发现,自己的新身体竟然是以欧阳为蓝本打造的。 “为什么要把我的机关傀儡做成你的模样?!”丑牛恼火地吼了起来。 第134章 134、白费力气 “当然是为了省事呀!”欧阳的回答简洁明了, “你要是不满意,自己和那个姓沈的家伙说去, 让他给你再做一个。” 丑牛立刻哑火。 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法和一个人类修者正常交流。 不是生理上的做不到,而是心理上的不敢做。 虽然他们这个民族一直把先祖当成神灵一样祭祀崇拜,可若是先祖真的死而复生, 重回人世, 后裔们的选择通常只会有一个:让老祖宗再死一次,死个彻底。 直白点说,活人对死人的忌讳远胜于妖精。 妖精的需求与人类是不同的, 这就使得它们与人类之间不存在不可妥协的利益之争。但鬼修和人类却是同根同源, 鬼修需要的,人类更加需要。 更重要的一点, 妖精可以控制,一旦收服,其忠心可以延续一生, 鬼却不然。 良心都未必会有的家伙,哪能谈什么忠心? 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决定了人鬼殊途的必然结果。 作为一个曾经死而复生却又再次死掉的修者,丑牛对这一点有着难以磨灭的认知和感触,不然也不会冒着全部遗产都被欧阳掠走的危险,将制造机关傀儡的事情全权交托出去。 见丑牛不再作声,欧阳也缓了语气,“就是一张脸而已,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就算你不喜欢,也可以做张面具遮盖,又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 沈真人制造的机关傀儡可不是流水线出产的人造娃娃,哪个零件出了问题都可以直接拆下来,随意更换。 按照沈真人的设计,机关傀儡的外壳和内部器官乃是息息相关,在外壳已经造好的情况下,再想更改,只有回炉重造一途, 如此一来,损失的材料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丑牛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哼了一声,终是没再和欧阳计较傀儡的模样。 欧阳也转而问道:“你们两个过来干嘛?就是为了看傀儡?” “他是,我不是。”苏素马上撇清,“我过来是想告诉你,皇庄那边的水泥已经通过模件测试,可以正式投产了,你看是先用在皇庄,还是先给菁小姐建造道观?” 春耕告一段落之后,皇庄那边就组织人手,建起作坊,操持起了副业。 土法水泥就是其中一项。 “先在皇庄那边试用一下,没有问题再建道观。”欧阳道,“道观那边绝对不能出问题。这要是住着住着,道观塌了,那菁儿就只能假死遁逃了。” “好吧,那就先造两座房子试试。”苏素耸了耸肩,不自觉地瞥了眼欧阳手里的傀儡头。 欧阳立刻又把傀儡头举了起来,头碰头地放到自己脑袋旁边,挑眉问道:“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是,有什么好看的?”苏素其实只觉得慎得慌,故意用了个歧义词,“你又不是没照过镜子。” “镜子是二维的,哪有三维的实物看起来有冲击力。”欧阳把傀儡头移到和自己面对面的位置上,自言自语道,“看到它,我才意识到,我这张脸还真是挺好看的!” “恭喜。”欧菁呵呵一笑,“继自大之后,你又添了个自恋的毛病。” “不解风情。”欧阳翻了个白眼,挥手将欧菁撵了出去。 欧菁早就不想和他手里的傀儡头同处一室了,立刻转身闪人。 出了门,苏素见左右没人,立刻小声问道:“你真不喜欢那张脸?” “你喜欢?”藏在她发髻里的丑牛反问。 “呃……挺好看的。”苏素没忍心撒谎,“和你原来的样子不像吗?” “从没那么娘过。”丑牛闷声道。 “不算娘吧?虽然也不怎么阳刚就是了。”以苏素从家乡带过来的审美,欧阳这样的长相才能叫做俊美,而这边那些未过三十就已经胡子拉碴的美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敬谢不敏。 “你还真是喜欢。”丑牛听出了苏素的弦外之音。 “他确实好看啊!”苏素弱弱说道,“性格虽然很那啥,可脸蛋真的是无可挑剔!” “性格很那啥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那啥嘛!” “其实你连性格都喜欢吧?” “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啊?” 苏素被问出了脾气,丑牛却没了声音。 苏素倒是习惯了他的不定时沉默,干脆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走路。 过了好一会儿,头顶上忽地传来一声低语。 “我不想用他的模样抱你。” “啊?” 苏素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丑牛却又不再说话了。 苏素可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早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羞涩就已经和节操一起碎成了渣渣,对男欢女爱也不像这个世界的女人一样有着百般顾忌。 见丑牛不吭声,苏素便主动追问道:“你刚才说……你想抱我?” “……” “用欧阳的模样?” “……” “可以试试哦!我说真的!他那张脸真的很不错,正是我的菜哦!” “鬼才想要抱你呢!” “你不就是鬼嘛!想抱我就直说,你不说,我怎么会同意呢?” “住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别害羞啊,难道你还是个在室男,魔法师?” “住嘴!住嘴!住嘴!” “对了,你到底是男是女啊?我可是笔直笔直的,百合什么,敬谢不敏哦!” “纯爷们!三辈子!” “那就好……其实不是也无所谓了,反正那就是个机关傀儡,你想抱,也只能是字面意义上的抱……唔,和那么帅的脸蛋柏拉图……也不错啦!” “……我不要那个身体了。” “啊?” “我拒绝和你说话!” 欧阳并不知道丑牛险些被苏素气活。 一直到五月下旬,沈真人做好了机关傀儡,欧阳也准备搬回夏宫,便让苏素把丑牛“送”了过来,让他进入这个机关傀儡,与自己一起回宫。 自打在苏素那里受了打击,丑牛就生出了一些犹豫,再一听欧阳要把他带进宫,当替身用,立刻下定决心,宁可舍弃已经被欧阳充公的洞府遗产,也绝不肯接受这个与欧阳一模一样的机关傀儡。 欧阳顿时满脑袋问号,接着便气不打一处来。 制作这个傀儡花费的可不只是从丑牛洞府里取出来的上古材料,还有欧阳、钢金、鬼火等人的辛勤和奔波,搭进去的配料也不是个小数。 更主要的一点,为了做这东西,欧阳欠了沈真人一个老大的人情。 若不是因为欠着这个人情,早在沈真人对胡家四兄弟露出垂涎之容的时候,欧阳就一脚把他给踢飞了,哪还会容许他住在府里,与胡家四兄弟勾勾搭搭,眉来眼去。 要知道,他府里藏着的可不只是狐妖! 但丑牛犯了倔脾气,欧阳也不能把他硬塞进去。 ——丑牛能不能进得了皇宫还是两说呢! 欧阳原本就只是想要尝试一下,看看魂体藏在机关傀儡中能否通过皇宫的结界法阵,如今丑牛不肯再要这个机关傀儡,他倒是省掉了触发结界法阵的担忧。 ——爱要不要吧! 欧阳拿丑牛没辙,只能把做好的机关傀儡塞回箱子,留待自己把玩。 必须得说,沈真人的手艺真是好得无可挑剔。 只要给这个机关傀儡穿好衣服,不暴露出关节,简直就跟欧阳多了个双胞胎兄弟一般,不上手的话,很难察觉这其实是一个假人。 但也正因为做得太像了,欧阳也不由得犯了嘀咕—— 这家伙也未免太过观察入微了! 最终,这个机关傀儡只被欧阳赏玩了几日就束之高阁。 转过头来,欧阳还要给沈真人准备酬劳。 胡家四兄弟自然是不可能“送”给沈真人的——即便欧阳想送,胡家四兄弟也不肯答应。 他们四个才是真正的喜新厌旧,新鲜了几日之后,就对沈真人失去了兴趣。若不是欧阳卡住了他们的花销,不让他们出府,沈真人早就连他们的面都别想再次见到。 作为补偿,欧阳送了沈真人一颗化形丹,让他自己去寻觅可心的妖兽,助其幻化成人。 沈真人对这颗化形丹的真伪明显存有疑虑,但这东西都是从别人的洞府里“捡”回来的,用一颗少一颗,欧阳也不可能先拿一颗出来给他测试,只得又送了些炼制傀儡时剩下的材料,算是补偿不当的补偿。 解决好府邸里的一堆琐事,欧阳正式搬回了夏宫。 修缮之后的夏宫在外形上并无大的改变,但里面的格局和装潢却是焕然一新,与宫外的府邸已经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受太后驾崩的影响,欧阳最喜欢的大红大绿都被收藏起来,无论纱帐还是摆设,都只能挑选简单素雅的,让欧阳觉得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但完全没有颜色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只是浅淡一点,倒也不是不可忍受。 更何况凡事有弊就有利,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欧阳可以光明正大地丢开金饰,简朴对人,再不用一出门就要顶个黄金头冠,让自己活受罪。 欧阳回宫的时候,戚云恒特意抽出时间,亲自到夏宫这边接人。 王皇后和高、陈、吕三妃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这个时候送礼,无论名义还是时间,都有一些不伦不类,不合时宜。 王皇后送出的贺礼,其实是为了弥补欧阳归京时未曾道贺的疏漏。她那时刚刚入宫,两眼一抹黑,连身边人都使唤不动,更找不出可以作为贺礼的东西——库房钥匙不在她的手里,她总不能从梳妆盒里捡几件首饰给欧阳送去。 如今大权在握,王皇后便抓住机会,将这个疏漏补上。 有王皇后带头,余下的三妃也不想和欧阳恶了关系,更不想让皇帝陛下觉得她们不把皇夫放在眼里,便紧跟王皇后的脚步,也送了些中规中矩的礼物,聊表心意。 当晚,戚云恒又在魏公公的陪同下悄然而至。 第135章 125、昭然若揭 八月, 炎热的夏季已经临近尾声,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候。 昨晚便下了一场小雨, 太阳出来之后,雨虽然停了,气温却仍然有些偏低。 朱边刚一拉开车窗的布帘就被吹入的冷风激出一个寒颤,但还是晃了晃头,朝前方的城门处看了过去。 城门处, 一辆骡子拉的平板车正缓缓通过, 车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四个人,一对老迈的夫妻,一个带着儿子的妇人。 四人的衣着还算体面, 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 却也不见补丁,显然家境尚可, 只是明显经过了长途跋涉,三个成年人人的脸上俱是疲色,只有年幼的孩子张着大大的眼睛, 好奇地注视着京城里的街道、车马、[人]流。 看着骡车穿过城门,消失在城内的街道,朱边敲了敲车门,让自己乘坐的马车加入到出城的序列中去,然后转过头来,对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说道:“多谢了。” “谢字就免了吧。”男子道,“好话说得再多, 我也不会再给您折扣。” 这名男子穿着京城里最常见的布衣布衫,相貌也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特征可言,典型的进了人堆就再也别想找到。 “老规矩,明日去我府里结账便是。”朱边浑不在意地说道。 男子点点头,便欲推门下车,但手指刚一碰车门便又转过头来。“若是接下来还要我们出手,钱款另算。” “不必了。”朱边呵呵一笑,“他们来了,这就够了。” “……搞不懂你这家伙。”男子撇了撇嘴,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城门口处的人潮之中。 他一走,朱边立刻收起笑容,眯起双眼。 刚才坐在驴车上的四个人乃是一家子,年长的夫妻是公公婆婆,妇人是他们俩的儿媳妇,男孩是他们的孙子,而他们的儿子姓杨,名德江,如今正关押在金刀卫的私牢之中,已经在里面待了数月之久。 杨德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即便是朱边也曾一度这样认为,直到秦国公宋时亲自找上门来,拿出重礼,请朱边想法子把人从金刀卫的牢狱里救出来。 朱边立刻对这人生出了兴趣。 但他们的皇帝陛下显然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朱边费尽口舌,也没能让皇帝放人或是将人移交给刑部。 朱边很快想到,杨德江其实并未触犯律法,是皇夫九千岁擅自将人捉了起来。 只是他想和皇帝陛下掰扯道理,皇帝陛下却与他胡搅蛮缠。 朱边以发动言官弹劾皇帝陛下对臣民行私刑作威胁,皇帝陛下就两手一摊,告诉朱边: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你先拿出我囚禁了这人的证据再来跟我说话。 如今的律法尚不存在公诉这一概念,更不允许以下犯上,臣子状告皇帝。 即便是告御状,也不是随便哪个正义路人都能够代人出头的。 言官虽然可以谏言,但皇帝也可以不理,而刑部却不能擅自立案调查。 于是,当皇帝陛下铁了心跟朱边使浑的时候,朱边还真就拿他没辙。 一怒之下,朱边做出决定—— 将事情闹大! 拿定主意,朱边依旧从杨德江无罪被囚这一点下手,只是不再亲自出面和皇帝陛下纠缠,转而调查起杨德江的家人所在。 杨德江虽然不曾有过功名,但也曾在前朝为官,包括籍贯在内的身份资料亦被登记造册。 如今这位皇帝又是兵不血刃进的京城,这些前朝官员的资料典籍全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也给朱边的调查提供了便利。 让朱边愕然的是,调查的过程虽然一帆风顺,调查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根据前朝典籍记载,杨德江父母双亡,乃是由同族一位寡居的叔母抚养长大,在杨德江获得官职的时候,这位叔母也已不在人世,杨德江正是为了给她守孝才错过了那一届的科考。 在这份记录中,杨德江尚未婚配,也没有什么妻子,自然也不存在子女。 ——是杨德江在撒谎,还是典籍上的记载存在问题? 朱边立刻对这人生出了更大的好奇,马上请来自己常用的线人,掏钱雇他们去杨德江的祖籍——典籍上记载的那处走上一遭,看那里到底有没有杨德江这人。 这一来一去便花掉了月余,线人带回的结果也如朱边预料—— 籍贯是假的,当地根本查无此人,更无寡居叔母抚养隔房侄子的事情。 朱边立刻动身去找秦国公宋时,假惺惺地告诉他,自己在杨德江的事情上已经无能为力,其他人更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对皇帝陛下施压,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杨德江的家人出面,到京城里告状,逼迫陛下放人。 然后,朱边就发现,秦国公宋时竟然也不知道杨德江还有家人。 ——你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为何还要孜孜不倦地设法营救? 朱边的疑心立刻又膨胀了一倍。 在这一个月里,秦国公宋时一直不曾放弃对杨德江的营救,不仅求到了他的门上,买通了数个言官,更对金刀卫那边使出了大把力气,得到了一次与杨德江面谈的机会。 这是打算在不决裂的前提下,与皇帝陛下撕破脸? 这个杨德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价值? 要知道,秦国公府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窘境,杨德江即便算不得是罪魁祸首,也称得上是罪魁祸首之一。 皇帝陛下看似没有下狠手,将秦国公府抄家灭门,也没撸掉秦国公府的爵位,但在五月敲定的爵位传承议案中,三个国公府虽然全都得到了世袭罔替的封赏,但鲁国公和翼国公还有可免一死的丹书铁劵,秦国公却没有这份殊荣。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你已经把这个机会用掉了。 如此一来,其他朝臣也不好再帮秦国公诉不平。 这丹书铁劵就是个荣耀,谁要是敢跟皇帝索要,那才真是找死——好端端的,你要免除一死的东西作甚?真准备生乱作死不成?! 但秦国公府最大的损失却是兵权。 因为私藏禁物一事,皇帝陛下虽然只判了他失察之罪,却也因此拿走了他西北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将他留在京中养老,连他还在西北的次子宋巩也被降职留任。 旨意下达之后,秦国公府的那位名叫宋晴的小姐便香消玉损,连夜暴毙。 朱边当时就觉得宋时一家的脑袋简直进了水—— 要死也该是和九千岁对峙过的宋帆去死,弄死个孙女算什么事啊? 这么做,除了向皇帝示威,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宋小姐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但秦国公府里若是没有藏着禁物,她闹出的那一桩事,不过就是一桩口水官司,根本引不出接下来这么多的后续。 但父母杀子本就无罪,即便宋小姐并非“自尽”而是被“自尽”,旁人也只能指责宋家人不慈,不能将其扭送官府。 虽然没能从秦国公宋时那里问出杨德江的家人所在,但宋时的种种反应却让朱边生出了一连串的假想,甚至怀疑起了杨德江与宋时的关系,觉得他有可能是宋时的私生子。 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朱边否决。 杨德江的相貌、身形都与宋时相距甚远,若真是亲子关系,宋时也不会让他在京城里独居,总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再加上朱边这时已经从皇帝的口中得知,宋时弄出的假玉玺其实是杨德江所献,但宋时对此却并不担心—— 朱边顿时觉得,杨德江的手里,肯定还握有更大的秘密。 如此一想,朱边愈发地心潮澎湃,欲罢不能。 于是,朱边又把自己常用的线人找了来,让他帮忙盯着秦国公府那边的动静,而他自己则重新调查起杨德江的真实来历。 得了朱边提醒的秦国公府果然迅速展开调查,只是他们似乎并不擅长这方面的行动,朱边这边都已经根据杨德江的口音、习惯乃至餐饮喜好推断出了他的真实籍贯,秦国公府那边仍然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无奈之下,朱边只能将“好人”做到底,再次雇人到他推测出的地方走上一遭。 这一次,朱边终于找出了杨德江的真正来历。 此人确实姓杨,真名也叫德江,但与秦国公宋时并不存在什么亲缘关系。只是据当地人讲,他们这个杨家与前朝的国丈——继国公嫪信乃是远亲。杨得就是登门拜寿的时候,得了继国公的青眼,被继国公留在京城里当官发财了。 这事一度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只是随着改朝换代,前国丈变得一文不值,杨家也从人人称羡的对象变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据线人调查,杨德江自打去了京城,只给家人送过一笔钱财,留下了自己已在京城做官的消息,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联系。改朝换代之后,杨家人一度以为杨德江已经身死殉国,只是同样没有证据,倒也不曾为他披麻戴孝。 在确认了杨德江的真实身份之后,那名线人就拿出伪造的信函和一笔不菲的钱财,称杨德江在京城遭了歹人诬陷,蒙冤入狱,眼见着昭雪无望,便委托他这个旧友,将遗财送回了老家。 线人没提让杨家人进京告状的事,只以感慨的语气陈述了杨德江的窘况,并随口告诉杨家人,若是杨德江获罪,那他们一家都要跟着遭殃,即便不曾满门抄斩,家中的子孙也不可能再去科考为官,改换门庭。 或许是觉得天上不会掉馅饼,谁也不会无缘无故给不相干的人送钱,杨家人丝毫也没怀疑此事有假,略一商量便决定举家进京,去告御状,救杨德江逃出囹圄。 一切都如朱边的计划进行着。 但就在等待杨家人入京这段时间里,朱边随手追查了一下前朝国丈继国公嫪信的近况,结果便发现,嫪信的祖籍所在竟然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嫪家人聚居的庄子被人烧成了灰烬,里面的人,从老到小,竟是无一幸免。 似乎是觉得此案难以告破,当地的知县只是聊聊一笔,将其判定为那时极为常见的山匪作乱,然后请求上官派兵剿匪。 但朱边仔细阅读了案卷,越看越觉得这像是一起恶意的仇杀。 更重要的是,此案的受害者明显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又和继国公嫪信一个姓氏,即便不是一家,也极有可能是一个宗族。 于是,通过一个小人物,前朝的国公和本朝的国公便被联系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重感冒,脑子成了浆糊,存稿也被耗光了…… 看官大人们也请保重身体。 第136章 136、朱边私访 朱边今日出行并不只是为了确认杨德江的家人是否抵达京城。 今日并非休沐, 朱边乃是打着去皇庄微服私访的旗号离开了刑部衙门,这才“恰好”赶在杨德江一家进城的时候, 将他们“瞧”个正着。 如今人看到了,朱边也就该去做“正事”了。 但朱边不知道的是,从他马车里下去的那个家伙,在城里绕了一圈便去了金刀卫下属的一处产业,将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金刀卫都督潘五春。 听完这人的汇报, 潘五春立刻将事情记录下来, 上报给了皇帝陛下。 而这个时候,朱边刚刚来到皇庄附近。 如今的皇庄已经与年初的时候截然不同。 皇庄外围种满了果树,虽然还不够粗壮繁茂, 却也足以阻碍普通人的视野, 让人无法一眼看穿树林另一边的景象。 朱边的马车刚一靠近这篇果树林就被巡逻的禁军给拦了下来,冷冰冰地告知车夫:前方乃是皇家禁地, 禁止外人擅入,赶紧调头折返。 态度很不客气,但也仅此而已。 朱边下了马车, 来到这些穿着禁军衣袍的军士面前,笑呵呵地告诉他们,自己是过来走亲戚的,结果话一出口,便换来这些军士看白痴一样的鄙视眼神。 朱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存在不妥。 朱边正打算想法子自圆其说,这些军士却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妨碍巡逻,留下两个人与他周旋,余下的沿着既定路线继续前进。 留下的这二人也没跟朱边废话,直言道:“朱尚书,您也别编瞎话唬咱们了,您若是想进皇庄,回去向陛下求道圣旨便是,何必为难咱们。” 朱边不由一愣,“你们认得我?” 两名军士笑而不语。 看到他们的表情,朱边觉得这应该不是一次巧合,干脆道:“既然你们认得我,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皇庄我可以不进,但有些事我得问个清楚。” “朱尚书,此处行的是军令,有些事,即便您问了,我等也不能作答。”其中个子稍高的那名军士拱手道,“您还是回去求一道圣旨,我等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就想问问,最近在这附近失踪的人是不是被你们抓走了?”朱边只当没有听见。 自打入夏,京城外郊就时不时地有人失踪,京兆府尹那边一调查,发现失踪之人几乎都是在皇庄附近没的踪影。 京兆府尹觉得这事不太好办,又不想在不知事态严重与否的情况下惊动皇帝,就找上朱边,请他帮忙调查一下。 朱边也生了好奇,正好线人那边又通知他,杨德江一家即将抵达京城,他便两件事凑在一起做了,互相打个掩护,正大光明地翘了班。 听到朱边这么一问,两名军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个子稍矮的那个直接抬起手来,指着自己两侧的果树林,“您看到这片树林没有?像您一样,被我们在树林外面拦下来的,撵走了事;若是不听劝,私自进了树林,甚至到了树林另外一边……呵呵,那就怪不得咱们了。” 朱边微微一怔,随即皱眉,“总不会和私闯皇宫一样处置吧?” 私闯皇宫,那可是死罪,杀无赦。 两名军士没有回答,只再一次强调了自己的职责所在,请朱边回去求皇帝陛下许可。 见两名军士口风很严,此事又似乎不那么简单,朱边便压下心中好奇,准备去宫里找皇帝陛下问个清楚明白。 但不等他转身回到马车,皇庄里面就奔出三匹骏马,上面骑着三个太监,为首的一人年纪最轻,似乎只有十五六岁。 “哟,朱尚书!”为首的年轻太监一看到朱边便立刻拉住缰绳,停了下来,然后翻身下马,来到朱边面前,向他见礼。 “你是……”朱边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咱家姓黄,单字一个朋,在九千岁身边做事。”小太监黄朋笑嘻嘻地答道。 “黄内侍。”朱边想了起来,确实在欧阳身后见过他几次,只是他个矮,年轻,很不起眼,也没给朱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朱尚书。”黄朋半开玩笑地回应了一声。 这一声稍稍有些失礼,但黄朋年纪小,长相也不讨人嫌,身份又比较特殊,朱边也不是喜欢计较这种小事的,听到黄朋回应,只是一笑置之。 黄朋则继续问道:“什么风把您给吹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你可知这皇庄附近经常有人失踪?”朱边眼睛一亮,马上反问。 “失踪?”黄朋微微一愣,马上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您是为这事来的?” “正是。”朱边点头。 “这事吧,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黄朋挠了挠头,“要不,您跟我进去看一眼,我慢慢给您解释?” “能进去?”朱边不由生出些许讶异,转头看向一旁的两名军士,却发现他们的脸上并无惊容,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得走些手续。”黄朋笑嘻嘻地补充道。 黄朋所说的手续是一份出入登记和一份保密协议。 出入登记上除了要签下朱边的名字,还要黄朋这个领入者也一起签名,为朱边作保,而这大概就是那两个军士听到黄朋要带朱边进去却不曾露出惊容的原因所在——不是谁都有资格做这个领入者,为别人作保的。 至于保密协议,在朱边看来更像是一份警告,让签署者知道泄密之后将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这里还有机密?”朱边签好名字,抬头向黄朋问道。 “天家无小事。”黄朋的回答似是而非。 黄朋领着朱边签字的地方乃是果树林中的一处屋舍。 这处屋舍就建在路边,没有讲究什么坐北朝南一说,正厅的大门就对着路面,左右两间厢房,左边的屋子里似乎有两个看林子的农人,右边的屋子里是几名军士。 两伙人的模样似乎都很放松,这让朱边觉得此地似乎是个轮值休息的地方。 签字画押之后,黄朋把自己带来的两个太监以及朱边的马车和车夫全都留在了林中屋舍,自己亲自领着朱边,步行穿过林子,朝道路的另一端走去。 很快,犹如画卷一般的农田便映入眼帘。 眼见着秋收在即,皇庄的农田已是一派丰收景象,而且庄稼的长势远比朱边印象中的更加茁壮挺拔。 只是略一观察,朱边便发现农田里的庄稼只有一少部分是粮食,余下的都是菜蔬和不知名的作物。 “那边种的是什么?”朱边立刻问道。 “那边?”黄朋顺着朱边的指向看了一眼,很快答道,“甜菜,可以吃,也可以制糖。” “甜菜是什么菜?”朱边追问。 “朱尚书见谅。”黄朋呵呵一笑,“您可以随便问,但咱家却不能随便答。不过呢,光是能制糖这一点,您也该知道,这是好东西。” “新庄稼?”朱边心下一动,“保密就是为了这个?” “不止。”黄朋道,“皇庄里种的新庄稼不只一种,有些还是暂且不宜外流的。但这世上总有些见了便宜就想占的家伙,看到好东西就想据为己有。您说的失踪,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想进来偷种子回去私自培育的,还有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是想要偷伐果树回去当柴火烧的,余下的那些……呵呵,就是其心可诛了。” “这些人……现在何处?”朱边试探着问道。 “您放心,都活着呢!”黄朋道,“皇庄里用人的地方多,可不会随意浪费人命。” “……”朱边听得嘴角一抽。 好好一句话,咋就被这家伙说得那么奇怪呢? 人命又不是东西,怎么能和浪费这个词扯到一起? 朱边这边暗自腹诽,黄朋已经带着他穿过农田,朝着一片被高墙围拢的区域走去。 这一处的防卫明显比果树林那边还要严密,出入的大门要再次登记画押,高墙之上还有穿着禁军衣袍的军士在站岗放哨。 但越过高墙,朱边看到的却不是什么军营,而是一处平平常常的……镇子。 没错,是镇子,不是庄子。 高墙之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只是里面的房子全是清一色的瓦房,甚至还有不少二层高的建筑,工工整整地立在道路两旁,其中夹杂着商铺店面,怎么看都不像是农庄该有的模样。 镇子中有两条交叉成十字的主干道,最中间的交叉点是一处可供集会用的小广场。 朱边跟着黄朋,沿着其中一条街道漫步前行。 然而一踏上这条路面,朱边就觉得脚下的触感有些怪异,既不是泥土,也不是砖石,但比泥土坚硬,比砖石更加平整。 低头一看,朱边发现脚下的路面竟是灰色的,乍一看很像干透的泥浆。 “这路……” “您别问。”黄朋又是呵呵一笑,“您问了,我也不能说。” 朱边扯了扯嘴角,将疑问暂且收回心里,继续和黄朋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朱边又注意到一件事。 他的周围似乎有些过于安静,几乎听不到人声,看不到人影。 “这里没有人住?”朱边略显迟疑地问道。 “这边不是居住区。”黄朋话一出口便意识到朱边想问的可能不是他所回答的,赶忙解释道,“您是觉得这里人少吧?现在是工作时间,大家全都忙着呢,哪有空闲在街上闲逛啊!” “全都忙着?”朱边愈发疑惑,“再怎么忙,也不会连个妇人孩童都看不到吧?还是说,皇庄里现在都是男丁?” “妇人和孩子也忙啊!”黄朋一脸的理所当然,“妇人要干活,孩子要念书,就是老人,只要还能走动的,这会儿也都有事情要做。”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吧?”朱边讶异地看向黄朋,但马上就记起黄朋刚刚说过的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追问道,“念书?皇庄里的孩子也要念书?” 第137章 137、大同世界 “陛下圣明, 九千岁仁德。”黄朋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皇庄之内, 所有五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均可免费入皇庄书馆就读。” “这些孩子都去读书了,那皇庄将来又该由何人耕种?”朱边愈发费解。 “您想多了。”黄朋失笑,“这天底下的读书人多了去了,当中又有几个能像朱尚书一样位极人臣?别说做官了, 就是过阵子, 入京考进士的,那也都是万里挑一才争到的资格。而皇庄里教的,不过是些粗浅的学识, 让他们能认字, 能写字,能做些简单的算术, 不做睁眼瞎,不会卖了东西还得让别人帮自己数钱。” 说到这里,黄朋话音一转, “当然了,若真有那适合读书的好苗子,那也不好让他在这皇庄里被白白蹉跎,肯定要送到正经的书院里,让他读些正正经经的经史文章。” “他们可是……”朱边话未说完就自己住了嘴,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这里住的都是佃户,而皇家的佃户其实就是农奴, 其身份也在奴籍,按律法是不允许参加科考的。 但也正因为他们是皇家的奴婢,到底能不能参加科考,能不能做官,其实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有些古板的官员或许会觉得这么做乃是违制之举,但朱边心大,而且心底深处也更加信奉“能者居之”这样的观点,若这皇庄真能走出几个进士,他倒是不介意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能过去看看吗?”朱边向黄朋问道。 “您跟我来。”黄朋停下脚步,将朱边引向旁边的一条小巷。 皇庄的书馆建在东南方向,是一处占地颇大的院子。 黄朋将朱边领进门的时候,再一次地在门房处签字画押,只是这一次没用朱边一起签名,他自己就把两人的名字写完了。 “看来此地没什么秘密。”朱边打趣道。 “这里是读书明理的地方嘛!”黄朋也笑了起来,“道理一事,自是无不可对人言。” 说话间,两人已是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建筑很像是一个山字,完全没有亭台楼阁之美,方正到了粗犷的程度,但一看那挺直的墙壁,厚重的瓦片,就知道这房子造得很是结实,再一看房屋的体积还有窗户的大小,里面的空间也定是相当地宽敞。 院子里也有树,但和皇庄外围的果树一样,明显都是新栽种的,个子矮小,枝叶稀疏,而且比外面的街道还要安静,只能听到虫鸣鸟叫。 黄朋向朱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他朝山字的一侧走去。 因这会儿天气并不算冷,书馆的窗户大多敞开着,朱边和黄朋站在外面就能看见书馆里那些正在读书的孩子。 他们并不像外面的学子那样摇头晃脑,但坐姿却是更加端正挺拔,让朱边莫名地生出了这里面坐了一群娃娃兵的错觉。 ——或许不仅仅只是错觉。 朱边眯了眯眼,他发现所有的孩子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髻,脸蛋上的表情也都相差无几。 再仔细一看,朱边又发现孩子手里的书本、笔墨纸砚也都是一模一样的。 ——真是如军营一般。 朱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惶恐。 在这里,人和人,似乎没了差别。 若是天底下的孩童全都这般长大,那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朱边并没能真的想象出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但仅仅只是如此一想,便让他不自觉地背脊发寒,冒了冷汗。 但很快,朱边便晃了晃头,回过神来。 这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并不是想一想就能出现的。 孩子身上的衣服,手里的书本笔墨,乃至[屁]股下面坐着的桌椅板凳,身处的屋舍院落,那可全都是钱!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让全天下的孩子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朱边稍稍松了口气,跟着黄朋,绕着中间的山字建筑游览起来。 绕到院落一侧的时候,朱边就发现这里的空地上摆了不少做成动物模样的古怪器具,但能让他辨认出名字的,只有秋千一种。 “这里是……”朱边不由生疑。 “啊,给孩子们嬉戏的地方。”黄朋答道,“那个大象模样的,叫滑梯,可以从一侧爬上去,从另一侧滑下来。旁边那个像是两个蜻蜓拼一起的叫跷跷板,两边都能坐人,一上一下,挺好玩的。” “这……这就不怕他们玩物尚志?”朱边目瞪口呆。 “先生们也这么说过,但九千岁说了,大人才能学以致用,小孩子,得在玩耍中学习。”黄朋摇头晃脑地说道,“再说,志向这东西,本就不是人人都需要有的。” “这话有些荒唐了吧?”朱边觉得自己就够特立独行了,但即便是他,也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言辞,“若是天下人全都没了志向,那……” “会怎样?”黄朋嘻嘻一笑,“当然是会太平。” 朱边顿时噎住,想要反驳,却又发现他竟然无从反驳。 “九千岁说了,若是天下人全都好吃懒做,得过且过,这世界反而会少了争端,没了战事。”黄朋不无得意地继续说道,“但反过来,若是天下人全都胸怀大志,志向高远,那世界就要彻底乱套了——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不可能人人都是丞相尚书,总要有人做小吏,当老百姓。”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朱边苦笑起来。 黄朋嘿嘿一笑,接着却是话音一转,“当然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做几个玩具又费不了多少东西,就当给匠人们练手了。” ——怎么听起来最后这句话才像是关键? 朱边一阵无语。 离开书院,恢复了镇定的朱边又向黄朋问起了女人和老人的下落。 孩子可以念书,他们又可以做些什么? “女人嘛,当然是缝缝补补咯!”黄朋如此说着,将朱边领到西南边的街区。 一到这边,街道两边的院落就变得庞大起来,院墙也开始连绵不绝。 “这边都是作坊。”黄朋指着街道两边的院落介绍道,“虽然还没什么规模,但也都按照九千岁的要求运作起来了——比如这个,是酿酒作坊,和它挨着的是制糖的作坊,再前面一点是榨油的作坊。” 说话间,黄朋把朱边领到了一座围墙比周围高出半截的院子旁边,却没带他进去。 “女人多在这里干活。”黄朋道,“但这里面全是女人,我自己进去倒是没什么,却不好带您一起进去。” “她们在这里……做什么?”朱边好奇问道。 “具体做什么,我不好跟您解释,总之没超出女织的范畴——对了,您记得书馆里的学童吗?他们身上的衣服就是在这里缝制的。”黄朋道,“如今的皇庄,也就是婚丧嫁娶这类特殊场合里的衣服需要自己缝制,平日里的穿着,都是作坊里发放,或是到成衣店里购买。” “买?”朱边大吃一惊。 在朱边的认知里,普通百姓家的衣服不仅是自己缝制,甚至连做衣服的布料都多是自己纺织,能买得起衣服的,起码得是富户甚至地主这一级别。 但这里……这里住的不都是穷苦佃户吗? “您别吃惊,在皇庄里买东西的价格和外面可不一样。”黄朋赶忙说道。 “再怎么便宜,那也是要钱的吧?”朱边皱眉,“他们……有钱?” “都是拿月俸的,怎么会没钱呢?” 黄朋一解释,朱边才知道,皇庄里的佃户,如今大部分都是拿月俸的,即便是没能力在作坊里做事,只负责耕地种田的,每月也有一定数额的补助,数量虽然不多,但皇庄里需要花钱的地方本就有限,又没有税收压着,这些收益便积少成多,让佃户们有了花销的胆量。 “皇庄如今有收益吗?这么做,不亏钱?”朱边越想越不明白。 “九千岁说了,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把人养好了,人才能更好地干活。”黄朋一本正经地答道,“再说,皇庄里的东西多是自给自足,佃户们在皇庄里赚钱也在皇庄里花钱,一圈下来,钱还是在皇庄里面,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实黄朋没说实话。 如今的皇庄虽然还没将先期投入全部收回,但每月的营收已经大过了支出,只是其中很大一部分收益来自皇宫和朝廷,这是九千岁不想让人注意——至少现在不能让人注意到的。 若是朱边经常在衙门里用午餐,他就会知道,最近两三个月里,六部衙门提供的免费伙食改善了许多,清汤寡水里增加了不少的禽蛋果蔬,就餐的方式也出现了改变,从随意吃食变成了限质限量。 但朱边一向视衙门提供的那顿午膳为猪食,每日都让家中奴婢送来餐盒。而膳食这一块也轮不到他这个尚书去操心,即便出现改变,也无需经过他的批准。 如此一来,朱边自然也就不会想到,皇庄已经在他们这些官员的身上赚到了第一桶金。 把围墙内的街道挨个逛过,朱边终于确信,皇庄里确实没有闲人。 小孩子要读书,男人女人都有活干,老人也有在田间巡逻等力所能及的事情要做,即便真有闲着的,也不好意思在大家全都忙碌的时候去街上抛头露面,惹人非议。 但看过之后,朱边却又生疑。 “那些失踪的人被你们安置在了哪里?”朱边问道。 “当然不在这里。”黄朋道,“这里可是给守规矩的好人住的地方,他们那些不守规矩的坏人,哪有资格在这里享福?” “不能直接说?”朱边听出了黄朋的意思。 “朱尚书见谅。”黄朋又是嘿嘿一笑。 “行了,我不为难你。”朱边撇了撇嘴,决定入宫去找皇帝。 第138章 138、先制人 欧阳得知朱边去过皇庄, 已是当天下午,黄朋返回夏宫的时候。 欧阳并没有对此事做出什么反应, 依旧懒洋洋地躺在床边的贵妃榻上,像猫一样享受着下午的最后一点阳光。 皇庄那边的情况都在欧阳的预料之中,真正让欧阳惊讶的是,朱边竟真把杨德江的家人弄了出来,还给骗到了京城。 庄管家虽然没能在朱边家里安插眼线, 但闲不下来的鬼火却主动请缨, 接手了监控朱边的任务。当朱边得了秦国公宋时的委托,准备在杨德江身上搞事的时候,鬼火第一时间便将此事通知了欧阳。 欧阳其实只想继续作壁上观, 看朱边到底能搞出什么事情。 没曾想, 事有凑巧,朱边雇佣的线人竟然就是张木匠和郁骨头的手下, 如今已经被纳入金刀卫,而且还得了金刀卫都督潘五春的重用。 这人原本是想把朱边当护身符用的,但经过张木匠和郁骨头的遭遇之后, 他便恍然惊觉:这样的关系哪是什么护身符,根本就是催命符才对! 朱边再次雇他做事的时候,他便果断将事情汇报给了潘五春,以此表示自己洗心革面,效忠朝廷的决心。 事涉刑部尚书,潘五春不敢怠慢,马上又将此事禀告给了戚云恒。 戚云恒不免一顿恼火, 转头就将此事抱怨给了欧阳。 然后,欧阳便把朱边的计划又“知道”了一次。 当晚,戚云恒来夏宫的时候,欧阳又从他的口中听说了一次朱边私访皇庄的事,接着又再次得知,杨德江的家人已经抵达京城。 经过两个多月的冷静,戚云恒对朱边倒是没有最开始那么生气了。 朱边委托线人调查的事情多与刑部的案件相关,与朝堂、政局、皇权没有牵扯,开始调查秦国公宋时也是因为怀疑他心怀不轨,对皇帝不忠。总体来说,虽有一些剑走边锋之嫌,却也算不得多大过错。 唯有杨德江一事让戚云恒懊恼不已,朱边明显是在与他置气,非要糊里糊涂地把律法置于皇权之上。 “那你准备怎么办,等着杨家人告御状?”欧阳问道。 欧阳对继国公嫪信、秦国公宋时、庶人杨德江之间的猫腻毫无兴趣,也不觉得这些人之间有什么事是他必须调查清楚的。在欧阳看来,只要将这些家伙从**上消灭干净,即便他们之间真的酝酿了什么阴谋诡计,也定会因为主谋者的消失而灰飞烟灭,毫无意义。 所以,若是戚云恒没有额外的计划,欧阳就准备动手宰人了。 “御状,也不是什么人想告就能告得成的。”戚云恒冷冷一笑,“正阳门前的那段路,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律法存在的意义在于维持秩序而不是维护公平。 若是某些人的所作所为破坏了秩序,自然也就别想从律法那里获取他们期待的公平。 “那也不能一直傻等着,以所谓的不变应万变吧?”欧阳道,“若是秦国公真与杨德江之间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定是要想方设法将杨德江的家人控制在手里的。” “当然要先发制人才是。”戚云恒笑容不变,显是已经有了安排。 见戚云恒心有成竹,欧阳便没再多言,转而提了提皇庄的事,让戚云恒早些把那些好管闲事的官员打发掉,省得一个个都如苍蝇一般,闻风而至,让皇庄那边不得安宁。 “我记得,重檐曾经说过,皇庄其实是不怕人看的,尤其不怕官员去看。”戚云恒道。 “他们看不懂的。”欧阳肯定道。 皇庄里最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其实是那个想赚钱就赚钱、想亏本就亏本的账本。但皇帝的账本是轮不到大臣去查的。若是哪个大臣敢说他要查皇帝的账本,那就别怪皇帝把他一撸到底,甚至抄家流放。 究其原因,无外乎两个字:僭越。 至于目前看管最为严密的水泥作坊,那就更不是一群只会摆弄笔杆子的文官能够看得懂的。即便把水泥的原材料全都摆放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明白石头磨成灰再加水凝结成的泥块怎么竟会比直接开采出来的石头还要坚硬,而且还可以随意塑形。 余下的甜菜种植、羊毛纺织,则是原本就要推广出去的,更加不怕被人窥探学习。 “既然如此,不如寻一个合适的日子,让他们全都过去看个清楚明白。”戚云恒道,“他们这些官员在意的原本也就是‘不知情’这三个字,只要让他们明白,皇庄确实有机密的东西,有保密的价值,自然也就不会多管闲事,为那些贪婪者张目。” 被皇庄拘禁的那些失踪者并非都是“误闯”,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听说了皇庄的日渐兴旺而生出了窥探之心,想要从中牟取私利,中饱私囊。而这些刻意闯入的窥探者中,又有大半乃是世家、官员派过去的探子,在戚云恒看来,比那些想占小便宜的普通百姓还要可恨,可恶,可诛。 戚云恒如今想做的,就是把这些其心可诛者的脸皮撕开,让他们的居心暴露在阳光之下。 在价值观上,世人虽有家国天下和天下国家之争,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均是把个人利益踩于脚下。 只要皇帝能够证明自己在做的事是有利于国家、朝廷和绝大部分百姓的,小部分人的损失和不受益便可以忽略不计,哪怕这个损失不仅仅只是财产、权益,还有自由和生命。 所谓当官要为民做主,也是要以“民”为前提的,作奸犯科、损害国家利益者,从来都不在“黎民”的范畴之内。 “你来定时间吧。”欧阳明白戚云恒的意图,“定好之后,直接让黄朋过去安排一下就是,反正又费不了什么事情。” “那就定在下次休沐好了。”戚云恒不想因为一件琐事影响到朝堂的日常运转,于是便想也不想地占用了朝臣们的休息时间。 说完,戚云恒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若是重檐能把治理皇庄的本事用于治理国家便好了。” 戚云恒几乎每月都会去皇庄里巡视一次,对皇庄日新月异的变化以及变化的速度感慨万千,亦不可避免地幻想过,若是能把欧阳治理皇庄的法子推广到全国,让天下百姓都能如皇庄里的佃户一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那华国的兴旺定是指日可待,而他也定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 可惜…… “早跟你说过了,让一千人过好日子和让一千万人过好日子就不是一个概念,管理一个庄子和管理一个国家也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欧阳一如既往地泼了冷水,“这就跟良将和名帅一样,其中果然有可以相互借鉴的通用之处,但照搬复制却是绝无可能。” 皇庄的变化主要源自于“资源整合,统筹规划”这八个字。 可皇庄乃是皇帝私产,皇帝在这里可以做到真真正正的说一不二,一言九鼎。在这个方圆之地里施行一个政策,那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情,根本没有额外的负担。而皇庄之外的地方却做不到这一点,那里有世家,有宗族,有地方派系,哪一个都能对皇权制造障碍,形成牵制。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但胳膊多了,大腿也会生出折断的忧虑。想要将皇庄里的政策推广到全国,就得考虑到各方掣肘、利益平衡等诸多问题。 更主要的一点,皇庄能够在短短几个月就发展到如今这种模样,其实是做了弊的。 初期,有欧阳的荷包为它输血;之后,皇庄又从朝廷的荷包里吸血。 而其他的州县,又能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先期投入和后期支持? 这当中的道理,早在戚云恒刚刚注意到皇庄的变化时,就听欧阳细细掰扯过。 但在了解了这种迅速致富的不可复制性之后,戚云恒还是免不了心生遗憾,总觉得手下那些自以为能够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的官员均不如欧阳这个自诩为纨绔的外行人能干。若是他们能有欧阳的三分能耐或是七分见识,他登基后的第一年也不会只能用“风调雨顺”四个字做评语。 虽然,就概率而言,这四个字其实比“天下太平”还要罕见。 杨家人抵达京城的第二日。 朱边刚刚结束早朝,正坐在衙门里琢磨着怎么把杨家人来京的事捅给秦国公知晓,好让他狗急跳墙,有所行动,家中下人就急匆匆送来一封信函,说是老管家让他递送过来的。 朱边打开一开,却是被他派去盯梢杨家人的仆役送回消息,说杨家人吃霸王餐,被京兆府尹手下的衙役给抓起来了。 ——这是什么鬼?! 朱边目瞪口呆,顾不得再去找什么理由,丢下手里一堆等待处理的政务,急匆匆地赶回家中。 把负责盯梢的仆役抓过来一问,朱边才得知,杨家人在出门吃早餐的时候被贼人摸走了盘缠,吃完早餐才发现无钱付账,而其身上又无值钱之物可以抵账,便被摊主唤来衙役,将其一家老小拘进了牢房。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朱边直觉地意识到这当中恐有猫腻,马上离开府邸,赶往京兆府尹辖下的牢房。 到那之后,朱边没敢直接去见京兆府尹,先把自己熟络的牢头叫了过来,问他能否安排自己与杨家人见面,结果却得知,那一家人只在这里打了个转,连牢门都没进就被金刀卫给截走了。 “潘都督亲自过来把人带走的。”牢头小声说道,“潘都督好像算准了您会过来,特意给您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朱边心下一沉。 “若有疑议,不妨去宫中走上一遭。”牢头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第139章 139、低头认罪 乾坤殿里, 戚云恒正一边翻阅礼部递交上来的秋考规划,一边琢磨着今年的这场进士大考应该从哪个方面出题, 魏公公便凑上前来,小声通禀:刑部尚书朱边求见。 ——反应倒是很快。 戚云恒扬起嘴角,示意魏公公放朱边进殿。 很快,朱边就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进入戚云恒理事的内殿,朝着戚云恒躬身见礼。 “何事?”戚云恒淡然问道。 “微臣技不如人, 愿赌服输, 特来向陛下认罪服法。”朱边很是光棍地表明了来意。 戚云恒被他给逗乐了,反问道:“朱尚书倒是说一说,你犯了什么罪, 该服什么法?” 朱边没有含糊, 当下就把自己私自调查杨德江,并将其嫁人诱骗至京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说完之后, 朱边再次请戚云恒赐下责罚,只是又额外追加了一点,“还请陛下告知个中因果, 让微臣死也死个明白。” “朱卿言重了。”戚云恒微微一笑,对朱边的态度很是满意,“你乃刑部尚书,又亲自主持编撰了《华律》,自当清楚,刑律不能以‘想如何’而问其罪。朱卿虽有犯禁之心,却无犯禁之举。难道朕要因为朱卿将一户人家引至京城而治罪?朱卿倒是给朕说说, 这是什么罪过?” 朱边扯了扯嘴角,垂下头,没有作声,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第一关算是挨过去了! 戚云恒继续道:“至于朕是如何知晓此事,说到底,不过四个字:机缘巧合。” 说到这儿,戚云恒话音一转,“您所雇佣的那位周壮士,如今却是要称其为周侍卫了。” 金刀卫和禁卫的官职通用,普通成员均称为带刀侍卫。 朱边一听便恍然大悟,“金刀卫把京城里的‘包打听’给收编了!” 戚云恒笑而不语。 “陛下……真乃天命之人!”朱边把牙一咬,送上一记马屁。 戚云恒顿时心情更好,“朕说了,不过就是机缘巧合。” “想要这般机缘巧合之人多矣,然得偿所愿者,除陛下外,微臣不曾得见其他!” 对于戚云恒的运气,朱边真的是打心底里佩服。 拍完马屁,朱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过关,立刻神色一正,躬身向戚云恒请求道:“臣恳请陛下赐下圣恩,允臣加入金刀卫,接替金刀卫都督一职。” 呃…… 戚云恒听得嘴角一抽,赶忙把脸一沉,蹙眉道:“朱卿莫要胡闹!” “微臣并非胡闹,微臣是认真的!”朱边挺起干瘪的胸膛,振振有词,“自打在刑部任职,微臣便觉得自己成了瞎子、聋子、瘸子,遇到疑难之案,亦是知其然却难知其所以然……” 朱边张开嘴巴,巴拉巴拉一通引经据典,说得是口沫横飞,绘声绘色,而其中心思想,便是刑部要啥没啥,想查个案子都找不到可用的人手,只能花钱雇街上的地痞流氓替自己办事,还不如金刀卫,眼线多多,又不受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即便是想知道哪位国公昨晚睡了哪个小妾,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底裤,都可以手到擒来。 ——才不可能知道! 戚云恒听得满头黑线,却也不免有些意动。 朱边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只要不让这家伙亲自上阵杀敌,做个运筹帷幄的将军都未尝不可一试。这家伙又是个天生就喜欢走“小道”的,放在金刀卫,定是如鱼得水,兴许真能让金刀卫发展到无孔不入的地步,即便想知道某位朝臣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底裤,也可以迅速查得一清二楚…… ——不对。 ——这样不行! 戚云恒很快清醒过来。 以朱边的性子,才不会像潘五春一样老实听话,令行禁止。 让朱边去查某位朝臣的底裤颜色,他非得把自己这个皇帝的底裤也给一起查清楚不可。 再说,金刀卫的势力若是真膨胀到那种程度,先不说其他朝臣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家皇夫却是肯定要炸毛的! 如今的京城里,还有哪个会比他家皇夫的秘密更多? 真要让朱边掌管金刀卫,这家伙会不对他家皇夫生出好奇,不对他家皇夫展开调查? 到那时,他家皇夫即便不把朱边咒死,也定会在京城里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为了天下太平,也不能把金刀卫的权柄交给朱边! 戚云恒下定决心,却终是没敌过朱边的嘴炮攻势,虽没同意让他去金刀卫里任职,却允了他和潘五春一起审问杨德江。 ——以后绝不能再和这家伙单独说话! 眼见着朱边志得意满地离开乾坤殿,戚云恒咬牙扼腕,追悔莫及。 朱边没有浪费戚云恒给他的机会,离开乾坤殿之后,转头就去了金刀卫的理事衙门。 潘五春刚把杨德江的家人安置好,还没想好要怎么利用,朱边就笑呵呵地出现在他眼前。 潘五春顿时一阵郁闷。 戚云恒登基之前,潘五春是正正经经的斥候头目,做的也是堂堂正正的侦查之事。然而戚云恒登基之后,斥候营改为金刀卫,其职责也由对外转为了对内,潘五春的日子也从阳光明媚变成了不见天日。 对于朱边这种皇帝亲信,金刀卫原本并无严密的监控,潘五春和朱边也少有交集。 然而最近两个月来,因为杨德江一事的牵扯,潘五春不得不对朱边展开了详细的调查,随即发现,这家伙明显比他更适合做金刀卫的都督。 但让一个有着丞相之才的人去做见不得光的金刀卫都督,恐怕皇帝陛下也是舍不得的。 潘五春感慨之余,也对朱边提高了警惕,此刻见他到访,不由得加了小心。 朱边今日却没心情与他绕弯子,直接表明来意,请他立刻带自己去见杨德江。 潘五春嘴角抽搐,却也没敢大意,先派人去乾坤殿里走了一遭,确认了朱边带来的口谕,然后才转过身来,将朱边领去了关押杨德江的地牢。 在朱边想来,杨德江被关押了这么长的时间,十有8九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然而进了金刀卫私设的地牢,亲眼见到被关押在牢房里的杨德江,朱边却发现他衣着干净,面容整洁,除了神情很是萎靡不振,半点不像受过摧残。 “一直没审?”朱边疑惑问道。 “我们审人的法子和刑部不太一样。”潘五春漠然答道。 “怎么个不一样法?”朱边立刻生了兴趣。 潘五春没有回答,直接命人把杨德江从牢房里拖了出来,送往地牢的更下一层。 一看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杨德江立刻就变了脸色,奋力往相反的方向挣扎,口中更是大吵大叫,“不要送我去那里,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潘五春却没理他,面无表情地向朱边招了下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跟在杨德江的后面。 地牢的更下一层并没有朱边想象中的可怕刑具,相反,这里比上面一层还要整洁干净,通道两侧也只有一个个用铁门密封的隔间。 朱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发现隔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空无一物。 潘五春没有解释,抬手将杨德江推入一个隔间,然后关上铁门,将其锁死。 隔间里立刻传来咣咣咣的敲击声,隐约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号。 潘五春转回身,将朱边带回到上面一层。 “这就是你们的审法?”朱边狐疑地问道。 “对。”潘五春点点头,“别问我什么道理,我也不知道。” “那……” “陛下教的。”潘五春知道朱边想问什么,“在此之前,一直是无往不利,关一个时辰还不肯招供的,关十个时辰肯定会说。” “在此之前?”朱边眨了眨眼,“就是说,在杨德江的身上失效了?” “是啊。”潘五春叹了口气,“也不是失效,就是审不出来。这家伙,什么都说,连自己小时候偷看隔壁女人洗澡的事都供认不讳,就是不说咱们想要知道的——他和秦国公的私密。” “或许你该问问继国公。”朱边道。 “问过了。”潘五春一脸郁闷,“他肯说的,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再深问,就顾左右而言他,乱说一通。” “兴许是真不知道?”朱边随口猜了一句。 潘五春叹了口气,没有接言。 朱边立刻意识到潘五春或许也是这样作想,只是他上头的那位皇帝陛下并不相信。 朱边眯了眯眼,沉思起来。 潘五春也没出言打扰,任由朱边在那儿动心眼子。 大约一炷香之后,朱边开口道:“把人放出来,换个正经的房间……唔,最好是杨家人的隔壁,让他在进去之前能看一眼家人。” “稍等。”潘五春没有质疑,直接命人按照朱边的要求安排。 没过多久,杨德江就被带了出来,押送到了地表之上一个有窗的房间,而他的父母妻儿则被安置在了隔壁,使杨德江进门之前正好能从窗户里看到他们。 让朱边稍感失望的是,不知道是杨德江变化太大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的父母妻儿虽然也从窗户里看到了他,却没能将他认出,只是漠然看了一眼便忧虑依旧地转过头去。 好在,杨德江倒是认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脸上的表情也在刹那间出现了些许改变。 ——万幸,没找错人。 朱边悄悄松了口气,抹去额上悄然出现的几滴冷汗。 进门之后,朱边没跟杨德江摆架子,与潘五春一起在上首处坐下,然后便把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杨德江与自己按宾主落座。 杨德江微微一怔,紧接着,就像想到了什么一般,脸上现出了些许喜色,挺起腰板,在朱边的下首处坐了下来。 朱边朝他微微一笑,“不必理会隔壁,我知道,就算我把钢刀架在你父亲的脖子上,你也不会有半点动容,该胡说八道,照旧胡说八道。” 杨德江眉梢微动,似乎对朱边的话有所触动,但终是没有给出回应,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朱边进一步表明意图。 “咱们直说了吧。”朱边如他所愿地继续说道,“我见你,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而这个目的,用两个字便可形容,那便是……招安。” 第140章 140、毫无价值 朱边的这通说辞让旁听的潘五春很是莫名, 但杨德江却面色潮红,明显有了兴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不过就是做官,掌权。”朱边将杨德江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但首先一点,你得证明你有做官掌权的能力, 被招安的价值。” 杨德江张口欲言, 却被朱边抬手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朱边道,“不外乎就是想要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变了态度。实话告诉你好了, 朝廷的态度一如既往,毫无变化。唯一的改变是我知道了你的存在, 介入了进来。” 说到这儿,朱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杨德江几眼。 “我很欣赏你。”朱边扬起下巴, 略带傲慢但又颇有些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他们只在意你所参与的事情,而我在意的却是你这个人。” 杨德江立刻站起身来,一鞠到底,“愿为大人效死力!” “不要忙着赌咒发誓。”朱边摆了摆手,再次将杨德江尚未出口的话拦了回去,“你我都很清楚, 嘴巴说得再怎么好听,心里面却未必同样作想。” 杨德江讪笑了两声,没再多言。 “先听听我能够给你的好处吧。”朱边道,“若是满意,我们再继续往下谈。” “大人请讲,小人洗耳恭听。”杨德江恭谨地说道。 朱边微微一笑,给杨德江开出两个选择。 其一是走正途,让他参加马上就要举行的进士大考。朱边可以给他一个举人的身份,但能否考上进士,入朝为官,却要看他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其二却是偏路,加入金刀卫,马上就能获取权力,但与此同时,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入六部为官,按部就班地升迁晋职,堂堂正正地位极人臣。 一旁的潘五春听得眼皮直跳,心中更是暗自咆哮:考什么进士,当什么金刀卫,举人的身份是你说给就能给的吗?金刀卫是他想进就能进的吗?你跟谁商量过了,有得到陛下的许可吗?! 下面的杨德江却是眼睛发亮,心花怒放,脱口道:“我要以举人的身份入金刀卫!” “你倒是很敢想。”朱边嘲弄一笑,却没否决。 “小人斗胆,还望大人成全!”杨德江咧嘴一笑,似乎牟定了朱边会答应。 朱边还之一笑,也确实没有否定,只把眉毛向上一扬,“我说了,你要证明你的价值。” “秦国公宋时与前朝国丈继国公嫪信密谋叛乱,欲里应外合,二分天下!”杨德江把胸脯一挺,亮出了底牌。 一旁的潘五春顿时呆在了当场。 他审了几个月都没问出来的事情,怎么朱边放了几句空话,这姓杨的就主动招供了?! 朱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满意的意思,摇了摇头,对杨德江的话似乎不甚满意,“口说无凭,你得拿出证据。” “嫪信隐居在鄂业的祖籍老家,只要大人派兵围剿,将其拿获,定会找到这二人私下勾结的信笺凭证!” 杨德江胸有成竹地说完,却发现朱边一脸冷淡,仿佛对他说的话毫无兴趣。 “就是说,你的手里并无证据,所谓证据,全在别人那里。”朱边并没掩饰自己的失望,撇了撇嘴,点出了关键。 “但我知道证据在哪儿……” 杨德江正欲解释,只可惜,朱边却不想再听他的这些废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朱边冷冷一笑,接着便站起身来,转头对潘五春道,“走吧,潘大人,这家伙已经毫无价值了。” “等,等等……” 杨德江脸色大变,朱边却再没理他,自顾自地走出门去。 见朱边似乎真的对杨德江失去了兴趣,潘五春便将手下人叫了进来,命他们把杨德江押回牢房,自己则快步追上朱边,追问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为什么我审了那么久都没问出来的事,你怎么三俩句话就给问了出来?!”潘五春很是费解。 “因为你没有摸透他的心思,只想逼他说出实话,却没想过用好处换取,更没想过他到底想要什么。”朱边答道,“他这种家伙,看似软得没有骨气,心肠却是极硬,为了一点执念就敢于和人搏命。你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能让你拿他没辙。” 潘五春似懂非懂,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现在又算怎么回事,你怎么又把他丢下不理了?欲擒故纵?”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确认一下他是否还有利用价值。”朱边停下脚步,一脸无奈地继续解释,“你也不想想,举人身份和金刀卫的职位,是我说给就能给的吗?不过就是信口一说,把他唬住,骗出他的实话罢了。” ——就说嘛,这种事哪能信口开河,随便许诺? 潘五春莫名地松了口气。 “可惜……”朱边叹了口气,继续道,“他知道的那些事,已经毫无意义;他这个人,自然也就没了价值。” 朱边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杨德江手里会有能置秦国公于死地的证据。 别看杨德江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就这家伙表现出来的性格,若他手里真有那种要命的东西,早就拿出来献给皇上,为自己换取荣华富贵了。 杨德江之所以会硬挺着这么长时间不松口,十有8九就是知道自己手里攥着的东西太少,价值有限,闭上嘴巴装硬骨头还有活命的机会,一但松口说了实话,那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只是他演戏的本领还算高明,把潘五春乃至秦国公宋时全给骗了过去。 朱边把杨德江的家嫁人弄到京城也不是为了要挟杨德江本人,而是为了推波助澜,诈出秦国公宋时的动作。 正如朱边对杨德江说的,像他这种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却把家人丢在老家置之不理的家伙,哪是可以用亲情威胁得住的?就算真把刀架在他父母妻儿的脖子上,他也只会故作不小心地推你一把,让你把他的家人彻底弄死,然后再大义凛然地指责你迫害他的家人。 朱边把自己的想法向潘五春详细解释了一遍,潘五春却还是不甚了了。 “他知道继国公嫪信在哪儿,这也叫没有价值?”潘五春蹙眉道。 “哦,忘了和你说了。”朱边一拍脑门,“嫪信的老家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嫪信十有8九已经被人给宰了,活着的可能性极小。” “啊?!”潘五春顿时目瞪口呆。 “所以说,陛下真乃天命之人啊!”朱边很是感慨,“什么都没做,危险就消失于萌芽。” 朱边并不觉得嫪信一家被灭门的事会是皇帝陛下搞鬼。 皇帝是人不是神,并不存在心想事成的奇异之能。皇帝想做什么,总要通过旁人之手,不是金刀卫就是禁军。但潘五春的反应已经说明金刀卫并不知晓此事,而禁军的调动更加繁琐复杂,不可能痕迹全无,让人毫无察觉。 潘五春把朱边的话仔细回味了一遍,很快也明白过来。 即便秦国公宋时真和前朝的继国公嫪信有过勾连,如今也因为嫪信已死而变得死无对证。正所谓死者为大,就算他们从嫪信的老家找出了书信之类的证据,也会使人觉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进而怀疑皇帝陛下欲置秦国公于死地,之前放他一马,也有了假惺惺之嫌疑。 但此事总是要禀告给皇帝陛下的,潘五春当即拉住朱边,把他拖去了乾坤殿。 潘五春和朱边都不知道的是,他们诱骗杨德江的时候,头顶上还坐着一位旁听之人。 此人正是欧阳。 昨晚,欧阳就知道了戚云恒准备抓捕杨家人的计划。 今日,欧阳便估算着时间,觉得金刀卫差不多也该把人抓走了,便把沈真人为他制作的机关傀儡塞进被窝,做出自己尚在赖床的假象,他本人则悄然离开夏宫,到了金刀卫的衙门。 放出神识四处一找,欧阳就发现潘五春和朱边为诱骗杨德江而做出的布局,立刻悄悄摸了过来,将他们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得知杨德江已然无用,欧阳就有心履行自己许给兴和帝的承诺,将杨家就此灭门。 但转念一想,欧阳又觉得在此地动手有些不太合适,很容易牵连无辜,把戚云恒的这群忠狗也给坑害——光是玩忽职守这一条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如此一想,欧阳便没有动手,如来时一样,不声不响地返回了夏宫。 当晚,欧阳和戚云恒闲聊的时候,刻意将话题引到了杨德江的事情上。 在问出了今日发生之事后,欧阳便给戚云恒出了一个主意。 “既然这人已经没用,倒不如还给秦国公,让他自行处置,也省得脏了你的手,没准还能引得他们狗咬狗,自相残杀。” 戚云恒原本是想将杨德江一家全都除掉的,听欧阳如此一说,倒是心下一动,觉得这样做倒也未尝不可。 所谓斩草除根,要除掉杨德江,就要连他的家人一起清理干净。 但杨德江并未触犯律法,至少不曾触犯华国的律法,而他的家人更是无辜,若是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杀了,很容易惹来诟病,让那些被欧阳称为卫道士的家伙口诛笔伐,吵得他耳根不得清净。 可若是把人交还给秦国公,他这边便撇清了关系,无论秦国公将此人好生供养还是杀人灭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对他这个皇帝都没有影响。 若是杨德江真如朱边他们形容的那样并不简单,更有可能会反咬秦国公一口,给秦国公闹出些乱子,而他这个皇帝却可作壁上观,看场乐子。 但考虑到欧阳的主意一向不太靠谱,戚云恒并未当场应下。 第二天,戚云恒叫来潘五春和朱边,把这个主意与他们两个商量了一番,得到了他们——尤其是朱边的认可,这才做出了放人的决定。 朱边立刻主动请缨,以自己受了秦国公宋时的委托,原本就要帮宋时捞人做理由,接下了将杨德江一家送往秦国公府的差事。 作者有话要说:  状态调整中,更新时间紊乱,还请看官大人们见谅。 第141章 141、无关因果 杨德江坐在马车, 一边听着车轴碾压地面所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妻子。 继国公嫪信给他的第一笔钱并不多, 分给家里的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就是买了几亩地,让家人从贫农变成了富农,连个多余的奴婢都养不了,父母和妻子依旧要亲自劳作。 如今, 他还风华正茂, 妻子却已经见了老态,两人坐在一起,不像夫妻, 倒似母子。 妻子也因此而手足无措, 不敢抬头正视于他。 杨德江又将目光转向那个自满月后就再没见过的儿子,不出意外地收获到了一张满是惊恐的小脸。 光看容貌, 他们父子还是能够看出几分相似的,只是做父亲的面白如玉,当儿子的却黑成了碳球, 整个人都脏兮兮、乱糟糟的,一看就是缺乏教养。 显然,他的父母并未像教养他一样教养他的这个儿子。 当然了,这也不是不可理解。 