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影帝重生帝王家》 第1章 穿越倒计时(楔子) “方老师,您的剧本。” 接过剧组配的助理小跑着送来的剧本,方瑾初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又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之后也要有劳你了。” 娱乐圈从不是个多温情的地方,呵斥挤兑甚至非打即骂都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罕少被人这样温柔对待的小助理激动得脸上都带了红晕,直直地鞠了一躬就窜到角落里兴奋地发微博,后头还缀了一串的小红心。 方瑾初含笑望着他跑远,又耐心地配合起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的工作,时不时还会主动上去搭把手。不到半天的功夫,整个剧组就都和他连说带笑的打成了一片。 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简单得很。 今年三十五岁的方瑾初早已算不上小鲜肉的行列。他出道得早,接第一部戏的时候才十五岁,演少年时期的康熙帝,借着剧组鸿篇巨制巨星云集的势头一炮而红。后面的路却算不上有多顺遂。先是被人故意抹黑陷害,又被一次次的扒出弃儿的身世叫人唏嘘,最离谱的竟然是还传出他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星包养,名声也一度落入了谷底,成了不少童星盘点里面必备的反面教材。 可惜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容易被击垮的人。虽然不是那么喜欢演员这个行当,可毕竟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更不能叫那些恶意打压他,踩着他上位的人失望。于是,在被雪藏的一年里,方瑾初一头扎进了书海,千军万马独木桥的高考居然生生叫他挤出了个理科状元。 他本来就聪明,又肯用功,可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叫人禁不住傻眼。人们对学习好的小孩子总是会多一些宽容的,更何况他长得又好看,身上还背着童星的名头,说出的话在理科状元的加成下,愿意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媒体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在他捏着录取通知书在未名湖边闲逛的时候,舆论的风向就彻底变了。 从此之后,一路顺风顺水。 虽然跨选了叫不少人大跌眼镜的心理学专业,但他自己却比谁都清楚,死读书背题应试也就算了,他实在不是什么科学研究向的人才。象牙塔里的日子潇洒也惬意,他的演戏和学业都没耽误,二十三岁的心理学硕士,二十五岁的影帝,这时候人们才觉出他读心理学的加成来,竟也有不少有上进心的演员都像模像样的捧着一本心理学的书开始闷头研读,表演心理学的热度也跟着水涨船高。 而早已吃一堑长一智的方影帝也已长了记性,仔仔细细地经营起自己的公众形象来。 没有经纪公司,没有经纪人,所谓的工作室也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所以什么事都得亲自操心。他却很喜欢这种每天都把脑子和日程一起塞满的感觉,每年固定的捐款和慈善公益,时不时和粉丝的线下互动,每进一个剧组都记得给所有人带纪念品——要营造一个良好的形象其实不难,只要把生活当演戏来过,除非那些真正立场对立无法调节的,剩下的人都实在太容易搞定。 手机忽然震了两声,方瑾初点开消息提示看下去,眼里便掺了点真实又温暖的笑意。 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不是多注重奢侈品味的人,所以手里多余的钱越来越多,就都被他散了出去。当初收养他的那家孤儿院的老院长早已过世,他现在已将这家孤儿院纳在自己名下,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些个臭小子的饭量可真不小。 可给这些孩子们花钱,他却是真心高兴的。 这自然不是因为他有多善良——要为感人或是悲惨的故事落泪,演戏他没问题,可真正受到的触动却微乎其微。他只是喜欢这种有人必须依靠自己才能活下去的感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他和这个世界真正紧密的联系实在脆弱得一触即破,也只有这些依靠着他生存的孩子,能让他真正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远处传来开机的喊声,方瑾初赶着回了几条短信,就将手机揣进兜里,打起精神向摄影棚走过去。 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靠少年康熙打下了一片天地,一直到现在,他接的剧也要以古装占多数,其中一大半都是辫子戏。大清朝能拿出来戏说的无非也就是康雍乾三代,那几个皇帝和能臣能扒的都快扒干净了,一干编剧和导演就开始把虎视眈眈的目光转向了那些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默默无闻的失败者们。 生在帝王家,没当上皇帝,自然算得上是失败者。史书的记载太少反而是好事,正好适合甩开膀子随意发挥。 “五阿哥啊……” 方瑾初随意地敲了敲手里的剧本,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剧本里堪称狗血的悲欢离合。现如今观众的爆点越来越高,编剧也是大有不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不罢休之势,据说这位康熙朝的五阿哥从小被养在太后宫里,到了十岁还不会讲汉话,他演的虽然是成年后的胤祺,却也不得不多学了几句满语。 他本就是个做事认真细致到近乎强迫症的人,更何况吃的就是这一碗演员饭。这么多年的戏演下来,零零碎碎的东西还真学了不少。 人生无聊,戏却不无聊。他在人生里演着自己的戏,在戏里体味着别人的人生,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第2章 重生 寿康宫里已连着灯火通明了三天三夜了。 法源寺的高僧排得满满当当,梵文的经书诵唱了一遍又一遍,那间紧闭着的门里头却依然悄无声息。 康熙紧锁着眉坐在边厢,眼里已隐隐带了疲惫的血丝,送上来的饭菜已被连着斥回了三次。掌事太监斟酌了许久,才踮着脚尖凑到他身旁,躬身低声道:“皇上,太皇太后不肯歇息,说是要为五阿哥念经祈福……” “是朕疏忽了。”康熙已没了发怒斥责的精力,捏了捏眉心轻叹了一声,“老五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如今出了事,又是——罢了,朕且亲去劝劝太皇太后就是了。” 说着,他正要起身,那扇门里头却忽然传来女子近乎惨烈的嚎啕来。 这一声大哭结结实实地吓了所有人一跳,连正心无旁骛唱诵经文的和尚们都不由顿了一顿。康熙的面色变了又变,忽然起身大步冲进了那间卧房,却见宜妃正紧紧搂着年幼的儿子,正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怀里的孩子却懵懵懂懂地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这不是能睁眼了——五阿哥醒了,五阿哥醒了!” 身后跟进来的太监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立时欢喜地大呼起来。康熙紧绷的精神忽然一松,竟是晃了晃跌坐在椅子里,喜讯一声迭一声地从宫内传到宫外,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总归是满满的人都喜极而泣地拜倒在佛龛前,不住念着阿弥陀佛,一时间连梵唱都仿佛显得美妙动听了起来。 侧向的斋房里,白发苍苍的太皇太后竟也已潸然泪下,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身旁的侍女含泪微笑着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柔声劝慰道:“老祖宗当年诚心动天,救回了皇上,如今五阿哥也已醒了,可见如来佛祖也是识得人心的。老祖宗可千万不能哭伤了身子,辜负了五阿哥拼了命挣来的福缘呐。” 若是一般的侍女敢这样说话,少说也要被拉出去涨上一番规矩。可她说了这一通,孝庄脸上却无半点儿不虞,反倒是渐渐显出些笑影来,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道:“总是你这丫头,这么大的年岁了,还说这些来哄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苏麻,摆銮驾走得太慢,你替我先去看看,老五怎么样了,紧着来回我一声,啊。” “是。”苏麻喇姑轻轻应了一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这时候,寿康宫里却也正是一团的混乱。 太医是早已断言过五阿哥没救了的,这经文说是祈福,其实不如说是超度,连棺椁都备好了,只等着人一断气就送到坤宁宫去,是以依然当值的也不过两三位太医罢了。如今这位命硬的小阿哥居然当真熬了过来,一时自是忙得手忙脚乱,把脉的把脉,看相的看相,竟是连个参详方子的人都找不出来。 “都是一群废物!”康熙本就已对这群太医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再一看眼下混乱的局面,更是一股子无名火冲了上来,重重拂了袖子道:“当初你们咬死了人救不回来,现在老五已醒了,若是再有什么差错,你们的差事就都不用做了!” 太医们俱是一阵心虚,唯唯诺诺应了,拼命地催着下头去找人手。康熙望了一眼宜妃怀里显然还没回过神的儿子,压了压火气快步走过去,接过那个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放缓了声音道:“老五,和皇阿玛说,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被他搂在怀里的五阿哥胤祺懵懵懂懂地望着他,拼命保持着目光的天真无邪,脑海里却已彻彻底底的乱成了一锅粥。 ——这可真是要了他的亲命了。 方瑾初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片场忽然失火,他被愈演愈烈的火势逼进死角,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上。 灼烫的火舌仿佛还在眼前,嗓子里的干涩火辣也真实的不似做伪。可他却清清楚楚的意识到,就算这个剧组的脑子再有泡,也总不至于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跟他阿哥阿玛的演什么辫子戏。 更何况这具身体也确实不可能是他的,想他再怎么也是个一米八五的堂堂男子汉,就算身材保持得再好,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被人扯来扯去的一把搂进怀里揉得喘不上气来。 他其实已醒了半天了,只是那时候就觉得情形不对,一直也没敢动弹。听着身边这个自称额娘的女人哭了大半日,也不过是大抵弄明白了这个身体的原主大抵也是遇上了火灾,为了救什么人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至于后来,大概就是实在没忍住咳嗽,结果刚弄出点儿动静来就被一把扯进怀里嚎啕大哭“我的儿”的俗套狗血剧情了。 虽然依旧有些发蒙,但熟读各类剧本的方大影帝已经迅速排除了各种侥幸的可能,总结出了最可能的状况——他确实是穿了,而且大概没准可能十有□□的,正好穿在了自己正演着的这个康熙朝的五阿哥身上。 而且还是幼年版的五阿哥。 这些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望着下头一群眼巴巴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人,新任的五阿哥胤祺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来。 根据他所了解的剧本,五阿哥好像是——十岁以前,都不会讲汉话来着…… 要命的是,他的满语也只到了能应付剧本的程度,即使口语能糊弄过去,听力也过不了关。现在抱着他的人既然自称是皇阿玛,显然只可能是康熙无疑,他可是正正经经演过少年康熙的,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位爷狠起来的模样,要是这位便宜皇阿玛真把他当作了什么占了自家儿子的孤魂野鬼,他兴许真能被吊起来点了天灯。 “禀皇上,五阿哥兴是被呛得伤了嗓子,一时只怕还说不得话。现在这里实在人多杂乱,不如先叫五阿哥清净清净,也好叫臣等诊治……” 耳边忽然传来的汉话让胤祺险些热泪盈眶,感激地转头望去,几乎就要给这位极有眼力见儿的太医大大的点上一个赞。 康熙沉吟了片刻,神色总算渐渐缓了下来,却仍是冷声道:“这些个尸位素餐的奴才,若是治不好老五,仔细摘了你们的顶戴!” 这话说的气势虽凌厉,却还只是说摘顶戴,好歹不是摘了脖子上头顶着的那一个。胤祺应景地沙哑着嗓子咳了几声,心道这位皇阿玛果然和剧本上说得一样,总归不是什么残酷的暴君,心里头倒没来由生出几分对自己角色的莫名自豪来,一时没控制住,竟也爱屋及乌地冲着眼前的康熙和蔼可亲地一笑。 作为一名出色的演员,面部表情的训练自然不可或缺。他曾经对着镜子练了三个月怎么笑得讨人喜欢,这样刻苦的练习,效果显然是十分显著的——至少眼下配上这张清秀稚嫩的面庞,暖暖的笑意漾在清澈的眸子里,竟是叫康熙的鼻子止不住的一算,搂着儿子的手便又紧了几分。 ——他自然一直知道老五懂事,不然也不会单单把他送到太后和太皇太后身边做伴儿。可他依然没想到,一个才六岁的孩子,竟能懂事成这个样子,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回来,记着的第一件事竟还是要安慰他这个阿玛。 望着康熙眼里一闪而过的水意,胤祺自然知道他显然是想差了,只不过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坏事。临场发挥极端出色的影帝本质十分赶趟儿地跟了上来,仍带着稚气的眉眼慢慢舒展开,除了脸色苍白些,竟是再看不出一丝的病痛与不适,只是乖乖地笑着,抬手轻轻搂住了康熙帝脖子,亲昵地蹭了一蹭。 堂堂大清皇帝的眼泪被他这一搂一蹭,居然就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看这搭戏的水准,可比他配合过的大部分演员入戏多了。胤祺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句,却还记得自己“被灼伤了嗓子不能讲话”,只得遗憾地放弃了再顺势发挥几句台词的念头,扭过身子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这一咳嗽,边上的太医心里就跟着一哆嗦,只得壮着胆子向前膝行了两步:“皇上,还请先让臣等为五阿哥看看……” 康熙大抵也觉得自己当众落泪有些丢人,低低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望着怀里的儿子柔声道:“老五,叫太医们给你看看——皇阿玛就在这儿陪着你,别害怕。” 胤祺被他这话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现在大概是该害一害怕才行,眼里便应景的多了点儿忐忑紧张,微抿了嘴点点头,主动冲着一旁的太医亮出腕子。 由太医诊着脉,他心里却已盘算起方才的一幕来。 和后来所演的那么多戏说话本不同,他当年演的那一个少年康熙可是正正经经的大戏,导演精益求精到了变态的地步,不仅逼着他全程了解了康熙这一生的功过大事,更是请了两个著名的清史教授,带着他深入的揣摩了这位千古一帝一生的心态品性。他后来甚至忍不住怀疑,就是这一段填鸭式的逼迫式教育,才叫他对历史这门学科产生了强烈的抗拒心理,从而毅然决然地走上了理科状元的不归路。 但毕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拜这一段经历所赐,只要那些史学家没有胡扯,他还真敢自称算是半个研究康熙的专家。 也正是因此,他自然比谁都要清楚,这一位康熙爷虽然是有名的疼儿子,动不动就为了照顾生病的儿子罢朝个几天几夜的亲自看护,却也绝到不了说流泪就能流泪的地步。 更何况,这一位五阿哥要真这么受宠,也不至于在九子夺嫡这么大的事里头连个泡都没冒,以至于后人对他的了解也不过就是清史稿里的那几行再枯燥不过的简介。 这里头,显然还有不少他不清楚的事儿。 第3章 救人 不知是不是穿越过来的福利,胤祺这一醒过来,除了嗓子还有些不得劲儿之外,倒也实在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想来太医也显然是难为在了这一点上头,一边神色复杂地替他诊着脉,一边紧张得险些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揪下来。 若是胡编乱造——这显然是不成的,可要是照实说这位五阿哥已身体健康百病皆无,更无疑是在打整个太医院的脸。 只是他这一沉吟,却叫边上宜妃的心又提了起来,难掩紧张地颤声道:“怎么……阿哥可是又有什么不对?” “不不——五阿哥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尚需好生调理,其实已无甚大碍了……”太医终于还是不敢胡说,只是扯着体虚来做幌子,又仔细地开了一张温补的方子呈给康熙审阅,“只是浓烟最伤嗓子,五阿哥这几日切不可急于开口,免得将来落下病根才是。” “老五,听着了么?”康熙接过那张方子扫了一眼,自然看出这不过是个中规中矩的进补方子,却也不理下头提心吊胆的太医,只是揉了揉胤祺的头,柔声问了一句。 自打醒来以后,康熙和他说的几句话都是汉话,这也叫胤祺多少松了口气——看来这位五阿哥至少还是听得懂汉话的,哪就有编剧说的那么玄乎。至于这不可开口倒也正合了他的意,自然乖巧的点了点头,又安抚地摸了摸一旁额娘冰凉发颤的手。 宜妃这个儿子自打生下来就没能养在身旁,虽然也时常能见着,却毕竟母子连心想得厉害,又老是担忧着这样下去会不会就像老四和他生母那般生疏了情分。眼下一见着儿子贴心的举动,更是忍不住酸楚怜惜,抱着胤祺不住地落泪。 “老五刚醒,也不要叫他太劳神了。” 在后宫里头,宜妃一向是颇受宠的,何况这一次胤祺拼着命立下大功,康熙对她更是多了几分怜惜愧疚,语气也愈发温和起来。正欲再劝解几句,目光却忽然瞟到外头进来的人,忽然站起身道:“苏麻喇姑,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还好?” “主子放心,老祖宗听说五阿哥醒来,欢喜得落泪不止,紧着差奴婢过来看望呢,她老人家的銮驾随后就到了。” 苏麻喇姑俯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康熙却不肯受她全礼,向前一步将她托了起来。 这名字胤祺实在熟得很,一位苏麻喇姑,一位孝庄皇后,这两个女人几乎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撑起了顺治朝险些倾颓的江山,这才有了后来的康雍乾三代盛世。前世的不少影视作品里头,这一位苏麻喇姑都是被浓墨重彩刻画的人物。 胤祺靠在自家额娘怀里,偷偷打量着这位简直堪称传奇的女人,一双清透的眸子里装满了货真价实的钦佩与崇拜——在任何时代,这样的女人都无疑是叫人心生敬意的。 或许是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专注,苏麻喇姑与康熙答了几句话便笑着向他走去,竟是直接将胤祺抱在了怀里,慈祥地摸了摸他苍白的小脸,柔声道:“可算是醒过来了,阿哥可还有什么难受的地方?” 胤祺摇了摇头,脑子已飞速地运转起来——既然这位太皇太后一直替他忧心不已,想必两人的关系也本是极亲近的。他本就觉得剧本里他被养在太后宫中,却又由博尔济吉特氏抚养长大这事儿怎么都说不通,现下看来,至少在孝庄太后在世的时候,他只怕还是由太皇太后亲自养大的。 惜福是必须的,会哭的孩子不一定有奶吃,可不知感恩的孩子却一定没有奶吃。秉承着在孤儿院里就总结出的处世哲学,胤祺的脸上忽然显出些稚气的焦急不安来,小手指了指自己,又用力摆了两下,无声地用满语不断做着“老祖宗”的口型。 老祖宗保佑——在他掌握的为数不多的满语词汇里,这一个单词的发音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果然,苏麻喇姑的目光迅速而彻底地柔和了下来,口中念了两句阿弥陀佛,轻轻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多亏有阿哥那时拼了命相救,老祖宗好好的,过会儿就来看阿哥了。” 胤祺理智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软化下来,心里却悚然一惊,仿佛也隐隐明白了这一群人这样紧着自己的原因——可这位本尊不过六岁的年纪,连自己都照应不好呢,又究竟是怎么才能立下这样天大的功劳来的? “苏麻喇姑,朕还一直不清楚,这一次慈宁宫走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上天终于看见了他心里几乎爆表的弹幕,康熙面色凝重地开口,说出的话却叫胤祺心中不由一喜,乖巧地靠在苏麻喇姑的怀里,一双耳朵却已拼命地竖了起来。 “这几日忙着阿哥的事,宫中尚未来得及彻查……只知道火是半夜起来的,不知怎么就一下子封了好几条廊道,值夜的奴才们来不及应对,加上夜间黑漆漆的看不清,一时就乱成了一团。” 苏麻喇姑一手抱着胤祺熟练地轻轻拍打着,略一思索便将那晚的事缓缓道来,却又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都说阿哥生得‘鬼眼’不吉利,却不知这到了晚上竟只有阿哥看的清清楚楚,这哪是什么不吉利?要奴婢说,这只怕是天意,天赐下阿哥这一份福缘来报在老祖宗身上的。” 康熙听着她的话,原本凝重沉郁的神色也跟着松快了几分:“明日朕便叫人将今日之事传出去,看谁还敢嚼老五半句舌头。” 苏麻喇姑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忽然沉下面色低声道:“那起子奴才都是些个不中用的,吓得一个个软着腿只顾哭号,却不想我们阿哥倒是个烈性的,逼着他随身的奴才背着他一路闯进了老祖宗的寝宫,又叫那奴才先背老祖宗出去——那时奴婢和老祖宗几乎已被烈火封在里头,若不是阿哥到的及时,只怕都再难见主子的面……那时情形虽然紧急,奴婢却仍记着阿哥在火里头杀伐果决的模样,那一双眼睛,实在有主子少时的风采。” 胤祺像是困极了似的拧过身子打着瞌睡,心里却早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他早该想到——堂堂皇子,再怎么也该是要规规矩矩进学的,更何况是康熙这样一位极重子代教育的君王,又怎么可能叫自己的儿子长到十岁上都不识汉字?立下这样天大功劳的阿哥,就算日后再怎么长歪了,又怎么会在九子夺嫡中连个水花都没能扑腾起来? 却原来,所有的根源都在这一双“鬼眼”上。这一双眼睛叫胤祺救了孝庄太后一命,却也从最根本上断绝了他于皇位的一切可能,一个从出生起就注定与皇位无缘的皇子,自然生来就注定是要被人所遗忘的。 他还记得前世时孤儿院里也有个所谓生了鬼眼的孩子,夜里看得比谁都清楚真切,可白天只要有一点儿太阳光就什么都看不见。这种病即使是现代医学也束手无策,老人们说这是上辈子的业报,他起先尚且不信,后来听了一个江湖游医的话,竟真歪打正着地撞上了,从此便对这些虚虚实实的鬼神之事生出了三分敬畏之心。 苏麻喇姑仍在细细同康熙讲述着当时的情形——大抵是在火场里来去的时候,胤祺就已被呛得昏昏沉沉,勉强撑着一口气救出了太后便一头栽倒,这一昏就一直到了现在。宜妃听得脸色煞白,胤祺偷眼瞄着康熙的神色,却是毫不意外的瞧出了他眼里藏着的沉重与怒火。 这一份怒火自然不会是冲着他的。这样蹊跷的一场火绝非偶然,若是不彻查清楚背后的主谋凶手,以他这一位便宜阿玛的性子,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他虽仍存着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孝庄太后真面目的执念,却毕竟还是稚童的身体,又是大病初醒,被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通,不多时便已打起了瞌睡。苏麻喇姑望着怀里满脸困倦的小阿哥,笑着温声哄了两句,不紧不慢地轻轻摇晃着哄他入眠,又冲着一旁的康熙道:“阿哥前儿刚受了惊,老祖宗又牵肠挂肚地揪心着,不如叫奴婢把阿哥抱到老祖宗身边去睡,也能全老祖宗的念想。” “也好。”康熙点了点头,又特意亲自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备好软轿,抖开榻上胡乱团着的锦被,仔仔细细地将儿子裹好,“老五,陪着老祖宗好好歇息,皇阿玛明儿再来看你。” 胤祺早已困得神魂颠倒,闻声也不过是支撑着含糊地应了一句,便不管不顾地埋头睡去。他这会儿已渐渐缓了过来,脸上也见了淡淡血色,康熙望着睡得像头小老虎似的儿子,又想起苏麻喇姑的话,眼里便带了些欣慰的笑意,捏了捏胤祺的小脸道:“不愧是我爱新决罗的子孙,这么个小坎儿,说翻过去也就翻过去了。” “承皇上的吉言,阿哥好好地睡上这一觉,定然就会大好了。” 苏麻喇姑笑着应了一声,将胤祺抱了起来,又对着一旁的宜妃道:“知道你挂心,可唯有这一晚不能叫你陪着。老祖宗心里头本就为着阿哥的事儿自责,若是见了你守在边上,万一再掉上几滴泪,只怕心里少不得又要难受了。” 这些话纵是她不说,宜妃心里头也是清楚的。她本就是明事理的人,只是这一遭被吓得实在不轻,如今见着胤祺已大好了,便也放下了心,应了一声便准备退下,却被康熙忽然抬手握住了腕子。 “这几日你也受惊了,走罢,朕陪你回宫歇息。” 迎上康熙的目光,宜妃的脸上忽然便飞起淡淡红霞来,柔柔地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步子。 这一宿,总算有人能睡上个安稳觉了。 第4章 福缘 或许也是这些天实在耗费太过,胤祺这一觉睡得极好,竟是一头睡到了第二日的正午时分。 虽然已醒了,他却并不急着起身,甚至连呼吸也还保持着之前的频率,只要不是现在给他绑起来做个脑电图,任谁都只会以为他还睡得正香。 ——影帝生存技能之一,为了应付无处不在的狗仔和偷拍,在打盹儿醒来之前,一定要先做好完善的表情和动作管理。 能从娱乐圈的鱼龙混杂里杀出一条独木桥来,方影帝无疑有着十分严谨的自我管理系统。 竖着耳朵听半晌,又懒洋洋地翻了几个身,总算确认了自己身边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胤祺一骨碌坐起来,就被眼前乌漆嘛黑的屋子吓得径直掉在了地上。 窗子被细细地镶了上好的雕板,角落里幽幽地点着一盏孤灯,这气氛实在有些煞人。胤祺摸了摸咚咚跳着的胸口,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所谓的“鬼眼”,而这一间卧房,显然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这样的体会无疑是极为新鲜的。胤祺好奇地张望着四周,屋子虽然暗不透光,可里头的一切陈设却纤毫毕现地铺陈在他的眼前,甚至比摄影棚的补光下头看得还要清楚。单看这屋子里的家具摆件,这一位五阿哥显然是颇为受宠的,不仅家具都是上好的木料和雕工,还有不少用来把玩的小花样儿,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座精致华美的西洋钟。 胤祺转了转眼睛,忽然抓起一旁的衣服,利落地穿戴了起来。 他本就常年演清装剧,穿一套旗装自然轻松至极。蹬上靴子活动了两下觉得没什么不适,便快步冲出了门去。 在打开那扇门的一瞬,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强烈得几乎叫他以为自己在一瞬间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便只剩下了一片朦朦胧胧的白雾。 胤祺心里本就是有数的,自然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只是闭目屏息聆听片刻,便跌跌撞撞地跑向窗边的暖榻,一头撞进了榻上正闭目念佛的孝庄太后怀里。 他和什么样的演员都搭过戏,要在圈子里保持一个好名声,靠的自然是对身体动作力道炉火纯青的收放自如。这一撞看似劲道十足,却只是刚好叫太后的身子晃了一晃,而他则顺势撑着暖榻跳了上去,放肆地窝在这位母仪天下的传奇太后怀中,亲昵地蹭着她的颈窝。 “呦——可是舍得醒了,来来,快叫老祖宗看看……” 孝庄太后抱住怀里小小的身体轻轻摇晃着,体会着方才胤祺撞过来的十足劲道,眉眼间最后一丝忧色也彻底散去,只剩下欣慰开怀的笑意:“好,好——苏麻你看,这气色可不是已好得多了?” 胤祺笑吟吟地任孝庄上下打量了半晌,忽又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脸上显出纯稚的关切之色,反倒在孝庄身上仔细上下摸索来。孝庄被他的举动引得微怔,却只片刻便反应了过来,不由笑得险些喘不上气:“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倒是反过来检查起哀家来了!” 苏麻喇姑替胤祺理着领子,一边笑道:“昨儿黑夜阿哥就不住的追问老祖宗是否安康,这才刚醒了,就急着跑出来看老祖宗来了——阿哥放心,老祖宗好好的,一点儿伤都没有呢。” “走走,我们回屋里头说去。”孝庄含笑牵起胤祺的手,领着他进了那间密不透光的屋子,熟门熟路地走到榻边坐下,显然是早已来惯了的。说来也怪,一进了这屋子里头,胤祺眼前的白雾竟当真缓缓消散,便露出了孝庄带着笑意的慈祥面孔。 苏麻喇姑将角落里的灯挪了过来,又将他也抱在了榻上。胤祺仔仔细细将孝庄浑身上下瞅了一遍,脸上才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刚张开嘴,便被孝庄一把捂了,耐心哄道:“老五听话,太医可说了,这几日切不可开口讲话,得将嗓子养好了才成。要不然啊,以后少不了又要落下咳嗽的病根儿了。” 胤祺神色一垮,没精打采地拱进孝庄怀里耍赖。孝庄却也十分受用他这样亲昵的态度,笑着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又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可说了,你皇阿玛前儿还派人询问你汉文学的怎么样了呢,叫哀家不可太宠着你,耽误了你的课业……可偏生你又去不了上书房啊,这汉字不急着认,汉话总得说的顺才行。当今圣上最重满汉一家,着急上火时话赶话的也就罢了,平日里再说满话,你皇阿玛可是要训你的。” 满汉一家好啊,满汉一家太好了,皇阿玛圣明,皇阿玛简直英明神武——胤祺知道这大抵是他之前叫的那一句“老祖宗”被苏麻喇姑传了过来,不由得在心里为康熙狂点了一万个赞,脸上却仍保持着半委屈半不乐意的神色,拧过半个身子生起了闷气。 他年岁尚小,模样又生得精致,即便是赌起气来也无端叫人觉得可爱至极。孝庄眼里纵容宠溺的笑意也越发浓了,正好声好气地哄着,恰巧苏麻喇姑从外头端了碗莲子羹进来,竟被她亲自接到手里,舀了一勺喂到胤祺嘴边,温声笑道:“好了好了,你皇阿玛要是敢训你,哀家亲自替你撑腰还不成?这都几日没好好吃些什么了,饿不饿得慌?” 当然饿,胤祺甚至都能听得见自己肚子里激烈的抗议声,再一望孝庄带了促狭的宠溺笑意,脸上忽然泛起些血色来,摸着后脑局促地笑了笑,乖乖将那一勺莲子羹含进了嘴里。 昏了三天三夜,早已饿的过劲儿了。若是一直不吃,倒也不觉得什么,可一有东西入口,强烈的饥饿感就叫胤祺再也顾不上什么,就着孝庄的手狼吞虎咽地将那一碗莲子羹吞下了肚去。 苏麻喇姑在一旁陪着,轻声笑道:“阿哥这可真是大好了——再歇上几天嗓子,想来就一点儿妨碍都没有了。” “可不是,可真是佛祖保佑……”孝庄也笑着念了句阿弥陀佛,却又忽然敛了笑容,轻轻抚着胤祺的头顶,叹了一声道:“可惜这佛祖竟不曾降下来什么福缘,我们松昆罗立了这么大的功,就是佛祖论功行赏,怎么也该赐下些福气才是啊……” 胤祺留神听着她的话,自然也已猜出这“松昆罗”就是自己的乳名——也不知是不是天意,这个词竟也正是他所掌握为数不多的满语词汇之一,汉译为海东青,是满人极崇拜的图腾之一,意为天上的神鹰,这乳名里头包含着的期待与宠爱自然也不言而喻。只是鹰自古便已一双锐目所著称,可他这一双眼睛却几乎半瞎,实在不能不说是有些天意弄人了。 正兀自感慨着世事无常,听见孝庄后头接着的话,胤祺的目光却忽然一亮,脑海中蓦地腾出一个上好的借口来。 “老祖宗这话说的,佛祖可真是要冤得直念——不对,如来佛自然是念不了阿弥陀佛了,瞧瞧,这当佛祖的又要忙活着救人,又要忙活着赐福,末了连句阿弥陀佛都没得念,可也不知道得憋屈成什么样子……”苏麻喇姑笑着打趣了一句,总算哄得孝庄眼里多了些笑影,胤祺却忽然从碗里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孝庄,不住地指着自己,又挣下榻去双手合十在佛龛前拜了一拜,做了个睡觉的姿势。 “阿哥这是说——是说佛祖曾托过梦么?”苏麻喇姑猜测着问了一句,见胤祺笑着点头,不由也惊喜地念了一句佛号,又转向一旁的孝庄:“老祖宗,您可看着了?阿哥这可是有福缘,天大的福缘呐……” “看着了看着了,这可不是又冤枉佛祖了,得赶紧给佛祖陪个不是才行。”孝庄也已满目都是惊喜的笑意,也不急着问胤祺梦里都说了些什么,由苏麻扶着仔仔细细地拜了三拜,这才将胤祺搂进怀里道:“好孩子,给老祖宗说,佛祖是不是有法子治你的眼睛了?” 要不是知道面前这位孝庄太后可是货真价实的古人,胤祺几乎要赞一句这位老艺术家搭戏搭得实在太好了。只是堂堂如来佛祖这么大的一尊背锅侠,自然不可能只担着治眼睛这种小事,他在心里快速地筛选着各类清穿戏的剧本,瞬息间便已整合起了一套完美的说辞,谁知刚开口就是一阵急咳,面色瞬间跟着苦了下来。 孝庄也才想起来他还不能讲话,神色间也带了几分哭笑不得的尴尬,忙搂在怀中安抚地顺着背哄道:“没事没事,最多三日就能讲话了,不急,咱们不急,啊。” “老祖宗说得对,福缘的事急不得,倒是得先叫人去寺里头仔仔细细的烧香还愿,奴婢回去就同主子说一声。”苏麻喇姑扶着孝庄坐回榻上,正要抱胤祺也一起坐上去,就听见怀里的小人儿肚子响亮的叫了一声,不由忍俊不禁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阿哥这是饿了,奴婢这就催他们端些正经的吃食过来去。” 胤祺脸上已烧得滚烫,一头撞进孝庄的怀里,郁闷至极地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他从出道以来,一直走的可都是实力派打底的偶像派路线啊…… 第5章 托梦 “儿子也说不大清楚,只是迷迷糊糊到了个像是皇阿玛金銮殿似的大殿上头,两边坐着的都是不好好穿衣服的大和尚——和咱们的大和尚不一样,好几个都是光着身子的,手上又不嫌累似的拖着什么东西,脑袋上不知被谁打了一堆的包……” 胤祺站在屋子当间,瞄着这一屋子身份显赫的主儿,毅然决定必须要继续把这场戏完美无缺的演下去,脸上仍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稚气神态,脑子里却已拼命地回忆起前世里童年时每个暑假都要霸屏的西游记来。 事实证明,时势无疑是可以把一个专业十级的演员活生生逼成三流的蹩脚编剧的。 熬过了三天一言不发的日子,他忽然对说话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热情——虽然前世大半的时间都扎在横店,可他毕竟也是皇城根儿底下长大的,又跟着老院长学了一嘴标准的京片子,即使是对着当今圣上也一点儿都不觉着打怵,顺溜至极地满嘴跑起火车来,却不想只说了一半儿,便听见了四处抽气憋笑的动静。 “皇阿玛——儿子这儿说正事儿呢!”胤祺也飙戏飙得上了瘾,委屈至极地对着那个带头忍笑的人跳起了脚,“儿子可是看的真真儿的,那一头的包,堆起来得有这么高!” 他嗓子还没好完全,说的急了就又咳起来,却还顽强地在头顶比划着记忆中的高度。孝庄已笑得直抹泪,赶忙将他搂进怀里安抚地顺着气,又点了点他的脑门:“傻孩子,那些可都是佛爷、菩萨、罗汉,你这是天大的福气,竟见着了他们的真身,可惜你却不识得,还当人家是被打了呢?” “太皇太后说的正是,想来五阿哥所见的,正是灵山的景象。”边上法源寺的高僧躬身诵了句佛号,脸上带着宽容又慈悲的高深笑意,“由此可见,五阿哥实在福缘极深,这一双眼睛只怕并非是所谓‘鬼眼’,而是大乘佛教中所提及的广目缘法,命中特意有此一遭磨炼才是……” 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帮腔的足够会忽悠,三流的编剧也能编出一流的故事来。 “不对不对,音儿不对,我记得佛祖说的是什么——什么俱耶尼……” 胤祺一边像模像样地咬着梵语的发音,一边忍不住开始怀疑前世那个江湖游医是不是就是法源寺出来的,隔了几百年,这话说的竟一点儿也不差,也不知道大和尚们是不是都早念熟了这一套。 却不知这话一出,高僧竟忽然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连着诵了几句佛号,扑拜在康熙面前喜不自胜道:“启禀圣上,五阿哥方才所言可是真真正正的真佛之音呐……我朝有真佛音传,正是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之福啊!” 蹩脚编剧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大和尚,只觉得肃然起敬,讷讷了两句竟再不敢开口。 ——他是真怕再编下去,这位高僧连罗汉转世都能安在他的头上了。 康熙半信半疑地瞅着这位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得道高僧欢喜的样子,心里竟也已开始有些拿不准。他其实是不大信这些托梦之类虚无之事的,特意来听胤祺说,也不过是为了叫太皇太后高兴,却不知这小子懵懵懂懂的竟真说出这么多有门路可寻的东西来。宫里自然是没人能教他的,莫非还真是天授佛音不成? 父子俩心里头都有些打鼓,不期然对上彼此茫然的目光,竟都忽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好笑来。康熙索性也抛开心里的念头,笑着冲胤祺招了招手:“老五,来,上皇阿玛这儿来说。” “诶。”胤祺利索地应了一声,一溜烟钻到康熙身边儿,果断远离了这位比他还入戏的大和尚,歪着头想了一阵儿才又道:“佛祖要儿子念经,可我说我不认识字,把他老人家给气乐了,就把我领到一个装满了经书的小黑屋里头,逼着我抄了三天三夜的经,边抄还得边认字。什么观自在菩萨,什么菠萝蜜的——也真怪,不都说大和尚不重口腹之欲么?可他们还叫着要吃菠萝蜜……” “什么菠萝蜜,你抄的那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朕看你是真饿坏了,只知道要吃。” 康熙假意虎着脸斥了他一句,语气却没有半点儿训斥的意思,又带着些笑意打发随侍太监道:“去,给五阿哥端盘子菠萝蜜酥来解解馋。” 看着儿子在自己手心里一本正经比划着的汉字,英明神武的康熙爷终于开始自暴自弃地相信这些曾经不屑一顾的神鬼之事了。 把会写字这件事儿也成功栽在佛祖身上的五阿哥心满意足地靠在康熙臂弯里,功德圆满地往嘴里塞着凤梨酥,一双眼睛弯起了个漂亮又乖巧的弧度。 脑后忽然遭了个爆栗,惨呼一声抬头,就撞见了康熙又好气又好笑的目光:“就知道吃,还不快说——你这眼睛到底有没有什么法子?” “诶。”胤祺一缩脖子,放下手里的半块酥,扳着小手一本正经地摇晃着脑袋念道:“朱砂,草木灰,柏子油,白芷粉……以朝露调和成糊敷在眼上,白布裹上十日洗去,则夜间目力与旧日不变,白日亦可视物如常人。” 这方子看着就悬乎得很,他当年拿着了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用,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试了,谁知竟真叫那孩子重见了日光,倒是白饶了个明眸夜视的神奇本事。 康熙望向边上候着的太医,后者显然也觉得这方子药性混杂实在离谱,可毕竟整个太医院都已在这位五阿哥性命的事上栽了个大跟头,这时候又哪敢多嘴,只得硬着头皮含糊禀道:“总归大抵无害,不妨,不妨一试……” “朕本也没指望着你们。”康熙冷哼了一声,总算是没再挑他们的不是,又缓和了神色望向胤祺,显然已经彻底向封建迷信缴械投降,“可还有别的什么规矩,静养念经,贡品祭祀什么的?” “没有。”胤祺果断摇头,他就听着了一个静养——自己已静养了这么多天了,虽说明知是为了他好,可要是再被圈在这么间小黑屋里头,他早晚得被憋死。 “人不大,心思倒不少。”康熙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顺手又照着这个皮实的儿子脑袋上敲了一把,满意地瞧着他捂着脑袋撞天叫屈,笑着拈起一块凤梨酥自个儿吃了:“既有佛祖开蒙,佛经习字,想来你也用不着发蒙儿先生了,等回头把眼睛治好,就跟着兄弟们一起去上书房吧。” 整段话说得语气笃定理所当然,倒是比胤祺对这个方子的信心还要足上几分。 “诶!”胤祺正闷得发慌呢,一听总算能见着那帮搅风搅雨朝野不宁的皇子兄弟们,一时也是兴奋不已,捂着额头眉开眼笑,欢喜地应了一声,暗自决定回去一定要对着那位功德无量的如来佛好好拜上一拜。 当一国之君打定了主意要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其进度无疑是极惊人的。次日一早就被从被窝里挖出来的胤祺呆滞地坐在榻沿儿上,被一群人上下忙活着穿衣服梳辫子拿帕子净了面,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抗议,就被拿早上的露水浸得冰冰凉的白布按在了眼睛上。 从没用过贴身助理的堂堂影帝也算是体会了一次大明星的感受,不由深深地庆幸起自己过去那二十年里的明智来。 再怎么也曾经是各大代言争相拥簇的一线明星,他自然不是没享过福,却也绝不是没吃过苦。这世上没有享不了福的命,什么人好吃好穿的伺候个十天半月,就都会无师自通的清楚怎么才能活得舒服,可有些福却实在是叫人消受不起,尤其是吃过苦的人,再被奴才主子似的伺候着,就难免浑身上下的不得劲儿。 他自然也逃不掉这个圈子。再怎么也是孤儿院里头苦哈哈熬出来的,哪怕他最后手里的钱已经足够叫一个孤儿院的孩子不再过自己当年的苦日子,也依旧不喜欢有人在身边点头哈腰地伺候着自己。 只可惜啊——生在帝王家,又是清宫这种奴才跟主子界限分明到森严的地方,他还真只能乖乖地摊平了叫人家伺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冒牌五阿哥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正要跳下榻来去用早膳,就被边上早候着的嬷嬷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这日子没法过了! 终归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就算这几天用飙戏的心态来装嫩装得不亦乐乎,也绝不意味着胤祺会喜欢这样被人抱来抱去——再说了,这几日里白天他也什么都看不着,来回跑得早熟了,这具身体的耳朵又远比旁人灵得多,只靠听的就能猜出哪里站着什么人,连孝庄和苏麻喇姑都由着他乱跑,凭什么现在不被抱着就不会走路了? 悲愤的五阿哥不由分说地扭动着身子从嬷嬷怀里挣了下来,板着小脸背起双手,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仰头道:“我都这么过了六年了,走路做事都利索着呢。知道你们尽心照顾我,却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只陪着我些也就是了,记住了吗?” 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尚幼镇不住场,刻意叫身上带了几分气势,听着耳边纷纷应了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行了,老祖宗喜静,也用不着这么多人,留一个嬷嬷帮我看着点儿道也就是了,你们都散了吧。” 第6章 图谋 “阿哥身边儿都是仔细重挑的人,可奴才看着五阿哥实在不像是娇养的,虽说眼睛上还有些不便,但自个儿收拾得比几个大点儿的阿哥们都利索,也不乐意身边有人伺候。” 御书房里,梁九功正伺候在康熙边上,笑着给他念叨这几天宫里头的琐事,不期然便说到了胤祺,顿了片刻又笑道:“不瞒万岁爷,那日苏麻喇姑说起五阿哥的杀伐果断,奴才还暗地里不当回事儿,前儿亲眼见了阿哥打发奴才们的气势,才知道苏麻喇姑绝非虚言呐……奴才斗胆多嘴一句,阿哥若真是治好了眼睛,定然有万岁爷当年的几分风采。” 康熙一向是喜欢听人说儿子像自个儿的,听了他的话,眼里原本的沉涩也略去了几分,淡淡笑道:“老五打小懂事,朕瞧他乖巧明理,身上又有残疾,叫他陪着太皇太后,说穿了也不过是想叫他少受些委屈。只当是太皇太后怜惜他才多关照几分,这几日搁在身边宠着护着,才觉出这孩子性子的讨喜来。” 他也有不少的儿子,有的太过鲁莽憨直,有的倔得叫人直犯头疼,倒也有几个懂得逢迎惯会讨好卖乖的,可见上一两回也就罢了,总见着那不大点儿的孩子偷瞄着自己的脸色做事,心里总觉得索然无趣。偏生这个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老五,说乖巧懂事,却又有不少自个儿的小性子,偏偏任性起来又从不越界,总在刚刚好叫人觉得开怀的火候上,这几日拢在身旁,竟是一日不见就有些犯想了。 可偏偏——目光落到桌子上那一封密折上头,康熙的神色变换了几遭,刚有的一点儿笑意就尽数散了,眼里光芒变幻不定,终于渐渐显出几分冷意来:“老五的眼睛还有几天能好?” “算算日子,已过了一半儿了。”梁九功躬身应了一句,显然已看出了康熙眼里的纠结不忍,适时地低声补了一句道:“主子,以奴才愚见,要试探也不一定就要拿五阿哥——当时将太皇太后背出去的那个太监不也还在宫里头呢?叫他去……去那位眼巴前儿绕上几圈,看看会不会遭发落也就是了……” “蠢材。”康熙没心思发作,只是淡声斥了一句,“算是那奴才走运,被老五逼着救下了太皇太后,已是立了大功,连朕都连升了他三级。这种时候平白的就去发落他,是生怕朕疑心得不够么?” 梁九功连忙扑在地上口称愚钝,康熙却已不愿再多说,只是将那一封密折捏在手里,起身走到了灯厢旁,将折子缓缓烧了:“这些日子你多盯着些老五,朕是要拿他引蛇出洞,却不是要舍孩子套狼。若是他有半点儿闪失,你就去下头陪着先帝爷念经去吧。” 梁九功正要站起来,闻言吓得打了个跌,趴在地上怆声道:“万岁爷放心,奴才就是舍了这个脑袋,也一定守好了五阿哥!” “多大点儿胆子,朕又不是第一次拿先帝爷吓唬你了。”康熙轻踢了他一脚,心中却当真因为这一句半真半假的慷慨之言松快了些,走到窗边将窗子一把推开,深深吸了口气道:“老五性子好,又是个纯孝的,朕冷淡了他这么些年,他也没和朕生疏,就算这一次……只要日后朕好好补偿他,多疼他宠他,是不会伤了父子之情的,对不对?” 梁九功哪还敢说不对,只是宽慰着低声应道:“自然……万岁爷放心,五阿哥最是明理懂事了,主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太皇太后?五阿哥和太皇太后那般亲近,就算受些委屈,想来也一定是甘之如饴的……” 慈宁宫里,胤祺却还全然不知他老子正满腔纠结地盘算着要坑他,正兴致勃勃地盘在炕上对着蜡烛练眼神。 他前世最得意的就是眼神戏。作为一个实力派演员,目光最起码也要做到凝儿不散,利而不锋,可刚可柔收放自如才算刚进了门儿,能让观众清晰的感受到真情实感,这才算是炉火纯青了。他当年就是盯蜡烛盯出来的本事,再来一次做的自然是驾轻就熟。 虽然晚上能瞧着东西,但人毕竟是夜伏昼出的动物,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本就是人的本能,故而这六年来胤祺闭着眼睛摸索的时间实在要比看东西的时候多,双目无神也是难免的。这方子原本敷三天也就够了,他却特意报了十天,就是为了给自己留出七天的功夫来练眼神。 作为一个完美主义到强迫症的影帝,出现在人前的形象必须是完美的——胤祺理直气壮地替自己的幼稚行为加了个注脚,一把抹了盯蜡烛盯出的泪花,扯开被子把自己摊平在炕上。 还是跟着老祖宗好啊,跟着老祖宗有火炕睡。胤祺惬意地抱着被子打了两个滚,听着外头吹得凛冽至极的寒风,终于第一次诚心诚意地赞美起万恶的封建地主阶级来。 夜里什么都看得清楚也总有个不好,就是这睡意实在太难酝酿出来。胤祺到现在也没玩够这样新奇的体验,正兴致勃勃地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冷不防瞟到镜子里头的自己,目光忽然滞了一瞬,下意识惨叫了一声,蹿到炕角抱紧了被子,冷汗就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阿哥怎么了?”外头传来守夜太监紧张的询问,胤祺轻轻拍着仍跳个不停的胸口,定了定心神扬声道:“没事没事,刚做了个噩梦吓醒了——外头冷不冷?” “不冷,奴才这儿还有个汤婆子呢。”外头守着的是个刚入宫没几年的小太监,胆子大心也宽,听得胤祺没事也就放下了心,笑嘻嘻地回了一句,“阿哥安心睡吧,外头有奴才守着呢,什么都不敢来。” “你倒是本事。行了行了,没事儿就打个盹,别明儿再顶着俩黑眼圈来我这儿卖乖,我可看不着。”胤祺笑斥了一句,听得门外没了动静,才轻轻从炕上滑下来,走到镜子前头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蜡烛在桌上幽幽地跳动着,镜子里的自己竟像是笼了一层刺眼的血芒。他本就不怎么见阳光,比寻常人都要苍白些,这一衬更是惨白得吓人,在这幽静的深夜里,冷不丁一瞟还真能把人吓个跟头。 可是——这层血光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胤祺思索着缓缓坐下,抬手轻抚上这一双眼睛。他记得前世的那个孩子在眼睛治好之后仿佛确实是有些异常,总是会无缘无故地盯着一个人猛瞧,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会脸色苍白地躲起来。他当时只当是孩子怕生胆小,现在想来,莫非是那孩子真的看见了什么? 连借尸还魂的事儿都有了,再热爱科学破除迷信也显然只能是自欺欺人。胤祺把自个儿撂在炕上摊平了,皱紧了眉仔细回想着前世的记忆,他始终记得那个江湖游医坚定地咬准了这是福缘而非祸殃,倘若真的是某种福缘,这药方的作用便不该是治疗,而是开眼。 开眼之后,必定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他这几日天天对着蜡烛练到深夜,却连半个鬼影都没见着,显然不是见鬼这么大路货的本事——莫非是火眼金睛,能看出自己这个夺舍的妖魔鬼怪来? 戏路太宽导致思维太过发散的方影帝,显然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地胡思乱想了。 在已经开始纠结孙悟空对着李天王的照妖宝镜看会不会把自己看出来的时候,胤祺终于熬不过浓浓的睡意,裹着被子囫囵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他睡到自然醒,就被昨儿守着的小太监火急火燎地晃了起来。把敷眼睛的白布给他仔仔细细绑好了,又拿着衣服等着他穿戴,一边碎碎地念叨着:“阿哥您不能老把它摘下来,万一时辰不到,效果差了呢?知道您不舒服,咱们就撑过这十天,啥都能瞧见了多好……” “行了行了我的来喜公公,你可别吵我了。”胤祺一把捂住他的嘴,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道:“你先跟我说清楚,今儿这么早起来是要干什么来着?” “……就剩三天了,再三天,阿哥您就啥都能看见了。”来喜顽强地把剩下的话一气儿念叨完,看着眼前半点儿不用他伺候正麻利穿戴着衣物的小阿哥,颇无用武之地叹了口气,怏怏道:“阿哥怎么忘了?今儿可是贵妃娘娘的生辰,按理儿诸位阿哥得一早就去给贵妃娘娘请安才行。” “对对,倒是我忘了——看来你还是有用的。”胤祺虽蒙着眼,却还是准确地寻到了他的肩膀,老成地拍了两下。来喜也不过比他大两岁,正是少年心性的时候,被夸了一句就又欢喜了起来,得意道:“可不是——奴才特意早了一个时辰叫呢,阿哥准到得早!” “一个时辰……”胤祺正拿清水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收拾,闻言动作不由一滞,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早起也好,早睡早起身体好……” 早睡早起的五阿哥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自我勉励了半晌,还是困倦至极地一头栽到了炕上:“来喜啊,我不打你,你告诉我,现在是几更天……” “三,快四更了。”来喜一缩脖子,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委屈至极地跳起来:“阿哥您说了不打的!” “不打你宠你!你个死孩子可愁死我了……”胤祺笑骂了一句,恍惚间几乎回到了前世的孤儿院。每次自己回去和那一群孩子一块儿玩闹,早上也总会被这样不知好心还是恶作剧地早早叫醒,催着自己快去上班不要迟到——如果说他对那个世界还有半点儿留恋不舍,大概也都在那些孩子上了。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他早早就做了公证,自己意外身亡的话遗产都归孤儿院,想来那些孩子好好的长大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扫开脑中有的没的念头,胤祺从炕上跳下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道:“走吧走吧,估计这点儿老祖宗也没醒呢,就不吵他老人家了——这儿离景仁宫远不远?” “您还比奴才小两岁呢……”来喜怏怏地嘟囔了一声,显然是被那一句“死孩子”打击得不轻,“自然远了,一个在大东头,一个在大西头,得走大半个时辰呢。” “得,合着早起这一个时辰是搁在这儿的。”胤祺笑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来喜的背,“成,去备轿吧,起都起了,咱也早点儿过去。” 第7章 溺水 腊月里的风最是熬人,虽说这轿子还有层帘子罩着,冷风却还是往里头不住地飕飕灌进去。胤祺抱着个汤婆子暖着手,一边暗自懊恼着怎么就没吃顿早点再出来,一边用力敲了敲轿壁:“来喜,这还有多远的路啊?” 来喜伺候了他这几天,也知道他这个一饿了就容易犯冷的毛病,边跟着跑边回话道:“阿哥,这再转个弯儿就是了。梁公公昨儿吩咐的时候都和奴才说了,咱进去就能进偏殿候着,等着众阿哥到了一块儿去请安,那儿准有茶点备着呢。” “梁公公?”胤祺下意识低喃了一句,指尖轻轻敲打着手里的汤婆子——他对这个梁公公可是一点儿都不陌生,当年演少年康熙的时候,十场戏里少说也得有九场得招呼个四五次叫梁九功伺候着。记忆里梁九功一直伺候在康熙左右,深得康熙信任,一直到了康熙晚年才因为太张扬惹了不该惹的人而畏罪自杀,至少在目前看来,这一位绝对是个少林寺扫地僧级别的大人物才对。 可是——这么一位皇阿玛跟前儿的红人,堂堂总领太监,怎么就有心情亲自来敲打自己手下伺候着的小太监? 这几日宫里头的传言他也听着了,什么忠孝智勇,什么佛缘深厚,总归是怎么好听怎么说。可他自己却比谁都清楚,救了太皇太后这种事儿,说大了自然是天大的功劳,可问题就在于压根儿就不可能说大——宫里的人又不傻,这场火处处都透着蹊跷,指不定皇上现在正一脑门子官司呢,他虽说有功劳没错处,却毕竟是能提醒皇上想起这场事故的关键存在,这当口谁都不敢真和他走的太近,省得平白惹了皇上的心烦。 正琢磨着就已落了轿,胤祺没在这一处溜达过,这时候也不敢胡乱逞强,任来喜搀着他下了轿子,耳边却忽然响起来喜诧异的声音:“这是怎么着……我昨儿来听训的时候殿门还开着呢,这怎么就关上了?” 胤祺没开口,心里却止不住地略沉了一沉。 ——要是他没猜错的话,自己只怕是进了个什么天大的套儿了。 来喜连着喊了几声都没人应,正要上去敲门,就被胤祺一把扯了回来:“别喊了,你先瞅瞅这里有没有避风的去处,我问你几句话。” “有,过了这一段回廊,前头是个园子,园子里头有一排供人歇着的去处。”来喜应了一句,却又为难地怯懦道:“可是——可是阿哥您还饿着肚子呢啊……” “现在只怕顾不上这个了,先过去再说。”胤祺摇了摇头,侧耳听了一阵,却只有满耳的凛冽风声,“现在天亮了没有?” “没,天边儿刚泛白。”来喜委委屈屈地应了,眼里已带了慌乱的泪意,“爷,昨儿梁公公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和奴才嘱咐的,说是三更半起身,不能耽搁,立刻就得往这儿来……” “好端端的哭什么,也不怕你那眼泪珠子冻上砸了脚。”胤祺最见不得半大孩子哭,狠狠揉了一把来喜的脑袋,顺了他的力道向前迈着步子,“你细细的和我说,梁公公还跟你交代什么了——有没有交代今儿穿什么,带什么人?” “交代了啊,公公说今儿不是正席,用不着穿朝服过来。说是贵妃前儿正闹热病呢,许是地龙烧的上了火,叫阿哥们只穿得素气些,别花儿啊草儿啊的惹了娘娘心烦。人也切不可带太多,一个两个傍身的也就是了,到了这儿都有人伺候……” 这哪是交代,这不是故意引着他犯错呢?胤祺越听着心里越发沉,忽然开口道:“他是只跟你一个说的,还是大家伙儿一起吩咐的?” “只,只和奴才一个说的。”来喜心思单纯,说到这儿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也只是把梁九功的话一气儿的学给他听,“只因旁的皇子都养在贵妃娘娘身边,只有阿哥您养在太皇太后这儿。前几年阿哥年纪小又不方便出门,这还是第一次来娘娘这儿呢……” 皇阿玛啊,您老人家这是要坑死自己儿子的节奏吗?胤祺头痛地敲了敲脑袋,按捺下了自己转身逃回寿康宫的冲动,轻叹了口气道:“再问你最后一件事,我今儿穿的衣服,是苏麻嬷嬷挑的,还是梁公公挑的?” “梁公公亲自指的,说这一套好,暖和也精神……”来喜茫然地眨着眼睛,看着自家主子一脸英勇就义的悲壮神色,忽然就觉得心里头有些打鼓,怯懦着小声道:“爷,奴才是不是……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你前儿还闯祸来着?”胤祺的重点无疑已自暴自弃的偏到了伊犁种树,有气无力地追问了一句,又赶忙在他回话之前连连摆手道:“不不这一句不用答——那屋子还有多远?爷都快冻成冰棍儿了……” 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要不是一时脑抽和他那位皇阿玛十天,现在也不用绑着这碍事的白布装样子——等等,白布? 胤祺的脸色忽然一白,还不等来喜应声,忽然一把扯住他急道:“我眼上绑的是不是还是前儿的白布?快快,赶紧撤下来!” 穿着一身素气的衣服,脑袋顶上绑个白布,大清早门还没开就带着一个小太监蹲在贵妃娘娘的园子里——虽然不知道他这位皇阿玛和那位梁公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这毕竟是贵妃娘娘的生辰,他这再怎么都才刚穿过来,是绝不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的。 却不料几乎是掐着他这一句话音儿还没落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子尖利的惊呼声:“这是哪儿的没眼色的短命奴才,这大喜的日子,竟敢上这儿来冲撞娘娘!还不快绑了乱棍打死!” “放肆!这可是五阿哥,我看你们谁敢——”来喜吓得脸色惨白,却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将胤祺拦在身后。谁知话还未完,就被赶来的太监和婆子们一把捂了嘴推搡在地上,剩下的话也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了惊恐慌乱的呜咽。 一群人闹哄哄地你推我搡,胤祺只觉出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向外排开,下意识抬手去抓,却又被狠推了一把。他目不能视,事情又出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不由连退了数步,脚下忽然一空,暗道一声不好,身子却已阻无可阻地向后跌去。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袭来,却显然要更糟——胤祺身后正是个池子,现在的天气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尚且站不得人,他这般硬生生地撞上去更是支撑不住,身下细微的阻碍力道转瞬即逝,冰冷的池水瞬息间便将他吞了下去。 合着清宫里头的宫斗……居然就这水平? 胤祺的性子本就是事到临头反而愈发冷静的,在被冰水彻底吞没的时候,竟还难得的有心情吐槽这手段的低劣。他演的辫子戏实在太多,编剧的水平自然也是不一而论,可就算是稍微有一点儿脑子的编剧,也总不至于编出这么蠢的一位皇贵妃来才是。虽说这手段倒也确实有效,可堂堂贵妃要打发一个有残疾又不受宠的皇子,是多脑抽才能使出这么玉石俱焚的法子来,用的还是梁九功亲自递过来的把柄——她就不知道这位梁公公背后站着的,是那位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十六岁就活活玩儿死了鳌拜,二十岁就敢对着那起子藩王举起屠刀的千古一帝? 演康熙演出职业病来的方影帝十分糟心,简直想把这位贵妃娘娘拉过来好好地抄上十遍康熙朝的编年史。 棉衣泡了水简直能沉得坠死人,池水的寒气又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胤祺只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力气,索性憋了一口气潜到水下,打算先把棉衣脱下来再说。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尖锐得喊声,隔着水面全然听不真切,他也没心思细听,只是挣扎着把棉衣扒下来扔了,正松了口气打算踩着水浮上来,却听见两声沉重的落水声,竟是两个太监接连着跳了下来。 这是……生怕他死不了吗?被那两个太监一边大喊着五阿哥一边死命的往水里按,胤祺竟隐隐觉出这一场戏里的血腥味儿来。 他原本就已猜出康熙是要拿自己试探什么人,在被推下池子的那一刻也认定了那一位贵妃娘娘实在太蠢,居然真就这么容易地顺着进了套儿。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位娘娘只怕不是蠢,而是真打算拼尽一切置他于死地的。 只可惜——这一次只怕要叫这位贵妃娘娘失望了。 好巧不巧的,他前世偏偏曾经演过整个儿一套的古龙剧,演到楚留香的时候才知道这位爷的水性被古巨巨信笔吹成了神仙,剧组还为此特意给他请了个退役的运动员做教练。苦练总归是有成果的,他的水性虽算不上顶尖儿,弄潮戏水却早已再熟不过,要把他淹死,只靠两个太监可远远不够。 仗着体型小活动方便,胤祺灵巧地一拧身子便从那两人手里挣脱,正打算扒着水游得远些再冒头,那两个太监的身子却忽然剧烈地颤了一颤,温热的液体迅速在水中蔓延开来,叫胤祺几乎冻僵的身体也觉出了一丝温暖。 是……血? 胤祺有些迟钝地划着水,下意识抓了一把那具颓然栽进水里的尸体,脑海中却已在电光火石间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贵妃的园子里,敢眼都不眨就杀了两个太监的人,除了什么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大概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那就不妨……再赌一场。 他忽然放松了身体不再划水,也不再试图憋气,反倒任凭冰冷的池水接二连三地灌入他的口中。 溺水的感觉远比想象中平静得多,前世他学游泳的时候已身价不菲,浅水区就有三个救生员虎视眈眈地盯着,居然一次呛水的宝贵经历都没有,也实在是无趣得很。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在他选择了放弃的那一刻就消散一空,他眼睛上罩着的白布在挣扎的时候早已不知飘到了哪儿去,索性直接睁了眼,盯着眼前惨白一片的水面,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可惜了——再怎么说好容易穿越一次,连没有雾霾的晴天是什么样儿,居然都没来得及亲眼看一回。 眼前的白光缓缓消散,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进静谧的黑暗之前,一只有力的手臂忽然稳稳搂住了他,一把将他扯离了冰冷的池水,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第8章 震怒 梁九功趴在地上不住打着哆嗦,明明是腊月的天气,冷汗竟已将贴身的衣物都浸得湿透了。 论说这事儿也是太寸,他实在该和胤祺抱着同病相怜地哭一场。胤祺若是料到这位贵妃娘娘居然会这么早就往死里下手,宁肯蹲在门廊下头冻成冰雕,也绝不会自个儿作死的来什么园子。梁九功又何尝不是半点儿都没料到那位一上来竟就是杀招,白白在后头的场合布置了一水儿的护卫,谁知不过是和康熙交代了几句诸事安排的功夫,那边竟然就已闹翻了天。 他不会水,只瞧见那两个太监装模作样的救人,水里却发狠地下着死手,心里几乎要急出血来,却偏偏无能为力。能说的狠话都已放了一城墙根儿了,眼见着水花扑腾的越来越弱,正束手无策间,康熙也已随后赶了过来,拔了个御前侍卫的配刀看也不看地先后捅进那两个太监的胸口,紧跟着便亲自跳下了水,将已被淹得奄奄一息的五阿哥捞了上来。 瞄着康熙眼里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暴怒神色,梁九功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几乎没力气再爬起来——按说这事儿其实不能全怨他,康熙吩咐的时候也压根没想到会这么早就出事儿,可主子又怎么会有错呢?主子怀里那位小祖宗要是真栽在这一次,掉的永远只能是他这颗脑袋。 “来人,把偏殿的门给朕劈开!”康熙厉喝了一声,抱着胤祺大步向宫门紧闭的偏殿走去。怀里小小的身体没了前几日的叫人欢喜的活气儿,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子冰得叫人心里直发颤,恨不得狠狠揉进骨血里去,把自个儿的温度分给他一份儿。 他已不是第一次见着这个孩子了无生气的模样,可唯独这一次,却叫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惶恐来——这原本是个被他始终忽视遗忘的孩子,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个儿好好地长大着,不怨不恨,不骄不纵,又带着皇宫里难得一见的纯粹心性,叫人心甘情愿地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念着,哪怕只是放在身边作陪,都觉着心情无端舒畅了不少。 可他……又究竟都做了什么? 这孩子几乎是死了一次,才得到了父亲几乎是头一次全心全意的注视。难道非要再死一次,才能叫他这个不负责任的阿玛认清——这是他的儿子,可就算是他的儿子,也终究只有一条命来叫他折腾? 这些年的忽视所积累下的莫名歉疚,加上这几日父慈子孝血浓于水培养出的情分,无疑已叫尚且年轻的康熙帝陷入了与君王无关,却唯属于人父的深刻自责里。 胤祺却其实早已醒了。 他没演过匪兵乙,更不是从演尸体一天管两顿盒饭的群演爬上来的,但就算是主演也总有死来死去的镜头,死得多了也就总结出了门道。怎么放松肌肉和四肢,怎么不着痕迹地憋气换气,更不要说是在这样混乱的当口,短暂地装个半死对他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何况——他也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池水冰得叫人打颤,身体早已冻得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护着他的怀抱温热有力,因紧张和大步奔走而越发粗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甚至能听见那一颗心急促的跳动声。 隐约记得前世里少时胡闹,约摸着也是掉进了个冰窟窿里,捞上来的时候已只剩了半口气儿。老院长抱着他往最近的医院赶,天冷路滑,路上雪又积得厚,老院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趔趄着往前跑,跑得连喘带咳,却半步都不肯停下…… 鼻子忽然有些发酸,胤祺不着痕迹地侧了侧头,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冰水和呛出来的白沫,无声无息地顺着惨白的脸颊淌落。 那是最后一个能打开他心扉的人。他还记得十七岁时长跪在老院长灵前的那一整宿——从那之后,世界之大,茫茫天地,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再没有半分退路,不剩半寸故乡。 胤祺被从水里捞上来之后就再没醒过,呼吸也微弱得时有时无。康熙坐在炕沿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医匆匆来去诊脉熬药,梁九功扑跪在他面前,声音已带了哽咽:“主子,奴才万死,奴才愿以死抵罪!可主子毕竟万金之躯,还请速速更衣,这万一要是着了凉——” “朕再冷,还能有小五冷么?” 康熙淡淡扫了他一眼,话音里带着的冰碴几乎能冻死一屋子的人。不知是不是被梁九功引动了一直强压着的火气,声色愈发凌厉,到最后竟已近乎暴怒:“朕明明叫你看住了人,这是连你也不拿朕的话当回事儿了,是不是?这些个狗奴才……朕亲眼看着!看着小五在水里头扑腾,看着那群反天的奴才还生怕他不死,一个劲儿的把他往水里按!他们怎么敢?这是朕的儿子,是堂堂大清皇子,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一屋子人惶恐地扑倒告罪,门口却忽然传来女子无喜无怒的清淡嗓音:“万岁爷有火气,冲臣妾发作也就是了,何苦要牵累这些不相干的人呢?” 康熙猛地抬头望去,双目通红的几乎滴出血来,却仍是沉默了半晌,强自将火气压下了才沉声缓缓道:“朕不想见你,你先出去,受皇子们的恭贺罢。” “反正没一个是臣妾亲生的,何必强装作母慈子孝的模样给人看呢?”贵妃嫣然一笑,竟不以为意地缓步走到炕边,将替换的衣物轻轻放在康熙身旁,“万岁爷是个念旧情的人,臣妾又何尝不是呢?走到这一步,万岁爷就敢说——自个儿心里头当真什么都不清楚?” “朕叫你出去!”康熙一把将那些衣物撇在地上,语气终于难以自控地转为暴戾。贵妃却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将衣服一件件捡了起来,耐心地抖落了上头沾的灰尘放在一旁,凑近康熙耳边悄声道:“还是小时候一般脾气,可母后又不在了,又耍给谁看呢?哦……对了,臣妾可是忘了,皇上与老祖宗感情深厚——那就看在老祖宗的份儿上,把衣服换了罢,多大的事儿,总不至于拿自个儿的身子赌气的。” ……这女人简直疯了!边上装晕的胤祺几乎都已惊得再装不下去,这些日子他自以为在清宫里头适应得极好,只当这一切不过就是布置精致点儿,群演敬业点儿的清装剧罢了,却不想自打沾上了这位传说中的皇贵妃,整个剧情都往宫斗作大死的狗血方向一去不复返地疾驰而去,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就地换了个剧本儿。 都已过了这么半天了,他也早已捋顺了这位皇贵妃的身份——整个康熙朝也就这么一位盛宠深厚的“一日皇后”,康熙爷的表妹,佟国维的闺女,雍正爷的养母,满康熙朝的独一份儿的皇贵妃。这样特殊且尊贵的待遇养出来的主儿,蠢些张扬些跋扈些他都能理解,可这么神经病地一而再再而三找死,他就显然不是很能适应了。 康熙显然也适应得不怎么好,愕然地瞪着眼前性情骤然大变的爱妃,竟是连火都忘了发,脸色已被气得煞白,连手已都微微发抖,半晌都说不出个完整的字来。 ——情形不妙!胤祺心下一颤,他早已敏锐地意识到,这样脆弱的平静下很可能酝酿着一场能将这屋子里所有人撕碎的风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无疑已经被逼到临界的爆点了。 于是,即使被屋子里盘旋的低气压吓得站不起来,却依然始终装聋作哑只顾拼了老命救人的太医忽然脸色大变,颤着手探到五阿哥鼻下反复试了几次,忽然扑倒在康熙脚边凄声道:“老臣无能……五阿哥,五阿哥气息已绝……” “混账东西!”康熙怒吼了一声,一脚将那抖成一团的太医踢开,起身时却是猛地打了个晃。贵妃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复杂地看着炕上惨白冰冷气息全无的孩子,眼里仿佛闪过隐约不忍,却最终彻底归于快意的恨意。 康熙扑在胤祺身边,勉强定了定心神,拿捏准了力气攥紧拳朝着胤祺的胸口砸了下去。他也只是少时听过侍卫间传过这种救人的法子,据说成与不成都只能捶三下,要是这三下不能把人散了的三魂七魄逼回去,也就彻底没救了——可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子躺在眼前,柔弱得仿佛一拳就能把肋骨擂断,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却也是绝不敢胡乱用的。 疼!胤祺险些失声惨叫出来,暗暗腹诽着这位爷居然还懂得急救常识,却也十分应景地颤了一颤,头微微偏向一侧,呛咳出了些刺眼的白沫子——他自然也想好好地吐两口水,总不至于被这白沫糊上一脸,可呛进去的水却是货真价实的灌进了肺里,眼下正火烧火燎的难受着,要咳要呕也就是这些个东西了。 他这里自顾自地怨念着,却不知这境况叫康熙看在眼里,早已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逼着自己又捶了两下,便将那颓软冰冷的孩子狠狠搂在怀里,轻颤着哑声道:“老五,你睁开眼看一看皇阿玛……朕不准你死,这是圣旨,你听到没有?只要你醒过来,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佛祖不是给你拖过梦么?有佛祖的庇佑,你的魂魄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拘走的,有皇阿玛在,别害怕……” 话音未尽,竟已泣不成声。 第9章 父子 听着他话音里头的哽咽,原本正演得起劲儿的胤祺,心里忽然就漫过一阵陌生的酸涩来。 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虽说这个身体的原主儿确实是被忽视被冷落了六年,可是——至少就在此刻,只在此刻,那个人的眼泪……或许也是真心的罢? 真心的懊悔,真心的愧疚,真心的恐惧。明明嘴里念叨着的是叫他别怕,可话音却已颤得叫人心酸,抱着他的手臂不住地打着颤,却仍将他勒得死紧,是不是也在害怕……只要一松手,他的所谓“三魂七魄”就会彻底消散干净? ——罢了罢了,管他什么剧本什么后招,姑且先都扔到一边儿罢,现在大抵是他自个儿即兴发挥的时候了。 怀里小小的身子忽然动了动,紧跟着便连呛带咳地往外吐着白沫子。康熙早已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一边拿袖子仔仔细细地一遍遍抹着,一边柔声哄着他全吐出来,眼看着白沫子变成了一口连一口的清水,看着那个柔弱又苍白的孩子直吐得浑身不住痉挛抽搐,最后连着干呕了几声,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康熙几乎散了的魂儿,仿佛也被这一声啼哭囫囵着扯了回来。 他紧紧地将胤祺搂在怀里,身子却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抖得几乎停不住——他眼前忽然恍惚着现出那个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来,京外破旧的“避痘所”里头,不过两三岁的孩子烧得浑身滚烫,病痛的折磨叫他不住啼哭着,哀声喊着皇阿玛,可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生生烧昏过去,心心念念着的皇阿玛却始终不曾看过他一眼。 避痘所破旧不堪,乳母无助地在城门口磕破了额头,堂堂皇子却连一口好药都吃不上。若不是那时祖母毅然带人出宫,亲自将他纳在怀里悉心照料,只怕他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恶魔般的疫病之中。 他曾暗自发过誓的——绝不做那样冷酷绝情的阿玛,绝不会抛下任何一个重病的儿子。他要好好地照顾他的每一个儿子,那是大清国最尊贵的儿郎们,他要叫他们有阿玛疼爱,能享天伦之乐,能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他又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他现在所做的事,难道不是比他的皇阿玛更冷酷,更无情?莫非这样的一份绝情,就是根植在爱新觉罗血脉里的不成? 胤祺将脸藏在康熙的怀里,却忍不住悄悄皱起了眉头。他毕竟也曾经读到了心理学硕士,虽然那些弗洛伊德苏格拉底都早已还给了教授,但真正实用的那些东西,他却是实实在在地记在了心里,也确确实实受益匪浅的。 眼下康熙的状况显然不对,非常不对。他拿不准这是不是由自个儿刺激的,或许那个疯了的女人也有份,亦或许从他穿来的那一场火灾,就恰好戳中了康熙心里深藏着的某块绝不肯轻易示之于人,却也因此从没有机会好好愈合,早已彻底溃烂发炎的深重伤口。 来不及考虑得太多,救命要紧,无论是救谁的命——胤祺一点儿都不怀疑,要是不管不顾地放任康熙这么把自个儿逼到身心崩溃,到时候要掉脑袋的绝不是一两个人这么简单。 嗓子咳得生疼,一吸气就是一片火辣,简直像是要渗出血来。胤祺却早已顾不上这么多,逼着自己使上了仅剩的全部力气,紧紧搂住了康熙不肯撒手,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皇阿玛”。 康熙仿佛也被这一声皇阿玛从无边无际的梦魇中倏然惊醒,怀里的孩子这功夫已经缓了过来,细弱的手臂像是拼尽全力想要抱紧他,却偏偏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拱着,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害怕。 小小的身体依然冰冷得像是没有半点的暖和气儿,可这样毫无芥蒂的信任和仿佛是源自本能的依赖却像是一股暖流直灌进胸口,叫他从森寒黑暗的深渊里挣脱出来。康熙下意识的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儿子,放柔了声音一遍遍耐心地哄着,仿佛心里深深锁着的那一个充斥着绝望和恐惧的怪兽,也在这样一遍遍的安抚声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还不是个糟透了的阿玛,他的儿子还愿意信赖他,还会本能地向他寻求庇护——那孩子还活着,还好好地被他抱在怀里,他还有很多的机会,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让他慢慢的弥补,好好地宠溺…… 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他好好地宠着这个孩子,一切都是可以好起来的。 胤祺哭了一阵子,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咳喘。如逢大赦的太医早已来回跑得脚不沾地,这功夫已端了碗驱寒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却还不待开口,便被康熙抬手接过,亲自喂到胤祺嘴边:“松昆罗,先把药喝了,听话。” 胤祺望着那碗内容不明的药汤,小脸儿忽然就皱成了包子,不情不愿地把头埋进康熙的怀里耍赖:“苦……” 实在不怪他拼命装嫩借机耍赖,他这位便宜皇阿玛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这功夫连乳名都叫上了。他若是不应景儿地跟着闹闹小脾气,反而借机发作沉闷冷淡,只怕反倒要叫康熙觉得心寒失望,一时半刻纵然无碍,日后心里却总归是要梗着根刺的。 人心大抵都是如此,主动的亲近必然期望着同等的回应,姿态的放低一定藏着拉近距离的渴望。恃宠而骄实在是个要命的毛病,有多少真心热忱,都一分分消磨在了被宠溺的一方或无视或冷淡的骄纵任性里,泯灭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与落空中——就如前世的他从不会冷落任何一个粉丝,也绝不会叫任何一个愿意对他释出善意的人失落一样,他实在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只有当真心换来亲近,体贴换来信赖的时候,人们才会真正得到满足。 一个在娱乐圈里有着好名声的演员并不难做,但一个在三教九流间都能轻松称兄道弟,甚至连风浪最深的粉丝圈都管理得一片祥和其乐融融的演员,却绝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会做人”三个字能说得清的。 康熙也显然正吃这一套,本就纵容宠溺的目光仿佛更柔和了三分,竟也不顾边上还跪着一圈的太医内侍,更是连半分目光都不曾落在一旁沉默着的贵妃身上,只是搂着怀里的儿子笨拙地轻轻拍抚着,温声哄道:“听话,吃了药,阿玛带你回去吃京八件儿——准你挑着吃,想吃哪个就吃哪个,好不好?” 胤祺闻言目光一亮,精神抖擞地扒住了康熙的胳膊,也不用他喂,几口就将那棕黑色的苦涩药汁一气儿喝干了,用小手抹了把嘴,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盯着他看。康熙被他的动作引得微怔,茫然地望着怀里一脸吃货相的儿子,半晌忽然大笑起来,眼里的阴霾竟也被驱散了大半:“瞧瞧,朕的千万句好话,倒还不如那几件吃食好使……” 梁九功陪了他多年,早已清楚什么时候应该插话,感激地望了一眼那位正茫然眨巴着眼睛的小阿哥,陪笑着凑话道:“看奴才这该死的,倒叫阿哥饿到现在——万岁爷,不如先由奴才带着阿哥去吃些东西……” “不必了,小五受了惊吓,朕多陪他一会儿。”康熙打断了他的话,虽不曾应允,可毕竟是没了之前犹如实质的杀气。梁九功暗暗松了口气,正盘算着怎么趁机哄这位万岁爷把湿衣服先换下来,胤祺却忽然拉住了康熙的袖子,晃了两下一本正经道:“皇阿玛也要喝药!” 康熙闻言却是一怔,只当是胤祺孩子心性和他耍赖,笑着和缓了语气哄道:“皇阿玛又不曾着凉,用不着喝药。过会儿朕陪着你吃京八件儿,你不爱吃的都给朕,啊。” 除了当年太子生病那一阵子,梁九功还从未见过康熙这么耐心又慈祥的一面。再一仔细琢磨,竟隐约觉着此时的主子眼里的笑意与宠溺竟要比当年更深切真实了几分,心里也是暗自惊诧不已。胤祺却仿若未觉,只是认认真真地摇头道:“儿子掉在水里头,虽然昏昏沉沉,却清楚的记着是皇阿玛把儿子救出来的——要不是皇阿玛,儿子现在只怕已经死了。皇阿玛身上也都湿透了,又着了风,就该喝药,也该换干衣裳才行。” 他这一段话说的目光清澈声音诚挚,末了竟还在康熙怀里折腾着,想要去捞那几件衣服。康熙心里早已软得几乎化开,原本仍泛着隐痛的心口仿佛也被那一句“要不是皇阿玛,儿子现在只怕已经死了”来回的熨帖着,一时暖得几乎落泪,却又隐忍了下去,只是将手落在胤祺头上,用力地揉了揉:“好,听小五的,皇阿玛这就换衣服,喝药……” 梁九功在边上听着,喜得几乎要给这位小主子磕上两个响头,连忙打着手势示意太医把另一碗驱寒药送上来,又亲自捧着衣服侍奉在一侧。康熙却只是将那套衣裳从他手里拿过来,淡淡道:“朕自己来。你伺候阿哥再换一套保暖的衣裳,再换一床厚的被子——这药里朱砂下得重,睡一觉发发汗也好。” “臣妾侍候皇上更衣罢。”一旁的贵妃忽然柔声开口。康熙始终刻意地忽视着他,此时忽然望去,蓦地撞进那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温柔眼眸里,竟是不由自主的一阵恍惚,心里揪着死命的一疼,却再说不出来什么拒绝的话。 第10章 真相 直到被梁九功小心翼翼地换过了全身的衣服,囫囵着塞进了焐得热乎乎的被窝里,胤祺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对眼前的情况,实在缺乏一个足够全面的认识。 他当初饰演康熙的那个年龄段,正宫老婆还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赫舍里,也就是那位活活把自己作死两次的天才太子的生母。赫舍里死得早,第二任皇后又是鳌拜的亲戚,也没能活多久。眼下的这一位贵妃则是第三任,也就是最后一任的皇后,康熙小舅舅的闺女,他的嫡亲表妹,无论从亲情还是爱情的方向,都无疑是最亲近的那一小撮里头的才对。 看康熙的态度,恐怕事实也确是□□不离十的——没见即使这女人都疯到了这个地步,康熙居然还是对她百般忍让么?被自家便宜老子镇压在炕上老老实实睡觉顺带捂汗的胤祺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双目紧闭呼吸均匀清浅,炉火纯青地装着睡,耳朵却已悄悄竖了老高。 “额云……你究竟想怎么样?” 总算守着胤祺睡得熟了,康熙原本挺直的脊背忽然一寸寸垮了下来,脸上仿佛也已现出浓浓的疲倦。他的语气是胤祺从未听过的软弱彷徨,所用的称呼更是叫胤祺心里倏而一惊——在满语里头,“额云”多是用来称呼血脉相连的姊妹的,虽然这二位勉强能算是有这一层关系没错,可这样突兀的一声叫出来,胤祺记忆里存着的野史戏说可就刹不住车了。 毕竟——这一位精力旺盛的康熙爷可是创下了夜御十三女的传说的,子嗣更是旺盛得叫人肃然起敬。可偏偏这一位在后宫里被专宠了一辈子的贵妃,竟是一个儿子都没能留下,唯一生下的格格也相传是刚生下来就不幸夭折,这之中可供人遐想的空间可就实在太多了。 被无数编剧荼毒过的胤祺正放飞着思维没边儿地猜想着,就听见贵妃依旧清清淡淡的声音:“我总归也活不长了,不过是想找几个人在下头做个伴儿,免得太清净罢了——我听说是他救了太皇太后,既然是老天爷要他来做那位福寿绵长的老祖宗的替死鬼,我便带他走,有有什么不成的呢?” 康熙的身体像是瞬间绷得死紧,又一寸一寸地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哑声道:“你就……那么想要祖母的命?” 他这一句话说得沙哑艰难近乎泣血,贵妃却依然只是微笑地望着他,忽然柔声道:“玄烨,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把我带进宫来,好吃好喝地供了这么些年,难道不就是为了我这一双和姨母一模一样的眼睛么?姨母在天上看着你呐,你记不记得她临去时的眼神?还想不想……再看一次?” 明明每一个字都在犯上,每一个字都能叫她被拉出去活剐上一次,康熙却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身体甚至下意识向后挪了半分。胤祺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装着睡,心里却早已因为“姨母”这两个字翻天覆地。 这一位皇贵妃——果然不是佟国维的女儿! 世祖曾有二贵妃,为汉军旗佟姓孪生姊妹,一曰婉柔,一曰婉英,长姊生圣祖,为孝康章皇后,妹无所出。史书上冰冷的记载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鲜活得血腥弥天,冷酷得叫人胆寒。 “当年她老人家的一场火,烧死了我的亲娘,也叫你的额娘受惊,自此缠绵病榻,早早地撒手人寰……若不是那时我被舅舅抱了出去避痘,只怕也早已化成了一具枯骨,一捧灰烬。”贵妃依然微笑着,眼里却已带了隐隐泪意,原本清淡的声音也渐渐转为凄厉,“一报还一报罢了,我只想叫她也尝一尝这个滋味,尝一尝被困在火海里,一点点绝望,一点点死去的滋味……哪个阻了我,就都跟去陪葬!” “若是——朕阻你呢?” 康熙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仿佛已彻底冷了下来,却叫贵妃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近乎冷硬的面容:“你……” “朕只知道,若是没有太皇太后,朕两岁的时候就死在了宫外。若是没有太皇太后,朕早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外臣嚼了干净——若是没有太皇太后,朕现在也许也会是你说的,一具枯骨,一捧灰烬。” 他始终在炕边坐着,此刻却忽然站了起来,一步步逼到贵妃面前,逼得她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椅子上,一字一顿地道:“太皇太后对朕之恩,朕三生三世也报答不尽。阿姊,你要报仇,朕的命撂在这儿随你拿去,可你不该对祖母下手。” 说到这一句,他终于彻底将那个称呼换回了明明白白的汉话——仿佛连他自己都为着这一个称呼而微微一震,可剩下的话,依然说得冷硬又决绝。 胤祺的身体却已近乎僵硬,不知冷汗还是捂出来的汗,早已将贴身的衣物浸了个湿透。 ——这两尊大佛说这么机密的话,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挑个机密的地方,怎么就非得要在他耳朵边儿上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万一要是他没睡着,甚至万一康熙日后忽然怀疑他没睡着,他不得被扔到炼丹炉里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穿越不到半个月,已在生死关来回打了两个转的五阿哥忽然感到了极度的心塞。 “你这孩子啊……不过为了这么点子事儿,就折腾得这样天翻地覆,还真是随了你那额娘的烈性儿。” 门外忽然传来孝庄平静的声音,几人的脸色俱是微变,康熙紧着走了几步一把拉开门,梁九功正一脸悲壮地被捂着嘴按在地上,孝庄面色淡然地由苏麻喇姑扶着,缓步迈过了那个颇有些碍事的门槛,在胤祺睡着的炕沿儿上坐下,细细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当年的事儿,你要是真那么想弄清楚,来跟哀家问个清楚也就是了,又何必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呢?” 孝庄的目光只落在胤祺依旧苍白的小脸上,怜爱地轻轻抚了两下,语气也轻缓得像是生怕将他惊醒:“你啊,也不仔细想想。那把火要真是哀家放的,怎么会饶你被安安稳稳地送出宫去,还养到了你们佟家老小的名下?” 贵妃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始终在恐惧着那另一个可能。孝庄却像是半点儿都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似的,依然语气清淡地继续地说下去:“哀家今儿就和你说一句实话——那把火其实是你额娘放的,为了把她自个儿,还有她那个生性柔弱的姐姐一起烧死在深宫里头。这样一来,她们的三阿哥就会顺理成章地过继在哀家这儿,不会再有人记得他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脉,也不会有人再阻挠他登上那个位子。你们佟家的儿子,就能成为我大清的一国之君。” “祖母……” 康熙颤声唤了一句,正要说话,苏麻喇姑却已将正熟睡着的胤祺小心地抱了起来,安静地候在孝庄的身后。 “苏麻喇姑——你这是做什么!”康熙尚未从骤然得知的残酷真相中挣脱出来,却本能的猜到孝庄这是要将胤祺带走,急声唤了一句便要阻拦。孝庄瞥了他一眼,语气竟忽然显出几分冷淡来:“不过是救了哀家一次,却不成想给这孩子招了这么大的灾祸。皇上不稀罕自个儿的儿子,就叫哀家好好地养着也就是了,何必一次又一次地折腾过来遭罪?总归哀家也不是第一次养孩子了……” 话意未尽,她已起身向外走去。康熙怔怔立在原地,望着那三个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本已因胤祺的亲近懂事而松快了不少的郁结仿佛再一次蔓开,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康熙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猛地晃了晃才勉强扶着桌子站稳,苍白的脸上却忽然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蓦地俯身呕了两声,掌心竟摊开了一片明晃晃的血迹。 “万岁爷!”总算从地上挣扎起来的梁九功刚爬倒门边,这一片血色就直直刺在了眼睛里,慌得不管不顾地一把扑了过去,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凄厉。康熙却只是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像是累得狠了似的闭了闭眼,低声道:“朕能做出这种事来,和先帝……其实也没差什么,是不是?” “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梁九功急得一脑门子官司,只想尽快把康熙请出这片是非之地。试探着往门外扶了一段儿,见康熙顺着他的力道并无抗拒,那位贵妃娘娘也谢天谢地的没再折腾,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道:“阿哥自个儿都说了,要不是主子,他差点儿就死了……” “要不是朕,他又怎么会差点儿就死了?” 康熙低声回了一句,忽然住了步子,怔忡地望了一阵凌乱堆在炕上的被子——就在没多会儿前,那里还躺着他的儿子。那孩子依偎在他怀里跟他撒着娇不肯喝药,却又小大人似的催着他换衣裳,那双纯真又透亮的眼睛刺得他心里直发疼。 那孩子……只怕根本就不知道,他全心全意信赖着的皇阿玛,其实就是叫他险些丢了命的罪魁祸首罢。 第11章 病根 “老祖宗,万岁已在外头守了三天了……” 孝庄不紧不慢地搅着碗里的药,闻声抬眼瞥了苏麻喇姑一眼,眼里便带了些从容又意味深长的笑意:“有什么话儿,直说也就是了,怎么连你都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了?” “奴婢不敢。”苏麻喇姑笑着应了一句,把手里的京八件撂在桌上,“实在是咱们这儿——咳,这东西都快搁不下了,老祖宗瞅着冷得差不多,也就放过万岁爷这一次吧。” “你还真当哀家是成心要冷着他?” 孝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把盛着药的瓷碗撂在桌上,刻意提了几分声音道:“不给他长长记性,还真当什么都牢牢掐在他手里头呢?这人呐,做事儿总是得相信自个儿才行,可要是太信自个儿了,就早晚要坏事情——他这些年来,走得虽说波折不断,可什么事儿终了却总归都能遂他的意,能借着后宫里头的事儿敲打敲打他,总比让他哪天在朝堂上摔跟头,摔得头破血流的好。” “老祖宗操心得是。”苏麻喇姑俯身应了一句,又探身往拐角瞄了一眼。瞅着那斜斜的影子还顽固的立在角落,颇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只得继续道:“可奴婢看着,万岁爷这几天也是真难受——贵妃娘娘闯下这么大的祸,主子提心吊胆地担忧着老祖宗因此恼了他。这几日又都没能朝着阿哥的面儿,心里没日没夜地牵挂着……” “就闯下多大的祸了?”孝庄闲闲撩了下眼皮子,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宫中走了水,又没伤着什么人,哀家也还好好地坐在这儿。阿哥是在她那儿受了些委屈,可再怎么也是掌管六宫的贵妃,看着哪个小的不顺眼,找茬发落一番也是寻常事。确实是手下得重了些,可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错处——说句见不得人的私话儿,那再怎么也是哀家的孙女,一时糊涂犯了点儿错,总没闯下大祸,稀里糊涂地过去也就算了。” 拐角立着的影子依然一动不动,苏麻喇姑的眼里已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只得继续没话找话道:“阿哥这几日也一直叫着要皇阿玛,老祖宗就算不心疼主子,也总心疼心疼阿哥吧……” “哀家就是太心疼他了。”孝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端了药往屋里走去,“那孩子都烧了三天三夜了。哀家瞅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天天听着他咳的撕心裂肺,哀家这心里都揪得跟什么似的,要是叫他看了——” 话只说到一半儿,角落里的影子便已再按捺不住,大步地冲了进来。 在孝庄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康熙的脸色不由尴尬了一瞬,却仍是按捺不住满腔的牵挂担忧,快步走到孝庄身边接下了那一碗药:“祖母,小五他……” “烧了整整三天,今儿才退了烧,咳得什么都吃不下,你送的那些东西甜的齁死人,根本就不敢给他吃。”孝庄望着他到了门口反而缓下来的步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他往屋里推了一把,“怎么,光听哀家说就够了——不进去看看?” 康熙迟疑着向前迈了一步,竟忽然平白生出几分情怯心虚来。正踌躇间,叫他心心念念着的那个孩子竟忽然打屋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眼见着是瘦了一大圈,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连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叫人心颤。小脸上没有一点儿的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唯独那一双眼睛仍乌黑发亮,闪着惊喜又亲昵的光芒,一头就扎进了康熙的怀里:“皇阿玛!” 话音未落就是一阵急咳,胤祺虚弱地靠在康熙身上,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仍神采飞扬地仰起头道:“儿子……儿子看的着了!” 康熙怔了一怔,才忽然想起这十日之期竟已不知不觉间到了,忙将仍轻喘着的儿子一把抱了起来,仔细打量着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胤祺的样貌生得清秀柔和,面庞显然要更像他的母妃一些,可唯独这一双眼却像极了康熙。虽然这几日都烧得昏昏沉沉,可前些日子点灯熬油的突击显然颇具成效,一双浸满了笑意的眸子里精气神凝而不散,若是不看那苍白如纸的面色,单看这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孩子竟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见个人就显摆,看把你高兴的。”孝庄嗔笑了一句,示意苏麻喇姑取来了外衣替他披上,“刚好点儿就满地的乱跑,还不快进屋里头去,留神着了风。” 康熙如何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忙应了一声,将胤祺抱进了屋去。窗子上的雕版早被撤了下来,这一间小屋也跟着亮堂了不少,他这还是头一次到这个儿子的住处,仔细打量了一圈,见着果然是用心布置的,心下对孝庄更是感怀备至:“叫祖母费心了。” “这孩子心事重,从来都乖巧得要命,又最会疼人,可比皇上当年要懂事得多了,哀家一直很喜欢他。”孝庄故意说笑了一句,见着康熙眼里也总算见了些笑模样,这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又淡淡笑道:“虽说连着遭逢两场大难,可哀家瞅着他反倒放开了不少,这些日子也知道撒娇了,身上活气儿也足了,叫人看着都觉得心里欢喜。” 胤祺在心里无声地膜拜着老祖宗的说话功力,暗道这才是后宫的正确打开方式——他自然知道孝庄说这话的用意。康熙正是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才开始关注他的,不过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将一个因为不得父母关注而始终乖巧又内向,日日谨慎生怕行错一步路做错一件事,却又在被父亲所疼爱之后渐渐打开心扉的纯真稚童的形象勾勒得像模像样。虽说只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一切明明是换魂之故,可这一句话,却只能永远烂在他心里头了。 曾经的那个五阿哥,显然也无疑是个好孩子,不然又怎么会拼出性命去救孝庄——可问题只怕也就出在这性子实在是太好了。单看史书上那几个字的评价“心性甚善,为人淳厚”,就知道这一位皇子得多与世无争,才能在这么一群争得乌眼儿鸡似的兄弟里超然世外。明明在康熙爷亲征葛尔丹的时候得领正黄旗,说明将才显然是一顶一的,又曾数次在康熙无暇□□时协理政务,这政才无疑也绝不比其他皇子差,可偏偏九王夺嫡这么热闹,他的亲弟弟九阿哥胤禟也在其中,却没有他半点儿的影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熬到了雍正朝,终于被那个不省心的弟弟连累着,在雍正的戒备与提防中勉强得了个英年早逝的善终。 这么过一辈子其实也不算坏,却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自然不打算夺嫡,更是根本不想去争什么皇位,他只想把日子过得更舒服一点儿,能安安生生的当他的闲散王爷,至少表面上其乐融融地把这一辈子过完。 前世没演完的那一部戏始终给他无声地敲着警钟,他看着剧本里的胤祺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着康熙的忽视与冷落,明明都是阿哥皇子,可得的赏赐永远是兄弟们剩下的,去的地方永远是兄弟们不稀罕的,接的差事永远是最不起眼也最琐碎繁杂的——不是康熙厌恶他,而是他连被康熙厌恶的级别都不到,他只是一个最普通又最好使唤的皇子,隐没在兄弟们的光彩之后,被他的父皇遗忘得一干二净。 他从来都不是个多有野心的人,却也不愿在这样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前世曾经闹到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地步,他都能重新在风云变幻的娱乐圈里重新站稳脚跟,一步步混的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如今不过是把都市剧换了古装剧的布景,他显然也一样能演得下去。 “老五,老五?” 康熙连唤了两声,见胤祺终于回过神似的望向他,这才略松了口气。刚不过是和孝庄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这孩子就仿佛又有些恍惚昏沉,自然叫他心中忍不住担忧忐忑:“可叫太医看过了,会不会伤到根本?” “水火无情,一遭都够人受的,又何况连着两回呢?”孝庄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摸了摸胤祺瘦得有些发尖的小脸,望着那一双仍有些懵懂的眼睛,轻叹了一声道:“太医说这已是伤了肺脉。若精心调养着,倒也总不会有损寿命,可每逢季节交替,却要比常人更易起病,更忌讳受寒熬夜,辛劳郁结……” 她话说到一半,望着康熙越发黯淡愧疚的神色,却又忽然话头一转道:“可也幸好这是个富贵病。只要日日好生养着,叫他这一辈子太太平平的,不操心不伤心,也能活得长久。平日里不过是咳嗽上两声,总归不碍什么大事的。” 胤祺也是头一次亲耳听着自个儿的身体状况。他记着前世里曾听一个编剧说过,古时候的太医都是发狠了把病往重里说,这样治不好也总不是大罪过,治好了更是大功劳。安在他身上的这一套说辞只怕也是其类,不过是掉进水里得了一次肺炎罢了,虽说在这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只怕确实是要落下些病根儿,可也绝不至这么严重的地步。若真是半点儿的心都不能操,半点儿的累都不准受,他只怕早就被打包送到庙里去青灯古佛四大皆空了。 可眼下这一套说法,却又偏偏正合了他的意——这样的一副身子骨显然绝了他于那个位置的可能,想来也不会再有人非要无聊到针对他。只要看准了那个还没长大的小九,使点儿劲把他掰到四爷党去,快快活活太太平平的当一位盛世王爷的远大理想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 刚得知自己伤了根本的五阿哥心情大好,扬起懵懂又纯真的笑脸,迎上康熙难掩愧疚的沉重注视:“皇阿玛放心,儿子回头就跟侍卫大哥学功夫,把身子练得壮壮的,肯定就不容易生什么病了! 第12章 谙达 不知是不是托这一句话的福,总之——在胤祺来得及后悔之前,他的习武生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开始了。 康熙一来是确实觉着他这话有几分道理,二来也是这个儿子的眼神给他了一种“精华内敛、天资卓绝”的错觉,把侍卫军连着一水儿的武将世家梳理了一遍,偏偏哪个都不放心,最后还是把身边的一等侍卫,明珠家里的那个才华横溢的儿子拎了出来。 总算从没完没了的药汤里挣扎出来,刚得到这个消息的胤祺,就把才倒进嘴里的茶水一口喷了出去。 小太监来喜早就回了他身边儿伺候,猝不及防地被喷了一脸的水,茫然又委屈地抹了把脸道:“阿哥,您这是怎么了——奴才这几天也没闯什么祸啊……” “你再说一遍,皇阿玛点了谁来给我做谙达?”胤祺顾不上盘问他那前几天究竟闯了什么祸,扔了茶壶将他一把拉起来。来喜拿袖子抹了把脸,一本正经道:“万岁爷说了,纳兰大人文武双全,又是难得的好性儿,出身也金贵。阿哥可千万得好好跟着学,万岁爷可是要时不常的亲自考较的……” 胤祺却早已没心思再听他后头的话,兴奋地来回转了几圈,心里满是来喜完全无法理解的激动——那可是纳兰容若啊!虽然只是当年饰演纳兰生的时候才终于知道了这位和大清朝所有人都画风迥异的天才人物,但毕竟也是为了剧情需要而背了不少的纳兰词。自从开始上学语文作文的分数就都在及格线上徘徊,只学得懂理科的方学霸始终对古今一切会写文章的人都保持着近乎盲目的崇拜。 在混合了莫名其妙的亲切与崇拜的兴奋下,次日一大早,胤祺就早早地起身用了早饭,催着来喜直奔供皇子们专用的小校场。 再怎么也是堂堂一等侍卫,总不能单教胤祺一个皇子。原本也打算着叫胤祺和兄弟们多亲近走动,康熙索性直接大笔一挥,将年龄相仿的三、四、五、七几个阿哥一起塞给了纳兰成德教授骑射功夫。只是胤祺来得实在太早,其余的几个阿哥还都未到,只有纳兰正坐在校场边上,借着风灯闲闲翻阅着一本杂书。 纳兰成德今年已三十岁了,生得极俊秀,气质却丝毫不显得柔弱。闲靠在椅子里时倒还有几分像是个风雅文人,可一见着胤祺来了便撂下书站起身,自然而然的磊落英气便自眉眼间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成德见过五阿哥。” 胤祺年岁尚小,纳兰成德出身本就够高,身上又有正经的功名,本就不必行什么大礼,只是浅浅一拱手也就足够。只是他一向醉心汉家文化,受儒家影响极深,礼数自然是一分都不肯差的。 “谙达不必多礼,胤祺本是学生,该是胤祺见过谙达才是。” 自打穿过来,还没有人这么正正经经地对着胤祺行过礼。此时一见纳兰的动作,他的身上也下意识的带了几分前世演戏时候起的范儿,抬手虚扶了一把,浅笑着躬身作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见师礼。 他演过的古装剧已有几十部,又本就是个精益求精的脾气,一来二去琢磨得多了,身上竟就自然而然的养出几分奇异的神口韵来。平日里倒也不显,可一旦刻意拿捏起分寸,即使年纪尚小,却也显出几分叫人惊艳的风采。 纳兰望着胤祺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倒也坦然地受了他这一礼,这才微笑着将他轻轻扶起:“皇上交代过,五阿哥身子弱,修习骑射只为强身健体。阿哥若是有何不适,只管休息就是了,切不可太过勉强,伤了身子。” “皇阿玛还真是操心……”胤祺面色一窘,吐了吐舌头低声抱怨了一句。纳兰好奇的望着面前的小阿哥,方才叫他惊艳的风华早已寻不到半分,只剩下了个因为自家阿玛管得太宽而苦恼的小小少年,却叫人莫名觉得这位小阿哥至情至性,纯真可爱,叫人只看着便忍不住会心微笑。 二人正说话间,其余的几个阿哥也已都到了校场。胤祺打小养在孝庄身边,除了一年里少有的几次聚会,就没怎么跟这些兄弟碰过面儿,此时见着也是觉得面生不已。幸好这几个阿哥都是史书上有名儿的,其中那位四阿哥更是未来的雍正帝,只按着史书上写的气质性格来猜也就能猜个*不离十。 胤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这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阿哥,最左边儿的个子最高,却也最瘦弱,一脸的斯文模样,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别出心裁打算靠着编书夺嫡的三阿哥胤祉。中间的那一个是三人里最沉稳的,明明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已显得不苟言笑波澜不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却藏着不易觉察的狠劲儿,这一位根本就用不着猜。右边的那一个左腿稍微有点瘸,站着的时候身子也有些歪,脸上带着些满不在乎的神色,大抵就是传说中那一位身负残疾的七阿哥胤祐了。 “三哥,四哥,七弟。”胤祺笑眯眯的挨个儿见了礼,穿来以后身边所有人的年纪都比他大,形势所迫不得不成天的卖萌撒娇,连他自己都快被自个儿肉麻得受不住了。如今总算是见着了三个和自个儿差不多大的小豆丁,更有一个还是他的弟弟,心情实在不要太好,连笑容里都仿佛显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慈祥来。 胤祉心思单纯,规规矩矩地回了一声五弟,胤祐却只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胤禛没有立时言语,黝黑的眸子在他脸上意味不明地停了片刻,终于拱手回了一礼:“五弟,身子养好了么?” 胤祺这才想起这一位四阿哥似乎是养在皇贵妃身边的,心里莫名有些发虚,面上却仍是一派天真,吐了吐舌头笑道:“早就好了,偏老祖宗不放心,又追着我灌了整整三天的药——现在我看着什么都带了药味儿,可算是把这一辈子的药都喝了。” 听到他的话,胤禛的目光仿佛有所松动,却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冲一旁的纳兰拱手道:“学生胤禛,见过纳兰谙达。” 剩下的两个阿哥也纷纷见了礼,纳兰点了点头,回了一礼道:“从今日起,便由成德来教授几位阿哥的骑射功夫——不知三阿哥四阿哥此前是否曾练习过射箭?” 胤禛摇了摇头,胤祉却是犹豫了半晌才道:“学了……只是我学得不好,前儿挨了皇阿玛一顿训,叫我来跟着谙达重学……” 纳兰淡淡一笑,他本就喜好诗文,对这位生来斯文柔弱,又颇喜好念书的三阿哥也是早有耳闻,心中自然而然便生出几分偏袒来,放缓了声音安慰道:“无妨,三阿哥花在史籍经典上的精力是多了些,一心向学自是好事,却也不能堕了骑射功夫。我大清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皇上要诸位阿哥修习骑射,也是为了叫阿哥们不可忘本的一片苦心。” 三个没学过的,一个学了也白学的,这也就意味着无疑要从头开始教了。纳兰先是取了自己的弓箭,在几个阿哥面前演示了一番,叫他们对开弓射箭总归有了个差不多的认识,又将特制的小弓逐一分发到了几个人的手里:“今日先学拉空弦,不用上箭矢,阿哥们先开弓试试看。” 他性子好,对着孩子们也是耐心地温言细语,远不像其他的骑射谙达那么吓人。胤祉总归是有些底子的,定了定心神轻喝一声将弓拉开,虽不曾拉满,却也差得并不算多。胤祐不服气地望了他一眼,也喊了一声用力开弓,却不知刚拉了个半开,手就被弓弦割得生疼,不由失声痛呼了出来,连弓也掉在了地上。 “三阿哥开得不错——七阿哥不要急,第一次开弓是拉不满的。”纳兰浅笑着温声安慰了一句,亲自俯身将弓捡了起来递给他。胤祐的小脸憋得通红,眼里竟带了些水意,劈手将弓夺了下来,把头别到一边生着闷气。纳兰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含笑望向胤禛和胤祺:“量力而为即可,不要太过勉强。” 胤禛点了点头,慎重地缓缓拉动着弓弦,动作虽不甚标准,却毕竟也是拉开了大半。胤祺如何不知道他那一句不要勉强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暗叹一句这句话只怕日后少不得要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却也只得老老实实听着,学着胤禛的样子小心地将弓拉开。 他其实是会射箭的,甚至还射的不错——当初演少年康熙的时候,第一天拍的就是一整个气势十足的长镜头,康熙一身戎装策马开弓,箭矢划破沉沉夜色,狠狠扎进人形草靶的胸膛。为了这一个强调真实感长镜头,他被特训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骑马射箭,直到姿势标准得可以去拍宣传照,导演才终于满意地饶过了他。 他接的戏原本就是古装剧居多,这又无疑是个不利用都浪费的本事,甚至还有几个剧本特意为了他给角色加射箭的戏。这么一来二去的练下来,他不仅姿势越来越标准,连准头也慢慢上来了,时不时兴致来了,还会去那几个射箭俱乐部义务指导一两次。 虽然底子是有的,可毕竟这具身体只是个严格算起来还没满六周岁的孩子,力气都没熬出来,自然是不能太嘚瑟了的。可即使是他有意掩饰,过分标准的动作也还是叫纳兰目光微亮,竟是不由自主赞了一声好,又由衷叹道:“五阿哥天资如此斐然,若是能将骑射功夫磨练出来,只怕远在凡辈之上啊……” 第13章 兄弟 这具身体毕竟才不过六岁,肌肤还娇嫩得很。胤祺轻吸了口凉气,攥了攥火辣辣泛着疼的手,冲着纳兰眨了眨眼笑道:“只要谙达不把我当成一碰就坏的瓷娃娃,胤祺也就知足了。” 纳兰怔了片刻不由失笑,越发觉得这位五阿哥实在颇为有趣,索性也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道:“是成德小看了阿哥,只此一次,日后绝不再犯。” 言罢,他又取出了几块裘皮,将几张弓的弓弦沾手的位置细细裹上,才交还到几个阿哥的手里:“骑射是水磨工夫,要日复一日的练习才可见成效。今日阿哥们只是头次练习,将弓各自开满百次即可,不必太过心急。三阿哥年纪大些,又有底子,今日便再加五十次,明日照例。” 开弓本不算是什么难事,何况是这种特制给小阿哥们练习的弓箭,更是小得如同玩具一般,可要是想把弓开满,却颇得费一番力气。几个阿哥都是自幼金贵养着的,年纪又尚小,虽然有裘皮护着,可依然难免将手勒得疼痛不已,开弓的次数多了,双臂更是酸胀的厉害。 胤祺对骑射的兴趣不大,倒是对传说中的武功很感兴趣。他在前世没少演过英雄大侠之流的角色,可那都是花架子,一切招式只求好看,往往都是还没碰上对方就惨叫着飞了出去。直到后来陆续接了几部现代戏的警匪片,才渐渐学了些小擒拿和格斗术,实用性倒是有了,可实在是不好看,使出来一点儿都不威风。 既然想要习武,身体肯定是得打熬出来的。胤祺脑补着日后潇洒酷炫的大侠形象聊作安慰,一边认认真真地一下下拉着弓弦,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几个小阿哥的表现。 胤祐的年纪最小,看着性子也有些孤僻倔强,可即使疼得满眼是泪,却依然发着狠死咬住嘴唇,有仇似的用力开着弓。胤祉原本白皙的脸已累得发红,这功夫动作就已显出些含混糊弄来,一旁的胤禛同样已累得出了汗,动作却越来越标准,间隔的频率也几乎没有变化,只有紧抿着的双唇和越发急促的喘息隐隐显出他也并不轻松。 人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不愧是未来的雍正帝,打小看着就是个省心孩子。胤祺对这个话不多却极稳重自律的四阿哥颇有好感,见着胤禛看过来,也就鼓励地冲着他微微一笑,却见那个始终显得沉静严肃的少年脸上忽然带了些可疑的红晕,局促地将头偏过去,竟是直到练习结束,都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前世的孤儿院里先先后后的收养过百多个孩子,每一个都是胤祺亲自抱过哄过的。那些孩子身世特殊,心理上难免都有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他虽然没法保证把他们一个个的都引到正路上,却也曾花费了不少的心思钻研儿童心理学,在哄孩子这门艺术上更是早已炉火纯青,现在不过是应付这么三个小不点儿,实在是件太轻松的事。 等阿哥们都按着次数拉过了弓,今日的早课也就算是结束了。纳兰挨个儿的点评了几句,又特意嘱咐胤祺刚出了汗不可着凉,也就回康熙身边去报到了。见着胤禛仍不肯理他,胤祺也就不再多撩拨,笑眯眯地溜达到正坐在边儿上歇着的胤祐身旁,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汗:“七弟,你们过会儿要去尚书房念书吗?” 胤祐拧过头躲开他手里的帕子,正要冷言冷语地顶上两句,忽然瞥见了胤祺眼里淡淡的寂寞和向往,动作不由微滞,抿了嘴沉默半晌才道:“自然得去,要不还能去哪儿?” 胤祺眼睛的古怪毛病,他们这几个兄弟也是都知道的。宫里传的话儿本来就玄乎,到了这几个阿哥的耳朵里更是歪的没了边儿。胤祐望着面前比一般人都要苍白几分的小哥哥,想到他这么些年都被皇阿玛关在小黑屋里头,才刚能放出来,心里莫名的升起些同情,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胤禛放下手里的弓,远远地望向正俯身替弟弟擦着汗的胤祺。他也是直到胤祺为救太后险死还生,又在贵妃的院子里溺水的事儿接连着在宫里传开,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个五弟的。听教养嬷嬷说过这个弟弟天生鬼眼,自幼就见不得光,始终被养在小黑屋里,直到佛祖显灵亲自医好了他的眼睛,这才给放了出来。 想来——从小就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间密不透光的屋子长大,一定会很寂寞吧? 全然不知自己在兄弟眼里已经凄惨到何种地步的胤祺,此刻正耐心地哄着胤祐和他搭话。有一就有二,既然从一开始胤祐就没能把刺竖起来,再往下就更没了脾气,小哥俩你问我答地说了几句,胤祺不知说了句什么玩笑话,胤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口时眼里竟也带了盈盈的笑意,原本的孤僻乖戾早已不知被撇到了哪个旮旯里头去。 胤禛抿了抿嘴,怔怔地望着那两个相谈甚欢的兄弟,目光不着痕迹地黯了黯,收起弓向校场外慢慢走去。 那么讨人喜欢的性子,那么漂亮的笑容,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兄弟们打成一片的,又怎么会寂寞呢? 寂寞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胤祺正同胤祐轻松地说笑着,余光忽然瞟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影子,心中不由微动,正说着的话也渐渐没了声音。胤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着两个哥哥都已各自离开,只当他是怕兄弟们都要去念书,又只剩下他一个,胸中忽然生出几分责任感来,用力地拍了拍面前小哥哥的肩:“你莫要多想,不念书还不好?我恨不得哪天病了,能少去几次尚书房呢……等得了空,我就来找你玩儿,给你看我藏着的宝贝,好不好?” 胤祺早已回了神,闻言不由莞尔,拉着胤祐的手道:“好好,可说定了——你是不是也要赶紧去念书了?我就不耽搁你了,快去罢。” “好,明儿校场见。”胤祐用力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小弓撇给小跑着迎上来的小太监,被边儿上候着的伴读搀上了轿子。他脚上有残疾,从小就没少被那几个顽劣的兄弟讥讽,早养成了个小刺猬似的性子,又敏感得要命,动辄便冲着身边的人发火,这还是头一次有个能交心亲近的人,却转眼就要分开,一时竟生出浓浓不舍来,频频掀开轿帘儿冲着胤祺挥手。 早上的风有些冷,胤祺浅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见着那轿子走的远了,这才揣了手慢吞吞地往回走。来喜早已等得眼泪汪汪,抱着个披风就冲了上来,仔仔细细替他披上了,又操心不已地跟在他身后念叨:“阿哥刚出了一身的汗,可千万不可着了风。这眼见着就要过年了,若是病着过年,一整年的运气都不会好的……” “好啦好啦,我都着了半天的风了,你见着我咳嗽半声了吗?”胤祺被他念叨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地照着他脑袋上敲了一把,“走,估摸着老祖宗也该醒了,回去给老祖宗请安去。” 他当然不愿意去什么尚书房。哄着一群小包子玩儿是一码事,装嫩和他们在一块儿念书就是另一码事了。虽说早晚也是要去受这份罪的,但毕竟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他英明神武的皇阿玛还没一拍脑袋把他扔到尚书房念书,他自个儿是绝不会主动提起这种事的。 坐在回去的轿子上,胤祺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已经开始隐隐泛着酸胀的胳膊,脑海里却没来由的浮出那个孤零零离开校场的身影。那该是个很寂寞的孩子吧,别的阿哥都是嬷嬷教养,唯独这一位四阿哥是打小跟在皇后身边长大,又是生来这样一副严肃的过了头的沉闷性子,记忆里四阿哥是和十三阿哥关系不错,可才这会儿功夫,又上哪儿淘换出来一个还没出生的十三阿哥来陪着他呢? 校场本就不算远,一路的胡思乱想还没来得及理出个清明的头绪,轿子就已回到了寿康宫。胤祺也不用来喜搀扶,自个儿利索地跳了下来,撒开腿跑进了宫去。绕过几道偏门,果不其然见着孝庄正闲闲地靠在炕上,目光却时不时地望向门口,显然是正等着胤祺回来。 看来无论古今,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这心思其实都差不了多少。胤祺在心里头默念了一句关爱空巢老人从我做起,欢喜地扑进了孝庄的怀里,脆生生地唤了一句老祖宗,毫不意外地看见孝庄的脸上绽开慈爱又欣慰的笑意:“今日累不累?都学了什么?” “纳兰谙达教我们几个开弓来着,倒是挺好玩的,只是胳膊练的发酸。”胤祺靠在她怀里笑着应了一句,又眉飞色舞地说着和几个兄弟一块儿练习的趣事。他的声音清脆,语气又活泼灵动,学起几个小阿哥来更是活灵活现,听得孝庄直笑个不停,末了又欣慰地将他搂在怀里,轻叹一声道:“看来你皇阿玛是对的——多和那些兄弟们打打交道,比困在哀家这个老婆子身边儿,实在对你好得多……” “松昆罗会一直陪着老祖宗的。”胤祺认认真真地应了一句,望着孝庄的目光澄澈恳切,语气也是少有的真挚郑重。无论如何,自打他重生到现在,这一位老人始终是真心地爱护着他,想来若不是这些年孝庄都一直厚待胤祺,原本的那个胤祺也不会为了救她而舍掉性命。 这一份毫无理由的关爱,就如同当年将他护在怀里的老院长一样,叫他受宠若惊,却也倍加珍惜。 第14章 委屈 胤祺的嘴原本就甜,又故意挑着些高兴地话儿来说,直哄得孝庄笑声不停,又赖着用了一顿午饭才回到自己的屋子。他早上起得实在太早,这功夫已觉得眼皮有些发沉,勉强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嘱咐了来喜过半个时辰叫他,便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 不知是不是早上确实累着了,胤祺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身上酸疼的厉害,再往窗外一瞅,竟已是一片暗淡的暮色。 “来喜!”