他小的时候,家里一穷二白,父母就指望他来改换门庭,自然要悉心培养, 小心呵护。 但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了京城,还给家里送去了对乡下人来说很是丰厚的钱财,在父母看来,他们家自然已是到了出头之日,接下来,只需坐享其成便好,再不需要在小孙子的身上劳心劳力。 在登上马车之前,杨德江曾经观察过,父母的模样与他离家时几乎没什么差别,并不像妻子这般像是变了个人,两个人全都胖了不少,显然这几年一直养尊处优,把家计全都压在了妻子的身上。 但这个女人的价值也就在操持劳作上了。 看着面前这个如老妪一般的妻子,杨德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年轻貌美又如烈火一般肆意张扬的欧家小姐。 对于宋家小姐想要“成全”他与欧家小姐的事,杨德江其实是乐见其成的,而且也从未与宋家小姐提起过自己已有妻室的事——杨德江还记得,继国公嫪信给他安排的身份可是未曾婚配的,而这个未婚的身份也是他在京城那群新贵小姐中如鱼得水的最大依仗。 然而被皇夫九千岁一威吓,杨德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把真话讲了出来,虽然顺利将罪责反推到了宋家小姐的身上,但他未婚的身份也就此告破,再也用不得了。 今后,他还得委屈自己,扮演一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好夫君。 ——怎么就走到了这么一步呢? 杨德江越想越觉得糊涂。 最早的时候,杨德江只是被继国公相中,被安插到兴和帝的身边,接替失踪的欧家三少成为兴和帝宠爱的佞臣。 那时的杨德江虽没见过欧阳,却也听说过他的名声,再加上继国公隐晦的暗示,便以为自己这个佞臣是要出卖色相,供皇帝陛下享乐的。 杨德江原本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然而真的到了兴和帝的身边,他却发现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兴和帝对男色毫无兴趣,安排他做的事情也与他想象中的佞臣截然不同,全是些得罪人的活儿,使杨德江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简直像在刀尖上跳舞。 很快,杨德江就发现自己竟然很难胜任这个“佞臣”的差事,而兴和帝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差,显是对他生了不满。 就在这个时候,杨德江发现了兴和帝命人雕琢传国玉玺的事情。 但杨德江巧遇雕琢玉玺的匠人是真,得其临终遗言什么的却是胡说八道。那匠人原本并未受伤,杨德江将他骗至家中,用绳索将其活活勒死,然后把匠人携带出来的玉玺据为己有。 做完这些,杨德江便逃之夭夭,跟着放出了兴和帝慕其美色,逼其就范的谣言。 杨德江相信兴和帝不敢辟谣,也不敢大肆追捕自己,因为一旦这么做了,很容易引出真相,让传国玉玺损坏的事暴露出来,而这是兴和帝更加不能承受。 结果也如杨德江预料的一样,他顺利地逃出了京城,而他携有玉玺的事也完全没有传扬出去。 杨德江本想投奔当时最有胜者之象的东山军,遗憾的是,他的眼光虽然没错,东山军的掌控着东山王却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对他的投靠不理不睬,不屑一顾。 杨德江有心献出玉玺,却又没有奉献的门路,更担心玉玺其实是仿制品的事情曝光,让收到玉玺的东山王恼羞成怒,拿他撒气。 然而身上钱财有限,品尝过富贵滋味的杨德江又不想再回到山沟子里当平民百姓,正好继国公嫪信得知他投奔东山军的事情,不仅没有追究他为何擅自离京,反而还送来一笔钱财,让他想法混入东山军的要员门下,为自己与那人牵线搭桥。 杨德江观察了一番,选中了如今的秦国公宋时。 接着,杨德江便以门客的身份入驻了宋时的府邸,成了宋时和嫪信的中间人。 回想自己的一步一步,杨德江觉得自己在正经事上的选择全都没有犯错,唯一的差池却是出在女人身上。 他不该高看秦国公夫人的影响力,也不该小瞧了欧家小姐的胆量。 更主要的是,他不该忘了去了解欧家小姐身后那一位的发迹史,忘了去调查那一位到底有着什么依仗,才能博得两朝帝王的欢心。 ——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杨德江胡思乱想着,视线也渐渐有些迷离。 ——好困。 ——是昨晚未曾睡好的缘故吗? ——不,不对! 迷乱中,杨德江注意到妻子和儿子都已经闭上了眼睛,胸口处的起伏也越来越慢,几近休止。 ——不,不能睡! 杨德江意识到情况不对,然而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眼皮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最终,杨德江还是闭上了双眼。 得知朱边到访,秦国公宋时亲自迎出了大门。 “稀客,稀客!” “哪里,哪里。” 一番寒暄之后,朱边笑眯眯地挑明了来意。 得知朱边带回了杨德江,宋时立刻眼睛一亮,转头就朝朱边身后的两辆马车看去。 朱边也没绕弯子,笑眯眯地挥了挥手,让手下人把杨德江从马车上请下,然而车门打开之后,杨德江未曾下车,过去开门的手下人却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朱边和宋时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快步来到马车旁边。 车厢里,杨德江一家三口凌乱地倒在一起,乍一看像是睡着了一般,但胸口处明显没了起伏。 朱边立刻将手伸向杨德江的脖颈。 身体还温热着,但脖颈下的动脉已经没了反应。 显然,这人刚死不久。 “这是……”一旁的宋时立刻瞪起了眼睛。 朱边却没心情理他,迅速转过身来,朝后面那辆载着杨德江父母的马车飞奔过去。 打开车门,朝内一看,朱边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同另一辆马车里的一家三口一样,这辆马车里的老俩口也像睡着一般闭上了双眼,死得不能再死。 一模一样的情况,一模一样的死法。 这…… 朱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了动鼻子,闻了闻车厢里的味道,很快就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甜。 但他却闻不出这种味道是什么,而闻到这种味道的他也并未感觉到丝毫的不适。 想了想,朱边干脆动起手来,将杨德江父亲的衣服剥光,查看他的身上是否存在伤口或是痕迹。 宋时这时也跟了过来,见朱边竟然剥光了死者的衣服,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朱边冷冷答道,“我把人好端端地接了出来,怎么到了你家门口,竟然就变成了几具尸体!” “不是你干的?”宋时愕然问道。 “我吃饱了撑的,送两车死人给你?!”朱边没好气地反问。 “许是……许是陛下……”宋时也觉得朱边的态度不像是故意为之,便将怀疑的对象指向了已经与他近乎于撕破脸的皇帝陛下。 朱边冷冷一笑,一边继续检查着杨德江父亲的尸体,一边嘲弄地说道:“陛下若是这种性子,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宋时不说话了。 确实,戚云恒若是小肚鸡肠到了这种地步,连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都不肯活着还他,哪还会容许他活蹦乱跳地在那儿添乱,早想法子把他给弄死了! 这时候,朱边已经把杨德江的父亲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只是一无所获,未能查出死因。 “很遗憾,国公大人。”朱边道,“这人,我恐怕不能还给你了。” “为何?”宋时一愣。 “我要把他们的尸体带回衙门,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朱边漠然答道。 此刻,朱边的心里已是冰火两重天。 杨德江一家与他就隔了两个马车的车壁,而他们何时死去,如何死去,他却全然不知,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打脸,而且把他打得生疼生疼! 与此同时,朱边又因为杨德江一家的死法而背脊发寒。 这五个人显然不会是在同一时间因为同一种突发的疾病而暴毙,必然是有人对他们下了毒手,取走了他们的性命。 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朱边想不出来,只觉得可怕至极。 心念一转,朱边忽地想起一事,马上转过头来,揪住宋时的衣襟,厉声问道:“你可知道——若是这世上有人对前朝的继国公嫪信以及你面前这一家人恨之入骨,那会是谁?” 朱边问得很是突然,再加上眼前这一幕的震动尚未消散,宋时便想也不想地脱口答道:“当然是前朝皇帝!” 话一出口,宋时便有些后悔。 他怎么就直接答了,他应该先问一句嫪信是谁,和杨德江又有什么关系才对! 朱边却没追究宋时所想,很快就眯了眯眼,满面狰狞地笑了起来。 “说得没错,对他们两个恨之入骨的,必然是前朝余孽!”话音未落,朱边便朝宋时拱了拱手,“朱某还要向陛下禀告此事,就不和国公大人多聊了,就此告辞,莫送!” 说完,朱边撇下宋时,向手下人发号司令,让他们收拾好载有杨家人尸体的马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142章 142、三年之后 时光如梭。 三年的孝期转瞬即逝, 戚云恒也在朝臣的催促声中默许了开国以来的第一次选秀,只将选秀的范围限定在京城的五品官宦之家, 不让此事扰乱平民百姓的正常生活。 为了减少麻烦,戚云恒还刻意强调了要以自愿为原则,让愿意送女儿参选的官员自行上报,不设任何强制性的要求。 戚云恒本以为能撤下脸皮将女儿送进皇宫的人家不会太多,结果却远超他的预料, 连六位尚书中都有二人为家中女儿报名参选。 “他们都在想什么啊?” 看到初选名单的当天, 戚云恒便郁闷地丢下政务,独自跑到夏宫和欧阳吐槽。 “许是觉得你现在的儿子不够好,想帮你生几个好的?”欧阳随口说道。 “呃……”戚云恒被噎了一下, 很快就叹了口气, “搞不好还真是这么回事。” 太后驾崩的那年秋天,戚云恒便将戚雨霖之外的三个孩子从各自的母妃身边移出, 为他们三个重新安排了单独居住的宫殿,然后便将四个孩子领入朝堂,允许他们参加每月初一和十五举行的大朝会。 开始的时候, 四个孩子只能看着,谁要是擅自插话就取消一次出席大朝会的资格。 这个规矩原本是为戚雨澈设定的,但戚雨澈的胆子却比戚云恒预想的要小,一进轩辕殿就被朝臣们的气势吓住,愣是从头到尾都没敢开口。 大皇女戚雨露倒是不小心多了两次嘴,被罚去了两次出席大朝会的资格。 到了今年春天的时候,戚云恒开始选择性地挑选一些议题, 当众询问四个孩子的观点和意见,然而两位皇子的表现全都不尽如人意,大皇子不够稳重,二皇子太过死板。两个本该成为陪衬的妹妹反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只是亮过之后,便又不得不因其性别而让人扼腕惋惜。 如此一来,不少自诩为忠贞之士的朝臣便将希望寄托在皇帝陛下的健康上,希望皇帝陛下能在而立之年继续开枝散叶,使后妃诞下更为合适的太子人选。 从金刀卫那边收集到的消息来看,有些朝臣甚至把这次选秀与国之兴衰等同起来,不仅主动将自己的女儿奉献出来,更努力说服家中有聪慧女儿的同僚,希望他们不要敝帚自珍,将后宫视为龙潭虎穴。 为了陛下,为了国家,即便刀山火海也该勇敢直面,何况只是将女儿送入皇宫? 初选名单过于庞大,很可能就是受了朝臣们这种微妙心态的影响。 一些朝臣单纯地希望有优秀的女子为皇帝陛下诞下更加优秀的皇子;另外一些不那么单纯的朝臣也不免生出遐思,觉得高妃、陈妃这样的歪瓜裂枣都能诞下皇子,我家女儿更加出色,入宫之后,自然会比现有的一后三妃更加得宠,生下的皇子,自然也可以轻轻松松就将现有的两位皇子挤出继承人的序列。 戚云恒确实需要再增加几个皇子去分担朝臣们的注意,安抚他们的心田,但这样的皇子只要再有几个便够了,而不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 一想到孕育皇子,戚云恒的心情便又低落了几分。 女人…… 戚云恒叹了口气,伸手把欧阳拉到怀中,狠狠地抱了一会儿,接着就转过身来,将人带上了床榻。 对于戚云恒的求欢,欧阳一向是来者不拒。 但两人刚搂在一起,昏天黑地一通热吻,还没来得及宽衣解带,门口处便传来几下轻微的敲门声。 紧接着,一个戚云恒并不熟悉的声音自门的另一侧响起。 “九千岁,奴婢有事禀告。” 戚云恒立刻皱了皱眉,低头看向欧阳,用口型问道:谁? “庞忠的干儿子蓝大海。”欧阳小声答道,“你派过来的,不记得了?” “……我怎么可能会记得住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戚云恒撇了撇嘴,很是不爽地从欧阳身上移开,示意他出去问问怎么回事。 欧阳理了理衣服,翻身下床,放下帷幔,将床榻上的戚云恒遮挡住,然后扬声道:“进来!” “诺!” 随着一声门响,一个略有一些肥胖的年轻太监从门外走了进来。 “什么事?”欧阳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歪头向蓝大海问道。 “启禀九千岁,初选的名单已经出来了。”蓝大海谄媚一笑,将一叠写满人名的宣纸捧了起来,送到欧阳面前。 欧阳顿时嘴角一抽,神识向后一扫,感觉起戚云恒的面部表情。 ——呃,似乎不太好呢! 欧阳很是同情地看了蓝大海一眼,伸手将这叠宣纸接了过来,挑眉问道:“从哪儿来的?” “奴婢与负责此次选秀的司职太监有些交情,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蓝大海嘿嘿一笑,很是得意。 ——那太监交了你这个朋友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欧阳心下腹诽,脸上却如蓝大海希望的那样笑了起来,“干得不错。出去找你干爹,告诉他,这个月,你们爷俩的赏金加倍。” 听到这话,蓝大海却是脸色一僵,露出了些许慌乱。 欧阳眉毛一挑,故意问道:“怎么了?” “只……只是一点小事,奴婢……并未惊动干爹。”蓝大海磕磕巴巴地答道。 “瞧你那小心眼。”欧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拿起桌子上摆着的一枚玉如意,朝蓝大海扔了过去,“赏你了。” “谢九千岁!”蓝大海面色一喜,接住玉如意,躬身告退。 他一走,戚云恒立刻掀开帷幔,从床榻上跳了下来,恨恨道:“这些自作聪明的阉货!” “就两个人,别用‘些’来形容,平白无故地伤及无辜。”欧阳抬手将那叠宣纸塞给戚云恒,“你先看看是真是假再发脾气。” 欧阳虽对这份名单不感兴趣,但他倒是可以理解蓝大海为何自作主张。 不过就是看到黄朋在皇庄那边做得风生水起,有了权柄,宫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品级都快赶上庞忠了,而一同来到夏宫的自己还是个只能给干爹跑腿的小太监,蓝大海便着了急,起了心思,对干爹庞忠也再不如早前那么忠心耿耿,信赖有加。 戚云恒却是对太监们的小心思不感兴趣,一目十行地把名单扫了一遍,很快就恶狠狠将其摔在桌上。 “是真的。”戚云恒磨牙道。 “那你就赶紧回去清查吧!”欧阳道,“俗话说得好,无独有偶。这名单能送到我这里,肯定也能送到别人那里。若我猜得没错,此时此刻,后宫的妃子们,包括皇后,恐怕已经是人手一份了。” “无独有偶不是这么用的。”戚云恒无处发泄,只能拿欧阳的用词不当挑一挑刺。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好。”欧阳没跟他计较,撇嘴道,“放心,我这边也不会轻饶了这个蓝大海的,至少也要把他贬到浣衣局之类的地方,让他给其他太监洗两个月衣服……不,还是三个月吧!呃,或者扔到净事房,让他刷三个月马桶?” “刷完马桶,你还能让他回来伺候?”戚云恒知道欧阳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不嫌恶心?” “说得也是,那就送去浣衣局吧!”欧阳一锤定音。 “说得好像你真打算那么做一样。”戚云恒吐槽。 “什么叫好像。”欧阳回了双白眼,起身抓住戚云恒的衣襟,把他推回床榻,然后就势骑在他的身上,一边宽衣解带,一边一语双关地催促,“快点,速战速决,把该做的事做完——把你送走了,我也好清理门户。” “速战速决,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戚云恒把胯部用力向上一顶,恶狠狠地说道。 “那咱们就来试试看呗!”欧阳扯下最后一件衣衫,弯[下]身子,咬住了戚云恒的双唇。 戚云恒立刻将欧阳的唇舌缠住,同时伸出双手,将欧阳身前身后的两处要害尽数封堵。 偶尔来一次没有前[戏]的欢愉其实也是一种极为酣畅的极致体验,虽然免不了会痛,但也极其地爽,对于情绪的发泄更是淋漓尽致。 在欧阳的蛊惑、诱惑以及迷惑下,戚云恒终是做了一次快枪手。 但败北之后,戚云恒的心情却是多云转晴,见了阳光。 与欧阳约好晚上再战,戚云恒便钻进密道,回乾坤殿那边继续抓人泄愤去了。 欧阳独自回味了一下余韵,抓起衣服,却又懒得起床,干脆放下帷幔,拉响了叫人的铃铛,让当值的桃红把庞忠叫了过来。 庞忠本就不明所以,进门之后,发现欧阳竟然隔着帷幔与自己说话,立刻想到了别的地方,脱口问道:“九千岁可是要唤太医?” “叫什么太医,我就是叫你。”欧阳没好气地说道,“转头,往左看,往桌子上看。” 庞忠愣愣地转过头,发现一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叠宣纸。 “你那干儿子刚给我送过来的。”欧阳道,“送来的时候,正赶上陛下也在。” 庞忠愈发迷惑,伸手将这叠宣纸拿了起来,见欧阳没有阻止,这才继续看了下去。 看完之后,庞忠便明白过来,立刻跪倒在地。 “奴婢管教不利,还请九千岁责罚!” “别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帮蠢货担责。”欧阳道,“你担不过来的。” “奴婢知错!”庞忠垂下头,心里既恼怒又担忧。 庞忠对这两个干儿子都是用了心的,只是一个太成器,一个太不成器。 成器的那个正被他的顶头上司重用,已经不是他能干涉辖制的;不成器的那个又有些烂泥扶不上墙,就算他给了机会,那傻小子都不知道怎么抓住机会。 更加让庞忠没辙的是,这二人的运气也和才能一样有着天壤之别。 成器的那个总是鸿运当头,不成器的那个总是踩着背字。 窃取秀女初选名单这事可大可小,可好可坏。 若是只有九千岁知道而皇帝不知道,那就是一件很好的小事;可若是像现在这样,九千岁和皇帝陛下一起知道,那就是大大的坏事了。 私窥王事,那是可以杀头的罪状啊! “你知错没用,得让他也知错。”欧阳懒洋洋地继续说道,“最主要的,得让陛下消气。” “还请九千岁明示。”一听欧阳的语气和用词,庞忠就知道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干儿子罪不至死,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送去浣衣局,让他在那儿洗三个月衣服吧!”欧阳轻飘飘地说道。 “谢九千岁恩泽!”庞忠立刻磕头谢恩,心中亦是暗暗磨牙。 只洗三个月衣服真是太便宜那小子了,还是再加三个月,变成半年吧! 反正夏宫这边也没那小子什么事,即便是一年不见,九千岁也肯定想不起他! 第143章 143、往事重演 欧阳本以为把蓝大海送去浣衣局吃些教训, 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但接到指令的庞忠却没有立刻离开,捧着那叠名单向欧阳请示, 是否需要将名单上的女人调查一番。 ——调查她们做什么啊? 欧阳目瞪口呆, 庞忠伺候欧阳也有段时间了,而太监的主职就是讨主子欢心。 一看欧阳的表情,庞忠就知道他这位主子根本没往自己所想的方面去想,立刻垂下头, 低声道:“奴婢僭越了。” 欧阳这会儿也明白过来。 显然, 庞忠和蓝大海都把这些尚未入宫的秀女当成了潜在的敌人,争宠的对象。 欧阳顿时哭笑不得,一时间倒是对“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句话生出了些许感悟。 “别费那力气了。”欧阳没和庞忠过多解释, 反正解释了, 他也不会明白,只摆摆手, 让他把名单拿下去销毁。 遣走了庞忠,欧阳也在床上躺不下去了,干脆又把桃红和柳绿叫了进来, 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没曾想,换衣服的时候,桃红竟也提起了选秀的事,还一本正经地劝慰欧阳,“主子放心,陛下对您的宠爱丝毫未减,您大可不必与那些小妖精一般见识, 伤了您与陛下之间的情意。” “你知道什么是情意吗?”欧阳听得满头黑线。 “婢子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懂的。”桃红撇嘴说道。 “哟,小丫头动春心了。”欧阳立刻把眉一挑,“说,看上哪家的小郎君了?” “她呀,看上的才不是什么小郎君呢!”柳绿意有所指地插言道。 “不小?是指年龄还是指什么?”欧阳愈发好奇,“快点说,不说,可就别怪我不给你做主,不放你出宫。” “主子……”桃红羞涩地跺了跺脚,但还是没好意思说出那人名字。 欧阳追问道:“怎么不说,不会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才不是呢!”桃红咬了咬嘴唇,求助地看向对面的柳绿。 柳绿立刻接言道:“她看上的,是皇庄里的肖庄头!” 听到这个名字,欧阳微微一怔,颇有一些意外,“你确定?肖二这人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他那个老娘可不是个好相处的婆婆,嫁到那么一个人家,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婆婆她……人挺好的呀!”桃红脸色泛红,轻声细语。 “看来你是把他们一家都搞定了,就等我这边发话放人了。”欧阳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让柳绿把自己的腰带系好,然后把脸一沉,正色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是你自己选的姻缘,将来若有什么不妥,也只能由你自己承受,我是不会插手去管的。” “婢子明白。”桃红微微屈膝,向欧阳行了一礼。 “还有,肖二虽是庄头,得我重用,但终究还是奴籍,而且是皇帝家的奴婢,不是想脱籍就脱得出去的。”欧阳继续说道,“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学识还有年纪,若是真的脱离了皇庄,反倒更加不可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所以,你要想清楚,不选他,你还有成为平民的可能;选了他,你和你的儿女可就要做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奴婢,再无成为平民的可能。” “婢子原本命贱,遇了主子才得了富贵,能继续这样平平安安地活着便是婢子最大的心愿,再不敢奢求更多。”桃红抬起头,眼圈微红,语气却十分坚定。 “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也不多说了。”欧阳点了点头,“安心待嫁吧!” “谢主子!”桃红笑逐颜开,喜极而泣。 欧阳却转过头来,朝柳绿问道:“你呢?有没有看上哪个?” “婢子等父亲母亲和主子安排。”柳绿笑嘻嘻地说道,“婢子比桃红心大一些,还请主子莫要责怪。” “能这么想,就说明你这丫头还没开窍。”欧阳抬手弹了柳绿脑门一下,“嫁人的事就先别想了,先给我带出一对桃红柳绿再说。” “诺!”柳绿笑嘻嘻地应下。 正好最近没什么事情,欧阳便打算把桃红的亲事解决掉,将她送出宫去,安心做个待嫁新娘。 当晚,欧阳把此事告知戚云恒,顺便告诉他,自己明日要出宫一趟,去皇庄那边把这件事确定下来,然后去柳县住上一日,看看自己有段时日不曾见面的侄女欧菁。 “有什么好看的。”一听说欧阳明晚不打算回来,戚云恒立刻皱起眉头,“我一直派人盯着那里了,保证连根头发都不会让她少掉。” “身体好不等于过得就好,我去看她也不是为了看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掉没掉肉。”欧阳对戚云恒这种非要时时刻刻把他放身边盯着的心态很是无奈。 他们都在一起三年了,这家伙怎么还没腻掉呢? 婚姻里,不是常有三年之痒吗? 怎么这家伙一点瘙痒的感觉都没有,总是一副怕他跑掉的紧张模样。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欧阳故意问道。 欧阳知道戚云恒肯定去不了,即便有时间,有空闲,也不会愿意与他的侄女扯上关系,闹出绯闻。 果然,戚云恒把脸一沉,“你觉得那是我能去的地方吗?” “又不大张旗鼓地去,有什么能不能的,就当散心了。”欧阳撇了撇嘴。 “我还有早朝呢!”戚云恒强调道。 “啊,抱歉,我把这件事给忘了。”欧阳毫无诚意地耸了耸肩。 戚云恒拿欧阳没辙,又不好真的不放他出宫,想了想便将阻止变成了讨价还价,“放你出宫可以,在外面住一宿也不是不行,但明晚的空档,你得给我补回来。” “直说吧,又想‘干’嘛?”欧阳无奈地叹了口气。 戚云恒咧嘴一笑,“上次做出来的猫狗装,你还一直不曾穿过。” ——靠! 欧阳顿时满头黑线,一时间都不想出门了。 自打欧阳随口说了句装猫扮狗,戚云恒就把此事记了下来,甚至还真的找人做了一套猫狗衣服,非要欧阳在欢愉的时候穿上。 欧阳自然是拒绝的,更何况那两套衣服既不好看,更不舒适,真要穿到身上,既不可能像猫也不可能像狗,倒是更可能像猪像熊。 但戚云恒一直对这两套衣服念念不忘,时不时地就要提起一次。 欧阳想了想,觉得倒不如趁此机会一了百了。 “也行。”欧阳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如今可是夏天,把那么一套东西捂身上,非热到中暑不可,所以,那两套衣服得让我拿去改改,改成不会热死人的模样。” “行。” “第二,两套衣服不能全穿在我的身上,你得分享一套。”欧阳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要猫还是要狗,你自己选,或者,给你改成狗熊?” “……” 戚云恒哪个都不想要,只想让他家皇夫穿给他看。 但和欧阳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戚云恒便意识到欧阳已经做出了足够大的让步,肯定不会再继续妥协退让,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抽签如何?” “也好,交给老天爷决定。”欧阳点头同意。 哄好戚云恒,欧阳便在第二天上午离开了夏宫。 但在出城前往皇庄之前,欧阳习惯性地回了一趟自家府邸,准备看看家中的那一群家伙有没有捉妖,顺便将家中的大事小情处理一下。 然而一下马车,欧阳便发现庄管家脸上的表情很是诡异,似惊讶,又似松了口气。 “家里出什么事了?”欧阳马上想到的就是那群手下是不是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 三年来,又有几名手下响应欧阳的召唤,从各地返回了京城,而这也让欧阳府里的情况愈发复杂纷乱。 欧阳不得不把庄管家留在府邸里主持大局,管控这群习惯了肆意妄为的孤魂野鬼。 “家里倒是还算太平。”庄管家摇了摇头,“您还是去一趟书房,亲自看一看吧。” “书房?”欧阳满头雾水,愈发糊里糊涂。 庄管家没再解释,转过身来,将欧阳领到前院书房,然后便从柜子里捧出一个很是精美的漆盒,将其放到欧阳面前。 “看着有点眼熟。”欧阳眨了眨眼。 庄管家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打开漆盒,露出里面的一张信笺。 欧阳微微一怔,很快想起,三年前,他也曾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东西。 ——不,倒也不是一模一样。 欧阳拿起信笺,发现上面没再写什么酸诗,而是直接表明了拜访之意,并把时间定在了半月之后,给他留出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信笺的落款处没有题写名字,只盖了一方小印,上面是一个古体的河字。 欧阳顿时眼睛一眯,心下一紧。 虽然早有怀疑,但在得到证实的这一刻,欧阳还是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惶恐,心情更是说不清,理还乱,难以言喻。 “真的是他?”欧阳不自觉地问出声来。 “不好说。”庄管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今天天亮的时候,清理院子的杂役在府门口发现了这个东西。看大门的都只是些寻常之人,没发现什么人送过来的,实属正常。但咱们府里可不只是些寻常之人,偏偏一个两个全都没有察觉到异状。” “没什么可惊讶的,也别太小瞧了他。”欧阳漠然道,“那家伙若还活着,定然已经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异类。” “怎么办?”庄管家问道。 “什么怎么办?”欧阳愣了一下才明白庄管家的意思,立刻摇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会有什么变故,都得等他亲自登门了才会知晓——至于现在,该干嘛干嘛就是!难道他一冒头,咱们就不过日子了?” “倒也是。”庄管家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太过担忧。 对于自家主子的实力,庄管家是有着绝对自信的,更何况他家主子现在也不是光杆司令,手下人已经回来了一半,个个怀有异能,即便是遭遇宗门大派围剿,也可以与之肆意一战。 “对了,苏素在吗?”欧阳转而问道。 “应该在吧。”庄管家一愣,不明白欧阳怎么想到了那个丫头,“收到这个漆盒之后,我就让府里人加了小心,像她这种没啥实力的,自然是能别出门就别出门。” “叫她过来。”欧阳道,“我有事要她去做。” 第144章 144、庸人自扰 欧阳要苏素做的事情与庄管家预想的截然不同, 不过就是为了让她改制两件玩乐用的情趣衣服。 因衣柜里总是少一件衣裳,苏素特意养了好几个裁缝, 按照她的喜好和习惯来缝制衣裳。 为了不浪费资源,苏素还特意在京城里开了一家成衣铺,对外进行销售。 这些裁缝的手艺并不比宫中的御用裁缝更好,但在苏素的[调]教下,她们的心思和想法远比传统的裁缝们更加灵活多变, 而且敢想敢做。 十多年前的时候, 苏素这间成衣铺的最大客户就是京城里的几座青楼妓馆,不仅为其缝制日常待客用的衫裙,更把内衣的概念推广开来, 赚了个盆满钵盈。 苏素虽不喜欢青楼里的烟花女子, 却不排斥与她们做生意。 用苏素的话说,钱这东西原本就是脏的, 不管以什么方式赚取都干净不了,倒不如不要矫情,该赚就赚, 多多益善,之后才可以用肮脏的钱做干净的事,洗涤自己早已不纯洁的心灵。 现在,受欧阳的身份影响,成衣铺不可能再接青楼那边的生意,收益自然也无法再与当年相提并论,但苏素还是把成衣铺重新开了起来, 只当给裁缝们找些事做,让她们不至于太过清闲。 看到欧阳拿出来的皮衣,再听过欧阳的种种要求,苏素却没有立刻应承下来,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欧阳,然后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你也感觉到争宠的压力啦?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 ——什么跟什么啊? 欧阳先是莫名其妙,接着便因为明白了苏素的意思而抑郁不已。 ——为什么这些家伙都认为他会被这次的选秀影响到啊?! ——这点小事能对他有什么影响啊?! 被人接二连三地过度关心,欧阳终是按耐不住,发了脾气。 “争个屁宠!有什么宠值得我去争的?我干嘛要和一群毛都没长全的女人争宠啊?!说话之前先动动脑子行不行啊?!” 苏素被欧阳突然爆发的怒火吓了一跳,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一旁的庄管家赶忙轻咳一声,打了个圆场。 “主子莫恼,不值得。” 说完,庄管家便把欧阳拿出来的皮衣塞进苏素怀里,将她打发出去。 等苏素离开,庄管家才转过头来,试探着问道:“可是有人在主子面前乱嚼舌根了?” “一个两个的,全都以为自己很懂——他们懂个屁啊,又知道什么啊?!”欧阳转身往椅子上一坐,越想越觉得气闷,“我用得着他们同情,用得着他们帮着出谋划策?一个个的,都以为自己是谁啊?救世主吗?!观世音菩萨吗?!我若真是那种需要靠皇帝宠爱过日子的,他们那一两句虚头巴脑的空话又有什么用处?能帮我争宠还是能帮我杀人?不过就是往人心窝子上捅刀,让人更加难受罢了!” “主子也难受了?”庄管家立刻挑眉问道。 欧阳被庄管家这一针见血的质问噎了一下,好半天才豁开脸皮,愤愤地答道:“原本是毫无感觉的,被他们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安慰一闹,没感觉也变成有感觉了,不难受也变成难受了!” 庄管家笑了笑,却没安慰欧阳,而是反问道:“主子觉得,这事应该怪谁?” “怪谁?”欧阳被问得一愣,“难道还怪我不成?” “可不就是怪您嘛!”庄管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主子觉得自己不稀罕帝王疼宠,可别的人不知道啊!您身怀异能却不彰显,一如白龙鱼服,就算被人轻视小瞧,那也是您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庄管家说得很不客气,欧阳却无力反驳。 庄管家并没有说错,这两日的遭遇虽然让欧阳很是懊恼,但究其根源,却真的是他自作自受。 若欧阳不是以皇夫的身份入住夏宫,不让戚云恒这个皇帝夜夜留宿,又有谁会觉得选秀一事会与他休戚相关? 就好似住在秘居里的沈真人,即便他像个匠人似的,整日与器具为伍,既不炼丹也不传教,让人觉得他这个真人虚有其表,却也一样不会有人认为他是靠皇帝的宠爱谋生,将他归入佞妄一流。 想通了这一点,欧阳却没有就此释怀,原本因为懊恼而亢奋的情绪倒是因此急转直下,嗖地一下跌落到了谷底。 欧阳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庄管家摆了摆手,“行了,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诺。”庄管家对自家主子的情绪最为敏感,一听他的语气,再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欧阳的心情比刚才还糟,赶忙知趣闪人。 但庄管家还没走到门口便被欧阳再次叫住。 “等等。”欧阳道,“你去皇庄那边跑一趟,把桃红和肖二的婚事敲定,我就不亲自过去了。” “……诺。”庄管家扯了扯嘴角,在心里为桃红哀悼了一声。 主子亲自为其做媒和管家代为处理,二者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对桃红的身价也有着可以预见的影响。 见欧阳似乎再没了别的吩咐,庄管家这才再一次恭身告退。 走到门口的时候,庄管家刻意停了一下,见欧阳确实没再叫住他,这才推开屋门,闪身离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欧阳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郁闷地沉思起来。 这三年,欧阳过得很是不错,几乎已经好到了乐不思蜀的程度。 没了看他不顺眼的云太后作祟,皇宫里的几位后妃与他均是井水不犯河水,每日里更有戚云恒朝夕相伴,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心。 皇庄那边也一切顺利地步入正轨,并将根系向东北和西北两个地方伸展开来,如今已经再不需要他或朝廷供血培养。 唯有秦国公宋时一直锲而不舍地试图找他麻烦,但也都被戚云恒挡了下来,用不着他去烦心。 现在,即便戚云恒下旨选秀,其实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妨碍。 戚云恒的信誉还是很好的,肯定不会用皇庄赚来的钱去供养后宫妃嫔——戚云恒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原本也轮不到这些妃嫔挥霍,而那些新入宫的秀女也不可能住进夏宫,与他这个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下。 唯一的妨碍,也就是戚云恒会花费一些时日去繁衍后代,来不了夏宫…… 其实也未必就来不了。 想了想戚云恒的性格和性向,欧阳觉得,这家伙极有可能会干出前半夜在妃嫔的床上造人,后半夜跑来夏宫求欢的混账事情。 唔,新人进宫之后,他得让人在夏宫里常备洗浴用的热水,省得戚云恒把别人的味道乃至东西沾染到他的床上…… 靠,他想这种事情作甚! 戚云恒若是真敢刚抱过女人就来找他,直接把这家伙踹床底下就是,哪里还用得着费力气帮他清洗! 想到这里,欧阳忽地灵光一闪,豁然开朗。 他真是钻了牛角尖了! 他既不需要靠戚云恒的宠爱过日子,更不需要靠别人的想法过活! 别人怎么想,关他屁事啊?! 那些不相干之人的同情、怜悯、贬低、奚落……是能让他多块肉,还是能让他少块肉? 说到底,不过就是三个字,不相干! 他的郁闷,他的懊恼,他的烦躁,其实也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庸人自扰——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根本就是被庄管家那个家伙给误导了! 欧阳大彻大悟,顿时心情舒畅地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 比欧阳更早出去的庄管家并未走远,正在院子里给家中仆役安排活计,见欧阳出来,立刻将身边的仆役遣走,转头向欧阳问道:“主子这么快就想通了?” “想个屁想,有什么好想的!”欧阳朝庄管家翻了个白眼,“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看来是真的想明白了。”庄管家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你是故意误导我。”欧阳嘟囔了一句,却也没和庄管家计较,转而问道,“府里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就让人给我准备马车,我好早去早回。” “您又要亲自去给桃红做媒了?”庄管家故作惊讶地问道。 “做个屁媒,我要去柳县看菁儿。”欧阳又赏了庄管家一双白眼。 对于桃红和肖二私定终身的身,欧阳其实是有些不爽的。 桃红是欧阳的专职侍女,其主职工作就是伺候他的日常起居,出宫的机会少之又少,也就是欧阳亲自去皇庄视察的时候,才会有机会与肖二见面。但即便是这种时候,桃红与肖二也不存在独处的可能,怎么就互相看对了眼,而且还互诉了衷肠呢? 思来想去,欧阳只能把柳绿也一起怀疑上了。 柳绿管着皇宫和皇庄的文书账本。即便欧阳懒得出门,她每个月也要跟黄朋去一次皇庄,清查账目,勘查人事,与管理皇庄的肖二也免不了会有接触。柳绿既然知道桃红和肖二的事情,肯定也是参与了进去,没少给他们二人牵线搭桥,做那红娘月老。 “桃红的事,你看着办就行了。”欧阳强调道,“府里自有规矩,用不着为她破例。” 一听欧阳这话,庄管家就知道欧阳对桃红的这桩婚事其实是不甚满意的。 府里虽然早对婚丧嫁娶之事定下了规矩,但规矩是主人定的,破与不破,全看主人心情。 但是,很明显的,他家主子心情不好。 而桃红与肖二的这桩婚事又犯了忌讳,有着私通的嫌疑。 两重不利一叠加,庄管家也只能在心里怜惜桃红一秒。 仅仅只是一秒。 第145章 145、粗心大意 离开府邸之前, 欧阳特意放出神识,将周围仔细检查了一遍,只是不出所料地一无所获。 其实想想也能知道, 他的府里已是高手如云, 既有钢金、鬼火这般神识强大、修为高深的, 也有邬大邬二这种视觉敏锐、耳目众多的。若赵河那家伙真敢监控他的府邸,早就被他的手下们察觉并且拿下了。 赵河这一次的行动, 极有可能同三年前那次一样,也是将东西送到便立刻离开, 乃是没有后续的一锤子买卖。负责递送漆盒的, 也未必就是什么高手,更可能是个毫无异常可言的寻常之人,而这样的人反而不容易引起欧阳那些手下的注意,让他们生不出警觉之心。 想了想, 欧阳便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待赵河出招。 ——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将赵河的事暂且抛到一边,欧阳坐上马车,离开京城, 去往柳县的方向。 或许是出门之前忘了翻看一下皇历,到了柳县, 欧阳愈发觉得今日真的是诸事不顺。 欧菁倒是不曾出门游玩, 让欧阳扑了个空,但也没有待在道观,而是在柳县的山庄里招待过来找她诉苦的好友车宝儿。 这已经不是车宝儿第一找欧菁诉苦了。 新婚燕尔的蜜月期一过, 车宝儿的夫君就暴露出了怜香惜玉的本性,先是与家中婢女眉来眼去,接着又在友人的怂恿下,开始出入风月之地,并被一个所谓的清倌人迷得忘乎所以,一度还想将其接入府中,纳作妾侍。 好在车宝儿的夫家并不是那种宠孩子宠到无所顾忌的人家。得知儿子的打算,车宝儿的婆婆便祭出家法,与夫君一起把这个鬼迷心窍的儿子一顿狠揍,终是让他熄了心思,老实下来。 然而男人一旦尝过偷腥的滋味,就很难再安于家室。 车宝儿的夫君也只老实了几个月,接着就与寄居在家中的表妹——本打算挂在他家名下入宫参选的秀女一名——勾搭到了一起,而且还将生米煮成了熟饭,让这位表妹珠胎暗结。 事情一败露,车宝儿的夫家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这位表妹乃是上了初选名单的秀女,车宝儿的夫君等于是给皇帝陛下戴了绿帽子,一旦被人知晓……抄家灭门倒不至于,但被皇帝陛下记恨却是免不了的,对家中爷们的前程自然也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车宝儿的夫家只是乍得富贵的泥腿子,干不出杀人灭口的狠毒事,再加上这位表妹是车宝儿婆婆的外甥女,实实在在的娘家人,不管此事最后要如何解决,车宝儿的院子里都免不了要多出一位“妹妹”,而且是各种意义上的妹妹。 车宝儿心中凄苦,便跑出家门,找好友倾诉。 但车宝儿这么一来,倒把欧阳弄得无处落脚——道观是以为皇帝陛下祈福的名义建造的,里面只有和欧菁同一性别的道姑,并不适合让欧阳这个男人留宿,而车宝儿虽是女眷,却是与皇家无关的外人,同样不适合涉足其中。 他们两个又不好同时住在山庄里——好说不好听,真要生出什么流言蜚语,害得车宝儿被夫家休弃都算不得什么,惹得他家皇帝夫人勃然大怒,取走了车宝儿的性命才叫悲催。 欧菁也明确表达了不希望欧阳留宿山庄的想法。 “我要陪宝儿说私房话,哪有时间招待三叔?三叔不如暂且回去,过几日,我正好也要回京城一趟,到时再去三叔府里,让三叔瞧个仔细。” 欧菁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欧阳自是不好再说什么,但此时的日头已经偏西,眼看就要到傍晚了,即便是立刻折返,也不可能在城门关闭前抵达京城。 郁闷地想了又想,欧阳终是放弃了叫开城门的打算,决定去皇庄那边对付一宿。 离开柳县的山庄,欧阳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欧菁说车宝儿过来找她,但山庄里的奴婢却不像在招待客人。欧阳离开山庄的时候,是直接到马厩那边乘坐的马车,却没发现那里有陌生的马车和车夫。 车宝儿好歹也是伯府的少夫人,出门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坐马车,不带随从? 如此一想,欧阳便生了疑心,觉得欧菁是在说谎,其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把他诳走。 但是,欧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欧阳仔细回想了一下欧菁当时的表情,确实有一些紧张,但也不是多么要紧的那种紧张,更不存在惶恐与惊惧。 也就是说,欧菁并非受到威胁。 ——这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欧阳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便决定返回山庄,弄清楚真相。 然而欧阳习惯性地敲了敲车门,却没像以往那样听到车夫的询问。 紧接着,马车便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欧阳立刻心下一凛,暗自道了一声糟糕。 不等欧阳放出神识,马车的车门便被人拉开,一张久违的面孔随即映入眼帘,让欧阳大吃一惊。 ——兴和帝赵煜! 欧阳眯了眯眼,却没有立刻叫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虽然这人顶着兴和帝赵煜的面孔,但欧阳却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赵煜。 或许…… 欧阳直盯盯地看着这人,一言不发。 顶着兴和帝赵煜面孔的男子向着欧阳微微一笑,跟着便拉住车门,纵身一跃,跳到了车厢里面,在欧阳的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了欧阳一会儿,终是开口道:“好久不见,你的美貌倒是更胜往昔。” ——赵河! 一听这人说话的语气,欧阳便毫不犹豫地确认了这人的身份。 但这样的确认尚不至于让欧阳失去理智,欧阳还是控制住翻滚的情绪,一边放出神识,确认车厢外面的情况,一边皱起眉头,故作不快地沉声问道:“你是谁?” 顶着兴和帝赵煜面孔的赵河立刻笑了起来,“怎么,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你不是兴和帝赵煜。”欧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即便你确实很像,但你不是。” “为什么这么肯定?”赵河饶有兴趣地看着欧阳,“我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是不会用你这种语气与我说话的。”莫名地,赵河的目光让欧阳很不舒服,而神识探得的结果也让欧阳心中一紧。 赵河并不是一个人。 车厢外,还有十二个衣着一样的追随者,而欧阳带出来的车夫和四个禁卫却已没了影踪,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大意了! 欧阳暗暗想道。 但好消息是,赵河对他放出的神识毫无反应,显然还没有领悟修者最重要的力量,即便踏入了修者的圈子,也只是不入流的那种。而车厢外的十二个人更是既寻常又正常的普通人,即便会些功夫,也无法对欧阳造成威胁。 “我的语气……有什么不对吗?”赵河兴致不减。 欧阳漠然答道:“太轻佻了。” “轻佻吗?”赵河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抱歉,太久没看到檐哥儿,甚是想念,如今终得一见,心情大好,便难免有些失态。”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欧阳不由得呼吸一滞,一时间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称呼名字为某的男子为某哥儿是百八十年前的习惯,如今早已被世人弃之不用。 但欧阳现在乃是以重檐为字,与前世的名字并未完全脱离关系,被赵河这样一叫,他也只能皱起眉头,做出不明所以的不快表情。 “檐哥儿这是不打算与我相认?”见欧阳还是没有反应,赵河也故作失望地皱起眉头,但很快便又展眉一笑,轻声道,“没关系,我们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檐哥儿可以慢慢斟酌,慢慢考虑,我不着急,一点都不急。”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欧阳沉下脸,再次问道。 “只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就应该知道我是谁。”赵河笑容依旧,“至于我想做什么——放心,是好事,非常非常美好的事。” 听到最后一句话,欧阳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总觉得好像在什么人的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而且并不是什么好话,至少不像赵河形容的那样美好。 赵河这时却把手伸出了车厢,超外面打了个响指。 随着这声响指,敞开的车门立刻被人重新关闭,马车也再一次动了起来,只是行进的方向明显是在远离京城。 “你要把我带去哪里?”欧阳皱了皱眉,问出了赵河此时可能会希望他问的问题。 果然,听到欧阳的质问,赵河立刻灿烂一笑,反问道:“你猜?” ——猜你xx! 欧阳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恼意。 看到欧阳生气,赵河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得啦,檐哥儿,就你的脾气,还想跟我装什么?”赵河笑呵呵地说道,“一听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欧阳真的是有些忍不下去了,干脆就势翻脸,冷笑道,“我是谁又关你什么事啊?你到底是哪颗葱啊?!” 听到这话,赵河终是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欧阳几眼,挑眉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欧阳嘲弄地反问。 赵河没有接言,直盯盯地看着欧阳,仿佛要将他的脸上表情一点不漏地尽收眼底。 很快,赵河就再次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抚上欧阳的脸庞。 “你当然知道。”赵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你的皇帝,你的王,你曾经发誓要永远追随、永远效忠的主人。” “胡说八道!”欧阳挥开赵河的双手,咬牙切齿。 第146章 146、是是非非 “装不下去了吧?”赵河哈哈大笑, “以檐哥儿的性子,可做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情!” “说得好像你的性子就很好一样,不过就是故弄玄虚罢了!”欧阳冷冷一笑, “别忘了, 你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 如今的你也不再是什么皇帝,再摆皇帝的架子, 玩雷霆雨露的那套把戏,不过就是惹人嘲弄, 徒增笑料罢了。” “你果然是记得我的。”赵河收起笑容, 幽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为何你竟从了逆贼,忘了成国对你以及你们欧家的恩义?” “狗屁恩义。”欧阳还以一双白眼, “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难道还不清楚忠孝仁义是什么鬼?你想拿这些玩意糊弄谁,你自己吗?” 被欧阳如此一问,赵河半晌没有说话, 直盯盯地看了欧阳一会儿,忽地叹了口气, “我忽然觉得, 你还是装一装比较可人。” “滚!”欧阳毫不客气地开骂。 赵河立刻皱起眉头,“檐哥儿的教养,怎么还不如当年了?莫不是因为无人管教的缘故?” “少他娘的废话!”既然已经挑破了彼此的身份, 欧阳便不想再和赵河浪费时间,“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又磨蹭了整整三年,到底想干什么?复辟不成?” “当然不是。”赵河淡淡一笑,“正如你刚刚说过的,你我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荣华富贵均是唾手可得,怎么可能再生得出兴趣?在长生的面前,皇帝的那一丁点权力又能算得了什么?” “那你不去谋求长生,跑到京城来闹腾什么?”欧阳对赵河的话半信半疑。 “为了你啊!”赵河身子向前一探,拉近了自己与欧阳之间的距离。 “我?”欧阳不由一愣,只觉得赵河这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 “还不懂吗?”赵河无奈地笑了笑,身形一转,坐到了欧阳身边,并顺势抬起胳膊,揽住欧阳的肩膀,“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啊!” 欧阳愣愕地看着赵河,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赵河想要杀他。 但心念一转,欧阳就知道自己肯定想的不对。 杀人是会有杀气的,但赵河的模样却全然不像要对他动手,倒是…… 欧阳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要拉开自己与赵河之间的距离。 到这儿会,欧阳终于想起赵河的态度为何让他不自在了。 同样的事情,类似的话语,他家的皇帝夫人也曾做过,说过。 如此一对比,赵河的心思,立刻昭然若揭。 ——真他娘的见鬼了! 想通之后,欧阳却是宁愿自己还在糊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欧阳果断装了鸵鸟。 “没关系,我自己懂就好了。”赵河笑眯眯地抬起手,用指关节在欧阳的脸颊上蹭了蹭,“回想当年,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选择了等待,而不是伸出手,将你据为己有。一直到死,我才明白过来——你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抱住你,让你颤栗,让你哭泣,让你不能自已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我的心意。” 若是早个几年,欧阳可能真就听不懂赵河在说什么。 然而,现在,已经从戚云恒那里品尝到了情[欲]滋味的欧阳对赵河的每一句话都理解得一清二楚,再透彻不过。 但戚云恒从未说过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肉麻话,他都是直接去做,身体力行。 略一比较,欧阳便觉得还是戚云恒的做法更让他愿意接受。 ——呸呸呸! ——他比较这个干什么?! 欧阳赶忙收敛心神,将赵河的爪子从自己的肩膀上拨开。 “我对你的心意没兴趣!”欧阳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我心里,你顶多算是姐夫!” “我刚刚才对你说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赵河笑容不变,伸出手,再一次覆上欧阳的脸庞,一边摩挲一边说道,“对于你的想法,我已经不在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欧阳脱口问道。 “当然是……带你走。”赵河一只手继续感受着欧阳脸颊处的肌肤,另一只手却将他的双手握住,捧起,放在唇边轻吻,“你是属于我的,很早以前就应该归我所有。” “我不明白。”欧阳强行忍住想要将赵河踹飞的[欲]望,“如果只是想带我走,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三年前,你就已经注意到我了,不是吗?” “三年前,我刚刚从密室里出来,太弱了。”赵河叹了口气,“虽然那时的我也很想将你带走,却没有能够带走你的能力。” “现在和那时又有什么区别?”欧阳故意问道,“在我看来,如今的你也不过就是一巴掌就可以拍死的蚂蚁。” “若我只是一只蚂蚁,此时此刻,你又怎么会落在我的手中?”对于欧阳的讥讽,赵河丝毫不为所动。 “说到这一点,我倒是想问问。”欧阳冷哼一声,“你不是送了帖子给我,说半个月后再见吗?今天这又算怎么一回事情?!” “所谓兵不厌诈,若是没有那张帖子,你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地离开京城,来到这里?”赵河微微一笑,“当然,若我在这儿等不到你,半个月后,自然会到你的府中,与你相见。” ——即便没有那张帖子,我也一样不会多加防备。 欧阳郁闷地想道。 说到底,他就没把赵河的事情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把他当成一个事情。 但把赵河的话仔细一琢磨,欧阳便皱起眉头,“你在这里等我很久了?” “是啊,有些时日了呢。”赵河坦然承认。 “就是说,你一直在盯着欧菁?!”欧阳顿时生出了不好的联想,将欧菁诳走他的事与赵河的出现联系到了一起。 “别那么紧张,我又没对她做过什么。”赵河笑着撩开欧阳前额的一缕发丝,“我看得出来,你是把她当槿姐儿疼爱了。我若动了她,你定是要与我拼命的。” “你知道就好。”欧阳冷冷说道。 “那丫头,比槿姐儿可差得远了。”赵河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无论容貌,性情,还是才华,都与槿姐儿有着天壤之别,也不知道怎么就投了你的缘,让你那么宠爱。” “你还记得姐姐的模样?”提起欧槿,欧阳的语气不自觉地和缓了几分。 “记得啊,很清楚呢!”赵河笑了笑,“你失踪的那阵子,她一直以为是我囚禁了你,还跟我发了好大的脾气,差点就要弑君呢!” “她……她是不是知道你……”欧阳心下一紧,想起了上一世的最后,姐姐欧槿的那些古怪表现,尤其是那道不许他再入宫的禁令。 “知道。”赵河点点头,“女人,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能力,只凭直觉就能看穿男人的心思。即便我对她那么好,她也不肯领情……” “你对她还好?”欧阳嘲弄地打断,“你的好法就是让她生不出孩子,被别人迫害?” 赵河叹了口气,“那件事情,真的是怪不得皇后。” “你怎么知道……”话未说完,欧阳就变了脸色,“是你?!” “是我。”赵河没有否认,“是我让人下的手,皇后不过就是担了一个嫌疑。” “你怎么能那么做,那可是你的孩子!”欧阳气恼地质问。 “一个偷来的孩子。”赵河淡漠地答道。 “你——” “我在纳她入府的时候,就已经明确告诉过她,不会给她孩子。”赵河抢先道,“她为了安抚你,才编造出我许给她太子之位的谎话。” 欧阳顿时一呆。 “我得承认,一开始接近你们姐弟的时候,我是别有用心的。”赵河继续说道,“庆阳伯掌控着京畿护卫,对我未来的布局有着莫大的便利。结识了你们,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庆阳伯府,与伯府辖下的将官缔结关系。那时候,我说要娶槿姐儿,倒也算是真心实意。” 说完这些,赵河话音一转,“但是,就在你和槿姐儿守孝的时候,京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也遇到了更适合与我联姻的皇后——你得承认,槿姐儿虽然貌美,但余下的条件却并不算佳,与她联姻,我能得到的太少。” “是什么都得不到吧!”欧阳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听到赵河追忆往事,立刻嘲弄道,“那时候,庆阳伯府的关系已经尽在你的掌握,娶不娶姐姐,都已没了影响。” “是啊!”赵河微微一笑,“檐哥儿看来是有了阅历,看事情也比当年更加透彻了呢!” “少废话!” “好吧,好吧,我继续说。”赵河举手做投降状,“在与皇后缔结姻亲之后,我曾给槿姐儿写过一封信,向她许诺,会继续照顾你们姐弟,只是无法再娶她为妻,然后……” 说到这儿,赵河露出了些许尴尬之容,停了须臾才继续道:“然后,我就随口提了一句:虽不能娶她为正室,但侧妃之位却还空着,若她有意,我可以如当年约定的那样,依旧接她入府,以这种方式庇护你们姐弟。” “你只是随口一说,姐姐却当了真。”欧阳冷哼一声。 欧阳对赵河也算了解,很清楚这家伙的脾性,漂亮话说成了习惯,一旦遇到把客套话当真的愣头青,免不了就会出现那种难以自圆其说的尴尬事。 “是啊!”赵河一脸无奈,“你们回京之前,槿姐儿给我寄了封信,约我到庆阳伯府面谈。我想了想,觉得把事情当面说清也好——真的,我那时候并未想要纳她为侧妃,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更为合适的侧妃人选。” 欧阳没再接言,冷冰冰地看着赵河,看他还能说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非加更,补上周四的断更。 第147章 147、一脚踹飞 “但是, 一进庆阳伯府,一见到长大后的你,我就改了主意。”赵河一边继续说着, 一边向欧阳逼近, “槿姐儿本人虽没什么价值, 但若是能够通过她来得到你,却也算是有舍有得。” 欧阳下意识地向后躲避, 只是刚退了几寸便撞上了车厢,以至于退无可退。 赵河立刻伸出双臂, 抵在欧阳的两侧, 将欧阳禁锢在臂膀之间的狭小区域。 见形势如此恼人,欧阳也懒得再去故作姿态,干脆就这么往车厢上一靠,仰头看向赵河, 质疑道:“我那时候也就是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可让你稀罕的?” “我也奇怪。”赵河叹了口气,“论姿色,你并不比槿姐儿更加出色, 又是个半大小子,偏偏就让我瞧对了眼, 像是中了邪一般, 看见了,就想要得到。” “如果那时候是中邪,现在又算怎么回事?”欧阳恼火道, “现在的我,和那时候的模样可是大不一样了!” “现在的你,比那个时候更像妖精。”赵河低下头,呵呵一笑,“若是那时的我遇到现在的你,定然也会如这个开元皇帝一般,将你娶作皇夫。” ——是他娶了戚云恒,才不是戚云恒娶他! 欧阳在心里腹诽道。 赵河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惜,那时的你并没有如今这样的魅惑之力,那时的我也没有如今这般的胆量和魄力,只能借着姻亲关系,将你拢络在身边,期盼着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与我双宿双飞。” ——你还是自己吃翔去吧! 听到赵河的表白,欧阳只想破口大骂。 “但我虽被你迷了心窍,却也没有失去理智,自然也不会应下立侧妃之子为太子的蠢事。”赵河并未察觉欧阳的心中所想,“只是槿姐儿担心你不同意,更担心她离家之后,你在府中孤立无援,便征得我的同意,放出了这样的谎言。” “你的同意?”欧阳一愣。 “对。”赵河微微颔首,“只要不涉及到你,槿姐儿便会知情识趣,紧守分寸。她很清楚,这样的谎言是很容易被揭穿的,只有得到我的许可,才能产生效力。只是,谎言就是谎言,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可以以假乱真。而槿姐儿便是过了界,做了她本不该做的事情。她之所以不让你为她报仇,也是因为她很清楚,做了错事的人是她,而非皇后。” 欧阳可以理解赵河。 将心比心,若是他处在赵河的位置上,恐怕会直接取走欧槿的性命,而不是仅仅只是拿回那个孩子。 但欧阳却难以接受。 因为他不是赵河,而是欧槿的血亲,相依为命的弟弟,何况这也只是赵河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欧阳心里如此想着,却没有开口说话。 若是欧槿死在赵河手里,欧阳自然不会轻饶了他。但赵河只是取回了他不想给出的孩子,并未伤及欧槿的性命,欧阳并非什么博爱之人,实在无法为那个未曾谋面更毫无感情可言的胎儿生出什么义愤之情。 更主要的,时过境迁,如今再去计较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已经毫无意义。 “唉——”欧阳叹了口气,忽然间有些兴趣索然,“最后问你一件事。” “檐哥儿还想知道什么?”赵河挑眉问道。 “兴和……也就是赵煜,已经死了吧?”欧阳望着赵河的面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你以为,我的身体从何而来?”赵河又将身子压下了一些,与欧阳只剩毫厘之距,“还是说,你对他的感情比我还深,想要谴责我占据了他的身体?” “我只是想确认他的死活。”欧阳垂眸道,“我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情,但这件事要以他的死亡为前提,若是他还活着,我也就不必浪费力气了。” “很遗憾。”赵河弯了弯嘴角,“他已经不存在了。” “连魂魄都没有保留?”欧阳并不觉得惊讶,他之所以如此追问,也只是想让事情有个确定的结果。 “或许有保留的法子,只可惜,我并不曾掌握。”赵河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接着却话音一转,“其实,是你把他送到我身边的,不是吗?知道那处密室而且还活着的人,只有你,如果不是你的指引,他不可能找到我,被我取代。” “……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欧阳终于注意到了关键所在。 即便欧阳的行事做派和当年的欧檐有诸多相似之处,正常人也只会觉得这是隔代遗传,爷孙相似,不可能会往重生之类的奇怪方面联想。 但赵河却说,他一听说欧阳的所作所为,就知道欧阳是他。 此刻,赵河又肯定地用了“活着”一词。 赵河怎么就那么肯定,他还活着? 或者说,他还存在? “你失踪之后,我曾为你招魂,想要确认你的生死。”赵河笑了笑,看其表情很像是在自嘲,“但主持仪式的法师却告诉我,你的魂魄并未消散,只是不在人间——告诉我,檐哥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害了你?” “谁也没有害我。”欧阳最不想提起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死因,“不过就是喝多了酒,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滑进了池塘。” “胡说。”赵河道,“我曾派人将整个庆阳伯府挖地三尺,府里的几处池塘也全都一寸不落地搜查过,并未发现你的尸首。” ——都已经尸骨无存了,你怎么可能会找得到! 欧阳撇了撇嘴。 玉佩里的灵髓给了他无限的机遇,也将他的身体炸成了灰烬,与池塘下的淤泥混为一体。 “总之,就是我自己作死,把自己弄得尸骨无存,怪不得别人。”欧阳自然不能把确切的真相告知赵河。 “当真?”赵河明显不相信。 “真的不能再真了!”欧阳气恼道,“你那时候肯定也调查过,结果呢?什么都没查出来吧?那就是一次巧合,我活该倒霉,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我一度怀疑过槿姐儿……看来倒是冤枉了她。”赵河嘟囔了一句,很快就将目光再次转向欧阳,“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说得没错。”欧阳立刻点头道,“不过,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今日之事,我可以不做计较。只要你离开,咱们就路归路,桥归桥,井水不犯河水。” 赵河被欧阳说得一愣,跟着便笑了起来,“你是在……威胁我?” “不。”欧阳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是在给你机会——活命的机会。” “你是担心那位开元皇帝会找我麻烦?”赵河的脑电波明显与欧阳不在一条线路上,听到欧阳的忠告,反而笑得愈发畅快,“放心吧,他妨碍不到我们的。” “什么意思?”欧阳立刻就变了脸色。 他太了解赵河了。 赵河说话,但凡让你觉得暖心的,十有8九只是不经大脑的场面话,当不得真的。但要是反过来,戳了你的心窝,却是千万不能将其当作耳旁风,不以为意。 赵河敢如此说,必然是做了某些准备,起码会弄出些许事端,让戚云恒腾不出精力去追查欧阳的下落,更有甚者,这个事端就是针对戚云恒本人的,比如逼宫,乃至暗杀。 听到欧阳质问,赵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欧阳的忍耐力顿时被这一笑彻底笑飞,脑子一热,直接抬起脚来,朝着赵河的胸口便踹了上去。 这一踹可不是平日里和戚云恒胡闹时的力度,不仅用上了力气,更放出了灵力,直接就将赵河踹出了马车,撞飞了车门,硬是横飞了十几米才摔落在地。 “主子!” 外面的十二名黑衣人大惊失色。 但这些人显然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马上从各自的马上跳了下来,分出二人去赵河摔落的地方救助自家主人,余下的将马车团团包围,以防欧阳逃逸。 遗憾的是,欧阳根本不需要逃逸。 踹飞赵河之后,欧阳就从破损的车门处跳了出来,见十个黑衣人围拢过来,也没和他们废话,直接身形一闪,发起了攻击。 这些黑衣人均是高手,奈何欧阳却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不过转瞬,十名黑衣人便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放倒在地,或抽搐,或昏迷,全部失去了起身再战的能力。 这时候,赵河也在另外两名黑衣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看眼前的景象,赵河顿时瞠目结舌,再也笑不出来。 “我再说一次。”欧阳没去理会散落一地的黑衣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河,“只要你安静离开,我就只当没见过你,放你一条活路。” 这一次,赵河再不觉得欧阳是在装腔作势,恫吓于他。 面色复杂地看了欧阳几眼,赵河终是屈从于了形势,朝着手下人打了个手势,很快就将倒地的十个人送上马背,然后转身离开。 临走之前,赵河没再说话,但无论表情还是目光,都在告知欧阳:他不会就此放手。 欧阳却没有心情去在意赵河的所思所想,眼下的他,最担心的是戚云恒,其次是欧菁,但首先要做的,却是寻找失踪的车夫和四个禁卫。 转过身来,欧阳将破损的车门彻底摘了下来,扔进车厢,然后身形一闪,坐上车夫的位置,调转马头,朝来时的方向驶去,同时放出神识,四下搜索。 为了让赵河多多说话,套取情报,欧阳已经任由马车驶出了很远,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色也开始由明转暗。 欧阳找到车夫和四名禁卫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五个人被扔在一处土坡的背面,若不是靠着神识,欧阳几乎没可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但即便发现,也已经没了太大的意义。 五个人全都死了,被人割断了喉咙,一击毙命。 ——该死! 看到五个人的死状,欧阳立刻握住拳头,对放走赵河一事生出了懊悔之心。 欧阳本以为这五个人没有死掉的必要,只要击昏丢弃就足够了,没曾想,赵河却选择了杀人灭口,不留后患,亦不留后路。 ——这笔帐,他会记下来的! ——若是真有机会再见,他定会为这些人报仇雪恨,讨还公道! 欧阳眯起双眼,在心底暗暗发誓。 第148章 148、欢声笑语 欧阳把车夫和禁卫的尸体搬进马车, 准备将他们带回京城,使其能够与家人团聚,入土为安。 但收拾妥当之后, 欧阳并没有让马车驶向京城, 而是再一次调转马头, 朝柳县那边折返。 这个时间回京的话,只有强行叫开城门方可进入, 那样一来,惊扰的人可就太多了。 当然, 若是只有欧阳自己, 关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自然无法对欧阳形成阻碍,但再加上马车以及马车里的尸体,即便是欧阳也无法使用乾坤大挪移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法术,将马车悄无声息地送入城中。 话说回来了, 倘若欧阳真的悄无声息地进了城,事情反而会更加地不好解释,欧阳将要面临的麻烦也会比现在更多,更大。 欧阳虽然担心戚云恒的安危, 却不觉得赵河会在今晚就对戚云恒下手。 欧阳今日出门是昨天下午的时候才通知下去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出行的时间也很随意。而赵河若是事先就已知晓, 就不会等到他从山庄离开的时候才动手,直接在他去山庄的路上就可以把他拦截下来。 由此可见,赵河只是算定他迟早会到柳县来探望欧菁, 在此地埋伏已久,而皇宫那边针对戚云恒的谋划则是另外一桩事情,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关联。 再说,赵河未必就是要刺杀或者暗杀戚云恒。 即便赵河真有这种打算,戚云恒也不是任人揉搓的无能之辈,身边更有的是人保护,哪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 权衡之后,欧阳便决定先回柳县的山庄一趟,把欧菁那边的事情搞清楚,弄明白。 马车的速度有限,欧阳回到山庄的时候,弯月已经挂在了夜空。 欧阳没有惊动山庄里的仆役,直接把马车停靠在隐密处,然后便悄悄摸进了山庄。 进入山庄之后,欧阳先去马厩里走了一圈,发现那里确实没有外来的马车,倒是多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难道车宝儿是骑马过来的? 欧阳并未见过车宝儿本人,只听苏素描述过,据说是一个白莲花一般的柔弱女子。 ——这样的女子,会在外出的时候,选择骑马出行吗? 欧阳觉得难以想象。 转过头,欧阳直奔欧菁所在的主院。 欧菁“出家”之后,欧阳就把柳县的产业全部移交到了欧菁手中,只将庄子里的仆役召回了京城,余下的佃户、农田等不动产,以及山庄里的农学书籍,全都留给了欧菁,并把山庄外面布置的法阵彻底拆除,对此处的人事和收益统统撒手不管,只让苏素抽时间帮欧菁监管一二。 据苏素汇报,欧菁做的还算不错。山庄里的管理人员虽然经历了一次大换血,但田庄里的收益却没有出现明显的衰减,欧菁这个新主人显然功不可没。 随着财产的交接,欧菁也将自己的东西从偏院搬入了主院,将原先的一处客院留给欧阳。 尚未靠近主院,欧阳便发现那里灯火通明,显是有人在做着什么事情。 等欧阳走到墙边,一阵阵欢声笑语便传入耳膜,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粗犷的声线。 ——靠! 欧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当即跃上墙头,朝院子里面看了过去。 院子里只有一男一女,并无婢女下人存在。 其中的女子正是欧阳名义上的侄女欧菁,而她身旁的男人却是一个欧阳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从外表来看,这个男人的年纪已经算不得小了,至少和戚云恒年岁相当。 虽然这人坐在席子上,却也能从身形上看出此人个头不矮,身体也很健壮。 至于容貌,倒不是多么出众,只能算是差强人意,称不上俊美,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丑陋。 欧菁没有穿着道袍,而是换了一身鹅黄色的靓丽衣裙,梳了一个坠马鬓,脸上也涂抹着自苏素那里学来的妆容,把自己打扮得妩媚动人,很是娇艳。 他们两个全都坐在院中间的席子上,周围竖立着好几座烛台,使他们能够一边品尝着手边的美酒佳肴,一边欣赏着并不存在欣赏价值的单薄月色。 两人距离虽近,却也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望向彼此的目光均是柔情似水,情意绵绵,很明显的郎情妾意,把酒言欢。 若是换个时间,欧阳对这样一幕只会一笑了之,叹一声姑娘长大了,动了春心。 但在遭遇了赵河,又损失了五条人命之后,欧阳便怎么都笑不出来了,甚至还生出了迁怒之心—— 若是欧菁不曾把他诳走,他未必就会遇到赵河。 即便遇到,也不至于因为担心欧菁而失了警觉,让赵河的手下有机可乘。 如此一来,车夫和四名禁卫也就未必会死。 但欧阳也很清楚,这种设想只能说是如果,并不一定就会发生。 即便欧菁做错了事,那也只是她的无心之失,今日之事的根源还是在于他自己的粗心大意,与欧菁并无直接关联。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不爽又是另一回事。 欧阳可以克制地不去迁怒欧菁,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在那里嬉闹[调]情。 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眼见着就要靠到一起,互诉衷肠。 欧阳终是按捺不住,从墙头扣下一块砖头,朝着这一对狗男女便砸了过去。 当然,欧阳是不会伤到欧菁的,被他砸出去的那块砖头正好落在欧菁与那陌生男人之间的席子上,咚地一声摔成了好几块。 “谁?!”与欧菁幽会的男人立刻站起身来,将欧菁挡在身后。 ——倒还有点担当。 欧阳冷哼一声,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朝欧菁和她身边的陌生男人走去。 走了没几步,欧菁就看清了欧阳的面容,不由得脱口惊叫,“三叔?!” 欧菁这么一叫,站在她前面的陌生男人也立刻变了脸色,愕然道:“九……九千岁?” “你是谁?”欧阳没有理会正一脸忐忑地从席子上站起来的欧菁,直接向这个陌生男人发问。 “扬威伯沈茂拜见九千岁!”这人整理了一下脸上表情,向着欧阳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武官?”欧阳微微一怔。 如今拥有爵位者多是武将,而沈茂的身板样貌也着实不像是个文官。 “承蒙陛下厚爱,赐沈某威武将军一职。”沈茂点头称是。 “那么,沈伯爷,或者,沈将军——”欧阳拉了个长音,将目光转向欧菁,“能不能解释一下,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出现在我侄女的院子里?” “三叔——” “闭嘴!” 欧阳喝止了欧菁想要横插一嘴的举动。 沈茂赶忙将欧菁拉住,然后再次向欧阳施了一礼,郑重其事地说道:“沈谋倾慕欧小姐的人品才貌,想要娶欧小姐为妻,还望九千岁成全!” 欧阳瞥了沈茂一眼,没有回应,转头向欧菁问道:“他说他想娶你,你呢,什么态度?” “我……我愿意嫁他!”欧菁捏了捏衣角,毅然决然地答道。 “我明白了。”欧阳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安排你还俗,但你的婚事却轮不到我来做主。他若真想娶你,就去承恩侯府提亲,争得你父母的同意。” 欧菁心下一喜,下意识地朝沈茂看去。 沈茂也露出一脸的喜色,拉住欧菁的手,马上扬声道:“菁儿放心,明日,我就去承恩侯府提亲,将你我之间的婚事确定下来!” ——说得好像欧菁的爹娘肯定会同意这桩婚事一样! 欧阳暗自腹诽,却也知道,欧阡乃至赵氏肯定不会反对这桩婚事,甚至是乐见其成。 虽然欧阳安排欧菁出家,让欧菁下面的弟弟妹妹可以越过她的存在,顺利嫁娶,但欧家人还是希望欧菁能够嫁人而不是做一辈子道姑,让自家成为京中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 这个沈茂若真是什么扬威伯,威武将军,那便是正正经经的勋贵。爵位虽不如承恩侯府高,却是可以传承给子孙后代的,与承恩侯府这个样子货没法同日而语。 对欧家来说,这样的金龟婿简直就是意外之喜,哪里还会有不愿意一说? 只是,沈茂的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也像朱边一样,家中出了事故,一直做着孤家寡人? 欧阳略有怀疑,却没兴趣追问,见这二人已经平息了情绪,便再次开口道:“菁儿——” “在。”欧菁赶忙应声。 “你今日提到的车氏宝儿在哪里?”欧阳盯着欧菁的双眼,冷冷问道。 欧菁顿时面色一僵,“她……” “她根本没有来过,是不是?”欧阳继续逼问。 “她……她是前天过来的。”欧菁垂下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 “就是说,你撒了谎。”欧阳肯定道。 “嗯……”欧菁的声音越发微小。 “知道吗?”欧阳叹了口气,“你这一个谎言,让五个人没了性命。” “啊?”欧菁立刻抬起头来,只是明显呆了一下,似乎并没有理解欧阳这句话到底在指什么,又是什么意思。 欧阳却没有继续解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欧菁,漠然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欧阳便转过身来,朝院门处走去。 第149章 149、相聚皇庄 欧菁呆呆地看着欧阳的背影, 一直到他消失,这才转过头来,向沈茂确认道:“三叔的意思是……有五个人……因我而死?这……这怎么可能?” 沈茂这会儿也在惊疑, 听到欧菁询问, 立刻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撒了什么谎?” “我……”欧菁迟疑了一下,把自己为了隐瞒与沈茂幽会而将欧阳诳走的事讲了出来。 听她说完, 沈茂脸色一变,“就是说, 九千岁并未住在皇庄, 而是外面回来的?” “应该……是吧?”欧菁不甚确定。 她家三叔一向神出鬼没,这座山庄又原本就是他的产业,即便他没有走,躲起来, 她也不会知晓。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我是说,他下午也是一个人来的这里?”沈茂追问道。 “怎么可能!”欧菁想也不想地摇头,“自打三叔入宫做了皇夫,他就再没有一个人出过门。” “赶紧叫人把九千岁找出来!”沈茂立刻抓住欧菁, 催促她赶紧找人。 但当欧菁召集好人手,四处寻找欧阳的时候, 欧阳早已离开山庄, 没了踪影。 欧阳对山庄里的路径比任何人都要熟络,欧菁派人找他的时候,他早已下了山, 驾着马车,朝皇庄的方向驶去。 虽然这么一折腾,回到京城的时候,天也该亮了,城门也该开了,但入城是要接受盘查的,欧阳要么就得亮出身份,要么就得被看守城门的守备军发现车内尸体,无论哪一个都让欧阳觉得很是麻烦。 于是,欧阳便决定先不回京城,到皇庄那边周转一下,让钱夫人或者肖二替他进城送信,把自己在皇庄的事告知庄管家,再由庄管家入宫面见戚云恒,让戚云恒派人出来接他。 欧阳抵达皇庄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大亮。 因皇庄里的人全都认得欧阳,直接让他刷脸进了庄子,得到消息的钱夫人和肖二也赶忙率人出迎。 看到欧阳独自驾车前来,钱夫人一脸的莫名其妙,肖二却露出了让欧阳莫名其妙的惶恐。 “心虚什么?”欧阳立刻沉声问道。 肖二面色一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有罪,还请九千岁责罚!” 肖二的反应让欧阳皱了眉头,第一反应就是肖二与昨夜之事有所关联,甚至与赵河产生了瓜葛,但审问之后,欧阳却是哭笑不得,郁闷不已。 肖二之所以请罪,乃是为了他与桃红的婚事,但却不是因为他与桃红私通,私下里定了终身,而是因为他表错了情,让桃红和柳绿两个人错会了意思,以至于真正被肖二追求的柳绿把自己当成了牵线搭桥的红娘,而被肖二当作谈资来与柳绿接近的桃红却错付了衷肠,对肖二动了情。 昨日,庄管家领着人上门商议婚事,肖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招惹了多大的麻烦,却也不敢将错就错地将婚事应下,赶紧和庄管家说明了实情。 但欧阳自从昨日出京就再没见过庄管家,对这桩糊涂事自然也不知情。 ——你跟着添什么乱啊?! 欧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这会儿并不是处置儿女私情的时候,欧阳撇了撇嘴就把此事搁置在一边,要来纸笔,给庄管家写了一封需要他转交给戚云恒的书信,然后交给肖二,让他携书信进城。 这时候,钱夫人和肖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欧阳可能遭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欧阳却没向他们解释,只将皇庄里的禁军调了过来,命他们将载有尸体的马车看好,不要让人靠近。 这么要求倒不是为了保密,主要是怕把皇庄里的人吓个好歹。 毕竟这里的佃户都是不曾见过血的寻常百姓,真要是看到马车里的景象,吓昏过去都是轻的。 做完这些,欧阳便让钱夫人给他安排了一个休息的房间,脱掉衣服,倒头便睡。 一觉睡醒,欧阳就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 戚云恒。 “你怎么来了?”欧阳立刻放弃了起床的打算,只将身子一侧,疑惑地问了一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若是不亲自过来,怎么可能放心?”戚云恒伸出手,帮欧阳理了理发丝。 欧阳一向都是披散着头发睡觉,发质再怎么柔顺,一觉睡醒的时候,那模样也好看不了。 “哎——”欧阳叹了口气,没等戚云恒发问便直接说道,“我可能遇到兴和帝了。” “兴和?”戚云恒顿时语气一冷,神色也严峻了许多。 “唔,确切地说,是一个容貌与兴和很像的人。”欧阳刻意强调了一句,“我觉得那不是兴和,但那人的容貌却是与兴和一模一样。” “仔细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戚云恒抓住欧阳的双手,沉声追问。 欧阳把自己昨夜的遭遇简单描述了一遍。 当然,他与赵河的对话必须尽数隐去,对前世的事情也是绝口不提,只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在相貌上与兴和帝极为酷似的人,而这人杀了他的车夫和四名禁卫,还试图将他绑走。 说完这些,欧阳也没隐瞒欧菁和沈茂的事,顺便向戚云恒确认是否真有扬威伯其人。 “扬威伯沈茂是回京述职的,已经在京里待了一个多月了。”戚云恒点头道,但接着便又皱了皱眉,“若我记得没错,沈茂虽无妻室,但却不是不曾嫁娶,而是原配早逝,使他成了鳏夫。” “早逝?有多早?”欧阳挑眉问道。 “……也不是很早。”戚云恒的眉端没有舒展,“而且这位原配还给沈茂留下了一双子女,与雨澈、雨溟他们年纪相仿。” 欧阳顿时满头黑线,开始不看好这桩姻缘。 但略一沉吟,欧阳便摇头道:“算了,暂且别去管她,更何况这种事也不是想管就能管得了的。” 女人一旦动情,脑子就会糊成浆糊,规劝之类的话也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更何况,伤心是死不了人的,倒是会让人成长。 如今,也有比男欢女爱更加重要的事情,欧阳实在没心情去为欧菁的□□浪费心神。 戚云恒对欧菁与沈茂的婚事也不甚在意,只是如欧阳之前一样,因四名禁卫的无故丧命而对欧菁生出了些许迁怒之情。 在戚云恒看来,沈茂虽然算不上是金龟婿,但被欧阳惯坏的欧菁却也更加不是什么良配。 两人半斤对八两,倒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般配。 但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戚云恒还是问了一句,“要不要给菁儿安排一些护卫,以免那个酷似兴和之人狗急跳墙,拿菁儿的安危要挟你。” “不必。”欧阳摇头拒绝。 “但是……” “放心吧,她的安危威胁不到我。”欧阳抬起手拍了拍戚云恒胸口,“你也知道,我这人其实冷心冷肺,想拿亲情这玩意要挟我,根本没有可能。别说她了,就是你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束手就擒——我只会尽可能抢在那人伤了你之前把他干掉,若是干不掉,我也只会在事后想法子为你报仇。” 更何况,若是赵河不对欧菁下手,派不派人手保护都无关紧要;若是赵河真想将欧菁怎么样,戚云恒派去的人,十有8九是要出现牺牲的。 然而,欧菁的命是命,难道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广义上的生命虽然贱如草芥,但狭义上的生命却是无可取代。 欧阳真心不觉得欧菁的性命就比那些护卫的更加宝贵,更不觉得那些人有义务、有必要为欧菁做出牺牲。 他对欧菁确实负有一定程度的责任,但其他人,除了欧菁的父母,都对欧菁的死活不存在丝毫的义务。 因为自己而平白无故死掉五个人就已经够让欧阳恼火了,若是再因为欧菁而增加无谓的伤亡,他可就真的要暴躁乃至暴走了。 但这样的想法,戚云恒这位皇帝陛下是很难理解的,欧阳也没打算浪费力气去让他明白,只换了个角度,拒绝了戚云恒的“好意”。 戚云恒对欧菁的死活原本就不在意,见欧阳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便也没再坚持。 “我马上就派人去那一代勘察,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确认他们这些人的去向。”戚云恒转而说道。 “你自己也当心一点。”欧阳赶紧提醒,“我听他随口提了一句,似乎安排了什么针对你的阴谋,只是没能问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必担心。”戚云恒笑着将欧阳拥入怀中,“若是三年前,我兴许还会忧虑一二。如今,无论他是不是兴和,都别想对我造成半点妨碍。” 必须得说,老天爷对戚云恒真的是足够厚爱。 在第一年风调雨顺的基础上,成国的第二年和第三年也不曾出现大规模的灾情,享受到和平成果的百姓便对成国有了认同,生出了归属。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前朝的皇帝想要复辟,也无法获得百姓们的响应。 至于暗杀之类的事情,戚云恒更是不以为然。 戚云恒的周围从来都不是不设防的,每一个能够来到戚云恒身边的人都经历过层层筛选,反复的考核,没有哪一个可以被轻易收买。即便真有那么一两个人出了问题,也有备用的手段来确保他们不会对戚云恒的生命造成威胁。 “还是当心一点为好。”欧阳已经决定尽可能多地待在戚云恒身旁,自然也不需要反复啰嗦,只把该说的话说完便适可而止,接着就将话题转回到死去的四名禁卫身上,“他们四个的抚恤金由我来出吧,每人一百两黄金,够不够?” 戚云恒没有应声,心里却在腹诽:你钱多花不出去,干嘛不送我一点! “顺便跟这些人家说一声,若是受了委屈,过不下去,五年内,随时可以迁入皇庄——只是居住,并不需要更改户籍。”欧阳继续道,“但这一条只限直系亲属,也就是父母妻儿。” 如今的禁卫都是禁军里选□□的,很多人都是普通百姓出身,靠本事吃饭,家中并不富裕,并不像王朝末期那样,多是由勋贵子弟挂职。 如今又是战乱初止,很多人的家里都是孤儿寡母,一旦死去,家中的老弱妇孺便会失了依靠,难以过活。 若是只给他们黄金,不给庇护,这些人家能不能保住黄金都是两说。 但欧阳的良心有限,做不了圣父圣母,能够给与他们的补偿也要加上时限。 “重檐放心,我会安排的。”戚云恒拍拍欧阳,点头应下。 第150章 150、返京途中 欧阳和戚云恒全都没心情温存, 只说了会儿话,便双双离开床榻。 出了门,欧阳才发现戚云恒带过来的人可真是不少, 禁军、禁卫、金刀卫, 几乎都快把皇庄的街道给塞满了。 但戚云恒带这些人过来也不只是为了护驾, 很快就下达指令,将大部分人手分派出去, 只带了一部分禁卫返回京城。 皇帝出行可不是小事。 为了减少麻烦,戚云恒虽然调动了不少人手, 却没有大张旗鼓地让人知晓自己离了皇宫, 乘坐的也是欧阳留在皇宫的备用马车——为了抵御刺杀,自打登基做了皇帝,戚云恒出宫的时候就再也没骑过马,均是乘坐用铁皮加固过的特制马车出行, 而欧阳那两辆用特殊工艺和特殊材料改造过的马车便是戚云恒微服出巡时的最爱。 欧阳的马车看上去极不起眼,里面的舒适度却比御舆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车马奔驰起来的时候,颠簸的程度更是非常轻微,若是走在官路上, 甚至都听不到车辙的声响。 但欧阳的马车却不是想仿制就能仿制得了的。车厢内的减震装置倒还好说,关键是车轮上的轮胎都是欧阳的手下人从南洋外海寻来的天然橡胶, 制取麻烦不说, 运送一次更是费时费力。偏偏南边的那些手下还不像北边的那些人那样热心于“民用”事业,只给欧阳送了一次橡胶就再也不肯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力气。 这种橡胶制造的轮胎,欧阳也只留了八个, 余下的全都交给了苏素,让她用于商贸往来,赚取金钱,再想给戚云恒做四个轮胎都没了多余的橡胶,只能将现有的两辆马车与戚云恒共享。 经过昨晚那一遭,载过尸体的马车肯定会被废弃,上面的四个轮子也可以拆卸下来…… 呃,拆下来也不能给戚云恒用。 即便戚云恒自己并不忌讳这个,他身边的那些狗腿子也肯定不会坐视不理,让他使用这种不祥之物。 欧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和戚云恒登上马车,离开皇庄。 “皇庄这里真的是日新月异,每次过来,都能让我耳目一新。” 回去的路上,戚云恒随口和欧阳闲聊起来。 兴和帝可能活着并且试图劫持欧阳的事只让戚云恒感到恼怒,即便稍有担忧,也只是因为他家皇夫受了惊吓,至于更多的危机感,却是丝毫生不出来。 今非昔比。 戚云恒如今的地位已经和当年的兴和帝完全调转过来,戚云恒变成了那个兵马在手、大权在握的皇帝,“兴和帝”的归来更像是床榻上出现了一只恼人的跳蚤,找到就可以弄死,之所以让人着恼,也不过是因为暂时无法找到罢了。 “再往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了,也就是再添些作坊,增加些人口。”欧阳回应道。 欧阳的心态与戚云恒类似,恼怒居多,郁闷其次,惊恐则是半点皆无。 “我已经命人在各地官窑进行改制,秋收之前,这些官窑应该就能交到你的手中。”戚云恒继续说道。 “这样的话,今年年底,内廷司也可以开始组建,把架子搭起来了,然后就可以把西北和东北以及皇庄的生意全部整合起来,彻底连成一系。”欧阳想了想,“还有,可以着手修路了。” 秦国公宋时归京之后,戚云恒将西北军的军权交到了自己更加信赖的心腹手中,而宋时的次子虽然还留在那里,却已失了辖制兵将的权力和能力,成了安抚人心的摆设。 确定那里不会大权旁落,让旁人占了便宜,欧阳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棉种,让戚云恒在西北军的驻地附近开辟棉田,将棉花种植起来,并在边境处开设集市,用华国这边的农耕产品与牧民们换取畜牧产品。 为了使集市尽快兴旺起来,欧阳还在那里卖起了铁器。 虽然让铁器这种东西流入敌对的国家是很危险的,但欧阳也是开了挂的,自然有应对的办法,而他的办法就是用含硫量高的碳炼制出硬脆且不耐碰击的生铁,再用这种生铁制造铁锅、铁炉之类的日用品,卖给牧民。 若是牧民们只将这些铁制品用于改善生活,那自然是毫无问题,可若是他们想将这些铁器熔炼成兵器—— 呵呵,如今这个年代,即便是南边的资深匠人都还不知道怎么为生铁除硫加碳,使生铁变为熟铁,北边那些大字都还不识几个的半开化的牧民又怎么可能做到? 用这种生铁熔炼出来的兵器,那叫一个嘎嘣脆,一碰碎。 这种用生铁打造的兵器比古老的青铜器还要不如,在战场上,还不如一根木头棒子实用——至少拿木头棒子的人知道自己手里的兵器不好,不会和敌人硬碰硬。 在东北驻军那里,欧阳也做出了类似的安排,只将种植的作物改为甜菜,交易的商品变为山珍草药。 掌管东北军的乃是翼国公段有柴。 此人虽是草莽出身,却没有宋时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宋时归京后,翼国公段有柴出于对自身安危的担忧,主动向戚云恒递交了请求卸下兵权的奏折,却被戚云恒驳了回去,以他尚且身强体壮、年富力强为由,命他“老实”待在东北,继续为国效力,为陛下尽忠。 段有柴立刻放下心来,对皇庄在东北驻地附近开辟菜田、建设集市的事也是大力支持,大开绿灯。 东北那边的甜菜地在去年就已经有了收获,榨出了糖浆,今年,西北的棉花也将迎来初次的丰收。而在东北和西北两地开设的集市则是在两三个月后就有了明显的收益,光是将那里的税收如实上报,就会让户部上下全都患上红眼病。 但受到交通不便的影响,虽然西北和东北两地都已有了收益,而且所获不菲,但回馈京城——确切地说,是充盈皇帝陛下内库的速度依旧不够迅速,很多货物无法及时变现,在路上耽搁的时日太长,损耗也有些偏高,让欧阳很不满意。 “修路?”听到欧阳提起此事,戚云恒微微一怔,“修什么路,又要如何去修?” “你见过的,就是皇庄里的那种路。”欧阳道,“先把京城到西北和东北两地州府的官路修出来,然后再以此为主干,向途径州府下面的县城乃至乡村延伸。等这两个方向的路修好了,西南那边也该平定了,到时候,再往那边的州府也修一条官路出来……” “重檐啊!”戚云恒叹了口气,“你对国家大事真的是一点都不关心。” “虽然我承认你说得没错,但是……为什么突然间要如此说我?”欧阳眨了眨眼,很是费解。 “西南已经平定很久了。”戚云恒试图板起脸,只是未能成功,“扬威伯沈茂就是为了此事才进京述职,鲁国公杨松柏和他麾下的部分将士也会在近日陆续归京……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呃……”欧阳只能继续眨眼,“那么,你是想三条路一起修?我怕人手不够啊!” “两条路难道就够?修路架桥可都是大工程。”戚云恒质疑道。 “京城到西北和东北均是一马平川,只要单纯地铺路架桥就可以了,工程量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大——至少按我的法子,用我的东西,是不需要那么繁琐复杂的。但从京城到西南就比较麻烦了,好几座大山挡着,绕开还是不绕开,全都存在不好解决的问题,都需要实地考察后再做决定。若是最后决定不绕,那就得开山劈石,真正地做些工程。”欧阳耸了耸肩,尽可能详细地向戚云恒解释了一番,“另外,我说的人手可不是指挖坑填土做苦力活的那种人手,而是负责管人、管钱、管材料的那种管理型人才。至于真正干活的苦力,有把子力气就能胜任,在修路的地方就地征召就是,反正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还用怕找不到足够的人手?” “重檐的意思是,不征发徭役?”戚云恒一愣。 “徭役征来的人手都是残次品,一个个又只想着回家,不想着干活,效率太差。”欧阳摇摇头,接着又补充道,“至于钱粮这些前期投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既然主动向你提起此事,自然是要将整件事全盘接管,你只需要像以前一样,给我一个名义就好。” “你亲自负责?”戚云恒皱了皱眉,并没有立刻答应。 “怎么可能!”欧阳果断否决,“这事让苏素去做,她对修路的事已经惦记很久了。” “那倒是可以考虑。”戚云恒松了口气,但跟着便又质疑道,“苏素一个女家人,能管得了这么一大摊子事?” “我府里那摊子事比修两条路大多了,还不都是她在管着?”欧阳撇了撇嘴,对戚云恒的轻视不以为然,“你以为我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真是天下掉下来的不成?” “难不成,都是她赚来的?”戚云恒眼睛一亮。 虽然苏素一直担着欧阳妾侍的名义,但与欧阳朝夕相处了三年,戚云恒也看出来了,苏素和欧阳真的只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就像他手下的大臣一样,只是女人家做事总要打个旗号,给自己撑场子,这才挂了妾侍之名。 一听戚云恒这话,欧阳却是瞪起了眼睛,“别想挖我墙脚!” “不会,不会!”戚云恒哈哈一笑,把欧阳揽入怀中,一顿揉搓。 第151章 151、狭路相逢 从皇庄到京城并不是一段近路, 为了避免让皇帝陛下遭受颠簸,车队的行进速度也有些偏慢。 和戚云恒敲定了修路的初步意向,欧阳便倒在戚云恒的怀里, 继续补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 半梦半醒, 欧阳便觉得车厢猛然一震,将他整个人都颠了起来, 若不是戚云恒反应迅速,把他牢牢抱在怀里, 欧阳就得从座位上摔落下来, 与车厢下面的地板来一次亲密接触。 欧阳本能地抓住戚云恒的手臂,一下子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放出神识,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京城门口, 外面只有禁卫和排队等待进城的百姓,并没有他所担心的刺王杀驾之事。 不等欧阳发问,戚云恒便把他放到一边,打开车窗, 朝外面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启禀陛下,有人抢路!”高名迅速出现在车窗旁边, 压低声音, 向戚云恒禀奏。 “抢路?”戚云恒愕然一愣,接着便大为光火。 ——这京城里,竟然还有人敢和他抢路?! 戚云恒立刻把头探出车窗, 朝车队前方看去。 挡在他们前方的——确切地说,是侧前方,是一支庞大的车队,光马车就有二十来辆,随行的人员更是有二三百人之多,而且还只是跟在马车外面的,里面不知道还装了多少。 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还有一辆辆马车的规制,很像是迁徙进京的官宦人家。 但戚云恒也算是统兵多年,一看其中一些人的举止动作,便判定这些做下人打扮的家伙都是经过训练的兵丁,十有**是哪个武将家里蓄养的私兵。 再一联想最近的朝堂动向,官员升迁,戚云恒就对这些人的身份来历生出了猜测。 “去打听一下他们的身份。”戚云恒向高名吩咐道。 “喏!”高名领命而去。 但高名刚一离开,前方的车队交汇处就传来了争执的声音,却是打头的禁卫喝令抢路的车队赶紧让开,而抢路的这伙人却反过来叱骂禁卫们挡了他们的去路,实在是不长眼睛,不知好歹。 戚云恒乃是微服出行,禁卫们自然也不可能全副武装,穿着禁卫的官袍去耀武扬威,全部都是劲装内甲,腰藏软刃,手戴指虎,马鞍下面放着□□,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他们很容易将他们误认为镖局里的镖师。 而戚云恒和欧阳乘坐的马车比他们这些禁卫还不起眼,更不曾打出某人某府的旗号,于是乎,便被这些明显来自京城之外的家伙给小瞧了。 未曾得到皇帝陛下的指令,车队前方的禁卫既不能让路,更不好动手,只能紧绷着一张脸,一边任由对方叱骂,一边在心里扎着小人。 但禁卫们的等待却被对方误解为了忍让,这些敢于和皇帝抢路的家伙立刻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骂出来的话语也愈发难听。 车厢里的戚云恒顿时火冒三丈,等不及高名回返,直接向守在车厢旁边的禁卫下令,“过去告诉他们,将那几个呱噪之人的舌头割了!” 戚云恒其实更想砍掉这些人的脑袋,但他还记得,他现在乃是“微服”,外面那伙人又很可能是西南驻军里的某位武将的家眷,总要给那人留出一点余地,让此人能够有法子向他请罪求饶——比如,亲自砍下这些人的脑袋,给皇帝陛下送来。 但不等车厢外的禁卫过去传令,靠在戚云恒旁边的欧阳就把头凑了过去,“等等!” “怎么了?”戚云恒一愣,转头看向欧阳。 “把他们的马车全都掀翻!”欧阳要求道。 戚云恒微微一怔,接着便扬起嘴角,笑逐颜开,转回头,重新向那名禁卫下令,“也罢,舌头就给他们留下,把马车掀翻便可。” 说完,戚云恒挥挥手,示意那名禁卫按欧阳的意思行事。 戚云恒这么一改口,倒把欧阳闹得一愣,待禁卫走远,才翻了个白眼,郁闷道:“我可没说不割掉他们的舌头,我的意思是割了他们的舌头,再掀翻他们的马车!” “我知道。”戚云恒揽住欧阳的腰肢,“我只是想起外面百姓太多,若是当众割舌,那场面未免太过血腥,很可能会把那些无辜之人吓出个好歹。” “……好吧。”欧阳点点头,接受了戚云恒的解释。 欧阳之所以插言,却是因为他认出了与他们抢路那伙人的身份来历。 严家。 前朝太傅严永昌的严家。 在前面与禁卫争执,把禁卫骂得狗血喷头的那人,便是严贵妃身边的管事太监。 虽然他贴了胡子,又胖了稍许,但欧阳还是从他骂人时的姿态和尖锐的嗓音认出了他的身份。 再往车队里面一找,欧阳很快就找到了正向车窗外面张望的前朝贵妃。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曾经艳绝后宫的严贵妃如今也只是个半老徐娘,脸上虽无太多褶皱,但脸蛋却明显臃肿了许多,由瓜子脸变成了满月银盘,整个面容也再不似当年那般艳光四射。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多了眼袋和鱼尾纹,对容貌的加持效果也从增益变成了减损。 严贵妃从来都不是一个守规矩的女人,不然的话,当年也不会在后宫和皇后叫板,之后又与表哥私奔,诈死换了身份。如今,外面有了纷争,她自然也不会如寻常的大家闺秀那般老实藏在车厢里面,直接就打开了车窗,看起了热闹。 欧阳不知道严贵妃为何会回京,也不准备现在就出手杀人,替兴和帝赵煜圆了心愿——只杀严贵妃一个人实在是既没意义,更没意思。但暂不动手并不等欧阳就会放弃让严贵妃吃苦头的机会——能够让自己爽上一爽,转换一下因昨夜之事而烦躁暴动的心情,这样的机会,欧阳当然不可能错过。 这时候,前方的禁卫已经收到了戚云恒的旨意,当即不再忍耐,一个个跳下马背,挥起拳头,将这群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家伙揍翻在地。 其他的禁卫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除了必须留在马车周围保护皇帝陛下的那几个关键之人,余下的,全都跟着下马,与严家人战在一处。 严家的下人里虽然夹杂了不少私兵,但禁卫都是经历过战场洗礼的正经精锐,精通战阵配合,身上有内甲,手上又都戴着铁榔头一般的指虎,看似赤手空拳,其实全副武装,一拳下去,严家人立刻头破血流,凄惨无比。 不过眨眼的工夫,对面的严家人就已经兵败如山倒,被一众禁卫冲入了车队。 禁卫乃是皇帝陛下的座下走狗,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做什么都是肆无忌惮,也不管马车里装的是东西还是人,直接冲上前去,聚到车厢一侧,抓住车厢底部,喊起了号子。 几声号子结束,马车就被禁卫们掀了个底朝天,拉车的马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受了无妄之灾,在车厢翻倒时的巨大冲力的拖拽下,跟着翻倒在地,成了名副其实的人仰马翻。 第一辆马车被禁卫掀翻的时候,后面的严家人还不明所以,甚至都没想到要上前阻拦。 直到禁卫们一口气掀翻了五辆马车,朝着严贵妃乘坐的第六辆马车狂奔而去,严家人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赶忙调集起更多人手,试图将禁卫们阻拦下来。 但在禁卫这种国家精锐面前,严家的下人也好,私兵也罢,全都只能称之为乌合之众,刚一上前就被那些专门负责清理障碍的禁卫给拦截下来,不是一脚踹飞就是一拳撂倒。 眼见着严家这边的马车被一辆辆地掀翻,包括严贵妃在内的诸多女眷也一个接一个地从车厢里翻滚出来,或是尖声惊叫,或是大声哀嚎,原本光鲜亮丽的模样也不复存在,全都是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就在禁卫们准备将最后两辆马车也掀个底朝天的时候,城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爆喝。 “住手——” 随着这声爆喝,一人一骑自城门处飞奔而出。 马是稀有的好马,人也是英武不凡之人,只是这人的脸上表情实在不够潇洒倜傥,满面焦急,眉头紧皱。 一看此人的样貌打扮和[胯]下坐骑就知道此人绝不会是普通百姓,不是高官就是显贵。 然而此处乃是京城,被他意图喝止的这些人乃是宫中禁卫,这些人身后的车厢里还端坐着这个国家的主人——皇帝陛下,来人再怎么不同寻常,也无法让禁卫们生出畏惧,自是该干嘛继续干嘛,三下五除二,便将最后两辆马车也全部掀翻。 男子纵马来到近前的时候,再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只能气恼喝问:“尔等何人,为何冲撞我严府车队,伤我严府家眷?!” 一众禁卫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还以一双双白眼,然后便转过身来,朝各自的战马走去。 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捏手中马鞭,似乎想要将面前这些踩了严家脸面的人狠狠抽上几鞭,只是犹豫再三,终是忍了下来,没有出手。 另一边,高名早已回到戚云恒所在的马车旁边,将自己探得的结果禀告给他。 “这些人自称严家,乃是吏部右侍郎严之文和一等参将严之武的亲族。”高名道,“微臣若是没有记错,这二人乃是前朝太傅严永昌之子,那位严贵妃的兄弟。” 高名刚把这些人的来历说完,那名试图阻止禁卫掀车的男子便策马奔来。 不等那人开口,高名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陛下,此人就是鲁国公麾下参将严之文!” 第152章 152、积习难改 “严家……” 戚云恒皱起眉头, 在忆起严家人在前朝是如何地飞扬跋扈的同时,也忆起了欧阳对他说过的一件事——严贵妃给兴和帝戴了一顶绿帽子,而且在成国未亡, 兴和帝未死的时候, 便先一步与人私奔。 紧接着, 戚云恒又记起,严之武在归京述职的武将之列, 只是鲁国公杨松柏尚未归京,严之武这个先期抵达的一等参将还没有资格被自己提前召见。 戚云恒眸色一黯, 向高名吩咐道:“你去把他打发走……” 戚云恒话未说完, 就听马车外传来几声爆喝。 “大胆!” 接着便是数声惨叫和一连串几乎可以刺伤人类耳膜的混乱尖叫。 戚云恒立刻止了言语,向外看去。 欧阳的位置不好,只能放出神识,探查外面出了何事。 用各自的方式一查看, 夫妻二人便发现,竟是严家的下人妄图效仿禁卫,将戚云恒乘坐的这辆马车也给掀翻,于是就朝这边摸了过来, 却没想到他们的目标乃是一国之君,华国的皇帝, 护卫他的禁卫虽不敢擅自出击, 但在被动防御的时候,却无需等待皇帝下令,只要发现有人不经允许就向皇帝陛下的身边靠近, 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三个字—— 杀无赦! 一看到严家人试图靠近马车,留守在戚云恒身边的这些禁卫立刻[拔]出腰间藏着的软刃,二话不说就将这几个人的头颅削去,砍翻在地。 这一下,不仅严家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就连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变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鬼哭狼嚎地四散奔逃。 然而马背上的严之武却愈发不敢轻举妄动,惊骇之后,迅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再不敢维持居高临下的傲慢之态。 京城里本就严禁刀兵,又有秦国公这个前车之鉴,此次严家人归京团聚,兄长严之文就特意警告过,绝不要携带刀兵等禁物入京。他们严家可不是秦国公府,若是藏了禁物,还被人揭发出来,皇帝陛下可不会再像对待秦国公那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朝中也不会有人为他们严家说话求情。 兄长说得极为严厉,显然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等闲视之,但严之武面前的这些人却无视了刀兵禁令,而且还毫无顾忌地当众杀人,之后更是看不出半点胆怯懊悔的意思,也没有流露出尽快逃窜的意图。 惊愕之余,严之武也终是定下心来,仔细打量起这些镖师一般的凶悍打手,随即发现他们衣着统一,样式虽然寻常,用料却不是什么大路货,一举一动更是表露出军营里才能见到的令行禁止之势,身上的武装也不像乍看上去那么简单,而且一个个全都带着煞气,目睹同伴杀人亦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禁卫! 严之武终是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如此一来,被这些禁卫保护着的那个马车中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不是皇帝陛下本人,也是二位皇子之一! 车厢里,戚云恒也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情,皱了皱眉,重新向尚未离开的高名吩咐道:“叫负责城防的守备军过来,将这些人尽数收押。” “喏!”高名应了一声,接着又提醒戚云恒,“陛下,严参将要如何处置?” “让他自己去选。”戚云恒冷冷一笑,“是跟自家亲戚一起蹲大牢,还是继续做他的一等参将,全都随他。” 高名微微一怔便领悟了戚云恒的意思,当即领命而去,调转马头,朝严之武奔了过去。 严之武早在前朝的时候就曾见过高名,只是那时的他对高名这种小角色生不出太多印象,后来归顺到戚云恒的麾下,这才将高名认真记了下来。 今日,再次看到这个原本连其主人都被自己不屑一顾的跟班走狗,严之武不由得心情复杂,甚至生出了几许抑郁之情。 然而风水轮流转,形势比人强,如今的高名,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背景靠山,都是他们严家招惹不起的,更何况高名还是大皇子的亲舅舅——真要是大皇子被立为太子,甚至继承了皇位,那高名便是名副其实的国舅爷,而严之武即便在前朝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伪国舅——他的妹妹严贵妃既不是正室,更不曾生下皇子,当上太后。 但不等严之武上前向高名见礼,低头认罪,看守城门的城防守备就率领兵丁闻讯赶来。 高名立刻把严之武丢到一边,向城防守备亮出身份,命他将严家一行人全部缉拿,送往刑部下属的巡察监收押。 高名没告诉城防守备,皇帝就在距他不远的马车上,只说严家横行跋扈,胆大妄为,冲撞了贵人,必须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城防守备倒没怀疑高名的话里有假。 城防守备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专职迎来送往之人,一双火眼金睛堪比各府门房,对京中的大人物也全都脸熟,一见高名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城防守备不知道高名口中的贵人会贵到何种程度,但高名本身就已经是绝大部分人眼中的贵人了,别说还有比高名更“贵”的贵人,就算严家只是冲撞了高名,城防守备也定是照抓不误。 但城防守备却也没往皇帝陛下身上联想。在他过来之前,目睹了这场骚乱的兵丁就已经认出了欧阳的马车,见自己长官过来,立刻将此事汇报给他,提醒他谨慎从事——京中流传着一份不可招惹之人名单,而皇夫九千岁高居榜首。 欧阳的马车虽不起眼,却躲不过兵丁们的“见多识广”,早就将其打听出来,铭记在心。 城防守备只当欧阳又去皇庄视察,当即也没向高名多问,直接命令手下兵丁将严家车队团团包围,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捆绑起来。 这时候,高名才转过头,将戚云恒的旨意传达给严之武。 严之武理智地选了袖手旁观,即便妹妹严贵妃看到了他,哭嚎着求他救命,严之武也只当没有听见。 他好端端地在外面做官,她才有被解救出来的可能,若是他也和他们一起身陷囹圄,那别说解救妹妹了,就是兄长严之武乃至他们的父亲严永昌恐怕都要被此事牵连,一起锒铛入狱。 但在为其心痛的同时,严之武也对妹妹时至今日仍改不了飞扬跋扈的恶习而心生暴躁。 妹妹确实为严家牺牲良多,但父亲和他们兄弟也一样为她付出了许多,更冒着千夫所指,被世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允许她诈死改嫁,与情郎双宿双飞。 严之武百感交集,高名却没兴趣更没时间与他一起交流感慨。 见严之武没有阻拦城防守备抓人,高名便朝他拱了拱手,就此作别,转过身来,回到戚云恒的马车旁边,与其他禁卫一起护卫皇帝陛下返回皇宫。 见戚云恒关了车窗,欧阳立刻凑到他的身边,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刚才看见严贵妃了,在前面和禁卫们吵架的那个胖子就是她宫里的总管太监——呃,或许应该加上曾经。” “她倒是挺长情。”戚云恒微微挑眉,似乎对欧阳的话略感惊讶,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欧阳嘴角一抽,满头黑线。 ——你的心思也够龌龊的! 欧阳心下腹诽。 但欧阳只记得自己和戚云恒提起过严贵妃给兴和帝戴了绿帽子的事,忘了有没有跟他说过严贵妃诈死改名,另嫁他人的事,这会儿倒是不好太过深入地与戚云恒八卦,以免惹戚云恒生疑——戚云恒这家伙,记性太好,跟女人似的! 戚云恒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方面是不感兴趣,另一方面却是考虑起更加值得思考的事情,比如,原本已经定下来要封赏给严之武的爵位是否应该收回。 即便没有欧阳吹枕头风,说小话,戚云恒对严家人的观感也算不得好。 严家人虽然投靠了戚云恒,但以严家人在前朝的身份地位,这样的投靠总会让人生出见利忘义之嫌,怎么都信赖不了。只是碍于有功必赏的规矩,戚云恒才给了严之文官位,给了严之武建功立业的机会。 此外,严家人早年给戚云恒留下的印象也很是糟糕,得知严贵妃也在车队之中,戚云恒便明白了严家的这些人为何会如此飞扬跋扈,如此胆大妄为—— 说白了,不过就是四个字:习惯使然。 在兴和帝尚且在位的那个时候,严太傅位高权重,严贵妃后宫独宠,严家上下都已经将傲慢和嚣张刻印在了骨子里,将横行霸道视为理所当然,即便是改朝换代,也依然是积习难改。 ——对了,此事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戚云恒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想法。 把欧阳送回夏宫,戚云恒便命高名将此地的防御进一步加强,增加更多的禁卫,并添置了十多个轮值太监。 但戚云恒是丢下政务去的皇庄,这会儿把欧阳妥善接回,却不好再在他这边耽搁更久,稍稍温存了一下便起身离开,约定晚上的时候再过来相聚。 戚云恒一走,欧阳便让庞忠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并把一直在夏宫里等消息的庄管家也叫了过来。 “事情可以能有点大。” 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庄管家两个人的时候,欧阳终是开口说了实话。 第153章 153、花开两处 欧阳把昨日的遭遇和庄管家详细说了一遍, 然后道:“赵河虽然死而复生,但他本人并未获得半点修为,连修者的门槛都还没有迈过, 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帮死士为他效力, 逞起了威风。真正让我放心不下的是, 到底是谁在皇宫里布下了那么一个局,使得赵河能够夺舍得身, 以魂魄的状态存活那么久,之后还能重返人世。” “前朝的结界法师出自禅宗。”庄管家提醒道, “若是那人的修为足够, 现在……搞不好还活着。” 如今这个年月,普通人能活过五十便可算是高寿,但对修者来说,百岁也不过只是最基本的寿命, 若是天赋异禀,冲破了凡人和修者之间的那道桎梏,也就是所谓的筑基,活个二百年都不成问题, 只是这样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而且是越来越少。 “是啊!”欧阳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现在最担心的, 就是赵河与禅宗那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密切到了什么地步,若是把他宰了,禅宗会不会发疯似地为他复仇。” “若是您把他宰了, 禅宗大概只会叹一口气,然后坐视不理。”庄管家说道,“禅宗讲究的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种行径是道宗和灵宗喜欢干的。真正值得担心的事情是你没能宰了他,或者,他根本就不给您宰了他的机会——论起谋略,主子您就是一个变三个都别想胜得过那位康隆帝。如此一来,禅宗可就有了插手的机会和借口。” 赵河的皇位可不像兴和帝那样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只因为自己是先帝的独生子就顺利做了太子,然后又登基称帝。若是从精神层面比较,赵河甚至比白手打天下的戚云恒还要辛苦许多,完全就是靠着走一步挖一个坑,最后把别的人全都坑进去了,他才开开心心地笑到了最后。 欧阳也没觉得自己在鬼域那种几乎不需要智商和情商的地方历练了百年,他的双商就可以成长到与赵河相抗衡的地步。但欧阳同样也没打算用自己的短处去碰撞赵河的长处,当即朝庄管家翻了个白眼,“我脑子进水了才会想要跟他比谋略!” “如此最好。”庄管家捻了捻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接着就话题一转,“主子,此事涉及修者,我建议您把沈真人找来,将这事跟他说上一说,即便他帮不上忙,也能把皇宫里的结界法阵进一步加固,让禅宗的那人使不了阴招,也免得您放心不下您那位皇帝夫人。” “禅宗那家伙若是真敢对你家夫人下黑手,那就别怪我杀进他们禅宗老巢,灭了他们这个宗派!”欧阳面色一冷,放出了狠话。 庄管家闻言却是嘿嘿一笑,“主子,你知道禅宗的老巢在哪儿吗?” “呃……”欧阳顿时没了声音。 禅宗在哪儿,欧阳还真就是并不知道。 如今已经是所谓的末法时代,神州大地上还能保有充沛灵气的地方已经少得屈指可数,而修者的宗派只要还想存在下去,就必须将少有的几处灵域抢下一处,作为宗门所在,让自家门下的弟子门人能够正常修炼,增进修为。 但这样的灵域谁不想要占有?即便已经占了一处,也不会就此感到满足,再不想要第二处、第三处。 在这一点上,每个宗派想的事情都是一样一样的—— 若是全天下的灵域都归我所有就好了! 但想归想,在考虑怎么抢夺别人家的灵域之前,他们首先得防备自家的灵域被别人抢走。 为了确保自己的灵域不被他人觊觎侵占,几大宗派都已经用尽手段,将各自宗门所在的灵域隐藏起来,并将此事视为宗门的最大机密,决不允许本门弟子向外泄露。 为了保守这项机密,如今的修者宗派甚至不允许筑基期以下的弟子离开宗门,就怕他们被其他宗派的高手擒获,扛不住审讯,将自家宗门的地址泄露出去。 但欧阳刚才也是放狠话的成分居多,并不是真的打算灭掉禅宗——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听到庄管家的挤兑,欧阳也只是郁闷了一会儿就转移了话题。 “你先回去,把鬼火和钢金他们都召集起来,我一会儿也……” 欧阳原本是准备用沈真人给他做的机关傀儡布置一个补眠的假象,只是话未出口就想起他每次这么做的时候,都是让桃红和柳绿帮他盯梢,以免有人掀开被子,撞破真相。但今日想起这项安排,欧阳便又想起了桃红、柳绿与肖二之间的那笔糊涂账,顿时有些腻歪,不爽。 想了想,欧阳继续道:“我一会儿也会回去。你走的时候,记得把桃红带走,跟她把肖二的事情说清楚,再找个地方安置,实在没地方就暂且塞给金珠使唤,然后再挑选两个备用的桃红柳绿送进宫——这一次先跟她们说清楚,宫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丢了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没有这份觉悟的人,还是不要送进来了。” “主子放心,这一次,老奴绝不会再弄个思春的小丫头进来让您心烦。”庄管家一本正经地应道。 “老个屁奴,别跟我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一套把戏!”欧阳赏了庄管家一双白眼,“还有,死掉的那个车夫若是还有家人在咱们府里,你可不要忘了抚恤。这次的事情完全在我,若不是我粗心大意,也不至于让那家伙遭了无妄之灾。按府里的定例抚恤之后,额外拿一份补助出来,算是我补偿他们的。” “我回去之后就着手安排,主子莫要挂心。”庄管家立刻收起笑容,正色答道。 欧阳和庄管家这边刚把事情说完,庞忠便恰逢其时地过来禀报,说沐浴用的浴汤已经准备妥当,问欧阳要在哪里使用。 “就在内殿吧。”欧阳向庞忠吩咐了一声,然后摆摆手,示意庄管家可以闪人了。 庄管家躬身告退,欧阳却没有立刻就去更衣沐浴,而是叫住庞忠,给他安排了一项活计。 “帮我做件事,打听一下严家——前朝太傅严永昌,也就是如今的礼部右侍郎严之文所在的严家。” 庞忠微微一怔,但并没有询问欧阳为何会对严家产生兴趣,只开口确认道:“九千岁想要了解到何种程度?” “你力所能及的程度。”欧阳道,“不要超了自己的能力范围,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的严家未必会有弄死宫中太监的能耐,但若是事情泄露出去,庞忠很可能会因为犯了宫中忌讳,被戚云恒给弄死。 “奴婢明白了。”庞忠也知道欧阳的意思,当即躬身应下。 欧阳安排事情的时候,戚云恒也没闲着,在处理政务之前,先将潘五春和高名叫到面前,命他们加强皇宫内外的戒备,同时加大对兴和帝赵煜的搜捕力度,只要找到面貌酷似之人,便先将其捉拿起来,宁抓错,不放过,也不必非得要什么活口——反正皇宫里还有一个会鉴定血脉的沈真人在,只要身体里还有血液就可以验明正身,无论死活。 但下达指令之后,潘五春却皱了皱眉,开口道:“陛下,容臣僭越地问上一句,您可能确定九千岁并未说谎,那四名禁卫真的是死于前朝余孽之手,而不是……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事情?” “老潘,你是不是这两年和朱边那个不靠谱的家伙混多了,染了他的那些臭毛病?”不等戚云恒作答,高名便抢先说道,“那四个人的尸体,你也都已经看到了,全都是一刀封喉,连个还手的过程都没有,这是九千岁一个人能够做得到的吗?” 自打一起审讯过杨德江,又遭遇了杨德江一家暴毙之事,潘五春和朱边便多了往来,经常利用金刀卫的便利协助刑部断案。 “也可能,九千岁并非独自一人。”潘五春对高名的辩解不以为然。 高名有心与他争辩,但也确实拿不出可以证明欧阳无辜的证据,只是更加不觉得欧阳会杀人灭口——以高名对这位九千岁的了解,他若是想要弄死哪个,要么光明正大,要么无声无息,才不会用这种明显会惹火烧身而且浑身是口都说不清楚的蠢笨法子。 除此以外,高名也是真心想要帮欧阳说话。 自打欧阳住进皇宫,高名那个不成器的皇子外甥便再不似从前那般被戚云恒这样那样地嫌弃、不待见,甚至还会因为课业出色而被戚云恒予以嘉奖,不仅在后宫里有了份量,更在朝堂上有了露脸的机会,不知不觉,竟有了与二皇子分庭抗礼的趋势。 不管欧阳有没有就此事给戚云恒吹枕头风,高名都觉得自己应该记九千岁一个人情。 而在昨日发生的事件上,戚云恒也和高名一般作想,当即脸色一沉,向潘五春说道:“潘都督若是一心想在想当然的事情上浪费力气,不愿调查朕所安排的事情,没关系,朕换人去做就是。” “陛下息怒,微臣不敢!”潘五春听出戚云恒的怒意,赶忙躬身请罪。 戚云恒倒是没有真的动怒,只冷冷道:“朕知道你与朱尚书都对三年前的那桩事耿耿于怀,甚至怀疑上了出主意放人的九千岁。但那桩事与九千岁有没有关系还是两说,你却只因为一点同仇敌忾之心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失了理智,越了分寸!若是你一直不能平心静气,将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做好,那朕也只能给你挪一挪位置,让金刀卫换一个都督——说起来,朱尚书对金刀卫都督这个职位倒是垂涎已久!” 第154章 154、各一枝 潘五春这会儿是彻底被戚云恒吓到了, 惊恐之余,也意识到自己这三年确实与朱边往来过密,皇帝陛下信任, 并未加以指责,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行为就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认可, 更不该忘记,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许可的。 “微臣定当谨记陛下教诲!”潘五春赶忙跪倒在地, 实实在在地向戚云恒请罪。 见潘五春态度果决,似乎真的有了明悟, 戚云恒也语气一缓, 又给潘五春安排了一项杂活。 “把初选名单上的人家清查一遍,但凡有欺男霸女、仗势欺人等恶行者,无论行事者是其家主,还是家中恶奴, 一律取消复选资格——要尽可能地证据确凿。” 戚云恒刻意咬重了最后几个字。 潘五春和高名一听就明白过来。 尽可能,而已。 若是有些人家存在别的不妥,比如和前朝瓜葛过大,不适合入宫, 捕风捉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总之,筛掉一批人, 甚至可以是很大一批。 此刻在场的高名、潘五春和魏公公都是戚云恒心腹中的心腹, 很清楚他们的皇帝陛下对这一次的选秀毫无热情可言,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堵住朝臣们的嘴巴, 让他们别做苍蝇。 吩咐完潘五春,戚云恒又转头对魏公公说道:“我记得严侍郎家中也有秀女送选,你去找一找,然后连同那些以严家名义送选,以及和严家有亲缘关系的秀女,全部划掉,取消资格,一个都不要留下!” “喏!”在场的三个人全都已经知道戚云恒今日在城门处被严家人抢路起纷争的事,自然也都觉得戚云恒如此吩咐乃是理所当然之举。 同一时间,严之武也赶回了兄长严之文的侍郎府。 高名并没有告诉严之武,皇帝陛下就在车队当中,但一听高名让他做选择时的用辞和语气,再一看高名护卫在马车旁边时的恭谨之态,严之武也猜得出来—— 他们严家,摊上大事了! 于是乎,皇帝陛下的车队一走,严之武顾不上让城防守备照顾一下妹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直接纵身上马,飞奔回了城内府邸。 严家早前的宅院早就被更加位高权重的新朝勋贵给占去了,而严之武自己还没有在京城里置下宅院,连同妻子儿女一起暂住在兄长严之文的侍郎府中。 但回到侍郎府,严之武才意识到今日并非休沐,兄长尚在衙门里当差,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返家,而父亲严永昌还在来京的路上,得再过个十天半月方可抵达,即便回了府里,他还是找不到人来商议。 可今日之事并不是严之武自己就能解决的,他也不是一个善于谋划之人,全靠一身武勇和父亲严永昌的出谋划策才晋升为一等参将,此次归京,就是打算谋一个京官职位,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上退下来。 严之武努力平静了一下情绪,认认真真地想了又想,终是决定把兄长从衙门里叫回来。 严家虽无不可纳妾的祖训,但严永昌却只娶了一个妻子,严家也只有嫡亲的兄妹三人,打小就被父亲安排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彼此之间不存在利益纷争,兄妹三人的关系也远比一般的官宦人家更加亲密团结。 得知弟弟请他回府,严之文虽有疑虑,但还是向上司请了个假,火速回了府邸。 见到严之武,听他把今日的事情一说,严之文的脸上就没了血色。 “你确定和之湄起冲突的是皇帝陛下?”严之文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道。 “不确定。”严之武苦笑道,“但就算不是皇帝陛下,只是高都督,难道我们就惹得起吗?” “如果只是惹到高都督,此事还有一丝回旋的余地,毕竟他要顾及大皇子的声誉,再怎么恼怒也不会把事情做绝。”严之文叹了口气,“但若是皇帝陛下……” “会怎样?”严之武紧张地追问道。 “放心吧,只要你我尽快上书请罪,倒也不会闹到抄家灭门的地步。”严之文嘲弄地笑了笑,“但接下来的几年里,我肯定是不必再奢望升迁了,你的爵位和调任恐怕也会出些波折——如今这位皇帝,虽不是那种报复起来就没完没了、非要置人于死地的,但其心眼之小,记仇之久,却是前朝那位比都不能比的,不让他出气出爽快了,咱们谁都别想爽快。” 在揣摩圣意这一点上,严家可以称得上是家学渊源。 严之文在戚云恒手下当差也当了那么多年,对这位曾经仰视他、如今却要被他仰视的皇帝也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这位皇帝最大的特点就是大权独揽,容不得手下人觊觎,其次就是守规矩,只是这规矩乃是他所定下的规矩,并不是人世间公认的那种。 如今的六位尚书并不都是才华横溢、能力卓绝之人,但每一个都以各种方式简在帝心,谨守皇帝陛下为他们划下的那道底线。只要他们不越过这道底线,他们下面的那群野心勃勃之辈就别想将其取而代之。 比如严之文的顶头上司米粟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尚书,出身卑微不说,学识和能力也俱是有限,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从不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玩弄权柄,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亲近之人大开方便之门,但凡有举棋不定的事情,直接就去乾坤殿里请教皇帝,一点尚书应有的脸面都不顾忌。 严之文自问做不到这一步,也绝了在戚云恒当政期间能够独揽一部的念想,只想在朝堂上扎下根来,梳理好人脉,给儿孙们铺路,若能有机会出去主政一方,那便是最好不过。 严之文原本已经在谋划外调之事,之所以把父亲严永昌请至京城,就是希望他为自己出谋划策,顺便在事成之后留守京城,给京城里的严家人做主心骨。 但今日之事一出,外调之事肯定泡汤,至少平调已是绝无可能,谪贬倒是很有希望。 “若是不曾给之湄寄信让她也来京城就好了。”严之武叹了口气,“至少不应该把信寄得那样早。” 西南平定之后,严之武因述职的关系得以返京,正好严之文也准备请父亲严永昌来京城坐镇,而妹妹严之湄改嫁的那位表兄也要来京城参加今年的进士大考,父子三人一商量,干脆就给严之湄也去了封信,让她随其夫君一起入京,使他们严家能够一家团圆。 没曾想,严之湄对归京一事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丢下还在州府等待与同期考生一起入京的夫君,自己率人来了京城,结果竟比父亲严永昌到的还早,而且还没进京城的大门就因为放纵下人而惹出一桩天大的祸事。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严之文摇了摇头,“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去写一封请罪的折子,明日你我一起递上去,向陛下请罪……” 话未说完,严之文忽地脸色一变,“等等。” “怎么了?”严之武被他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注意到高名那些人是从哪个方向入京的?”严之文抓住弟弟,急切地追问道。 “哪个方向?”严之武想了想,“之湄是从东边的长安门进的城,高名那些人……似乎是从东南边过来的。” 严之文深吸了口气,转而问道:“之武,九千岁……我是说,欧阳,欧三……他是见过之湄的吧?” 严之武一愣,“应该是吧?至少之湄是在后宫里见过他的,因为她没少和我提起欧三的那张脸……” “若是欧三当时也在,你说,他会不会认出之湄?”严之文打断了严之武的回想。 “他……他怎么可能也在?!”严之武顿时也变了脸色。 “京城东南是皇庄所在,如果陛下是从那个方向过来,那欧三很可能也在车上——皇庄就是由他掌管的。”严之文越说脸色越白,“最糟糕的,就是他在,而陛下不在。” 惹恼了皇帝,只要乖乖认错,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但惹恼了欧三……天晓得他会做出怎样的报复! 严家和欧阳早有旧怨,严之文的次子就曾经因为惹恼了欧阳那伙人,愣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家捉了去,剥光衣服,在朝阳门的旗杆上挂了一天一宿,后来家中人发现少爷失踪,这才将寻了过去,将人解救下来。 虽然人是救下来了,身体也无大碍,可那一天一宿受到的羞辱却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打那以后,严之文的次子再没出过家门,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以泪洗面。 严之文不是没想过为次子报仇雪恨,只是苦无证据,又得了父亲严永昌的警告,不许他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对付欧阳,只能压住怒火,忍了下来。 到如今,他却是再想发火都已经没有那种胆量了。 “欧三……还是当年那个欧三?”严之武对欧阳的行事做派也很清楚,听到严之文提起这种可能,对妹妹的担忧立刻又加大了几分。 “没当年那么招摇了,但心狠手辣的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严之文漠然道,“更主要的,如今的他,可真是能吹枕头风的。” 严之文的妹妹乃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贵妃,自然很清楚欧阳和兴和帝之间的传闻纯属子虚乌有,不过就是一些人的恶意猜测。 但改朝换代之后,新朝皇帝却是把前朝皇帝不曾做过的事情给坐实了。 皇帝陛下和皇夫之间的那点猫腻,满朝文武其实都已经有了察觉,只是皇帝陛下明显不想承认,他们也就睁着眼睛装没看见。 “不,不对。”严之武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很快摇头道,“若是只有欧三在,禁卫不可能当众杀人,只有陛下也在,他们才会这样大胆。” “但愿如此。”严之文已经不敢抱有太多希望,“不管怎样,你我都得抓紧时间请罪,绝对不能耽搁。” “之湄的身份……” “暂且不要提,只说是亲戚,若是陛下责问,咱们再为之湄请罪。” “明白了。” 第155章 155、桃红柳绿 欧阳没在自己府里耽搁太久。 给手下人分派好活计, 让他们用各自的手段去调查赵河那些人的下落,欧阳又和被纸鹤召唤来的沈真人谈了一下,让他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将皇宫里的结界法阵重新检修一次, 并将所有的结界法阵全都维持在启动状态, 所需灵石由欧阳这边提供。 这三年, 沈真人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欧阳及其手下人打击,对欧阳和胡家四兄弟全都绝了心思, 却也没少从欧阳的手里获取好处,更如愿以偿地将他们千机流的手艺传了出去, 悄无声息地给已逝的师尊收了数百名徒子徒孙。 听到欧阳“吩咐”, 沈真人立刻拍着胸脯将事情应下,并向欧阳保证,只要拿到证据,证明赵河真是在禅宗的帮助下借尸还魂, 他就可以将此事上报给自家宗门,让道宗去和禅宗交涉,即便不能让赵河尘归尘,土归土, 也可以迫使禅宗不再介入此事,不再干扰普通人之间的纷争, 使赵河无法再从禅宗那里获得帮助。 ——有找证据的时间, 他都可以把赵河弄死好几遍了! 欧阳心下腹诽,却也没有回绝沈真人的好意。 安排好自己这边的事情,欧阳便动身返回了夏宫, 刚收好床榻上的机关傀儡,给自己换了身舒适的常服,柳绿就将一份奏折模样的小本本送到他的面前。 “主子,承恩侯府递了请罪折子进来,想要入宫觐见。” 戚云恒对皇宫的管制一直不曾松懈,无论皇后还是皇夫,想要召见宫外之人都要先经过他的批准,而宫外之人若想入宫觐见,也必须先上一份请求觐见的奏折,得到皇帝批准后,才会将奏折转交到后妃或者皇夫的手里,由他们自行决定见与不见。 自打欧阳给戚云恒强行安排了秘书,奏折的批阅速度就大大加快,这种请求觐见的奏折也再不像以往那样总要拖个几天甚至十几天才能得到批阅,基本在送上奏折的当天就会转发到对应的人员手中,或者,被皇帝陛下驳回。 欧阳接过奏折,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算算时间,若是沈茂履行诺言,去承恩侯府提亲,这会儿也早该见过欧菁父母,把事情说清了。但赵氏也好,欧阡也罢,恐怕都不敢擅自做主应下,更主要的,欧阳不开口,欧菁就无法还俗,承恩侯府便抓紧时间,递了份奏折入宫,想要和欧阳当面商议此事。 打开奏折一看,欧阳就发现自己并未猜错。 奏折是承恩侯夫人赵氏所上,虽然前面主要在说欧菁说谎欺骗欧阳实在是大逆不道,该骂,该罚,但在最后还是隐晦地提及了扬威伯沈茂至承恩侯府拜访一事。 “帮我写个回折,顺便安排一下,让他们明日午后过来。”欧阳向柳绿吩咐道。 “喏!”柳绿躬身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退下。 “有事?”欧阳挑眉问道。 “主子恕罪。”柳绿告了声罪,但还是开口道,“桃红她……可是做错了事,惹恼了主子?” “她做的事确实不对,但也不至于让我着恼,只是……” 欧阳犹豫了一下,终是决定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和柳绿说清楚。 