胤祺微皱了眉撑起身子叫人,身上力不从心的虚弱感倒是叫他颇感熟悉,脑子里还在昏昏沉沉地琢磨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来喜已迫不及待地从门外扑了进来:“阿哥,您可算是醒了!这太医都走了三拨了——来,您赶紧先把药喝了吧……” “又喝药?”胤祺哀叹了一声,接过那一碗内容物不明的药汤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他并不喜欢这些苦涩刺鼻的东西,可再怎么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喝两顿药倒也总不至于要死要活的:“我这是怎么了,莫非真是早上着了风?” “太医说是叫冷风吹着了,有些低烧,退了就不碍事了。”来喜刚扶着他靠在炕头,苏麻喇姑便已扶着孝庄进了屋子。胤祺心虚地眨巴着眼睛望向孝庄,一脸的忐忑倒叫原本假意沉着脸的孝庄忍不住摇头失笑,在炕边坐下,将他搂进怀里柔声道:“以后身子不舒服就说,不准瞒着哀家,知道吗?” “知道了。”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心里却实在委屈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舒服了啊,中午还胃口大开地吃了两大碗饭,谁知道这一觉睡下去又烧起来了? “你这孩子啊——若是能不这么懂事……”孝庄忽然轻叹了一声,低喃了半句意味不明的话。胤祺茫然地抬头瞅着她复杂的目光,余光忽然瞥见了正在门外徘徊的太监。他是认得这个太监的,这人名叫魏珠,也是康熙身边贴着身伺候的太监,却不知为什么竟在这时候跑到了寿康宫来。 “进来罢,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孝庄也已看见了他,淡淡说了一句,就见魏珠小跑着进了屋,恭敬地在炕边跪下:“老祖宗,今儿万岁爷是寅时三刻起的身,会了诸位阁老大臣,只用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喝了半碗羊奶……” 胤祺乖巧地靠在孝庄怀里,神色迷茫依旧,心里却已无比了然——看来这一位太监,就是太皇太后放在皇上身边儿盯着的人了。 只是他对自己这位便宜阿玛的作息起居实在没什么兴趣,听了一阵便觉无趣至极,身上又仍觉乏得很,打了个哈欠几乎又要睡过去,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出魏珠的话音仿佛已有了变化。 “皇上……审了折子,批了前儿佟大人的奏请……准佟家抬旗,归入镶黄旗,改佟佳氏……” 胤祺抬头望着孝庄无喜无怒的平淡神色,心里却依然有些茫然——皇上抬自个儿母家进满军旗,这又能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儿?满人说到底还是重血统的,也一直对汉人有所芥蒂,在他看来这事儿拖到现在本来就挺奇怪的,按理早就该抬了,谁知道那位千古一帝究竟是个什么样奇特的脑回路。 “虽然准了折子,可皇上却已大半月不曾翻过贵妃的牌子。今儿梁公公试探着问了一句,皇上便勃然大怒,将奴才们都轰了出去——现在,现在只怕还在御书房里头憋着火儿呢……” “哀家知道了,你回去罢。”孝庄微微点了下头,望着魏珠快步离开,才终于看向怀里正一脸无聊的胤祺,许久才意味深长地轻叹道:“你皇阿玛给佟妃整个儿一族抬了旗……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胤祺依然不明白孝庄为什么偏要叫自个儿听见这些事,可毕竟听都听完了,再装傻也不值当儿,索性仰了头试探着道:“佟家再怎么也都是皇阿玛的母族,抬旗……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孝庄不曾料到他竟已能想到这一层,眼里闪过混杂着淡淡讶异的赞许之色,却又刻意缓缓道:“可那也是佟贵妃的母族。佟妃再怎么也曾害得你掉进水里大病了一场,你皇阿玛这么快就向着她做事儿,也不再来探望你,你心里头……就不觉得憋闷?” 胤祺这才总算闹明白了她老人家的用意,一时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整个皇宫里头,好像所有人都还在因为这件事儿犯着别扭,倒是他这个唯一的受害者早就将这些事抛在了脑后,可偏偏每个人都绕着圈的试探他,反倒像是生怕他把这事儿忘了似的:“老祖宗,皇阿玛这才两天没来啊……皇阿玛是一国之君,小山似的折子等着他批复呢,后宫——咳,总归,晚上总归也要忙活,也不能叫他夜夜哄一个儿子睡觉不是……” 孝庄起先还只是诧异地望着他,听到后头竟也露出几分无奈又哭笑不得的笑意来,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这孩子,满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这话要是叫你老子听了,留神不打肿了你的屁股。” “这不是只说给老祖宗听的。”胤祺笑着爬起来,讨好地替孝庄一下下捏着肩膀。孝庄连忙将他扯回怀里,拿大块的裘皮仔仔细细将他过了个严实,又心有余悸地点着他道:“留神再着了凉。你自个儿的身子,舒服难受都是你自个儿的,得多留神些,记住了吗?” “记住了。”胤祺乖乖地点了点头,在那被硝制得柔软无比的裘皮上惬意地蹭了蹭。孝庄凝视了他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道:“实在不知道——你这孩子是真心宽,还是太懂事……” 胤祺却只是低头一笑,裹着裘皮往孝庄怀里又蹭了蹭,抱着她的手臂低喃道:“老祖宗不要担心,我过得挺好的……” “你还只是个小娃娃,这肩膀还没长成呢。” 孝庄搂着胤祺的肩膀轻捏了两下,感受着掌心单薄柔弱的触感,只觉得胸口一阵是贴心的暖意,一阵却是难捱的心疼:“你母妃在后宫里头是受宠的,如今皇上眼里心里也都已有了你。趁着这一份圣眷没过去,你要多叫他看着你,委屈也好,生病也罢,也都要亮在他眼前,叫他一桩桩的都知道才行。他的事太多了,儿子也太多了,一时心里牵挂着,日子久了,却也不知不觉就会淡了……” 她这是彻底默认了胤祺是个心里清楚又太过懂事的孩子,连那些本不便说的话,竟也逐一耐心地说给了他听。胤祺听得眼睛发酸,心口像是被暖流缓缓浸润,用力握住了孝庄的手哑声唤道:“老祖宗……” “老祖宗老了,不知道能护着你到什么时候。”孝庄微笑地望着他,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叹息一般地低喃道:“若你不是这样懂事,反倒不会叫人这么牵肠挂肚地惦念着……松昆罗,就算是为了老祖宗,也别叫自个儿太受委屈了,知道吗?” 胤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终于重新露出了个清澈温暖的笑意,眼里却已带了隐隐的水光:“老祖宗放心,我不委屈——有老祖宗在,松昆罗一点儿都不委屈。” 孝庄深深地望了他一阵,眼里终于带了释然的笑意,轻刮了下他的鼻尖笑道:“今儿说的实在太多了些……不说了,肚子饿不饿?” “饿!”胤祺的目光忽的亮了起来,一脸兴奋地扯住孝庄的衣袖,摸着正起义的肚子道:“饿得都快昏了……老祖宗可是要再管一顿晚饭?” “成天介跟着哀家蹭饭,也不知道你的例食到底少了些什么!”孝庄被他引得笑出声来,抬手轻打了他的脑袋一下,“食盒都备好了,过会儿叫苏麻领着你给皇上送饭去。这晚饭你就去蹭你皇阿玛的罢,哀家可不管你了。” 胤祺捂着脑袋像模像样地叫起了撞天屈,直引得孝庄笑弯了腰,又细细地嘱咐了两句切不可再着凉受寒,这才招呼了来喜进来伺候他穿衣服,由苏麻喇姑扶着缓缓出了屋子。胤祺裹着裘皮,长久地望着那两个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竟忽然显出了几分茫然与恍惚。 直到来喜抱着衣服连叫了他几声,胤祺才总算回过神来,撇开裘皮慢慢往身上套着衣服。他从来都不是刻意宽慰孝庄,而是真的不觉得委屈——毕竟原本就没有过任何期望,自然也不会生出这种无用的情绪来。他不恼,不难受,不憋屈,甚至不在乎,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宽容大度,而是因为他从来就不曾真正的把自己当成过胤祺。 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场逼真的过了头了的大戏罢了。他在演戏的时候,自然会全情投入,有时候也会因为入戏而引得情绪波动,可这本就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必须具备的素质——而一个足够好的演员所必备的另一个素质,就是该出戏的时候必须能果断的跳出来,不能长久的沉浸在剧情的悲欢离合里,影响了真正的生活。 可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恍惚的意识到——他又哪里还剩什么真实的生活呢? 这一出大戏,仿佛就已是他仅剩的全部了。 第15章 梦蝶 冬日的天头短,胤祺被苏麻喇姑抱上轿子的时候,眼见着日头就已西沉了。 孝庄交代话儿的时候,苏麻喇姑一直在边上伺候着,自然也听了个全乎。此时眼见着胤祺难得心事重重的压抑模样,沉吟了一路,终于还是轻声开口道:“阿哥见了万岁爷,打算怎么做?” “皇阿玛已是够烦心的了,做儿子的不能分忧也就罢了,又怎么能叫阿玛更操心呢?”胤祺从沉思中抬头,冲着欲言又止的苏麻喇姑轻轻一笑,“苏麻嬷嬷,老祖宗是真心为我好,我心里头都清楚,可还是不能照老祖宗的话做。” 他心里当然是清楚的。孝庄眼里的康熙,是一国之君,是堂堂天子,却更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儿,是那个曾在她怀里撒娇耍赖的纯稚孩童。在任何一个长辈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永远是好的,或许会闯祸,会犯错,会不省心,会埋怨着,可绝不会真正冷了心肠,也正是因此,孝庄眼里的康熙最多只是个不大负责任的父亲罢了。 这一位曾力压朝堂力挽狂澜的传奇太后如今也已成了垂暮的老人,人一老,心就容易软,何况是对着自己一手带大的晚辈。在她的心里,自己的孙儿最是重情重义,只要被点透了知道了后悔,一切都会好起来——说穿了,孝庄心里头当这是家事,当他与康熙都是亲人,却忘了这家事却也是国事,所谓父子,却也是君臣。 苏麻喇姑没有说出的话,他心里其实都早就一清二楚——父亲对着儿子心生愧疚,这算不了什么大事。而一国之君对着儿子心生愧疚,一次两次自然不是什么坏事,可一旦多了,又无处排解越积越深,却只会成为灭顶之灾。 升米恩斗米仇,恩情是会把人压垮的,愧疚也一样。无论前世还是今世,这道理其实都差不多,导演欠了你几个镜头,心里挂念着,下次合作还上也就是了,这算不得什么。可要是制片人突然撤资,或是赶上哪个主演撂了挑子,辛辛苦苦拍出来的东西都打了水漂,再见面却就不好说话了——万一这个人情迟迟还不上,或是老被人提起来刺着,以后再有什么戏,都绝不会再有你的份儿。 原本可以拉近关系的愧疚和亏欠,积累的多了,多到还不起时,就成了叫人抬不起头的负担,这就是人的本性,没什么稀奇的。跟一个导演崩了,最多是少几个剧本接,少几部戏演,可要是跟当今皇上崩了,将来再受的委屈,只怕就不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了。 “原来阿哥心里什么都明白……是奴婢多嘴了。”像是不曾料到胤祺竟有这份悟性,苏麻喇姑眼里闪过些惊愕,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句,便低下头恢复了沉默。胤祺却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道:“苏麻嬷嬷是为了我好,我心里也都清楚。” 苏麻喇姑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温声道:“自打阿哥一梦灵山,便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人事上也比过去通透了许多。幸而这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竟是从未变过……” 胤祺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目光仿佛迷茫了一瞬,忽然梦呓般轻声道:“苏麻嬷嬷知道……庄周梦蝶的事么?”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奴婢自然听过。”苏麻喇姑轻轻点了点头,当年万岁爷还只是个不受宠的阿哥时,她曾被孝庄亲点替万岁启蒙,这些典故都是必得要讲给蒙童听的,自然一清二楚,“阿哥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我在给佛祖抄经的时候,抄着抄着便累得不行,伏在案上睡了一觉……”胤祺缓声说着,一个完整的剧本正在他的心里渐渐成型——虽然不愿欺瞒这两位真心待自己好的老人,可毕竟不算是什么坏事,他也必须编出点儿什么确实的东西,好承载一些自己将来可能会表现出的特异之处,至少——若是真到了什么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或许也能成为他仅剩的出路。 “那一觉睡得很长,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好像有几十年那么长。在梦里,我跟着先生念了书,习了武,长得像皇阿玛那么高……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儿,有些我记得,有些我已记不准了。可那梦真像是真的啊,真得我都分不清——我现在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那梦里的又一场梦……” 苏麻喇姑听得心下暗惊,正想笑着宽慰两句,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她知道这庄周梦蝶,自然本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胤祺打小就没念过汉家文字,没学过汉家典籍,又是如何知道这么个典故的? 莫非——这世上真有黄粱一梦,真有那些个生而知之的人不成? “这事儿不到迫不得已,阿哥切不可对外人提起。” 毕竟也是常年陪在太后身边儿的人物,苏麻喇姑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面的要紧处,握了胤祺的腕子低声叮嘱道:“至于万岁爷那儿,只要阿哥没把握瞒上万岁爷一辈子,就必得尽快叫主子知道,知道得越早越好……” “嬷嬷放心,我省得。”胤祺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一位苏麻喇姑也是愈发钦佩——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错,甚至他直到现在才说出来,都已显得有些晚了,若是当时就能反应过来,编出这么一套完整说辞,他也绝不会一直拖到现在。 “万岁爷其实——是个好父亲。”苏麻喇姑望着胤祺严肃得近乎沉重的神色,忽然轻声开口。似是宽慰,却又仿佛带了些极无奈的叹息:“可他毕竟——先是万岁爷,再才是个父亲……” “皇阿玛一直都很好。做儿子的,只应当想法子怎么把儿子做得更好,而不是争抢父亲的宠爱,人待人的善念,本就是要好好地温养着,才能绵延不断。争来的,夺来的,骗来的,都不过是一根稻草罢了。只要稍稍用力地这么一扯,说断,也就断了……” 胤祺忽然浅浅地一笑,顺着被风吹起来的轿帘望向外头重重叠叠的宫墙,语气再不见平日里的稚气纯真,反倒带了某种极特殊的韵律,一时竟叫苏麻喇姑忽然想起那法源寺中的淡淡檀香,巍巍佛音。 一路再无多话,轿子停处,已到了养心殿的门口。 “五阿哥?” 刚跳下轿子,就听见一旁传来颇有些熟悉的讶异声音。胤祺抬头望去,竟正是早上刚见过的纳兰成德,这才想起他也是一等的御前侍卫,笑着抬手见礼道:“学生见过谙达——我们哥儿几个学艺不精,今儿早上辛苦谙达了。” “阿哥们都才是刚开始学骑射,哪里来的学艺不精呢。”纳兰已习惯了他小大人似的模样,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回了一礼,又由衷的赞赏道:“何况五阿哥更是天资不凡,只要假以时日,将力气打熬出来,射虎擒鹰不算什么难事。” 说话间,苏麻喇姑也已提着食盒下了轿子。纳兰忙上前一步见礼,苏麻喇姑也浅浅一福身才道:“万岁爷在里头么?” “在,今儿下了朝就摆驾回了养心殿,到现在都不曾出去过。” 纳兰向殿门里瞥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将两人引进了外间。虽然出身勋贵又是长子,可纳兰成德一向无心朝堂,虽则科举一路也算顺遂,却从没什么真正当官的动力,连这个御前侍卫也是他老子实在没辙了,半哄半糊弄地把他给塞进来的。明珠虽不是托孤之臣,却有辅政从龙之功,这个儿子自然打小就没少入宫伴驾,在这皇宫里头也是来去自如,说起话来也不必顾忌什么身份。 “佟大人今儿没来上早朝,说是染了风寒在家养病,皇上亲自调派了太医过去,回来就准了佟家抬旗的折子,却是一个多的字儿都没批复。才刚御膳房的太监送了饭食进去,又都原封不动的抬了出来。贵妃娘娘来过一次,守了半个时辰,见皇上实在不肯见,也就回去了。” “奴婢说句冒犯的话,纳兰大人还不适合做这替人传话儿的料子。” 他说得一板一眼,连胤祺也没觉出什么错处来,苏麻喇姑却是轻笑了一声,向里头使了个眼色:“这话可是万岁爷教大人说的?” “苏麻嬷嬷果然慧眼。”这么容易就被人拆穿,纳兰额间隐隐冒了些汗,略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句。苏麻喇姑却是轻声笑道:“大人秉行中正,行事端方,不像是背后嚼人舌头的人。再说——万岁爷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这一招都使过多少遍了,身边儿的那些个侍卫奴才们可都没少被抓过差,也就是纳兰大人是个君子,万岁爷的主意才没怎么好意思打到您的身上。” 在宫里头,这话也就是她跟孝庄敢说,旁人也只有敢听不敢乐的份儿。一时间几个外间洒扫伺候的太监都不迭地抽着气儿生怕笑出来,胤祺瞄着纳兰清雅的面庞上哭笑不得的神色,终于也是没忍住笑意,躲到苏麻喇姑身后捂着嘴偷笑出声。 第16章 交心 “既如此,成德也就不瞒着苏麻嬷嬷了——万岁爷这一会儿都差人出来问了三趟了,就等着您这一顿饭来呢。” 纳兰的性子和气,身上也带着一份儿满人难得的儒雅,连天生自带油滑特效的京腔叫他说来也显得清润又温和。苏麻喇姑淡淡一笑,道过谢便领着胤祺进了南书房,康熙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案上的折子,听得门口的动静忽然抬头,望见苏麻喇姑时目光便是一亮,正要开口,胤祺小小的身影却也顺着门边儿溜了进来。 “朕不过是有些心事,竟劳烦苏麻喇姑亲自跑这一趟,叫太皇太后费心了。”康熙起身迎了过去,接过食盒放在一旁,又微俯了身将胤祺抱起来,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老五,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胤祺敏锐地发觉到康熙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躲闪,心底暗叹了一声,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朗声道:“老祖宗说皇阿玛不肯好好吃饭,特意叫儿子来看着皇阿玛,必须得把这些个都吃干净了才成呢。” “小鬼头,朕看你啊,就是打着朕晚膳的主意,非得蹭上一顿才甘心。”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康熙也早已熟了自个儿这个儿子的性子,笑着弹了下他的脑袋,将他放在烧得暖和些的炕头上:“今儿去和成德学射箭,学得怎么样?” 胤祺见他尚有心思说话,自然不肯叫这难得热络的气氛冷下去,又把对着孝庄时的那一套细细地说了一遍。他尚有些低烧,却反倒叫那张比常人略苍白些的脸庞红润了些许,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叫康熙看在眼里,竟也莫名觉得松快了不少,自下朝便一直盘踞在胸中的淤塞之气渐渐消散,眼里也显出隐约的笑意来。 苏麻喇姑已将饭菜摆在了桌上,她在宫中虽然身份特殊,却从来都只以奴婢自居,自然是不肯与这一对父子一同用饭的,眼下又见这父子俩相谈甚欢,便也适时告退抽身,回了寿康宫交差。 “亏朕还担忧你和兄弟们相处的不好,早该想到你这小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 听得胤祺说到和几个兄弟间相处甚欢,康熙的眼里也闪过满意之色,摇着头笑了一句,却又像是不经意般淡淡道:“可与你四哥说过话了?” 胤祺心里微动,知道这重头戏总算是要来了,却依然只是恍若未觉地笑着点头道:“说了,四哥还问我身子好没好呢。” 康熙点了点头,替他夹了一筷子的菜,又道:“你四哥虽说一直养在贵妃宫里头,心性却是好的。你不要对他心生嫌隙,要好好相处才是。知道吗?” 胤祺连忙双手捧起饭碗谢了菜,心里头却忍不住偷笑康熙这笨拙的套话方式——想来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想要知道什么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又几时需要这样旁敲侧击地试探了?看来不论怎么说,他在这位便宜阿玛的心里头,还是有那么些个分量的。 “皇阿玛这话不对啊,儿子虽然只把汉文学了个马马虎虎,却也明白这‘虽然’‘但是’是语义转折时才用的。四哥养在贵妃娘娘的宫里,有贵妃娘娘亲自教导,只会比旁的兄弟们更懂事才是,怎么就——儿子可真是听得糊涂了。” 胤祺的本意其实是接着装嫩,把这事儿打岔过去也就算了的。却忽然心念一转,想到自己还得找机会跟康熙提那个梦的事儿,装得太过了怕是拉不回来,索性也就抛开了眼里那浅浅的一层迷惑茫然,放下了饭碗正色道:“儿子斗胆猜一句……皇阿玛不是将儿子落水的事儿,算在娘娘的头上了吧?” 康熙微蹙了眉,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的气质仿佛隐约有些变化,却也未曾深想,只是意味深长地问道:“怎么,莫非这事与贵妃无关么?” “自然了,这事儿本就是儿子的错处。皇阿玛教导儿子们要知错就改,要一日三省吾身,儿子心里也清楚得很,没挨罚不过是因为掉到水里头大病了一场才逃过去,却不能这么就赖在娘娘的头上。” 胤祺的神色间带着几分孩子特有的一本正经,小小的身体也挺得笔直,若是叫旁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故作成熟的小大人模样实在可爱,可康熙却连原本眼里的那三分笑意也尽数淡去,只剩一片严肃凝重,望着胤祺沉声道:“实话告诉皇阿玛,这话是不是太皇太后教你的?” 虽然这么问,可他自个儿心里都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孝庄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今日心中纷纷扰扰的愧疚不安,最多三分是对着胤祺,剩下的七分却都是冲着孝庄的——甚至于对着胤祺的三分愧疚里,也有着这孩子曾救过孝庄一命的缘故在。 他是孝庄亲手带大的,对这位祖母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自然知道她老人家是真把这孩子放在了心里头。没领着胤祺对他兴兵问罪就已是顾着他的面子了,自然不会教给孩子这些近乎委曲求全的话儿来宽慰他。 可是——自个儿的这个儿子,难道真就能懂事道这般地步不成? “老祖宗没跟儿子提过,是儿子自个儿想的。”胤祺依然是一脸带着稚气的严肃神色,微微摇了摇头道:“那一日儿子确实是去的早了,实在不该贪图那一点子的热乎气儿,就贸然闯进了那园子里去。这宫里认得儿子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娘娘这边儿的人呢?错把儿子当成了胡乱闯宫的歹人,一时乱哄哄地闹了起来,是儿子一脚踩空,自个儿掉到了那荷花池里头,本就是谁都赖不着的,怎么就怪到娘娘头上去了?” 他只一口咬定是自个儿错闯园子,却半句话都不提梁九功头天交代的那些事——那些话显然是康熙亲自点了头,梁九功才敢放给他的。说句实话,他心里头也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儿,皇上要试探一个嫔妃,于是有意在她的眼中钉身上弄了点错处,推到她面前看她的反应,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更何况康熙这位本就跟优柔寡断这个词彻底绝缘的千古一帝,实在不知究竟为什么才会把这么点子事一直纠结到了现在。 他心里这么想着,眼里自然更是一片清朗澄澈,甚至于还带了点儿“搞不懂您老到底在纠结什么”的不解茫然,却是叫康熙不由哑然失笑,抬手照着他后脑勺就给了一巴掌,竟隐约带了一股恼羞成怒的意味:“臭小子,就你什么都懂!” “皇阿玛,您又打我!”胤祺从来都不是乖乖叫他打的主儿,捂着脑袋跳下炕叫着撞天屈,堵着气似的大声道:“本来就是——儿子行得正走得直,才不东赖西赖的冤枉那些个无辜的人呢!” “好好,你懂事,你明理,你行得正走得直。”康熙被他气得乐了,劈手照着他的额头又敲了一下,“合着倒是朕枉做小人了?” “皇阿玛心疼儿子,儿子心里肯定是清楚的啊……”胤祺两只手一前一后几乎捂不过来,却总算是勉强老实了些,嘟嘟囔囔地蹭到康熙身边,将小小的脑袋不管不顾地埋进他的怀里,“皇阿玛对儿子这么好,儿子这些天高兴得跟做梦一样……有时候真恨不得再生两场病。欢喜都还来不及呢,哪有功夫怨这怨那个的?” 从胸口传来的声音被捂得微微变了调,又仿佛带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沙哑哽咽。康熙不由一怔,下意识抬手把面前瘦小又柔弱的身体捞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心里头像是被某种极暖极窝心的东西堵着,有些喘不上气来,却又觉得熨帖至极。 这孩子准是已知道些什么了,可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甚至也全然不希望自己把那些当成一回事儿。他只是在渴望着自己给他的那些最普普通通的关爱和宠溺,那些最寻常的,几乎是每一个父亲都能给予儿子的温暖。即使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受了委屈,却也没有半点儿的怨怼不满,他所能想到要做的全部,也不过是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来宽慰自己,只是为了叫自己快快的把这一篇儿翻过去,不再因此而郁结于心…… 康熙的眼睛有些发酸,将怀里的儿子抱得越发紧了些,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是父,更是君。每个人都在跟他处心积虑地要东西,要钱,要权利,要地位,挖空了心思地钻营。甚至他的那些小小的儿子们,也早早地开始学会了相互倾轧争斗,学会了在他面前使那些个幼稚到可笑的小心思,他几乎已忘记了——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不愿再追问胤祺究竟知道多少,又是怎么看待这一连串的事儿——或者说,是根本不忍再追问。这个孩子的体贴懂事像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一样,叫人熨帖又温暖,却又春风化雨般不留痕迹。这绝不是刻意能装出来的样子,他已为君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得太多了,自然能清清楚楚的分辨出来。 既然这个孩子只想要向他讨一份最普通的父爱,他又有什么给不得的呢? 第17章 梦境 康熙尚自在心中感怀不已,却不知那个正乖乖窝在他怀里头撒着娇的儿子,心里头想要的却绝不只是这个效果。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是条亘古不变的铁律。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认得清,这句话的重点,从来都不单是在“哭”这一个字儿上头,而是得会哭——知道什么时候该哭,又该怎么哭,才能顺顺当当的讨来这一口奶吃。 现在的懂事,无疑是为了将来的不懂事做铺垫。康熙无疑是个望子成龙的父亲——虽然他们哥儿几个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龙子龙孙了,可在这位高标准严要求的皇阿玛面前,要想舒舒服服的过他梦想中安逸的日子,就难免要起各式各样想得到乃至想不到的冲突,而一个懂事又贴心的儿子,显然是最容易得到父母的谅解与宽容的。 康熙搂着这个儿子,心里早已化开一片熨帖温软。正打算哄上一两句,忽然琢磨过味儿来,照着胤祺的后脑就是一巴掌:“臭小子,什么叫还想再生两场病——还觉着你老祖宗跟你额娘落得泪不够多不成?” “不是,就是,就一顺嘴秃噜出来了……”胤祺一缩脖子,捂着脑袋飞快地溜下炕沿儿,蹿到了书架后头猫着,露出个小脑袋来大声道:“皇阿玛,您要是再打儿子的脑袋,可就真打傻了!” “不大的孩子,装了一肚子的弯弯绕,打傻点儿正好。”打了儿子的康熙心情大好,冲着胤祺不咸不淡地冷哼了一声,端起饭碗接着扒饭——又不是真不饿,中午就没怎么吃,又连着斥退了两次晚膳,他早就饿得什么都能吃的下去了。 “皇阿玛这话说的——儿子这一场大梦开了窍,开窍了自然聪明嘛,聪明还聪明出错儿来了……”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蔫头耷脑地蹭回去,捧起碗不甘示弱地大嚼起来。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用筷子点了他两下,总算是忍住了再顺手敲上一把的冲动:“朕看你那一场梦啊,绝不仅仅是抄了佛经识了字儿这么简单。不大的小子成天介一本正经的装大人,还动不动就跟朕咬文嚼字的——倒像是这梦里头已活过了一辈子似的。” 他这话本是随口的玩笑,却见胤祺的脸色忽然显而易见地惨白了一瞬,眼里显出些极畏惧的神色来,连原本的笑意也已变得勉强无力,半晌才深深埋下了头,极轻声地道:“要是……儿子真的梦着了别的,皇阿玛会不会把儿子当做妖孽,再不……再不要儿子了?” 胤祺已在鬼门关前打过了两个转儿,可康熙却从不曾见过他这么不安的模样。望着面前脸色苍白不住轻颤着的儿子,康熙心里猛的泛起些绞痛来,下意识想要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却被他躲闪着避开。 伸出的手臂猝不及防的揽了个空,康熙的动作滞在半道儿上,心里忽然生出强烈的不甘来。 这是他刚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宠着的孩子——堂堂的真龙天子,一国之君,一次两次的叫这个孩子置于险地也就罢了,难道还次次都护不住不成? 康熙的手上加了些力气,迫着那个孩子靠进自己的怀里。小小的身体被他紧搂着,却依然不住地发着抖,康熙的手上忽然滴落些温热,心中蓦地一颤,抬起胤祺深埋着的脑袋,才发现那一张总是挂着漂亮笑容的小脸上,竟已满是狼狈的泪痕。 “小五儿……别怕。” 康熙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并不急着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心里连头自个儿都不曾察觉的隐晦角落,却是莫名的的松了一口气。 他看人向来极准,自然也看出这小子自打那一次落水之后,再跟着他笑闹撒娇时虽也显然是出自真心,却总像是深深藏着什么心事似的,眼里也像是隐隐蒙了一层云翳。 他本以为胤祺是因为这一串的事儿对他心生怨怼,甚至疑心是不是太皇太后教了他些什么,虽然觉着愧疚,却也隐隐觉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恼羞成怒来——后来更是连面儿都不愿朝了。直到今日误会尽释,他才闹明白原来这孩子根本就没怨着他,心里虽然松快了不少,却又忍不住的愈发奇怪起来——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到底能藏着什么心事? 直到才刚那一句有心无意的试探,见到了胤祺这样强烈的反应,他心里才总算真真正正的安定了下来。不过就是做了场梦的事儿,捅破天又能有多大?也就是这么大点儿个孩子,又生就一副敏感细腻的玲珑心肠,自个儿闷着头想的多了,才会把这一场梦当成了天大的事。 “你是朕的儿子。朕和你保证——无论你做了什么,遇到什么事,朕都永远是你的皇阿玛,都永远不会不要你。” 康熙取出帕子,耐心地把那一张小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抹干净了,轻轻揉了揉胤祺的头顶,深深望着那一双浸透了泪水的清澈眸子,一字一顿地开口。 或许这孩子还很难明白——这一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罢。康熙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早已盘算好了等胤祺再问他一句是不是真的,就告诉他这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之言,是一辈子的护身符,日后无论这个孩子闯下多大的祸,犯了多大的错,他都会顾念着这一份父子之情。 可胤祺却连半个字儿都没再开口,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清澈的瞳仁里尽是天然的信任和依赖。原本的惶恐与畏惧缓缓消散,漂亮的唇线微微上挑,紧皱着的眉头也终于放松下来,氤氲开柔和清浅的笑意。 他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就这样无条件地信了康熙的话。 康熙揉了揉额角,苦笑着将这个永远叫他惊喜又无比温暖的儿子搂紧了,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这孩子……到底要朕怎么疼你才好?” 这会儿的功夫,康熙竟忽然隐约同孝庄的心思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有千万种反应,可这孩子的反应偏偏永远都是最窝心最熨帖的哪一种,简直叫人不知该怎么疼他,才能对得起这一份天真纯稚却又无比厚重的信赖亲近。 “皇阿玛现在就很疼儿子了。”胤祺靠在他怀里,仍带了些鼻音地含混着嘟囔了一句。康熙忍不住轻笑出声,狠狠揉了两把他的脑袋,轻咳了一声道:“不准打岔,乖乖跟皇阿玛说——究竟梦着什么了,才能把朕的小五儿吓成这样子?” 胤祺闻言却没有立时回应,反倒怔怔地沉默了一阵。康熙却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再度抬起头轻声开口:“就跟皇阿玛说的一样——儿子梦见的,是这一辈子……” 紧接着,像是根本就不打算给康熙什么反应的机会似的,他忽然紧紧扯住了康熙的衣襟,低了头恍惚似的继续说下去:“那时候儿子抄经抄的头昏眼花,就做了一个梦……那梦长的吓人,儿子在梦里头,就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发生的事儿也像一辈子那么多。等到梦醒的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发着金光的人……” 他的眼里仿佛闪过些懵懂的敬畏,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那人对着儿子说,你此生方始,便窥见这一世全貌,未必是幸事,倒不如忘了轻松。说着,他向着儿子眉心轻轻一点,就有一道金光直冲过来——正在这时候,儿子只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被扯着跌进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去,再睁眼时,就看见了额娘……” 康熙原本凝重的神色缓缓放松了下来,眼里光芒复杂不定,似是遗憾,却又有着隐隐释然,摸着胤祺的脑袋轻笑道:“忘了就忘了罢,那人说得没错。你还不过是个孩子,若是现在就知道了日后的路,这一世又该是何等的无趣萧索……” 他如今已彻底相信了胤祺那一套“佛祖托梦”的说辞。以康熙的帝王心性,甚至都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胤祺说起梦见这一世的事时,他心中竟有一瞬闪过狂喜,这一份突如其来狂喜,几乎叫他险些失态。 他本就有雄心壮志,立志要建一番丰功伟业,要替大清朝打下万世根基。这一路走来,他确实已渐渐做到了,可却只有他自个儿的心里清楚,这条路上留下了多少的惋惜,多少的懊悔——若是真能未卜先知,真能知道那些尚未发生的事,他就可以早做准备,提前改道,又该少去多少的疏漏与遗憾? 但那却也只是一瞬的臆想罢了。在听到胤祺已将那一场梦尽数忘却的时候,康熙只是遗憾了一瞬,便已彻底释然。他的路本就是该他自己来走的,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勾心斗角中劈出来,一路登上那个他所梦想着的巅峰。借助任何外力,都终归只是小道,有则是好事,没有,他也依旧要走下去。 可叫康熙不曾想到的是,他怀里的那个孩子双眉却依旧紧紧的蹙着,脸色也依然苍白,他抬起头看着康熙,眼里仿佛带着隐隐的不安惶恐,声音也已有些发颤:“可是……可是就在去给娘娘贺寿的头天夜里,儿子,儿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那个荷花池子里头……” 第18章 纳兰 次日一早,胤祺依然是第一个到的校场,这次连纳兰都尚不曾到。四处僻静,左右也无事可做,他索性不紧不慢地打起前世学的那一套太极拳来。 这套太极绝不是什么二十四式之类的大路货,而是老院长教给他的看家本事,被称作“忽雷太极”,是一套流传极罕的太极拳法,施展起来的功架极为好看,前世的那一群粉丝们也是由此一口咬定他身上是有功夫的,时常颇为自豪地和别人说起自家偶像是个练家子,所以打起来才能那么赏心悦目。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要叫他自个儿来说,拍武打场面赏心悦目肯定有这忽雷太极拳架的功劳,可这练家子三个字,却是跟他半点儿都不沾边。 平心而论,这一套忽雷太极的拳架叫他练了二十余年,确实已几乎登堂入室。只可惜这忽雷太极也毕竟是太极拳,只有拳架却没有配套的功法窍门,想用在实战里根本想都不要想——还没等拳架拉开呢,对方一个拳头早就过来了,一头栽在地上,哪还有工夫想什么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是以他虽然练了这么多年,却只当是强身健体、陶冶情操,从来都没敢把这套花架子当成什么真功夫。这时候拿出来练一练,也是实在被昨儿吹了点风就发烧的架势吓着了,不想叫自个儿真闹到弱不禁风的地步,至少活动活动身子,虽不知具体效果如何,却也总归聊胜于无。 身体按部就班地拉着架势,胤祺的脑子一放空,就开始忍不住的走神,想起昨儿晚上的事来。 昨儿的话根本就没说清楚,不是他不想说,更不是康熙不想问,而是他还没说几句,东宫那头就匆匆传信来说太子病倒了。康熙一听之下便是脸色大变,哪儿还有心思再和他多说,吩咐了魏珠把他送回寿康宫,就摆驾东宫探望太子去了。 在胤祺看来,这事儿本身再正常不过,倒也不值得他多想什么。倒是恰巧趁着康熙还没工夫搭理他,得仔细掂掇掂掇怎么着才能把这么一出大戏接着编下去。 要想让康熙相信他确实能知未来之事,就得拿出点儿切实的证据来——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可总不能叫康熙真问他什么下一个皇帝是谁,太子将来怎么样这种答了就会掉脑袋的问题,所以他故意卖了个幌子,叫康熙以为他只在事发之前才能有所预感,却直到今儿早上才忽然反应过来,耍下的这么一个小聪明,反倒把他给结结实实的坑了进去。 也说不清是太巧还是太不巧,他演过少年康熙,演过成年的胤祺,甚至也在几部戏里头客串过十三阿哥胤祥,偏偏就没有一个是在这一个时期的——康熙已过而立之年,胤祺还是个小豆丁,十三阿哥更是兴许还在娘胎里头,这样的一个尴尬的时期,他就算勉强能记住几件大事儿,却也绝不可能是一件件按着年表排下去的。 明知道现在是康熙二十四年,却全然不知按照年表推算究竟是到了个什么样的关口。明知道一件件挨着的发生了什么事儿,可他还只是个丁点儿大的小阿哥,困在深宫里头,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想推断连个参照点都找不着,实在叫人不可谓不郁闷之至。 循着惯性在神游中缓缓收了拳架,双手平放于身前缓缓下压,胤祺刚把一口浊气轻轻吐完,就听得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个温润清和的声音:“阿哥的这一套太极拳法,不知是何人所授?” 胤祺一怔,回过身才发觉纳兰在他身后竟已不知站了多久了。只是他如今早已甩锅甩得无比熟练,竟是连个磕巴都不打,便坦然轻笑道:“梦中偶得,叫谙达见笑了。” “岂敢说是见笑?这一套拳法虽外托太极之形,演练时却是发劲不断,顿促有声,如闷雷风起一般。忽起忽落忽柔忽刚,看似刚劲实则松柔,若有上品心法相辅,绝非凡品。” 纳兰是御前侍卫,时刻陪侍在康熙身边,自然也听说了胤祺曾一梦灵山的事。他醉心诗书,性情本就仍存了三分浪漫天真,故而倒是比康熙还要更信这说辞几分。轻叹了一声,眼里竟显出隐隐羡慕向往来:“阿哥实在福缘深厚……观阿哥的拳架行云流水,动作刚劲精巧,想来已是得了其中三分精髓了,不知可有相佐的内功心法?” “有是有,只可惜我抄到下半本的时候忽然犯困,没来得及抄下来。” 胤祺吐了吐舌头,讪笑着摇摇头,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句——只要身边儿永远有这些稍微一带就能入戏的人,他这场戏就永远不愁会唱穿帮。就算自个儿糊弄的剧本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这些人都能自觉不自觉地替他填补完整,甚至有的时候说的比他还一板一眼的逼真至极,倒叫他几乎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演戏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升起来,他的目光就倏忽一亮,当即险些给自己一个巴掌——他怎么把面前这尊大佛给忘了!他是没演过中年康熙,没演过少年胤祺,更不可能演过娘胎里的十三阿哥,可他却曾演过这纳兰性德的一辈子,只要顺着纳兰的履历往下找,就算再是戏说野史,也总归能叫他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纳兰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今儿是不是穿错了衣服,就听见一旁传来胤禛与胤祉的问好声,轻咳了一声便转身回礼。不多时胤祐也到了,人既已到齐,胤祺便也按下了诸般心思,规规矩矩地跟着几个兄弟一块儿修习过了今天的课程,趁着歇息的时候凑到了纳兰身边,旁敲侧击地打算问出些线索来。 “问我现在都在做些什么?”纳兰被他问得一时有些茫然,居然当真皱了眉仔细思索一阵,才迟疑着回道:“陪着皇上绕绕园子,教几位阿哥们练练骑射,休沐时回家会会友人,兴起时谈论诗文,若无谈兴便大醉一场——也不过如此罢了。” 还真是毫无上进之心啊……胤祺在心里暗叹了一句,莫名的对那位明珠大人生出浓浓的同情来。身为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自己最得意也是最天资聪颖前途无限的长子却这般无心仕途,只怕实在是叫他最头痛也最为无可奈何的事了。 收回早已散漫得没边儿了的心思,胤祺将目光转回纳兰身上,刚打算再说话,瞳孔却忽然微缩,目光怔怔地凝在纳兰身上。 ——就在刚才,他忽然在纳兰的身上,看到了那日与镜中自己周身极为相似的红光。 纳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这样古怪地盯着,饶是他性子再清雅和淡,此时也不由隐隐生出些尴尬无措来:“五阿哥……成德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对?” 胤祺皱紧了眉没有应声,脑海里却已飞速地思索起来。说什么掉水里之前梦见了的自然是唬人的,可他那一天晚上却是确确实实的看到了那一层红光,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杂,他又接二连三的病得昏昏沉沉,这才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直到再一次在纳兰身上看到这一层瘆人的红光,他的心中才忽然冒出个沉甸甸的不祥预感来。 纳兰见他神色恍惚,只忧心他是不是又有哪里不适,关切地连着问了几句。胤祺却只是用力摇了摇头,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急迫:“胤祺冒昧一问——谙达今年多少岁了?” “刚过而立……”纳兰下意识应了一句,只觉胤祺今日仿佛古怪得很,正要再问上两句,却见胤祺的脸色忽然惨白,晃了晃便向后坐倒,连忙一把抄在怀里扶稳当了,又托着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半蹲下身关切道:“五阿哥若是有什么不适,成德与皇上说一声,明日便不必来了,切以保重身体为要。” 胤祺只是一时惊愕太过,这功夫已然缓了过来,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仍是一片茫然无措——他比谁都要更清楚,历史上的那一位写出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容若,虽才华横溢却偏遭天妒,英年早逝时,不过也只有三十一岁。 而那人现在,却已过而立…… 胤祺只觉得喉中有些干渴发哑,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胸口却依然闷得厉害。他无疑已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双眼睛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这双眼所看到的,是最沉重的不幸,也是最绝命的危机,凡是被那一层红光所笼罩着的人,都极可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重生以来虽然折腾的天翻地覆,日日忙着盘算谋划,可他却始终处在一种近乎混沌的疏离感里,仿佛只是将这一切视作一场幻梦。即使是自个儿接连几次的险死还生,对他而言都几乎没什么触动,仿佛不过是认认真真的演好一场大戏罢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惊觉,原来死亡竟是离他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 第19章 未来 “五哥,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太医给看看……” 胤祐原本是打算趁着歇息这一会儿找胤祺说说话的,却见他刚与谙达说了几句话就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连忙快步赶了过来,担忧地扶住了胤祺的手臂,小声地询问着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只是早上起来时犯懒,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有些发晕罢了。”胤祺轻轻摇了摇头,随手揉了一把胤祐的脑袋,带了几分无奈地轻笑道:“可别再传太医了,你五哥这些个日子都快把太医院的那群老先生们折腾傻了。现在他们见着我就犯头疼,只恨不得把我给供起来,叫我别再闹什么毛病。” 胤祐抿了抿嘴,竟不曾拒绝这样明显亲近的动作,只是低了头不满地嘟囔道:“太医院本来就是给人瞧病的,没病谁理他们?治不好病还有理了,要我说都是一群庸医,叫你到现在都没好全乎……” 医患关系自古紧张啊。胤祺在心底暗叹了一句,眼见着时候不早了,他也不能再叫胤祐在他这儿耽搁下去,误了上课的时辰。忙又笑着安抚了两句,这才把面前的小阿哥又哄得舒展了眉眼,末了又不依不饶地嘱咐了他必须好好养身子,才总算带着小太监匆匆往尚书房赶去。 总算送走了面前的别扭孩子,胤祺松了口气正要起身,一旁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轻握成拳掌心向下,显然是要给他什么东西,顺着手臂向上望去,竟是不知何时过来的四阿哥胤禛。 胤祺一怔,疑惑地伸出手,掌心就多了一块儿叫油纸仔仔细细包着的糖果子。 “昨日……”胤禛本就没什么与兄弟们交谈的经验,只说了两个字便又沉默了下来,顿了片刻才又道:“你今早既没吃什么……吃了这个,好歹能有些力气。” 胤祺把油纸打开,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块牛乳的琥珀糖。宫廷里的小点心做得向来精致,这琥珀糖虽然只是给小孩子的零嘴,却看着晶莹剔透又柔润可爱,仿佛只是看上这么一眼,就能闻到淡淡的奶香气。 胤祺望着这一块儿胖乎乎的奶白色琥珀糖,又看了看一脸严肃冷静的胤禛,怎么看怎么觉着毫不搭调,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却不知胤禛只一见他这笑容,脸上便又显出些局促尴尬之色,别过头低声道:“要迟到了,我得先去尚书房了——你若是不舒服就好好歇着,不要逞强,身子要紧。” 胤祺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多谢。” 他没有叫四哥,倒也不是对着这么一个小孩子叫哥别扭——他前世生得面嫩,三十几岁了打扮打扮也还能显出几分少年感来,演戏的时候情节需要,对着二十出头的小鲜肉叫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可是现在,他却偏偏就不想喊出这么个顺理成章的称呼。 或许是因为——如果按照历史的话,这个人将来在继位之后,会把他的亲弟弟夺名夺爵圈禁宗人府,把他的母妃逼得无路可退郁郁而终,也害得他被锁在那华贵却冰冷的王府里,不敢迈出一步,最终近乎自暴自弃地放任自身病重而英年早逝的吧。胤祺想着前世剧本里他独自躺在王府里头等死的那一幕,望着面前那个瘦小孤僻的背影渐行渐远,又看了看掌心躺着那一块牛乳糖,忽然摇了摇头,极轻地笑了一声。 自己什么时候竟还多了个杞人忧天的毛病?那一位雷厉风行狠辣果断的雍正帝,现在还不过是个给块儿糖都脸红的小孩子罢了。只要他好好地一步步走下去,那个所谓的历史根本就不会发生,又怎么能把那些从未发生的事,强加到这么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随手剥了油纸,将那一块糖扔进嘴里,浓郁的奶香立即自口中弥散开来,叫他的精神仿佛也随之一振。 历史是可以改变的——那些长远的未来可以改变,而眼前的生死,自然也一样可以。 “阿哥可觉得好些了?”纳兰见他气色已然恢复,浅笑着温声问了一句,又扶着他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刚皇上派人传了口谕,要去寿康宫用午膳,叫成德结束了课业便直接把五阿哥送回去。若是阿哥觉着不要紧了,我们就一块儿回去罢。” “只是一时头昏,早就不碍事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任纳兰领着他的手往校场外走。他记得在前世的剧本儿里头纳兰是暮春时病死的,算算时间也不过还剩三个多月,要是真有什么病,现在怎么着也该有兆头了。可在他看来,纳兰显然还是神完气足颇为健康,握着他的手比他还热乎,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回了寿康宫,康熙正陪着孝庄闲话儿。纳兰虽是侍卫,却也毕竟是外臣,只走到门口便止了步。胤祺脱了外衫快步进门,利索地给面前的两尊大佛请了个安,康熙便笑着招了招手:“小五儿,来皇阿玛这儿来。” “诶。”胤祺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快步跑了过去,却在马上要到的时候一个急刹,反倒向后跳出去老远,抬手下意识捂住脑袋:“皇阿玛,先说不准再打脑袋了!” “下次打你的屁股!臭小子,成天介一肚子的心眼儿,真不知道是随了谁!”康熙笑骂了一句,看着胤祺终于放下心凑过来,抬手便作势要敲。胤祺一拧身便钻进了孝庄的怀里,委屈至极地控诉着他这个便宜老子的劣迹:“老祖宗,皇阿玛说话不算话!” 胤祺进来之前,康熙不知正与孝庄说着什么,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厉害。叫他这么一胡闹搅和,两人都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得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孝庄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搂着怀里的重孙子不放手,笑着故作正经道:“松昆罗放心,你皇阿玛要是再敢打你,你就来跟哀家告状,有哀家来给你撑腰。” 祖孙三人又笑闹了一阵,直到将这屋子里原本积郁盘旋着的郁气搅得七零八落,胤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此前真正叫他心神巨震的,不只是因为想起了历史上纳兰容若的死,更是因为他隐约记得——纳兰容若的死是跟皇十三子胤祥的出生前后脚挨着的,而十三阿哥才刚降生没多久,紧接着就是孝庄太后崩,享年七十五岁,举国同悲。 七十五岁,即使在现代,这也已能算得上是高寿,更何况是在平均年龄不过三四十岁的古代,已算得上是十足的喜丧善终了。可胤祺却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位真心疼爱着他的老人这样走完这一生,既然苏麻喇姑可以得九旬高龄,为什么孝庄不能再多活十年,二十年,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这样的执念几乎叫他入魔。自重生以来始终浑浑噩噩的疏离仿佛被重重击碎,他一定要尽全力守护这一位老人,所以他必须要证明——他有能力改变历史的轨迹,改变周围的人,有能力叫一切都变得更好。 现在看来,孝庄的气色还很不错,身体也很健康。胤祺知道的养生秘诀并不多,也无非就是饮食清淡心情舒畅,平日里多活动,尽量不要生什么大病之类的——至少这几条,他已下了决心,一定都要严格地做到才行。 毕竟——这或许也已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了。 康熙今日特意过来,自然也不只是为了陪太皇太后说些闲话儿,更是为了昨晚那几乎惊天的密辛。孝庄心中也清楚他的来意,说笑了一阵便推说疲倦打算小睡一阵会儿,将这一对父子轰进了胤祺的小屋里,又特意斥退了旁人,只留下一个苏麻喇姑守在门口,好叫他们放心地说话。 “皇阿玛……”一进了屋子,胤祺的面色就忽然严肃了下来,一把拉住了康熙的衣袖。抿着嘴憋了半晌,直到小脸都憋得通红,才咬着牙低声道:“儿子……儿子昨晚,好像又做了那种梦……” 康熙闻言面色也是微凝,俯身将他抱到了炕上坐下,心中竟无端的生出几分紧张来,顿了顿才缓声道:“梦着了什么?” “梦着了谙达……”胤祺抿了抿嘴,皱着眉有些为难地思索了一阵,才又继续道:“谙达像是生了重病似的,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周围的人都在哭……” 康熙目光一跳,心中不由沉了几分。既然胤祺说了梦着的是他自个儿的一生,他当然也清楚,一个六岁的孩子经历的事无非就是这深宫里头,他眼巴前儿能看见的这些人,自然不可能给他说出个沙俄葛尔丹什么的来,所以虽觉紧张,却是好奇期待居多,不曾想过会是什么太大的事。却不想这小子一张嘴,居然就跟他说成德要病死了。 他欣赏纳兰成德,不只是因为那人的倾世才华,更是因为那温润如玉又纯良端方的性子。成德少时就时常入宫陪他谈论诗文,他自然很清楚,这个人虽然是明珠的儿子,心性却和他那个醉心权欲的老子南辕北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把成德放在自个儿的身边,一来是能陪他闲话散心,二来也是这良善到有几分天真的性子,他不放在身边亲自看着,只怕这人迟早要被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奴才们挤兑欺负得无容身之地。 明明那人还好好地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今早还教了这几个小阿哥骑射,看着也没什么病灾不适——怎么就要病死了? 这种事毕竟太过悬乎,他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拿不准——究竟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第20章 造化 “这次的梦和上次不一样,朦胧得很——儿子猜着,只怕不是这几日的事儿,还要过一阵才能见苗头……” 胤祺犹豫着轻声开口,又迟疑了半晌才道:“要不……皇阿玛先叫太医给谙达诊一诊脉?就算诊不出什么,也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 “倒也算是个主意。”康熙摸着下巴寻思了一阵,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朕回头找个时机,叫太医给他看一看。若是万一准了,依朕看他如今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只要及时延药医治,想来也来得及。” 活蹦乱跳——胤祺忍不住脑补了一番康熙眼中的纳兰容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讪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大拍马屁道:“皇阿玛圣明,这主意实在万无一失。” “臭小子,和哪个奴才学的,居然也油嘴滑舌起来了?”康熙顺手照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又一把按住了正蓄势跳起来抗议的儿子,开口时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得意来:“不用喊了,你老祖宗又不在这儿,朕该打还得打。” “……”胤祺望着面前的康熙一时无语,只得含恨默默坐了下去。父子俩都默契的不愿多提这件事,东拉西扯地胡侃了一阵,胤祺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来,随口道:“对了,不知二哥的病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他也只是受到了今儿几个兄弟的影响,觉着自个儿也应当关心一下兄弟,便随口问了一句。却不成想康熙的脸色竟忽然微沉,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偶感风寒,养上两天也就没事了。” 胤祺皱了皱眉,忍不住觉得事情仿佛有些蹊跷——毕竟这一位太子可是康熙亲自带大的,情分绝不比寻常阿哥,按理就算是咳嗽几声,康熙都一定会紧张得要命才对。而昨夜的反应也确实差不许多,一听说太子生病,康熙连听他再解释什么的心思都没了,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可见这一份焦急关切绝非作假,也根本用不着作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竟能让康熙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那皇阿玛还在这儿跟儿子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儿——还不赶紧去看看二哥好些了没有?” 帝王心理学胤祺未必掌握得多准确细致,但人性心理学他却是清楚的。一时的恼火,暂且的冷落,甚至失望灰心连面都不愿见,这些情绪在发生的时候自然都是真实的,可消泯的时候,却又可以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除非到了彻底死心绝望再无期待的地步,只要心中还存着可以原谅的念头,其实许多当时以为无法原谅的伤害,在长远看来都根本算不得什么。 世人大都如此,而愈亲密的关系,则更是愈加逃脱不了这个魔咒。父母对子女的天然怜爱,就像一条百炼精钢拧成的钢索,刀砍斧劈都是断不了的,甚至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个。除非真拿着那能灼死人的烈火灼炎不歇气儿地烘熬煎烤,发着狠的往死里逼迫,否则是很难彻底斩断这一层至亲至密的联系的。 虽然不知康熙是因为什么在生太子的气,但胤祺心里却十分清楚——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些个皇子阿哥里头能让康熙真真正正当作自己儿子的,也只有太子胤礽一个人。 皇阿玛皇阿玛,康熙对着太子的态度,无疑是最远离“皇”,而最贴近“阿玛”的。若不是太子到后来实在作大死作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绝不会真舍得把他废掉,甚至即使要废,也是纠结至极地反复了两次,在废了太子之后也依然心心念念地护着这个儿子,还在临终之前特意嘱咐胤禛,务必要善待废太子。 这一份情分,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就能抹消的。胤祺对太子胤礽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他却无疑已十分清楚的意识到,眼下康熙不理病着的太子,却跑到寿康宫来跟自个儿说话,就跟前几天康熙故意淡着他,却没一点儿动静就准了佟家的抬旗一样,总结起来其实不过是一个简单到有几分幼稚的理由——无他,赌气而已。 现在赌的气,都是将来后悔的时候赔的礼。胤祺心里头十分清楚,康熙要不了两天就会心软,到时候就会后悔这一番冷着太子的举动。而他这个在皇阿玛赌气的时候被挑中了用来作势的儿子,到时只怕也得跟着被卷在这一份悔意里头,同样没什么好日子过。 康熙这还是头一次被自家儿子不由分说地推出屋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时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臭小子居然敢往外轰他,还敢把他的话说成是“有的没的”,真当自个儿不敢揍他不成? “二哥现在正生着病,身上肯定难受得不成。皇阿玛不去看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东宫里头,心里准定更难过……” 忤逆犯上的臭小子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张开双臂拦着他不准进屋,脸上带了几分淡淡的血色,胸口快速地起伏着,眼里竟隐约显出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落寞伤感来。康熙心里头一颤,忽然就想通了几分——这孩子准也是想起了他自个儿过去生病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难受,一样的寂寞,眼睁睁地盼着瞅着,可就是盼不来皇阿玛见他……就像当年紫禁城外的简陋草屋里,那个一度重病垂死的小阿哥一样。 被胤祺的懂事贴心日渐冲淡的那一份自责,忽然就又无声无息地蔓上心头——若不是这一次的火灾,若不是这孩子福大命大地活了下来,他或许也会像他那位皇阿玛那样,一直的错下去罢…… 康熙收敛了心神,忽然半蹲下身轻轻抚了抚胤祺的额顶,缓声道:“可朕也同样是你的父亲。关怀太子却冷落了你,你心里就不觉得难过么?” “儿子又没生病,哪是能这么比的?”胤祺一脸的理所当然,仿佛他问的不过是一句全然无用的话,“儿子们有十来个,皇阿玛却只有一个,整天还有那么多的折子要批,那么多的国事要管,哪能谁都细细地关照到了?无非就是这个病了便多问几句,那个伤了就多陪几天。儿子打小听老祖宗讲外头的故事,寻常百姓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古就是这个理儿,本就没什么可稀奇的。古语说得好,那个,那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康熙从未想过一直以来困扰着自己的心魔竟会被自己的儿子所宽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心中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轻松来。只是前头尚且又是安慰又是触动地感怀不已,听到后面这小子却已开始满嘴胡诌,一时只觉哭笑不得,连原本的感慨也被尽数冲散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照着这臭小子的脑袋敲下去:“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是能用在这儿的么?念的书都叫你就着饭吃了!” “皇阿玛——儿子还没念书呐!”胤祺捂着脑袋大声叫屈,康熙也是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自然不肯承认是自个儿理亏,愈发理直气壮地又拍了一巴掌:“那就给朕去念!就这么定了,明儿修习完骑射,就跟着别的阿哥们一块儿去尚书房!” 胤祺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家暴成瘾又蛮不讲理的皇阿玛,张口结舌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康熙大抵也是觉得自己仿佛确实太不讲理了些,当即抬腿就走,绝不给这个永远执着于跟他讲理的臭小子半句叫屈的机会:“依了你的意,朕去看太子就是了!明明就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好事儿,看看让你这臭小子一胡搅蛮缠,都成了些什么四六不通的胡话……” 苏麻喇姑站在一旁,无声地笑出了眼泪。胤祺望着康熙脚下生风的背影,一脸悲壮地看向笑弯了腰的苏麻喇姑,指着自个儿颤声道:“苏麻嬷嬷,这能赖我吗?”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康熙脚下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绊,走得竟是比刚才更快了。 一边走着,心里却已化成了一片柔软,连脸上也仍带着不自知的温暖笑容。这孩子仿佛是上天赐下来叫他欢喜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他在一块儿,心情就会莫名的轻松舒畅,随便找个由头敲上两把,打个几巴掌,看着那孩子跳着脚的叫屈,就像是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直撞进他心口,烫得人熨帖至极——虽然总是执着地要同他讲道理,可那些道理却没一条是叫他为难的,反倒总是能莫名地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或觉释然,或觉宽慰,再配上只属于孩子的一本正经和气急败坏,总是叫他忍不住就想要微笑。 直到出了寿康宫的大门,康熙的脸上依然是带着笑意的。吩咐了梁九功摆驾东宫,原本积郁在心口的淤塞早已不着痕迹地消散干净,心情畅快不已,连这阴沉得几欲落雪的天气,都显得明朗可爱了起来。 放松地靠在暖轿里,康熙忽然摸到袖子里的那一串佛珠,耐心地一颗颗捻过去,合了眼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纯粹通透,至情至性——得是怎样的灵秀,才能造化给他这么一个儿子? 第21章 买卖 直到连銮驾的声音都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胤祺才忽然泄了力气靠在门边,微蹙了眉轻捶了两下胸口,喘不上气似的深深呼吸了几次。 这两日胸闷的感觉愈发明显,单那一场病的影响,应该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才对。他记得前世孤儿院里也收过几个心肺功能不全的孩子,每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多多少少的都会有些反应,要么咳嗽要么发烧,始终都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如今看来,他大概也跟那些孩子的状况类似,多半是被这半落不落的雪给闹腾的。 “阿哥……” 苏麻喇姑连忙扶住他,微皱了眉欲言又止。胤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道:“苏麻嬷嬷,我约摸着——大概用了午饭之后还得有些低热。大抵不过是这天头闹腾的,也不用再折腾太医了,就按着昨儿的方子熬药喝了就是,只是千万不可叫皇阿玛知道。” “阿哥也不必这样委屈自个儿……皇上心里,总归是真装着阿哥的。”苏麻喇姑陪着他往屋外走,一边轻声念叨了一句。胤祺却依然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摇头道:“嬷嬷错了,我可一点儿都不委屈——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若是我生了病受了伤,没有人理我,其实反倒能叫我觉得松快不少。” 苏麻喇姑却是忽然住了步子,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可阿哥方才不是还说过的,生病时心思也最为敏感脆弱,最是需要人关怀抚慰的时候……” “一码归一码——我不是也说了,这人和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面对着苏麻喇姑,不必像面对孝庄时那样必须显得天真稚气,也不必像是对着康熙时,不得不时时刻刻敏锐揣摩这一位皇阿玛的心思。胤祺索性顺势将自个儿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有一些旁人听不得的话,对着这一位能以奴婢之身在大清皇宫内备受尊敬的苏麻喇姑,却是但说无妨的。 “我若是病倒了,能来探望我的人,无非也就是两类。一类是盼着我不好,特意来看笑话的,一类是真心关切我,心疼也好担忧也罢,却又偏偏无能为力的。” 胤祺缓声说着,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听不出一点儿情绪——就好像他只是在阐述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盼着我不好的,我肯定不能落了气势,自然得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至于那些真心疼爱我的人,本就已足够为我操心的了,我又岂能叫他们看着我病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平白更担忧难受?” 苏麻喇姑听得一时无话,只觉得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太过偏激,却又莫名觉得仿佛有几分道理。开口想要辩驳两句,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可奈何道:“阿哥此言虽有理,可是——” “我的苏麻嬷嬷啊,没什么可是的。”胤祺笑着搀住她的手臂,扯着她一块儿坐在炕上,又从小桌上捡了块蜜饯含在嘴里,“我不是说了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性儿,所以每个人自然也有每个人的道理。我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这样反倒叫我觉得舒服,那我又何必非得委屈着自己和别人一样,心里又跟着别扭憋屈的,您说是不是?” 苏麻喇姑实在掰扯不过他,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朝着他的脑门轻点了两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你在那梦里究竟都经历了什么,竟养成这么一副性子……罢了罢了,只要你自个儿过得舒心,也确实比什么都强。” 胤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又挑了块点心喂在苏麻喇姑嘴边:“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我也高兴,皇阿玛也高兴,而皇阿玛高兴了我就更高兴——可就只有一点,您要是再不给我张罗点儿饭吃,我就真要饿死在这儿了……” 苏麻喇姑被他这一串的高兴不高兴的绕得头晕,听到末了才忍不住失笑出声,接了那一块点心吃了,便起身理了理衣裳笑道:“说来说去的,到底还是忘不了这一口饭。奴婢这就去催他们,准保不教阿哥饿死在这儿就是了。” 胤祺脸上一红,摸着后脑讪笑了两声,却忽然想起此前的念头来,忙跳下炕拉住了苏麻喇姑的衣袖:“嬷嬷,老祖宗如今年纪大了,平日里吃的东西决不可太油腻,要以清淡为主——昨儿我陪着老祖宗吃饭,一桌子的大油白肉,酱、盐也都往狠里放,这样对身子不好,要是老祖宗能愿意,就叫他们改了吧。” 古代中医的体系里,对养生其实已有了客观全面的认识。可满人入关的年头毕竟还短,诸多高寒地区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都还保留着,吃的菜重油重盐也就罢了,还净是些高脂的东西,长此以往不止逃不了这高血压高血脂,连心血管系统也难免要受到牵累。他既打定了主意要叫孝庄长命百岁,就得从最基础的方方面面盯着才行。 苏麻喇姑听着他的话,眼里也带了些暖意,轻笑着微微点头道:“老祖宗早就说了,一切依着阿哥喜欢的置办就是。既然阿哥吩咐了,老祖宗定然没有不同意的。” 胤祺怔了怔,他知道孝庄是真心待他好,却不知竟将他宠到了这个份儿上,一时心里也是感怀不已,垂下头浅浅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苏麻喇姑望着他神色的变化,自然清楚这个心思剔透的孩子早已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快步出了屋子,吩咐那些个下人们去了。 在胤祺的极力主张下,这一顿午膳确实清淡了不少。只不过虽然清淡,但毕竟也是宫廷里头的御厨,卯足了劲儿的在菜色上下功夫,连简简单单的清炒白灼也使出了花儿来,吃着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孝庄年事已高,本就不重这些个口腹之欲,见胤祺吃得高兴,心里便也跟着觉得愉快,胃口仿佛也好了几分。 祖孙俩用过了饭,胤祺却又玩儿出了新花样,扯着孝庄散步消食儿。外头太冷出不去,就在屋里头来回走着,边走还边一本正经地念叨什么“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直把孝庄与苏麻喇姑都惹得笑意连连。 胤祺心里头其实也不清楚这些临时抱佛脚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却依然认认真真地做着,数满了百步才扶着孝庄回了房歇息。他现在的所有期待,却是都放在了纳兰容若的身上——只要纳兰能顺顺利利地撑过今年暮春,就说明历史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他要改孝庄的命数,也就不是全无可能。 ——只希望他那位便宜阿玛真能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别当他是小孩子胡扯就好。胤祺心里头胡乱琢磨着,慢腾腾地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望着烧得暖暖和和的土炕,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放弃了爬上去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念头。 人都是这样,一口气儿撑着的时候根本就不觉得什么,可一旦泄下来,整个人就都跟垮了一样。他昨天就是这样,用午膳时还什么感觉都没有,谁知一觉下来就烧得几乎起不得身,昏昏沉沉的荒废了一个下午。 既然不打算歇着,就总得找些什么事来做。胤祺可还没忘了他阿玛恼羞成怒之下轰他去尚书房的事儿。明儿就要去念书,这笔墨纸砚自然得先预备好了,课余的零嘴儿点心也得备着,还有——给四阿哥的回礼…… 胤祺的眼里忽然带了若有所思的淡淡笑意,从袖子里摸出那张仿佛还带着淡淡奶香气的油纸,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个四方的小块儿,压在了褥子的夹层里。 他可不是平白说秃噜了嘴才被康熙坑去念书的——既然想要和未来的雍正帝提前打好关系,他自然得多创造一些交集的机会,至少趁着这些个阿哥们还都没彻底学会把彼此往死里坑之前,先给胤禛留下个还算不错的印象,也算是为自个儿将来的买一份保险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出色的人往往从小就是不合群的,这一点他自己其实也深有体会。只不过他出身特殊,从小就学会了看身边人的脸色,体察别人的心思,所以上学的时候倒也能跟身边儿的人混得其乐融融——可即使是他刻意去放低姿态,也依然有相当的一部分人看不惯他每次都是满分的成绩,看不惯他被老师表扬,明里暗里地没完没了给他使绊子,这大抵也正是人的劣根性。 路就那么宽,你从正当间儿过,难免要阻了别人的路。他曾经被挖掘成童星一炮而红,却也是因为风头太盛挡了别人的道儿,才被那人背后的势力刻意污蔑打压,险些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这皇子们的争斗,究其本质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更狠辣,更无所不用其极,更弥漫着叫人战栗的血腥味儿。 毕竟娱乐圈就算再输得一败涂地,只要远远地躲开,依然有机会重新做人。可这夺嫡之争一旦输得彻底,就连这做人的机会,都只怕十有□□的保不住了。 胤祺靠坐在桌边,指尖轻抚着茶杯,眼里带了些意味深长的思索——这一位四阿哥显然是兄弟们里头极为出色的,又养在皇贵妃身边,偏偏还是这么一副天生沉默寡言严肃无趣的早熟性子,想来人缘也是好不到哪儿去的。他若是从现在便刻意与那人交好,等到将来的那一天,是不是那人也总归能念着这幼时的情分,放过一个毫无威胁的兄弟? 不论如何,这一份买卖,他大抵总归不会吃亏才是。 第22章 欣慰 夜已深了,南书房的灯火却依然通明。梁九功守在门口,苦着脸冲着一个接一个来探风头的太监们摇着头——他们的这一位万岁爷,显然今儿晚上也不打算再翻谁的牌子了。 又打发走了一批各位贵人们宫里头的奴才,梁九功搓了把脸,忧心忡忡地望着紧闭的房门,暗自在心里头琢磨着是不是要叫御膳房偷偷地在饭食里头加一些山药、白果之类的食材,实在不行就熬一碗虎鞭汤送来。万岁爷可是正当壮年呐,这要是万一那方面力不从心…… 正胡思乱想得几乎没边儿,就听见康熙在里头扬声叫人,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进去。康熙的脸色仿佛比回来的时候好了些,正把玩着一块暖玉,支着额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梁九功,你信不信鬼神之事?” 梁九功茫然地打了个跌,在心里掂掇了片刻才试探着道:“万岁爷要是说信……多少是得信点儿的,可要是说不信,奴才也……” “得了得了,估计你也挤不出个屁来。”康熙笑骂着打断了他的话,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又轻叹了一声道:“朕本来是不大信的。可今儿早上小五儿跟朕说,他梦见了成德重病垂死。朕心中不安,传了太医替成德诊脉,竟诊出他不知何时中了隐毒——幸亏察觉得及时,若是再拖延上一个月,成德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这——这也太神了!”梁九功惊得连话都说得有些磕巴,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忽然明白了康熙的意思,赶忙又把话音儿往回卯着劲儿地凿了一锤子:“可也——可也没准是五阿哥心思敏锐,见着纳兰大人面色不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也天天看见成德,你看出来了?” 康熙瞥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又道:“连那太医一开始都没看出来什么,被朕逼着诊了一刻钟的脉,才从那脉象中觉察出了一丝极细微的苗头。据说那隐毒蛰伏在血脉里,引发之前绝无半点儿的迹象,脉象甚至比那健康之人的还要有力——若不是非为着查出点儿什么才刻意琢磨,是绝发现不了的。” 梁九功在心里头暗暗叫苦,这话两头都叫万岁爷说全了,他还能说什么?憋了半晌才支吾道:“要不——要不,奴才还是信鬼神吧……” 康熙见他一脸的悲壮,忍不住失笑出声,总算是没再接着难为他,轻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也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梁九功见他面色缓和下来,暗自松了口气,笑着凑上去替他拿捏着力道按揉肩膀:“奴才斗胆多一句嘴,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儿——五阿哥这不是救了纳兰大人一命吗?将来啊,指不定还能立下什么别的大功劳呢,万岁爷实在不必为这种事太过挂怀……” “朕怎么着就为这事儿挂怀了——这自然是好事,朕还用你来教?” 康熙却是摆了下手,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梁九功茫然地怔了半晌,只觉心里的苦水几乎要满溢出来,暗道果然这不行阴阳交泰之事确实是会叫人性情变得古怪难测,却又不敢说出来,只是缩着脖子讪笑道:“是,是,奴才这可不是多嘴了么……” “你也用不着这么缩脖端腔儿的给朕看——朕还能吃了你不成?”康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带了几分无奈地轻叹道:“你当朕不想翻牌子呢?还不是保成那孩子赌气……朕又能有什么办法?” 梁九功闻言不由微怔,心里头却忽然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上能让康熙说出“朕能有什么办法”的人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而太子自然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的这位皇太子是先皇后所生,本来起名为保成,后来入胤字辈改为胤礽,这保成便也就成了乳名。 要说万岁爷对这位太子的关怀,实在是连他们这些奴才都看得慨叹不已。太子学会的每一个字,都是万岁爷亲自把着他的手写出来的,而太子自个儿也是极为争气,小小的年纪就学了满肚子的学问,文采武功都是上上等的——后来太子住进了东宫,万岁爷对他的挂念不仅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更是无微不至。下头送上来的什么好东西都必得给东宫那边备上一份儿,平日里东宫的诸项事务用度,更是要尽数对着皇上再报备一遍。 这么个搁在心肝儿上的宝贝疙瘩赌气起来,怪不得连万岁爷也没招儿。梁九功心里头暗自思量着,倒也用不着多问——太子赌这一场气,多半准是为了佟家抬旗的事儿。 这理儿其实不难懂。毕竟太子的生母可是那位过世多年的先皇后,而万岁爷如今又对贵妃娘娘百依百顺,虽不曾封后,可谁心里都明白只不过是差着那一道圣旨了。在老百姓的家里头,儿子跟继母的关系都往往势如水火,更何况是这人跟人之间都隔着万丈深渊的深宫? “悄儿没声地在那瞎琢磨什么呢?”康熙见他脸色变幻不定,自然也知道这个打小跟着自个儿的奴才无疑已猜出了这里头的事儿,没好气地照着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朕不能出去,又没说不能找人来——你去宜妃那儿,只说朕今晚要批折子,想念她的莲子羹了,叫她做一碗给朕送来。” “好好,奴才这就去!”梁九功忙应了一声,不迭地甩开步子逃出了这一间南书房。康熙望着他近乎狼狈的背影,无奈地笑叱了一句,揉了揉额角靠坐回椅子里头,忽然就生出些连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的惋惜跟不满足来。 他昨夜赶去的时候,太子正跪在赫舍里的灵位前头哭个不停,又一个劲儿地朝他甩脸子。他原本心里就觉烦闷不已,忍不住训斥了两句,却不想那个一向听话的儿子竟是半句不让地和他吵了起来。一来二去的彻底闹僵了,他含怒回养心殿憋屈了一宿,第二天居然就鬼使神差地去了寿康宫。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算心里再不痛快,只要见着了那孩子,就一定能把这些郁闷烦恼尽数排解干净。而胤祺自然也是半点儿都没叫他失望,不仅叫他一扫昨晚胸中堆积的郁气,还撞大运似的给他递了个上好的台阶,叫他顺利至极地借故去了东宫探望太子。 再怎么也是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孩子,哪能有什么隔夜的仇呢?他到了东宫,一见那个面色憔悴苍白的儿子就彻底心软了,好声好气地哄了一阵,总算是把这一篇儿翻了过去,却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什么为了赫舍里三日不涉后宫——也不知当时他是怎么一时脑子卡壳,竟能说出这种诺言来。可天子之言必得是一言九鼎的,他又不能反悔,也只好采取这样迂回的手段了。 宜妃来得很快,手里还捧着个精致的食盒,笑意吟吟地把那一碗莲子羹拿出来,半是打趣地轻声道:“万岁爷都多大的人了,竟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点了名要吃夜宵……” “朕打算明儿送小五儿去尚书房,先和你说一声。”康熙招手示意她坐过来,含笑将她拢在了怀里,又柔声道:“朕看那臭小子的身子养得差不多了,活泼得跟头小老虎似的。偏又造化了一副贴心懂事的好性儿,看着就叫人心里头喜欢——等明儿他下了书,朕就叫他来南书房,你也来陪驾,好叫你们母子俩好好的在一块儿待上半日。” “臣妾谢万岁爷!能叫万岁爷喜欢,也是小五的福气……” 宜妃心里又惊又喜,康熙左一句“小五儿”右一句“臭小子”,里头的宠溺亲近之意,她可是听的真真儿的。更不要说还特意下了恩典,准她与儿子见面,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接连而至,竟叫她欢喜得有几分恍惚了。 清宫里头有规矩,嫔妃生下的阿哥不准养在身边,还没断奶就要被抱走,有专门的奶娘跟教养嬷嬷照顾,是而许多嫔妃跟儿子一年里也见不着几回面。她在翊坤宫里头,得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的难以确切,早已提心吊胆了不少的日子——自个儿的这个儿子生来就受了大委屈,又几番的历经生死,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当额娘的岂会不跟着欢喜? 康熙望着她眼里的惊喜光亮,下意识琢磨着明日那臭小子见了额娘时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唇角便不自觉地挑了起来,轻笑着缓声道:“你本就是个懂事识大体的,这些年来只有叫朕欢喜的时候,从没叫朕着恼过。如今你这儿子也是随了你的性子,心大得厉害,就跟从不懂什么叫吃亏一样——有时候实在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说这要是将来真跟人争斗起来,还不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朕也只好仔细点儿拢在身边,跟护着你似的护着他了……” 这话一说出来,几乎就已是某种极为稳妥的保证了。宜妃抬头迎上康熙眼里的笑意,眸中水意莹然,却仍是浅笑着盈盈拜倒:“臣妾——谢万岁爷……” 第23章 挑衅 次日一大早,胤祺就特意早早地到了校场守着。 提心吊胆地守了半晌,总算见到了那个远远走来的身影。来人身形高大,走起路来也是龙行虎步威风至极,显然绝不可能是纳兰,少说也得是个什么銮仪卫之类的场面人物。 直到这时,胤祺才总算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心中也略略安定了几分——既然来的不是纳兰,就说明康熙确实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甚至也确实查出了点儿什么来。接下来他要等着确认的,就只剩下那位天妒英才的纳兰容若,究竟能不能熬过明年暮春了。 “可是五阿哥?” 那人大步走来,一见到胤祺目光便是一亮,再细一打量,眼里便露出几分欣赏之色来:“眼含精光,神蕴天成——怪不得阿德总说五阿哥是个练功夫的好料子,这话实在是半点儿都不虚的。” 胤祺被他话中对纳兰的称呼引得有些好奇,冲着他一拱手道:“学生胤祺,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在下曹寅,见过五阿哥。” 来人并未冲他拱手还礼,反倒是一拍袖子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报出的名字却叫胤祺一时几乎失笑——这才穿过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倒是快把这传说中红楼梦的原型人物都见全了。 和出身勋贵的世家公子纳兰容若不一样,曹寅家里是内务府出身的世代包衣,说白了就是世代伺候皇室的奴才。曹家一代比一代走得高,而曹寅自个儿也是颇为争气,才十七岁就当上了康熙的近身侍卫,后来更是外放江宁织造,曹家一时显赫至极。在后世,不少红学家甚至信誓旦旦地宣称,这曹家就是《红楼梦》里头贾家的原型。 眼前的青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和纳兰仿佛是天生的富贵风雅不同,曹寅身上见不到多少贵气儿,却也并不显得卑躬屈膝。言语踏实气度坦然,一身的精干英武之气,怪不得将来也是一方重臣的料子。胤祺颇有几分欣赏意味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又含笑负手微仰了头道:“曹大人不必多礼,既是代纳兰谙达之职,胤祺自当以见师之礼相待。” 他这也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自打穿过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正正经经地对着他打千儿呢。演上位者演多了的后遗症,一见着对面行礼就下意识的先把谱摆起来,管他背没背下来台词,气场是绝不能弱的。在摄像机下头,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会被放大,清装剧原本就最重体面气势,要是演主子的蔫头耷脑的没精神,导演可是要摔杯子骂人的。 他这儿一习惯使然不要紧,曹寅心中却是不由微震,望着面前这位面容稚嫩的小阿哥的目光也变了变,竟是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意味。 他们曹家的看家本领跟别家不同,打小学的全是伺候人的功夫。怎么看人家的眼色,怎么体会上位者的脾性,怎么揣摩主子的心思——这些东西看上去很是没什么出息,可满朝的大官儿处心积虑要琢磨的,不也还是怎么伺候皇上?在这种事上,他们曹家无疑有着天然的优势。 原以为不过是哄着几个不懂事的小阿哥练练骑射罢了,唯一要打点起精神应对的,大抵也是养在贵妃娘娘膝下的那一位四阿哥胤禛。却不想这位多年来默默无闻的五阿哥,身上的这份气势居然威而不怒浑然天成,比起那一位太子——竟也是丝毫不遑多让…… 曹寅不着痕迹地打了个颤,忙收回了几乎有些僭越的念头,只是对着胤祺时的态度愈发尊敬了不少。 察觉出他态度的变化,胤祺才反应过来自个儿闹出的乌龙。虽觉哭笑不得,却也只得这么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份恭敬,心里却暗暗给自己敲了个警钟。 皇子在在宫里的交际面其实很窄,能见到的人实在不多,无非就是成天照面的几位长辈,外加成堆的宫女跟太监。对着那几位长辈自然用不着装出这种欠揍的样子来,而下头的太监宫女又不会多想什么。唯一见到的一个算是半臣的纳兰,却又是天生洒脱不拘尊卑的性子,是以他竟从不曾对自己随意便可拿捏的这一份气势有过客观的认识。 这次不过是一时走神,叫曹寅一个人见到也就罢了——若是将来不小心叫什么了不得的人觉察出来,再胡扯出个什么鹰视狼顾帝王之相的,他可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和以混日子为要务的纳兰不同,曹寅对这几位阿哥的课业要求还是颇为严格的,不只要练习开弓的力度,还要求频率必须足够快。一早上的课业下来,几个小阿哥的胳膊都是酸软无力,垂在身侧不住地打着颤。胤祐苦着脸凑到胤祺的身边,扬起不住发着抖的手,倒吸着凉气抱怨道:“这下可好了——过会儿去尚书房,还怎么写字?” “来,给你揉两下。”胤祺撸了把袖子,一把拉过他的手臂,使了些力气不住地替他上下揉搓着,一边轻笑道:“这种时候不能歇着,要不然你这胳膊三天都抬不起来。自个儿多攥攥拳,适应了这种感觉,等习惯了,你的劲儿也就变大了。” 前世几乎每天都在健身房里的挥汗如雨的胤祺,在这种事上头,无疑有着极为丰富而靠谱的经验。 胤祐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小哥哥柔和而耐心的侧脸,胳膊上不时的传来一阵阵难挨的酸疼,却分毫赶不上心中的委屈酸楚——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残废阿哥,谁都不把他真当回事,连那些个看人下菜碟儿的奴才们都懒得给他几分好气儿,兄弟们更是从来都冷眼以对。他自个儿也这么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却也养成了一副刺猬似的尖锐性子。 这还是头一个愿意耐心陪他说话,会主动关切他的人,也是他头一次体会到被人照顾关怀的滋味——曾经期盼了那么久,久到早已不再妄想的温暖,却在一个比自个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身上得到了。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反倒是从心底里往上泛着强烈的委屈,委屈得几乎忍不住一个劲儿往外冒的眼泪。 胤祺望着面前死咬着下唇抽噎个不停的胤祐,仿佛又看见了前世那些倔强敏感得要命的孩子,眼里的光芒便真实而温暖了不少。微笑着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掏出帕子替他把眼泪细细擦干,又柔声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一会儿眼睛肿成个大桃子,小心被人笑话。” “我才没哭呢!”胤祐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跳起来,又红着脸低声含糊道:“校场,校场风大,沙子迷了眼了……” “好好,我知道了——校场风大,沙子迷眼了。”胤祺含笑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着道:“走吧,我今儿和你们一块儿去尚书房,跟你们一起念书去。” “真的?”胤祐目光一亮,忙拉着他的手往校场外跑。胤祺也只是含着笑任他拉扯,兄弟俩挤到了一个暖轿里头,一路上说笑着些闲话儿,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尚书房。 胤祺还是头一次来这皇子们念书的地方,下了轿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就听见身后一个颇有些油滑的声音笑道:“哟,这不是五阿哥吗——怎么没叫伺候你的嬷嬷抱出来?小心再一头扎到永定河里头,咱们哥们儿人小体弱的,可没人能捞你上来!” 来了来了!胤祺不慌不忙地转身望去,心里头不仅不觉恼火,反倒隐隐有些兴奋——自打他穿过来,这日子就过得顺风顺水,唯一勉强能够得上档次的风波就是被贵妃扔水里,捞他上来的还是他那位便宜皇阿玛。期待已久的宫中倾轧捧高踩低的戏码总算姗姗来迟地上线,空有一身丰富的宫斗剧主演经验,却始终苦于无处施展的昔日影帝无疑感到十分欣慰。 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明明相貌也还算得上端正,却偏偏要做出一副不伦不类阴阳怪气的样子来,叫胤祺不由想起前世的学校里那些明明没什么底气还要强装大爷的小混混,靠恐吓那些乖宝宝找点儿存在感,却大多数都会悲壮地牺牲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 能在这尚书房里的半大少年,不是皇子阿哥,就只可能是谁家的伴读。三阿哥的伴读他都见过了,可以肯定没有这么一个人,再小些的阿哥又没到配伴读的年纪,看来无非就是大阿哥或是太子中的一个——可是这两位小爷又和他无冤无仇,平白的叫人难为他,又是图的什么? 心里头虽然纳闷,可胤祺的脸上却依然是轻轻浅浅的平静笑意,目光淡淡落在那少年身上,唇角微挑。他本就生得清秀,含笑垂眸间,竟是颇显出几分温柔清和的意味来:“昔日大唐三藏万里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度弱水河尚有巨龟驼负。想来我就算真掉进了永定河里,你也是能把我送上来的……” 第24章 逼迫 胤祺的话音方落,边儿上几个年纪小的阿哥就都忍不住偷笑起来。那少年的面色蓦地一沉,眼里带了些恼怒的神色,厉声道:“你竟敢说我是——” 他说了一半便忽然反应了过来,忙把剩下的话尽数咽了回去。胤祺却只是诚恳地望着他,依旧浅笑着温声开口,还体贴地帮他把剩下那半句也补了完全:“我没说你是永定河里的王八,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这话一出,三阿哥忙转身轻咳了几声掩饰着笑意,七阿哥胤祐更是已笑得直不起身来,边上几个才刚开始启蒙的小阿哥也是一片哄笑。连一向严肃沉默的胤禛,嘴角竟也是不由得微微挑起,眼里便蔓延开些许促狭的笑意。 只要不是兄弟们不顾情分的把彼此往死里坑,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胤祺还是颇有兴趣参与的。更何况他从前世开始,就一直对这一句经典的京骂念念不忘,总想找个机会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过把瘾——谁叫他生得太过端正斯文,即使是有机会演诸如侠王十三阿哥类的角色,导演对他的定位也永远是儒雅为主风流为辅。更有甚者,往往为了迎合观众们“爱他就要虐他”的奇怪恶趣味,凡是他接的戏,十部剧里头有九部都得是隐忍憋屈挨欺负,时不时再来个拷打囚禁,吐血吐得都练出技术来了,这肆无忌惮痛快骂人的事儿,简直想都不要想。 “他是太子的伴读,索相的嫡长孙,赫舍里巴白。” 一片哄笑声里,有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进胤祺耳中。转身看去,胤禛正站在他身后,眼里淡淡的关怀之色叫他心中微暖,浅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多谢,我知道了。” 胤禛没有再多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胤祺转过头望向那个气得面色通红的少年,心里却愈发觉得迷惑不解——他昨儿可是好不容易给他那位皇阿玛搭了那么大一个台阶,叫他老人家几乎是顺着坡一路滑到东宫,跟太子尽释前嫌去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总得有点儿苦劳,可这一位太子伴读又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第一天就跳出来针对他? “五弟好口才啊……这尚书房,可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屋里头又走出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来。胤祺抬头望去,眼前的少年容貌英俊气质清贵,一身耀眼的明黄色冠服,上头绣着精致的四爪游蟒,负了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眼里竟也很是带了几分像模像样的威压——这也就用不着辛苦他再猜了,皇子按例是没资格穿明黄色衣裳的,也只有康熙这个惯孩子家长,居然纵容太子越礼着明黄色衣饰,本来挺好的一孩子,就叫他老人家这么活生生的给彻底惯坏了。 在前世,胤祺还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少年身上能有这样的气势。哪怕是那些被人们所戏称为“太子鞷党”的高官巨贾的后代们,身上的气度也绝比不上眼前这一个少年分毫。 这一份雍容尊贵,无疑是需要用一个国家才能滋养浇灌的。这是整个大清朝倾举国之力,由一国之君手把手精心培养出来的准帝王。虽然早就知道历史的发展,但直到真正见到太子的这一刻,胤祺才头一次真正隐约触碰到康熙屡废太子时那一份纠结与懊恼的心境。 那个人毕竟已在太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精力与太重的期望,重到他几乎已完全输不起。除了太子之外的任何一个儿子登上帝位,都无疑是在毫不留情地嘲讽着他的失败,可为了大清江山不至倾颓,他却又不得不亲手将那个精心培养的太子彻底废掉,把原本几乎已注定属于这个儿子的皇位,咬着牙交到另一个他几乎从不曾正视过的儿子手中 这样一份极端苍凉无奈的心境,胤祺虽然不可能亲身体会,却也隐约能觉出其中的绝望来。感慨之下,他对这一位将来注定走上绝路的太子却也生不起多少恶感,反倒是隐隐约约生出些惋惜和同情。 只不过——这些却都是太久以后的事了。胤祺收回纷乱的思绪,再看向太子时,清秀的小脸上已只剩下清澈乖巧的笑容,端端正正地一揖到底道:“见过太子哥哥,胤祺初来乍到,不懂得规矩,还请兄长教诲。” 太子却是全不曾料到他的问候竟如此有板有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却又迅速沉了下来,微寒了声淡淡道:“难得你有上进之心,又是头一次进学,孤也就不怪罪你今日的违礼之处了。巴白,教教他该有的礼数。” “嗻!”巴白应了一声,得意地望了一眼胤祺,一拍袖子朝着太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千儿:“奴才巴白,给太子爷请安!” “狗仗人势的奴才!”胤祐低声骂了一句,一把扯住胤祺的衣袖低声道:“五哥,你休要理他,他是太子的奴才,可我们是太子的兄弟!” “不可胡说。”胤祺抬手照着他的额顶轻敲了一把,缓缓向前迈出了一步,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虽然按理皇子见太子确实该行半君礼,可一来他们这些兄弟年岁都还小,不该这么早就因礼节而生分,二来满人入关时日也尚短,对这些礼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那些汉家王朝,往日里兄弟们见面,显然是用不着做这种奴才主子似的礼数的。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太子这儿显然是在给他下马威立规矩呢? 只不过——为了压制一个不过六岁的小阿哥,却用上了这样的手段,就实在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就像是上学的时候学生干部张嘴闭嘴的告老师一样,无非是以势压人而已,有用归有用,却难免要给人些狐假虎威的感觉,一般不到实在要紧的关头,是不该随随便便用出来的。用得多了,自然也就叫人家看轻了。 “是臣弟疏忽了。圣人有言,天地君亲师,这君还是在亲前头的,君臣也自然该在兄弟前头。” 胤祺淡淡地笑着,语气轻缓柔和,神色也平静而坦然。以他的心理年龄,实在犯不着跟个孩子置气。就像前世遇着了那些派头大又锋芒毕露的童星,当前辈的总得有些风度一样,面对眼前这个不知为什么一上来就针对着他的太子,他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实在懒得多计较什么,该低头的时候低一低头也就是了。 略作停顿,他便利落地掸下了两个袖头,左腿向前微屈半跪在地。虽是请安的礼数,他的身形却笔挺如剑,声音清朗而明亮,不见半点儿的卑微之态:“臣弟给太子爷请安,太子千岁千千岁!” 他这一礼施得行云流水潇洒至极,仿佛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带着某种极微妙的韵律和节奏。明明是迫不得已对人低头,可其中竟莫名的带了几分堂堂皇皇正大光明的意味,连围观的众人也是眼前一亮,险些就要叫一声好出来。 胤祺半跪在地上等着太子发话,神色依旧一片淡然,眼里噙着耐心而柔和的笑意,几乎像是对着一个任性闹脾气的顽劣孩童,全不见半点儿的恼火不满。 他可一点儿都不怵这打千儿——要知道,这打千儿里头的门道也多的是。他前世演的清宫剧实在太多,演得多是些极有风骨的潇洒人物,偏他又是个精益求精苛求完美的性子。一来二去的琢磨多了,这最基础的几个动作怎么好看怎么潇洒,怎么样演出来能叫一群人赞不绝口,几乎没人能比他更明白。这还只不过是打个千儿罢了,要是有机会叫他耍上两个剑花,或是弹弹琴写写字,比划比划花拳绣腿,他绝对有信心把这一群正经的古人震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狠狠地盯着他,一双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是有心要叫这个弟弟难堪,要叫他老老实实地跪在自个儿脚底下,认清他自己的身份。可他所设想的,却绝不是胤祺有理有据地认可了这一次请安,不是胤祺心平气和地跪在他面前,甚至连打个千儿都能大大的出一回风头! 心头腾地冒起了一股子邪火,太子狠狠地盯着他,眼里竟隐隐带了些戾气,望着地上跪着的胤祺冷笑道:“你果然是个懂事的……既然懂事儿,那就在这儿跪着吧。还有半个时辰才到上书的时候,孤心中烦闷,你就不要进来惹孤的不快了。” 言罢,他竟是连看都不再看胤祺一眼,转身便进了屋子。胤祺依旧耐心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温和平静,心底那一丝因知晓未来而莫名生出的惋惜之意却已渐渐散去,终于彻底地消逝干净。 “性情乖张、率意任情”,这是史书上对这一位废太子的定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确实对这位迟早被废的太子感到惋惜,也想过是不是因为康熙太早的将太子之位赐予他,反倒叫他成了兄弟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个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毕竟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儿,胤祺绝不陌生,甚至也因此对这位注定倒台的太子生出过隐隐的同情不忍。 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彻底明白了胤礽为什么会输得一败涂地,明白了史书上那简简单单的描述里,其实隐藏着一个何等歇斯底里又丧心病狂的灵魂。 如今太子才不过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居然就已懂得利用身份逼迫自个儿年幼的兄弟,就已丝毫不肯留半点儿情分——如若不是他,而是换了任何一个真真正正年纪尚幼的皇子,今日之事又会给那个孩子留下多深的阴影?才十一岁就已经这般任性乖张,也怪不得康熙真正看明白自个儿的这个儿子时,会那般的痛心疾首,甚至说出“朕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这种灰心至极的话来。 可是——就算闹到了这种几乎没法收场的地步,胤祺却依然是一头的问号。能让太子这么近乎歇斯底里地针对他,也不知他那一位便宜皇阿玛,究竟是又折腾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第25章 算计 没料到事态竟会恶化到这种地步,几个阿哥也都有些不知所措。三阿哥胤祉这几日也跟着胤祺一块儿练箭,虽交集不深,却毕竟在心里多了一层关系,压低了声音道:“太子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或许是你运气不好正给撞上了——忍忍吧,等师傅来了就没事了。真要把他惹火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说完,他就快步走进了屋子,免得自个儿也被这个倒霉的弟弟连累进去。胤祐死死盯着门口,双拳紧攥着,一双眼里几乎冒出火来:“欺人太甚……他凭什么!” “凭他是太子啊。”胤祺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又冲着那扇门努了努嘴,“好啦,进去吧,我没什么事儿的。” “可是——”胤祐急声开口,还未说完就被胤祺打断,语气虽仍柔和耐心,却仿佛隐隐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准为我去招惹他,不然我会很头疼的……知道吗?” 胤祐抿紧了嘴沉默半晌,终于泄气似的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缓步朝着屋子里走去。几个小阿哥也都被各自的小太监匆匆送进了屋,来喜捧着书箱急得来回打转,还不等开口就被胤祺不耐烦地挥开:“不准问我怎么办,找个避风的地儿蹲着去,等师傅来了再进屋。” 话音已落,身旁却仍立着个人影。胤祺皱了皱眉,只当这来喜胆子越来越大,竟连他的话都敢不听,抬起头时却不由微怔,顿了半晌才轻笑道:“四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胤禛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自个儿披着的貂裘斗篷脱了下来,仔仔细细地铺在了胤祺膝前的空地上,低声道:“你若是得皇阿玛宠爱,不妨就吃些苦。皇阿玛不会不知道今儿的事,或许会为你撑腰也说不定……跪在这上头,不会太难熬的。” 艰难地迫着自个儿把这句话说完,他的拳已攥得死紧,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掐出血来。 那日的事并未外传,旁的几个阿哥或许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再怎么也是名义上养在贵妃膝下的皇子,贵妃的寿辰岂敢到得不早?那一日,他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头,看着皇阿玛浑身湿透,却仍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无声无息的孩子,一阵旋风似的冲进偏殿里头去,传召太医的声音竟已近乎凄厉。 他没有上前,也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心里却莫名的生出些疯狂得几近荒唐的念头来。 若是他掉在那荷花池里,那一位几乎从未正眼瞧过他的皇阿玛,又会不会为他稍稍的皱一皱眉,将那样的关切目光,也在他身上施舍片刻? 他不敢想的太深,却又忍不住的想要看上一眼,竟鬼使神差地随着乱成一团的太监宫女们混进了偏殿。可就在他才走到门口,正忐忑着犹豫要不要偷偷地看上一眼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的刺耳喊声。 ——五阿哥,气息已绝…… 他的心头猛地一跳,忽然便生出深深地耻辱羞愧来。里面躺着的是他的亲兄弟,如今已是生死不明命悬一线,他却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还因此而心生嫉妒……他是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薄情,就像是那个对着皇阿玛装得纯孝善良,却死命地打压欺侮他们这些个兄弟的太子兄长一样? 幸而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五阿哥转危为安的消息,他近乎僵硬的身体也总算恢复了些知觉,却再也待不下去,仓惶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后来终于真正见到这个弟弟,就已是一起修习骑射的时候了。那是个比起同龄人要更显苍白瘦弱的孩子,生得却极清秀柔和,漂亮的唇线微微上挑,仿佛天生便带着三分笑意。那一笑不知怎么的就戳得他心里一颤,可又实在不知还能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七弟说笑玩闹。 说来也怪,那么个刺猬性子谁碰扎谁的弟弟,居然也能跟他处的融洽不已——果然这世上的有些人,是天生就能讨人喜欢,原本就该被人宠爱的…… 一日的恍恍惚惚心神不宁,晚间到贵妃宫里头请安的时候,又得了些赐下的牛乳糖。他其实根本不喜这些甜食,只是贵妃从来都记不住,他也不敢叫她记住,每次受赐的时候只努力做出欢喜的样子来好叫她满意。可不知那一日究竟是怎么了,他对着那一盘子圆润可爱的牛乳糖,就莫名想起那个苦着脸对他说“看什么都带了药味儿”的弟弟,鬼使神差地拿油纸包了一颗,第二天带到了校场去。 他不敢承认,心底却仍是有那么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的。连七弟那般的性子都能耐得下心来哄着惯着,是不是也意味着——只要他主动去伸出手,也能得来一个可以谈天玩耍的好兄弟,不再像现在这样,无论做什么,无论做得好不好,都永远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此刻的这一句话,却是自个儿将这样隐秘的期盼和希望,彻彻底底地亲手给打碎了。 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这本来就是宫里头的这些个阿哥们打小就学会了的本事。他在名义上养在贵妃宫里,自然是太子的眼中钉,也曾被太子这样教训过,因而他也比谁都要清楚——胤祺继续这样跪下去,若是叫师傅看见了,甚至传到了皇阿玛的耳朵里,就是害储君失德,到时候免不了还要受罚。 可是同样的,只要胤祺在这儿这么跪着,太子也绝对得不了好。他可是亲眼见过皇阿玛紧张胤祺时的模样,那样的急切,那样的凄然,那样的——叫人心生嫉妒…… 胤祺的目光从那件貂裘移到胤禛的脸上,望着那一双黑沉的眸子里不断变换的光芒,却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捡起那件貂裘细细掸掉了上头的尘土,站起身交还给胤禛,又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孔老夫子都说了,小杖受大杖走。太子不准我进屋罢了,又没说非得跪在这儿守着,多大点儿事情,干嘛非闹到皇阿玛那儿叫他操心去呢?” 胤禛愕然地望着他,下意识接过那一件貂裘斗篷,脸色却已有些苍白——这个弟弟,莫非早已看透了他那些隐晦不堪的心思…… “不过还是谢谢你在这儿陪着我——四哥,外头冷,你还是赶紧把这斗篷披上吧。” 胤祺见他依然怔怔地站着不动,便笑着拿过那一件斗篷抖开,仔仔细细地替他围上。暖意一下子笼罩了胤禛几乎冻僵的身体,他的身体却依然绷得死紧,连呼吸都有几分不畅,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弟弟,半张着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胤祺的个子比他矮了半寸,得踮着脚才能把这斗篷给他披到肩上。有些细弱的手臂环过他的身体,将领口的盘口仔仔细细地系好,又细心地将褶皱掸平。胤禛几乎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一时只觉心口越跳越快,脸上也不由泛起了淡淡的血色:“我……” “不过是咱们哥儿几个玩闹,闹得有些窜了真火而已,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儿。”胤祺笑着说了一句,俯下身将膝上的尘土掸净,才赶紧将手揣进了袖子里暖着,缩了缩脖子道:“可这天儿是真冷啊……我赌今儿准得下雪,四哥,你说呢?” 胤禛没有立时应声,只是深深地望着那一双清亮无尘的眸子,心底却莫名而隐晦地松了一口气,近乎释然地微低了头,轻声笑道:“或许吧……” 他不曾察觉,直到他眼底盘踞着的那一丝阴霾尽数散去,胤祺才终于不再望着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色,揣着袖子靠在檐下,淡淡地微笑起来。 看来这宫廷中的勾心斗角,确实是能催人早熟的。这才多大点儿的一群孩子啊,居然就开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只可惜毕竟还是孩子,到底做不到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手段也实在有些稚嫩,自以为无人知晓精妙至极,却不知道眼神儿一动就把心里头想着的那些事儿全泄出来了。就跟前世的监考老师看学生一样,下头根本就是一览无余,什么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无非就是愿不愿意管的问题而已。 至于他,显然就是要归入非常懒得管的那一类的——多大的事儿?太子发作一个弟弟跪着,既没叫人看着,又没打没骂的,在前世连欺凌都算不上,告到教导主任那儿只怕都不屑多管,怎么就至于一竿子捅到校长办公室,撂在他们那位尊贵无边的皇阿玛面前了? 也就是小孩子,才会把什么都当成天大的事儿。胤禛眼里的挣扎他看得清楚,如今的释然也看得分明,这是个禀性绝不坏的孩子,只是艰难地在深宫夹缝间求存,不得不学了人家的样子勾心斗角算计谋划,却也不过是以求自保罢了。 只不过——这才多大的年纪啊,就这么一副小老头儿似的苦大仇深,实在是容易未老先衰。胤祺忽然绕到了他的面前,抬手戳了戳胤禛严肃的面庞,冲着他眨了眨眼轻笑道:“四哥,笑一个,我给你个好东西玩儿。” 第26章 先生 胤禛怔了怔,眼里难得的显出了几分茫然,倒叫整个人的气息也跟着缓和了不少。胤祺忍不住轻笑出声,不由分说地捏着他的脸,叫他的唇角往上扬了个细微的弧度,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笑起来也是个风流面相啊,干什么偏得每天板着个脸呢?” 和他生得眉清目秀端正乖巧不同,胤禛虽不比他大上多少,五官还未彻底长开,却已隐隐显出了些颇似前世那些小鲜肉们的精致雏形——凤眼薄唇,剑眉斜长,若不是整日介不苟言笑,实在是个上好的风流贵公子的模子。 胤禛被他闹得面上微红,轻咳了一声将他的手一把拍开,压低了声音道:“不可胡闹,一会儿师傅该来了……” “没胡闹,说话算话。”胤祺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来,掰开了胤禛的手,将那东西轻轻放在他的掌心,“那颗糖的回礼,我昨儿自己做的,给你拿着玩儿吧。” 胤禛不由微怔,下意识低下头看过去。掌心里放着的是个精巧的小玩意儿,由几条打磨得极光滑的小木条搭在一块儿,斟酌着力道拉了两下,却意外的极为结实。 “这是鲁班锁,只有拆对了法子才能拆开。”胤祺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背负了双手笑吟吟地瞅着他,“你若是能把它解开,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儿,好不好?” 他的语气显得极寻常,仿佛不过是做出了一个最简单的承诺。胤禛心里却不由轻轻一颤,连呼吸都仿佛有些有些急促,微哑了声道:“什么都行?” 胤祺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坦然地望着他浅笑道:“什么都行,一言为定。” 胤禛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廊外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二位阿哥,怎么站在这冷风里头说话——快进屋里头去,这腊月的天气,着了凉可不是好受的。” 那声音虽然苍老,却依然中气十足,仿佛还带了淡淡的慈祥笑意。胤禛立刻回身拱手施礼,恭敬道:“见过张师傅。” 胤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一位尚书房的谙达,跟着胤禛行过了礼,也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师傅。那老人含笑将他两人搀起,温声道:“这一位想来就是五阿哥罢?皇上前日还对老夫提起过,说五阿哥是梦中开窍、灵山授学,只苦于不成系统,太过杂乱无章。说是找个日子,定然要扔进尚书房里来好好学个子丑寅卯……” 胤祺脸上一红,连忙口称不敢,心中却忍不住暗暗腹诽了一句——看来他这位皇阿玛逮着机会就损他的毛病是越来越严重了。眼前这一位老先生中正平和儒雅温润,显然是位一向待人宽和的好好先生,由他口中说出的话居然都已隐隐听得出半损不损的意味来,实在不知道康熙和他老人家说的原话究竟有多惨不忍睹。 “老夫张英,今奉圣恩忝列于翰林院,又兼在这尚书房里头,教着诸位阿哥们念念书。五阿哥与四阿哥一般,称老夫一句张师傅也就是了。” 老者浅笑着领了两人进门,又温声对胤祺介绍过了自己的身份。胤祺口中乖巧地应着是,心里头却也是略略吃了一惊——康熙居然会把这一位大儒弄到尚书房来,显然不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小阿哥启蒙,而是有意叫他教导太子课业的。由此却也愈发能够看得出来,康熙对这一位太子的重视之心,显然和他们这些个兄弟绝不是同一级别。 张英这个名字在后世知道的人不算多,可他的次子张廷玉却是赫赫有名。三朝重臣,大清的高官位置几乎叫他挨着个儿的当了个遍,更是整个清朝唯一配享太庙的汉臣。张家世代诗书礼仪传家,后代也都是极为争气,却也更是能深深显出这一位张英老先生的教化之道的不凡来。 有张英坐镇,太子虽看着这两个弟弟极不顺眼,却也不敢当堂给他们难堪,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不再看向他们。皇子们的课业远比后世的小学跟初中要繁重得多,张英先嘱咐了一句众阿哥们各自抄录诗书习字,便将胤祺一个人带到边上,打算亲自考校一番他的学业,再由此安排他的课程。 胤祺前世之所以去考理科状元,绝不是因为有多热爱数理化这些科学知识,而是因为他根本就学不明白地理政治这些头疼到死的文科科目,对作文更是苦手得要命。忐忑地随着张英走到一边,答了几个问题之后,他的心头却忽然大定——虽然文科思维差得一塌糊涂,但他的记性是出了名的好,多拗口的台词剧本到了手里,他也只需看一眼就能记个大概,再通读上两边就能背得颇为流利了。张英只是考他那些背诵的古文名篇,虽然早已脱离学校这片苦海多年,但当年能把不少学子几乎逼疯的应试教育却早已把不少文章变成了条件反射,十句里总能稳稳地答上个七八句出来。 “好,好!”听着胤祺对答如流的清亮童声,张英的眉眼里已是一片赞赏笑意,抚掌叹道:“老夫起初听闻那天意授文,心中还尚有所疑问,如今才知道这人确是有生而知之的——五阿哥能得此福缘,实是大幸事,大造化啊……” “先生谬赞了。” 胤祺腼腆地低下头浅浅一笑,却是颇有些心虚地抹了一把汗。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胡乱编出来的“佛祖托梦”被传得越来越玄乎,什么梦中开窍、一梦灵山的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弄出了个天意授学来,这要是再以讹传讹下去,天知道还会编出什么连他自个儿都不敢应的名头。万一因为这事儿将来被太子或是将来羽翼丰满的四阿哥盯上了,他可实在是哭都没处哭去。 “阿哥不必过谦——老夫大抵已明白了皇上所言的不成系统,如今阿哥所知已然极丰,欠缺的只是联系交会罢了。”张英的笑意却已越发温和,轻轻抚了抚胤祺的发顶,放柔了声音道:“不知阿哥可学会写字了,又能写出多少来?” 胤祺被他愈加和缓的态度引得微怔,略一转念才忽然醒悟过来。自个儿前世演的古装戏里管老师叫先生早已成了约定俗成,其实少有会叫师傅的,可这先生却是汉人的叫法,满人里其实少有人用。他一时叫顺了口,偏偏对面坐着的又是一位纯粹的汉臣,这种标准的读着圣贤书学着孔孟之道一路走来的读书人,对这一声“先生”,显然要比那“师傅”跟“谙达”亲近许多。 “能念的大多都会写,只不过写的不好,怕叫先生笑话。” 想透了这一层,胤祺更是一口一个先生地殷勤叫着,直引得张英不住抚须浅笑,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阿哥如今年纪太小,笔力不稳也是正常,不必太着急——这里就有笔墨,阿哥可否写几个字给老夫看一看?” 胤祺瞄了一眼不远处坐得笔直仿佛心无旁骛的太子,实在不想再招惹什么风头,却又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乖乖地应了一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日后大不了弄出个类似伤仲永的故事来,假作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半截天才,一边认命地从一旁的笔架上挑了一支九紫一羊的毛笔,饱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默着三字经。 他在前世原本就有写毛笔字的爱好,还特意临了不少的帖子,一来二去的也就把繁体字都学得差不多了。虽说尚到不了登堂入室的地步,但字里头还是有几分足以唬人的风骨的。只是现在人小力弱,又刚拉了一早上的弓,正是两臂酸疼得要命的时候,写出来的字也难免有些发软。埋着头默了一页,停在“教五子,名俱扬”这一句,回头看看自个儿写下的那些细弱无力的字迹,胤祺愧得几乎钻到桌子底下去。 即便如此,张英却依然看得惊喜不已,口中不住地连连称赞——毕竟胤祺这时候还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同龄的阿哥都在规规矩矩地描红习字呢,他就算写的再差,也已算是极为出挑的。更不必说胤祺的字虽然力道不足,间架结构却已初具雏形,一纸的小楷工工整整,已是极大地超出了张英的心理预期。 考校过了胤祺如今脑子里装着的东西,张英转眼间便已敲定了接下来的教学进度。这时候念书还都是以背诵理解先哲的诗文名篇为主,兼辅以习字,至于策论和经义倒是要求的并不严格。毕竟这些个阿哥们根本用不着科举,年纪也尚小,还未到将知识融会贯通的时候,除了太子必须学习治国策略,务必精研经义、深通义旨之外,他们这些个阿哥只要学问过得去,康熙也是不会做出太苛刻的要求的。 听着自个儿将来要学的东西,胤祺却也是暗自松了口气——不就是背诵全文跟阅读理解嘛,还是有标准答案的阅读理解,说白了就是背诵全文及参考答案。虽然文科叫他学的一塌糊涂,想让他写一篇什么文辞通顺词藻精美文章也根本是天方夜谭,但死记硬背这种事情,可实在算得上是他最拿手的老本行了。 第27章 剔透 尚书房的课程要从早上一直到傍晚,连中午也只能在书房里头用饭,只有太子每日只需上半天学,下午就要回东宫去由专门的师傅教授。总算熬到了太子离开,书房里头的气氛却也是为之一缓,几个小点儿的阿哥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愈发显得活泛了起来。 尚书房的饭食说不上差,却也绝算不上有多好。胤祺对此却早有了充分的准备,招了招手把来喜传唤过来,从书箱的底层掏出了个木质的食盒,里头装着的竟全是从寿康宫里头顺出来的糕点糖果。 寿康宫的点心本就要比皇子们的份例精致得多,孝庄又宠着他,特意叫人给他准备了不少的奶制的甜口点心。香甜的气息在小小的书房里头弥散开来,叫几个小阿哥都是目光大亮。老八老十和这个小哥哥不大熟,还在犹豫着不敢过去,老九胤禟却是胤祺的同母胞弟,早扑了过去牢牢抱住了胤祺的腿,奶声奶气地大声道:“五哥,小九儿要点心!” “小馋猫。”胤祺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又对着边上伺候他的小太监和声道:“去取个湿帕子给阿哥擦擦手,看这满手满脸的墨水儿,知道的当你是练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拿着墨水当蘸料吃涮锅儿呢。” 书房里头立时笑声一片。几个小阿哥都很是喜欢这个温和风趣的小哥哥,一时也都放开了不少,壮了胆子凑过去缠着他要点心吃。 胤祺前世就一向喜欢孩子,被这几个软绵绵小包子围着更是一阵心花怒放。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又耐心地一个个嘱咐了得擦过手才能吃,这才把食盒推过去,笑着叫他们挨着个儿的挑自己喜欢的糕点:“这些都是零嘴儿,不能吃太多。小孩子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高,知道吗?” 小阿哥们围着他乖乖应声,倒叫胤祺生出些近乎幼儿园园长的自豪感来。满足地点了点头,又拿帕子包了两块点心,挤出去塞到边上别扭着的七阿哥胤祐手里头,轻笑着温声道:“你才比老八大几个月啊?在这儿装的什么大人,快拿着。” 胤祐脸上一红,挺了挺胸膛正色道:“我都能修习骑射了!” “好好,你最厉害。”胤祺笑着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把手里的点心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胳膊酸得厉不厉害?回头记着叫你身边伺候着的多给揉一揉,还疼的话就用点儿红花油,你那儿要是没有就跟我要。” 胤祐抿了嘴轻轻应了一声,却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块点心收了起来。胤祺看见了他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也并未多说什么,自个儿净了净手回到座位旁。来喜已把中午的饭食领了回来,正杵在桌边儿等着。食盒里头的点心没少太多,剩下的还整整齐齐的码在里头,看来这些个小阿哥虽然年幼,却都已极有分寸懂进退,可要比前世那些个熊孩子省心得太多了。 胤祺不愿意自个儿闷着头吃饭,端了食盒凑到胤禛边上,笑着轻声道:“猜你不会喜欢那些个甜腻的东西,就不给你塞什么点心了。” 胤禛没料到他会主动坐过来,怔了片刻才微微点头,在桌面上给他挪出了些位置。胤祺挑了一块点心慢慢吃着,一边无聊的抽出本书来,正要翻看,却忽然被胤禛一把按住:“吃饭的时候不要看书,长久下来会伤胃的。” 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作为一个曾经深受电子产品荼毒,连蹲坑都恨不得要争分夺秒刷手机的现代人,要他吃饭的时候不干点儿别的可实在有些困难:“大好时光只用来吃饭,岂不可惜?” 他说得理直气壮,反倒叫胤禛忍不住失笑。把那本书塞了回去,颇有些无奈地微微摇头道:“歪理邪说,偏还叫你说得这么坦然……” 胤禛性子本就素来有几分冷淡,又和兄弟们一向疏离,极少会主动和人交谈,更不要说是同别人这样轻松地说笑了。不要说几个小阿哥们,连三阿哥胤祉都看得有些发怔,目瞪口呆地望了半晌,心里头却忽然生出些莫名的凄凉来。 ——若是平日里,兄弟们各吃各的倒也罢了。偏偏今日来了这么个老五,气氛不知怎么的就被他搅得热闹活络,几个小的边吃边说笑玩闹,连老四跟老七这两个一向性子冷的都隐隐的见着愈发和软,倒是只剩了他跟大阿哥胤禔茫然地面面相觑,竟平白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 胡闹了一中午,总算是把这一顿饭还算安生的吃完了。下午的课程要比上午更丰富些,除了诗文经典之外,还要学算术、礼仪,隔天还会有专门的师傅教授乐理。胤祺这几日一到下午身子就有些犯懒,又总隐隐的有些低热,只不过他一向却也不怎么在乎这些小病小灾——前世高烧到快四十度,该跑的通告也一条不能少,胳膊摔成骨折,打着封闭也要面带微笑地和热情的影迷耐心握手。比起那些个演戏时候遭的罪,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人伺候得妥妥帖帖的皇子,日子简直不要更好过。 不过在尚书房里头混了一日,胤祺便已和兄弟们处得极为融洽,尤其是几个小的,围着他一口一个五哥地叫着,嘴甜得不行。直到了下学的时候,竟仍有几分依依不舍,叫随侍的小太监们哄了好一阵才肯回去。胤祺穿过来以后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小包子,偏生又是一个个的乖巧懂事规矩至极,眼里的慈爱之情几乎要满溢而出,靠在门边一个接一个的挥着手把他们送走,满足地呼了口气,只觉得这日子实在是过得舒心至极。 “五阿哥不愧是跟着老祖宗身边儿言传身教,可真真儿是个天生的好哥哥啊……” 身边传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胤祺终于从爱心泛滥的奶爸状态中清醒过来,忙转过头,便看见了一边儿笑容满面的梁九功。 “奴才时不常的就来这尚书房绕一圈儿,还不曾见过这几位小阿哥这般活泛的模样。”梁九功笑着开口,俯身耐心地替胤祺理着领子,又随口轻笑道:“不亏万岁爷每次一有什么憋闷,就总是想着要往寿康宫去找阿哥。依奴才看,阿哥准是那欢喜佛托生的,什么人见了都能沾上些喜气儿……” 胤祺险些被呛得咳出声来,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着自个儿那位皇阿玛,都总觉得他要么是胸口窝着股火气,要么是脑袋顶上飘着一团阴云——合着根本就不是他又莫名其妙惹了这位皇阿玛,而是康熙每次不高兴了,就下意识的往他这儿跑?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很有说相声潜力的五阿哥用力拍了拍胸口,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气儿来,望着一脸诚恳的梁九功,带了些斟酌地试探道:“照梁公公这么说……今儿这是——皇阿玛心情又不好了?” 梁九功忍不住失笑出声,忙不迭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昨儿万岁爷和宜妃娘娘说起今日阿哥来尚书房进学,又允了娘娘叫阿哥下了学就过去。现在万岁爷跟宜妃娘娘都在南书房,就等着阿哥去一块儿用晚膳呢。” “还好还好……”胤祺一本正经地顺了顺胸口,吩咐来喜把书箱送回寿康宫去,又嘱咐他务必同跟太皇太后交代一声自个儿用过了晚膳再回去,这才随着梁九功一块儿走向那顶御用的暖轿。 清宫里头规矩森严,即使是康熙贴身伺候的太监,梁九功也是不能跟着坐轿子的。胤祺依然没法很好地适应这种自个儿坐着别人抬着的待遇,也不好意思就坐在里头心安理得的享福,只得掀开了轿帘儿,一边暗自安慰着自个儿这也勉强算得上是同甘共苦,一边扒着边儿跟梁九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随口聊了几句,梁九功忽然像是有些欲言又止似的,犹豫一阵才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多一句嘴,阿哥今儿——可是受了委屈?” “啊?”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思维还停滞在被一群软绵绵带着奶香气的小包子包围的强烈幸福感里,下意识道:“什么委屈……饭食实在不好吃?” 梁九功问这一句本是为了试探,谁知胤祺却给了他这么一个别具特色的答案,一时不由得张口结舌,连着呛了两三口夹着冰碴的冷风才反应过来。拼命地掐着嗓子咳嗽了几声,却也只得满心无奈地苦笑道:“饭食的事儿,奴才明儿去跟他们说——奴才是想问,今儿早上阿哥与太子……” “咳,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胤祺却是随意一摆手,不以为然地轻笑道:“二哥那是跟我闹着玩儿呢——没见我后来进了屋,他也没难为我不是?算不得什么事儿,别反倒给平白闹得大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梁九功听得心里头暗自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笑着弯腰道:“阿哥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梁公公是怕我乱说,惹得皇阿玛不快,这才特意出言提醒。”胤祺忽然淡淡一笑,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的谢意,望着梁九功温声道:“这一份人情儿,胤祺心里头是清楚的——胤祺在这儿也谢过公公了。” 梁九功连忙口称不敢,心里却忍不住暗叹了一句——这么一副剔透的玲珑心肠,难怪能叫所有人心里头都觉着妥帖舒坦。这一位五阿哥,只怕将来定然能在万岁爷面前正正经经说得上话,还是得再用心些交好才成啊…… 第28章 皆空 “只不过——梁公公,我这心里头一直觉着纳闷儿……” 轿子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胤祺忽然想起那个始终叫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来,趴在窗边试探着道:“我是不是……哪儿得罪二哥了?” “这事儿实在怪不得五阿哥。” 梁九功却是忽然摇了摇头,神色蓦地显出些无奈来,苦笑着低声道:“这事儿还得从那晚万岁爷去看太子说起——其实当时也就是话赶话的吵了几声,万岁爷一时窜了火儿,就说了太子一句‘怎么就不能跟老五似的那么懂事儿’。偏生昨儿个夜里头,万岁爷答应了太子不涉后宫,却又传召了宜妃娘娘去南书房,这事儿只怕也不可能瞒得过太子爷。这一来二去的,太子爷心里头难免窝了火儿……” 胤祺张口结舌地怔了半晌,才终于哭笑不得地一巴掌捂在脸上,把自个儿扔回轿子里哀叹一声:“我的皇阿玛啊……” 他可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就不明不白地背了锅——回到了这大清朝,他竟然还会成为叫每个无辜的少年恨之入骨的“别人家孩子”。就按照梁九功这个说法儿,他也实在是够气人的,挨打都只能老老实实自认一句活该。 “实在是委屈阿哥了——太子爷是绝不能犯错儿的。阿哥的这些日子,还是退让着些太子爷吧,千万别叫自个儿受着什么伤才是……” 梁九功也是苦笑着搭了一句。若非是早已清楚了胤祺的明理懂事,他是绝不会说这么些个话的。除开这个缘故,他却也是亲眼见了万岁爷对这位小阿哥的重视,万一太子爷下手没个轻重,只怕这事儿就真的极难收场了。 “公公放心,再见着二哥我躲着他走。”胤祺大包大揽地点了点头,倒是没半点儿心理障碍地爽快应承了下来。 说句心里话,他也实在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对的——就像在前世的时候一样,老院长对着他们这些孤儿们再好,他们也会本能地让着老院长的亲孙子。人家愿意给你一口饭吃,愿意待你好,这些都已经算得上是恩情,要是这样都不知道知足,还非要太把自个儿当成一回事儿,别说挨顿打了,被轰出去都是活该。 他上一世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儿,这一世又是莫名其妙的占了五阿哥的身体。虽说混得倒也还算顺风顺水,可心底却早已根深蒂固地死死扎着一个念头——他终究只是个谁都不会要的人,谁也都可以轻易地放弃他。只有做的足够好,足够懂事儿,才能换来等价的善意和温暖。 康熙无疑是待他很不错的,他也相信这一位便宜皇阿玛对着他确实是有着一些真心的情分。可面对着那个被康熙一手带大,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他却根本不认为自个儿有什么资格能去跟着他争什么。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儿。三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他也早已习惯了这样不依靠任何人施舍善意地活着。所有的优待和舒坦的日子都是凭他自个儿努力换来的,所以也能牢牢把握得住,也只有这样的感觉,才能叫他心里觉得踏实安稳,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御轿走得快,不多时就到了乾清宫。胤祺也不用梁九功搀扶,自个儿一撑身子便跳到了地上,仰起头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昭仁殿——康熙是个很勤俭的皇帝,这里看上去甚至还不如后世的故宫气派,想来也始终不曾大规模修缮过。在他的记忆里,康熙朝大兴土木的事儿也实在不多,直到了乾隆年间,有事没事修房子才真正成为了内务府和工部户部的一大爱好。 “阿哥可算是来了,万岁爷跟娘娘可都等了好一阵儿了。” 魏珠小跑着迎了出来,笑着恭恭敬敬地将胤祺引了进去。屋里头的地龙烧得极暖,康熙只穿着平日里的宽松衣裳,悠闲又惬意地靠了炕沿儿坐着,正叫宜妃替他揉捏着双腿。一见胤祺进来请安,他却是忽然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敲了敲身旁的小桌子:“听说有个臭小子在尚书房混的如鱼得水,拿着一盒子一文不值的点心就把朕的儿子们都给收买了?” “实在是尚书房伙食太差……”胤祺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把这一口大锅熟练地甩了出去,“儿子那些个不值钱的点心都成了好玩意儿,皇阿玛明察,这饭得难吃到什么地步?” 他自然早已看出康熙此刻的心情显然极好,绝不是要找茬发落他,最多也就是装模作样地调理他一二,拿自个儿这个皮实的儿子寻开心罢了。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口,康熙不但不以为忤,反倒冲着他笑骂道:“臭小子,整天就知道吃——那是为了锻炼你们的心志,叫你们专心念书!” “儿子一定好好念书!” 胤祺忙痛快地一口应承了下来,又讪笑着蹭到康熙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皇阿玛可千万别把儿子的食盒没收了,儿子可是答应了小八小九儿,明儿给他们带萨琪玛呢。这要是爽了约,当哥哥的脸就没处放了……” “你看看,这臭小子倒是本事,居然还懂得当哥哥要脸面了。”康熙一手指着胤祺,忍俊不禁地冲着宜妃说了一句,又将胤祺一把拎到了宜妃面前:“还不快给你额娘请安?” “儿子给额娘请安!”胤祺脆声应了一句,就被宜妃欢喜地拉进了怀里,仔仔细细地上下瞅着,不住地点着头,眼里也是一片欣慰笑意:“长高了,这身板儿也结实了……” 胤祺乖巧地任她拉着打量,又亲昵着扑进她怀里头撒了一阵子娇,引得屋子里头始终笑声不断。宜妃本就是个爽利大方的性子,如今见着这个儿子总算平安无事,也终于彻底的放开了心结,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地陪康熙逗着趣儿,直叫康熙心中也是大感欣慰,这些日子的郁闷都尽数散了个干净。 说笑的时间仿佛总是过得尤其快,用过了晚膳,外头的天色竟已彻底暗得看不清人了。胤祺明早依然要早起修习骑射功夫,被康熙不由分说地提早轰了回去,只得悻悻地由梁九功送上了暖轿,一边在心里不无恶劣地猜测着他这位三日不能涉足后宫的皇阿玛把自个儿额娘留下,绝不是只打算纯洁地讨论一晚上诗文这么简单。 只不过这一次,胤祺倒是没能料准——他前脚刚回了寿康宫,宜妃后脚竟也回了翊坤宫去,并未真留在昭仁殿过夜。再怎么也是宫里头的老人了,更是给康熙先后生过了三个儿子,宜妃的心里头清楚得很,这君恩太盛绝不是什么福气,反倒会招来诸多祸患。故而只是康熙稍稍显出了些倦意,便也极有眼色地告退回宫去了。 原本热闹的屋子一下子清净了下来。康熙斜靠在炕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杯中的热茶,脸上的笑意已然淡去,却也总不像前几日那般阴沉。送走了这一对母子的梁九功探了探脑袋,心里头总算是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唤道:“万岁爷……” “小五儿心里头,就真没有半点不满?” 康熙忽然淡声开口,眼里仿佛隐隐显出些复杂的亮芒。梁九功心中微颤,仔仔细细地斟酌了半晌,才终于肯定地摇了摇头道:“五阿哥神色语气绝非作伪,却也不像是恪守那君臣有别的规矩性子……倒像是根本没当回事儿似的,好像真只把这当成了一场玩闹,倒叫奴才自个儿都觉得问出这句话来,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顿了片刻,梁九功瞄了一眼康熙,见他脸色并无不悦,才继续试探道:“说来也怪,依奴才看来,无论这什么事儿叫五阿哥遇上了,好像也就剩下一句‘多大点儿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就像是那佛祖托梦,真叫五阿哥也沾染上了些佛性儿,跟那出家人似的有几分四大皆空的意思……” “四大皆空?”康熙却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撇了撇嘴,脸上的神色竟微微有些扭曲,“你是说那个今儿还跟朕叫唤着尚书房的伙食不好,晚膳居然还敢跟朕抢肉吃的臭小子——四大皆空?” “……”梁九功被噎得说不出话,自个儿都恨不得把这四个字吃回去,半晌才尴尬至极地讪笑道:“奴才问阿哥受没受什么委屈的时候,阿哥倒是也说了——这,这尚书房的饭实在不好吃……” “得了得了,明儿你去知会一声,叫那些个奴才们用点儿心做饭!”康熙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挥了下手,不耐烦地吩咐了一句,“看他这念念不忘的,多大点儿事情——” 梁九功连忙躬身应是,却又见着康熙只说了一半便忽然顿住,脸上的笑意也忽然淡了些,忙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康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沉默了许久才轻叹道:“是了……想来是那梦的缘故。” 梁九功不由微怔,迟疑了片刻才小声含混道:“万岁爷是说……阿哥已忘了的那一场梦?” “虽然忘了,可那活过一世的感觉,却总归是没那么容易摆脱的。” 康熙的目光落在窗外,黑沉沉的夜空里看不见半个星子,连月亮都朦朦胧胧得看不清楚:“小五儿本来就在生死间打过两个转儿了,又在梦里过了那么长的一辈子。有些事情,只怕是想往心里去,都很难真正在意得起来了罢……” 第29章 找茬 次日的早上,胤祺却是没能练成什么骑射——倒不是他又出了什么事儿,而是这一宿的大雪虽然落得无声无息,早起一看竟是几乎把门都给封上半截,就更不要说那露天的校场了。 大雪天的早晨,不赖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反正也用不着上早课,胤祺索性一头又扎进暖乎乎的被子里头,难得惬意地赖了一会子床。直磨蹭到了要去尚书房的时辰,这才跳下来利落地穿戴梳洗,又跑去给孝庄请了个安。 他心里仍压着那一桩沉甸甸的史实,操心地细细叮嘱一遍老人家不可着凉也不可贪热,饭后一定记得要多走上两步。直唠叨得孝庄笑着往外轰他,才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末了还不甘心地扒着门框,回头喊着等自个儿回来一定要检查。孝庄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也只好哄着他尽数应下,这才总算叫他心满意足地领着来喜往尚书房去了。 依着前世养成的习惯,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私人的约会,胤祺一向是不习惯叫别人多等的,总得早到个十分二十分的才觉安心。这一次直接奔了尚书房,旁的几个阿哥也照例还都不曾到,胤祺领着来喜进屋把书箱放下,琢磨着左右无事,索性掏出本书大声念诵起来。 作为曾经被齐声朗读课文留下深刻阴影的好学生,原本理当是对这种羞耻度爆表的行为深恶痛绝的。但在表演的基本功训练里头,打头的一项却正是这种大声朗诵——长久下来,不仅能叫吐字更清晰,叫念台词的时候可以使观众轻松听懂,更是能锻炼气息跟肺活量,不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下来,总得喘口气再说下去,叫人看着都跟着累。 胤祺这两日也发觉了自个儿身体上的隐患,看来这伤了肺在古代确实不是什么小事儿。不过是这两天的天气不好,他就老是觉得喘不上气来,又接连着低烧,只怕真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儿。他前世也本不是个多重视自己的身体的人,丁点儿的不舒服还不至于叫他在意,只是作为有点儿强迫症的前完美主义影帝,这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居然还得分三段喘气儿,可实在是叫他颇为难以忍受。 如今的这个身体确实不大给力,只念了几段下来,胤祺就止不住的有些发晕,眼前也是一阵阵地冒着金星。撇下书大口地咳喘了一阵,总算缓过些劲儿,正在桌子上四处地摸索着茶杯,一杯温茶就忽然从旁边递了过来。 胤祺已咳得几乎七荤八素,心道这来喜总算是学会了点眼力见儿,顺手接过灌了两口,这才总算把嗓子里的干涩咳意压了下去。背后却又忽然多出一只手来,稳稳地将他扶住了,又斟酌着力道慢慢拍抚着他的背心。胤祺怔了一瞬,侧了头看过去,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身旁站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来喜,而是四阿哥胤禛。 胤禛只是稳稳地扶着他,一边轻轻替他拍着背,望向他的深沉双眸里仿佛深深地藏着些关切跟担忧。胤祺又喝了几口茶,缺氧所带来的强烈虚弱感总算渐渐退去,身上也恢复了些力道,连忙支撑着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冲着胤禛浅笑道:“四哥,你今儿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照例起得早了。”胤禛简单地应了一句,又忽然抬手朝他额间一探,双眉便不由微微蹙起:“你在发热,自个儿都不知道么?” “是吗?”胤祺茫然地应了一声,抬起手试了试自个儿额间的温度。可惜他刚猛咳了一阵,现在手脚都是冰凉发虚,摸什么都觉得烫,自然也试不出是不是发热来,便也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大抵没什么事儿——我前儿伤了肺,说是雨雪天气里就容易犯毛病,可也只是发发热,身上犯懒罢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这就病怏怏地躺下去,泄了那一股子精气神儿,才真是爬都爬不起来了呢。” 胤禛皱紧了眉望着他,眼底却是一片激烈挣扎的复杂与沉涩,许久才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 胤祺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这才忽然想起自个儿伤了肺的事儿似乎确实跟贵妃有些干系,却是忍不住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把杯子不由分说地一把塞进他手里,扯着他坐在自个儿面前:“这其一,我掉进水里头是我自个儿没站稳,和贵妃娘娘本来就没什么干系。其二呢,你虽然养在景仁宫,可是在我眼里头,你就是你,是我四哥胤禛,跟旁人什么关系都没有——所以,你也根本就犯不着老在心里揣着这事儿。” 胤禛怔忡地盯着他,双唇已抿得有些发白,眼底却仿佛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微芒,许久才低下头轻声道:“如此……就好。” 看着他仍有些心神不宁的神色,胤祺没奈何地轻轻笑了笑,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脑袋,用力地揉了一把:“不大的孩子,成天东想西想的,小心未老先衰。” 胤禛面色一滞,一把拍掉他的手,微蹙了眉低声道:“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四哥!” “你生在冬月,我生在开春,你顶天才大我三个月!”胤祺拍案而起,梗着脖子跟他叫板,却随即就被站起来的胤禛毫不留情地按着肩膀镇压了下去,一脸淡然地补了一刀:“你还矮我半寸。” “……” 胤祺完败,一脸郁闷地趴在桌上,却是连半句有力的回击都再憋不出来,口中却仍忿忿地低声嘟囔着:“好好,你生得早,你长得高,你多厉害……” 虽然是一脸的郁闷不忿,可在总算看到胤禛眼中浸过的那一丝温暖笑意时,胤祺心里头却也是暗自松了口气,把头埋进手臂里,嘴角轻轻挑起了个漂亮的弧度。 这种早熟的别扭孩子,心理工作最难做了。要不是他前世在孤儿院里头没少和这种硬茬打交道,兴许还真得觉着束手无策——幸好这一来二去的打了几回交道,总算是把那一层藩篱拆得差不多了,只要时候不再生什么变故,要好好的相处还是算不得什么难事儿的。 “你真没什么不适?若是实在难受,和师傅请个假也就是了,用不着硬撑着。” 这样胡闹了一通,胤禛却还没忘记最初的话题,不由分说地把他扒了起来,微蹙了眉仔细打量着他的面色。胤祺被他逼得没辙,只得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一本正经地保证道:“我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儿——要是不舒服了,我一定跟师傅请假回去歇着,行不行?” 胤禛又盯了他一阵,见他确实双目有神中气颇足,这才总算是勉强同意了他的提议,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自个儿的座位。 这功夫其他的几个阿哥也都先后到了书房,各自寻了自个儿的位置坐下,几个小的阿哥一见他就双目发亮,瞪着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着他猛瞧。胤祺冲着自个儿的书箱指了指,又拍了拍胸口神秘一笑,就见那几个小阿哥纷纷显而易见地激动欢喜起来,显然一个个的早已被点心给彻底收买了个干净。 虽说不介意大声朗诵,但在一群小包子面前大声朗读课文却又是另一个级别的羞耻度了。饶是胤祺也干不出来这么丢人的事儿,索性铺开了张纸,掏出笔墨来打算练练字。 歇了一天,今儿早上又没再高强度的连续开弓,双臂的酸疼也已消得差不多了,握笔自然比昨天要稳当了不少。胤祺拿捏着柳体的间架笔锋,屏息凝神地默下了一整页的论语,这才满意地吹了两下纸。正打算拿起来好好欣赏一番,一旁的笔洗却被人忽然碰倒在桌子上,清水混着墨汁乱哄哄地洒了一桌子,连那一页刚写好的字,都已被彻底模糊得半个字儿都看不出来。 胤祺茫然抬头,才发现昨儿刚在他这儿吃了个哑巴亏的那位索家嫡孙正得意洋洋地瞅着他,一脸的嚣张得意:“哟,五阿哥——对不住了。您说这桌子这么大的地儿,您这笔洗它非放这儿干什么呢?这不是擎等着人撞洒了吗?” “巴白兄,刚从永定河里头赶过来啊?”胤祺却是半点儿的恼意都没有,笑眯眯的冲着他一拱手,就听见屋子里忽然四下传来一片压抑着的笑声。巴白的脸色却是瞬间漆黑如锅底,面色扭曲了一瞬,忽然向前踏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寒声道:“今儿的师傅可不是那张老头儿,是我们索家的门生。太子可找着茬打算发落你呢,别以为你也勉强算是个没名儿的阿哥,就能跟小爷在这儿耍横!”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嚣张太过小心惹火烧身呐。” 胤祺像是全然不曾听到他的威胁似的,反倒是一派老成地抬手拍了拍巴白的肩,微笑着缓声开口。巴白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话,听着各处传来的嗤笑声才忽然醒悟,只恼得几乎就要跳起来,正要发作,身后却传来太子冷淡的嗓音:“巴白,不得无礼!” 胤祺不由微挑了眉,探身向门口望去,就看见太子胤礽正负了手缓缓走过来,依然是那一副龙行虎步帝王之姿的尊贵派头,正望向他淡淡地微笑着:“五弟,没受惊吧?” 第30章 诬陷 “给太子爷请安。” 这一次用不着太子提醒,胤祺就利索地拍落了袖子,朝着他规规矩矩地单膝跪了下去。 他有兴致作弄巴白,是因为他自认并没有什么欠这家伙的。这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的人,就像是绕着耳朵边飞来飞去的蚊子一样,不仅闹心,还很有可能冷不丁的被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也又痒又疼得叫人心烦。可对着太子却不一样,就像昨儿他跟梁九功痛痛快快保证的——只要能创造条件绕着走,他根本是半点儿都不愿意招惹这一位院长的亲儿子的。 只不过这一次,太子的态度却很是有些可疑——他不仅快步走到了胤祺面前,居然还和颜悦色地将他搀扶了起来,淡淡地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五弟何必如此生分?” 胤祺在心里头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一时几乎要怀疑这一位太子是不是传说中的人格分裂,却又敏锐地在那个温和又得体的笑容里头,寻到了一丝隐隐带着得意的轻蔑。 这是又想出什么新招儿来折腾他了?胤祺口中称谢,顺着他的力道起了身,忍不住暗自揣度着这些个十五岁以下级别的少年宫斗选手,顶破了天究竟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虽然是一派兄友弟恭亲睦友善的表象,胤祺却无疑看得很清楚——太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要训斥巴白的意思,或者再说的直接点儿,这个巴白只怕又是叫太子指使着来碰瓷儿的。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盘算着什么主意,又打算怎么来整治自己? 正纳着闷儿,今日的尚书房师傅已缓步走了进来,众阿哥也是纷纷回了位子,对着这一位师傅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问好。胤祺跟着兄弟们一起拱手,竖起耳朵留神听了听,只听着了这个师傅姓刘。他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圈儿,却也没想起来康熙朝有什么姓刘的能人,看来这一位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讲郎罢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一位新师傅的来历出处,那刘师傅已便已将目光投向了他,微蹙了眉淡淡道:“五阿哥这是怎么了,为何弄得满桌满身都是墨汁?” 上来就能叫出自个儿的排序,看来是早就计划好的。胤祺心里略沉了沉,一拱手刚要答话,太子边上侍立着的巴白却忽然跪在地上,大声抢话道:“回师傅的话儿,是昨日学生不懂事儿,冲撞了五阿哥。今日学生正打算从五阿哥身旁过去,五阿哥却忽然对学生动手,我二人便扭打了几下,不慎碰翻了笔洗……” “胡扯!” 胤祺还没什么反应,一边儿的七阿哥胤祐却已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尖声道:“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奴才!竟敢满口的胡言——” “七阿哥!”刘师傅的语气忽然严厉了几分,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胤祐的话,“学堂之上,不得出此污秽之语!七阿哥的圣贤书,难道一个字儿都没读进去吗?” 胤祺和胤祐的桌子是挨着的,此时却也是忽然抬手,在桌子下头按住了这个弟弟,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今儿这刘师傅准是对着他来的,谁掺和进来谁倒霉,犯不着叫胤祐也搭进来,跟着他一块儿平白的被人折腾。 那刘师傅见胤祐不再起刺儿,便又收回了目光,轻抚着胡须威严道:“巴白,七阿哥既然说你是一派胡言,你可有辩解之语?” “刘师傅,巴白这话确实是假的。” 太子忽然开口,却叫这一屋子的阿哥们都险些惊掉了下巴——他们这位从来都恨不得拿着下巴看人的太子,何时起竟也会向着他们这些个兄弟说话了? “哦?”刘师傅双眉微微一挑,却是恭敬地冲着太子拱手道:“请太子赐教。” “那时孤也在场,恰巧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二人并非是扭打时把笔洗碰翻的。”太子背负了双手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胤祺的身上,唇角忽然勾起了个冷漠的弧度,又接着不紧不慢地淡淡道:“是五弟怀恨在心,趁着巴白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出手,想要把笔洗推翻在他身上。却不想出手时不小心碰着了桌子,反倒将那笔洗打翻在了自个儿的桌上……” 胤祺目光微微一跳,唇边忽然勾起些讽刺的笑意来。却还不等他开口,胤祐便又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派胡言!明明是那巴白怀恨在心——” “七阿哥!”刘师傅忽然厉喝了一声,语气已是十足的严厉压迫,“太子明明已将事实说明,七阿哥却仍这样向着五阿哥说话,甚至还敢顶撞太子殿下——看来是想要陪着五阿哥一块儿受罚了?” “老七,消停会儿。” 胤祐一梗脖子还要说话,胤祺却已一巴掌按在他的头顶,使了些力道迫着他坐了下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才淡淡拱手道:“胤祺行为无状,愿受责罚。胤祐因与我交好,一时急切,亦是一片赤子之心情有可原——这责罚,就由胤祺一块儿代受了罢。”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淡,淡得仿佛不带一丝温度。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千夫所指的少年时代——他孤身一人被绑在耻辱柱上,每一个人都在津津乐道着那些子虚乌有的丑事,都在信誓旦旦地传播着那些捕风捉影的言论。那是他头一次见识到失去道德约束时语言所具有的可怕力量,无所谓道理,无所谓真相,那些语言可以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全部根基,可以彻底将他扭曲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而他却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任何一次挣扎和解释,都只会换来更严峻的暴风骤雨。 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在这样的残酷人性之下挣扎求存,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个风光无限的影帝。或许是那一次绝地反击之后他的路越走越顺,亦或许是重生以来他总能轻易得到自个儿想要的东西,他早已习惯了这一份由实力和地位所保证的公平,甚至因此而渐渐淡忘了这样丑陋的手段,渐渐忘记了那些可以轻易将他踩进泥淖里去的人,如果真想要折腾他,是根本用不着跟他讲什么道理的。 一直觉得这些个人的手段太过幼稚,却始终没能意识到——幼稚的人其实该是他才对。这不是他早已混的如鱼得水的现代,而是主子奴才等级森严的大清朝,没有人会和他讲道理,甚至没有人在乎事实和真相。只要他们想要,他们就可以轻松地信口雌黄,甚至可以轻易的便叫那所谓的事实,彻底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样子…… “巴白乃是太子伴读,五阿哥与之冲突,是为对太子不忠,与人结怨而意图报复,是为对他人不恕。小小年纪出手如此不知情重,是为待臣下不仁,暗中指使七阿哥出头,是为待兄弟不义。如此不忠不恕不仁不义,必得重罚,以示惩戒。” 胤祐听得双目通红,不住地喘着粗气,拼命想要站起来反驳。胤祺却始终死死按着他,微俯了身淡淡笑道:“他刚说了忠恕仁义,你要是再站起来替我说两句话,信不信他还能把剩下的礼智信给我编出个由头来?” 掌下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忽然绷得死紧,又一分一分地慢慢软下去。胤祺望着身旁不住颤抖着的弟弟,心中忽然有些发酸,却又迫着自个儿必须要狠下心来,叫这个孩子好好的看清楚这一切,彻底学会在这深宫里头生存的规则,就像——他的那几个哥哥们一样。 胤祺定了定心神,下意识看向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胤禛——胤禛竟也正在望着他。他甚至能看清楚那一双黑沉的眸子里头燃烧着的火焰,那双眼睛里有歉疚,有不忍,有挣扎,可无论里头混杂了多少太过繁复的情绪,胤禛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的身体僵硬而佝偻,仿佛已被某些太过沉重的负担所深深压垮。 ——这样却也就足够了。胤祺忽然冲着他微微一笑,眼里是一片澄澈坦然的柔和。现在任何一个人再站起来,都无疑只会叫那刘师傅更加的针对他,也会叫太子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胤禛的选择无疑是最理智也最正确的,什么都不做才能真正帮到他,而那一双眼睛里的愧疚与挣扎,就已是对他最好的安慰了。 “……按例,当罚戒尺二十。既然五阿哥有心要替七阿哥受罚,便再加十下,共三十下——念在堂上还有阿哥年岁尚幼,还请五阿哥至后堂受罚。” 总算熬到刘师傅把惩罚说完,胤祺心里头却是忽然一松,忍不住暗自失笑——到底是受前世那一次的影响太深了,还当是多大的事儿呢,结果就是挨上一顿打。前世他可是长在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这一套理论为经典的一代长辈的淫威之下。老院长虽然关心他们,该揍的时候却也绝不手软,学校里老师打手板踹屁股更是常见,甚至连罚跪顶水盆的都有,尤其是淘气点儿的男孩子,早就被打得皮实了。这三十下戒尺,咬一咬牙也就过去了。 翻过了心里的那一道坎儿,胤祺的心态也很快跟着平复了下来。这一次是他对这大清朝的生存规则认识得还不够充分,一不小心着了那小屁孩的道儿,日后再想用这种幼稚的手段折腾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只希望太子这么折腾他一次,心里窝的火儿也就散的差不多了——总归他也是答应了梁九功的,既然惹不起这么一尊大佛,日后自然是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不能绕着走创造条件也要绕着走。努力将透明路线贯彻到底,他就不信这小破孩子能记仇记上一辈子去。 第31章 戒尺 “刘师傅,主子有错奴才理当代罚——阿哥年纪还小,奴才愿替阿哥受罚!” 胤祺正要往后堂走,边上的来喜却忽然扑跪在地上,带着急迫的哭腔大声开口。刘师傅瞥了他一眼,眼里隐隐带了不耐之色,淡声开口道:“这是专门责罚皇子阿哥们的戒尺,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太监受得起的?” 来喜闻言不由怔住,胤祺却已俯身去拉他,温声安抚道:“别胡闹了,就是打上几下,没什么打紧的。” 来喜却依然不肯起身,反手把胤祺拦在身后,重重磕在地上大声道:“那就请师傅换了板子,要打几下奴才都挨着,只求饶过我们阿哥——阿哥身子弱,前儿太医又亲口说过伤了根本,实在挨不住师傅的戒尺啊!” 刘师傅的目光忽然微缩,眼里也闪过些许迟疑。若是这小太监说的不差,那五阿哥真是身子不好,万一打坏了,就算有太子爷跟索家护着,只怕他也少不得要倒霉…… “五弟身子弱?” 他尚在犹豫间,太子却忽然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孤见他活蹦乱跳的,看着也是面色红润神完气足,实在没瞧出哪儿‘伤了根本’来……” 太子说到最后已是一字一顿,语气竟已隐隐带了些寒意。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动什么心思,只是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这是阿哥们读圣贤书的地方,容不得你这奴才多话!若是再敢妄言,就陪着你家主子一块儿受罚!” 胤祺一阵头痛,一把捂了来喜的嘴往后一拖,顺手扔给了胤禛,冲他使了个帮忙把人看住了的眼色。这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光明正大,连着刘师傅和阿哥们都被这样理直气壮的袒护震得有些发懵,胤祺却已略一拱手,面色淡淡地道:“胤祺甘愿受罚,还请刘师傅就莫要再攀这个咬那个的了。” 他早已看出这刘师傅绝不会对着他留手,总归也是逃不过去,却也就无所谓是不是撕破这一层脸皮了——太子他动不了也不想动,可这么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就算只是被人家当枪使才敢对着他出头,他却也不介意在忍过这一次之后,好好的教一教这家伙到底该怎么做人。 “放肆,实在放肆……” 刘师傅被气得脸色涨红,手也不住的抖着。胤祺却已懒得再多理他,负了手缓步向后堂走去,只在经过他身旁时又淡淡加了一句:“刘师傅走夜路的时候小心些。亏心事做得多了,可是要撞鬼的……” 明明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面容尚且稚嫩,声音也是清脆的童音。可那一双眼睛却仿佛携着千钧威势,无喜无怒地淡淡瞧着他,那里头的清冷淡漠,简直像是只把他当做了个臭虫老鼠一般。看不见半点儿恨意,只有不屑一顾的蔑视跟厌恶。 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忽然煞白。 这样可怖的气势,他甚至在太子身上都不曾见过——只在一次万岁爷震怒的时候,他混在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员里头,隐约地瞧见过那么一眼。那一眼叫他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也是他头一次真真正正的认识到,这真龙一怒,他们这些个虾米虫豸,几乎只在随手翻覆间,便可被那真龙的余威灭成齑粉。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般可怖的真龙之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阿哥身上? 刘师傅跌跌撞撞地撑起身子走了两步,那清冽的童音却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着。诡异的寒意忽然笼罩了他的脊背,他确实是记得的,这一位五阿哥可是传说中的“鬼眼”,莫非当真是那十殿阎罗王转世,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滔天威势?他今儿这戒尺要是真打了,会不会转头就被那小鬼儿索了命去? 正胆战心惊间,太子却忽然轻敲了两下桌面,微蹙的眉眼间已带了淡淡的不耐。刘师傅这才猛然惊醒,他一家子都牢牢捏在索相手里头,就算这么个小阿哥真是哪方神鬼转世,他也只能彻底的忠于太子。如若做得不合这位小主子心意,用不着什么小鬼儿,索家的那位就能把他像块烂肉一样踢出去喂狗。 人永远要比鬼更可怕。刘师傅狠了狠心,终于还是朝着太子微微一点头,大步向着后堂走去。 尚书房的戒尺是特制的,两尺长寸许宽,虽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却能看得出显然极坚韧。胤祺望了一眼那把带着显著的游牧民族彪悍风格的戒尺,忍不住咧了咧嘴,却还是掸了袖子,挺身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单膝跪下。 尚书房的师傅们虽然有资格管教皇子,却是受不起这一跪的。就算胤祺现在依然只是个白身的小阿哥,要跪也只能归这天、地、君、亲,即使康熙朝已是大清史无前例的尊重师道,皇族的尊严也依旧是不容有丝毫冒犯的。 那刘师傅自然也不敢受这一跪,双手捧了戒尺,向乾清宫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老夫为警戒五阿哥,请动此戒尺,小惩大诫,以证先哲正道仁心。” 这清朝的体罚也与前朝不同,并非是打手板,而是打在肩背之上。这本是因为满人游牧射猎为生,双手需拉弓引箭、挽马扬鞭,所以才格外金贵,不能轻易损伤。如今虽已入主中原多年,舍了那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粗糙生活,诸多习惯却也依然保留了下来。 胤祺一言不发地跪着,任凭戒尺狠狠地落在脊背上。和那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儒张英老先生不同,这刘师傅是汉八旗出身,身上是有功夫的。这戒尺虽然是隔着衣服打在背上,可每落一下,背上就是火辣辣的一片,显然是使了十足的力道。 戒尺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挨过了二十余下之后,胤祺的身子终于不堪重负地一晃,单手撑在了地上。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间却已满是冷汗,贴身的衣物也已被汗水彻底浸透,只觉着身上一阵冰冷一阵滚烫,喉间却是不住泛着灼烫的气息,叫他忍不住呛咳得弯下了身子。 这下就算不用胤禛提醒,他也知道自个儿是彻底的烧起来了。刘师傅却也已发觉了他的异样,既担忧着真把这么个人小体弱的阿哥打出什么好歹来,又带着方才受惊的余悸,最后的几下也不敢再使什么力道,只是草草地挨了几下身便扔了戒尺,退了两步一拱手道:“惩戒已毕,请五阿哥用心将《论语》抄录一份,以正心志。” 居然还有罚抄课文这种压箱底的手段。胤祺颇有些无奈地暗暗翻了个白眼,暗道这几百年来折腾学生的手段竟都没什么长进,一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 高烧的滋味儿他并不陌生。前世发着高烧去参加综艺节目,上蹿下跳地笑闹了两个小时都没叫人看出异样来,如今也自然没什么难熬的。 胤祺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眼前的黑雾缓缓消散,调整好呼吸,仔细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却也不去看边上站着的刘师傅,只是微垂了头淡淡道:“今儿刘师傅栽培胤祺的心意,胤祺没齿难忘,他日——必有厚报。” 原本清澈的嗓音因为咳嗽和高烧而带了几分沙哑,配上那凭空生出无尽威势的冷淡寒意,竟是叫刘师傅猛地打了个哆嗦,连着退了两步,脱力般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迈着有些发飘的步子回到了书房,就见着一屋子人都伸着脖子朝他看过来。太子眼里的轻蔑得意,大阿哥和三阿哥眼里的淡淡余悸,胤禛的担忧愧疚,胤祐的紧张关切,几个小阿哥的畏惧胆怯……一屋子形形□□的众生相落在眼里,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缓步回了自个儿的位子:“来喜,过来把墨磨了。” 桌子上原本的一片狼藉早已被清理干净了,胤祺定了定心神,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开始抄《论语》。那刘师傅不过是个被人家打出来的幌子,还不配叫他放在眼里,但这些惩罚却是太子的意思。他既然不愿叫太子继续针对他,自然得老老实实的把这一次的惩罚做了全套才行。 《论语》的字数并不算少,一上午根本不可能抄完。到了下课的时辰,太子终于施施然起身,缓步走到胤祺面前,抽出他手中的笔随手把玩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冲着他淡淡笑道:“五弟,这一次的教训……可记住了?” “谢太子教诲。”胤祺并不看他,只是照旧单膝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低下头缓声道:“弟弟铭记于心,日后定然不敢再犯。” “那就好。” 太子志得意满地淡淡一笑,随手将那一支毛笔撇在地上。笔头的墨汁四溅飞散,胤祺却依然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直到太子的身影已彻底从门口消失,才终于扶着膝支撑起身。谁知刚站起来,他的眼前便是倏忽一黑,身子猛地一晃,险些就又倒了下去。 发软的身体被人稳稳地一把扶住,胤祺根本已用不着猜,也不消抬头,只是扶着桌沿稳住身形,微垂了头淡淡笑道:“四哥,多谢……我没事。” 第32章 冷暖 胤禛退了半步放开手,皱紧了眉望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慢慢攥得死紧。 那张仿佛总要比旁人苍白些的脸上,此刻正带着虚弱的潮红,嘴唇却几乎已白得发青。原本总是带着清亮笑意的眸子像是被蒙了一层薄雾,双眉微微地蹙着,几乎要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手臂甚至还在隐隐的发抖……胤禛胸口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死死的攥着拳,耳边的心跳声渐如擂鼓。他彻底恨透了这样想保护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那个人凭什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是太子,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少年原本单纯的心底,竟是头一次无声无息地生出了个近乎大逆不道的念头来。沉墨似的双眸蓦地闪过一丝狠意,死死地咬住下唇,在心底的最深处发下了一个永远不会叫任何人听到的誓言。 胤祺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在身旁这个不过也只有六七岁的四阿哥身上,未来雍正帝的雏形正缓缓形成。或者即便是他意识到了,此刻却也根本分不出什么精力去多想。 全部的意志都被用来抵抗着身体上的不适,头疼得厉害,耳边像是远远近近地响着尖锐的嗡鸣,甚至能感觉得到那些从肺子里头冲出来的灼烫气流。胤祺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那一片白雾缓缓消散,桌上是只抄了一半的《论语》,毛笔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洇开一大片张牙舞爪的墨色。 “五哥,你的笔……” 胤祐帮他把毛笔捡了起来,在水里涮干净了,又用衣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递还给他。小孩儿的眼睛已是一片通红,咬着牙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扎进他怀里哭了出来:“对不起……五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给你添麻烦……” “小哭包,这怎么又掉金豆子了?”胤祺打点起精神,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掏出帕子耐心地替他擦干了眼泪,“你出不出头,他都得想法子折腾我,所以根本就不干你的事儿。别跟你四哥学,成天介胡思乱想的……” “……”胤禛一时无语,实在是想不到自个儿这个弟弟都难受成这样了,居然还有精力拿着自个儿开涮。有心想要跟着笑一笑,可嘴角偏偏沉重得怎么都抬不起来,张了张口还是低声道:“歇会儿吧,先吃饭。” “那我这一天可就都写不完了——他要是再叫我留堂,又指不定折腾出来什么新戏码儿呢。” 胤祺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提了笔继续抄着书,却又一心二用地冲着边上的胤祐招招手道:“七儿,帮我个忙,把点心给那几个小包子分一分。昨儿小八小九儿跟我要萨琪玛吃,我这可是特意带过来的,加了酥油跟羊奶,馋死人不偿命。” 几个小阿哥听到这儿目光都是一亮,却又本能的觉着这时候不能显得太高兴,一张张小脸几乎皱成了包子。萨琪玛这时候还是正经的贡品,诱惑力实在不小,连始终在一旁若即若离的大阿哥跟三阿哥也都忍不住抹下脸讪笑着凑了过来,小声地关切着这个弟弟的身子和伤势。 胤祐几乎从来就没这么听话过,老老实实地拉开底下的夹层,取出食盒正要分点心,动作却又忽然一顿:“五哥,你不吃饭,又把点心都分下去——那你吃什么?” “你还真都给我分没了啊!”胤祺夸张地喊了一声,抬手不轻不重地照着他头顶拍了一下,语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真是实诚他爹叫实诚,你这是实诚到家了——就不知道给我留两块儿?” 胤祐张大了嘴茫然地瞅着他,屋子里头静了半晌,终于响起来一片笑声。胤祺自个儿也跟着笑,心里原本淤塞着的某种异样情绪仿佛正缓缓松动,眼底便也跟着浸润过几分柔和的暖意。 终归还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他,身边至少还有这些个真关心他的小兄弟,还有个一心护着他的来喜。虽然明知道这些个兄弟们也许将来还是难免各自为政,斗得不死不休,但至少只在这时候,还都只是些个以为自个儿什么都懂了,却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还都只在那个威风霸道的太子的淫威之下,本能地同仇敌忾着。 如果可能的话,他实在想叫这样的日子再尽可能地长一点儿。就算这些个兄弟们将来依然要斗,也至少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忽然回想起他们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的童年时光里,曾在一起笑闹着抢点心吃的这点儿情分。 闷着头抄了一天的书,总算是赶在放学前把一整本《论语》都抄完了。胤祺活动着几乎酸得没了知觉的手腕,任凭来喜替他把斗篷披上,威逼利诱地迫着忠心又无辜的小太监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儿告诉老祖宗,这才装得若无其事似的回了寿康宫。 遮掩病痛本来就是演员的必备功课之一,总不能因为身上的伤影响了拍摄质量。他前世是有了名的拼命三郎,打着封闭吊威亚、拖着骨裂的腿飞檐走壁这些事儿都根本算不上什么,防护绳断了从三层楼摔下去,咬下来半个舌头含点儿药照样接着演,还被一群损友一本正经地传成了咬舌自尽,还是他心善才没跟那些个没良心的要精神损失费。 进屋前抓一把雪用力搓了两把脸,总算叫气色显得正常了些。孝庄年岁原本就大了,目力也远远不及从前,一顿饭总算平平安安地吃了下来,倒了末了也没发觉他身上是带着伤的,却也叫胤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老人家现在可是上了年纪了,急不得恼不得,他还记得前世有不少老人都是因为一时情绪波动太大引发了脑溢血,这个险他可是半点儿都不敢冒。 吃过饭又是惯例的百步走,胤祺咬着牙撑住了一口气不泄,又陪着孝庄说笑了一阵,这才哄了她回去歇着。领着来喜溜回了那间小屋里头,正脱了衣服叫他替自个儿查看着伤势,房门却冷不丁的被人一把推开。 不知是不是这高烧会叫人思维迟钝,胤祺被吓了一跳,双手还僵硬地撩着身上的衣服,石化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正要把衣服赶紧放下去,苏麻喇姑却已大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掀起了他背上的衣物,却是只望了一眼那些已肿胀青紫的痕迹,目光便猛地一缩,险些就失声惊呼了出来。 “嘘——”胤祺拼命地打着手势,往门外瞄了几眼才总算松了口气,匆忙整理着衣服道:“苏麻嬷嬷,老祖宗没看出来吧?” “老祖宗什么都没察觉,是奴婢看着阿哥像是有些发热……”苏麻喇姑低声应了一句,难以置信地轻轻抬手,却又不敢去碰胤祺的背,只是咬着牙低声道:“这伤得赶紧上药,阿哥上炕上趴着别动,奴婢这就去取白药来。” “不行,一折腾起来老祖宗就知道了。” 胤祺赶忙一把拉住了她,还想再说什么,眼前却忽然一片昏黑,连着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心口却依然砰砰地跳得厉害。苏麻喇姑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模样,急的几乎眼眶发红,半蹲下身将那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抚着他的额顶柔声劝道:“老祖宗是要照顾,可阿哥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不当事儿……阿哥放心,奴婢亲自去拿药,不会惊动老祖宗的。” 胤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了团棉花,连抬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身子无力地直往地上滑,难受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苏麻喇姑慌忙将他抱起来,正打算横下心出去叫人,门口却忽然传来梁九功同样压低了的声音:“万岁爷传阿哥过去……嬷嬷放心,乾清宫那儿的人跟东西都备下了,只和老祖宗说万岁爷想儿子了,绝不会闹出动静来的。” 苏麻喇姑在宫里头伺候了大半辈子,只一听这话儿便已反应过来。微垂了头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抱着胤祺随他出了寿康宫,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备好的暖轿上,却又忽然望着门里淡淡地道:“公公,奴婢多上一句嘴。阿哥确实不是什么金贵的命,一次两次的也能挺过来,是不碍什么大事儿——可要是动不动就被折腾到这份儿上,就不怕哪一次……真留不住么?” 梁九功心里头微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自然知道苏麻喇姑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以这一位的身份,却也的确有资格替太皇太后问出这一段话来——只苦了他这个两边儿传话的,只怕又要趴在地上哀求一回万岁爷饶命了。 “嬷嬷放心,奴才一定把这话儿带过去……” 咬着牙应了一句,梁九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暖轿里那个昏昏沉沉的孩子,心里头却也是莫名的一沉。早已在深宫里头打磨得比那城墙砖还硬的一颗心,竟也平白生出了几分隐隐的不忍跟怜惜来。 是不是越乖巧,越懂事儿的孩子,受的委屈也就注定越多?可那不乖巧不懂事儿的,又甚至几乎不会叫万岁爷好好地看上一眼……果然是这无情最是帝王家,别看着这千般尊贵万般享受,里头真正的酸甜苦辣诸般滋味,却是只有那每一个人自个儿的心里头,才能品得清楚罢。 第33章 比心 暖轿走得很急,大抵也是提前都交代过了的。胤祺昏昏沉沉地靠在成堆的软枕和裘皮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思索着康熙究竟是知道了多少,以至于连这些个免得蹭到他背上伤痕的物事都备了个齐全。 平时尚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心神垮下来,积压的病痛也就跟着一道儿折腾上了。胤祺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只觉得肺子里头像是有千虫噬咬一般,说不清楚是痒是疼,只是每咳一下,嗓子里都止不住的泛上些血腥气来。 梁九功听着轿子里这一路上就没断过的咳嗽声,心里越发焦躁得不成,再三地催促着轿夫们加快步子。眼见着就要到了昭仁殿的门口,却听着里头忽然传出来一阵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声,心里猛的一沉,下意识高声道:“停轿,快停轿!” 轿子赶忙地停在了地上。梁九功一把挑了轿帘儿,关切的话音忽然就死死地噎在了嗓子眼儿,脸色惨白地望着那个无声无息歪倒在里头的小阿哥。强自定了定心神,颤着手向鼻下一探,总算还能觉出微弱的气流来,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急急催促道:“快走快走,若是延误了阿哥的病情,就算是咱家也保不住你们的脑袋!” 实在不亏他几乎已成了惊弓之鸟——这一位小阿哥省心的时候是真省心,可吓人的时候却也是真吓人。这才一个来月的功夫,他都亲眼见着几次这位小阿哥奄奄一息的模样了?也实在是想不通,怎么偏偏什么灾祸都往这么一个明理又懂事儿的阿哥身上落,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承了多大的福缘,就非得有多大的罪受? 说实话,别说他想不通,就连胤祺自个儿也很是弄不明白这一点。贵妃恨他入骨也就罢了,毕竟是这个身子的原主儿在那一场大火里头救了孝庄,彻底毁了贵妃鱼死网破的疯狂念头。一个自知将死的人,手段疯狂点儿倒也无可厚非——可那一位太子,又究竟是来凑的什么热闹? 那可是堂堂的太子啊,含着金汤匙儿出生,天生的帝王,未来的一国之君,就算本性再怎么不济,装模作样的功夫也总是该有的。就算是康熙夸了他两句,又叫宜妃承了几日的“皇恩浩荡”,也总不至于就把堂堂太子刺激到了这个地步,甚至撕破了脸不择手段的亲自上阵,往死里折腾一个表观战斗力几乎为负的小阿哥吧? 只不过这时候的胤祺还是没工夫去细琢磨这些个事儿的——他刚咳得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心口一阵闷疼,甚至还不及反应过来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已烧得有些神志不清,隐约觉着自个儿几乎像是飞了起来,只可惜驮着他的云实在颠簸得太厉害,几乎把他浑身都颠得散了架。正迷迷糊糊地担忧着自个儿会不会就这么被甩出去,那云彩却忽然停下了,有一双手将他从那软绵绵的云朵里头扯了出来,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雪夜。老院长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粗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候反倒觉不出有多难受来了,只是想叫那位老人慢一点儿,雪天路滑容易摔倒,不值得为他这么着急。 不值得的啊…… 胤祺吃力地睁开眼,他的眼前像是朦朦胧胧地蒙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抱着自己那人的面容和神色,却仍能隐隐约约的觉出那一双眼里的急切与担忧。努力地翕动嘴唇,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细微的气音:“没事……不要急……” 康熙的心口猛地一缩,搂着他的手越发紧了几分,一双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太医们苦着脸一路小跑地忙上忙下,几乎就要被这一位简直没完没了的小阿哥逼得撞了墙。胤祺烧得实在太凶险,身上又带着伤,拖到了半夜都没能叫汗发出来,到最后几乎是一阵一阵地抽着筋,小小的身体在康熙怀里了无生气地痉挛着,牙关紧得连药都灌不下去——这要不是在皇宫大内,顶尖的太医们尽心竭力地围着转,任谁都只会觉着这孩子的小命准是不保了。 康熙说什么都不肯去歇着,始终把这个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免得他痉挛的时候伤了自个儿。梁九功在边上看得暗自心惊——他打小就跟着康熙,可还从没见过自己这位主子竟还会有这样温柔耐心的一面。几乎像是寻常百姓家那些个宠爱孩子的父亲一样,把儿子搂在怀里头耐心地拍着哄着,眼里尽是半点儿都做不得假的担忧疼惜。 折腾了大半宿,胤祺身上的高热才总算是渐渐退了下去。身上的汗一层接着一层地往外冒,连着换了几次的衣裳,终于算是勉强安稳了下来。太医们这才松了口气,总算腾出了手来,仔仔细细地给他背上的伤痕涂上了伤药。 那些个伤痕这时候已消了肿,白皙瘦弱的脊背上凌乱地交错着一片青紫,反倒比傍晚的时候看着更触目惊心。胤祺昏昏沉沉地趴在软枕上,药布一擦过那些伤痕,身子就是止不住的一哆嗦,康熙的目光也就越阴沉一分。 太医努力地缩起脖子,屏息凝神地一点点擦着药,简直觉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这一辈子给人上了无数次的药,可实在是没有一次像是这次似的这么心惊胆战,一时几乎恨不得给这位小祖宗磕上两个头,只求他可千万别再折腾出什么事儿来了。 梆子远远地响了三声,夜已到了三更了。 胤祺迷迷糊糊地觉着像是有什么清凉甘甜的液体被喂进嘴里。干渴得要命的嗓子像是久涸的枯木总算遇着了雨水,近乎急迫地将水咽下去,却又呛得止不住连声咳嗽了起来。 后背被一只手轻轻地拍抚着,那力道拿捏得极轻,像是生怕再碰疼了他。胤祺下意识地睁了眼望过去,眼前的白雾已散得差不多了,便现出一张早已十分熟悉的面孔来——只是那张脸上隐隐的憔悴跟疲惫,却实在叫人忍不住跟着心里堵得慌。 胤祺的意识仍有些混沌,却依然本能地抬起手,朝着康熙紧锁的眉心轻轻抚上去。 这是一位注定创下无上功绩,开创康雍乾三代盛世的千古一帝,是中国封建历史上最后一位堪称雄才伟略挥斥方遒的伟大帝王。这样的一个人是注定要心怀天下的,不该因为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这般劳心。 他前世第一次登上顶峰,就是踩在这样一位千古伟人的肩膀上,也几乎就定格了那一辈子的路——借着少年时那一部开创经典的东风,他自个儿都数不清在多少戏里或客串或主演地出演过康熙。直到最后的那几年,依然有不少人用“康熙爷”、“康熙专业户”来称呼他。无论他还演过多少别的经典角色,人们对他最深刻的印象,都永远是那惊鸿一现的少年康熙。 演得多了,体悟得多了,他竟仿佛也对这样一个只活在史书和戏说里的人生出某种莫名的亲切感来。即使如今这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个儿面前,自己甚至成了他的儿子,胤祺却依然总是忍不住站在康熙的角度去看待事情——而这世上的太多事儿,却也都在这一将心比心里头,变得根本就不算是什么事儿了。 康熙心里头酸疼得厉害,把那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握在掌心,将他又往怀里头揽了些,放柔了声音道:“小五儿,还有没有哪儿难受?” 胤祺摇了摇头,冲着他浅浅的一笑,又执拗地抬手想去揉散他眉心的紧锁。 康熙这一次没有动作,只是依着他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深深地望着怀里头苍白又柔弱的儿子。 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儿的委屈怨怼,依然是一片明月流水般坦荡真挚的关切,却叫康熙心中越发酸疼得厉害。沉默半晌才轻轻抚上他的额顶,微哑了声音道:“你这蠢孩子……受了委屈,怎么就不知道跟朕说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不叫你为难,省的堂堂大清皇帝整天被纠缠在这些个家长里短的蝇头琐屑上。 胤祺几乎就要在心里翻上一个一片操心付流水的白眼,却显然不敢真对着这么一尊大佛作死,索性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老老实实地靠在康熙的胸口装鸵鸟。 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动作落在康熙的眼里,无疑更是凿实了那个明明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乖宝宝形象。康熙的心里头一阵闷疼,忽然咬着牙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朕一直在等你说?只要你和朕说,就算是斥责太子——朕也定然会护着你!” 胤祺被这么直白的台词吓了一跳,抬起头茫然地冲他眨着眼睛。康熙一见他这摆明了装傻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又心疼得厉害舍不得打,手抬到一半儿就又重重落了回去,没好气儿地道:“少给朕装傻,朕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清楚!” 自个儿这才醒了多久?居然刚说了两句软话就又开始熟悉的*了!胤祺也是个有脾气的主儿,一梗脖子扭过头不肯理他,咬着因为虚弱而隐隐发白的下唇,眼睛眨巴了两下,就迅速氤氲起一片水意。 ——他还就不信了,康熙敢骂他就敢哭,看谁先舍不得! 第34章 头疼 愕然地望着胤祺眼里迅速洇开的那一片水色,康熙虽然本能地觉出这个臭小子绝对是在跟他装委屈,却依然没了半点儿的脾气,无力地抬手扶了额,颇有些头痛地轻叹了一声。 “朕的眼睛还没瞎,耳朵也还没聋……这是非黑白,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话能说不能听,胤祺赶忙老老实实地低声应是,心里头却忍不住偷偷地撇嘴——是非黑白当然好分,可是亲疏远近呢?康熙待他定然是有情分在的,现在看着他病得跟个什么似的,心里肯定觉得难受,可这时候说的话听一听也就罢了,却是决计不能往心里头去的。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只要太子还没作死到将来的那个份儿上,就依着康熙的性子,肯定都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能把这个儿子教回来。 ——不说旁的,单以他这位皇阿玛的本事,只怕那戒尺还没打到他身上,尚书房里头的动静就已传到了乾清宫。之所以不出手拦着,还不是因为必须要顾及太子的尊严,就算确实是有错理亏,也决不可轻易收回了说出的话,不可落了作为太子的威严? 太子永远都不能犯错,可不是说太子必须克己守礼处处谨慎,而是说太子就算是错了,也必须把它变成没错,必须叫所有人都从口到心地承认这根本就不是错儿——为尊者讳,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小五儿……你的心思实在太细太沉,朕知道——就算朕真的这么说了,你心里头只怕也是不信的。” 他正暗自思量着,康熙却忽然将他拢进了怀里。感受着怀里几乎一只手就能承得住的分量,近乎叹息地轻声道:“可无论你相不相信,朕还是要说……你是朕第一个下决心要宠着的孩子。” 这句话里头的意味实在太重太深,胤祺心中不由微震,下意识抬了头看过去。康熙却只是冲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像是猜透了他心里的想法似的,近乎解释一般地低声道:“胤礽不一样……他和你们都不一样。朕必须宠着他,必须要待他好。他是朕的皇后唯一所出,是赫舍里到了最后都不肯瞑目,殷殷切切地托付给朕手里的孩子。朕一定要将他教好,一定要叫他成材——这大清的江山,将来也要交到他的手里。” 康熙说到最后已有些激动,眼里也闪着隐隐的亮芒。胤祺静静地望着他,心中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他自然能体会到康熙对太子太过深沉复杂的感情,却也正是因着这一点,才会对着太子一退再退再三忍让,甚至差点儿就把自个儿都栽了进去。 叫他没料到的是,康熙静默了片刻,却又忽然淡淡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朕不只是一国之君呐。” 望着怀里头这个儿子眼里难得显出的些许懵懂迷惑,康熙却只是淡淡地一笑,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朕也是个普通的父亲,也想有个贴心的儿子……前儿你淹得没了气息,你可知朕从来都没那么害怕过,怕得站都站不稳。后来你终于醒了,那一瞬间朕甚至在想——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能叫你好好地在朕面前笑闹撒娇,能跟着朕犯轴较劲儿耍小性子,要朕做什么都可以……” 胤祺忽然动了动身子,主动拉着康熙的手按在了自个儿胸口,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了那一双眼睛:“皇阿玛,儿子好好的活着呢……您看,儿子什么事儿都没有,儿子会一直陪着皇阿玛的。” 康熙不由微怔,他的手正贴在这个孩子小小的胸膛上。里面传来属于生命的有力搏动,叫他的一颗心也仿佛彻底跟着软了下来。 “你这蠢孩子啊……”康熙蓦地苦笑了一声,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总是这样,总是太懂事——甚至有时候都懂事儿得叫朕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朕总是觉着,委屈你一些不要紧,以你的心思,一定能体察朕的苦衷,也一定不会怨朕……” 胤祺眨了眨眼睛,却是忽然老怀大慰地用力点着头,语气居然颇有些自得的意味,就只差拍着胸口显摆了:“皇阿玛您这么想就对了,儿子可是皇阿玛生的,那哪儿能再给皇阿玛添麻烦?咱们爷俩儿同心同德,有什么事儿用着儿子了就直说,您老可是要建千秋功业开万世雄基的,老被这家长里短的绊着算什么事儿……” “……”康熙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一脸愕然地瞪着面前这个说得一本正经又眉飞色舞的儿子,下头的话却是尽数被憋回了肚子里。趁着他反应不过来的功夫,胤祺已顺嘴溜达出了成套的词儿,一边瞄着他的脸色,只求把这位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的皇阿玛剩下的话尽数堵死在肚子里头。 他当然清楚康熙下头要说什么,无非是盘点一番他所受的委屈,什么掉了池子啦,毁了身子啦,挨了板子啦——这么按着个儿的数上一通,再狠狠地自责一番没能护得住他云云。可惜这些话却依旧是能说不能听的,康熙现在倒是一时说得痛快了,万一将来哪一天忽然回想起来,觉得今天这些话实在太丢人太肉麻,或是被太子哄得高兴了,打算替太子把一直以来的屁股擦干净,他这一条小鱼都得被那龙威的余震给碎成八瓣儿。 “什么叫你是朕生的!” 找了半天的重点终告失败,康熙总算是被自己的这个儿子彻底给绕了进去。头痛地低吼了一句,忍了半晌,终于还是一顺手就敲在了他的脑袋上:“给朕正经点儿,朕这儿跟你说正事呢!” “又打我!”胤祺捂着脑袋,一脸悲愤地瞅着康熙,脸上的表情恨不得化成了一个实体的冤字,“儿子挨了顿打烧了半宿,现在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皇阿玛您居然还打我!” 康熙望着他依然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时竟也平白生出些心虚来。手在半空中顿了半晌,终于泄了气势头疼地摇头失笑:“个臭小子!朕本来准备了不少的话,让你这么一搅和,全都给忘干净了——梁九功!” 始终提心吊胆守在外头的梁九功应声进了门,也不敢抬头,一头扎在炕边的地上:“奴才在,万岁爷有何吩咐?” “给阿哥弄点儿宵夜,要甜的——别弄什么元宵蜜饯的,这刚病了一场,肠胃克化不了。” 康熙的语气居然带着轻松的笑意,梁九功赶忙应了一声,无比敬仰地望了边上坐着的胤祺一眼——这可实在是位实打实的小祖宗、小福星啊,万岁爷窝了这么一宿的火儿,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居然就被这一位小阿哥哄得见了笑模样?这要是将来哪天万岁爷又发火了,如果能搬来这一位小祖宗,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少不得都能平白多出半条命来。 心里头暗自琢磨着,梁九功却是半点儿都不敢耽搁。磕了个头就要出去叫人准备,却忽然又想起来外头跪着的那一个几乎已算是死了的倒霉鬼,略一犹豫才低声道:“万岁爷,那一位刘大人,可是在外头跪了大半宿了……” “朕还嫌他脏了朕的地方!”康熙冷哼一声,目光倏忽微寒,眼底尽是一片厌恶之色,“叫他滚进来,朕就让他临死前落个明白!” 胤祺心里头隐隐一惊,却是已经猜到了这一位在外头跪着的所谓“刘大人”,只怕就是今儿在尚书房里对他发难的刘师傅——只是听康熙这话的意思,莫非真是打算彻底的把这个刘师傅给收拾了? 梁九功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对着外头的小太监交代了几句,不多时就见外头踉踉跄跄的跌进来一个发丝凌乱面色惨败的人,一进门便扑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哭喊道:“万岁爷饶命!奴才叫猪油蒙了心,一时竟起了歹意……奴才有罪,愿向五阿哥赔罪!” “朕不想听你这些个废话。”康熙一手搂着胤祺,忽然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朕叫你来,不过是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给你的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难为堂堂皇子——等你说完,朕自会酌情赏你个痛快。” 刘师傅趴在地上,却是早已彻底吓破了胆。在听说五阿哥高烧不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显然是闯了滔天的大祸了。更不要提进门时壮着胆子瞄的那一眼,这位五阿哥竟是被万岁爷抱在怀里头的——太子爷明明对他说这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寻常阿哥,若是早知道这位小祖宗这么得圣宠,他又岂敢碰上半根儿的寒毛? 在外头跪着的时候,他已仔仔细细地琢磨过了,唯一或许能保命的法子,就是把这真相彻底地捅出来。太子做了这种事儿,顶天就是个兄弟不睦,最多被斥责两句,可要是叫万岁爷认定了这事儿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算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回,回万岁爷。”刘师傅咽了咽口水,尽力平复下心神,壮着胆子低声道:“是太子……” “住口!” 还不等康熙发话,胤祺却是忽然厉喝了一声,把他下头的话彻底截在了嗓子眼儿里。 第35章 算账 “皇阿玛,还是把这人交给儿子吧。” 知道自个儿的那一嗓子只怕是把这两人都惊得不轻,胤祺的神色却依然是一片轻松自若,只是眼底蓦地闪过一丝异色。他的语气仿佛倏忽淡了下来,淡得叫人心中平白生出一抹寒意,连带着唇角那与往日无异的弧度,竟也一时变得危险莫测了起来。 “儿子平白挨了一顿打,叫皇阿玛出气算不上什么本事——这场子,就叫儿子自个儿找回来吧……” 康熙望着这个明明早已觉得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仿佛忽然陌生的儿子,双眉微挑,目光深处仿佛爆开某种极细微的亮芒,隔了许久才淡淡一笑,不以为意般随口道:“好,就随你折腾吧。” 胤祺微挑了唇角口中称谢,目光转向下头跪着的刘师傅。正要开口,梁九功却是恰好端了一盘子奶制的糕品点心进了屋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头:“阿哥先吃这个垫垫肚子,奴才叫他们热着羊奶粥呢,过会儿就能端上来。” 胤祺点了点头,拿帕子擦了擦手,又微垂了眸轻笑着道:“那粥倒是不忙,梁公公能不能先帮我做件事儿?” 他的声音很温和,看上去就像个极腼腆无害的小孩子,可就在那看似轻柔的话音里头,却仿佛带了某种从未在康熙面前显出过的气势。康熙的手依然稳稳地搂着他的身子,眼里奇异的光芒却愈发明亮——他虽然始终在心里疼惜这个儿子,却也时常忍不住觉得这孩子的性子实在太易叫人欺负。生在帝王家,若是生得了一副太过平和宽仁的性子,只怕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很。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等着这孩子长大些就赐他一个铁帽子王,若是再留下一道圣旨,再怎么也至少能护得住这一世的平安富贵。可就在胤祺身上蓦地腾起这一道气势的时候,康熙心中的雄念竟像是被什么突兀引发了共鸣一般,此前所有的设想竟是被他一瞬间就彻底的推翻,一个此前甚至从未动过的念头,却在他心底深处缓缓的成型。 胤祺将手里的帕子搁在一旁,微垂的眼帘之下,终于有一丝利芒缓缓散开。 太皇太后是他曾祖母,康熙是他亲爹,贵妃是他亲爹的妹子,太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剩下的阿哥们也都是他的兄弟——对着这些个人,亲疏是排在善恶前头的。他前世没有过真正的亲人,也不知道这亲人之间究竟该如何相处,索性只按着学过的道理去做。待他好的全心全意去报答,欺负了他的,却也是先退让再做打算。可一直以来大抵是退让的次数太多,居然什么货色都以为能在他头上踩一脚了 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虽然不愿与太子为敌,可他更不想叫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可随意叫人拿捏的软柿子。对着太子是绝不能有半点儿的怨气的,只说他这位皇阿玛,就绝不可能放任这种怨念滋生。但对着这么个被人当枪使,居然还脑子进水差点儿就把太子卖了的蠢货,他无论怎么处置,康熙都是只会放任,甚至还有几分可能出手相助的。 老在耳边叫唤的蚊子,总得狠狠地拍下来一两个,这日子才可能落得一份儿清净——他的善心,可还没大慈大悲到普度这种人的份儿上。 “公公帮我找间小屋子,用不着多大,存东西的库房就成。把窗户用棉布封死,里头什么都不用放,在外头把门锁死。只要他能在里头待上一天一夜,这事儿也就算是了了,我也不会再难为他什么。” 胤祺不急不慢地把话说完,望着那仿佛是明显大大松了口气的刘师傅,唇边的弧度却忽然显出淡淡的冷意来——感觉剥夺可是心理学史上最恐怖的几大实验之一,大部分人在这么一间没有光亮、没有声响、无法获得任何外界信息的密闭狭小空间里,都很难支撑得住两天,更别说这个早已被他植入过某些负面的心理暗示,现在更是被吓得像个惊弓之鸟似的寻常文人了。 梁九功心里有些纳闷,却也不敢多问。瞟了一眼边上显然是默认了的万岁爷,忙恭恭敬敬地俯身应是,又狠狠地踹了那趴在地上的刘师傅一脚,粗暴地扯着辫子把人拖出门去,招呼了一群小太监细细交代起来。 碍眼的人总算走了,胤祺身上的气势也是陡然一松,笑嘻嘻地把那盘子抱在了怀里,翻检着自个儿喜欢的糕点。正挑得起劲儿,脑袋上就冷不防又挨了一下:“这就完了?” “啊?”胤祺捏着一块桂花糕抬起头,茫然地眨了两下眼,“什么完了?” “别给朕装傻!”康熙被他气得忍不住乐了。他也守了胤祺大半宿,此时竟也被那桂花糕的香甜气息勾得有些饿了,一把抢过来放进嘴里,斜眼睨着这个惯会装傻卖乖的儿子:“你这算是什么找场子?亏得朕还以为你总算有点儿脾气了——不过是关上一天,你还不如把他扔进天牢里头去!” “……”胤祺张了张嘴,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这个居然理直气壮从儿子手里抢点心,神色也全无半分威严端正可言的康熙帝,只觉得一直以来心中那个雄伟帝王的形象彻底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皇阿玛,您不能这样儿啊……” “朕怎么样了?” 康熙轻咳了一声,神色蓦地沉了下来,一双眼立时不怒自威——只是嘴边还残留着些点心渣,实在怎么都很难显出半分的帝王威仪。 胤祺悲痛地一巴掌捂在脸上,自个儿拿了帕子替他擦干净了,又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声:“儿子就该叫皇阿玛这么上朝去,下头的大臣准保一个个憋的肚子转筋,恨不得一头磕在柱子上……” 康熙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边摇头一边点着自个儿的这个儿子:“臭小子,成天介就你鬼主意多!得,爱说不说,朕也不惜得听了。总归是答应了着你折腾,朕就等着一天后你能给朕折腾出什么花样儿来……” “皇阿玛,您就瞧好儿吧。”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自个儿也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咬着,却又忽然探头望了望外头隐隐泛亮的天色,轻轻推了推依然搂着他没打算放手的康熙:“皇阿玛,儿子已没什么事儿了——您还得上早朝呢,躺下歇一会儿吧。” “无妨,朕左右也没心思睡,不如同你说说话。”康熙却是不以为意地淡淡地一笑,摆摆手随意应了一句。胤祺望了他一阵,心中忽然微动,微抿了下唇轻声道:“那儿子说一句话,只不过先说好——皇阿玛,您可不准再打我了……” 康熙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可奈何地点了点他的额头:“整天就盘算着这点儿事——罢了罢了,不打就不打吧,想跟朕说什么?” “儿子总觉得……就因为皇阿玛夸了我两句,又给儿子的额娘——咳,皇恩浩荡了两天,不至于就叫二哥看我不顺眼。” 这事根本已用不着装傻了,他自然已经知道了整个的始末缘由,而康熙只怕也是早就是知道他知道的——既然谁的心里头都已多多少少的有了谱,有些话彻底挑明了,反倒比半藏半露的好。 康熙听着他的话,眼里原本的轻松笑意尽数散去,神色也跟着渐渐凝重了下来。 此事一出,他虽然第一反应便是替太子遮掩,但心里却也不得不说是对太子略有些失望的。只是如今经胤祺这么一说,他却也忽然反应过些味儿来,虽说胤礽平日里跟兄弟们处得不够和睦,但他毕竟是太子,按理实在犯不着把这么个丝毫威胁不到他的弟弟放在眼里,可为什么——他偏偏就做了? “儿子不懂事儿,也只能瞎猜。”胤祺微抿了唇思索着,靠在康熙的怀里缓声道,“要么是这刘师傅以公挟私,有意的难为儿子,要么就是二哥身边有什么人,跟他说了什么……” 胤祺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头却无疑十分清楚,前一个理由根本就是扯淡凑数的——那刘师傅跟他无冤无仇的,平白的招惹他干什么?只是若不这么说,单说后头的那一个理由,可就实在太过直白,甚至有些骇人听闻了。 康熙的心头猛地一跳,他自然也已彻底略过了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可太子身边的人是他一个个亲手挑的,恨不得每一个都百般斟酌——能有什么人,竟能教唆的太子对自个儿的兄弟下手? 康熙本就是一代英帝,这种可能原本很容易便能想到,可源于本性的自信乃至自负却叫他下意识忽视了这一点。太子身边的人,从奴才到婢女,从伴读到师傅,都是他按着个儿的精心挑过的,他一直坚信自己已给了太子最好的教育,可如今却又不得不去仔细寻思——莫非真是他看漏了哪个短命的奴才,竟挑唆着太子做出这种逼迫兄弟的恶行来? 第36章 愕然 望着康熙若有所思的凝重神色,胤祺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点心,心里却根本就没在盘算着这件事儿。 他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太子,甚至本来也就没打算知道——是谁撺掇的,又为了什么撺掇,在他看来其实都根本没什么要紧。以他对着一位太子将来履历的了解,这可是一位能把自个儿活活作死的大能人。哪怕身边没人说那些有的没的,就他们的这一位太子爷,只怕也能无师自通地悟出最有效的作死之道来。 他倒是希望康熙永远都找不到那个教坏太子的人。只要找不着,就永远看谁都觉得可疑,看哪个都好似心怀鬼胎。疑邻偷斧的故事在什么朝代都依然适用,只要开始怀疑,在这人人都不干净的深宫里头,就不求找不出什么把柄来——要是能趁机敲掉太子身边的一两个人,倒也能叫他多得上几天安生。 胤祺像是有些倦了似的合了眼,朝着康熙怀里靠了靠,心里头却是一片清明——就在刚才发作那个刘师傅的时候,他刻意外放了些气势试探,康熙眼里的惊喜和欣赏,可是扎扎实实地落在了他的眼睛里的。 康熙喜欢出色的儿子,这一点显然是毋庸置疑的,要不然也不会养出一堆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阿哥,打生打死地来抢这一把龙椅。可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却也比谁都明白,十三阿哥不就是被他这一位亲阿玛生生囚禁了十年,愣是把一个能徒手搏狮虎的拼命十三阿哥,给磨成了形销骨立处处谨慎的怡贤亲王?帝王之家,从来都是最不讲什么情分的。 他原本的打算,是韬光养晦为主,打好感情牌为辅。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自个儿找准了大腿抱牢,再缩着点儿头别什么事都往前冲,安安生生地做个闲散王爷总还不成问题。只可惜这么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还没撑过多久,就被他这位好二哥的戒尺给一下下的彻底打碎了。 他好像终于从一场大梦里头被彻底惊醒——这儿是大清朝,他是皇子阿哥,早已不是那个只要长了一副好皮囊,再加上足够的天赋、努力跟运气就能潇洒惬意活着的现代。生为皇子,这安安生生做个闲散王爷根本就是个伪命题,戏里和真正的古代生活,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戏里头永远只会捧出那些风光美好的一面给人看。没人喜欢看主角憋屈又隐忍地过日子,于是戏里就只会演出闲散间的赏花弄月、诗酒风流,不会提及半点儿被人捧高踩低阳奉阴违时的落寞苦涩。只会演出超然于朝堂的潇洒超脱,却不知这一份超脱,其实压根就是被排挤得几无立足之地的无奈与凄凉。 他要是想活得安生,就注定要让康熙看见他的价值,必须要给自个儿挣来足够的地位作保障。要是还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就算是这一手感情牌打得再好,康熙再怎么宠着他,都必须得做好什么时候又莫名其妙的惹了这个贵妃那个太子,被人肆无忌惮地踩在头上,甚至往死里逼迫折腾,却依然只能默默忍着受着,等他这位皇阿玛哪一次想起来再替他出一出头的准备。 ——只可惜,他要是肯做这种准备,也就不会有前世那个绝地反击一跃逆袭,打了无数人的脸,踩着无数曾经踩过他的人一路爬上巅峰的影帝了。 既然在这个冷冰冰的紫禁城里头,这身份和实力有这么重要——那他只要叫自己变得有实力跟身份就好了。就算现在的年纪确实是有点儿小,就算他或许十年二十年的都不会有资格跟太子在明面儿上头为敌,可要保证自个儿不受这些个平白的委屈,他还是有信心能做到的。 身上被仔细拢了上好的裘皮褥子,又被放轻了动作小心地放在炕上。胤祺听着康熙在炕边站了好一会儿,又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才终于渐渐远去,门也被轻轻的合上。 外头的梆子不轻不重地响了四声,接着又沉沉地磕了一下——四更半,是该准备着要上朝的时候了。 这一日的尚书房显然是去不成了的,胤祺索性也就彻底放松了心神,蒙着头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他的身子依然虚得厉害,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终于被难捱的干渴迫着睁开了眼,窗外的天色竟还是半亮不亮的阴沉着,叫他一时有些发懵——自个儿这是没睡多久就被渴醒了,还是活生生地囫囵着睡了一圈儿? “可算是醒了?朕还以为你打算睡到半夜,再起来接着折腾朕呢。” 边上传来康熙没好气的声音,胤祺茫然地揉着眼睛,正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揽住了,另一只手已经把一碗温热的羊奶送到了他的嘴边上:“张嘴!” 语气依然一点儿都不好,可动作却是实打实的轻缓耐心,甚至说不上的有些紧张过度——胤祺自然不知道自己昨儿晚上折腾得有多凶险,只是下意识听话地张了嘴,老老实实地靠在康熙怀里头,一口一口地把那碗显然是搁了不少糖的羊奶咽了下去。 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的力气却也仿佛跟着恢复了不少。胤祺有些当机的大脑总算是勉强恢复了运转,眨着眼睛看向眼底仿佛仍残存着些许忧色的康熙:“皇阿玛……您下朝了?” “朕早就下朝了!” 康熙没奈何地应了一句,揽着胤祺靠在炕边,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总算是不烫了才终于放下心,却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一句话叫朕忙活了一整天,你可倒好,睡得天塌不惊的,朕叫你都叫不醒……” 昨晚胤祺的情形实在是给他留下了不轻的阴影,今儿居然又睡了一整天,脸色苍白无声无息的,即使太医一口一个已无大碍,他也实在难以放得下心。索性就把那些个折子都一股脑儿的带回了昭仁殿,批两本看上一眼,谁知这没心没肺的臭小子居然真舍得睡到这时候才醒。 胤祺缩了脖子讪笑两声,却是打定了主意不接康熙的话,只是低了头把玩着帘子上的流苏。 看来他今儿早上的那几句话确实是有效的,康熙忙活的这一天,无疑是去查东宫里头究竟混进去什么不干净的人了——只不过这事儿到了这一步,也就与他彻底无关了。至于能查出什么人来,能闹得多大,又会不会牵扯到别的什么人,这些个没完没了的麻烦交给康熙和太子这爷儿俩头疼也就得了,他还真没什么兴趣知道。 康熙盯着他看了许久,眼里的暖色却忽然渐渐淡了,面色竟也跟着严肃了下来:“胤祺,看着朕。” 叫全名一般就是要挨打的节奏。胤祺本能的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迎上康熙严肃得几乎过分的神色,心中蓦地微微一动,却又暗暗地松了口气——康熙现在这一脸的严肃,显然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儿,而是东宫的那一位不叫人省心的太子,这一次只怕是真叫康熙十分的不高兴,甚至要做出什么更严厉的处置了。 “你是个好孩子……既然你肯跟朕说实话,朕也就实打实的问你一句话。” 康熙深深地望着自个儿的这个儿子,语气虽不至严厉,却也少了往日的温度,压得人心里头仿佛也隐隐地跟着发沉:“太子看不惯你也好,有人给他出主意也罢。总归这委屈是你受的,你——怨不怨太子?” 胤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便迎上了康熙深潭古井似的双眼,轻笑着缓声道:“要是皇阿玛是儿子,怨不怨二哥?” 康熙目光不由得微凝,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朕问的是你,不准耍滑——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就是——怨不怨的倒是说不上,只不过儿子心里头确实很憋屈,很生气。” 胤祺半点儿都不意外康熙会问他这一句话,只是低了头沉吟片刻,便抬起头坦然地迎上了康熙审视的目光,掷地有声地严肃道:“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他再这么欺负人,不管打不打得过,我都会揍他。” 康熙像是没料到他竟会给出这么个答案来,愕然地瞪了他半晌,眼里的沉涩尽数消散,却是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 这已几乎算得上是一道实打实的送命题了,胤祺虽然总算是给勉强糊弄了过来,却也紧张得出了满背的冷汗。他的身子又正是虚的时候,一时也没力气再装出活泼闹腾的样子来,只是有气无力地瞥了他这位一惊一乍的皇阿玛一眼:“儿子可是认认真真说的——就算当真好笑,皇阿玛也好歹给儿子留点儿面子啊……” 康熙却是笑了好一阵才停下,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收敛了笑意缓声道:“太子一口咬定无人教他,朕想着反正查来查去的也麻烦,他如今也到了出阁的年纪,索性趁着这个当口,就把东宫的人一起子全换了算了。”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解决方式,或者是找出来了个替罪羊剥皮抽筋以儆效尤,或者是什么人也没找出来,以至于叫康熙迁怒整个东宫——可就算顶了天他也没能想到,他这位皇阿玛的“迁怒”,居然是把东宫的上上下下直接就给换了个干净。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枭雄手段”、“帝王心性”? 第37章 气势 胤祺在心里头半惊半疑地暗自叨咕着,忽然一眼瞥见了康熙眼里不及收敛的戾气,心里头蓦地一颤,却是忽然就闹明白了这里头真正的关窍所在。 对于他而言,太子不过是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上赶着难为了他几次罢了。但康熙这些个日子可是实打实的一直没完没了地受着太子的气,先是因为贵妃的事儿闹腾,后来又对着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康熙就算是再宠孩子,只怕也已经压抑到一个眼见着就要爆发的临界点。之所以一直强自忍着,原因无他,不过是太过惯孩子家长罢了。 可偏在这时候,他误打误撞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也就给了康熙充分的理由把怒火转到了东宫那些个人的身上——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兴许康熙就是始终在等着有人给他说这么一句话,好借引子把这些天来憋着的火儿一并发作出来也说不定。 只不过……诸天神佛在上,这一次他可真不是有意的。 胤祺诚心诚意地为无辜躺枪的东宫诸人默哀了三秒,抬了头刚要说话,康熙却已再度悠悠开口道:“反正都得换新的,找一个也是找,找一群也是找,不如就顺便给你也添个伴读吧。” ——这算是……他那一句话的奖赏吗?胤祺一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康熙却被他接二连三的犯懵又气得乐了出来,顺手轻拍了他一巴掌:“又胡想些个什么呢?连老七都配了伴读了,也就你这个臭小子一直赖在太皇太后那儿,到现在还没有伴读——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反正朕少操心一个是一个……” “要!”胤祺赶紧把话音儿敲定了,又讪笑着扯了康熙的袖子不撒手,“皇阿玛,您就叫儿子自个儿挑呗——左右也是以后要一块儿玩的,怎么也得寻个合心意的才成啊。” “你倒还跟朕讲起条件来了?” 眼看着这孩子总算又跟自个儿面前撒起了娇,康熙只觉得心里舒坦不已,却又故意板起脸道:“没得挑,朕就给你找了一个备选的,成也是他,不成也是他了。” “哦……”胤祺被打击得立时泄了兴致,没精打采地低应了一声,“谁啊?皇阿玛可别给儿子找个太丑的,儿子看了吃不下饭……” “你当是选福晋呢!”康熙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想要敲脑袋却又不舍得,手抬到一半儿就落了回去,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朕瞧敦复家的那个二儿子就不错,就是比你大了几岁——可要是真找个跟你一般大的,也没法儿赶上你的课业,不如就这么定了罢。” 胤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忽然又一把拉住了康熙的袖子,一本正经地道:“皇阿玛,这伴读这样也就这样了——将来给儿子选福晋,可万万不能这么选……” “臭小子——你还真当朕心疼你,怎么着都不敢揍你是不是!” 康熙瞪圆了眼睛就要撸袖子,胤祺连忙抱了他的胳膊一迭声地讨饶,总算哄得他老人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架势,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康熙又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朕倒是记得——有人可说过要揍太子来着?你可知太子五岁就可射鹿,八岁已能猎豹子,就在头两年跟着朕行围的时候,他已能一人射虎而归……” 胤祺面色微滞,忽然毫不犹豫摇头道:“儿子烧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 康熙已经彻底拿自个儿这个滚刀肉的儿子没了脾气,抬手用力点了他眉心两下,却又忽然轻笑一声道:“你年岁小,身子也弱,学骑射不是正道儿——朕听成德说你会什么太极拳,倒不如学一学这江湖里头的把式。朕给你找个师傅,你回头跟着他学,若是能学出个名堂来,只要你能打得过,朕就准你动手揍太子。” “……” 胤祺一时无语,他当时就是想用小孩子的气话把这事儿糊弄过去,谁会没事儿闲的想揍太子啊,嫌自个儿的命不够长,还是脑袋不够多?一脸悲壮地憋了半晌,才终于讷讷开口道:“皇阿玛,您找的那个师傅会不会轻功?就是人家说的——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那种,儿子学那个就够了,再见着二哥,儿子一定转身就上房……” 康熙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又摸着下巴思索着缓缓道:“他的轻功倒是不错——你这么一说,朕好几次见着他,都是从房顶上跳下来的……” 胤祺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正打算好好地追问一番这位师傅到底是何许人也,就见梁九功的脑袋忽然小心翼翼地打门外探了进来:“万岁爷……” “进来说话,像个什么样子!”刚逗过儿子的康熙显然心情不错,随口笑骂了一句。梁九功连忙小跑了进来,却是没对着康熙说话,反倒苦着脸转向一边几乎被裘皮彻底包围了的胤祺:“阿哥,奴才斗胆说一句——要不您就赐那刘大人一死得了。他这会儿正拿脑袋撞墙呢,鬼哭狼嚎的,哭着喊着地非说有人要把他开膛破肚。奴才顺着缝隙瞄了一眼,那模样都快不像个活人了……” “这么快?”胤祺好奇地挑了挑眉,掀了身上围着的褥子就要下床,却被康熙一把拎着领子扯了回去:“刚好点儿就又胡折腾,朕看你是还嫌自个儿的命不够大——穿好了衣服再出去!” 胤祺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地低头应了一声。梁九功已经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衣服给他拿过来了,他一向都是自个儿收拾的,也用不着别人伺候,利索地把身上尽数地收拾妥当,又叫康熙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三遍,这才总算是被特赦出了屋子。 梁九功无疑把他的意图传达的很好,那屋子横竖顶天不过十步长,窗门都被棉布封得死死的,隐隐约约能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惨嚎声。胤祺下意识咧了咧嘴,正要吩咐人把门打开,梁九功就赶紧把他护到了身后边儿:“阿哥,您可得小心点儿,奴才怕他出来咬人……” 胤祺忍不住失笑摇头,向后略略退了一步,微负了手淡声道:“行了,我心里头有数儿,把门打开吧。” 两个太监合力把门上的棉布扯了下来,又把门小心地打开。昏淡的暮色里头,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影正蜷缩在墙角不住地颤抖着,头发和衣物都早已彻底凌乱不堪。直到被那两个太监囫囵着捆上,他的目光依然呆滞而涣散,口中还不住地呢喃着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 虽然这屋子里头暗得很,在胤祺眼里却是和白天没什么两样的。他也不叫梁九功陪着,只是负了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背着光在门口站定,静静俯视着那个早已狼狈不堪的人:“刘师傅……怎么样,这滋味儿好受么?” 他的声音依然很温和,仿佛带着一贯的清和笑意,却有叫人不寒而栗的气息自他周身缓缓散开。明明还是存着稚气的柔和眉眼,可那双眼睛里头如霜雪般的寒意,却叫对上的人几乎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时竟是连句完整的话都很难说得出来。 梁九功怔忡地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赶忙追了进去,却才刚迎上那一双眼睛便兀得哑了火儿,张口结舌的立在原地:“阿,阿哥……” “公公放心,我不过是和他说两句话儿罢了。” 胤祺淡淡一笑,负着手向前迈了两步。他的步子很稳,不快也不慢,可在梁九功的眼里,他身上的气势仿佛也正随着这两步的迈出而节节攀升,直到在刘师傅面前站定,那气势竟已压迫得等闲人丝毫不敢抬头对视。 这气势却又显得极为特殊,既不是纯粹的君威,又不是凛冽的杀气。尊贵流溢,淡漠疏离,仿佛这世间苍生不过草芥,却又带着几乎是看淡红尘厌倦尘世的清冷傲然。简直像是某位九霄的神祇暂留人世,而这世间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们,都丝毫不能入他的眼中。 余光早已留意到梁九功的反应,胤祺依然淡淡地负手而立,心里头却是满意地给自个儿点了个赞。 要拾掇一条丧家之犬,怎么都能随手收拾了,用不着非弄出这种排场来。他刻意调动的气势,自然不是为了这刘师傅,而是特意给梁九功看的。 要知道,这一位梁公公几乎就是他那位皇阿玛的另一双眼睛——康熙今儿对他的厚待甚至已经超出了反常的范畴,只不过他尚且猜不透,索性也就坦然地受着了。既然已经打算不再靠卖萌装傻继续混日子,他也总得有点儿拿得出手的东西亮给他的皇阿玛看。 这君威显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了的,万一压过了太子,很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杀气也不是不能模仿出来,可刘师傅不过就是打了他三十戒尺,他在这儿喊打喊杀的也实在太过跌份儿。能唬得住人的气势一共就那么几种,他来的路上挨着个儿的过了一遍自己前世演过的角色,最后忽然灵光一闪,敲定了一个几乎是最扯淡的,却不想这效果居然还相当不错。 前影帝淡漠地瞅着那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刘师傅,目光清冷傲然,唇角蓦地扯出一个不带一丝温度的冷笑来。 ——傻了吧,爷还演过二郎神! 第38章 师父 这一双眼睛落在刘师傅的眼里,竟仿佛带了一丝诡异的红芒,恍惚间只觉得一头上古封印的凶兽正张牙舞爪地向他直扑而来,甚至还来不及哭喊出一句饶命,就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胤祺这儿的气势还没凝聚完呢,眼前的人居然就这么倒了下去,一时只觉得无语至极,颇为败兴地摆了两下手:“罢了罢了,拖出去放了吧……估计他怎么也得做上个几年的噩梦,也够他受的了。” 那一日在尚书房,他就刻意调动气势恐吓过这个刘师傅,还在他心里种下了充斥着恐惧紧张罪恶等等一干负面情绪的心理暗示。原本想着是找个时间稍微简单地施加催眠,逼得他当众哭喊认错什么的,却不想康熙居然就这么强势的插了手进来,后头的事儿也跟着彻底地转了个弯儿,奔向了一个极为微妙的方向。 可是——他那位皇阿玛,又到底是想干什么? 直到坐上了回去的暖轿,胤祺依然忍不住反复琢磨着今天这些实在太过古怪的事。他这儿刚受了伤,东宫的人就全被撤换了,任谁都会怀疑这事儿跟他有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件事的起源,也本就是他用来试探的那一句话。 现在这梁子可算是彻底结大发了。本来他就已经够觉得头大的了,偏偏康熙又像是生怕把他捧得不够高似的,左一个伴读右一个师傅,居然还许下了那种近乎儿戏的承诺…… 想到这里,胤祺却忽然打了个激灵,眼底蓦地闪过一抹精光。 他这位皇阿玛,是想要用他——做太子的磨刀石吗? 指尖下意识轻轻敲打着膝盖,胤祺的双目微微眯起,唇边蓦地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他愿意一再的对着太子退让,愿意惯着那个熊孩子,可不是因为他跟太子有什么情分,而是看在康熙的面子上。理解也好,体贴也罢,他的这些心思都是冲着康熙的,可没有半点儿愿意分到这个作死的太子身上。 避让太子是本分,体贴阿玛是情分。可若是连康熙都点了头,他这块儿磨刀石,怎么也得跟那把刀好好地磨蹭两下才成啊…… 至于太子这把刀,要是愿意用他来打磨自身,他奉陪到底却也无妨。可要是非得拿来不自量力地砍他,这万一把刀磕得卷刃崩碎,可就实在怪不得他了。 先前做出的那些个努力,可绝不是一起子无用功。懂事儿的孩子永远是最容易被原谅的,这些天来,他已经在康熙心里种下了个“通透纯粹、体贴入微”的印象,也处下了不浅的情分。要知道,这感情牌虽然是当不得底牌用,可要想锦上添花,却无疑再合适不过了。 他相信——只要他没作出什么惊天动地十恶不赦的大死来,在太子这把刀磨好或是磨废了之前,康熙都是愿意护着他的。 虽说这老话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这种规律在小孩子身上却显然不怎么适用。生一场再大的病,只要熬了过来,眼见着就能恢复了活气儿。胤祺这一宿也没继续赖在他阿玛的龙床上头过夜,而是回了寿康宫去找孝庄耍赖,一会儿控诉着皇阿玛居然给他找了个连面儿都没朝过的伴读,一会儿痛心疾首地表示皇阿玛居然还敢打他,直把老人家逗得前仰后合笑得不住揉眼睛,这才偷偷的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纳兰的毒到底解了没有,这历史到底能不能改——至少现在孝庄看着还是十分康健的,只希望他做的这些努力,可千万不要打水漂了才是。 天色已暗淡了下来,胤祺却也懒得叫人掌灯,靠在窗边沉思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变故,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杯里的热茶。直到这一杯茶都进了肚子,他才又翻出了个茶杯来放在对面,将两个杯子都蓄满了,冲着紧闭的房门扬声笑道:“门外寒冷,先生都站了这么久了,不妨进来坐坐吧。” ****** 昭仁殿里,康熙正背负了双手站在窗前,静静听着梁九功的描述,眼中竟也带了少有的隐隐诧异:“这么说——那刘师傅就这么疯了?小五儿到底都做了什么?” “回万岁爷的话,疯的连人都不认识了,成天介哭着喊着的,说什么——什么要遭报应……” 梁九功抹了把汗,心有余悸地用力点头,却又接着狐疑着道:“可阿哥当真什么也没做啊,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问了几句话,倒是那身上的气势实在吓人……” 话说到这儿,他忽然像是受惊了似的打了个哆嗦,才又咬了牙接着小声道:“奴才还从没见过什么人有着那般的气势,虽然从没亲眼瞧过,可就莫名的觉着像是天神临世似的,好像这凡世的一切都叫他瞧不上眼儿。简直就像——就像宫里头有人传的,说阿哥是那十殿阎罗、秦广大王的转世……” “胡扯!”康熙双目一瞪,吓得梁九功连忙趴在地上,正要认错,却忽然听见康熙居然颇有些不满的低语声:“那可是朕的儿子,传成个什么神仙罗汉的也就罢了,居然传成了个阎王,成什么样子……” 梁九功的面色扭曲了一瞬,却还是败在了自个儿这位主子的奇异思路下头:“万岁爷——说的是……” 康熙却根本没理会他的话,望着窗外沉思了半晌,才终于缓缓沉声道:“朕其实一直在苦恼……究竟要怎么对待他。” 他这话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等梁九功回话,便又轻叹了一声继续说下去:“朕待他好,就会有人妒忌他,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可要是待他不好,朕自己都不甘心。朕总不能时时刻刻的护着他,一来是不可能护得周全,二来——朕也实在有太多的不得已。有太多的事儿,也不是朕不想委屈他,就能不叫他受了委屈的。” 梁九功心中不由轻颤,俯了身低声道:“五阿哥一向懂事,万岁爷的一片苦心,阿哥想来也必是能体会的。” “朕自然知道他能体会。他本不是个有争心的孩子……朕喜欢他的心性,却也惋惜他空有福缘庇佑,却无争上之心。若是他就那么一直浑浑噩噩的下去,朕也只能尽力多护一护他,尽力保他一生平安罢了——但他既然有这个本事,又被逼出了这一份心气儿,朕就敢把他高高的捧起来,捧到所有人想要踩他,都得先在心里头掂一掂分量。” 康熙淡声应了,可话只说到一半,眼中却忽而闪过一抹凌厉的异色,语气竟也显出了隐隐的决然锋芒。 “太子不就是想和他争一口气么?朕见他这些个日子也是有些散漫自满了——既然太子看他不顺眼,朕就叫他更不顺眼。要是连个兄弟的锋芒都容不得又压不下,只会使这些个歪门邪道的阴损法子为难,将来凭什么接过朕的位子,做我大清的一国之君!” 梁九功心头猛地一震,这才醒悟过来康熙的用意,可一想起苏麻喇姑的那些话,还是壮着胆子怯懦道:“可是……奴才斗胆妄言,可阿哥年岁毕竟还太小啊……若是真跟太子对上,因此被有心之人刻意为难,只怕——” “朕既然做了,就不会平白叫小五儿再去送命。朕已经叫天霸去看着他了,谁要是再不长眼地敢动他的心思,他的刀可是不会讲什么情面的” 康熙冷笑了一声,负了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里闪过些许复杂的期待:“就叫朕看看——若是这路上横着一块儿搬不起砍不动的磨刀石,究竟能把太子磨砺到什么地步吧……” ****** 几乎是在胤祺扬声开口的同时,那一扇门便应声而开。 门外站着的竟是个极为清秀俊朗的青年。这人目光凌厉几如实质,叫他原本近乎温润的面庞也显出一股子冲天的英气。身形笔挺气势浩瀚,右手轻轻扶在腰侧的一把刀上——胤祺半点儿也不怀疑,就这么一把看似寻常的刀,只怕已饮过不少人的血了。 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胤祺目光一瞬便亮了起来,一下子想起他那位皇阿玛给他找的那个传说中老是上房顶的师傅,单手一撑便跳到地上站定,按着曾演过的武侠剧里头那些江湖规矩,规规矩矩地抱拳朗声道:“徒弟胤祺,见过师父!” 叫他意外的是,他这儿话音刚落,那个原本气势锋锐逼人的青年却是忽然微抿了嘴,目光竟不自主地向边上飘去,脸上也带了些可疑的淡淡血色,张了张口才低声道:“不必多礼……” 这是——不好意思了? 胤祺诧异地望着面前这一位仿佛尤其腼腆的武林高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却也莫名的明白了为什么康熙提起这人的时候,眼里也会带着一丝十分不可描述的神秘笑意。 “门口风大,师父进来坐。” 笑着把那青年不由分说地拉进了屋子,胤祺将门关好,又一本正经地捧了一杯茶奉给他:“既然是师徒,自然不可再按身份论。今儿这杯茶就当拜师了——师父就唤我胤祺,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徒弟也就是了。” 哪一个男孩子心里头没有过英雄梦?眼见着就有了能跻身武林高手体会江湖潇洒的机会,饶是胤祺也有些按捺不住心里头的激动,一时竟是一板一眼的极为入戏。那青年这功夫却也已恢复了正常,竟也丝毫不和他客气,冲着他规规矩矩地抱拳回了一礼,便抬了手要去接那一杯茶:“在下泰州黄天霸,今日便成此师徒之名。” 刚一听到这个名字,胤祺的眼睛便瞬间瞪得溜圆,险些把手里的那一杯茶都给扔了出去。 黄天霸——那个南七北六十三省少镖头,天地会江南堂口堂主,黄天霸?! 第39章 交锋 实在不亏胤祺惊讶——金镖黄天霸,这个名字他可实在是太熟了。 虽然出身草莽,干的又是反清复明这种拎着脑袋的活儿,可黄天霸却决不是什么空有一腔热血的鲁莽草包。他原本出身扬州,除了那个当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的爹,一家子的人都死在了那一场扬州七日嘉定三屠的惨案里头,反清复明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他又偏偏跟施世纶处得极好,施世纶可是施琅的儿子,自然对着康熙是忠心耿耿,他跟着施世纶待的日子久了,竟也渐渐了解了这一位大清皇帝的文治武功,甚至在康熙下江南遇险的时候屡次不顾仇恨拼死搭救。俩人最终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冰释前嫌惺惺相惜,还被康熙把人给带回了京城。 之所以知道的这么详细,倒不是因为他演过黄天霸,而是在前世的一部有口皆碑广受好评的连续剧里头,他饰演的康熙跟这个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匪首,可是有着好一段儿相爱相杀的曲折故事。以至于这一部剧的主角明明是有着“大清包公”之称的施世纶,可在观众里头反响得最好的,却是他们这一对儿比配角还要配角的副cp。 一想起前世偷偷上网的时候看着的那些个不可描述的同人文字、视频甚至同人图,胤祺望着黄天霸的目光也就多了那么一些不可描述的微妙。 ——仔细想想,皇阿玛提起他的时候,那语气好像是有点儿意思啊……还每次见着的时候都是从房顶上下来,居然也没被治一个冲撞圣驾之罪,还这么逍遥地在皇宫里头带着刀大摇大摆的乱跑,居然也没人敢管他。连那一位同为御前侍卫的纳兰容若,可都没有这一份儿待遇…… 被前世那些个粉丝洗脑了的胤祺忍不住花式开起了脑洞,黄天霸却早已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将那杯茶接过来一气儿喝了下去,轻咳了一声微沉下脸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得对师父无礼!” 