得知肖二真正想娶的人竟然是她,柳绿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欧阳倒是觉得肖二相中柳绿才算正常,“桃红的相貌并不比你出色多少,小时候又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即便到了我的府里,也是从最辛苦的粗使婢女做起,哪像你,打小就没干过重活,一双手伸出来就跟富人家的小姐一样,又能写会算,满肚子墨水。而桃红又会什么呢?伺候人罢了,可肖二如今又不是用不起奴婢的人,哪需要妻子忙前忙后地伺候?若是纳妾,温柔体贴的小娘子或许会更加可心,但说到娶妻,首先要考虑的却是惠及子孙。” 说到这里,欧阳话音一转,“更重要的一点,你的父母全都建在,而且都在我府里被我重用。肖二完全是靠着我的提携才有了今日的飞黄腾达,但他那个位置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可言,能比他做得更好的也大有人在,不存在非他不可的问题。就算皇庄将来换人去管,他都无法换条大腿去抱——人家不稀罕也不需要向他伸腿。所以,为了保住现有的一切,肖二只能想方设法地加强与我之间的关联,把我的大腿抱紧,而你恰好是一个近在眼前的切入点——所以,即便他想娶你,你也没要觉得感动。” “主子放心,鼻子对他没有那种心思的。”柳绿赶忙摇头撇清。 “没有最好。”欧阳道,“我当初只是建议他晚两年择妻,可没说要送他一个媳妇。” “那桃红的婚事……” “自然是作罢。”欧阳果断说道,“我原本就不想和皇庄那边的人事牵扯太深,事到如今,就算他肯娶,我还不肯嫁呢!” 欧阳从来都没打算把皇庄攥在手里不放,只要一切步入正轨,可以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他就要把这一摊子交还给戚云恒,让他另外派人接手。 但欧阳如此一说,柳绿却是面色古怪地轻咳一声,“主子,您这话……有歧义。” “呃……你不往歧义的方向去想,那歧义就不会存在。”欧阳翻了个白眼,掩去自己的尴尬,“你也不必为桃红说情。除了伤心,她不会怎么样的——就算她因为伤心而想去寻死,那也是她的权力,别人干涉不到。” 柳绿叹了口气,虽然心有唏嘘,却也没再多言。 欧阳让庄管家带走了桃红而不是她,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欧阳对她的维护远超桃红。若是她不体谅欧阳的苦心,非要为桃红讨什么公道,那也未免太过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不懂规矩。 “对了。”欧阳忽地击掌,“庄管家会送新的桃红柳绿入宫。你先留在宫里,带她们一段时间,等她们靠得住了,再回府里与你父母团聚。不过,这样一来,你就不好再叫柳绿了,不如效仿陛下身边的女官,也让人称你为姑姑……唔,就庄姑姑好了。” 柳绿的父亲姓庄,论起来,与庄管家还是一个祖宗的亲戚,只是并非庄管家的直系后代。 庄管家当年并不是寿终正寝。晚年的时候,庄管家对“欧檐”的去向愈发耿耿于怀,听人说横死之人更容易化为鬼魅,于是就生出了寻死之心,想要在生命的尽头放手一搏。但在自寻短见之前,庄管家先想法子将自己的一大家子从庆阳伯府里“移”了出来,将他们的奴籍改换为自由人的平民籍,安排好后路,然而便捆上石头,跳进了欧阳失踪那晚去过的花园池塘,结果还真的就让他心想事成,在另一个世界里寻到了同样已经做鬼的主人。 也正因为有着这么一桩过往,欧阳死而复生之后,不仅给能够找到的庄管家后人谋了富贵,对留在庆阳伯府里的庄姓奴婢也颇多照顾。举家离京的时候,想离开做自由民的庄家人都被放了身契,不想离开的也都被欧阳带在了身边,没让他们在庆阳伯的手下吃苦。 “主子放心,婢子定会认真教导她们,为主子分忧。”柳绿躬身应下。 当晚,戚云恒过来夏宫的时候,欧阳便和他提起了让欧菁还俗的事。 “三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戚云恒一口应下。 国孝一结束,承恩侯府的几位大龄小姐就一个接一个地嫁了出去,只是所嫁之人全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门第也远不如如今的承恩侯府。 这让戚云恒不禁觉得,表面上,世家、勋贵乃至所谓清流全都看不上承恩侯府,更不看好他们的未来发展,实际上,他们瞧不起的乃是自家皇夫,觉得自家皇夫无法在自己身边获得善终。 对此,戚云恒自然很是恼火。 只是欧阳一向不愿意让他插手欧家的事情,对欧家小辈们的婚事也浑不在意,理都不理,戚云恒也只能看在眼里,恼在心里。 如今,听闻欧菁或许要嫁给扬威伯沈茂,作为欧菁的娘家人,戚云恒其实并不看好这桩婚事。只要想想自己那四个儿女在这三年里给皇后找了多少没由来的麻烦,就可以知道欧菁嫁到沈家之后得遭遇多少磨难——他那四个孩子还都是庶出的庶子庶女,沈茂的一儿一女可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女,打不得,骂不得,远不得,近不得——总之,做好不得好,做坏有烦恼。 但作为皇帝,戚云恒对沈茂的才华能力却是十分看好,有心将其培养起来,使其成为武将之中的领衔人物。沈茂能与欧阳的侄女联姻,更是让戚云恒觉得他很有眼光——如果他不是被欧菁的美色所迷的话,对他愈发地满意。 “唉——”欧阳却是叹了口气,“到最后,还是要嫁人。” “这叫什么话!”戚云恒被欧阳这一声长叹弄得哭笑不得,“难道你还真想让菁儿当一辈子老姑娘?” ——老姑娘是没必要当的,但嫁人也一样不存在必要。 欧阳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也清楚,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欧阳很清楚,他对欧菁的好其实只是移情,希望她能做到姐姐欧槿当年不曾做到的事情,得到欧槿当年未能得到的幸福。 按照欧阳的设想,无论欧槿还是欧菁,其实都没必要嫁人,即便受不了闺中空虚,也可以蓄养自己喜欢的面首,想养几个养几个,想和谁缠绵就和谁缠绵,根本没必要围着一个男人打转,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荣辱祸福全都系在那人身上。 然而,遗憾的是,她们不是他。 她们想要的并不是他所希望的,而他也无法强迫她们按照自己的希望行事。 ——算了,也确实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欧阳叹了口气,习惯性地靠在戚云恒的怀中。 戚云恒立刻将他抱紧,把欧菁的事情丢到一边。 “重檐可还记得,昨日出宫之前,你可是应了我一件事的。”戚云恒贴在欧阳耳边,轻声说道。 ——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欧阳一阵无语。 “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改制那两套衣服了,过几日就能让你看见。”欧阳撇了撇嘴,却也没打算撕毁协议,让戚云恒的期待落空。 戚云恒顿时笑逐颜开,“那我就拭目以待。” 第156章 156、还俗待嫁 见到承恩侯夫人赵氏和自己名义上的兄长欧阡, 欧阳才知道,他们之所以递了折子要入宫见他,却是因为母子二人对欧菁与扬威伯沈茂这桩婚事的态度并不一致:欧阡很是欣喜, 赵氏却极力反对。 欧阡之所以同意, 是因为这个女婿的年纪虽然大了那一点, 但爵位和职位都是实打实的,女儿嫁过去就是堂堂正正的伯夫人, 整个欧家都能跟着扬眉吐气。 赵氏之所以反对,却是因为沈茂有过妻室, 更有儿女, 欧菁嫁过去只能做填房,更要面对两个半大不小的继子继女。以赵氏对欧菁的了解,她是绝无可能做好继母的,万一脾气上来, 与那两个孩子起了争执,再像摔秦国公夫人一样把那两个孩子伤个好歹,那结亲可就要变成结仇了。 听他们两个把各自的理由说完,欧阳不置可否, 直接将目光转向一直在赵氏和欧阡身后翻白眼的欧菁。 “你呢?无论如何都想嫁?” “还没到无论如何的地步吧?”欧菁脱口说道,话已出口才发觉语气不对, 不能在公共场合与三叔这般说话, 赶忙收敛表情,更改语气,做出恭顺的模样, “我嫁过去是做沈夫人的,又不是为了给谁当后娘。我和沈茂都已经说好了,他那一双儿女,我是不会沾手的,他自己管教就是……” “这怎么行,你根本就是在胡闹!”赵氏立刻皱起眉头。 “为什么不行?天底下没娘的孩子多了,哪一个就不能长大成人了?”欧菁反驳道,“我也不是在我娘身边长大的,如今还不是该学的都学了,该会的都会了?像咱们这种人家,孩子只要呱呱落地,就和娘亲没了关系。养大孩子的是奶嬷嬷,教孩子的是教养嬷嬷,生病了找大夫,学东西请先生,衣食起居也都是婢女照顾——哪一件事非得当娘的亲自去做?” 欧菁的一番话把赵氏和欧阡说得哑口无言,虽然有心说一句:你这话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子的,你不能拿自己举例,你只是个特例…… 但话说回来了,为什么欧菁会成为特例,还不是因为她的那位娘亲有跟没有一个样嘛! 再说,欧菁还真就不能算是特例,上面坐着的那位九千岁也一样不是赵氏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亲手养大的。 欧阡记得很清楚,他自己虽然享受到了母亲的百般呵护,但他下面的弟弟们,尤其是欧阳,每日与母亲见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转瞬即逝,更别说被母亲亲自照顾了。 见祖母和父亲都不作声,三叔欧阳也没有否定她的说法,欧菁便继续说道:“我不会替沈茂养孩子,也用不着那两个孩子管我叫娘。扬威伯的爵位,沈茂想给谁就给谁,我不会争,也不稀罕——与其和一个毛孩子抢爵位,还不如向皇帝叔叔撒个娇,替我将来的儿子另讨一个呢!” “胡说八道什么!爵位是你想要就能要得来的吗?!” 此时此刻,欧阡才意识到欧菁被欧阳“娇惯”到了什么地步。 ——难怪欧阳不肯让欧菁随便嫁人,把这样的女儿随随便便嫁出去,那根本就是嫁祸于人! 欧阡恨不得抬手给欧菁一个耳光,坐在上面的欧阳却笑了起来。 “还行,知道自己要去面对什么,该怎么面对,没有昏了头。”欧阳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想得这么清楚了,那么,想嫁就嫁吧!还俗的旨意这几日便会送到承恩侯府,你也不必再回柳县,直接在承恩侯府里准备嫁妆就是——对了,你这桩婚事是可以请陛下下旨赐婚的,不过你要想清楚,赐婚虽能提高你在扬威伯府里的地位,让你风光大嫁,但其影响也会延续一辈子。即便将来情义不在,也不要再指望你们二人能够一拍两散,各生欢喜。” 欧菁还没生出什么反应,一旁的欧阡已经彻底无语了。 难怪他女儿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根本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样学样罢了! 婚事还没敲定,就已经开始想着和离了,这要是让扬威伯知道,人家……还敢娶吗?! 欧菁却没去想父亲欧阡担忧的那些问题,只将欧阳提到的可能认真想了一遍,很快就摇头道:“我不喜欢赌博,所以……还是算了吧!” “也罢。”欧阳原本就是随便一说,见欧菁也不想要这种表面光鲜,立刻顺手推舟,就此作罢。 赵氏和欧阡倒是对欧菁的拒绝有些怅然若失,然而他们两个既不是能赐婚的,也不是被赐婚的,再怎么遗憾,也改变不了欧菁和欧阳的意愿。 ——算了,知足常乐,能把这丫头嫁出去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赵氏暗暗宽慰自己。 同一时间,戚云恒也在乾坤殿里召见了沈茂。 戚云恒原本想在早朝后就召见沈茂的,但严氏兄弟一同请罪的折子先被送了上来,戚云恒只得把见沈茂这种“私事”放到一边,先把严氏兄弟召了进来,听了听他们的说辞,然后不冷不热地训斥了几句,将他们撵了出去,让他们再提心吊胆地煎熬些时日。 只是如此一来,时间便被耽搁,戚云恒干脆把召见沈茂的事安排到了午后,倒是让沈茂与同一时间前往夏宫的欧家人撞在了一起。 戚云恒对沈茂和欧菁的婚事并无反对的意思,只是好奇沈茂怎么会和欧菁看对眼,顺便尽一下“叔父”的义务,给欧菁撑撑场子,让她不会被沈茂和沈家人小瞧。 一听皇帝陛下好奇自己与欧菁如何相识,沈茂立刻放松下来,挺直腰背,侃侃而谈。 根据沈茂的说法,他与欧菁的姻缘完全就是老天爷赐下的缘分。 沈茂第一次见到欧菁是在回京述职的时候。当时,欧菁乘坐的马车出现了损坏,不得不停靠在路边。沈茂见状,便向其伸出了援手,帮了些忙,和欧菁的车夫一起将马车修好。 之后没多久,沈茂出城查看自己新得的田庄,却碰到欧菁被几个纨绔纠缠。沈茂本想英雄救美,结果他才刚叫了一声“住手”,欧菁身边的女卫就抢先出手,将那些没长眼睛的纨绔揍翻在地。 但欧菁还是领了沈茂的情,与他互报了身份。 彼此再一交流,沈茂就发现自己要去的田庄竟然与欧菁居住的庄子相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二人竟也算是邻居。 然后,一回生,二回熟,沈茂和欧菁就有了往来,继而又生了情意。 见沈茂越说越有精神,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兴致激昂,面上也现出了潮红,戚云恒却是有些郁闷。 ——这家伙,还真是被欧菁的美色所迷! 戚云恒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 但将心比心,他第一次见到他家皇夫的时候,也一样是被欧阳的外表吸引,多次接触之后,才发现他家皇夫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空有一身好皮囊,腹中亦是自有丘壑。 听沈茂说完,戚云恒便开口道:“菁儿那丫头是在皇夫身边长大的,被皇夫视如己出,难免娇宠了一些,使得她的性子也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你若想要娶她,就要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骄纵的性子和惹麻烦的本事。” 戚云恒说得一本正经,倒把沈茂吓了一跳,悄悄观察了一下皇帝陛下的表情,发现他并不像在反对这桩婚事,倒像是在扮演岳父的角色,给他下马威。 沈茂暗暗松了口气,接着便又暗自惊讶。 其实沈茂手下的谋士有大半是反对他迎娶欧菁的,觉得承恩侯府的地位如同空中楼阁,皇夫九千岁的荣宠也有些虚无缥缈。 但沈茂觉得,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已经没了用联姻来谋求上进的必要,真要娶一个权臣显贵之女,反倒容易让皇帝陛下觉得他野心太大,居心叵测,倒不如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与那人和和美美地享受人生。 然而此时此刻,沈茂却觉得欧菁身后的九千岁远比大家以为的更得帝心,仅是皇帝陛下会为了欧菁的婚事特意召他觐见,就足以说明陛下爱屋及乌到了什么地步。 或许真相就是欧菁和他说过的,不是皇帝陛下对承恩侯府不好,而是九千岁与承恩侯府的亲人不睦,不愿意让他们分享自己的荣光,逼迫他们自己去谋求出路。偏偏承恩侯府的男丁都不争气,这才给了外界错觉,让外人以为皇帝陛下对皇夫九千岁太过吝啬。 ——他现在的状况,倒像是错把公主当民女。 沈茂暗暗感慨。 欧菁当然不是公主,戚云恒也不会把公主的封号赐给一个外姓女子。 但在下达“祈福期满,理当回归俗世”的旨意时,戚云恒也给欧菁赐下了永夏郡主的封号做奖赏。 戚云恒赐下的郡主虽然也是那种空头的爵位,只有食邑,没有封地,不可继承,但如今的华国本就没有几个身居高位的女性,甚至连王爷都不存在,得到这一爵位后,除了皇后,欧菁便再不必向其他女人下拜。 还俗的旨意下达之后,欧菁与扬威伯沈茂的婚事也很快公布。 戚云恒没有为他们二人赐婚,但却以自己的名义给欧菁赐下了不少御用之物做贺礼,让世人明白承恩侯府的小姐如她叔叔一样被皇帝陛下重视。 有了皇帝带头,皇后乃至三妃也都送来了贺礼,一时间,承恩侯府出风头无两,欧菁也成了京中小娘子们——确切地说,是那些曾经与欧菁互不对付,对欧菁出家一事幸灾乐祸,如今已经嫁作人妇,当了孩儿他娘的年轻夫人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外界议论纷纷,承恩侯府内部也不太平。 欧菁与沈茂婚的事定下之后,欧家诸人就为欧菁的嫁妆争执起来。 自打欧阳不肯再继续接济承恩侯府,府中的财务便每况愈下,捉襟见肘。欧芸和欧苪两姐妹的嫁妆都只是表面光鲜,若是非要给欧菁出一份丰厚的嫁妆,未免对家中的其他孙女太过亏欠,而且,更重要的一点,这笔钱要从何而来? 欧菁自己倒是不甚在意。嫁妆什么的,她家三叔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即便承恩侯府一毛不拔,她也照样能够十里红妆,羡煞诸人。 欧家的大部分人,包括承恩侯和四子欧防——次子欧陌在两个女儿出嫁的第二年就已撒手人寰,也都觉得欧菁一直是欧阳管教,倒不如就让欧阳一管到底,把嫁妆也给包了,省得再让承恩侯府出钱,把本就已经见了窟窿的库房再挖出一个大洞。 赵氏和欧阡却觉得真要这么去做,欧菁可就要与欧家彻彻底底地离心离德了,事情传扬出去,也是好说不好听,让欧家没脸。 而欧菁的母亲祁氏却是更加心大,不仅不想再给欧菁准备嫁妆,甚至还想让欧菁把她从欧阳那里得来的“嫁妆”留在家里,补贴家用,给两个弟弟娶妻生子。 得知祁氏的想法,欧菁呵呵一笑,直接转身走人,去了父亲欧阡的书房,给父亲撂下话来—— “若是家里不想给我操办,我就去三叔府里,从那里出嫁——更风光!” 承恩侯府因为欧菁的婚事而鸡飞狗跳,欧阳这边却没时间也没心情去看顾侄女。 宫里,出大事了。 第157章 157、祸从口入 事发的当晚, 正是休沐日的前夜。 这天下午,庄管家在把新的桃红柳绿送抵夏宫的时候,也把苏素改制好的——确切地说, 是用兔皮重制的两套猫狗情趣装带了进来, 交到欧阳手中。 于是, 当天晚上,夏宫里便上演了一场“猫狗大战”。 虽然欧阳和戚云恒约定, 要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套装归属,但作弊这种事对欧阳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毫不费力地, 就让戚云恒“抽”走了狗装,将猫装留给了自己。 但把猫装和狗装拿出来一看,欧阳就后悔了。 狗装虽然因为一个狗字而让人心生不喜,但狗装的尾巴是固定在皮带上的, 当皮带束在腰胯和大腿处的时候,狗尾巴也正好垂落在后腰偏下的位置。而猫装的尾巴却是粘在一根手指状的玉石上,明显是要“插”进去的, ——混蛋苏素, 咱们走着瞧! 欧阳郁闷不已,戚云恒却是喜笑颜开。 只是戚云恒的好心情也没能持续多久, 他刚把欧阳压在寝殿中央的熊皮上, 正拿着猫尾巴大玩特玩,魏公公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陛下,出事了。” 魏公公眼观鼻, 鼻观口,尽量做到非礼勿视,但戚云恒却还没进化到可以在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继续寻欢作乐,当即扯过丢在一旁的衣服,遮住欧阳,然后转头向魏公公问道:“何事?” 戚云恒以为边疆那边出了变故,送来了紧急军情,魏公公却禀奏道:“泰华宫的两名试膳太监暴毙,极有可能是食了毒物。” “毒物?!”戚云恒立刻脸色一变,“可曾查出是什么毒物,又是如何被他们食入腹中?” “奴婢已经将那二人所在的屋子封锁,把他们今日吃过的膳食尽数找出。”魏公公垂眸道,“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等太医那边验出结果——陛下,可否将御膳房也控制起来,以防万一?” 虽然戚云恒总在夏宫这边享用晚膳,但为了隐瞒行踪,泰华宫那边的膳食也是一日不曾断过,只不过戚云恒自己是没可能去吃的,全由留守在泰华宫中的试膳太监代为食用。 如果这两名试膳太监真是因为吃掉了今晚的御膳而中毒,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可!”戚云恒点头同意。 被这个消息一惊,戚云恒再没了玩乐的心思,扯下身上的皮带犬耳,披上正常的衣服,起身给魏公公写了一份手谕,命他去禁卫那里调人,将御膳房和御膳房里的厨子、帮工全部控制起来。 戚云恒写好手谕,欧阳也穿好了衣服。 见魏公公接过手谕,躬身退了出去,欧阳便来到戚云恒的身边,挑眉问道:“冲着你来的?” “十有8九。”戚云恒阴沉着脸,冷冷答道,“也许是那个酷似兴和之人,也许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目标都不可能只是两个太监。” “他们是怎么把手伸进宫里的?”欧阳其实已经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赵河,只是不好和戚云恒明说。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提到这一点,戚云恒愈发火大。 戚云恒以为他已经把皇宫管制得滴水不漏,没曾想,还是被人给渗透进来,险些就让他遭了毒手。 “今晚,我恐怕不能在夏宫陪你了。”戚云恒说道。 “你要回泰华宫?”欧阳问,不等戚云恒点头便又继续说道,“我建议你别回去。万一下毒之人发现自己没能命中目标,搞不好就会狗急跳墙,把暗杀变成刺杀。留在我这儿,至少我能保你万无一失——当然,信不信由你。” 戚云恒知道他家皇夫是有些手段的,今晚出事的是泰华宫的试膳太监而不是夏宫的什么人就足以说明很多,但权衡了留与走的利弊之后,戚云恒还是摇头道:“我并非不信重檐,只是,今日之事必须由我亲自出面解决,不能因为存在危险就不去面对。” 见戚云恒态度坚决,理由充分,欧阳也没勉强他留下,转而道:“也罢,那我送你回去,这个你可不能再拒绝了。” “好。”戚云恒笑了笑,欣然应允。 换好衣服,梳理好发髻,戚云恒和欧阳便打开寝殿内的暗门,沿着后面的密道朝泰华宫走去。 如今的密道早被欧阳亲手改造过,再不复三年前那种简陋模样。 密道的直径虽然扩展得不多,但整条密道都用水泥和砖石加固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即便有人发现了密道的所在,也别想用常规手段将其挖通。 密道两端的暗门也都换成了用模具铸造出来的铜门,通过水泥与整座密道连为一体。这两扇铜门都是按照苏素故乡的老式保险柜铸造出来的,门锁采用的也是密码盘的模式。不将密码盘锁死的情况下,铜门从内外两侧均可打开;一旦启用了密码盘,就只能从密码盘所在的那端打开——不仅要知道正确的密码盘数字,更要有足够大的力气去转动密码盘。 第一次看到这两扇铜门的时候,戚云恒曾和欧阳开了个玩笑,“重檐是打算待朕年老力衰之后,就与朕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欧阳当时只回了戚云恒一双白眼,并未多言,戚云恒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两扇门而已,可以锁,也可以不锁,需要或者不需要的时候,更可以将其直接拆除。 但也正因为密道里有了这样的铜门,被水泥浇灌得如此坚固,戚云恒并不觉得自己会在密道里遭遇危险,对欧阳想要送他返回泰华宫的事也未加阻拦——这处密道可以称得上是皇宫里最安全的地方,当他抵达泰华宫,欧阳独自返回的时候,他也同样不需要为欧阳的安危生出牵挂。 欧阳却不觉得这条密道有多安全。他很清楚,毒[药]并不一定非得投放到饮食之中,还可以化作气体,被人直接吸入体内。他之所以要送戚云恒回泰华宫,也是出于这方面的担心。 好在,结果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第二天中午,戚云恒少有地走了正门,带着一大串的宫人禁卫一起来了夏宫,美其名曰,与欧阳共进午膳。 等戚云恒和欧阳一起进了后殿,身边只剩下魏公公等心腹,戚云恒便跟欧阳说了实话,他之所以过来,却是因为御膳房那边的排查还未结束,今日没有御厨能为他烹制膳食,而他又不想随意对付一顿,便堂而皇之地来了夏宫,顺便和欧阳说一说昨晚之事的调查进展。 经过一晚的排查,并用宫中豢养的试毒犬将收集到膳食残渣逐一测试,目前已经可以确定,那两名试膳太监就是吃了御膳房给皇帝陛下准备的晚膳才毒发身亡,而被投毒的膳食也被确定,乃是一道汤食和一道炒菜。 但被召来的太医却没能查出两名试膳太监到底中了什么[毒]物,只发现必须将两道菜全部食用才会出现中毒的症状,而且还不是立刻发作;若是只食用其中一道的话,却是对身体毫无损害。 对御膳房的审讯也毫无结果,负责烹制那两道菜的厨子及其帮工全都喊冤。虽也有人挨不住刑罚,认了罪状,但再一审讯就发现那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完全就是为了不再遭罪而想死个痛快。 另一方面,魏公公倒是查出了那两名试膳太监为何会中招。 因戚云恒常年不在泰华宫中享用晚膳,包括点菜这一步在内,全部由试膳太监为其代劳。久而久之,两名试膳太监就大了胆子,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起了福利,经常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命御膳房烹制自己喜欢的菜品。 昨晚被人做了手脚的那两道菜,就是两名试膳太监食用最多的菜品。 显然,下[毒]之人并不知道这些菜肴都是太监们吃的,还以为皇帝陛下喜欢。 “真以为朕是蠢的,连不能暴露自己喜好这种常识都不清楚?!”说完正题,戚云恒恼火地抱怨起来。 皇帝每次用膳都是几十道菜肴,其中真正让皇帝喜欢,能够入其肚腹的,可能连两三盘都不到。之所以烹制这么多的菜肴,彰显身份只是一个方面,混淆视听才是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据史料记载,某些皇帝为了防备他人根据自己的喜好来迫害自己,再喜欢的菜也只会尝上一口,绝不多吃。 戚云恒没有那么极端,也不愿意那么浪费,每次用膳之后,都会把剩下的部分留给试膳太监,让他们继续食用,然后再把他们吃剩的部分转交给做杂役的宫人收拾。如此一来,他所喜欢的菜肴便和试膳太监喜欢的菜肴混在了一起,同样增加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辨识难度。 但戚云恒没有想到的是,皇宫里,还真有那种别有用心之人存在! “往好处想,至少你不必连泰华宫里的宫人都一起清洗。”欧阳拍拍戚云恒的肩膀,劝慰了一句。 中毒的是试膳太监而不是戚云恒本人,这就足以说明下毒之人并不知道戚云恒不在泰华宫内用膳的事,自然也会不知道他每晚都在夏宫过夜。 “重檐说得没错,只是并不能让朕开心。”戚云恒郁闷地答道。 欧阳耸了耸肩,“或许你可以找王皇后帮忙。” “什么意思?”戚云恒眯起双眼。 “听你描述,下手之人应是利用了食物的相生相克之理毒死了试膳太监。”欧阳解释道,“这是典型的后宫手段,只是如今的皇宫里,多是没玩过这种手段的清白人,你不懂,你手下的内侍和太医也不懂。但王皇后出自王家,家学渊源,前朝时也曾有女儿入宫侍奉皇帝,不可能不在这个方面有所涉猎。即便王皇后自己不清楚,身边也肯定会有擅长此道的嬷嬷。”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开始怀疑皇后了。”戚云恒蹙眉道。 “你可别给我扣上挑拨离间的帽子!”欧阳翻了个白眼,“王家没能力谋权篡位,王皇后也没有亲生的儿子,现有的两个皇子也没有哪一个能让她抱去洗脑——害了你,她能有什么好处?莫不是她爱煞了你,想要早早为你殉葬?”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倒是上纲上线,没完没了。 戚云恒一阵无语。 欧阳却撇了撇嘴,继续道:“要不,干脆把我府里的管家叫进宫,他也是精通此道的,只是十多年没实践过,可能有些手生。” 戚云恒又是一阵无语,但想了想,还是点头道:“把他召进来吧!” 第158章 158、阴私手段 庄管家被召到戚云恒面前的时候, 第一件事就是幽怨地看了他家主子一眼。 乐文移动网 他那套只适用于后宫和后宅的本事岂止是十来年没用过,明明是百八十年才对! 这讨本事还是当初那个尚且是皇子殿下的赵河派人教给他的,为的是让他能够保护他的两个小主子不殒落在庆阳伯府的后宅。 谁曾想, 风水轮流转, 今时今日, 他竟要用这套本事帮助康隆帝赵河的敌人。 庄管家对康隆帝赵河原本是颇有好感的,觉得他没少提携自家主子, 更给了庆阳伯府原本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然而自打他家主子险些被赵河劫走,又在那件事中暴露出了赵河对他家主子的狼子野心, 庄管家便意识到, 这世上果然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本以为赵河是钟情于槿小姐才爱屋及乌地呵护他家主子,事实却是完全相反,竟然是槿小姐沾了他家主子的光。 知晓此事后,庄管家对赵河的观感便一落千丈。 虽然如今的这位皇帝夫人也很让他讨厌, 但他家主子把这位皇帝夫人吃得死死的,即便有些夫纲不振,也受不了委屈,吃不了亏。 若是把皇帝夫人换成赵河, 他家主子可绝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随心所欲。 庄管家清楚地记得, 赵河当年是怎么把他家主子使唤得团团转的。 当时只觉得为了建功立业, 为了辅佐宫里的槿主子,再怎么流血流汗、辛劳搏命都是值得的。 然而如今再一回想,值个屁啊?! 他家主子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担了那么多的孽障和业火,到最后,好处全让赵河得去了,而他家主子呢?连个爵位都是自己亲自动手夺回来的。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效仿他家皇帝夫人,把前朝推翻,把老皇帝弄死,自己去做那皇帝老子呢! 要知道,康隆帝还是皇子那会儿,成国也很是乱过一阵子的,而他家主子手里亦是有兵马,有钱粮,条件一点不比如今这位皇帝夫人差的! 可惜,悔不当初。 好在这世上虽没有后悔药,却可以吃一堑长一智。 正因为有了当年的经历,他和他家主子才会清楚地知道,赵河这样的人,绝不适合朝夕相处,挖心掏肺。 庄管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装模作样地检查起那两道菜肴。 其实一看到那两道菜肴,庄管家就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之所以一直没有明说,却是在考虑怎么做才能快速迅捷地找出根源所在,好让他家皇帝夫人能够顺藤摸瓜,把这条藤蔓上的参与者全部撸到罗网里来。 “冒昧问一句。”庄管家拿定主意,转过身来,向戚云恒和欧阳所在的方向问道,“负责烹制这两道菜肴的御厨可还……健在?老奴想请这位御厨将这两道菜肴重新烹制一遍。” 戚云恒没有立刻应下,只将目光转向身边的魏公公。 魏公公立刻躬身道:“奴婢这就下去安排。” 很快,负责烹饪这两道菜肴的御厨就被禁卫带了上来,却是两个人,一高一矮。 这二人明显都是受过刑的,只是用刑之人留有分寸,没让他们两个彻底废掉,亲自颠勺做菜虽已没了可能,但指挥两个会做菜的小太监,让他们按流程复制一道菜肴却是毫无问题。 亲眼盯着小太监在两名御厨的指点下将两道菜全部做好,庄管家却没有过去品尝,直接从御膳房放置调味料的台子上拿起一个装桂圆的罐子,又从旁边的配料台上拎起一篮子研磨用的黄豆,将这两样东西带回到戚云恒和欧阳的面前,请戚云恒派人调查这两样东西的来历,以及御膳房的库房里是否还有库存。 “这两样东西就是害人的毒物?”戚云恒颇感惊讶。 “这些桂圆是用药水浸泡后晒干的,这些黄豆也是用药材炮制过的泥土培育出来的。”庄管家解释道,“若是直接食用,无论单吃其中一种,还是将两种全部吃掉,都不会将人致死;可一旦用于烹饪,被热汤和热油浸泡,再在肠胃里混合,就会变成慢性[毒]药。少量食用会致人腹泻,造成痢疾的假象,很容易误导大夫,使其无法对症下药;大量食用就是使人丧命的剧毒,更难有救治的可能。此种手段在栾国的《太医院杂记》中有过记载,据说栾国的一位太子就是殒落于这种手段。” “可恶!”戚云恒恨恨握拳,转头向魏公公吩咐道,“去查!” “喏!”魏公公领命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魏公公便将这两种食材的经手人全部抓捕起来,并调动金刀卫,去宫外抓捕售卖这两样食材的商人。 在此期间,庄管家又在欧阳的授意下,将御膳房里的调料和配料逐一查验,竟是又找出一种被人做了手脚的酱料。 这种酱料吃久了,可以使人不孕不育,好在用这种酱料烹饪出来的菜品并不得皇帝陛下和后妃喜欢,只有选中这种酱料的御厨爱煞了它的味道,经常偷吃,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查出此次中毒事件的根源在于食材而不是烹制菜肴的厨子,但宫中若是无人向外通风报信,外面的人又如何会知道可以在这两道菜上做手脚?所以,清查仍要继续,御膳房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开张。 但这些事已经与庄管家和欧阳没了关系,自有魏公公、高名、潘五春这些人去劳心劳力。 因时间尚早,又悠闲不得,戚云恒也只将欧阳送回了夏宫,然后便起驾回了乾坤殿。 戚云恒一走,庄管家便凑到欧阳身边,小声道:“主子,您猜,谁给咱们送礼了?” “严家?”欧阳想也不想地给出了答案。 庄管家顿时一脸郁闷,“您猜那么准干嘛?多没意思啊!” “这还用猜?”欧阳满脸鄙视地赏了庄管家一双白眼,“最近会有事求到咱们头上的,除了严家还能有谁?用脚指头去想都能猜得出来!” “那……管吗?”庄管家讪讪地问道。 “管个屁!”欧阳撇嘴冷哼,“送礼就收,做事没门!” 欧阳早就试探过戚云恒的口风,知道他是打算等秀女的复选名单公布之后再把严贵妃放出去,省得严家人对自家秀女全被取消复选资格的事不服不忿,再和其他被筛出复选名单的人家一起联手闹事。 欧阳也不希望严贵妃被放出去, 通过庞忠的消息渠道,欧阳已经得知,严之文正在谋求外放,严之武正在想法子留京,严贵妃如今的夫君也将在秋天到来之前到京城参加今年的进士大考,若是严贵妃不曾被抓,他们这三兄妹短时间内都不会离京。 庄管家也抽出人手去严府里走了一圈,得知严永昌也离开了老家,不日就将抵达京城。 如此一来,严家的老老小小就会齐聚京城。 严贵妃不走,为了搭救她,严家人也不会轻易离京;可若是严贵妃被早早放了出去,兴许就会因为恐惧而逃离京城,让欧阳失去一个将严家人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 “去追踪赵河的那些人还没传回消息?”欧阳转而问起了自己更加关心的事情。 把手下人派出去的第二日,鬼火和邬大那一路人马就发现了赵河那伙人待过的据点——乃是一处官员家的别院,只可惜,人去院空,明显在劫人不成的当晚便果断撤离。鬼火等人沿着别院里的痕迹继续追踪,之后便再没送回半点消息。 “全都只是报了个平安。”庄管家摇摇头,“邬二那路人马似乎已经把人给咬住了,只是那些人撤离的速度也很快,一直没能追上。” 欧阳皱了皱眉,掐指算了算时日,很快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你回府之后马上放出信鸦,让他们全都回来,别追了,咱们在京城里守株待兔!” “喏!”庄管家点头应下,接着却又说起了欧菁的婚事。 听完承恩侯府里的一团乱麻,欧阳冷哼一声,“你亲自去和菁儿说一声,就说我最近脱不开身,让她自己给自己做主,要钱或者要人,尽管到我府里来取,条件只有一个:别吃亏!” “主子……”庄管家犹豫了一下,“菁小姐出嫁后,白嬷嬷和小青还要继续跟着她吗?” “怎么,她们两个有了什么想法?”欧阳挑眉反问。 “白嬷嬷给我递过话,想要回府里颐养天年。”庄管家答道,“小青倒是不曾说过什么。” “白嬷嬷想回来,那就让她回来。”欧阳想了想,“顺便也问问小青的意思。若是她也想要回府,那就一切照旧,另派活计;若是她还不想回来,想要继续跟在菁儿身边,那就把一切交接清楚,把今后十年的薪俸一次性给她。” 庄管家听出了欧阳的意思:小青若是想回府,那就还是忠心于他们,可以如白嬷嬷一样继续雇佣;若是不想回,那就是起了别的心思,也没必要再强留了,倒不如看在她跟随欧菁多年的份上,给一笔遣散费,让她自己决定去路。 ——主子这是想对菁小姐撒手不管了吧? 庄管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也没有当场说破。 庄管家早就觉得他家主子对菁小姐的好并不是真的好,不过就是因为在菁小姐的身上看到了欧槿小姐当年的影子,生了移情的心思。 但假货就是假货,再怎样也不会变成真的,他家主子如今又不缺少可供寄情的大活人,比起只能移情的假侄女,当然还是鲜活又真实的枕边人更加让人牵肠挂肚。 更何况,他家主子又是个心眼小的,而皇帝夫人却是个大块头。 菁小姐娇小玲珑,原本还能在主子的心里挤上一挤,偏偏运气不好,半路又杀出来一个赵河,让他家主子记起了往事,有了新的念想,菁小姐也就只能黯然出局,再想挤也挤不进来了。 第159章 159、南辕北辙 如果欧阳开启了上帝视角, 他就会发现,他那些手下所在的位置和赵河所在的位置已经是南辕北辙,根本不在一个方向。 劫持欧阳却遭遇失败的当晚, 赵河便果断选择了离开。 为了以防万一, 赵河还用禅宗提供给他的人手和他自己培养的死士做幌子, 引开有可能出现的追兵,而自己则由另外一批人手护卫着, 迅速撤离京畿之地。 赵河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无遗策,必会将他的檐哥儿掠出京城。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 以为成功在即的时候, 欧阳却给了他致命一击,让他的满心欢喜再一次化为镜花水月。 没错,欧阳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了。 赵河刚刚登上皇位的时候,也曾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可以利用身份之便,以庆阳伯世子之位做筹码,迫使檐哥儿就范,使其雌伏于自己身下, 从自己的股肱之臣变为“胯[下]之臣”。 没曾想,檐哥儿却连求都不来求他, 直接出手干掉了自己的生父庶弟, 将庆阳伯的爵位空悬了出来。 到了这时,赵河才恍然惊觉,他的檐哥儿已经长大了, 在他的调[教]下,变得铁石心肠,执拗倔强,而且还硬了翅膀,再不愿受他辖制挟持。 赵河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的檐哥儿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正考虑是更加怀柔,还是更加强硬,檐哥儿却忽地没了踪影,就像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河一度以为欧檐许是心愿已了,对人世繁华失了兴趣,这才抛妻弃子,远离了红尘。 然而转念一想,赵河便又觉得,他的檐哥儿就算舍得下荣华富贵,也必然舍不下皇宫里的姐姐,之所以消失,必然是外力作祟。 赵河立刻怀疑起欧檐的姐姐欧槿,觉得是她迫使欧檐离开京城,消失于人世,甚至很可能因妒生恨,对自己的亲弟弟下了毒手。 但在软硬兼施之后,赵河就发现,欧槿其实也在怀疑他,觉得是他把欧檐囚禁了起来,将其变作禁脔。 发现这一点后,赵河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赵河很清楚,欧檐失踪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此事若是同样不是欧槿所为,那欧檐的去向可就愈发地扑朔迷离了。 原因无他,欧檐这家伙实在是树敌太多。 前朝曾经有一个绰号“半朝”的丞相,而在本朝,这个绰号被赋予了欧檐。然而,前朝的那位丞相之所以被称为“半朝”是因为他的子孙门人占据了朝堂上的半壁江山,而欧檐这个“欧半朝”却是因为树敌太多,朝堂上有一半人都是他的敌人。 仅从与欧檐有仇这一点上,根本无法判断出谁的嫌疑最大,谁是罪魁祸首,因为想要置欧檐于死地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久寻而无果,赵河也不得不开始接受现实:或许,檐哥儿已经不在人世。 心灰意冷之下,赵河便生了病急乱投医的心思,寻到了驻守宫中结界法师——五斋和尚的头上,请他为自己占卜欧檐的下落。 请五斋和尚这样的修者做事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即便只是一次简单的占卜,赵河也拿出了相当于国家一年税收的财富做酬劳。 好在,物有所值。 五斋和尚很快得出了“已逝,生机未绝,未入轮回”的结果,让赵河明白,他的檐哥儿,即便还在人世,也不可能再称之为人。 “即便他已做鬼,我也要将他据为己有!” 那时候,赵河真的像是被迷了心窍,一心就想把他的檐哥儿找出来,无论生死。 为此,赵河又向五斋和尚提出了招魂的请求。 五斋和尚照做了,只是,未能成功。 这次失败让五斋和尚也很惊讶,主动放弃了赵河许给他的酬劳,还为赵河重新占卜了一卦——免费。 但占卜的结果却让赵河愈发地患得患失。 “陛下与此人尘缘未了,尚且存在重逢的机会,只是时间相隔久远,以陛下的寿元,恐是等之不及。” 五斋和尚给了赵河希望,然后又将他打落深渊,接着却又让他重新看到了曙光—— 五斋和尚告诉赵河:生命可以延长,只要换一种存在的方式。 冷静下来的时候,赵河也不免觉得五斋和尚许是给他下了套,让他坠入陷阱。 然而从始至终,五斋和尚都不曾强迫过他,即便真是陷阱,那也是愿者上钩,有欲方求。 为了那场不一定会被实现的重逢,赵河终是与五斋和尚达成协议,他将倾举国之力助五斋和尚得道成佛,而五斋和尚也将尽一切所能来延续他的生命。 然而正如五斋和尚占卜出的结果,眼见着自己寿元将尽,他的檐哥儿还是无影无踪。 这时,赵河终是下定决心,化为鬼魅,拒入轮回。 到了这个时候,赵河反而彻底看开。 他活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华也都享受过了,对这个没了檐哥儿的人世,他已是了无牵挂。 无论五斋和尚许给他的承诺能否实现,他都不会损失什么。 即便成国会因为他的执念而断了根基,损了国运,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反正,当他死后,这个国家也不再属于他了。 有了这样的觉悟,赵河便行动起来。 亲自操办好自己的葬礼之后,赵河便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早已布下聚魂法阵的密室,亲手了结了自己的人生。 五斋和尚用事实证明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正如五斋和尚事先说过的,心有执念之人更容易化为鬼魅,再加上聚魂法阵的辅助效果,赵河死后,绝不会魂消魄散,定会化为鬼魅,滞留人间。 但五斋和尚却没有告诉赵河,化为鬼魅的过程有多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腐烂消逝又是怎样一种折磨。 偏偏五斋和尚布下的聚魂法阵还有着镇魂的效果,赵河只能漂浮在狭小的密室里,无法移动,更无法离开,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也是一无所觉。 那一段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枯燥乏味到让人思维停滞的日子险些让赵河疯掉,但他终是熬了过去,等来了重生为人的转机—— 他的孙子,兴和帝赵煜出现了。 赵河并不认识这个在他“去世”之后才降生到人世的孙子,但一看此人的五官长相,再一看他失魂落魄的表情,赵河便知道,这是最适合他的身体。 更让赵河开心的是,既然此人能够找到这里,那他的檐哥儿就一定已经回到了人世,而且与他的子孙后代有了联系——知道这处密室所在的人只有赵河、五斋和尚和欧檐,余下的,都在赵河死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兴和帝赵煜那时一心求死,对看不见的赵河也毫无防备,赵河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赵煜取而代之,夺走了他的身体。 但让赵河微感失望的是,夺舍之后,他没能从赵煜的身体里获得记忆,对外面的情况仍旧是一无所知,只能从赵煜的衣袍判断出他就是如今的成国皇帝。 不过,当赵河走出密室,久违地重见天日的时候,一看皇宫里的破败之象,他便知道,国运已尽,大厦将倾。 但那时的赵河既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也没有力挽狂澜的兴致,直接按照自己与五斋和尚的约定,在永泰宫外的几棵老树上系了指定数量的丝带,放出“朕已归来”的信号。 时过境迁,五斋和尚却依旧是个守信之人。 赵河刚把信号放出去不久,几个禅宗的俗家弟子便冒了出来,要将他从皇宫里接走。 临走之前,赵河特意去了趟内库,一方面要取走那些自己特意收藏在内库里的珍宝,另一方面却是想要确认欧檐是否也像他一样死而复生。 了结生命之前,赵河并未将内库的秘密传承给太子,而是使其变为了只有他和欧檐才会知道的秘密——这个地方,是连五斋和尚都不知道的。 未能从赵煜的身上找到开启内库的钥匙,赵河便生出了钥匙已被檐哥儿取走的怀疑。 亲自到内库里一看,赵河便发现,他亲手雕琢的两块玉佩不见了,几样最有价值的宝贝儿也没了影踪,而且就现场遗留下来的痕迹判断,东西刚被取走没多久,与他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 赵河顿时捶胸顿足,憾而扼腕。 只是错过就是错过,此刻也不是眷恋儿女情长的时候,赵河只能转过头来,与禅宗的弟子一起离开皇宫。 走出皇宫,赵河才知道,京城已经被叛军围困。 受此事影响,他虽出了皇宫,却无法立刻离开京城,只能躲在五斋和尚为他准备的宅院里,一边适应新的身体,一边了解当今世界。 赵河很快得知,他的新身体来自他的孙子,已经成为成国最后一位皇帝的兴和帝赵煜。 更让赵河惊讶的是,五斋和尚竟然还活着,而且在禅宗的地位也变得举足轻重,被美誉为五斋尊者,与当年那个被排挤到京城为凡人皇帝看家护院的落魄和尚不可同日而语。 不等赵河把这些事情消化干净,他便发现新朝的皇帝竟然是嫁过人的,而且所嫁之人——庆阳伯府的三少爷欧阳——极有可能就是他在寻找的檐哥儿。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欧阳都像极了他的檐哥儿,只可惜,自打这位皇夫被新朝的皇帝接回京城,便极少离开皇宫,更别说在宫外抛头露面了。 为了确认欧阳的身份,赵河不顾禅宗弟子的催促,执意在京城滞留了数月。 功夫不费有心人,赵河终是等到了机会,目睹了欧阳的真容,也就此认定,那就是欧檐,他心心念念的檐哥儿! 容貌可以改变,但气质和气度却很难改变,还有那撇一下嘴、挑一下眉都能让人恨得牙根发痒的表情仪态,更是旁人模仿不来! 赵河顿时放下心来,命人将装有花笺的漆盒给这位皇夫送了过去,然后便在禅宗弟子的护送下,离开京城,前往禅宗,与五斋和尚相见。 第160章 160、另辟蹊径 赵河与五斋和尚的协议并没有因为赵河的复活而结束, 相反,这只是另一个协议的开始。% 离开京城之后,赵河在禅宗弟子的引领下, 见到了已经须眉苍白的五斋和尚, 与他就后续事宜展开商议, 后续,这是赵河与五斋和尚全都想要得到的。 虽然赵河告诉欧阳, 长生对他的诱惑早已超过荣华富贵和帝王权威,但长生只是一种美好的理想, 荣华富贵和权力才是可以掌控的现实。 在享受过一言九鼎、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后, 赵河虽没了在比当年更加严峻且又严苛的环境下重来一次的兴致,但若是有人把权力送到他的手边,他也一样会伸手将其握紧。 早在赵河离开人世之前,他就已经为复生之后的事情做好了安排, 培养了一支只效忠于他的死士军团。当他去世之后,这支军团也没有解散消失,而是蛰伏起来,潜藏于民间, 悄无声息地孕育后代,收养孤儿, 将这些孩子抚养长大, 然后教授武艺,灌输忠心,确保他们的皇帝陛下死而复生之后, 不会无人可用。 与五斋和尚见面之后,赵河便取出自己从宫中带出来的信物,将这些蛰伏的死士后代召集起来,又从五斋和尚的手里调用了一部分禅宗弟子,为他与五斋和尚的下一步合作展开布局。 赵河想要的后续是再一次掌握住在人世间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的权力。 而五斋和尚想要的后续则是在禅宗失去对新朝的掌控之后,另辟蹊径,通过重新扶植新的凡人势力,避开与道宗之间的利益纷争,进而将禅宗的影响扎根于民间,使禅宗可以广收信徒,吸纳信仰之力,最终实现以信仰之力取代灵力的宏伟目标。 虽然五斋和尚是受到同门之人的排挤,这才被迫来到京城,做了凡人皇帝的结界法师,但也因祸得福,因此开了眼界——当五斋和尚的师兄弟们还在宗门里做着成佛美梦的时候,五斋和尚已经意识到灵力匮乏的末法时代里,修者将要面对怎样的危机。 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日渐稀薄,而且终将消散,消失,到那时,通过灵气转化为灵力来增加自身修为的修者也将不复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的修者当然不会只有五斋和尚一个,但不同于其他修者逆来顺受或是顺其自然的应对,五斋和尚的选择是开辟一条新路,迎难而上,逆流而行。 灵力并非不可取代,禅宗的先辈就发现,信徒们的信仰之力虽不如灵力干净纯粹,但却因为来自人类的魂魄而有了生生不息的可能,可以如庄稼种植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一如真正的庄稼种植,能够从信仰之力的传播中受益的只有庄稼的种植者,也就是信仰的创造者,而庄稼本身和种植庄稼的土地,也就是信徒,却是有害而无益、 这与道宗提倡的道法自然的理念完全相悖,与其他修者宗派也有这样那样的利益冲突或是理念冲突,刚一提出,就被几家宗派联手打压。再加上那时候的天地灵气还算充沛,禅宗并不需要为了门下一个不成气候的小流派而与其他修者宗派为敌,便自行禁锢了这种修炼之法,使其成为禁忌之说。 即便是时至今日,这条路也依旧难走,更不能堂而皇之地走。 为此,五斋和尚才选择了赵河这个曾经的皇帝。 赵河了解凡人的心思,知晓朝廷的禁忌,可以让五斋和尚需要的信仰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来,再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却不引起凡人皇帝的注意,招来世俗权力的打压。 这三年,赵河主要就是忙于此事。 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局面竟比赵河与五斋和尚预想到的还要更加艰难不顺。 不知什么缘故,新登基的华国皇帝竟然对鬼神之事极为忌惮,特意安排了人手,在民间监控此事。连重新修订的律法都将此事纳入进去,所有不在《礼经》记载的神仙皆被视为伪神假仙,所有不被《礼经》认可的祭祀皆为淫祭。主持淫祭的法师更是会被视为招摇撞骗之徒,一旦被官府知晓,立刻收押入监,大刑伺候。 赵河与五斋和尚很是损失了一些人手才摸清了官府的底线,为他们想要传播的信仰确定了名称、内蕴和姿容。 姿容是信仰创建中最为重要的一步。 信仰之力无法像灵气那样以原始形态被修者直接吸纳,必须以实物为载体,存储在特别炼制的器物之内——为了便于传播,这个器物通常会被制为神像,其外观和造型也必须是易于被信徒们接受的模样。 等神像内的信仰之力沉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才能被修者提取,吸纳。 而这个神像,便是信仰的姿容。 这一步完成之后,赵河便为他与五斋和尚联手打造的新基业筑好基石。 赵河本人也终于有了空闲,可以腾出手来,将精力转向他两辈子的执念—— 檐哥儿。 有了当年的教训,赵河并不觉得自己一亮身份,已经变成欧阳的檐哥儿就会俯身下拜,直接臣服,特意花费了一些精力,为如今已是皇夫九千岁的欧阳布下了一个局,坐等他自行入瓮,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带走。 然而赵河千算万算,却是漏算了“欧阳”本身的实力,没想到他已经超出了凡人所能想象的范畴,即便不能以一己之力力克千军万马,也不是十几个凡夫俗子所能匹敌。 但这事说来也怪不得赵河。 复生之后,赵河接触到的修者都是末法时代的产物,即便是五斋和尚本人,也没有多么高深的修为,比普通的武者稍强亦强得有限,也就是多了些花哨的法术,保命的手段。 五斋和尚并不曾占卜出欧阳在鬼域里的经历,欧阳本人也从未表露过修者的身份,更不曾在人前施展过超乎常人的能力。尤其在入住夏宫之后,更有新朝的皇帝陛下为欧阳挡风遮雨,根本用不着他亲自上阵去斩妖除魔。 几重表象一交汇,赵河便忽略了欧阳也是修者,而且比五斋和尚还要厉害的这种可能。 但察觉到错误之后,赵河马上就对自己的计划做出了修正,否掉了用常规手段将欧阳掠走的可能,准备重新调查并评估欧阳的实力与能力,然后再重新拟定能够让自己得偿所愿的方案和方法。 只是,在此之前,赵河首先要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和人身自由,不会偷鸡不成反蚀米,被欧阳或是宠爱欧阳的新朝皇帝拦截抓捕。 与欧阳近距离相处的一瞬间,赵河就发现,他的檐哥儿已经被别的男人宠爱过了,对男人之间的□□也已经是食髓知味,再不复当年的纯洁懵懂。 而那个宠爱他的男人,显然就是新朝的皇帝——戚云恒。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想让一个人死掉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赵河真的很想率兵杀入皇宫,亲手将戚云恒千刀万剐。 但赵河很清楚,他不能那么做,也无法那么做。 他更善于运筹帷幄而不是冲锋陷阵,他的手里也没有能够让他攻陷京城的将帅兵马。 他真正能做的,只有蛰伏,隐忍,然后伺机而动。 到了这个时候,赵河反倒开始担心,他在皇宫里布下的杀局会不会真把戚云恒给弄死。 戚云恒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个档口。 若是戚云恒在此时死掉,他的檐哥儿定会认为是他出手谋害,与他不死不休。 戚云恒得活下去,活到新的布局完成,活到欧阳与他这个皇帝离心离德,反目成仇。 离开京城的路上,赵河已经拟好了大致的方案,只等见到五斋和尚,由他出手落下新棋局的第一颗棋子。 然而回到五斋和尚隐居之地,赵河却没能见到五斋和尚本人,出面接待他的,乃是五斋和尚的弟子九迹。 “师尊闭关修行,许是两三个月后方能与阁下相见。”九迹双手合十,向赵河说明原委。 赵河顿时一阵无语。 虽然经由修者之手死而复生,但赵河仍旧无法理解修行是怎样一桩事情。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修行的时候,这些所谓的修者也是免不了要吃喝拉撒的,根本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心无旁贷。所谓的闭关修行,也与读书人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着异曲同工的自欺欺人。 但五斋和尚给了赵河掌控全局的权力,为的就是得到坐享其成的权利。 赵河再怎么腹诽,也拿这个玄之又玄的和尚无可奈何,只能将自己在京城里的遭遇说与九迹,请他帮忙评估欧阳表现出来的实力应是哪一个级别的修者。 听赵河说完,九迹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七凭师侄会传回那样的消息!” 赵河不由一愣。 听九迹一解释,赵河这才知道,被他派去引开追兵的禅宗弟子发现追逐者很可能也是修者,即便与其交手也不会犯了修者圈子里的忌讳,于是便不愿再在猫捉老鼠的游戏里当老鼠,转过身来,准备对追逐他们的这些人展开伏击。 “结果如何?”赵河问道。 “尚且不知。”九迹一本正经地作答。 第161章 161、防守反击 禅宗弟子分为内门和外门两种。 外门弟子就是那些在俗世中化缘传教的普通和尚, 内门弟子才是懂法术、有修为的修者。 内门弟子在筑基——禅宗称之为悟法——之前,无论年纪大小,一律以师兄弟相称, 法号也比较混乱随意;而在筑基之后, 弟子们便有了辈分和新的法号, 以十二年为一代,每一代的法号都以数字作为首字, 只是这个数字并不是按照字序或是大小排列,而是由禅宗的长老院占卜得出。 所以, 九迹才会称五斋为师尊, 却是七凭的师叔。 九迹招待赵河的时候,七凭已经率人布下埋伏,就等身后的那群追逐者一到便群起而攻之。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等去, 那些追逐者却像知晓了他们的安排一样,竟然就此没了踪影。 七凭很是郁闷,干脆由暗转明,朝身后的追逐们反扑过去。 这一扑, 却是扑了个空,连续追了一日都没发现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 “许是他们觉得追不上, 撤走了。”七凭的同门猜测道。 七凭虽有不甘, 却也想不出找到这些人的办法,只能跺跺脚,率领一众同门就此撤离。 事实上, 这时候的邬二和钢金等人并未像七凭等人以为的那样离开。 就在七凭等人决定停止逃窜,展开伏击的时候,一直追在他们身后的邬二和钢金等人也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信鸦。 虽然欧阳命令他们立刻撤回,但已经把人追到这种程度的邬二和钢金却与七凭一样很不甘心。 只是,欧老大从不认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念,最讨厌手下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若是他们无视了欧阳的召回令,非要一意孤行,即便取得了成功,欧阳也不会给他们半点嘉奖;若是失败,更是连报仇雪恨都没得指望。 对于作死之人,欧老大从无半点怜惜。 于是,邬二和钢金一商量,便在不甘和不敢之间取了一个折中的选择,不再追击,但也没有马上折返,停下脚步,找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驻扎休整。 邬二和钢金之所以没有立刻回去,倒不是察觉到什么,主要就是觉得这么回去不好交差。 明明一直抓着线索,缀在那些人的后头,怎么就会一直追却一直追不上呢? 若是就这么回去,欧老大一问:“为什么没有追到人?” 他们得怎么回答? 直接说不知道的话,不仅会被欧老大鄙视,更要被其他人笑话的! 邬二和钢金决定把手里的线索重新整理一番,把追不上人的原因想清楚,回去也好向欧阳解释,甩掉背上的黑锅。 然而这么一休整,天生千里眼的邬二和拿着“千里眼”的钢金就因为居高临下和视野开阔,把七凭等人的埋伏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欧老大的直觉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灵光! 邬二和钢金略一观察,就发现埋伏在那里的七凭等人乃是禅宗弟子——犹如禅宗标志一般的光头本就显眼,更何况还是好几个光头。 钢金对这些禅宗弟子倒是没什么畏惧可言,但邬二却不行。禅宗的法术本就对妖魔有着极强的克制效果,邬二虽已化形,修为却算不上高,借着欧阳给他的便利才能横行于人世,真要和这些禅宗和尚打起来,取胜的机会很是渺茫。 更何况,他们身边还跟着几个普通的打手。 为了确保速度,这些人并没有携带欧阳为他们准备的外挂武装,能够提供的战力有限。让这些人去和禅宗和尚正面硬扛,而且还没有数量上的优势,完全就是让他们上去送死。 斟酌再三,邬二和钢金终是熄了追击的念头。 等这些禅宗弟子撤走之后,邬二和钢金立刻放出信鸦,把这一消息告知邬大、鬼火等人,然后便迅速收拾行装,返回京城。 欧阳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已是数天之后。 手下人追了数日仍未追出结果,欧阳就觉得事有蹊跷,怀疑赵河故布疑阵,设下陷阱引他们上钩。最后的结果也正如欧阳预料,邬二和钢金咬住的人马就是颗□□,真正的赵河早已不知所踪,把他们甩到了一边。 但欧阳想不明白的是,赵河这家伙何德何能,竟然能够使唤禅宗,而且还是那种修炼有成,可以在俗世中行走的禅宗骨干。 从这个角度继续深思,欧阳便不免生出更多疑虑—— 比如,赵河会利用禅宗做些什么? 欧阳想了又想,终是意识到,他不应该去想赵河会利用禅宗做什么,他应该考虑的是禅宗想利用赵河做什么。 赵河曾经是一个皇帝,但现在的他,却无法再像当年那样做一个执棋之人,顶多也就是当一当棋子,被别人使唤,利用。 那么,复活了赵河又借给他力量的禅宗想要做些什么呢? 肯定不会是降妖除魔。 欧阳将那些不可能的选项逐一排除,很快就发现,他的面前只剩下三种可能: 扩张,修为,永生。 想到这里,欧阳就想起了沈真人,想起了他的师尊。 ——禅宗也想利用普通人的力量吗? 欧阳想不出一群念经吃斋的和尚能从普通人的身上获取什么,但思来想去,他也推导不出别的可能。 ——算了,管他们想做什么! ——只要把这些家伙统统弄死,那就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欧阳果断拿定主意。 当天晚上,欧阳再次点燃安神香,将戚云恒“定”在床上,自己则趁着夜色赶回府邸,将一众手下全部召集起来,向他们安排了新的任务,并放出信鸦,给那些一直未曾归京的手下发去了强制召回的指令,明确告诉他们:他要做一票大的! 欧阳想不出禅宗要做什么,但接下来,赵河会做什么,却是想都不用去想也能知道的。 无外乎,就是把他逼出京城,逼上梁山,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转过头来,向赵河服软,向赵河求饶。 ——那个人啊,从来都是不吝于伤害他的! 想起过往种种,欧阳不由冷笑。 得知沈真人喜欢自己的时候,欧阳其实也曾沾沾自喜,为自己的魅力而得意。 但得知赵河喜欢他的时候,欧阳只觉得,若是这也能够叫做喜欢,那他宁可被赵河憎恨! 先不说赵河喜欢他却娶了他的姐姐——这一点好歹还有自圆其说的可能,毕竟好男风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喜好,生出曲线救国之心,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那时候的他们真的都很年轻,考虑不周,顾虑太多,都有可能。 最让欧阳不能理解的是,赵河明明喜欢他,但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置于险境,逼着他上刀山,下火海,简直像是生怕他死不掉一样! 猎狗追捕到猎物的时候,还能从猎人的手里分到些肉骨头做奖赏呢! 赵河却只给他画了一张大饼,连真材实料都不舍得使用! 明知道他想要庆阳伯府的继承权,赵河也不肯下一道圣旨,让他得偿所愿,非得等到他自己动了手,把想要的东西全都得到了,这才屁颠屁颠地放了一记马后炮,将庆阳伯的爵位送了过来。 ——啊呸,谁还稀罕啊! 不知道赵河喜欢他的时候,欧阳还可以把这种行为当作是君王的驭下之道——皇帝嘛,从来都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总要玩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把戏才能彰显自己的权威。 可一旦知道了赵河喜欢他,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是皇帝,同样喜欢他,做法却截然不同的对照组,欧阳便觉得赵河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完全就是心理[变]态,精神扭曲! ——他家皇帝夫人要是也像赵河一样混蛋,欧阳早把他给“咬”死了! 欧阳其实并不是很想置赵河于死地。 但欧阳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却不是因为赵河喜欢他,而是因为赵河是姐姐欧槿的丈夫,是姐姐想要为其诞下子嗣的男人。更主要的,赵河还给了他那块含有灵髓的玉佩,让他能够死而不逝,保住生机,继而得到了现在的一切。 欧阳记得这份人情,也同样记得,是赵河让他的人生出现了光明。 只是,光明与黑暗,一向都是如影随形,不可分割。 赵河给他的光明有限,黑暗倒是一重接着一重。 如果赵河能有他家皇帝夫人的一半讲究,或是他能像他家皇帝夫人的手下那样心甘情愿做一只忠犬,那赵河与他或许也能君臣相得,渣贱相配。 可惜,赵河想要一只认杀认剐的狗,他却是一只我行我素的猫。 若是赵河能有沈真人那样的心境,碰壁之后,懂得知难而退,不强夺他人所好,那么,即便是赵河乍一归来就夺走了五条人命,欧阳也不是不能与他一笑泯恩仇,维持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可惜,名为赵河的辞典早在诞生之初就是缺字少词的,没有“舍”,没有“放弃”,也没有“成人之美”…… 总而言之,越是得不到的,赵河就越是想要。 欧阳甚至觉得,若是他老老实实地选了顺从,把自己洗白白,乖乖送到赵河的床榻上,对他予取予求,恐怕用不了几日,赵河便会弃他如敝履。 但欧阳从没有自虐的喜好,更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做赌注。 赵河不是戚云恒。 戚云恒即便想用锁链锁住他,都要选那种一挣就断、不会伤了他肌肤的。 可同样的游戏若是换作赵河来玩,鞭子都只能算作开胃小菜,针刺穿环亦是不可避免,到最后,非把他玩成传说中的破布娃娃不可! 明知道恶虎噬人,还偏要以身饲虎,这样的圣人行径,欧阳可效仿不来! 对于赵河,欧阳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让出先手,让赵河执黑子先行。 只要赵河不曾落下棋子,欧阳就不会主动发起攻击,将赵河置于死地。 然而,赵河会按兵不动,谨守楚河汉界,与他互不相扰吗? 即便用脚趾头去想,欧阳都知道,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所以,欧阳能做的,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了却其他琐事,尽快将精力转向防守反击——无论赵河在哪里落子,他都能迅速做出反应,将围棋变为象棋,炮打隔山子,一步将军。 第162章 162、宫里宫外 凤栖宫里, 王皇后郁闷地看着放在案几的那本崭新名册,而将这本名册送到她面前的内侍却是战战兢兢,一脸忐忑。 这本名册乃是参加复选的秀女名单。 三天后, 名单上的女子便会入住皇宫, 接受正式的甄选, 而王皇后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待选的秀女安排在皇帝陛下指定的宫殿里, 再从中挑选出参加终选的二十四人——可以少,但不能多。 王皇后对后宫会有新人加入的事早有心理准备, 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 皇帝陛下会把这件事情“丢”给她来处理。 没错,就是“丢”! 在皇宫里住了三年多,王皇后就是再怎么迟钝也能看出皇帝陛下对女色根本就是毫无兴趣。别说有了年纪的三妃,即便是宫中那些花一样鲜嫩的宫女, 皇帝陛下也从不会多看她们一眼,身边的四个桐字辈女官,更是个个貌美如花,个个完璧无暇。 虽然王皇后从未听闻皇帝陛下曾在夏宫留宿, 看起来也很少涉足那里,但宫人们的态度就是真相, 亦是皇宫里最好的风向标。 夏宫的总管太监庞忠虽然没有什么实权, 只管着夏宫的一亩三分地,但走到哪里都被宫人们捧着供着奉承着,连皇帝陛下身边的魏岩见了他都要称兄道弟, 客气三分——凤栖宫里的总管太监可没有这个待遇! 当然,这或许与夏宫那位皇夫九千岁掌管着皇帝陛下的内库有着相当大的关系,但能够抓到皇帝的钱袋子,仅此一点也足以说明那位九千岁在皇帝陛下心里是怎样一种无可匹敌的地位。 想起欧阳,王皇后愈发地意兴阑珊。 在宫中待了三年,王皇后终于明白祖母为何总是强调“早生贵子”的重要性。 在宫中,儿子就是底气。 比如高妃和陈妃,就因为她们有子伴身,即便她们放低姿态,谨守分寸,她这个皇后也不敢等闲视之,更不敢苛刻相待。 也正因为有子万事足,即便是只有女儿的吕妃也从不关心皇帝陛下在哪里过夜,更不会想方设法地把皇帝拉到自己宫里。 到了这个时候,王皇后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抓住机会,赶在欧阳回京之前怀上皇嗣。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王皇后也无法把自己变成男人去和欧阳争宠——真要变成男人,这宠也就更加没有必要去争了,反正有没有皇帝宠爱,男人都不可能生出孩子。 更何况,王皇后很清楚,皇帝陛下不给她孩子,和欧阳这个皇夫九千岁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与王家以及她的祖父王绩倒是有着很大的关系。 王皇后叹了口气,伸手把名册拿了起来,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很快就露出了笑颜。 王皇后也是见过初选名单的,知道那份名单里的秀女足足有数百人之多,而此刻送到她面前的这个名册虽然看着很厚,每一页却只有一个名字,一个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十多个。 更让王皇后开心的是,王家送选的两名秀女全都不在名册之内,全被皇帝陛下淘汰出局。 对此,王皇后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很是解恨。 这三年,王皇后与祖父祖母愈发疏远。即便她已经开始认同祖母的一些理念,也不代表她就会任由祖母以及王家人摆布。 说到底,他们的利益、立场乃至立足点都是截然不同的。 对王家有利的事情,对她却是弊大于利。 王家人想用别的女儿将她架空甚至取而代之的打算,王皇后亦是心知肚明。 可惜,或者说,幸好,皇帝陛下不吃王家人那一套,直接釜底抽薪,断了他们的念想。 王皇后心下冷笑,又把名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很快就发现,陈妃家中送选的秀女也都没了踪影。 显然,皇帝陛下对这种试图以胞妹、侄女来帮助后妃固宠的行为很是不喜。 知晓皇帝秉性的高家就不曾做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而吕家虽然比其他二妃更需要再添一个皇嗣,却也如高家一样没有参与今年的选秀,不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王皇后心念一转,放下名册,向那名送名册过来的内侍说道:“请公公禀告陛下,本宫定会按照陛下的吩咐,尽力将此事办好。只是本宫与陛下相处的时日尚短,对陛下的喜好也知之不详,选出的秀女自然也未必能让陛下满意,倒不如请高、陈、吕三妃也加入进来,一同为陛下尽心尽力?”