跟这个霸气的名字和出身一点儿都不配的,他的相貌俊秀得甚至有几分柔和,性子也纯良腼腆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即使努力做出老成威严的样子,也根本就没有半点儿的威慑力,倒叫胤祺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师父在上,徒儿绝不敢再无礼了。” “他叫我来看着你,也没说就一定要拜师父。” 被连着叫了几次师父,黄天霸的神色总算从容了下来,撩开衣衫的下摆,侧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可你既然愿意叫我这一声,我也就真按着江湖里的规矩,把你算成是我的徒弟了。你有没有什么想用的兵器?” 他说得随意自然,却叫胤祺心里头忍不住偷偷一咧嘴——看吧看吧,连皇上都不叫,居然敢叫“他”,在这规矩森严的清宫里头几乎根本就不可能,只可能是他那位皇阿玛给惯的。再看看这一身的浓浓的江湖习气,肩背挺直眸正神清,显然是半点儿的都没打算按着那主子奴才的规矩来,看来康熙肯定是没舍得把他放出去做什么官儿,多半是给放在了不受御史言官们监督的暗卫里头了。 敢叫一位天地会的领导级别人物当贴身的暗卫,胤祺忽然对自个儿的这个皇阿玛生出了由衷的敬仰之情。 “兵器……” 努力地压下了脑海里头那些有的没的,胤祺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一阵,才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开始数记忆里那些比较拉风的武器:“刀,剑,枪,鞭子,暗器……” “停停——够了!”黄天霸不得不连忙叫了停,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新收的这一个显然野心颇大的小徒弟,“你说的太多了,连我也不可能全精通——我只能教给你刀法和暗器,最多再加上拳脚功夫。你若是真想学别的,等把这几项学好了,我再找几个兄弟来教你。” 胤祺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应是,又拉着黄天霸问东问西地说个不停。自打穿了过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真正出身宫外的人,又是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江湖大侠,自然是少有的兴奋难抑。直聊到窗外天色彻底地黑了下来,来喜进来掌灯,才忽然意识到竟已到了这个时候:“糟了,是我聊得忘形了——师父快回去罢,再过一会儿该宵禁了。” “明日四更我来找你,先练功,然后送你去尚书房。”黄天霸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站起身,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块精致的玉佩递给他,“你现在年纪还小,不到能用这东西的时候。去找根红绳穿起来贴身戴着,要紧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 胤祺好奇地接过那一块玉佩,玉质通体莹润触手微凉,细细的云雷纹环绕着一条戏珠的游龙,雕工精致得叫人忍不住惊叹。见黄天霸并不愿再多说,他却也不多问,只是笑着点点头道:“我记住了,多谢师父。” 黄天霸出身江淮,说话时没有半点儿的京城口音,一旦说得快了,语气就不由自主得显得轻快柔和起来,尾音也跟着略略上扬,叫人听着只觉如沐春风舒畅至极。胤祺看着面前的这个江南水墨清竹般的人物,到底还是忍不住惋惜这名儿起得实在是不好——总得起个什么如古龙剧里头那李寻欢、楚留香似的风雅名字,才能配得上这一身的清朗俊雅啊。 黄天霸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头在惋惜些什么,只是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又忽然板起脸道:“晚上好好睡觉,从明天起一顿至少吃三碗饭,不然不准练功。” “三碗?”胤祺瞪大了眼睛一时愕然,低头瞅了瞅自个儿的肚子,又犹豫着商量道:“两碗……半?” “三碗,没得商量。”黄天霸却是半点儿都不为所动,一把按住他的脑袋用力揉了两下,“吃得少了根本没力气练功,你的根骨确实不错,可身子实在太弱了。不补上来就硬练,是要练得吐血的。” 胤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只得哀叹一声乖乖应下,送走黄天霸便老老实实地回了炕上躺下歇着。或许也是这些日子确实耗费太过,还没躺上多久便已沉沉入睡,倒是比前几宿还要更安稳些。 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在这一位颇为严苛的师父的监督下硬是塞进去了三碗饭,又锤炼了一早上的基本功,腰酸背痛的胤祺龇牙咧嘴地揉着肚子,领了来喜直奔尚书房——今儿可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腊月二十三就要停朝,皇子也要停学,这种寒假前最后一天的日子,对任何时代的学子都无疑是最有诱惑力的。 旷了一天的课,这尚书房里头倒是没什么变化。倒是胤祺才刚从门口一露头儿,就受到了兄弟们堪称热烈的欢迎——几个小阿哥都抢着扑到他身上搂着不撒手,七阿哥胤祐拉着他的手急切地追问着有没有什么事,连大阿哥跟三阿哥都过来关切了两句。胤祺一边举起双手大声表明自己好得很,一边费力地把自个儿从人堆里扒出来,就看见胤禛正沉默着站在最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竟是一片深深压抑着的担忧跟不安。 “四哥,那鲁班锁可解开了没有?” 胤祺笑着拉住了他的手,拖着他一块儿在桌旁坐了。胤禛的手动了动却没挣开,只是微抿着嘴轻轻摇头,低声缓缓道:“还没什么头绪。” “还好还好——我可是琢磨了一个月呢,你要是这就解开了,我就该愧得去撞墙了。” 胤祺却像是全然察觉不到他的异样似的,只是引着他和别的兄弟一块儿放松说笑,不大的书房里头不时地响起一阵阵欢快的笑声。胤禛望着他仿佛确实与平日毫无异样的眉眼,眼底的沉涩仿佛隐隐化开了些,话却依然说得很少,只是偶尔才应上一两句,刚被拉过的手在桌子底下缓缓攥紧,却依然留不住半分那已经散去的温热触感。 “今儿倒是热闹啊——五弟,这身子没好全就别出来逞强了。昨儿还烧得人事不省呢,要是再叫冷风吹得烧起来,还不是又得叫皇阿玛他老人家操心么?” 众人正说笑间,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冷淡得几乎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胤祺微挑了眉站起身望过去,就见太子竟是一个人打门外走了进来。那双平日里从来都是目空一切尊贵高傲的眼睛,今儿竟像是藏着近乎气急败坏的恼意,连说出的话也隐隐现出了几分图穷匕见的意味。 “给太子请安。”胤祺倒是还记着打千儿的事呢,拍了袖子俯身问了一句好,又缓缓站直了身子,微笑着温声道:“谢二哥关心——只不过是来念一念书罢了,总归又不至于天天的有这个福气被锤炼身子,胤祺还是支撑得住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康熙刻意把他推上去,叫太子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最重要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磨练太子,至于他好不好的倒要放在其次了。他自然知道风头太盛决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既然是他那一位皇阿玛有意捧着他,就算他再有意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只怕也早已经由不得他。 左右这局面也已然不可收拾,倒不如索性就顺着这条路冲上去。皇权最重天权神授,他的眼睛就算已经治好了,却也毕竟曾经被当作过是不祥的“鬼眼”,后来闹出的那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更是叫宫里隐隐有他是什么阎王转世的传闻。有过这些个污点,又拖着这么个身子,他无疑已是个注定不能继承大统的阿哥。却也正是因此,有些事情,他反倒比所有的兄弟都更能放得开手脚。 再怎么着,他也是康熙亲手推出来的磨刀石。只要太子这一柄刀还没到要断的时候,只要他自个儿做事足够有分寸,就还用不着担心会被一脚踹到茅坑里去。 至于等到这柄刀磨断了之后——他就算再不济,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还会依然只是块儿任人宰割的破石头吗? 第40章 伴读 “倒是看不出,你居然还长了这么一张伶俐的巧嘴。” 太子冷笑了一声,转身便向外走去,一边淡淡道:“跟孤出来,孤有话对你说。” 胤祺正要迈开步子跟上,手臂却忽然被人一把拉住。迎上胤禛那双仿佛显得比往日尤其紧张的黝黑眸子,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覆在拉住自个儿的那一只手上轻轻拍了拍:“我没事儿——太子不过是和我说两句话,又不能真吃了我。” 胤禛缓缓地松了手,望着他坦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目光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微微一沉,垂下的手忽然猛的攥紧。 ——五弟昨日果然病得厉害,甚至只怕一度凶险至极,要不太子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皇宫里头的人命简直太脆弱了,即使是贵为皇子,也未可见得就准保能活的下来,自个儿这些年来也亲眼看着了,幼年夭亡的兄弟又岂是一个两个? 昨儿没见胤祺来上课,他心里居然头一次慌得不成,连当初一母同胞的六弟亡故,都没提心吊胆到这个份儿上。今日总算见他好好的站在了自个儿的眼前,竟是平白生出了仿佛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来,本想和兄弟们一样上前去关切询问,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太过沉重的步子。 昨儿皇阿玛忽然就把巴白给打发回了索家,又把东宫的师傅们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都明升暗降地丢到翰林院翻书去了。明面儿上是因为太子即将出阁,自此当修的便不再是四书这些个儒家经典,而是治国平疆的方略,故而必须得换上一批懂政事、知吏策的师傅。这话儿说来本是顺理成章的,可宫里头却不知怎么的暗暗传开了一个说法——说是昨儿五阿哥几乎病得没了救,万岁爷震怒,认定是这些个奴才撺掇着太子不学好,害得兄弟几乎丧命,这才给尽数撤换了的。 这显然是下头人胡乱猜测的浑话,真懂这里头门道儿的人,自然是没几个肯信的。真正叫他们觉得如鲠在喉夜不能寐的,是万岁这一次不只是撤换了这些个人,还连带着打发了东宫伺候的一批太监跟宫女。 这些个奴才里头,有惠妃跟明珠暗中塞进去的,有容妃宫里打点过的,更有皇贵妃亲自赐下的。昨儿他急着打听胤祺的安危,没叫人通传就闯到了贵妃的宫里去,却亲眼见着那美艳娇俏的侍女哭着跪在贵妃娘娘的面前,说——万岁爷一挑一个准儿,只怕已察觉了,就是她挑唆的太子…… 他愕然地站在门外,死死咬住了自个儿的手臂不敢出声,仓皇地逃出了那一座森寒得叫人战栗的宫殿,才发觉手上竟已被咬得出了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贵妃究竟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才几岁的小阿哥?为什么——就非得把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个交心的兄弟,也给生生地夺走? “想来昨儿的事你也已经知道,孤便不再跟你多废话了。” 两人在门外一前一后地站定,太子转过身看着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弟弟,眼里蓦地闪过了一丝阴狠的戾气。 “你不要以为,皇阿玛当真就把我身边儿的人都给换了,就是对你的什么恩典——我来日就要出阁,搬到毓庆宫去,再过两年就会亲政临朝,这师傅跟伴读,按理本就是都得换的。除了这两项,其余随驾伺候的人都会由孤自个儿来挑,只要孤乐意,就算是要换,也能换上一套跟以前一点儿不变的!” 他的语气越发凌厉,说到最后竟隐隐带了些气急败坏。胤祺神色未变,心里头却忍不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他那位皇阿玛总归还没把这场戏彻底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既然本就是是顺势而为,看来自己或许真的就是赶了个巧儿,恰好做了那一个招人恨的□□罢了。 心中稍定,他抬了头看向太子,脸上却已换上了一派乖巧又无辜的神色:“弟弟知道了,谢太子教诲。只是……这事儿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被他这一句话噎得一滞,眼里就渐渐显出些恼羞成怒来。本来明明是个好事儿,可偏生是紧挨着这小子出事儿的第二天,又刚因此挨了皇阿玛的一顿斥责,就怎么都觉得像是变了个味儿似的,跟喝了碗馊水一样恶心。更何况若是寻常出阁,再怎么也该仔仔细细地考教评等,定上个好日子,再给他留上一两个顺手的人使唤。可昨儿居然二话不说就定了下来,他这面子又该往哪儿搁? “孤告诉你,你用不着在这儿跟孤装傻——巴白那个蠢货,撤了才轻巧!等过了年孤就有了参政的资格,到时候身边儿的就不是伴读而是辅臣,上赶着来求的人多的是!” 胤祺无奈地抿了抿嘴,百无聊赖地望着树下的两只麻雀打架——这位显然是被刺激得不轻的太子,显然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明明就是始作俑者,却偏偏又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散漫态度,太子眼里的火气几乎已化成了实质。上前一步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却还不等再做什么,手腕便忽然一痛一麻。痛呼一声连忙松了手,定睛看过去,掉在地上的竟是个拿叶子揉碎了团成的小球。 下意识抬头,就看见房顶上正悠闲地坐着个青年。太子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偏偏他现在尚未正式出阁,身边新的跟班儿都还没到位,一时竟是没一个能使唤动的人。牙关紧咬,一双眼睛竟已是气得通红:“你是何人,见孤为何不跪!” “除了皇上,你们还不值得我跪。” 黄天霸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身形一动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他早已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天煞孤星,干得更曾经是反清复明这种几乎必死的事,早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入了宫当这个暗卫,也不过是看在跟康熙昔日的情分上,什么时候不痛快了拍拍屁股就能消失在江南的漫漫水乡里。这浩浩皇权巍巍深宫,还真没什么能威胁得着他的地方。 在康熙不只不以为忤甚至还颇有些放纵乃至推波助澜的待遇下,他自然有这个底气跟资本,用不着把一个什么小太子放在眼里:“鞑子就是鞑子,这不孝不悌的狼性。就算是邯郸学步了多少年,也永远都改不了。” “……” 胤祺眨着眼睛一时无语,心里头既是肃然起敬,又是百感交集——虽说看太子吃瘪是很爽没错,可他怎么好像觉着……自个儿大概、也许、可能,好像也跟着被骂进去了? 太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里却已隐隐猜出了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毕竟敢在这深宫里头对着皇室骂鞑子的人实在就这么独一份儿,偏偏皇阿玛竟也从不约束于他,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也都只好敢怒敢畏不敢言,牢牢地在心底记着,见着必然躲着走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一尊人人避之不及的杀神,为什么会和那个碍眼的病秧子弟弟混在了一起? “黄老弟,你怎么有功夫跑到这尚书房里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老者含笑的平和嗓音,总算是打破了这个尴尬得几乎冻结的气氛。太子猛地松了口气,心中竟是无端生出一片感激来,连忙回身施礼道:“学生见过张老师傅。” 胤祺也跟着施礼问好,黄天霸却只是冲来人遥遥的一抱拳,语气倒是总算和缓了不少:“张先生,天霸有礼了。” 张英含笑还礼,又和颜悦色地对着太子和胤祺道:“外头冷,太子和阿哥快进屋去吧,免得着了风。” 他这一次没有带随身的小童,身后却跟了一个清秀斯文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却是一身的儒雅沉静,眉宇稳重双目有神,几乎只是一打眼,胤祺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还不待他开口,一旁就传来了太子忽然变得无比温和儒雅的淡淡笑声:“廷玉兄,今儿怎么也有功夫跟着来尚书房了——移步与孤一叙可好?” 太子的笑容得体而儒雅,语气也是十足的温和尊重,心里头却忍不住暗暗得意——这一位张老先生可不是旁的师傅能比的,翰林院鸿儒,南书房行走,连着几次都是进士恩科的主考官,门生故吏几乎占了小半个朝堂,长子更是已入朝堂深得盛宠。虽然自身从不深涉朝政,其力量却是庞大得叫人垂涎不已。 虽然拉拢不来这么一尊大佛,可他却早就盯上了张英这个天资绝伦的次子。如今自个儿马上就要出阁,东宫的人又都被裁撤,正是虚位以待的大好机会。只要他适当施以恩惠,想来是不难把这个张廷玉给拉到身边的。 这么一想,他居然觉着自个儿昨天被撤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巴白无疑是件好事儿,连带着看向胤祺的目光居然也莫名温和了下来。 胤祺被他忽然友好起来的目光引得不由打了个冷颤,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底却忽然生出了个不祥的预感来。 ——不至于……吧? 第41章 磨刀 张英倒是并未阻拦太子这种几乎明目张胆的拉拢,只是含笑领着胤祺进了尚书房,又忽然颇有几分神秘地望着他轻笑道:“五阿哥从今往后,可要发奋读书,才能对得起皇上的苦心栽培啊……” 胤祺心里的不祥几乎要破土而出了,下意识回头要找黄天霸,可门口却是空荡荡的,哪儿还能见着半个影子?只得乖乖地点头应了声,神思不定地飘回了座位坐下,却依然忍不住定定地望着门口发呆。 他今儿坐的是胤禛边上,见他这般些魂不守舍的模样,胤禛不由微蹙了眉,抬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怎么了,太子又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胤祺连忙摇头,目光无神地看着张廷玉跟在志得意满的太子身后进了门,又含笑冲自个儿走了过来。一时只觉得头大如斗,扶着额重重地叹了一声,语气竟没来由的带了几分沉痛出来:“我就是觉着,我好像——确实有点儿过分了……” 一边说着,他却已理了理衣服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冲着张廷玉拱了下手,认命地苦笑一声道:“廷玉兄,胤祺斗胆一问——令尊的字,不会正是‘敦复’吧……” 文科不好害死人!不学历史害死人!看电视剧只看剧情简直害死人!曾经的理科状元此时只想一头撞晕了穿回去,把前世那个嫌弃文科嫌弃得要死的自个儿一巴掌拍醒——他昨儿哪怕稍微想到这“敦复家的二儿子”跟张廷玉的联系,都打死也不会把这么一尊尚在幼生期的庞然大物给这么痛快地应下来! 张廷玉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脸上不断变换的神色,不疾不徐地郑重还了一礼,才直起身温声笑道:“看五阿哥的样子,廷玉大概……已不用说什么了?” “不用了……我要是太子,现在只怕都要被气得恨不能掐死我了。” 胤祺苦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低喃了一句。一旁的胤禛却是也终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望着身旁这个五弟,目光一时复杂得几乎看不清情绪,许久才终于缓缓站起身,微垂了眸哑声道:“五弟……恭喜。” 胤祺却唯有在心中苦笑——这样一份天大的圣宠,于他却是个能活活烫死人的山芋。如今他可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屁孩,他那位皇阿玛就真不担心……这么一份圣恩,会把他这小身子骨生生给压垮了? 黄天霸当师父,张廷玉做伴读——他这一块儿小小的磨刀石上绑着的分量,可还真是不轻啊…… 几个年纪小的阿哥还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玩闹着。三阿哥的眼里是一片震惊,大阿哥的眼里甚至闪过了一丝戒备的阴郁,就连身边的这一位四哥,望着他的目光仿佛也不着痕迹地疏远了那么一丝。 看着张廷玉在自己身旁坐下,又冲着自己同病相怜地无奈一笑,胤祺心里头却也是隐隐明白了几分——这事儿无论是他还是张廷玉,都是半点儿都无权自主的。张家人一向从不结党,只一心辅佐皇上,如今自家最有天赋的一个孩子却忽然被赐给了个皇子当伴读,偏还是圣恩难却,只怕无论搁在谁这儿,心里头都实在不会太好受。 幸好谁都明白自个儿已是个无缘大位的半废阿哥,要不然就这一会儿只怕就有好几个人得扑上来掐死他。 胤祺低低呼了口气,颇有些心虚地瞄了一眼太子的方向,果不其然迎上了一双充斥着羞恼愕然震怒的眼睛。那双眼里的凶狠几乎能择人而噬,饶是以他已历一世的心性,竟也忍不住被那目光刺得心中微沉。 那位从小顺风顺水,早已习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只怕长了这么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憋屈吧…… 太子只待了半日便愤愤拂袖而去,临走还附赠给他了一个满含杀意的阴冷眼神。胤祺却没工夫多想他这儿的麻烦,执事官一宣了下课,就一把拖住了正要起身出门的胤禛:“四哥,你是不是就不肯再理我了?” 胤禛只是心中纷乱,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圣眷愈盛的弟弟,想趁着午休的时候透透气罢了。冷不防手腕被一把攥住,下意识回了身,就撞进了那一双依旧黑白分明,却仿佛带了隐隐泪意的眸子。 小小的少年固执地攥着兄长的手腕,胸口起伏得愈发剧烈,脸上的血色却一点点的褪去,连唇色都已隐隐发白。眼里闪动着不知是委屈还是难受的水色,狠狠地咬着下唇,单薄瘦弱的身子竟已微微打晃。 “我不是——”胤禛慌忙应了一声,一把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半蹲在一旁替他慢慢地顺着气,心中没来由的生出浓浓悔意来,努力放缓了声音道:“是四哥不好,你别急,四哥给你赔罪……” 胤祺静静地坐了一阵,气息总算略略平复了下来,却像是难受得狠了似的闭了闭眼,才终于又哑声道:“我只当你是我四哥……你就不能——只当你是我四哥么?” 胤禛的胸口猛地一震,混杂在心头的那些个纷乱的心思竟像是忽然被一杆子猛地捅破了似的,蓦地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自小被养在贵妃宫里头,见的听的都比旁的阿哥们多的多,却也不知不觉被贵妃娘娘身上终年不散的阴郁所影响,心思虽日渐缜密,却也一日比一日的多出了不少的阴沉,与兄弟们的距离也是越走越远。就只这么一个弟弟愿意不论身份不计隔阂地跟他相交,他这是又在女人般作态地胡乱矫情个什么? 心里一下子想通了,目光竟也跟着清澈坦然了不少。胤禛用力地握住了这个弟弟的手,冲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只是你四哥,再不胡乱想别的什么有的没的了——以此为誓,再不反悔。” 话音方落,他却是忽然从怀里取出了一颗佛珠,郑重地放在胤祺的手里。胤祺怔怔地望了他半晌,眉眼终于弯起了个漂亮的弧度,将那佛珠珍惜地紧紧攥在掌心,浅笑着起身将他一并拉了起来:“这才好——我也永远只当你是我四哥,这辈子都不变。” “善,甚善。” 张廷玉始终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这一对小兄弟,此时却是忽然浅笑着抚掌赞了一句,起身拱手温声道:“臣斗胆做个见证——阿哥们自今日起再无芥蒂、诚心相交,定可成就一世佳话。” 胤禛忙俯身还礼口中称谢,胤祺却是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一声——由一代宰辅之才作证,同大清继任帝王许下的这一句真心相交的誓言,就算总有一日会因时势而不得不改变,只怕也确实足以成就一代佳话了罢。 总算了却了这一桩心事,就又到了中午加餐的时候。胤祺心情极好地给一群兄弟们分发着点心,本以为张廷玉这种本性持重家教良好的谦谦君子只怕不会接受,却不想他竟是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又犹豫着私下里问胤祺有没有栗子羹,白净俊俏的面庞上还带了一丝颇有些心虚的红晕,不住地往门口瞄着,显然是担心他那位父亲大人会忽然破门而入。 胤祺怔忡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莞尔——谁人没有少年时呢?无论将来成就多高走得多远,可在那最开始的时候,却也终归都是些心思稚嫩又单纯的孩子罢了。 年前的最后一堂课,整个书房都带着压不住的轻松愉悦,连张英老先生也是笑吟吟地嘱咐着皇子们不可玩得太忘形,年后可还要检查此前所学的课程。又特意说了若无意外,皇上可是要挨个的考教询问的。 可惜的是,这一群早已兴奋起来的小阿哥显然都是半句话也没能听进去,一个劲儿地小声讨论着大宴的时候喜欢吃些什么,又要偷偷去哪儿一起玩耍。连一向性子倔强孤僻的七阿哥胤祐,这些日子也是在胤祺的刻意引导下开朗了不少,与众人说笑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不时的插上一两句,俨然已是那一群小阿哥们的头头了。 胤祺有一句没一句地陪这些个小兄弟说笑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那檐边的积雪上。所谓的圣眷天恩,又哪里是这么好受的?虽然没能想到康熙竟会叫张廷玉给他做伴读,但他这位皇阿玛从来都不做无用之功,既然这么做了,就显然是有着什么特别的用意。 除非是史书上不曾记载过,不然就是这件事跟本就不该发生——想来大概是自个儿展露的锋芒叫康熙动了什么本不曾动过的心思,叫历史的车轮拐了这么一个极细微的弯儿。至于后来是会回到正途还是越走越偏,就实在很难拿得准了。 那一场轰轰烈烈的九子夺嫡,究竟是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愈加激烈,还是会被一定程度的压制缓和?看着眼前这一群尚且稚气可爱的小包子,胤祺实在想不出来这些个孩子将来打生打死的模样,忽然又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远,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尽数抛开。 左右眼下的日子还算不错,何必为了将来的事儿烦心呢?今日一过,可就该准备着过年了。 第42章 王八 康熙二十七年,畅春园。 这是一座才新修起来没多久的园子,借着前朝清华园的残遗,彻彻底底地给翻修了一遍。虽然看着朴素,不施彩绘、不用珍贵湖石,却胜在一份自然清幽,院子里头长着不少前朝留下来的古树古藤,又广植各类花木,在林间散养了不少麋鹿、白鹤、孔雀、竹鸡之类的珍禽异兽,却也是别有一番雅趣。 在园西出的大西门边儿上有四处湖泊,湖后落着一处虽不起眼,却是格外清雅的三进院子。上头抬着“浣竹轩”三个大字,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竟是当朝万岁爷的御笔亲题。这院子里头的一进却也与别处十分不同,里面不是花木假山,而是各式的梅花桩、木人巷、银沙袋,最里头的一处不过寸许见方的石台上,竟是龇牙咧嘴地立着个小小的少年,怀里竟还摇摇晃晃地抱了一大坛子的好酒。 “师父——还要站多久啊?” 胤祺苦着脸朝屋里扬声喊了一句。那屋子当间儿的太师椅上却是大马金刀地坐着个俊秀英朗的青年,手中正细细地翻着本书,闻声却是头也不抬地道:“再站半个时辰!对了——你抱着的酒可是皇上要喝的,万一要是不小心失手给打碎了,我可就没有第二坛了。” 胤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也只得愈发小心地把那坛酒抱得更紧了些。要他说,他那位皇阿玛和这一位师父绝对有些个什么事儿——说是把这浣竹轩赐给了他,可三天两头的就把他轰到春永殿去陪太皇太后,他师父住这儿的时候比他都多,显然是借引子给黄天霸赐的园子。再说他这个师父,原本是个多纯良腼腆得大好青年呐?这眼见着是跟皇阿玛待的日子久了,竟也学会变着法儿的作弄他了! 小孩子的日子过得都快,转眼间已是两年过去了,纳兰依然好好地活着,孝庄的身子也还颇硬朗,没了太子的尚书房日子实在惬意的不成——如若不算上有事没事就要给他使个绊子的太子跟那位索大人,他的生活简直平静惬意得仿佛回到了当年埋头读书的高三。 在黄天霸堪称严苛的监督下,挑食如五阿哥也不得不顿顿的好好吃饭,幸而每日练武极耗体力,没吃成个大胖子实在是幸之又幸。好处自然也是有的,两年来他已窜高了不少,个子隐隐有要反压他四哥一头的趋势,身形也再不复两年前的瘦弱,小臂上甚至有了隐隐成形的流畅肌肉线条,可实在是叫他惊喜不已。 只可惜无论这两年黄天霸怎么叫他在太阳下头晒着,胤祺的肤色也依然比常人苍白不少,叫他这位师父没少嫌弃他。两年来他的个头儿虽然长高了不少,样貌的变化却并不算大,只是五官隐隐有了长开的趋势,比当年少了几分稚嫩,隐隐已显出了些英气来。 “哟——阿哥,这儿是又被黄大人给罚站了?” 梁九功刚一进院子,就一眼见着了胤祺这无比艰辛的模样,忍不住笑着调侃了一句。胤祺见着他目光便是一亮,忙不迭招呼道:“公公快救我!是不是皇阿玛找我有事儿——我这就去!” 梁九功笑得不成,连连点头应了,进屋去与黄天霸说了几句话。胤祺又咬着牙挨了一阵,总算是见着黄天霸施施然出了门,一手便轻轻松松地接过了他怀里险些倾洒的酒缸,稳稳地撂在了一旁:“皇上叫你过去——今天的下盘功夫就练到这里了,晚上再把你的那一套拳架和心法都练足一个时辰,不准偷懒。” “诶。”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又冲着黄天霸恭敬地抱了一抱拳,这才快步地回了屋子去换衣服。梁九功每次特意来传旨,都要和黄天霸一起神秘消失一段时间,他虽然好奇,却也清楚这不是他该知道的,故而倒也从不曾多问过。 两年前黄天霸看过胤祺打的那一套忽雷太极拳架,就立刻变更了原本的教学计划,拳脚功夫上只准他继续精练这忽雷太极,不再教他旁的,说是怕他反而学的杂了,不久之后,更是塞给了他一本书叫胤祺务必通读背熟。等看懂了里头究竟写的是什么,胤祺才忽然惊喜的发现——这本书居然就是当年叫老院长惋惜不已的那一份早已失传的忽雷心法总纲,虽不知练下去会有什么效果,但看他师父这重视的程度,只怕好处绝不会太小。 除此之外,原本定下要教的兵器功夫却也缓了下来,黄天霸只教他精研轻功、暗器,又加倍的锤炼他的下盘功夫,打熬力气。这可没有多少前世的助益可用,胤祺只得咬着牙日日苦练,虽不知黄天霸的确切用意,但这身子却是眼见着比两年前好了不少。 胤祺回屋擦过了汗,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又把那块游龙佩仔仔细细地贴身戴好,和黄天霸说了一声便快步向清溪书屋赶去。现在已是六月的光景,正是热得厉害的时候,幸好这畅春园里处处是林荫流水,到也确实叫人颇为惬意。 自打这园子落成,康熙几乎把家都搬了过去,尤其是炎炎夏日,更是举宫来了这里避暑。太皇太后奉寿萱春永殿,太后居春晖堂,太子则住在澹宁居。嫔妃们都散在南路的各个园子里头。阿哥们里只大阿哥已出宫开府,剩下的也都赏了东南角的小院子,他在那儿倒是也有住处,只不过整日又要练功又要念书,倒是几乎不怎么去过。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什么他尚且无法理解的情调,康熙自个儿住的那一处清溪书屋在大东头,可拐弯抹角赐给他师父的这浣竹轩,却是几乎就要出了西门了,每次横穿过去都是不短的路程。园子里又不准策马,他那位好师父居然还说这是锻炼他的脚力,害得他每次都得横穿整个园子奔波在这两个人当间儿传各种稀奇古怪的话,有时真恨不得怀疑这俩人干脆就是有意折腾他的。 一路上游游林玩玩水,时不时地调戏一两只胆子大的白鹤,揪一把草喂喂麋鹿,却也硬生生把这一段路走出了小学生春游的感觉来。胤祺天生就受这些个动物的喜欢,虽然不明就里,却也隐隐猜出是这一双眼睛引发的变故。说来也怪,有时候日头太亮了,他的瞳孔甚至会像猫似的微微收缩,几乎和兽瞳一般,他自个儿虽然不觉有异,可叫寻常人见了,却是少不得要被吓上一跳。 只是这么一来,原本阎罗王转世的传言渐渐淡了,倒是出来了个狻猊托生的说法。这狻猊又恰巧是龙生第五子,体为狮形,传言最是喜好佛性,性情更是极为耐心温和,为佛祖坐下护法。人们越传越觉着有理,居然有不少人就这么信誓旦旦的信了,叫他也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五阿哥,今日这般清闲,莫非不需练功念书么?” 正被一头麋鹿用大脑袋蹭着胸口,胤祺身后忽然传来了个沉稳厚重的声音。这声音他并不陌生——索额图,太子他嫡亲的舅公,前儿据说刚去尼布楚跟沙俄签订协议去了,却不想今儿就已回了来,居然还恰好叫他就这么撞见了,也实在是不巧得很。 一巴掌推开那头不情不愿的麋鹿,胤祺笑着抬手施礼道:“见过索大人。索大人今日也是这般清闲,想来此去东北定然已立全功,胤祺恭贺大人。” 索额图双手负于身后,目光落于虚空,竟是傲然地受了这一礼。胤祺倒也早习惯了他对自个儿的隐隐敌意,他毕竟还是个白身的阿哥,索额图不愿意拿他当一回事儿,他还真没什么能挑礼的地方:“听说东北乃苦寒之地,大人可一定要保重身体。胤祺前儿派人送去的那个——咳,蛋,听说可是大补之物,大人可吃了?” “你——” 索额图的脸色忽然微变,眼里竟显出些恼怒之色来。自打那一次胤祺取笑他那孙儿巴白是乌龟之后,这宫里暗中的浑话就一直没断过,什么“王八儿子乌龟爹”,什么“父子三老鳖,一门王八蛋”的,几乎能把人活活气得吐血。他也曾往狠里发作过几次,可毕竟这些年树敌太多,明珠现在也是明目张胆地拉开旗跟他对着干,甚至这些浑话只怕就是明珠叫人放出去的,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错处,叫他一时竟也有些无从下手。 昨日由尼布楚回返,本是一份福泽后世的无上功劳。正志得意满喜不自胜的时候,下头把各处的礼单送了上来,面前这个小兔崽子居然还敢送给他一枚乌龟蛋,几乎就是找准了他的肺管子往死里捅!只是这五阿哥毕竟也是有万岁爷庇佑,身边据说还有个神出鬼没的暗卫护持,索额图反复攥了几次拳,终于还是把胸中的怒意压了下去,微沉了声道:“五阿哥乃是皇子,还请自重身份,莫要学那些鄙贱之事!” “哦……明白了,索大人心疼儿子。”胤祺却是恍然大悟似的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一本正经地陪了个礼道:“是胤祺疏忽了——不过那蛋还是生的,要是不舍得吃,大概还是能孵得出来的……吧?” 说罢,他却也再不多留,绕开索额图就快步离开。索额图一时被他绕了进去,愕然地立在原地思索了半晌,脑中轰的一声,脸色骤然涨红,竟是气得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什么叫心疼儿子?还什么孵出来,他会心疼一个破蛋——呸,一个王八蛋,跟他儿子有什么关系! 第43章 雏鹰 可惜的是——饶是索额图被气得几乎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等他反应了过来的时候,胤祺却早已跑得连影儿都不见了。 积累了当年的那几次挨欺负的经验,撩完就跑已经成了胤祺的清宫生存几大准则之一。虽然外头传得唬人,可他哪儿有什么暗卫啊?还不是他那个护徒弟到近乎霸道的师父,见着有人欺负他就不能忍,顺手抄着什么就拿什么砸人——这一次他师父显然不可能隐在他身边护着,那索大人拳头可都攥了好几次了,还是先跑了比较保险。 摆脱了索额图,一路上总算再没什么不开眼的人拦路,倒是不时的有着太监内侍跟他问好——托那二位惹不起的长辈的福,胤祺一天恨不得从东到西的跑上八遍,这园子里的人几乎都叫他见全了。没几个人不喜欢这位性子随和风趣又为人仗义的五阿哥,好几个不小心做错了事儿的小太监都是得了他的一句话才躲过一顿板子的。谁都知道这位五阿哥的口头禅就是“多大点儿的事情”,就好像无论什么事到了他这儿都算不得什么了似的,下头都偷着传这一位小阿哥曾梦入灵山深谙佛性,谁能得他一句话就是结下了善缘,日后可是定能得着福报的。 一路含了笑点头回礼,心情舒畅地到了清溪书屋,胤祺却是忽然顿了下步子,利落地一拍袖子向前打了个千儿:“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这事儿说起来,实在是叫人有些啼笑皆非——在胤祺意识到之前,宫中就不知怎么的兴起了一阵“学五阿哥打千儿”的诡异风潮。那些个太监内侍们也就罢了,居然连那几个小阿哥也偷着学,小九儿那笨孩子自个儿偷偷练的时候竟还被康熙当场撞见了,问清之后先是大笑了好一阵,再居然兴致勃勃地找了他过去,叫他这个原版又做了一次才肯罢休。 装逼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胤祺也只能这么安慰自个儿。可怜一个原本特许面君从不必拘礼的阿哥,从此就过上了次次见面都得先打个千儿给他那位皇阿玛来“赏玩一二”的日子,叫他越来越忍不住怀疑,康熙的身体里是不是其实还藏着一个极为恶趣味的第二人格,还专门只对亲近的人发作,实在不知是叫人该喜该愁。 “起来吧,坐到朕身边儿来。” 康熙的心情显然不错,脸上还带着尚未退去的笑意,朝他招招手便又低下头继续批折子。胤祺应了一声过去坐下,就见康熙手上仍批着折子,却是微侧了头冲着他笑道:“你又欺负索额图了?” 胤祺早已习惯了康熙这种几乎能通天彻地的神奇技能,眨了眨眼无辜地一摊手,几乎连磕巴都不打地熟练道:“皇阿玛,这能——” “这能怪你吗?你要是能欺负得了他,兔子都能在老虎脑袋上蹦跶了!” 他只说了几个字便被康熙打断,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照着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把:“朕都快能背下来了!你这一张嘴,简直能把死人给气活了……” “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您都快背下来了,说明儿子这话总归还是有点儿道理的不是。” 胤祺微缩了下脖子,讪笑着应了一句,讨好地替康熙揉捏着双肩:“也不是儿子非得欺负他……那您说儿子打也打不过,躲又躲不开,总得占着他一把年纪抹不开脸跟儿子吵的便宜,稍微的还击那么一下吧……”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临时抱佛脚了,朕这字儿都写得歪了。”康熙笑骂了一句,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又用力点了两下他的额头,“索额图再怎么也都已一把年纪了,不是那禁得起你折腾的小伙子。他找你的不是,你还回去朕自然不管,可也差不多就行了。他要是老实了,就别老逮他一人儿欺负,再怎么也是朝廷重臣,叫你这么一来二去的寒碜,朕面上也不好看。” “儿子进来的时候,皇阿玛您笑得可挺开心的……” 胤祺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康熙像是被戳穿了心事似的轻咳了一声,目光威严地扫向这个儿子,却还不待开口,胤祺便立时挺直了脊背大声道:“儿子知道了,以后一定拿捏好了分寸再欺负索大人!” “臭小子。”康熙忍俊不禁地一巴掌拍在他头顶,竟是没再纠正他这十足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反倒指了指书房的角落,颇显神秘地笑道:“过去看看朕给你找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 胤祺好奇地窜下了炕快步过去,才发现角落里头竟是放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把外头罩着的布套掀开,眼里不由闪过惊喜的亮芒,脱口而出道:“海东青!” “巴布尔部落献上来的,说是前儿雪崩毁了鹰巢,掉出来这么一只雏儿,怎么都放不回去了,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康熙搁了笔走到他身旁,也是微俯了身查看着那只不住瑟缩着的雏鸟,又揉了揉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你也是朕的松昆罗,这小东西就给你养着试试看吧。若是能养得活,也算是一份儿福缘了。” 胤祺笑着点头应下,又小心地将那幼鸟捧在手里,伸出手指轻抚着小家伙头上还未退换的绒毛。海东青性子极为高傲,在许多方面甚至固执的要命,只要雏鸟沾染了半点儿旁的气息就会弃之不顾,若是非要放回去,甚至会被父母生生啄死了扔掉,而雏鸟又几乎不肯吃除了父母之外喂下的食物——所以像这样被遗弃的雏鸟,几乎是必死无疑的。康熙把这小家伙给他,大抵也是看中了他能莫名吸引动物的本事。 “朕记得去年明珠教你们骑射,那见谁都是连咬带踢的烈马,到了你手里乖得跟训了三年的母马一样。” 康熙也正想着这事儿,打量着他含笑开口道:“想来这马你都能应付得来,海东青也是有法子的。朕可把它交给你了,不准给朕养死了,听着没有?” “皇阿玛——您是不是对儿子的认识有一些偏差啊……” 胤祺手里捧着个病恹恹的雏鸟,愕然地眨着眼睛,无力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他确实是在驯兽方面有一些个不知靠不靠谱的心得没错,可能驯马最多意味着能熬鹰,他这位皇阿玛是从哪儿看出他还有当兽医兼饲养员的资质的? “咳,总之——这就是你的事儿了,朕就等着你能给朕养出一头玉爪海东青来了。” 康熙大概也觉出自个儿的要求确实有些过分,却是紧跟着不由分说地敲定了话音儿,便把话题理直气壮地转开:“朕听说你最近练功又多了一个时辰——书读得怎么样了?” “……” 胤祺的反抗再一次以毫无悬念的失败告终,只得又把那雏鸟小心地放回了笼子,打算过会儿拎回去再仔细研究,又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回道:“读完四书跟书经了,跟着师兄一块儿念《老子》呢。” 胤祺背东西实在太快,虽然他自个儿这两辈子都于文字一道毫无天分,可毕竟占着一条记性好,几乎能记得住张英讲解时说的所有话。又靠着前世整合台词自由发挥的功底,总能把这些个话改头换面重新排列组合,条理清晰地说出来,居然就这么顺利混了个神童的名号,把个张老先生喜得日日称赞,甚至动了正经收徒的念头。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心里头发虚,张英这念头却是一日比一日难忍得住。找了个日子跟康熙一提,两边儿一拍即合,他居然就这么成了张英的入室弟子。故而即使张廷玉依然是他的伴读,他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叫一声师兄。 “都已读完了?”康熙诧异地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些惊喜的赞赏,却又假意沉了脸道:“念书不能贪快,得学得懂才行。你师父学识无比渊博,你得好好的跟着学,切不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知道吗?” “皇阿玛放心,儿子明白这个道理,绝不敢贪功冒进。” 胤祺乖乖地应了一声,心里倒是不觉得有多紧张——他对自个儿的记性还是有信心的,只要用心思去背,要想再忘了都有点儿困难。而清朝的科举又是以八股取士,条条框框的八股文几乎把文人士子们的脑子也一起僵化了,说穿了就是书山有路背为径,学海无涯记作舟,不仅比后世的文科高考简单,比前朝的科举也容易太多。这也幸好是在大清朝,若是他一个没刹住车再往前穿个几百年,现在只怕就有他哭的了。 又陪着康熙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胤祺才被打发回去继续练功,拎了个笼子再一次踏上从东到西横跨畅春园的艰辛历程。 ——他可不敢把这小东西放在阿哥们扎堆的院子里。这两年康熙又给他添了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就是叫他心心念念期待着的老十三,另一个则是他也打定了主意要替胤禛给掰过来的老十四。这两个小阿哥可是实打实的熊孩子,整日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见着他便不住地缠着玩耍厮闹。这么个小东西要是落在他俩手里,只怕不出半日就能把这一身半绒半羽的毛给他拔光了。 第44章 受伤 黄天霸这一次出去的时间尤其久,直到三日后的深夜里,才终于脚步沉重地推门进了院子。 胤祺夜里睡得一向不沉,听着了动静便猛地翻身而起,刚跑到正堂,却是忽然被他身上刺眼的血迹引得心中一惊:“师父!你——” “不要声张,只是轻伤罢了。” 黄天霸摆了摆手,扶着桌子吃力地坐下,才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胤祺仔细看了他几眼,确认了没有那不祥的红光才放下心来,忙跑回屋里取了金疮药和白布,又将屋角备着的清水端过来,小心地解开了那一层染血的衣襟。 “就算你用不着掌灯,也总得想到这黑灯瞎火的,旁人冷不丁看到你的心情吧?” 黄天霸轻笑着打趣了他一句,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提了口气缓声道:“我的伤不妨事的,不用担心。” 胤祺在夜里也依然看得清楚,黄天霸的右胸赫然有一个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看着竟像是箭矢所致,心中便忍不住的微微一沉。 会用箭矢的,一般不会是江湖人——他自然早就猜到黄天霸每次出去都是为康熙办事,可是究竟是做什么事,居然能凶险到这种地步,以他这般身手都难免重伤? “师父,可能会有点儿疼,忍一忍。” 胤祺把桌边的油灯点着了,又仔细地将药粉洒在那一处伤口上,用白布细细地裹好。那药粉刺激性极强,黄天霸的身子立时绷得死紧,却依然硬生生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直到胤祺将伤口处理完,才终于深深呼了口气,笑了笑低声道:“好了,我没事了——都已这么晚了,快去睡吧。” 胤祺依然觉得不放心,下意识想要再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微动,终于抿了嘴点点头道:“我就在里屋睡着,师父要是有什么事儿,一定叫我一声。” 虽然早早地治好了眼睛,可那一段曾被禁锢在黑暗中的时光,却给了胤祺一双远比普通人灵敏的耳朵。纵然被关着的门窗挡住了视线,他却是听得极为分明——外头那个不住徘徊的脚步声,可不是别的随便什么人,而正是他那一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皇阿玛的。 果不其然,胤祺还没回屋多久,就听见正堂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询问声。两个人像是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虽不能听得多真切,却也能大致猜出是康熙要查看伤势,黄天霸又不愿叫他看,来来回回的纠结了好一阵才终于没了声音。胤祺趴在床上一手托着下巴,一边忍不住臆想着现在外头是个什么情形,直到倦意又渐渐涌了上来,才终于又听见外头开始说话。 “不知来路……中原,觊觎之心……不得不防……” 黄天霸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饶是以胤祺的耳力,也只能勉强听得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罢了。大致按着那几个词猜出了语义,他的心里却是悚然一惊——莫非是异族窥伺,意欲进犯中原? 大清乃是满汉蒙三家成朝,满蒙是不大可能的了,黄天霸自己就曾是天地会中人,若是汉人生事,他绝不会不清楚。胤祺微皱了眉,努力地回忆着康熙朝的那几场有名的战事。平三蕃,收复台湾,定俄界,三征噶尔丹——连尼布楚条约都签完了,要是他没猜错的话,能在这时候挑事儿的,也就只剩下准格尔部了。 他虽然不记得三征噶尔丹的具体年份,但那第一次亲征的剧情倒是还能记上一些。别的不说,他记着大阿哥这一次是领军出征了的,还犯了些个不大不小的错儿,叫康熙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可如今大阿哥才刚十五,就算再是天纵奇才,他那位皇阿玛也不至于就叫这么一个孩子跑出去领兵打仗吧? 若是还得等几年才能打上这一场仗,那这一次就很可能只是一种心怀鬼胎的窥伺——大清还没有意识到身边蛰伏着这一头野心勃勃的猛兽,而噶尔丹虽有野心,却也暂时不敢冒进。直熬到这准格尔部气焰越发嚣张,吞没了几乎大半的国土,康熙才御驾亲征狠狠地打了回去,叫这一位□□活佛首领接连三次输得一败涂地。 正绞尽脑汁地寻思着,外头却忽然没了动静。胤祺实在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顺着门缝瞄了一眼,看着像是康熙在重新替黄天霸裹伤,也不知他包扎的伤口是哪儿不好,叫他这位皇阿玛这般的看不上。 前世曾经正正经经上过三个月急救培训课程,还拿到了急救资格证的五阿哥胤祺,感到自个儿的心里头仿佛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外带一碗疑似狗粮。 本着八卦至上的娱乐精神,这两年来胤祺也仔细观察过了他这位皇阿玛跟他这位师父。黄天霸虽然身手高绝,可本性却极为单纯,对什么情不情的更是懵懂无比,只怕根本就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只不过是把康熙当成了个亲近些的友人。相比之下,康熙的态度则显得十分可疑,不仅对着这么一个昔日的匪首有着超乎寻常的宽容,甚至给了他近乎逾矩的特权,每次俩人对视的时候,他都觉得他那位皇阿玛的眼神绝不单纯。 虽然就一直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可胤祺心里依然忍不住隐隐有些担忧——依着黄天霸的性子,可千万不能被康熙一起扯下去。倒不是说龙阳之事如何,满人对这事儿原本就比较宽容,康熙也定然有法子处理的妥当。只是这历史可毕竟不是演戏,后宫佳丽如云,天子的心,又如何可能只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他那师父性情单纯又极为刚烈,万一真的陷了进去,只怕少不得要受上不少的罪。 想透了这一层,胤祺八卦的心思却也散了不少,没精打采地回了床上睡下。外头又悉悉索索地想了好一阵才静下来,风声虫鸣好入眠,大人的事儿他一个小屁孩还管不了,还是早点儿睡才是正经,明儿四更天还得起来练功呢。 *** 虽然跟着折腾了半宿,次日一早,早已形成了的强大惯性却依然还是叫胤祺准时跳了起来。黄天霸不在屋里,只留了幅字条说是有事要出去,叫他自个儿老老实实的练功,切不可趁机偷懒。胤祺大抵也猜出他是同康熙一道处理昨儿晚上说的那些事去了,倒也不觉吃惊,只是将纸条仔细收好,便拉开架势任劳任怨地一项项练起了基本功。 少壮工夫老始成,这道理他比谁都要更明白。就算再天才的武林高手,这功夫都是一日一日的水磨工夫磨出来的,如若不然,这所谓“童子功”也就不会显得那么金贵了。 最后一套拳架缓缓收工,胤祺抹了把汗,又绕到里屋去伺候着那头雏鹰吃了点儿肉,这才换好衣服直奔大西门去了。自打入夏以来,阿哥们都搬到了畅春园,离得校场远了不少,故而这骑射也跟着被往后调了半个时辰,他练完功倒是恰好来得及赶过去。 出了畅春园就能骑马,这是叫胤祺觉得最满意的事儿。他宁肯从西门出,再骑着马横穿大半个北京城,也不愿意靠着两条腿傻乎乎的再横穿畅春园一次——日日都得来回跑上那么几趟,能走的路早就都被他走遍了,这再好的景致,它也实在禁不住一天三遍的看不是? 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一通,胤祺快步走出了紧邻着的大西门,来喜早在外头把马给他备好了。他的马就是前儿康熙提过的那匹性子烈得要命的,是西域进贡上来的大宛马。这大宛马在他曾经待过的现代,其实有个更人所共知的名字,叫作“汗血宝马”,据说是因汗出如血而得名,可是有了名的宝马神驹。 只不过这汗血宝马却不像是现代的影视剧里那样非得是枣红的,而以青、红、黑、褐、白五种主色为最优,其中尤以黑白二色为上。黑马大多长于千里奔驰,速度耐力皆是马中魁首,据传有奔驰如电鬓飞似羽的美称,性子通常也较为温顺。而白马则往往通晓人性应变极佳,且不畏刀箭雷火,越是险地反越兴奋,天生就是做战马的料子,只是极难驯服,要认主更是难上加难。 胤祺的这一匹马就是纯白的,双目犹带精光,线条流畅四腿遒劲,饶是他前世见过了那么多好马,却也都比不上这样的一匹神驹。这马本是刚送到宫里头来打熬驯化,纳兰带他们去看看新鲜的。却不想这么一匹无人可降的烈马,居然就跟他看对了眼儿——康熙自是大喜不已,当场便将这马赐给了他,又亲自赐名流云,也全然不管他名义上还只是个才学了三天骑马的幼年阿哥。 马都有了,不会骑岂不是太过丢人。胤祺索性也再不藏拙,只又忍了半月便彻底将前世的功夫拿了出来——再怎么也曾经是个古装剧的御用演员,骑了二十年的马,就算再不会也早就熟得都能玩儿出花来了。对他来说,骑马这种事儿,实在是比骑自行车还要简单得多。 这儿毕竟还算是宫城里头,看不到摊贩行人,青石铺就的官道显得颇有几分空荡。胤祺翻身上马一振缰绳,也不用挥鞭策马,那白马便在青石板路上轻快地跑了起来。 第45章 八弟 虽说这条道上一向没什么人,胤祺却依然不敢叫流云放开了跑,毕竟他如今人小力弱,万一有个变故,跑得快了只怕很难能止得住。太子虽然忙于学习治国,没什么闲工夫老是针对他,可东宫一系的官员却都牢牢地盯着他呢,只等他除了什么错处,就一定揪出来狠狠地计较一番。虽然最后也都不过是轻轻放过,最多罚他抱着酒坛子站上俩时辰,可他也不愿时不时地老是来上这么一遭。 马通人性,一路稳稳当当地到了校场。流云不等胤祺勒住缰绳便主动止了步子,胤祺左腿一偏身子微拧,整个人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随手把缰绳抛给了后头同样策马赶到的来喜,亲昵地拍了拍流云的大脑袋:“赶明儿秋狝的时候,一定叫你好好地跑一跑。” 流云打了个响鼻,欢喜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又很是不满地作势跺了要把他牵走的来喜一蹄子。这些日子以来,在胤祺有意的约束下,它倒是也能忍受来喜牵他来回走,只不过每次都得耍上一番脾气,叫来喜每次碰它都是都心惊胆战的,生怕这祖宗的力道一个控制不住,他这腿只怕就得废了。 “行了,过去等着吧。赶明儿把流风养出来,再跟皇阿玛求条狗,咱也试试这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岗的滋味。” 胤祺笑着理了理流云的鬃毛,又鼓励地拍了拍一脸悲壮的来喜的肩膀。总归这流云的名儿是康熙御赐的,他们家的养的那些个稀奇古怪的生灵,索性也就都跟着排了流字辈。这流风显然就是前儿塞给他的那一头半死不活的小海东青,还有一只时常会来吃些东西的白鹤,只是吃了就走从不多留,实在高冷得很,却也被他归在了自个儿家里头,起了个流胭的名字——还被听了这事儿的康熙好一通寒碜,说是好端端的高雅之物,生生叫他这名儿给显得俗气了。 流胭怎么就俗气了?那鹤顶红如胭如脂,多应景的名字!不谙风雅的五阿哥对这个评价感到无比愤慨,毅然敲定了下一个来的不论是什么,都一定要叫流石头,左右也是要俗,他还就偏俗个彻底了。 “五哥,今儿来的好早!” 校场边传来一声招呼,胤祺转头看过去,来的却是七阿哥胤祐,不由好奇道:“四哥呢,往常你们不都是一块儿的吗?” 这两年来这个老七跟他处得最是亲近,而他又总是与四阿哥在一处,这两人自然也就因着他的联系走得近了起来。胤祺每日早晨都要跟着黄天霸练功,来的路不同,故而胤禛和胤祐一起来的时候倒是更多,只是今日却只看见胤祐一个,却叫人不由得有些奇怪。 “四哥……”胤祐面色微变,瞄了两眼见左右无人,这才靠近了一步低声道:“听说贵妃病得厉害,只怕是……咳,反正现在四哥日夜都得在宫里头侍奉着呢,估计十天半个月的,是来不了这校场跟尚书房了。” 他的话虽然说得隐晦,却显然是暗指这位贵妃只怕没多少日子了,这十天半个月,绝不是说十天半月之后贵妃的病就能好,而是熬过了这么些天,该没的也就注定留不住了。 胤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微动——他确实记得这位贵妃娘娘当时说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注定是活不长了的,也不知怎么的竟一直挨到了现在。大抵也是为了皇家体面,康熙并未因为当年的事而处罚她什么,除了不再往贵妃宫里去,一应用度却是从未缩减,也依然叫贵妃总领后宫,待遇甚至比从前还更高了几分。 即便如此,胤祺当初被淹的那一回,却也依然给康熙留下了不浅的阴影。不仅严禁贵妃再和他有所接触,甚至连阿哥们例行的拜见都不准他去,以至于这两年来他能见到贵妃的机会几乎无限趋近于零,也就是在每次过年时的年宴上,才能远远地瞧着那么一眼罢了——就这么的过了两年,要不是还有个养在贵妃娘娘宫里的四阿哥胤禛,他都快把这一号人物彻底给忘干净了。 这话本就是不能随便说的,两个小兄弟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便一齐默契地转开了话题,说起了些旁的闲话儿。直到诸兄弟们都已来齐,这才各自回到了自个儿的位子上。 如今大阿哥已经出宫,三阿哥仍与他们一块儿修习骑射,又加了老八一个,老九老十的年纪毕竟还小,要等过了年再来修习。这谙达本是换了曹寅的,可其父江宁织造曹玺却于年前亡故,他就被派了去协理江宁织造事务,于是便又换回了那位早已被解了毒,如今正活得好好的纳兰容若。 直到现在,胤祺也依然不知道纳兰是怎么中的毒,这毒又是谁给他下的——康熙原本是想彻查的,可后来与明珠密谈了一次,便再没提过这事儿,想来或许也是家宅里头的阴损事儿见不得人。这东西总归是半点儿都不光彩的,故而胤祺也从未再提过,倒是纳兰有一日特地登门致谢,话虽不曾明说,却是送了他一枚极为精致的玉刻镇纸,而明珠派系的人也待他和善了许多,甚至少不得时常在索额图刻意为难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帮上他一把。 这位八阿哥胤禩,也是将来九子夺嫡里头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胤祺虽然对这个知书达理又胖乎可爱的小包子升不起什么恶感来,可每次一想到自家小九儿就是因为跟了他才不得善终,而自家的额娘也因此受牵累郁郁病亡,心里头就总是忍不住隐隐觉得别扭。 或许是因为生母的地位实在太过低下,这孩子从小就养成了看人眼色的本事,永远未言三分笑,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不脸红。只是偶尔望向那几个受宠的阿哥明显要华贵不少的配饰用具时,那一双依然稚气未脱的眼睛里头,会时不时的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与渴望。 虽然也会像另外几个小阿哥一样跟他撒娇,可在胤祺的眼里,这个小八却总像是刻意跟别人学着似的,甚至总是会偷眼看着他的神色,直到确认了他不曾生气才会继续嬉闹。这样的性子却是像极了胤祺前世收养的那些个孩子——本就是没人要、没人宠着的,知道自个儿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所以从来都不敢放纵自个儿的性子。小小的年纪就已学会了讨好卖乖、看人眼色的本事,叫人看在眼里头,也不知是该心酸还是该无奈。 胤祺前世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也能理解皇位之于八阿哥的吸引力——畸形的身份和地位叫这个孩子几乎成了皇宫里的孤儿,也催生了他对权利近乎狂热的渴望。可惜他却到死都没能明白,康熙是决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执着于权力的人坐上那把龙椅的。 眼界与胸襟是可以提升的,却总要有一个开端,就如太子,他永远不必明白什么叫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因为他生来就已站在了制高点上,也永远不必明白如何钻营苟且笼络人心,因为他是堂堂太子,只要站在那里,就会有一群人自动地围拢过去,煞费苦心地想要成为他的心腹。站在这样的一个起点上,他要考虑的就只是如何当好一个国君,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如若不是将来的路实在被他走得太歪,这样培养出来的继任君主,无疑是最优秀也最合适的。 即使是四阿哥,也毕竟始终养在贵妃宫内地位超然,生母也早早的封为妃子,还接连给康熙生下了三儿三女。可八阿哥的生母如今甚至连个嫔都不是,也没有任何母族的势力可以依靠,他想要爬上去,就势必要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将大量的精力都花在笼络人心巩固地位上。他的能力可以很强,甚至会成为阿哥们里头最受康熙信任,办事最得力的皇子,可也终究永远只能止步于此。这样养出来的心性,要想作为一国之君,终究是无法得到康熙这位千古一帝的承认的。 望着那个恭敬地冲着纳兰行礼,又微笑着与诸位兄长见礼的八弟,胤祺忽然没来由的生出些遗憾来——八阿哥的心性其实并不坏,他只是一个最正常的人,在做一切他应该做的事。站在他的位置上,要么就是如自个儿前世一般当一个永远沉默的无名阿哥,要么就是背水一战奋力一搏,无论能拼出个什么结果,都只能咬着牙承受。 而他,却是根本没什么办法——甚至也没有任何的立场,去改变这个弟弟的心性的。 轻叹了一声,抛开脑海中繁杂的思绪,胤祺捡起一只弓试了试力道,搭弓上箭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箭矢划破空气劲射而出,弓弦尚在因十足的力道而嗡嗡响着,这一支箭便已狠狠地扎在了远处靶子正中的红点上。 第46章 心魔 “好!” 纳兰目光一亮,忍不住高声赞了一句。虽然射中靶心算不得多难,但胤祺拿的弓已是近一石的,又几乎连瞄准的时间都不曾有,放在平均年龄不过十来岁的小阿哥们里头,就无疑称得上是极为出色了。 “多谢谙达。”胤祺放下弓浅笑了一句,却也没再谦辞什么——这可是实打实熬炼出来的功夫,旁的不说,就他一天天抱的那些个酒坛子,简直比石墩子还磨力气呢。这要是连个一石弓都拉不开,等回去了,他那位师父一定会再往里头添二十斤酒才肯罢休。 如今这骑射课程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就用来顶水磨工夫打熬身子骨,外加不愿搞得太特殊化,这才尽力和兄弟们保证一致罢了。纳兰也早已不再多管他,只在动作有错漏时指点一二,旁的时候便放任他自行练习,免得反倒拖延了他的进度。 流云是不能进跑马场的,它一旦进去了,别的马不是仓惶躲闪就是吓得一动不动,每次都闹得混乱不已。胤祺练了一会子箭,就随便挑了匹马在里头慢跑了一阵,又耐心地指点着七阿哥的骑术。胤祐脚上天生有残疾,要驭马本就比常人吃力,却又天生一股子轴劲儿,非得要把骑术练出来。胤祺也只好多盯着些,免得他被马给摔下去,再叫哪儿受了伤就不好了。 阿哥们的生活日复一日,无非也就是一项接一项的课程闷着头苦学,连个双休周末节假日的都没有,也就只有过年时能歇上几天,直到开府出宫了才能重获自由。在尚书房里,胤祺现在是跟张廷玉一块儿听小课,他们俩的进度相当,张廷玉的思辨力更强,他的记性却显然更好,倒是谁也不曾拖累谁,直教得张英欣慰不已大呼痛快,两人也只好无奈地相视一笑——老爷子嘛,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这喜形于色一点儿,还是无伤大雅的。 要说这一位张老先生哪里都好,就只有一点——只要讲到兴起处便滔滔不绝,直到将这一段彻底说完了才会停下。今儿讲的正是《老子》的上善若水,老先生谈兴极高,旁征博引□□纳长,直讲到了日头偏西才堪堪停了,却仍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旁的阿哥们都早被值事官放回去了,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小书房里头饿的前胸贴后背。胤祺被自个儿肚子响亮的抗议闹得面色通红,倒是张英一边抚着长须,一边促狭地微笑道:“实在是老夫的不是——皇上可是说过,五阿哥哪儿都是一等一的好,偏这一张嘴上头,又是挑嘴又是不饶人的,实在叫人头疼得紧。今日老夫一时讲的兴起,居然忘了时辰,阿哥还是快回去吃饭吧,饿坏了老夫可是担待不起啊……” 胤祺早已习惯了他皇阿玛嘴里从来吐不出什么有关他的好话这一条铁律,闻言也不过是郁郁地一头磕在桌子上,哀叹一声道:“我现在已经能确定了——皇阿玛他老人家对我的认识,绝对是有很大的偏差……” 他的样子实在叫人忍俊不禁,连一向最是稳重的张廷玉都忍不住低下头强忍笑意,张英更是朗声大笑。笑过后却又抬手轻抚上他的额顶,含了笑温声道:“这世上天资聪慧的人太多了,可这真正通透纯粹钟灵毓秀的,却实在是少之又少。阿哥身上的这一份灵气正是最难得的,这一颗赤子之心,千万不可失落了才是……” 胤祺望着面前老人温和期待的目光,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忽然生出些难以启齿的惭愧来——即使到现在也任何人都没能看得出,他心里却也依然清楚,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纯粹通透”、“赤子之心”,而是他为着能叫自个儿得着安宁,所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份表象。可这次的这一场戏,他却实在演得太久了,久的甚至几乎已经忘却了,这份表象之下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早已根本弄不清这一点了。这一世他是在演戏,上一世又何尝不是呢?演一个合格的偶像,演一个平易近人的明星,演一个与人为善的好人……那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他活成了每个人所期许和要求的样子,却从不曾有一次仔细想过,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究竟想真正的要些什么。 神思在茫然,身体却依然在本能地行动着。称谢,行礼,告辞,离开尚书房,他像是在被惯性驱使着完成这一切,心中却忽然觉得像是有些无所适从的空虚。 在快要走到马厩的时候,胤祺的步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日头已经斜得厉害,将屋檐拖出长长的暗影,在那一片暗影里面,正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少年。 他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很久,脸上带着难掩的疲惫之色,只有那一双黑沉的眸子,依然像是星子一般深邃而明亮。 “四哥……” 胤祺轻唤了一声,本想快步迎过去,却又忽然仿佛沉重得迈不动步子。胤禛却已主动走了过来,向着他抬起手,掌心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六根形状各异的木条,每一根都是光滑莹润,竟显然是被拆装了多次,更是时常的拿在手中把玩。 一看到这被拆开的鲁班锁,胤祺心里便已明白了大概——他自然不会相信胤禛蠢到两年还没把这玩意儿拆开,以他这个四哥的缜密心思,显然是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尽量充分的利用他当初的那一个承诺。这两年宫里头都是风平浪静,他本以为胤禛会把这东西留得更久些,可现在居然就被拿了出来,想来这要他答应的事,只能是与那一位命不久矣的贵妃有关了。 “明白了——四哥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娘娘想要我做什么?” 胤祺浅笑着接过那六根木条揣进袖子里,冲着面前的小哥哥温声开口。胤禛怔怔地望着他拿走那六根木条,像是忽然后悔似的虚握了一下,又用力地攥紧了拳,缓缓地垂在身边:“娘娘……娘娘想见你。五弟,我只求你这一次……”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值得你这么郑重——只是见一面,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胤祺却已没再叫他说下去,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轻笑道:“我又不是唐僧,娘娘又不是妖怪,难不成还能真吃了我?四哥,你这一次可是亏了啊……” “可我不想你去!”胤禛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瞳孔的深处竟像是蓦地腾起一片烈火,忽然紧紧地攥住了胤祺的腕子,“五弟,你有太多的事儿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其实——其实娘娘她,她一直都想要你的命……” 说到最后,胤禛的脸色已有些惨白,像是忽然被自己的这一句话吓到了,却依然固执的地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胤祺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却依然平静如常,毕竟这事儿对他早已算不上什么新闻——要是什么时候这位有些神经质的贵妃娘娘不想要他的命了,那才叫新鲜呢。只是胤禛毕竟自幼由贵妃抚养,再怎么也算是个半子的身份,这话说出来便已是大不孝,他自然不能叫对方继续再冲动下去:“四哥,你想多了,娘娘她——” “五弟,有些话……我只能在这里,对你说一次。”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胤禛突兀的打断,那双黑沉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竟叫他的心里蓦地有些发空:“娘娘她……她想见你,所以我必须来找你。可我也是你的四哥,你记得吗?我们曾发过誓的——老五,你四哥不想叫你去,你快去找皇阿玛,只要皇阿玛知道了就一定会拦住你,那样你就不会有事……五弟,就当四哥求你了——”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猝不及防地被淹没在了一个拥抱里。 胤禛木然地站着,胸口还在急促的起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对着胤祺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可还不等他说完,那个这两年来仿佛已蹿得比他隐隐高出几分的弟弟,却忽然就不由分说的搂住了他。 记忆里近乎柔弱的身子已变得结实而温暖,那两条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十足,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胤禛迟疑着回抱住面前的弟弟,生疏地轻轻拍抚了两下,肩头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竟是带了这个弟弟身上罕会有的软弱和茫然:“四哥……何必呢?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么……” “值得……为了你,怎么会不值得。” 胤禛怔了半晌,竟是忽然轻轻地笑了,也用力地回抱住怀里难得脆弱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弟弟,慢慢地抚着他依然瘦削的脊背:“我都想不到——要是没有你,我现在活的会多没意思。五弟,你知道吗?皇阿玛的儿子很多,可直到你出现之后,我才有了第一个兄弟……” 胤祺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心里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仿佛心头那个忽然被打上的死结也正被缓缓解开——这牛角尖其实本就不是该钻进去的。他怎么活着,活得是不是真实,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在这个世上留下过真正存在的痕迹,无论这个痕迹是如何被刻画,都是他自己亲手所留下的。倘若还有人因为这痕迹而受益,就更有资格能算得上是个好人了。 明明学过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却还是被“我是谁”这种最终极又最低级的问题险些烙下心魔,曾经的心理学硕士默默地老脸一红,轻咳一声松开怀抱,却是冲着胤禛轻轻一笑,认认真真地望着他道:“四哥……谢谢你。” 第47章 隔墙 胤禛不知道面前这个弟弟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隐隐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什么罩着的东西被一下子打碎了似的,整个人显得愈发生动真实,叫他的眼里也不由浸润过柔和的暖色:“那——” “那我也得去。要是就这么去告状,我倒是没事儿了,可你怎么办?” 胤祺却是忽然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抬手轻轻扶住了胤禛的肩,语气又显出平日的温和笃定来:“咱们得定个主意——我先去娘娘那儿。四哥,皇阿玛不能叫我找,得叫你去找。就说娘娘忽然叫我去了,至于皇阿玛怎么处理,那就不关你的事儿了,再有什么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去,听懂了吗?” 胤禛微蹙了眉思索了一阵,才迟疑着道:“可是……万一赶不及呢?” “你先走啊,我慢点儿去不就成了?”胤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却是理直气壮地应声道:“到时候就说先生拖堂,我课下的晚了,还能真找先生问去?” 胤禛也被他这明目张胆的耍赖行径引得露了些笑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不放心地低声嘱咐着:“那我这就去找皇阿玛,你一定要小心些——势头不对立刻脱身为上,千万不可逞强……” “好了好了我的四哥,我心里头有数,你就放心吧。” 胤祺笑着把他推走,自个儿在原地望着那回了几次头才快步离开的背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就露出了个极温暖的清淡笑意。 不论如何,至少——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也总归不该是个什么恶人才是。 *** 站在景仁宫的外头,胤祺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回想起当年的那些个事儿来——那时候他才刚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身边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分不清真假,混混沌沌地三番两次险些伤了性命,现在看来还真是实在有些个不值当。 宫里头没有他想象中太医匆忙走动的景象,反倒冷清得吓人。胤祺被一个宫女引着往里头的寝宫走过去,里头隔着一扇屏风,隐约能看到后头是个躺着的人影。虽然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却也不难猜得出——里头躺着的这一位,只怕正是那身患重病的贵妃佟佳氏了。 “把屏风撤了吧……也叫本宫好好的看看这一位万岁爷的松昆罗——究竟是生了双翅膀,还是长了四个眼睛。” 里头传来难掩虚弱却冷淡依旧的声音。胤祺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倒,就见两个宫女依言撤下了屏风。贵妃正靠在里头的香榻上,面色苍白双目涣散,身上的血光竟是刺得他双目微痛,心中也不由得跟着一沉——想来这一位贵妃娘娘的命,也差不多就到了这儿了。 “还真是……眉清目秀,温润清朗,生得叫人看了便觉欢喜……” 贵妃端详着他,苍白的脸上带了个冷淡得近乎嘲讽的笑意。合了双目静静喘息一阵,才又继续缓声道:“听说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可知道,本宫为什么叫你过来?” “娘娘叫胤祺来,定然是有所训诫。” 胤祺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心中倒没什么恨意,只是不由得生出些隐隐的悲哀——任何人都无法面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无动于衷,生命的流逝,死亡的来临,在这些自然规律面前,一个人能拥有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渺小得几乎微不足道。 “训诫。” 贵妃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声,却是忽然不屑地笑了笑,微微摇头道:“万岁爷不准本宫教导你,又岂会有什么训诫……本宫今儿叫你过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些你不知道的事儿,好叫你好好的看清楚这世道罢了。” 胤祺神色依然平静如水,只是微俯了身道:“请娘娘垂训。” “不是听说你的嘴厉害得很么?却原来也是这般没趣儿……” 贵妃的话还未完便咳嗽了起来,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儿,又继续望着他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就在这景仁宫里头,你差点儿就被淹死的事儿?本宫不信……你当真迂到那个地步,还信着那不是本宫下的手。可就算你知道这个,又知不知道——若不是你那一位皇阿玛的配合,本宫压根儿就害不成你?” 她微笑着缓缓说出这一段残酷的话来,本以为能见到那个孩子骤然变色难以置信的模样。却不料胤祺的脸上依然是一片云淡风轻,竟是抬起头稳稳地迎上了她的目光,坦然地轻声开口:“知道。” 贵妃的脸色蓦地微变,正要开口时,胤祺却已浅笑着继续道:“娘娘身子不适,就由胤祺来说罢——皇阿玛是为了试探娘娘是否真是暗害老祖宗的凶手,恰巧胤祺那时机缘巧合的救了老祖宗。倘若把胤祺送到娘娘面前来,再弄上些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娘娘一旦对胤祺下手……就八成是那幕后的主使了,可是如此?” 贵妃愕然地望着他,忍不住颤声道:“你……莫非不恨他?” “有什么可恨的?”胤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略略调整了下姿势,好觉自个儿跪得舒服些,“想要胤祺命的是娘娘,救了胤祺的却是皇阿玛——就算皇阿玛是拿我来赌那一次,却也从未想过要搭上我的性命。不过是儿子帮阿玛一个力所能及的忙罢了,又算得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贵妃怔然地听着他的话,呼吸一时越发急促,连手都已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胤祺不再开口,只是静静跪在地上候着,直到她的呼吸再一次恢复了轻缓细弱,开口时的声音竟已带了些沙哑无力,却依然隐隐带着不甘心的歇斯底里:“那你又知不知道——太子那一次,究竟为什么会对你不依不饶的逼迫?” “知道。”胤祺却依然只是淡淡一笑,微垂了眸缓声道:“是娘娘赐给太子的一个侍女吹的风儿,说是不能容下这么一个风头太盛的兄弟,必得及时下手才能安心。” 这事儿倒不是他自个儿猜出来的,而是明珠为了答谢他救了长子的事儿,寻了个机会特意叫人偷偷透露给他的,倒也是充分的刷新了他的三观——那时候太子才多大年纪啊?居然就已经通晓人事了,这么挥霍下去,就不怕等到老了,那……咳,小兄弟,受不住么? 下意识操心起太子会不会不鞷举的胤祺险些就走了神,却被贵妃泛着冷意的话给一把扯了回来:“你可知——万岁爷也早就知道!他明明知道是那贱婢干的,可本宫护着,他也就轻轻的放下了。在他心里头,你根本什么都算不上……良芷!” 她说到最后已是咳得说不出话来,身子脱力地蜷在榻上,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得一点儿不剩。一个容貌明丽的宫女慌忙从下头跑了上来,轻轻替她抚着后背顺气,怯懦着小声道:“娘娘……” “你可见了?”贵妃一把扯住那宫女的头发,苍白虚弱的脸上竟隐隐显出了一丝狰狞,“她还活着……这个害得你险些又死了一次的人,两年过去了,还好好的活着!这就是你的好阿玛,疼你宠你的好阿玛……” “娘娘今儿要是就为了说这些个话儿——要不胤祺就地给您哭上一场,您放我出去算了罢。” 胤祺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尽,眼里却显出隐隐不耐的冷色来。他甚至都懒得瞅一眼那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宫女,缓缓挺直了身子,直视着前方淡淡道:“心意是给活人消受的,胤祺犯不上拿着自个儿的小命去试探皇阿玛的关心,皇阿玛也犯不着发作个无所谓的人来作势哄儿子高兴。胤祺生来是就个不详的灾星,只知道是皇阿玛替儿子治好了眼睛,日复一日地盯着儿子调理身子,几乎能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护着,才叫胤祺能活蹦乱跳地长到这么大!” 他的话说到最后,语气竟已渐渐激烈起来,不闪不避地盯着贵妃苍白惊恐的双目冷声道:“胤祺记着的,是皇阿玛亲自把我从水里捞出来,几乎是逼着太医才保住我的命。是我挨打发了烧,皇阿玛把我搂在怀里护了一宿,把那刘师傅交给我随意发作,还特意给我找了个保命的师父。是这些年来无论多少人针对我,多少人想要这一条不值钱的命,我都不觉着害怕,因为我知道会有皇阿玛护着——有皇阿玛在,儿子就死不了!” 少年的声音清朗凌厉,仿佛挟着千钧之势,叫人心神震荡得几乎难以应声。虽然仍是跪着的,可周身的那样一份儿气势,竟仿佛是神祇一怒,雷动九天,叫这一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蝉,贵妃大口的喘着气,竟是眼见着几乎就要昏过去。 “世人不过如此……算计得失,贪心不足,却早把这‘本分’二字抛在了脑后。做儿子的,本分就该是孝敬父母,做妻子的,本分就该是为丈夫持家,做臣下的,本分就该是为皇上分忧。连自个儿的事都未必能称得上是做好了,哪儿来的脸面去掰扯着这一个少念着了什么,那一个又少疼惜了几分?” 胤祺依然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语气却已渐渐转为苍凉。这一份苍凉决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而是仿佛经历了无数的风浪,看尽了太多的世事,一颗心早已疲惫不堪,这才会显出这样的苍凉与倦怠来。任是谁听了这样的一段话,只怕心里都少不得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难受。 贵妃颤抖着指向他,忽然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寝宫里头立时乱作一团,胤祺却依然静静地跪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在一片纷乱的嘈杂声中,他分明听见了——门外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的人,终于像是脱力似的连退了几步,呼吸越发的粗重哽咽,仿佛正从那紧咬着的齿缝里,不堪重负地泄出断续破碎的低咽声。 胤祺的心,也终于在这一刻,才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第48章 秘辛 康熙一直站在那儿,胤祺自然打一开始就知道。 若是单单为了应付贵妃,他宁可就地演一场纯真少年被摧毁信仰的哭戏,然后尽快离开这里。何必又是组织台词又是调动气势的,非得耗心耗力地来上这么一出? 这些话原本就是说给康熙听的,无论是为了谁好,他都必须想法子解开这个心结。他可还清清楚楚的记着,当初以为自个儿真会被淹死的时候,康熙所忽然爆发出来的强烈情绪——或许是因为儿时顺治的冷漠残忍,或许是由于视为亲人的贵妃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亦或是……因为他的性命。 无论缘由究竟为何,那些情绪早已混成了纠缠着永远无可弥补的愧疚遗憾,像是心魔一样蛰伏在康熙的心底深处。一旦被刺激得爆发出来,就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暴风骤雨。 或许在贵妃的眼里,那些事儿确实意味着关怀里的虚伪,疼爱中的瑕疵。可他就是个做儿子的,又不是在跟着康熙谈恋爱,又何必矫情到这种“你变了你不爱我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给我解释我不听”的狗血程度?再说了——就算真是谈恋爱,这年头连后宫的嫔妃都懂得个君恩难负雨露均沾。也就这位从来都没当过真贵妃的假娘娘,才会对着那位一国之君的情感,还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虚幻妄想。 不愿叫自个儿那单纯的过分的师父被康熙拐了去,还不就是为了这重重宫銮,巍巍紫禁,压根就容不下什么“只得一心人”的美好幻想么?连爱情都这么麻烦,亲情就更别指望了——他这位皇阿玛连十五弟都快给他造出来了,儿子一抓一大把,他可不打算豁出去现在的安逸舒坦不要,为了那些个根本就不能说清楚的事儿,非得揪着康熙给他个什么说法。 贵妃虽然已无力地倒在了榻上,意识却仍是清醒的。她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仍跪在地上的胤祺,目光中竟隐隐闪动着残忍疯狂的快意:“好,好——怪不得他偏偏把你放在心上,你还真是他的好儿子……我却要看看,你若是死在这里,他会不会为了你掉上一滴的眼泪!” “朕不会。” 身后忽然传来了康熙平静有力的声音,胤祺下意识回过头,还不及开口,就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搀了起来——甚至还细心地替他掸去了双膝上的灰尘,放轻了力道缓缓地揉了揉:“臭小子,朕都不舍得叫你跪这么久……当年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就不知道自个儿站起来么?”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搂着胤祺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望着贵妃淡淡道:“朕不会为他掉一滴泪,因为只要朕还在一天,他就绝不会死。朕要他平安终老,要他安稳一生,要他活到七老八十,有儿孙相伴,能纵情风流。” “他不会的……他是阿哥,是皇子……拼死了去夺那个位置,这是他的命……” 贵妃的话湮没在一阵激烈的咳嗽中。她的身子早已破败不堪,今日又三番五次的心神激荡,生机早已如风中残烛般飘摇。咳到了最后,竟是一口一口地往外呕着刺目的鲜血。 康熙的眼里闪过一抹激痛,却依然只是静静地坐着,语气清淡平缓,却又仿佛丝毫容不得半点儿的质疑。 “朕说他能,他就一定能。有不开眼的想要阻拦,杀了也就是了。” 说着,他淡漠的目光忽然落在先前那名唤良芷的宫女身上,又冷笑一声道:“若是贵妃不提醒,朕倒险些忘了……你出去自个儿了结了罢,莫要脏了阿哥的眼睛。” 胤祺被康熙牢牢地禁锢在怀里,虽然康熙的声音听着仿佛平静无波,他却能觉察到那条护着他的手臂上微微的颤抖。背后的胸膛宽广温热,叫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将他从水里一把捞出来的时候,那个人仿佛也是这样紧紧地将他护在胸口——像是生怕只要一松手,就再也留不住这个儿子的性命。 他自个儿心里有数,这两年来,康熙对他确实是真心宠着的。一项接着一项的特权,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各类赏赐,该给的都给了,甚至不该给的也给了不少——他心里头其实明白得很,他这一位皇阿玛,并不是不想做个好父亲,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做个好父亲。 今生也罢,前世依然,有太多的人都是这样。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失落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明明真心实意的想要做好,可又总是本能的做出伤人的事来,于是一层的后悔叠着一层的遗憾。这么日复一日的活下去,也只是折磨着自己和身边的人罢了。 他却不是个非得靠着别人施舍的关心跟爱护,才能活得下去的人。 前世里他直到最后都是孤身一人,不是因为找不到,只不过是觉得实在没这个必要而已。这人跟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对有些人来说,感情是活下去最重要的基石——就如这位贵妃娘娘,哪怕有上一点儿的瑕疵都难以忍受。可对他来说,感情至多就是生存之余的一种调剂,什么真心真爱的,有这份儿心他就已经够知足的了,至于做得好不好够不够格,还真没那么高标准严要求。 “朕知道——你心里恨朕。” 看着那个目如死灰的宫女拜谢了君恩踉跄离开,康熙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口,忽然缓声开口道:“你恨朕将你拘在这后宫之中,恨朕毁了你这一辈子,所以你一次都不肯叫朕碰你,甚至抢了个夭折的八格格叫朕难受……” “玄烨……你疯了!”贵妃忽然凄声嘶喊着,一双眼里几乎滴出血来,“你不该不知道……我根本不姓什么佟佳,我姓爱新觉罗,是大清的格格,是你的亲姐姐!” “你不是。” 她的话被康熙忽然打断,一时竟愕然地说不出话来。望着面前狼狈不堪的女子,康熙的神色仿佛带了前所未有的疲倦,轻叹了一声道:“娶你入宫,是母后临终的遗愿……朕答应了母后,会叫你做我大清的皇后,会护着你一辈子,不叫任何人伤了你。你只道你的母妃也同为先皇妃子,便认定你与朕乃是同父所生,可你不知道——在姨母入宫之前,其实就已经有了身孕。” 胤祺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尽力缩着身子叫自个儿的存在感再低一些——这两个人实在是疯了,当年他昏着,当了他的面吵也就罢了,现在他可还好端端的坐在这儿呢,他这位皇阿玛还不肯松开手。这到底是想要怎么着,莫非生怕他知道的不够多? 到了这步田地,再劲爆的秘密也引不起他半点儿的兴奋了,只想随便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再旁听这些个根本不是他该听的话,免得又给自个儿招来什么莫名其妙的灾祸,到时哭都没处哭去。 贵妃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帕子已抹不净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她却也无心去管,只是任凭殷红的血色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朕何尝不曾试图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不肯相信,还当朕是诓你。只听了一句,便将朕不由分说给轰了出去……” 康熙苦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又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你自己不肯相信,所以朕无论说什么,你都当朕是骗你。朕只好不再试着解释,只盼着你自个儿想通。可这些年来你自个儿做了些什么,你与朕心里也都该是清楚的——朕能忍下这么多年,又如何忍不了这几日?如今你既然总算肯听得进去,想来也是已想开了……明日朕便传旨,给你加封皇后吧。” 说罢,康熙竟是已不再多看贵妃一眼,抱着胤祺叫他自个儿站在地上,用力地牵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朕回去。” 胤祺乖巧地点了点头,谁知刚一迈开步子,身上就忽然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的虚弱,眼前的东西竟也变得有些模糊,竟是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康熙被他吓了一跳,匆忙半蹲下身搂住了他,急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腿伤着了?” 胤祺连忙摇了摇头,努力调整着呼吸,心下却恨不得一头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上发软手心冒汗,脚步虚浮四肢无力,这感觉他简直不能更熟悉。前世剧组连着一天的赶进度顾不上吃饭,他就没少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一世的这个身子虽然已锤炼得结实了不少,可毕竟本来就伤了底子,一旦消耗得过甚,依然远比常人容易出问题得多。 刚才的那一场戏,在前世的分类里要被算进独白大场面的范畴,从台词到表情,再到周身的气势,每一层细微的过度跟变化,都是半点儿容不得马虎的。许多太过敬业的老演员,演一两场这样的戏几乎都会虚脱过去,其消耗的体力自然可想而知。胤祺这些日子就不曾好好吃饭,今儿又饿了一天,紧接着又这么折腾了一通,被康熙抱着时倒还没什么感觉,这刚一落到地上自个儿走路,就立马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出着虚汗,被低血糖击败的五阿哥满心抑郁地给自个儿上了柱香,挑起失了血色的唇想要对康熙说一句不必担心,却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儿的声音,身子便无力地栽倒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模糊之前,胤祺的心里依然是满腔的抑郁跟悲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什么玄学的成分,两年了,居然都两年了,他还从没清醒着离开过坤宁宫一次。 ——而且这一次,竟然,还、是、饿、晕、的。 第49章 祖宗 胤祺是在昭仁殿那间熟悉的卧房里头醒来的。 本就是饿晕过去的,自然昏不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昏着的时候有人给他喂了吃的,现在倒是不觉得有多饿,只是仍有些头晕,却也全然算不上严重,自是比之前那般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胤祺撑着身子爬起来,脑子里还在混混沌沌地想着晕过去前发生的事,就听见一旁传来康熙似笑非笑的磨牙声:“你小子——可是越来越本事了啊……” “皇阿玛——”胤祺一见他斜眤着自个儿的不善目光,背后下意识就是一紧,忙举起双手大声道:“儿子就是饿的,绝没有别的事儿!” “出息的你!” 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儿,熟悉的爆栗已力道十足地落在了脑门上。理直气壮家暴的大清皇帝狠狠盯着自个儿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语气竟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还想有什么事儿!饿都能把自个儿饿昏过去,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你这臭小子——是不是一天天的就寻思着怎么吓唬朕呢!” 在承乾宫里头,胤祺一声不吭地就倒了下去,可着实把康熙吓得不轻,第一反应就是贵妃又对他使了什么阴狠的招数。畅春园太远,火急火燎地把人带回了昭仁殿传太医诊治,谁知那老太医一脸纠结的诊了半天的脉,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通什么“气虚体弱”、“燥火上行”,也不开方子,只说用羊奶热热的熬上一碗粥捣碎喂下去即可,倒叫个堂堂的一国之君臊的脸上微红尴尬不已——折腾得这么唬人,险些就叫人以为又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合着这小祖宗原来就是给自个儿饿昏了! “儿子可冤枉死了……” 胤祺捂着脑袋心虚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跳下炕扒拉过桌子上的点心,挑出一块儿来小口小口的咬着。康熙微蹙了眉看着他吃点儿东西费劲的样子,又忍不住生出些担忧来,抱着他坐回了炕上,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打疼了?不是朕说你,只要你师父一不在,你就不好好吃饭,每日又要练功又要念书的,又如何能吃得消?你师父这些个日子要养伤,没工夫管你,你就每日过来跟着朕用膳吧。” “这天儿也太热了,儿子想吃也吃不下啊。”虽然能和康熙一块儿用膳就意味着能有不少好吃的,可胤祺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儿子真不是不肯吃饭,可吃下的东西转个圈儿就都吐出去了,还不是平白的糟蹋粮食……” 在这个世界呆了两年,他依然没能很好地适应这没有空调和电扇的夏天——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毛病,这天儿只要一热起来,他就没有半点儿的食欲。前世就因为这个原因在片场晕倒了好几次,到后来圈里的人都差不多习惯了,夏天开机的剧组只要有他在,一定把冰袋雪糕喷雾风扇藿香正气水都给他齐齐的备好,下了戏回酒店更是空调大开暑意全消。哪像在这个还没有被西方罪恶的工业社会入侵的古代,热得半死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受着,诚心诚意地祈祷赶紧下一场雨,好把那嚣张的日头赶紧给浇下去。 “朕也问过太医了,说是你的肺脉有伤,故而畏寒怕热。这夏日燥热,火侵肺干如受火灼,长此以往,只怕难免要伤得更厉害。” 康熙一想起这事儿,却也忍不住的有些犯头疼。虽然胤祺现在确实是看不出半点儿病病歪歪的模样,可他毕竟伤过根本,底子比之一般人要差得多,精心养着还怕养不好呢,自然不能就放任他这么下去:“要不——你先去避暑山庄住着,等入了秋再回来?” “……”胤祺一时无语,眨巴着眼睛看向他这位显然已开始放弃理智的皇阿玛。未成年的阿哥若无意外可是严禁出宫的,除非是跟着皇上一块儿出巡,才能有幸浮光掠影地看一看这宫墙外头的景色。无缘无故就被扔出宫去的少年皇子阿哥,除非是出宫避痘,不然可就只能解释成皇上忽然发现这孩子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了。 “看什么——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康熙显然也已发觉了自个儿这个想法的不切实际,一时竟有些恼羞成怒,作势瞪了他一眼才又道:“朕叫他们配了些清火的丸药,你从明儿起按日子吃,先看看能不能好些。天霸和朕提过,说是民间有一种拿熟山楂配糖做的丸子,能生津开胃,朕先前问他讨了些来,你也一块儿吃着试试——朕还不信,就没法子治你这毛病了!” 胤祺被他的气势唬得一缩脖子连连点头,却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不就是想法子叫他吃饭这么简单的事儿嘛?怎么到了他这位皇阿玛的口里,就跟要打要杀似的,要是有不知道的单听了那最后一句,还得以为他是犯了多大的错儿呢。 父子俩又说了些闲话儿,康熙不愿说贵妃的事儿,胤祺也体贴的一个字都没提。直到日头偏西,天儿也多少凉了些下来,康熙才领着胤祺一块儿回了畅春园,又特意叫轿子把他送回浣竹轩去。 这园子本就极大,轿子走得又慢,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到了地方。胤祺本已靠着轿厢昏昏欲睡,还是听着了梁九功的招呼,才打起精神撑着轿沿跳了下去:“公公,有劳了。” “承阿哥的福,奴才心里头乐意着呢。”梁九功笑容满面的应了一声,竟是伸手主动搀了她一把。胤祺不由微挑了眉,看着他眼里真心实意的感激之色,略一思索才多少明白了过来——想来康熙心情不错,绝少不了他那时一番慷慨陈词的功劳。而这主子若是心情好了,底下的人也能松快些,主子万一要是窝火憋气的,底下伺候着的无疑是最容易被迁怒的,自然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二者的滋味儿可是绝不能同日而语的。 “阿哥要是得了空儿,可千万多去陪陪万岁爷。近来贵妃……万岁爷有日子没见过今儿这笑模样了,可就是每次一跟阿哥说笑的时候,奴才们才能跟着有好几天的好日子过。” 梁九功送着胤祺进了屋,替他把外衣脱了仔仔细细地搁在一旁,又殷殷切切地在他耳旁絮叨着,叫胤祺忍不住的轻笑出声:“公公放心,替皇阿玛分忧本就是儿子该做的,就算公公不说,我这不也一天八趟的来回跑?也不看这偌大的畅春园,都快被我给踩出条新路来了……” 梁九功也忍不住跟着失笑,忽又俯了身悄声道:“万岁爷特意嘱咐了,说是阿哥下回再过去书屋,可特准骑马,只是留神些莫要走那人多的地儿,免得叫人说什么闲话儿——奴才尽快叫他们单开出一条路来,至多要不了两三日,阿哥便尽可随意驰骋,也就用不着再忌讳这些个有的没的事儿了。” “公公此话当真?”胤祺的目光忽而一亮,见到梁九功笑着点头,心中不由得也是欣喜不已——这可总算是了了他一桩大麻烦,要再这么一年年来来回回的跑,他就该考虑要不要尽快把流风养大了训出来,直接给两边儿送信用了…… 一念及此,他的脸色却忽然微变,用力地拍了一把大腿:“糟了!” 话音未落,他也顾不上一脸愕然的梁九功,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内室去——那只小海东青可还被他关在笼子里头呢,今儿偏偏一档子事儿接着另一档子事儿,居然一天都忘了给这磨人的小祖宗喂食儿,这要是活活给饿死了,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急迫地一把拉开门,却还没往角落里去,胤祺便怔怔地立在了门口。神色一时愕然一时诡异,许久才扶着额长长叹了一声:“家门不幸啊……” “阿哥,怎——” 梁九功已快步跟了过来,却也是只走到门口,口中关切的询问便已戛然而止,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迟疑着道:“这——这莫非是,进了歹人?” “进了歹鸟……” 胤祺无力地叹了一声,哭笑不得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墙角那个可怜的笼子已被拆得只剩下个底座了,桌上的物事被尽数扫落在了地上,瓷瓶也碎了好几个,书架上的摆件儿无一幸免,都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这要是搁到剧组里,什么都用不着动,直接就能当个泼妇大闹后的上好布景。 扶住门框平复了一阵心情,胤祺的目光顺着书桌往上没走多高,就看见了那头扑腾着翅膀站在笔架上头,正气势汹汹挺着脖子看向他的小海东青。大抵是认定了他进膳延误有错在先,那小祖宗玉色的瞳仁里没有半分的心虚,反倒理直气壮地冲他扑腾了两下翅膀,义愤填膺地大声开口:“——啾!” “啾什么啾,不就是少给你吃了顿饭吗!” 胤祺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拎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迈进去。刚要抬手去捉它,就被那尖锐得吓人的喙虚叨了一把,忙一把撤了手,哭笑不得地双掌合十作揖道:“好好,你啾吧,随便啾——是我不该饿着你,赶紧下来,我给你弄吃的……” 好劝歹劝的才把这小祖宗哄下来,胤祺一边儿讨好地抚着它仍带着些绒毛的小脑袋,一边儿小心地迈过一地碎片杂物往外走。忽然一眼瞅着了门口几乎忍笑忍得抽过去的梁九功,悲愤之情几乎冲破天际:“梁公公,这是笑的时候嘛!还不快回去把这儿的事传给皇阿玛,赶紧把这小祖宗接回去,我是养不了——嘶,祖宗,松开松开——我养!我养还不成吗!” 站在他肩上的小海东青这才满意地松开了他的头发,扑腾着翅膀蹦到了他的脑袋上,得意洋洋地巡视着这片刚被它打下来的江山:“啾!” 梁九功望着胤祺的新造型,几乎已笑到了地上去,捂着肚子不住地吸着气,一张脸上不知是痛是乐:“阿哥真是——真是神乎其技,这雏鸟几日前还是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儿呢,今儿这一看,可准是能养得活的了……” “皇阿玛可真是会给儿子找事儿干啊……把它养活了,我可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的成了。” 胤祺欲哭无泪地叹了一声,这养鹰他也是头一次,本以为跟养鸟儿差不多,还有个笼子圈着,总不会跟猫狗似的难伺候。谁知道事不遂人愿,这哪儿是头雏鹰啊,可真就跟他叫得似的,活脱脱是一祖宗! 一边重重地叹着气,一边还是认命地取了肉细细切成小条,放在盘子里小心地端回来——就算再怎么抱怨,胤祺也总归算得上是有皇命在身,依然得任劳任怨地伺候着它吃饭。这功夫梁九功却已利索地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喂完了祖宗的胤祺拖着绝望的步子回到里屋,才发现里头虽然空荡了不少,却是一应物事井井有条,再不见之前的凌乱狼狈。愕然半晌,终于忍不住由衷的赞叹了一声。 ——这得是收拾了多少次,才能练得这么熟练呐……由此可见,伺候他那一位皇阿玛的活儿,可确实不是给人干的。 “阿哥放心,奴才回去跟万岁爷禀一声,这些个东西转眼就能补齐了。” 见他不语,梁九功还当他是心疼那些个东西,笑着劝了一声。胤祺却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又抬了抬驾着那雏鹰的手臂道:“还是算了吧,有它在这儿,置办多少套也是白费。公公还是帮我整个结实点儿的笼子要紧,至于这屋子里的东西,金贵的就别往这儿糟蹋了——有那些个摔不坏砸不烂的,多给我弄些来也就是了。” 这一番话说得凄惨至极悲壮无比,连梁九功望着他的目光里都带了深深地同情之色,只是唇边那疑似强忍着的笑纹儿怎么看着都叫人窝火。胤祺却早已被折腾得没了脾气,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空荡荡的卧榻上:“公公,您要是再敢笑,我可就放鹰叨人了……” 第50章 郁闷 在宫里呆得久了,胤祺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一句话的认识,实在已经到达了一个极为深刻的高度。 从早上开始,这群人看着他的眼神就怎么都不对劲儿——尤其是那个直肠子的小七儿,居然还敢偷偷的问他要不要吃点心。这种时候不振一振当哥哥的威风怎么行?二话不说拖到身边,照着屁股就是一顿胖揍,凶巴巴地磨着牙道:“你看我像是能饿昏过去的样儿吗!” 耿直的七阿哥摸着屁股,一脸担忧地望向胤祺:“五哥,你打得一点儿都不疼,准是饿的没力气了,我这儿真有吃的……” 胤祺憋屈得说不出话,不再理会这个倒霉孩子,一把抱住流云的脖颈,把脸埋在它柔顺的鬃毛里寻求安慰。流云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同情地望着他,忽然低下头,把正吃着的草料往他的方向拨了拨。 胤祺:“……” 这日子没法过了! 心若死灰地看了一眼脚边上等的草料,胤祺呆滞地望向流云人性化的大眼睛,打喉咙里艰难地呵呵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它的脖子:“谢谢啊……” 流云欢喜地打了个响鼻,又把草料向他的方向拨的更多了些。 “五哥——五哥!” 胤祐一把拖住转身就要愤而离开的胤祺,好容易才止住了他饱含着悲愤的坚定步子,急急开口道:“你要上哪儿去?今儿咱们得去参拜皇后,连尚书房的课都停了,只下了骑射,叫咱们收拾了就过去呢。” 胤祺心中微动,这才想起昨日那烂七八糟的一起子糟心事儿,神色跟着一肃,却又不由微蹙了眉道:“娘娘——这就封后了?怎么册封皇后这么大的事儿都无声无息的,连个响儿都没听着?” “谁知道呢……”胤祐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又忽然想起胤祺好像是跟那一位有些个过节的,不由生出些后悔来,拉了他的手凑近了小声道:“听嬷嬷说,娘娘病得重……才封后冲喜的,五哥,你别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胤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抬起头望向承乾宫所在的方向。 封后怎么可能会是冲喜?康熙朝的历任皇后,就没一个能活过二十五岁的,要不是康熙忧心自个儿命中克后,这六宫之主的位子也不会空悬了这么多年。更何况——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着,这位有着“一日皇后”之称的佟佳氏,早上刚封的皇后,下午可就一命归天了。 自打穿过来,那位贵妃就没有一日不算计着他的性命,就算是再不当一回事儿,胤祺也还没圣母到对她生得出什么同情跟惋惜的心情来。更何况——那个女人的心理本就已经扭曲的厉害,再熬下去也是徒增痛苦,倒不如就这么了结了轻松。 时至今日,本也早已没什么还能挽回的了。 *** 说是参拜,却连屋子都没能进去,只是遥遥地对着那房门行过大礼就算礼成了。胤祺跟着兄弟们一块儿规规矩矩地拜了三拜,望着那一扇无声无息紧闭着的房门,心口却也是莫名的跟着微微一沉。 生命的流逝,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挽留。只有这件事对谁都是公平的,任你是皇亲国戚、市井小民,都得老老实实的按着生老病死的规律走,真到了那一个必须离开的日子,任谁都无可能留得住。 心中的思念忽然强得压制不住,总算结束了参拜大礼,胤祺快步出宫翻身上马,却是直奔着畅春园的春永殿去了。 这两年他虽然已搬了出去,却依然有事没事的就老往孝庄那儿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永远是第一时过去显摆,可即使如此,他却依然能看见老人家眼里偶尔闪过的一丝寂寞。 要不要——再弄个弟弟过去,搁在老人家身边儿陪着?胤祺松松地拎着缰绳,任凭流云自个儿不紧不慢地跑着,在脑子里一个个的过着这些个兄弟们。老九老十的年纪有点儿大了,也差不多定了性子,十一跟他是一个额娘,送过去总显得有些私心,十二又是个体弱的,还不见得能不能留得住…… “好像——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到了老十三了啊。” 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又轻轻拍了拍流云的脖子:“流云,你喜欢老十三吗?” 流云自然听不懂,晃晃脖子打了个响鼻,胤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嗯,我也喜欢。” 小家伙才一岁多一点儿,生得虎头虎脑的,成天吃的好睡得香,叫人抱着都不肯老实,扑腾着非要自个儿站起来。目前为止最大的爱好就是揪胤祺的辫子,满满地抓上一把,就会心满意足地咯咯笑个不停。 多合适啊,小老虎似的看着就喜庆,老祖宗一定喜欢。 反正肯定不是因为自个儿演过十三阿哥,还对他跟雍正又虐又燃的兄弟情深感动不已,才会对这么个小屁孩格外宽容的——胤祺理直气壮又自欺欺人地给自个儿做着心理建设,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等到这阵子的风头散了,就跟皇阿玛提一提要不要把老十三扔给太皇太后养着玩儿的事。 胤祺去春永殿是从来用不着通报的,孝庄身边的人一直就把他当成半个主子,自然不会有人拦着他。安顿好了马就一路兴冲冲跑到了后堂去,孝庄早已得了通报,正笑眯眯地靠在凉榻上等着,一见他进了门,连眼里的笑意都又浓了几分:“快过来,叫老祖宗看看——听说昨儿居然好好的就给饿昏过去了,可是你皇阿玛克扣你的口粮?” “怎么连您都知道了啊?”胤祺脸色一苦,一脑袋扎进她的怀里,臊得根本抬不起头来,“求求您可千万别再提这事儿了,就今儿这一早上,小五儿都快给人家笑话死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谁再敢提咱们就揍他。” 孝庄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宠溺地揉了揉他的额顶,却还不待再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了康熙的声音:“你这臭小子,又不吃饭就满哪儿乱跑,居然还躲到了太皇太后这儿——堂堂皇子阿哥,要是连着饿昏过去两次,连朕都没脸见人了!” “……”胤祺跟孝庄对视一眼,目光竟是同时显出些无语来——这点儿赶得已不能算是巧了,实在是浑然天成毫无破绽,排练都排不出这么好的效果来。 “老祖宗……”胤祺听着外头那熟悉的声音,张了张口才虚了嗓子道:“……还揍吗?” “朕看你才是欠揍,把这个吃了!” 这功夫康熙已走了进来,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一兜子点心扔进他怀里,又恭敬地对着孝庄请了安。胤祺闪到一边儿候着,直到康熙直起身,才一拍袖子利落行礼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你到底是打哪儿学了这么一身的架势?看着确实是俊,就是居然拐得你那些个兄弟也跟着你学,实在是不成个样子。” 康熙今日的话仿佛尤其多,胤祺却也像是全然不曾发觉似的,得意洋洋道:“那是!儿子这叫无师自通,天生的潇洒风流……” 自夸的台词只背了一句,就被一个熟悉的爆栗打断:“什么天生的,你是朕生的!” “……天,天子生的,嗯,潇洒风流风流倜傥……” 胤祺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心里却忍不住暗暗腹诽——也不知道上次吼他“什么叫你是朕生的”那人是谁,现在居然又跟老天抢着生他了,还真是世事无常君心难测。 孝庄被他们两人逗得乐个不停,不住地拍着桌案揉眼睛,又笑着将胤祺护在身后头,说什么都不准康熙再揍他。胤祺缩在孝庄身后,冷不丁迎上康熙投过来的欣慰目光,不由得怔了片刻,这才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康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偏偏在今儿一反常态,甚至恨不得就跟他说起了对口相声。 要说这看贵妃最不顺眼的人,绝不是他自个儿,而是孝庄太皇太后。虽说顾着康熙的面子不曾追究过,可当初的那一场火,本身就是一份儿天大的罪状——不论原因为何,贵妃封后这件事,康熙是势必要来给孝庄一个交代的。 若是就这么贸然过来,少说要闹得不快,甚至难免不欢而散。可他偏在这时候福至心灵地一头撞了过来,不仅给了康熙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还几乎为这气氛不至闹僵打了个包票,这可就是一份儿不小的功劳了。 作为宫廷御用专业说相声选手,五阿哥无疑有着属于自己的自信跟骄傲。 祖孙三人又说笑了一阵,在胤祺的特殊加成下,屋子里始终笑声不断,连康熙试探着提起今日之事,孝庄都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甚至还关怀了一句贵妃的身体,叫康熙务必要延太医精心诊治。 如此轻松的过关实在叫康熙有些意想不到,直到领着胤祺出了殿门,还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欣慰之色:“算你小子机灵,想要什么?朕回头就赏给你。” “想……要个笼子?” 胤祺一想起只被自个儿在脚上拴了根绳的流风,心里就止不住的打着突,咧了下嘴苦着脸道:“也不知道梁公公跟您说没有,儿子的院子可都快叫它给拆了……” “说了,听说你都被逼得叫祖宗了?”康熙忍着笑斜睨他一眼,一边遗憾着自个儿居然没能看到如此有趣的景象,一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这还是朕见过头一个能制住你的活物儿,就这么养着吧——好好的一头海东青,搁笼子里没的给糟蹋了。” “……”胤祺悲愤地闭上了自个儿的嘴巴——等忍到那小祖宗长大了,他立马就把它放归山林!叫它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那什么——咳,反正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语文不及格的理科状元,有着课外拓展阅读十分匮乏,连首词都背不完整的深切悲哀。 “行了,总之就这么定了——跟朕回去用膳!” 心情大好的康熙大包大揽地一挥手,正要带着他一块儿坐上软轿,胤祺却忽然止了步子,壮着胆子指了指马厩:“皇阿玛,流云还在里头呢……” “那你就骑马先过去,要是朕到了没见你,就叫你三餐都到清溪书屋去吃,听见没有?” 康熙一眼看透了这个儿子打的小心思,不无威胁地幽幽开口,这大夏天的竟叫胤祺猛然打了个哆嗦:“皇阿玛放心,儿子一定过去——绝不敢迷路!” “朕信了你的邪。”康熙嗤笑一声,顺手照他脑袋上拍了一把,由内侍扶着上了软轿。胤祺无精打采地牵了流云出来,也不敢再动什么心思,只好老老实实的策马往清溪书屋去了。 马走得快,他到的时候里头还是空着的,只有梁九功候在边儿上,一见他便笑着将沾了水的帕子送过去:“阿哥先擦把脸,上屋子里消消热——今儿的菜可是万岁爷特意嘱咐的,准能叫阿哥胃口大开。” “多谢公公。”胤祺浅笑着应了声,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却又觉着不痛快,放下帕子道:“可有水没有?” “阿哥底子虚,可不能太贪凉了,将来是要坐下病的。” 梁九功缓声劝着,又换了块新的帕子给他,好声好气儿地哄道:“屋子里头是搁了冰盆儿的,阿哥消消停停的坐上一会儿,自然就凉快了——奴才再叫他们打着点儿扇子,汗一会儿就都消了。” 胤祺也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点了点头便脱下褂子往屋里去,才刚坐下一会儿,却又忽然摇摇头笑道:“先生讲过,这孔圣人是‘龙生虎养鹰打扇’,龙虎是不用想了,也不知道咱们的那头鹰,什么时候也能打一打扇子?” “哟,那可消受不起——阿哥要试也千万小心着点儿,这把东西给扑腾到地下去倒是不打紧,万一伤了自个儿可就不好了……” 胤祺一把捂住脸,垂头丧气地瘫在凉榻上不动弹,幽幽开口道:“梁公公——用不着忍着了,你绝对是在笑吧……” 梁九功噗嗤一声破了功,又忙忍着笑不迭赔礼。胤祺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忽然跑进来了个内侍,朝着他跪下急匆匆道:“万岁爷刚听了皇后娘娘那头儿传的话儿,叫转往承乾宫去了,还说让阿哥们也都去,不可耽搁。轿子已在外头等着了,还请阿哥速速动身……” 胤祺坐直了身子,与梁九功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的笑意均已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片心照不宣的凝重。 看来他们那位刚上任的皇后娘娘,这一次——可是真要不成了…… 第51章 病逝 事出突然,胤祺倒是乐得少吃一顿饭,套上衣服便快步出了门。只是这轿子还没动弹,梁九功就急急忙忙地捧了个食盒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阿哥好歹先垫垫肚子,若是有何意外变故,只怕这一宿都得落到承乾宫里头,什么都吃不得,到时候可要有好一番罪受呢。” 他说得隐晦,胤祺心里头却明白——当初佟佳氏只是贵妃时也就罢了,可她就算只当了半日不到的皇后,也已成了众阿哥的嫡母。一旦皇后大行,阿哥们必得守孝三日,头一宿是绝不能吃什么的,往后三天也不过能吃些无油无盐的米汤青菜。他这身子要是再这么折腾,少不得又得昏过去两次,万一再传扬出去,他往后可真就没脸见人了。 “多谢公公——还劳烦公公帮我走一趟浣竹轩,把搁在井里的肉多拿出些来,我都已切好了,就搁在我那屋子里就成。千万记着决不可沾了手,一旦沾了旁的气味儿,流风是绝不会碰的。” 每天都要操心自个儿跟自个儿家里那个小祖宗的伙食问题,五阿哥也是感到十分的心累。 “阿哥放心,奴才这就去。” 梁九功点了点头,他按理也是该立刻跟着赶到承乾宫去的,可毕竟是五阿哥亲口托付的事儿,他却也不愿摊派下去叫那些个小太监们做——幸好那暗道已叫人开出来了,骑马往返要不了多久,再由大西门儿快马赶到承乾宫去,兴许比这走路还能快上几分,倒也误不了什么事情。 胤祺点了点头,又仔细地想过了一圈儿没落下什么,这才吩咐轿夫起轿,自个儿也坐了回去,打开了梁九功刚塞进来的那一个食盒。 既然是拿在路上吃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汤汤水水的东西。正当间儿放着的是几个饭饽饽,这东西是拿糯米混着白米做的,里头裹着上好的卤肉腊肠,外头由荷叶细细地裹着,拿在手里头就能一口一个的吃着玩儿。胤祺自小儿就好个甜味儿,这饽饽里显然也是撒了白糖的,混了荷叶的清香、糯米的甜香,跟着卤肉香气一块儿,又做得小巧可爱,确实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食欲来。 胤祺无奈地摇头一笑,将那饭饽饽拿在手里头颠了颠,剥开一个细细地吃了。康熙是不喜欢这些个甘甜不垫饥的吃食的,只说分量不大又费功夫,吃到嘴里还没尝出个味儿就没了,可梁九功却能拿得出来塞给自个儿,显然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 虽然吃着确是好吃不假,可那卤肉腊肠毕竟都是荤物,胤祺只吃了一个便有些够了,只将剩下的拢到袖子里头带着——他算是看出来了,梁九功给他塞得这些个东西,压根儿就不是叫他路上全吃完,而是给他备着晚上守孝时垫肚子的。看来他那位皇阿玛还真是为了他这个算不得什么的毛病操了不少的心,甚至不惜主动撺掇着他破规矩,却也叫他心中实在难免有些感怀。 除开那饭饽饽,就是些个牛乳糖、核桃酥、萨琪玛之类的小零嘴儿,也都被细细的切成了不到一寸见方的大小,都拿油纸包着。