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自膈应也不如大家一起膈应! 反正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坐着的,本宫掉水里不痛快了,你们也别想在船上看热恼! 虽然一听就知道王皇后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是没安好心,但此举对戚云恒并无妨碍,再考虑到日后与这些秀女长相厮守的也确实是王皇后和三妃,戚云恒便觉得,选几个能让她们都觉得顺眼的,倒也不失为确保后宫和睦的一种办法。 于是乎,戚云恒便同意了王皇后的要求,发下明旨,命三妃协理此次选秀事宜,与皇后一同主持复选。 欧阳听闻此事的时候,很是无语了一阵。 但欧阳这会儿也没有闲工夫去同情戚云恒的女人们,只在心里腹诽了一下便将此事丢到一边,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复选名单公布的第三日,前朝贵妃严之湄就和与她一起被收监的大部分下人一起被放归了严家,只有少数几个曾与禁卫发生争执的下人被永远地留了下来,给严家人做了替死鬼。 而在严之湄被放出之前,她的父亲严永昌便已抵达京城,为她的事情多方奔走,终是求得了皇帝陛下的原谅,使她得以被陛下赦免。 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严家此举实属不智,更得不偿失,与其为了一个远房亲戚搭上家中长子和次子的大好前程,还不如与这个远房亲戚撇清关系,甚至是大义灭亲。 而严家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过几日便是严永昌的寿辰,原本还想大办一场,扩展一下京中人脉,如今也是办不得了,只能一家人团聚一下,小酌几杯。 这日,严永昌正独坐在书房,琢磨着要从何处着手才能为严家寻得转机,家中下人忽然过来禀告,说是冬淮先生过来求见。 这位冬淮先生乃是严家供奉,只是并非什么幕僚谋士,而是一个擅长占卜相面的奇人异士。 严永昌的每一次重要抉择都与这位冬淮先生脱不开关系。十多年前,亦是这位冬淮先生占出成国气数已尽,这才让严永昌下定决心,从成国的那滩浑水里[抽]出身来,继而又选定了如今这位皇帝陛下,早早让次子过去投靠,为家中后代谋得出路。 而严之湄的事情虽然对严家有所影响,但严永昌觉得,这种影响尚未大到需要惊动冬淮先生的地步,也就没有过去向冬淮先生问计。 此刻听到冬淮先生主动过来,严永昌不由一愣,赶忙收起思绪,命下人将冬淮先生请进书房。 严永昌以为严之湄的事情可能比他认为的更加严重,这才惊动了冬淮先生,特意过来向他示警。 然而把人请进来一问,严永昌却愕然得知,冬淮先生竟然是过来辞行的。 “可是府中有人怠慢了先生?”严永昌赶忙问道。 冬淮先生一向低调,严永昌也不想让冬淮先生的存在被人知晓,因此家中只有他和长子严之文知道冬淮先生的厉害,包括严之武、严之湄在内的其他人均以为冬淮先生就是陪严永昌消遣取乐的寻常门客。 “并没有。”冬淮先生果断摇头,但接着便又露出了迟疑之色,似有不好启齿之事。 犹豫再三,冬淮先生终是开口说道:“东家对在下仁至义尽,从无半点不妥之处,只是在下更加惜命,实在不敢再在东家府中滞留下去,还请东家放我一条生路。” 严永昌闻言,立刻脸色一变,“莫不是我严家要有大难?!” 冬淮先生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严永昌马上站了起来,一躬到底,“先生救我!” 冬淮先生摇了摇头,露出一脸苦笑,“东家啊,此事若有回寰的余地,在下也就不必逃之夭夭了。” “先生的意思是……我严家在劫难逃?”严永昌直起身来,惊疑地追问道,“可是我严家做了什么让皇帝陛下不能容忍之事,以致于……” “一啄一饮,皆是前定。”冬淮先生再次摇头,“就卦象来看,此事与本朝的这位皇帝并无太大关系,倒是与前朝的那一位皇帝脱不开关系,只是……那一位早已断了生机,却是让在下怎么都想不明白……东家,抱歉了。” 说完,冬淮先生便再不肯多言,站起身来,与严永昌就此作别。 当天夜里,严府便发生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整座府邸忽地灯火全熄,一片死寂。 巡夜的更夫虽然注意到了此种异常,但严家只是熄了灯火,并不是发生了火灾,轮不到他这种小角色去多管闲事。 更夫也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便越过严家,继续前行。 到了第二天傍晚,在家睡了一天的更夫来到衙门里点卯,这才愕然得知,严府的下人过来报案,说他们家的主人竟然在昨天夜里齐齐失踪,从老到小,从上到下,全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外面盛传严家人是犯了事情,连夜潜逃,更夫却想起了昨夜看到的诡异,不由得背脊一凉,打了个冷战。 第163章 163、冰肌玉骨 严家的诡异事自然出自欧阳这伙人的手笔, 之所以把尸体藏起来,却是为了不在京城里引起恐慌,不给他家皇帝夫人造成难以承受的影响。 俗话说得好,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没有尸体, 就不能判定为死亡;没有人死亡,就不会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重视, 尤其不会在民间掀起波澜,顶多也就是被百姓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来一句“我跟你说……”或者是“你知道不?”。 这件事在朝堂上倒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 这件事里涉及到两个朝廷命官,一个前朝高官,经过审问,又从严家下人的嘴里问出了一个前朝贵妃。 四个重量级人物叠加在一起, 没法不让人浮想联翩。 能让一个府邸里的几十□□人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偏又不惊动府中的其他下人,这样的事,哪是一般的贼匪做得到的?偏偏严家的女儿着实太能惹是生非, 先是诈死改嫁,给前朝皇帝的头顶上染了绿色, 前不久又和如今的皇帝陛下起了纷争, 虽然终是被放了出来,但谁又知道皇帝陛下心里记不记恨? 朝中的官员们没几个知道前不久曾有一个酷似兴和帝的人曾在京城附近出现,自然就将怀疑的矛头偏向了如今这位皇帝。 但戚云恒却是知道的, 而且还知道严家人的失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件事自然要严查,也必须严查,只是查着查着,便如兴和帝的下落一般,没了后续。 这日傍晚,戚云恒怒气冲冲地来了夏宫。 欧阳还以为严家的案子有了进展,或是知道了兴和帝的下落,小心翼翼陪着戚云恒吃了晚饭,之后又谨慎地挑起话题,结果却满头黑线地得知,戚云恒之所以生气,却是因为他今日竟然在皇宫里遇到了拦路虎,而且还是一只胭脂虎。 三天前,参加复选的秀女已经全部住进了皇宫,还没正式开选,便有两个人被淘汰出局——一个是身有狐臭,一个是已非完璧。 据庞忠听来的消息,那个有狐臭的秀女并不是真的天生恶疾,只是不想入宫,又受不住家人的逼迫,于是就剑走偏锋,弄了些能让身体产生异味的药物,确保自己会被淘汰。而那个已非完璧的秀女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做得更绝,直接在入宫的前夜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真爱情郎。 这两名秀女都在入宫的当日就被遣送回家。 弄出一身狐臭的秀女大概会有些难嫁,而破了身子的那个却是这辈子都不必再考虑嫁人的问题——与她一同返家的还有一道圣旨和一条白绫。 虽然戚云恒并不稀罕这些秀女的[初]夜,但皇帝的尊严不容侵犯更不容亵渎。 这名秀女的做法已经超出了一个皇帝所能容忍的底线,若是不以儆效尤,皇帝的脸面何在,皇家的威严何存? 遣返的当日,内侍便当着这名秀女全家人的面,用皇帝陛下赐下的白绫将其活活绞死。 第二日,这名秀女的父亲也被连降三级,贬到犄角旮旯的贫困小县城里当芝麻官去了。 这件事的余波还未消退,留在宫里的秀女便又整出了幺蛾子,从暂住的储秀宫里溜了出来,与皇帝陛下玩起了偶遇的游戏。 戚云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这些不省心的女人统统撵回家去。 听他说完,欧阳却好奇问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储秀宫和乾坤殿可是隔着好几处宫殿和园子的,她是……怎么过去的?” “自己偷摸就过来了!”一想起拷问出的结果,戚云恒火气更大,“那女人只收买了储秀宫里的嬷嬷,打听到了我午膳后有在乾坤殿周围散步的习惯,然后便一个人溜了过去——那么多的禁卫、内侍、宫女,愣是没一个人发现她是怎么过去的!” 戚云恒不可能把五十几个秀女全都留在宫里,直接给王皇后开出了终选前至少淘汰掉一半的指令。 王皇后不敢抗命,就只能变着法地淘汰人。 储秀宫里的宫人得到了王皇后的授意,对秀女们的各种出格举动便视而不见,对贿赂也是来者不拒,甚至还会采取一些类似于钓鱼执法的举措,诱惑那些看似老实的秀女去做一些会被遣返回家的行径。 编造出“皇帝陛下喜欢在午膳后散步”这个习惯的嬷嬷都已经将此事禀报上去,就等着这名秀女继续收买其他宫人,通过他们离开储秀宫去和皇帝陛下偶遇的时候,将其抓个现形。 没曾想,这名秀女却跳过了后面一步,独自一人展开了行动,偏偏她的运气也是够“好”,正撞上戚云恒离开乾坤殿,准备去御马监的马场里探望自己的御用爱马,顺便活动一下身子骨,省得养出一身肥肉,惹得自家皇夫不喜。 如此一来,倒是与嬷嬷编出的瞎话不谋而合。 “这可是个人才!”欧阳不由咋舌,“这样的人,不去金刀卫当差真是太可惜了!” “重檐莫不是在说笑?”戚云恒气恼地瞪了过来。 “不,不,不!”欧阳板起脸,一本正经摇头,“我可是说真的,这样的人绝对是个探听事情的好手。你不如派人去和她好好谈谈,若她只是想要荣华富贵,而不是什么母仪天下、母凭子贵,倒不如送出宫去,另作他用——一个能做事的探子可比一个能搞事的妃子有价值多了,不是吗?” “……重檐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虽然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戚云恒却又不得不承认,欧阳的提议真的是很值得一试。 嗯,先给那女人一次机会,若她能证明自己今日之举是她的能力而不是瞎猫撞死耗子一般的巧合,那就把她利用起来,给她一条活路。 戚云恒想了想,转头看向欧阳,却见他一身浅色薄衫,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与自己的距离不远不近,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不由皱了皱眉,把原本想说的话丢到脑后,转而问道:“这几日,可是又有人在重檐耳边嚼了舌根?” “啊?”欧阳被戚云恒问得一愣,一时间都没明白戚云恒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话题跳转得莫名其妙,自然也就无法开口作答。 看到欧阳这副不明所以的愣愕表情,戚云恒倒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起身挪到欧阳身边,与他一同倒在贵妃榻上,挤做一堆。 “你不嫌热啊?”欧阳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抱怨起来。 “重檐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汗。”戚云恒把人搂进怀里,顺势将手置于冰肌玉骨之上,肆无忌惮地把玩起来。 这话虽然说得谄媚,却没有丝毫的夸张。 欧阳修炼有成,身体亦是冬暖夏凉,只是…… ——我是冰肌玉骨,但你可不是啊! ——你现在可是满身臭汗,还没洗澡呢! 欧阳郁闷瞪了戚云恒一眼,却也没有把他从身上推开。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欧阳很清楚,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赵河都肯定不会坐视他在另一个皇帝身边逍遥自在,不是想方设法地逼他离开戚云恒,就是想方设法地逼戚云恒离开他。 而且,赵河是肯定不会像云太后那样异想天开地弄一个男人与他争宠的,赵河只会泼他一身黑狗血,把他“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妖魔鬼怪、狐狸精……甚至于,迫使戚云恒在他与天下之间做出抉择—— 只要戚云恒做出了选择,无论他怎么选,选什么,都已经中了赵河的算计,落入了赵河布下的陷阱,其结局也就只剩了一个:不好。 所以,欧阳不会让戚云恒去选择,也不需要戚云恒去选择。 自打解决了严家,欧阳就开始为自己筹谋起了后路,随时准备带领一众手下离开京城,把战场转移到不会伤及到他家皇帝夫人的地方。 但欧阳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赵河的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差。 眼见着一个月过去,宫里的选秀都已经有了结果,七名秀女得了后妃们的青眼,被皇帝陛下册封为美人和才人,成为后宫这个“大家庭”中的新成员,而欧阳却依旧没有等到赵河出招,白白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就在欧阳郁闷的时候,戚云恒又过来给他添了个堵。 “重檐,接下来的几日……朕许是不能过来了。” 某日欢好之后,戚云恒一边打量着欧阳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欧阳最初只是一愣,还以为朝堂上又出了什么烦人事,使得戚云恒不得不日夜兼用,无暇他顾。正准备敷衍地说一句“不来就不来”,目光一扫,四目相对,欧阳就发现戚云恒的态度不对,明显是在心虚,气短。 心念一转,欧阳就明白过来,撇了撇嘴,漠然问道:“要去睡女人,生孩子了?” “重檐……” “行啦,这种事原本就不需要向我禀报。”欧阳摆了摆手,阻止了戚云恒的解释,身子一翻,把后背留给戚云恒,自己则准备蒙头大睡。 但很快,欧阳就发现—— 他睡不着。 欧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在等待着什么。 然而身后那人却一直没有动静,什么都没再做,什么都没再说。 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欧阳便厌恶了这种难以言喻也不想言喻的气氛,开口道:“我想出去走一走,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吐槽一句:创造出abo这个概念的人肯定是养猫的! 第164章 164、乌龟鸵鸟 欧阳一直以为, 自己对戚云恒并不在乎。 欧阳也一直以为,戚云恒的存在,对他来说应该是可有可无——有他不多, 无他不少。 然而事到临头, 欧阳才意识到, 以为这个词有多么地靠不住。 即便在枕头旁边放个布娃娃,时间久了, 也会生出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亲密夫妻。 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早已经超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百日,累积到了千日之久,朝夕相处,夜夜相拥, 无论性情还是身体又都合得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不出的快活。 心情一舒畅,身体一松懈, 所谓的分寸,所谓的底线, 便在不自觉中松弛瓦解, 不复存在。 不知不觉,心思已经起了变化。 原本无所谓的事情变成了理所当然,原本不存在的占有欲也悄然萌生, 再想恢复原状,却是为时已晚,再无可能。 有那么一瞬间,欧阳甚至很想问戚云恒一句,“你能不能不再要孩子了?” 但欧阳终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因为他知道,与其问这个,倒不如直接问戚云恒:“你能不能不当皇帝?” 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一样的。 就像戚云恒问欧阳:“你能不能放弃你的力量,做一个普通人?” 欧阳给出的答案,肯定也是否定的。 不能。 他做不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欧阳不能强迫戚云恒舍弃他自己都舍不下的东西,只能眼不见为净,做那缩头乌龟或是把头[插]进沙子里的鸵鸟。 而戚云恒的反应也没有超乎欧阳的预料。 在挽留不成之后,戚云恒便与欧阳商量起出行的日期,去哪儿,都有谁去,多久归来…… 在做出“出去走一走”这个决定的时候,欧阳就已经想好了离开的理由。 修路的事已经提上了日程,他这一次,正好把包括苏素在内的相关人员带出去,以实地勘察的名义出京。 但让欧阳没想到的时候,或许是担心他一走了之,再不回来,戚云恒竟把自己的两个女儿也塞进了他的队伍,还从禁军里调了一批人手,护卫他和两个女儿。 欧阳很是郁闷,但戚云恒却坚决不肯让步,放下话来,要么依照他的安排,要么老实待在京城。 “若是半道出了什么差错,人带出去却带不回来,我可不会负责!”欧阳也气鼓鼓地撂下狠话。 欧阳这次出京也不完全是当逃兵,多少还有以身作饵,诱使赵河露面的意图。 赵河做事一向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发现欧阳的身边有皇帝的女儿,保不准就会把她们利用起来,做出掳人之类的行径。而欧阳却是从不受人要挟的,要是戚云恒的女儿真被赵河控制,他可不会过去救人,用自己或是其他人的性命去换两个毛用没有的毛孩子。 但欧阳如此一说,却是引起了戚云恒的警觉,马上追问起欧阳出京的真实缘由。 欧阳被他烦得没办法,只好把以身作饵的考虑说了出来。 戚云恒顿时又不想放欧阳走了。 两人来回扯皮扯了好几日,终是达成妥协:女儿只带最小也最没价值的戚雨霖,禁军的数量却是要翻番,一路必须走官道,不能随意改变行程,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回来。 “放心吧,菁儿八月十八出嫁,我就算八月十五回不来,八月十六也得赶回来。”欧阳给戚云恒下了保证。 六月初五,与戚云恒磨叽了近半个月的欧阳终于正式出发。 虽然戚云恒没给欧阳准备什么盛大的送别仪式,只在前一晚与他抵死缠绵,使得欧阳第二日是在睡梦中被戚云恒抱上的马上,但这一次的队伍实在庞大,皇夫仪仗加上皇女仪仗,还有整整一千人的禁军随行,光是出城就花掉了小半个时辰,不可能不引起京城上下的注意。 后宫刚进了新人,皇夫就离开了京城,喜好八卦的民众们立刻满心欢喜地议论纷纷。 但以户部为首的官员们却更加在意皇夫此次出行的目的——修路。 在如今这个年代,但凡工程之事,都被视为劳民伤财之举。 即便大家都明白道路的重要,也不敢轻易提出修路的倡议。 一听说皇帝陛下想要修路,派皇夫出去勘察,以户部尚书万山为首的官员就纷纷上书劝阻,认为国库不过就是刚刚充裕了一些,应该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而不是大兴土木,把刚刚积累起来的财富挥霍一空。 但皇帝陛下却告诉他们,此番修路,一不从国库里调拨钱粮,二不动用民间徭役,让他们大可放心。 万山等人不明所以,但皇帝陛下已经给出了保证,绝不会动用国库里的一枚铜钱,一粒粮食,他们也不好再纠缠不休,非要问一个清楚明白。 有部分官员觉得皇帝陛下只是在敷衍他们,打算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再朝国库伸手。 但万山却觉得,皇帝陛下恐怕是想自掏腰包完成此事。 虽然户部每年都要将国税分出一部分,转入皇帝的内库,但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很多地方的税收都被减免,每年收上来的国税就是那么一点,分给皇帝的钱又能多到哪去?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或许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但对一个皇帝来说,却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自打华国建立的第二年,皇帝就没在皇宫里倡行过节俭的举措,亭台楼阁和宫殿园林也一处接一处地修缮改建,皇后每一季度都要招待命妇们到宫里赏花赴宴,年节时的宫宴更是一次比一次精美丰盛。 光是这些加在一起,就不是户部划出去的那点国税负担得起的,更何况皇帝陛下还养着禁军,养着金刀卫,隔三差五地给他们这些官员发放福利,提高待遇…… 悄悄一算计,万山就觉得,别说内库了,就是国库,现在都扛不住皇帝陛下如此挥霍! 偏偏皇帝陛从不曾向户部伸手,挪用过户部掌管的那部分国税收入。 如此一来,万山就没法不去怀疑—— 皇帝陛下肯定另有赚钱的法子,只是瞒着他们这些大臣,不让他们知道! 万山首先怀疑的就是皇庄,但皇庄就那么大点地方,那么几个作坊,能不能做到自给自足都是两说,哪里就能帮皇帝赚钱,让皇帝大手大脚地花销了? 万山研究了许久也没研究明白,只能往皇庄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收益来源被皇帝陛下隐藏了起来……这样的方面猜想。 欧阳那边出发没多久,赵河这边也通过自己留在京城里的眼线得知了欧阳大张旗鼓离京的消息。 但赵河此时的郁闷一点都不次于欧阳。 即便明知道欧阳很可能是因为后宫里的新人与皇帝生了嫌隙,这才出京散心,赵河也没办法趁虚而入,将惦记了两辈子的佳人坑蒙拐骗到自己怀中。 至于原因,却是一句话便可形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河定好了策略,想要曝光欧阳的鬼魅身份,利用修者宗派定下的规矩将他从成国的皇帝身边逼走,再由禅宗之人出手,将他擒下,送到自己手中。 然而禅宗那边却不配合,九迹一句“师尊尚在闭关,贫僧无法做主”便将赵河堵了回去。 赵河好说歹说,九迹也只是把手一摊,告诉他:京城现在是道宗的地盘,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哪怕真有妖魔惑主,为乱天下,他们都不好越过道宗,插手京城之事。当然,若是五斋这个级别的禅宗长老发话,倒也还有放手一为的可能,但问题就在于五斋现在正在闭关,无心他顾,而他这个有闲的徒弟却是无法为这种有可能导致两大宗派交恶的事情拍板定案的。 九迹不支持,赵河便无法调动禅宗弟子为他做事,而他的那些死士却是有心而无力,只能完成散布谣言这一步骤。 但谣言的影响力终究有限,当事人不当回事,谣言就起不了真正有意义的效果。 更何况,赵河的最终目的是得到欧阳,若是不能将他擒住,占有,即便把他从成国的皇帝身边逼走,又有什么意思?天下这么大,真要把欧阳逼得远走高飞,没了踪影,那赵河再想找他,恐怕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还不如维持现状,让欧阳老老实实待在明处。 这个时候,赵河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一言九鼎、万众臣服的皇帝陛下了。 没了兵马,没了朝臣,他脑子里的主意再好,想法再多,也无法将其实现。 但赵河并不甘心,更不愿就此放弃。 他又不是没有身单力薄过。 为了向那个最高处攀爬,为了得偿所愿,赵河曾向各种人低过头,陪过笑脸,如今风云变幻,也不过就是往事重演,将做过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 得知欧阳离开京城,赵河立刻缠上了九迹,软磨硬派地请九迹再借一次人手给他使用。 九迹被赵河缠得没法,又觉得那位皇夫九千岁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干脆就对赵河说道:“既然阁下如此牵挂此人,不如让贫僧亲自为阁下走上一遭,将此人带回就是。” “大师肯亲自出手?”赵河立刻眼睛一亮。 “区区小事,就不劳烦其他师弟师侄了。”九迹双手合十,“还请阁下耐心等待,莫要再去打扰我那些师弟师侄们的修行。” “让大师笑话了。”赵河讪讪一笑,但跟着便又忍不住追加了一个要求,“不知大师可否带我一起同行?” 九迹很是无奈地看了赵河一眼,终是点了点头。 第165章 165、离京之后 颠簸, 闷热,还有满身的绳索,包括戚雨霖在内的五个孩子怎么都没想到此次出行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首发哦亲 但这又能怪谁呢? 若不是米桑提议出去体察民间疾苦, 余下的几个不是积极响应就是无奈盲从, 与他一起溜出了驿站, 他们几个就不会被贼人掳走,这会儿肯定是好端端地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 享受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 “都怪我!”米桑郁闷地自责起来,但接着便又将矛头调转了方向, “但你们也是, 怎么就不拦着我,非要跟我一起出来呢?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丢了也就丢了,顶多让家里老娘伤心一下。现在好, 连皇女殿下都被牵连了进来……” “闭嘴吧!”潘梓琴恼火地打断了米桑的呱噪,“现在抱怨这个有意义吗?还是想一想怎么逃出去吧!” 米桑正要顶嘴,一旁的万莨却哀怨地开了口,“我好饿……” “你就知道吃!”米桑气恼地瞪了回去。 “行了, 我就不信你现在不饿!”靠在车门处的魏蛮冷冷插言。 米桑立刻没了声音。 他们五个已经在这个昏暗的车厢里待了一个晚上又一个上午。在此期间,一直没有人来给他们送饭, 而他们的身体又被绳索捆绑着, 即便想从荷包里取些零食都难以做到,自然也就没有吃饱的可能。 更主要的是,魏蛮力气大, 还会功夫,一个人把米桑揍垮五次都不会出汗的。 米桑、魏蛮、潘梓琴、万莨都是二皇女戚雨霖的伴读。 潘梓琴和万莨是一直跟在戚雨霖身边的女伴读,而米桑和魏蛮却是戚雨霖得了父亲戚云恒许诺的奖励之后,额外安排给她的男性伴读。 米桑是吏部尚书米粟的小儿子,从小就性情顽劣,让家中的长辈们头痛不已。得知皇帝陛下想为二皇女挑选两个男伴读,米粟干脆就把这个小儿子“献”了上来,打算破罐子破摔,让皇宫里的先生、嬷嬷以及各种规矩帮他管教儿子。 而魏蛮却是魏公公魏岩的堂侄。魏蛮和家人进京投奔堂叔,正好赶上皇帝陛下为二皇女想要男伴读的事情头痛,魏公公就把他给荐了上来,原本只是想凑个数,让二皇女挑人的时候,场面能够好看一点,不至于只有三瓜俩枣,想要挑选都没有余地。没曾想,二皇女一眼就相中了魏公公这个人高马大的侄子,将他和米桑一起留在了身边。 得了米桑这个性情顽劣又嘴巴呱噪的伴读之后,戚雨霖才从他的嘴里得知,一直与她不太和睦但又谨守分寸不让她挑出毛病的潘梓琴竟然是金刀卫都督潘五春的侄女。只是潘梓琴的父亲走的是正经仕途,与潘五春这个给皇帝干杂活的佞妄之辈相看两相厌,虽是嫡亲的兄弟,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以至于潘梓琴也从不在宫里提及自己与潘五春的亲近关系。 说起来,戚雨霖身边的四个伴读是所有皇子皇女中最有份量的,不是出身显贵就是身份要紧,然而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而这,主要得归功于这四个伴读的性情和品行——没一个能让人夸赞的。 万莨整日里就想着吃喝玩乐,对其他的事情全没兴趣;潘梓琴跟谁都合不来,高冷得让所有人都想对她敬而远之;米桑性情顽劣,恶作剧不断,被宫里的先生们形容为“一肚子坏水”;魏蛮却是人如其名,只有一身的蛮劲,课业不尽如人意不说,隔三差五还会因为各种事情与其他伴读打架,连大皇子戚雨澈都与他起过一次冲突,只是宫人们拦得及时,终是没打起来。 如此一来,被他们四个“陪伴”的戚雨霖便被上面的哥哥姐姐戏称为垃圾桶——专门容纳别人不要的垃圾。 但经过将近三年的磨合,五个孩子虽然吵闹不断,却也没有哪个想要抽身离开,这一次戚雨霖被皇帝陛下塞给皇夫九千岁当拖油瓶,四个伴读也全都跟了出来,继续给戚雨霖做伴。 “我们是不是被人[贩]子给抓了?”沉默了片刻之后,米桑再一次开口。 “不像。”魏蛮果断否定,“人贩子不会用这么好的马车,也不会只抓我们五个。”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似的。”米粟撇了撇嘴。 “我被抓过一次。”魏蛮冷冷答道。 “呃……”米粟一下子没了声音。 其他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万莨嘟囔着再次开口,“九千岁应该会来救我们的吧?” “他当然……” 米桑正想接言,一直沉默的戚雨霖却摇了摇头。 “不好说。”戚雨霖漠然道,“临行之前,御父曾经当着我的面对父皇说过:若我作死,他是绝不会阻拦的。” “呃,那我们现在……算是在作死吗?”米桑眨了眨眼。 “你说呢?”潘梓琴用一双白眼作为答复。 就在五个孩子忐忑不安地猜测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时,被他们提到的皇夫九千岁其实就在他们前方的另一辆马车上,与自己的侍妾苏素说着他们的事情。 “一天一宿不吃不喝,不会出事吧?”苏素对欧阳的安排有些担心。 五个孩子的那点小动作哪能瞒得过欧阳,甚至连他们身边的禁卫都清清楚楚地看出了他们想干什么。但欧阳一向觉得,对付熊孩子,仅仅只是苦口婆心地批评教育是毫无用处的,就得让他们实实在在地撞个头破血流才能让他们增长记性。 于是,欧阳便授意“看管”他们的禁卫放松警戒,任由他们溜之大吉,然后又另外安排了一批人手,把这五个作死的熊孩子抓了起来,塞进一辆临时买来的货运马车。 这辆马车可没有丝毫的减震设计,透气性和舒适度也是近乎于无,欧阳只命人在外面监控他们的状态,以防他们当中有体弱之人中暑或是窒息,然后就撒手不管,将他们饿到了现在。 “哪有一天一宿。”欧阳冷哼一声,“昨天的晚饭,他们可是全都吃过了的,现在也不过刚刚晌午,若是换成一日两餐的人家,也不过就是饿了一顿罢了。” “问题就在于,他们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嘛!”苏素嘟囔了一句,却也没去强求欧阳放人。 ——反正又不是她的孩子,遭点罪就遭点罪吧! 苏素很快话音一转,和欧阳商量起了接下来这几日的行程安排。 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抵达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府城——高奎,并在此地停留三日。 欧阳和戚雨霖等人会留在府城里面,而苏素却是要带人出去,正正经经地勘察这一带的风土人情和地形地貌的。 欧阳不打算给苏素分派禁军,只把手下人挑出两个,与丑牛一起保护苏素。 “不另外派人也没关系的。”苏素拍了拍肩膀上的傀儡娃娃,“丑牛现在很厉害的。” 舍弃了那个与欧阳有着一样容颜的机关傀儡之后,丑牛狠了狠心,趁着胡家四兄弟还与沈真人关系密切、蜜里调油的时候,通过胡家四兄弟的游说,又让沈真人给他做了一个新的机关傀儡。 这一次材料有限,不可能再按真人的比例一模一样地仿制,丑牛只能让沈真人做了一个女孩家喜欢玩的那种傀儡娃娃,个头只有前臂大小,模样也一点都不像真人。 但这样的傀儡娃娃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待在苏素身边——丑牛当然也可以离开苏素,自由行动,但他是个懒惯了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去,拿到傀儡之后,依旧腻在苏素身边,没外人的时候坐在她的肩膀上,有外人的时候被她抱在怀里。 “他给你,你就要,别跟他客气,他会当真的!”听到苏素提起自己,丑牛翻动了一下金属眼皮,“真要是遇到禅宗大部队,我一个人还真就未必能够护得住你。” “你和禅宗打过交道?”欧阳问。 “只打过,没交过。”丑牛答道,“看着比道宗还要道貌岸然,其实很不讲究,一旦撕破脸,那就彻底不要脸了。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喜欢报仇,只要你能证明自己比他们厉害,杀多少都不用担心后患。不像道宗,弄死个打杂的,都得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你当年没少和人结仇吧?”欧阳扯了扯嘴角。 “我是散修,跟他们这些宗派修者天然对立。”丑牛理直气壮地答道。 天色微暗的时候,长蛇阵一般的车队终于抵达了府城高奎。 负责打前站的内侍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一千禁军全在城外安营扎寨,只有内侍和宫人随九千岁欧阳以及二皇女戚雨霖一起进了府城。 因天色已晚,欧阳也没有与人虚与委蛇的兴致,便把过来迎接他们的知府等人丢给内侍们应对——他们就是被戚云恒派来处理此事的,自己则带着其余人等直接住进了从城中富户手里租借来的一处别院。 进了别院,戚雨霖和四个伴读终于得到了解脱,被看守他们的禁卫从马车被放了出来,也知晓了自己的真实遭遇。 但五个孩子全都没敢抱怨——到了这会儿,他们已经认清了现实,那位皇夫九千岁可不是会因为他们几句抱怨就大惊小怪的婢女嬷嬷,也没有力气再去撒泼耍赖,老老实实跟着内侍宫女去了各自的院子,洗漱更衣,填饱肚皮。 欧阳也没去给他们做什么总结陈辞,直接让看管他们的禁卫传了句话:再有下次,抓到饿三天,抓不到就永远别再回来吃饭。 传完话,欧阳便在庄管家的伺候下用了晚膳。 吃过晚膳,庄管家出去安排沐浴用的热水,顺便巡视下别院里的种种安排,欧阳则懒洋洋地躺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一边吐纳调息,一边打着瞌睡。 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候,欧阳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本以为是庄管家回来了,把人叫进来一看,却是苏素自己跑了过来。 “丑牛呢?”见苏素身边没有傀儡娃娃,欧阳疑惑地问了一句。 “没让他跟过来。”苏素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过来,但看了看觉得不顺眼,顺手又把椅子的朝向调转了一下,使椅背朝向欧阳,然后把腿一抬,像骑马一样跨坐在椅子上面,使双手能够搭在椅背顶部,“我要跟你说点私房话,他不适合听。” ——咱俩有什么私房话可说? 欧阳一阵无语。 苏素却是把下巴往手臂上一搁,挑眉问道:“说吧,你和那位皇帝陛下怎么了?” 第166章 166、三观不合 听到苏素的疑问, 欧阳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闷闷地憋出一句,“我一点都不想和你讨论这种话题。” “总比你堵在心里要好。”苏素道。 “并不。”欧阳果断否定。 苏素翻了个白眼, 干脆问道:“直说吧, 你们两个吵架了?” “并没有。”欧阳叹了口气, “就是不想吵架才躲出来的。” “我就说嘛!”苏素立刻哼了一声,“像你这种懒货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撇下锦衣玉食和床榻被窝, 跟我出来吹风吃土,受苦遭罪。” 如今这个年月, 远行可不是一种享受。 即便欧阳有着超乎时代的交通工具, 也敌不过被时代禁锢的黄土大道。 更何况道路两侧也没有防风林,没有花样百出的便捷设施,车厢里面也没有卫生间,没有自来水, 更没有空调。 欧阳无可反驳,只能长叹一声,以表无奈。 苏素却是继续说道:“要我说,你也是没用, 都跟他一起睡三年了,结果却连他找小老婆都管不了。” “这种事是我想管就能管得了的吗?”欧阳翻了个白眼, “还有, 你这个小老婆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这种话啊?” “别跟我上纲上线,说话不需要立场!”苏素板起脸,义正词严地说道。 “那你说吧。”欧阳手臂一撑, 把身子向上移了移,斜倚在罗汉床的靠枕上,歪着头,看向苏素,“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 “怎么成我跟你说了,明明应该是你来说,我来听!”苏素气恼得快要抓狂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欧阳撇了撇嘴,摆出一副无赖相。 “我就不信你连牢骚都没有!”苏素郁闷透了,难得她想做一回知心姐姐,给欧阳当一当垃圾桶,这位却是半点都不配合,让她身体力行地感受了一回什么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根本就不让你去给他断! “牢骚当然有——但是,有什么用呢?”欧阳漠然反问。 “发牢骚未必有用,但你若是连牢骚都不发,人家自然就当你没用了!”苏素十分认真地和欧阳说道,“你总得告诉他,你不喜欢他的身边再有别的女人,更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睡觉,生娃!别觉得他和你一起睡过觉就应该了解你的心思——他的那根东西只能进入你的身体,进不了你的心,更进不了你的脑子——有些话,你不亲口说出来,他就永远都不会去想,去知道,更不会想要去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欧阳叹了口气,“但你却不明白什么是皇帝。” “我有什么不明白……” “如今的皇帝和你们所说的统治者并不是一个概念。”欧阳打断了苏素的反驳,“皇帝的职责不仅在于统治一个国家,更在于让这个国家得到延续,而延续的方式便是生儿育女。” “他现在已经有儿有女了。”苏素冷着脸提醒道。 “但不够多,也不够让人满意。”欧阳道,“最重要的,不能让你家夫人满意。” “可是……” “如今的两个皇子只能在朝堂上制造纷争,而且更加恼人的一点是:支持他们的势力并非势均力敌。若是任其发展下去,必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使他这个皇帝遭遇架空甚至是逼宫的危险。若是不想出现这样的局面,就得费大力气去扶植那个弱势的皇子,让这个皇子背后的势力得到他们原本没资格得到的官职、财富、权力……如此一来,两位皇子的势力倒是均衡了,他这个皇帝却是得不偿失。”欧阳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与其这样,还不如再多生几个自带背景势力的新皇子,把继承人之争彻底扰乱,把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势力分割开来,使得哪一个都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可是……” “他之所以想要孩子,并非源自生理需要,而是一种政治需求。”欧阳没有理会苏素,直接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所以,除非他不再做皇帝,不然的话,此事便是无解——至少我无法解决。” “可是……” “别跟我说不做就不做。爱江山更爱美人这种事,不过是争夺江山却遭遇失败的败犬们的一种自我粉饰。正经当过皇帝的,哪一个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有江山未必会有美人,但没有江山肯定更加留不住美人!” “可是……” “没有可是。皇帝就是一种政治生物,权力才是他永远的心头好,其他的,统统都要靠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当时觉得无所谓的事情,如今竟会变了味……” “变个屁变,你他喵的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吗?!”苏素终于按捺不住,气恼地甩开椅子,起身喝道,“闭嘴,听我说!” 欧阳眨了眨眼,果断地舍弃了话语权,做了个“女士优先”的手势。 “我……”苏素张了张嘴,却是转过身来,狠狠地又踹了一次椅子,“我都被你气得忘记要说什么了!” 欧阳嘴角抽搐,但还是乖觉地没去落井下石,把这个女人惹得彻底暴走。 苏素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绪,很快转过头来,“我说,你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还要留在那家伙身边,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呃,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欧阳疑惑地看向苏素,“你是在……劝我和他分开?” “是啊,你都这么不开心了,为什么还不分开呢?”苏素双手抱胸,肯定地点头。 “因为仅仅只是不开心啊!”欧阳听懂了苏素的意思,却不懂她的思路,“他又没有背叛我,想要杀了我,用别的什么人把我这个原配夫君取而代之……即便是不开心,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等那些女人把孩子怀上,他就可以把身子洗干净,回我身边了啊!” “你就不怕他回不来?”苏素越听越想磨牙。 “回不来的时候再分嘛!”欧阳一脸淡定。 “好吧!”苏素用力地点了点头,用磨牙一般的声音说道,“既然你都想开了,为什么还要离开京城,离开他呢?” “我说了,不想和他吵架嘛!”欧阳一脸的理所当然,“再怎么想得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和别的女人睡觉啊!出来了,眼不见为净;不出来,那就真的要吵架甚至打架了!” “你这根本就是鸵鸟心态!”苏素恨铁不成钢地握紧了拳头。 “确实。”欧阳坦然承认。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素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永远都叫不醒装睡的人! 苏素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忍着把面前这家伙揍醒的冲动,终是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呃?” “咱们三观不合!” 说完,苏素便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然而庄管家也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正站在门口,准备敲门。 苏素一推门,差点把他的鼻子撞到。 苏素被这家伙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就觉得以这家伙的本事,根本没可能被自己撞到,没准已经站门口偷听多久了,这会儿也不过就是故意装作碰巧的模样与她碰瓷。 “骚蕊——” 苏素立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毫无诚意的道歉,然后便重新迈开脚步,越过了庄管家的肥壮身躯。 这女人…… 目送苏素消失在院子门口,庄管家这才摸了摸鼻子,迈步进了屋中。 正如苏素预料到的,庄管家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 确切地说,在发现苏素溜进欧阳院子的时候,庄管家便追了过来。 “您招惹这位姑奶奶干嘛?”庄管家抱怨道,“说两句她爱听的,把她哄开心不就完了?您还指望她们这些女人能明白咱们爷们的心思算计?” “我倒是庆幸,这天下还有女人,不是只有男人。”欧阳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啊?”庄管家听得一愣。 欧阳却没有解释,转而问道:“都安排好了?” “还没。”庄管家把手一摊,“我看到苏素过来,就赶紧把手上的事丢一边,赶过来保驾护航了。” “说得好像她能把我吃了似的!”欧阳赏了庄管家一双白眼。 “那可没准!”庄管家意有所指。 欧阳没和庄管家闲扯,直言道:“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赶紧去把事情安排好,争取明后天就把金珠送出去。” 这一次,欧阳把两个妾侍全从京城里带了出来,只是苏素被名正言顺地写进了随行名单,金珠却是被悄悄捎带出来,连苏素都不知道她也在此次出京的队伍当中。 欧阳当然不会是想要让金珠侍寝,不过就是想把她带出京城,从戚云恒的眼皮底下挪走,安排到别的地方居住。 事到如今,欧阳终于能将心比心地理解戚云恒为何总是对金珠看不顺眼,即便她已经胖成了金猪,也还是觉得她是个妨碍,自然也不会再留金珠在身边,让戚云恒不痛快。 欧阳原本想使些手段,帮金珠恢复容貌,再给她重新安排身份,好好地嫁出去,做正头娘子——如今已非乱世,即便是离开他,金珠也一样能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 但金珠却拒绝了欧阳的好意,只想离开京城,到其他地方隐居。 “婢子不敢说什么忠贞不渝的话,只是过惯了您给的好日子,着实不愿到别人家里吃苦受罪,还请主子再为婢子费费心,给婢子重新安排一个安身落脚的地方。” 金珠比欧阳更清楚戚云恒有多厌恶她的存在,也清楚自己根本没可能与皇帝陛下争夺欧阳的宠爱,原本还存着的一点奢望,也在这三年里被彻底打消。 于是,从那位皇帝陛下的眼皮底下离开,到他看不到也想不起的地方去,对她本人,对欧阳,都是最好的安排。 欧阳也没勉强金珠嫁人,从自己早年置下的产业里挑了一处,送给金珠做安身之所。 作者有话要说:  吐槽:祸不单行。家里的Ω还在持续性骚扰,电脑的硬盘也病来如山倒。抓狂ing。 第167章 167、自投罗网 第二天, 欧阳没有离开他们暂住的别院,却把二皇女戚雨霖和她的四个伴读全都撵了出去,让他们在当地知府的陪同下游览府城, 顺便作为皇室的代表与当地的官员进行交际。 这个时候, 欧阳才觉得带几个熊孩子出门也挺不错, 最起码可以甩锅,把自己不愿意理会的事情统统丢给他们应对, 还能让他们受宠若惊,甘之如饴。 包括二皇女戚雨霖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第一次以大人一样的身份与真正的大人们打交道, 难免会有些忐忑不安, 不知所措。 但欧阳也没有彻底撒手不管,任由他们去异想天开,胡作非为。 在把他们推出去之前,欧阳先送了他们四句箴言:多看、多听、少言、勿承诺, 然后又给他们留了一份课业:每人每日写一份“日记”,把从早到晚见到的人以及经历的事,全都记录下来,可以加上心得体会, 也可以只记事,不抒情。 欧阳明确表态, 他是不会去看这些日记的, 但他会把这些日记与他每日写给皇帝陛下的平安信一起送往京城,交给皇帝陛下亲自批阅。至于皇帝陛下对他们撰写的日记满意与否,有无奖惩, 那就更不是他这个皇夫九千岁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五个孩子的情绪顿时大起大落,惊喜交加,但却没有一个打了退堂鼓,说自己担不起这份责任,不想每日缴纳这么一份日记,包括那个胖乎乎的贪吃丫头。 ——果然是物以类聚呢! 欧阳从这五个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名为野心的表情,但以他们如今的年纪和阅历,恐怕还不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又应该怎样去做。而欧阳也没有兴趣去做所谓的人生导师,对他们加以指点——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谁来指点他的人生呢! 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欧阳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在写给戚云恒的平安信里提及。 欧阳这次出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不和戚云恒吵架,顺便把金珠送走,再试一试能不能引来赵河。至于其他,自有队伍里的其他人去负责,欧阳是不会去管也没兴趣去管的,更不会插手当地政务,给地方官找不痛快。 但以二皇女戚雨霖为首的五个孩子却不像欧阳这般体贴又善解人意,只在刚进府城的当天晚上老实了一宿——实在是没有精力了,之后就开始上窜下跳,没事找事——上午要去衙门里看刑部的官员审案,下午要到街上去体察民情,第二天又闹着去检验粮仓钱库。 总而言之,几个孩子把包括知府在内的一众官员折腾得苦不堪言。 好在闹腾的只是几个孩子,更难伺候的皇夫九千岁倒是一直安静如斯,没给他们平添麻烦,他所带来的考察队也一直专注于本职工作,没去扮演青天大老爷之类的角色,与百姓们“过度”接触。 皇夫带来的一千禁军也恪尽职守,军纪严明,除了少数需要进城采买补给的伙头兵,其余人等都不曾离开军营,更不与外界接触。 但高奎的官员们不知道的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这种事自有混在队伍中的金刀卫负责,原本就用不着欧阳和他的小妾去多管闲事。 好在,欧阳这一行人并不是在府城里住下就不走了。 苏素那边的勘测一结束,欧阳立刻发下指令,命一干人等收拾行装,第二日便启程上路。 也就是这个让高奎大小官员全都觉得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的夜里,赵河与九迹一行也终是做出了动手的决定。 昨天下午,赵河一行就抵达了高奎,只是不曾进城,更没有立刻出手掳人。 但在今天下午,赵河安排在欧阳附近,专门盯着他和禁军一举一动的手下急忙忙过来禀报,说欧阳和禁军全都有了动静,似乎在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考虑到欧阳一旦离开高奎,必会与禁军会合,被禁军严密保护,届时再想捉人,就得越过禁军的层层包围,那可比进一座府城难多了——至少,对九迹来说确实如此。 赵河与九迹一商量,便决定抓紧时间,不再耽搁。 当晚,赵河率领手下死士把九迹送到城门之外,却没有与他一起进城——他们进出城门可不像九迹那边轻巧容易,真要出了意外,很容易被人关门打狗。 “还请大师多加小心。”临别前,赵河下意识地叮嘱了一句。 赵河是见过九迹本事的,如欧阳那日一样,以一敌十仍然游刃有余。但赵河觉得,欧阳那日也未必就把真本事全都亮了出来,身边也未必就再没有别的修者保驾护航。 九迹却是信心十足,笑了笑便转过身来,三两步就消失在赵河的视线之外。 看到九迹展露出的这种缩地成寸的法术,赵河不由得心下火热。 只可惜,赵河虽也尝试过所谓的修炼,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用九迹的说法,他这是不开窍。 五斋和尚形容得更为委婉,说他与佛无缘。 但这样的解释只让赵河越听越糊涂,最后还是九迹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一语道破天机—— “施主的身体许是与我一样,没有可以修炼的根骨,吸纳不了这天地间的灵气。” 得知真相,赵河自是郁闷不已。 但换一个可以修炼的身体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在赵家的血脉已经几近断绝的情况下,想要从千百万个陌生人中寻找一个可以夺舍还可以修炼的身体,其难度一点都不比让一个没有修者天赋的人学会法术更低。 而且,这时候的赵河并不知道,以魂魄的状态进入一个新身体容易,想将魂魄从现有的身体里挪移出来,却是要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 而这一点,却是五斋和九迹都不曾告诉赵河,也不会告诉赵河的。 九迹并不像赵河那般重视欧阳,更没把欧阳当回事情。 一个在人间滞留了百八十年的孤魂野鬼罢了,又不是几千年前的那种老鬼,就算有些机缘又能厉害到哪儿去?如今这个环境,宗门大派的人修都鲜少有人能够修成正果,更何况一个无依无靠又眷恋俗世的鬼修?能活下来就算他命大了! 正因为有了这样偏颇的认知,九迹稍稍施了些法术就底气十足地进了府城,直奔欧阳暂住的那处别院。 但赵河的人只探得欧阳住进了这处别院,并不知晓他到底住在哪进院子,哪间屋子。 进入别院之后,未能事先谋得地图的九迹便有些抓瞎,正打算抓个人来问问,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咳。 “出家人,你可知——不请自入是为贼?” 九迹一惊,赶忙转过身来,随即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个胖子。 这个胖子乍一看似乎三十几岁,但仔细一看又似乎不会小于五十。更让九迹心惊的是,从灵力共鸣得到的反馈来看,此人的灵力波动极为“沉重”,刚一露面就让他感觉到了窒息一般的压力,明显是修为远高于他。 这个胖子自然就是庄管家庄首。 欧阳这几天一直在等着赵河那伙人自投罗网。今天是他们在府城的最后一晚,欧阳觉得赵河出现的可能性最大,便把带出来的人手全部分派出去,将别院里的警戒级别升至最高。 九迹一进院子,就被守在附近的鬼火瞧个正着。 但碍于事先的安排,鬼火并没有马上出手将九迹截下,而是发出信号,将庄管家等人叫了过来。 如果早个两三年,九迹恐怕刚一靠近别院就已经被里面又多又强大的灵力共鸣吓得落荒而逃了。但现在,因为沈真人从欧阳那里得到的好处太多,生出了愧疚之心,于是便投桃报李,将道宗的敛息之法教给了欧阳,使他可以将身体里的灵力波动控制起来,不至于还没与人碰面就迸发出了灵力共鸣。 而欧阳又把这一法术教给了一众手下,这才使得九迹不知不觉便中了陷阱,被数个不弱于他甚至强于他的“修者”团团包围还不自知。 这个时候,九迹再想逃命却是为时已晚,只能掐动法诀,准备迎战。 庄管家这边却是压根就没想要和他比拼法术。 趁着这个和尚被庄管家吓住的一刹那,埋伏在另一侧的甘罗——前不久才应欧阳之召而归京的手下——便射出一支麻[醉]针,正中九迹的脖颈。 九迹身子一抖,左右摇摆了几下,似要奋力逃脱,但终是没能敌过针剂里的药力,很快就失去意识,瘫软在地。 庄管家等人立刻一拥而上,拿出铁链绳索,将九迹捆绑起来。 半刻钟后,欧阳也知晓了此事。 只是麻[醉]剂的效果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更不像蒙汗药那样用凉水一激就能苏醒,欧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见到清醒过来的九迹。 庄管家已经率人把九迹剥了个干净,把他随身的物品全部拿走,里里外外也都检查了一遍,连条底裤都没给他留下。 当然,庄管家也不会让这个看起来也就和沈真人差不多年纪,模样还比沈真人更加俊俏一些的和尚光溜溜地出现在自家主子面前,于是就从下人那里取了套外衣,把九迹的身体遮挡起来,然后又用金属指套把九迹的十根指头全部固定住,并给他穿上特制的束身衣——另一个世界里的精神病人常用的那种,使九迹无法掐动法诀,也无法暴起伤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硬盘瘫痪,正庆幸家里不只一台电脑,今天直接停电,一个小时前才看到光明。 无语凝咽。 第168章 168、无需多问 苏醒过来的九迹很快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也因此恢复了冷静——激动也没有用。 看到欧阳出现,九迹立刻因为他过分好看的容貌而猜出了他的身份——让前朝皇帝心心念念、难舍难忘的那人。 九迹觉得欧阳是想审问自己,便没有率先开口, 面色沉静地看着欧阳在自己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 而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并引走了他的注意以至于让他束手就擒的胖子也跟了过来, 态度恭谨地站在椅子旁边,明显是个下人。 但让九迹意外的是, 欧阳什么都没有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接着便转过头来, 向他身边的那个肥胖下人问道:“为什么抓活的,直接弄死不是更省事?” 欧阳是真心觉得这个和尚没有用处。 **术对已经修炼出神识的修者是毫无效果的,而酷刑这种行径又被欧阳所不喜——欧阳宁可一刀把人宰了,也不愿意拿拷问做幌子去折磨那人, 但这就意味着欧阳是很难从这个和尚嘴里问出什么的,尤其是欧阳最想知道的两点:赵河的下落,禅宗的所在。 比起赵河的下落,欧阳更想知道禅宗的所在。 欧阳现在最缺的就是一处可供手下人修炼的灵域, 即便是树大招风,不好直接将禅宗的地盘据为己有, 也可以高价卖给其他宗派, 换取大笔好处。 “这个……”庄管家被欧阳这一问问得也很尴尬,摸了摸脑袋,无奈道, “活的总比死的有用吧?” “那你就看着用吧!”欧阳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庄管家望着欧阳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九迹,“被主子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怀疑让你活着是不是一个正确而有价值的选择了……算了,先这么着吧!” 说完,庄管家迈步上前,拿出一个桃子大小的球状口塞,堵住了九迹的嘴巴,并将口塞两端连接的绳索系在九迹脑后,将他说话的能力也给剥夺。 “别说,这模样还真挺不错。”庄管家坏笑了两声,跟着却是抬起手来,在九迹的脖颈处重重一击,使他再一次陷入昏迷。 把九迹塞进金珠乘坐过的马车,准备明日启程的时候直接把人带走,然后,庄管家就回到欧阳身边,询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和尚。 “你觉得我刚才是在做戏?”欧阳没好气地瞪了庄管家一眼。 庄管家被他噎了一下,试探道:“真要弄死了事?” “你要是不舍得,那就先留着吧。”欧阳道,“反正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早晚要死。 庄管家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却也知道这和尚长留不得,留得越久,麻烦越多。 这时候,欧阳却再次问道:“今晚就来了一个?” “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庄管家点点头。 “看来,我被小瞧了呢!”欧阳冷冷一笑。 庄管家立刻狗腿地建议道:“或许,咱们也该露点肌肉,给他们一点震慑。” “比起震慑,我更喜欢斩草除根,一了百了。”欧阳漠然答道。 “眼下不是没那个条件嘛!”庄管家讪讪一笑。 “条件是创造出来。”欧阳伸了个懒腰,“好了,让大家都去休息吧,我估计今晚是不会再有人来了。” “那明天……” “照常启程。”欧阳道,“等出了城,再看情况决定该做什么。” “明白了。”庄管家了然一笑。 有些事,无需审问也能知晓。 比如,只看九迹那一身光洁如新的僧袍就能知道他并不是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起码已经休整了一段时间,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再比如,九迹的身上既无银两也无干粮,而如今的修者们是没可能餐风饮露乃至辟谷绝食的,九迹要么就是住在附近,要么就是有别的人为他准备这些东西,无需他去操心。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看九迹这一身行头,欧阳便得出了他还有同伙在附近的结论。 但别院周围早已被检查过很多次了,并没有不该存在的人存在,如此一来,欧阳便生出猜测:九迹的同伙并没有进城,甚至于,进不了城。 这样不给力的同伙,当然不太可能是修者,倒是更像赵河或者赵河的那些手下。 为了验证这一点,第二天,出城之后,欧阳就把早已变回原形的邬大和邬二放了出去,让他们在天上侦查四周,寻找那些可疑的窥视者。 很快,邬大和邬二就有了发现。 九迹一夜未归,赵河就知道事情不妙,有心撤走,又担心真要是这么一走了之,他和禅宗的关系恐怕也要就此了结。 略一权衡,赵河决定按兵不动,先在附近停留一段时间,看欧阳那边是否有所异动。 他这一不动,便给了欧阳充足的时间去展开行动。 高奎四周一马平川,赵河也只能隐藏在城外的树林里,远远地看着欧阳的车队出了城门,沿着官路,如巨蛇一般缓缓前行。 赵河正试图寻找欧阳乘坐的马车,身后却猛然响起一声惊呼,“主子——” 赵河一惊,但早年受过的训练却让他没有顺着本能转头,只伸手握住腰间剑柄,并将视线移向左右,确认其他方向是否存在威胁。 这时候,身后却又传来了陌生的人声。 “这点小事都能失手,你还行不行了?” “怪谁?早跟你说了我没打过闷棍,控制不好力道,你非不信,非要给我安排活计!” 赵河扯了扯嘴角,终是转过身来。 不出意料地,他所带来的十几个手下已经被人放倒在地,此刻站在他身后的,是五个高矮不一的陌生男子——倒也不是全都陌生,至少最后方那个靠在在树干上懒洋洋地看热闹的家伙,他还是见过的,正是已经变成欧阳的檐哥儿。 “檐哥儿!”赵河立刻灿烂一笑,将心中惊疑尽数掩在笑容之下。 欧阳却没有他这样的热情,撇了撇嘴才开口道:“寒暄之类的客套话就免了吧,我没兴趣听,你也别浪费力气讲。” “好吧,我不讲。”赵河松开剑柄,笑容不变,“我讲檐哥儿想听的——檐哥儿想听什么?” “……” 欧阳郁闷地发现,百来年不见,赵河的厚脸皮竟是更胜当年。 明明场面已经被他控制,但赵河却淡定依旧,好像吃定了他不会把自己怎样,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更让欧阳郁闷的是,他确实没打算把赵河怎么样。 或许是最近心情有差,欧阳有些懒,不太想沾染人命,也不想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赵河弄死。 但或许他只是想找一个理由,留下赵河,也留下自己。 即便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欧阳,他的魂魄也依然是百年前的欧檐,而会叫他檐哥儿,让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的人,却只剩下了赵河一个。 只有赵河。 虽然欧阳很清楚,如果自己要求,庄管家也会很乐意这样称呼他。但欧阳同样清楚,庄管家再怎么变换花样地叫他,都不可能叫出赵河的那种感觉—— 姐姐的感觉。 赵河的那声“檐哥儿”其实源自对姐姐欧槿的模仿。 某哥儿是一种极为亲密的称呼,以赵河的身份,原本是不该这么叫他的。 但欧槿一直这么叫他,赵河听了几次便觉得这种叫法更有意思,也比直呼其名或是唤他的表字更显亲切,然后就模仿着叫了起来。 姐姐在时,这样的叫法并不会让欧阳生出什么感觉。 但姐姐已经不在了,再一听到赵河的这声“檐哥儿”,欧阳便觉得,仿佛姐姐附在赵河的身上,一如往昔地唤着他的名字…… 如果姐姐也还活着,肯定是不会愿意看到他伤害赵河或是被赵河所伤害的。 虽然不愿承认,但欧阳心里却很清楚,姐姐对赵河的感情,一点都不次于他这个弟弟。 姐姐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权力的女人,她冒险“偷取”赵河的孩子,也不会是为了母凭子贵,母仪天下…… 欧阳收起思绪,幽幽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回到赵河身上。 “你欠我五条人命。”欧阳漠然说道。 赵河微微一愣,回想了一下才明白欧阳在说什么。 赵河并不觉得欧阳这次出现是为了让他给那五个卑贱之人偿命,但更不想说错话,刺激到欧阳,弄巧成拙地逼着欧阳把原本不打算做的事情变成现实——激将法在檐哥儿身上从来都是一试一个准的,只是结果比较容易出现偏差,经常与激将的初衷背道而驰。 于是,赵河选择了沉默,安静地看着欧阳,等他把话说完。 欧阳也没指望赵河会对别人的性命表示一下尊重乃至歉意,见他没做声也只是撇了撇嘴便继续说道:“现在,你的命也在我的手里。” “确实呢!”赵河的笑容立刻如同滴入了鲜艳的墨汁一般浓烈起来,“如此说来,檐哥儿是想让我赎买自己的性命吗?” “是啊!”欧阳坦然承认,“我的人不能白死,你也不能白活。” “那就开价吧!”赵河笑眯眯地看着欧阳,“檐哥儿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全都给你。” ——要你的命,你也会给吗? 欧阳心下腹诽,却也没用这种毫无意义的置气话去讥讽赵河。 “买命钱,自然少不了真金白银。”欧阳一字一句地说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两条消息:一个是禅宗的所在地,一个是禅宗那人给你布设的法阵——就是让你死而不消,之后又死而复生的那个。” 第169章 169、巧舌如簧 “檐哥儿说的三个条件, 还真的是件件都让我为难。= ”听欧阳说完,赵河便苦笑起来,“买命钱倒也罢了, 东拼西凑, 总还能给檐哥儿拿出来一些, 但另外两件,尤其是禅宗的所在地……我却是完全不知道啊!我啊, 可是连禅宗的大门都没进过,都不知道它朝哪边开呢!” “那就拿一个等价的消息替换好了。”欧阳淡然说道, “别跟我讨价还价, 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 欧阳的痛快答应让赵河微微一愣,但愣过之后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你想要的,其实只是那个……法阵。” “不。”欧阳果断否定,“法阵,我志在必得;其他的, 我既然开了口,自然也一样是志在必得。” 其实赵河没有猜错, 欧阳真正想要的就是被布设在永泰宫密室里的聚魂法阵。 余下的两个条件, 不过就是欧阳临时想出来凑数的。 事实上,即便是索要法阵这件事也是欧阳在看到赵河的一刹那才冒出来的想法。 在此之前,欧阳一直在犹豫, 若是见到赵河,是该送他去死,还是送他去死…… 好在,真正见面之后,欧阳终是灵光一闪,找到了一个让赵河活下去的理由。 以赵河的性子,再怎么豪赌也不会在对事情一无所知且又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就去孤注一掷。在使用那座法阵之前,赵河肯定会把法阵的结构和原理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已经找人试用过了——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了法阵的可行和可用,赵河才会亲自涉险一试。 这就意味着,这个法阵是有实用价值的,是可以反复使用的。 最重要的,有了这个法阵,如今困扰欧阳的最大难题便可迎刃而解,不复存在。 但这个法阵对赵河来说却已经是个无用之物,即便告知欧阳,也不会让他有所损失,所以欧阳才会额外增加了两个条件,免得赵河不够肉痛,让欧阳不够解气,感觉不爽。 “好吧,我给!”赵河想了想便痛快地点头应下,“法阵的图纸被我收藏在泊兰的庄子里。我把地址给你,你自己派人去取,顺便把那处庄子也一起接管,就当是我赔偿给你的买命钱。” ——便宜你了! 欧阳撇了撇嘴,却也没有真的与赵河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见欧阳没有作声,也没再索要更多,赵河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至于另一个消息……或许你会对我与禅宗合作的事情有兴趣。” “直接说内容。”欧阳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相信你会有兴趣的。”赵河微微一笑,把五斋和尚与他联手打造禅宗信仰并收集信仰之力的事情“卖”给了欧阳,而且卖得毫不犹豫,毫无保留。 看起来,赵河的做法损人而不利己,但信仰之力对赵河原本就是毫无用处,他之所以会与五斋和尚合作,只是为了掌控世俗的钱财和人脉。 如今,他能够拿到的都已经拿到手里了,更多的,即便他还想要,五斋和尚也不会给。 仅从他无法随心所欲地调动禅宗弟子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五斋和尚也不过就是把他当成烹饪菜肴的厨子——在菜肴做好之前,他这个厨子当然得安然无恙地活着;一旦菜肴被端上桌案,他这个厨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更主要的一点,他的檐哥儿已经盯上了五斋和尚这些人,而且明显比五斋和尚更具实力,身后又有一个皇帝乃至一个国家做倚仗。 若是檐哥儿想要除掉五斋和尚,五斋和尚定是必死无疑。 他的檐哥儿,从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这句名言虽不该如此使用,但用在檐哥儿的身上却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若是让檐哥儿去成就一件事,通常都是事倍功半之举;可若是让去他坏掉一件事,那绝对是事半功倍。 即便檐哥儿原本并没有除掉五斋和尚的想法,在得知五斋和尚的所作所为之后,也必然会生出的这样的念头—— 对此,当过皇帝的赵河十分确信。 结果也正如赵河预料到的,听他把自己与五斋和尚的合作说完,欧阳的脸上立刻乌云密布,连他带来的四个手下也有一半变了脸色。 “老大,禅宗这是要作死啊!”身材瘦高且肤色偏黑的男子忍不住开口说道。 “闭嘴,蠢货!”另一个发色偏淡的男子翻了个白眼,“你不开口说话也不会有人把你当成哑巴!” 一听他们斗嘴,赵河便笑了起来,“我的消息,还是很有价值的吧?” 欧阳冷哼一声,没有作答,并面色不善地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四个手下:钢金、鬼火、甘罗、野鼠。 瘦高且肤色偏黑的正是鬼火,而试图警告他却把自己这边的态度进一步表明的浅发男子却是一向喜欢和鬼火斗嘴的甘罗。相比他们二人,身材略矮但更为健壮的野鼠虽未说话,却是两眼冒光,一脸兴奋,显是觉得要有大仗可打,想得太远,意淫太多,以至于走了神,有些忘乎所以。唯有钢金面色淡漠,似是没有听懂,又或是不感兴趣。 欧阳没去理会四个手下,转头对赵河说道:“仅仅只是这么一个消息还不够,我要更详细的东西——” “我写给你看。”赵河笑眯眯地点头应下,无论语气还是表情,全都夹杂着浓浓的宠溺。 欧阳扯了扯嘴角,考虑到这家伙还算有用,终是没有抬起脚来,将他踹飞。 欧阳并不知道信仰之力的概念,也不知道信仰之力对修为的助益效果。 乍一听到赵河的消息,欧阳还以为禅宗的这个五斋和尚可能是觉得永生无望,于是就破罐子破摔,想要转回身来打造人间佛国,与凡人势力争夺俗世里的权力。 听赵河详细说完,再加上鬼火和甘罗的过度惊骇,欧阳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个和尚,根本就是想要吃人! 欧阳稍一琢磨就意识到所谓的信仰之力其实就是神识的本体——精神力,也就是道宗所谓的三魂七魄中一部分,更具体点说,就是魂魄中蕴含的生物能量。 虽然吸纳这种能量与真正意义上的吃人有所差别,但究其本质,却和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吸取人类精气是一个概念,是道宗最最忌讳的事情,与禅宗一贯传播的理念也有相悖之处。 然而,相比于意识层面的忌讳,理念方面的抵触,真正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却是他家的皇帝夫人。 若是真让禅宗把摊子铺开,把事情做成,他们对灵气便没了需求,与道宗、灵宗也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不过就是会让其他修者宗派眼红、不爽,继而生出效仿之心。 但禅宗需要的信徒亦是皇帝陛下的子民,是被皇帝视为私有财产的囊中之物。 能够提供信仰之力的信徒必须是只信赖一个神灵并且能够将信仰视为一切的所谓狂信者,而那些见庙就烧香,见神就下拜,看似什么都信,其实只信利益的寻常百姓却是不行的。 若是禅宗真要走用信仰之力增加修为的路子,就必须把天下的百姓全都培养成只听禅宗号令的狂信者,而这却是人世间的皇帝万万不能接受的——人都被你们笼络去了,朕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光杆司令?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此一来,禅宗就要与皇帝争夺“人”这个资源。 到最后,不是人间的皇帝灭了禅宗,将其连根拔起,就是禅宗架空了皇帝,建起了人间佛国,将皇帝取而代之,或使其名存实亡。 而欧阳,毫无疑问是偏向于皇帝这一边的—— 他的[屁]股可是直接坐在皇帝身上的! 把五斋和尚的计划交代清楚,赵河又笑眯眯地对欧阳说道:“檐哥儿,我再用另一个消息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你想要什么?”欧阳没有询问消息的内容,而是直接问起了赵河的意图。 “我最想要的,当然就是你。” 赵河话音未落,欧阳就直接寒了脸。 赵河赶忙把话说完,“当然,我是不会拿你来做交易的。” 欧阳哼了一声,摆明了不甚相信。 赵河也看出自己在欧阳心里已是毫无信用可言,笑了笑便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用这个消息作为下一次的买命钱……” “没有下一次了。”欧阳冷冷打断,“事不过三,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放过你了。” “你真的想要杀掉我吗?”赵河直视欧阳的双眼,满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欧阳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的问题,自然也无法给赵河答案。 赵河立刻再接再厉地继续说道:“虽然我的手段被你所不喜,但我并没有伤害到你,至少没有伤害到你本人,更不曾想过要去伤害你,不是吗?” 欧阳无法否认。 虽然直觉告诉他,赵河就是个祸害,越早弄死越好,但…… 每次看到赵河,欧阳都会想起姐姐,想起姐姐一次又一次的叮嘱: “要好好辅佐殿下!” “要好好为陛下做事!” “不要怨恨陛下……” 即便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敬慕变成了愤怒,心甘情愿也变成了不情不愿,但姐姐的叮嘱却依然是声声在耳,历历在目,像锁链一样捆着他,束缚着他。 偏偏赵河对他的了解也是一如既往,紧守着他的底线,让他愤怒归愤怒,却不至于暴怒,亦无法将事情做到狠绝。 欧阳的沉默进一步鼓励了赵河。 赵河压下意欲上扬的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檐哥儿,让我像如今那位皇帝一样向你求欢索爱,让我……” “不可能!”这一次,欧阳想也不想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檐哥儿——” 对于欧阳的拒绝,赵河并不惊讶。 若是欧阳也能对他生出情意,早在上一世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成就好事了,根本不必蹉跎到这一辈子。 但要是欧阳说不行就不行的话,那他也就彻底没了希望。 所以,不管欧阳态度如何,赵河都必须纠缠到底。 “喜欢檐哥儿是我的权力,你可以拒绝接受,但不能否定我的喜欢,更不能禁止我的喜欢。”赵河情深意切地说道。 “确实,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欧阳冷冷说道,“但前提是,你别他娘的让我知道!不然的话,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想要管一管的,也不会只有我一个!” “……” 赵河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下子没了声音。 “说吧,你还想卖什么消息。”欧阳没在这种事情上与赵河纠缠不休,话音一转,回到了正题,“说清楚,我来估价!” 第170章 170、暂且合作 赵河的消息没能卖出高价。& {} 赵河想要交易给欧阳的消息乃是五斋和尚的隐居之地。 与五斋等人接触多了, 赵河也知道所谓灵域乃是极具价值的存在,对修者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欧阳之所以想要知晓禅宗的宗门所在,肯定也是为了那里的灵域。赵河不知道禅宗的宗门所在, 但五斋和尚隐居的地方也是一处灵域,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 却也应该能够卖上价钱。 但欧阳却觉得,赵河能把这块地方“卖”给他, 就一样还能再“卖”给别人,这样的地方, 即便拿到手里, 也不可能用得安心。再加上赵河一不小心的形容,让欧阳觉得那地方也不是多么多么的好,值不值得侵占都是两说。 讨价还价之后,双方终是把交易变成了合作。 赵河提供地址, 欧阳提供人手。 事成之后,那里的东西和财富尽数归于欧阳,但地方却要留给赵河。 看起来,似乎灵域的价值更大一些, 而且是实际存在的,欧阳分得的那部分好处却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相当于一场赌博。但赵河若是真在那里定居的话, 虽可延长寿命,强壮体魄,却也有着随时都要应对禅宗之人反扑的危险, 更因为让欧阳知晓了自己的所在而把身家性命交到了他的手里。 欧阳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害怕?” 赵河却是淡淡一笑,“虽然檐哥儿并不信我,但我却是相信檐哥儿的。” 欧阳立刻冷哼一声,再不多言。 协议达成之后,欧阳立刻展开了行动,先把庄管家和苏素那边安排了一下,让庄管家管控着他带出来的机关傀儡做好自己尚在队伍里的假象,而苏素那边则是一切照旧,只要在忙正事的时候不要忘了帮庄管家打掩护就好。 分派好各人的任务,欧阳就率领其余手下,与赵河一起赶往五斋和尚的隐居之地,一处名为“五环山”的地方。这处五环山并不是因为风水说里的那种河水环绕五山而得名,而是因为山峦层叠,从最高处下望,好似五个略有残缺的土环套在一起。 五斋和尚占据的灵域就在这个五层山峦的最中心,地方比欧阳预想的还要小,不过就是一个夏宫的范围,里面的建筑更是粗糙简陋, 抵达五环山之后的事情不必细言,不外乎就是阴谋阳谋,血腥杀戮。 让欧阳和赵河均感意外的是,将这处五环山彻底占据之后,他们把里里外外的五层山峦全部搜索了一遍,却没能发现五斋和尚的身影,本应在此地闭关的他竟是不知去向。 “闭关修炼是要冒着很大风险的,这里只有些修为远不如他的禅宗弟子和伺候他们起居的普通沙弥,很难为他提供保护。若他真的是在闭关修炼,十有8九会返回宗门。”同样出身于宗门大派的甘罗给出了猜测。 为了确定五斋和尚的下落,赵河把九迹从欧阳的手里要了过来。 但撬开九迹的嘴巴并不是件容易事,欧阳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五环山里等消息——虽然赵河对此乐见其成,只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拿出一部分,给赵河布了一个大型的迷踪法阵和几个小型的机关陷阱。 这一次,欧阳的收获倒是不小,光是禅宗特产的舍利子就足足有一水缸。 舍利子其实是一种人造灵石,功效与天然灵石相仿,只是其载体乃是修者自身的骨肉,在禅宗功法的作用下被催生出来,生成之后也依旧潜藏于禅宗修者体内,如同电池一样为他们提供灵力来源,使他们在灵气不充沛的环境下也可以快速施放大型法术,抢占先机。 这样的人造灵石也和天然灵石一样不会毁于水火,即便肉身损毁,也可以流传下去,造福宗门之内的弟子晚辈。 但舍利子并不是那么容易修炼的,尤其是如今这个末法年代,能修出舍利子的禅宗修者已是寥寥无几,也不知道五斋和尚从哪里搞来这么多,是不是做下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收集到这么多的人肉珠子。 比如,残害同门。 比如,圈养。 欧阳对这种产自人体的舍利子毫无兴趣,只觉恶心,拿到之后就转手丢给了喜欢收集这类“人体艺术品”的鬼火,让他斟酌着分配。 就欧阳估计,这些舍利子至少得有三分之二会被鬼火私吞。 不过,他这些手下的喜好原本就各不相同,即便分不到应得的舍利子,也可以从别的战利品上找回差额。 除了这些肉眼可见的财富珍宝,欧阳还从五环山里搜出了有关信仰之力传播和收集的详细资料。 看过这些资料,欧阳才发现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悄无声息解决掉的。 在“玩弄”凡人这件事上,赵河实在是太过能干,短短三年便将五斋与他联手打造的信仰之触延展到了半个帝国。虽然当中多是贫瘠之地和战乱未休的边疆,但涉及到的区域之广,人员之多,也已经不是哪一个或者哪几个人就能轻松摆平的。 更何况欧阳做事一向都是手段单一,不过就是一个“杀”字。 真要按照欧阳的习惯去处理此事,戚云恒这个皇帝很可能会损失掉半个帝国的人口,其后果,大概与倾举国之力与人打了一仗而且还打输了差不多。 略一权衡,欧阳就决定撒手不管,只将此事重新包装一下,上报给戚云恒知晓,让戚云恒和他的大臣们去为此头痛。 欧阳很快把资料整理出来,命人给庄管家送去,让他和每日的平安信一起送往京城。 让欧阳惊讶的是,他刚把资料送出去不过两天,庄管家就派了信鸦过来。 ——怎么可能这么快? 欧阳疑惑地打开庄管家送来的信笺,却发现庄管家只是通知他:咱们家的皇帝夫人派人送来了亲笔信,催主子你回京! 欧阳掐指一算,这才恍然惊觉,他离开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再不返程,就没法在八月十五之前抵达京城,也不可能赶上欧菁与扬威伯沈茂的婚礼。 戚云恒显是考虑到欧阳有可能在外面乐不思蜀,忘记了回去,这才特意写了封催促的信函,让欧阳赶紧回京。 ——看来,新一批的皇子皇女都已经在娘胎里安家落户了! 欧阳撇了撇嘴,却也没再耽搁时间,迅速把答应赵河的迷踪法阵收尾完工,使赵河可以在五斋和尚回来的时候设伏抓人——即便抓不到,也能趁着五斋和尚被法阵困住的那段时间,带领一众手下溜之大吉。 赵河当然更想把欧阳给留下,即便留不下人,也想退而求其次地把欧阳暴露出来的那种可以完虐修者的□□械纳入囊中。 但这样超乎时代的大杀器,欧阳连戚云恒都没舍得给,又怎么可能交给赵河,自然是冷脸相对,直接回了一句“没门!”。 赵河再怎么郁闷,恼火,不甘心,也拿欧阳无可奈何,如今的欧阳根本不受他的控制,更让他无法控制。 到最后,赵河也只能作依依不舍状,与欧阳送别。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方能再见……” “放心吧,就算永不再见,我也不会想你的!” 欧阳直接打断了赵河的掉书袋,并附赠了他一双白眼,然后便率领一众手下,翻身上马,就此离开。 看着欧阳逐渐远去的背影,赵河扬起嘴角,在心中默默自语:若是不能让你想起我,那就让你看到我——你我重逢之日,肯定不会太过久远。 欧阳也不觉得赵河会就此沉寂下来,再不搅风搅雨,搞东搞西。 虽然以赵河的本事,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土皇帝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赵河已经做过了真正的皇帝,又怎么可能会甘心于方寸之地的那一丁点虚荣假象? 但欧阳同样不觉得赵河会很快地出现在他面前。 以赵河的性格,在修者身上吃了大亏之后,肯定要自我反省一段时间,顺便想出或者找出控制修者的办法。等到他重新建立起信心,有了底气,这才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欧阳一直觉得,虽然赵河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但实际上,在赵河的心里,他永远都不可能被置于首位,成为最重要的那样东西,甚至连第二顺位都很难排到。 在赵河心里,排在第一位的永远只会是他自己;次一位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权力——只有在权力欲得到满足的间隙,其他的人或物或事才会有机会短暂地跻身次席。 当然,就这一点来说,同样是皇帝的戚云恒比赵河也好不到哪儿去。 只是戚云恒好歹会在抉择之前犹豫一下,而赵河,却是犹豫都不会犹豫的。 ——说来也是奇怪,为什么他非得和一个又一个的皇帝纠缠不休呢? ——难道说,别人是命里犯桃花,他是命里犯皇帝? 欧阳暗自吐槽了一下自己,却也免不了有些唏嘘。 即便赵河真的就此沉寂,再不冒出来烦他,他也要考虑离开戚云恒了。 别的不说,光是这张不会老去的容颜就让他不可能在戚云恒的身边滞留太久。 三十岁的人像二十岁一样年轻只会让人赞叹,四十岁也勉强可以称之为驻颜有术,可若是五十岁的时候还顶着二十岁的脸,那就只能让人往妖魔鬼怪的身上联想了。 不过,离开归离开,并不等于就此不相往来。 反正他们如今也是处于“偷情”的状态,接下来,也不过就是彻底转入地下,避开不相干之人的耳目罢了。 只是,他得想出一个能让戚云恒接受他这般安排的理由。 ——或许,他该考虑和戚云恒摊牌了。 欧阳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猛虎下山式:刚刚才发现,扬威伯这个封号已经给别人用过了。t_t 第171章 171、烈火干柴 八月十四, 戚云恒心不在焉地结束了早朝,之后也无心政务,干脆起驾去了夏宫。 眼见着太阳已经到了头顶, 午膳时间都快过去, 被派去等人的小太监才急匆匆地过来禀报, 说九千岁的仪仗已经进了京城,正往夏宫这边行进。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 夏宫的正门处终于传来喧嚣之声—— “恭迎九千岁回宫!” 听到宫门处的唱喝之声,戚云恒马上站起身来, 快步朝殿外走去。 戚云恒走出正殿大门的时候, 欧阳乘坐的马车也驶进了夏宫的宫门。 戚云恒立刻加快脚步,迎了过去,而欧阳也注意到他的身影,命人停下马车, 打开车门。 “重檐!”戚云恒走到半路就伸出了双手,似要等欧阳扑进他的怀里。 欧阳原本已经下了马车,正抬起右脚,准备与戚云恒汇合了, 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又把脚落了下来, 朝戚云恒甩过去一双白眼, 在马车边就此站定。 收到欧阳的白眼,戚云恒也意识到欧阳既不是女人更不是孩子,此刻又是众目睽睽, 自己的这一举动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当即笑了笑,放下手臂,快步来到欧阳面前。 “总算是回来了。”戚云恒仔细打量着自家皇夫,见他一如既往,连肤色都白皙如故,终于松了口气,伸手将欧阳的双手牵住,拉起。 “先让我进去洗个澡,我现在可是风尘仆仆。”欧阳任由戚云恒牵着手,却没让他靠得太近,“还有,你把自己洗干净了吗?” “重檐不如亲自检查一下?”戚云恒低声笑道。 “好呀!”欧阳欣然应允,迈开脚步,与戚云恒一起朝夏宫的正殿走去。 小别胜新婚。 携手进了后殿那处被命名为云水间的浴池,戚云恒和欧阳便如**一般燃烧起来。 欲[火]亦能净化一切。 两个月来的纷乱思绪很快就化为灰烬,被急骤的激流和轻缓的水流冲刷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污浊消去,身心顿时一片空灵,欧阳伏在戚云恒的胸膛上,懒洋洋地连哼都不想再哼一声,动也不想再动一下。 戚云恒亦是心满意足,一手揽着欧阳,另一只手在他的背脊处细细摩挲。 ——他的美人终于又回到他的身边了! 这一刻,戚云恒只觉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不,还是可以有所求的,那就是继续下去,再来一次! 戚云恒当即扬起嘴角,身子一翻,把欧阳重新压回身下。 欧阳这会儿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也没力气去恢复力气。 坐马车虽然不需要花费力气,但马车里的空间有限,即便只坐了他一个人也免不了束手束脚,再加上最近一直赶路——不赶路就没法及时回来,颠簸是免不了的,不舒服也是必然的,也就是今天上午这一段路还算平稳,却也把欧阳“平稳”得昏昏欲睡。 下了马车,又是一番辛苦劳累,再在温热的水里一泡,顿时将最后一点力气也消耗殆尽。 偏偏戚云恒竟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 但想了想性价比的问题,欧阳便放弃了抗拒,转而放松身体,任由戚云恒在他的身体内外肆意施为。 感受着里里外外那如同灼烧一般的火热,欧阳却有一些走神。 欢愉的时候,戚云恒一向寡言少语,只着重于身体力行。 但这种时候原本就不需要语言来画蛇添足。 男人那具被[欲]望控制的身体是不会说谎的,被理智控制的嘴巴却是相反。 只要感受到戚云恒掌心里的火热温度,像要把他揉进自己血肉一般的强势拥抱,还有侵入占据时的果决强硬,欧阳就会明白他对自己毫不作假的强烈需索。 相比戚云恒的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赵河却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动听的话语,从未有过半点付诸行动之举,以至于欧阳总是怀疑,赵河到底是想要拥有他,还是想要利用他。 ——呃,他干嘛要在这种时候想起赵河那个煞风景的家伙啊! 恍然回神,欧阳不免有些郁闷,随即迁怒一般地将这件事归咎到戚云恒的身上。 “我说,你是不是没吃饭啊,倒是卖点力气啊!” ——你多卖点力气,我也不至于还有余力去想七想八,想起别人。 欧阳仰起头,搂住戚云恒的脖子,色厉内荏地抱怨起来。 戚云恒却是被欧阳嚷得动作一滞,苦笑起来。 他还真就是没有吃饭。 早膳未吃多少,午膳干脆没吃。 欧阳此刻的体位正好把戚云恒的表情尽收眼底,话一说完就注意到他神情有异,不由眨了眨眼,诧异问道:“你不会真的没吃饭吧?” “……尚未食午膳。”戚云恒尴尬地答完,便为了掩饰这种尴尬而郁闷地加大了动作。 “我……我也……未食。”欧阳正欲出口的话顿时支离破碎,“赶紧的……速战速决……一起……吃饭……” “谨遵九千岁号令!”戚云恒立刻从谏如流,愈发卖力。 喂饱下半身,戚云恒和欧阳一边穿衣收拾,一边命人在云水间旁边的照花间里布置午膳。 照花间其实是一处可以拆卸屋顶的天井,里面的摆设以花草景观为主,还利用隔壁云水间的出入水管道布设了一座室内喷泉。 冬日里,天井上方会装上玻璃屋顶,利用光照来提高温度,使照花间变成一处暖房。 到了夏天,玻璃屋顶就会拆除,让这里的空气获得流通,并利用阴影、植物乃至喷泉达到降低温度的效果,使待在照花间里的人能够感觉到凉爽舒适。 现在是温差开始加大的夏末秋初,照花间里的玻璃屋顶尚未被安放回去,早晚的时候,此地已经因为过于寒凉而不适合使用,但午后这段时间的气温却是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吃着美食,享受着美景,观赏着美人,戚云恒自是心情舒畅,神采飞扬。 然而吃着吃着,对面的美人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可是膳食有问题?”戚云恒立刻问道。 “倒不是膳食……”欧阳皱了皱眉,“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一时半会儿偏又想不起来。” “重檐可是想起了禅宗和尚的事情?”戚云恒猜测道,“放心吧,我已派人下去调查,很快就可以拿出应对的方案——百姓们其实是很好安抚的,谁让他们吃饱喝足,谁就能让他们听话——正如你早年曾经和我说过的,一手萝卜,一手大棒,足矣。” “……我想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欧阳依旧蹙眉。 “不是这个?”戚云恒愣了一下,随即将语气变得更加平缓柔和,“重檐莫不是想问宫里的事情?” ——好像也不是。 欧阳如此想着,却没有立刻否定。 戚云恒却以为自己猜对了,赶忙说道:“重檐不必担心,只要这次诞下的皇子不少于两个,今后就再不会有选秀之事,重檐也不必……” “别承诺。”欧阳马上打断,“只有在没把握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大肆承诺。” “我……” “而且啊,生下两个和活下两个可不是一个概念。”欧阳继续道,“别以为早前生下的四个孩子全都活下来了,接下来将要降生的这些孩子就会一样好养活——话说回来了,这一批入宫的新人全都怀上了?” “有一个身体有恙,难以受孕。余下的六人倒是都已有孕在身。”戚云恒不无自得。 为了一劳永逸,戚云恒很是花了些精力,做了不少的安排,先是命太医院给那三名美人和四名才人调理身体,使其处于最易受孕的状态,然后又命伺候她们的嬷嬷查出这些人的月事周期,找出最易受孕的日子,在那几日里进行临幸。 好在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除了那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无法受孕的美人——明明选秀时也曾命太医给秀女们诊过脉,将那些患有不孕之症的秀女尽数遣返,结果还是出现了一个漏网之鱼,其余人等,均是顺利怀上了龙子,充分彰显了皇帝陛下的龙精虎猛。 “厉害啊!”欧阳也赞了一句,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戚云恒听出他的挤兑,干笑了两声,没敢真的受下这声赞叹。 “对了,皇后……”欧阳本想问一句皇后有没有怀上孩子,但话一出口便猛然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立刻握拳击掌,“糟了,我把那你女儿给忘了!” “什么女儿?”戚云恒被欧阳说得一愣。 “你……你可真是……” 欧阳扯了扯嘴角,郁闷地发现这家伙比他忘得还要彻底。 被欧阳忘记的自然是二皇女戚雨霖。 但欧阳说的“忘”倒不是把戚雨霖给忘在了道上,没有带回京城,而是进京之后,入宫之前,他因为要绕道回夏宫,而戚雨霖却是要回后宫,二人的车队便早早分开,让戚雨霖走南华门,直接去后宫休憩,自己则在宫外绕了个圈子,往夏宫对外的那处宫门行去。 欧阳原本还想着,抵达夏宫之后得派人去王皇后那边问一声,看戚雨霖和她的四个伴读有没有顺利回宫,结果一回来就碰上戚云恒,然后就把什么事都给忘了。 但欧阳与戚雨霖分开的时候,戚雨霖的队伍就已经可以看到南华门的大门了,身边有禁军护卫,前方有禁卫守卫,自是出不了什么问题。 欧阳想起戚雨霖的时候,戚雨霖早已沐浴更衣,领着四个伴读到王皇后的凤栖宫里报平安去了。 看到这个养女,王皇后却是有些心情复杂。 倒不是因为戚雨霖本人惹得王皇后怎么样,而是一看到戚雨霖,王皇后便知道夏宫的那位定然也已回宫,再一想那位不在宫里的两个月,顿时有些百感交集,悲愤交加。 夏宫主人不在的两个多月里,新入宫的三个美人和四个才人已经有六个怀上了身孕,而她这个中宫皇后却依旧是腹中空空,根本未曾得到皇帝陛下的临幸。 到了这时,皇帝陛下的意图已是再明显不过。 皇帝不想给她孩子。 或许皇帝陛下并不是厌恶她,也不是多么戒备王家——除了一个盛名在外的祖父王继,王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了。 皇帝只是“单纯”地不想生下嫡子,让继承人之争变得豁然开朗,再无余地。 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到最后,都是她这个皇后没有孩子。 虽然,没有孩子并不会影响她的皇后之位,但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只做皇后啊! 她可是比皇帝陛下小了十多岁呢,总不至于死在他的前面吧? 然而膝下无子,她得怎么做太后啊?! 到底该怎么办呢? 是该不择手段地亲自生一个,还是想法子从别人那里抢一个? 王皇后犹豫不决。 第172章 172、许我来生 皇夫九千岁的回归免不了会给后宫带来些许波澜。 虽然新入宫的七位新人都是王皇后和三位宫妃仔细挑选出来的, 但将这些人纳入后宫之后,她们才发现自己的眼光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精准毒辣,有好几个本以为是小白兔的小娘子, 入宫之后就成了大尾巴狼。 欧阳不在的这两个多月里, 后宫竟是热闹非凡, 时不时地就要闹出些事端,生出些纷争, 再不复往日那种和谐宁静。 得知欧阳归来,包括王皇后在内的一后三妃均是有些唏嘘, 然而唏嘘之余, 却也生出了看好戏的心思,很希望那些新人们再不开眼一些,直接与那位特立独行的九千岁碰撞起来,看她们的皇帝陛下到时又会如何抉择, 是偏重子嗣,还是偏重于自己的心头好。 遗憾的是,这样的希望并没有迅速成为现实。 这位九千岁一回到夏宫就一如既往地“缩”了起来,连第二日的中秋宫宴也没出席。 但也正因为他的缺席, 皇帝陛下在当晚也只是到宫宴上露了会儿脸,很快就转身离去, 不知所踪——这个不知所踪只是针对新人而言的, 旧人们全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去夏宫陪皇夫了! 事实也正如后妃们所猜测的,中秋佳节, 自是该夫妻团聚,戚云恒把皇帝的角色演完,便回到自家皇夫的身边,与他共享团圆之夜。 戚云恒并没把后宫的纷乱特意说给欧阳知道,欧阳也压根没去琢磨女人们的心思。 在他想来,后宫是后宫,夏宫是夏宫,井水不犯河水,不管那边添了多少新人,都与他这个皇夫没有半点关系。 欧阳之所以不出席中秋宫宴,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今后还是少在人前露面为好,另一方面却是确实太过疲惫,懒得出去应酬,更没兴趣去那种场合里当熊猫,让一群不属于自己的女人观赏。 在宫里彻彻底底地休息了一天两夜,欧阳终是出了宫门,到承恩侯府看了眼马上就要出嫁的欧菁,顺便自己准备的那份添妆给她送去,充实明日将要送往扬威伯府的嫁妆。 实在的东西早就交到欧菁手里了,这一次,欧阳给她送去的全是面子货—— 用金银铸造出来的金山银山,一对半人高的红珊瑚盆景,一对羊脂玉镂花梅瓶,一盒珍珠,一盒宝石。 金山银山当然只是取个寓意,虽然铸造成真山的模样,而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体积却不算大,正好可以摆在妆奁盒子上,用来向人显摆,实际价值不算很高,却比价值更大的珠宝玉石更能夺人眼球。 余下的那三套东西,也是不求最好,只求吓人。 就实际成本来说,最贵的其实是那对梅瓶,但往一块堆一放,素淡的梅瓶就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个,还不如那一盒子如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珍珠更能让人眼前一亮。 虽然此时早就过了“添妆”的正日子,但承恩侯府还是“感恩戴德”地接下这些厚礼,并想方设法地塞进了原本已经收拾整齐的嫁妆担子。 虽然承恩侯府里有不少人想在欧菁的嫁妆上做手脚,掺些水分进去,但随着宫里后妃们的不断赏赐,不少官宦人家的跟风随礼,承恩侯府的诸人便发现即便他们一个铜板都不出,欧菁也足以凑出一百二十八抬的奢华嫁妆。 最麻烦的家具早已经准备好了——发现妻子靠不住,欧阡就把儿女的婚嫁之事接管过去,做起了准备,只是一直隐而不宣;土地房产也早由欧阳提供,用不着欧家人费心肉痛;剩下的那些撑脸面的金银珠宝、古董摆件……也已经通过添妆凑得七七八八,同样不需要欧家人费心。 而这些东西,都是欧家人不能挪用也不敢挪用的。 到了这会儿,承恩侯夫人赵氏干脆也不再费心——以承恩侯府的现状,再怎么费心也拿不出等价的财物,只从公中拨出一笔和之前出嫁的几个孙女一样的嫁资,也没再费力为欧菁采买什么,直接将这笔钱作为压箱钱交给了欧菁。 明日便要送妆,这些东西自然都已装入妆奁,欧阳的突然加塞让负责妆奁的人很是头疼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把一些首饰合并到一个箱子,空出位置安放欧阳带来的这四套八样。 欧阳没在承恩侯府待太久。 几句话的工夫,欧阳就已经看出来了,欧菁现在根本顾不上他这个叔父,满心想的都是嫁人之事和所嫁之人。 欧阳当然也不会不知趣地耽搁欧菁的遐思,很是自觉地准备打道回宫。 赵氏和欧阡倒是想要留他,欧阳却没兴趣被他们挽留。 无奈之下,欧阡只能抓紧时间把次子欧葵叫出来,在欧阳面前露了个脸,让欧阳知道欧家总算有孩子得了出息,去年过了举人试,马上就要参加即将举行的进士大考,请欧阳在合适的时候出些力气,使这孩子的仕途能够顺当一些。 欧阳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便起身离开。 第二日是承恩侯府送妆的日子,欧阳给欧菁准备的金山银山被摆在皇帝陛下御赐的金玉如意之后,却比那对巧夺天工的如意更加吸人眼球,在“晒妆”的时候引发了一连串的话题。 此后不久,京中更是生出了送金山银山给女儿做陪嫁的风气,有钱的人家自是要陪送实心大块的纯金纯银,不那么有钱的也要打造一个空心薄皮甚至是镀金镀银的出来撑脸面。 但这样的事就和欧阳没什么关系了。 欧菁出嫁的当天,欧阳作为娘家人,既未去承恩侯府送嫁,也没到扬威伯府去参加喜宴。 戚云恒倒是过去给欧菁撑了个场子,掐算好时间,在一对新人拜过天地之后,赶到扬威伯府里露了个脸,喝了杯喜酒。 皇帝陛下的出现让不少人家后悔不迭,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沈茂那样的眼光,把这位能让皇帝陛下爱屋及乌的承恩侯府小姐娶回家——即便不适合嫁给家中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也可以给不必负担家族重任的次子、小儿子娶为臂助啊!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会如此作想的人家也不会想到,即便他们肯娶,人家欧小姐也不会肯嫁。 戚云恒的身份非比寻常,自是不好在扬威伯府久留,喝过喜酒便起驾回宫,准备“顺路”去夏宫里坐上一坐。 然而到了夏宫,戚云恒却发现他家皇夫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这会儿正独坐在照花间的天井中央,还在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壶酒和一个酒杯。 酒杯里的酒水是满的,而欧阳却是呆坐在椅子上,盯着斟满酒的酒杯发呆。 戚云恒记得很清楚,他家皇夫是不喜饮酒的,即便是宫宴之类的正式场合,也只会在唇边处泯上几下,从不真正使其入腹;平日里,更是滴酒不沾,使得他这个整日与欧阳同吃同住的皇帝也很少沾染酒水,只将茶水和果汁作为日常饮品。 “舍不得菁儿出嫁?”戚云恒走到欧阳身边,试探着问道。 “倒也不至于。”欧阳早就注意到戚云恒的到来,只是懒得起身做恭迎之态,听到他发问才开口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戚云恒在欧阳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追问。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欧阳又将目光转回到面前那只斟满酒的酒杯。 外出两个月,而且还是在欧菁婚礼之前,欧阳本以为这个侄女肯定会对他甚是挂念,然而亲自到承恩侯府一看,却发现人家根本就已经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满心想着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欧阳不由想起了姐姐当年准备入赵河王府做侧妃的那段时间,所有人的心思——包括姐姐欧槿,也都是用在了赵河这个靖王的身上,不约而同地把他忘到了一边,平日里谈论的亦是靖王如何如何,靖王府如何如何,就好像姐姐一旦嫁出去,就再也不是他的姐姐,不是欧家的小姐。 当时的他只有郁闷和恼火,现如今,倒是想开了许多。 之所以会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说法,并不只是嫁女儿的人家存着把女儿嫁出去就再也不管的心思,很多时候,嫁出去的女儿也如流水般一去不回,只见归处,忘了来处。 但这不是一种对或错的心态,而是一种不得不去接受的现实。 毕竟,在如今这个年月里,父母只是一个起点,夫家才是后半辈子。 只是想开归想开,作为那个把“女儿”舍出去的一方,欧阳还是免不了郁闷和恼火。 那可是他花费巨资培养出来的姑娘! 到头来,却要带着他的钱财另投他人,让别的男人坐享其成,人财两收! 若是把背景和称呼全都换上一换,把姑娘变成手下,把女婿变成同行,他非得把这家伙连同她想投奔的男人一起弄死不可! 有那么多钱,又有那么可靠的靠山,嫁人干嘛,自己过日子不好吗?! 欧阳越想越郁闷,越想越恼火,下意识地端起酒杯,放到唇边,准备一饮而尽。 然而一闻到酒水的辛辣,欧阳便猛然惊醒。 ——他又在庸人自扰什么啊? ——那可不是他的女儿,更不是他的手下,即便是确实损失了一点钱财,也不至于让他心痛得忘却了醉酒的可怕。 欧阳叹了口气,只将酒杯在唇瓣上蹭了蹭,然后便又将其放回了原位。 见他这副模样,戚云恒倒是笑了起来。 “你要是真这么舍不得,倒不如派人去把菁儿抢回来。”戚云恒取笑道,“或者,我再送你一个女儿——雨霖还是雨露,你自己选。” “哪一个都不要!”欧阳摇了摇头,“从今往后,我是再也不养什么女儿了,养来养去,最后还不是要养到别人家里!” “那倒也是。”戚云恒笑着拉住欧阳,“儿女都是别人家的,你我才是要在一个家里过一辈子的。” 戚云恒这样一说,欧阳立刻像被触动了某根心弦,脱口问道:“你我……真的能过一辈子吗?” “为何不能?”戚云恒被问得一愣,疑惑地看了欧阳一眼,“只要你不离,我不弃,自是两厢厮守,永不分离。” ——说得真是容易啊! 欧阳笑了笑,眉眼弯弯地把头一歪,“这辈子不够,把下辈子也许给我吧!” “好呀!”戚云恒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 “下辈子,你可不能再做皇帝。” “好!” “下辈子,你也不能再有什么后宫,生什么孩子。” “可以!” “当然,我也不会。”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不会的。” “就算你会,我也不会给你机会。” “重檐——” “我说真的……唔……不是和你……说笑……唔唔……” 第173章 173、出人意料 一晌贪欢。 第二天恰是休沐, 戚云恒睁开眼后也没有立刻起床,伸手把还在酣睡的欧阳拉进怀里,这样那样地揉搓起来。 清晨正是阳气最足的时候, 揉着揉着, 便免不了擦枪走火, 烈火干柴。 两个人一直闹腾到日上三竿才终是从床榻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 正准备出去享用已经快要变成午膳的早膳,庞忠却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 向夫妻二人禀告了一件事情——明玥宫的齐美人派了宫女过来, 向九千岁进献家乡土产,并询问可否在明日过来拜见。 “哪来的齐美人?”欧阳这会儿还不怎么清醒,下意识地把齐美人当成了人名,话已出口才意识到美人应该是后宫女人的封号。 庞忠被欧阳这随口一问问得难以作答, 只能故作迟疑地向一旁的皇帝陛下看了过去。 戚云恒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很不爽了,欧阳这么一问,立刻接言道:“重檐不必理会!那女人的脑子一向不太灵光,估计又是生出了什么连七八糟的主意, 这才有了如此荒唐之举!” 不经过他这个皇帝的允许就想私下拜见他家皇夫? 莫不是连男女有别都不记得了,还是原本就想红杏出墙, 勾引他家皇夫? 戚云恒越想越恼火, 脸色也愈发难看。 庞忠一看皇帝陛下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动了真火,赶忙躬身应道:“奴婢这就去拒了那些土产,将人遣回!” 欧阳这会儿也从大梦方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欧阳同样不爽。 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是不把自己当女人,或者是不把他当男人? 无论哪一种缘由,都让人超级不爽的好不好?! 欧阳心里不爽,语气自然也不会好,听到庞忠如此一说,立刻点头道:“嗯,让她滚吧!” 庞忠拿到了明确的处置方案,正欲就此退下,戚云恒却又把他叫住,意图明显地强调了一句,“听懂你家主子的吩咐了吗?让她‘滚’——” ——不懂也得懂啊! 庞忠忍住嘴角的抽搐,重新应喏一声,见皇帝陛下没了继续补充强调的意思,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庞忠一走,欧阳立刻向戚云恒问道:“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跟你说了,脑子不灵光!”戚云恒懊恼地答道,“这次选了七个秀女入宫,其余六个都已有了身孕,就她没有怀上孩子——仅此一点,你就可以知道她蠢到了什么地步!要知道,秀女入宫的时候,太医院可是给她们一个一个诊过脉的,但凡有不易受孕者被发现,当场就要遣送出宫的!” “不会是诊脉的时候作弊了吧?”欧阳眨了眨眼。 戚云恒没有回答,直接给了他一个“怎么可能”的眼神杀。 “也就是说,她是入宫之后才有了不孕不育的毛病?”欧阳原本也就是确认一下,见戚云恒如此确信,便继续推测起来,“这样的毛病,不会是她自己故意弄出来的吧?” 也不是没有可能。 前朝的严贵妃就不想给兴和帝生孩子,故意弄出了难以受孕的假象,只是没想到被嫪皇后弄假成真,在给皇帝下绝育药的同时,顺手把她也给收拾了,而且做得更狠更绝。 严贵妃假死改嫁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无法生育了,愤怒之下,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表哥纳妾生子,被别的女人分享。 听到欧阳的质疑,戚云恒叹了口气,依旧没有作声。 欧阳立刻明白过来。 戚云恒可不像兴和帝那般闭目塞听。 这女人还活着,而且还留在宫里,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真相。 显然,她是遭了别人的毒手。 欧阳很是同情地看了戚云恒一眼,“我不在的这两个月,宫里应该很是热闹吧?” “重檐就不要笑话朕了。”戚云恒郁闷地瞪了欧阳一眼。 “不想让我笑话你,那就别再作壁上观,自以为是在看戏。”欧阳哼了一声,“说实话,我是不希望你再搞什么选秀的,自然也希望这一批次的孩子都能顺顺当当地生下来,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所以,你也别嫌我多管闲事——提醒你一点,若是有人能让别的女人怀不上孩子,那她肯定也能让怀上孩子的女人生不出孩子;即便是生了下来,那孩子也有可能活不长,长不大!和这样的家伙一比,把女儿当儿子养的女人只能称之为天真,虐待自己孩子的行为也不过就是懦弱!” “……重檐放心,朕心里明白。”戚云恒眯起双眼,漠然答道。 皇帝与皇夫难得地讨论起后宫阴私时候,庞忠已经按照皇帝陛下的吩咐,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齐美人派来的宫女“滚”回了明玥宫,并叮嘱明玥宫里的管事嬷嬷,好好“教一教”新入宫的美人,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做“宫里的规矩”。 当天下午,皇帝身边的紫桐姑姑又带着陛下口谕来到明玥宫,把齐美人当众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又罚她抄写宫规,一百遍。 此事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后宫。 齐美人自是羞愤交加,其他的后妃宫眷却是笑呵呵地看起了热闹,一个个坐等事态升级。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遭了羞辱,又被皇帝训斥的齐美人竟是没有愚蠢到家,不仅没有诉苦喊冤,反而主动给自己个儿禁了足,老老实实地缩在明玥宫的偏殿里,就此安分守己,没了异动。 皇夫九千岁那边也没有不依不饶,把齐美人的宫人“滚”回明玥宫之后,就再也没了后续,使得想要看好戏的一众后妃宫眷大失所望。 可就在后宫诸人均以为不会再有热闹可瞧的时候,后宫的另一端却冒出了真正的乱子。 大皇女戚雨露把有孕在身的罗美人推进了湖里! 事发的时候,又是休沐。 戚云恒正悠哉悠哉地在夏宫和欧阳玩双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宫人是不是搞错了人。 在戚云恒的印象里,戚雨露乃是他现有的四个孩子中性情最好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相比另外三个,她是最正常,最像个孩子的。 一如她的生母,吕妃。 “确定是雨露,不是雨澈或者雨霖?”戚云恒确认一般地追问道。 “启禀陛下,正是。”魏公公垂下眼睑,心里也是万马奔腾。 他们这些太监刚设下赌局,赌哪一个新人会和皇夫九千岁正面碰撞,又会落得何种下场,大皇女戚雨露就横插一脚,闹出这么一桩事情,让他这个坐庄的庄家为难到了极点——是该算作庄家全赢,把赌资全盘接收,还是该视为赌局不成立,将赌资尽数返还回去,重新开局? 不等戚云恒进一步追问,欧阳便插言问道:“为什么?” “啊?”魏公公一愣。 “我问大皇女为什么会这么做!”欧阳没好气地撩了下眼皮,“她总不会是吃错了药,或者单纯地觉得:啊,今天天气很好,咱们推个人下水吧!” ——自然不会! 戚云恒和魏公公乃至在屋子里陪侍的其他宫人俱是满头黑线。 但腹诽之后,魏公公便灵光一闪,明白了欧阳的意思,立刻躬身答道:“启禀九千岁,过来禀事的宫人只说罗美人被殿下推进了湖里,而吕妃娘娘也在现场,余下的前因后果却是不曾提及。” “那就去问,去查!”戚云恒沉声说道。 “喏!”魏公公马上领命而去。 很快,魏公公就把前因后果调查得清清楚楚,禀报给皇帝陛下和皇夫知晓。 今日休沐,皇子皇女们也不曾上课。 大皇女戚雨露便陪着吕妃一起去了御花园,在湖边找了个可以观赏景致的亭子,准备在那里享用午膳。 在此期间,戚雨露突发奇想,想要让吕妃尝一尝她在乾坤殿里吃过的一种稀罕点心,便亲自跑了趟御膳房,想要借用自己的身份便利,逼迫御厨制作这种不在吕妃份额之内的美食。 就在戚雨露离开的时候,罗美人也来到御花园里赏景,同样相中了吕妃所在的亭子。 因自己有孕在身,自家祖父的官位也远高于吕妃父亲那芝麻大点的虚职,罗美人就生出了仗势欺人的念头,逼迫比自己品级高的吕妃为她让出亭子。 戚雨露从御膳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罗美人在亭子里装肚子痛,吕妃一脸愤恨,却也终是选择了退让,命人收拾东西,准备从亭子里离开。 戚雨露如今是月月都要参加大朝会,和兄长们一起听政议事的,无论胆识还是心气全都不同于往昔。 看到母妃被一个品级远不如她的新人欺负,戚雨露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就把罗美人从亭子里揪了出来。 戚雨露年纪虽小,力气有限,但罗美人正在扮柔弱,自是不好太过挣扎,只能一边哭痛,一边唤人帮忙。 罗美人身边的宫人赶忙上前救人,但戚雨露也不是孤家寡人,身边也是跟着宫人的,而且她身边的宫人都是皇帝陛下亲自挑选安排,除了伺候戚雨露的起居,更要保卫她的安全,武力值自不是普通宫人所能相比。 罗美人身边的宫人一动,戚雨露身边的宫人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她们不好对怀孕的罗美人出手,却不会对罗美人身边的宫人手下留情,身形一闪就把人给拦截下来,踹到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戚雨露也下了狠手,用力一推,把罗美人给推进了湖里。 第174章 174、新人旧人 听魏公公讲完, 欧阳便转头向戚云恒说道:“这女儿绝对是你亲生的!” 戚云恒明白欧阳的意思。樂文小說| 欧阳可是从“小”就和戚云恒认识,对他早年的那些黑历史再清楚不过。 虽然大皇子戚雨澈的傲慢狂妄惹恼了很多朝臣,可实际上, 戚云恒在戚雨澈这个年纪的时候, 他所做过的荒唐之举比戚雨澈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这个角度来说, 戚雨澈其实是四个孩子里最像戚云恒的一个。 而戚雨露今日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把源自戚云恒的那部分糟糕性格显露了出来, 也并不比戚雨澈以前干出的事情更加出格,只是被她推进湖里的那人乃是一位怀孕的宫眷, 使得她多了欺压庶母、手足相残的罪名。 戚云恒对戚雨露这个女儿虽然算不上喜欢, 却也同样没什么反感,至少比两个儿子的印象要好。 听魏公公禀明缘由,又被欧阳这么一调侃,戚云恒便从难以置信的泥潭中脱离出来, 恢复了平常之心。 将此事重新想了一想,戚云恒很快就抬头向魏公公问道:“雨露现在如何了?” 一听皇帝陛下这个问法,魏公公就知道大皇女这一次肯定能够逃过一劫,当即答道:“殿下已经被皇后娘娘接到了凤栖宫, 想必用不了多久,皇后娘娘就会将此事禀奏给陛下, 请陛下定夺。” 涉及到有孕的宫眷, 尚未诞生的皇嗣,即便是王皇后这个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也不好独断专行,只按自己的考量断案, 必是要在事情查明之后,上报给皇帝陛下,请皇帝这个一家之主、一国之君进行判决。 “那就先看看皇后会如何决断吧!”戚云恒话音未落,便又对魏公公补充了一句,“派人去吕妃那里瞧一眼,让她别做傻事。” 戚云恒虽不怎么插手子女的教养问题,但他的耳目遍及后宫,很清楚诸妃与其儿女的相处方式,也知晓吕妃对她这个女儿的感情,说是相依为命都不为过。若是他不曾追加这么一句,早早让吕妃放心,这个实心眼的傻女人没准会为了保住女儿而做出什么事情。 身为后宫直接监管者的魏公公比戚云恒更清楚吕妃的行事做派,自然也明白皇帝陛下为何会如此吩咐,无外乎就是暗示吕妃:朕的女儿,朕自己会保,用不着你去多事! 魏公公当即应喏一声,躬身退下。 戚云恒转头看向欧阳,“重檐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此事?” “你确定你要问我?”欧阳挑眉反问。 欧阳的原则一向都是先撩者贱,要他评断此事,那真是想都不用去想。 戚云恒扯了扯嘴角,“算了,不问我也知道。” 半个时辰之后,王皇后派来的女官便出现在戚云恒的面前,将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重新禀奏了一遍,然后点出皇后派她过来的真正意图:请皇帝陛下对此事做出圣裁。 虽然这名女官在描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已经尽其可能地详实公正,但不经意间使用的词汇和语气却也足以表达出皇后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行为无状但情有可原,明显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这名女官已经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戚云恒开口道:“大皇女现在在凤栖宫?” “回陛下,正是。”女官垂眸答道。 戚云恒略一沉思,向魏公公吩咐道:“派人去各宫传旨,命所有妃嫔前往凤栖宫,朕要当众处理此事,以儆效尤。” “喏!”魏公公躬身领命。 戚云恒却又补充道:“把雨澈、雨溟、雨霖三个人也叫去。” “喏!” 魏公公下去传旨,戚云恒挥手把王皇后派来的女官也给打发出去,然后转头向欧阳问道:“重檐可要与我一起过去?” “去呗!”欧阳点头应下。 但戚云恒却不会立刻起驾前往凤栖宫,总要等到宫眷们全都到齐了,他才好在万众瞩目之下粉墨登场。 顺便,戚云恒还要利用这段时间安排一些事情。 看到他所安排的这些事情,欧阳也就知道他要怎么处理今天这桩事情了。 戚云恒带着欧阳和一众随扈抵达凤栖宫的时候,宫眷们均已到齐,四个孩子也来了三个,只差大皇子戚雨澈。 戚云恒在主位上落座,戚雨澈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而且满脸的不情不愿,显然正忙于别的事情,对于父皇将他叫到凤栖宫的事情很是不悦, 戚云恒已经懒得再与这个儿子动怒,瞥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会。 高妃也不好在这种场合下管教儿子,只能无奈地瞪了戚雨澈一眼。 事实上,自打戚雨澈搬出德安宫,开始参加大朝会,有了听政议事的资格,高妃就对这个儿子失去了约束的能力。 好在戚雨澈倒也不像大家以为的那般无用,误打误撞地,倒是让不少人刮目相看。 不知不觉,高妃竟也开始接受儿子的说辞—— “即便父皇不喜欢我,那也不可能喜欢老二——爹爹对儿子哪有不打不骂不管教的?他又不是雨露和雨霖那种娇滴滴的小娘子!要我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那是根本就没把他成儿子!” 戚雨澈说得荒唐且又粗鄙,但高妃冷静下来一观察,却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 皇帝陛下虽对大皇子戚雨澈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对二皇子戚雨溟却也从来不曾另眼相待,不过就是中规中矩,不冷不热。只是皇帝陛下对大皇子的态度总是在疾风骤雨和晴天霹雳这类极端天气中来回转换,对待二皇子的时候却是无风亦无雨,这才让人生出了陛下善待二皇子的错觉。 注意到这一点,高妃干脆撒了手,让戚雨澈自己随便折腾,反正把皇位折腾到手是他自己享福;折腾没了,他也怨不得别人。 高妃观察儿子的时候,一旁的陈妃也同样在想自己的儿子。 自打皇帝陛下把四个孩子领入朝堂,立二皇子为太子的呼声便没有早前那么高了。 陈妃虽然无法直观地看到自己儿子在朝堂上的表现,但听过二皇子身边宫人的汇报,接到来自陈家的隐晦提醒,以及更加直观醒目的宫人们对两位皇子的态度,陈妃也能知道,大皇子的表现没有大家预想的那么糟,而二皇子的表现也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好。 仔细一打听,陈妃便郁闷地发现,造成这种结果的罪魁祸首竟不是大皇子戚雨澈,而是被皇帝陛下推出来做陪读的两位皇女——大皇女戚雨露聪明伶俐,二皇女戚雨霖敏锐沉稳,全比两个哥哥更让人点头称道。 这让朝臣们不禁觉得,皇帝陛下的血脉还是很棒的,不好的只是高妃和陈妃。 正因如此,三年孝期一过,选秀的呼声才会如此之高——朝臣们是真把此次选秀当成国家大事来推动的! 每每想到这一点,陈妃对一直以附庸者姿态与她结盟的吕妃都会控制不住地生出几分不满,对那些选秀入宫的年轻女人更是厌恶到了极致。 同一时间,新人们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了皇夫欧阳的身上。 早在入宫之前,她们就从各种渠道听说了皇夫的美貌,今日一见,才知道外界的传言其实还不够详实。 更让她们惊诧的是,皇夫明明与皇帝陛下年纪相仿的,但看起来却和皇后一般年轻。 因皇后和三妃相貌寻常而生出的那点自信顿时灰飞烟灭,一众新人不由得低眉垂眸,各有所思。 欧阳也在落座之后打量了一下后宫里的这些新晋佳丽,然后,心里便只下剩一个念头。 ——王皇后和三妃也太实在了一点! 新入宫的这些女人不是姿容俏丽,就是温婉可人,往外面一站,绝不会给皇帝陛下丢脸。 然而被这些女人一衬,如今的一后三妃可就黯然失色,愈发地没了亮点。 如果戚云恒不是喜好男色,对女人并无兴趣,就她们几个的这种实在选法,根本就是自掘坟墓,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转念一想,欧阳便又觉得,这种实在又何尝不是一种聪明。 三妃跟在戚云恒身边的时间其实并不比欧阳短,即便不是朝夕相处,也能从戚云恒的行事做派中对他有所了解,对其喜好、忌讳,更是比欧阳还要清楚。 说到底,她们都不是靠宠爱过日子的女人,更清楚她们追随的这位皇帝陛下根本不会给任何女人宠爱,对那些自以为可以靠美貌、靠孩子谋求皇帝宠爱的新人,自然也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她们如何失败。 这时候,坐在上首位的戚云恒终是开了口,“怎么少了一个?” 王皇后等人被戚云恒问得一愣,不等她们想明白戚云恒到底什么意思,跟随戚云恒多年,对他十分了解的女官青桐便接言道:“启禀陛下,罗美人不在殿中。” ——你根本就是不知道少了谁吧! 被青桐一提醒,欧阳也明白过来,不由得撩了下眼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戚云恒虽然没记住这些新人的面孔,倒是把她们的名字记得很清,一听青桐的提醒就想起罗美人便是与吕妃起了冲突,被戚雨露推下水的那个。 戚云恒立刻把脸一沉,转头向魏公公问道:“朕不是说了,要所有妃嫔都要凤栖宫来——难道这个罗美人不是朕的妃嫔?” “启禀陛下,罗美人有孕在身,又刚刚落水,许是需要休养,无法起身。”王皇后抢先答道。 王皇后一点都不想为罗美人说话,但身为皇后,装宽宏、装大度乃是日常必须,再怎么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去做。 “派人把她抬过来。”戚云恒冷冷说道。 “喏!” 魏公公当即转过身来,安排人手去明玥宫接人。 一听皇帝陛下的这道命令,在场的后妃和一众宫人等便知晓了皇帝陛下的态度以及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今日,罗美人恐怕是别想得好了! 但凡皇帝陛下对她还有那么一点怜惜,也不会用如此强硬的态度要求她这个伤势不明的“受害人”出来抛头露面。 原本满脸沮丧的大皇女戚雨露也立刻挺直了身板,有了底气。 第175章 175、以儆效尤 小半个时辰之后, 罗美人真的被抬到了凤栖宫的正殿。 此时已是早秋,湖里的温度可是一点都不宜人。罗美人又刚刚怀上身孕,正是最不稳当、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从湖里被捞出来的时候, 人虽然还算清醒, 肚腹里却有了流产的迹象,太医用尽手段才把孩子保了下来。 魏公公派来的小太监去明玥宫传旨的时候, 罗美人以为自己是受害人,又处于胎像不稳的状态, 自是要以保胎为重, 于是便留在了明玥宫,没有过去。 没曾想,不过一会儿工夫,更多的太监宫女就来到了明玥宫, 硬是用板子将她抬了出去。 罗美人顿时懵了,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等到了凤栖宫,看到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有他身边的皇后和另一个与他距离更近而且比正殿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好看的年轻男子, 再一感受正殿里的古怪气氛,罗美人便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 这架势,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为她做主的! 接下来的发展, 完完全全地印证了罗美人的猜测。 皇帝陛下甚至都没问一句今天发生了什么,一旁的魏公公就站了出来,直接给罗美人扣上了以下犯上, 不敬上妃的罪名,并叱责她品行不端,不堪为皇子母。 不等罗美人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为自己辩驳几句,四个健壮的宫妇就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脚,捏住她的嘴巴,将一碗红花汤灌进了她的喉咙。 很快,那个连冰冷湖水都没能夺走的孩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她的身体。 到了这时,罗美人已经顾不上想东想西了,腹部的剧痛让她只想抱住肚子,满地打滚,大声哀嚎。 然而两侧的宫妇却不会纵容她殿前失仪,早在灌下红花汤之后,就按住了她的身体,堵住了她的嘴巴,使她想叫却叫不出声,再怎么疼痛也无法翻滚身体。 周围的宫眷全都吓呆了。 王皇后倒还好些,虽然惊骇于皇帝陛下的狠绝,但在前朝的皇宫里,更骇人的事情也不是不曾发生过,她所生长的王家也并非什么清静之地。 而三妃,尤其是吕妃,那真真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看到灌药的那一幕,吕妃的脸色就已经白了,等到罗美人的罗裙被染成猩红,吕妃更是只能靠着身后宫女的扶持才没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其余几个新入宫的美人、才人更是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生出了物伤其类的悲凉情绪,即便只是受惊而未被吓到,也因为触景生情而一个接一个地落了眼泪。 四个皇子皇女却是神态各异。 大皇子戚雨澈满脸莫名,似是至今仍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发生。 二皇女戚雨霖面无表情,毫不顾忌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无动于衷。 大皇女戚雨露亦是惊喜多过惊吓,握着拳头,咬着嘴唇,明显是恨不得亲自上前,踹罗美人的肚子一脚。 唯有二皇子戚雨溟和宫眷一样脸色发白,被吓得不轻。 戚云恒把几个孩子的表现尽收眼底,心里亦是免不了腹诽。 长子戚雨澈和次子戚雨溟就像是白天黑夜,阴阳两极。戚雨澈会被沈真人用法术变出的云龙吓得尿了裤子,却对真实的血腥毫无所觉。戚雨溟却是相反,对神鬼之事泰然自若,却被一丁点人血吓得快要晕厥过去。 相比之下,两个女儿…… 唔,雨露就不必提了。 戚云恒直接把大女儿戚雨露略了过去。 论聪明才智,戚雨露可能是四个孩子里最出色的那个,不仅有过目不忘之能,更有长袖善舞之力——在学习正常课业的时候,成绩几近完美;想要笼络某个人的时候,亦是很容易就能与其打成一片。 只是,这丫头的政治嗅觉却是近乎于无的,对朝堂上的事情总是后知后觉,慢他人一步甚至数步,在完成那些与政治相关的不正常课业时,成绩也变得惨不忍睹。 用他家皇夫的话来形容,这丫头就是个标准的后院动物。 与后院动物相对应的词汇就是政治动物,其中代表,正是他这个皇帝陛下。 至于次女戚雨霖…… 事到如今,戚云恒也开始遗憾,这女儿怎么就是个女儿,而且还是从孙氏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若戚雨霖还是戚雨浠,那戚云恒的膝下就有了三个皇子,而且是长、贤、能三角俱全,恰好铸成三足鼎立之势,哪还用搞什么选秀,生什么新皇子。 可惜…… 戚云恒在心里叹了口气,很快就收起思绪,命魏公公给出了今日之事的最后处置。 “罗氏恃子而骄,以下犯上,触犯宫规,即日起,夺其美人封号,押入秋芜庭!” 旨意一下,罗美人便被拖了出去。 戚云恒目光一转,在余下的两个美人和四个才人身上逐一扫过,然后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朕很清楚,罗氏今日之举,并非个例。若不是大皇女护母心切,将事情闹大,类似之事,恐怕还会继续发生,愈演愈烈。” 说到这里,戚云恒停顿了一下,再次看了一遍这些新人的脸上表情。 “尔等许是会觉得委屈,甚至是为罗氏委屈。然而,尔等入宫之前,高、陈、吕三妃与皇后相处和睦,宫中亦是太平无事,既无风波,更无事端。但在尔等入宫之后,后宫却是纷争不断,再无安宁祥和之时,连朕一向乖巧的女儿都变得心狠手辣起来——尔等以为,朕会如何作想?没错,朕并不以为皇后与三妃奸诈,朕只以为尔等卑劣不堪,难以救药!”戚云恒的声音愈发冷冽,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念在尔等有孕在身,过去的事,朕既往不咎,只是从今往后,若再有类似的事情上演,罗氏便是尔等的前车之鉴!尔等好自为之!” 说完,戚云恒挥了挥手,命宫人将余下的六个新人“送”回各自居住的宫舍。 两个美人和四个才人胆战心惊地走了,凤栖宫的正殿里只剩下一后三妃和她们抚养的子女。 这时候,戚云恒再次把脸一沉,点了戚雨露的名字。 “戚雨露!” “儿臣在!” 戚雨露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正殿中央,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顺从姿态。 罪魁祸首已经得了报应,戚雨露觉得,就算父皇把她贬为庶人,她也心甘情愿地认了! 但戚云恒只是冷冷说道:“明日上午,你就不要去乾坤殿里听课了,先到宗庙里清醒清醒脑子,在里面待足两个时辰!” “儿臣遵命!”戚雨露愣了一下就赶忙俯首领命。 只是待两个时辰,连个“跪”字都没提,这样的惩罚实在称得上是不痛不痒! ——这一次,父皇真的是偏心到家了! 戚雨露心下暗喜,一旁的吕妃也松了口气,连之前受到的惊吓都因此舒缓了许多。 戚云恒却没再理会戚雨露,话音一转,对另外三个孩子说道:“你们三个若是愿意去,大可以陪她一起过去;若是不愿,照常到乾坤殿里听课便是——退下吧!” 戚雨露赶忙站起身来,戚雨霖率也离开座位,跟着她一起行了告别礼。 戚雨澈和戚雨溟却是迟疑了一下才躬身退出。 但他们两个的迟疑倒不是对去不去宗庙陪戚雨露的事有所犹豫,而是发现自己的母妃没有起身,一时间便想确认这个“退下”是单指他们几个还是包括他们的母妃。 但高、陈、吕三妃全都没有动,显然是觉得皇帝陛下还有未尽之言,需要避开这几个孩子,说给她们这些为人母的大人。 果然,四个孩子一离开,戚云恒便语气一转,把王皇后和三妃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连个刚入宫的小丫头都辖制不住,还得要女儿为你出头争回脸面,你这个当母妃的就不觉得丢人?!” “朕把选秀的权力交给你们,你们就给朕选出这么些个歪瓜裂枣?你们自己说说,这一次入宫的新人,除了容貌尚佳,还有什么能担得起一个‘佳’字?一个个全都是满身心眼,满腹算计!有她们在宫中,你们就不怕自己的儿女也被她们算没了性命?!” “尤其是你,皇后!朕交给你的凤印,莫不是被你束之高阁,当成了摆设?明知道这些新人已经将宫里的规矩踩于脚下,你这个皇后难道就没想过约束管教?今日,她们敢去欺凌三妃,明日,难道她们还会不敢欺压你这个皇后?!” “一个个就想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用脑子想想,这世上的事端岂是你们想化解就能化解得了的?!” 戚云恒字字诛心,却又不乏维护,王皇后和三妃虽有满腹委屈,但也真被戚云恒骂出了几分羞愧。 当然,腹诽也免不了的。 ——嫌咱们选人选的不好,你当初干嘛不自己亲自去选啊? ——这会儿放马后炮,有用吗? 只是腹诽归腹诽,皇帝陛下极为难得地对她们表达出了维护之心,甚至还为此舍弃了一个子嗣,即便有再多的不满,再多的委屈,也得乖乖领情,任皇帝陛下教训。 王皇后和三妃交换了一个眼神,干脆齐刷刷地站起身来,跪在了戚云恒的面前,向他低头请罪。 “人都处置过,事情也了结了,你们才虚情假意地负荆请罪,做给谁看啊?有意思吗?”不等戚云恒有所表示,一旁的欧阳便不耐烦地开口,“别装得好像不知道陛下不会怪罪你们一样!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若是哪一个再玩这种虚头巴脑的无聊把戏,就别怪我舍下脸皮,当一回佞倖,让你们弄假成真,切实获罪!” 第176章 176、身不由己 被欧阳如此一说, 王皇后和三妃也只能讪讪地站了起来。? 戚云恒轻咳一声,帮她们打了个圆场,只是语气明显偏向于他家皇夫。 “她们也不过就是做个姿态, 守住上下尊卑的那些规矩, 连朕都不会当真, 重檐又何必斤斤计较。” 欧阳撇了撇嘴,却没有就此住口。 “既然当了娘, 那就好好守住自己个儿的孩子,别反过来让当孩子的去守着你!他们没那个义务!” 欧阳说得很不客气, 用词也着实有些伤人。 吕妃立刻红了眼眶, 低了头,王皇后和高、陈二妃也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欧阳这股无名火从何而来。 戚云恒却是知道些欧家往事的,明白欧阳这是触景生情, 有感而发,当即握住欧阳的右手,轻轻捏了捏,示意他莫要再动肝火, 然后转头对王皇后和三妃说道:“皇夫说的不错。今日之事,尔等应该谨记在心, 莫要以为朕处置了罗氏, 便可以万事大吉,再无半点后顾之忧。今日是雨露把罗氏推下了水,若是反过来, 雨露——或者是雨澈、雨溟乃至雨霖被罗氏或者其他什么人推下了水,甚至是就此丧命,那么,即便朕处置了那人,又能换回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陛下,您这话,未免偏心偏到没边了吧? 王皇后听得满头黑线,强忍着才没有开口反驳。 在王皇后看来,今日之事虽不必过度责罚大皇女戚雨露,但该打的板子还是要打,顶多就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无论如何,错了就是错了,再怎么情有可原,也应该有错必究。 若是不能让戚雨露明白自己今日之举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他日便免不了要重蹈覆辙,甚至是明知有错仍然一意孤行,给其他皇嗣乃至整个后宫树立起极为恶劣的榜样。 王皇后虽也觉得皇帝陛下处置罗氏之举很是解恨,为包括她这个皇后在内的旧人撑了腰,让她们在今后行事时有了底气,却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要将罗氏腹中的胎儿也一起处置,夺走了她为人母的权力。 那可是他的亲骨肉,甚至很可能会是一个比大皇女更具价值的皇子! 难道在皇帝陛下的心里,未出生的孩子便算不得孩子,连一个妃嫔生的皇女都不如? 事实上,戚云恒虽不是这般想的,却也8九不离十。 戚云恒虽然对自己迟早要将这个国家交托给某一个儿子去坐享其成的事很是不爽,但对几个孩子的母亲——高、陈、吕三妃,戚云恒却不存在什么芥蒂,也很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们尽享优容。 毕竟,她们也算是与他患难与共过的,当年进入戚云恒的后院时,全都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做嫁妆,做好了与他同生共死的觉悟,之后又在关键时刻为他诞下子女,让他能够稳住人心,全力向上,更不曾拖他后腿,让他为后宅之事多费心神。 而如今的这些个新人又为他付出过什么呢? 只因为有个在朝为官的长辈,只因为能生孩子,就想和高、陈、吕三妃平起平坐? 还是先去生死关上走一遭再回来做梦吧! 不同于王皇后,高、陈、吕三妃却是心有戚戚焉,对皇帝陛下的话很是认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琢磨起要如何避免皇帝陛下担忧的那种状况。 但戚云恒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些新人会暗算自己现有的四个儿女。 尚无皇子傍身,害死现有的这些孩子,对她们又有什么好处,倒是可能为他人做了嫁衣。 相比之下,戚云恒更担心她们互相暗算。 毕竟,在很多人想来,他之所以会再纳新人,再生皇子,就是因为对现有的两个皇子不满意。 如此遐想下去,同期入宫的女子便成了彼此间最大的劲敌。 戚云恒没让王皇后和三妃瞎琢磨,直接命王皇后将后宫里空闲的宫舍整理一下,将这些聚居在明玥宫和毓秀宫的美人、才人全部分开,为其单独安排住处。 反正孕妇之间原本就有着王不见王的惯例,如此安排也是顺理成章。只是需要分隔开来的不只是住处,平日里的活动范围也要尽可能地不出现交集,照顾她们的宫女嬷嬷更是得精挑细选。 大人们在正殿里商量事情的时候,被大人撵出去的孩子们也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 一出正殿,大皇女戚雨露就把两个哥哥和妹妹全都叫住,请他们去自己的长乐宫里聚一聚,吃些点心,顺便说说话,聊聊天。 大皇子戚雨澈本不想去,但戚雨露豁出脸皮,抓住他的手臂不放,硬是将他拖到了自己居住的长乐宫里。 到了长乐宫,戚雨露把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领到二楼最东边的一间大屋子里,命人摆上瓜果点心,然后就将自己身边的宫人和其他三人带过来的宫人全都撵了出去。 等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兄妹四个,戚雨露便开口道:“你们放心,我这里绝不会隔墙有耳,大可以放心说话。” 这间屋子没有隔壁,三面墙都是开了窗的,而且因为是二楼,窗户全部悬空,外面根本站不了人,只要把门口那一段路清空,只要屋子里面的人不大声吵架,外面的人便无法听到里面说了些什么。 但戚雨澈却讥讽道:“君子无事不可对人言!” 