胤祺挑了几块儿吃了,又把剩下的收进了荷包里,一时居然生出了些许前世少时去春游前,被家长可着劲儿偷偷塞零食的感觉来。 他前世打小就是个弃婴,甚至直到最后也没能闹明白——他明明一没病二没灾,后来既然长得不错,小时候也肯定不算丑。那对生了他的父母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把他抛弃,又能狠下心来再也不管他,就那么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呢? 自打穿过来成了五阿哥,康熙自然没少关照过他。可这样细致得几乎难以言明的心思,却还是叫他止不住的有些鼻眼发酸——这毕竟是他的父亲啊,两辈子加起来,他也就有过这么一个真真正正的父亲。只要有可能,他是真想好好地做一个叫父亲骄傲的儿子,认认真真地享受一回这天伦之乐的。 所以他会跟着康熙犟嘴,会在他身边儿肆无忌惮的胡闹,会放纵着自个儿的这些个小毛病,不想吃饭就真任性的不吃,难受的狠了就真不管不顾地倒下去。他享受着这些前世从未尝试过的任性,享受着康熙对他的宠溺和纵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叫他真正的确认自个儿已不再是前世的那个天煞孤星,他现在也有一个虽不常见却始终关怀着他的母亲,有一个愿意好好宠着他的父亲。 当时在承乾宫说的那些个话,固然是有意说给康熙听的,里头许多却也是他的真心话。一个曾经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儿,如今父母双全备受宠爱,他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又哪有心思去追究什么爹哪儿做的不好,娘哪儿给的不够?不缺爱的孩子才敢去索取的更多,他固然用不着靠着这些个温情才能活着,却也半点儿都舍不得就这么肆意去挥霍践踏。 要知道——就算是这样的日子,在他上一辈子里,也只有梦里头才有过啊…… *** 轿子在承乾宫门口停下,胤祺便被在门口守着的太监匆匆引了进去。梁九功倒是比他还到的早些,正在廊间守着,一见着他就快步走了过来,微俯了身低声道:“皇后娘娘已昏了三次,醒来便说要见阿哥。万岁爷说由着阿哥的意思,若是想去便去,若是不想去,就跟着兄弟们在偏殿候着……” 候着什么,他不曾明说,却也并不难猜到。胤祺点了点头,略一沉吟才缓声道:“依公公看……我该不该过去?” 要说康熙对这位佟佳氏究竟是什么感情,胤祺还真不怎么能看明白。一来是他毕竟没有过这个条件,弄不懂这帝王心性跟后宫之事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有机融合的,二来也是他这两年几乎被跟贵妃彻底的隔离开来,也没什么仔细体会的机会。总归是一头雾水,倒不如直接问问梁九功的意见再做打算。 “毕竟也已到了这个时候,万岁爷心里头……大概还是想顺着娘娘的。”梁九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才终于低声回道:“而且……奴才好像总是觉着,万岁爷像是有意想让阿哥听见、看见些什么——奴才斗胆说上一句,阿哥心里得有数儿,万岁爷指不定什么时候,只怕就得问阿哥些要紧的问题……” 胤祺目光微凝,上一次被迫旁听两个人那些密辛的纠结回忆也已涌上脑海,叫他心中止不住的微微沉了两分,轻轻点了点头道:“多谢公公,我记住了。” 梁九功今儿这话已经说得有些多了,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引着他往后头的寝殿走去。 这一次里头的场面可要比上回热闹得多,太医们不断地快步出入,目之所及尽是匆忙低语着忙碌的太监跟宫女。胤祺被引着进了上次的那间屋子,康熙正坐在榻边,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请安,又冲着榻上的人低声道:“小五儿已过来了,你不是想见他么?” 胤祺忙快步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伏在榻前磕了个头:“胤祺给娘娘请安。前儿是胤祺鲁莽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赐罪。” “场面话……便不必说了……” 皇后的声音比前几日虚弱更甚,只说了几个字便不得不停下轻喘一阵,又缓缓侧过头低声道:“过来……叫本宫,看看你……” 胤祺依言起身,刚走到榻边就被康熙揽住了肩,向后扯开了些距离。皇后忽然笑起来,边笑边止不住地低低咳嗽着:“皇上……可真是,打心眼儿里头……疼你……” 胤祺被她身上刺眼的血光晃得不由皱眉,垂了眸低声道:“皇阿玛厚爱,胤祺心中有数。” “不……你未必就全知道……” 皇后依然轻笑着,她的眼里不再盘踞着幽怨仇恨,也早已不复往日的歇斯底里,只有一片近乎飘渺的平静:“你可知……本宫患的,乃是痨症?旁人倒也罢了……你肺脉虚弱,离得近了,兴就能给过上……” 胤祺心中一惊,只觉得揽在肩上的手臂也忽然一紧——他终于明白了这两年来,康熙为什么宁肯违礼都不准他靠近贵妃,也明白了前几天贵妃把他传过来的真正用意。背后一阵阵发紧,目光便也止不住的微微泛起些寒意:“娘娘的‘厚爱’,胤祺心里头——也一样都记着。” “你总算……也怕了么?”皇后微笑着望向他,眼里仿佛闪过终于胜过他一次的亮色,却像是风中残烛一般,只飘摇了一瞬便熄灭下去,“放心吧,将死之人……这病气,是过不了人的。都得一并收着,敛着,到那十八层的地狱里头去,生生世世,轮轮回回的受苦……” “小五儿身子弱,若是没别的事,朕就叫他出去了。” 她的话忽然被康熙淡声打断,顿了片刻才又轻笑起来,怔怔地望着虚空低声道:“你恨我……你也应该恨我。时至今日,尽是咎由自取……是我害死了你的胤祚,又毁了你这个心尖儿上的儿子,是我做的,都是我,我一直不肯信那些事,我不敢信,所以我逼着自己恨你,使尽了手段报复你……”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忽然渐渐激动起来,眼里也仿佛重新亮起了些许光芒。 胤祺自然清楚,这大概也就是回光返照了。他还从不曾亲眼见着一个还算熟悉的人死在自个儿面前,胸口不由得隐隐发闷发紧,下意识向康熙怀里靠得近了些,微蹙了眉别过头不愿再多看。 双目忽然被一只大手遮住,胤祺只觉得身子一轻,竟是已被康熙抱进了怀里:“朕不恨你了,你也不要再纠缠这个孩子……你应当清楚,若不是他,朕早就将你碎尸万段了。” “我何必再纠缠他……”皇后痴痴地笑了起来,有两行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她尽力地抬起手,像是想要碰一碰胤祺,却像是隔了无边天堑一般,最终也只能无力地跌回榻上,“我知道……若不是他救了老祖宗,你一定早就杀了我了——可你干嘛不早点儿杀了我呢?你可知这些年,我活的有多累,有多辛苦……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康熙的手轻轻地颤了颤,终于替她轻轻地掩了掩被子,放缓了声音道:“你累了,就安心睡罢。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是新的了。” “一场梦么?那可真是一场噩梦……” 皇后目光微微地动了动,落在康熙替自个儿扯被子的那只手上,唇角挑起了个凄迷的微笑,喃喃地低声道:“你也曾……那么爱过我的,我都快忘了……是我自个儿,自个儿毁了你落在我身上的心,我对不住你……若是梦能醒,我再不这样了……再也不了……” 她口中不住低低地呢喃着这几句话,直到眼里的光芒一点一滴的熄灭,身体渐渐冰冷,胸口也终于彻底不再起伏。可只有那一双早已涣散浑浊的眼睛,仍痴痴地睁着,定定地望向康熙的方向,像是在无声的忏悔和挽留着某些早已失落的存在。 康熙的心头忽然袭上一阵早已陌生的激烈痛楚,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儿子,呼吸越发粗重艰涩。胤祺已隐隐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抬手拉开遮在自个儿眼前的那只手,迎上康熙黯淡茫然的目光,轻声唤道:“皇阿玛……” 康熙像是被他的声音忽然惊醒,低下头看过去,苦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朕就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了自个儿的母妃……母妃临终前,还拉着朕的手殷殷嘱咐,要照顾好阿姊,不可叫她受一点儿的委屈,就像姨母——也一直都照顾着母妃一般……” 胤祺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清楚康熙这时候并不是想找人说话,只是想本能的倾诉些什么,却又有太多的话根本无法对着外人开口——想到这儿,他竟是忽然隐隐的明白了,康熙一开始就刻意叫他无法置身事外的用意。 知道的太多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很可能是取死之道——可他却是个注定了不会继承大统的阿哥,也就在根本上断了最大的威胁。只要康熙愿意护着他的命,又能拿得准他不会生出那些个不该动的心思,要把他当成一个能时不时的说说真心话的树洞,或许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影帝穿越成皇子的五阿哥实在没能想到,这时光倒退了好几百年,他却像是冥冥中注定似的,又再一次操持起了同样的副业。 第52章 扶持 康熙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现在也不是容得了人多说的时候——皇后新丧,尸骨未寒,要做的事儿可实在太多了。 鸣丧钟,举朝哀泣,移灵柩,一项项丧礼仪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后已病了很久,都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儿,自然早就把一应事宜都准备的妥妥当当的,出不了半点儿的岔子。 康熙要亲自举丧,胤祺也要回偏殿跟兄弟们一块儿候着今夜的守灵。只是临走前居然被梁九功领到了一间密室里头,以斋戒前要沐浴为名,叫了两个宫女从头到脚替他狠狠地洗涮了一遍,连衣服也被尽数换了新的。 被搓得通红的五阿哥神色茫然地飘出了那间屋子,忍不住在心里狠狠感慨了一番——谁说古代这卫生防疫意识不够强的?一个晚期根本没有传染性的肺结核,都快按着*的级别给他消毒了。估计他那位皇阿玛也是被天花过人的威力给吓得不轻,生怕他也中了什么招,想来上一次他昏着回去,大抵也是被人这么给洗涮过一次,怪不得回去后老觉得身上衣服穿得别别扭扭的。 早已经对被人看光有着极强承受力的前任影帝,对这种小事情,还是十分看得开的。 到了偏殿,兄弟们都早就候在那儿了,连太子也冷着一张脸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几个小阿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吓得个个脸色苍白不敢出声,只有九阿哥胤禟不管不顾地扑进了胤祺的怀里,说什么都不肯撒开手。 “没事儿没事儿,小九不怕。” 胤祺把他搂进怀里,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胤禟紧紧扯住他的袖子,咬着下唇抬起头怯懦道:“哥哥……是额娘大行了吗?” 胤祺不由微愕,这才明白过来这孩子是在怕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是咱们的嫡母,皇后娘娘大行了。” 小家伙费力地思索了一阵,好像总算分清了两者的区别,小脸儿一下子舒展开,用力地点了点头。胤祺瞥见旁的几个小阿哥望过来时眼里的羡慕,不由在心里头无奈苦笑,柔声哄着胤禟回去跟兄弟们一块儿坐着,自个儿也坐了回去,鼻观口口观心地认认真真发着呆。 “何必做出这个样子来呢……你心里头就不觉得痛快么?” 耳旁忽然想起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胤祺愕然抬头,面前站着的竟是那个从第一面就对他横竖看不顺眼的太子殿下。 太子正皱着眉看向他,见他抬了头,便朝着门外一扬下巴淡淡道:“跟孤出来,孤有话对你说。” “是。”胤祺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出了门。这儿的人都去忙着操持皇后那头儿的事了,廊上空空荡荡的清冷至极,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太子也不理他,快步走了一段才总算住了步子,背对着他冷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胤祺一时哑然,苦笑着无奈地摇摇头:“我要是知道的话,大概就不会叫太子这么讨厌了。” 太子嗤笑了一声,忽然转过身,抬脚便朝着他小腹踹去。胤祺却早已把忽雷太极的身法烂熟于心,单手轻轻一拨一送便将那一腿引开,又稳稳扶住了几乎摔倒的太子,微俯了身缓声道:“太子站稳些,若是在这儿摔了可就不好了。” “你少给孤在这儿装腔作势!”太子低吼了一声,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喘着粗气哑声道:“孤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副什么都不当事儿的样子!她那么对待你,三番五次的叫你险些丧了命,你凭什么可以不恨他?既然你真那么宽仁大度,孤就非要逼出你的真火儿来!” ……结果他居然还把这些行为当成是小孩子斗气,两年来都以一种看傻小子翻跟头的态度,直到现在都懒得跟这种堪称幼稚的行为置气。 胤祺眨了眨眼睛,望着太子的目光忍不住的带了些同情——干嘛不早点儿说呢?早知道就是为了看他生气,他专场给这位太子殿下演一场不就得了,居然就为了这么点儿事闹了这么久,平白浪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实在不能不叫人觉得可惜。 “太子要是实在想看,我现在其实也能生气的……” “你——”太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泄气般的一把推开了他,退了两步重重靠在墙上,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你知道么?我恨她恨得要死——若不是皇阿玛非要迎她入宫,皇额娘也不会郁郁寡欢,以致积郁成疾,才生下我就闭了眼……我后来听说你也被他折腾得半死,心里头却很高兴,以为总算会有一个跟我一样恨她的人了,可那一宿皇阿玛竟然拿你来训斥我,说我不通情理,不懂宽仁……” 居然都不用“孤”了,看来还真是恨得不轻。胤祺望着那个双目通红的少年,心里头也无端生出些慨叹来——这也是个不幸的孩子,明明贵为太子,却连一日额娘的疼爱都没受过,憋屈的久了,心理偏激似乎也没那么不可理喻。 “无论如何……今日,孤是绝不会祭她的。” 太子沉默了一阵才终于缓缓开口,眼里的哀痛渐渐褪去,便又泛上了冷冽的寒意:“皇阿玛要斥责也好,要处罚也罢——还能怎么罚呢?大不了就是废——” 他的话还未完,就被胤祺一把捂住了嘴,剩下的话也彻底被憋回了肚子里去。 “你放肆!”太子一时几乎有些恼怒,甩开他的手低吼了一声。他自幼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尊荣华贵。哪个都小心翼翼的顺着他,又有谁敢对他如此不敬? “好好,我放肆。”胤祺好脾气地举着双手点头应是,向四处看了看才又耐着性子劝道:“太子年纪不小了,应当知道有些话绝不能乱说,有些气也不能乱置……” “孤用不着你来说教!”太子余怒未消,冷冷叱了一句便侧过身去,心里头却也不由得有些后怕——他刚才确实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那话若是真说了出来叫有心人给听了去,只怕得是场不小的麻烦。 胤祺却是在心底叹了一声——自个儿也不想说教啊,可谁叫这位太子殿下不知哪根筋没搭对,非得对着他说那些个话呢?若是没听见也就罢了,听见了还不劝,就又是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太子不想听,我也不愿说,可有些话该说也总是得说的……悲不悲在心,祭不祭在礼,心可自主,礼却不可废。太子思念生母本就天经地义,任谁都说不出什么来,可这个当口儿带头违礼,既对太子不利,也难免叫皇阿玛心中更是难过……” 绞尽脑汁回忆着张英讲过的内容,又编排出一番勉强听得过去的话,胤祺觉得自个儿的作文水平实在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忍不住在心底给自个儿悄悄地点了个赞。 太子也不过是一时激愤,又想撺掇着这个曾经被折腾惨了的弟弟一块儿不祭拜皇后罢了。如今见胤祺没有半点儿这个意思,心思便也就淡了三分,又听得这么一通大道理,只觉心中烦闷不已,却也再没了犯倔的心思,只是厌烦地摆摆手道:“还当你比别人不同,原来也是个满口大道理的,张英倒是把你教得不错……算是孤看错人了,你退下吧,别对别人说今儿的事。” 胤祺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心里头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是真不爱跟太子在一块儿,这小子远比他爹难伺候得多,喜怒无常死要面子,又时不常的冒出些个偏激的想法,又得当弟弟又得当臣下,偶尔还得客串保姆兼心灵导师——他现在才总算闹明白了康熙当年那一句“可以揍太子”到底给他找了多麻烦的一个活儿,也不知道他那位皇阿玛是怎么想的,居然真就相信一个无权无职的小阿哥,能有本事管得住自个儿当太子的哥哥。 至少太子总归是把那些个唠叨听了进去,一直到晚上守灵,也始终平平静静的没再生出什么波折来,倒也叫胤祺颇感欣慰。守灵本就是个苦差事,几个小阿哥跪着跪着就都有些打晃,胤祺看着夜已深了,就叫外头守着的宫女送了几张毯子来,挨着个儿抱到厢房耐心地哄睡了,这才又转回了灵堂。 他们的这位皇后毕竟只做了半日,诸多礼数遵守得倒也没那么严格。太子只露了个面儿就叫人收拾了间房子进去歇着,大阿哥和三阿哥撑到了半夜,也都悄悄寻了间屋子睡下了。屋里头竟是只剩下了个全身素孝的四阿哥胤禛,小小的身影静静跪在灵位前头,叫人没来由的心里发酸。 在明确了自个儿的定位后,胤祺做事儿的顾忌也少了许多,抱了两床毯子走过去铺在灵位前头,不由分说地拉着胤禛坐了下来:“四哥,夜已深了,歇一会儿罢。” 胤禛木然地随着他的力道坐下,他的脸上没有泪痕,神色也不见哀戚,目光茫然得仿佛不知究竟身在何处。胤祺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心口也跟着有些发沉,搂住了他的肩低声道:“四哥,你心里头难受,就哭出来……” 胤禛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迟缓地移到他的脸上,又微微摇了摇头,脸上忽然显出些茫然的苦涩笑意:“我不难受……五弟,你相信吗,我一点儿都不难受……她从没将我当过儿子,只是随手养的一条小狗罢了,兴致来了,撒点食儿喂一喂,若是哪一日烦了,就一脚踢开……我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她,有时候——我甚至会偷偷地盼着这一天赶紧来临,盼着这一切都能早些结束……” 胤祺当然信——在弄清了佟佳氏对康熙的恨意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养在承乾宫的四哥究竟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怪不得会养成那样一副性子,怪不得即使后来回了生母身边,他跟乌雅氏的关系也始终生疏得很,怪不得康雍乾三朝盛世,只有这一位雍正帝的故事最冷淡、最孤独,甚至在人们心里头留下了个刻薄寡恩的罪名。这种环境里头成长起来的孩子,只怕就连被爱这种最基本的能力,都早已丧失的差不多了罢。 心中忽然微动,胤祺从自个儿的荷包里头掏出了一块琥珀糖,剥开外头抱着的油纸,不由分说的塞进了他的嘴里。 “心里苦的时候,嘴里就得甜着……这么一来,就好像不会那么苦了。” 泛着奶味的甜香在口中化开,胤禛怔忡地望着他,往日不喜的甜腻味道在这一刻却几乎叫他忍不住颤栗。紧抿着嘴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忽然像是被敲碎了什么壳子似的,眼泪便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我一直对自己说,这是注定了的,我已经解脱了……可我一闭上眼,就是她惨白的躺在那儿,无声无息的……” 胤禛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紧紧地攥住了胤祺的腕子。口中的糖已经化了,甜味迅速被泪水的咸涩冲淡,他轻轻地打着哆嗦,对着身旁的弟弟不住地低声呢喃着:“我害怕……怕她恨我没将她当作过额娘,怕她恨我一直盼着她快些走……怕她知道我每一次替她祈福,都没有半点儿的真心……” “四哥,这不是你的错。” 胤祺握住了他的手,耐心地一点点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胤禛仍不住轻颤着的身子搂进怀里,贴着他的耳边缓缓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你知道吗?我去的晚了,是因为她要见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临走前说过——对不起你,是她委屈了你……” 佟佳氏无疑是一个自私的人,即使到了最后,她懊悔的也依然是自己错失的真心,是自己本可以得到的幸福。或许在她心中,险些被害了性命的自己也好,这个从小就被她养在身边的儿子也好,都根本占不了什么分量,自然不值得她多考虑半分。 可那又怎么样呢?就再说上一次谎吧——有些时候,由谎言编织的温情,有着远比那些残忍冰冷的真相更强大的力量。 胤祺紧紧拥着那个在自个儿怀里泣不成声的小哥哥,慢慢地轻抚着他的脊背,目光落在那一块静默立着的灵牌上,无声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安心去吧,走得干净一些。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不该再背负上你们的罪孽与虚妄了。 第53章 摊牌 胤禛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合过眼,点灯熬油了这么久,又往狠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多时眼皮便已有些发沉。胤祺替他解了外衣,又将褥子铺平了扶着他躺下,这才微俯了身轻声道:“睡一会儿,我帮你盯着长明灯。” 胤禛点了点头,蜷着身子躺下,安静地合了双眼。胤祺坐在一旁端详了他一阵,忽然就轻轻挑了下唇角,眼里不自觉地带了些柔和的暖意——在他眼里,这个四哥几乎从来都是深沉孤僻的,还从没见过这么温顺听话的样子。想想也是,再怎么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又怎么会真有那么坚强?都是些缺爱的小孩,也不知在他们的心里头,又会不会向往那些个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能享天伦之乐的寻常百姓家? 一宿不睡对胤祺来说还算不上什么,他还干不出在守灵的时候打太极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也就盘膝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一遍遍地默诵着忽雷太极的心法。感受着那传说中的“内息”在经脉里缓缓流动,心境也慢慢地沉浸入那一片安宁里去。 直到真拿到那一本心法,他才知道前世武侠剧里的所谓“内力”居然还真有可靠的原型,只不过远不如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一般神奇就是了——没看他也修出了内息,好歹也算是个内劲范畴的武者了,该饿昏过去还是得饿昏过去…… 心境忽然一乱,原本凝聚成流的气息也就跟着散了。胤祺不无郁闷地睁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这么下去,他会不会成为产生一个叫作“曾经被自个儿饿昏过去”的瓶颈,然后功力再不得寸进? 夏夜清爽,清风怡人,窗外有幽幽虫鸣,只这么静静的坐上一宿倒也是种享受。胤祺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梆子声,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今日没有上朝的净鞭,皇后崩辍朝三日,这三天什么事都不能做,举国都要为皇后的大行同悲。 胤禛这一宿睡得很沉,却仍在四更天时本能地惊醒跳起。胤祺原本只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起身一把稳稳地搀住了他,笑着照他额顶轻拍了一把:“才四更天,睡迷糊了?” 胤禛的脸色有些发白,轻喘了一阵才略略平复下来,目光也总算从迷茫中恢复清醒:“五弟……你一直守着么?” “我守着呢,放心。”胤祺拉着他坐下,又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别怕,不都传说我是什么阎罗王托生么?阎王转世小鬼儿辟易,有我在,没有什么孤魂野鬼敢来吓唬你。” “胡扯……这也是能随便说的?” 胤禛勉强笑了笑,又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色,眼里便显出些愧疚来,抿了抿嘴低声道:“你身子不好,还替我守了这么久……我已睡够了,你也躺一会儿吧。” “我好着呢,等过会儿再睡也来得及,不如陪你说说话儿。” 胤祺笑了笑,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又刻意挑了些轻松的话题引着他放松下来。小哥俩低声聊了一阵,天色便已彻底大亮了,其余的几个阿哥也都重新聚到了灵堂里头,只有太子依然不曾露面,胤祺倒也懒得管他——该操的心他可都操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至于那位爷乐意怎么做,本来就不是他该管的事儿。 有值守的太监送来了清水和帕子供阿哥们简单整理仪容,胤祺的幼儿园园长之魂再次复苏,挨着个的给那几个小包子拿帕子抹了脸,有辫子睡散了的仔细编好,这才打发着他们自个儿去洗手,准备着一会儿用饭。 胤禟自小儿就跟胤祺亲近,又是一母同胞,自然是连撒娇带耍赖的一个不落。胤祺一边头疼自个儿这么惯下去会不会就把孩子惯坏了,一边又忍不住的宠着惯着,也只能暗自哀叹一声切莫慈母多败儿——他已经是指望不上了,他们的那位额娘可千万得把持住,别跟他似的叫这小子一撒娇就心软,把个好好的孩子彻底给宠得没出息可就不妙了。 守孝期间这饭菜自然是好不了的,也不过就是白饭青菜,再加上一钵清水罢了。胤祺正是没胃口的时候,吃这些倒是觉得刚好,正细嚼慢咽地慢慢用着,梁九功却忽然打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冲着胤祺俯身道:“五阿哥,万岁爷传唤您过去一趟。” “……”胤祺叼着跟青菜叶子猛地抬头——他那位皇阿玛总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连这种时候都要盯着他吃饭吧!这些日子被管得草木皆兵的胤祺戒备地咽下嘴里的东西,警惕地盯着梁九功看不出端倪的面庞:“公公,我这儿可正好好地吃着饭呢……” “阿哥放心,不是这事儿。”梁九功却也立时明白了他想的是什么,想笑却又不敢笑,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道:“阿哥可还记得,奴才前儿说过的话……” 胤祺眼底闪过一丝利芒,心里却也是有了些盘算,轻轻点了点头道:“成,我知道了——还请公公带路。” 要是他没猜错的话,这一次被叫过去,大概就要去考这大清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了…… 说是去见康熙,其实也不过是出了灵堂再过一条回廊,被领进一间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屋子里头去罢了。胤祺俯身请了安,抬起头看着康熙平静如水的神色,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两年来康熙只要是对着他,多半儿都是笑着的,剩下的一小半大概是被他各种行径气得哭笑不得,这么诡异的波澜不惊,他还真是没怎么有幸见着过。 进都进来了,现在说对不起走错了显然不现实。胤祺虽然一头雾水,却也自觉地走到了康熙面前跪下,轻声唤了一句:“皇阿玛……” “胤祺,朕问你。你能不能保证——从此以后,永远都不欺瞒朕。” 胤祺微蹙了眉,只觉得这剧情的发展显然有些要起飞的趋势,却还是清楚这种问题显然是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的。跪直了些身子,迎向康熙的目光清澈坦然,声音也清清楚楚的不容置疑:“能。” 康熙静静地望了他一阵,才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好,今后你以后说的话,朕每个字都会相信。” 这话说出来轻松,里头的含义可就太深刻了。胤祺心里头忍不住有些打鼓,实在没想到自个儿以为的资格证考试居然猝不及防地变成了修罗场——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又被劈头扔了个被黄绸子裹着的物事。还来不及反应就一把抱在了怀里,一入手才发觉这玩意儿居然死沉死沉的,抱在怀里头*的硌得人生疼。 完全看不透剧本儿的胤祺被砸得咧了咧嘴,忽然就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光棍儿气质,索性顺势向后一坐,苦着脸仰头道:“皇阿玛……您这是可算看儿子不顺眼了,打算砸死儿子么?” 康熙望着他,眼里像是闪过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却又迅速被进入压了下去,只是淡淡颔首道:“打开,看看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拿个黄布包着,这么死沉死沉的,又四四方方硌得人生疼,只能是传国玉玺了呗……” 反正已经打定了主意放飞自我,胤祺也不再小心翼翼地拘着。一手揉了揉被砸得生疼的胸口,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心里却总算闹明白了康熙究竟打算干什么——不过是要试探他是不是有意于皇位,用得着先摆出那么一副唬人气势,接着又把个玉玺当绣球似的往下扔吗?他这位皇阿玛也不怕真砸死他! “少耍贫嘴!”康熙一把拍了桌子,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冲着这个永远都没正经的儿子吹胡子瞪眼睛——明明该是挺严肃压迫的气氛,叫这混小子插科打诨的乱搅和,以他的定力都屡次险些破功,若是日后这小子有资格上朝,他还真想不出得是多惨烈的一番景象。 见着胤祺老老实实鼻观口口观心地跪好,康熙才总算暗暗松了口气,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又微沉了声音道:“朕问你,你想不想要这东西。” “儿子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这东西跟儿子,根本就沾不着边儿啊。” 胤祺却是忽然无奈地笑了笑,抱着那玉玺小心地搁回了康熙手边,又规规矩矩地跪了回去。 康熙没有立时再开口,只是仔细地端详着跪在自个儿面前的儿子。虽然平日里这个孩子总是一幅跳脱的明朗模样,在哪儿都能引得一片笑声,可总是有某一瞬,身上会流露出这样极淡的疲惫与苍凉来,叫人莫名的心里揪疼。有时真忍不住想开口问问这孩子,那一场梦他究竟还能记得多少,在梦里他过得好不好,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才能叫这么乐天的孩子身上沾染了那样的苍凉跟落寞。 “话都是人传的,只要有心去做,这宫里自然不会再有关于你的半句闲话儿。” 忍耐下那一份心疼,康熙也只能重新叫自己狠下心来,继续逼迫着这个他一直宠溺的儿子:“朕要听的,是你自己的想法。” “事儿都是人做的。皇阿玛莫非以为,以儿子的手段,要是真有那种念头,这宫里头还会有这么多的闲话儿?” 胤祺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精芒,仰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康熙的目光。他如今可不是个人尽可欺的阿哥,下头的人既然敢随意议论,自然有他刻意放纵的成分在,若是他显露出丁点儿的不耐不喜,局面也绝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这里头的关窍,他就不信康熙看不出来。 康熙凝视了他半晌,唇边终于露出了个淡淡的欣慰弧度,微垂了眸缓声道:“既然如此,朕再问你——从今往后,你永远不准结党营私,永远不准有你自己的谋划,这一辈子只能忠于大清的皇帝,你能不能做到?” 胤祺心中一惊,本能地迎上了那一双藏着深深期待的眼睛,下意识朗声道:“能!” 像是忽然被闪电划破了一直以来的那层迷雾,终于解开了他深藏在心里整整两年的那些猜疑。为什么康熙会给他几乎过分的超格待遇,为什么他即使和太子作对也不会被责罚,为什么康熙会在他面前刻意说出那些个本不该给人听去的秘密…… 原来在他这位皇阿玛的心里,真正给他准备的活儿可不只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心理咨询师,而是保镖——只属于一个人,或者说只属于一个位子的保镖。 康熙望着他似有所悟的神色,眼里终于带了淡淡的笑意,却又忽然冲着内室转过身子,淡淡开口道:“胤礽,你都听见了吗?” 胤祺当然知道里头有人,却也不得不装作惊讶的样子转身望去。太子正从里头走出来,面色复杂地盯着这个被自个儿可着劲儿难为了两年的弟弟,许久才转过身,冲着康熙俯了身低声道:“儿臣听见了。” “我大清的皇帝,一个人是做不成的。太宗皇帝曾有多尔衮、多铎兄弟辅佐,先帝爷有辅国公韬塞,历任的皇帝,都得挑选一个最信任的儿子来帮他的兄弟守住这个国家。” 康熙起身将胤祺搀了起来,替他理了理因跪拜而微乱的衣服,又凝视着太子沉声道:“福全就是先皇留给朕的,而朕如今把胤祺留给你——朕知道你看他不顺眼,可你要清楚,除了他,没人不盯着你身下那个位子!” 太子忽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眼中的复杂情绪仿佛也淡了几分,忙俯身大声道:“儿臣知错了……儿臣谢皇阿玛苦心!” 胤祺的目光止不住的微微一跳,心中却忽然有些明悟。想来当年康熙为太子挑来辅佐他的兄弟,大抵就该是四阿哥胤禛,而当太子垮了之后,只有胤禛能接得住这个烂摊子,却已来不及再挑上一个兄弟好生培养——不得已之下,康熙只好将于四阿哥交好的十三阿哥投入宗人府,一来是为了好好打磨他的性子,好在将来能为他这个四哥所用,二来却也是为了保住胤祥,不叫他再陷入这夺嫡的烂泥塘里去。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十三阿哥被圈禁,原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木秀于林——而是被他们这一位煞费苦心的皇阿玛,留着给他四哥守皇城的…… “你不必急着谢,小五儿你现在还用不了——只有等朕不在了的那天,你真真正正坐上了这个位子,他才会成为你的助力。在此之前,就算他是在帮你,帮我大清的太子做事,只要不是朕的吩咐,就也算是结党营私。” 康熙淡淡地应了一句,又看向一旁的胤祺,目光便缓和了几分:“小五儿,你听得懂朕的意思么?” 胤祺点了点头,一字一顿道:“儿子只忠于大清的皇上,只守着大清的江山。除此之外,什么人,什么事儿,跟儿子都没有关系。” 他终于明白了康熙为什么要在一开始要他做出那个奇怪的保证——绝不仅仅是为了试探他是否有意于皇位,更是因为从今以后,他会走上一条甚至从来都不曾设想过的路。 只是挑个辅臣,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可康熙却是打定了主意要他做一个纯臣。只要康熙还活着,他就会只忠于康熙,只为康熙所用。而当这一枚玉玺被传到下一个人的手里时,无论是谁接过了它,他都依然只会忠于它新的主人。 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因此针对他,无论是谁登上帝位,都不会难为这样的一个只有助益而无阻力的兄弟。 怪不得皇后临终前,曾三番五次的提起康熙是把他“搁在了心尖儿上”,他那时只当康熙确实殊宠于他,可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明白——这是他的皇阿玛在看清了他的心性跟志向之后,煞费苦心想出来的,能护他一世平安的法子。 第54章 护持 “好了,先下去吧——不想露面就在自个儿屋里头老实待着。就算再怎么不乐意,她毕竟也是我大清皇后,你若是懂事,就该给朕省一点儿心。” 康熙对着太子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像是累了似的坐回榻上闭目养神。太子低声应了,快步出了屋门,胤祺却没跟着出去,反而磨蹭到康熙身边坐了,低声道:“皇阿玛……” “来,叫朕看看。”康熙抬手拢住他,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总算还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差——刚砸疼了没有?” “哪儿能呢,儿子要真能叫它砸了,也用不着跟着师父练武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却还是咽下了滑到嘴边儿的那个谢字——父子之间是不该被这些个礼节客套生分了的,康熙愿意待他好,这是恩典,更是一个父亲对子女最朴素的疼爱。这份情意他能感受得到,更打心底里珍惜。 “对了,皇阿玛……”望着那个被明黄色绢布裹着的玉玺,胤祺却忽然冒出了个无聊的念头来,“要是儿子那时候说想要,您可怎么办呐?” “你——”康熙望着他一时无语,没好气儿地照着这小子的脑袋狠狠拍了一巴掌,“那朕就真拿它砸死你,知足没有!” 胤祺捂着脑袋嘿嘿一笑,忙不迭地应着知足。康熙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没奈何地瞥了他一眼道:“朕一开始打算的,本是拿你当太子的磨刀石,你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 “儿子清楚是清楚,只可惜这活儿叫大哥抢去了,二哥也没工夫多管我——儿子也只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的捣一捣乱……” 胤祺坦然地嘟囔了一声,如今以索额图为代表的□□跟以明珠为代表的大阿哥党已经斗得就快撒开膀子肉搏了,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倒也不怕叫人拿出来说。 不说旁的——没见太子今儿这么老实么?想来也只能是因为这大阿哥一方的势力膨胀得太厉害,才会叫他这个从来都目中无人的二哥也觉查出了危机,甚至老老实实地应下了自个儿给他做辅臣这种堪称过分的要求。 “你看得倒是准。”康熙眼里闪过些欣慰的赞赏,轻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朕也算是看出来了,你再怎么逼自个儿,也到底不是个有争心的。除非是太子踩到了你头上,你才能多少动上一动,还总是事事给他留着三分的生路——这磨刀石,你实在是给朕当得一塌糊涂。” 胤祺只是低头笑笑不应声儿,心里头却实在忍不住暗暗腹诽——自个儿若是真往狠里磨,凡事都不留半点儿活路,他这位皇阿玛就真不怕太子叫他给磨废了?到底也是个才是来岁的半大孩子,要是真可劲儿往死里对磕,他自个儿都觉着跌份。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康熙说着说着才发现自个儿这个儿子居然在走神,没好气地敲了一把,瞪了他一眼才又道:“既然你没有那一份野心,朕把你捧上去,反而是害了你——纵然朕在时能护得住你,可一旦他日太子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倒不如索性就把你变成太子不得不倚重的人,从根本上不叫你搅进这一滩浑水里去。也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给你定了一份儿妥帖的前程。” 康熙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胤祺也知道,他这是在把心意解释给自个儿听。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听着,眼睛便止不住的微微发酸:“皇阿玛,儿子心里头都明白……” “朕知道你明白,所以朕从来都放心。”康熙却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朕知道你跟老四老七要好,几个小的也都粘着你——说来也怪,连朕都嫌那些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儿心烦,也不知你是打哪儿养得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居然能耐得下性子哄他们……” 胤祺原本还在感动,谁知越听越不对劲儿,顶着满脑袋的问号,愕然地瞪着眼睛看向面前这位夸不过三句就一定开始损他的皇阿玛,只觉得满腔都是悲愤跟冤屈——他不就是爱哄个孩子么?哪儿婆婆妈妈了?怎么就婆婆妈妈了! 康熙倒是很乐意看见这个儿子吃瘪的模样,得意地一笑,才又心满意足地道:“你还是尽可以跟他们好好相处,也不必忌讳着兄弟间的友爱亲近。只是任何碰到掺了权利心机的事儿,你都绝不可参与——这里头的界限你自个儿把握着,你是个剔透的孩子,朕信得过你。” 胤祺轻轻点了点头,却也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还能跟兄弟们相处,总归不是被隔离起来,只是将来诸事都置身事外不参与罢了,这么点儿事还是不难做到的。 “小五儿,朕问你件事……你不必忌讳,坦白的告诉朕。” 见他的神色放松下来,康熙却是话锋一转,终于问出了那个始终被自己有意避讳着的问题:“那场梦里,你可还记得……朕身后,究竟是不是太子?” 胤祺闻言不由微怔,轻蹙了眉仿佛仔细回忆了许久,才微微摇头道:“儿子真的不记得了,但儿子却知道……皇阿玛百年之后,儿子过得并不开心……”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些极落寞黯然的沉寂,周身的气息竟也恍惚跟着迥然大变。若不是相貌身形都还是那一个没差,几乎要叫康熙止不住的以为,身边坐着的是个完全不同的人。 “好了好了……小五儿,听话,莫要想再了——朕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康熙心中只觉一阵阵闷疼,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将那个仍有些恍惚的孩子揽进了怀里,抚着脊背柔声安慰道:“那毕竟只是场梦,皇阿玛今儿的这些安排,为的就是不叫你将来再过梦里头那样的日子……你答应朕,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你可知——朕每次看见你露出这样的神情,心里就疼得跟刀割一样……” 这孩子就该是世上最清透也最明朗的,就该跟着他没边没沿儿的胡闹,欢喜委屈都写在脸上。就该这么纯粹又通透,像是个永远发着光的小太阳,轻易便能驱散人心头的阴霾……那样寂寞黯然的神色,本就不该出现在那双眼睛里头。 “你是朕的松昆罗……朕不只要保你这一生平安,还要你这一世都能顺心遂意,都能恣意逍遥在这九天之上,能痛痛快快的,酣畅淋漓地过上这一辈子。” 康熙望着那一双清亮的眸子,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声音慈和温然,神色却郑重得仿佛承诺。胤祺静静地望着他,许久忽然展颜一笑,一字一顿地郑重道:“儿子一定为了皇阿玛好好的活着,活得痛快,活得恣意,潇潇洒洒地过上这一辈子……” 康熙点了点头,眼里终于带了欣慰释然的笑意。他还从没试过抛开这一个皇帝的身份,全心全意的去做一个父亲,这样的体验竟叫他也觉得有几分新奇,心底罕有的生出些对未来的期待。 皇后的那一句诅咒像根刺似的扎在他心坎儿上,叫他止不住生出隐隐的担忧不安。仿佛在那一瞬,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根本半点儿也不希望这孩子会长大,长成他不熟悉的样子,走那条皇子阿哥们几乎一定会走的路。谋划算计,争斗不休,从此与自己渐渐隔了心,身边儿再寻不到这么个能叫他开怀又安心的孩子。 这样想着,康熙便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的念头实在可笑。谁说不争就不能立?谁说想要站得高站得稳,就非得找个什么“□□”、“大阿哥党”这种东西靠进去?他非要给这个儿子找出一条路来,既能顺了那孩子的意,也能护得住他不再受委屈什么闲气儿——只这一次,他是真铁了心,要真真正正的做一回父亲。 “朕看大阿哥现在也是有些个找不着北了,是该敲打敲打。你跟他一向走得不近,可索额图跟明珠却隐隐有拿你置气的意思,你尽量抽着点儿身,别叫他们真给拉过去。” 一旦点透了也想通了,说起话来也就越发的无所顾忌。康熙倒是很享受这样随意的信口闲谈——身为一国之君,他要顾虑的实在太多,还真没多少像这样放松随意,能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机会:“索额图就算了,他那一家子都快叫你欺负傻了——朕看明珠很喜欢你,你却不怎么领他的情?” 和性情傲慢暴躁的索额图相比,大学士明珠那儒雅谦和的老狐狸伪装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只可惜胤祺可是清清楚楚的记着,这一位参与党争搅风搅雨的明珠大人,被一撸到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这种人的情他上哪儿领得起? 也不知道那么个醉心权欲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是怎么生出纳兰容若这么个灵气四溢的儿子来的。胤祺在心里暗暗纳闷了一句,望着康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儿子喜欢谙达,可不喜欢他——整天跟个笑面虎似的,还不赶索大人好玩儿呢。” “合着朕的两位重臣宰辅,就是给你逗着玩儿的?”康熙忍不住嗤笑一声,却又像是颇喜欢这个说法,连着念叨了两遍才笑道:“明珠是笑面虎,那索额图又是什么?” ……这还用问?胤祺眨了眨眼睛刚要开口,就被忽然反应过来的康熙一句话堵了回去:“不许说乌龟!” “居然已经这么深入人心了……”胤祺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同情了索额图一把,苦思冥想了一阵才又道:“亥塔吧?有獠牙那种,戳着了什么就可哪儿显摆,看着挺厉害,其实脑子不大好使……” “你个臭小子,居然敢说当朝一等公就是头野猪?还真是——嘶,还真有几分意思……” 康熙顺手拍了他一巴掌,却又忽然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居然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要不你再把这话儿传出去?总比那什么乌龟、王八的好些。你不知道,巴白因为这事儿都不敢入朝为官了,索额图见天儿的跟朕边上哭诉,可真叫朕头疼得紧……” “他那个脑子比他爷爷还不如,还不赶不当官呢。”胤祺对巴白可是半点儿的好感都没有,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康熙之前奇特得堪称诡异的思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皇阿玛,您确定让儿子再带一拨头儿,叫宫里头不叫他乌龟了改叫大野猪——索大人会感到很高兴,而不是直接杀过来掐死儿子?” “……”康熙沉默以对,半晌才毅然拍板:“传吧,至少朕会很高兴。” 胤祺木然地点了点头,接下了他这位皇阿玛降给他的第一道旨意,忽然觉得自个儿这条纯臣之路——仿佛跟原本猜测的方向,开始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偏差…… “对了——朕倒是忘了,这个给你拿着,记得回去给你师父看一眼。” 康熙的兴致倒是在发现索额图和大野猪的神秘联系之后好得不行,不知从哪儿摸出了把匕首,噙着笑意扔进他怀里:“不必多说,他一看就会明白的。” ……啧,又是什么小情趣。被刚刚的觉悟打击得不轻的胤祺难得在心里充满恶劣地吐了个槽,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拢进袖子里,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皇阿玛,这算是凶器吧?儿子一会儿可还得回灵堂呢……” 说实话,这一次葬礼的气氛也实在诡异。除开四阿哥还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难受,剩下的阿哥们要么是懵懵懂懂无动于衷,要么是不情不愿抵触的不行,连康熙本人都是极力避讳故作寻常的态度,以至于这一次葬礼的仪式性也就远远超过了里头的真情实感——可就算再应付了事,灵堂里不可见刀兵也是最基础的常识,他还没有就这么撞上去带头的违礼的打算。 “回去干什么,接着哄孩子?”康熙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又一本正经道:“你身子不好,就别跟这儿熬着了。朕传个旨意,就说你悲痛昏厥,回去跟你师父待着去罢。” 胤祺还是头一次亲身体验这信口雌黄指鹿为马的滋味,张口结舌地指了指自个儿:“儿子,悲痛昏厥?皇阿玛您信吗……” 这理由给四阿哥倒也罢了,谁都知道他这条小命儿差点就断在皇后手里,这么说出去简直假得人神共愤。康熙却也觉出这么说确实有些不妥,抬手按着眉心,蹙了眉苦恼道:“那你还想怎么着,朕总不能说你要回去喂鸟罢?” “……”胤祺几乎一头撞在地上,无力地哀叹了一声,琢磨了半晌才试探着道:“要不——就说儿子被过了病气?” 康熙最听不得这个,闻言神色一沉就要训他口无遮拦,话到嘴边儿却又忽然顿住,思索了一阵才微微点头道:“也好,这样一来,日后倒也用不着再想说法了——就这么着吧,兴许这么传上一传,反倒能好养活点儿……” 第55章 暗卫 就这么在守灵中途被打包轰回去的五阿哥还不知道——打今儿以后,他居然真就这么“被肺痨”了。 这两天的经历简直跌宕起伏,好容易回到自个儿那间熟悉的小院子,居然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来。胤祺心情大好地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快步进了堂屋,就见他那位不知去哪儿养了好几天的伤的师父正好端端地在椅子里坐着:“师父!您的伤不要紧了?” “不过是些皮肉伤,要是依着我,本来都不必养。”黄天霸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还特意拍了两下伤处证明着自己的恢复速度。胤祺忍不住失笑出声,不迭地点着头示意自个儿绝无不信,却又想起了康熙的嘱咐,赶忙打袖子里掏出那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匕首,双手呈了上去:“师父,这是皇阿玛叫我给您的,说您一看就懂了……” 话只点到即可为止,望着黄天霸颇有些奇异的神色,胤祺的脑洞却也开得越发没边儿起来。就在他几乎已经忍不住开始想一些不是那么健康的暗示时,黄天霸才终于面色诡异地望着他道:“这是他给你的?” 胤祺脑内的八点档被骤然打断,张了张口才迟疑道:“是……吗?” 他却也不知道这话儿该怎么答了。本以为自个儿不过是是像往常一样帮忙递东西,可如今看来却又显然不只是这么简单。莫非这匕首不是他脑补的什么小礼物小情趣——而是他那位皇阿玛,还真就打算把这玩意儿给他了? 两个人茫然地对视了一阵,终于一起放弃了思考,一个忍不住仰头翻了个白眼,一个双手还捧着那柄死沉的匕首发呆。胤祺不死心地把那匕首攥在手里试着拔了拔,还跟他在路上试过的一样,压根儿纹丝不动。正打算尝试某些更暴力的破拆方式,那匕首就被黄天霸劈手夺了下来:“糟蹋东西!你不知道它上面有机关吗?” ——我能知道什么啊,我才刚儿还以为这是皇阿玛什么污污的暗示呢。胤祺委屈地腹诽了一句,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在黄天霸的手里像是玩儿出了花似的,上下一磕反手一振,外头的鞘就自个儿落了下来,露出了一柄纯黑色的短刃。 这么看上去,那匕首依旧半点儿都不起眼,绝不像什么传说中神兵利器的“一剑光寒十九洲”,而是黑漆漆的见不着半丝寒芒。只有血槽里那一丝残存的黯淡血光,仿佛叫人隐隐觉着莫名心惊。 “这是龙鳞匕。” 黄天霸低声开口,指尖轻抚过匕身上那一线血槽,轻叹了一声才继续缓缓道:“它与名剑巨阙乃是孪生,由同一块神铁铸造。巨阙辗转江湖,成就了不少的佳话,而这把匕首却因太过锋利而藏于历代深宫,用于凌迟罪臣王孙,延续隋、唐、宋三朝。蒙古入侵,它也跟着流落江湖,后来就成了武林中如尚方宝剑一般的存在,被称作‘龙鳞令’,凡武林中人,见之未敢不从。” 胤祺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说出这一段秘史,只觉得以自个儿一向引以为傲的接受能力,一时竟都有些难以置信:“可是……这么一把神物,为什么又回到了这深宫里头?” “还不是我爹……” 黄天霸无可奈何地掂了掂那柄匕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匕首本是在我们家的,我爹当初决心为天下百姓放下仇恨,不再参与天地会反清复明,并愿将江湖势力拱手相赠。为表诚意——再加上当时也是,咳,喝的酒实在有些多……” ……然后就这么被自家老子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坑过去了?!胤祺一时无语,看来黄天霸这性子果然是随他爹的,这一家子直爽率真的真好汉,就这么被自家那位皇阿玛给笑眯眯拐上了船——可实在是叫他怎么想都有点儿莫名的心虚。 “我也是发过誓的,无论这东西到了谁手里,都得给那人找到七个绝对可靠的暗卫死士——我还以为我爹给他那一次就算了数呢,谁知道还有你这一次……不过你毕竟也是我的徒弟,既是给你找,倒也不算吃亏。” 黄天霸倒是显得极为洒脱,把手里的匕首还了鞘抛给他,又细细讲解了一遍这上头的机关。胤祺老老实实地听着,心里头却已被他这位师父的正直愧得无地自容,顺便在心里深深谴责了一番自个儿那位连吃带拿还理直气壮的皇阿玛——对着这么一个正直善良到近乎单纯的大好青年,他那位皇阿玛也真能下得去手! 神思不属地练了几遍这龙鳞匕的玩儿法,又被押着学了一套专门搭配着这把匕首的功法套路,深受震撼的胤祺才勉强从强烈的罪恶感里挣扎出来——也多亏了前世多年耍帅的经验,叫他练就了一手耍剑花耍笛子耍扇子的扎实功底,这么迷迷糊糊地跟着练了两遍,居然都没把自个儿的手指头给削下来。 “对了……师父,您刚说这匕首是宫中用来处死罪臣的?” 直到了用午饭的时候,胤祺才有心情细想黄天霸之前说过的话,却是越想越觉着这里头大有门道——皇阿玛究竟为什么会把意义这么非比寻常的东西随手就给了他?又是不是在为将来的安排做什么准备?给他这七个暗卫,究竟是为了保护他不面临危险,还是因为——他将来很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 一脑门子的问号搅得他头昏脑涨,恨不得冲回康熙面前问个清楚。黄天霸却是没这个压力,夹了一筷子菜吃下去,轻松地点点头道:“对,而且是凌迟——哦,你可能还不懂,就是不叫人断气,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 “师父师父——我知道,不用说那么详细了……” 胤祺连忙开口叫停,无力地瞥了一眼刚才被黄天霸以筷为刀比划过的那一盘炒肉片,忽然就觉得整个人仿佛都有些不好了起来。 一念及此,他却也就彻底放弃了再问问他那位皇阿玛究竟有什么打算的念头——想来也是,他这师父要是能看出来什么门道,索额图都能上树了。 “听皇上说,你最近想方设法的不好好吃饭,叫我多看着你点。”黄天霸见着他神思不属的样子,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他碗里,又轻轻敲了敲他的碗沿,“这一碗,再加一碗,吃不下不准下桌子,听见了吗?” “师父——我真吃不下,会吐出来的!”胤祺被吓了一跳,刚要想法子讨价还价,黄天霸却已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的话,胸有成竹道:“会吐是因为撑的,撑着是因为没累着。一会儿我看着你练功,会叫你把吃下去的东西都给消耗干净的。” ……听起来竟仿佛很有道理?? 胤祺张口结舌地愣了一阵,被这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理论彻底击败,只得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往嘴里扒饭。黄天霸欣慰地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想起件事来,边吃边随口道:“对了,之前给你的玉佩可还留着?既然他连龙鳞匕都给了你,那玉佩你也就拿出来用吧。” 胤祺猛地从饭碗里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早就知道那玉佩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却又偏偏不能问,早就忍得辛苦不已了。如今总算听着黄天霸透出了有关玉佩的口风,忙顺势追问道:“师父,那玉佩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东西本是皇上随身戴着的,见之如同见君。原本是怕有人难为你,我又不能时时护在你身边,想叫你多一重保障——只是你这两年倒也过得安生,也就一直没能用得上。” 趁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发呆的功夫,黄天霸继续一丝不苟地往他碗里头夹着菜,直到几乎已经冒尖儿了才满意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龙鳞匕给你,可你一旦有了暗卫,也就有了随时出宫的权利。宫外不比里面安宁,你在外面行走,还是有那玉佩傍身安稳些。” 胤祺捏着筷子半晌说不出话,愕然地瞪着面前神色淡然的师父:“您是说,我这就——能出宫了?” “现在还不行,你至少也得容我找几日的人……事出突然,就算是拿三十六省绿林令发下去,也没那么快就能凑齐。” 一想起还得再找七个暗卫,这七人还得尽量配合着自己这个小徒弟的年纪,黄天霸就止不住的有些犯头疼,只能反复思索衡量着究竟要从哪里下手:“不过你要出去还不容易?这院子紧挨着大西门,再往外走不多远就是西华门。来来回回走的都是往宫里送东西的内务府从人,平时又没什么人看守。随便换身什么衣服,推开门不就出去了……” 所以——原来是为了这个,才特意叫他住在这紧靠着大西门的园子么?胤祺这才隐约明白过来康熙的用意,却也不由得越发好奇起来。从一开始的安排师父,到那一块玉佩,再到后来的龙鳞匕,费心费力地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他这位皇阿玛究竟是想给他个什么要紧的活儿来干? 只不过再怎么说,这干活儿的事也总归是日后才要考虑的——从穿过来就被困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胤祺还从没想过原来出宫也能这么容易。眼见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宫去玩儿,竟觉着仿佛连吃下去两碗饭也不算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了。 *** 毕竟也是明面儿上回来养病的,兄弟们在承乾宫守了三日的灵,胤祺也跟着黄天霸老老实实地在小院里头练了三天的功夫。他前世拍武行时也使过不少的兵器,这匕首虽不常见,但套路却和扇子差不多,不过就是舍去长度,取了个灵巧便携的优势,多走贴身拨刺、反手斜捅的路子。故而总共也不过三日的功夫,他便已将那一柄龙鳞匕使得足够熟练自如了。 黄天霸这还是头一次教这个小徒弟兵器功夫,见他才三日就能将这龙鳞匕用得有模有样,却也是颇觉惊喜,只道胤祺于此一道确实天赋异禀。他这几日总是行踪不定,只是按时回来给胤祺这个没人伺候的小阿哥准备三餐,顺便查看一番他的进度。胤祺知道他是给自个儿忙活那七个暗卫的事儿去了,也只管每日专心练功喂鸟,除了那小祖宗时不常的就要缠着他胡闹一番,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安宁。 直到第三日的晚间,黄天霸才匆匆赶回了来,不由分说地扔给了胤祺一套侍卫的衣裳:“换上衣服,牵着流云跟我走。” 胤祺没想到自个儿的第一次出宫居然是在这么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忙利落地换上了那一身衣服,又快步跑到马厩牵了马,跟着黄天霸从后门出了院子。 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大西门是没人守着的,西华门虽有人看守,却也是早已和黄天霸熟识了,不但不拦阻,反倒主动笑着拱手招呼道:“黄大人,又出去给皇上办差了?” “今夜怕是要回来的晚些,帮忙留个门,有劳了。” 黄天霸应了一句,也不下马,只在马上抱拳回礼。那守门的差官忙不迭地拍着胸口,大包大揽地点头道:“大人放心,还跟往常一样——保证给您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胤祺一边在心中暗自咂舌,一边小心地拎着缰绳,不敢叫流云跑得太疯了,免得不慎撞着什么行人。二人一路直奔城郊,直到一处早已荒废的关帝庙外才勒了马,黄天霸替他理了理衣服,这才向那紧闭的庙门指了指,颇神秘地轻笑道:“去吧,看看师父给你找的人。” 虽然心里头早有准备,真到了这当口,胤祺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紧张来。定了定心神缓步走过去,将那两扇庙门轻轻推开,微探了身子向里头望去。 里头点着两扇风灯,淡黄色的微光柔柔地倾洒下来。里头站着七个形貌各异的少年,穿着一水儿的黑衣短打,规规矩矩地排成了一排。几乎是他推开门的那一刻,那七个人便齐刷刷地单膝跪了下去,动作竟整齐得仿若一人。 “他们本是江南谢家练的七星卫,一时也挑不出更好的,就叫我给抢过来了。” 黄天霸随后跟了进来,反手将门合上,望着这七人淡淡笑道:“他们七个人以刀、剑、枪、弩、医、毒、暗器专精,犹善隐匿,近身护卫也是把好手。只是他们尚且进不得宫去,只能在你出宫时相随护持,今日带你来就是见见他们,顺便给他们起个名字——你可有什么想好了的?” “既然是七个人,又叫七星卫,倒不如就按着北斗七星来取名字。”胤祺笑了一句,又望向最左侧的那一个少年,和声问道:“除了你,他们几个又可有排序么?”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生得也颇显斯文沉静,既不是七人里头最年长的,看着功夫也不是最好的。可胤祺却看得清楚,自个儿进来的时候正是他最先屈膝半跪,而剩下的几个虽非刻意,却也都是先向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才做动作——这倒不是剩下那六人对自个儿有什么意见,而是他们都早已下意识地以那少年为首,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果不其然,那被询问的少年眼里也是闪过一抹讶色,随即恭敬俯首道:“回主子,我等七人由一至七排序,以我向右依次便是,还请主子赐名。” “既如此,便按着我先前儿说的,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你们自个儿安排明白就是了。”胤祺点了点头,满意地按着北斗七星挨着个儿的定了名字。一旁的黄天霸又替他吩咐了几句,嘱咐这七人自寻落脚之处,一旦胤祺出宫便必须即刻前往护持,决不可有半点儿差错。为首的少年也逐一应下,又将一沓火折子交给了胤祺,只说此物便可召唤七星卫,令出必随,绝不敢有丝毫延误。 一番话说下来,天色已彻底的黑了,两人毕竟不能在这宫外久留,吩咐他们散去便打马回宫。刚过了西华门,黄天霸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有趣的事,忍不住轻笑道:“你也实在是偷懒——这七个人你就按北斗七星起名字,若是三十六个、七十二个的,莫非还要排一排这天罡地煞不成?” “还真叫师父猜着了。”胤祺轻勒马缰,却是一本正经地笑道:“万一凑上八十一个人,我可就得去翻翻西游记,看看那八十一难到底都是些个什么妖怪了……” 第56章 狗粮 整整三天埋头练武,又刚得了七个虽说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用着,但只看人设仿佛就非常高端大气的手下,胤祺的小日子过得不可谓不惬意——至于皇后丧礼的事儿,仿佛自打他被隔在这一处小院子之后,就彻底的跟他再没什么关系了。 “听说宫里现在传着两种说法,一是你得了肺痨,二是你染了天花——总之是不可叫外人见的病。你四哥看着倒还好,只是看着忧心忡忡的,想来也是在替你担心。” 从外头绕了一圈,拎着个食盒回来的黄天霸正尽职尽责地给自己这个小徒弟传达着宫里的情形。胤祺也没想到按情节需要自个儿居然病得这么重,收了正在练习的功架,微蹙了眉道:“照这么个风头,我不失踪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行了吧……” “有什么不好?十天半月的一过就是秋猎了,你在这里好好收收心,不必管外面那些烦心事。呆得烦了我就带你出去透透气,总比和那些人一起强做出一副悲伤欲绝的样子强。” 黄天霸性情正直刚烈嫉恶如仇,最见不得那些使阴损招数害人的行径,对这位皇后更是没有半点儿的好感。胤祺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他这师父愿意收他,还尽心尽力地时时守护,就是被当年贵妃害他的事儿给气着了。 ——只要一想到自家皇阿玛不紧不慢地讲着那些事,把这么单纯的一个青年气得暴跳如雷,激愤之下再一次把自个儿卖得干干净净,胤祺就忍不住又在心里谴责了一遍他那位连吃带拿还不付账的皇阿玛。 “你也不要老是领着小五儿往外头跑——赶明儿真跑得野了,朕想找个人都不知去哪儿,可就真闹笑话了。” 门外忽然传来康熙轻松的笑声,倒是把正腹诽着自家皇阿玛的胤祺吓了一跳。忙转身看过去,就见康熙悠闲地负了双手,正不紧不慢地打门外进来:“小五儿,这几日给没给你师父添乱?” “……”胤祺忽然生出一种出差多日的父亲正询问孩子有没有给妈妈捣乱的诡异错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连忙把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尽数赶了出去:“皇阿玛,儿子可好好练功了!” “光好好练功不行,还得好好吃饭。”康熙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揽着他在桌边坐下,有冲着一旁的黄天霸温声笑道:“天霸,来坐下,咱们关上门安安生生地吃上一顿饭。” ……这种莫名和谐的一家三口的错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胤祺茫然地看着自家师父痛痛快快地过来坐下,自家皇阿玛居然还主动帮着开食盒摆盘子,只觉得剧情仿佛要往一个很了不得的方向发展,不由得偷偷咧了咧嘴——这种堪称完美的不可描述的氛围,他到底是该昧着良心推波助澜制造机会,还是为了他那个单纯的师父,冷酷无情地棒打鸳鸯? 脑子里还在混混沌沌地天人交战,碗里已经多了好几筷子的菜,回过神来的胤祺也只好埋头苦吃。康熙却是没有半点儿皇帝的架子,夹了块肉放进嘴里,笑着对黄天霸道:“听说你又去勒索谢家了?朕记得——好像你上次给朕找的那一套暗卫就是谢家的罢?总不至于次次都可着一家人欺负……” ——次次可着一个人欺负这种事,干的最多的好像就是自个儿这位皇阿玛。胤祺把头埋进碗里无声地腹诽了一句,却听一旁的黄天霸不以为然地轻哼道:“他们家巴不得要讨好朝廷呢。这次送来的那一批七星卫里,有三个都是京城口音,为首的那个更是千里迢迢自辛者库买回去的三代九服外的罪奴,我就不信谢家没有自己的心思。” 康熙像是早习惯了他这样的语气,闻言也不过是轻笑一声,点了点头道“这心思花的倒确实是不少……罢了,总归承了人家不少的人情。明年巡视江南的时候,你带朕认个门儿,朕也带着小五儿去道一声谢。” “下江南?”胤祺忽然从饭碗里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期待,“皇阿玛要带着儿子去吗?” “看看——这可不是玩儿得野了?一听出去两个眼睛都冒光,给你安个尾巴都能摇晃起来!” 康熙笑着敲了他脑袋一把,又没好气地道:“你当下江南是玩儿去了呢?朕巡视江南,要查河堤、视农务,还要沿途检查这各地的吏治,可没工夫带着你胡闹——你若是想出去玩耍,就接着跟你师父装侍卫,只是不可走的太远,朕銮驾一移,也总得能找得着你才行。” 胤祺连忙点头,只觉得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棒打鸳鸯什么的也被他尽数抛到了脑后——本以为能偷偷出宫已算是好事了,那可是下江南!这年头随驾下一趟江南,可比前世什么爱琴海巴厘岛的豪华套票游都丝毫不差了。 再说——他可还清楚的记着,康熙下江南的时候,可是没少往后宫里头捡汉家的嫔妃,几乎就是走一路捡一路。想来这帝王的爱多半也就是图个新鲜,也不会一门心思就打他师父的主意的。 康熙自然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儿子居然已经操心起了这么远的事儿,正笑着同黄天霸闲谈,却又忽然转念想起件事来:“对了,你可带着小五儿去过织造府了?” “还没有——他才多大啊,去那种地方是不是太早了?” 黄天霸微蹙着眉应了一句,顺手又给胤祺夹了些菜,添过第二碗饭推了过去。胤祺早就在黄天霸的魔鬼训练下放弃了抵抗,说来也怪,或许是高强度的运动确实有些效果,或许也是因为一过了六月半,这天儿也就一日比一日的凉了——总归两相加和下来,他的胃口还真是渐渐好了起来,吃饭也再没跟吃猫食儿似的毛病,倒是叫人省心不少。 “不早了,朕跟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即位了。”康熙笑了笑,抬手揉了揉胤祺的脑袋,“小五儿,你知不知道织造府是什么地方?” 听着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所,居然还有年龄限制。胤祺完全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性,一顺嘴就把脑子里蹦出的那个词秃噜了出来:“……青楼?” “……”康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可还没等他把手扬起来,一旁的黄天霸已经一个爆栗砸了下去:“混小子,成天都跟你爹胡学些什么东西!” ……?? 康熙愕然地转过头,完全想不明白这怎么就成了自个儿的锅:“天霸,你不能胡乱判案呐——朕教他什么了?” “那他是从尚书房学的,还是跟着张老先生学的?” “谁知道这小子脑袋里成天都打哪儿塞的那些个东西——朕何尝去过青楼那等不入流的地方……” ……噫,引起家庭纠纷了,好像。 意识到自个儿显然是猜错了的胤祺,此时依然处在居然被一向惯着自个儿的师父给揍了的深切茫然中。眼前的二位长辈严格说来其实算不上吵架,他那位皇阿玛的脾气简直好的不正常,好声好气儿地哄着他师父,抽空投过来一个“你小子死定了”的眼神。目光之锐利,叫仍在放空的胤祺猛地打了个激灵,福至心灵地大声道:“是——是纳兰谙达说过来着!” ——谙达,对不起了。 这个说法无疑是十分可信的——纳兰容若这位出身正黄旗,父姓纳兰、母姓爱新觉罗的显赫贵族,在生活作风上却几乎彻底就是个汉家的风流才子。诗会词宴、青楼佳人,才子该有的元素一个都没落下,甚至还与那江南名妓沈宛育有一子,实在是背锅的最好人选。 毫无意外的,这个答案也受到了康熙和黄天霸的一致认可,家庭战争总算消弭在了爆发的前夜。胤祺这才松了口气,又试探着小心翼翼道:“师父,那织造府——到底又是什么地界儿啊?” 黄天霸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跟你想的差得远了——那里都是天地会的弟兄,个个儿都是惩恶扬善的好汉!” “……”感觉自个儿仿佛被恶了的胤祺茫然抬头,看向身边依然面色如常淡然吃饭的皇阿玛,只觉得心中实在忍不住的生出了浓浓敬意——到底是怎么个宠法,才能叫他这个师父身在深宫这么些年,还依然是这么个性子的? “皇阿玛,儿子斗胆猜一句……师父当年一定是那种,见人就特痛快地承认自个儿是天地会的那种——咳,仁人义士吧?” 康熙微挑了眉,却是忽然搁下了手里的碗,含笑缓声道:“这么一说——当年朕第一次见你师父的时候,他对朕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好汉……” 果不其然。胤祺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了一句:“那……皇阿玛又是怎么答的?” 康熙促狭地望了黄天霸一眼,含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朕答的是——” 啪的一声,却是黄天霸忽然把碗扔在了桌子上,尴尬又气恼地别过了头去。康熙看向那个抿了嘴面色微红的青年,眼里的笑意清浅又柔和,语气仿佛带了淡淡的温然怀念:“朕答的是……‘巧了,我也是’。” ……啧。 胤祺满脸嫌弃地看了一眼碗里的饭菜,忽然觉得这满满的一碗,装的一定都是极品的狗粮。 *** 虽然固执地认为胤祺现在年纪还小,可毕竟也是康熙的吩咐。当天傍晚,胤祺就又被套上了一身侍卫的衣服,叫他师父领着悄悄地出了大西门。 一回生二回熟,胤祺这一次显然已熟练了不少。织造府就在城里,连西华门都用不着出,黄天霸引着他七拐八拐的进了一条胡同,那胡同本就十分简陋破旧,尽头更是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砖乱瓦堵得死死的,看不出半点儿有路可走的痕迹。 “近来没什么上房的条件,也没看过你的轻身功夫。”黄天霸负了手站定,轻笑着回身望向胤祺,“怎么样,能不能上得去?” 胤祺打量着那近两米高的废砖墙,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活动了两下肩胛和腕子,自信满满地开口:“师父帮我看着点儿——要是掉下来了,可千万赶紧接我一把……” 真正的轻功远没有前世拍戏时吊着威亚天上地下乱飞那般神奇,从理论上倒是更贴近于跑酷和特种兵的越障。在对于不能上天入地的现实感到短暂的失落之后,胤祺把目标下调到了飞檐走壁,依然抱着极大的兴趣投入了轻功的练习,如今倒也小有成果——只可惜他如今毕竟年纪尚小,个头儿也尚显不够,真要上房还是有点儿吃力的。 提气凝神,气走檀中。瞅准了落点踩稳纵身,抬手在墙头轻轻一扒,整个人就稳稳当当地蹲在了墙头上。下去可就比上来要容易得多了,只需守住胸中那一口真气,身形微纵一跃而下。单手撑地稳住落势,便被黄天霸缓着力道拉了起来,笑着替他拍了拍衣服:“你这动作倒是好看得很,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若是再长个几年,小姑娘怕是要叫你迷得昏头转向了。” “师父又拿我取笑了——还有心情操心我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师娘……” 胤祺促狭地回了一句,满意地瞧着他这位薄面皮的师父瞬间红了脸再不吭声,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调戏这么一个清朗又干净的青年实在是叫人心情舒畅。无怪自家皇阿玛会心甘情愿地纵着他,任谁遇到这么一个人,想来都会忍不住的心生珍惜罢。 只是——如现在这般就刚刚好,只希望他那位皇阿玛千万能忍得住,不要把这样干净的一个人拖下去,跟着陷进那无尽的纠缠之中。 快步地跟上了自家仿佛有些恼羞成怒的师父,胤祺望着那个肩背笔挺如青松翠竹般的青年,忍不住暗暗下了个决心——若是真到了那般地步,就算皇阿玛揍他的屁股,他也得把他这个师父送回江南去。这样的一个人,与他相配的应当是江南的明媚清澈、淡雅墨色,而不是长久地被拘束在这连一块完整天空都看不到的深宫之中,就这么蹉跎消磨掉一生的时光。 第57章 密折 直到跟着黄天霸在一处院落外停下步子,胤祺才总算见到了这所谓织造府的真面目。 和外头的残旧破败不同,这一处大院三进三出高门大户,突兀地立在一片废墟之后,看着竟是颇为气派神秘。胤祺微蹙了眉打量着墙上泛着寒光的铁蒺藜,心里头忽然隐隐约约的生出个猜想来,却也并不多问,只是快步跟着黄天霸进了那间院子。 几乎是刚一踏进院门,角落里正磨着一把锃亮刚刀的中年汉子便猛地抬头,凌厉的目光直朝着两人刺来。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的目光又迅速的柔和了下来,爽朗地抬手笑着招呼道:“天霸,回来啦。” “大力哥——早知道今日是你当值,就给你带一坛子酒来了。” 黄天霸也笑着应了一句,领着胤祺快步走了过去:“这就是我的那个小徒弟,今天把他也带过来了,见识见识大家伙的本事。” “哟,可真是个精神的小子。”那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了胤祺一番,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既然是天霸的徒弟,可得有些见面礼才行。叫什么名字?大叔给你刻一枚章子,用正经的青田石,刻出来绝对好看。” 他只是无心一问,却叫黄天霸的面色蓦地微变——倒不是胤祺的身份有什么见不得人,可毕竟也是当朝皇子。若是当真这么大大咧咧的报了出来,就算如今大家都是在为皇上做事,他这个阿哥师父的名声在这群出身天地会的英雄好汉里头,却也显然是不那么自在的。 胤祺却像是对他的心事毫无察觉一般,只规规矩矩地抱拳行了一礼,又笑着朗声道:“小子名叫瑾初,见过大力师伯,谢过师伯厚爱!” “诶哟,咱也当上师伯了……”那中年汉子的脸上忽然显出些憨厚的笑意来,用力搓了搓手,又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叫瑾初?这名字倒是好听——瑾瑜的那个瑾么?” “是。瑾瑜的瑾,初心的初。”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又对答如流地应了几个问题,才总算是被那位好客的大力叔放了行。黄天霸暗暗松了口气,拉着他往屋里走去,望着左右无人才俯了身小声道:“今日的表现不错,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荔枝肉行不行?”胤祺一听便止不住的目光发亮,立刻顺着杆儿就爬了上去,“师父好久都没做那个,我都馋得不行了。” 满人入关的年头不长,皇宫里头的吃食纵然要比寻常的精致不少,可也依旧以东北大锅炖、煮、锅子为主,口味上也是偏大油大盐,实在叫他有些吃不大惯。黄天霸出身江淮,会的也都是些个江淮民间的菜式,算不得有多金贵,却偏偏叫胤祺吃得不亦乐乎,还暗中攒了好几道爱吃的菜,准备着时不时的勒索一番。 “好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向拿自己这个小徒弟没什么办法,黄天霸无奈地抿了嘴瞥他一眼,这才领着他进了最当间儿的大屋。屋里头正有几个人忙碌着将一张张纸条分类摆放,一见两人进来,也是纷纷地抱拳问候。黄天霸逐一的还礼答过,胤祺却是攒了个空朝着那些纸上瞄了几眼,心中不由微惊——他若是没看错的话,在那张纸上头,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臣寅叩首”这几个字…… 本想再看得清楚些,黄天霸却已不再在此处停留,而是引着他进了里头的一间密室。那密室后头还有一扇门,推开门是一条碎石子路,一路走到尽头,竟是个套在大院子里头的独立小院儿,曲水流觞,奇石花木,这样精致得近乎奢靡的建筑风格在大清几乎是见不到的,倒像是什么明朝的遗存。 “你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就是当年西厂最核心的办事所在。” 黄天霸终于停下步子,回过身望着胤祺,脸上是罕有的一片凝肃郑重:“当年天地会与当今皇上对赌,赌他能否平三藩、定沙俄,赌他能否叫百姓安居乐业,叫天下海晏河清……我们输了,却输得痛快,输得甘心。” “按照约定,倘若他能做到,天地会便必须要为他所用,助他治理这江山社稷。可兄弟们都不是愿居于人下的性子,更不要说是为鞑子做事。本打算各自散入山林永世不出,他却又主动对我们下了战书——说我们若是真英雄,就要跟他缠斗到底,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短处,反那些祸害苍生的□□。所有南七北三十六省的一应密探、密报,都由我们负责收集整合,再交由他知晓。” 胤祺瞪大了眼睛听着这一段本该无比振奋人心的话,却依然忍不住偷偷地揣测着,这只怕依然是他那位皇阿玛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只不过这倒也确实不算什么坏事。天地会本就不拜清廷,搜集那些密保时自然也不会包庇结党,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康熙可以收到最真实的讯息。而对于天地会的好汉们来说,这却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实现胸中抱负的手段,功在社稷利国利民,大家心里头倒也都觉着满意。 只是——他依然有些想不明白。明明都已经是个挺完善的机构了,他那位皇阿玛把他给弄到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 此间只有他们两人,心中既有不解,索性也就坦然地问了出来。谁知黄天霸的目光却是忽然带了些尴尬,抿了抿嘴低咳了一声道:“如今的密报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散在各处的兄弟们传回来的,一种是清廷任命的官员里,被特地挑选、暗中任命的一部分,也会往京中递密信折子。大伙不愿沾那些清官的折子,只管原样呈递,故而最多只能负责将下头兄弟们送上来的整理一二,却也无力删减……” ——所以密报也就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多到叫康熙彻底看不过来了?胤祺被这个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答案引得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脑海里甚至已经蹦出了他那位皇阿玛给自个儿挖了个坑跳了下去,却又怎么都不好意思爬出来的尴尬情形。 想来也是,天地会中大多都是江湖好汉、草莽英雄,普遍识字不多,文化不高。能勉强帮着誊抄整理已是极致,总不能指望着他们将这些事再分出个轻重缓急来。更何况纵使他们真有这个本事,以他那位皇阿玛的谨慎,也未必就能放心把这种事儿交给他们去做,势必是要挑出来个人来负责的…… 顺理成章地理顺着思路,胤祺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却忽然又猛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掏出了那柄朴实无华的龙鳞匕:“所以这东西——其实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龙鳞匕统摄江湖,游龙佩震慑朝臣,又有黄天霸给他当师父保驾护航,有七星暗卫护持左右。随意便可潜行出宫,随时都可面见圣上,甚至还有一匹堪称神骏的好马,一头将来训出来甚至能万里传信的神鹰——他居然都没把这些个暗示性如此明显的东西跟特权联系到一块儿,实在是活该被他皇阿玛一把扯进那大坑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老人家潇洒地拍拍手走人,留他在里头任劳任怨地接着把这个坑继续越挖越大。 直到现在,胤祺总算是彻彻底底的想明白了,他那位皇阿玛,还真是给他找了个无比高端、无比大气、无比上档次的,直达天听,几乎可以称之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心腹之中的心腹的—— 太监干的活儿。 在黄天霸不解的目光里,胤祺心丧若死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哀叹一声:“我怎么就这么傻呢……” 无怪他绝望得几乎欲哭无泪。身为文科彻底抓瞎的理科学霸,这特鞷务头子在他的脑海里,统共也就能跳出两个经典形象来。一个是那位传说中的西厂厂花——不对,西厂厂公,一个就是爱国必修教材《红岩》里头,渣滓洞那个五短身材的著名反派头子戴笠。 一想到自个儿将来很可能就是那么个形象,胤祺就心痛得十分想跳永定河。 “我也觉得你如今年纪还小,总该过上两年再接手这么大的一个摊子……可皇上的态度倒是颇为坚决,只说至少要叫你先接手试试,想来他这些日子也确实是忙不过来了。” 黄天霸只当胤祺是被这庞大的工作量吓着了,跟着蹲在他身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先试一试看,若能接得住就接,接不住的话,回去跟你爹说一声也就是了——我当年就是靠着跟我爹拼了命的胡闹耍赖,才没在十岁上就接过那少镖头的摊子的……” 胤祺双目无神地抬起头,在脑海里迅速回想了一遍那位传说中一顿酒就能叫人家把龙鳞匕连着儿子一块儿讹了去的总镖头,毅然地拒绝了自家师父出于好心的言传身教:“师父,我说这话儿您可别恼,皇阿玛跟令尊——可实在不是一个级别的……” 虽说一时反应得确实是有点儿激烈,可胤祺的心理承受能力显然还是不弱的。蹲了一会儿平复下心绪,便在黄天霸讶然的注视下迅速调整好了情绪,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本正经地开始了第一次作为这织造府执事官的实习。 真要说实话,他心里对做这事儿其实倒是没什么抵触。康熙是要他当纯臣,又不是叫他成仙,指定得做一个纯臣该做的事儿,帮着他的皇阿玛为这江山社稷操心挂怀。诸如六部内务府之类明面儿上的活计,是得留着将来分给阿哥们历练的,他肯定是要在暗中忙活。而最有可能的,自然就是统筹那些个非得在暗地里操办,绝不能声张出去的勾当。 ——他只是实在没想到,自个儿这一上来接手的,居然就是满清最大的特鞷务机关,下意识被脑海里对特鞷务头子根深蒂固的形象给打击得实在有点儿惨烈罢了。 下头送上来的信儿已被粗粗分成了两类。一部分搁在锦盒里,还都被蜜蜡火漆封得好好的,大概就是那些个有密折奏事职权的官员们递上来的了。剩下的却都已被仔仔细细地誊抄过了,想来一方面是为了叫康熙不必去费力辨认那些个不定得有多龙飞凤舞的字迹,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保护那些个密报的兄弟。 胤祺挨着细细地看了几张,报的大都是各地的低级官员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事儿。再就是某地某时遭了什么灾,请求减免赋税,或是哪家人受了什么冤屈,请皇上替他们讨回公道。虽说确实是太过琐碎了些,却也都是关乎民生的事,以一国之君亲身去管显然不大合适,可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理,又实在有伤人心。 胤祺头大地敲了敲脑袋,仿佛已经开始隐隐看到了这份工作日后的庞大跟繁杂:“师父,这些事——皇阿玛之前莫非都是亲自管的?” “天下之大,皇上又是日理万机,总不可能事事都管得过来。”黄天霸却也是无奈苦笑,捧着刚点起来的油灯在他身旁坐了,也从里头挑出几张看了看,“兄弟们也是尽量多往上报,总归写得多了,总有能被看着的时候……” 胤祺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个法子,跟前世投剧本的路子其实差不多。他当初一年能收好几千份儿的剧本,里头甚至有不少都是投重复了的,还有一个公司同档期几个不同的本子。那些个制片方一股脑地都往他那儿投,倒也不是真觉着他能每一个都演,而是抱着广撒网好捞鱼的心思,想着投得多了,总能有机会碰上一两个。 “大家的心思是没错的,可这么一股脑儿地递上来,反而难免要把那些个真该管的急事儿给耽搁了。师父可否跟他们传一声话儿,就说日后这些条子先分一分类,弹劾官员的按着级别跟事态排一排,剩下的那些个关乎民生国本的事儿,最好也把遭了灾的先挑出来,我再去呈皇阿玛逐一详查。若是属实,也能立刻下手安排,免得等看着了那减税的条子,都拖延到来年的春耕了。” 他说得清楚明了,黄天霸也是听得连连点头,捧起那一盒子的纸条轻笑道:“你这办法想的倒是巧,看来确实没白跟着张老先生学——我这就去跟他们交代,先把这些分一分试试。” 胤祺看到了现在,却也已渐渐觉出了用这些江湖人的弊处来。这法子其实不过是将密报最简单的分一分类罢了,若是在吏部衙门里头,几乎是用不着交代的事儿。可天地会里多半都是穷苦人出身,再就是什么武林门派出来专心武道的,又哪里学过这官场办差的门道?偏偏又个顶个的硬骨头不服人约束——怪不得他那位皇阿玛实在忍不住了,居然这么火急火燎地就把他给打包卖了过来。 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又拆开了那些个官员们递上来的密折。谁知这一看之下,胤祺却更是张口结舌苦笑不已——本以为官员的密折能条理清晰些,如今这条理倒是有了,却是按着地域来分的。曹寅报的都是江南的事儿,从粮价收成到官员清贪,再到民间舆论甚至同僚八卦,实在是事无巨细操心至极。至于负责监察京城密务的则是那位颇有名气的王鸿绪,报上来的都是些个关于钱粮马政、铸钱盐政的弊端贪贿,明明都是些紧要的财经国本,可偏偏这位曾经的翰林院大儒写起东西居然不是议论体,而是叙事体…… 捏着那张少说得用了数百字,生动形象地描述了陈汝弼受贿三千两银子是怎么定罪的密折,胤祺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前世故宫博物院会专门出一把叫“朕知道了”的扇子——想来若是条件允许,他那位皇阿玛大概很想刻一枚章子,上头专门写上这四个字,看一张就印一张罢…… 桌上就备着笔墨,胤祺在砚台里头倒了些清水,缓缓地研着墨,思索着究竟要拿这些个折子怎么办——批复是必须留给皇阿玛亲自来的,他没那个权力也没那个兴趣代劳,想来日后他少不得是要捧着这些个东西过去念叨的,那就不如草草的整理一篇提纲来,也能免得被这些个官员们极具个人特色的行文风格给漏过去什么大事儿。 一行行分门别类地抄录了下来,又逐一按着吏治、财经、民生、八卦等等分类清楚,胤祺活动着有些酸疼的手臂,无力地仰头望向已行到天中的那一轮明月——谁能告诉他,这谁家丢了三十两银子,哪个的爹病了又好了好了又病了的事儿,到底为什么要写进这密折子里头去?! 第58章 危机 很多情况下,掉坑里这件事儿其实都是当事人完全身不由己的——就好比有人亲手挖了个坑叫你跳,偏偏这个人还既是你的阿玛,又是你的主子的时候。 旁人不论,至少“被养病”的五阿哥,对这一条真理的认识无疑是刻骨铭心的。 织造府三日便会汇总一次各方的讯息,每次都是上百张各方的密信,再加上十余份官员们的密折,单这些个东西就够胤祺安排一整日的。整理妥当之后还要对着康熙报奏一遍,幸好还不用他出什么主意,只需帮着康熙研朱砂回折子——看着康熙一份一份地批复着“朕知道了”,胤祺忽然就又忍不住生出了那个给他这位皇阿玛刻个印直接盖章的念头。 “成天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朕看你实在还是太闲……” 听了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奇思妙想,批折子批得头昏脑涨的康熙神色奇异地盯了他一阵,顺手拿着朱砂在他眉心点了个红点:“行了行了,估计你也是跟着朕在这儿闷得受不住了——去玩儿去吧。” “皇阿玛……您这给儿子点门钉儿呢?”胤祺嘟囔了一声,随手一抹就是满手的鲜红,忙不迭地摸出块帕子打湿了用力地擦着,“对了,那位王大人可是又跟您提了——这明珠大人跟索大人眼见着就快打起来了,索大人见天儿摩拳擦掌的往畅春园里头望,八成儿是冲着儿子的火,就等着儿子这‘痨病’赶紧好,好揍儿子一顿呢……” 康熙喜欢听他絮叨,胤祺也有这份儿耐性,总能找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说给康熙解闷儿。梁九功凑着门口往里头瞄了一眼,看着自家万岁爷唇角舒心的笑纹,也是老怀大慰地点了点头,快步下去吩咐下头太监们赶紧做些个精致的点心备着。他们这位小阿哥说得饿了,可是要挨处地找食儿吃的。 擦了一通才总算不见了红色,胤祺正打算好好地控诉一番他这位皇阿玛的幼稚行径,谁知刚一抬头,眼前竟蓦地闪过一片刺眼的血红——那红光刺得他双目生疼,忍不住抬手捂了眼睛,痛呼一声连退了两步,险些就撞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怎么了?” 康熙被他吓了一跳,忙起身从炕上下来,揽着他在桌边坐下:“可是擦那朱砂的时候碰着眼睛了?是朕不好,不该拿这个逗你的……” “不是……”胤祺用力地摇了摇头,紧紧抓住了康熙的袖子,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脸色竟有些隐隐发白,“皇阿玛——近来有什么要出宫的事儿么?” 那血光刺眼得吓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危机。胤祺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一时连气息都有些不匀,蹙紧了眉大口的喘息着,眼前却依然是一阵阵的发暗。康熙忙揽着他坐在炕上,一下下地替他顺着背,缓了声音耐心地安抚着:“小五儿,别着急,慢慢吸气——不会有事儿的,皇阿玛在呢,先把气息平复下来,听话……” 胤祺皱紧了眉,心里却是在仔细盘算着这血光之下的真正含义——那一日黄天霸虽然受了伤,他却并未在之前见着什么异状,想来大概是因为那伤势根本不会致命,故而也算不上什么危险。仔细算起来,他统共就只见着过三次那样的血光,一次是对着镜子里的自个儿,一次是对着中了毒的纳兰,再有一次就是对着临死前的皇后。而这一次所见的血光,却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刺眼,更叫他觉得心惊肉跳。 见他总算渐渐缓了过来,康熙这才略松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他的额顶:“臭小子,你还真是生下来专克化朕的……过些日子就是秋狝了,朕当然要出宫,还要率百官皇子往木兰围场——你到那时也是得随行的,若还是这么个身子骨,叫朕如何放心得下?” “您可还对外说儿子肺痨呢,到时候儿子活蹦乱跳的才引人生疑吧……” 胤祺靠在康熙怀里嘟囔了一声,心中却止不住的微微发沉——问题出在秋狝?若是在围猎途中有危险,这危险是会来自野兽,还是来自于什么人?秋狝与春狩一样,都是朝中的大事,连为皇后守孝都决不可辍,自然是不可能劝得住康熙不去的。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又会不会在遇险的时候措手不及无从应对? “到底怎么了,忽然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康熙揉了揉他的脑袋,俯下身有些担忧地望着这个一向身子不大好的儿子,抬手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可是近日累着了?朕虽说是叫你学着管织造府,却也不过是想先叫你历练几年,熟悉了这里头的章程再正式接手的。你如今年岁毕竟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事情做不过来也不必勉强,切不可太过劳累,知道吗?” “皇阿玛,儿子好着呢……”胤祺双手握住了康熙搭在自个儿额间的手,微抿了唇犹豫片刻,还是认认真真地迎上了康熙略有不解的目光,一字一顿地缓缓道:“皇阿玛,若是儿子对您说这秋狝只怕生变,可又说不出为什么……您会相信么?” 他的话音未落,康熙的神色却是忽而微凛,压低了声音盯着他道:“你可是——又做那种梦了?” “儿子怎么都说不清……大抵还只是预感罢了。”胤祺抿紧了唇微微摇头,他根本不记得康熙会在任何一次秋狝的时候遇到什么意外,难道是他到来之后引发的一系列变化,成了引起亚马逊飓风的那一只蝴蝶? 什么顶用的话都说不出来,难受地攥紧了胸口的衣物,心底空荡荡的恐惧感却怎么都挥之不去——这种明明知道结果却怎么都猜不出过程的感觉可实在是不算好受,胤祺拼命地回想着这些日子所见的密报奏折,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从那一片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寻到半点儿可能会面临的惊涛骇浪的踪迹。 “小五儿,别着急……你忘了么?朕是说过的——只要是你说的话,朕都会相信。” 耳旁忽然传来康熙带了淡淡笑意的温和声音,胤祺怔怔地抬头望去,康熙却也正含笑看着他。见他看了过来,便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笑着温声道:“无论你想到什么,甚至是梦到什么,都可以放心地跟着朕说出来。对了自然好,错了咱们也就当听个响儿——总归准备完全也要比措手不及好得多,你说是不是?” 见怀里的儿子神色总算缓和了些,眼里也渐渐恢复了神采,康熙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负了手站起身,思索着缓缓踱步道:“说来也怪,你还真不是第一个对朕说这秋狝有危险的人——你可还记得前儿你师父受的那伤?那一次本是下头报上来,说丰台大营之外有生人窥探,朕才叫九功跟天霸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儿。谁知真叫他们给堵住了几个人,只是那几个人的身法奇异,没能抓得住,还累得天霸被伤了一箭……朕回头去瞧他的时候,他却也跟朕提过,那些人仿佛意在秋狝,叫朕务必小心。” 他只是随口提起旧事,却叫胤祺心中蓦地豁然开朗,忍不住抬手给了自个儿一巴掌——怎么把噶尔丹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 也实在怪不得胤祺忘性大——那之后的大事儿一件又接着一件,黄天霸的伤也实在是好的太快,还容不得他细想就把这一篇儿给翻了过去。那一宿见着天霸受伤,他心里便已有了猜测,只是尚未成型罢了,如今被康熙这么一提,却是仿佛顺理成章地把这一档子事儿给联系了起来。 虽说康熙亲征准格尔部是几年后的事儿,可噶尔丹进犯却显然是得在亲征之前的,若是能做得出窥探丰台大营的事儿来,这秋狝行刺,倒也未必就一定不可能——至于为什么史书上不见记载,可能的变数就太多了。或许是历史上噶尔丹的运气不好,没能刺着康熙的銮驾,又或许是虚惊一场,要顾全皇家威仪不曾详表。哪怕随便一只蝴蝶扑扇下翅膀,这场飓风都有可能在木兰围场刮得天地变色。 “皇阿玛——那群人的来路,很可能是在西面。这次的危机,也说不准就跟他们有关系” 这天儿可还没黑透呢,他总不能就地做上一场白日梦,自然也就无法立时就说得太过明白。康熙倒是反应得很快,微蹙了眉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道:“朕这就着人往西边儿去查——既然索额图这么有闲心,前儿又刚去跟沙俄定了尼布楚条约,也算得上是‘军功卓著’了。今次就还叫他去吧,省得天天合计着拱了畅春园……” “……”胤祺愕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对那一位索大人产生了十分不由衷的同情。要说这索大人外号满天飞的事儿,最多三成是他的锅,剩下的可实在不能怪他——谁叫当今的这一位万岁爷,带着头儿的就是个嘴损起来绝不饶人的主儿呢? 父子俩又关起门商量了一阵,总算是敲定了这秋狝时的护卫流程。胤祺还不死心的想把那刚得来的七星卫给带着,却得了康熙一个颇为不屑的白眼,愕然半晌才想起来自家阿玛那儿也有这么一套,显然比他那七个半大孩子顶用得多,只得老老实实缩了脖子不再多嘴。康熙笑着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点了两下他的眉心道:“朕不过是给你点了个红点儿,你就弄这么大的一出来吓唬朕。这要是给你画个花脸,你还不得唱一出儿大闹天宫出来?” “皇阿玛要是给儿子画个花脸,儿子就不洗了,就这么走出去,反正也没人能认得出来。” 胤祺理直气壮地一昂头,忽然就端了个大义凛然的架势。康熙被他逗得忍不住失笑,又用力地点了他两下,这才坐回去继续批复着折子,“对了——你之前跟朕提的,说下头送来的密报仿佛有些个什么变化的事,再跟朕详细说说。朕听着有点儿意思,若是你能办得明白,这差事就给你练练手。” “儿子也只是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罢了,要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还得等到秋狝之后才能成定局。” 一说到正事儿,胤祺的神色也立马严肃了下来,坐正了身子认真道:“儿子前儿叫他们制了个表,将每次下头报上来的各类密报分出类来,依次画上正字来统计数目。按理说如今正是夏秋之交,正是秋汛闹得厉害的时候,本该是遭灾的密报要比吏治的多才对。可儿子看着这几回统计的数量,吏治竟是一次比一次多,今儿这次更是一下子多出了二十多份,这事儿总泛着蹊跷,儿子觉得一定是事出有因,而非是偶然巧合。” “说得有几分道理。”康熙点了点头,搁了笔沉吟道:“如今还不到大批官员任免调动的时候,按理说那些个贪官污吏就是那么多,隔得时候又不长。想来也该是上回参的是哪几个,这回依然还参哪几个,就算有所出入,也总差不上三五个的,不该变化这么大。” “除非——是透了什么风声,忽然就有一群人开始活动了……”胤祺给康熙添了一杯茶,又斟酌着试探道:“要不要儿子请师父下去瞧瞧,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没传到朝中的变故?” “你师父?还是算了罢。万一叫他见着个什么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那奴才再没长眼睛地惹火了他,朕真怕他又一刀就把人家给宰了——朕着于成龙下去,暗中查访一番也就是了。” 康熙头痛地苦笑一声,显然是没少因为这种事替黄天霸操心过,神色间竟颇有些心有余悸的意味:“少给朕玩儿这些个小心思,你当朕真愿意把天霸拘在这深宫里头?朕又不是没把他撒出去过,要不是紧赶慢赶地传施世纶过去把他给按住,他真能把江南盐道给朕搅散架子了……” 第59章 情分 古书里头讲,这古之帝王,要“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对于祖辈尚武的满人来说,这秋狝更是一年里头重中之重的大事。宫里头的人早已养成了习惯,尚在刚入夏的时候便已开始着手准备,这处暑一过,就得开始合计着往木兰围场去的事儿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由北京出古北口,先在热河行宫停留一宿,次日才会一齐往木兰围场去。这队伍行进时的先后可是有着严格的尊卑次序的,决不可稍有逾越,否则便是违礼,而一旦到了停下驻扎的时候,却再没了什么太大的规矩,也就成了往日公事公办的同僚大臣们彼此走动的好时机。 只不过,若是有心人细看,这一次的人群流向却是与往日颇有些不同——索额图这次没跟来,被康熙打发到了西边儿“查探军情”去了,闹得往次都会殷勤地朝索大人那儿问安送礼的大臣们一时竟也是茫然得不知何往。倒是传言中刚“大病初愈”的那一位五阿哥身边儿,居然不知怎的凑了不少的人,竟是显得的颇有几分热闹。 最先凑过去的,无疑就是想他想疯了的几个小阿哥们。这次直到老十往上的小阿哥们都被带了出来,小九儿直接手脚并用地扒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剩下的几个也是绕着圈地眼巴巴瞅着他。七阿哥拉着他的手不放,不住地询问着是不是好得全了,可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适,胤禛虽是一言不发地守在一旁,目光却也始终凝在他的身上,一双黑沉的眸子里头尽是无言的担忧跟关切。 宫里头的阿哥虽然衣食无忧,可真能像个寻常孩童那般肆无忌惮的时候却实在不多。胤祺也知道自个儿不在的时候,这一帮小不点儿只怕是憋得够呛,也就笑眯眯地任这几个小家伙围着他可着劲儿的撒娇。摸摸这个的脑袋,捏捏那个的脸蛋,又掏出了一把零嘴儿塞进他们怀里,催着他们赶紧藏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边上站着的八阿哥,轻笑着温声道:“小八今次也要跟着射猎了,可有信心射着兔子没有?” “五哥说笑了——听谙达说这入了秋的兔子贼得很,弟弟寻思着自个儿人小力微的,准头也尚且不够,哪就能那么容易猎中呢?倒是听人讲这秋狝时的鹿都是成群的,还会有人专门哨鹿,反倒好猎些。弟弟倒是想斗胆一试,哪怕能擦中一箭也是好的……” 八阿哥今年也不过才五六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已是得体谦恭滴水不漏,稚气未脱的脸庞上也是一片温和无害的笑容。胤祺笑了笑没立时应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额顶,目光不着痕迹地沉了一瞬,眼底有慨叹惋惜一闪而过,随即便又换上平静柔和的笑意:“小八好志气,只是这鹿的劲头大,力气也足,当懂得适可而止——切莫求胜心切,如若反倒伤了自个儿,却是不值当儿的了。” 温声嘱咐过一句,又同几个弟弟玩闹了一阵,好容易才把这一群依依不舍小家伙哄回去歇着。胤祺望着八阿哥被自个儿的教养嬷嬷抱着离开的小小背影,忽然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不想猎兔子,倒是想猎鹿么?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是跟他说过的——太子八岁可猎豹子,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一人射鹿了。 那孩子才多大啊,居然就已经生出了与太子相较高下的心思?这一份心气儿,可实在是够高的…… “你已完全好了么?我听人讲肺痨是顽疾,很难治好……你——”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胤禛欲言又止的声音。胤祺略一怔忡便是不由失笑,收敛了心神转过身,轻笑着拉住他的手道:“哪儿就有那么容易染上肺痨了?不过是我自个儿贪凉,伤了几天的风罢了。皇阿玛恼我不知自惜,借引子关了我几天,好叫我涨涨记性——不信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胤禛听了他这一番话,眼里的沉涩才总算去了几分,微垂了目光轻笑道:“你说的话,我几时不信过?只要没事就好了……” “我自然是没事儿,可你这些天却憔悴的厉害。”胤祺打量着他仿佛又苍白瘦削了几分的面颊,不着痕迹地微蹙了眉,放缓了语气柔声劝道:“斯人已逝,来者可追。我们的心思也应当更多的放到活人上头——四哥,你说是不是?” 胤禛的目光却是忽然微黯,抿了嘴苦笑一声,别过头低声道:“五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这个样子,额娘又怎么会喜欢呢?且不说额娘,就算连皇阿玛、身边儿这些个兄弟、诸位谙达都算上,我只怕也是个最不讨喜的——” 还未说完,嘴里头就被忽然硬塞进了一颗牛乳糖。淡淡的甜香迅速在口中散开,胤禛怔怔抬头,便迎上了胤祺那一双清亮温和的眸子:“四哥,你可试过么?” 胤禛怔忡地含着那一颗糖,一时竟有些恍惚,下意识低声道:“试过……什么?” “试过跟人亲近么?你若是不试,怎么就知道你一定是不讨人喜欢的呢?” 胤祺笑了笑,拉着他在桌边坐了,又耐心地继续道:“四哥,你打小养在——大行先皇后身边儿,德嫔娘娘跟你显得生份也是难免的。你仔细想想,若是那些年里娘娘还与你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又该教你如何自处?只怕难免又要落下一个养不熟不知感恩的罪名……所以那些年的不亲近,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为。可是现在明明已经能为了,有母子天性搁在那儿,你又何必瞻前顾后的犹疑不前呢?” “可是——” 胤禛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便又立刻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往日沉静严肃的面孔竟忽然泛上些近乎委屈的情绪来,鼻翼无助地轻轻扇动了两下,眼眶已有些微红,目光竟是头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委屈又茫然:“额娘她……与我,仿佛并不愿说什么话……我——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十四被抱在她怀里……我知道,她已有了一个儿子了,不差我这个给别人戴孝的……” 他忽然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深深地埋下了头,泪水迅速地洇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痕迹,瘦削的身体不住颤栗着,仿佛已独自吞下了太多的绝望与无助。 胤祺静静地望着他,胸口却也止不住的跟着隐隐发闷——这毕竟还只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也会像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渴望父母的疼爱,也会在怎么都得不到的时候,产生无可抑制的怀疑跟自卑。这样的自卑甚至不会在任何明显的场合里表现出来,只是他们从此之后就仿佛很难再相信什么人的善意,也再难接受任何形式的关爱。于是只好近乎自我放逐地一直走下去,直到侥幸地遇到了什么人而被治愈,或是始终独自舔舐着那些永远不能示于人前的伤口,永远将自个儿的心彻底锁起来,再也不为任何人和事哪怕稍作停留。 他是清楚的记得历史上雍正帝与那一位太后乌雅氏的悲剧的,明明是亲生的儿子得了帝位,乌雅氏的反应却是为何不是自个儿的小儿子继承大统——这一对母子走到最后,几乎已不剩了半点儿的情分,甚至几乎彻底反目成仇。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隔阂才会落成那样的结果,可这一段儿历史即使是叫隔过数百年的后人们看了,也依然难免慨叹唏嘘。 “四哥……你听我的,再试一次——就一次。” 胤祺忽然一把攥住面前小哥哥的腕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认真地快速低声道:“总归是刚凑到一块儿的,你觉着生分,德嫔娘娘也未必觉得自在。可这生分不过是因为隔阂了太久,彼此都已不熟悉,所以才没法儿很快亲近起来罢了。你试着拿真心去亲近她,心里头想着什么,就坦白地告诉她知道,觉得委屈了,也要尽力对她说出来。这次的秋狝,你多给她写几封问安的信儿送回去,再努努力得个什么彩头,等回去了亲手送给她,说上几句知心体己的话儿……” 一气儿说了一通,胤祺才总算又停下喘了口气儿,停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若是这样都不成……你也犯不着再伤心难过的了。没娘疼着又不是过不了日子,你身边儿总还会有知心的好兄弟的。” 说这话的时候,胤祺的目光是一片清澈坚定,语气也笃然得仿佛不容置疑。就算他已经没法儿再和以前盘算的一样,始终跟在自个儿这个四哥的身边,也依然会有老十三,有小七——他也不会放任老十四再和历史上一样,投进那位八爷的羽翼之下,跟自个儿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往死里对磕……不论如何,有他在这儿看着,总归都是绝不会再叫面前这个人孤身一人了的。 或许是从那个拆开的鲁班锁被重新放回自个儿的手心那时起,胤禛对于他来说,就已彻彻底底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抱住的大腿,一个未来大清皇帝的种子选手那么简单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和这些个注定要搅进夺嫡纷争里的兄弟们,或许都已注定难免要渐行渐远。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想在还能做些个什么的时候,再护他这个四哥一程。 胤禛怔怔地望了他半晌,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眉宇间的阴郁仿佛也骤然散去了大半。小哥俩儿又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块儿说了些话,直到快进晚膳的时候,胤祺才亲自把胤禛送了出去——有眼尖的小太监信誓旦旦的保证,那一位冷面冷心叫人胆寒的四阿哥,在从五阿哥那儿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的笑意绝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跟温暖。 本以为胤禛就会是自个儿最后一位访客了,谁知道送走了这个小哥哥,才看见外头竟已守了好几个人,一个个的居然还都是大有来头。胤祺也来不及多想这么些个人为何会特意到自个儿这小庙里来,只是快步走到了张英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学生胤祺见过先生!” “好了好了,不必多礼——快过来,叫老夫好好看看。” 张英慈祥地笑了一句,便将他不由分说地拉到了自己面前,仔细地眯着眼端详着他的面色,许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舒了口气似的轻笑道:“还好,总算是没给真饿坏了……” 胤祺面色微滞,张口结舌了半晌,一向伶俐的口齿竟是憋不出半个字儿来,半晌才垂头丧气地低声嘟囔道:“先生,不带这么揭人短儿的……” 张英扶着长须朗声大笑,又轻轻抚着他的额顶,含笑把身后站着的次子扯了过来:“依着老夫,本不想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可你师兄听说你的病已痊愈了,就一直想来看看你——听说你一向怕苦,他还特意叫下人寻了雪浸梨汁的方子。你叫人熬了,每日喝上一碗,或可润肺通脉,于身子有所脾益。” 胤祺不由微讶,看向仍淡然浅笑着的张廷玉,轻笑着道:“既如此,我便承师兄的情了。” 张廷玉的脸上带着些少年人被戳穿心事时特有的淡淡绯红,却仍被很好地掩饰在了清淡平和的笑意之下,将手中的一张方子递给了他,微笑着缓声道:“这是还阿哥桂花糕的情,阿哥快些好起来,咱们还能一块儿跟着父亲读书……” 他本就是胤祺的伴读,两个人一块儿听着张英讲了那么多日的课,又都不是什么矫情的性子,虽说这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也是一向处得颇为融洽。后头胤祺忽然因病缺了课,再回到一个人听父亲讲书的日子,张廷玉居然当真隐隐生出了些不习惯来,回家时又听母亲提了一句梨子能润肺止咳,这才着下人去寻了那方子——却不想居然就被自家父亲这般坦白的讲了出来,一时竟也是颇有些不自在,连说话间都仿佛比往日少了几分的沉静淡然。 “师兄放心,等秋狝回转,我立马就跟尚书房报道去。”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双手接过了那张方子,郑重地道了一声谢。张英父子并未久留,只又随意交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胤祺将方子仔细叠起收好,再一看剩下的那几个人,就忍不住头疼地轻轻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能告诉他——这种时候,明珠、于成龙、王鸿绪这几尊大佛,是怎么会一块儿大驾光临,一股脑的挤进他这小破庙里头来的? 第60章 机锋 虽然一向自信自个儿的人缘绝不差,可胤祺却也不觉着自己会到这种人见人爱的地步。 于成龙跟王鸿绪也就罢了,约摸着是皇阿玛给他招来的活儿。明珠现在不正是该端坐堂中收礼受贺的时候么——就算是老老实实地守着大阿哥也总算是有正事儿可做,干什么非得巴巴儿地跑到他这里来? 小心试探了一番,这几个人果然还不是搭着伴儿来的,谁都不愿搭理谁,还暗暗较着劲儿要争那第一个说事儿的。望着这么三个几乎针锋相对到了明面儿上的当朝大员,胤祺却是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倒也是难免的事儿。于成龙觉着王鸿绪是个腐儒,王鸿绪嫌弃于成龙是个官迷,俩人又一块儿唾弃明珠这个结党营私的国之蠹虫,至于明珠,也是跟这么两个一脑子忠君报国的汉家文官没什么话可讲。三个人能憋到现在都没吵起来,那也不是看在他的面儿上,而是得亏才刚走的张英老先生德高望重,才能镇得住这么个修罗场。 连三个官员里头都藏着这么多的弯弯绕,更何况要应付满朝文武——胤祺越来越打心底里觉着这皇帝果然不是人干的活儿,也越发搞不懂那么多的兄弟打生打死地争究竟是图的些个什么,莫非就为了登上那皇位之后劳心劳力,好把自个儿活活累个半死? 只不过这僵持的局面倒是并未持续多久。明珠是老狐狸了,一见争执不下,便顺势微笑着退让了一步,而于成龙一向极善做人,很快也不再与王鸿绪那个老书呆子争什么,原本针锋相对的局势居然一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了起来。 胤祺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然是谦逊淡然的淡淡笑意,冲着里屋虚让道:“不知王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赐教,还请至里屋说话。” 引着人进了屋子,胤祺还是没忍住仔细地打量着这位仰慕已久的叙事体大师级密探——就是这个王鸿绪,上的那些个折子简直快把他逼疯了。读他一份折子的功夫,都够看别人一沓的,也不知道这么一位看上去长得就很会写作文的老先生,怎么下笔之后全都是那些个事无巨细又冗长无用的废话。 王鸿绪却也神色莫名地打量着他,许久才终于主动一拱手,横下心低声道:“皇上吩咐,叫老臣来——来与五阿哥,学学折子是怎么写的……” ……?? 胤祺几乎石化在当场,他这位皇阿玛也真敢说——跟他学写折子?他自个儿还没写过折子呢! 他不就是汇报的时候吐槽的语气不小心重了点儿么!他那位皇阿玛居然真干得出这种事来,就不怕把一位饱学鸿儒、当朝老臣给活活愧死? 君恩难负,圣心难测啊。胤祺几乎是瞬间推翻了自个儿之前关于当皇帝没好处的天真想法。这当了皇帝,最起码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可以随着心意用各种手段来撒气泻火儿,下头的人还只能不敢怒也不敢言地老老实实受着。就算心里头再憋屈无奈,也依然没半点儿旁的法子。 只不过他皇阿玛能干得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他却还没这么高的段位。苦笑着缓和了语气安抚一番,又隐晦地提了两处,只说日后折子上不必务求事事详尽,只要精炼主干便好。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却见王鸿绪的目光中尴尬渐消,反倒越发显得愕然复杂,心里头才蓦地一惊——这些日子审折子审得太入戏了,却忘了王鸿绪上的那些个折子本就是密奏,他又如何该当看过,甚至能还说出个详细的子丑寅卯来? 还不待胤祺想出什么合适的说辞来,王鸿绪的目光却已多了些隐隐的敬畏,态度也愈发显得恭谨起来,深深俯下了身子低声道:“五阿哥天资绝伦,圣眷深厚——老臣受教,谢过五阿哥指点。” 胤祺目光微动,微垂了眸淡淡一笑,单手虚扶道:“王大人不必如此,我也只是闲来帮皇阿玛磨磨墨罢了——今儿若是没别的事,大人就请先回吧,胤祺改日再去府上拜会。” 倒是他前世演的戏太多,也把这朝堂官场想得太单纯了。居然不曾想到,若真只是个迂腐书呆子,又如何能担得起密奏京城事务这等要紧的摊子?想来也只有这样看似迂腐的人,是最容易叫同僚们轻视放松,丝毫不加以戒备的,所以有许多原本不该说出来的话,不该做出来的事儿,也自然就不会在他面前那般的忌讳谨慎了。 这样看来,他那位皇阿玛此举的用意,叫这位王大人学写折子倒是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打算着叫他认一认这些个心腹重臣们,顺带着也叫这些个重臣认一认他。等门路熟了,他年岁再长些,只怕就是要摆明车马地被扔出去做事儿了。 若有所思地摇头一笑,胤祺抬手引着王鸿绪出了里屋,果然见着这位王大人方一出门,周身的恭敬谨慎就迅速地淡去了,又恢复了平日里迂腐清正的模样,却也是不由得在心里头暗暗叹了一声——有这么一份儿演技,搁什么时候可都是个人才啊…… 总归也让过了一个,自然不差再凑上一双。明珠含笑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神情悠然淡雅沉浸其中,简直仿佛胤祺这儿的茶水是什么绝顶香茗一般。于成龙也就不再跟他谦让,被胤祺领进里屋说明了来意,却原来是要奉皇命下去查访那些个吏治有异的地界,特意跟他这儿来借龙鳞匕的。 一见着这位监察御史于成龙大人,胤祺就忍不住轻挑了唇角——在前世一部家喻户晓的清装戏说剧里头,以他为原型塑造的那位八府巡按于世龙,可是满大清地追着万岁爷跑,煞费苦心地陪着酷爱微服私访的皇上惩恶扬善泡妹子的,那官印就没在他手里安稳地待过几日,全叫万岁爷拿出去唬人用了。 这历史比不得戏说,堂堂一国之君微服私访根本连想都不要想,自然也不会霸着一个臣子的官印不给。却不想这风水轮流转,于成龙用不着往外借官印,倒是跟他来借这把江湖中的“尚方宝剑”来了。 自个儿还没来得及用过一次,倒是先给借了出去。胤祺颇有些感慨地轻笑着摇了摇头,取了龙鳞匕递给于成龙,又缓声嘱咐道:“于大人下去以后要相机行事,宁可查的糊涂些,也切莫要打草惊蛇。无论寻得了什么证据线索,不必自处,一应带回来给皇上定夺即可。” 既然已明悟了康熙的心意,他自然也不能给那位煞费苦心的皇阿玛丢脸。这种场合,天家贵胄的气度拿出来只能是平白的膈应人,可那真办实事儿浸淫官场多年的架势,他却也是能拿捏出来几分的。于成龙也是个明白人,眼里先是隐隐一惊,便立即接了那龙鳞匕低声道:“谢过五阿哥指点,成龙必不负万岁爷所托,下官告辞。” 胤祺微微颔首,却是忍不住暗地里偷笑了一声——看来他那位八岁即位的皇阿玛,可是大大提高了满朝文武对这少年天才的承受能力。若是放到前世,一个半大孩子说这种话少不得要叫人惊疑不已,可如今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些个人惊讶归惊讶,惊的却是他的身份立场,倒是没一个觉着以他的年龄,说这话有什么古怪不妥的地方。 好容易应付走了两位来公事私办的大人,胤祺深吸了口气,准备打点起精神出去应付那只老狐狸。 ——若说这王鸿绪跟于成龙,他根本用不着多提防,这两位可都是有名的纯臣,心里只装着万岁爷一个人,只要他一门儿心思的为皇阿玛做事,跟这两个人的利益就永远不会生出什么冲突纠葛。可明珠无论从身份到立场,再到面上一套心里边儿一套的本事,跟那两位可都绝不是一个段位的,若是不留神着点儿,一不小心只怕就要掉进他的什么坑里头去。 “五阿哥近来可好啊?” 一见屋子里头已没了旁人,明珠的脸上便立刻换上了熟稔亲近的笑意,主动陪着胤祺在桌边坐下:“老夫始终想挑个日子过去问候一声,却一直都苦无门路。若不是今儿阿哥总算出来了,老夫还不知道得盼到什么时候呢……” “大人言重了,胤祺不过是皇阿玛身边儿一个寻常阿哥,岂敢承大人这般记挂。”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却是自个儿动手替两人斟了茶,又略带歉意地笑道:“我这儿有些不便,就没留什么伺候的人。才刚儿又耽误了不少的功夫,委屈大人等了这么久——这杯茶就算是大人赔罪了。” “不敢当不敢当,老夫不告而来,阿哥不怨老夫添乱就是好的了。”明珠笑着连连摆手,又似是漫不经心地端起了那一杯茶,轻抿了一口道:“这茶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实属上上之佳品——可惜那二位大人来去匆匆,没这个福气品尝,倒是尽数便宜老夫了……” “不过是寻常龙井罢了,幸得大人青眼,倒是这茶的福气。” 胤祺淡淡笑着,耐着性子继续陪他打着机锋,心里却已隐隐明白了他的来意。只不过这跟着明珠说话却是决不能着急的,非得陪着他把圈子兜完了,真材实料才能那么藏着掖着的透出一星半点儿来——他甚至不无恶劣的猜想过,会不会明珠跟索额图这两位当朝重臣矛盾真正的起源,就在于索额图这个受不了人绕圈子的炮筒子脾气跟明珠这个凡事少说绕三分的笑面狐狸,天生就八字儿不合,注定得这么不死不休地磕上一辈子。 而这一次的明珠,显然也完全没有叫人失望。两人足足扯了小半个时辰的天南海北,茶也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就在胤祺忍不住对这位明珠大人的肾功能跟膀胱容量生出强烈的敬意时,他老人家的话锋终于骤然一转,似是不经心般缓缓道:“索大人去西面的事……不知阿哥可多知道些什么?” 胤祺双眉微挑,眼中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深意。明珠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能把这句话问出来,说明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那日他从南书房离开,索额图就被派去了西边儿,若是有心人自然不难猜得出这里头的门道。可这问题就在于他去南书房本就是秘密行事,知道的只有皇上身边儿的太监,这一位明珠大人居然敢往皇上身边布眼线,这胆子也实在是真够肥的。 想来或许是他这几次在康熙的授意下配合着明珠作弄索额图,给了明珠一种他也是大阿哥党——亦或至少是反太子爷党的错觉?胤祺懒得去深想什么,只是淡淡一笑,目光却隐隐冷了几分,微垂了眸缓缓笑道:“大人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旁的什么人什么事儿,皇阿玛又是什么心思的——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了,反倒容易生祸,倒还不如就不知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哥说的乃是正道,老夫自然省得——可如今这形势,又岂容得老夫退让上半分?” 明珠苦笑着应了一声,目光却骤然幽深。脸上一向带着的温雅笑意已不见了踪影,右手紧紧扣住桌角,语气竟忽而带出了几分激烈:“五阿哥可知——成德是我的命根子!他无意于功名,老夫就纵着他玩乐,他醉心诗词,老夫就由着他过那文人墨客的潇洒日子……只因他心思纯净,不沾那些腌脏的东西,万岁爷才会喜欢他。就算有一日盛极而衰全家倾覆,老夫剩下的几个儿子都绝无可能保得住,他也能好好地活着,给纳兰一脉的祖宗留下一支香火!” 话音未尽,他的脸上竟已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深切恨意,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寒声道:“索额图与我斗,斗便斗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冲着成德下死手——若不是阿哥提醒,万岁爷仁德,老夫如今就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该是何等凄惨!” 胤祺心中微惊,这才隐约明白了纳兰容若明明是中了几乎绝命的毒,为何竟连个水花儿都没能砸得起来。康熙要护太子,就势必得护着索额图,明珠纵然千般悲愤万般怒气,为了大局也都只能强压下去。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康熙才数次纵容着他寻索额图的麻烦,甚至撺掇他传什么乌龟野猪之类的浑话,又刻意宽容明珠推波助澜,好叫明珠能趁机发泄一二,也算是对成德一案的补偿。 只不过——无论明珠在他面前显得再如何悲愤欲绝,他也依然连半点儿义愤填膺拍案而起的*都没有。对这些个浸淫官场多年的显贵权臣们来说,仇恨也好,愤怒也罢,都不过是争取利益的手段之一罢了。落在他这个演戏专业户的眼里,这一段儿声情并茂的悲愤独白,可是着实还差上几分的火候。 “大人拳拳爱子之心,胤祺实在感怀不已。只是——大人问的事儿,我也是当真一无所知。” 尽数收敛起心神,胤祺淡淡地笑了一句,终于彻底的失了耐性,打算就此送客了:“时辰不早了,大人还要负责行銮的护卫,不如早些回去吧。若是因此误了什么事儿,可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胤祺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却见明珠眼底竟兀的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惊乱之色,不由微蹙了眉,心中也是莫名的跟着一跳。正要细看时,那双眼睛里头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沉稳,仿佛那一丝异状自始至终都不过只是他的错觉。 “阿哥说的是——倒是老夫着相了……今日多有打扰,还望阿哥切莫怪罪。” 明珠已探明了胤祺的底线,自然也再没了多留的心思,勉强笑着又客套了两句,便匆匆告辞了起身朝外走去。 胤祺自然是得陪着送出门的,望着这位老大人仿佛显得异常矫健的步伐,却也总算是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了他那么多的茶水,他就不信这人还能憋得住没完没了地跟着他废话。 两人行到门口,明珠却是忽然又住了步子,一双眼深深地盯住了胤祺,缓声道:“五阿哥……就真没什么要跟老夫说的?” “净房在那头,大人若是急着解手的话,我就差人送些便纸过去……” 胤祺负了双手淡淡一笑,神色虽仍谦逊温和,语气却是已颇不客气,一双眼里也隐隐显出些不耐的寒意来。面对纯臣不能摆那尊贵凌人的架子,可应付这样的权臣,这一套却无疑是最为有效的。明珠被他这话一噎,又隐隐察觉到那一双眼里的淡漠傲然,心中竟也仿佛不由得跟着微沉,竟是顿了半息才恢复如常,淡笑着缓声道:“是老夫唐突了……阿哥好生休养,老夫告辞。” 胤祺抬手作礼,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总算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疲倦地揉了揉涨痛的额角。 ——实在是太累了,应付一个明珠,实在要比应付十个索额图还费劲。哪怕只是为了能叫自个儿轻松点儿,他都忍不住想快点儿帮着康熙把这个明珠扒拉下去,好觉自个儿也能得着些清净。 “你这儿倒是挺热闹的啊……” 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个颇有几分熟悉的欠揍声音。饿得几乎快前心贴后背的胤祺化食欲为悲愤,狠狠地朝天翻了个白眼,深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道:“我今儿一定是命犯天烦星了……二哥,您容我先吃口饭——我现在再多说一句话,都忍不住的想揍人……” 第61章 深谈 “你——” 太子被他一句话撅得有些蹿火儿,想要像以往一样摆架子训斥,却又终于还是没那个胆子,只得咬牙恨恨忍下,没好气儿道:“孤也没用膳呢,带孤一个!” 说罢,便胡乱挥退了身后伺候着的人,快步追着这个弟弟的步子走了进去。 自打胤祺的身份被康熙摆明车马地晾在了太子的面前,他们俩的关系虽然没像康熙所期望的那样重归于好兄友弟恭,却也没再恶化下去,反倒是向另一个十分诡异的方向越奔越远——太子动不动就上赶着去找胤祺,可找着了偏又阴阳怪气儿个没完,句句话说出来都像在讨打。胤祺大多时候都懒得理他,只管忙着自个儿手头上的事儿,偶尔被烦得不成了才回上两句,只图尽快把人打发走了事。可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应付过去了,下一次太子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凑上来找揍。 胤祺正是被明珠搅得满心烦躁的时候,快步回了屋吩咐下人传膳,就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也跟着闪了进来,忍了又忍还是无力地叹了一声:“二哥——你小时候不这样儿啊……” “你小时候就是这样一幅膈应人的惫懒样子了?长大了几岁,倒是没了小时候的规矩——你莫以为有皇阿玛给你撑腰,孤就没法子收拾你了!” 太子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拂袖叱了一句。见他总算又露出了那副熟悉的欠揍又嚣张的模样,胤祺这才觉得世界终于恢复了正轨,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墙角撩了水净着手:“早这样儿不就得了?我这儿的份例可没有东宫的精致,太子爷自个儿有好的不吃,非得跟着弟弟抢这一口饭做什么?” 归根结底,明珠今儿来还是为了这太子跟大阿哥相争的事儿。胤祺正是窝了一肚子火儿没处发的时候,见着这始作俑者之一就在自个儿面前,更是没了往日的好耐性儿,一张嘴就是呛着火儿打算把人轰走。谁知太子却不仅不怒,反倒得意地轻笑一声,大马金刀地在主座上坐了,睨着他不咸不淡道:“论身份,孤是你的主子,论辈分,孤也是你的兄长。吃你一顿饭,也是孤赐恩于下才有的事儿,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你满肚子的怨气,莫非不将孤放在眼里么?” “对对,说得一点儿都不错。”胤祺不迭点着头,一把将人扯了起来,囫囵着就往门外推,“太子爷,我今儿正在气头上呢,您就别再煽风点火的了。万一我没忍住揍了你,再磕了碰了的,明儿狩猎的时候也不好看……” “你——你放肆!” 太子一时语塞,纵然气恼至极,却又偏偏无可奈何——他始终也想不通,皇阿玛为什么竟会恩准这小子可以随时朝自己动手。胤祺这两年来在黄天霸的教导下,身手早已突飞猛进,虽然年纪小些,个头儿也尚嫌不够,可那一手似柔实刚的太极功夫却是一使一个准儿。在被粗暴像个球一样扔出去了几次之后,他却也当真不敢再对着这个弟弟太过分了。 “嗯。”胤祺认真地点了点头,正打算着把人扔出去,下头的人却正好送了饭菜上来。太子站得靠外,不由分说便一把抢在了手里,高高举过了头顶得意道:“你不是很本事么?你若是拿得到,就过来拿啊!” “……”胤祺无语地仰头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扶了额绕回去坐下,身心俱疲地叹了一声:“二哥,你以前真不这样儿的……” ——不论过程如何波折,至少这一次闹到最后,兄弟两个总还算是勉强安安生生地坐在一块儿吃了一顿饭。 胤祺的份例是黄天霸定的,本来就跟皇子们都不一样。太子虽然身份尊贵,可每日都吃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如今见着这些个新奇菜式居然兴致颇高,不住地夹着菜尝鲜。胤祺懒得同他计较,自个儿满满拨了一冒尖儿的菜,端着碗不紧不慢地吃着,忽然抬头道:“二哥……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听说你这儿居然门庭若市,自然是来看热闹。” 太子随口应了一句,夹了一筷子蕨根粉塞进嘴里,似乎是觉着颇合胃口,又接连夹了几次,才又冷笑了一声道:“叔姥爷不在,人都跑到明珠跟胤禔那儿去了,还真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好奴才……孤左右也是闲得发慌,就不能出来透透气么?” 胤祺诧异地望着面前仿佛醋劲儿颇大的太子,静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无奈地摇摇头轻笑道:“索大人是去办差,自然得带走一批得力的心腹。剩下的人里头,又有一大半而是二哥你见得惯了的,本就不需趁着这个机会来问安走动。至于那边都是新聚拢过去的人,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故而才显得热闹些——又何必为这事儿生什么闲气?” 太子听他这般开解了一番,眉宇间始终盘旋着的阴鸷总算散去了几分,却还是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敢情你这儿倒是人来人往的,连明珠都亲自来拜会你——自是不知道那冷清的滋味儿!” 胤祺懒得理这个从里别扭到外的少年太子,只是低了头一言不发地吃饭。太子见他不再开口,自个儿却也觉得有些没趣,囫囵着吃完了一碗饭,便把碗不轻不重地撂在了桌子上:“不过就是个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呢,真不知道皇阿玛怎么就那么看重你……” “长毛还不容易?” 胤祺把口中的饭咽了下去,唿哨一声,就有一道黑影从半掩着门的内室里直冲出来。那黑影在屋子里头盘旋了一圈,便稳稳地落在了他抬起的手臂上,不满地扑闪着翅膀抗议空间的狭小。胤祺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冲着几乎被吓呆了的太子努了下嘴:“来,流风,跟太子打个招呼——二哥,流风的毛可是刚长齐的,您跟它聊吧,我出去消消食儿。” *** “你也真够胡闹的……好好个太子被你吓得连滚带爬的,得亏是没叫外人看着,不然这笑话可就闹得没边儿了。” 康熙一边翻着折子,一边无奈地笑了一句,抬手照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头顶轻敲了一把:“那海东青都快长成了,就那么放出来胡闹,万一伤了人可怎么好?” “流风不伤人,就是糟蹋东西。”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一梗脖子理直气壮道:“二哥嫌儿子毛都没长齐,儿子就给他找个长齐了的呗……要不是地儿不够大,儿子就去牵流云了。” “好了好了,当朕不知道你那脾气呢?”康熙笑着照他后颈拍了一把,又把梁九功才送过来的食盒推给他:“也不知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每次惹你都讨不了好,还非得一次次的上赶着去招惹——叫他这么一搅合,晚上没吃饱罢?” “倒是被烦了个半饱,儿子可实在是再也不想跟明珠大人说半句话了。” 胤祺这会儿也觉出了饿来,熟练地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碗白米饭,配着水晶肉、莲子洋粉攥丝跟杏仁豆腐,边上还有一碟切的细细的芥菜丝。喜滋滋地把饭菜一样样搁在自个儿的小桌上,东一口西一口吃得逍遥不已,康熙含笑望着他食欲大开的模样,忽然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天儿可算是凉下来了,朕还是喜欢看你这大口吃饭的样子,可比夏天的时候省心多了……你用不着管明珠,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何苦为了他白生一起子闲气?” 这话说得已是冷淡至极,想来康熙也是对明珠居然胆敢往他身边伸手这种行径颇为恼火。胤祺塞了一嘴的东西,点点头含糊着应了一声,抄过边上的茶水把嘴里的饭冲了下去:“皇阿玛,明儿秋狝狩猎的时候,儿子还用跟着吗?” “随你高兴——反正你不也是病才刚好么?”康熙促狭地轻笑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批着折子,许久才忽然轻声道:“太子不知道怎么跟兄弟相处……朕想他也是在努力了。小五儿,你性子稳,又一向宽容懂事,多容着他些,叫他也慢慢学一学这跟旁人的相处之道……” 胤祺认真地点了点头,忽然轻轻拉了康熙的手,迎上他的目光浅笑道:“皇阿玛放心,大家在儿子心里头都一样是兄弟,兄弟又哪就有隔夜的仇呢?” “朕知道,你一向最是个心宽的。”康熙淡淡地笑了笑,又宠溺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好了,不说这些个烦心事儿了——你一会儿陪朕下两盘棋,然后就在朕这儿歇下吧。” 满人对围棋的兴趣不大,倒是颇喜欢象棋的杀伐快感,康熙纵然贵为一国之君,却也难例于外。胤祺的象棋还是前世蹲胡同口跟那些个摇蒲扇的老大爷学的,都是些个马后炮、巡河车的野路子,倒是每每能走出几招别出心裁的路数来,康熙便也时常在繁忙之余拉着他杀上两盘解闷儿。 “皇阿玛可是累了?”胤祺望着康熙眉宇间的疲色,搁下碗跪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替他一下下捶着背,又耐心地缓缓揉捏着他的双肩:“阿玛也莫要太辛劳了,到底还是身体要紧……” “朕不累——倒是看着你自打接了织造府,皱眉的时候可是比以往多了。” 康熙浅笑着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揽着胤祺坐在了自个儿身边:“万事开头难,总得这样来上几回,你也莫要太逼着自个儿了——这两天朕一直琢磨着想给你找个帮手,你觉着敦复家的孩子可合适么?” “师兄?”胤祺讶然地应了一句,竟是全然没能想到康熙会把张廷玉给他帮忙,一时竟也不知是该应下还是该推辞,“可是先生他毕竟尚在朝中为官,总要顾忌避讳些——” “诶,这个倒是无妨。”康熙却是轻笑着摆了摆手,显然是在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官折子还由你看,只叫他去看草折子也就是了。他们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头套出来的脾性,最是谨慎可靠、进退有度,从不越雷池一步。叫他给你帮忙,朕心里头也觉着放心。” 言罢,还不待胤祺回话,他却是又忽然笑道:“你没看出来么?敦复是特意培养他的这个二儿子走这良臣之道的——别看你们两个学问差不多,这官场里头的门道,他可比你懂得多太多了。” 胤祺一时只觉颇有些讶异新奇,不由好奇道:“这为官之道——莫非还有专门儿打小培养的不成?” “什么事儿都有,做官当然也一样。” 康熙笑着点了下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缓声道:“敦复的长子早已入朝,却是个读书读得失了灵气的,虽有状元之才,办事却最多不过是踏实认真,无功无过罢了。后头的两个儿子都是老来子,廷玉那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朕就特意跟他提过——学问不必太精,只要能考得上便也足够,用不着什么状元探花的,叫他专心给朕教出个一等一的能做事的臣子来。那孩子的字,也是朕亲自给他定下的,取得正是这‘衡臣’二字。” 胤祺听得有些出神,却是忍不住打心底里油然生出些慨叹来。原来这一位辅佐了康雍乾三朝,甚至配享太庙香火的旷世名臣,竟是在康熙殷殷期待之下,由张英一手照着这一等一的模子苦心教出来的。怪不得兄弟都是一朝状元探花,唯有这一位张廷玉,明明是张家此代天赋最高的儿子,却只是中了寻常进士,更是甫一中举便被康熙亲改了庶吉士,成了替皇上起草诏书参赞政事的一等近臣。 “前朝遗留下来的科举,考的不过是八股文,圣人言罢了……这样学下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算一日能得高中,又岂会知晓应当如何为官,如何为朝廷做实事?” 康熙的语气忽显沉重,却又蓦地苦笑了一声,微微摇头轻叹道:“朕心知这样不好,却无力更改,也不能更改——如今满汉矛盾本就尚未彻底消弭,江南士子之心,朕也不敢就说已尽收了。若是此时再在恩科上有何动作,断了那十年寒窗的学子们上进之路,只怕就真要被百姓指着脊梁叫骂了……” 胤祺没有出声,只是双手捧了杯茶奉给他。康熙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今儿说的有些多了,你还小,倒也未必就非得急着懂得这些事儿——好了,不说了,这折子也回头再批。来,陪朕下棋!” 第62章 惊马 在热河歇了一宿,次日清早,众人便再度启身,浩浩荡荡地往木兰围场去了。 热河行宫离木兰围场本就不算太远,正好可赶在头晌午到达。康熙的兴致颇高,不仅鼓励大臣阿哥们各自施展本领射取猎物,更允了收获最佳者可赏黄马褂一领,余者也按收获多少各可获彩头奖励。 秋狝本就是为了彰显武力君威,自是群情振奋、军容整肃。秋风卷过大旗猎猎,南可见燕山群峰,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坝上草原,叫人身处其间,竟也不由得平白生出几分慷慨激昂之情来。圣训既毕,由康熙亲自将第一声鸣镝箭射出,这一次的秋狝,便也算是正式的开始了。 “禀主子,太子爷往西边儿去了,大阿哥则是朝东走的。跟着太子爷和大阿哥的人数差不多,统共大概占了百官的六成,剩下的多是文官,三五成群地四处散下了。武官里头只阿灵阿大人、鄂伦岱大人没跟去,阿灵阿大人领着十阿哥,四处教他射猎呢,鄂伦岱大人——奴才也不知他是打算干什么去……” 康熙在马上听着梁九功的回报,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放松地催着马继续向前:“阿灵阿是老十的亲舅舅,他不看着谁看着?至于鄂伦岱那小子,都快把他爹气得清理门户了,这次大抵也是憋着劲儿想得那黄马褂呢,不必管他——旁的阿哥们都如何了?” “三阿哥是跟着太子的,一块儿往西去了。四阿哥和七阿哥走的是北面儿草场,八阿哥去了南边儿林子,九阿哥年岁还小,又没有人带着,正跟张老大人逗趣儿说话呢……” “哦——小五儿可算没把他那个弟弟捧在手心儿里?”康熙颇有些讶异地笑了一句,又不由好奇道:“对了,那臭小子又跑哪儿折腾谁去了,朕怎么没听你提起他?” “五阿哥——五阿哥哪儿也没去,一直绕着猎场巡查防务,说是绕一绕才安心……” 梁九功快走了几步,低声应了一句。康熙原本轻松的笑意不由滞了一瞬,怔忡了片刻,才极轻地叹了一声:“朕能有这么个儿子,是朕的福报啊……走,咱们也绕一绕去,看看能不能打着什么大家伙!” *** 且不说这木兰围场里头热热闹闹的围猎气氛,胤祺领着贪狼看似悠闲地绕着四周转圈,却是暗地里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巡查着猎场周围的守备军事——那一日的红光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虽然目前尚只是一片风平浪静,可那些个危机,却也说不准就潜伏在眼下的哪一片平静之下。 猎场里头是不能进来太多外人的,故而胤祺也只带了贪狼一个,打扮成了侍卫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头护着,从不肯须臾离开半步。 胤祺带他来的时候就曾特意问过,这七星卫中的七人专攻不同,尤以为首者最擅全局掌控。贪狼虽不过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却早已深谙攻守防备之道,一路上也指出了不少守备纰漏松懈的地方,倒是帮上了不小的忙。 二人骑着马且走且停,正闲话儿着这木兰围场的事,却忽然见着前头远远奔回了两匹快马,竟是几乎拼了命的架势。胤祺认出那两人是索家的两个孙子,正是这一回陪着太子过来的,如今却这般狼狈地策马狂奔,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虽一向懒得理会太子,可纵然只是为了康熙,这种时候却也绝不能袖手旁观。嘱咐了贪狼在原地静待,策马迎上高声喝道:“巴克,巴什!没命地乱闯什么——太子在哪儿呢?” “五阿哥,太子的马——马惊了!” 那两兄弟一见着胤祺,忙滚下马来,满脸不知是汗是泪的扑在胤祺的马前哭喊道:“太子心中烦闷,强行斥散了众人,只叫我俩陪着,一味的策马快跑……那马不知怎的就跑得疯了,怎么都停不下来,求五阿哥快快搭救太子!” 胤祺一听这话,心里头便是一沉。他前世没少拍过马戏,深知这马一旦惊了,上头的人会有多危险。跳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脚蹬子仓促间是摘不下来的,要么是被颠下来拖在地上不知多远,要么是跟着跑得过快的马一块儿被什么给绊倒,真有那背运的,甚至会活活被马给压死。再一看这两兄弟狼狈惊惶的模样,心头就是一股子火气窜了上来:“主子惊了马,你们竟不知搭救只知道乱跑——真是一窝子的猪!” 言罢,却也再顾不上两人,冲着一旁的贪狼高声道:“走,追过去!” 也不知道太子到底是有多大的火气要撒,两人一路策马疾驰,竟是足足跑了半刻钟都没见人影。流云是大宛马的种,天性最喜狂奔,自是越跑越觉兴奋,可胤祺却不曾这般往狠里跑过,只觉两股间被磨得火辣辣的疼,体力也耗得极快,正茫然间,却听身旁贪狼忽然道:“主子快看,前头确有一匹惊马!” 胤祺精神一振,挺身向前望去,果然见到前头正有一匹枣红马正发狂般不住地狂奔踢踏。细看时见那马上仍还坐着个人,周围也有几个御前侍卫正小心翼翼地将那马圈在了中间试图救护,总算是低低松了口气,又断然道:““贪狼,我去顶住惊马,你趁机救人!” 这马一旦惊了,边儿上围着多少人都是没用的。伤了马,人也可能连带着受伤,只能靠着马上的人足够冷静、骑术足够老练——亦或是运气足够好,叫马慢慢平复下来,才能算是正经脱险的法子。可眼前这匹马却显然是已彻底发了疯,侍卫们担心贸然出手会不会反倒害了太子,自然无一人敢动,可若是这么僵持下去,却也迟早是要出事儿的。 众人正是焦急无措间,忽然见着一道白云似的影子骤然掠过,竟是直奔那匹发狂的枣红马而去。流云长嘶一声,绕到马前拧身折返,竟毫无畏惧地径直冲着那匹疯马飞奔过去。两马交错各自人立而起,太子惊呼一声被掀了下来,就见一个身形单薄的侍卫忽然自后头掠过众人头顶,单手揽住了他的身子,双脚在马背上略一借力,就掠着他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而那匹枣红马也被流云踏倒在地摔断了脖子,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只是自口中不住地涌出大片白沫,显然已死得透了。 胤祺紧紧勒着马缰稳住身形,只觉心口不住狂跳,一时竟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勉强滑下马背站稳,刚要过去说话,太子的原本惊惧未平的神色竟忽然显出些暴戾来,竟是一鞭子狠狠抽了过去:“胤祺!你是要害死孤吗!” 他这一鞭子并没能抽得下去——方才救了他的那个侍卫忽然反肘抵在他背后,叫他的手臂不知怎的便忽然一阵酸麻,力道也跟着陡然一泄,另一头的鞭梢便已被胤祺一把攥在了手里。 胤祺攥着手中的鞭稍,胸口因方才的疾驰和惊险起伏不止,一双眼睛却是清冷淡然无喜无怒,只是静静望着面前的太子。四周原本仓促要跑过来救人的侍卫们竟也一时怔住,纷纷停下了动作,半惊半惧地望着那个方才如神兵天降般的少年,一时竟是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一双琉璃冰魄似的眼睛里头,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气势啊…… 简直像是九霄之上的神祇,正淡漠地俯视如草芥般的愚昧众生,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堂堂当朝太子,也半点都由不得他放在眼里。他们确是都私下里听人传过,说这一位五阿哥乃是佛界狻猊临世,正是大慈悲大清净的瑞兽,所以才什么利禄权欲都不能沾,轮过了这一世就得干干净净地回去的——可这菩萨低眉慈悲六道固然不假,金刚怒目的时候,却也实在是叫人心惊肉跳得厉害…… 太子怔怔地望着那一双眼睛,竟是没来由的从心底里生出了浓浓的寒意,下意识退了半步,恼怒愤恨才一股脑儿的冒了上来:“你——” “胤礽!” 人群外忽然传来康熙略显愠怒的声音。众人连忙扑倒在地请安,康熙却是半点儿也不去理会旁人,上下细看了一番太子确无损伤,便快步过去将那个脸色几乎惨白的儿子抱了起来。梁九功已在一旁呈上马扎,康熙揽着胤祺坐下,轻轻替他揉着心口,终于还是忍不住皱了眉低声道:“傻孩子,怎么就敢那么去拦,伤了自己怎么办?” 太子神色茫然了一瞬,他只道方才在自个儿最危急的时候,这个弟弟不仅不想法子帮他,还故意惊得他的马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落下去。可直到被康熙一语点明,又见方才那个救了他的小侍卫也回到了胤祺身后,这才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胤祺是在救他,一时却也是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康熙望着太子的模样,如何还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心思。可此时人多口杂,毕竟不是能多训诫的时候,便也只是轻叹一声道:“为君者,当有识人之能,方不负忠义之心……梁九功,传朕的口谕,就说五阿哥义勇双全,勇救太子,当为此番木兰围猎之首功——那黄马褂,便赏了五阿哥罢。” “喳。”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句,快步向外传谕去了。康熙见胤祺始终不言语,神色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摸了摸他的脉象,竟仍是细促无力难以平复,心中更是担忧不已。正要传太医,黄天霸却已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捞过自个儿这个小徒弟的腕子一摸,神色便沉了下来:“早说过你不可太过爆发自身的力道,这身子会撑不住,无端的去逞什么强?” 胤祺只觉得这会儿缓了下来,身上乏得厉害不愿说话,只是垂下目光心虚地笑了笑。康熙看着他依然没缓过来多少血色的面庞,忍不住担忧道:“天霸,小五到底有没有事?” 对着康熙,黄天霸的面色总算缓和了些许,摇了摇头道:“无妨,只是脱力罢了。他身子比别人弱些,内力耗竭,自然比旁人更难受,静静地歇上一阵子,缓过来就不要紧了。” 康熙微微颔首,竟是直接将胤祺抱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走,朕送你回去歇着。” 太子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的皇阿玛居然头一次将目光始终停留在另一个兄弟的身上,只觉心中愈发愤懑难平,那隐约的一丝愧意也早已被彻底冲散,原本已渐渐消去了恨意却悄然滋长了起来——明明他才是惊了马险死还生的那一个!就算确实是他误会了这个弟弟,皇阿玛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给他脸子看,叫他全然下不来台? 明明——以前,都不是这个样儿的才对。 明明是他这位皇阿玛亲口说过的,胤礽可以错,但一国太子不能错,所以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闯了多大的篓子,都有人不辞辛劳地追着他收拾干净。慢慢地,他自个儿也就习惯了,既然太子不能错,那么他做的什么就都不是错儿,无论他多无所顾忌,多蛮不讲理,都永远只会是那些个被他狠狠踩在脚底下的兄弟、奴才们的错。就像当年,他险些把这个弟弟给打死,胤祺再见了他,也依然得笑着卑躬屈膝地说一句谢太子爷教诲……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竟慢慢习惯了朝这个当年一只脚就可以踩死的弟弟低头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阿玛宠溺跟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越来越少,反倒是更多了落在了这个死人脾气的老五身上?! 太子狠狠地攥着拳头,仿佛全然听不见身边人的关切询问,一双眼睛竟已隐隐发红。他忽然觉着自个儿实在太过可笑——干什么要巴巴儿地凑上去跟那个从里到外都叫他反感的弟弟处好关系?这人就是这样,你才低了一分的头,他就能踩到你脖颈上去!若不是他一直以来处处忍让,老五又凭什么敢那么看着他,凭什么敢不挨他的鞭子! 深深地埋下了头,太子的目光近乎狰狞地落在那匹马上,恨声道:“来人!给孤把这该死的畜生大卸八块,扔到山林里头去喂狗!” 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他的眼里蓦地闪过一丝狠厉,嘴角却忽然挑起诡异的弧度。 就像叔姥爷说的那样,早晚有一天,等这一切都成了他的,他自然就用不着再为这种事忍气吞声了……至于现在,又何必太着急呢? *** 康熙一路送了胤祺回到营帐,又特意叫梁九功去找个随驾的太医过来,反复确认过胤祺不过只是脱力,细细嘱咐了一番今儿一定好好休养,这才又匆匆赶往太子处去了。 黄天霸见着帐子里头已没了什么闲杂的外人,才总算松了口气,一巴掌拍在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小徒弟头上:“你也太过胡闹了!我教给你的内功心法,是叫你自震心脉的?” “师父居然也学会说谎了,实在是大有长进……”胤祺靠在榻上轻笑了一句,低低咳了两声才又微寒了声音道:“不然——我那一鞭子,难道就白挨了么?” 黄天霸原本被他前一句话闹得面上泛红,正要气急辩解,却冷不丁听见胤祺后头的一句话里颇显陌生的语气,不由得微怔道:“什么鞭子?” 他到的晚,却是没见着之前的那一幕。还不等胤祺开口,一旁站着的贪狼便低声解释道:“主子为救太子,硬顶住了太子的惊马。太子却误会主子是要害他,一下来就叱骂主子,甚至欲加鞭笞……” 他每说一句,黄天霸的面色便沉上一分,待到听完,更是忍不住含怒起身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竟连句道歉都不与你说,不教训一番,还当你好欺负了!” “师父,师父——”胤祺无奈失笑,忙一把扯住了黄天霸的衣裳,把这位二话不说就要去替他出气的师父拉了回来,“该做的我已都做过了,就不劳师父再处置他了。” “你做了什么?” 黄天霸蹙了眉望着他,清俊的面庞上显出几分茫然不解来,眼里却仍带着隐隐的怒意:“你震的是你自己的心脉,难道还能叫他吐血不成!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说好听了是宽仁大度,却又有多少人暗地里说你窝囊可欺?若是每次都这般轻轻放下,早晚要叫人欺负得只剩下骨头!” “宽仁大度……”胤祺像是颇觉有趣似的低低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又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不过是懒得计较罢了,可这一次,我却是真打算跟他好好计较一番的——再不济,也得教一教这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该怎么做人才行。” 黄天霸疑惑地瞅着他,坐回了榻边的椅子上,轻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居然能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莫非真是总算开窍了?” 胤祺垂了眸淡淡地笑了笑,又轻叹了一声道:“我们两个毕竟是兄弟啊……这些日子的关系,就算依旧是打打闹闹的,却也已算是亲近了。可他甚至都不问我一句,就认定了我要害他,若不是贪狼拦住,那一鞭子能抽的我背过气去——若是他蓄意找我的茬,我当是半大孩子赌气顽劣,忍忍也就没事了。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随手鞭笞,总得叫他长点记性。不然将来若是脾气上来了就是一鞭子,我如何能受得了?” “是我把事儿想得太容易了……到底还是禀性难移,我是没法儿叫他改的——就算我说的话再有道理,他也不会真听得进去,就算我再怎么揍他,也依然不能往狠里下手。他忌惮我,却不怕我,那我就让那个他怕的人去管他,去教教他这为君之道是该如何的知进退,懂分寸……” 他的话说完,帐子里便只剩了几个人极轻的呼吸声。不知沉默了多久,黄天霸才忽然开口道:“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没错——可这样的办法到底还是实在太憋屈了些。若是换了我,还是直接揍他一顿解气。” “……” 看着面前仿佛十分有暴力倾向的师父,胤祺忽然对自家皇阿玛的生命安全产生了一丝隐隐的忧虑。 “罢了,既然你心里面有数,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去看看他去,免得有什么危险。” 黄天霸忽然起身,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望着自家的小徒弟轻笑道:“我喜欢看你这样,会生气,吃亏了也知道还手,好像终于彻底的活过来了——像以前那般吃斋念佛似的活死人性子,叫人看着都觉得替你憋得慌。” 胤祺不由微怔,黄天霸却已不再多说,转身快步出了帐子。仿佛有莫名的暖意从心口缓缓浸润开,微垂了眸掩去眼底的那一丝水色,胤祺极轻地勾了勾唇角,放松地靠回了榻边的软枕上。 或许——他也确实是在一点点儿地真正活过来的。 今儿的事看着热闹,若是搁到两年前,其实也未必有甚么大不了——他至多也不过是自个儿默默地忍下,最多等着康熙心里头不落忍,回头再补偿他些个什么罢了。 那时的他初来乍到,还只把这一切都当成是演戏,坚信着人与人的善意是要有施才有得的等价交换。一直觉着他只要稍稍的有那么一点儿贪心,去觊觎那些个本不该得到的东西,就立刻会被厌弃被冷落——就像前世在娱乐圈里头,稍有不慎就会“掉粉”、“转黑”一样,那时的他之所以能保证始终叫粉丝和身边的人满意,靠的正是从不相信他会有真正的所谓铁杆粉,也从不相信会有真正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保证站在他身边的人。当一个人连恃仗都没有的时候,自然就不会做出什么有恃无恐的蠢事来。 永远都不会任性、不会犯错的人,并不是因为他有多懂事多正直善良天真无邪,而不过是因为——在他的心里,自个儿根本有没有任性跟犯错的权利罢了。可这一次,他却偏偏就任性地去做了,甚至在引内力震动自个儿的心脉的时候,都不曾生出过半分康熙是否会不顾他而去照顾太子的怀疑。 莫非真的是被宠坏了?胤祺摸着下巴,忍不住生出了丁点儿自我反省的念头来。 这可毕竟是传说中最是无情的帝王家啊……他是怎么在这么个传说中无情冷血的地方,莫名其妙就这么被宠坏了的? 第63章 争吵 “主子……今日皇上对主子的关注远超太子,太子一向骄矜自负,不知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满?” 贪狼见胤祺合了眼,便取过一条薄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略一犹豫还是轻声开口提醒。胤祺没有动弹,任贪狼将毯子整理好,淡淡地笑了一声道:“若是只因为这点事就心中不满,日后多得是叫他更不满的时候呢……” 因为太子前些日子的纠缠本已软下来些的心思,如今却已彻底冷了下去,无论如何,今日毕竟也是他救了太子。若是太子不但不领情,反倒因为康熙多关注了他而心生怨恨容不得他,到也就真用不着他再费什么心思了——就算如今混得勉强算是不错,他也依然没有自大到产生自个儿有本事普度众生这种错觉的地步。 “对了,贪狼——你若是现在联系,能不能把廉贞找着?” 虽然懒得多理会太子,可胤祺却依然觉着今日的变故不无蹊跷,忽然就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能是能……主子可是哪里不适,要廉贞来看看?”贪狼闻言不由微怔,廉贞是他们里头专门负责治病疗伤的,胤祺这时候要叫他来,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若是——” “不是,我倒是没什么事儿……我是想叫廉贞来看看那匹马。”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言罢却又忽然有些迟疑,犹豫片刻才道:“既是给人医病的,大概给马——也多少看得出些名堂罢?” 贪狼茫然地点了点头,想象着廉贞知道自个儿要给一匹死马看病的表情,眼里便不由多出了些促狭之色,强忍着笑意道:“主子放心,属下这就传信……叫他过来……” “动作隐蔽些,不光是太子的人,连守备也一块儿避讳些。”胤祺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觉着这有手下做事儿确实要比事必躬亲轻松得多,又特意嘱咐了一句,这才重新躺了下去——其实心脉那点儿震动根本算不得什么,缓了这一会儿早就没事了。他赖在榻上,实在是因为不好意思撅着屁股出去骑马…… 说真的,那个马鞍——还真不是一般的磨屁股啊…… *** 康熙到了太子的营帐外时,外头已惶惶地跪了一地的太监仆从。一见着康熙过来,索家的两个兄弟忙壮着胆子迎了上去,咬着牙颤声道:“万岁爷……太子爷说他,说他受惊了,要歇着,不准任何人进去扰他……” “朕没处置你们,你们两个还真当自个儿无过了?” 康熙淡淡瞥了一眼这两人,寒了声道:“索额图生养的一群好儿孙,竟没一个扶得上墙的!梁九功,这两个护主不力只顾逃窜的奴才,扒了扔出去各抽三十鞭子!” “喳。”梁九功应了一声,就有御前侍卫上来拿人。两人吓得不成,忙放声哭喊求救,却被一拳狠狠揍在了肚子上,疼得当即弯下身去,再发不出半点儿的声音。 康熙不再理会这兄弟二人,挑了帘子俯身走进帐篷。太子正苍白着脸色怔怔坐在榻上,叫他的心里也是跟着不由得微沉,快步走过去缓了声唤道:“保成……” “儿臣的马术不精,给皇阿玛丢脸了。” 太子定定地望着帐子口,听着外头隐约传进来的惨呼声,忽然就挑起了个冷淡的笑意,又垂了眸哑声道:“皇阿玛发落了儿臣还不够,还要发落儿臣手下的人么?” “你说什么?”康熙震惊地瞅着他,一时竟想不清为什么这个儿子竟会生出这种念头来,“你那两个奴才见你遇险不知相救,朕要了他们的脑袋都不冤!朕发落他们,就是为了警示你下头的人不再做出这种弃主子于不顾的事儿来,你说这话——岂不是将朕这一片心思糟蹋到了那烂泥里头去?” “是,儿臣本来不也就是这么个不知好歹的性子么?”太子冷笑一声,不闪不避地迎上了康熙的眼睛,“五弟是为救儿臣,儿臣却差点儿就误会了他……依着皇阿玛的意,儿臣可是还要去五弟那儿负荆请罪去?好叫所有人都看着,这当朝太子究竟有多好赖不分,善恶不辨!” “你——”康熙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身子晃了晃才勉强站稳,费力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朕那是在帮你攒着人心呐……你岂能如此糊涂?你可知——若是你今儿的行径传出去,朕又不加拦阻……有多少原本就在明珠跟索额图之间摇摆的大臣,兴就会倒到了那一头去!” “那也是皇阿玛您放任的!” 太子厉声喊了一句,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委屈跟怒意忽然就再也压制不住,猛地起了身低吼道:“什么大阿哥党,什么明珠——皇阿玛,您一样样的都看在眼睛里,可您又曾管过!若不是您有意放任,好的差事都交给大哥跟明珠去办,大哥他凭什么能跟我作对?他算个什么东西?您可知道……他们如今都快骑在儿臣的脑袋顶上了!” 康熙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曾叫他花费了最多心血的儿子,身子猛地一晃,竟是抬手紧紧地扣住了胸口。他竟从未想到——这么多年的苦心保护和荣宠,居然叫太子养成了这样一副目无余子的高傲性子。而自个儿换了又换挑了又挑,想着小五儿总是做事留一线出手缓三分,这样下去永远都不能把太子磨砺出来,这才特意换了大阿哥来当磨刀石。可不过是才遇到了这么点儿的阻力跟挫折,太子居然就已这般的承受不住…… “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江山,将来是你的……” 康熙艰难地低语了一句,向着这个竟已有几分陌生的儿子走了几步,深深地望向那一双满是愤慨和委屈的眼睛:“大阿哥是你的臣子……所有的人,将来都会是你的臣子,可这些都得你自个儿去挣,不是朕给了你,就都是你的!你可知朕八岁登基,有多少臣子都盯着朕,整日盘算着怎么要了朕的命。你可知那明明贵为天子,却旨出无人从,言出无人听的局面,又是何等的叫人心里发寒!” “你可知这一国之君,从来都不是天生的……你要靠自个儿的本事去叫大臣信服你,叫百姓拥戴你。你要想能把这一身衣裳穿的住,就得拿出穿得住的本事来——朕能护你十年二十年,护不了你一辈子!” 太子怔怔地听着,心底不由稍软,眼里也隐隐显出些愧疚来。那时的怨气怒气其实都已消得差不多了,原本说那些个话也不过是为了赌气,听过康熙这一番满含苦心的倾诉,却也仿佛觉着自个儿确实有些过分了些。只是天生的骄傲却依然将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心里虽然触动,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就这样低头,脸上也仍是一片冷漠的无动于衷,似是厌倦地向一侧别过头去。 ——若是皇阿玛再哄上几句,他大不了不再赌气就是了。至于五弟的那个泥人脾气,又岂会怨他什么?施恩这种事儿他还是会做的,回头示下一些小小的恩惠,聊以补偿也就是了。 他心里头盘算得极好,却不知这样的神色落在心中既惊且痛的康熙眼里,无疑是已听得不耐烦了的厌恶表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幼时乖巧聪明的孩子变得如此顽劣,康熙只觉心中纷乱不已,一时忍不住怀疑是自己教育得偏了方向,一时又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那一丝厌烦的神色竟是在眼中无限放大,叫他心中几乎滴血,一巴掌便狠狠地扇了上去。 一声清脆的掌掴,帐子里头便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太子愕然地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喘着粗气看向康熙,眼里忽然就落下了泪来,竟是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抢了一匹马便拼命地策马狂奔。梁九功本是在帐子口守着不准人进的,见状忙掀开帘子快步进去,却只见康熙摇摇欲坠地立在空无一人的帐子里头,慌忙一把扶稳了,急声唤道:“万岁爷……万岁爷!” “无事……九功,陪朕出去透透气……” 康熙费力地摆了摆手,只觉得胸中血气翻腾淤塞得厉害,借着梁九功的搀扶蹒跚地往外走着,缓了片刻又低声道:“太子又跑出去了?” “太子爷抢了匹马就冲出去了——有两个御前侍卫跟着呢,万岁爷您放心,这次总不会叫太子再活活把马给跑疯了……”梁九功忙应了一声,扶着康熙走出了营帐,略一犹豫才又道:“万岁爷可要传轿子?奴才这就叫他们去换……” “不必了,围猎的时候坐的什么轿子?上马吧,陪朕在这四周绕绕。” 康熙却是径直走向了一旁的御马,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梁九功忙爬上了另一匹马,也催着马跟了上去:“万岁爷……可还去看看五阿哥么?” 康熙没有立时应声,只是纵着马跑了一段路,才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小五儿不顾安危救了太子,太子却那般给他委屈受,连朕看着都觉得气得慌。可朕又不得不顾全太子的颜面,甚至连句明白交待都不曾给他——本想着劝一劝太子,若是能的话,带着太子去探望他一番,把话也趁机说透亮了。可谁知太子却……闹成这样,朕又有何颜面去见他?罢了,总归他心脉受震,也受不得惊扰,今儿就叫他好好歇着罢……” 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声,又低声劝慰道:“万岁爷也不必太挂怀了……五阿哥向来最是体谅万岁爷的心意,绝不会因了这点儿小事便心生不满的。” “你这话朕都听了八百回了——朕自个儿的儿子,朕岂会不知道呢?” 康熙却是忽然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轻叹道:“可话又说回来,这话你说过了多少次,也就意味着朕委屈了他多少次。人的心总是会冷的啊,太子如此行径,朕乃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一刻尚且只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朕实在是怕……若是老这么委屈着小五儿,那孩子有一日也会跟朕离了心思,冷了情分,再不像现在似的——跟个小太阳一样,热乎乎的往人心里头熨帖……” 梁九功张了张口,却觉得什么话都劝不出来,也只好将身子缩得更低了些,继续陪着康熙往林子深处走去。 与此同时,刚到太子营帐门口的黄天霸却也是一脸的茫然——不是说好了来这儿看太子的么?这狼狈为奸欺负自己宝贝徒弟的父子俩居然一齐不见了,莫非连谈心都得出去找个风水宝地不成? *** 且不说外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都没猎就莫名得了个秋狝头筹的胤祺在自个儿的帐子里躺得却是逍遥不已。晌午没吃什么东西,这功夫天色已隐隐发暗,就觉出肚子里头像是有些发空来。蹬了靴子正打算出去找些吃的,谁知才一走到帐门口,心口就忽然猛地一缩,竟是猛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倒也是赶得巧儿,黄天霸刚从外头跨进来,顺手便搂住了自己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徒弟,没好气地瞪眼睛道:“不好好躺着,又要往哪儿乱跑!” 胤祺皱紧了眉微微摇头,一手按了按心口,扯了黄天霸的衣裳急道:“师父,皇阿玛他人呢?” “不知道,或许是跟太子私奔了吧。” 不问还好,这一问黄天霸便是一肚子的气,抿了抿嘴没好气地应了一句。胤祺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接话,苦笑着敲了敲脑袋,从他师父的怀里挣下了地站稳:“师父,我心里头总是不踏实——咱们分头去找找皇阿玛,若是找到了,就以烟火为号,另一边儿尽快赶过去。” 黄天霸见他说的严肃,神色也不由凝重下来,点了点头道:“好,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贪狼呢?” “去查那匹马了,我总觉着事有蹊跷。”胤祺应了一句,也不叫黄天霸多说,只是自信一笑道:“师父放心,有流云在,没人能伤的着我。” 见他态度坚决,黄天霸便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帐子。胤祺正要出门,又折回去将流风的布条解了,抚了抚它的小脑袋低声道:“小祖宗,这次出去可得争点儿气,别辜负了喂你的那些个肉——听见没有?” 流风神气地扑扇了两下翅膀,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啾!” “你什么时候能不啾啊,人家射雕里头那个叫声多威风……” “……啾!” 第64章 生死 牵着马扛着鹰,虽然没有大黄狗有点儿遗憾,胤祺也依然觉着自个儿的造型确实是挺带感的,连着上马的时候都仿佛带了点儿英武的架势——当然,若是坐在马鞍上的时候屁股能不是那么疼的话,这一切就更完美了。 不急着纵马乱走,胤祺一边轻轻梳理着流云的马鬃,一边仔细思索着康熙可能走的方向。西边儿刚闹了那么大的事儿,想来他老人家自然是不会去的了,东面是大阿哥走的,可能性倒也不大。至于南北两面,师父既然已往北去了,他便往南一路找过去就是了。 还没走多久,就远远的瞧见了一队英姿勇武的御前侍卫。胤祺心里头一喜,暗道了一句今儿的运气实在不错,忙催马加快了速度赶上去,果然一眼便见着前头正有两骑不急不缓地走着。为首的侍卫是跟胤祺相熟的,忙在马上行礼道:“五阿哥,万岁爷说要散散心,阿哥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还是——” “我确有要紧的事儿,还劳将军行个方便。”胤祺浅笑着回了一句,却又似是不经意般随口嘱咐道:“这林子越走越密,天色又暗了,诸位还请小心防备着些,免得有什么虎狼趁机跳出来伤了人。” “不劳五阿哥担心,此事本就是我等职责,自然不敢稍有怠慢。” 那侍卫忙应了一声,也不再拦着胤祺,放他一路向前追了上去。梁九功正陪了康熙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忽然听见后头远远的传来轻快的马蹄声,偷偷地回头一瞄,便笑着对康熙道:“万岁爷这下可用不着担忧五阿哥是不是觉着委屈了……您看看,就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没交代,万岁爷的小御前侍卫——可不是就追上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康熙的目光却也是微微亮起。转了头看回去,就见胤祺正催马追了上来,刚追上了两人就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跟着康熙的御马往前走着,一边扯着康熙的马缰,却是还如往常一般操心地不住碎碎念叨:“这当口皇阿玛就别老乱往外跑了,才带着这么几个人出来,若是出事儿了可怎么好?天儿眼见着就黑了,还往这林子里头走,出了事儿跑都跑不起来……” 他念得气儿都不带喘,康熙却是半点儿都不觉得唠叨。目光一点一滴地软化在这个儿子关切又操心的“管束”里头,面部的线条也渐渐柔和,竟是也跟着翻身下了马,含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不好好歇着,跑出来着了风可怎么好?” “早就没事儿了——不过就是头一回拎着马站起来,被吓了一跳罢了。” 胤祺轻笑着应了一句,亲昵地蹭了蹭康熙的掌心,就被康熙又照着额顶轻拍了一巴掌:“把朕也给吓了一跳!你才多大,居然就敢这么玩儿命?亏得朕还一度觉着你做事儿挺有分寸,还好意思来管朕呢……” 说话间,居然真就随着胤祺拉扯的力道,不着痕迹地绕了个圈,往大营的方向回去了。 梁九功跟在一旁不敢出声,心里头却是恨不得对着这一位五阿哥好好地拜上两拜,再供上两炷香——这位小阿哥简直就是个活菩萨!怪不得万岁爷宠呢,这么个难得的性子,摊上谁可不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头宠着护着? 正出神间,忽然隐约觉着万岁爷像是在叫自个儿,连忙打点起精神快步跟了上去。康熙正跟胤祺放松地说笑着,头也不回地冲他伸手道:“那熏的鹿肉跟甜酒呢?” ——看看,说得饿了就找食儿吃,还不是跟往常一点儿都没差? 自认早已掌握了这位小阿哥生活规律的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声,忙取出随身背着的鹿肉和盛了酒的竹筒捧过去。康熙把肉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胤祺的手里,又含笑示意道:“这可是好东西,专用鹿的后臀肉熏烤出来的,最有嚼劲儿——伤哪儿补哪儿,也给你补上一补。” 胤祺面色微滞,缩了脖子尴尬讪笑道:“皇阿玛,说好了不带揭人短儿的……” “还装着没事儿呢,疼不疼?”康熙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又忽然正色道:“我满家的儿郎祖祖辈辈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这么点儿苦不能熬不住。等一遍又一遍地破过了,磨出了茧子来,千里奔袭都是寻常事儿,才算没给祖宗丢脸。” “皇阿玛放心,儿子省得。”胤祺也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力道挺直了脊背,忽又狠狠咬了一口那鹿肉,泄愤般用力地嚼着,“就不信儿子还对付不了这破马鞍——等明儿再打猎的时候,儿子非得来回多骑两次,不磨出茧子来绝不回去!” 康熙不由得朗声笑起来,林间落着的鸟雀也像是被这笑声惊得四散飞起。胤祺心头却仿佛忽然被这鸟群引得袭上一丝不安来,警惕地往四周一扫,正想叫侍卫们留神,流云却已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不住地在原地踏着步子,竟像是急着要冲出这一片地方去。 康熙也发觉了他的异样,神色不由微凛,正要询问时,梁九功却已忽然惊呼起来:“万岁爷,不好了——这么浓的烟,准是哪儿烧起山火来了!” “不对,不是山火——山火烧不了这么大。”风助火势,这一会儿的功夫便已隐隐可见了火光。胤祺蹙紧了眉朝四处一打量,忽然蹿过去照树干上摸了一把,面色便彻底沉了下来:“糟了,是桐油!这儿要不了多久就能烧起来,皇阿玛快走!” 说着,他竟已扯了马缰身子一腾,便稳稳地坐在了康熙的那一匹御马上,又急声道:“皇阿玛骑儿子的马,流云不准胡闹!” 康熙虽尚不明了他的用意,却也知眼下事态之严峻容不得多说,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流云像是也明白主人的心意,除了康熙刚一骑上去时有些焦躁地踏了两步,便迅速地温顺了下来,眨着眼睛等待胤祺的下一项命令。 梁九功也是忽然翻身上马,再不见往日的半分畏缩怯懦,冲着尚且茫然的御前侍卫们厉声喝道:“速速上马列阵,先护着主子离开此地!” 侍卫们反应得也极快,各自上了马将康熙与胤祺护在当间儿。胤祺正要询问康熙的意见,忽然听见上空传来一声极清亮的鹰啼,心头骤然一紧,却也再顾不上其他,冲着流云狠拍了一巴掌道:“快走,事情有变!” 流云嘶鸣一声,撒开四蹄便朝着前方奔去。胤祺也策马跟上,后头的浓烟竟是迅速地弥散过来,自那浓烟里飞出不知多少支熊熊燃烧着的火箭,瞬间将众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火海。侍卫们正要转身迎敌,却还来不及将随身的佩刀抽出来,又紧跟着飞出一批力道十足的□□,竟是支支精准的没入喉间,只在瞬息之间,二十余个精干的御前侍卫便已变成了一地的尸体。 “这到底是群什么人!”康熙怒喝一声,心中却也是暗暗惊骇。这路子不像每次在江南遇着的刺杀,绝不是什么江湖手段,可也不像是军方的势力——先是抹了桐油放火烧林子,再是一轮箭雨便轻松灭杀了所有的侍卫,这样狠辣绝命的手段,竟像是早就为他准备好了,擎等着他一头撞上去似的! 正策马狂奔间,后头忽然疾射过来一支火箭,面前瞬间便铺开了了一道火墙。流云不惧烈火,长嘶一声纵跃而过,胤祺骑着的那匹御马却只跃过一半便脚下一软,连人带马地翻到进了那一片火海里。 康熙心中惊痛,只觉眼前蓦地一黑,胸口竟是绞痛得喘不上气来。他这才明白胤祺跟他换马的用意,尽力勒马回身,冲着那一片火海嘶声唤道:“小五!” “流云,见不着人不准停下!” 那片火墙的后头,却已有个小小的人影就地一滚便跳了起来,冲着一人一马的方向厉喝了一声。少年散在风中的声音清冽坦荡,语气凌厉冷冽,却又尽是一片潇洒慨然:“皇阿玛——如果儿子死在这儿,您一定记住噶尔丹这个名字,一定要灭了他!” 他手里握着之前那一桶甜酒,看也不看便抛进了一片烈火之中,火势眼见着越发的旺了,竟是将这一条路彻底的死死封住。康熙只觉心痛如绞,恨不得立时策马冲过去,流云却已悲嘶一声,头也不回地冲着大营的方向疾奔而去。 流云不是寻常的大宛马,而是一匹头马——它甚至已具备了最基本的智慧,懂得在危急时刻的取舍和抉择。康熙拼命地勒着马缰,可纵使他已将双手磨得鲜血淋漓,流云却依然仿若未觉般拼死狂奔着,直朝着那片平静的营地箭一般地直射过去。 胤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只觉身上的力气已彻底散了个干净,晃了晃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下可真是用不着放什么讯号了……连你也一块儿烧了吧。” 苦笑了一声,胤祺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抛进火里,自我安慰了一番这火好像确实烧得更烈了,便吃力地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只这一场火是不够用的,他还得想想办法,把这些个不知来路的亡命徒彻底拦在这里才行。 在他刚刚立稳身形时,浓烟里便冲出了四个黑衣人。这四人身形精瘦,双目有神,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伤痕累累狰狞可怖,竟是仿佛连看都不曾看到他和他身后的烈火一般,就要直冲过这一片火海追赶上去。 胤祺闭了闭眼,祈祷了一番只愿自个儿剩下的运气足以把这场戏演到杀青,便忽然睁开眼一字一顿地厉声高喝道:“嗡、嘛、呢、呗、咪、吽!”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玄奥的咒语一般,那四个人的身形忽然顿住,竟是连惊带疑地向他看了过去。 胤祺傲然地负手独立,一只海东青盘旋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之中,忽的清啼一声直冲而下,稳稳地立在他的手臂上,身后是一片冲天的红莲业火。他深深地盯住了这四个人,眼里仿佛骤然化作破碎虚空,又忽然亮起大慈悲大洁净的圣光,冲着四人厉声道:“吾乃真佛坐下狻猊巡世,尔等已深陷无边苦海,为何不知回头是岸!” 火光耀眼,他的双瞳微微收缩,又被映得一片赤色,竟当真如一双兽瞳一般。几人更是迟疑不定,竟纷纷住了步子互相看着,仿佛拿不定主意是否真要相信眼前这震撼至极的一幕。 ——实在是没想到,不过是当初嫌阎罗王不好听,顺口瞎编了叫人传出去的名头,居然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胤祺淡然而立,一颗心却是已紧张得怦怦狂跳——他早知这噶尔丹乃是藏传佛教中的活鞷佛,又见这四个人乃是十足的苦行僧面貌,索性便赌一赌他们是不是噶尔丹培养的密宗死士,看来这一步已赌赢了。再接下来,他只怕就要开始这辈子玩儿得最大的一把群体催眠了。 这些苦行僧的意志极为坚定,精神更是极度集中,甚至可以不畏疼痛不知恐惧,却反而更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这些个有着虔诚信仰的人——他虽从没试过这样的群体性催眠,但在这样的背景加成之下,大抵装神弄鬼一番却也不难做得到。 或许是这些人确实太过虔诚,也或许是这一次胤祺的运气好得过了头。静默了片刻,那四人竟纷纷双掌合十跪了下来。为首的一个按着磕长头的法式向前行了三步,又用汉语缓声道:“狻猊神殿下,此乃罪恶之土,佛家圣子,不该沾染红尘。” 那人的声音仿佛有隐隐变调,却依然能勉强叫人听得懂。胤祺也知道自个儿这时候用藏话说显然效果更好,奈何他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憋出一句“扎西德勒”,这当口显然是用不上了,索性也不再过多顾虑,淡淡望着那人道:“尔等只道此间罪恶难赎,却为何不知——红尘亦为六道,轮回即是修行?” 他对这佛教的分支内涵,其实也不过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这句话里面提到的六道轮回,乃是汉传佛教里头的深奥缘法,在藏传一脉中本无此言。如今被他轻易说出,听在那几人耳中竟是口含天宪一般,竟是当即苦思冥想起来,连身在何处都仿佛已尽数忘却。 胤祺见自个儿居然误打误撞地把这局面稳定了下来,心里总算暗暗落定。左手不着痕迹地朝嘴上一抹,将一枚酸苦难言的丹丸含入舌下,右手微抬示意流风飞高些,忽然猛地朝那四人中间摔开一枚响炮。只听一声脆响,眼前便平白炸开了一片白色烟雾,而被烟雾裹着的那四个人脸上,竟是忽然露出了迷醉般的淡淡笑意。 胤祺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东西的威力,却也不由在心里头暗暗捏了一把汗。这东西叫做“极乐子”,是某一次去织造府的时候从一个师叔那儿讨来的,据说炸开时便可叫人陷入最美好的幻觉之中,仿佛到了极乐世界一般,甚至连被人趁机取了性命都没有半点儿的感觉。他心里猜测着这里头装的大概是某些致幻菌的孢子,却也没那个兴趣跟胆量自个儿去尝试,这四个人还是这小玩意儿头一回开的荤。 虽然形式已缓,胤祺却并未趁机离开,反倒自靴子里掏出一柄匕首来,闭了呼吸含紧丹丸,挨着个的在那四人喉间狠狠划过。直到确认了这四人都已彻底死了干净,才终于支撑不住地晃了两晃,脱力地跌坐在了这一片血泊里。 白烟已被风吹的散了,风助火势,四周的火却是烧得越来越旺。胤祺跌坐在地上,怔忡地望着眼前仿佛漫天漫地的灼人烈火,忽然就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声:“火里来,火里去——倒还真是干净……” ——他就是想不通,自个儿可是这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任性啊,至于这么遭报应吗? 第65章 泪水 在康熙不顾一切地带着人赶回了这片杀机四伏的林子,又丝毫不理旁人劝阻,亲自跃马冲回了那一片火海后,见着的就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那个一向鲜活明亮的孩子,此时正静静坐在一地尸体之中,脸色苍白得仿佛已和那些死人无异。那张仍带着稚气的面庞上头没有往日贴心的笑颜,而是一片近乎释然的平静,一双眼里映着耀目的熊熊火光,却又像是什么也没看着似的,只怔怔地望着虚空出神。 康熙翻身下马,只觉得双腿竟忽然有些发软,踉跄着扑过去将那个孩子紧紧护在怀里,颤着嗓子不住地轻声唤着:“小五……小五,看看阿玛,阿玛这就带你回去……” 随后紧跟着冲进来的黄天霸见着眼前的情形,却也是急得双目近乎赤红。这儿的火已烧得极凶了,若是再叫这人这般耽搁下去,只怕谁都得撂在这儿,等着大伙儿一块儿烧成一片焦炭。 当即也顾不上许多,拿袖子勉强掩住口鼻,近乎凶狠地扯住这一对儿父子甩到了马上去,照着马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不是说话的时候,快走!” 以他的轻身功夫,要进出火海却也算不得有多难。正要跟着出去时,目光却忽然在其中一人手中的弩机上掠过,下意识抄起来塞进怀里,顺着一旁尚未烧着的木石连蹬了几次,便轻轻巧巧地翻落在候在外头的那匹马上。众人本就是来救人的,这凶徒也没见着,五阿哥却是被万岁爷亲自给抱了出来,自然再没什么留下的道理,只散布成阵护着康熙等人先走,迅速撤离了这一片火海。 胤祺只觉得周身的温度仿佛渐转清凉,又像是在什么不住颠簸的东西上头,片刻也不得安宁,恍惚着动了动,一时竟分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他的心神实在已疲累到了极致,一次又一次强撑着震慑那些个亡命之徒,全靠着内力狠狠震荡心脉时的强烈痛楚维持着清醒。此时忽然被熟悉的温暖气息包裹,只觉得每一寸的身体都在拼命地叫嚣着疲倦,迫不及待地想要沉入那一片安宁的黑暗里去。 “皇阿玛……” 他努力地动了动嘴唇,却已发不出来半点儿的声音,眼前仿佛已笼上了一片血色的光幕,连人影都是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努力地挑起了唇角,弯了眉眼想要抬手去搂住那人的脖子,却只抬到了一半便无以为继,颓然地跌落了回去,意识也终于彻底陷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 在昏过去前的最后那几息里,胤祺却是忍不住地在心里轻轻苦笑了一声——苍天在上,这一次,他可真的不是装的了…… *** 这一觉睡得一点儿都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漫天的红莲业火,一会儿又梦见四个无头的尸首张牙舞爪地朝着他索命。只是每次被恐惧裹挟着的时候,都好像有一只手稳稳地护着他,握紧了他的手把他从这一片绝望里领出去,一次又一次地挥散那些个可怖的梦境,叫他重新陷入舒适安宁的睡眠里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终于才觉着歇得差不多够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便正迎上一双充斥着血丝的双眼。那双眼睛的形状他很熟悉,可里头太过深重的担忧跟自责,却叫他仿佛有些莫名的陌生,心里头却也像是跟着微微的发涩。 “小五儿……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康熙已守了他一天一宿,见他总算睁了眼,只觉心头压着的巨石也终于跟着略略撤开,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额顶。胤祺知道自个儿不过是连呛带累得昏了过去,其实并未受什么伤,醒了却也就没事儿了,笑着摇了摇头爬起身道:“儿子没事儿的……皇阿玛,您的手怎么了?!” 后头的话却是连惊带愕,实打实的窜上了些火儿出来——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他这位招灾的皇阿玛给平平安安地送出去!这得是怎么折腾,居然就能在他没看着的那么一会儿,把这两只手都给伤成了这样? “还不是你那匹倔脾气的马——可真是物似主人型,朕真后悔怎么把它就给了你!”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康熙却也是压不住地窜上了一股火儿,咬着牙恨恨道:“朕都把那马缰子揪断了,它也不肯停——你可知道朕眼睁睁看着你留在那火里头,这心里煎熬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朕又有何颜面,再当这一国之君!” 连吓带气得吼了一通,看着这个仿佛被自个儿吼得有些回不过神的儿子,康熙却又立马觉着后悔了起来,忙努力平了平火气,轻轻揽了胤祺低声道:“小五儿……朕不是冲你发脾气,朕是——是实在吓着了……” 说到后头嗓子竟有些发哑,眼前恍惚又现出那时这个孩子了无生气地倒在自个儿怀里的模样,康熙只觉得胸口紧得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将怀抱又收得紧了些:“蠢孩子……朕是你的阿玛啊,该是朕护着你才对。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敢一次次豁了命救这个救那个的?就没想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儿,朕又该如何自处……” “皇阿玛忘了?儿子可是能看得见‘那个’的。” 胤祺却是忽然弯了眉眼,抬手轻轻拭去一代君王本不该示于人前的泪水,又将他的手贴在了自个儿的胸口上:“儿子看得清楚——只要这红光还没找到儿子头上来,这条命就还能留着,一直守着皇阿玛……” “那也不行……朕还是会害怕。” 康熙摇了摇头,揽着他坐在了自个儿的怀里,拿过一旁桌上的粥,亲自一勺勺地慢慢搅着,又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这孩子,心里头装旳人太多,装的事也太多。装得多了,甚至没给你自个儿留下什么地方……可你就没想过么?若是你受了伤,出了事,朕这心里又该是何等的难受,你师父,你额娘,还有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太皇太后那儿,又该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了怔,下意识含了那一口粥慢慢地嚼着,神色竟是忽然显出些恍惚来。他忽然想起自个儿故意震荡心脉的那个时候——若非确准了康熙会心疼,他又岂敢用这种自伤的法子去折腾太子?原来当真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有这么多的人都会为了他牵肠挂肚了么? 终于后知后觉的认清了自个儿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肩上仿佛多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却又半点儿都不叫人觉着辛苦,反倒暖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落泪。胤祺抽了抽鼻子,难为情地低下头胡乱掩饰着泪水,却被康熙含笑轻轻扳过了脸,把这个儿子拥在胸口轻轻地拍了两下:“有什么丢人的,朕不也才哭过?这世上,哪就有人真不会委屈不会难过的——你才是个多大的孩子,正是该撒娇的年纪,不必总是拘着自个儿。这心里头攒了多少的委屈,就索性一气儿哭出来罢……” 委屈么?胤祺茫然地想着,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前世的一辈子都不曾为谁停留过,看着无比潇洒自在,却只有自个儿心里才清楚,每一次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无牵无挂的惶恐跟寂寞——可那时的他,却也早已无法再恢复相信他人,相信人性的能力了。 被亲生父母抛弃,被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兄弟出卖,被尊敬的老师像块烂泥一样嫌恶地甩开,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都早已受得太多了。重新爬回巅峰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早已学会了靠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早已习惯了靠演出的善意来交换善意,靠虚伪的感情来获取感情。一路走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辜负过什么人的真心,又是否曾将某一份真诚的善意,当作是冷冰冰的交换,当做是他虚伪的战利品。 可现在,他的父亲却紧紧地搂着他,对他说——有委屈的话,就都哭出来。 不委屈啊……他才不委屈呢……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破碎呜咽。紧攥着那个人胸口的衣物,蜷紧了身子不住地颤抖着——这样极度陌生的,作为一个儿子躲在父亲庇护下的感触,简直将他烫得止不住发抖。他仿佛总算终于彻彻底底地认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孤儿院院长,也用不着管什么无情最是帝王家,现在正搂着他的,只是一个可以容他任性,可以让他依靠的父亲。 哪怕——只这一刻也好……就让他相信这一件事吧。把那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把每一次被骂声淹没时的颤栗跟寒冷,把独自一人面对一切时的不安和恐惧,把重新赢回一切时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还有这一世的彷徨跟疲惫,寂寞跟恐惧,都尽情地借着这一次的放纵彻彻底底地宣泄出来。 这世上,哪就真有人……不会觉着委屈呢? 康熙始终安静地搂着自个儿的这个儿子,看着他一点点的在自个儿怀里卸下所有的心防,看着他终于放纵着自己哭得喘不上气,也看着他微微颤栗着的小小身体,和那张仍带着稚气的面庞上不住滑落的泪水。明明刚醒了乏得厉害,那一双手却仍紧紧地攥着自个儿的衣裳,简直像是生怕再被抛下被厌弃似的,半刻都不肯稍有放松。 他其实都是清清楚楚地记着的,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毫无防备地把性命交到自个儿的手里,一次又一次地体谅着自个儿的苦衷,也一次又一次的咽下所有的委屈跟失落。他还记着这个孩子听见临终的贵妃说出的真相时,那清冷又坚决的嗓音——面对那些堪称残酷的真相,这孩子的回应,竟然是“那又如何”。 明明是这么怕寂寞,这么怕被抛下的一个孩子,却在那样危机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他逼离险地,独自去面对那些凶悍的杀手跟绝命的危机——他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可这一份拼舍出性命的守护,却叫康熙的心里像是被狠狠地扯了一把,既觉酸疼痛楚,又被那一份愈加坚定的心思彻底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再容不下半点儿旁的念头。 他要好好地护着这个孩子,叫他恣意,叫他任性,叫他有了委屈就说——叫他终有一日能彻底的信任自己,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要他想要的一切。 这是他的儿子。 *** 这一次的危机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消弭了下去,对外的宣称依然只是一场意外的山火,森严的守卫却是已无声无息地将燕山彻底的封在了外头。秋狝依然在继续,被尸体埋住的梁九功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一瘸一拐地跑到胤祺的帐子里含泪拜谢这天大的恩情,却被昨儿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的五阿哥连羞带恼地给不由分说揍了出去。 ——丢大发人了! 胤祺郁郁地蹲在自个儿的帐篷里头,抱着流云的脖子寻求着安慰——真是匹好马啊,寸劲儿上该懂事就懂事绝不任性,下来了也不用哄,还知道舔着他的脸,眨巴着眼睛无声地关切他有没有受伤,顺带着嚼两口他的头发,温和地谴责一把这种撇下它自己去迎敌的过分行径。不像那头蠢鸟,刚霸气了两嗓子就又跟他“啾、啾”地叫个没完,还没心没肺地扯着他的袖子要肉吃,也不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儿怎么出得去帐子。 “主子——没事儿的,其实看不太出来……” 贪狼挑了帘子进来,昧心地低声劝着,又把准备好了的饭食细细给他摆在桌子上。流风不喜欢熟了的肉,跳过去叨了两下只觉不满至极,愤怒地把那一盘子手把肉一翅膀扇到了地上,又冲着胤祺大声抗议:“啾!啾啾!” “好好好,啾啾啾。”胤祺被它烦的没辙,直接掐了膀子拎起来,顺手便照着帐子外头一扔,“反正你毛都长齐了,自个儿找食儿去!” 流风脖子一歪,在地上踱了两步,忽然振翅直冲向天空。胤祺总算舒了口气,看着后头跟进来的廉贞正饶有兴致的给流云备着草料,却是忍不住愕然道:“廉贞——你别告诉我你医那匹死马,还医出感情了……” “回少主,那根本就不是匹马了,充其量是一堆马肉。” 廉贞随口应了一句,依然蹲在地上试图讨好流云,只可惜流云一向不愿搭理除了胤祺之外的人,虽然对他备的草料颇为满意,却只是埋头吃着,丝毫不理他伸出来表示友好的手。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把地上的手把肉收拾了搁在一旁,又含笑禀道:“主子睡着的那一天,我和廉贞把那马——那马肉捡了回来,又跑遍了猎场找差不多的来比对。这一来二去的,廉贞好像对养马还生出了不小的兴趣……” “……”胤祺悻悻地闭了嘴,担忧地望着自个儿这个主修医道的暗卫,忽然忍不住觉得——自己仿佛一不小心,就培养了一个兽医出来…… “只是前儿的事也太惊险了些,主子下次可千万莫再自己出去了,再怎么也带上一两个的。巨门跟文曲都是极擅隐匿的,等闲人都发现不了,若是主子不嫌他们碍事,还是带上些保险。” 见胤祺心情好了些,贪狼便趁机又试探着劝了一句。虽然对昨天发生的事不甚清楚,可胤祺是被康熙亲自从火场里头抱出来的,他跟廉贞可是看的明明白白——既然如今已经认了主,他们最重要的使命自然就是保护这位小主子的安全,若是再出一回这样的事,他们还不如直接自裁谢罪算了。 “我回头问问,看能不能给你们几个正式的身份。”胤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点了点头坐在桌前,又接过贪狼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对了,我这儿也没心思出去……外头现在是怎么传的?” “外头就像是没有过那事儿一样,只说是主子身子本就弱,又为了救太子受了伤,得多休息几日。昨儿皇上一直守了一天,太子那边好像又折腾了几回,可皇上始终都没离开半步。旁的阿哥本是想来探望的,也都被挡了回去,只说是无甚大事——四阿哥还留了话儿,说是等今日猎完了回来,一定过来看您。” 贪狼的思路向来清楚,几句话便把这两日的始末说的利落干净。胤祺点了点头,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肉,又托着下巴思索道:“若是马——咳,马肉不好查,倒不如从太子那儿下手。我总觉着那天太子那根鞭子有什么蹊跷,那日我不过就是握了一把,手上就火辣辣的疼了半天,仔细想想那鞭子上又没倒刺儿,就算是蹭着了,也总不该疼那么久才是……” 贪狼跟廉贞齐声应了是,又凑到一块儿去继续研究着新的计划。胤祺拿过搁在一旁的帕子敷着眼睛,又忍不住想起那一宿肆无忌惮的痛哭,怔怔地出神了半晌,眼里便缓缓浸润过真实又温暖的笑意。 原来——这就叫做“活着”啊…… 第66章 耍赖 吃过了饭才刚过晌午,胤祺在帐中闲坐着总觉无聊,又见着眼睛的肿总算差不多消了,便打算出去透透气儿。同样陪着他憋屈在帐子里头的流云倒是比他还要兴奋些,不住地打着响鼻,叼着他的衣裳就往外头拽,倒把胤祺惹得不住轻笑,顺手揉着它的大脑袋:“好啦,衣服扯坏了我也就用不着出去了……我们找四哥玩儿去好不好?” “主子,四阿哥今儿走的还是北面草场。七阿哥昨日有些累了,就没跟着去,和旁的几个小阿哥一块跟纳兰大人学射猎呢——咱们可也往北面去?” 贪狼也去牵了一匹马在后头跟着,闻言便适时地补上了一句。胤祺点了点头,又忽然轻笑道:“我听你的口音倒像是京城里头的,可要说有京腔,却也不过是一两个字儿带着那么点儿的意思——你小时候可在京城待过?” “回主子,属下本就是辛者库的罪奴,幸得谢大爷买了去……小时候听着身边人都是这么讲话,虽说后来到了江南改了不少,可也老是扳不过来。”贪狼微垂了头浅笑一句,说出的话却是叫胤祺心里头不由微动:“辛者库?是什么人家,犯了什么过错?” “属下其实也不知,只记得小时候住在村子里,有一日好好的与母亲、大哥跟妹子在家劳作,忽然来了个差官说是什么本家主族的大爷犯了法,就把我们都给充了官奴。”贪狼淡淡地笑了笑,边回忆边缓缓继续道:“恰好那时候谢大爷在京,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属下的资质,找人替属下赎了身。这一转眼,就是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母亲跟大哥妹妹他们还好不好……” 他的神色并无半点不平哀戚,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全然不由的自主的命运。胤祺听得微微皱眉,却终归还是并未多说,只是沉吟片刻才道:“我回头去看看你们主家犯了什么错儿,若不是大事儿,就去跟皇阿玛求个恩典,把你们家给赦了。此事先莫张扬,还得看看风头再说,我也没把握就一定能成,明白吗?” 贪狼猛然抬头,一贯平静淡然的神色间竟仿佛忽然显出隐隐的激动来,许久才哽声道:“主子能有此心,贪狼已感激不尽……” “倒也要不着什么感激的——只是觉着我既然过得顺意,就不想叫跟着我的人还有委屈受罢了。” 胤祺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便朝北边儿的草场去了。贪狼也策马跟上,依旧如往日一般无言地守在他的身后,一双眼也已迅速恢复了沉静警觉,仔细地巡视着四周的每一寸风吹草动。 ——他当然明白,自个儿的身份本来就是用来做人情的。只要胤祺能救了他们一家人,也就意味着他今后一定会肝脑涂地地效忠着这么一位主子,而当主子的,自然也能放心地信任这么一个全家都捏在自己手里的属下。可即便事实就是这般的冰冷现实,对他来说,却也已是天大的恩惠跟机缘。 苦修武艺精研百家,从那么多个孩子里头拔成尖子被当做核心来培养,他一直为着的,不也就是有这么一天能救出自个儿的家人来么?自打走上了这条暗卫的路,他就知道自个儿早晚会效忠一个人,为他生为他死,用自个儿的全部来护住这么一个人的安宁——这位小主子虽然身份特殊了些,遇险的次数也不知怎么的就比旁人多出不少来,可守着这么样儿的一位主子,他的心里头却还是情愿跟欢喜的。 两人还未走多久,便远远的见着了四阿哥胤禛的身影。胤祺见他并未张弓搭箭,便放心地催了马跑过去,笑着扬声招呼道:“四哥,收成怎么样?” “五弟!”胤禛一见他,目光却也是跟着一亮,忙下了马迎过来,“怎么没在帐子里头歇着,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早就好了,就是头天屁股叫马鞍磨得生疼,在帐子里头躲懒呢。”胤祺冲着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怪相,引得胤禛忍不住轻笑出声,又一本正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慢慢儿的习惯了也就好了,我这两日也正觉着疼呢……” “皇阿玛也这么说,还不是嫌我细皮嫩肉的没茧子——这不,今儿不就是特意来‘习惯习惯’的么?”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兴致勃勃地冲他扬了下手里的弓,“四哥都打着什么了,我来帮你好不好?” 前日的口谕传得广,都知道他得了皇马褂,自然是用不着再费劲儿的猎什么了的。胤禛略一寻思便也痛快地点了点头,将随身的口袋里装的战利品亮给他看:“我的骑射一般,射兔子有些困难。跟着大军扫着了两头鹿,一头獐子,昨儿又猎了一头鹿跟两只野山鸡……” 猎物自是要送回去叫人加工的,他这儿只留了鹿尾跟獐子的尖牙,还有两根山鸡的尾翎。胤祺好奇地往里头瞅了一眼,却冷不丁被那血腥气一冲,忍不住泛上些反胃来,仓皇的捂了嘴急喘几声,脑海中又不由浮现出始终被他刻意忽视着的那些记忆。 那是四条人命啊……不是人造血浆,不是龙套演的尸体,是活生生的人被抹了脖子,一瞬间就没了气息。温热的血流了一地,漫过他的脚边,沾染在他的衣服上——原来死亡真的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得仿佛就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五弟……五弟,怎么了?” 胤禛见他面色忽而苍白,忍不住担忧地搀住了他的身子,关切地低声道:“若是不舒服就莫要逞强,走,我陪你回去。” “四哥。”胤祺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目光定定地望向他,半晌才低声道:“我杀了四个人……四个活生生的人。” 胤禛不由微怔,蹙了眉扶着他在一旁草地上坐下,又放缓了声音道:“那是四个什么人?” “四个刺客……”胤祺苦笑了一声,抬手用力地搓了两把脸,“我下手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之后也是……我知道他们该死,可那也是四条命,我怎么就能没感觉呢?” 胤禛并不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先是大火,后是封山,该传的留言却也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听着这个弟弟微微发颤的声音,他下意识攥住了胤祺有些发凉的手,抚了抚他的背低声道:“既是刺客,自然是死有余辜——五弟,你没做错什么。” “我知道……也只是尚有余悸罢了。”胤祺无奈地笑了笑,却也忽然清醒了过来——这些个话跟自个儿这个打小长在深宫里,看惯了打杀奴才倾轧人命的四哥说,只怕确实是太过矫情了些。 这不是他前世那个法制健全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而是升斗小民命贱如草的大清朝。贪狼一家因为主家的牵连就可以无缘无故地被罚没成官奴,可这样的横祸却不能叫他们生起半点儿的不平反抗之心,只能默默地忍着受着。而这四个刺客死在了他的手上,无论是在皇阿玛眼里,还是在四哥的眼里,甚至在他那个秉性善良正直的师父看来,只怕都实在算不得什么事儿,甚至还要赞上一句果断英勇、少年英姿。 可是——这滋味儿,也确实是不太好受啊…… 在心底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两声,胤祺默默寻思着回去要不要找个寺庙去拜一拜清清心,便重新振作了精神笑着摇摇头道:“没事儿了,就是头一回遇着这种事儿,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发麻……不想它也就是了。走,四哥,咱打猎去。” 正说着,顺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身,却仿佛一把按着了个什么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愕然地转头看过去,居然是一只吃得胖乎乎的大兔子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身边,见着他看过来,还友好地冲着他砸吧了两下三瓣儿的嘴,伸过长长的耳朵示意他可以摸一摸。 “……”即使早就习惯了自个儿莫名其妙的招动物亲近,胤祺也依然觉得这样的现实实在有点儿玄幻。茫然地把那大兔子费劲儿巴拉地抱了起来,冲着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胤禛晃了晃前爪:“四哥……打吗?” “……放了吧。” 胤禛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被廉耻心占了上风,痛苦地掩了面轻叹一声:“五弟,你以后都不要参与射猎了。” ——说得跟他作弊耍赖似的,他多委屈呢!胤祺气呼呼地把兔子扔到地上,拍了拍衣服跳起来:“我不管,反正凑过来的都是我的——射猎又没说不能留活口,我都带回家养去!” “那畅春园可就糟了灾了……”胤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看着自个儿这个弟弟居然真一本正经地把那兔子拎起来塞进后头的侍卫怀里,忽然觉得自己今儿怕是很难再顺利的打到什么猎物了。 “打今儿起你就叫流石头了,听着没?”满意地点了点那兔子的脑袋,对于终于有新成员用上了自个儿早就预定好的这个大俗大雅别出心裁的名字,五阿哥无疑感到十分欣慰,“贪狼,你认不认得出公母来?” 贪狼利落地拎着那兔子的四爪翻看了一番,沉稳道:“公的。” “走,再捡一只母的去,就叫流剪子,将来生上一窝的小布,全养我师父那院子里头……” 胤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忽然兴致勃勃的弟弟,用力地掐了一把自个儿的胳膊,面色便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起来。 不是梦…… ——就这么着,不过一下午的功夫,茫然的四阿哥就跟着自己的弟弟捡到了两只兔子、一头母鹿跟一头小鹿,还有一群神色同样茫然的野山羊。 “这个带回去有点儿麻烦啊……”胤祺看着那一群山羊,回头捅了捅自个儿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四哥,“要不我躲起来,叫贪狼吓唬它们一把,跑起来的时候你顺便放两箭?” “五弟……”胤禛深吸了一口气,沉痛地望着面前这个神色天真无辜的弟弟,终于还是毅然开口道:“以后的狩猎,你还是不要来了。” 胤祺望着自个儿这个禀性严谨自持的四哥被逼得无可奈何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挑了唇角,直笑得弯下了腰去——这么胡闹折腾了一番,原本堵在心里的郁闷总算是消去了不少。更稀奇的是他这个四哥明知他是在借引子发泄,却居然也心甘情愿的陪着他胡闹,虽然神色仍是一本正经,可配上眼见着一群送上门的猎物又实在不好意思动手的痛苦纠结,就怎么看都叫人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胤禛望着这个弟弟干净的笑颜,看着那一双眼睛里头隐隐蒙着的阴霾总算尽数散去,却也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得了,咱回吧——那头鹿我可得要着,要不是你添乱,我准定能射中的。” “好好,不过小鹿得给我留着养……”胤祺随口应着,目光却忽然一亮,一把扯了胤禛的腕子笑道:“四哥——我有主意了!” 胤禛不由微怔,茫然地望向了这个不知怎么就忽然兴奋起来的弟弟:“有什么主意了?” “你把这头母鹿跟那小鹿都留着,回头送德嫔娘娘那儿去,就说不忍叫他们分离……不,也不用多说什么,只说是孝敬娘娘的,她若是想懂,一看着也就该懂了。”胤祺一边思索着,一边兴致勃勃地替他出着主意,“回头我请额娘帮着多说两句,只要有这份儿心思,一定能说得开的。” 胤禛怔忡了半晌,终于微垂了眸子,抬手将这个弟弟轻轻地搂在了怀里,眼底蓦地漾开一片温暖的水色:“五弟,谢谢你……” 若不是有这么个弟弟——只怕他早就觉着,自个儿已经彻底被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抛弃了罢。可如今他却有了好几个跟他亲近的好兄弟,身边儿的下人也不再那么敬他畏他,与额娘的关系也终于见着了缓和的契机……不知怎么的,仿佛只要有这个弟弟在,原本灰暗的一切就忽然显得不再那么糟,甚至还眼见着一点点儿的好起来。 胤祺浅浅地笑了笑,也用力地抱了自个儿这个小哥哥一下,牵了他的手一块儿往回走去:“走吧,回去了。” 在一切还都没开始之前——至少在这个他们兄弟还都能以诚相待,都能毫无顾忌地在一块儿相处的时候,就让他再尽力的帮着这个小哥哥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罢。 小哥俩说笑着往前走,后头跟着的贪狼却是不堪重负地捧了满怀的兔子,还得分神牵着一大一小的两头鹿,一时只觉着这暗卫的工作实在是困难重重挑战不断,跟当年师傅教的内容仿佛也出现了相当大的偏差。 “你们刚打猎回来?”廉贞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饶有兴致地俯身逗着那头小鹿。贪狼仔细想了想这一下午干的事儿,神色却也是不由微妙了起来:“算是吧……快帮忙抱一个,主子要回去养着的。” “兔子可能生了,十天半月的就能生一院子,吃都吃不完。” 廉贞从他怀里接过一只兔子,顺手揉了揉那雪白的长耳朵。贪狼想着到时候畅春园满是大大小小的兔子的样子,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迟疑道:“要么……就多吃几回?眼见着就仲秋了,多做几回肉锅子也就够了吧?” “……哈。”廉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忽然转言道:“鞭子没偷出来,叫人给扔了。” “啊?”还在操心兔子的贪狼下意识迷茫地应了一句,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一向颇有些我行我素的同伴居然就这么说起了正事儿,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子:“等回去说,主子跟四阿哥正聊天儿呢。” “不妨事,四哥还要回大营去报账呢,我就叫他先走了。” 一抬头,胤祺却是打前头绕了回来,俯身逗弄着那头憨态可掬的小鹿,似是随意般轻笑着低声道:“欲盖弥彰,还真以为能一手遮天了……贪狼,你可还记得那日围着太子那几个侍卫的长相?” “回主子,属下都记得。”贪狼俯身应了一句,神色也跟着严肃下来,“主子可是要属下去查他们的来路?” “不要明着查,尽量别叫任何人发觉。” 胤祺眼底闪过一丝利芒,唇角却挑起了些许玩味的弧度。他可是清楚的记着那一日明珠离开的时候,眼里曾隐隐划过的那一丝惊慌的。当时本以为是冲着康熙去的,才特意在狩猎的第一天便去巡查防务,谁知竟是叫他阴差阳错的救了太子——这样一来,那位明珠大学士只怕是更要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了罢…… 当朝对立的两大宰辅,倒是都叫他一气儿惹了个干净,可也真算得上是够有本事的。胤祺摇了摇头无奈一笑,拍拍手起身正要说话,却见梁九功远远地跑了过来,一见他便躬了身子恭敬道:“阿哥,您怎么自个儿就跑出来了?万岁爷正可哪儿的找您回去用膳呢……” 第67章 水患 “皇阿玛没跟二哥多待会儿?” 胤祺诧异地问了一句,却见梁九功立时讳莫如深地深深埋下了头,也只好叫贪狼跟廉贞把这些个拖家带口的猎物运回去,自个儿跟着梁九功先行赶回了帐子。 刚一进帐篷,就见康熙正靠在椅子里头把玩着一架弩机,还不待请安,脑袋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今儿怎么没完没了的躲着朕,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皇阿玛——”胤祺下意识便是一缩脖子,抿了抿嘴,终于还是欲哭无泪地别过了头去,“儿子,儿子不好意思……” 这么大人了,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都蹭在了人家的领子上——就算这人是自个儿的亲阿玛,死要面子的前任影帝也仍然对昨晚的事儿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康熙倒是半点儿都不觉着意外,故作严肃的表情下已隐隐现出了些笑意,却还是虎着脸一把将这个儿子拽了过来,按在膝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现在呢,还不好意思吗?” 屁股上可还带着刚磨出来的伤呢,这么一巴掌可实在是有够受的。胤祺伸长了脖子勉强把惨叫声咽回去,却还是疼得不住抽气,苦着脸毫无骨气地低声道:“好意思了……” “这不就结了——不大个孩子,成天装着一肚子的心思。朕是你的阿玛,跟朕哭有什么丢人的?” 康熙笑了一句,这才把他放下来,只觉着一日的郁气仿佛都瞬间烟消云散,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还不快去洗洗这一手一脸的土——明儿就要回程了,朕特意叫他们做了一桌子的野味儿,今儿就给你好好的尝尝鲜。” “好嘞!”胤祺满脸的痛苦瞬间消散,欢声应了便快步去角落里净手。梁九功极有眼力见儿地捧了帕子在边上守着,胤祺用帕子沾水抹了把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道:“皇阿玛,儿子觉着其实——其实您还是该去二哥那儿看看……” 若是这次的惊马只是个意外,他却也不至于真对这事儿这般上心,熊孩子总得给点教训才能真长记性。可如今却已有八成拿得准跟明珠脱不了干系——虽然他对太子跟明珠哪个都没什么好感,可是居然能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这么下死手加害,他还是无疑要更厌恶明珠一些。 梁九功面色一滞,拼命地朝胤祺打着手势。康熙的面色却已略略沉了下来。迎上这个儿子依然清澈诚恳的目光,眼底的冷硬终于还是一点点儿的软化了下来,沉默良久才轻叹了一声:“既然他用不着朕多管……朕便遂了他的意,不再多管他就是了。” “可若是——有人要害他呢?” 胤祺微蹙了眉缓声开口,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跟执拗。他同样不喜欢太子,也知道太子将来注定是要把自个儿给活活作死的,可眼下却还不是时候——这一次康熙的遇险已经给他提了个醒儿,往后的任何事都可能被此前某一个细微的改变所影响,太子未必就能当上三十年再被废,明珠也未必真就斗不倒太子。而太子一旦垮了,这些个兄弟们还没长成就要面临夺嫡的险境,局面无疑只会更混乱,更不可控。 在一切浮出水面尘埃落定之前,他四哥可还得安安生生地蛰伏在太子的阴影下头,等着各党派的朝臣斗个两败俱伤再崭露头角呢。这么大的一尊□□,可不能现在就莫名其妙的被明珠给冒冒失失的戳漏了。 “你说什么?”康熙毕竟还是紧张自个儿这个嫡长子的,闻言目光忽而一凛,竟是不由得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是谁要害他?” “儿子拿不准,但儿子怀疑明珠。” 胤祺拿帕子擦了擦手,绕回了康熙面前,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那日儿子提起猎场防务时,曾见着明珠的神色不对。儿子本以为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打皇阿玛的主意,所以那一日才特意去巡查防务——可不料这事儿没出在皇阿玛这边儿,倒是出到二哥的身上了。” “你是说惊了的那匹马——不对,是太子的马鞭被人动过手脚?” 康熙毕竟是在这深宫的血雨腥风里头闯过来的,只听他说到这里便已猜出了始末,面色骤然泛上一片森寒:“好,好——朕还没老呐,一个个儿的就这么着急的打起太子的主意了……怪不得太子竟会委屈成那个样子,朕还当他是过惯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受了几天的针对就挨不住了——却原来这些个人竟已嚣张到了这个地步!” ——不不,太子可能确实是过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所以才受了这几天的针对就挨不住了。胤祺在心里头无声地腹诽了一句,又微抿了唇缓声道:“可这也只是儿子的推测。儿子今儿叫手下的人去偷二哥那根马鞭,却已被人提前给扔了。没有证据,到底也什么都指认不了……” “欲盖弥彰罢了——除了明珠,又有谁会对着太子下手?” 康熙冷哼了一声,来回踱了两步发泄着胸中的怒气。不知为何,胤祺这般直白却又毫无根据地怀疑朝中的大臣,竟是半点儿都不曾引起他的怀疑——或许这也正是这个孩子的特殊之处罢,无论带着何等的情绪,喜欢或是不喜欢一个人,真到办正事儿的时候,他都能轻易地抛开一切情绪就事论事,把两者分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半点儿的夹带。 他喜欢这孩子的脾气,却更看重这样一份公正持重的心性——而这一份难得的心性,却也正是他挑中了这个儿子去管织造府的真正原因所在。 “其实要论下手,我也挺想揍二哥一顿的……”胤祺却是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抿了嘴一屁股坐在桌边,低下头把玩着手里的筷子,“那天儿子也是真蹿火儿了——二哥他凭什么都不问我一声就动手啊,平日里也都是一块儿打打闹闹的,二哥怎么就不肯信我不会害他呢?” 康熙心里头也始终梗着这么一个结,如今见这个孩子总算自个儿说了出来,竟也是在心底不知不觉的松了口气,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也跟着坐下轻叹了一声:“都是朕把他给宠坏了……朕替太子跟你陪着一次的不是,你莫要怪你二哥,将来还多耐着性子陪陪他——好么?” “皇阿玛又没错儿,怎么能赔不是呢?”胤祺连忙摇头,又夹了一块炖肉放在康熙面前的碗里,轻笑着温声道:“毕竟也是兄弟——皇阿玛放心,儿子也就是寸劲儿上有点儿着恼,完事儿了也就过去了。哪怕是为了叫皇阿玛能多笑笑,别老整日皱着眉头操心这操心那的,儿子也会帮皇阿玛一块儿看着二哥的……” “朕知道,不然你今儿也就不会特意跟朕说有人害太子的事儿了。” 康熙忍不住轻笑起来,宠溺地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又拿筷子点了点桌子上的菜:“罢了,不说那些个烦心的事儿了,菜都快凉了——赶紧动筷子,咱爷俩儿也安安生生的吃上一顿饭。” 也不知是不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康熙这一句话的尾音儿还没落下的时候,帐子外头就忽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喊声:“禀万岁爷——北直、河南、山东、江南急报!” 康熙的目光倏而一凛,撂下筷子沉声道:“叫他进来,报!” 梁九功喳了一声快步走出去,不多时便领进来了一个周身风尘仆仆的官差。那人已是满身的泥土,连站都站不稳,还是由梁九功搀着才勉强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双手呈上了一封火漆的折子:“南面三日暴雨连延肆虐,汉江、漳卫河、淮河已多处决堤,河南、山东、陕甘等地,城垣、公署、佛寺、民窑俱倾,墙屋桥梁已倾记殆尽……黄河总督朱大人叩首急报,如今人力经营已瘁,万分危急,不得不冒死越级直谏,速请朝中救援!” “淹成这样,朕怎么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康熙目光骤寒,猛地拍案起身,甚至不叫梁九功动手,亲自劈手夺下了那份火漆折子。胤祺在一旁听着,面色却也是不由微变——他是听说过古代黄河决堤的威力的,却从不知居然只要三日的暴雨,便足以叫这灾情闹得这般严峻。不只是朝中没报上来消息,这三日他一直跟着康熙在围场,织造府那头的信儿也没法送过来,竟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把这事儿给错了过去。 展开了那份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康熙的神色却是越发阴沉,大步走过去厉声道:“朕问你,这‘差檄四驰而无粮可调,奔走呼告却无银可求’是什么意思?这几个省也就罢了——莫要告诉朕,紧挨着偌大的一个江南省,布政司的银库跟粮仓也已亏空到了这等地步!” 那人本就吓得心惊胆战,此时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胤祺冲梁九功使了个眼色,自个儿扶着康熙坐回椅子上,压低了声音轻声劝道:“皇阿玛,这几个省份正是前儿出了问题的那几个,于大人现在就在下头……不若先叫于大人随机应变,咱们速速回京再做打算。” “是朕一时气昏了头了……你先下去罢。九功,给他口吃的,叫他好生歇息一晚。” 康熙揉了揉额角,勉强缓了语气低声吩咐了一句。梁九功忙不迭应着声,将那差役连拖带拽地扯了出去,胤祺在边儿上轻轻拿过了那封折子放在一边,替康熙慢慢揉着额角,思索着低声道:“皇阿玛,按着密信上所奏,那几个省的布政司只怕确实没多少库银了……可江南那头毕竟有曹大人坐镇,银子本不该少,想来只是一时腾挪不过来——真正要紧的,怕是粮食跟修堤的物资。若是陆路断了水路不通,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过去……” “朕就是想不通——年年跟朕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交的赋税也没少过,怎么竟会闹到这般亏空的地步?那些少了的银钱粮米,究竟都到了哪儿去?莫非能凭空插上翅膀飞了!” 康熙寒声应了一句,却又忽然意识到自个儿面前没有什么大臣,只有一个才不大点儿的儿子,忙尽力压了压火儿,揉了揉胤祺的脑袋低声道:“小五儿,今儿这事儿怕是难理得清楚——你自个儿好好地吃饭,朕先去问个清楚。等事了之后,朕一定好好地给你补上一顿……听话。” “事在人为,皇阿玛切莫急坏了身子。”胤祺点了点头,却是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起身替康熙打了帘子送他出去。帐外的天色虽已暗淡,却依然是一片晴朗无云秋高气爽,叫人半点儿都想象不到——那千里之外的黄河沿岸,又究竟该是一片何等悲惨的景象。 “主子……”贪狼快步跟到他身旁,犹豫着低声唤了一句。胤祺抿了抿唇,目光已迅速归于一片凌厉沉静,微负了手淡声道:“破军跟禄存查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把那些个东西弄到手?” “回主子,昨儿晚上破军曾送过信儿,说东西已拿到了,只是仓促间送不过来。” 贪狼沉声应了一句,眼里也是一片压抑着的紧张焦急——他们几个不论生在何处,却都一块儿在江南水乡长大,对那一片地方本就有难舍的留恋关切。如今骤闻□□,自然更是担忧不已,恨不得立时便插翅飞过去。 “你跟廉贞备两匹快马,明儿咱们不跟着大部队走,赶紧回北京去。”胤祺蹙紧了眉,深吸口气唿哨一声,不多时便见一只海东青在那已黯淡下来的穹顶之上盘旋了两圈,收了翅膀朝着他欢喜地直扎下去:“啾!” “祖宗,没工夫陪你玩儿了——这是正事儿。” 胤祺抚了抚流风的头顶,抱着它快步进了帐子。流风像是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老老实实地靠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胤祺寻了一张纸快速地写下了几行字,又从怀里取出了个小小的竹筒,把纸条卷成小卷细细地塞了进去,将竹筒仔细地绑在了流风的爪子上:“回京城去,老地方,有人会等你。换了东西再回来——听懂了吗?” “主子——属下觉得它听不懂……” 贪狼在一旁看得神色诡异,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小声说了一句。谁知胤祺却是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轻叹了一声道:“我也觉着它听不懂,可是也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把它撒出去罢?那看着也太不靠谱了……” 第68章 焖肉 虽不知究竟是不是听得懂了,流风却当真不再似往日那般胡闹,长唳一声振翅而起,转眼便没入了暗淡的夜色中。 胤祺仰头望着流风飞远,不无操心地轻叹了一声,正打算回帐子里去,忽然听着不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循声望去,黄天霸已快步赶了过来:“怎么回事,可是江南出事了?” “师父。”胤祺将他让进了帐篷,撂下帘子低声道:“江南目前尚安,可南面诸省连日暴雨,黄河有多处决口。一旦流民为灾情所迫背井离乡,江南迟早也要乱。” “正是秋收的时候……这次可是糟了。” 黄天霸蹙紧了眉低语一句,连坐也不肯稍坐片刻,断然开口道:“我今夜就动身,尽快赶过去,免得下头的兄弟跟着流民一块儿乱起来。” 胤祺听着他的话,心里头却也是不由微惊。怨不得人说这居庙堂之高则不知忧其民,他竟是全不曾想到过这一点——眼下正是要落收成的时候,这一场大水说不上要有多少人家颗粒无收,纵然等水退了,等着他们的也是更加严酷、缺衣少粮的寒冬。 若是就这般下去,甚至已足以令整个国本伤筋动骨,少不得几年才能稍稍缓过来——怪不得噶尔丹这就跑过来挑衅,却直到闹了数年,几乎已被吞没了大半国土的时候,大清才终有余力举兵歼灭,甚至不得不劳动康熙亲征……想来其中根源,只怕少不得要有这一次的水灾的份儿。 “对了——师父,于大人正在南面巡查。您若调动江湖势力,可与于大人合力,双管齐下稳定局势。” 想起那时康熙心有余悸的神情,胤祺忙补了一句,又从颈间解下了龙纹佩塞进黄天霸手里,前世早看熟了的流程顺嘴就念叨了出来:“等到了地儿,先把于大人的官印抢过来,他时常在下头巡视,那张脸配上仪仗就能管用。您拿着官印跟这玉佩,遇着没眼色的官员胆敢阻碍,先以震慑为主,千万莫要急着动刀子……” “……” 黄天霸面色奇异地看了自己这个小徒弟一眼,终于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收起玉佩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日的四个刺客——我曾拿回来一架弩机,你看到没有?” 他这么一说,胤祺才忽然想起自个儿进来时皇阿玛确实像是正摆弄着什么东西。目光朝桌上一掠,便看见了一架精致的弩机搁在桌上,忙点点头道:“见着了,这就是他们的兵器?” “这东西方向之准、力道之强,我竟从未见过——上次他们就是拿这个伤了我。此物并非来自中原,你回去仔细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寻出个克制的办法来。” 黄天霸点了点头交代一句,又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事态紧急,我先不陪你了——你好好守着皇上,他在庙堂之上不知民生,未必就能叫政令传到下面依然有效。若是再推行什么好心办坏事的政令,江南士子的怨气又要冲天了。” ……?? 胤祺愕然地抬了头——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些个长辈一种他什么都会的错觉?要说这跟人相处的本事、耍帅扮酷的招数,他确实是有两手儿的。可这政令的拟定推行,水灾的治理筹划,流民的安置处理,他上哪儿能帮忙看着他那位皇阿玛去? 仔细地掂量了一番,胤祺依然觉着这事儿实在没谱的很。正要扑上去哭喊一句徒儿无能,黄天霸却已步履匆匆地快步出了帐子,只留了个背影叫他欲哭无泪地顿足长叹:“师父,这事儿徒儿真无能啊……” 贪狼把桌上的几道炖菜交给廉贞去热一热,又走到仍怔怔对着外头发呆的胤祺身边,放缓了声劝道:“主子,还是先吃饭吧。此事一时尚且急不得,况且朝中有皇上坐镇,又有那么多大臣,也未必就办不明白这一件赈灾的事儿。” “未必,却也未必……” 胤祺垂了眸无奈一笑,也觉着自个儿仿佛确实是操心的有点儿太多了,摇了摇头回到桌前坐下:“罢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吧。贪狼,你也过来吃,就当是陪我了。” 贪狼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一声。将康熙用过的碗筷收拾了仔细搁在一旁,又取了一副新的过来,动作却依然难免有些迟疑拘谨——虽然他的年纪还要比胤祺大上几岁,可主子毕竟是主子,更何况这位小主子身上的气势,比之谢家家主都是不遑多让,竟是叫人不知不觉就忘了他的年纪,没来由就生出了敬畏之心,不敢有半点儿的冒犯逾越。 “贪狼,你说——百姓若是没有粮食,又能吃什么?”胤祺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脑子里却仍转悠着秋收被毁的事儿。贪狼略一怔忡,才低声回道:“草根,树皮,老鼠肉,观音土……什么能吃就吃什么,到后来,就是什么能入口就吃什么……” “我在古书上看过‘饿殍于野’这四个字,可难以想出那种情形来。都是人命,难道就真有些人的命——就那般的不值钱吗?” 胤祺从未打定过主意要演一个如于成龙、张廷玉一般的能臣干吏,以他现在的年纪,也本不是该操心国事的时候。可既然康熙不知为何竟将织造府给了他,又对他寄予了那般深重的期待,他就算再怎么着安慰自己,也注定不可能就这么什么都不管地旁观下去。 不会归不会,他自然不至于自不量力到不过是演过几部电视剧,就真以为自个儿能把政事办明白的地步。可毕竟一回生二回熟,打今儿起认认真真的学着,又有能教出一代名臣张廷玉的张英张老爷子当先生,他就算再不开窍,也总能多少学出个名堂来罢? “回主子,人分三六九等……最底下的那些个人,命又哪里还真算得上是命呢。” 贪狼的目光也黯淡了下来,垂了眸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还不待再说什么,廉贞已把热好的菜送了上来:“人分三六九等,猪肉五花三层。讲究得再多,在医家眼里也是五脏六腑、筋脉血液,不过一堆肉罢了。” “你倒是豁达……”胤祺不由失笑摇头,目光落在那一锅子炖得喷香的鹿肉上,忽然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廉贞,你会不会做饭?” “……于理论上,大概是懂的。”廉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对自己身为医家传人的身份产生了些许质疑,“少主不够吃吗?” “我上哪儿吃得了呢。”胤祺无奈地笑了笑,将那鹿肉锅子推了回去,“这一锅咱们都没动过。你去削几个土豆切成块加进去,搁铁锅盖紧锅盖焖足一个时辰,然后连菜带汤铺在饭上,装在食盒里头给我。” 廉贞虽然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快步离开。胤祺又拿过那架弩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交给贪狼道:“你们里头可有精通机巧之术的?” “有,巨门懂这个。”贪狼点了点头,胤祺便也微微颔首道:“先叫他把这东西研究明白了,最好能仿制出来,等我回去要用。” “是。”贪狼应了声便起身快步出了帐子。胤祺也没胃口再多吃什么,静静地坐在桌边出了一阵子神,忽然就忍不住失笑摇头——自个儿统共就一个玉佩一把匕首,哪个都没来得及拿出来显摆过,居然就都给这般大方地借了出去,也不知他那位皇阿玛的知道了又得是什么心情。 正轻笑着摇头自嘲,外头却忽然传来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要进来,却被贪狼给拦住了。胤祺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找自个儿,微挑了眉起身迎出去,来人闻声却也是恰巧抬头看了过来,竟是大阿哥胤禔。 真要论起来,胤祺跟自个儿这个大哥几乎算是一点儿都不熟,既没闹过什么不痛快,可也从没处得多好过——毕竟两人差了七八岁出去,不在一块儿学射猎,念书也是各学各的。好容易等畅春园赐了院子,大阿哥却已出了宫自个儿开府去了,想制造个巧遇都实在没什么机会。 “五弟……我听说南面出事儿了,想跟你来商量商量。” 大阿哥朝着胤祺笑了笑,神色却仿佛有些尴尬。毕竟两人虽是兄弟,可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交情,当年太子难为这个弟弟的时候,他也念着事不关己从未插手管过。如今就这么贸然找上来,自然难免有几分抹不开面子。 “大哥说笑了——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个事儿呢?” 胤祺迅速地换上了一片纯真的柔和笑意,微垂了眸子缓声道:“皇阿玛刚一得了报,就匆匆出去召集大臣们议事儿了……我不过是在边儿上陪着,连事情的始末都还没弄清,又哪里知道什么南边北边的?” “你说的也是……”大阿哥闻言却是不由顿了步子,居然当真迟疑地思索了片刻,又试探着压低了声音道:“五弟,大臣们可都被皇阿玛给叫去训话了,听说又是雷霆又是电闪的——你真就什么风头也没听着?” “……”胤祺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居然忍不住对这位耿直得过分的大哥生出了些莫名的愧疚感来——这么一位爷,明珠是怎么脑子进水才会想要把他捧上去,跟着太子做对的? “算了算了——我其实也觉着你知道不了什么,还不是他们非得叫我来问一声……你才这么大点儿,还能比我知道的还多不成?” 大阿哥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句,居然当真就这么快步回去了,留下胤祺一个在微凉的晚风里头近乎石化——怪不得是将来能跟康熙说出“您下不了手我去做了二弟”这种话的人物,这么一份儿耿直到二百五的脾气,真难为他是怎么能跟着太子一块儿斗了那么多年的。 虽然到底也没弄明白自个儿这个大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胤祺却还是至少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件事儿——自家皇阿玛现在显然正在发火,而且这火气儿还绝对小不了。 虽然肩负着皇家相声演员段子手的重任,可胤祺依然没有趁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找揍的习惯,还是耐着性子挨了一个时辰,直等到廉贞那边儿的鹿肉焖土豆出了锅,才总算提着食盒掐着点儿出了帐子。 皇子的营帐在次内围,离主帐不算太远,却也算不得有多近。胤祺也没叫人跟着,自个儿捧了食盒摸着黑走过去,本打算低调点儿偷偷钻进帐子里去,谁知刚一绕到大营前头,就被眼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大臣给吓了一跳。 梁九功眼尖,一个箭步矫健地蹿了过去,拿身子把胤祺给护在了帐子边儿上,压低了声音道:“阿哥——您怎么这功夫还跑过来了?万岁爷的火气儿正大着呢,谁的面儿都不肯朝,就叫诸位大臣们在这儿跪着反省。除了张老大人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被免了责罚,旁的可都在这儿跪齐了……” “皇阿玛还没用膳呢,就是生气也不能这么个气法儿啊。” 胤祺扬了扬手里的食盒,踮脚朝着人群里头一瞄,心里便有了三分把握。虽是受罚,可连这罚跪也本该是有秩次、讲规矩的。明珠在这些人里头的身份最高,却没在最前头领跪,反倒灰头土脸地跪在了人堆儿里头——这不只是发落今儿的事,更是借引子发落太子那一桩子事儿呢。 心中有了数,胤祺便也不再耽搁,笑着指了指帐子的背面:“公公开个后门,领我进去罢。皇阿玛生气了我就跑,总归打不着我的。” 梁九功苦着脸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屈服在了这位小阿哥神奇的力量之下——可不是么?万岁爷就算再怎么不痛快,又几时给过这位小阿哥的脸色看?更别说胤祺这几日屡立奇功,正是宠都宠不过来的时候,想来就算是这种当口,进去一趟也是不碍事儿的。 有了梁九功的协助,胤祺总算顺利地从后头钻进了帐子。康熙正捏着几份邸报眉头紧锁地瞧着,听着动静下意识抬头,居然不仅没有梁九功提心吊胆的暴躁不耐,目光竟反倒亮了几分,轻笑着招了招手道:“臭小子,自个儿就一会儿都待不住?” 梁九功轻手轻脚地撂下了帘子继续回去守着,心里对这位小阿哥的敬意已经无限拔高到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境界——他算是看出来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儿,他再拦上半句都只能算是多嘴。没见着万岁爷一见着那位小祖宗时候的眼神?这哪儿是生闷气呢,分明是在帐子里头起着范儿,等着这个儿子自个儿找他去呢…… “皇阿玛,先吃饭吧——事儿越愁越多,犯不着拿身子较劲儿,咱明儿可还得回銮呢。” 胤祺也笑着温声劝了一句,把早准备好了的盖浇饭从食盒里头捧出来。满满的一大海碗白米饭,上头热热乎乎的浇着被焖得酥烂的鹿肉跟土豆,微棕的汤汁裹着颗粒分明的米粒,在油灯下头闪着诱人的光泽,香气无遮无拦地在帐子里头逸散开来,叫人一闻见便忍不住的直咽口水。 康熙原本生了一肚子的气,这时候也尚不觉着有多饿。谁知被这香气一浸,竟是也不由跟着生出了浓浓的食欲,下意识点了点头,接过胤祺递过来的筷子:“这是什么东西?朕倒不记着那桌子菜里头有这个……” “就是那鹿肉的锅子,儿子往里头添了点儿东西,稍微给重新弄了一下。”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替康熙满了一杯茶搁在手边儿。这其实也算是一道东北的家常菜,只不过普通人家做的时候搁的肉没这么讲究就是了——满人的饮食习惯跟后世的东北大锅炖煮极为相似,他猜着康熙也会喜欢这种焖出来的肉,又特意祭出了百搭法宝土豆,足足地焖了两个钟头。这功夫肉的精华已彻底的进了汤里,又跟着汤将土豆焖得金黄绵软,皇宫里头只会嫌这种做法太粗劣太单调,可偶尔吃上一次,却依然很容易征服人的味蕾。 ——不说别的,没见着当年乾隆爷下江南回回迷路,吃的菜都快凑出一本菜谱来了么?记得前世有人整理各朝菜谱,每朝一册,乾隆一个人的单列一册,居然还比别的都厚上几分。那里头记着的也都不是什么金贵的菜,无非就是些个萝卜炖豆腐、粉丝穿排骨之类的。宫廷里的菜式精致归精致,可偶尔拿着一两样民间的做法出来,还是很容易打动这些个打小锦衣玉食的天家贵胄的。 第69章 助攻 虽然这一顿饭相比御膳实在简陋的过分,可抵不住康熙真觉着饿了,这东西的卖相又诱人,三口两口的便觉着再停不下来。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下了肚子,只觉着气也消了大半,捧着茶杯抿了两口,心满意足地揉揉自个儿这个贴心小棉袄的脑袋:“那阵儿你跟朕说什么来着?