对这个整日与二弟戚雨溟为伍的妹妹,戚雨澈是一点好感都没有,总觉得她太呱噪,还不如闷葫芦似的戚雨霖招人疼。 戚雨露也从不在皇帝陛下的视线范围之外和戚雨澈兄友妹恭,听到戚雨澈嘲讽,立刻翻了个白眼,反讽道:“真是抱歉,我只是个小女子,这辈子都变不成皇兄这样的君子呢!” 戚雨澈被戚雨露噎得无言以对,只能愤愤地哼了一声,以示不爽。 见戚雨澈不再作声,戚雨露也没再与他斗嘴,话题一转,直接挑明了自己把兄妹三人请到这里的真实目的—— 结盟。 经过今日之事,戚雨露猛然惊觉,他们兄妹四个已经有了共同的敌人——新入宫的宫眷和即将降生的皇嗣。如果他们还像以往那样你挤兑我,我挤兑你,明争暗斗,免不了会被他人坐收渔翁之利,倒不如暂停内耗,携起手来,一致对外。 反正他们的父皇春秋鼎盛,正值壮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可能把自己身下的位置让给他们,即便是立太子,也得是几年后甚至十几年后的事情。如此一来,他们也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开始你争我夺,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争斗上。 当然,这一段话,戚雨露说得还是很隐晦的。 然而戚雨露话一说完,戚雨澈就马上摇头,“有什么好合作的,难道你还想逼宫不成?” “你胡说什么啊?!”戚雨露可不敢认下这个猜测,赶忙瞪起眼睛,“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 “那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可合作的?”戚雨澈反问。 “互相帮助,互通有无,携手打压那些新入宫的[贱]人……” “那是母妃们该做的事情,与我们没有关系,也不应该有关系。”戚雨露话未说完,戚雨溟便略显无奈地打断道,“还有,皇兄这一次并没有说错,我们之间真没有什么可以合作的,事实上……也不能有。” “为什么?”戚雨露一脸莫名。 “在解释这个为什么之前,你能不能先给我解释解释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啊?!”戚雨澈瞪起眼睛,“我正……正忙着,就被叫了回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竟是看父皇处置一个女人!这叫什么事啊!” “你正在干什么?”戚雨露敏锐地注意到戚雨澈的未尽之言,马上追问起来。 戚雨澈自是不肯说的,然而戚雨露却是不依不饶,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 一旁的戚雨溟嘴角微抽,一边默默数着他们两个跑题的次数,一边将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二皇女戚雨霖。 这个妹妹…… 幸好这是个妹妹。 时至今日,戚雨溟也不觉得戚雨澈是对手,倒是这个年纪最小的妹妹,却是越来越让他心惊胆战。 单论聪明才智,戚雨露或许更胜一筹。 但一起接触朝政三年,戚雨溟早已发现,几乎有着过目不忘之能的戚雨露在政务上却是一点都不灵光,而看起来极为木讷的戚雨霖却是相反。 明明比他和皇兄小了好几岁,在朝堂上的表现却比他们两个还要沉稳老道。 更重要的是,戚雨霖有着他们三个年长兄妹都不具备的圣眷。 虽然生母被打入冷宫,但戚雨霖反倒因此得到了父皇的怜惜,又与父皇宠信的皇夫九千岁扯上了渊源。 这一次,九千岁出京,竟然还把戚雨霖带在了身边,使得她早早就能离开京城,与外面人事有所接触。 据米桑那小子吹嘘,在外面的时候,戚雨霖一直代表皇夫乃至皇室与地方官员们交际,被官员们前呼后拥,阿谀奉承。 仅这一点,就让戚雨溟和戚雨澈两个又羡又嫉。 好在…… 这是个妹妹。 戚雨澈终是被戚雨□□问出了早前在做的事情,却是偷偷跑去了甘泉宫,赏玩正在建造中的坤舆图模型。 在这个年月,任何形态的地图都是不传之秘。 但戚雨澈乃是皇子,偷偷进入禁地观看坤舆图的行为即便暴露出去,也就是会让他挨些责罚,距离性命之忧却是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戚雨露不免失望,对戚雨澈赞不绝口的坤舆图模型也是兴趣缺缺。 而其他三人对结盟的事也是兴趣缺缺,连二皇女戚雨霖都忍不住劝了戚雨露一句,“皇姐若是不想逼宫,那结盟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不是什么好事。” “瞧瞧,小霖都懂的道理,你这个当姐姐的却是一点都不明白!”戚雨澈立刻跟风地嘲讽起来。 “不结就不结,谁稀罕啊!”戚雨露气急败坏。 戚雨澈没留下看她的脸色,嘲笑了两声就起身离开。 戚雨霖也言尽于此,见戚雨澈离开,便也跟着告辞。 戚雨溟倒是没走,一脸无奈地留了下来,把不能结盟的理由掰开揉碎地给戚雨露仔细解释了一遍—— 说白了,也就是一句话:父皇不喜。 皇帝最讨厌大臣们抱团与他对抗,换成孩子,也是一样的不喜。 如果他们四个真的结盟联手,那么,再发生类似今日之事的时候,被处置的就不是与他们发生冲突的那人,而是他们自己了。 “你真以为是我和皇兄在争吗?”戚雨溟苦笑道,“仔细想想,除了在完成课业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免不了要一较高低,我和皇兄可还有过别的冲突,可曾争抢过什么?” “那是谁在争?母妃们?”戚雨霖依旧不懂。 戚雨溟摇了摇头,没再回答,只是笑容愈发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7章 177、新科进士 戚云恒把欧阳送回夏宫的时候, 宫中的金刀卫便把四位皇子皇女在长乐宫里聚会,很快又不欢而散的事禀告了上来。 首发哦亲 金刀卫的眼线虽然听不到四位殿下在屋子里说了什么,但戚雨露为了她所以为的“稳妥”, 把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 使得外面的金刀卫只要找好角度就能看到这四位殿下的表情和表现, 甚至还能根据他们的唇形变动读出他们说了什么。 但戚云恒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笑了笑便不再理会。 这便是孩子小的好处了, 就算长了什么心眼,也闹腾不出多大的事情。 所谓的忌惮, 起码也要十年以后才会生根发芽。 大皇女和罗美人之间的事情, 戚云恒自是不会允其外泄,而宫外的注意力这会儿正集中在刚刚结束的进士大考上,倒也关注不到宫里。 这一次的进士大考之所以引人关注,不仅因为这是华国建立之后的第二次国考, 无论规模还是内容都比第一次的时候正规而且正式,选出的“人才”也必将得到皇帝陛下的重用;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一次的考生里包括了两名较为特殊的外戚,一位是王皇后的堂弟——王倪, 一位是欧皇夫的堂侄——欧葵。 这二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貌美, 学识也不落人后, 在本次的进士大考中榜上有名。唯一有所不同的是,王堂弟的名次更好,在大考中挤进了前三, 是状元郎的有力竞争者,而欧堂侄却是堪堪上榜,属于那种得从后往前找的吊车尾名次。 最终的排名要在殿试之后方能决定,而宫外议论的,便是王堂弟能否独占鳌头,而欧堂侄又否能借得“夏”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更有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开出赌局,赌的却是这二人能否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眼,将年老色衰的皇夫九千岁取而代之;若能,又是哪一位先拨头筹,得陛下临幸。 听闻此事的时候,戚云恒很是无语了一阵。 他家皇夫与他一样正值壮年,在他每日全心全意的辛勤滋润之下,根本就是明艳更胜往昔,怎么就“年老色衰”了呢? 但戚云恒再怎么不爽,也不可能为这种事辟谣,在心里腹诽了几句,郁闷了须臾,便将此事搁置起来,只让金刀卫继续关注与此事相关的流言蜚语,以免有人借机生事,给他抹黑,或是惹得他家皇夫不快。 殿试很快结束,但王倪和欧葵的成绩却与好事之徒们的预期出现了些许差距。 王堂弟未能占得鳌头,只得了探花郎的名衔,而欧堂侄却是吊在了二甲进士的尾巴上,成绩一点都不亮眼,不过就是摆脱了让人尴尬的同进士之名。 这样的结果让很多考生心生感慨,觉得皇帝陛下未免太过公正。 但戚云恒这个皇帝却很清楚,他其实是插了手,将这二人的成绩全都“微调”过了的。 按照本次主考官纪鸿的意见,王堂弟的那篇锦绣文章是完全可以被点为状元的。 然而戚云恒亲自看过这篇文章之后,只觉得花团锦簇之下,空洞乏味至极,与其祖父王绩实在是一脉相承,让他生不出半点重用此人的兴趣——若是将这篇文章拿去给他家皇夫鉴赏,估计只会得个“擦屁股都嫌墨多”的评价。 看在纪鸿的面子上,戚云恒终是没把此人一撸到底,只将名次向下压了压,将状元换成了另一个更加言之有物也更加务实的考生。 至于欧葵,却是比王倪还要不如,而且是不如得多得多。 只是纪鸿揣摩圣意,也不想得罪皇夫,便将欧葵的考卷挑拣出来,请皇帝陛下圣裁。 戚云恒倒是有心给欧堂侄一个好名次,然而戚云恒很清楚,他家皇夫从未有过想要抬举欧家的念头,对欧菁之外的欧家人很是不喜,若是知道欧家人沾了自己的光,得了便宜,非得跟他撂脸子不可。 略一犹豫,戚云恒便把欧葵塞进了二甲的末尾——反正那几个人的文章全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上亦可下,被挤到三甲之列,也算不得是受了委屈。 殿试的成绩一出,倒也皆大欢喜。 王家人虽对王倪有着更高期待,但他们都是考场上的老油条,对科举中的那些潜规则再清楚不过。王倪的年纪太小,很可能会被考官们刻意压制,点为状元的可能性原本就不是很高,如今得了探花,倒也实至名归,名副其实,并未超出王家人的心理预期。 至于欧家,更是原本就没对欧葵生出过太高期待,如今这个名次已经是意外之喜,自然也更加不会觉得失望。 皇宫里的一后一夫,却是对家中小辈的好成绩全都反应冷谈,连个祝贺的口信都不曾派人递送。 王皇后对父母之外的王家人本就没什么亲情,对王倪这个小叔父的外室子更是反感到了极致。得知夏宫里的九千岁未曾向承恩侯府赐下贺礼,王皇后便有样学样,连张纸片都没给王家送去。 欧家人习惯了欧阳的冷淡冷漠,更拿他无可奈何,倒也没对此事生出多少在意。 王家人,尤其是王皇后的祖母王夫人,却是暗暗又给王皇后记上了一笔。 跨马游街的当晚,王夫人把王倪叫到面前,告诉他,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一直有着“好男色”的传闻。 王夫人并未告诉王倪要如何应对一个好男色的皇帝,只让他记住此事,做到“心里有数”。 能在三年的时间里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王倪自然不会是个呆笨的,听到王夫人如此一说,立刻便领悟到了她的未尽之言。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即便王倪早就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地出人头地,把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通通踩在脚下,一时间也很难接受自己将要雌伏于另一个男人的身下。 王倪很是纠结了一番,只是没过多久便又郁闷起来。 因为王倪发现,他的纠结根本就是多余的。 跨马游街之类的庆祝结束之后,他们这些新鲜出炉的进士便被送进了翰林院的国士监,接受为期三个月的任前培训。 在此期间,他们全都住在国士监里,吃住统一,每日两点一线,上课,下课,除了授课的先生,照顾他们日常起居的杂役,再见不到旁人,更别说皇帝了。 更让王倪郁闷的是,在国士监里,无论他还是状元、榜眼,其待遇都与同科的其他进士并无差别,授课的先生也不曾对他们三个高看一眼,一时间,倒让他们生出了“考得好名次又有什么意义”的愤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至少对寒门子弟来说,光是皇帝陛下赐予他们的赏金就是一笔不菲之资,足够一个农家改换门楣,从泥腿子变成地主老财。 除钱财外,皇帝陛下还会恩封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父母,使其获得减税、免役、见官不拜之类的特权。 但这样的奖赏对世家子弟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更不可能使其生出半点感激。 若是能把这份荣耀送与自己的生母,王倪这样的庶子或许还会怦然心动、 可惜,国法不容。 嫡庶有别,上下尊卑。 即便是皇宫里的娘娘,只要不曾登上后位,也别想让自己的孩子唤自己一声母亲。 王倪要是敢上书请愿,将荣耀转赠于生母,他的嫡母就能去衙门外面击鼓鸣冤,告他一个不孝违逆之罪,使他丢官弃职,被王家除名。 转眼,秋去冬来。 在国士监里培训了两个月的新科进士也开始了最后一个月的实习,被分配到六部下属的各个衙门里当差做事。 说是实习,其实就是打杂,做苦力。 这会儿已是年前的最后一月,正是各个衙门在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节。大事没有多少,琐事却是一堆接着一堆。把这些新科进士分派下去,虽有一些大材小用之嫌,却也给了他们接触上官,熟悉官场的机会,分派给他们的事情也是繁琐却不复杂,更不重要,让他们免去了做不好便要担责问罪的担忧。 这个时候,新科进士们的背景人脉也跟着显现出来。出身好,有后台的,自是被分去了好处不必多说的实权衙门,而出身贫寒,在朝堂上举目无亲的,就只能到又苦又累的清水衙门做事了。 事实上,在很多新科进士还在想着实习期间应该如何如何的时候,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正式委派用起了力气,而这一次实习时的衙门分配,就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他们今后的官路走向。 实习开始之前,戚云恒特意询问了欧阳,看他是想让欧葵留京还是去地方上任职。 欧阳想都没想就反问了戚云恒一句,“他这个年纪,又是这么个身份,若是去地方上做事,你放心?” 不放心。 戚云恒马上就想出了答案。 这个不放心并不是担心欧葵会遭遇什么,而是担心他会让地方上的百姓乃至其他官吏遭遇什么。 戚云恒当即大笔一挥,把欧葵和王倪全都划入到了留京名单之内。 只是几日后,戚云恒就郁闷地发现,不知道是手下人揣摩上意揣摩过了头,还是某些负责安排实习的官员别有用心,欧葵和王倪竟是全被送进了乾坤殿,出现在了戚云恒的眼前。 年末,忙碌的不只是六部衙门,宫里也一样有很多文书案卷需要审核归档,更要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好各方面的人事准备,甚至还得把年后的一些事情也都规划清楚。 早两年,这些事情都是由侍从室的女官和太监们负责的,但朝臣们一直担心这些人会利用职务之便,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即便现在没那个胆量,将来也保不准就一样不会有,于是便一直想方设法地想要插手干预。 然而皇帝陛下确实需要帮手,六部上官们也不可能放下身段——确切地说,是放下西瓜捡芝麻,去做这些琐碎繁杂的辛苦活,于是就想出了掺沙子的主意,从六部里选拔出身清白的年轻官员,加入侍从室,与女官和太监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避免一家独大,在皇帝身边左右了他的心思。 这一次,不知怎么一个缘由,侍从室竟也被列入了可供实习的衙门名单,而欧葵、王倪以及另外一名新科进士就成了人人得羡的幸运儿,被送到侍从室,做起了天子近臣。 第178章 178、无妄之灾 戚云恒很是郁闷,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赶紧把事情禀报给欧阳,以免欧阳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 对他生出不应有的误会。乐 文小说 。 欧阳这会儿却没心情关注这些无足轻重的琐事, 听到戚云恒小心翼翼地提起, 也只是“哦”了一声就没再理会。 戚云恒松了口气,也开始觉得此事不足挂齿, 却不知欧阳这会儿正在担心别的事情,根本没心情吃什么飞醋。 欧阳正在担心苏素。 按计划, 苏素这会儿都应该回到京城了, 然而她不仅没有回来,更与朝廷那边失去了联络,只用信鸦送了张自己潦草的纸条回来,说他们一行人遭遇到了意外, 让他不必担心。 遭遇了意外,还让他不必担心? 欧阳实在不明白苏素这是怎么一种逻辑,偏偏他又无法出去寻找——不是脱不开身,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 只能一边等消息,一边生闷气。 欧阳的首要怀疑对象当然是赵河。 但欧阳归京之后, 赵河并未与他断了联系, 隔三差五就往他的府邸里送东送西,送这送那,今天一首情诗, 明日一块美玉,摆明了是把欧阳那句“别让我知道你喜欢我”当成了耳旁风。 即便欧阳从不回应,赵河也不曾放弃休止,让欧阳烦不胜烦。 从这个角度推测,赵河会对苏素下手的可能性极低——没有必要,而且苏素身边还有丑牛和诸多打手保护,除非赵河再次与禅宗联手,不然的话,即便他想做点什么,也不可能获得成功。 但若不是赵河,欧阳就更加想不出可供怀疑的对象了。 这天晚上,欧阳本已入睡,忽地感觉到自己的胳膊正在被人拍动,立刻睁开眼,将神识放了出去。 神识一扫,庄管家肥胖的身躯便出现在欧阳的脑海之中。 欧阳随即放松下来,身子一翻,越过还在酣睡中的戚云恒,朝床榻外面看去。 站在床榻边上唤醒欧阳的正是庄管家,欧阳先看了眼熟睡不醒的戚云恒,直接将声音送入庄管家的耳朵。 “大半夜的,进宫干嘛?” “苏素回来了。” “她没事?” “她没事,但别的人有事。” “……什么人?” “行走西北的商队。” “明天上午再来和我说!” 欧阳翻了个白眼,把庄管家撵了出去。 第二天,庄管家重新走正常渠道来了夏宫,并把苏素也给带了过来,让她亲自和欧阳说明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欧阳便得知,苏素之所以与朝廷那边断了联系,也不肯与他联络,竟是为了保护自家商队。 苏素这一次远行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给欧阳出京当借口。陪着欧阳离开京城,他们这一行人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大半。只是装样子也要装个彻底,欧阳返京之后,苏素等人还是继续西行,一直走到了西北边城,这才停下脚步,准备就此折返,回京复命。 至于东北那边,自会有另一波人马过去勘察调研。 可就在苏素一行人离开西北边城,准备快马加鞭,赶在年前抵达京城的时候,半路上,苏素却发现半空中出现了自家商队放出的信号弹,而且还是紧急求救的那种。 此处乃是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地方,哪来的援军和帮手,会在这种地方放出信号弹,根本就是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一看到信号弹,苏素就知道情况紧急,赶忙率领禁军和打手们过去救援。 紧赶慢赶,苏素总算是救下了几个活人,并把追杀他们的匪徒杀的杀,抓的抓,清剿一空。 商队的人是见过苏素的,脱离险境之后,马上就把前因后果告知于她,让她赶紧从此地离开,以免停留过久,反倒是等来了对方的援兵。 苏素这才知道,追杀自家商队的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匪徒,而是西北边城的正规军,被其毁掉的也不只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个商队,还有自家在西北的商队驻地。 早在前朝的时候,苏素就已经在西北地区做起了买卖,而这样的买卖,即便只是玻璃、香水、珠宝、裘皮之类的奢侈品,并不涉及到粮食、铁器之类的重要物资,也是不好暴露于人前的。商队的驻地也不在边城之内,而是在边城附近的山林里开辟了一处庄园,给商队作为囤货中转之地。 这一次过来,因为队伍里有欧阳留给她的一百禁军,还有皇帝派出来的工部官员,苏素就没和商队那边联系,把正事办完就直接折返,没曾想竟是错过了如此巨变。 “你若是去了,搞不好会把自己也给搭进去。”欧阳劝慰了一句,接着便直言问道,“西北的商队怎么招惹到驻军了?他们这是往北边卖什么了?” 说是商队,其实质还是走私,若是卖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过去,或是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人或物回来,被正规军盯上也是在所难免,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罪有应得,活该倒霉。 正因为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听苏素说完,欧阳虽然意外,却也算不上恼火。 “哪来的什么招惹,根本就是无妄之灾!”苏素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苏素的愤怒让欧阳很是不解,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苏素没再废话,一语点出重点,“这事,是秦国公的儿子干的!” “秦国公?”欧阳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声音也冷冽了几分,“他怎么知道西北的商队是属于我的?” “他不知道。”苏素咬着嘴唇,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他根本不是针对你,他所祸害的商队也不只是我们一家!” 在边境处做生意的商人就没几个是彻底清白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小辫子、小尾巴,一旦被抓住,抄家灭族都算不得意外。 为了保平安,商人们大多会向边防驻军献上冰敬炭敬,请他们宽宏大量一些,莫要无缘无故找自己麻烦。 此事也算是一种潜规则。 只要商人们不捎带铁器这种要命的玩意,不让人知道他们向北人泄露了这边的军情机密,驻军也不会刻意为难他们,诸如偷税漏税之类的“小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曾发现了。 然而这一次,秦国公宋时的次子宋巩却是以此为契机,将这些走私商人一网打尽。 宋时离开西北之后,其子宋巩在西北军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处处受人掣肘不说,原本拥有的权力和本应分得的好处也全都被人瓜分。 一气之下,宋巩便决定离开西北,回京另谋出路。 但就这么一走了之的话,宋巩又不甘心,于是就生出了在临走之前大捞一笔的念头,而那些常年在边境两边做生意的商人就成了他的下手目标。 哪些商人给他送过贿赂,哪些人就是一只可供宰杀的肥羊。 苏素把自家商队救下来的时候,宋巩已经率人屠掉了好多商家,从驻地到商队,只要是他能找到的,几乎是一个不漏,不仅将这些商家的财物洗劫一空,更将这些商家的一家老小和伙计下人全部屠戮殆尽,鸡犬不留。 这些事当然不是苏素刚把人救下来的时候就能知道的。 自家商队被宋巩的手下追杀时,只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了他们的来历,知道他们是正规军而非什么劫匪。 而苏素这边也活捉了几名驻军,虽然他们这些人都是奉命行事,知晓的不多,却也足够苏素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真相。 到了这会儿,苏素也顾不得什么保密不保密,直接带着禁军去了自家商队的驻地,结果却发现自己来晚了不只一步,那里早已经被火烧成了废墟,不仅看不到一个活人,连尸骨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 悲恸和愤慨交织在一起,苏素便气急败坏地返回了边城,想要讨一个公道。 然而回到边城之后,宋巩根本没有露面,原本与他不是一个派系的驻军将领却对他百般维护,一口咬定追杀商队的就是游窜于边境的匪徒,根本不是正规军,还要求苏素把抓到的“匪徒”交给他们审问。 一气之下,苏素便撂下话来,“你不给我公道?行,我回京城找陛下讨公道去!” 苏素有欧阳做靠山,自打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就没受过大的委屈,平日里虽也难免遇到一些打秋风的,但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用金钱和权力威逼利诱一番,也就差不多解决了,只让苏素愈发觉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现如今,她家老大已经成了皇帝的皇夫,而戚云恒这个皇帝看起来也不糊涂,就其当政之后做下的诸多事情来看,显然是个有心让百姓过好日子的可信明君。 正因如此,即便是怒火中烧,苏素也没想过要利用自家那种非人的手段去报仇雪恨,只想回归京城,把此事禀告给皇帝,让他查清真相,主持公道。 苏素身边有禁军,有工部的官员,折返边城的时候未曾隐匿行迹,撂下狠话的时候,也并未避开他人耳目。 于是乎,不等苏素再一次离开边城,她在驻军将领面前撂下的狠话便传扬开来。 当晚,就有好几个在此次屠杀中逃过一劫的商人遗孤找到了苏素,想要与她一同上京,向皇帝陛下陈诉冤情。 苏素自是将这些人全部收留下来,并在第二日就带着他们离开边城,赶往京城。 听到这里,欧阳便明白过来,挑眉问道:“这之后,他们是不是又派了军队去追杀你们,想要杀人灭口,让你们回不了京城?” “没错!”苏素咬牙说道,“我们离开边城的当晚,就遭遇了数千士兵的围剿,明显是想要把我和工部官员乃至一百禁军全部灭口!幸好丑牛早有准备,在我们休息的地方布下了警戒的法阵,之后又施放了沙尘术,使我们早早就发觉了周遭的异动,在法术的掩护下逃出生天!” 第179章 179、非法正义 双拳难敌四手。 苏素的队伍里只有一百禁军, 再怎么能征善战,也无法在以一敌数十的条件下以少胜多。 若是换成寻常之人,恐怕早在出城后的当晚, 就已经在边城驻军的围剿下命丧黄泉。 而苏素带出去的欧府打手只会保护她一个人的安全, 即便破釜沉舟地动用了欧府的秘密武器, 也无法保全所有人的性命——不是做不到,而是动用了之后就得杀人灭口。 好在, 苏素本身虽没什么非人的能耐,跟在她身边的丑牛却是和欧阳一样开了挂的, 而且手段比欧阳更多, 早前受形态所限,很多手段都使不出来,如今有了身体,一身本领也终于得以发挥。 这一次, 苏素一行全靠丑牛的暗中保护才得以活命。 从包围圈里逃脱之后,苏素一行再不敢暴露行迹,不仅避开了官道,更不敢入住驿站, 即便已经离开了西北地界,也依旧是小心翼翼地昼夜兼程, 以最快速度逃回了京城。 苏素在夏宫里和欧阳说明经过的时候, 与她一同抵达京城的禁军和工部官员肯定也已经将这一次的遭遇禀告给各自上官。 想必用不了多久,此时便会传入戚云恒的耳中。 听到此事之后,戚云恒这位皇帝陛下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欧阳想了想, 觉得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反应。 士农工商。 如今这个年月里,商人虽不是贱籍,但在一众朝廷官员的心里,却是个顶个的[贱]人,不事生产,唯利是图。 这样的人,全都死光才是江山社稷之福。 而边城的商人更是没一个可以称得上清白的,光是“走私”这一项罪名就足以让他们抄家灭族,死无全尸。 若是边城驻军不曾围剿苏素一行,大可以给这些死掉的商人扣上“私通敌国”的罪名——就事实来说,这还真不是冤枉,让自己的行为变得正义凛然。即便还有先斩后奏之嫌,也可以用“事有轻重缓急”,“将在外,君命有所难受”之类的理由搪塞。到最后,也就是挨一顿训斥,会不会降职罚俸都是两说。 即便是宋巩等人头脑发热,率兵围剿禁军和朝廷命官,也因为丑牛的插手和无人伤亡而出现了转机——只要将此事归咎于情报出错就可以了。苏素一行之所以能毫发无损地平安逃离,正是因为他们发现目标有错,及时纠正错误,取消了围剿的命令嘛! 另一方面,即便是戚云恒有意整顿边防,也不会以此事作为契机。 参与了此事的驻军可是有数千人之多,被宋巩拖下水的将官也不知几何,甚至于,此事很可能就不是宋巩首开先河,而是边境那边不能向外宣扬的惯例—— 边境油水太少,一众将领贵而难富,怎么办呢? 找只肥羊宰杀呗! 至于肥羊是什么,那还用说吗?当然就是那些来往于边境的走私商人喽! 以如今这个年月的善恶标准,杀几个黑心商人,边境的将官们恐怕连一点心理负担都不会有! 此事若真如欧阳猜想的一般,戚云恒便更加不好追究,至少不能马上追究。 不然的话,整个西北驻军都得大换血,而这样做的后果,绝不会是戚云恒乐于见到且能够接受的。 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猜测,苏素悲愤不已的时候,欧阳却是面无表情,平静依旧。 但欧阳也不可能让苏素忘记此事,就此罢休。 一来,说不出口;二来,却是欧阳自己都不会甘心。 想了想,欧阳决定还是先征求一下苏素的意见。 毕竟,那些商队虽然在名义上归他所有,但管理者一直都是苏素。如今出了意外,他这个挂名的撒手掌柜也不好越过苏素这个直接当事人,替她做出决定。 听到欧阳的询问,苏素却是为之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当然是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报仇雪恨啊!” 听苏素这么一说,欧阳也是一阵无语,有心问苏素一句:你以为“法”是什么?却也知道,在苏素的心里,律法便是正义。 但这样的看法,欧阳却是不会认同的。 在欧阳的认知里,律法,其实是一种秩序;所谓守法,其实就是守序。 也正因如此,法律能够给予的正义,只能是秩序范畴下的正义,若是两者发生冲突,某个人或者某些人想要获取的正义会破坏既有的秩序,那么,律法便会翻脸无情,反过来打压甚至消灭那些妄图颠覆既有秩序的贪婪之徒。 在这样的争斗中,若是律法获胜,便是所谓的法不容情;若是正义获胜,那便是伟大的革命。 当然,这里便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 正义是什么? 在欧阳看来,答案只有一个。 什么都不是。 正义是无法定义的,无论狭义还是广义。 因为在定义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水火不容的对峙——甲的正义会损害乙的利益,在此国被视为正义之事到了彼国就成了骇人听闻之举。 不过,这个问题原本就缺乏追根究底的意义。 律法也好,正义也罢,归根到底,不过就是力量的体现。 谁的力量大,让旁人无法违抗,质疑,谁就可以制定律法,贯彻他所认可的正义。 而苏素现在面临的问题,便是她竟然试图用律法的力量去为一群不守法的家伙谋求正义! 听到苏素如此正义凛然地说出悖论一般的要求,欧阳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若是司法女神真的存在,肯定会摘掉眼罩,一边放声痛哭,一边说出那句经典台词。 ——臣妾做不到啊! 欧阳心中纠结,自然也就没有立刻给苏素回应。 见欧阳半天没有说话,苏素不由狐疑起来,皱了皱眉便追问道:“怎么,你有意见?” “意见大了。”欧阳话音未落便抢先摆了摆手,示意苏素听他把话说完,“你若是想要报仇雪恨,这很容易,把仇人找出来,千刀万剐还是灭他满门,我全都帮你实现。但你若是想把宋巩等人绳之以法——抱歉,华国的皇帝不姓欧,刑部衙门也不是你我开的店铺。” “你——”苏素立刻瞪起眼睛,仿佛不相信欧阳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欧阳却不想与她争辩,直接做了个打断的手势,继续道:“我会把这件事转告给你家夫人,但他会怎样处置,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了——反正,十有8九是不会如你所愿。” “我……” “你还是先回去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若是得不到,又想怎么办吧!” 说完,欧阳就挥挥手,让庄管家把苏素送走。 苏素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庄管家却转过身来,回到欧阳面前,试探着问道:“主子,这事……您真的不打算追究?” “你觉得可能吗?”欧阳回了庄管家一双白眼,“杀了我的人,吞了我的东西,还想逍遥自在地活在这个世上?做梦去吧!” “我就说嘛!”庄管家立刻松了口气,“还以为您今天吃错了药,转了性子呢!果然,咱家主子就算变了性,都不会变了性子!” ——你一天不挤兑我就闹心是不是? 欧阳没好气地瞪了庄管家一眼,“你要是闲得没事干,就去查一查谁泄露了西北商团的所在地!那边的迷踪法阵可是我亲自布置的,庄子里也不是没有可供逃脱的密道,若是没有内鬼引领,怎么可能会被人洗劫一空,鸡犬不留!” 他在西北的家当可不只是一个做走私生意的商团,还有好几个从鬼域跟出来的手下也在那边隐居修炼,顺便把自己从异界得来的收获化为成果。 商团那边虽然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类,但商团的团长却是知道另一批非人存在的,若是遇到他们难以解决的危机,肯定会过去示警甚至求援。然而另一边的手下却没收到这样的求助,甚至都不知道另一边的商团出了变故。 如此想来,便只能得出一个结果—— 宋巩的袭击突然而且迅速,商团中人既没得到预警,也没在事发之后找到机会逃离。 显然,西北商团里出了内鬼,而且还是被一个商团团长极为信任的家伙。 这件事,比西北商团被人灭了更让欧阳恼火。 “主子放心,我已经在查了。”庄管家也想到了这一点,“您耐心等消息就是。” “查到之后,也不必再向我禀报,直接灭其满门就是。”欧阳冷冷说道。 如果只是寻常的暴起杀人,自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命偿一命就是。 但这种通过出卖他人为自己牟利的家伙,其家人可担不起无辜之名—— 上到父母,下到妻儿,这些家人的吃喝穿用,哪一样不是那人“谋”回来的? 吃着别人的肉,喝着别人的血,然后还叫嚣自己无辜? 去阎王爷面前道无辜去吧! 当天晚上,戚云恒来夏宫过夜的时候,欧阳便把苏素的遭遇和他简单说了一遍。 结果也正如欧阳预料到的,听他说完之后,戚云恒并没有拍案而起,而是沉默着,似在斟酌要如何给他回应。 “我就是转达一下我家掌柜的不满,你想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情。”欧阳马上善解人意地开口,只是跟着就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我想怎么处理,当然也是我的事情。 戚云恒立刻松了口气,问道:“重檐这一次损失很大?” 钱财上的损失只是其次,人才的损失才是最不可弥补的。 懂得北边的语言,知晓北边的风土人情,还能把便宜货卖出高价的人,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但欧阳没和戚云恒这般分说,只撇了撇嘴,漠然道:“我一向都只负责花钱,赚钱的事,不是很了解。大概得过几日,苏素那边统计出结果,我才能告诉你答案。” “重檐放心,此事,我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见欧阳神色平静,戚云恒也愈发坦然,“只是也需要一些时日,还望重檐莫要着急。” ——谁需要你给我交代! ——我的正义,早就已经不需要别人赐予了! 欧阳扯动了一下嘴角,没再接言。 第180章 180、脑洞大开 禁军军纪严明, 官员们都是人精,在将这一次死里逃生的遭遇上报之后,这些人便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再不向外多言二字。 正因如此, 西北的这场乱子并未在朝堂上形成浪潮, 只在工部之内生出了些许谣言。 但与这些人一起进京的商人遗孤却不可能忘记仇恨。 在京城里休息了两日,其中一个遗孤便领着下人拦下了刑部尚书朱边的轿子, 当街喊冤。 朱边接下了他的状纸,然而转头就命人将其拿下, 压入刑部大牢。 事发事, 好几个与这人一同入京的遗孤家眷都在街边观望。 这些人原本是想看看京城里最有名气的青天大老爷会不会接下状纸,没曾想,这一位竟是不肯按理出牌,状纸倒是接了下来, 只是马上就变脸抓人。 旁观的遗孤们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便怒火冲天。 第二天,便有遗孤敲响了正阳门的天雷鼓。 在被欧阳嘲笑一般地拒绝之后,苏素原本也是想要让幸存下来的西北商团的成员去宫门口告御状的。 然而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 苏素却发现她找不到人了。 一追查,苏素才知道, 人都被庄管家带走了。 苏素虽是欧阳手下的大掌柜, 但这个年代,无论什么地方,赚钱的都比不上有权的。 而在欧阳的手底下, 苏素就是个赚钱的,庄管家却是那个有权的。 当苏素和庄管家同时下达了两个相互抵触的命令时,没人会去理会苏素,只会对庄管家唯命是从。 苏素也很清楚这一点,只能恼火地堵住庄管家,追问他是怎么回事。 庄管家扯了扯嘴角,反问道:“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西北商团的驻地被主子布置得那么严密,怎么就像切瓜剁菜似的被人给屠了呢?” 苏素一愣,但马上就脸色一变,脱口惊叫,“有内鬼?!” “现在才想到?”庄管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苏素一眼。 苏素咬了咬牙,却也没再说让庄管家放人的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内鬼的事若是不能尽快调查清楚,他们就无法知道自己暴露了多少秘密,是否将要面临更大的麻烦乃至危机。 事实上,苏素也很清楚,如果不是执着于将罪有应得之人绳之以法,早在他们逃离西北之后,丑牛就可以潜回边城,将参与此事的边城将领全部弄死。 当然,即便没有这种执着,他们也得考虑一下自家老大的夫人,免得追老鼠却打伤了玉瓶,让那位皇帝夫人难做。 见苏素一脸郁闷却也没再执拗地要人,庄管家便软下心肠,提点了她一句。 “你也不想想,咱家主子都不能跟皇帝夫人开口的事情,你告御状就能办成?” “就是有主子……呸呸呸!就是有欧老大和皇帝的那层关系,我才会想到让他们去告御状啊!”苏素不甘心地辩解道,“若是没这层关系,我还不敢让人过去遭罪呢!官官相护嘛,谁不知道啊!” “我说素丫头啊,你光想着主子和皇帝夫人的关系了,就没想想,都有这层关系了,哪还用去告什么御状?”庄管家无奈地继续提点,“还有,你救了人,又把那些幸存的商人家眷全都带到了京城,主子在西北有商团的事还能保住秘密?肯定早就传扬开了!若是你让他们去告御状,别人会怎么想?啊,皇夫的手下竟然去告御状,这是皇夫失宠了,不能请皇帝为他‘做主’,还是和皇帝闹翻了,特意用告御状的事给皇帝没脸?” 苏素撇了撇嘴,没有作声。 庄管家继续道:“事实上,你现在已经给主子弄出不少麻烦了——你以为,经商是什么好名声吗?而且还是在西北边境那种敏感的地界上!等着瞧吧,这事不闹大还好,一旦闹大,咱家主子肯定要被御史台的言官参个没完!” 庄管家一语成谶。 这些话说完的第二日,西北商人的遗孤便闹出了告御状的事情。 一番流程走罢,朝廷的大老爷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状纸,开始审问此案。 很快,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便传扬开来,也在朝堂上酿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平平静静地过了三年,朝堂上就没出过什么大事,无论升迁还是谪贬都是按部就班,不少朝臣都已经是饥渴难耐,朝堂之外的某些人更是急红了眼, 秦国公宋时因为纵子行凶成了言官们的打头炮,第一个被参。 紧接着,皇夫九千岁也因为在西北边境处涉足商贸而被扣上了私通敌国的罪名。 然后,整个西北军都成了文官们——不只是言官——打击的对象,仿佛不把他们押解回京,就不足以平民愤,解民怨。 不等皇帝陛下表明态度,一向特立独行的朱边就站了出来,奏请皇帝陛下终止边境商贸,并禁止一切商人进入边城,将这些商人与异国之人进行商贸的行为渲染为十恶不赦的罪行。 朱边的奏本上一递交,一直保持沉默的秦国公宋时便跟着站了出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自辩的奏本,为次子宋巩乃至整个西北军进行辩解,如欧阳预料的那样,认下杀人之事,却对劫财之事矢口否认,只说那些钱财是正常的战利品,已经按规矩入了驻地库房,只待上报给朝廷的时候,交由朝廷处置。 老官油子一听这话就知道,西北军这是打算破财免灾,换取皇帝陛下的赦免。 此时已近新年,朝堂上原本就只有琐事而无大事,戚云恒干脆也没去表态,任由朝臣们互相攻讦,吵闹不休——反正只要不开大朝会,他们就只能通过写奏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观点,如今又有侍从室为皇帝陛下分忧解难,根本用不着他亲自翻阅奏本,不过就是每日从侍从室里清理出来的纸片多了些,存放奏折的库房变得拥挤了一些。 夏宫里的欧阳也安静如斯,对朝堂的纷乱不理不睬,连自辩的奏折都没有递上一封。 但戚云恒却不肯任由朝臣攻讦他家皇夫,很快就将那几个参过他家皇夫,而且还给他扣上重罪的言官挑拣出来,谪贬的谪贬,除职的除职。 如今的金刀卫不说是无孔不入也差不到哪儿去了,抓几个官员的小辫子还怕抓不出来? 但这些言官的遭遇很快引起了朝臣们的警觉。 虽然这几个言官都是以家宅不宁、立身不正、贪赃枉法之类的罪名被贬职或是撤职,但哪个明眼人会看不出来,他们根本就是参错了对象,被皇帝陛下厌弃。 有这几个言官做前车之鉴,察觉到此事的朝臣便没有急着做出反应,仔细想了一想,很快恍然大悟—— 皇帝在西北发迹,皇夫在西北经商,这当中岂能没有猫腻? 皇帝陛下起家的经费,恐怕就是皇夫提供的,言官们妄想用此事拉皇夫下马,却不知马上还坐着皇帝! 想把皇帝拉下马,那还不等着挨剐?! 难怪皇帝陛下对皇夫如此爱重,果然是有原因的! 如此作想的不只是脑洞大开的朝臣,事实上,戚云恒也生出了一样的猜测。 在西北的时候,戚云恒就有过这种感觉,无论手里缺少什么,肯定都会有法子买到或者搞到,当时只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天命所归,如今想来,便觉得或许是他家皇夫在幕后“作祟”。 戚云恒习惯了和欧阳有话直说的相处方式,这日照例来夏宫过夜,便直言不讳地问起了此事。 欧阳却是听得满头黑线,无语望天。 “都跟你说过了,我是负责花钱的,赚钱的事全是苏素一手包办。”欧阳很是无奈地否定了戚云恒的猜测,“我只下令在西北那边给你准备了一处粮仓,余下的事情,我就再也没有过问——若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连你当皇帝的事情都是从别人嘴巴里听来的?” 欧阳早就移花接木,把此事从兴和帝的身上拿了下来,按在欧陌和欧防的身上。 此刻听欧阳重新提起,戚云恒也没有多想,只强调了一下自己当年的遭遇。 欧阳想了想,猜测道:“西北商团的人其实大多都不清楚我和他们的关系,只见过苏素,知道苏素是东家手里的大掌柜。许是苏素在西北布置粮仓的时候多了句嘴,让他们觉得你和他们头顶上的东家有关系,于是就对你大开方便之门,让你得了便宜——好像也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戚云恒挑眉问道。 “苏素做的是奢侈品生意——就是那些华而不实但价格极贵的玩意,比如珍珠蜜蜡,比如女人的脂粉,比如皇庄那边刚开始运作的玻璃作坊。”欧阳解释道,“但你需要的只会是粮食、武器这种实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西北的商团是没可能提供给你的——根本就没有!” “真是这样?”戚云恒顿时露出一脸遗憾。 “不知道!”欧阳却是把手一摊,没再给出确切的答案,“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死光光了,你问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然是没办法确定真假。” 戚云恒失笑,伸手把欧阳拉住,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多余。 欧阳却是话音一转,问起了西北的那桩事情。 “还没了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就不能快刀斩乱麻,让大家安心过年?” “已经决定让兵部、刑部和御史台联合调查此事,但年前是肯定出不了结果的。”戚云恒无奈摇头,“重檐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白受委屈——此事虽然撼动不了宋时,但让他的儿子为枉死者偿命却是理所当然之事。” “当心那家伙偷偷跑掉,或者以畏罪自尽的名义,用别的什么人替自己去死,玩一招金蝉脱壳。”欧阳提醒道。 “他逃不掉的。”戚云恒扬起嘴角,“此事影响甚大,总要有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出来顶罪方能平息百官之忧,百姓之愤。而这一点,西北军的诸多将领也是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们就决定推宋巩顶罪? 所以,屠杀边商一事其实真的不是宋巩突发奇想,首开先河? 欧阳垂下眼睑。 既然朝廷这边已经有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又与他的期盼存在巨大差值—— 那么,他也不必再无聊傻等下去。 是时候付诸行动了。 第181章 181、算有遗策 华国的第四个除夕终是没能像前三个那样歌舞升平, 举国同庆。 除夕当晚,戚云恒正带着欧阳在凤栖宫里参加宫宴,刚把第一轮的酒水饮过, 魏公公就被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内侍唤了出去。 没多久, 魏公公面色严肃地回到戚云恒身边, 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京城里爆发了民乱!” 魏公公的话被欧阳清楚地收入耳中。 ——真是准时呢! 欧阳面色不变,心里却默默嘟囔了一句。 所谓民乱, 正是欧阳安排的。 确切地说,是欧阳一手主导, 由赵河负责执行的。 为了今天的这桩事情, 欧阳筹谋已久,特意把赵河“请”来了京城,代替不方便出面的自己将计划付诸实现。 为此,欧阳还付出了一笔不菲的雇佣费用。 好在赵河也证明了自己物有所值, 抵达京城之后,很快就把欧阳定下的框架解析为更加详细具体的步骤安排,然后便有了今晚的这一结果。 得知自家商团被宋巩率领的西北军屠杀一空,几乎没有留下活口的时候, 欧阳就决定拿宋巩全家抵命了。 反正他不爽秦国公宋时已经很久了,这家伙仗着戚云恒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这几年里可是没少找他麻烦, 虽然都被戚云恒挡了过去,也如苍蝇一样让欧阳很是心烦。 更何况,宋时的夫人曾经想要迫害他家欧菁, 宋时的长子更是想要置他于死地,虽然前者已经被欧菁当众打脸,后者也如活死人一般,但对欧阳来说,人死才能债消,活着,就不能算完! 今夜这次□□的首要目标就是秦国公府,但参与□□的都是最最普通的百姓而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在确保宋家全灭之余,是不是会发生些别的事情,最后又将怎样结束,欧阳并不确定。 而且,在今晚这个除夕之夜,发生□□的并不只是京城一地,还有西北边城。 从苏素手里把人接管过来之后,庄管家就从幸存者中抓出了一只内鬼,又从他的身上顺藤摸瓜,将另外几个被收买的人也全都问了出来。 然后,欧阳就郁闷地发现,自家商团里之所以会出现内鬼,他其实算是始作俑者。 前阵子,欧阳因为赵河的事,一度动了离开京城的念头,并因此做出了一系列的安排,其中就包括与几支完全由普通人组成的商团脱离关系。得到这一指示,苏素那边便开始逐渐放权,许多原本需要得到苏素批复才能执行的事情,都变成了可以由团长自己做主,其中就包括招揽新人和开拓商路。 之后,离开的事不了了之,但放出去的权力,苏素却没有收回。 有些事,迟早是要发生的。 欧阳不可能在京城里待一辈子,苏素也不可能将人生一直消耗在经营上。 早些年的时候,苏素就是出于爱好和来自家乡的些许执念才在欧阳的支持下开启了商旅之路。到如今,爱好已经变了,执念也消耗得七七八八,即便欧阳不提出这样的要求,苏素也要准备和商团进行切割了。 只是,苏素和欧阳都没想到,他们这一放手,手下人竟也跟着放松起来,让怀有异心的人混了进去,不仅混进了保密级别本是最高的驻地,更蛊惑了商团头目最为信赖的副手,为他和宋巩牵线搭桥,使他投入到宋巩麾下,准备在宋巩的支持下另起炉灶,利用原有的商路组建自己的商团。 宰肥羊确实是边境驻军的传统,而且早在前朝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只是哪一批驻军将领都没像宋巩做的这样声势浩大,惨绝人寰,不过就是隔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才会做上一次,每次宰杀的“肥羊”也只有一只两只,以免动静太大,引人注意——惊动京城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不想弄出杀鸡取卵的后果,把商人们吓得不敢再来。 而这一次,宋巩之所以做得这样决绝,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没法再分到金蛋,另一方面却是对边境贸易的巨额利润生出了垂涎,打算自己组建商队,垄断边境贸易。 但组建一支商队并不比组建一支军团更加容易,宋巩也不想把时间和财力浪费在开拓商路上,直接定下了鸠占鹊巢的计划,往现有的商团里安插间谍, 被苏素带回京城的这名内鬼就是宋巩安□□去的,只是他的运气着实不好。 因为苏素的出现在,在把宋巩的手下引来之后,他却没能就此脱身,还被裹挟着去了京城,被人家瓮中捉鳖。 但其余内鬼和那名副手都已去了宋巩身边,为他效力。 今晚,西北边城的□□就是为了清除内鬼,顺便除去宋巩这个罪魁祸首。 受到“民乱”这一突发事件的影响,宫宴自是不能再继续下去。 戚云恒没有说明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命王皇后和其他宫眷马上返回各自居所,看管好身边宫人,然后就带着欧阳一起去了乾坤殿,查问今晚之事的详情。 负责京畿绥靖的官员已经来了大半,余下的,不是在街上以安抚、镇压之类的手段清理乱民,就是被乱民阻在了路上,无法脱身。 戚云恒在龙椅上落座,沉下脸,开始询问今晚的乱象究竟是怎么回事,京城里又怎么会涌现出这么多的乱民。 但下面的官员一问三不知,而清楚内情的欧阳却是闭着嘴巴,在旁边当背景板。 今晚的乱象是由欧阳一手导致,但城里的乱民却不是欧阳雇佣来的戏子。 在找出内鬼,查清楚事情缘由的时候,欧阳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宋巩能在离任之前为了大捞一笔而屠杀商户,那秦国公宋时有没有做过一样的事情,京城里的秦国公府又有没有类似的事情? 想到这一点,欧阳就命庄管家下去调查,并联系上了郁骨头和张木匠,拿出重金,请他们利用原有的情报网和金刀卫的便利调查一样的事情,只是目标不再局限于秦国公一人。 调查结果比欧阳猜测到的还要……严重。 建国三年,眼见着朝廷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几乎找不出任何可能断绝国脉传承的危机,朝臣们便不自觉地松懈起来,勋贵们更是觉得,在为国家做过奉献之后,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小家了。 最近两年,扰乱京畿治安的已经不仅是朝臣勋贵家里的年轻纨绔,更有官员和勋贵本身的巧取豪夺,欺行霸市。 因此家破人亡的百姓已经数不胜数,只是一直有官员在帮忙捂盖子,还有官员因为乐见其成而在助长火势。 戚云恒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但些许百姓的伤痛又如何能与自家忠臣的利益相提并论? 戚云恒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生出重视,也未曾采取措施。 就在这种有意无意的默许纵容之下,民间的怨气已经积累到了相当的程度,仿若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只要继续下去,迟早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嘭地一声炸开。而欧阳现在所做的,就是拿出一根针,将这只气球提前刺破。 当然,对朝廷怀有怨恨的百姓虽然很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濒临绝境,又畏惧于官府的势力,生不出复仇的胆量。 想要把这些人煽动起来,让他们有所动作,只用正常手段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 在把赵河“请”到京城之后,欧阳便派出了包括庄管家在内的诸多手下去协助赵河,将这些对朝廷不满的人一个个地全都找了出来,用**术对其进行暗示,将他们心中的仇恨彻底激发。 接下来,便是赵河的工作了。 在赵河的进一步游说和蛊惑之下,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参与进来,从准备武器做起,开始诸多方面的分工合作。 看起来,此事就是由一个被秦国公府害得家破人亡的青年(扮演者:赵河)牵头,聚集了一大群对包括秦国公宋时在内的勋贵们怀有恨意的百姓,然后集合这些人的力量,酝酿出了复仇的决定。 复仇的时间之所以定在除夕之夜,也正是因为这是一个举家欢庆的美好日子,而他们这些复仇者却因为勋贵们的欺凌压迫而失去了家园乃至家人,美好不再。 自打腊月二十三开始,这些复仇者便陆陆续续地混进了京城,在那些原本就居于京城之内的人家里隐藏起来。 除夕当晚,这些人终是拿起武器,从藏身之地里走了出来,朝他们的目标——被称为勋贵长街的乙卯巷汇聚过去。 京城里一向有着宵禁的习惯,但今夜乃是除夕,根据传统,即便是贼匪也要留在家中过年,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是火灾地动这等非人力所能规避的祸患,巡夜的官兵自然也不会有多高的警觉,人数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聚集在京城里的复仇者们早已调查到了巡夜的路线,能规避的规避,规避不了的,第一时间冲上前去,用手中的狼牙棒和长棍将巡夜的官兵砸昏,捆绑,塞进黑漆漆的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巷子里—— 为了让这些原本只是平常百姓的复仇者更加容易地接受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赵河刻意强调了“不要枉杀无辜之人”的指令,使他们将仇恨的力量集中在勋贵身上,不会在半途中就因为杀人而惊吓到自己,继而从激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萌生退意。 当这些复仇者抵达勋贵大街之后,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秦国公府。 若是仅靠这些普通百姓的力量,恐怕他们连秦国公府的大门都未必能够冲破,但欧阳既然安排了这桩事情,就不会为其留下缺憾,特意将一众手下安□□去,在关键时刻控制局面,推动进程。 然而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欧阳和赵河算来算去,却没算到,今夜的京城里,其实还有另一伙修者存在。 第182章 182、保命为先 皇帝陛下在皇宫里举办除夕宫宴的时候, 担当结界法师的沈真人却离开了皇宫,在宫外的私宅里宴请三位同门。 这三人均是道宗玄明流的弟子,也是负责为华国的皇帝陛下寻找陵寝所在地的人, 此次入京, 一是因为陵寝的选址有了眉目, 二却是想来看看沈真人,看他在凡人的世界里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沈真人自以为把京城里的事情瞒得很好, 却不知他在与道宗联络的时候,光是那毫无萎靡之意的精气神就足以让一众同门惊疑不已。更何况, 沈真人身处灵气稀薄的北地京城, 一身修为不仅没有出现颓态,反而还有了明显的增长,怎么会不让一众同门啧啧称奇? 这一次,沈真人这三位同门便打着通报陵寝之事的幌子, 未曾与沈真人打招呼便来了京城,想要看一看沈真人是怎么增进修为的,只是到了京城才发现此时竟是凡人的新年——新年只是民俗,并不被修者们认可, 道宗贺春,禅宗有佛诞日, 灵宗的祭祀则是在夏日, 其他宗门也各有各的讲究,均与俗世不同。 沈真人更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好在这三位同门都还记得规矩,没有冒然闯入皇宫, 只是给沈真人发了个道宗独有的信号,让他出宫迎接。 沈真人再郁闷也不能坐视不理,只能以宫中布有结界,不方便请他们进入为名,将这三人领到欧阳送给他的私宅里。 这座宅院坐落在勋贵大街旁边的另一条街道上,□□发生的时候,四个人仗着自己一身修为,不畏严寒,正坐在院子里饮酒赏雪,不远处突然爆发出的喧闹自然躲不过他们的耳朵。 其中一名周姓修者立刻纵身而出,离开沈真人的私宅,去外面探查发生了何事,余下的二人也很快跟了上去,使得沈真人也不得不紧随其后。 然后,数千名手持奇怪棍棒的乱民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包括沈真人在内的四个修者顿时目瞪口呆。 但更让他们惊愕的事情还在后面,当这群乱民全都闯进勋贵大街两侧的宅邸之后,几个黑漆漆的人影却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或翻院墙,或走正门,重新回到了因为起火燃烧而变得更加明亮的街道,并且聚拢到了一起。 隐匿符! 在远处旁观的四名修者在惊愕之后便看出这些人为何在明亮的街道上也依旧是“黑漆漆的”——并不是因为他们穿了黑色的衣服,而是他们用了会影响旁人视觉的隐匿符。 这种符箓对修者的效果有限,但多多少少还是会产生影响,而这种影响也让其他修者一眼就能判断出隐匿符的存在。 来自玄明流的三名修者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身边的同门沈真人,但转头一看他脸上比自己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惊讶表情,便将这种猜疑从心中打消。 紧接着,他们又觉得,隐匿符虽不是什么高等符箓,但也不是随处都可购买到的菜蔬,一般的修者,即便得到,又哪会舍得用在普通人的身上…… 慢着,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道宗的四名修者很快就瞪大眼睛,愕然看着那些人以非人的速度消失在街道之上,其中一人更是身形一闪,化为巨鸦,飞入天空。 “这……怎么可能?”周姓修者愕然自语,一时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道宗里也有妖修,但即便是道宗里年纪最长,修为最深的妖修,也不可能像眼前这个家伙一样随随便便地改变身形。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敢做。 化形的消耗是很大的,无论从人形变为兽形还是从兽形变为人形,每一次都不次于遭受重伤,休养个几年都未必能够补回损耗的灵力。 而如今的修真界里,补充灵力的灵石已经越来越少,补充灵力的灵丹更是已经失传。 周姓修者还在愣愕的时候,他旁边的另一名修者已经转头向沈真人发起了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京城里怎么会有其他修者存在,甚至……还有妖修?” 沈真人无法作答。 早在看到这些人的时候,沈真人就认出其中两个是在欧阳身边出现过的,都是欧阳这位大前辈的追随者,他脸上的惊容也是因此而来。 欧阳可是皇夫,皇帝的枕边人,他的手下怎么会混在乱民之中? 那可是乱民啊! 所谓乱民,不就是不听皇帝号令,与皇帝做对之人吗? 难道皇夫…… 沈真人越想越心惊,被同门一质问,这才回过神来。 但回神之后,沈真人就郁闷地发现这个问题他答不了,也不能答。 好在沈真人自小就不善言辞,不善交际,早就积累出了足够的经验去应付这样的场面—— 不知道作何表情的时候,那就不要有任何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就干脆不要说话。 于是,无言以对的沈真人便没有开口,沉默着,与质问他的人四目相对,很快就把那人看得别开了眼睛,心虚起来。 另外一个姜姓修者赶忙打了个圆场,“事发突然,沈师兄肯定也被蒙在鼓里!我看不如这样,你我四人赶紧追上那些来历不明的修者,将其拿下……” “拿得下来吗?”周姓修者面色苍白地打断了他的建议,“他们可是每人一张隐匿符,随随便便就用掉了!” 其余二人愣了一下才明白周姓修者的意思,不由得也跟着变了脸色。 能够随意使用隐匿符的人,手里会没有别的符箓? 这样的人,是他们四个能够敌得过的吗?对方的人数可是比他们还多,背后,没准还藏着其他什么大能修者! 见三个人都不做声,周姓修者深吸了口气,“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将此事禀告宗门,请掌门和长老们商议定夺吧!” 生命是很宝贵的,他们这些修炼有成的修者更该珍惜! 若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凡**乱就轻举妄动,以至于把命丢在了京城,他们可是后悔都来不及的! 玄明流的三个修者再没了探寻沈真人秘密的心思,略一商量便决定连夜离开,返回道宗,将今夜看到之事禀告给师尊和掌门。 他们三个一走,沈真人也坐不住了,在回宫寻找欧阳还是去欧阳在宫外的府邸寻找他的手下之间略一犹豫,很快就得出了去宫外府邸的决定——今夜乃是除夕,皇夫肯定要陪在皇帝身边,他进了宫也未必能见到欧阳本人,见到了也未必适合开口,还不如直接去欧阳府里,找那个被欧阳信赖的管家询问。 就在四名修者忽略了乱民,一心只关注京城里为何会出现修者乃至妖修的时候,乱民们已经占领了包括秦国公府在内的好几户人家。 如今的勋贵也好,官员也罢,都还没有枝繁叶茂,即便算上下人,家里人口也不过就是以百为单位。有了秦国公府的前车之鉴,这些人也不敢在府中藏匿过于危险的武器,能够拿出来御敌的,不过就是和乱民一样的棍棒,并不存在装备上的优势。 而这些以复仇者自称的乱民早在行动之前就被分好了队伍,即便在同一时间分散到几户人家里,也依旧能够保持数量上的优势,而且大队之中还有小队,壮汉和老弱妇孺混在一起,分工合作,手里的武器也根据其身高、体能、力气……有所不同。 秦国公府是欧阳这一次行动的真正目标,早在乱民汇聚在勋贵大街的时候,欧阳的手下就已经把该收拾的人都收拾掉了,不过就是借着这些复仇者之手布了个局,让他家的皇帝陛下在处理此事的时候能够有的放矢,顺顺当当地收尾结局。 所以,当那些复仇者冲进秦国公府,又分散到周围其他官宦府邸的时候,欧阳的手下便功成身退,潇洒走人。 赵河这时也已经在死士的保护下退到了秦国公府的一角,远处还有火光闪烁,有厮杀声和惨叫声不断传来,但他的身边早已安静如斯,漆黑如墨。 到了这会儿,欧阳托付给赵河的事情已经算是了结了。 欧阳只要他挑起□□,并未要求他把这些复仇者完好无损地带出京城,察觉到欧阳的一众手下已经消失不见,赵河便觉得,他也该走了。 然而赵河这边刚刚举起手,做了个撤离的手势,身边死士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一个胖乎乎的人影便从天而降,落在赵河面前。 赵河立刻将刚刚拔出的□□抓得更紧。 他认识这个人。 这是欧阳身边的管家,而且是和欧阳一样死而复生之人,只是比欧阳死得更晚一些。 仅是这个更晚一些,就足以让赵河对他生出无限忌惮。 他那位贵妃欧槿,可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抑郁而终,而是在他的百般折磨下,不堪其辱,投环自尽。 如果这人知晓此事,又将此事告知欧阳…… 不,这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不然的话,欧阳早就在重逢的时候就已经一刀一刀把他剐了,根本不会让他活到现在! 赵河眯了眯眼,压下心中惊疑,故作恼怒地看向面前这个胖子,“你这是何意?” “过来捎您一程,送您去您该去的地方。”庄管家呵呵一笑。 赵河马上想到的就是阎罗殿,心下一惊,但还是沉下脸,冷冷问道:“这是檐哥儿的意思?” “有些事,即便主子不吩咐,我们做下人的,也该主动为主子分忧。”庄管家笑容依旧,“比如,某些会影响主子心情的蟑螂老鼠,就得尽早去除。” 话音未落,庄管家便抬起手来,将赵河手中的□□击飞,然后就是一记手刀,重重落在赵河的后颈。 赵河立刻眼前一黑,向前栽倒下去。 庄管家伸手将他接住,扛在肩头,然后身形一闪,跃出墙外。 第183章 183、断壁残垣 除夕夜的这场□□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拿出虎符,将禁军调入城中之后,混乱的场面便迅速得到控制, 作乱的百姓也被镇压下来, 或捆绑擒拿, 或就地格杀。 束手就擒的人并不多。 发现自己被官兵包围之后,绝大部分人都露出了从梦境中惊醒一般的讶异表情, 但再一看自己的满身鲜血,面前那些明显是被自己手中武器打死的敌人, 还有自己所在的地方, 只有一小部分人马上扔下武器,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更多的人却是将武器握得更紧,一边高呼亲人的名字, 一边仰天长啸。 “报仇了,我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然后,这些人便拿着武器,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官兵。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让前来镇压乱民的禁军很是愣愕了一下, 但他们训练有素,又久经战乱, 即便对面只是一群妇孺, 也一样能够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兵。 不过一个时辰,整条勋贵大街就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但今夜的事情却并没有就此完结。 闯进勋贵大街的乱民并没有抢劫财物,自打闯进这些深宅大院, 他们的首要目的就是杀人,其次则是放火。 禁军控制住了乱民,却控制不住烈火。 此时虽是冬季,但整个勋贵长街的雪早被各家各户的下人们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想要救火就只能打取井水,然而取水的速度却远远赶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 很快,禁军便被大火逼回了街道,那些原本没有遭到乱民荼毒的人家也不得不主动打开家门,带着一家老小和金银细软出去躲避火灾。 勋贵大街再一次陷入了混乱,而这一次,即便是出动更多的禁军也无法再迅速平息。 这场火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的下午才被彻底扑灭,而这个时候,整条勋贵大街都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 住在勋贵大街上的人自是不会担心无处安身的,他们心疼的只是损毁在火灾中的钱财宝物,以及没能及时救出的美妾娇娃,再有其他,也不过就是物伤其类地为那些连自己性命都没能保住的邻人哀悼一下。 朱边信步走进一处宅院,望着倒塌的屋舍,焦黑的砖石,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哭号,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曾经的家园。 他的家,就是这么被人毁掉的。 先是一群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受何人指示的匪徒,将他家的大门撞开,将钱财抢走。 然后,那些原本世世代代为他家耕地种田的佃户竟也跟着冲了进来,不仅夺走了剩余的财物,更用砖石砸死了他的父母妻儿,而中途赶回的他,却能被老管家拖进茅厕,躲入粪池,眼睁睁地看着院子里惨叫不断,大火燃起。 救不了的。 那些人既然敢对他的家人下手,又怎么会不敢对他下手? 他过去了,也不过就是白送一条性命罢了。 朱边可以理解这些佃户在匪徒出现的时候没有过去救援——匪徒有刀枪,他们却是赤手空拳,心生畏惧也是难免,但朱边怎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匪徒只是夺了钱财便一走了之,佃户们却起了歹意,还将他的全家置于死地? 很久之后,朱边掌握了权力,终是找到了那群匪徒和他们背后的主使,但当年的佃户,却有大半不知所踪,只有寥寥几人被他捉到了面前。 好在,这些人都还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 当日,看到匪徒来袭,一些人便生出了捡漏的心思。 反正有匪徒顶罪,他们只要把朱家人灭口,旁人也不会联想到他们。 然后,一些人便率先冲进了朱家,其他人也在这些人的带动下,有样学样,做了同谋。 朱边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他们告诉朱边,因为恨。 虽然他们世代为朱家做事,但他们一个个全都恨着朱家。 明明是他们辛苦劳作才种出来的粮食,可他们能够分到的只有十之一二,而且还要饱受朱家的欺凌,毫无酬劳地去做种地之外的辛苦事。 朱家的老爷少爷花天酒地,日日饱食,宁可把粮食拿去喂牲畜,在粮仓里烂掉,也不肯救济一下他们这些连“饱”字为何意都不知道的佃户。 朱家的小少爷永远都是白白嫩嫩,胖得如同年画上的童子,而他们的孩子却因为没有奶水,没有粥糊,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如此差别,怎能不恨? 那时的朱边只觉得他们的怨恨不知所谓,毫无道理,听过之后,便将这些人尽数斩杀。 但今日,他利用身份之便,参与了乱民的审讯,却是再一次听到了类似的话语。 恨。 他们是因为恨才集结到一起,因为恨才寻得棍棒,暴起杀人。 昨夜之事,非是□□,而是复仇。 他们,都是被勋贵——确切地说,是新贵——逼得走投无路之人。 走投无路,自是无所畏惧。 听到这些话,朱边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当年。 然后,朱边就问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戚云恒还在等待这场□□的前因后果,而欧阳已经被他送回了夏宫。 欧阳其实更想出宫,只是戚云恒不许,怕外面的乱子还没了结,波及到他家皇夫。 好在欧阳虽不能出去,庄管家却可以进来,并且在进来之后还把沈真人也给引了过来,让他亲自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欧阳。 听沈真人说完,欧阳马上答道:“你继续装不知道就是,别牵扯进来。” “这……可能吗?”沈真人对欧阳的态度有些意外。 “道宗会希望你牵扯进来,沾染上与魔修妖修为伍的名声吗?”欧阳问。 沈真人没说话,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就是了。”欧阳道,“只要你不承认,他们肯定也不会逼你承认。” 沈真人依旧皱眉,似乎觉得欧阳的主意并不妥当。 和他来往了三年,欧阳对沈真人的性格也有了一些了解,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在想着患难与共之类的事情,不由翻了个白眼,强调道:“老实在一边看热闹,别胡乱插手,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你也不想想,即便道宗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又能把我怎样?” “他们……”沈真人张了张嘴,随即发现还真就是不能怎样。 沈真人虽然没和欧阳交过手,但以他早前从欧阳身上感受到的威压判断,即便是道宗里的那些长老恐怕也不是欧阳的对手,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道宗那边会舍掉脸皮,请出宗门里闭关清修的太上长老们,以众欺寡。 “乖,听话。”欧阳再接再厉地安抚道,“你别参与进来,完好无损地留在宫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明白吗?我不希望这皇宫里的结界法师换成别人!” “啊!”沈真人这才恍然大悟。 欧阳自己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道宗难道还会四处追杀他不成? 不会的。 就像道宗不会逼他承认与欧阳等人狼狈为奸,道宗也一样不会让京城里有其他修者大肆作乱的事泄露出去。 因为一旦泄露,丢人不说,还会受到其他宗门的指责,甚至丢掉驻守京城的权力。 唯一能让欧阳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宫里的这位皇帝了。 若不是他,欧阳又怎么会在京城这种不利于修行的地方盘桓滞留? 欧阳确实需要他留下,需要他去保护那位皇帝。 如此一想,沈真人终是放下心来,应下欧阳的要求,起身告辞。 沈真人一走,欧阳先放出神识,把周围重新审查了一遍,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向庄管家问道:“全都处理好了?” “绝无一处遗漏。”庄管家躬身答道,“您随时可以跑路了。” 欧阳还了他一双白眼,却也没有反驳。 庄管家说得没错,在安排好这桩事情的时候,欧阳就已经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是决定,而不是准备。 回到京城,回到夏宫,欧阳虽然对戚云恒展露了笑颜,心里面却不是真的开心高兴。 在面对苏素的时候,欧阳坦然自若,悠然自得,给戚云恒找了诸多理由,各种解释,但实际上,欧阳也曾在心里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为什么他要委曲求全地包容戚云恒? 为什么戚云恒就不能把他放在江山社稷之上? 这天下,到底有什么让人舍不得的? 有那么几次,梦醒时分,欧阳甚至生出过把戚云恒与这个天下一起毁掉的念头。 没了天下,戚云恒就不必受限于权力;没了戚云恒,他也不必再拘束于宫廷。 但反复想了几次,欧阳就清醒过来。 戚云恒或许会被天下和权力限制,但他又怎么会被宫廷、被戚云恒拘束? 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如果他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做到,不需要任何人允许,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之所以要寻找借口,不过就是因为他还不想离开罢了。 然而,现在,欧阳终于感觉到了厌倦。 看到皇宫里多出来的那些女人,又听闻了西北的那桩事情之后,欧阳终于不想再求什么“全”不“全”了—— 如果戚云恒没有接受选秀的劝谏,欧阳或许不会生出那么大的火气;如果戚云恒在听闻西北之事后,没有生出犹豫,哪怕只是命人把宋巩押解入京,欧阳即便心里有气,也不是不能再忍上一忍。 可惜,没有如果,而欧阳也不想再压制火气,更不想再忍耐下去。 忍来忍去,不过就是“全”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说起来,戚云恒又何尝不是个别人! 眼见着戚云恒开始把他的忍耐视为理所当然,欧阳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就算是他矫情好了! 只是,矫情的并不一定是贱人,更有可能是恶人。 而他恰好是一个做惯了恶人的,又从其他的世界里学到了如何将恶事做到极致。 比如,帮助别人达成原本不可能达成的心愿。 “不用急着搬家。”欧阳收回思绪,继续对庄管家说道,“等我和那家伙彻底摊牌之后再忙活也来得急。” “您就不怕他把人给拦下,不让走?”庄管家挑眉问道。 “他能拦下几个?”欧阳撇了撇嘴,“再说他要是敢拿我的人做要挟,我就不会给他更大的威胁?” 欧阳从没畏惧过别人的要挟。 在欧阳看来,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包括自己的性命——生命固然宝贵,可若是在失去生命和把生命交托到别人手里之间做选择,欧阳宁可选择前者,因为选了后者,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丢了性命。 把命交给别人操控,那命,还能算是自己的吗? 庄管家很清楚欧阳的性子,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没再多言,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苏素原本想要进宫的,被我拦了下来。”庄管家说道。 “她又怎么了?”欧阳疑惑地问道。 “昨晚的事,好像把她吓到了。”庄管家耸了耸肩,“她想知道是不是您主使的。” “是又怎么样,她还能把我宰了,给那些人报仇?”欧阳浑不在意地哼了一声。 在欧阳看来,苏素的家乡与他们的世界并无不同,只是苏素生长的环境被人为地贴了一层名为“美好”的贴膜,将那些并不美好的、甚至是让人绝望的真相过滤到了肉眼难以察觉的层面,与日常的生活分割开来,就好像故事与现实的差距一般。 如果苏素知道了他的安排,很可能会想方设法地阻止他,宁可放弃复仇也不会让他用别人的性命做代价去报仇雪恨,即便那些人原本也是想要报仇雪恨的。 欧阳并不讨厌这样的苏素,但却不会让这样的苏素影响到自己。 自打上一辈子,自打懂事,欧阳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好人,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好事。 早前是没有机会,如今是没了兴趣。 甚至于,欧阳都没想过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粉饰一下—— [婊]子都已经当过了,又何必再把时间浪费在立牌坊上? 别人的美誉也好,诋毁也罢,对他又能有什么影响? “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庄管家嘿嘿一笑,“再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想要心想事成,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们也不过就是推了那些人一把,给了他们达成心愿的机会和勇气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不要因为主角是主角就把主角所做的一切都当作是正确的。 第184章 184、难以释怀 禁军在勋贵大街上救火的时候, 他们抓捕到的乱民已经移交到了京兆尹、刑部、金刀卫三处衙门——单单一个衙门的牢房实在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分散到三处,顺便做出三处衙门联合共审的架势, 使审问出的结果更具说服力。 火势得到控制的时候, 针对这些乱民的审讯也有了初步的结果。 在将审讯结果送到皇帝陛下面前的同时, 金刀卫都督潘五春还带来了一个很难说是否可以称之为“好”的消息—— 他们抓到了除夕□□的主谋。 确切地说,是有人把这个主谋五花大绑地送到了金刀卫衙门的院子里。 “此人以前朝皇帝自称。”潘五春小心翼翼地禀告道, “微臣请高都督亲自验看过,至少在容貌上, 此人确实与前朝末帝兴和一般无二, 只是……年纪似乎小了一点。” 一听说此人真与兴和帝长得一模一样,潘五春首先想到的不是昨夜的□□,而是皇夫曾经说过的话竟然是真实的,而他却怀疑了皇夫, 不由得心生愧意。 但紧接着,潘五春便又开始郁闷。 死掉的前朝皇帝才是最好的前朝皇帝,可以任他们摆布,任他们涂抹。 可这人却被活生生地送了过来, 而且还被很多人看见! 更让潘五春郁闷的是,他没见过前朝皇帝, 刚一发现此人的时候, 还以为是哪个金刀卫偷懒,把抓到的乱民送到院子里就不管了。 等手下人问出这人的身份,过来向潘五春禀报, 潘五春再想做点什么都已经不敢动手了。 天知道这人是谁送过来的,兴许是看不惯昨夜暴行的民间义士,兴许是这起事端的真正主谋,也兴许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好在,此人也没有胡乱开口,直接放出话来,要见他们的皇帝陛下。 “不想让我胡乱攀咬的话,就让他过来见我。”此人神色淡定地对他们说道,颇有一点处乱不惊的架势,仿佛他真的当过皇帝,“有些事,不是你们这些人可以听到的。” 这样的话,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告诫。 潘五春也从谏如流,马上带着已有的审讯结果去面见他的皇帝陛下,并将此人的事情也一起汇报上去。 说完之后,潘五春便又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不管此人到底是不是前朝皇帝,昨夜之事都有了化解的法子——推到前朝余孽身上就是。 坐在上面的皇帝却是好久没有作声。 就在潘五春开始觉得,或许皇帝陛下根本不想见到此人,只想看到一具尸体的时候,上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把他送进宫来。” “喏!”潘五春马上收敛心神,躬身应喏。 当天晚上,戚云恒坐在乾坤殿的龙椅上,不想去夏宫,也不想回泰华宫。 此时,□□和大火都已被彻底平息,但整件事却没有就此完结。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整条勋贵大街都付之一炬,死伤的官员家眷乃至官员本人不计其数,包括秦国公府在内的几家勋贵更是几近灭门,若是不把整件事查得一清二楚,有一个合适的缘由诏告天下,他身下的这个位置恐怕就别想再坐得安稳。 然而,虽然金刀卫“捉”到了一名酷似前朝皇帝的乱党,但一众乱民却不承认自己是前朝余孽,异口同声地咬定他们都是被秦国公等新贵迫害到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之所以联合起来,不过就是为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如此一来,只将罪名归咎于前朝余孽已经难以服众,那些真正的前朝余孽肯定会跳将出来,对如今的高官显贵们大加指责,被这些乱民毁去家园的朝臣也未必会觉得满意。 更让戚云恒担心的是,事情传扬出去之后,其他的百姓也会有样学样,稍有冤仇便暴起作乱,再不服官府的管束。 而这一点,才是最最可怕的。 官员若是不服管束,直接换掉就是,反正这天底下永远不会缺少想要当官之人,唯一的差别就是当得好与不好罢了。 但若是百姓不服管束,难道他还能把百姓也给换掉吗? 不可能的。 官员可以从百姓中选取,但百姓却是选无可选,换无可换。 最终被换掉的,只会是他这个皇帝。 而这,或许就是除夕□□的真正主谋想要告诉他的。 戚云恒闭上双眼,愈发地心绪烦乱。 “他比你我更了解权力的本质,更清楚一个皇帝会畏惧什么。” 不知不觉间,戚云恒又想起了今日见过的那个男人。 此人自称是兴和帝的祖父,姓赵名河,乃是前朝的第二任皇帝,康隆。 他之所以会与兴和有着一样的模样,却是因为他占用了兴和的身体,借尸还魂。 一如他的皇夫欧阳。 按照此人的说法,欧阳原本叫做欧檐,与真正的欧阳是曾祖与曾孙的关系。 和宫中的结界法师沈真人一样,欧阳也是所谓的修者,会法术,能行常人所不能之事。 这一次的除夕□□,便是欧阳一手操纵,而赵河,不过就是欧阳放出来的马前卒。 现在,马已经跳了出去,赵河这个小卒子也就没了用处,这才被欧阳的手下丢了出来,送给戚云恒做顶罪之用。 “我是被他身边的管家捉住的,原本以为自己会被灭口,结果却没有。”赵河很是坦诚地对他说道,“显然,要么是他的手下不希望他再流连于俗世,逼他离开;要么就是他本人也不想再逗留下去,借我这个人,与你摊牌。” 赵河似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好端端地活下去了,无论戚云恒问什么,他都坦诚相告。 但戚云恒听得出来,此人的每一句话里都藏着陷阱,诱使他去怀疑欧阳,使他对自己的皇夫产生猜疑乃至怨恨。 是啊,他怎么可能不怀疑,怎么可能不怨恨呢? 他们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可他却连枕边人到底是谁、什么来历都不清楚。 更让他郁结的是,欧阳若是他有所不满,为何不肯对他直言相告,非要搞出这样一桩足以动摇国家根本的惊天大乱! 难道欧阳想要毁掉他的国家,毁掉他吗? 这样的念头在戚云恒的心中徘徊不去,让他恨不得冲到夏宫,揪住欧阳,大声喝问。 但愤怒总有平息的时候,更何况在愤怒之余,戚云恒亦有畏惧。 他怕。 他怕欧阳离开他。 或许这不是一个有道明君应有的想法。 但在内心深处,戚云恒却觉着,若是能用些许人命平息欧阳的不满,让欧阳留在他的身边,那他真不介意再杀一些朝臣,哪怕是高明、潘五春这些让他依赖的左膀右臂。 可惜,他很可能已经错过了能够如此去做的机会。 事到如今,即便他再想献祭这些人的性命,他家皇夫也未必稀罕。 冷静下来之后,戚云恒便觉得,这个赵河对他家皇夫也不是多么了解,至少不像此人表现出来的那样了解。 比如除夕之夜的这场□□。 赵河觉得欧阳是想以此事威胁他这个皇帝,甚至是动摇华国的根本,而戚云恒却觉得,他家皇夫是不屑于做那种胁迫之事的,昨夜的□□,或许真有些警示的意味,但究其根本,肯定还是在于杀人—— 比如,秦国公府。 他家皇夫早就看秦国公府不顺眼了。 以他家皇夫那般小心眼又记仇的性子,再有赵河形容的本事,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秦国公的重要,或许早在三年之前,秦国公府就已经从京城里消失了。 偏偏秦国公府的人惹火了煞星却不自知,终是又闹出西北之事,让他家皇夫忍无可忍。 然后,□□乍起,秦国公府不复存在,他的心腹大患也荡然无存。 如此推想下去,戚云恒忽地发现,昨夜的□□看似给他惹了麻烦,实际上却是为他除去了心腹之患,更挑开了脓疮,将脓水挤了出来,只要后续的处置得当,如医者医人一般做好善后事宜,反倒是避免了原本将在未来出现的大麻烦。 只是,如此想过之后,戚云恒仍旧难以做到心平气和。 即便是为他考虑,既然是为他考虑,为什么就不能对他直言相告,像他对欧阳那样坦坦荡荡,开诚布公呢? 或许,真如赵河说的,欧阳这是恃宠而骄,吃定了他根本不会把自己怎样,所以才肆意妄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戚云恒越想越难以释怀。 就在这时,魏公公过悄悄走了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给侍从室的人准备夜宵。 受除夕夜那场□□的影响,原本已经封印休假的六部衙门全都提前开门取印,所有官员也照常入衙当值,其中就包括乾坤殿里的侍从室。 而且,侍从室并不像其他衙门那样只是开门做个样子,他们是真的有事情要做。 从京兆尹、刑部、金刀卫那里得来的口供都要经他们之手重新整理一遍,将口供里的共同点、偏差之处以及需要额外注意的内容寻找出来,交由皇帝陛下审视。 这个活儿到现在也没忙完,魏公公过来询问夜宵之事,就是想提醒戚云恒:时间不早了,您要是让他们忙通宵,就该给他们准备夜宵和休息之所了。 侍从…… 戚云恒心下一动,想起了两个名字。 王倪,欧葵。 略一沉吟,戚云恒便向魏公公吩咐道:“命王倪王侍从留下,其他人归家的归家,回宫的回宫,明日再到乾坤殿中继续做事。” “……喏。” 魏公公心下一惊,用眼角余光瞥了皇帝陛下一下,却终是没敢在这个时候妄自谏言。 但不等魏公公躬身退下,戚云恒便又补充道:“将此事传扬出去。” 魏公公并不知道戚云恒从赵河口中听到了什么,自然也想不到戚云恒此举是为了什么,乍一听到这个命令,只觉得愈发地不明所以。 但魏公公虽然想不通皇帝陛下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可有一点却是明摆着的。 皇帝陛下心情不好! 这个时候多嘴,可是要触楣头的! 魏公公便赶忙躬身领命,问也不问地退出大殿。 戚云恒并不是真的想拿王倪解闷。 他只是觉得,若是不做点什么能让他家皇夫恼火的事情,他就无法平衡,无法平心静气,无法平静理智地去摆平自己和欧阳之间的事端。 然而命令下达之后,戚云恒却又莫名地生出了忐忑。 他家皇夫真的会为他招幸别人的事而恼火吗? 或者说,会不会火过了头,一气之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走掉了? 戚云恒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悔。 正好魏公公回来复命,戚云恒立刻站起身来,命令道:“摆驾泰华宫!” ——呃! ——您今天这是在折腾什么啊! 魏公公顿时嘴角一抽,心里也不由腹诽。 但再怎么腹诽,魏公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那王侍从……” “让他留在乾坤殿就是。” 戚云恒随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就迈开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殿外走去。 一众宫人赶忙追上前去,魏公公也不得不一边追赶,一边命手下的小太监去给王倪安排夜宵和过夜之处,以及,监视他,不让他在乾坤殿里乱跑的宫人。 第185章 185、兴师问罪 魏公公走出乾坤殿大门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戚云恒的心思, 并未按照他的吩咐,将消息散播出去,而是找了个经常出入夏宫的小太监, 让他直接把消息送往夏宫。% 小太监的速度很快。 不一会儿, 欧阳就从庞忠那里听说了王家小郎留宿乾坤殿的事。 但皇帝陛下回心转意的速度一样很快。 庞忠刚出去, 欧阳刚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情绪, 转头就发现他家皇帝夫人从密道里钻了出来。 欧阳满头黑线,一阵无语, 一时间, 倒是更加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情了。 戚云恒这边也是一样地手足无措。 进了密道,戚云恒才想起自己让魏公公传播流言的事,但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流言的传播速度不够快, 传到夏宫的时候,他已经和他家皇夫安于榻上,然后哈哈一笑,一笑置之。 然而一看到欧阳的脸上表情, 戚云恒就知道,他家皇夫已经听到这个传闻了。 ——该死的魏岩, 干嘛把消息传得这样快啊! 戚云恒一阵心虚, 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欧阳面前,主动开口,“重檐……” “陛下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乾坤殿里临幸美人吗?”欧阳把眉一挑, 故作讶异地问道。 戚云恒无言以对,与欧阳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许久,这才终于灵光一闪,脱口道:“重檐,朕错了!” “陛下是不会错的。”欧阳十分镇定而且万分肯定地答复道。 戚云恒不由一愣,但看了看欧阳的表情,又回想了一下他们刚刚的几句对话,很快就明白过来,赶忙改口道:“是我错了。” 这一次,欧阳没再质疑,冷哼了一声便转过身来,朝门口走去。 戚云恒立刻跟了过去,只是刚走了一步便又郁闷起来。 他明明是过来兴师问罪的,怎么一进门就让自己变成了被问罪的那个? 然而气势已经被打压下去了,再想装样子、摆架子也没了意义,戚云恒略一驻足便又加快脚步,抢在欧阳出门之前把他拦了下来,用力抱住。 “重檐就不想问问我为何要那么做吗?” “你本人都在这儿了,我还有什么好问的?”欧阳反问。 戚云恒被噎了一下,张开嘴便发现自己依旧是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垂下头,埋在欧阳颈间,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今日见到了一个名叫赵河的男子。”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欧阳仰起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重檐……为何一点都不惊讶,莫不是……认识此人?”戚云恒试探着问道。 “是我让人把他送过去的,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欧阳想也不想地答道。 虽然庄管家对赵河说,是他擅作主张才把赵河掠走,使其远离欧阳,但实际上,一个合格的下人是永远不会越过主人自作主张的。 正是有了欧阳的命令,庄管家才会把赵河送到戚云恒的手里,只是额外多了句嘴,引得赵河无限遐思。 戚云恒没想到欧阳会如此痛快地承认,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欧阳把问题还了回去。 戚云恒又沉默起来。 他想问的为什么太多,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 想了想,戚云恒干脆把疑问改成了陈述。 “他说,你的真名叫欧檐,欧阳只是你的曾孙。” “他说,你是一个借尸还魂的修者。” “他说,昨夜的□□乃是你一手操控。” 然后,戚云恒再次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借尸还魂,也不是谁的尸体都能用的,通常只有血缘至亲的身体才能顺利融合。” “我不是纯粹的修者,但我确实会法术,之所以容颜不老,也是与此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永生不死,顶多也就是比旁人活得更久一些。” “至于昨夜,也不过就是不耐烦了——你知道,秦国公一家很碍眼,你能忍,我却是忍不了的。” 欧阳靠在戚云恒的怀里,很是耐心地向他解释。 “那也……不必搞出那么大的声势。”戚云恒皱起眉头。 到了这会儿,他已经不想兴师问罪了,只想把事情搞清楚,把话说开,把他家皇夫留住。 “声势不大一点,你们怎么会明白,这天下到底是谁的?”欧阳嘲弄地答道。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戚云恒被问得一愣。 ——这天下当然是他的。 戚云恒很想这样回答,只是张开嘴就发现说不出口。 天下,不只是华国而已。 即便是华国,也无法像私财一样任他处置。 他掌握的只是华国的权力,而不是真正的华国。 即便是这份权力,也有着诸多限制,被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所辖制,根本做不到真正的言出法随,一言九鼎。 可是,戚云恒也不愿顺着欧阳话语里的意思,将这天下归于那些平民百姓。 戚云恒只能稍稍抬起头,看着欧阳,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但欧阳却没有解释,只伸出手臂,反手揽住戚云恒的脖颈,轻声问道:“你想问的,只有这些吗?” 当然不止。 只是,他不敢再问下去了。 “不要走。”戚云恒抱紧欧阳,将头重新埋在他的颈间。 这一次,说不出话的人变成欧阳了。 许久,欧阳才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我知道,自从你回到我的身边,就一直在做着离开的准备。”戚云恒闷闷答道,“你从没把我的怀抱当成终点,亦不曾将我的宫殿当作家园。当我从那人口中得知,你其实是比沈真人更加厉害的修者时,我就知道,你要走了。你把他送到我的面前,也不过就是告诉我一声,你要走了。” “你不需要这么了解我的。”欧阳放开戚云恒的脖颈,转过身,将手臂环在他的腰间,“生生气,发发火,然后与我一拍两散,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戚云恒抬起头,恼火地瞪起眼睛,“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就算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难道你就不能告诉我,让我改正吗?” “你要怎么改正呢?”欧阳微微偏了下头,“我不喜欢你的后宫,你能把她们全部撵走吗?我不喜欢你的孩子,你能把他们全都丢弃吗?我不喜欢你的大臣,你能把他们全都杀掉吗?” 不能。 戚云恒咬住嘴唇,没有回答。 “还有,我的这张脸。”欧阳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蛋,“你觉得,这样的脸可以在你的身边存在多久?” 自然是…… 戚云恒本想说想多久就多久,但刚一张口就明白过来。 不可能的。 如今还好,欧阳的年纪还算不上大,保养得当,三十几岁似二十来岁也说得过去。 然而,再过十年,二十年,若欧阳还是这般模样,周围人肯定就要开始怀疑了—— 他是吃了什么可以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还是原本就是个妖精?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会给欧阳以及他这个皇帝带去很大的麻烦,搞不好,甚至会有人以清君侧为名,妄图将他家皇夫以妖孽的身份活活烧死。 “我迟早都是要离开的。”欧阳继续说道,“我本以为这个时间会晚上许多,但很遗憾,我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忍耐?”戚云恒一愣。 “关于这一点,就要回归到刚才说过的老三样——妃嫔、孩子和朝臣了。”欧阳长长地叹了口气,“真真是每一样都很碍眼,让人讨厌。” 戚云恒没有接言。 欧阳也没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然,我也不是不能忍,闭上眼睛,堵上耳朵就是。可是,我为什么要忍呢?我不需要你的权力,不需要你的荣华富贵,更不需要你的国家,唯一让能我想要得到的,也就是你这个人罢了——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我连你这个人都是不需要的。” “重檐……” “抱歉,我真的找不到忍耐下去的理由了。”欧阳垂下眼睑,漠然说道,“我想离开。”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戚云恒终是控制不住,扣住欧阳的后脑,用唇舌堵住了那些自己不想听到的话语。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不放手,你就不会离开吗? ——可现在,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你为什么却要撇下我走掉? 戚云恒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如果这是最后一夜,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上,只想抱着他的美人,最后做一次美梦,期待着,这场梦可以永远不醒。 欧阳倒是想说,但很明显的,戚云恒不想让他说,也不肯给他说话的机会。 尝试着挣扎了几下之后,欧阳便没再浪费力气。 反正他又不是现在就走,先顺着戚云恒的意思,让他痛快痛快,把情绪发泄出去,之后再与他说点什么,他也更容易听得进去。 于是,欧阳任由戚云恒将他打横抱起,送上了床榻。 抵死缠绵之后,亦是大梦乍醒之时。 让人流连忘返的美梦很快就迎来了幻灭,得到解放的唇也再次喋喋不休起来。 然后,戚云恒便心情复杂地得知,他家皇夫要走,但不是现在,而且他家皇夫所谓的走,也不是一走了之,永不相见,只是离开夏宫,走出世人的视线,让他们不再注意。 “我那些手下有些大意,昨晚煽动百姓去勋贵大街上复仇的时候,被道宗的人看到了。”欧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兴许几天,兴许几个月,道宗那边肯定是派人要过来兴师问罪的。我得把他们解决了,才能放心离开。” “你要是不打算跟我翻脸,一刀两断,我就把苏素给你留下,把修路的事做完。把那几条路修好,你也就不必再担心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事情了。看谁不顺眼,直接叫回来训一顿,训完再放回去,也不会影响战机。” “至于我……正好道宗那边已经把陵寝的地址选好了,你可以下道旨意,让我去给你修陵寝。反正又不会有人去那里查找我的下落,我到底在哪儿,有没有在陵寝那边监工,也不会……呜呜……呜……” 欧阳呱噪个没玩,戚云恒也终于感受到了忍无可忍的滋味,当即压了上去,把他家皇夫的嘴巴重新堵了起来。 第186章 186、来日方长 梅开二度。 猜疑, 怨忿,离愁,哀思……各种各样的纷乱情绪终是被一扫而空, 戚云恒和欧阳也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靠在一起, 商量起他们现在需要解决的诸多问题。 除夕夜的这场□□倒是算不得问题, 至少不是能够牵扯上欧阳的问题。 即便有赵河这个知情人存在,但戚云恒又岂会让他向别人开口?若不是担心他阴魂不散——字面意义上的, 再一次死而复生,早在听过赵河的那一番话语之后, 戚云恒就已经一刀把他了结了。 这会儿, 戚云恒便向欧阳问起了如何才能赵河的事情。 欧阳扯了扯嘴角,“死而复生哪是那么容易的?若是想生就能生,这世上早被死人占据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就用金器——黄金做成的武器杀他, 让他魂体破碎,即便活过来也只能做傻子;或者在正午时分,阳光最足的时候杀他,让他直接魂飞魄散, 再也做不成人。” “重檐竟然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就不怕……”戚云恒的手指在欧阳的背脊处轻轻滑过, 然后又细细摩挲。 “怕什么?”欧阳被他摸得有些痒, 抖了抖身子,回了戚云恒一双白眼,“首先, 你得抓得住我;其次,你得杀得了我。” “还有第三,我得舍得下手。”戚云恒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话音一转,“说起来,你和这个赵河……当过君臣?” “还做过姻亲。我姐姐是他的侧妃,后来成了贵妃,只是一生无子。”欧阳没有隐瞒,“我嘛,自然是要给他卖命的。” “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戚云恒搂住欧阳,轻声说道,“当你还是欧檐的时候。” 听到戚云恒询问,欧阳也没隐瞒,当即就把当年的那些事情、那些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并给戚云恒展示了可以一些在床榻这个狭小空间内施展的小法术,最后还告诉戚云恒,“赵河说他当年其实是喜欢我的——不过,我并不喜欢他,也不稀罕他的喜欢。” 对于这一点,戚云恒丝毫都没有怀疑。 但凡欧阳对赵河能有一丁点的感动,一丁点的留恋,都不会把此人交到他的手中。 但欧阳没有说,戚云恒也不曾想到的是,欧阳之所以把赵河交给戚云恒处置,却是因为自己下不去手,又不希望赵河继续活着。 第一次放过赵河的时候,欧阳就后悔了。 但第二次见面,欧阳又放了赵河一次,还附送了一块灵域。 事后,欧阳越想越不对劲,后悔就不用说了,更让他担心的是,长此以往,他迟早又会像上一世那样被赵河这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 思来想去,欧阳终是再一次下定决心—— 还是把赵河送去与姐姐团聚更加稳妥安全,更让人称心如意! 这一次“请”赵河过来,欧阳就是抱了卸磨杀驴的心思。 但为了避免自己再次心软,下不去手,欧阳便把卸磨和杀驴的活儿全都分派出去,前者给了庄管家,后者给了戚云恒。 反正,庄管家做事一向比他这个主人可靠,而戚云恒更加不会对赵河心软。 正如欧阳一心希望的,戚云恒早就判了赵河死刑,这会儿从欧阳口中重新听了一次他们二人的过往,更让戚云恒坚定了杀人的决心。 但在戚云恒看来,这样的想法是不需要诉诸于口的。 把赵河的身份来历问清楚之后,戚云恒就没再继续赵河这个话题,转而和欧阳商量起他“离开”夏宫之后的事—— 比如,欧阳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比如,离开夏宫之后,欧阳打算在何处安身。 欧阳眨了眨眼,有些迟疑。 戚云恒立刻警觉起来,“你不会连京城都不准备待下去了吧?” “呃……怎么都要离开一段时间的。”这种事即便是撒谎也没办法圆谎,欧阳也只能坦然承认,“一来,要给道宗面子,把戏做足;二来,我也确实需要出去一趟,解决一些事情,再准备一些事情。” “解决什么,又要准备什么?”戚云恒追问。 “我得解决掉禅宗的那个什么和尚,就是帮赵河复活,如今正到处散发佛像,吸活人精气的那个家伙。不把这家伙弄死,我不放心,更不甘心。”欧阳解释道,“等把这件事解决了,我就要去准备你的后事了。” “什么?”戚云恒听得一愣。 “你不会是忘记了吧?你可是答应过我,把下辈子许给我的!”欧阳立刻把脸一沉,作恼怒状。 “下……下辈子?”戚云恒愈发迷惑。 欧阳这会儿真有点不爽了,但还是耐着性子提醒道:“赵河那种家伙都能死而复生,借尸还魂,难道你就不行?” 戚云恒微微一怔,接着便恍然大悟,“你是说,我也能像他一样……再活一次?” “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但我总得找别人练一练手,把那些有可能会让此事变得不可行的因素找出来,排除掉。”欧阳点了点头。 戚云恒顿时又惊又喜,只是不等他过度遐想,欧阳便泼了他一盆冷水。 “提醒你一下,我们当时可是说好了的——若有下辈子,你不能当皇帝,不能找女人,不能生孩子!” 戚云恒讪讪一笑,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主要是针对第一点。 但转念一想,戚云恒便又觉得他家皇夫若是真能给他平添一次人生,那么,作为代价,把这段人生完全交托给他家皇夫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再说了,人得知足,他肯定是要做一辈子皇帝的,下辈子,与欧阳一起享受神仙眷侣的悠闲时光,又何乐而不为? 如此一想,戚云恒的心态便恢复了平衡,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重檐放心,下辈子,我只要重檐一个,只属于重檐一人。” “算你识相!”欧阳故作凶恶地哼了一声。 戚云恒失笑,但跟着便又想起了此事的关键,不由问道:“对了,重檐,如此说来,我是不是也需要为自己……准备一具身体?” “不必。”欧阳道,“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啊?”戚云恒一愣。 “放心吧,那身体清白干净,更不会有不兼容的问题,绝对比你的那些儿孙好用!你用不着盯着他们的身体做选择,更不必为了身体而刻意‘造人’!” 欧阳意有所指地强调了一句,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他所准备的身体到底是何来历。 戚云恒想不出这样的身体是从何而来,又会是什么模样,是哪一个“谁”,但这件事原本就不需要从现在开始牵肠挂肚。现在的他还是皇帝,而且就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至少还能做十几年的皇帝。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很多准备了。 正月初三,京兆府尹衙门的大门口贴出告示,将除夕夜那场□□的因由和过程化为文字,公示给京中百姓。 告示里当然不会提到皇夫九千岁,只说此事乃是一个酷似前朝皇帝的前朝余孽主使,此人利用勋贵欺压百姓之事挑起民乱,如今已被官府缉拿,不日便将当众问斩。 受他蛊惑的百姓固然有可怜之处,但他们确实是杀了人,放了火,犯了罪的,即便皇帝陛下再怎么仁慈,也要为那些因他们而死的无辜者讨回公道。 于是,理所当然地,这些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判了流放之刑。 除此以外,这份告示还告知百姓,皇帝陛下已经知晓了以秦国公府为首的勋贵官员欺压百姓之事,并拿到了确实的证据,这些人即便逃过了□□,逃出了火灾,也难逃律法和极刑。 但住在勋贵大街上的也并不都是恶官恶人,还有好些人家本是清白无辜的,平日里亦是乐善好施,却被那些恶人的恶行所拖累,在除夕之夜的□□里失去了性命。 为了不让类似的事件重演,不使无辜之人遭受无妄之灾,让作恶之人罪有应得,皇帝陛下将在最热闹的西午门大街上设立一个铜柜,但凡是遭受冤屈的百姓,均可将自己的遭遇写在纸上,投入铜柜。 铜柜的钥匙由皇帝陛下亲自保管,每月派人开启一次。 因西午门大街上商铺密集,往来众多,投入状纸之人只要找准时机,便不必担心被旁人发现,引来谋害报复。 看到这一告示的百姓立刻议论纷纷,但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的却是寥寥无几。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遭遇乱民,被烧成废墟的地方是勋贵大街,不是平民百姓们居住的街道;死在□□之中的也都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少爷以及他们的家人狗腿,不是百姓自己,也不是百姓们的亲友邻居。 事发之后,京城里的百姓大多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在关注此事,对死在火灾里的那些人纵有一些同情,更多的却是解恨。 谁叫你们平日总是作威作福,欺压良善呢? 看,遭报应了吧! 至于那些以复仇之名毁掉勋贵大街的百姓,也同样没能博得太多怜悯。很多百姓甚至觉得皇帝陛下太过仁慈,这样的不法之徒就应该被斩首,只是流放的话,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当然,这些百姓并不知道流放之地与京城到底相距多远,也没想过这些流放之人又有多少能够活着抵达流放之地,到了那里之后,又将面对什么,能不能活得下去。 但无论如何,除夕之夜的这场□□终是在皇帝陛下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下宣告结束。 受此事的影响,民间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记得,不久之前,西北曾经发生过一起更加恶劣的驻军屠杀商人之事,一些商人遗孤曾经敲响天雷鼓,在皇帝陛下的大门口告过御状。 一些官员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但在朝堂之中,除夕□□的余韵尚未消逝,他们也没有精力再去运作此事,只能将此事记在心中,待到他日再拿出使用。 来日方长。 第187章 187、曲终人和 开元三十一年的春天, 京城里忽然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钟声。 乐文移动网 当一众身穿皂衣的衙役涌上街头,驱赶街上百姓,命他们返回家中, 除去身上的艳色衣装, 换上素服, 百姓们才恍然大悟—— 皇帝驾崩了! 而在这个时候,比百姓们先一步得到通知的大小官员们均已在轩辕宫中就位, 在跪送先帝之后,又齐齐叩拜新皇——曾经的皇太女戚雨霖。 开元帝戚云恒共有六子三女, 即便是中途夭折了两个, 也有四个皇子可供选择。 但最后,被立为皇储,登上帝位的,却是一位皇女。 或许是开元帝将女儿与儿子放在一处教养, 允许她们领取职位、参政议政的举措助涨了皇女们的野心,自打争储一事初露端倪,三位皇女,尤其是年纪较大的两个, 就一直活跃于争储的舞台之上。 然而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二皇女戚雨霖的目标竟然会与她的兄弟们一般无二, 只当她和大皇女戚雨露一样, 想要扶植一个兄弟争位,夺那从龙之功。 一直到二皇子戚雨溟因为娈宠受辱而怒杀正妃,率先出局, 年幼的两个小皇子联手害死最具人望的三皇子一事曝光,遭了开元帝的厌弃,二皇女戚雨霖才终于露出了狰容。 在戚雨霖的主导下,朝堂上出现了“既然皇子们或无道或无能,倒不如立皇太女为过渡,从皇孙中挑选优秀之人为皇太孙”的声音,而开元帝也终是被这样的声音打动,舍弃了打从一开始就不被皇帝陛下和一众朝臣们看好的大皇子戚雨澈,于开元二十五年,册立二皇女戚雨霖为皇太女,并颁下旨意,将八岁以上的皇孙全部接入宫中,由皇后王氏抚养。 皇太女戚雨霖亦在册封当日,当众发下誓言,不嫁不娶,不留子嗣。 这一刻,诸多朝臣才恍然惊觉—— 二皇女早有争储之心! 三位皇女中只有二皇女一直不曾出嫁,虽然早在十五岁那年就在城中建好了公主府,但驸马的人选却是波澜不断,连续选了三个都没能顺利成婚,不是死于非命,就是闹出了丑闻。 京城里一度生出过二皇女克夫的传闻,以至于京城里的小郎君们闻二皇女之名而色变,生怕下一个被选为驸马的人会是自己。 好在二皇女也没去勉强哪个,悠哉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让京城里的小郎君和他们的父母松了口气。 如今想来,这哪是什么“克”夫,根本就是“弑”夫才对! 然而事到如今,即便是有了怀疑,也只能藏于心底,于无人处悄悄腹诽几句。 ——幸好,他马上就要离开皇宫,到欧阳前辈送他的灵域里修行去了! 主持葬礼的沈真人瞥了眼跪在首位的皇太女——如今已经是女皇陛下的戚雨霖,心中暗自庆幸。 沈真人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皇太女是什么模样,当她在他心中留下记忆的时候,这份记忆就被烙印上了可怕的标识。 这种可怕是古怪而无由来的。 沈真人虽然居于宫中,但一向深居简出,对皇帝家里的事情并不清楚,对这位曾经的二皇女也并不了解,更不曾听闻过有关她的□□。 事实上,二皇女在宫中的人望远比宫外要高,名声也比其他皇子皇女要好、 至少她从不无缘无故地责罚宫人,更不会脾气上来就滥杀无辜。 但沈真人还是觉得她很可怕。 一听说开元帝要给自己举行葬礼,把皇位移交到皇太女手中,沈真人马上就给道宗送去消息,要他们派新人过来接替自己。 自从沈真人在灵气稀薄的京城驻扎数年却修为见涨的事情在道宗里传扬开来,他的那些同门就对他的位置起了心思,一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他马上返回宗门,让他们取而代之。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沈真人的这身修为并不是皇帝给的,即便他们夺走了他的位置,也不可能再得到他所得到的好处。而知道真相的那部分人也不会说破,只是比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更想占据他的位置,好攀附那位给他好处的欧阳前辈。 但这些自以为知晓内情的人并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在京城里当了三十年的结界法师,完全是欧阳前辈的授意;一旦他让出位置,离开京城,就意味着欧阳前辈已经不在这里,再不会归来。 当年,道宗派出三位长老和十多个筑基弟子来京城查问妖修出没之事,结果一行人在半路上就被欧阳前辈拦截下来,挨了一顿胖揍,成了俘虏。 然后,沈真人便充当信使,把这个消息送往宗门,替欧阳前辈与宗门谈判。 说是谈判,实际上,却是宗门内部的争吵。 有人想要面子,有人想要安宁,双方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最终,太上长老们站了出来——包括沈真人久未见面的父母,迫使掌门低头,以欧阳前辈率人离开京城作为交换,不再追究他和一众来历不明的修者寄居京城的缘由过往,而沈真人这个结界法师也得以留任。 但在这样的妥协背后,道宗还和欧阳前辈进行了合作,毁掉了禅宗的宗门所在,瓜分了他们藏在外面的小灵域,使整个禅宗近乎于鸟兽散,成了一盘散沙。 而这件事,却是连道宗内部都不曾宣扬的。 事后,沈真人悄悄想了想,觉得后面这件事才是道宗肯于妥协的关键所在。 但这件事的真相本就与沈真人没有什么关系,沈真人也没有多少好奇,如今想的,也就是把这场虚假的葬礼熬过去,然后带着他那个终于化形成人的小猫妖去欧阳前辈送他的灵域里双宿双飞—— 今日的葬礼就是一个虚假的形式。 本应驾崩的皇帝陛下这会儿正与他的皇夫在夏宫的照花间里相依相偎,享受美好春光。 “话说,这边的屋子也该好好修缮一下了。”欧阳倚在戚云恒身边,一边眯着眼,享受着玻璃天窗透过来的温暖阳光,一边与戚云恒说着闲话。 “这种事还要留给雨霖去费心吧。”戚云恒随口答道,“你我走后,这里许是会住进新人的。” “男人还是女人?”欧阳好奇地问道,“她的年纪也不小了,总不会还是不知人事的黄花大闺女吧?” “搞不好,还真是。”戚云恒苦笑,“我让人查过,她的身边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谋士就是门客,真真是没一个入幕之宾。” 说到女儿的旖旎□□,戚云恒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怀中美人。 三十年过去,他的美人却是容颜依旧,看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而他却已经朽化成了白首老翁,想要拥抱心爱之人都已是有心而无力。 心念一转,戚云恒便开口说道:“不如让雨霖把此地封存起来,再不许任何人入住。” 被戚云恒册封为皇太女的戚雨霖也是知晓他诈死之事的,但对一个年纪已然不轻的皇储来说,这样的事只会乐见其成,绝不会加以阻拦。 但为了以防万一,避免有好事者掀开空棺,坏了这桩两厢情愿的好事,戚云恒还是多留了几日,准备等葬礼彻底结束,再和欧阳一起离开。 “算了吧,只是一座房子而已,留给她做幽会的地方好了。”欧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着便又发出一声轻笑,抬头向戚云恒问道,“怕不怕?” “呃?”戚云恒一愣。 “马上就要去‘死’了,你不害怕吗?”欧阳笑眯眯地追问道。 “怕。”戚云恒也笑了,“但我更怕活不过来,无法与重檐长相厮守。” “别担心。”欧阳拍了拍戚云恒的胸膛,“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等睡醒了,你就会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戚云恒不无期盼地问道,“别是变成小孩子吧?” “放心吧。”欧阳灿烂一笑,“你会变得与我一模一样的!” …… 一年后。 华国开元帝的陵寝中心,两个从身高到眉眼全都一般无二的俊美青年打开那座供开元帝安眠的巨大棺木,取出里面放置的沉重盔甲,将另一座更小的棺木放了进去。 “要不要把这身盔甲给你穿上?”其中一人问道,“看起来挺威风的。” “到底给哪个穿,说清楚。”另一个人冷着脸反问。 “你想给哪个就给哪个喽!”率先开口的人坏坏一笑。 率先开口的那人就是开元帝的皇夫欧阳,而他身边这个有着与他一样样貌的,却是开元帝本人。 葬礼之后,只装了一套精美盔甲的棺木被送入陵寝,而开元帝本人却和他的皇夫一起离开京城,准备脱胎换骨,另辟新生。 正如欧阳保证过的,戚云恒只是闭上眼睛,睡了一觉,再睁眼,老朽的躯壳便离开了他的魂魄,出现在新身体的旁边。 而这个新身体,也如欧阳曾经描述过的,与他一模一样—— 真的是一模一样! 从头到脚,从容貌到身材,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两人站在一起,完全就是一对双胞兄弟。 但欧阳不曾说过,戚云恒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的身体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用金属、灵石和各种奇珍异宝制作的机关傀儡! 新的身体当然比老朽的身体更加好用。 强壮,结实,力大无穷,无惧刀剑,身体里还藏了不少机关,使得戚云恒可以如修者施放法术一样做出很多寻常人做不了的事情。 但是,可是,可但是…… 新的身体是没有小丁丁的,连不能变大的假丁丁都没有!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戚云恒真的是恨不得重新死上一次,让欧阳给他换具身体。 可惜,他家皇夫明显是故意为之,而他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应该怎么去死。 对一个机关傀儡来说,上吊、自刎、服毒全都是没有意义的事,而且这具新身体还被做得水火不侵,投河或者[自]焚也一样不起作用。 唯一可以让戚云恒聊以[自]慰的是,触觉还在,还能拥抱,还能使用手指,还能让欧阳欲生欲死,对他予取予求。 一年下来,戚云恒虽然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但还是免不了会生生闷气。 此刻听到欧阳调侃,戚云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很想给欧阳一点“教训”,但他们正身处肃穆之地,一时半会又腾不出手,戚云恒也只能一边郁闷,一边加快动作,把那套用来充作衣冠冢的盔甲铺在新棺木的上面,然后将移开的盖子盖了回去。 被他们放进去的新棺木里装的就是戚云恒曾经的身体,之所以过来折腾这一趟,却是为了与过去诀别,把过去的一切彻底留在过去。 “好了。”戚云恒说道,“可以走了。” “好好告个别吧!”欧阳拉住他。 戚云恒没有应声,伸出手,在黄金包裹的棺木边缘处轻轻摸了摸,很快就转过头来,对欧阳说道:“放心吧,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确定?”欧阳挑眉反问。 戚云恒正想点头,却发现欧阳一脸戏谑。 愣了愣,戚云恒便明白过来,恶狠狠地瞪了欧阳一眼,没有接言。 少掉的那样东西,他确实是舍不得的。 但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人世间最难得的就是十全十美,在适应了新的身体之后,他已经不想再要普通寻常的血肉之躯了。 欧阳咧嘴一笑,凑到戚云恒的耳边,轻声细语地安抚道:“别生气啦,等你的魂体凝聚出神识,我就教你神交之法,保证让你流连忘返,再不想那软弱孽根。” “你怎么知道会让我流连忘返,你和谁尝试过?”戚云恒眯起双眼,目光不善。 “呃……” “说!” “没有啦!”欧阳赶忙撇清,“秘籍上是这么说的,我也只是照本宣科罢了!” “那你又怎么知晓秘籍不是骗人的?” “当然是有其他人练过……好啦,好啦,我老实交代还不行嘛!”见戚云恒非要追根究底,欧阳也只能举手投降,“其实是丑牛练过之后推荐给我的——就是那个整天腻在苏素怀里的小人偶!” 戚云恒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转而问道:“他和……苏素试过?” 即便只是名义上的,苏素也是欧阳的女人。 若是他们二人做过这样的事情,欧阳就等于被那个丑牛戴了绿帽子。 “应该不是。”听戚云恒这样一说,欧阳的脸色也跟着古怪起来,只是想到的事情却和戚云恒截然不同,“苏素和你一样,还没凝聚出神识呢!” 戚云恒微微一怔,隐约觉得自己好听到了什么八卦,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苏素至今未能凝聚出神识的事引走了。 “她在你身边不是好几十年了吗?还没凝聚出神识?”戚云恒不免担心起自己。 “你别跟她比。”欧阳马上说道,“她太懒,而且不开窍。” “我不会比她更差?” “你能把这具身体用得跟肉身一样自如,就说明你的魂体已经可以发散成丝,只要坚持锤炼,迟早会化为神识。”欧阳肯定地说道。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是,你没骗过,你只是不说实话而已!” “哎呀呀,不要这么记仇……啊啊啊啊……” 欧阳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却是戚云恒忍无可忍,把他拉到怀里,狠狠地打起了[屁]股。 每到这种时候,欧阳便会后悔给戚云恒换了这么一副自己都拿捏不住的身体,而戚云恒却是相反。 一通惩戒之后,戚云恒扶起欧阳。 “该走了。”戚云恒一本正经地说道。 欧阳扁着嘴巴,没有应声。 戚云恒微微一笑,“走啦,难道你还想在这里给另一个我陪葬不成?” “当然不可能!”欧阳恼怒地瞪起眼睛。 “就算你想,我也不会把你留下的。”戚云恒拉住欧阳的左手,轻声说道,“你等了我三十年,我又何尝不是呢?” “少甜言蜜语。”欧阳哼了一声,甩开戚云恒,但跟着就迈开脚步,朝来路走去。 戚云恒扬起嘴角,笑呵呵地跟了上去,重新抓住欧阳的左手,握在手中。 这一次,欧阳没再将戚云恒甩开,只挪动了一下手指,与他十指相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 话说,诸位看官应该还记得戚云恒的新身体是什么吧? 嗯,就是丑牛不肯要的那个! 第188章 188、番外(一) 自从在乾坤殿里过了一夜, 王倪便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有厌恶,有垂涎, 有审视, 甚至还有羡慕, 就是没有了以往的敬佩和赞赏。 王倪能够猜到他们的想法,不外乎就是觉得他被皇帝陛下临幸了, 很快就要一步登天,成为皇夫九千岁一般的佞幸, 甚至于, 进入后宫做男妃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王倪心里清楚,事情根本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 那一夜,他连皇帝身边的人都没见到,更别说皇帝本人, 不过就是在乾坤殿里待了一夜,然后就被送出了皇宫,在此期间,甚至都没人给过他一句解释。 但这样的事情就算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就算相信了, 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倪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要把他留在宫中,但无论怎么想, 都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 或许皇帝陛下原本是想临幸他的, 只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或许皇帝陛下是想给他安排一些什么不想被人知晓的事情,只是最终选用了别人。 而他,身为臣子, 无论是如释负重,还是大失所望,都只能作处变不惊状,闭紧嘴巴,任由他人奚落、怀疑,以免让皇帝陛下觉得他受不住秘密,不值得重用。 王倪甚至没把真相告知王家,任由他们如外人一样胡乱猜测。 一直暗中培养他的祖母倒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既没有催促他做些什么,也没有追问他是否已经做了什么。 那一夜过后,王倪一直在等待着皇帝陛下的再一次召见。 然而,并没有。 除了被侍从室的同僚孤立,王倪没有等来任何变化。 好在,那段时间里,朝臣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除夕之夜的暴乱上,侍从室里又多是太监宫女,即便生出了一些流言蜚语,也不会迅速传至宫外。 一直到皇帝陛下的寿诞过去,皇夫欧阳再一次离开京城,侍从室之外的官员才因为探寻此事背后的缘由,进而注意到王倪曾被留宿乾坤殿的事。 然后,虽然皇夫是打着为皇帝陛下督建陵寝的名义离开京城,离开的时候,皇帝陛下还亲自出城相送,一直送到临近黑夜才依依不舍地回来,喜好八卦的官员还是把此事的缘由归结到了王倪的头上,认为皇帝陛下喜新厌旧,为了不使新欢遭受旧爱的欺凌,这才以督建皇陵的名义将旧爱送走。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坚持这种说法的人认为九千岁之所以会被遣出京城,是因为他牵扯进了除夕之夜的那场暴乱。 知晓部分真相的王倪觉得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可能更大一些,毕竟,在除夕暴乱中几近灭门的秦国公府与九千岁的恶劣关系人尽皆知,而在除夕暴乱发生之前,西北边城又曾经爆出过驻军屠杀商人的案子。 虽然这件事终是在除夕暴乱的影响下不了了之,西北将领也只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但这件事的主谋便是秦国公的次子宋巩,而九千岁手下的一支商队也在此次事件中全军覆没,损失惨重。 很多人并不知道,在除夕暴乱发生的同一晚,西北边城其实也发生了类似的暴乱,本应回京受审的宋巩与其他宋家人发生了诡异的交集,在不同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死于非命。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难免会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生出某人借用暴乱报复宋家的猜测。 当然,这件事也未必就是九千岁所为。 敢在边境那种混乱之地做生意的商人,哪个背后会没有靠山?九千岁只是机缘巧合地被暴露了出来,兴许还有别的什么大家不知道的人也被宋巩毁了财源,却忍而不发,暗中安排了除夕之夜的那场暴乱, 以王倪现在的职位是接触不到这些内幕核心的,不过就是偷听身边人的议论,然后暗自猜测一番罢了。 真相到底如何,王倪也不得而知。 但王倪对除夕之夜的真相也早就没了兴趣,只希望九千岁真是遭了皇帝陛下厌弃,而他…… 可以趁机上位。 事到如今,佞幸之名都已经背过了,倒不如把名头坐实,以此换取皇帝陛下的垂青与怜惜,铸造自己的青云之路。 可是,王倪等啊等,就是等不来皇帝陛下的召见。 这时候,推迟了数月之久的委任文书却被发了下来。 正常来说,正月十五一过,各个衙门重新开门理事的时候,新科进士们也会结束见习,拿到正式就职的委任文书,或留任京城,或奔赴地方。 但今年的除夕夜闹出了大乱子,虽然皇帝陛下在正月初三就宣布了处置结果,但这个结果只是用来安抚百姓的,朝堂上,这么大的事情,又死了那么多的官员,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了结的? 即便是朝中的大人们都已达成共识,此事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不能再继续恶化乃至扩大,京城的各个衙门还是不得不自查自检了一番,筛选出替罪羔羊,再选举出清廉表率…… 如此一来,便忙到了二月底。 受此事影响,王倪这一批新科进士的去向也被搁置到了一边,一直到三月中旬才终于有了定案。 让王倪失望的是,他没能留在侍从室。 三个在侍从室见习的进士,只有那个他至今都没记住名字,只知道姓谢的人留了下来,欧葵去了吏部,而他却被分到了刑部。 王倪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被分到刑部。 六部衙门里,刑部是最不好干的,做好不得好,做坏有烦恼,除了青天大老爷的名声,几乎就捞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升迁都比其他衙门困难许多。 刑部尚书朱边又是那么一个阴阳怪气、不好伺候的家伙,在他手下做事,日日都要提心吊胆,一旦哪里出了差池,被他发现,很可能就会被他撵回家去,断了仕途。 然而再怎么不满意,王倪也不敢违抗旨意,舍弃官职。 在刑部的日子远不像侍从室里那样轻松,刑部的同僚也不像宫中的同僚那样谨言慎行。 更主要的一点,侍从室里多是太监和宫女,再怎么得皇帝陛下的信赖重用,也是领不了官职的,在身份上,天然就低了他们这些进士一等,即便是心里面再怎么瞧不起,表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不过就是背后议论几句。 但在刑部衙门,王倪这样的新人却是最底层的存在,连衙门里的老吏都敢训斥他们几句,其他官员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把他这个探花郎放在眼里,更不畏惧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堂姐。 “皇后娘娘与祖家不亲近,谁不知道啊?” “你要是能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上话,哪里还会沦落到我们这个地方?” “不过就是个连小娘养的都不如的奸生子,牛气什么呀!” 能在刑部坐稳官职的都是火眼金睛的老刑名,有那嘴快的,更是一针见血地戳穿了王倪想要披在身上的虎皮。 王倪无法反驳。 还在侍从室里当差的时候,王倪就尝试过请宫人传话,想要接近堂姐,然而堂姐却是油盐不进,对他不理不睬不说,甚至都不肯承认他是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堂弟。 他曾试探着对祖母抱怨过此事,祖母却让他不要对宫里那位皇后娘娘抱有幻想。 显然,那位堂姐与祖母的关系更加恶劣,就差撕破脸皮了。 但王倪也不想再继续忍耐。 他已经在王家忍耐了三年,又在宫中忍耐了三个月,如今,他只想抓住机会,平步青云,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欺辱自己。 这一日归家,王倪终是把自己未能被皇帝临幸的事告诉了生母刘氏。 听他说完,刘氏却是一点都不惊讶,只嘲弄一笑,“你若是真被陛下临幸,第二天还能自己走进王家?不被人抬回来都是你天赋异禀!” 王倪并没听懂刘氏的意思,只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不由得满面绯红,但紧接着,他便想到,若是生母都能看穿此事,祖母王夫人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那位祖母啊,不一定怎么笑话他呢! 王倪越想越是郁闷。 但生母刘氏却不肯让王倪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郁闷上,很快就逼着王倪将他所知道的皇帝心腹罗列了一遍,然后指出了高名这个禁卫都督,让他想法子与此人攀上交情。 “陛下若真有猎艳之心,此人就是你最好的晋身之梯。”刘氏告诉王倪,“若是你攀上了他,却仍未见到陛下,那只能说,传言这东西,都是靠不住的!你啊,还是专心做官去吧!” 王倪对生母的话半信半疑。 但此刻的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想去祖母那边求助,只能暂且按照生母刘氏的指点行事。 可攀附高名也不是件容易事。 若是早两个月,王倪还在侍从室的时候,或许还有机会到高都督面前毛遂自荐一番。而现在,离开了皇宫,只能在刑部衙门里打杂的他,却是连见到高名一面都不容易。 王倪又没有私产,行贿这条路也是行不通的。 思来想去,王倪忽地记起,他曾在宫里听人说过,高名有个侄子也在刑部当差。只是那人风评不好,高名之所以把侄子塞进刑部,就是因为刑部尚书朱边软硬不吃,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不敢得罪他这个禁卫都督,皇子舅舅,对他的侄子也不会纵容。 但刑部很大,下属的分支很多,里面的官员更是难以计数。 王倪并不知道高都督的这个侄儿到底在哪里任职,也不知道应该从何找起。 更主要的是,王倪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只能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用耳朵听,用心想。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多月的煎熬之后,王倪不仅顺利打听到了高名那位名为高力的侄子,还结交了几个“知心好友”,让自己在衙门里不再孤立。 接近高力的过程远比王倪预想的顺利。 王倪只是抓住机会在高力面前露了次脸,高力就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虽然高力的眼神让王倪很不舒服,阴森森的,像街边饿久了的狼狗一样,但想到自己需要达成的目标,王倪便生出了忍辱负重之心,硬生生忍下了自己对高力的不喜和厌恶,装出与他一见如故的模样。 一来二去,二人便熟识起来,王倪也在高力的引荐下,见识了高力的一些狐朋狗友。 等到关系彻底熟络起来,王倪便在一次酒宴上假作醉酒,向高力抱怨起自己曾被留宿宫中的事。 “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却背上了佞幸之名,实在是……”说到这儿,王倪叹了口气,露出一脸哀容。 高力马上如王倪希望的那样追问起来。 王倪便把那一日的真相讲了出来,然后试探着提起了高力的叔叔高名,希望高力若是遇到合适的机会,能帮他问一问当日到底怎么回事。 高力嘿嘿一笑,凑到王倪耳边,小声问道:“若陛下真对你起了那种心思,你又该如何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王倪又叹了口气,“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性命况且如此,何况……” “说的也是。”高力扬起嘴角,似笑非笑,但跟着便话音一转,“贤弟若是放心不下,倒不如到我家来,亲自与我叔叔谈上一谈——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便是休沐,贤弟不如今晚就去我家休憩,明日正好拜见我家叔叔。” “这……合适吗?”王倪顿时喜出望外。 “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会儿酒宴结束,贤弟直接与我归家便是!”高力拉住王倪的双手,用力捏了两下。 王倪只顾高兴,并未注意到高力的小动作。 而高力也没有得寸进尺,呵呵一笑就没再提及此事。 当晚,高力真的将王倪带回了高家。 王倪自是满心欢喜。 当高力提出要与他抵足而眠的时候,王倪也没有多想,开开心心地应了下来。 然而脱下外衫,躺倒在床榻,王倪却愕然发现,高力所说的抵足而眠,并不只是单纯的睡眠—— 眼看着亵衣被撕破,双腿被分开,刚刚还与他称兄道弟的高力露出了饿狼一般的狰狞嘴脸,王倪终于惊恐地挣扎起来。 但挣扎的结果却是高力的一记耳光,将王倪打得双耳轰鸣,眼前发黑。 “老实点!”高力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不是想陪皇帝睡觉吗?大爷今天就帮你开个苞,教教你怎么伺候皇帝!” “不……不行!” “什么行不行的,你又不是第一次会流血的女人!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被谁给睡过?赶紧把[屁]股撅起来,乖乖让大爷操!把大爷伺候舒服了,大爷就带你去见叔叔,把你送给皇帝!” “不——” 王倪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只觉得自己若是真被高力[奸]污,肯定是没可能再去伺候皇帝的。即便高力说得再怎么信誓旦旦,有理有据,他也无法放松身体,任其凌虐。 好在高力的身体早被酒色掏空,王倪找准机会,用力一推,终是把高力从身上推开,趁机滚下床榻,一边高喊“救命”,一边连滚带爬地朝门口处冲去。 眼见着屋门就在眼前,王倪正欲伸手去推,突觉得脑后生风,似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但王倪终是没能及时躲闪,只觉得后脑处猛然一痛——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