再说说,那时候朕正在气头上,也没听进什么去……” 胤祺正在一边儿成就感爆棚地看着自家皇阿玛津津有味地用膳呢,冷不防被这么问了一句,神色也显出些迷茫来:“儿子……说什么了?” “……”康熙却也被自个儿这儿子时不时的迷糊劲儿引得无奈轻笑,顺手照着他的额头敲了一把,没好气道:“你说叫于成龙随机应变!朕这句话是听进去了,也已传谕令于成龙主事儿去了——然后呢?” “对了……哦,儿子是说江南那头毕竟有曹大人在呢,银子总该是够的,大不了就先借了再还上——就是那粮食跟物资,怕是要运过去得费点儿劲。” 胤祺这才隐约想起来自个儿当时的念头。他心思细致,管的又是织造府那非得精细着才能瞅出名堂来的活儿,一遇事儿先想的也是具体流程里头的问题。可如今连大框都尚且未定呢,也就是康熙有这个耐心伐儿听他讲,他才有机会把自个儿想的这些都说出来。 “你想的不错,很周到,看来这织造府的活儿朕没给错人。” 康熙点了点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却是又负了双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轻叹了一声道:“可你毕竟还小,还看不出这场水灾最要紧的地方来……若是夏汛,再大十倍朕也不怕。可眼下秋收在即,一年的收成化为泡影。赋税可免,但府库无粮,拿什么赈灾?百姓一年颗粒无收,若无官府补粮,今冬吃什么,来年又拿什么做种?这银子是永远不够用的,最要紧的也不是运粮的问题,而是到底还有没有粮可运……” 胤祺知道这是自家皇阿玛在教他办事儿的道理了,自然打点起精神仔细听着,一时更是觉着自个儿把事情想的毕竟还是太过简单:“师父也说来着,要紧的是秋收。可儿子听了皇阿玛说的,才真明白这里头的关窍。” “谁都不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明白,慢慢学就是了。”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却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对了——你师父他人呢?” “师父说他要下江南去,然后匆匆忙忙就走了……”胤祺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出,小心翼翼地瞄着康熙的神色道:“师父他——没跟您说?” 康熙摇了摇头,半晌才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么快就走了……罢了,朕也从来都管不住他,去就去吧——他可跟你说那弩机的事儿了?” “说了。这事儿交给儿子操心就是了,皇阿玛放心吧。” 胤祺点了点头,索性大包大揽地直接应承了下来。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黄河水患,康熙无疑是分不出心思来管旁的事儿的,这些个琐碎却又必要的事情,他必然得自个儿都拢起来:“对了,皇阿玛——儿子寻思着织造府这些日子怕是得叫下头递上来的条子给淹了,明儿动身的时候儿子能不能不跟着大部队,提前赶回北京去?” “你自个儿上路朕不放心,叫九功送你回去——敦复家的孩子你也带回去,多少能给你帮上点儿忙。” 康熙微微颔首,显然也早做了这个打算:“朕不能走的太快,你若是有什么事儿,就叫九功给朕送信回来。那龙纹佩可还在你身上?” “给我师父了——儿子寻思着要是撺掇师父去抢于大人的官印,再有了那龙纹佩,总能在下头行事方便些,也不至于就有那不开眼的再冒冒失失的惹上去……” 胤祺望着康熙若有所思的神色,说话的动静越来越小,却是忍不住的忽然生出些心虚来——莫非他这位师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本事,这么两层保险都压不住,还能把江南闹翻了天去? 心里头正纠结着,却见康熙忽然一拍桌案,语气竟是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味:“你这法子倒是巧妙——朕如何就没想到过!那块儿玉佩就别要回来了,一直给你师父带着吧,朕赐你那黄马褂也一样顶用。等再过两年,朕顺势给你个镇得住人的官职,也就用不着那些个狐假虎威的东西了。” ……仿佛又不知不觉的助了个攻?! 胤祺欲哭无泪地偷偷打了一把自个儿的右手——叫你动作快,这玉佩不大不小不轻不沉的,做个定情信物可不是比什么都合适?一看他家皇阿玛那两眼放光的兴奋劲儿,就知道他老人家的思想绝对不单纯。现在也只能祈祷他那位师父的思想,可千万得足够单纯了…… “皇阿玛……说到下头的官员,儿子可还是觉着不大放心……” 从自责的深渊里头挣扎着爬出来,胤祺尽力维持着思路的清晰,有气无力地继续着自个儿的报国大业:“您可能还得立刻派几个得力的钦差下去,于大人一个人指定不够——依下头送上来的密报,那几个省的吏治已然是乌烟瘴气的烂成一片了。大大小小的官员若是指望不上,这灾只能越赈越乱。若是再侵吞个赈灾粮款,中饱个私囊什么的,儿子真怕师父他老人家一激动就替天行道了……” 他自个儿其实也一直觉得挺纳闷儿——康熙明明是一代英主,也绝对算得上是位励精图治的明君,可为什么下头的吏治就能混乱到这么个地步呢?莫非真就是因为康熙爷性情宽仁,对下头的官员们处置得不够狠,不够震慑,所以一个个的都有恃无恐么? 记得前世学康熙朝史实的时候,有过最有名的两次吏治大崩盘,还都是被黄河水患给催出来的。这一次的根源是明珠大肆卖官鬻爵搜刮钱财,也直接导致了明珠被震怒的康熙一撸到底。而康熙末年的那一次,则是国库被借的只剩了个空壳子,连赈灾银子都拿不出来,还得逼着大臣们还钱,这才硬生生的给主事儿的四阿哥逼出了一个阎王爷的名号。纵观雍正一朝,也尽是忙着四处凿补康熙朝的窟窿,这么连捶带打的才勉强把吏治给整顿了起来,紧接着就又被他儿子给折腾得一塌糊涂。 “吏治竟已混乱成了这个样子?”康熙目光微凛,蹙紧了眉望着胤祺。他知道自个儿这个儿子若无十足把握,是绝不会将话说得这么死的,可究竟又是什么因由,才会把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 “此事事干重大,触及国本——儿子证据未到不敢断言,皇阿玛静待些时日,大抵等回京之日,便可见分晓了。” 胤祺眸底有一丝厉芒闪过,语气虽依然温缓,却又仿佛平白隐隐显出几分杀伐果决来。康熙望着这个儿子,竟恍惚间又想起那日傲立在火中的小小身影,心中只觉既是欣慰又是骄傲,却又仿佛隐隐约约掺了一丝难言的惋惜。 这份眼界,这份心胸,这份气势——若是也能生在太子身上…… 念头纷杂隐晦,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康熙向来不愿做这些个无谓的假设,若不是这些日子太子屡屡叫他失望,却也不至于心神动摇到这个地步。将这些个多思无益的念头尽数挥散,康熙收敛了心神,淡淡勾起了唇角,望向面前这个总能叫自个儿感到惊喜跟骄傲的儿子:“放手去做,捅破了天,也有皇阿玛给你撑着。” 胤祺目光晶亮,眉宇间却是一片舒朗沉静,稳稳当当地迎上了康熙期待的目光:“皇阿玛放心——儿子绝不会给皇阿玛丢人的。”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康熙朗声笑起来,用力将面前的孩子揽进怀里,只觉着那些个有的没的感慨仿佛一时都没那么重要了——有这么一个儿子已是福气,他还有什么可贪心不足、挑挑拣拣的? 帐篷跟外头不过是隔了一层布帘子,之前的肉香就已丝丝缕缕地飘了出去,煎熬得外头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前胸贴后背的默默流泪。此时又听见帐子里头传来万岁爷这般爽朗的笑声,一时更是心惊胆战,目瞪口呆地彼此交流着视线,一片硕大的问号漂浮在每个人的脑袋顶上。 ——帐子里头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着就把万岁爷给哄得这般高兴了?万岁爷明明都已经这般高兴了,为什么还没有半点儿叫他们站起来的意思? “梁公公……这里头是哪尊活菩萨啊,怎么就把万岁爷给哄这么欢喜了?” 鄂伦岱跪得靠外,胆子又大,扯着梁九功小声地打听着里头的动静。他就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却偏偏是万岁爷的嫡亲表弟,跟自个儿阿玛成天打得不可开交,连康熙都懒得多管他。今儿这事其实也没他什么干系,不过是被殃及了池鱼,发落到地上陪着跪罢了,此时由他开口,却是谁都挑不出来什么错处。 “五阿哥在里头,说是给万岁爷送晚膳来的。” 梁九功脸上陪着笑,声音刻意控制得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围着这一圈儿的人听清楚——这些个大臣们,叫一个知道了,也就相当于叫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五阿哥在万岁爷身边儿受宠的事儿知道的人本不多,趁着这个机会宣扬出去,也能叫那些个眼睛长在头上、屁股上、脚后跟上的都涨点儿记性,记着别再招惹这位在万岁爷面前早就挂了号的小阿哥。 果不其然,这话刚一出口,人群就微微的骚动了起来。知道点儿门道的,都不迭串换着这位五阿哥的事迹,那些个不知道的,也忙趁着这机会竖了耳朵仔细地听着,生怕落下了一星半点儿。 康熙对胤祺的宠信多半是在暗处,能知道的实在少之又少。可只把目前显露出来的排了一排,却已是叫这些个大臣们个个儿的不由心惊肉跳——太皇太后亲自抚养,张英当师傅,他们家的那个麒麟儿给做伴读,据说连下头贡上来的大宛马跟海东青都给赏了,还特意在畅春园里头赏了个别院,开了条私道供他跑马,好叫他时时的伴驾左右。这次的射猎据说是又救了太子,被赏了黄马褂,还有那消息灵通的传言,说是前儿山林莫名失火,这位小阿哥可是万岁爷亲自冲进去抢出来的…… 这么一归拢下来,不少人的脸色可就都微微的变了。虽说这位五阿哥身子是有了名的不好,又沾了些神鬼之事的不祥传言,可这些又哪能抵得上万岁爷喜欢呢?再有几个有心人,偷偷联系起了这几日万岁跟太子不和的消息,心里头的念头就止不住的活络了起来。 太子自幼尊贵,早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索额图也是性情暴戾下手狠辣。满人入关不久,本就不拿这嫡长子继承制多当一回事,反倒是在心里头隐隐的反感这种不由分说乾纲独断的继承人挑选方式,朝中不愿归心太子的人大有人在。可大阿哥性情暴躁、喜怒无常,据说又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扶着他的明珠偏偏又城府极深,投过去的人也没见混得多自在,因而就算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在两边选下个位置立足,却也有不少的人在盘算着自个儿的心思,试图找出第三个能跟随辅佐的皇子来。 虽然这位五阿哥年纪确实太小了点儿——可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若是跟随的早了,兴许还能混上一个心腹的资格。三阿哥文弱,四阿哥孤僻,七阿哥又是个有残疾的,要真再找,却也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来了,倒是这位颇得圣眷的五阿哥,竟还是个颇为不错的选择。 大臣们各自交换着若有所思的目光,心里头已拼命地打起了自个儿的小算盘。王鸿绪正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冷不丁袖子被人拽了一把,侧头看过去,竟是万岁爷的老师之一,执事日讲官、南书房行走高士奇,正压低了声音冲他使着眼色:“老王……你知不知道,五阿哥的外戚是谁家啊?” 第70章 回家 次日一早就带着张廷玉和梁九功匆匆动身的五阿哥还不知道——不过只是一宿的功夫,这个注定空欢喜一场的“五爷党”,居然就这么在朝中不知不觉的隐隐成型了。 原本打算的快马没能用上,带着张廷玉这么个文弱书生,胤祺也不好意思叫人家跟自个儿一块骑马赶回去。正发愁的当口,梁九功却不知打哪儿变出了一辆马车,把这两个小祖宗一气儿塞了进去,自个儿换上了套寻常的衣服,甩一把鞭子,竟就这么像模像样地赶着车上了路。 “阿哥,咱单独上路,就用不着绕那热河的远儿。再尽量走的快些,最多五日就能到得了京城。” 梁九功熟练地赶着马车,一边探了身子跟车里的胤祺汇报着进度。胤祺正跟着张廷玉介绍织造府的事儿,闻言分心应了一声,又挑了帘子探头道:“贪狼,上前头买点儿方便吃的东西。你跟梁公公换着赶车,咱路上就不打尖儿了。” 贪狼应了一声便要催马向前,却忽然又勒了马缰,仰着脖子往天上仔细瞅着。胤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也叫梁九功先住了马车,探了身子往天上看去:“怎么了,要下雨?” “不是——主子,属下好像刚看见一只海东青飞过去了……” 贪狼茫然地应了一声,又指了指早已空无一物的天际。胤祺这才想起来自个儿竟把那小祖宗给忘了干净,猛一拍大腿,探出半个身子长哨了一声,不多时便果然见着一只海东青又折返了回来,怒气冲冲地扑到马车上狠狠叨了一口:“啾!” “不是不是——我哪知道你飞着都不往下看的,你这样跟鸽子还有什么区别……” 胤祺也是满腔的冤枉,心虚地辩解了一句,把流风搂在怀里顺了顺炸开的翎羽,又讨好地打开水囊,倒了些清水喂给它。谁知流风竟是连看都不看,四周一扫便直奔贪狼身侧的酒囊,叨开盖子扒着喝了两口,满意地砸吧了两下锋锐的尖喙:“啾,啾!” “啾你个头——谁教它喝酒的!” 胤祺悲愤地吼了一声,一把掐住它的翅膀拎了起来。看这祖宗的动作之熟练,就知道显然早已不是头一次犯案了,给一头鹰喝酒,回头万一再撒一顿酒疯,他可怎么受得了? 话音落下便只剩一片死寂,显然是没人有背这个锅的打算跟胆量。流风喝了酒之后脾气居然好得反常,胤祺这么又拎翅膀又掐脖子地折腾它,居然不叫也不闹,摇摇晃晃地钻进车厢,一头扎进无辜围观的路人张廷玉怀里,满意地打了个滚,便枕着翅膀呼呼大睡了过去。 “……”张廷玉只觉眼前一黑,怀里就多了个热乎乎醉醺醺的大鸟。提心吊胆地举着双手不敢放下来,求救地望向胤祺,张了半天的嘴巴才勉强发出声音:“阿哥……” “师兄,辛苦你了——这祖宗睡了就不准人挪地方,敢动它可是要发飙的。” 胤祺同情地拍了拍张廷玉的肩,小心翼翼地从流风的脖子上摘下来一个怎么看都很显眼的锦囊——他是真没想到这份证据这么占地方,亏了那两个人居然能把这东西拴在流风的脖子上,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挠成了鸡窝。 虽然下方那些个吏治的混乱看上去只叫人一头雾水没半点儿头绪,可架不住他知道后头的结果,反推回去自然就不难猜出根由来。在离京之前,他就已安排了禄存跟破军两个混进明珠府去当下人,看看能不能伺机把他卖官的证据偷出来——谁知这位明珠大学士居然这般的有恃无恐,连账本都攒了这么多。怪不得那两人居然会跟他说一时送不出去,这么厚的一沓,塞衣服里都少不得要叫人看出来。 鸡飞狗跳了一通,终于勉强安定了下来,众人这才又各执其事地上了路。胤祺靠了马车的车厢翻阅着那些账本,忽然忍不住生出个早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师兄……我一直觉着奇怪,那些人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为什么非得拿个本儿仔仔细细地记下来——莫非是生怕别人寻不到证据?” “倒也不是……” 张廷玉这会儿抱着个鹰竟也已觉得习惯了,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微微摇了摇头又道:“凡是见不得光的事,大都是多人合力才可为之的。正因为心里头清楚早晚难免要暴露,所以才一定要将每一步都落在实处,一来为了平日里有所恃仗,二来也是为了垮台时可借以要挟相助……本就是狼狈为奸,谁在谁心里都不是君子,自然总要留下一手才能放心。” “倒是便宜了咱们这些打狼的。” 胤祺摇了摇头轻笑一声,顺手便把这账本朝张廷玉抛了过去。他们两个日后少不得要合作处事——虽说按着皇阿玛的意思,还是叫他审官折子,只叫他这个师兄帮他审草折子,可也不过是一个屋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事儿。哪就有那么多能瞒得住的,还不如就坦坦荡荡的亮出来。 如今的张廷玉还不过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远没有进化到日后深谙官场进退有度的超神级别,对自个儿马上要接手的任务也显然没有半点儿客观的认识。见着胤祺把东西扔过来,下意识便接住翻看了几页,面色才终于骤变:“阿哥,这——” “这就是咱们将来要干的活儿。师兄,感觉如何?” 胤祺促狭地冲着他眨了眨眼,满意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静安然的师兄坐立不安又怕碰着怀里的鹰的无措反应,忽然就无师自通地体悟到了把别人一块儿拉进坑里的强烈快感——怪不得他那位皇阿玛这一手做得这般熟练,这样肆无忌惮坑人的感觉,可实在是会叫人忍不住上瘾的…… “实在是……实在是——触目惊心……” 从各种意义上都很触目惊心的张廷玉茫然地抬起头,双目无神地瞅着面前目光澄澈无辜的少年,终于头一次发觉自个儿这个师弟天真纯良的外表之下,仿佛也并不是旁人看来的那般温顺跟无害。 且不论被一把拽进坑里的少年辅臣这几日究竟是何等的复杂心境,在几人日夜兼程的赶路下,五日的路程硬生生被压缩到了四天半。在天色即将转暗的时候,总算是回到了那一座威严静默着的紫禁城。 织造府的情形丝毫没有叫胤祺失望,条子虽然都码的齐整,可一看那叹为观止的厚度,就让人生出一种求学时疯玩儿了一假期才发现课桌早已被卷子塞满的绝望感。胤祺正望着那整整三大盒子的条子运着气,一旁刚拎着大刀进来的大力叔却是一眼瞅见了他的身影,熟稔地冲着他招手道:“小瑾初,又来给你师父帮忙啦?” “师伯。”胤祺忙抱拳作礼,又拉过身后被这刀枪林立的气氛慑得心惊肉跳的张廷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表哥,叫张廷玉,打今儿起也一块儿来帮各位师叔师伯的忙,还请诸位叔叔伯伯多多照应一二。” “好说,既是你的亲戚,也准定是个好孩子。” 大力叔爽朗地笑了一句,大步朝着两人走过来,却是忽然从怀里头掏出了一方印章抛给他:“给,早就说好的——你小子运气好,正遇上了一块阴阳石,半青田半鸡血,那叫一个漂亮!师伯可不是跟你吹,就算那皇宫大内,皇上身边儿,也找不着这么个好东西!” “多谢师伯!”胤祺忙一把接住了那印章,含笑抱拳朗声道谢。大力叔又打量了一番边儿上的张廷玉,点了点头,却又颇遗憾地摇摇头道:“眉清目秀的,眼神也清朗,是个好孩子——就是这身板儿实在是太弱了,跟个小鸡子似的,你回头也带他练练。男子汉大丈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算什么本事?” 胤祺同情地望了一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张廷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又不迭地应着那大力叔的豪情壮志,连连保证一定带着自个儿这位“表兄”把身板儿练好。眼下织造府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两人寒暄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说,大力叔带着人继续出去接条子,胤祺也收好了那一方印章,继续领着张廷玉逛这一处名不见经传的隐晦府邸。 张廷玉还是头一次来这么个地方,谨慎地跟在胤祺身后头也不抬的往前走。四周始终都有人快步来往,时不时地便有人停下同胤祺打招呼,气氛一时竟是热络得很。直到穿过一间堂屋,又进了一处似是密闭的小院子,耳边嘈杂纷乱的人声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这就是咱们做事儿的地方了,旁人是不会随意开这扇门的,连条子都只能有专门的人出去取才行。” 胤祺领着他到了这一处自个儿办公的小院子,噙了笑意温声介绍着,又亲自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歇息。张廷玉忙连道不敢,仔细看了一番这处清幽的院子,才总算在心里头暗暗地松了口气:“阿哥,臣——在下……” “用不着纠结称谓的,我现在也是白身呢——我在这儿名义上是给我师父帮忙的,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叫瑾初。师兄在人前切莫叫漏了嘴,记着你是我表哥,咱们俩都在这儿帮忙也就够了。” 胤祺脱了外搭随手搁在一边儿,又亲自打井里头扯出来了个篮子,里面竟是装着两罐米酒。张廷玉茫然地被他在手里头塞了一罐,下意识捧在手心,只觉着粗朴的陶罐被井水镇得冰凉,一打开便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咱们这儿的东西少,只能自力更生的把日子过得舒坦点儿了。师兄不必拘谨,将来这院子就是咱们俩的,还有好些日子得慢慢儿过呢。” 胤祺浅笑着温声交代了一句,不由分说地拉了张廷玉坐下歇息,自个儿微负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院中早已同以前大不相同的景致,挨处仔细查了一遍才满意地微微颔首道:“巨门,文曲,你们俩干得挺不错——回头儿等禄存跟破军回来了,一块儿去贪狼那儿领赏去。” 张廷玉半点儿也没看出这院子里头有人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着,却见身旁古树的树冠微微一动,竟是无声地跃下了两个黑衣人。两人的年岁倒是都不大,一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另一个看着要略年长些,却也显然尚未及冠。这两人竟像是半点儿都没看见他似的,只规规矩矩地冲着胤祺单膝跪下,恭敬齐声道:“多谢少主!” “没事了,先退下吧。”胤祺温声应了一句,又示意张廷玉走过去看院中的木桩阵,轻笑着介绍道:“师兄你看——这是我临走叫他们修下的,我管它叫‘山河阵’。这些木头桩子看似散乱无序,却是按照培公先生的《皇舆全览图》里省、道、府的位置逐一设下,这两条水系,就是黄河跟长江。” 张廷玉听得讶然,忙快步走过去仔细看着,这才隐隐觉出里头的门道来。那些木桩子钉着的位置,恰是以每省最要紧的道府为基点,向四周的枢纽辐射,竟是将大清疆域囊括这一方小小的院子之中,足见主人匠心独运。只是不知为何,每个木桩边上都牢牢地绑着一个草靶,上头仿佛还有不少被射穿过的痕迹。琢磨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道:“阿哥,不知这草靶……又是做什么的?” “这个——这个就是我觉着好玩儿。” 胤祺哑然一笑,摸了摸后脑讪笑着低声道:“总不能整日都撂在这儿,到底占了练功的时间。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一边分条子一边练暗器功夫,等一沓条子按着地界儿分类完了,我这镖也就都扔出去了——师兄莫怕,我的准头还是有的,总不至于伤着别人……”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叫张廷玉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目光也不由跟着颤了颤,望着自个儿这个师弟的目光仿佛又多了一丝警惕——古语说得好,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到底是一不小心……被父亲给卖到一个什么要命的地方来了? *** 虽说着织造府里头的日子处处充满了惊险跟刺激,可一旦真忙活起来,张廷玉却也根本没功夫再担忧自家的生命安全了——三十多个省送上来的密信,一大半儿都是在说水灾的具体情形的,胤祺没工夫逐个儿的理清,只能由贪狼跟文曲负责分类,再交由他按着日子地整合誊抄,好等回銮时再呈给皇上御览,片刻都耽搁不得。 越是往下抄写,也就越觉着触目惊心。直看到第三日的灾情折子,张廷玉手中的笔几乎抖得落不下去,沉默许久才哑声道:“下头的灾情……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吗?” “这些都是最底下的人报上来的,所以恰恰也是最可信的。” 胤祺捏着曹寅的折子一目十行的看着,时不时地誊抄下来几行要紧的内容,头也不抬地沉声应了一句。京中这三日正是秋猎的时候,下头的官员虽已外放,可心里头也绝不会不清楚。明知道无人主事,却一连气儿写了十来封火漆折子,足见这位江宁织造已火急火燎到了什么地步。 “天灾本就已是大难,遑论*……此等救灾,还不如不救!” 张廷玉毕竟年少,学的又是最正统的为官之道,一时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急喘了半晌才终于寒声开口。胤祺从未见过自个儿这个性情宽厚平和的师兄气成这个样子,心中不由微动,缓步走了过去看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越看面色却也越是发沉:“发死人财……这就是明珠卖出去的这一帮子废物点心干的好事儿!” “国之蠹虫,社稷硕鼠——这等心中只有私利之人,有何脸面忝列于朝堂之上?”张廷玉原本尚对明珠的行径并无认知,只是看那一本账册心中震撼罢了。可如今竟亲眼所见这些个明珠的党羽们胡作非为,明明灾情已严峻至此,却仍不思救灾安民,反倒趁机强卖棺材收买人口,依然大肆剥削着那些个无辜的灾民,竟是忽的生出一股子浩荡激切的正气来,一把握了胤祺的腕子厉声道:“阿哥若要参明珠,我张家必附议一本!” “师兄,此事已用不着我们出手了。” 胤祺淡淡勾了唇角,单手轻轻按上了张廷玉的胳膊,微垂的眸子里蓦地闪过一抹寒芒:“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的……” 他身上的气势只是一现即收,却叫张廷玉原本义愤填膺的胸口蓦地一滞,竟似是瞬间叫那寒冰临身似的,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哆嗦:“阿哥……” “来吧,咱们还得接着干呢。” 胤祺却又轻笑着扬起头,神色又归于往日的清朗柔和,仿佛方才的气势不过是一场虚幻。张廷玉怔忡地望着他快步走回去接着翻看折子的背影,手中的毛笔止不住的颤了颤,便在那张纸上不小心留下了一团墨迹,只好毁去了重新开始,心里头却依然忍不住的隐隐发寒——这样的凛然寒意,他竟是只在幼时曾从父亲的身上见过隐约几次,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修身养性,也早已不再有这般的雷霆之怒了。 他虽禀性持重端方,却也毕竟出身名门自视甚高,原本对皇上叫这么一位小阿哥来主事便颇有不解。跟着进了这织造府,见了那山河阵,虽惊异于胤祺的别具一格匠心独运,却也不由得叫那米酒跟靶子引得无奈失笑,只道这五阿哥再怎么也毕竟还是个孩子,玩心总归还是有的,他平日里多帮着分担些也就是了——可方才冷不丁地叫他见了这份儿气势,却是终于连心底最隐晦的那一丝轻视也彻彻底底的收了起来。 胤祺依然有条不紊地翻着折子,听着后头撤纸换纸的动静,唇角却是隐隐挑起了个颇有些微妙的弧度。 ——对付这些精英教育的天之骄子,他当然有着特别的搞定技巧。 第71章 挡灾 朝堂上的风云向来是最叫人惊心动魄的,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就说的是这君心难测祸福难断。秋狝方罢,黄河的一场大水,就又拉开了这一次官场巨震的序幕。 御使郭琇上疏弹劾纳兰明珠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亮出的种种证据叫人心惊胆战,更有于成龙回奏所言下方灾情之混乱、府库之亏空、官员之*无能,但凡稍有血性的人看了便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手刃奸徒。早已半退隐的张老大学士当堂怒斥明珠累累罪状,万岁爷龙颜震怒,接连降罪了十余位明珠党派的官员,更是将明珠一降到底,罢黜大学士之位,纳兰一脉凡有牵涉尽数罢免,唯有长子纳兰成德不受牵连,依然伴驾左右,仍留御前侍卫之职。 原本甚嚣尘上的大阿哥党,不过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可就在所有人都猜测着大阿哥只怕也会因此受到牵连时,那乾清宫中却又接连降下了三封旨意,命大阿哥胤禔、御使郭琇、侍读学士张廷瓒各领一道圣旨金牌巡视受灾各省,务必将赈灾落在实处。一时朝中猜测重重,原本明朗的局势却也再度的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跟朝堂里头的人心惶惶不同,这一宿的昭仁殿,却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 胤祺一回来就跟张廷玉忙活着整理明珠的各项罪证,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好几天,又要跟那有名的铁骨头御史串通好台词儿,学着于世龙的口吻拟那告罪的折子,这阵子却也实在是累得够呛。康熙不放心他的身子,硬给拢到身边儿叫太医来诊了脉,居然还当真查出来了个什么损耗过甚心脉虚疲,于是就这么被无情地扣在了昭仁殿里头,硬生生地给灌下去了一大碗补药。 “一办起事儿来就不要命,也不知你这孩子的轴脾气是随了谁。” 康熙把自个儿这个儿子搂在怀里,半是心疼半是骄傲地点着他的额头,又亲自挑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又好气又好笑地叱了一句:“成天一喝药就跟朕做着可怜巴巴的样儿,还不是掐准了朕心疼你!” “是真苦!” 胤祺委屈至极地控诉着那药丧心病狂的味道,只可惜嘴里头还含着个蜜饯,说出的话也是半清不楚的,末了还被自个儿的唾沫给呛得咳个不停。康熙被唬了一跳,忙替他拍着背顺气,又将桌上的茶盏拿了过来,喂着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喝了两口:“好了好了,朕也知道它苦——可你身子本就弱,不喝药是要伤根本的,到时候难受的还不是自个儿么?听话,朕叫九功煨着羊奶粥呢,过会儿热热乎乎的喝了再睡上一觉,朕守着你……” 胤祺其实也没多不乐意喝药,往日里那么多的药该喝也就喝了,总不至于喝一碗补药还要闹脾气耍性子。只是被自家阿玛这么耐心地宠着,不知怎么就想要学那半大孩子似的撒娇耍赖。毕竟这样有人耐心宠着惯着的滋味儿,也不知怎么着——莫名就叫人心里又酸又烫得忍不住犯委屈…… 紧绷了这么多天的心神总算得以放松,胤祺才歇了没一会儿,就觉着上下眼皮直打架,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沉,只想不管不顾地好好睡上一觉。康熙耐着性子哄他喝了粥,又亲自拢着他在榻上躺下,扯了条薄毯子仔细地盖好了,这才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放缓了声音道:“睡罢,朕守着你……” 胤祺隐约觉着今儿自家皇阿玛简直耐心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却毕竟是累得狠了,实在懒得多想,挪动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康熙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他半晌,忽然放轻动作捏住了他的腕脉,凝神探了许久才轻叹一声,将毯子重新掩好了,放轻步子出了门:“太医怎么说?” “回主子,太医说……说这肺脉本就与心脉相连,故而肺脉受损的人,心脉也会越来越弱。阿哥前儿又屡次强震心脉,如今已落下了暗伤,切不可再多损耗,必得精心养着才可好转……” 梁九功伏低了身子小声禀着,却觉着连自个儿的心都仿佛被这一段简简单单的话揪紧了似的,怎么想着都难受得喘不上气来——那几日接连着赶路,怎么就没看出半点儿的不对劲儿来呢?明明心脉都带着暗伤了,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怎么能做出那浑若无事般的样子来叫人安心的? “是朕疏忽了——那日见着小五儿醒来,竟也没再叫太医给他看看……那么小个孩子,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斗倒了四个身手高绝的刺客,自个儿又怎么会真的没一点儿损伤呢?” 康熙长叹了一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又朝着屋子里头那睡得正熟的孩子望了一眼:“小五儿的心事太沉,人都说慧极必伤……朕打他一巴掌,灌他一碗药喝,他都能跟朕叫撞天的屈,像是真委屈得什么似的。可自个儿真受了什么罪,哪儿疼了哪儿难受了,他却从来都不跟朕说一句。朕有几次是真被吓坏了,真怕这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就倒在了哪个朕看不着的地方……” “万岁爷——”梁九功惊慌地看着康熙眼中的水色,紧张地轻声唤了一句。康熙却只是摇了摇头,背转身子抬手拭了眼角的水意,近乎感慨地轻叹了一声:“九功,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居然也会为了这儿女之事,搅得心里头这般难受……” “不是万岁爷老了,是万岁爷——真心想要当一个父亲了……” 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句,却又忽然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奴才斗胆说句该死的浑话——就阿哥这般的性子,哪个做父亲的能不打心眼儿里头稀罕呢?奴才虽然这辈子都没法知道当人家的阿玛是个什么滋味儿,可有时候见了阿哥跟着万岁爷撒娇的模样,竟也觉着直软到了心尖儿上去,也时常忍不住想着——这人家说所谓天伦之乐,大抵也就该是这般的样子了……” 听着他的话,康熙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许,压低了嗓音笑骂道:“果然是浑话——那是朕的儿子,倒是替你蹭了个眼缘!” 梁九功忙赔着笑不迭认罪,可才说了两句便像是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对似的,面色蓦地一僵,怯懦了两声,眼里便忽然显出些怔忡的惶恐来:“万岁爷,奴才——奴才斗胆说一句万死的话……阿哥这病,倒真像是替人,替人挡了灾似的……” 康熙的目光忽而一凛,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胡说个什么!” “奴才万死!”梁九功慌忙扑跪在地上,却见康熙竟没了下文,犹豫半晌才又一咬牙继续道:“万岁爷不妨想想……阿哥当年救了太皇太后,转头就叫——就掉到了水里头去险些没命。后来救了成德大人一命,可成德大人的毒才刚解了,阿哥就被那尚书房的师傅打了戒尺,那一宿几乎烧得昏厥。往后也是……救下太子的时候险些被伤着,这一回更是落下了暗伤——就仿佛只要阿哥救了一个人,就得替那个人遭一回灾似的……” 康熙的面色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紧盯着梁九功,开口的声音竟已近乎喑哑:“你究竟——想说什么?” “奴才,奴才听人说——狻猊性情温善,又喜红尘,时常会入尘世替人挡灾。直至缘法耗尽,再重入轮回……” 梁九功的额上已尽是冷汗,支吾了半晌才勉强把这一句话说完,又深深地伏低了身子哑声道:“奴才那时候昏昏沉沉的,曾隐约听那四个神秘刺客唤阿哥作,作——狻猊神殿下,说他不该在这地方多做停留……” 意料中的雷霆震怒迟迟不曾降临,梁九功壮着胆子抬头瞄了一眼,却见康熙的面色竟是苍白得吓人,身子也摇摇欲坠一般。慌忙扑过去扶稳了,开口时已带了惶恐的战栗:“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胡言乱语,您别听这些个浑话!奴才这就掌嘴……” “不……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正是这么个样子——朕怎么就没早点儿想到……” 康熙哑声开口,目光怔怔地落在里屋,忽然一把推开了梁九功,大步走到榻边,目光定定地凝在那孩子熟睡的面庞上。 原来这孩子不是他想要好好的留住,就一定能留得住的——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缘法。这孩子耗着身子,耗着气血,甚至耗着命数来护他安宁,来承这一世的父子之情,等缘法尽了,他就会走的…… 强烈的恐惧忽然席卷了康熙的胸口,他舍不得吵醒这个睡得正香的儿子,可他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个孩子留住,牢牢地圈在他的身边——再不叫他替别人去挡什么灾,只要他好好的活着。什么狻猊临世,什么佛家护法,他通通都不管,既然红尘留不住缘法,他就一定得想个法子,破了这注定迟早要走到头的命数。 于是,睡了一觉只觉神清气爽疲累全消的胤祺一睁开眼,就对上了康熙眼睛里头近乎偏执狰狞的异样亮芒。尚有些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下意识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皇阿玛……儿子长尾巴了?” “胤祺。” 康熙一把钳住了这个儿子的双肩,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他的学名。胤祺下意识眨了眨眼睛,茫然又忐忑地回望回去,就又听见他家皇阿玛无比正经严肃的声音:“你想娶福晋吗?” ……?! 胤祺惊恐地看着面前仿佛中了邪的皇阿玛,半晌一头倒了回去,不由分说地扯着被子蒙住了脑袋:“我可真是睡糊涂了……” *** 在听康熙词不达意地解释了一遍,又偷偷和梁九功进行了一番深彻的交流之后,总算彻底清醒过来的胤祺却也是目瞪口呆地傻了眼——他就是觉着狻猊好玩儿,顺口那么一编,怎么就弄出了这么多居然仿佛很有道理的门道来? 再说了,他正享受着这有人疼有人宠的好日子,顺便偶尔良心发现,为着自个儿的老不知耻羞愧自省呢——怎么着就在旁人的眼里头变成了个忍辱负重带病坚持工作,感天动地又悲戚怆然的央视八套典型好干部了? 无辜地迎上了康熙跟梁九功的眼神,胤祺简直觉着自个儿在他们的眼里,几乎已到了下一刻就会狂吐三升鲜血然后倒地而亡的地步。可他也是确确实实的没感觉啊,什么肺脉孱弱、心脉受损,什么根基不稳务必静养。那气虚脾弱的能怪他吗?搁谁不眠不休地熬上三天三夜,那心脏还能跟正常人似的蹦跶? 五阿哥悲愤地回望了过去,忍不住对博大精深的中医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所以——皇阿玛,您是打算用那些个妖精拦住唐三藏的法子来拦儿子吗……” 险些就被这么草率定了福晋的胤祺只觉着世事实在太过难料,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倒了盏茶亲自奉到了他家皇阿玛的手边儿:“您不觉着——这时候给儿子找的,那充其量是童养媳吗……” 康熙这会儿大抵也觉察出来了自个儿这个主意实在不靠谱,一脸不高兴地捧着茶不吭声。胤祺哭笑不得地打着手势叫梁九功赶紧撤离空难现场,自个儿搂了康熙的胳膊,仰着头认认真真地轻声道:“皇阿玛,儿子不走,一直陪着您……” “朕是怕你的身子……”康熙望着他,神色终于还是禁不住软了下来,一把将这个儿子捞在了怀里,“罢了,从今儿起朕去哪儿都带着你就是了——就算是天王老子,西天的佛祖,要跟朕眼皮底下抢人,也得看看朕放不放!” “那您还不如拿根绳把儿子拴上呢。” 胤祺自然乐意跟康熙在一块儿待着,可也绝不想就这么寸步不离地什么都干不成。闻言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又忽然想出个法子来,目光一亮道:“皇阿玛,您稍等一会儿——儿子有个办法,只是得有些麻烦。”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横下心将装神弄鬼的事业进行到底了。胤祺默默地安慰了自个儿一句,狠狠心咬破了右手食指,在康熙掌心一本正经地画了个高音谱号,目光无比正直地道:“皇阿玛,这是儿子的本命符……您只要攥住了,儿子就绝不会离开皇阿玛,就会一直陪着阿玛的。” ——形势紧急,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胡编乱造,看看能不能就这么蒙混过关了。胤祺在心底里不无中二地给那血痕加了一层扑令扑令的金光特效,双目依然是一片似近似远的莫测高深。 不能怪他,他就会画一个高音谱号跟一个低音谱号,可那低音的真不好看,画出来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 也不知道他那位想太多的皇阿玛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这一次的无妄之灾就这么勉强平复了下去。胤祺被拘在宫里头养了三日的身子,直到闲得已近乎发慌,再三保证了绝不再累着自个儿,才总算又被放了回去接着管那织造府的事儿。 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颓废了整整三天的胤祺连看那些个密折子都仿佛感到了莫名的亲切。南面的雨终于停了,灾情也幸而卡在了将乱不乱的边沿儿上。三位钦差配合着于成龙的雷厉风行,在各地增设数个粥厂,又就地取材的抄了不少官商勾结恶意倒卖的粮食铺子,加上黄天霸坐镇民间势力,这次的水患的余波迅速被平息了下去,灾民暂时也被安置了下来。 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儿发展,胤祺放松地靠在院子里那棵古树的阴凉下头,抱着看八卦的心态翻开了王鸿绪这一回的折子。往日的絮叨流水账倒是真改了不少,可惜依然是事无巨细的恨不得告诉他谁吃饭不洗手、谁上厕所没脱裤子,纵使胤祺如今早已差不多习惯了,却也依然对这位老御史的八卦精神敬佩不已。 看到最后一面儿,忽然就瞧见了一段仿佛颇有深意的话。胤祺好奇地挑了眉,摸着下巴低声念叨着,只觉着里头的名字仿佛莫名的有些个眼熟:“近日京中官员,多有至佐领三官保处走动者——郭络罗氏族中少年,亦常有结交之事……” 郭络罗氏——怎么觉着这么耳熟呢? “郭络罗氏……郭络罗氏——宜妃……” 反复念叨了几遍才忽然猛地醒悟过来,胤祺愕然地站起身,总算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个儿居然还有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家——这却也实在怪不得他,郭络罗氏在满洲里原本就算不得是什么大姓,他那位外祖的官儿也实在是不大不小,后宫妃嫔若非是有深厚资本背景的,一入了这深宫之中也就不再多提本家的姓氏了,是以他居然一时没能想得起来。 可是这些人往他外家走动个什么劲儿?还是个连他自个儿都没什么印象的外家——胤祺莫名其妙地翻了翻那份折子,直接跳到了最后,便看见了那一行堪称劲爆的话。 京中已有数位官员欲以五爷一派自持,然无首可从,无枝可附,故尚显纷乱之象。三官保大人不堪其扰,告病不出…… 胤祺目瞪口呆地捏着那份折子深吸了口气,用力地抖了两抖,无语至极地抬头长叹了一声。 ……智障吗?! 第72章 对赌 动静虽然闹得不小,可这一回知道内情的人却实在都只把这档子事儿当了个笑话,连太子也是才听了一半儿便不耐烦地将人都斥退了下去:“他们没脑子,你们难道也跟着傻了?就老五那个——总之他能跟孤争什么?以后这些个没用的事儿,少拿来烦孤!” 下头跪了一地的东宫辅臣,心惊胆战地不断磕着头告罪——自打秋狝回来,他们这位太子爷的脾气仿佛越发的喜怒无常了,稍有不顺便是大发雷霆,他们一个个的都生怕触了霉头。若是惹恼了这位主子,只被斥责罚俸也就罢了,这东宫的板子可实在不是好挨的。 这些个人虽然不敢再多言语,一旁的马齐却是没这个顾虑。他出身富察氏镶黄旗,如今又已位列左都御史、议政大臣,是被康熙钦点至东宫辅佐太子的。这一次明珠的垮台,他在其中却也出了不少的力,立下了颇大的功劳:“殿下,五阿哥如今恰逢其会,又受万岁爷宠爱——若是真有此心,只怕对殿下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孤知道皇阿玛宠着他!皇阿玛不宠着他,难道还宠着孤不成?” 太子没好气儿地打断了他的话,将手里头的书发泄般摔在桌上。按理说明珠垮台、大阿哥失势对他本该是件好事儿,可偏偏皇阿玛又叫大阿哥下去巡查赈灾,白捡了那么大的一个功劳,他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东宫里头。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这些人还偏偏一个二个的没眼色,念念叨叨在他耳边纠结什么五阿哥党——他是不喜欢那个弟弟,可就算所有的兄弟一齐跟他抢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有老五什么事儿? “行了行了,这事儿你们不明白,也用不着明白——总归老五就算是得了失心疯也不会跟孤抢什么的。他用得着抢吗?什么东西乐意要不乐意要的,就算他自个儿不提,皇阿玛都恨不得给他操着心备齐了捧到他眼巴前儿……总之你们一个个儿的都把招子放亮堂些,别不开眼的去招惹他,孤可不想再一次次的替着你们去收尸!” 堵住了马齐的话头,太子却没有半点儿碾压这群蠢货属下们的快感——那些个事儿,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呢!成天介看着个兄弟在你面前蹦跶,你明知道他对你没威胁,不能出手动他,可他却能出手揍你,你还打不过。这种憋屈,是这群无知是福的蠢货们绝对不会体会得到的…… 无限憋屈的太子愤怒地一拂袖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起身大步回了寝殿去了。 马齐愕然地张着嘴说不出话,下头的属官们却也是面面相觑,个个儿的眼里都是一片惊愕——今儿太阳打西面儿出来了?也没见太子爷跟那位五阿哥关系有多好啊,万岁爷都宠五阿哥宠到这地步了,他们这位太子爷居然改了性子,不仅坚持说这个弟弟绝不会威胁到他,还不叫他们招惹五阿哥……莫非太子爷受了这些日子的刺激,终于打算精研这为君的宽仁之道了? “你们可长点儿脑子吧——别的不敢说,惹了五阿哥的可没一个活的好的。” 门口忽然传来了个尽是怨气的公鸭嗓,众人循声望去,不少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一些人忙低下头尽力掩饰着眼底的笑意——这位索大人的嫡长孙,如今却已变成了人所周知的“王八孙子”。虽没什么实质的损伤,可谁心里头都清楚,这么个名声传了出去,只要脸皮没跟那城墙根儿一边厚,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差不多废了。 要说这索家也是运气不好,不知怎么的,这杂七杂八的流言就始终没断过。先是王八,再是野猪,前儿五阿哥救太子前怒骂巴克、巴什兄弟那一句“真是一窝子的猪”竟也莫名就流传了开来,也不知索大人打西边儿回来又得气成什么个样子。 这些人尚在心中腹诽着,却是不知道他们念着盼着的那位索大人此刻却正站在南书房外头打着哆嗦,明明已是八月里的凉爽天气,却生生的憋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传万岁爷的口谕——索额图要是真报不出来西边儿的情形,就一直在这儿想吧,想到能报出来再进来。” 梁九功目不斜视地传了康熙的口谕,转身便要回南书房里去伺候着,却被索额图忽然一把扯住了衣裳:“梁公公,你给我交个实底儿,万岁爷到底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西边儿自个儿跟自个儿打得正热闹,我到底有什么可报的!” “不瞒索大人——秋狝的时候有西面来的刺客行刺,万岁爷的火气可是一点儿都不小。索大人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可就等着万岁爷的雷霆之怒吧……” 梁九功淡淡应了一声,拂开了索额图的袖子,不紧不慢地回了南书房里去,留下索额图一个连惊带惧地立在原地——他大半儿的工夫都用在赶路上了,到了西边却只见着部族混战争斗不休,料想这些个愚驽之徒也没本事进犯中原。本想再查的细些,却忽然听闻明珠居然被千夫所指岌岌可危,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调度安排,直把明珠的那些个党羽也彻底踩得翻不了身。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却不想万岁爷这边儿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站在瑟瑟的秋风里头,索额图浑身像是打摆子似的微微颤了起来,背心的衣物仿佛都被冷汗浸得潮湿而冰凉,只觉得未来的路仿佛都和刚被踩下去的明珠一样,瞬间就变得灰暗跟缥缈了起来。 且不论外头站得如何战战兢兢,南书房里头正议着的事儿可是跟这半点儿的都不沾边。康熙抱着胤祺好叫他能看着桌子上的地图,正耐心地给他讲着如今救灾的情形跟日后主要忙活的方向。胤祺总觉着自个儿再怎么也不算轻巧了,想要搬个凳子来免得叫自家皇阿玛累着,却被粗暴地镇压了下去,只能老老实实地靠在康熙的怀里,间或提出一两个不解的地方。父子俩一个教一个学,根本就没人有功夫搭理外头正兢兢业业给台阶浇水的索额图。 “……故而如今见着已然平复,却不过是表象,没一个是长远之计。” 康熙说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水灾的情势彻底的讲了一遍,这才把胤祺给放到边儿上椅子里头坐着,自个儿拿起桌旁的茶杯一气儿饮尽:“灾民住的还是草棚子,若不趁着入冬之前把房子搭盖起来,等下了雪又要冻死成批的人。那些个粥铺是朕扯下了这张脸面不要,硬从那些个商贾手中夺来的米,这法子用一次两次的也就罢了,绝非长久之计。而百姓今年已然颗粒无收,纵然朕将赋税尽数减免,等过了这一冬,也依然没有种子能种的下去。” 胤祺仔细地琢磨着,片刻便轻轻点头道:“依皇阿玛所言,如今要紧的一共有三桩事儿——灾民的安置,今冬的口粮,跟明年开春的种子……” “……”康熙忽然放了茶杯,一脸严肃地盯了他半晌,才终于咬了牙缓缓道:“你都听明白了,干嘛不早说?” ……?? 胤祺无辜地回望回去,他家皇阿玛认真说事儿的时候很带感啊,他怎么能打断这么在状态的飙戏,提前抢词儿拆台呢? “皇阿玛,虽然儿子还得您抱着才能看着地图——可儿子都管了半年的织造府了……” 望着康熙竟颇为受伤的神色,胤祺不得不开口提醒,当初揠苗助长叫一个半大孩子去管什么织造府的,可就是他这位皇阿玛本人——看了这么久的条子,他就算再不开窍,这总结段落中心思想的本事谁还能比得过他? “朕忘了!” 康熙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拍下去,理直气壮地喝了一声。胤祺愕然地捂着自个儿的脑袋,一时居然不知该悲愤地跳起来还是屈从在自家皇阿玛的淫威之下——他怎么觉着自打出了那想给他娶福晋的昏招之后,他这位皇阿玛就越来越蛮不讲理了呢? “皇阿玛,您是不是最近的烦心事儿太多了——要不儿子教您打太极吧,那个修身养性还附带强身健体,特别好,真的……” 把滑到了嘴边的“更年期”三个字儿咽了回去,胤祺继续坚定地推行起忽雷太极的传播大业。张廷玉说什么都不肯跟着他学,只推说自个儿体弱不善武事,贪狼他们又嫌弃这东西画圈划弧的没什么力道。他最近已经开始合计着交给小九儿了,可惜那臭小子半刻钟都都坐不住,他这儿一套拳架还没打完,臭小子就跑得连影儿都见不着了。 怎么就没一个人识货呢——中华武术博大精深,这太极拳真是好东西啊! 怀才不遇的五阿哥感到十分难过,甚至想把流风扯过来教它打太极。 “你还是自个儿练吧,朕身子骨早就僵了,练不得那些个软绵绵的东西。”康熙满脸写着的都是直白的嫌弃——满人尚武不假,可尚的乃是弓马骑射,对汉家的那些个南拳北腿、刀枪剑戟的倒也颇感兴趣,可这怎么看都没什么力道的太极拳,却是实在叫人提不起半点儿的精神来。 “软绵绵……” 胤祺再度受到暴击,欲哭无泪地眨了眨眼,终于彻底放弃了自个儿的太极普及大业,颓然地长叹了口气道:“得,儿子自个儿练就是了……对了,皇阿玛,儿子可还想求您个事儿呢——就是跟着儿子那个暗卫,当时救了二哥,您也见着过的那个,他们家是辛者库的罪奴……” “跟朕求什么?你外祖就是管这一摊子的,你想带就带出去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康熙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却又忽然促狭地望着自个儿的这个儿子,眼里竟闪过些看好戏般的笑意来:“朕也看了王鸿绪的那个折子了——你跟朕说实话,看那折子之前,你知不知道你母妃姓郭络罗?” “我外祖……还管着辛者库呐?”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个儿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外家居然也是有存在的价值的,“不瞒皇阿玛,儿子之前一直觉着——额娘应该姓宜来着……” 康熙止不住的扶额大笑,一边点着这个儿子的脑袋,一边摇着头直笑得停不下来:“臭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是精明还是糊涂——也不知你这个脑袋里头成天装的都是些个什么!今儿可闹明白了?朕要是把你这话说给宜妃,她简直能笑破了肚子……” 索额图呆呆地站在南书房外头,听着里面传来的爽朗笑声,只觉着这秋风仿佛更萧瑟了几分,连太阳都惨白得叫人欲哭无泪。 所以——西边儿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啊?! 毕竟也是当初陪着少年康熙帝一块儿除过了鳌拜的人,该有的脾气一点儿都不会小。怒从心头起,勇向胆边生,索额图向前了几步直直地跪在地上,重重地冲里面磕了一个响头:“老臣无能,只见西面部落纷争不断,无力扰我大清,实在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还请万岁爷明示!” 里头似是静了片刻,帘子忽然被人打起,里头竟是缓步出来了一个不大的娃娃。索额图定睛一看,目光便是骤然微寒,咬牙切齿道:“是你——” “索大人,不妨就跟胤祺对赌一把如何?” 胤祺半蹲下身打量着他,清秀稚气的眉眼仿佛瞬间被某种奇异的气息笼罩着,竟隐隐现出些叫人畏惧的妖异来。索额图心中蓦地一突,隐约想起这两年京里头关于这个五阿哥的传闻,只觉着背后莫名的隐隐发寒,却又宁死不愿示弱,硬撑着冷笑一声道:“赌就赌,老夫如何会怕一个半大的娃娃!” “好,索大人果然好气魄,还没听赌什么呢,居然就这么把场子给接下来了。” 胤祺的唇角隐约噙了一丝意味深长笑意,微垂了眸打量着青石板上的纹路,含着笑继续缓缓道:“我问,你答——那西面的诸部落里,可有一个叫准格尔部的?” 索额图心中不由愕然,那些部落的名字饶是他也花了一大番功夫才弄到手,如今还未来得及报给万岁爷,这么一个精细着养在京里头的小阿哥又是怎么知道的?可毕竟已到了这份儿上不能不应,以他的骄傲,却也做不出那说谎耍赖的事来,只得硬着头皮道:“有是有,那又如何!” “准格尔部如今的新首领,名字叫做噶尔丹。” 胤祺含了笑淡淡开口,微负了双手站起身。他的身形明明低矮瘦弱,可影子却被偏西的日头拉的高大压迫,落在索额图的眼里,竟仿佛一头狰狞着张牙舞爪的巨兽,叫他的喉咙也跟着止不住的发紧,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惊恐地抬头朝着胤祺看去。 “今儿胤祺跟索大人赌的,就是这噶尔丹来日定当为皇阿玛亲手所刃,世世入轮回血狱,无止无休。” 天色已晚,将落未落的残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赤色的霞光里,那个周身仿佛带着妖异气息的少年正带着淡淡的笑意温言细语,说出的却是近乎残酷的冰冷判罚。那双非人非兽的诡异瞳仁里竟像是带着隐隐的血光,两人的视线甫一碰触,一片血海尸山般的杀伐之气几乎叫索额图失声惊呼出来,只觉着自己仿佛被一头来自上古的洪荒凶兽所逼视着,身子生生僵在了原地,竟是连半分都动弹不得。 “至于彩头,就定成一车的猪脑子罢……” 望着仍怔怔跪在地上的索额图,胤祺噙了笑缓声开口。方才的一切都如云烟般瞬息消散,在索额图面前站着的,竟恍惚间又变回了个腼腆温柔的小小少年。 这个看上去腼腆又无辜的少年微抚了身子凑到他耳边,含了笑低声开口,声音温柔得近乎耳语:“明珠大人已经跟我赌过一次了,只不过输得实在有些惨——这一次,可就看索大人的了……” 第73章 决裂 虽然前世大学里主修的是心理学,但胤祺所精研的方向,显然是没有多强的利他性的——换句话说,胤祺所掌握的心理学技巧,三成用于改善生活提升演技,剩下的七成,基本就全是用来吓唬人的了。 尤其是在见识了古人强大的脑补能力之后,胤祺终于彻底发觉了自个儿的优势所在,居然就这么无师自通地参透了一门用处极广又堪称丧心病狂的本事。 装、神、弄、鬼。 看着落荒而逃连个头都不敢回的索额图,胤祺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心底里给自个儿点了个赞。冲着站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的梁九功和善地一笑,转身不紧不慢地踱回了南书房。 “你居然还真把他给唬弄住了?” 见着胤祺心情颇佳地回了来,康熙讶异地轻笑了一句,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索额图那个牛鼻子脾气,混劲儿上来了朕都按不住他——你倒是胆子大,朕还担心你叫他给吓着,预备着出去给你撑腰呢……” “皇阿玛放心,就他还吓不住儿子。”胤祺大包大揽地拍着胸口,自信满满地应了一句。后进来的梁九功却是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底还带着点儿未来得及收起的惊惧震撼——虽然没看着这位小祖宗是怎么恐吓索额图的,可等他出去的时候,索额图一脸的苍白慌张可是真真切切的落在了他的眼睛里。能叫那么一位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上的主儿踉踉跄跄地一路跑出乾清宫,亏他们这位万岁爷还担心着自个儿的儿子被吓着。 “就你能,朕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儿。” 康熙的心情显然颇好,含笑叱了一句,又拢着他站在了地图前:“不理他了,看看才刚儿说的那三条,你心里头有没有什么主意?” 并不能看得着地图的胤祺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绞尽脑汁地想着辙——他那点儿高考前死记硬背下的物理化学早就忘的干净了,更不必说就高中生那点儿水平,即使记着也根本憋不出来什么,还不如踏踏实实的想些个靠谱的办法:“皇阿玛,水灾后的房子大都毁成什么样儿,拾掇拾掇还能住人吗?” “地基倒是在的,可要想在入冬前修好了住回去,却也是难上加难。” 康熙微微摇了摇头,抚了抚他的额顶轻叹道:“你在宫中锦衣玉食,自幼吃住就都有人精心伺候着,或许未必能想象得出来。那些个灾民若是没有个避风的地方,又吃不饱穿不暖,哪一次闭了眼或许就未必再能张开……” 胤祺却也是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他前世也是受过苦、遭过罪的,自然不难想出那般凄凉的景象。既然房子一时建不起来,最要紧的就是能有个避风的地儿,如今那些个灾民住的都是窝棚,风一吹就透了,这么下去少不得要冻死不少的人——可若是说这能扛得住风,又能保暖些的住处,偏偏又要耗时费力的才能搭建起来……却还当真是个叫人头痛的死结。 “本来是朕头疼的事儿,倒叫你也跟着一块儿发愁起来了……罢了罢了,先不想了,左右也不是这一会儿功夫就能解决的事儿——今儿御膳房备的可是什锦锅子,走,先陪着朕用膳去。” 纠结半晌无果,康熙却是先轻笑了一声,用力地揉了揉这个小大人似的儿子的脑袋。这个孩子老是表现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竟叫他也总是不小心将这孩子当做了身边的那些个能臣干吏,老叫他跟着操心些本不该在这个年纪操心的事情。 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声,乖乖地随着康熙往昭仁殿走,心里头却依然盘算着这一档子事儿。他一向是不肯相信有什么绝境的,不然也不会有当初演艺圈失利就跑去考状元的惊人之举。此路不通就绕道前行,他就不信——这没了房子住,就还没法挡风了…… 一念及此,胤祺的目光却是忽而一亮,一把扯住了前头康熙的袖子兴奋道:“皇阿玛,儿子想出辙子来了!”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无非就是在没房子的情况下一能挡风二要御寒。前世那么多登珠峰、爬高原的驴友,也没就到一个地儿盖一所房子,还不是靠着帐篷跟睡袋就能扛过那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低温?胤祺被自个儿的想法引得兴奋不已,连比带划地同康熙描述着帐篷跟睡袋的形状和用法——下头已有了窝棚了,对帐篷的需求甚至都没那么高,只要拿油毡布厚厚地铺几层钉牢就能顶用,再配上足够保暖的睡袋,一定能熬过这一场寒冬…… 康熙耐心地听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奇思妙想,目光却也是不由微亮,却又转念微蹙了眉道:“得用什么东西做那睡袋,才能将热气儿拢住?” “就用乌拉草就成,外头搁普通的麻布两层包着,若是江南能供得上棉花,两相搀着自然更好。”胤祺目光晶亮,他前世就有一条拿乌拉草填的褥子,所谓“人参、貂皮、乌拉草”,能跟那两样贵得离谱的东西并称做东北三宝,乌拉草对大东北地区的防寒工作绝对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你这主意倒是巧妙,只可惜推行下去却有些难……” 康熙沉思了半晌,却是无奈地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叹了一声道:“你可知道——那贫民家里头若是死了人没有棺材,却也就是拿块布裹上一裹,挖了坑埋下去罢了。如今你却要他们人人都拿块布把自个儿给裹起来……又如何能对他们讲得通?” 胤祺闻言却是不由微怔,原本兴奋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确实是不曾想到,刚庆幸过这古代人的迷信程度能给他的演技加分,转头就又被狠狠地将了一军。想来确实也是,百姓遭了灾流离失所,本就是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居然还要他们拿布把自个儿裹上,想想都能觉出这法子推行下去要遭受的强大阻力来。 “不过是这么点儿事,就觉灰心了?” 康熙忽然微俯了身子,含笑揉了揉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温声问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抬了头,还不及开口,便又被康熙一把抱了起来,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脊背:“朕当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儿——明明是一国之君,可想推行的政令,想下的旨意,什么都发不下去。就算推行下去了,明明想得好好的,可一到下边儿就都变了滋味儿,好心也办了坏事……” 胤祺安静地听着,抬手轻轻搂住了康熙的肩。他心里自然清楚,自家皇阿玛这话不尽然是说给他的,更是说给当初的那个八岁登基、步步艰险的少年天子的——那个过早被仓促推上龙椅的孩子,身边没有能指引他的长辈,没有能支持他的力量,只能这么一步步靠着自个儿,摸爬滚打的走下去……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究竟有多艰险、多不易,却只有自个儿的心里头才最清楚。 “有时候朕对着你,就像是对着当初的自个儿。那个时候,朕心里头就一直盼着有人能这么抱着朕,和朕说上一句——不打紧的,错了重来就是了……”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将怀里的孩子搂得紧了些,仿佛这样便能安慰记忆里幼时的那一个孤寂又惶恐的自己。 这样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曾是被他彻彻底底地放在了太子的身上的。他曾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孩子教导成一代明君,甚至恨不得替太子规划好每一步,在他每一次要摔倒的时候都陪在一旁,耐心地扶正、细致地传授,生怕那个孩子走错了哪怕一步。 可是——他甚至弄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他还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太子竟已长成了他所完全不熟悉的样子…… 胤祺靠在康熙的怀里,敏锐地觉出了自家时常想太多的皇阿玛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深刻的消极情绪里头,用力地搂住了康熙的脖颈,亲昵地蹭了两下,又轻笑着缓声道:“儿子可比皇阿玛幸运多了——若是有来世,生在这帝王家也好,生在市井中也罢,儿子都还愿当皇阿玛的儿子……” 康熙怔忡地看向怀里的儿子,迎上那明月清泉似的澄澈双眸,眼底却也一丝一缕地浸润开柔和的暖意,朗声笑道:“好,好——朕世世都能有这么个儿子,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走,咱用膳去!” 父子俩亲昵地说笑着走远,却是谁都不曾留意到——在那回廊的转角后头,竟是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太子爷——太子爷!”巴白仓促地追上了大步离去的太子,急得满面通红,壮着胆子低声道:“您就这么走了,祖父——祖父的事儿……” “祖父个屁——没见孤都快没阿玛了!” 太子厉喝了一声,抬脚狠狠踹在这个跟班的胸口,眼前却已尽是一片血红——可真是亲近呐,皇阿玛看着五弟时的眼神,搂着他时的动作,说的那些个话……那得是多宠到了心肝儿上,才能这般自然地流露出来? 皇阿玛宠着老五,他自然早就知道。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记忆里那个威严又沉肃,严苛得叫他时时生畏的皇阿玛,居然也会有这样温柔而耐心的一面,居然也会笑得这般的轻松,这般的畅快…… “你可知孤自幼长在这南书房里头,皇阿玛抱过孤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半俯下身狠狠揪起了巴白的领子,太子的声音忽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面色却仿佛带着令人战栗的扭曲与暴戾。 “那些个贴心话儿……听得可舒坦么?他不过是提了个用都用不来的昏招,皇阿玛便这么费心思地安慰他——孤当初学习政事治国的时候,哪一次错了不是自个儿静坐反省,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说出新的法子来?就这样,也未必就能常得了他的一个笑脸,得他一句夸赞……即使是这个太子之位,也不过是承袭了皇额娘的遗泽才得来的。他从来都没说过一次,愿意有我这么个儿子……” 太子冷笑着喃喃低语,语气却渐转哀戚,踉跄了两步脱力地蹲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之间。巴白蜷在地上不住发着抖,惊恐地向后挣扎着退开,又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快步跑远。空荡荡的回廊里,大清国无上尊贵的太子爷竟像是个最普通又最无助的少年一般,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困兽一般凄厉地痛哭出声。 他的皇阿玛可是从来都没这样抱着他过,也从来都不曾这样对他说过话……他才是皇阿玛的嫡长子,是承天命降生的儿子,是大清国未来注定的主人。那个弟弟到底是凭什么——是凭的什么?! 不知颓然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太子才终于狠狠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他的眼里尽是一片阴森的寒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双拳攥得死紧,唇角却渐渐泛上清冷诡异的弧度。 ——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旁的人想要来分走,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只好一个个的亲手夺回来了…… *** 这时候的胤祺还不知道——明明那些个官员脑子进水胡乱结党的事儿都没砸起半点儿水花来,不过是被自家皇阿玛抱了一路,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彻底惹翻了太子,也为后来的日子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刺激跟头痛。 只不过,这些却也暂时都是后话了。陪着康熙用过了晚膳,尚且对这场意外之灾全无察觉的胤祺便兴冲冲的回了自个儿的小院子,换了一身寻常的衣服,牵上流云领着贪狼熟练地混出了大西门:“事儿成了,咱去接你们家里人去——你可有安置他们的地方?” 事出实在太过突然,胤祺的动作又实在太快。贪狼被拉着跑了大半段儿路还没来得及有空反应,闻言怔怔地抬了头茫然道:“主子——什么事儿?” “还能什么事儿?赶紧接上你家里头的人出来,还能赶得上安安生生的过个好年。” 胤祺轻笑了一声,攥了他的腕子快步往外走着。贪狼的身子却是忽然猛地一颤,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下意识哽声道:“主子……” “不准哭啊,谁哭谁长尾巴。” 胤祺笑吟吟地站定,背着手踮起脚刮了下贪狼的鼻子,却又忽然挠了挠头无奈笑道:“说出来你准都不信——我这儿都准备好了一大段儿替你求恩典的话儿了,结果跟着皇阿玛一开口,才知道管着辛者库的居然就是我外祖……” 贪狼闻言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微垂了眸低声道:“这个属下倒是信——属下可还记着呢,主子刚拿着那个折子的时候,可是连郭络罗氏是哪个的外家都不知道……” “这个不准说出去!”胤祺一把捂了他的嘴,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声,“这事儿要是捅出去,我可没脸见人了……若是我那面儿都没朝见过的外祖父知道了我这般没良心,上哪儿还肯放你们家人出来?” 这一番威胁显然颇具成效,贪狼连忙用力点了点头表示领会,又不迭地比划着表示自个儿绝不会泄密。胤祺这才满意地放开了他,一扯马缰便稳稳地坐在了流云的背上,气势十足地挥了下手:“走,带你走后门儿去!” 所谓的辛者库,其实就是专门儿替皇家做那些个粗事的,也有内外之分。这内务府辛者库,也通常被人们称作是上三旗辛者库,乃是内管领,而王公府第的辛者库则属下五旗,归府属管领。胤祺这一位素未谋面的外祖父三官保,如今便是统领这辛者库的佐领,正管着内外两库的一应事务。 胤祺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一路好奇地东瞅西看,竟是做什么杂事儿的都有——扫大街的,运米送面的,采买杂物的,造办食材的,俨然是个小型的农贸市场。他今儿跟贪狼一样,身上穿的都是宫里头小侍卫的衣裳,来去匆匆的下人们只瞄一眼那显眼的亮黄色便都不迭低着头绕了开,有实在避不过迎面撞上的,也是连忙扑倒在地恭敬问好,生怕冲撞了这两位小爷,再被领事找茬发落到什么更不济的地方去。 “往日在宫里头,还只当装个侍卫已是伏低做小了,却不想这出了宫来,居然这么一身衣服就已叫这些人如此惊慌……” 胤祺颇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句,俯了身扶起一个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半大孩子,含了笑温声道:“莫怕,我们是不会咬人的——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眨着一双大眼睛连惊带惧地望着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半句话来。胤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又从荷包里头掏出块儿糖来塞进他手里,放缓了声音道:“好了,去玩儿吧——慢些跑,别摔坏了。” “主子当真是好性儿,若是旁的人,只怕避这些个罪臣的亲眷还来不及。若有冲撞,少不得是要一脚狠狠踹开的……” 贪狼快步上前替胤祺理了理衣裳,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句。胤祺却只是望着那孩子飞快跑开的背影,淡淡一笑道:“施恩罢了……种一份善缘,得一份善果,至于这善果是大是小、什么时候才能消受得着,我又何必多管呢?” 就如前世时常给整个剧组发礼物,偶尔会去搭把手,和那些个小场记小助理耐心地问候上两句一样,说不得有多出自于真心,却也毕竟是随手可予的一份善意。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胤祺始终都坚信——这人心本就都是相互的,以怨报德这种事儿不少见,可以德报怨却几乎只存在于文人的臆想里头。想要什么自个儿首先就得做到,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地摊着两只手,就硬要全世界的善意跟温情都汇到掌心里头来。 第74章 外家 这辛者库管辖的事儿极为琐碎繁杂,占的地方自然也小不了。两人一头雾水地在里头绕得天色渐黑,才终于找着了个管事模样的人,贪狼忙快步过去,伸开手拦住了那人的去路:“劳驾问一句,要见三官保大人,得到哪儿去才能见着?” “你们也是求见三官保大人的?” 那管事是上三旗出身,自然不像那些个下人一般没见识。谨慎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身着黄马褂的少年侍卫,却是狐疑地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这阵子这么多往我们这破地方跑的人……二位可是宫里头出来的,不知是那位主子要见我们家大人?” 贪狼正要开口,胤祺却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只是含笑温声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九阿哥身边儿伺候的,奉宜主子的命来跟老大人说上两句话儿,劳驾帮忙带个路。” 这五阿哥党可正是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自然没这个心情再给自个儿身上添麻烦——养弟弟是用来干什么的?还不就是用来在这种没多要紧又不便曝光的时候帮忙背锅的!胤祺心安理得地背着前世剧本里头的台词,却是毫不犹豫地把那个臭小子给推了出来,全不管这个弟弟只怕也还不知道自个儿的外祖究竟是何方神圣。 “诶,诶,您二位请——大人可是盼了好久了,总算盼到里头传出动静来了……” 管事的态度立时越发恭敬了起来,连打躬带作揖地把两人三绕两绕地带出了这辛者库,又一路引到了大东头上的一座气派府邸前头:“您瞧瞧,这房子还是万岁爷亲自下令给修的呢——万岁爷每回东巡盛京的时候,这出宫的第一站可就是咱们三官保大人家,打这儿往东边儿七丈,西边儿六丈五尺地方,那都是万岁爷跟宫里头娘娘们的驻跸之所,可不是咱们越制违例……” 听着这管事不无自豪地介绍,胤祺却也是越发觉得惊讶不已——合着自个儿这个外祖父竟也当真有点儿地位,想来大抵也是颇受皇阿玛信任的一家。若是日后再有东巡的机会,他可得把小九儿带来认认亲,也方便没事儿从这辛者库里头往外捞个把人什么的…… 一念及此,胤祺的脑子里却是忽然蹦出了个连自个儿都有些惊愕的念头来,神色也蓦地微变——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八阿哥胤禩的生母,便正是这辛者库出身的所谓“贱婢”。 不是没觉得古怪过。小九儿是他一手带大的,这两年也彻底的看出来了,这小子一没野心二没天赋,论办事能力拍马也比不上老八老十四,论捞钱更是比老十这个整个钮钴禄氏合力供养着的阿哥差了千倍万倍。胤禩做事一向深谋远虑,拉拢老十是为钱,拉拢十四是为势,可干嘛非要把自家这个办事儿办不好、要钱没多少的弟弟给一块儿绑过去? 未来的九子夺嫡,他心里头可是比谁都清楚的。这八爷一党里头,就属九阿哥胤禟闯的祸最多、出的力最少,几次的大祸也都是这小子没头没脑闯下的。可这些个兄弟里头,却也就属八阿哥跟九阿哥的关系最好——这一份儿莫名其妙的亲密关系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着实叫太多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可就在刚才,他的脑子里却是电光火石的闪过了一个念头。那位在不少穿越剧里头被人们无数次赋予了各种美好想象,甚至跟康熙都有过不止一个版本缠绵爱情的良妃卫氏、八阿哥的生母,在史实上却是直到了八阿哥长到二十岁上,才忽然被康熙想了起来,封了个不高不低的妃位。而那二十多年里头,那位良妃只怕依然是在这辛者库里头熬日子的下等宫女罢了——这么个身份,要想被皇上“忽然想起来”,可也实在有些不容易…… 莫非……老八拉拢自家小九儿,为的就是困在这辛者库里头的额娘?胤祺敲了敲脑袋,只觉着这里头的门道实在太多,一时竟也是难以理得清楚,索性也不再费劲儿寻思,由着那管事进去通报。 还没等多久,里头就快步迎出来了个管家打扮的人,一路恭敬地将胤祺跟贪狼引了进去,将两人安置在了书房稍待。胤祺这一路也留心打量着府上的修缮,果然是颇为气派齐整,显然不只是为了给自家住这么简单——由此便可见自个儿那位额娘在宫里头,却也实在是个颇受宠的主儿,想来这日子过得也是定然不差。 正出神间,却是打门外快步进来了一个眉目和善的老者,一见着两人便笑吟吟招呼道:“二位快请坐——不知宫中可是有什么信儿传出来了,这些天的事儿可又有什么章程没有?娘娘若是有什么吩咐,但凡能做到的,外头定然给置办齐全了,绝不耽搁……” 胤祺冲着贪狼微微摇了摇头,打怀里掏出宜妃曾给过他的一个络子搁在桌上,含笑拱了拱手缓声道:“宫里头最近浪大得很,势头也看不清晰。娘娘特意着我们来问问,老大人于此事可有何见教。” “见教如何敢当,不过是些个浅显的愚见罢了。” 老者见他态度温然语气和善,又见了那自家的信物,却也是不由得松了口气,自个儿也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摇了摇头苦笑道:“咱自家人明白自家事,就咱们郭络罗氏一族,又哪里能有那般天大的运气?虽不知娘娘的那位五阿哥是何等的不凡,但既然能叫万岁爷喜欢,想来也是个有福气的。这份儿福气是万岁爷给的,自然——万岁爷想收的时候,也就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儿。咱们家虽也在镶黄旗里,却毕竟不赶佟家、那拉家的势力,到时候万一失了势,却未必能接得住咱们家的阿哥啊……” 胤祺耐心地听着,心里头却是总算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自个儿这个外祖父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没有被这些个日子的泡沫给冲昏了头。若是摊上个索额图、明珠似的外戚,可就真有够叫他头疼的了。 “姥爷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其实我也觉着我根本就不是那么块儿料——那群人胡闹腾是他们的事儿,咱们家可千万别搀合进去,只管明哲保身也就是了,他们蹦跶不了多久的……” 老者只听了打头的那两个字,面色便是蓦地一变,震惊地从椅子里头站起了身。待到怔怔地听完了整段话,嘴唇竟已哆嗦得厉害,向前踉跄了半步就要跪下请安。胤祺忙一把将他托住了,含着笑将他扶回了椅子里头坐下,半蹲下身扶了他的双膝缓声道:“都是自家人,外孙如何消受得起这般的大礼?今儿来求姥爷,其实是我的一件私事儿,额娘是不知道的。事儿不大,断不会叫姥爷为难——至于那些个人瞎琢磨的事儿,姥爷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不知道也就得了。切莫结党营私,皇阿玛最受不得这个,明珠可就是前车之鉴……” “阿,阿哥……” 老者张了半晌的嘴才勉强发出些声音来,却依然只觉着心惊肉跳,也不知那一大段儿话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穿耳而过,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个少年侍卫,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阿哥尚未成年,如何竟能出得宫来?若是叫人知道了——” “不妨事,这一趟本就是皇阿玛叫我跑的。” 胤祺笑了笑,起了身把立在一旁的贪狼拉过来,又拉了老者的胳膊道:“姥爷,这是我的贴身侍卫,家里是这辛者库三代九服外的罪奴。前儿跟皇阿玛说起,本想求个恩典将他们一家给赦了,皇阿玛却叫我自个儿来找,说不过就是姥爷一句话的事儿——这不就领着他过来了,想叫您帮忙给看一眼……” 他的容貌生得本就颇似宜妃,只那一双眼睛平白添了几分硬朗英气,故而乍看时叫人看不出什么。可眼下却忽然软了语气好声好气儿地求着,老者下意识侧头望着这个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外孙,久违的孺慕之情在胸中激荡不已,心里头便也跟着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若只是九服外的,自然不当事儿,又何须阿哥亲自来跑一趟……不知那位——那位侍卫小哥,要赦的是哪一家人?” “京郊谭氏,家中尚有一孤寡老母,一兄一妹。” 贪狼忙肃声应了一句,心里头却也是紧张得砰砰直跳。他这一路也见了辛者库里的下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心中既忧且惧,一时担心着老母亲十年来身体是否还硬朗依旧,一时又牵挂着大哥跟妹子如今可还过得好,又有没有挨过什么人的欺负,竟是患得患失得难以平复心神,连老者神色的细微变化也丝毫未曾看得出来。 “京郊谭氏……你可是十年前谢勋买走的那个娃娃,乳名叫狗子的那个?” 贪狼闻言不由微惊——这辛者库中毕竟人数众多,他本以为再怎么也要排查翻找一番,谁知竟被面前老者一口道出了昔日的身份。心中惊疑不定,却也只能勉强定神道:“是,不知——” “阿哥,他——他怎么竟成了你的侍卫?”老者却是忽然一把攥了胤祺的腕子,眼里尽是一片震惊与愕然,“谢家……谢家要练的那七星卫,可是专门养了替换上一代的,那可是给万岁爷预备着的啊!您——” 胤祺双眉微挑,却也不曾料到自家这位外祖父居然知道这么多的内详,一时竟也不知怎么解释这太过复杂的因果,只得硬着头皮无奈笑道:“想来大概——是我太能闯祸,皇阿玛嫌我操心,就把他们赏了我了,好看着我点儿……” 他这话说得几乎已是睁着眼睛胡扯,老者却也已反应了过来,忙住了口不再多问,只点点头起身道:“是不该多说的……不问了,不问了——阿哥放心吧,有谢勋的嘱咐,那一家人都好好的照料着呢,都给安置在京西的一处庄子里头了。那庄子本就是咱们家的,阿哥若是能用得上,明儿老朽就派人去知会一声,只管去了就能住人。” “如此甚好,多谢姥爷了。” 听了他的话,胤祺心中却也是不由一喜。他原本就发愁把这些人安置在哪儿,又因为在外头没有住处,也从来不敢贸然留在宫外过夜。如今竟是从天上掉下来了这么一个外家,这外家不仅管着满皇宫的物业跟采购,还附赠了一个能随意发配的庄子,可实在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么一看,那添乱的五阿哥党仿佛也干了点儿好事儿…… 京城里的人家凡是买房子置地,没有都攒着往一块儿买的,更何况这三官保家还动不动就得腾出来给皇上住,故而这庄子置办得也是跟本家东西两隔,远远地差出去了一整个儿北京城。眼下天色已几乎全黑了,两人也无暇多留,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辞,拿上了辛者库放良的批文,上了马直奔京西去了。 到了大西门,天头的月亮都已走过了一小半儿。胤祺勒了马仰头一望,便拧过身冲着贪狼道:“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先回院子里去——你先去见见你家里人,在那儿住上一宿也无妨。回了院子还有武曲他们守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这大西门跟胤祺的院子统共也没隔出多远,绕过了那几个湖也就到了。贪狼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又跳下马郑重地朝着胤祺拜谢过搭救全家的恩情,这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胤祺也一扯马缰,叫流云转道儿进了西门,却还没进到那大门里头,流云就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焦躁地踏了两下步子,竟是忽然低低地叫唤了一声。 “好啦,多大点儿事情?” 胤祺轻笑着拍了拍马脖子,叫流云继续往前走着,又像是不经意一般耐心地理着流云柔顺的马鬃,微垂了眸含笑朗声道:“先生教过,这君子六艺里头,‘御’之一项分为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所谓‘逐禽左’,就是在田猎追逐野兽的时候,得把猎物驱向左边,好方便主人射击——那几位朋友,你们四散埋伏在这道路的两头,可是要让我来试一试这‘逐禽左’,好彰显一番我们家流云的神骏么?” 说着,他的手中竟是已忽然无声无息地落下三枚金镖,被他稳稳地拢在指间。清秀柔和的眉眼间仿佛仍含着淡淡的笑意,可周身的气势却一分分地凛冽下来,明明不过是一人一骑,可拢在这月光的清辉下头,竟是隐隐透出几分冰冷孤绝的凌厉霸气来。 微抬了双目淡淡一扫,草丛里头那几团几乎要闪瞎人眼睛的红光就在那儿扑灵扑灵地亮着,弄得跟信号灯似的,想看不见都实在很困难——胤祺自然早就发现了他们,一见不过是几个来送命的,便也顺势支开了贪狼,打算自个儿来过一把瘾。 ——好久都没演过惩恶扬善锄强扶弱的大侠了,想他前世可是被媒体封为站在武侠剧顶端的男人,这种难得的大好机会,又怎么能轻易地给放过去? 第75章 刺客 月色如水,冷风似刀。 对当下的背景气氛感到十分满意,胤祺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眸中寒意凛冽。右手仍稳稳捏着那三枚金镖,左手却是慢条斯理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微垂了眸不紧不慢道:“我数三个数……” 话音尚在,连那一个“一”字都还未来得及出口,眼前便忽然冲出了两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胤祺挑了眉轻笑一声,手中金镖朝着右方草丛劲射而出,左手不知何时忽然多出了根揉了铁线倒钩的鞭子,朝着其中一人握刀的手凌空狠狠抽下。鞭稍划破空气,竟是隐隐带了刺耳的哨声。 “我说过了——都给爷滚到左边儿喝水去!” 金镖落处,又有两个黑衣人狼狈地就地滚出。而先前扑出来的那两个刺客,一个的右手已是鲜血淋漓,另一个刚要扑上来,就被流云狠狠地扬了前蹄踹在胸口,连声儿都没来得及发出半个,便无声无息地昏死了过去。 “配合的不错,回去给你甜玉米吃。” 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脖子,胤祺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又望向剩下的那三个人,不紧不慢地撸起了袖子。 ——蠢货,连武侠世界非主角黑衣必死定律都不知道,还真以为夜行衣有多好用呢? 细看之下,便不难发现他的右手小臂上竟绑着个皮质的护臂,贴近身子的内侧隐约可见数寸长的箭简——这是在胤祺得了自家师父给的那个威力奇大的弩机之后,又想起了前世演那御猫展昭时身上带着的袖箭,拉着巨门反复改进出来的七煞袖箭。他此前也曾经试过几次威力,这么近的距离足以穿透三层草靶,这几个人的脑袋可显然没有那么结实。 “我其实是不喜欢杀人的……你们要是愿意说点儿什么呢,咱们就在这儿聊聊。要是不愿意说,就都跳到湖里头去给爷泡半个时辰吧。” 胤祺把玩着右手的袖箭,似是忽然不慎触发了机关,一只短箭自那箭筒中暴射而出,擦着其中一个人的颊侧狠狠地扎在了地上,竟是生生没进去了大半的箭身。胤祺微挑了眉倒吸口气,垂了眸轻笑道:“你看看,一不小心就手滑了不是?这下可只剩下六支箭了,只够你们每人两支的……你们是有话跟我说呢,还是自个儿跳下去?” 那三人只道是来杀个半大的阿哥,谁知道竟碰上了这等丧心病狂的局面。各自对望一眼,眼里竟是均闪过一丝决绝之色,拖上了那个被流云踏碎了胸骨的人,只听得接连着几声闷响,竟是已然纷纷跳进了湖里头去,湖面上眨眼间便咕嘟咕嘟地冒起了一串串的气泡。 “少主!” 不远处传来武曲跟巨门紧张的喊声,他们本是在院子里头守着的,听着了动静便不敢迟疑迅速赶来。谁知自家少主竟是好端端地坐在那匹脾气顶怪的马上,眼前只有一把长刀、一支短箭,偏偏连半个旁的人影都没有…… “水里头呢。你们在这儿盯着,谁敢冒头就砸下去,过了三百息之后再捞上来,绑了我要用。” 胤祺指了指道左边儿的湖水,便施施然催了马往自个儿的小院子回去。廉贞在对马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之后,对马鞭的研究却也是一天比一天精深。他那一日跟太子顶上,虽然在心里头窝了一股子火气,却依然不得不承认拿鞭子抽人实在是很有纨绔子豪侠儿的风范,也就叫廉贞替自个儿寻了根厉害的,一门儿心思地练了几日,如今却也已颇像模像样了。 先惹了明珠,后惹了索额图,哪个逼得急了都能跳到墙上冲他龇牙——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自然得先未雨绸缪,给自个儿多找几种保命的手段。 奖赏了流云一把子甜玉米粒,又回屋里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换回了自个儿的衣服,胤祺这才出了院子翻身上马,借着月色往乾清宫赶去了。 夜已至半,南书房的灯火却依然亮着。这些日子的官场几乎翻天覆地,京中外地都出了不少的缺儿,少不得要皇上逐一审核过了,或找人继任,或由人代理,以免再闹出什么叫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来。吏部这些日子都已忙得几乎脚打后脑勺,却依然到底是没能把人凑够,也只能指望着过了年的恩科多取些人,好把这些个空儿都尽快给填补齐全了。 好容易看着万岁爷快忙活完了,梁九功也总算跟着松了口气,出去低声吩咐着小太监把牌子取来,好叫主子翻一个过去歇着。才交代到一半儿,忽然听着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忙快步迎了上去:“阿哥——您怎么这时候跑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梁公公!” 胤祺快步跑了过来,探着身子往书房里头望了一眼:“皇阿玛可还在里头呢?我有急事儿,得赶快——再耽搁一会儿怕就真淹死了……” 梁九功只听了前半句就已快步过去通报,冷不丁听着了那最后一句,却是险些便一步踏空了撞在门上。茫然地凭着本能的惯性推开了书房的门,还未及开口,胤祺便已兴奋地冲了进去:“皇阿玛,儿子遇着刺客了!” “……” 梁九功木然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一番自个儿几乎就没在这位小阿哥身上见过的兴奋劲儿,艰难地揉了揉眼睛,忽然就仿佛产生了一系列有关人生有关哲学的深刻思考。 别说梁九功了,就连一生南征北战什么大场面都见惯了的康熙,猝不及防的听了这么一句话也是止不住的有些发懵:“你遇着——什么了?” “刺客,这回还是四个,跟上次的可根本没法儿比,儿子一个人就把他们给吓唬的跳了湖了……” 刚过了把大侠瘾的五阿哥依然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状态下,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番自个儿刚刚的英雄事迹。梁九功蹲在边儿上听着,只觉得背后隐隐发凉,后怕的劲儿刚一过去,就忽然生出了些莫名的诡异感触来——甩人鞭子,把人弄到湖里去,他怎么觉着这些个事儿听着这么耳熟呢…… “臭小子,从来都不知道学点儿好——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康熙听到是刺客的时候心里头也是蓦地一突,可毕竟见着胤祺平安无事,便也多多少少的放下了心,耐心地听着他念叨自个儿是怎么大展神威的。谁知这么听了半晌,却也是隐隐觉出了不对味儿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捶了一把这个儿子的脑袋,哭笑不得道:“亏得朕还老怕你性子太软了——可真是没白挨欺负,合着都学了一通都去欺负人家了!” 梁九功不敢说话,却是在边儿上不迭地用力点头——他可早就发现这位小祖宗半点儿都不是好欺负的了。那么多的人都被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就在他们的这位万岁爷心里头,对着这个儿子还只是一派无辜又好欺负的单纯印象。 “皇阿玛,那除刺客得叫替天行道,怎么能叫欺负呢!” 胤祺瞪大了眼睛,只觉着满肚子的委屈——他原本也是善良正直遵纪守法的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又哪儿会什么折腾人的法子?还不是穿过来以后遭的那几次灾才开了窍儿,这才学以致用了一把,居然还学出错儿来了?! “好好——替天行道。行的好,总归没给朕丢脸,行了罢?”康熙无奈失笑,宠溺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却忽又严肃下来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个人就敢对四个刺客,你的胆子也是够大的,若是伤着碰着了可怎么办?往后决不可再不带侍卫这般乱跑了,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胤祺垂眉搭眼地应了一句,不乐意三个字几乎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明明大展神威毫发无伤地搞定了四个刺客,居然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表扬,五阿哥对眼前冰冷的现实感到了强烈的失落。 “你还委屈了——听得朕吓了一头的汗!”康熙没好气儿地叱了一句,却还是把这个儿子揽住了用力地揉了两下脑袋,蹙紧了眉沉声道:“是哪儿来的亡命徒,竟敢冲着当朝的阿哥下手……你可惹了什么仇家?” “那可海了去了。” 胤祺面色微苦,掰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明珠,索额图,佟家,二哥,大哥,明珠的那一群党羽,还有索家那几头猪……” 数到后面儿,不止他自个儿觉得仿佛实在有些不靠谱,连康熙都愕然地望着他,只觉实在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多的人——就都给惹着了?” “惹没惹着,皇阿玛您是看着的啊……” 胤祺无辜地回望回去,这里头可有一大半儿都是他这位皇阿玛的锅,他不过是个拉捻儿点炮的罢了。奈何这世上可没那么多的人有耐心伐儿追根溯源,更不必说是溯当今皇上的源,所以他也就只能英勇地把这么些个锅都背在了自个儿的背上,继续假装自个儿仿佛很厉害的样子…… “……朕最近,好像确实是过分了些。” 望着面前仿佛确实是替自己背了不少锅的儿子,康熙难得的生出了些愧疚来,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朕怎么就没想到……罢了,这些日子你还是跟着朕住吧,别回你那小院子里头去了。骑射跟尚书房也停一停,就说又病了要静养——朕实在是不放心。” ……?? 明明是来表功顺便求表扬的,剧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么一个完全不对劲的方向?胤祺诧异地眨着眼睛,抬手迟疑地指着自个儿道:“皇阿玛,儿子可是刚叫四个刺客跳到湖里头喝水去了……” “那也不成!忘了你小时候都是怎么被折腾的了?”康熙威严的一瞪眼,不由分说地定下了日后的章程,“走,先看看你那四个刺客去——完事儿就跟着朕回昭仁殿,朕去哪儿你就跟去哪儿!” “皇阿玛——儿子进来的时候,梁公公可准备给您翻牌子呐……” 胤祺这一次可没打算就这么屈服在自家皇阿玛的淫威之下,继续梗着脖子勇敢地抗争着。他如今可还是未成年,实在不适合围观这种限制级的场面——相信他这位皇阿玛也总不至于就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连行那*之事,都得把他撂在边儿上打扇子吧?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个熟悉的爆栗:“臭小子,成天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东西!” “又打我——您又打我!”胤祺悲愤地捂住了脑袋,望着明显有些恼羞成怒了的皇阿玛,还想再说话,却被一旁几乎哭出来的梁九功一把抱住腰拖了下去:“我的小祖宗诶……您就甭扯上奴才了,万岁爷忙着的时候,奴才伺候您还不成吗……” 拼了老命才把这位小祖宗给安抚下来,梁九功忽然觉着往后的日子只怕也难以消停,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头痛。按说有这么一位能叫万岁爷欢喜的小阿哥,对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来说,自然该是大大的好事情。可问题就出在——这位深得万岁爷宠爱的小祖宗,也实在是太能惹事儿了…… 等御驾到了胤祺那小院子的时候,巨门跟武曲早就把那几个倒霉鬼给五花大绑地捆在了打熬力气用的石墩子上。这四人的面罩都已被扯去了,个个儿都是淹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模样,其中那个被流云踹过的更是生死不知地歪歪斜斜倒着,怎么看都实在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惨烈。 “他们就是在这儿伏击儿子的,四个人,二左二右,手里头拿的都是刀。” 胤祺领着自家皇阿玛看了一遍自个儿当时动手的现场,又将那一把刀呈给了康熙细看。康熙接过那柄刀,借着梁九功手里头的灯笼望了一眼,随手轻弹了两下刀背,便微微摇头道:“没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是寻常的钢刀罢了——九功,回去仔细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痕迹来。” 梁九功忙接了那柄钢刀,俯身“喳”了一声,又试探着低声问道:“万岁爷,不知那四个刺客……” “交九门提督,叫凯音布给朕往死里审!堂堂皇子阿哥,在自个儿的院子里头遇刺,他这个九门提督是怎么防卫京城的?若是审不出个名堂来,就叫他摘了顶戴,跟这几个亡命徒的尸首一块儿给朕送来!” 眼睁睁地看了眼前这一片茂密的草木,再一瞧那边儿上泛着寒意的湖水,康熙心里才一阵一阵地泛起了后怕。若是小五儿不曾发觉,这一次等着他的会不会就是一个受了伤甚至——甚至和以往那般,奄奄一息得叫他近乎绝望的孩子? 康熙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曾被画下那个符咒的右手下意识的攥紧。自个儿不过就是想好好宠着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就是不行,就谁都非得来给他添乱,非得叫他一次又一次地眼睁睁瞧着这个孩子身历险境? 虽然父子俩从不曾挑明过,可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胤祺这些个仇家是因为谁才惹下的,又是为了什么事儿惹下的。不眠不休、不死不休,他的儿子正走在他早已规划好了的那一条路上,为大清的这一片江山社稷,为朝廷为百姓披荆斩棘地往下闯着,若是他再护不好这么个儿子,又有什么颜面做这孩子的阿玛,有什么颜面做这大清的一国之君! “皇阿玛——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儿……” 只觉得自家皇阿玛仿佛又开始想太多,胤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下意识就顺出了那一句早说惯了的口头禅:“您别不信,儿子现在可有本事了——就这种货色的刺客,儿子一个能打十个……”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又被狠狠敲了一把:“不准耍赖,必须得跟朕回去住,没得商量!” ……?! 天理呢! 胤祺捂了脑袋愕然地望着康熙,绞尽脑汁地在心里盘算着推脱的法子:“儿子还有织造府要管,三天就得去一趟——您总不能三天就陪儿子爬一趟墙头吧?” “朕派人去取回来,你就在南书房陪着朕看。明儿叫九功把漱芳斋给你拾掇出来,你那鸟啊马的都养在那儿,叫敦复也在那里头给你跟他儿子讲课。讲完了课他来帮朕批折子,你们俩就在漱芳斋办你们的事儿——朕回头把你那几个暗卫也编进御前侍卫里头,叫他们贴身护着你,片刻都不准离人。” 康熙几乎想都不必想,张口就把胤祺的小心思给尽数堵了回去,又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抬手按在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脖颈上:“你若是再想耍赖,朕就给你栓根绳,那一头就绑在朕的手腕上,你就跟着朕一块儿的上朝吧……” 胤祺悲愤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放弃般低下了头,欲哭无泪地从嗓子眼儿里头低低应了一声。 清宫套路深啊…… 第76章 议事 章程都给人家定下来了,纵然百般不愿千般推脱,胤祺也依然被不由分说地连窝端进了乾清宫里头去,委委屈屈地在漱芳斋安定了下来。 贪狼是次日傍晚才回来的,一听说自家主子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能又叫自个儿身立险地,也是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一时只觉既是自责又颇无奈:“主子,下回您要是真想过瘾,跟兄弟们说一声,大家伙在暗处守着绝不打搅——可千万再莫叫自个儿身处险境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别念叨我了。” 胤祺这一天里头已被无数人耳提面命过,什么自家皇阿玛的“老实待着不准乱跑”,什么梁九功的“祖宗诶您就给奴才留条活路吧”,什么张老先生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连流风都跟着添乱,居然还敢对着他啾——啾什么啾,有本事砸他的院子,有本事拆了他皇阿玛的漱芳斋啊! 大抵也是看出了自家主子正处在暴躁的边缘,贪狼机智地咽回了剩下的话,不着痕迹地朝着门口靠拢。正准备伺机撤离,就又听见了胤祺的声音:“贪狼,你们家里人都好吗?” “谢主子的恩德——他们过得都好。大哥已讨了一房媳妇,还给属下生了个小侄儿,虎头虎脑的叫人稀罕……” 一说起家里人,贪狼的面色便立时柔和起来,浅笑着轻声回了两句。胤祺见着他这般欢喜,心里头却也觉着高兴,含笑点了点头道:“那就好。缺什么你就跟我说,反正现在我什么都用不上,不如添补给那用得着的。” “主子放心,属下的大哥有一把子力气,妹子也跟娘学了一手家传的缂丝功夫,日子过得宽松着呢。” 贪狼笑着应了一声,眼里便带了淡淡的自豪之色。胤祺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敏锐地捉住了话里头的一个词,望着他好奇道:“你娘跟妹子竟懂得缂丝?我记着这东西是宋元两代在江南大兴,前代成了皇室专供,是用来绣龙袍的本事——可惜今朝□□入关后,这门功夫就失传了……” 他知道这个,倒不是因为演过什么古装剧——在他前世接过的那些屈指可数的现代戏里,就有一部讲这江南钱塘镇丝绸产业转型的主旋律剧,虽说因为实在太主旋律而观者寥寥,可他倒是还记着里头那几乎被描写成了老祖宗传家宝的缂丝工艺。 剧倒是不重要,当时接下那个角色也不过是为转型做些个尝试罢了。只是提起这缂丝,却忽然叫他脑子里头隐隐冒出了个尚未成型的想法来…… “主子竟连这个都知道?” 贪狼好奇地应了一句,又微低了头无奈笑道:“属下儿时却也听娘亲说过,这缂丝传女不传儿,传媳不传婿,几乎就是穿金线的本事。前朝的时候若有了这门手艺,出门儿几乎都是叫人请着的,家里的姑娘十里八村都来求娶。可如今这没落的没落、失传的失传,宫里头也不稀罕了,只能给那些个过得精细的富贵人家零星着做几套……” “宫里哪是就不稀罕了,还不是找不着这一门手艺了——除了你们家,还能找着别的家人有这本事吗?若是能找得着,过阵子兴有件大事儿给你们办呢。” 胤祺眼里带着兴奋的亮光,快步走到桌前,铺开了张纸写写画画起来。所谓主旋律央一大剧,无非就是改的哪些革,进了哪些步,国事民生兼济天下。虽然看着多少有些没趣儿,可里头有好些个法子却是拿真人真事儿改编的,效果更是早就拿现实的结果来证明过了——在他演过的那一部剧里面,就有这么一段儿汇集破产蚕农和失业的女织工进入缂丝工厂,以工代赈共同致富的桥段。 所谓流民,一是因为遭了灾毁了家园,二是因为不能操持原有的营生,既没了后路又没了前道儿,故而不得不流离失所艰辛求生。这几日康熙跟下头的官员发愁的事儿,不光是流民的安置问题,更担心这大批的流民走投无路涌入江南,会对江南的民生经济产生致命的冲击——可若是给他们找点儿活来干,既能做事又能赈灾,又岂不是两全其美? 认认真真地写满了一张纸,胤祺又仔细地从头到尾推敲了一番,改动了几处不合适大清国情的地方,便兴冲冲地往南书房赶去,打算再去试着交一回这半点儿都不好做的治国作业。 南书房今儿的人不少,除了他那位皇阿玛,还围着一圈儿有南书房行走职权的大臣。胤祺溜着门缝往里头瞅着,张老先生在,东宫的那个马齐也在,还有刚从下头回来没几日的于成龙,那个脑子进水了自诩五阿哥党的高士奇——这么四个人在这儿,看来议的准又是南面儿水灾的事儿了。 “阿哥,您在这儿干嘛呢?” 梁九功端着茶水上来,就见着胤祺正扒着门缝往里瞄,笑着问了一句便将门轻轻推开:“万岁爷,五阿哥过来了,在门口儿候着呢。” “……”胤祺瞪了一眼这个忽然耿直起来的梁公公,缩了脖子心虚地笑了笑,利落地拍了袖子俯身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一会儿老实气儿都没有,成天介东跑西蹿的。”康熙正坐在炕上,见了他便轻笑着叱了一句,又拍了拍身边儿的位置,“进来吧——可巧儿正说着水灾的事呢。这事儿是你总揽下来的,也跟他们细念叨念叨。” “诶。”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又朝着自家师父跟其余的几位大臣拱手行了个礼。除了张英依然只是对着他微笑颔首,剩下几人却是纷纷起身还过了礼,这才又重新坐下了,微倾了身子准备细听。 “前儿那份各省份的受灾细则是我跟廷玉兄一块儿拢出来的,借着于大人的名义递了上来,想来诸位大人也都看过了。吏治的混乱有赖皇阿玛雷霆震慑,又有于大人跟各位钦差合力治理,如今渐已平复,至于民生一时虽已平定,却依然隐患重重,难以一时理清,却也是急不得的。昨儿见了曹大人上的折子,上头说流民拖家带口渡江往南,如今江南省渐已无力支持,倒或许是这当口最要紧的事儿。” 揽了织造府这么久,汇报工作这种事儿胤祺自然熟的不能更熟,略一思索便坦然地侃侃而谈。在场的几位大臣都是或多或少知道这位小阿哥的底儿的,竟也没什么人觉着不对,个个儿凝神听着——可纵然心里头早已有了准备,这些个人却仍是不多时便神色微变,齐齐地望着这个半大的阿哥,眼里竟不由得显出了些惊叹之色来。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康熙揉了揉胤祺的脑袋,扫了一眼在场诸人的神色,眼里便显出满意的淡淡笑意来:“你来之前,朕叫他们议的也正是这么个事儿——江南流民一日多过一日,施粥安置又是一大笔银两,街上全是灾民,也叫江南的百姓生计混乱。马齐刚跟朕说要关城门,可你若是关了城门,岂不更是断了那些个本就颠沛流离无处可去的灾民最后的活路?” 马齐慌忙起身告罪,康熙却只是淡淡一笑,随意摆了摆手道:“不必这么紧张,南书房不是上朝,你们也不过是陪着朕随意的说一说,错了对了的本就无妨——小五儿,你也管着织造府有些个日子了,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当然有,本来就是来交作业来的,谁知道居然赶上了家长给班主任开会? 胤祺在心底默默腹诽了一句,却是从袖子里头掏了一叠纸出来,双手递给康熙道:“儿子今儿也正琢磨这事儿呢,有些个粗浅的想法儿,本就是打算拿来请皇阿玛斧正的——依儿子所见,这流民流民,与寻常之民的差别不过就在这么个‘流’字儿上头,若是咱们把这流字给摘了,不就用不着为着这流民再头疼了?” 跟上一次不同,这次的想法,他可是有着七八分把握的——中国古代制度严苛,三教九流分得清楚,不能随意改换,是以自然跟本就没有过“以工代赈”这么个概念,没了生计就是没了活路。他还记着当年为着演戏学清史的时候,还提过因为这康雍乾三代的人口大爆炸,出现了大量无地可耕、无工可做的流民,最后生生拖垮了康乾盛世鼎盛泡沫的悲剧。 对于出身游牧民族的满人来说,这些个前朝传下的规矩制度本就没那么强的约束力,顺治朝更是已经废除了匠籍制度,不过是一时还想不出什么新的规矩来替换罢了。他提出的这种“以工代赈”的论法,搁在汉代或许会被打回去,搁在唐代或许会引起一场大辩论,可若是搁在这清朝,推行起来是绝不会有什么阻力的。 不出所料的,康熙一气儿将那张纸反反复复地读了三遍,越读目光越亮,末了竟是畅快地朗声大笑,欣慰地把这个儿子揽进怀里,狠狠地揉了一把脑袋:“好——好,这折子上得好!朕跟着满朝文武议了数日,竟不如朕的儿子一张纸有用,甚好!” 下头坐着的几人皆是连惊带疑地面面相觑,康熙却是含笑将那张纸递给了于成龙,又拍了拍自个儿这个儿子的额顶笑道:“虽然里头那些个法子想得还有些简单稚嫩,可其中道理却是一顶一的。不光是这一回的灾情有用,若是能办的明白,更是后世之福——等过了年朕就下江南巡察,亲自盯着他们把这事儿给推下去。如若推行的顺利,往后凡是有天灾*,都能照着这个章程办!” ……?? 胤祺刚松了口气把心彻底落到了肚子里,就被后头的话引得愕然瞪大了眼——过完年就下江南的意思难道是……这么个寒冬腊月,他就要离开他温暖的地龙火炕,跟着他的皇阿玛在那凛冽的寒风里头,去又湿又冷的南方冻成一只来自北方的狗了?! 为什么——电视里明明演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明明下江南的时候都是春暖花开风景宜人,一路连游赏带吃好吃的顺便儿泡漂亮姑娘,为什么到了他要随驾的时候就是这冰天雪地的下江南了! 胤祺沉痛地捂住了胸口,可毕竟还是见着有外人在不敢耍赖,只能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皇阿玛是说……过完年就要——下江南?” “自然,过了正月半就走,也叫你亲眼看一看朕治下的大好河山。” 康熙含笑拍了拍胤祺的背,语气坦然得令人肃然起敬。胤祺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偷偷在心里狠狠地撇了把嘴。 ——骗人,肯定是看他师父现在还没回来,所以他这位皇阿玛才会才不顾这大冬天就亲自追过去的! 深受打击的五阿哥在心底默默举起了火把,却还未待再开口,边上的于成龙已含笑出声道:“阿哥这法子倒是巧妙,以工代赈这话儿说得也精准。先帝爷已废了匠籍,寻常百姓亦可为这工匠之事。如此一来,既可叫灾民有饭吃、有银钱拿,给了那些个流民一条活路,又可解江南燃眉之急——若是当真行得通,实在是大功一件!” “确实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当真能有那么多的闲活儿拿出来做……若是抢了原本那些个工匠力巴的活儿,给了这些人活路,却又断了另一拨人的活路,岂不是反倒弄巧成拙了?” 马齐这功夫也已看完了那上头的章程,倒是不像康熙与于成龙看得这般乐观,微皱着眉提出了反对意见。胤祺却是早已猜到会有此一问,也不需多想,胸有成竹地笑道:“事儿都是人做的,只要我们能想出够多的事儿来,永远不愁没处儿安置人。” 说到这儿,胤祺特意顿了片刻叫这些个大人们好好想想,才又含笑继续道:“就拿我那侍卫来说,他们家是祖传缂丝的,这门手艺在宋元两代达到鼎盛,前朝更是专为宫中所用,还是我□□入关定鼎天下之后才散入民间——咱在这儿打个比方,若是将那些个善纺织的妇人聚拢起来,专心雕琢这缂丝的织料衣裳,卖给那些个达官显贵高门大户的,能不能赚来银子?若是赚来了,又能不能养得起这平白多出来的妇人们?” “善!阿哥此言,竟是隐隐有几分这老子‘天之道,损有于而补不足’的意思。” 张英含笑赞了一句,又微微颔首道:“江南多商贾,家中最盛银钱,据言为了一二戏子便可轻掷万两——如今若是能制出精巧的好东西来叫他们买,他们自家觉得乐意,又能养活那些无辜灾民。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又何乐而不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迅速地完善了这些个尚只是雏形的想法。不愧是当朝有了名的能臣干吏,不仅挑出了胤祺想法里头的纰漏跟不足,还在这个基础上大大地扩充了一番,由缂丝引申至精巧的摆件儿木雕,由善织妇人扩到了男女老少皆可为的手艺活儿,南书房一时竟是热闹得如朝堂一般。待到散议时,更是已由张英主笔,拟了一份颇完善的折子出来。 康熙已多日不曾这般舒心,含笑接过了那一份折子放好,又冲着几人道:“北溟这路已跑得熟了,此事便交由你来推行,去找曹寅一块儿主办,务必要用心办好——等过了年朕下去看的时候,若是江南形势稳定,你二人便是大功一件。” 劳碌命的于成龙任劳任怨地俯身应了是,正要退下去,却忽然想起件事儿来。脚步不由一顿,脸色便忽然显出了些尴尬来:“不瞒皇上,臣的大印——其实,其实还在黄大人那儿……” “啊……对了,朕是叫他借你大印一用来着。”康熙不愧久为人君,略一愕然就二话不说地把这个锅背到了自个儿的身上,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监察御史毕竟是小了点儿,你这次的功劳朕还不曾赏过。恰好通政司那边副通政使出了个缺儿,你就先拿着那个印办事罢,原来的那个只当是朕跟你借的了。” 于成龙闻言又惊又喜,竟是退了一步才堪堪站稳,赶忙跪地叩谢圣恩——原来借大印居然还能升官儿的,要是早知道,他肯定早就借出去了…… 政事已毕,君臣几人又说笑了一阵才各自散去,南书房也总算是再度清净了下来。康熙望着身边而这个一鸣惊人的儿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抱在了怀里,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朕不过是安慰过你一次,你就能给朕憋出这么好的法子来。若是朕见天儿的安慰你,你能不能帮朕把河患给治理了?” “那可有点儿困难,儿子水性不好。”胤祺认真地摇了摇头,又一本正经道:“索大人应该比较擅长,毕竟他们家有这个优良传统,通天河都能把那唐三藏驼过去呢……” 第77章 打架 “马大人——看着了吗?” 与马齐一道儿出了南书房,高士奇忽然意味深长的开口,又冲着南书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看准了万岁爷的意思,路才能走得准……今儿您也亲见了,这五阿哥可有哪点不好?” “五阿哥哪儿都好,可他也毕竟只是五阿哥。明珠之鉴在前——高大人就不怕自个儿也闪了腰?” 马齐淡淡应了一句,也不欲与他多说,快步便要离开。高士奇却不打算叫他走,绕到了前头又将他拦住,含笑摇摇头道:“论这办事儿的本事,马大人自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可要论揣摩万岁爷的心思,马大人却还是差的远呐……你就没仔细想想,万岁爷叫五阿哥管的那些个事儿,那像是储君该学的东西么?” 马齐闻言不由微怔,眼中原本的不耐怒气渐渐淡去,蹙紧了眉低声道:“高大人……此话何意?” “还能是何意?万岁爷根本就没想过叫五阿哥坐上那个位置——你们东宫的人难道都是盲了眼睛、聋了耳朵的?” 高士奇轻笑一声,揣着手臂无奈地微微摇头道:“万岁爷敢这么宠着五阿哥,正是因为五阿哥注定坐不上那个位子——你没见着裕亲王跟咱们万岁爷的关系么?这一位五阿哥,是万岁爷养来辅佐你们那位少主子的啊……你们跟他作对,那不是挖了个坑给自个儿跳嘛?等将来旁的阿哥们长大了,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了,你们斗倒了五阿哥,谁来帮你们守着太子爷?” “可是——”马齐怔忡地应了一声,竟是连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茫然地呆立了一阵,才终于又低声说了下去:“可是你明知这些,为何还……” “要么说马大人您这儿还缺根儿这做官儿的弦呢。”高士奇敲了敲脑袋,意味深长地缓声笑道:“按着咱们万岁爷这用法儿,再等上两年,这位小阿哥就得出来站到人前正大光明的办事儿。五阿哥没有得力的外家,总得有人帮着吆喝两声鸣锣开道,好叫如马大人您这般的人——心里头有点儿准备吧?” 马齐心中巨震,一时只觉既是轻松又极茫然,怔怔地站了半晌,才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高大人……下官斗胆一问,这话——可是您自个儿想说的么?” “不是,况且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高士奇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深深望了他一眼,终于转身继续朝外走去:“东宫的人要是能长点儿脑子,谁的日子都好过。马大人——总不能隆家人拱地刨食儿的,你们也就都跟着往树上撞吧……” 这话已是说的极不客气了,马齐出身尊贵,又何时受过这样夹枪带棒的贬损。面色骤然涨红,正要反驳时,却见高士奇竟已走得远了,也只得恨恨地捶了一把墙,闷着头快步朝外走去。 刚走到了一半儿,却是忽然迎面又匆匆走来了一个人。那人同样不曾抬头,两人一个向里一个向外,竟是险些撞上了才急急止步。马齐定睛一望,来的居然是九门提督凯音布,心里头不知为何便是一紧,忙撤了一步拱手道:“凯大人,可是来找万岁爷的?” 凯音布却不曾开口,只是面色不虞地打量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便快步离开。马齐连着被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甩了脸子,只觉着满腹的憋屈跟茫然无处发泄——奈何凯音布这位九门提督可是他彻底惹不起的,纵然有着天大的火气,却也只能咬碎牙吞进了肚子里头,快步朝着外头走去。 他这儿心里头憋屈得要命,凯音布却也同样痛快不到哪儿去。万岁爷交给他的那四个刺客,当天夜里就死了一个,剩下的三个也根本就审不出什么有用的名堂来,偏偏给他的期限居然就只有这么一天——祖宗在上,这一天能够他干什么的? 圣旨都下过了,审不出来就是审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地过来请罪。在南书房外头跪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被准了进去,也不敢看万岁爷究竟是个什么脸色,只能老老实实地一头磕在地上:“奴才无能,请万岁爷治罪!” “不用跟朕说这些个没用的话儿!朕问你——朕昨儿晚上就给你了那四个人,这一天都过去了,你就什么都没给朕问出来?” 康熙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凯音布,心头却也是生出了些火气来,语气便不自觉地带了隐隐寒意。凯音布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不应声,只得硬着头皮道:“回万岁爷的话,问是问出来了……可那四个人里头,当晚有一个伤重死了的。剩下的三个,一个说是索大人派来的,一个说是明珠派来的,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竟说是大阿哥……” “一派胡言!” 康熙几乎被气乐了,猛地起了身来回踱了两步,又望着凯音布道:“你总不会告诉朕——他们本不是一起的,只不过是恰好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一样的兵器,又恰巧儿的为着同一个人撞在了一块儿,然后就一拍即合默契地埋伏下去准备害人了罢?” 胤祺原本始终晃悠着双腿悠闲地坐在炕边儿,听到这儿却也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忽然意识到这种时候仿佛应该严肃些才行,忙一把捂了嘴,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康熙无可奈何地瞪了这个破坏气氛的儿子一眼,顺手便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臭小子,有什么好笑的!” “儿子在想——要是那第四个人还能开口,得供出什么人来……” 胤祺忍着笑低声应了一句,却像是忽然被自个儿的话给噎着了似的,怔怔地思索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消散了下去:“皇阿玛——看样子他们三个也是不会说什么的,要不就别问了吧。” “怎么了?”康熙微蹙了眉,轻轻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又冲着凯音布道:“你先下去吧,接着审,三日内朕要听见回报——到时若是再说这些个没用的混账话,朕就当真摘了你的顶戴,听着没有?” 眼见着从一日宽限到了三日,凯音布心里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不迭地磕着头谢恩,逃似的快步退出了南书房。康熙没心思多管他,将那个仍怔怔发着呆的儿子轻轻揽进怀里,放缓了声音道:“可是想起来什么要紧的事儿了?跟皇阿玛说说,皇阿玛替你参详参详……” “皇阿玛,给他们个痛快吧……儿子不想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了,管他是谁呢——儿子现在好好儿的,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胤祺攥紧了康熙的衣裳,仰着头低声开口。他极少用这种近乎哀求似的语气对着康熙说话,望着那一双眼睛里头罕有的无力跟祈求,康熙心中竟是蓦地酸疼难忍,下意识搂紧了他低声道:“小五儿……你信朕,不是他——不会是他的,朕已跟他说的那么明白了……他何必为难你?不会的……” 胤祺微垂了眸静静靠了片刻,忽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来,那一双眼睛却是又如往日一般,只余一片明月清泉般的清朗澄澈:“嗯,儿子信皇阿玛。”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叫九功送你回去歇着罢。这几日天头冷下来了,夜间睡觉时不可再贪凉,免得伤了风,听到没有?” 康熙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又缓声叮嘱了一句。看着胤祺乖巧地点了头应下,这才松开了手臂,望着他从自个儿怀里头跳下去,跟着梁九功回漱芳斋里头去歇着。自个儿在屋中怔怔地坐了半晌,只觉得胸口像是莫名地空了一块儿,却又本能地不愿往深里想,只是轻叹了一声朝外唤道:“魏珠,今儿不翻牌子了,摆驾上翊坤宫去。” *** 由着梁九功送回了漱芳斋,胤祺长呼了口气把自个儿扔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来回翻了几番不肯出声。梁九功在边儿上守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阿哥——奴才斗胆一问,阿哥为什么不叫万岁爷查下去呢……” 胤祺半撑着身子看了他一眼,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冲着屋外一本正经道:“贪狼,问你个问题——若是你娘跟你妹子一块儿掉水里了,你先捞谁上来?” 房门应声而开,贪狼面色纠结地立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道:“主子这话儿——属下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看,不过就是这么个理儿。” 胤祺却已打断了他的话,转了头望向窗外,又过了许久才苦笑着低声道:“谁的心里头都不是只装着一个人,既然都是心里头装着的,本来就分不出轻重。非要逼着分出来,伤的绝不只是一颗心……如今的日子,我已经够知足的了,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这个答案——梁公公,你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帮我劝劝皇阿玛,别再追究这事儿了……” 梁九功怔怔地立了许久,才终于低声道:“阿哥——其实也不必这么委屈着自个儿……” “我当然不打算就这么委屈自个儿。” 胤祺的神色却是忽然显出了些凌厉的锋锐来,打榻上一跃而下,竟是撸起袖子便大步往外走去:“走——贪狼,跟我去东宫!” 梁九功神色微变,下意识想要阻拦,最终却还是迟疑下了步子,失魂落魄地停在了原地。贪狼一言不发地跟在胤祺身后往外走,这一路竟是无人胆敢阻拦,就这么由着他们一路直闯进了东宫。 “二哥!” 东宫里头的那些个太监如何是贪狼的对手,三下两下便被成堆地扔在了边儿上。胤祺畅通无阻地进了寝殿,一把推开了那扇门,朝着里头厉声开口道:“你跟我说实话——那四个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你惹得人多了去了,怎么知道就是我?” 太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把怀里吓得不敢出声的侍妾一把推了开,坐起身打量着这个弟弟,冷笑着寒声道:“倒是你,居然还敢冲撞孤的寝殿,打伤东宫的奴才——胤祺,你不要命了么!” 胤祺前世拍戏什么没见着过,自然不至于被这么个近乎香艳的场面摄住。三步并两步地垮了过去,一把扯了太子的腕子,不由分说地把人拉到了外间,将内间的门用力甩上:“你是不是蠢——旁的人如何能在那御花园里头对我下手,又何必对我下手?明珠是被撸到了头儿,可又不是不能重新起用,他跟索额图一样,都犯不着自断前程!大哥那个脑子要是能想起来收拾我,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脑海中又浮起离开时康熙茫然痛苦的神色,胤祺竟是头一次觉得这般恼火,怒气压都压不住地往上窜着:“那三个蠢货若是供出来是你,反倒没什么奇怪——可他们胡乱攀咬,却就是不肯提你的名字,你真当皇阿玛看不出来么!” 太子本就已然半醉,被他这么扯着踉踉跄跄地跟到了外间,茫然地听着面前这个刚被刺杀过的弟弟居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自个儿,竟是不由得觉出些好笑来:“是我又如何?叫人知道了又如何?我就是想看看——我这么把你往死里头逼,他会怎么做!我偏要弄清楚,他在乎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话音未落,竟是忽然被一拳狠狠砸在了脸上。这一拳的力道使得十足,太子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人,竟是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可算是见你这么个死人脾气生了一回气,孤也算是值了!” 胤祺淡漠地瞅着他胡闹,径自抄起了边上的一杯冷水,照着太子的头顶便浇了下去:“胤礽——你是太子,不是自个儿怎么高兴怎么来的小混混!你知不知道皇阿玛为了水灾的事儿已经白了多少头发,多少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了!国事未平,家宅失火,你是要皇阿玛活活叫咱们这些个破事儿拖垮吗!” “国事不是有你么?你办的多好啊——听说今儿还得了皇阿玛的称赞,是不是?” 太子今日或许是当真醉得狠了,被这般冒犯竟也没恼,只是冷笑着喃喃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有,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跟着皇阿玛念书,被皇阿玛亲自打戒尺的时候有多疼,却又拼命忍着不敢哭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夜里想额娘了一个人偷着哭,他从来都没抱过我,安慰过我一次?说什么太子应当有太子的威仪,所以我高兴了不能痛快地笑,难受了不能放肆地哭。说什么太子不可软弱不可颓废,于是我就得什么都自个儿忍着,就得眼睁睁看着他把大哥扶起来‘磨练’我,我还得感激他的良苦用心!” 不知是不是终于有机会把压抑在心里的恨意吐露出来,太子的声音越提越高,说到最后却又渐渐低哑了下去,眼里竟已有隐隐水意:“现在大哥垮了,你又起来了……我知道你不会跟我夺位子,可却比有人跟我抢这个位子更叫我难受!在看到皇阿玛抱着你,冲着你那样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都赢不了你……” 胤祺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发泄,忽然俯身揪着领子将他一把扯了起来,扔到了桌边的椅子里头坐下:“说完了?心里觉着痛快了?那现在就听我说——我今儿也把心里话都跟你撂在这儿,你乐意信不信,总归我也只说这一次。” “你是我二哥,和别人不一样。我能把明珠玩儿垮台,也能吧索额图吓得回了家就躺床上起不来——可他们都是外人,是惹了我一分,我就一定十分、百分地还回去的,死活好赖都跟我无关的外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都把这血缘亲情当什么,可我是真当你是我二哥的……你要是忍不下我,我自请出宫,不碍着你的眼也就是了,用不着使这些个阴损的招数,往皇阿玛的心坎儿上捅刀子!” 自打从这个世界醒过来,胤祺就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这么一大段一大段铿锵有力地吼下来,比前世脆弱得多的心脏隐隐地揪着疼,眼前仿佛也一阵阵的发黑,连身子都晃了晃才扶着桌案勉强站稳。 “可你也得弄明白……皇阿玛对你严苛,是因为你是太子,是储君,他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你身上。他要教好的不只是一个儿子,更是我大清未来的一国之君——而我只是个生来就不吉利,落了一身的病根儿,说不准能活到什么时候的废物阿哥!” 被他末了的这一句话震得发不出声音来,太子望着面前的苍白瘦弱的弟弟,原本的怨气恨意竟已莫名的消散了大半。却还不待理清太过繁杂纷乱的思绪,就愕然地瞪大了眼,眼睁睁见着胤祺忽然仓促抬手捂了嘴,眉宇间蹙得死紧,竟是生生地呛出了一口血沫子。 “你——” 纵然确实派出过刺客下手,可真眼睁睁看见这么一幕,受到的震撼却是绝不相同的。太子下意识失声喊了一句,抬手想要去攥住这个苍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的弟弟,却被胤祺一把狠狠地甩开:“关你什么事!你不是盼着我赶紧闪开,好别再碍你的眼吗!” 言罢,他竟也不再多看一眼,拉开门便大步地离开了寝殿。贪狼正尽职地守在门外,一见胤祺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身后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东宫侍卫:“主子!您——” “扶我回去吧……没收住,劲儿使大了。” 总算离开了那间屋子,胤祺原本凝聚着的心神陡然泄下来,只觉浑身都乏得厉害,竟是连动都不想动。无力地靠在贪狼身上,微阖了眸子低低出声,却才一开口,就忍不住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妈蛋,台词念得太激动,咬着舌头了…… 第78章 寒心 头一次见着自家总是精神满满的小主子竟疲累成这个样子,贪狼心里头只觉着莫名一紧,忙蹲下身道:“主子趴上来吧,属下背着您回去……” 这么高强度地爆发了一通,胤祺几乎已乏到了骨子里。偏那刚咬破了的舌头又疼得不想说话,微抿了唇略一犹豫,便自暴自弃地放松身子伏在了贪狼的背上。 “主子且合眼安心歇一会儿,咱这就回去。” 贪狼将胤祺稳稳地负在背上,背着他朝宫门外走去。东宫里头能打的都趴在边儿上哀嚎去了,一时竟也无人敢拦阻,连敬带畏地望着这二位杀神出了宫门才敢动弹,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寝殿内:“太子爷——” “滚出去,一群没用的废物东西!” 太子这时候才觉出自个儿的狼狈来,羞恼地吼了一声,连踢带踹地把这些个没用的下人轰了出去,自个儿颓然地坐在桌边怔怔发呆。 ——那个叫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弟弟,竟是就那么在他的面前吐了血啊…… 是确实被那些刺客伤着了,还是身子竟已弱到了这个地步?太子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他当真希望这双手沾上自个儿亲弟弟的血么?他明明就只是想夺回自个儿想要的东西罢了,可是——为什么那个弟弟一站在他的面前,就好像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了? 他说他是真把自个儿当了二哥,说他甚至宁愿出宫不碍着自个儿的眼。虽然语气毫不客气,对自己下手时也半点儿都不曾留情,可那些都是自家人才会有的置气跟恼火——不像是东宫那些个只想从自个儿身上捞好处的官员,也不像是虎视眈眈盯着他那些个兄弟,那样恨铁不成钢似的语气,却是实打实的在为了自个儿着想……那个蠢弟弟,居然还敢跑过来训自己派刺客派得不专业,也不怕自个儿以后学会了,他连小命都保不住。 太子忽然用力地抬手挡住了眼睛,苦涩地笑了两声——心里依然是恨着的啊。还是存着怨气儿,还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可这一份深切的恨意跟怨念,却已彻底没了可安放的地方…… “太子爷……” 身边传来东宫的属官小心翼翼的声音,仿佛还隐隐带了些惶恐的忐忑:“万岁爷,万岁爷来了……” 太子的呼吸猛地一滞,脸色瞬间苍白,猛地站起了身道:“你说什么?皇阿玛什么时候过来的?” “万岁爷原本在翊坤宫来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咱们这儿闹的动静太大了——总归眼见着就要到东宫的门口了,梁公公刚递话儿进来,传太子爷前去迎驾呢……” 做的时候不过是凭着一股子意气驱动着的狠劲儿,如今被骂了一通反倒清醒了过来,心中便生出了难以自制的后怕。太子用力地攥紧了拳,焦躁地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咬着牙大声道:“还不快给孤收拾利索了——动作快点儿,叫他们也都进来,把这屋子收拾收拾!” 众人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通,总算是勉强将一切收拾得立整了,又都跟着太子上东宫的门口齐齐跪好候着御驾。夜里的风已很凉了,将太子最后的几丝醉意也尽数吹散,只觉着仿佛周身都不住地泛着隐隐的寒意,咬着牙低头跪在地上,忐忑地迎候着显然来者不善的康熙:“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明黄色的衣摆停在了眼前,却始终没传来半点儿的动静。太子不安地跪了半晌,犹豫着抬头瞄了一眼,却忽然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有刺骨的冰冷气息打心口蔓延开,将他毫不留情地裹在其中。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了一片苦涩的无力与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究竟什么叫做不知足——曾经叫他倍觉不耐烦的那些个责备中带着期望、隐忍里藏着关切的目光,如今却已尽数都寻不到半点儿的踪迹了。在那一双眼睛里头,有震惊,有痛心,也有失望,却已寻不见一丝往日熟悉的温度。 太子的身子再度伏得低了些,几乎已用上了最恭敬的大礼,将自个儿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阶上:“皇阿玛……” 康熙忽然在他面前半蹲了下来,单手将他上半身轻轻扶起。太子急促地喘了几声,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一双仿佛无比陌生的眼睛,喉间几乎已泛上难以自制的哽咽。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康熙清冷得仿佛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胤礽,你记着……胤祺他是你的弟弟,也是朕的儿子——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朕今生都不会原谅你,明白吗?” 太子忽然猛地打了个寒战,本已渐渐回暖的胸口终于彻底地冷了下去,连眼底的光芒也一寸寸熄灭,只剩下一片近乎绝望的死寂。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无比可笑,却又无论如何都挤不出挑起嘴角的力气,只是静静地抬起头,迎上了康熙带着失望的冰冷目光:“皇阿玛……您也觉着,儿臣是真想弄死五弟么?” 康熙的手忽然猛地颤了颤,沉默着偏过头缓缓起身。太子却依然跪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眼底却已是一片晦涩不清的冰冷漠然:“您知道吗,才刚儿五弟来儿臣这儿,把儿臣揍了一顿……他说儿臣太蠢,说儿臣不该在这个时候,还叫皇阿玛为了这些个事儿操心——他骂了儿臣好一通话儿,好听的难听的,为了自个儿撒气的,为了儿臣好的……可他骂了这么多,到最后甚至都吐了血,也从来没有一刻觉着过——儿臣是真想要他的命……” “你说什么?!”康熙心中一紧,一把将他扯起来厉声道:“他什么时候吐的血,朕怎么不知道!” “就在刚才,就在儿子面前——您还是赶紧去看看他吧。” 太子仿佛并不意外康熙的反应,只是微垂了眸冷笑一声,望着康熙转身便匆匆离去的背影,又不急不缓地淡声道:“皇阿玛,连五弟都相信我不会真下手要他的命——为什么您就不信呢?” 康熙的步子仿佛略略顿了一顿,却终归仍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太子怔怔地望着他上了轿子,望着这一行人消失在暗沉的夜色里头,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刺耳,几乎要将这一片压抑深沉的夜色狠狠地撕开一个口子。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在最后的时候叫他明白什么叫绝望,每次都是明明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可以拉住他的手,却偏偏在那一步之遥的地方弃他而去。为什么就不信他呢——明明他也是做儿子的,为什么皇阿玛就宁肯相信那些个捕风捉影的证据,都不肯相信他? “你去查查……那几个混账东西除了听过孤的吩咐去难为老五,还跟谁说过话,听过谁的令。” 垂了眸对着身边的护卫寒声开口,太子的眼底泛过一丝狠辣的寒意,又冷笑了一声道:“不信就不信吧,孤也本就没指望着能辩驳得干净——可孤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人背这么个罪名。查清楚了之后,不必来回报,直接杀了吧。” “喳。” 那护卫低低应了一声,快步隐没进黑暗里。这一宿天色阴沉得很,看不见几个星子,连月亮也惨惨淡淡得叫人心里头跟着憋屈。太子仰头望着那被云翳掩着的寡淡月色,不知站了多久,才忽然怔怔地笑了一声:“原来——我竟一直都是恨错了人么……” *** 一路小心翼翼地使上了轻功快步赶回来,等贪狼将自家的小主子背进了漱芳斋,胤祺却已是睡得有些昏沉了。 “主子……醒醒,咱换了衣裳再睡。” 贪狼将背上的少年轻轻撂在榻上,一手扶稳了他的背,放柔了语气轻声唤着。胤祺却只是觉着身上乏得很,怎么都不愿睁眼,贪狼只得冲着守在房梁上的廉贞使了个眼色,小心地替着胤祺解开了衣裳的盘扣。连哄带劝地帮他把身上的衣物撤了下来,又接过廉贞递过来的寝衣替他换上,压低了声音道:“廉贞,主子今儿累着了,你过来诊诊脉。” “可算是想起来让我诊脉了……” 这些日子被开发出了无数附加技能的廉贞悻悻叹了一声,却也迅速整肃了神色,半跪在榻前捏了胤祺的腕子。凝神振了半晌,神色竟隐隐显得有些发沉,又斟酌了许久才道:“少主肺脉上是儿时受的伤,如今已牵连着心脉受损,若是寻常少年,只怕长到这年纪已药不离口了——可少主却又偏偏自小修习过精深内功,至今仍苦练不辍,故而几乎显不出来什么,只是比旁人容易累些,也容易着病。尤其这大悲大喜情绪激动时,心脉激荡,内阴外邪最易趁虚而起……” “好了好了,少在这儿背医经了,就直说主子现在有没有事儿就是了。” 贪狼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小心地揽着胤祺躺在榻上,又仔细地替他盖好了被子。在暗淡的灯光下头,少年的唇上竟像是不带什么血色似的,苍白得令人心惊。仍带着稚气的眉宇间因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纹路,也平白的显出几分无力跟虚弱来,叫人心里头莫名的觉着隐隐不安。 “眼下——眼下我也不好说。少主方才显然是被气着了,却又尚可自持,还不至到那极端激愤难抑的情形……”廉贞一时也觉颇有些为难,噎了片刻索性自暴自弃道:“大抵就是——就是总之你别再烦他了,叫他好好睡上一觉,好坏总得明日再看脉象才能定论就是了。” “……”贪狼一时语塞,犹豫着望了望那个仿佛睡得并不安稳的小主子,终于还是难以放心就这么离开,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回你的房梁上头蹲着去,我再陪主子一会儿。” 廉贞向来懒得费劲儿争辩,闻言也不过是撇了撇嘴,便腾身窝回了房梁上继续守着。贪狼又静静地在榻边守了一阵,胤祺这功夫却已自个儿缓过来了些,只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睁眼唤了一声:“贪狼?” “主子,怎么了?”贪狼俯身应了一句,见胤祺自个儿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忙抬手将他扶稳了,又扯过一旁的软枕来叫他靠着:“主子可是要什么?属下这就去拿。” “有水没有……渴得慌。” 胤祺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放松了身子靠在软枕上,微眯了眼打量着那一点朦胧暗淡的灯火:“贪狼……你杀过人吗?” 贪狼正往茶杯里头倒着水,便冷不丁的听着了这么一句突兀的问话,怔了片刻才无奈地垂了首苦笑道:“主子……属下若是没杀过人,也就不会有资格在这儿护着主子了。” “多掺点儿凉水——渴得厉害,等不了那烫嘴的。” 胤祺望着他的动作,随口嘱咐了一句,又怔怔地出了半晌的神才继续道:“我才刚儿做了个梦……明见那个叫流云踏死的刺客,还有上回的那四个亡命徒——追着我,向我索命……” “再怎么也是活生生的人命,又是头一回……主子是菩萨心肠,一时受不了也是自然的。” 贪狼捧着那一杯水回到榻边,微垂了眸温声应了一句。胤祺却是苦笑着摇摇头,接过那杯水一饮而尽,又轻叹了一声道:“我哪里算得是什么菩萨心肠……硬说的话,不过是有那贼心,却没那贼胆罢了。我也知道他们死有余辜,只是——那毕竟是断在我手上的人命,是我亲手了结的,心里总觉得憋得慌……” “主子,这笔账是不能这么算的。” 贪狼忽然摇了摇头,侧身坐在了榻边,认真地望着胤祺缓声道:“照这般说法,那刽子手岂不是活不下去了?生死不能论形表,而该论因果。刺客行的本就是苟且之事,欲害他人之命,若是因此而死,杀死他的便正是派他行这龌龊苟且之事的人——至于那个亲手了结他性命的人,不过是这轮回天道手中握着的那柄刀罢了。一个人死了,自然该怪害他死的人,又怎么能怪杀他的刀呢?” 胤祺怔怔地听着他的话,许久才忽然轻笑出声,微垂了眸缓声道:“你这说法,听着倒是跟耍赖一般了……” “耍不耍赖的,咱也不过是图个自个儿的心安罢了。” 贪狼见他脸上总算又见了笑意,却也暗暗松了口气,替他掩了掩盖着的被子:“主子,可还要喝水么?” “不了,胃里堵得慌。”胤祺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杯子递还给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正要倒下去接着埋头大睡,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急得几乎火上房梁的脚步声,还不待屋中的人反应过来,房门便已被人一把推开。 “万岁爷,阿哥兴已歇着了——” 梁九功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跟着跑过来,话音却在见到房门大开时戛然而止。康熙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那个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孩子,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那句话来,只是急喘着哑声道:“小五儿,你……” “皇阿玛……怎么了?” 胤祺茫然地抬起头,掀了被子由贪狼扶着就要下榻。康熙却已快步过去将他一把按住了,紧张地盯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腕子:“不准瞒着皇阿玛——你可有哪儿觉着不舒服?朕这就传太医过来……” “皇阿玛——皇阿玛,儿子好好的呢,这是怎么了?”胤祺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闹得一头雾水,话说得急了便又碰着了舌头上的伤口,疼得止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康熙蹙紧了眉打量着,见他虽然脸上没多少血色,中气却仿佛尚足,双目也仍算有神,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咬了牙沉声道:“朕刚去了东宫,听太子说——说你竟被气得吐了血……” ……?? 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竟觉着很难把吐血跟今世的自己联系在一块儿——虽然前世在观众们奇特的审美下没少咬过血包,可那也都是假的,最多是为了增添点儿凄美的效果,顺便往上拉一拉收视率罢了。这辈子自个儿身子是弱了点儿,可也毕竟是全胳膊全腿没病没灾的,上哪儿就能轻易被气吐血了……当他是周瑜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胤祺也只好毅然地把这个锅搁在了太子的身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皇阿玛,儿子觉着——二哥他可能是喝醉了,或者是叫儿子给打蒙了……” 第79章 开解 到底也没弄明白以自个儿的身体条件该怎么实现吐血这么有难度的事儿,胤祺恨不得拍着胸口赌咒发誓,又把蹲在房梁上的廉贞这下来作证,这才总算叫康熙打消了立刻找个太医给他看一看的可怕念头,却还是被半强迫地裹着被子扛出了漱芳斋,坐上轿子便直奔昭仁殿去了。 对着自家皇阿玛这种几乎是绑架的行为,胤祺也只能勉强在言语上进行了一番微弱的反抗,就被不由分说的团成一团塞进了轿子里头。愕然地紧紧扯着自个儿身上的被子,胤祺含怒瞪向显然是去通风报信了的梁九功,无声地对他这种恶劣的叛徒行为表示着控诉。梁九功却也只能苦笑着连作带揖地陪着礼,又趁着康熙还在下头,凑近了压低声音道:“阿哥,万岁爷这会儿正难受着呢,您要是能哄,就给往好里哄哄……” 胤祺闻言微蹙了眉,正要开口细问,康熙却已由梁九功扶着登上了轿子。望着自家皇阿玛眉宇间皱得跟刀刻斧劈似的深刻纹路,胤祺心里头却也是莫名的跟着微沉,裹着被子挪到了康熙身边,扯着他的袖子轻声唤道:“皇阿玛……” “嗯?”康熙从沉思中惊醒,一见这个儿子居然露了半边儿的身子在外头,便不由分说地把他重新塞了回去,又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好:“夜里冷,你穿得太少,别着了凉。” “……”胤祺几乎被自家的皇阿玛裹成了一个蚕蛹,却也只能悲愤地眨着眼睛,试图发出无声而强烈的质问——他穿得少有什么问题?他这儿都睡到一半儿了,居然就这么被强行连窝端走,连个换衣裳的时间都没留给他,这能赖他吗?! 只可惜纵然他这儿的悲愤都快化成了实质,康熙却依然像是全不曾留意着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手上的一串念珠出神。胤祺静静地望了他一阵,忍不住微蹙了眉,心里头忽然便生出了些个不祥的预感来。 看来——自家皇阿玛跟太子这一回,怕是聊得比以往还要不合拍得多啊…… 说实话,他是不乐意见到太子这么早就跟康熙生了嫌隙的,尤其还是因为他而生出的嫌隙——虽说未必事事都是真心使然,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除开上赶着惹他的那些个不算,他都喜欢看见身边儿的人因为自己过得乐乐呵呵的。这一次因为太子的事儿这般大动肝火,也不尽然就是因为他没完没了的折腾自个儿,更是因为康熙的目光叫他心里头堵得难受,没来由的就觉着一股火气直冲头顶,非得亲自揍一顿那个被惯坏了的熊孩子不可。 两个人都在转着自个儿的心思,这一路竟也是始终默默无语。轿子直接被抬到了昭仁殿里头,胤祺再一次被连着被子一块儿端到了炕上,只觉着自个儿的尊严仿佛受到了强烈的挑战,郁郁地在那宽大的炕席上打了两个滚儿,把脸埋到被子里头不肯说话。 “小五……” 康熙在炕边儿坐了,将那裹成一团的被子扒开了个小口,又轻缓地拍抚了两下,沉默许久才道:“告诉朕——你真是那么想的么?” 胤祺把脑袋从那个小口里头探了出来,茫然地瞅着康熙,脑子里却是飞速地运转起来,努力地回想着他究竟都说过了什么话——他冲出去揍太子的时候情绪其实已经很激动了,保不准就即兴发挥出了什么本不在计划内的台词,现在再叫他复述一遍,只怕都很难再一模一样地背出来。 康熙早已熟悉了自个儿这个儿子说过的话转头就忘的毛病,无奈地笑了笑,揽着他靠进了自个儿怀里,轻抚着他的额顶道:“你跟太子说——朕对他严苛,是因为他是我大清的储君,承载了朕的期望。可朕对你好,却是因为你……” 后头的话他却无论如何都再说不出来,甚至只要想上一想,心里头就揪着疼得喘不上气。静默了片刻,胤祺却忽然从他的怀里撑直了身子,郑重地跪坐起身,迎上了他的目光缓声道:“康熙二十四年,儿子险些被那一场大火害了性命,皇阿玛守了儿子三天三夜,直到儿子死里逃生。” 康熙不由微怔,原本黯淡恍惚的眼底却像是蓦地亮起了一点微芒,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儿子,胸口竟是止不住的微微起伏。 “康熙二十四年腊月,皇阿玛亲身跳进冰潭水里头,拼了命把儿子救了回来。康熙二十五年,皇阿玛亲指纳兰谙达教导儿子骑射,一应课业无不精心授受,儿子更是能时时伴驾,听皇阿玛亲自教导。康熙二十五年冬,儿子被尚书房师傅无端责罚,皇阿玛守了儿子整整一宿,直到儿子退烧醒来。事了之后,皇阿玛将罪首交由儿子放手处置,又钦赐天霸师父教授儿子内外功夫,赐龙纹佩护身,赐廷玉做了儿子的伴读……” “……康熙二十六年,皇阿玛赐儿子浣竹轩,准儿子不依份例、不用下人,可放纵着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所赐宝马良驹,亦曾数次救得儿子性命。康熙二十七年,儿子得赐龙鳞匕,获七星暗卫,蒙圣恩主持织造府。同年秋,随驾木兰秋狝,得赐黄马褂,自此得以参赞政事,皇阿玛事事耐心引导传授,从无半分不渝之色。” 一气儿将这些年的事儿历数了下来,胤祺的气息已有些不稳,却仍挺直了脊背郑重地跪坐着,迎上康熙的注视浅笑着哽声道:“皇阿玛对儿子的好,一桩一件,儿子心里头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也正是为了这个,儿子绝不愿意看见——就因为皇阿玛心疼儿子,就要多生一份气,多操一份心。就要时时地皱着眉头,整日里夹在儿子跟二哥间进退两难。倘若这么说就能叫二哥好受些,儿子说上一百句、一千句都无妨,倘若儿子退一步,就能平复了二哥心里头的火气,儿子宁愿打今儿起就搬出宫去……” “胡想些什么——朕看谁敢叫你搬出去!” 康熙忽然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一把将这个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心中的痛楚跟苦涩仿佛彻底地熨平在了这个孩子一桩桩数过的这些细碎的往事里头,滚烫的热流终于重新叫那颗冷透了的心渐渐回暖,眼中的湿意竟像是止不住似的往外落着,胸口的起伏也跟着愈发的急促难抑。 “你只记着朕为你做了什么,可朕记着的,却是你这些年为朕受了多少的委屈……朕每一次为你做的事儿,都是在你受了伤,遇了险之后。说要好好护着你,可如今你这身子——却叫朕生生给护成了这个样子……” “皇阿玛,咱不说这些个叫人难过的话儿。” 胤祺忽然打断了康熙的话,含着笑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湿意,靠在他胸口轻声道:“儿子现在活得好好的呢。能吃能睡能跑能跳,说出的话有人愿意听,想办的事儿有人帮着做,东宫说闯就闯,太子说揍就揍……” 心神一放松,这话儿就又满嘴跑船的没边儿了起来。康熙原本还认认真真地凝神听着,到了末了却是被他气得乐了,忍不住照着脑袋轻敲了一把:“本事的你!还在这儿显摆上了……” 胤祺讪笑着缩了下脖子,仰头迎上康熙眼里终于放松下来的淡淡温度,又浅笑着缓声道:“皇阿玛,这日子本来就是磕磕绊绊、你来我往着往下过的,凡事儿都总不至于一上来就到了绝处。古人云这不如意事常□□,若是每逢不如意便一门儿心思钻进去,这日子哪还能过得下去?再说也有儿子在呢,再怎么都能一直陪着您——所以您也甭老是为这些个事儿耗费心神了,实在不值当儿的。倒不如放宽了心,随他顺其自然地下去……” “放宽了心——这几个字儿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却是难上加难呐……” 康熙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又揉了揉怀里头儿子的额顶,望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温声道:“你是个有福的,生了这样一副剔透的心肠——朕本不愿叫这些个繁杂俗务来扰你的心思,可到了临了儿,却还是得同你说了,才总算能解开心里头的这些个纠结郁闷……” “这是儿子的福气。”胤祺微垂了眸浅浅的一笑,又仰了头轻声道:“皇阿玛,您对二哥好,对旁的兄弟们好,儿子心里头都是高兴的。儿子只希望——大家伙儿都能和和气气的在一块儿,希望皇阿玛能过得舒心,不必再为这些个琐事所纠缠。至于旁的人跟事儿,儿子自个儿都有办法解决,皇阿玛尽可放心。” “朕何尝对你不放心过?”康熙微笑起来,又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背,亲自拢着他躺回炕上,“时辰不早了,你就在这儿陪朕一块儿歇着吧。今儿的事不必往心里头去,你说的那些个话,朕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头,也会试着照样儿去做……小五儿,你放心——以往的那些个事,朕以后绝不会叫它们再发生哪怕一次了。” 胤祺强撑着陪康熙唠了这小半宿,早已困得胸口隐隐发疼,这一躺下便被如水的倦意彻底裹挟了意识,连眼皮也沉得几乎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听着康熙的话,下意识觉着他的皇阿玛仿佛又钻了什么牛角尖,想要开口说不必为了自个儿太过勉强,他也本不介意受下什么委屈,可还未及开口,双眼就忽而被来自掌心温暖的触感轻轻覆上,叫他不自觉地彻底跟着放松了下来。身上懒得没有半点儿力气,原本打算再说点儿什么的念头,也就这么被慵懒的舒适给尽数淹没了下去。 ——罢了,顺其自然吧…… *** 大抵是实在累的狠了,胤祺几乎一倒下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才终于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一时间竟是茫然得不知身在何处。正怔怔地发着呆,门口守着的贪狼已快步走了进来:“主子……可觉着好些了?” “好多了。”胤祺点了点头,精神抖擞地打炕上跳了下来,用力地伸了个懒腰道:“咱这是还在昭仁殿,还是趁我睡着又把我端回漱芳斋去了?” 这话里头的怨念实在直白得要命,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却仍是不由分说地抱着他坐回了炕上:“主子身子弱,这么直接踩在地上是要着凉的。” “连你都开始抱我,我觉着我都要退化成那吃奶的娃娃了。” 胤祺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捞起炕边儿的衣服就往身上套:“饿死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巳时过半,午时未到。” 贪狼含笑应了一句,又把边儿上早备着的茶水点心端了过来:“皇上还未退朝,大概是在议昨儿的折子。梁公公中间儿倒是回来过一趟,问主子怎么样了,醒没醒过。本想叫个太医过来的,见主子睡得安稳,就没敢搅扰。” “居然能议这么久……我还当朝会都是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呢。”胤祺接过贪狼递过来的湿帕子抹了把脸,又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眼见着就该冬月了,我记着四哥的生日是冬月初八,你说我送些什么好?” “四阿哥近来书念得多,学业也刻苦……不如送一套文房四宝之类的?” 这些日来贪狼始终贴身护着胤祺,又有家里人那一层联系在,两人间早已不再像开始那般生疏客套,贪狼的态度也比从前自然了不少。胤祺很喜欢这种近乎平等的交流,微抿了嘴琢磨一阵,又摇了摇头道:“不好,文房四宝多没意思……倒不如送个精致点儿的玩意儿。贪狼,你们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没练过功夫的人也能用的,既能防身又不占地儿的东西?” “……袖箭?”贪狼茫然地指了指自家小主子的手臂,能防身、不占地儿、不需功底,他这儿一时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 “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胤祺目光一亮,打炕上坐直了身子,兴奋地扯着他道:“再叫巨门做一个,用不着跟我这个似的装那么多,一两支便足够。只是分量要轻些,要能搁在手腕上的,样子精致些,却也别弄太显眼……” “主子放心,属下心里有数。”贪狼含笑应了一句,又倒了杯茶递给他,略一犹豫才缓声道:“四阿哥前儿给德嫔娘娘送了那两头鹿——也不知回话儿究竟如何,只是见着四阿哥这些日子仿佛又有些闷闷不乐……” “还是不成么?”胤祺闻言却也是不由微蹙了眉,抿了下唇轻叹道:“人心强求不来……既然求不得,索性还不如不要。明儿你跟我出去一趟,咱找四哥玩儿去。” “诶。”贪狼点头应下了,本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忙闭了口起身打算行礼。胤祺却微眯着眼凝神听了听,便抬手轻轻按住了他,摇了摇头道:“不是皇阿玛,应该是个我见过的人,可又没多熟……嗯?” 听着脚步声居然就这么停在了门外,胤祺好奇地挑了挑眉,思索了片刻便了然轻笑道:“打不打赌?我猜是九门提督又来挨训来了……” “属下可不敢跟主子赌——索大人那儿可还没凑齐一车猪脑子呢。” 贪狼赶忙笑着摇了摇头。这几日索额图病倒的事儿在宫里都传遍了,也没人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太医院透出的消息,竟是受了什么惊吓,损了心神所致。可这么一位跟着万岁爷除鳌拜定三藩,平日里傲得几乎眼睛里头不装人的主儿,又究竟能被什么给吓成这个样子,却实在是叫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反正我也不能替皇阿玛见他,就叫他等一会儿吧。”胤祺笑着摇了摇头,又抿了口茶道:“对了,今儿晌午说吃什么了没有?要是有好的,我可还得留着点儿胃口……” 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贪狼的眼里竟是忽然闪过些忍俊不禁的笑意:“吃兔子锅……” “哦……什么?”胤祺忽然抬了头,望着贪狼莫名神秘的笑意,心里头生出了个不祥的预感来,“吃了哪一个——石头还是剪子?” 贪狼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认真禀道:“都不是,今儿应该是……布四十二。” ……?? 胤祺茫然地瞅着贪狼,只觉着自个儿的脑子仿佛已不大够用了,张口结舌了半晌才道:“布——布什么玩意儿?” “主子您不是说,这生下来的小兔子都叫布么……下头的人也就这么打趣儿的跟着叫了。” 贪狼原本也觉着这事儿实在头疼,可一见了自家小主子这般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却仍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又忙咳了一声严肃道:“既然四十二都长得能吃了,现在起码也得五十八了吧……” 第80章 苦心 前世虽然不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毕竟也没有过这兔类养殖的相关经验。胤祺愕然地眨着眼睛,只觉着自个儿听到的内容简直魔幻,却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些什么,就听着外头忽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回准了。” 胤祺笑着冲贪狼眨了眨眼,一撑炕沿儿就跳了下来,快步朝门口迎了过去。正赶上梁九功刚把门儿推开,康熙含着笑进了门,俯身将这个直冲过来的儿子一把抱在怀里,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色:“嗯,不错——可算是没有昨儿晚上那么吓人了。睡到什么前儿才起的?” “刚醒一会儿……”胤祺尴尬地咧了嘴一笑,自个儿都觉着这种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过放纵了,正打算深刻检讨认真保证,却见自家皇阿玛居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朕只怕你又不好好睡觉,再累着这身子——今儿早上叫太医开了养神安眠的药,本想叫你服下去的,可见你自个儿睡得正熟,又总不好把你叫醒了喝药……” “……”胤祺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实在想不通这叫醒病人吃安眠药的笑话居然还真能有现实版。只不过他的睡眠质量倒也确实是一向相当不错,前世满世界飞的赶通告,早就练就了说睡就睡说醒就醒的本事,还真犯不上喝那些个安神的药——尤其是朱砂,那东西吃得少也就罢了,若是太多了,据说可是真能吃死人的。 父子俩在炕边儿坐了,又随意说笑了些闲话儿。梁九功在外头冲着胤祺拼命打眼色,胤祺自然知道他是要自个儿帮忙看着点儿凯音布,含笑冲着门外眨了眨眼,微微点了下头以示明了。梁九功这才松了口气,进了门俯身禀道:“万岁爷,凯大人过来了……” “朕不是给了他三日为期么,怎么还见天儿的来了?” 康熙闻言面色稍沉,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些,却总归仍算是不曾发什么火儿,只是垂了眼淡声道:“叫他进来罢,有话就快说——你去御膳房问问那些个没眼色的奴才,五阿哥今儿早上就没吃东西,怎么不知道给单上一顿?还不尽快将午膳弄妥了呈上来,莫非要朕亲自去催他们不成?” “喳。”梁九功忙应了一声,心里头默默同情了一把莫名就背了锅的御膳厨子,却也什么都不敢多说,退出了屋子宣凯音布觐见,自个儿便快步朝着这“办事不力”的御膳房赶去传谕了。 “奴才凯音布给万岁爷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凯音布一进门便连忙拍了袖子跪下,也不敢抬头,只是深深地伏在地上。康熙微蹙了眉望着他,接了胤祺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淡声道:“有话就快说,若是还如昨日一般说那些个没用的,朕也就不必再听了。” “回万岁爷的话——只怕就是连昨日的那些,臣也再难问的出来了……” 凯音布咬着牙低声应了一句,心里头紧张得砰砰直跳,却依然不得不壮着胆子回道:“那三人原本押于刑部天牢中,却于昨日深夜莫名——莫名暴毙,无一幸免……” 胤祺的心口蓦地一缩,下意识攥了攥有些发凉的手掌,却见身旁的康熙竟已是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忙一把抱住了康熙的胳膊,急声唤道:“皇阿玛,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别着急,您先别急……” 他话起得急了,心神又不稳,一言未了自个儿反倒一迭声地咳嗽了起来。康熙忙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却也没心思再发什么火儿,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下头噤若寒蝉的凯音布,不耐烦地沉声道:“还不退下,莫非是要朕赏你不成!” 凯音布自个儿都知道这趟差事已经办得没法见人了,这次来几乎都做好了摘顶戴的准备,却不料居然被这般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忙拼命地磕着头,连声道着奴才不敢。梁九功这功夫已催完回来了,一见这夯货居然还这般的没眼色不知快走,也只能无力地叹了一声,进了屋子扯着他低声道:“凯大人,你若是再不走,只怕就真得留点儿什么在这儿了……” 叫他这么一提,凯音布这才猛的反应了过来,忙灰溜溜地退出了屋子。康熙蹙紧了眉,小心地替怀里的儿子轻轻拍着背,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道:“叫朕别着急,倒是把自个儿给急成这个样子……好了好了,朕都答应你不再为这事儿生气了,你也莫要动不动就吓唬朕,嗯?” 胤祺咳了一阵才缓过来,只觉着胸口堵得难受,皱紧眉用力捶了两把才总算略略畅快了些。康熙见着他的动作,心里头却也是莫名的跟着一紧,握了他的腕子担忧道:“可是胸口堵得慌?过会儿叫太医给你好好诊一诊脉,若是还觉着累得慌,就多睡会儿再起来……” “皇阿玛莫要担心,儿子没事儿的。” 胤祺摇摇头笑了笑,捞过一旁的茶水一气儿喝干了,又认真地望着康熙道:“皇阿玛,那几个人死的蹊跷,不能就这么草率的了了……事儿已到了这个地步,儿子也不再跟皇阿玛打机锋了,如今的情形对二哥很是不利——可正因为太不利了,儿子也绝不信二哥就能有这么蠢。” 康熙怔忡地望了他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怪不得——你二哥会跟朕说,连你都不信他会真要你的命……可你知不知道,你给朕看的那一柄长刀,血槽里头是淬了毒的?” “什么?”胤祺心头悚然一惊,诧异地坐直了身子,心中始终盘旋着的不解也总算忽然有了源头,“所以……昨儿晚上皇阿玛才会和二哥吵架?可那也未必就是——” “无论是不是他,此事都是因他而起——朕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回可能是有人想要趁机害你,又或是想要趁机陷害他,才从中横插了一杠子,把那原本是用来难为你的刺客,变成了夺命的杀机?” 康熙起身踱了两步,又深深叹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可那又如何呢?此事毕竟源于他心头的恶念,若是你应对得有半分差错,这结果便是你丧命在那刺客的手里……小五儿,这件事你不一定要明白,可你必须知道——对一个君主来说,倘若一件事是因他而起,那么中间的波折如何,谁是罪魁,谁是暗手,就都不那么重要了。任何的结果,都必须由他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习惯了影视剧里头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也习惯了每一个剧本里皇权的至高无上,皇帝的随心所欲。胤祺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近乎□□裸地为君之道,怔忡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微蹙了眉道:“可是……这样岂不是太不讲理了么?” “没有人会和一国之君讲道理……朕少年时被鳌拜以佩刀架在御前,不得已允了诛苏克沙哈全族,满洲正白旗竟至今仍跟朕离心离德不肯全附。昔日先帝兵围扬州鏖战不下,竟生生造下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旷世惨案,朕那时甚至尚未降生,可这一份罪孽跟仇恨,自打朕坐上了那张龙椅,就自动的背在了身上。有数不清的人在跟朕要公道,却从没有人跟朕讲过什么道理。” 康熙轻轻抚上自个儿这个儿子的额顶,眼里似是带了深刻的倦意,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朕对太子,或许是苛责了些……可朕不敢不对他苛责。朕必须得叫他知道——这为君之道,是该如何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绝非容得下人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一旦坐在这个位子之上,任何的手段都必须得堂堂正正,都必须得能亮得出来。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阴损心思,只会彻底的毁了他……” “皇阿玛……” 胤祺静静听了许久,只觉心中依然震撼不已。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轻轻扯住了康熙的袖子,仰了头缓声道:“您这些个心思……可和二哥说过么?” 康熙却是被他问得微怔,顿了片刻才道:“说——什么?” “连儿子都得听过了才明白,二哥他只怕也未必就能懂得您的苦心,有些话不说出来怎么成呢?” 一见自家皇阿玛这茫然的反应,胤祺就明白了这父子俩的症结究竟出在哪儿——当爹的一片苦心非得憋着不说,当儿子的却又是个容易想太多又敏感又偏激的性子。两个人心里头只怕都是委屈得要命,却又困在一个“你变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怪圈里头兜兜转转的出不来,这么憋屈下去,憋出个心理扭曲作大死的太子也就没什么可值得奇怪的了。 “皇阿玛,依儿子看——您若是有心情,不妨找着二哥深谈一次,把这些话也跟二哥都说明白了。二哥心里头也委屈呢,您也多听听他的话儿,好好地把误会都说开了,兴就没那么多头疼的事儿了呢……” 胤祺对太子始终都没多深的感情,却不愿意见着康熙老为这事儿难受。他记得当年听编剧讲过,康熙废太子时痛心疾首泪流不止,甚至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体也是自此每况愈下。虽说这事儿大概还得等个二十来年才可能发生,但若是能从现在就努努力,大抵对未来也总归会有所助益——若是太子当真不可造就,早点儿死了心总比到时候再难受强,若是太子还能拉上一把,至少别做那些个太丧心病狂的事儿,他还是相信他家四哥有这个本事,不靠太子作死也能争取上位的。 “若是什么事儿都如你说的这般简单,倒是好了……” 康熙无奈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轻叹了一声。梁九功看着屋里头的二位可算差不多唠完了,忙趁机插了进来,俯身禀道:“万岁爷,御膳已备好了。按您的吩咐,今儿特意给阿哥备了兔子锅……” ……??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自个儿可爱的小兔子被煮了居然是自家皇阿玛亲自下的旨意。痛心疾首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地悲愤道:“皇阿玛……那是儿子的兔子!” “你还知道那是你的兔子,你可管过一回么?” 不说还好,这么一抗议,康熙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顺手便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下去:“你自个儿住在浣竹轩里头,干什么非得把你那两只兔子扔在园子中间儿?” “那也没辙啊——流风成天的追着他们俩满院子跑,抓住了又不吃,来来回回地扔着玩儿,好好的兔子都快给吓疯了……” 胤祺自知理亏,低了头嘟囔着回了一句,又重新鼓起了勇气继续不屈不挠地反抗:“那也不能就这么给吃了啊——好不容易生的小兔子,儿子还想送给小十三他们玩儿呢!” “好不容易?”康熙挑了眉,却是被他给气得乐了出来,“九功,你跟他说说这兔子如今都闹成了什么样子!” “喳。”梁九功连忙应了一声,又转向胤祺忍笑禀道:“阿哥不知道,那兔子一月便可生仔,生下来的小兔子,再长几个月就可接着生——总之打秋狝到现在过了三个多月,畅春园里头已有五十多只兔子了,眼见着等这一拨长大了,就又得生出一大批新的。偏偏兔子跑得又快,那些个小太监每日抓兔子累得要死要活,这些个日子正寻思着跟辛者库那边儿要两条狗呢……” 胤祺越听越觉着心虚,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叫委屈,犹豫了半晌才道:“要不……我把流风也借你们?” “别别——这奴才可不敢受。风大爷现在成天被散着养,就喜欢作弄园子里头的那些个奴才,成天抢这个的帽子、夺那个的包袱的,非得拿酒来换才能拿回去。喝醉了倒是老实,逮着哪儿躺下就睡了,可看那尖爪利喙的,碰着一下只怕就是一道血檩子,咱们又哪里敢动?” 梁九功见康熙心情仿佛尚好,便也应景儿地凑趣说着笑话,却是叫胤祺越听越觉愕然——这么听起来,自个儿养的这些个祖宗莫非都已歪得没了边儿?再想想被自个儿宠得越发无法无天的小九儿,扔给老祖宗都快把寿康宫给拆了的老十三,五阿哥忽然对自身的教子方式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皇阿玛……” “看朕干什么?你们家养的,自个儿想办法管好了去!” 神清气爽地照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敲下一个爆栗,日子总算又恢复到了正轨。康熙满意地理了理衣裳,大步走出了屋子:“走吧,看看你们家的兔子好不好吃。” “我们家都五十多只兔子了,不如上缴国库吧……” 胤祺欲哭无泪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外挪着步子,又试探着扯了扯自家皇阿玛的衣摆:“皇阿玛——要是儿子把这兔子都卖给辛者库,能卖来钱吗?” “从你外祖那儿掏钱装自己兜里,你这脑子里头整天都装的什么?”康熙顺手照着他后脑轻拍了一巴掌,忍不住笑着摇头道:“再说了,辛者库现在都快被你这兔子头疼疯了。朕听说如今这辛者库里头哪个犯了错挨了罚,就让他们上畅春园里抓兔子来……” “……”胤祺痛心地捂住了胸口,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眼瞅见了那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含泪扑过去:“我的布四十六……” “主子,四十二,二。” 守在门口的贪狼悄声纠正了一句,又冲他比划着“二”的手势。胤祺悲愤地抬起头,望着一脸正直的贪狼认认真真地冲着自个儿比着剪刀手,只觉着这个世界仿佛充满了残酷,深吸了口气和颜悦色道:“贪狼,听话,去畅春园抓兔子去……” 第81章 额娘 “说起来,朕倒是一直觉着奇怪。” 吃上了布四十二炖的锅子,康熙居然还体贴地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碗里头添了些汤,又带了些好奇地轻笑道:“你往日里起的名字要么附庸风雅,要么投机取巧,这次怎的忽然这般接地气起来了?” “附庸风雅……投机取巧?”胤祺面色诡异地重复了一遍自家皇阿玛的双重暴击,又看向因为得知要去抓兔子的噩耗而正处在石化中的贪狼,“不是——皇阿玛,七星卫取北斗七星,这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啊!贪狼,你觉着你的名字投机取巧吗?” “……主子,属下这就抓兔子去。”贪狼果断地应了一声,转身便从廊间开着的窗子窜了出去。动作矫捷行云流水,不过半息的功夫便只剩了一扇孤零零的窗子茫然地微微晃动着,无声地昭示着刚有人从这儿无情地离开过。 “平时说的欢,到了寸劲儿上就跑——跟梁公公一样,都是叛徒!” 胤祺悲愤地冲着空荡荡的窗户吼了一嗓子,正躲在边儿上偷笑的梁九功闻言愕然抬头,全然弄不清自个儿是怎么就被牵扯上了的。胤祺却也不理他,沮丧地趴在桌上重重叹了口气:“反正儿子不会起名儿,起什么不是起?就叫剪子石头布挺好的,正好轮一圈儿了……” “朕听着你这三种物事里头,竟也仿佛有些个奇特的联系,不像是随意编出来的。”康熙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给自个儿也夹了一筷子肉,搁进嘴里兴致盎然地品着滋味,“这所谓的轮一圈儿,可是有什么深意在里头?” “……啊?” 胤祺茫然地抬起头,一时想不通自个儿怎么胡乱起的名儿反倒有深意起来了,张着嘴琢磨了半晌才道:“大概也就是……民间小儿的游戏,师父,师父教给我的。您看,这剪子能剪断布,布能包住石头,石头能硌坏剪子。三种东西谁都奈何不了谁,可谁又都能克制谁,所以永远没有一个保准能赢的了的……” “有理。”康熙目光微亮,神色却是忽而凝肃下来,一本正经地盯着面前的儿子道:“那你说——要如何才能叫他们既能相互克制,又可彼此制衡呢?” ……?? 胤祺一脸单纯地望着自家几乎已经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境界的皇阿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居然想不出这种问题究竟应该怎么回答。 “是朕想得远了……罢了罢了,这种事儿还是叫他们操心罢,不烦你了。”康熙忽然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又把桌上的菜往对面推了推:“好好吃饭,吃过饭了叫太医给你诊一诊脉——朕看你不怎么愿意吃东西,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 “这是儿子的布四十六啊……”胤祺欲哭无泪地拎起一条兔腿晃了晃,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仿佛记错了数,忙改口道:“不对——呃,布四十二……” “少给朕在这儿装模作样!”康熙被他气得乐了,一筷子敲在这个儿子的脑袋上,“连数都不会数,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头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老老实实给朕吃饭!朕可是答应了你师父帮忙看着你的,若是下了江南叫他看见你瘦了,朕要如何交代?” ……连被自家皇阿玛盯着吃饭都要顺便被塞狗粮,这个世界真是太残忍了。 胤祺委屈地低下头喝了口汤,却还没等咽下去就烫着了舌头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疼得几乎落下泪来。正不迭地吐着舌头捯气儿,却忽然猛地反应了过来:“皇阿玛——儿子知道是怎么吐的血了!” “什么?”康熙被他的动静吓得不轻,忙抬手扶住了他,微蹙了眉担忧道:“怎的连吃口东西都这么费劲儿了……你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伤着了哪儿么?” “是伤着了舌头……”胤祺讪讪地应了一声,又指了指自个儿舌头上那个一点儿都不浅的伤口,“儿子揍二哥的时候有点儿激动,没收住力道,就把舌头给咬破了——大抵是二哥当时也没看清楚,结果就越传越邪乎……” “……”康熙哭笑不得地望着自个儿这个仿佛永远都能出人意料的儿子,张了半天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抬手用力地点了点他的脑门,终于忍不住的大笑出声:“臭小子——朕怎么就信了你的邪!” 畅快的笑声久久未散,仿佛也驱散了这几日始终盘旋着的压抑跟沉涩。胤祺卷着舌头轻轻舒了口气,眯了眼享受地喝了一口炖兔子汤,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御花园,连里头养出来的兔子都能这么好吃。回头得让贪狼多抓来几只布五十二、布七十八的,烹煮炖炸都试一试,他早就对诸多小说里头作为露宿荒野居家旅行必备技能的烤兔子感兴趣得很了。 *** 总算洗清了自个儿吐血的嫌疑,胤祺受到的看管也终于松快了不少。饭后来诊脉的太医都是老熟人了,早记准了他往日的脉象,却还是细细诊了一番才撒开手,恭敬地对着康熙道:“禀皇上,五阿哥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气凝血沉,脉象亦略有迟缓滞涩之象……” 胤祺在边儿上听着,忽然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这段话他可没少听,他家师父也是懂医术的,每每替他把过了脉,若是诊出来这般脉象,应对的方法简直不要太简单粗暴——正所谓前世常传言的,孩子气血老不畅,打一顿就畅了。他家师父对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一向都是果断而高效的。 在这几年的冬天里,因为气候的变化而气血不畅的五阿哥已经无数次被自家师父追得上蹿下跳,从头到脚地一顿揍,气血紧接着就立竿见影得运行得比常人还要旺盛,百试百灵包治百病。除了后遗症是几天里头动一动都疼得龇牙咧嘴,仿佛倒也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皇阿玛——这个儿子自个儿会治!” 瞥见边儿上康熙若有所思的神色,胤祺忽然猛的打了个激灵,举起双手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不劳您老费心,儿子可会治这个毛病了!” “你确定不要朕帮忙?” 康熙显然也是已经知情了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居然开始慢条斯理地撸起了袖子。胤祺心头警铃大作,抬腿就要往外跑,却还是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扯了回来,得意地瞅着他道:“你师父可说了——若是你气血滞涩凝淤,只要往狠里揍你一顿就好了。” ……?!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居然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带坏了谁,又为什么无论谁占了上风,最后吃亏的都一定是他——这二位旁若无人地发狗粮也就算了,为什么连玩儿那小暧昧小情趣的都不肯放过他,非得把他也给连带着坑进去? “臭小子,看把你吓得——朕何尝舍得真揍过你?” 总算见着了一回这个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康熙满意地朗声笑了起来,又把他轻轻撂在了地上,揉了揉脑袋温声道:“你这毛病得多活动活动,朕就不圈着你了。可你也得保证身边儿一直得有人跟着,自个儿也多长几个心眼,不准再为了胡闹叫自个儿身陷险境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胤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用力点着头,又老老实实地保证了绝不再胡闹,这才叫康熙放下了心,满意地松开了手:“出去玩儿吧,记着天黑前回来——朕吩咐他们今儿晚上给你备下点儿冷食,省得再烫了你这舌头。” 讷讷地点了头,一想到自个儿咬了舌头的梗仿佛会接替当年被饿昏过去的事儿,再一次被无数人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提起,五阿哥就忽然觉着前路一片灰暗。 不论怎么说,能出去溜达总是好的。打昭仁殿告了退,胤祺便兴冲冲地跑回了漱芳斋,牵了流云就直奔被自个儿冷落了好几日的小院子过去。才走了一半儿,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贪狼就骑了匹马稳稳坠在了他的后头,催马跟上了低声道:“主子,昨儿晚上有个青年去过刑部天牢,只是不曾记过身份,也没人见到过他的正脸。” 胤祺点了点头,随手轻轻理着流云的马鬃,又微垂了眸缓声道:“接着查,小心点儿别闹出动静来——皇阿玛不想再让我沾这件事儿了,我不愿叫他心烦。” “诶。”贪狼点头应下,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可是……既然皇上已不愿主子再插手,主子为何又一定要查清呢?” “他们讲因果,我却讲心肠。二哥没想过要害我性命,那我就算真因为这事儿死了,也半点儿都不会怨在他身上——可如今我就算什么事儿都没有,也非得弄清楚,那个横插一杠子想要我的命的人到底是谁。” 胤祺目光微凉,唇角忽然勾起了个冷冽的弧度。他的语气听着仍淡然柔和,却仿佛隐隐有寒气四溢:“索额图,明珠——你看着吧,准跑不出去这么两家。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才消停了几天就又开始蹦哒了……” 话已点到便无需多说,两人一路奔畅春园回了浣竹轩,却远远见着外头仿佛站了个人,正在锁了的院子外头来回搓着手徘徊。贪狼没见过这人,又被这几日的事儿折腾得草木皆兵,下意识便将胤祺护在了后头:“主子稍站,这人眼生的很,属下去看看情形。” “我怎么倒是觉着有点儿眼熟……” 胤祺望着先下了马过去盘问的贪狼,摸着下巴微蹙了眉,若有所思地低声念叨了一句。琢磨了半晌才忽然目光一亮,催马过去唤了一声:“来喜!你怎么跑过来了?” “阿哥!” 那小太监一听着他的声音目光便是一亮,欢喜喊了一声就要扑过来,却被流云照着脚边儿就虚踏了下去,吓得一跳老高连连后退,哭丧着脸嘟囔道:“阿哥,流云它还欺负奴才……” “好啦,流云不准胡闹。”胤祺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脖子,自个儿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来喜,你不是在小九儿那儿的么,今儿怎么突然跑来找我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要我替你兜着?” 自打他搬进了畅春园,身边儿就不再需人伺候了,先前跟着他的太监嬷嬷也都要重新安排地方。来喜虽然嘴碎了些,心地却良善正直,又知道护主,胤祺就把他塞过去看着自个儿那个没完没了闯祸的弟弟去了。这一别就是一年多都没怎么朝过面儿,也难为流云居然还能记着踹他。 “不是不是,九阿哥在尚书房呢,是娘娘叫奴才来传个话儿,说有事儿想找您过去。”来喜连忙摇头,又小心翼翼地绕着流云逃进了安全范围,这才总算松了口气,“娘娘说阿哥若是没事儿,就请抽空过去一趟,若是有事儿,来日再说却也不着急。” “无妨,我倒是正巧没事儿干呢——额娘可是在翊坤宫呢么?” 四周并无外人,称呼上也就用不着讲究那么多礼数。胤祺随口问了一句便翻身上了马,来喜连忙点了点头,又快步追着他道:“阿哥,德妃娘娘也在呢,就是不知道来干什么的。您自个儿心里头有点儿数,别叫人家给诓了什么去……” “好了我的来喜公公……你也成天介这么唠叨小九儿么?”胤祺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马背道:“这儿离翊坤宫可不近,你要不要上来,我带着你一块儿回去?” “不不——奴才还是跑回去吧,奴才不累。”来喜一见着流云就发憷,哪还敢骑上去,忙不迭地摇着头退出去老远。胤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催马往翊坤宫赶去,心里头却也在好奇着德妃找自家额娘究竟能有什么事儿——莫非这位乌雅氏跟自个儿的儿子不亲近,倒是有兴致和别人家的儿子说闲话儿么? 一想起他家四哥,他就对这位德妃生不出半点儿的好感来。都是自个儿的儿子,就算生下来没能养在身边儿,又怎么就矫情成了这个样儿,非得逼得亲儿子断了念想、绝了亲近才满意不成? 莫名地堵着气一路直奔了翊坤宫去,直到给自家额娘请过了安,胤祺也始终没望向一旁坐着的德妃一眼。宜妃显然也看出了自个儿这个儿子不知怎么存着的火气儿,无奈地笑了笑,招了招手叫他坐到自个儿身旁,扶着他的额顶柔声道:“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外头有人给你气受了?” “额娘放心,哪能有人给儿子气受呢——儿子欺负他们还差不多。” 胤祺冲着宜妃笑着摇了摇头,却又望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德妃,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德妃娘娘——我前儿秋狝跟四哥打了两头鹿,四哥说是要带回来送娘娘的,不知娘娘可收着没有?” “小五儿。”宜妃轻拍了他一把,微蹙了眉朝他使着眼色。胤祺却仍是压不下去这么一口气,抿紧了唇盯着垂首不语的德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四哥打小儿养在先皇后膝下,没有一日过过有额娘疼爱的日子。如今可算是有了机会,一直想跟娘娘亲近——可他长到这么大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行错了一步路、做错了一件事儿,从没有一日敢放纵过自个儿。他又何尝知道……这当儿子的,到底该怎么朝着自个儿的额娘撒娇,怎么才能跟额娘亲厚呢?” “小五儿——你还小,有些事儿你还不懂……莫说了,听话。” 宜妃轻叹了一声,却又不舍的训斥这个打小儿贴心懂事的儿子,只能缓声劝着,又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脊背:“母子天性……哪个当额娘的会不疼爱自个儿的孩子呢?可有些时候,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五阿哥……” 宜妃的话还未说完,德妃便忽然出声打断了她,咬着下唇抬眼望向胤祺,竟已是满眸的晶莹水色:“胤禛他……他过得可还好么?” 胤祺微蹙了眉望着她,一时竟也拿不准这眼泪究竟是真的还是作假,抿了抿唇才缓声道:“或许不坏,却也算不得有多好……您大抵不知道,四哥的性子在我们兄弟里头是最沉稳冷肃的,整日里要见他的脸色变一变都难。可那一日四哥来跟我说——说他看着您怀里头抱着老十四,犯不上再要他这么个给旁人戴孝的。您可知道那时候,他得难受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话才到一半,德妃便已哭得喘不上气来,紧拧着帕子深深伏下身去。胤祺见不得这个情形,心里头终归是莫名软了几分,轻叹一声道:“娘娘心里头若是装着这么个儿子,何不稍微分给他些情分呢?四哥他——他一直都盼着您能看见他一眼呢……” 第82章 有情 “母子连心——那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又打小就没能养在亲娘身边,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看他一眼,不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迎上面前的小阿哥眼里头带着的不平跟质问,德妃心里跟着轻轻地一颤,却不仅不觉着被冒犯,反而打心底里泛上了淡淡的暖意跟安心。 ——还好,那孩子总归不只是自个儿一个,还有兄弟想着他,念着他,会为他抱不平。这样的兄弟,哪怕只有一个,大概也能安慰到那个孤僻得叫人心里头发酸的孩子罢…… “眼见着就要到那孩子的生辰了,今儿托宜妃妹妹请阿哥过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德妃盈盈起身,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精致的络子,轻轻搁在了胤祺的面前:“还请五阿哥将这平安络带给胤禛——告诉他,这络子是他跟他弟弟一人一个,都是做额娘的亲自打的,用的是一根红线。那小鹿养得好好的,日日都是额娘亲自拿了草料去喂,眼见着它一日比一日壮实,心里头也只觉跟着欢喜……” 胤祺这下却是彻底有些搞不懂了,微蹙了眉迎上德妃那一双殷殷期盼着的双眸,坐直了身子低声道:“胤祺斗胆一问——娘娘为何不将这络子亲手给他,自个儿对着四哥说这些个话儿呢?” “傻孩子,现在哪里就能这般的放纵了……” 宜妃却是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地揉了揉他的额顶,又叹了一声道:“你们整日里不跟着后宫这些个嫔妃们在一块儿,也用不着学那些勾心斗角、算计纠结的,自然想不到这些个地方去。如今先皇后大行,你们可都在孝期里头,至少要守满了一年才能算数。老四打小就养在先皇后宫里,这孝期还未满呢,就马上转身回了亲娘怀里头,又要叫宫里头的人怎么讲他?” 这理儿胤祺其实也是明白的,当时还用这说法来安慰过他家四哥——可饶是他自个儿都没想起来,在古代竟还有孝期这么个麻烦的存在。这么个大弯一旦绕了过来,自然也就再没什么好纠结的,胤祺也从来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当即大大方方地起身朝着德妃行了一礼道:“是胤祺想得浅了,误会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阿哥心里头惦念着胤禛,我这心里头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责罚呢……” 德妃浅浅地笑了笑,也不对着他称那些个生疏拗口的官讳,只殷切地执了他的手道:“还请阿哥多劝劝胤禛,莫叫他心里头生出嫌隙,生疏了这本该最最亲近的情分……咱私下里头只说这一句,就熬过去了这一年,这些年来欠他的疼爱,当额娘的一定好好地给他都补回来——所以,所以只求他心里头,千万别恨他额娘……” 德妃哽咽地呢喃着,说到末了动情处,终于又忍不住落下了泪来。胤祺微抿了唇,安静地任她拉着,心里头却也是百感交集——明明都是真心,明明都住在同一个皇宫里头,可偏得拿那些个由身份、规矩甚至心中的骄傲所筑下的高墙给分隔开。因为隔得太远,所以只好揣测,揣测的多了自然会有误会,误会积累的多了,也就生出了仇恨。甚至直到最后一切已彻底无可挽回的时候,还根本就搞不清楚,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何而起。 看来——这大清的皇宫里头,还真是确实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啊…… 总算弄明白了自家皇阿玛到底在自个儿身上放了个多深重的期望,望着面前含泪哽咽着的德妃,胤祺忽然觉着自个儿这条宫廷御用心理医生的道路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揣着络子从翊坤宫里头出来,天色倒还尚早,胤祺索性领着贪狼直奔了尚书房过去。他已多日不曾到过这尚书房里头来了,冷不丁的回来一趟,居然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触来。今儿授课的不是张英老先生,而是刚从东宫换下来的李光地,胤祺现在见着东宫的人就头疼,自然也不愿进去自讨没趣儿,索性就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贪狼闲聊,等着尚书房下了课再进去找胤禛说话。 跟主攻儒家的张英不同,李光地是学《易经》出身的,于经学一道造诣最深,却也丝毫不缺实干之才,如今正在朝中兵部供职。胤祺始终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却总归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也就懒得再多思纠结。正同贪狼说笑间,忽然听着书房里头传来少年阿哥们放松的谈笑声,便知定然已是下课了。 “五哥!” 猜都不用猜,自家那个没出息的弟弟指定是最先跑出来的。胤祺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却还是完全控制不住自个儿的两只手,俯下身就把那个软绵绵的小包子抱了起来:“今天淘没淘气,欺负没欺负旁的兄弟?” “五哥,老九他抢我的糖包子!” 身旁又扑上来了个胖敦敦的小肉球,胤祺忍不住摇头失笑,一只手抱着自家老九,腾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身边儿老十的脑袋:“好好,五哥赔给你——回头你记着叫跟着你的小太监上我那儿要。” “真没规矩,我可是你九哥!”胤禟美滋滋地搂着自家哥哥的脖子,耀武扬威地冲着下头的弟弟比划着鬼脸,“是你跑得太慢了,怎么就能怪我抢?成天介就知道告状,不知羞!” 自打认识到了自个儿仿佛太宠孩子家长,胤祺就痛下决心绝不能再奉行这种放养的育儿策略。抬了手打算学着自家皇阿玛的样子敲着个弟弟一把,偏偏手都举了起来,却终归还是不舍得揍下去,只能没好气儿地用力点了点他的脑门:“臭小子,少在这儿瞎嘚瑟!今儿的书念得怎么样,又叫师傅罚了几回?” “可叫五阿哥猜错了——这些日子讲得乃是恪物之学,九阿哥于此一道颇有天分,脑子又灵活,应对时还要比诸阿哥们都巧妙上几分呢。” 李光地正从屋里头走出来,闻言便含笑插了一句。胤祺讶异地挑了眉,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恪物之学”便是前世的数理化,一时却也是忍不住的有些诧然——合着自个儿这个弟弟不是没出息,而是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文科废柴的理科学霸么? 总算看着了点儿还可以证明自个儿教子有方的苗头,胤祺自然不肯放过。不无操心地搂着自家老九开了个临时的家长会,甚至已经开始打算着要不要回去默几套前世学过的数理化课本,亲自来指导自个儿这个仿佛有些个理科天赋的弟弟——再怎么也是曾经拿过理科状元的人,当一个小屁孩儿的家教,给他补一补这初中的理化生,胤祺还是很有这一份儿自信的。 总算了了这一档子事儿,心情大好地送走了李光地,又好容易哄走了扒在自个儿身上耍赖的小九,胤祺几乎已经忘了自个儿究竟是来干嘛的。茫然地眨着眼睛在人堆里逡巡了一圈,忽然一眼瞅见了那个正静静靠在廊下的人,目光倏而一亮,忙快步地走了过去:“四哥!可有功夫没有?” “你的事,总是有功夫的。” 胤禛冲着他淡淡地笑了笑,温声应了一句,抬手替他理了理被九阿哥刚扯乱的领子:“今儿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了——前儿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没有?”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这气候交替,照常有些个不舒服罢了……” 胤祺没法儿把那些个事跟他说,也只是浅笑着随口应了一句糊弄过去,又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去:“四哥,你跟我来——我找你有事情。” 因着授课的内容不同,在尚书房里头有单给胤祺备着的一个小书房,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搅,倒正好是说话的地方。贪狼替两人续了茶水才出了门守着,胤祺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络子,握着胤禛的手,将那络子轻轻搁在了他的手里:“四哥,这是德妃娘娘给你的,她还有话儿叫我带给你听。” 胤禛的呼吸滞了滞,下意识攥紧了那个络子,却又像是被烫了一般猛地撒开,抿紧了唇深深地埋下头去。胤祺又耐心地将络子放进他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缓声道:“四哥,咱把事儿想得都太简单了……咱得替先皇后守一年的孝,你是她的养子,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只要你做错了一步,他们就一定会挑你的茬儿,更别说佟家人都在朝中任要职……德妃娘娘说了,这是她亲手拿一根线打的两个平安络,一个给你,一个给了小十四。她叫我一定跟你说——只要熬过了这一年,这些年来欠你的疼爱,她都准定好好地给你补回来,只求你心里别记恨着她……” 少年的声音耐心柔和,温存地落在耳畔,叫人心里也仿佛跟着安定下来。胤禛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头一遍遍假想着这些话从自个儿的额娘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又该是何等的柔情疼惜,何等的亲近温暖——那是他渴望了多少年却也从未敢奢望过的体会,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冷了心肠,直到这几日几乎已彻底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只想着就这么活下去也未尝不可。可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就再一次将那些好不容易垒起来的藩篱尽数击碎。 说到底——他所求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么几句话罢了…… 说不上是委屈还是释然,只是心里头一时烫得发颤,一时又尽是一片酸楚难言。将那络子像是珍宝一般紧紧地攥住了,泪水无声地扑簌落下,胤禛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忽然就被两只手臂轻轻搂住。 “四哥,这是好事儿,别难受……” 胤祺揽着那个连落泪都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来的小哥哥,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忍不住极轻地叹了一声——明明天性都是善良纯粹的,都不过只是渴望着一份能有处安放的寄托,渴望着一份足够坚实可靠的感情,可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头,最缺的只怕也恰恰就是这个……于是便只好相互猜忌,相互争斗,拼命地收拢权势跟金钱来叫自个儿觉得安心。终于有一天,挣扎着爬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环顾左右时,才会发觉竟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帝王家,原来就是这么无情起来的。 “四哥,娘娘说她日日都亲手喂那小鹿呢——每日见着那小鹿一点点儿地壮实起来,心里头便觉欢喜……这话儿里的意思,你可能听得明白么?” 含笑轻轻拭了胤禛脸上的泪痕,胤祺认真地望着他,目光柔和澄澈,却仿佛带着某种极温存又极柔韧的力量。 他是没能力改变这个现状的,任谁都绝无可能扭转这样冰冷的一个事实。可至少——在他目之所及、身之所处的地方,面对着这些个叫他牵挂亲近的人,他还是想努力叫他们活得再好一点儿,再舒心一点儿。 这些日子胤祺被南面水灾的事儿闹得脱不开身,小哥俩也有日子没在一块儿好好的说过话了。见着自个儿这个一向冷峻严肃的四哥周身的气势仿佛也在渐渐软化,胤祺心里头也觉着高兴,拉着他有意说些个有趣儿的事,直哄得他又露了笑模样,才也心满意足地跟着笑了起来:“四哥,我可也给你准备了生贺呢——只是现在还没弄好。等到了你生辰那日再给你,你一准儿喜欢。” 胤禛望着那一双眸子里头清澈的亮光,也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只要是你给的,四哥一定喜欢。” 胤祺笑着应了,又拉着他说笑了一阵,直到天色已擦黑了才各自分开回住舍去。贪狼替胤祺把流云牵了过来,笑着温声道:“主子跟四阿哥的感情真好——属下也见过四阿哥几回,却从没见四阿哥对旁人这般亲近过。” “四哥过得不容易,我总想着——要是能陪陪他,总能叫他不那么苦……” 胤祺淡淡地笑了笑,随手接过了流云的马缰,又忍不住好奇道:“也是怪了——流云从不让别人碰,连廉贞都不爱搭理,可怎么就能听你的话呢?这家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我却看着它像是怕你似的……” “这些个生灵好像都怵着属下,属下有时候也觉着奇怪。”贪狼迷茫地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却又道:“听娘亲说过,属下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奶水养,是喝一头母狼的奶才给养大的——属下有时候胡乱猜测,或许是沾了点儿那狼的气息,所以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情形……” “咱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也莫要老说属下——就直说‘我’就成了,听着还舒服。” 胤祺被他左一个属下右一个属下的绕得头晕,随口笑了一句便翻身上马,朝着昭仁殿的方向赶过去:“我听过人喝羊奶、牛奶的,喝狗奶的也有——那狼居然也能老老实实的叫人的婴孩喝奶么?” “一般是不成的——可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若是那母狼恰好没能养活得了幼崽,有时候就会把人家里的婴孩叼回去哺育,想来属下——呃,想来,我也是,沾了这个光……” 贪狼别别扭扭地把称呼改了过来,却依然是一脸的纠结,仿佛这一个字就有多烫嘴似的。胤祺忍不住轻笑起来,拎着马缰叫速度慢下来,等贪狼赶上来并肩前行:“听说孔子他老人家是喝老虎奶活下来的,你这喝狼奶却也不比他差——这么看来,我这名儿起得居然还真有点儿意思……” “刚听主子起下这名字的时候,属下也觉着实在是巧的很。”贪狼却也笑了起来,又从颈间摘下了一枚拿红线穿着的狼牙挂坠递了过去,“听我娘说,这东西也是那母狼留下的,算是养了我一场的念想儿。我一直都随身戴着,也不知有没有用——可这么多年来居然也当真从没受过什么要命的伤,也就当是那母狼冥冥中庇佑了。” “还有这事儿?那我把流风的羽毛揪下来一根,是不是也能有点儿什么用?” 胤祺好奇地应了一句,接过那枚狼牙仔细端详着,心里头却忽然不由微动——这一枚狼牙晶莹如白玉一般,上头包着的银饰部分竟被雕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狼头,双目凌厉炯炯有神,显然绝不是什么凡品:“贪狼,这狼牙是你们家给你包的银么?” “属下也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曾问过我娘,可娘只说是路过的一个客商见着这狼牙漂亮,就做主给打成了个挂坠,又送给了我们家。至于具体的来历,她老人家却也总是含糊着说不清楚……” 贪狼接过了那一枚挂坠重新戴好,又忍着笑意着摇了摇头道:“流风的羽毛有没有用不好说——只不过要是主子真想试试,可千万先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好先跑远点儿,它那爪子可是真有用的……” 第83章 过年 日子这东西,总是过着过着就快了——尤其是在那年节将近的时候,盼着数着,仿佛一眨眼就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一天。 明明自打秋狝回来就始终风波不断,可随着年关将近,一切却还是被强大的惯性迫使着平复了下来。胤祺入冬之后连着生了两场风寒,把康熙头疼得要命,索性直接把这个从来不给他省心的儿子扣在了乾清宫。每日牢牢盯着他喝药养病,再不准他随意跨出去一步。胤祺也是自觉理亏,老老实实地趴在漱芳斋里头养身子,连给四哥的生贺跟给小九儿的课本都只能靠贪狼送出去,这才总算赶在过年之前把身子彻底养得好了起来。 年终的赐宴永远都是宫里头最大的事儿,虽说这一年按例要为皇后守孝,却也并未多冲淡这年节的气氛。胤祺被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粽子,还在外头加了件貂绒的披风,这才终于被自家皇阿玛放出去溜达,却也是左边儿跟着个贪狼,右面守着个梁九功,走一步都被紧紧盯着,一时只觉着自个儿仿佛当真是出来放风的。 “梁公公,您这时候难道不是该守着皇阿玛才对的吗……您就不怕您不在的时候,那活儿都叫魏公公抢了去?” 实在受不了梁九功如临大敌般紧张的眼神,胤祺终于忍不住炸了毛——这么盯着他是做什么,难道他还能忽然转身翻腾三周半跳到那冰水池子里头去不成?! “阿哥阿哥,您消消火儿,奴才这不也是就跟着您,也没拦着您往哪儿去不是?” 眼见着这位小祖宗仿佛当真恼了,梁九功忙不迭安抚着,却又忽然苦笑着道:“不瞒阿哥——万岁爷可说了,阿哥要是再打一个喷嚏,就叫奴才去畅春园里头抓一只兔子……”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胤祺哭笑不得地扶了额,却也只得认命地重重叹了一声——那兔子说到底也是他惹下的祸,如今畅春园里头的兔子已经发展壮大占院为王,甚至有胆子大的根本不怕人,战斗力几乎可以跟前世的加拿大鹅媲美。现在去畅春园抓兔子几乎都已成了足以跟发配宁古塔媲美的惩罚,人人闻之无不胆寒颤栗,据说御前侍卫都准备好了,等开春就要彻底地开展一场大战,不除尽这兔灾誓不罢休。 对于这种残酷的现状,五阿哥始终坚持认为应当归咎于自然力量的过分强大——可惜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坚信这是他的锅,叫他也只好借着养病含恨躲在了漱芳斋里头,生怕出去就会被什么人给蒙着头胖揍一顿。 年宴的菜一向以锅子为主,热气腾腾地摆满了一整个场子,中间儿是热闹的歌舞杂耍。胤祺不愿吃那单调的肉锅,叫贪狼寻了些新鲜的肉片、生菜,又去御膳房要了一锅熬得喷香的高汤,坐在自个儿的位子上美滋滋地涮起了火锅。听着身旁人的谈笑,看着场中的歌舞,居然隐隐生出了前世整个剧组挤在布景下头看春晚的熟悉感觉来。 “你这儿倒是清净——往日里那些个兄弟不都是可劲儿缠着你的么?” 正吃得满头冒汗满足至极,面前却是忽然多了个人。胤祺茫然地抬了头,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搁了筷子笑道:“我今儿就是出来放个风,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二哥,你不是该在下头伴驾的么,怎么跑我这儿躲清净来了?” “边上挪挪,给我个地方。” 太子这些日子仿佛变了不少,原本骄傲耀眼的气势几乎被尽数内敛了下去,一双眼睛也变得愈发深不可测。胤祺自打那次吵架后还没再见着过他,微蹙了眉打量着眼前仿佛性情大变的人,顺手拿了个没动过的小碗,捞了些肉跟菜给他:“喝了多少酒,吃东西了没有?”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眼下太子这个消沉的状态还真是叫胤祺生不出半点儿的火气来——他不是没劝过自家皇阿玛跟这个二哥好好谈谈,可劝了几次也没见效果,也就只好不再多说,免得再起什么反作用。于是乎一个整日闷在东宫读书,一个除了上朝批折子就是没完没了往他肚子里灌药,这一对父子都这么僵了俩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微缓和下来。 “我都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太子挑了眉望着他,语气带了些刻薄的寒意。胤祺眨眨眼睛,也不知道太子这句话究竟是打哪儿出来的,只是笑了笑淡声道:“你哪儿就要了我的命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坐在这儿么——莫非你见的是鬼不成?” “你养了两个月才勉强能出来见人,这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当孤是瞎子聋子?” 太子扫了他一眼,语气里头总算带了点儿鲜活的怒气:“孤就看不惯你这什么都不在乎的死人脾气——是孤派的杀手差点儿就害了你的命,你凭什么不恨孤?你就真这么不拿你自个儿的身子跟性命当回事么!” “得了吧——你少在这儿臭美了,就你派来那几个刺客的水平,我一个能打十个。” 胤祺切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又推过去一碗热汤:“我养了俩月,是因为我打小肺子不好,一入冬就注定得着上两场风寒。还什么这衣服打晃——你仔细看看,这玩意儿叫披风!你家披风都贴身上穿的?” 感到自个儿的武力值被受到了严重的质疑,武林高手五阿哥感到十分的窝火儿。 太子怔怔地由着他吼着自个儿,又皱紧了眉盯了他半晌,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竟是一边狠狠地抹着眼睛:“没事儿,没事儿好!原来竟是这个样子……孤就说——孤不是个丧心病狂的恶徒!孤是讨厌你们这些个没完没了蹦哒的兄弟,可孤从来也没想要过你们哪个的性命……孤从来都没想过!老五,你信我——你一直都信我,可你干嘛要信我呢?你若是如他们一般,如皇阿玛一般,我就能恨你了……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我恨我到了这个份儿上,居然都恨不起来你……” “有点儿乱……你先把东西吃了,我捋一捋。” 胤祺听他这么恨不恨地吼了一通,只觉着自个儿也被跟着绕了进去,揉着额角低声回了一句,又把那小碗朝着他推了推:“一会儿凉了。喝酒前得先垫点儿东西,要不然少不了得胃疼……” 太子怔忡地坐了片刻,终于捧起那个小碗,狠狠地把里头的东西尽数塞进嘴里去。胤祺笑了笑,又替他添了点儿汤,耐心地缓声道:“我恨你干嘛啊,那刀上有毒又不是你下的令。我知道你在查那幕后的人是谁,我的人都跟你的撞上好几次了——可那人也是真够有本事的,都过去了这么久,咱俩居然都没查出什么来……” 自打调整好了这心理咨询师的心态,胤祺发现自个儿简直一天比一天有耐心伐儿,对着这些个熊孩子也渐渐找到了前世做心理疏导的节奏。太子这样儿的少年患者他前世还真没少见——影视圈里头多的是精英教育,父母跟孩子的交流又不够,一来二去的就攒下了不少的矛盾。偏偏这么养出来的孩子有本事、有主见,却也个顶个的有脾气,爹妈愁的不行,又不好意思送心理诊所,就都送到他那儿去“改造”,一来二去的居然就这么攒下了不少的经验。尤其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经典手段,简直运用得不要更熟练。 太子的脾气绝不算好——倔,傲,偏激,占有欲强,可这样的孩子却也有个普遍的弱点,就是每次嘴最硬的时候,心里头其实早就渴望着能被抱在怀里头哄一哄,好好的安慰两句了。只可惜他们的皇阿玛却又远不是个那么体贴有耐性的好脾气,每到这时候反而会更觉恼怒气愤,又哪里能耐得下性子哄他什么?就这么着,矛盾一旦产生,也只能越积越深,要解开少说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太子把脸埋在腾腾的热气里头,一口一口吞着那不知是什么滋味的热汤。胤祺要是跟往常似的揍他凶他,他倒也不惧顶回去,可偏这么温言和语地耐心关切,叫他只觉着心里头莫名难受的要命,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才听话,以后不准再胡闹了,听着没有?” 彻底进入状态的胤祺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面前这个不良少年的肩以示鼓励。太子下意识点了下头,才忽然觉出不对味儿来,恶狠狠地撂了碗,用力地一把按在他脑袋上:“没大没小,孤是你哥哥!” “行行,就算你是我哥——” “什么就算,本来就是!” “好——就是,就是……” 胤祺好脾气地点着头,在心里头悄悄地给自个儿点了个赞——看来这第一步已经颇见成效,太子总算是不再蹦哒着没完没了的烦他了。要是还能再努努力,叫他们爷俩的关系缓和些,这日子想来就更好过得多了。 又耐着性子哄了一阵,才总算是把这个连傲娇带偏激的哥哥给不情不愿地轰下去陪驾。胤祺抹了把汗轻舒口气,转头却见梁九功居然一脸的愕然震惊,好笑地挑了挑眉道:“怎么,不信我还能跟二哥好好说话啊?” “不不——阿哥大概不知道,太子爷已多日没跟人说过闲话儿了……” 梁九功蹲在一边儿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越想越觉着费解,终于还是忍不住摇摇头笑道:“说来也怪,阿哥打小儿就被太子爷对上了,磕磕绊绊的这些年,照理早该水火不容了才是——可怎么奴才看着,这关系仿佛反倒是越来越亲近了……” “我跟他——亲近?”胤祺下意识打了个冷战,皱着眉撇了撇嘴嫌弃道:“我那是不跟他那个别扭的小破孩子一般见识!叫他不懂事儿,非得揍一顿、哄一顿,巴掌配着甜枣吃——要是早这样儿,我犯得着三天两头揍他么……” 梁九功听得张口结舌,却仍是不迭地点头应和着,一脸迷茫地捧着用过的碗筷下去了。胤祺望着他的背影,目光略深了两分,终于还是垂了眸淡然一笑。 该做的他都做到了,该说的也说尽了,至于皇阿玛能听进去多少,却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最近烂好人的事儿实在是干得不少,总想拾掇两个人找找平衡——也不知道贪狼什么时候能把证据找齐,那几个刺客的事儿,可不是看着好像没人管了就能翻过去的。 “老五,闲着呢?” 正出神间,面前却是又忽然多出了个人。胤祺茫然地抬了头,一时搞不清自个儿这个大哥这次又是来干什么的,却也从善如流地往边儿上挪了挪,笑着示意道:“闲着呢——大哥也来吃点儿吗?” “你这菜跟喂兔子似的,我可不吃。”大阿哥摆了下手坐在桌子对面,全然不曾察觉面前这个弟弟因为那一句喂兔子而微微扭曲的脸色,只是拎出一坛酒来,砰地一声撂在桌子上:“老五,大哥求你件事儿。” ……?? 胤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那坛酒上头,又迟疑着转向面前的大哥——以他对这一位大阿哥的了解,对方的思路显然是不能拿常理来揣测的。且不说别的,稍微有点儿门路的人都知道他是往明珠这头老骆驼身上搁最后一根稻草的那个人,偏偏他这个大哥还半点儿都不信,一口咬定这么个毛都没长齐小屁孩子哪里有那般本事,叫毛都没长齐的五阿哥简直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无奈。 “来,咱哥俩先走一个。” 大阿哥来之前大抵就已喝了不少的酒了,叫本身就有些个发彪的气质越发的难以揣测了起来。胤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着倒了杯酒,迟疑着搁到嘴边,又毅然地拿手遮着倒在了地上——倘若他没猜错的话,以他这个大哥的性子,大抵应该是看不出来他耍滑不喝酒的。 大阿哥自然半点儿都没叫他失望,不仅没看出来,甚至恨不得根本就连看都没看,一仰头就把自个儿的那一杯酒饮尽了:“老五,咱俩是不是兄弟?” “……”胤祺竟仿佛被他的气质给莫名震慑住了,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伸手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真乖。”大阿哥嘿嘿一笑,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又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那你说……是兄弟,你是不是就得帮我?” 胤祺眨了眨眼睛,心中忽然生出了些个不祥的预感来:“大哥……那也得分是什么事儿,有些事儿我未必就能帮得上你……” “诶——这事儿你肯定能帮得上!” 大阿哥笑着摆了下手,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殷切地盯着他道:“老五,你先答应我,答应了我再跟你说。” 胤祺只觉着这话音儿越听越不对,又想起太子毕竟才刚离开,心里头霎时间警铃大作,毅然决定尽快把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恕弟弟直言——大哥,你真不是这块料……” 他说得谨慎小心,可话一出口,大阿哥却还是立时便挂上了一脸的不乐意:“谁说我不是这块料!你个小毛孩子懂什么!” 就这么大呼小叫的,还想夺那个位子——到时候穿一身皇袍蹲在龙椅上头耍酒疯么?胤祺被自个儿的想象吓的一哆嗦,正要再试着开口劝劝,却见大阿哥又一瞪眼继续道:“你还当——咱们满人的闺女都跟那汉家小姐一般,就喜欢那些个文弱的、会念书的,跟老三似的的小白脸?” ……?? 胤祺的嘴刚张到一半儿,闻言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敏锐的意识到俩人仿佛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大哥……你到底想干嘛啊?” “诶……老五啊,不瞒你说——上回辛者库里头送来的宫女,有个可带劲儿的,叫我找了个茬给退回去了。” 大阿哥目光忽亮,兴奋地凑近了他,给他使了个你都懂的眼色:“名儿跟模样我都记着呢——你们家不是管着辛者库嘛,我这不是想着叫你帮我问问,想法儿把她给放了良籍,好抬回家里头去……” 胤祺险些没叫自个儿给呛得咳过去,艰难地捂了胸口,虚着目光道:“大哥,你找我……就这事儿?” “啊,不然我找你这个小屁孩还能干什么?”大阿哥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又瞪着眼睛道:“你可得给我放在心上,不准耽搁了!我可跟你说,那丫头的肚子——反正总之这个月内你赶紧给她接出来,听见没有!” “我赶紧给你接出来!孝期闹这种事儿,你也不怕皇阿玛踹你屁股——走走走,没戏,求谁都没戏!” 总算发觉自个儿想岔了的五阿哥显然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简直觉得自个儿的智商跟情商都受到了严重的侮辱。连推带搡地把大阿哥轰走了,含恨转过头,郁闷地一头扎在了尚在状况外的贪狼肩上:“贪狼——我的一世英名啊……” 第84章 眼熟 “主子——主子,怎么了?可是大阿哥为难主子了?” 贪狼忙把胤祺给扶住了,关切地上下打量着他,却也没见出有什么不对劲儿来。胤祺欲哭无泪地摇了摇头,咬着牙恨声道:“他用他的脑子——罢了,不说了,说了也来气!二哥回皇阿玛那儿去没有?” “回了,可也没在一块儿,分着桌儿坐着的。” 贪狼方才接了胤祺的眼色护送太子回去,悄儿没声地跟了一路,直到太子回了位子上才又折返了回来,故而却也根本不知道才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索大人倒是陪着太子呢,一见他回去,就把他拉倒边儿上说话去了……” “索额图那个脑子也没好用到哪儿去——没了明珠,这宫斗的水准都掉了不止一个档次。”胤祺仍没能从方才被大阿哥带来的怨念里头挣脱出来,闻言悻悻地应了一句,又坐回了桌边儿继续涮着锅子:“对了,那事儿到底查清楚了没有?这都俩月过去了,再查下去那几个刺客的坟上都该长草了。” “大抵已有准儿了,只是做得实在太隐蔽,证据还有些不足,要把火点起来还差些时候。” 贪狼低声应了一句,把盘子里头的肉片耐心地往锅里搁着,又眼疾手快地架住了胤祺伸过去的筷子:“主子——这肉还没熟,吃了要闹肚子的,再等会儿,啊。” “都变色儿了……”胤祺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又忽然一脸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早已从暗转明的暗卫道:“贪狼,你觉不觉着你最近越来越老妈子了?” “那也是因为主子越来越不叫人省心了。” 贪狼气定神闲地应了一句,看着下去的肉熟透了,这才拿过碗替他夹了几片,耐心地蘸满了酱料才放回去。胤祺叼着肉吃得心满意足,又把锅子往他那头推了推,叫他跟自个儿一块吃,理直气壮道:“你这话儿说的不对——我什么时候叫人省心过?所以一定还是你的问题。” “……”贪狼对自家主子这种颇有自知之明的滚刀肉心态一向没什么法子,索性只管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饭。胤祺满意地继续大快朵颐,正吃得畅怀,耳边忽然传来热热闹闹的炮仗声,仰头望去,便已是满眼的姹紫嫣红。 “过年了……” 望着那些个炫目缤纷的烟火,胤祺轻轻地笑了笑,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绕到扶栏边望着下头欢腾的人群:“贪狼,你看——下头多喜庆啊,热热闹闹的,看着都叫人觉得暖和。” “可主子每回都只是看着,从来也不下去。” 贪狼站在他身侧,轻声应了一句。他有时候却也看不大懂自家这个小主子——明明也不是不喜欢热闹的人,明明在哪儿都能轻易叫身边人觉着欢喜畅怀,到哪儿都有人愿意凑上来搭话儿唠嗑。这么一个只要站在那儿就叫人心里头觉着温暖踏实,忍不住想要亲近的人,却偏偏老有那么一瞬,几乎叫人觉着他本不该待在这尘世上似的,身上总萦绕着挥都挥不散的疏离跟虚渺。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就足以叫人心里头慌得厉害,只想牢牢地拉住他,不叫他就这么凭空的消散不见。 “我喜欢看热闹,却不喜欢凑热闹——看着他们高兴,我心里头也觉着舒坦,可你要我上去跟着他们一块儿高兴,要不了多会儿我可就不耐烦了。” 胤祺笑了笑,又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转身朝着对过的阶梯走去:“走吧,趁着还没到该给皇阿玛拜年的时候,咱先给老祖宗拜个早年去。” 念着寿康宫里头实在太清净,前儿他就跟皇阿玛奏请过了,特意把老十三扔了过去接他的班儿。谁知这下可好——倒是半点儿用不着担忧清净了,那个臭小子恨不得把寿康宫翻个底儿朝天,成天介害得他不得不回去收拾残局。也不知这两个月没出来,宫里又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今儿宫里头人多,胤祺又是风寒初愈,也就没把流云牵出来,只备了顶暖轿在下头随时候着。梁九功正靠在柱子边儿上守着呢,一见胤祺过来,忙快步迎了上去:“阿哥这是要去哪儿?奴才陪您过去……” “梁公公——我是真不打算跳湖,您就放宽心吧……” 胤祺被他的紧张过度闹得颇有些无可奈何,笑着安抚了一句,又拎了拎身上的披风:“我这儿穿得厚实着呢,又有贪狼贴身守着——再说了,我就是想去老祖宗那儿拜个年,完事儿了立马就回,绝不耽搁。您就回去伺候着皇阿玛去吧,省得魏公公一人儿忙活不过来……” 梁九功忧心忡忡地盯了他半晌,总算是退了半步,犹豫着点了点头道:“阿哥可千万保重,奴才用不用去畅春园逮兔子可就看您了……” “……”胤祺一脚险些踏空,幸而被贪狼一把扶住了,咬牙切齿地转过身恨恨道:“放心,三只兔子起底儿——准保让您走不了空!” 暖轿轻便,走得也快,没要多大会儿功夫就到了寿康宫。贪狼扶着胤祺下了轿子,一想起临走时梁九功那失魂落魄的神色,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主子要想让梁公公去逮兔子,只说一声想吃也就是了,可千万犯不着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 “我现在听着这俩字儿就头疼,你可千万别再跟我提了。”胤祺撇了撇嘴,解了披风顺手递给他,快步朝着寿康宫里头走去,“现在排到多少了,过百了没有?” “唔……”贪狼略一迟疑,瞄了一眼他的脸色,还是毅然决定先说个谎糊弄过去再说,“没有,到九十九了。” “……反正我信了。”胤祺又如何看不出来他的用意,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悻悻地叹了口气,“一着不慎——我打一开始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得抱两只兔子回来呢?” 正感慨间,忽然就迎面蹦跶出来两个白乎乎毛茸茸的四足动物。胤祺现在看着这玩意儿就过敏,险些蹦起来甩两只金镖过去,却见后头紧跟着一阵风似的跑出来了个小阿哥:“小兔子——啊,五哥!” 条件反射地把那个炮弹一样撞在腿上的小包子抱了起来,胤祺瞪着一旁的贪狼,忍了又忍还是悲愤道:“这儿怎么也有了——兔子是要占领我大清皇宫了吗?!” “这不是前儿主子吩咐——说每个阿哥送两只,送不完的从一品大臣往下送……” 贪狼下意识缩了下脖子,鼓起勇气给胤祺复述着他自个儿曾经下过的命令,末了又良心的补了一句:“主子放心,属下认真看过公母了,宫里头的都是一对儿公的或是一对儿母的,总不能再接着生了……” “五哥——你都不来找我玩儿了!” 胤祺还没从自己居然下过这种令的强烈震撼里回过神来,机械地揉了揉怀里头的十三弟,尽力挑起了个笑容道:“这不是来找你了么——老祖宗在哪儿呢?” “就在里头呢,老祖宗还夸我身子壮实来着!”胤祥得意地仰了头,又证明似的用力拍了拍胸口。胤祺无奈失笑,轻轻敲了一把这个弟弟的脑袋,抱着他快步往里头走去:“壮实好啊,壮实了将来去军营,学带兵打仗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将来我要领兵杀敌,当个大将军!” 一说起打仗的事儿,小家伙的眼睛就立刻亮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着自个儿的雄伟志向。胤祺含笑听着他的雄心壮志,心里头却已盘算起来要不要教这个弟弟点儿功夫,再亲自带上个一两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前世好感度加成的原因,打老十三一生下来,他就尤其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弟弟,对他未来的期待也是最高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特意把这个弟弟扔到了老祖宗这儿来。 这是个要带兵能带兵、要办事能办事的实干派阿哥,雍正朝的那位怡贤亲王几乎以一己之力承担了朝中大半的吏治、军政跟民生,若无这么个弟弟的鼎力支持,仅凭雍正一人根本堵不住康熙末年留下的诸多漏洞。这才是正经的麒麟儿,最纯粹该做辅臣的料子,只是生得太晚了些,早年心性又太单纯——想来这一世有他看着护着,总归不能叫这老十三再如前世那般活得憋屈窝囊。无论将来的情形如何,他都已打定了主意,必得要护住了这个弟弟的一世平安。 眼见着就要进屋了,胤祺也收起了这些个如今尚嫌太远的念头,放下怀里的弟弟,整了整衣服快步走进去,利落地拍了袖子俯身朗声道:“小五儿给老祖宗请安——愿老祖宗万事顺遂,福寿绵长!” 孝庄如今已快八十高寿了,气色却反倒比前些年还见着精神。见着胤祺进来,忙吩咐他不必多礼,笑吟吟地上下仔细瞅着,稀罕地搂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又瘦了好些……听你皇阿玛说,这回又生了两场风寒,可好全了没有?” “早就好全乎了——您看,这可不是能跑能跳的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声,搂着孝庄的胳膊亲昵地坐在炕边:“老祖宗如今可还记着要溜达呢?老是活动活动对身子好,可不能老是坐着,气血都该不畅了……” “阿哥可就放心吧,就小十三这一天上蹿下跳的,老祖宗可没一会儿的闲工夫。” 苏麻拉姑正从外头进来,闻言却也是凑趣儿地接了一句,又好奇道:“外头陪着十三阿哥的,可是阿哥身边儿伺候的人么?看着不像是小太监,穿得倒是侍卫的衣裳……” “是我的侍卫,叫贪狼。”胤祺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句。他这还是头一次带着贪狼一块儿过来,看起来老十三还挺喜欢他的——他的功夫多走轻灵飘逸的路子,怕也未必适合那个牛犊似的小子跟着练,若是有门儿,让贪狼教老十三的功夫倒也不错…… 正思量间,孝庄却是将他搂在了怀里头,笑着冲外头招呼道:“既是能贴身跟着咱们小五儿,想来也准是个可靠的。就叫进来请个安,赏上一赏吧。” “诶。”苏麻喇姑应了一声,上外头领了贪狼跟十三阿哥一块儿进来。贪狼把怀里刚逮回来的兔子放在胤祥的身边儿,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拍落了袖子俯身道:“臣见过太皇太后,祝太皇太后吉祥顺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了,起来吧。”孝庄含笑温声开口,目光落在贪狼的脸上,却是忽然显出些讶异来:“这孩子的面相,看着倒是有些个眼熟……你家中可有人在宫里头当过差么?” 贪狼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看向胤祺,却见自家的小主子却也是同样的一脸迷茫,只得硬着头皮如实禀道:“回太皇太后,臣出身京郊平民家中,世代以务农耕织为业——只知道或跟哪位罪臣有五服外的亲戚,全家亦曾被充入辛者库做事,后幸得主子垂青,得伴主子左右……” “都已是五服外的,那也就算不得是有罪的了,想来是哀家一时记得差了也说不准……好了,起来吧,既是跟着主子尽心,自然就该赏。” 孝庄笑着点了点头,又叫苏麻拉姑取过了个玉扳指给他,含笑温声道:“哀家这儿也没什么给你们这些孩子能赏下的,你既然是小五儿的侍卫,想来也该是善骑射的,这扳指便赏了你罢。” 贪狼忙叩首谢恩,又接过了那枚扳指仔细收好。胤祺在旁看不真切,却也一眼瞅出那扳指的精致难得来。心里头不由微动,却是轻笑着打趣儿道:“老祖宗竟有这么个好东西——早知道就先来讨了……” “你成天不是练那个叫——对了,练太极,就是弄刀耍剑的,习得都是些个汉人的功夫,哪里用的上这个?”孝庄含笑点了点他的额头,又拿过了桌边的点心,亲自挑了一块喂给他道:“还不快吃?可别说老祖宗不疼你……” 屋里头一时尽是笑声,连小十三都凑着趣往炕上跳,非要老祖宗也喂他一块儿才肯罢休。胤祺还要回去跟着众臣一块儿在乾清宫前贺岁,又陪着孝庄说笑了一阵便起身告辞。十三阿哥年岁还小,便叫宫女抱着他回屋里去歇了。孝庄望着那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思索了许久才缓缓道:“苏麻……你看着可眼熟么?” “眼熟,可也拿不准——奴婢见他接那扳指的时候,神色也没有半点儿的异常,仿佛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似的……” 苏麻拉姑思索着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微蹙了眉道:“再者——奴婢也还记着当时的情形,那人与长子俱被磔死,余下子孙也尽数处斩,家产亦遭籍没。这事儿到了现在,还是万岁爷心里头始终横着的一道疤……” “他说是五服外头的……或许也是凑了巧儿,不过是长得像罢了。”孝庄微微摇了摇头,又淡淡地笑了笑道:“他既陪着小五儿,定然日日都在皇上跟前儿晃悠,若是有什么蹊跷,皇上也早该看出来了——若是到现在都不曾有什么反应,或许也确实是不着急看出来……” 苏麻喇姑点点头应了一声,又轻笑着道:“奴婢倒是见着他对阿哥确实忠心,一步都不肯放松,什么事儿都先一步替阿哥盘算好了。若是确实可靠,阿哥身边儿有这么一个贴心的伺候着,却也是好事情……” “人都是将心比心的,那孩子拿自个儿的心待人家好,自然也该得着这般的还报。” 孝庄含笑应了一声,眼中浸开一片欣慰柔和的暖意,又轻叹了一声道:“小五儿打小命就不够硬,好几次都差一点儿就没了,却终归是叫他这么跌跌撞撞地熬了过来。如今总算苦尽甘来,看着他一日日好好儿的长大,哀家这心里头比谁都觉着宽慰——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只要这一世能平安顺遂,过得称心如意,哀家也就知足了……” “阿哥是个有后福的,准保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苏麻喇姑浅笑着应了一声,眼中却又忽然生出了些个担忧来,犹豫着道:“奴婢只是担心那扳指……若是就这么给了那少年侍卫,日后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不妨事的。正白旗早就连旗主都没了,那扳指如今有还能有什么用?”孝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缓声道:“再说了——纵是当初,要调动那些个牛录额真,也不能单靠这扳指,还得有玉狼牙才行。如今那玉狼牙早就跟着那喇一族的覆灭而不知所踪,那就能有那么巧,就正好在个半大的娃娃身上……” 第85章 挤兑 虽然在回乾清宫的时候提心吊胆了一路,却也总算再没被追问过自个儿的出身。扶着胤祺下了轿子,又仔细地替他拢好了披风一块儿进宫里去,贪狼瞄着自家小主子平静如常的神色,终于还是忍不住暗暗地松了口气。 实在不是他有意隐瞒,而是他自个儿都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离奇的身世——打小儿就在寻常人家里头普普通通的长大,普普通通地被充了官奴,又普普通通地被带去江南训练成了暗卫,这么正常的人生履历,他还从来都没想过要探寻一下自个儿到底是不是老娘亲生的这样深刻的问题。 两人快步到了下头的场子上,众皇子跟大臣们都已聚得差不多了,正听着上头一样样地往下赐菜。明珠一党垮台之后,单是留在京中的官员居然就少了一小半儿,余下的那些个也是噤若寒蝉,个个都蔫头耷脑地不敢声张。反观索额图一系,却是耀武扬威意气风发,连前些日子据称病了的索大人也是穿着簇新的官袍顶戴,大摇大摆地站在了百官前列,志得意满地睥睨着如今这一边儿倒的官场:“今年这情形,叫人看着总算是心胸开阔了不少……” “赐一等公、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糖水鳖蛋一道,凉拌猪耳一碟——” 几乎是压着他那句话的尾音儿,梁九功刻意拔高了的嗓音就传了出来。索额图的笑容几乎是立时便凝在了脸上,僵硬地回转了身子,耳边接二连三地传来忍俊不禁的偷笑声,叫他的脸色几乎气得涨红:“谁都不准笑!谁再笑,老夫这就摘了他的顶戴!” “兔死狐悲,何况同族——索大人心里不痛快,咱们都能理解……” 身边儿忽然传来了少年略带悠闲的清朗笑声,索额图双目赤红地猛转过身子,猝不及防地迎上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头便蓦地咯噔了一声。那一日所见的妖异双眸瞬间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叫他生生把几乎脱口而出的叱骂又咽了回去,虽然本能地瞪着眼睛不肯后退,却也丝毫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儿出来。 ——看来那一天种下的心理暗示很有效,日后要是趁机再强化两次,大概就能达到叫索额图听见他的名字就头疼的效果了。胤祺满意地点了点头,含笑冲着他拱了拱手,又不急不缓地道:“索大人莫要忘了咱们的赌约,我今儿吃火锅,可□□着那猪脑子呢……” “你——”索额图气得直打哆嗦,也顾不上心头那莫名诡异的畏惧胆寒,一咬牙便要含怒发作,却见着面前的少年眼底竟也蓦地闪过一丝杀机。明明仍是微笑着的神情,可仿佛就是有哪儿变了似的,竟忽然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那双眼睛里头的利芒刺得他脊梁发寒,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竟是下意识蹬蹬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 “索大人都一把年纪了,能歇歇就在家养一养老吧——看这操劳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胤祺拢了拢披风,微垂了眸淡淡笑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撇下他缓步离开。索额图连惊带惧地盯着那个少年明明尚显瘦弱的背影,竟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个儿到底为什么竟会这么怕一个小毛孩子,可甚至只要稍稍的动一动这个念头,心里头就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寒气来,也再没胆子跟以前似的那么为难他。 怪不得是有了名儿的鬼眼阿哥——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狠狠地欺负了一把索额图,总算是把见着太子那消沉模样带来的郁闷给尽数发泄了干净。胤祺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快步走向阿哥们的队伍,准备想个办法儿尽量低调地插队进去。 ——要说看不顺眼,如今明珠垮了台,最叫他想欺负的也就是这个索额图了。这位世袭罔替的一等公教子方式简直就是胡闹,不光自家的几个儿孙都没什么出息,连好好的太子都叫他给教坏了。胤祺始终坚持着相信,太子后期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作死,除了被兄弟们逼得走投无路,跟这索额图的教唆和影响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不说旁的,就单看如今的形式,太子正是得有人催着放软态度,主动跟皇阿玛修好的时候。可索额图不仅不劝他,反倒在旁边儿变本加厉地撺掇着太子跟皇上对着干,竟还说什么总不能老是退让,叫万岁爷以为自个儿这个儿子性子懦弱可欺——当儿子的跟自个儿老子较劲还较出骨气较出气节来了,没见着这都僵着两个月了么?今儿赐的菜这么明目张胆地打他的脸,只怕皇阿玛心里头却也是窝着火儿的。 低调插队的计划失败得很彻底,才刚儿往里迈了一步就被小七儿一眼看着了,紧跟着就是一片不大不小的骚乱。胤祺每年入冬都得生几场病,可也没一次像今年这么严重,居然连着两个月都没出来过半步,叫这些个兄弟们心里头也都牵挂的不行。虽然时不常的也能收着里头送出来的小东西小玩意儿,可毕竟是瞧不见真人,今儿总算见着了,自然可着劲儿地围住了嘘寒问暖,竟是半晌都没能再迈出去第二步。 “好了好了,看把你们一个个紧张得——我这不是好好儿的站在这儿么?” 笑着安抚了几个弟弟,又不由分说地揉了一通小七儿的脑袋,胤祺这才总算成功突围到了自个儿该站的位置。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刚松了口气,眼前就忽然伸过只手,细心地替他把有些敞开了的披风拢好:“自个儿多留神些,才刚好一点儿,可不能再着凉了。” “四哥。”胤祺抬头冲着他笑了笑,忽然一眼瞧见了他腕子上戴着的袖箭,目光不由微亮,笑着握了他的腕子道:“怎么样——戴着可舒服么,觉不觉着碍事儿?我还特意自个儿戴了两天,调了好几回,只怕我时常戴着觉着习惯,你却难适应……” “挺好的,一点儿都不碍事——我练了好些天了,赶明儿春猎的时候,兴也能射两只鸟儿下来给你看。” 胤禛浅浅地勾了唇角,望着这个仿佛又比前日瘦削苍白了些的弟弟,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放缓了声音道:“要好好吃饭,好好养身子。每次听着你病了,我们心里也都跟着提心吊胆的……” “尤其是四哥——前儿听说五哥你病了出不来,四哥那一天都没念进去书,还叫先生责罚来着。” 胤祐在边上探了脑袋笑着插话儿,又促狭地冲着自个儿那个疑似忽然脸红的四哥眨了眨眼睛,扯着胤祺的袖子笑道:“五哥,你可别看四哥平日里头冷冷清清的,那日三哥说了几句酸话儿明里暗里的刺你,四哥差点儿就打了他一顿……” “明明是已经打了我一顿,你没见着我后头两天都是瘸的?”前头的三阿哥忽然回头,不无怨念地悻悻开口道:“我怎么就说酸话了——大哥说我小白脸儿,我说总比病怏怏的强,那不也就是话赶话儿说到那的事儿?老四二话不说揪着我出去就是一顿揍,我说什么了……” 胤祺忍不住轻笑出声,忙抬手安抚着几个怨念的兄弟,又冲三阿哥拱了拱手:“三哥,劳您为了我挨一顿打,辛苦了……” 他这话说得也是颠三倒四浑不讲理,幸而三阿哥一向没什么脾气,闻言也不过是撇了撇嘴道:“得,我可算还是落了个好儿——这一顿打也算是没白挨……” 胤祺笑着又冲他连连拱手,顺道把身后的小七儿扯了回去,末了才转向一旁仿佛面色微红的胤禛,抿了抿唇轻声道:“四哥——本来说好了一定给你过生辰的,对不住……” 那一日他确实是计划着偷跑出去的,可偏偏一大早就烧得站不稳,勉强下了炕也是走几步路就打晃。昏昏沉沉地被喂了好几副药下去,一睡就睡到了下半夜,还是贪狼想起了这么一回事儿,自个儿跑出去把这袖箭送到了的。第二日的烧退了,他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虽说特意写了封信叫贪狼送出去,却也终归是错过了正日子,总是觉着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胡说什么,你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若是能叫你日后都平平安安的,四哥这一辈子的生辰都宁肯不再过了。” 胤禛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竟是罕有的柔和温然。胤祺怔了怔,望着那一双黝黑深彻的眸子,许久才浅浅地弯了眉眼,拉了他的手缓声道:“什么人什么命,身强体健的兴一朝就死于非命,病病歪歪的却也未尝就活不长久……我这条命在地府打过几个转了,阎王爷都不乐意收我。四哥,你别怕——我准保能活得长长久久的,将来看着你们给我生上一堆的侄儿,我再帮着你们哄孩子……” 无牵无挂,儿孙满堂,这可是胤祺两辈子最远大的梦想——他自诩不是那能好好沉下心来成家立业的主儿,也从没打算过自个儿成家要孩子。他也知道自个儿的心事重,如今的担子就已经够沉的了,虽然过得看似潇洒自在,却已不知不觉得牵扯上了太多的牵挂,哪边儿的都放不下撒不开,若是再成个家立个业的,兴真就再难撑得住了。 “什么话,你自个儿就不成家了么?” 胤禛无奈地照着他额顶轻拍了一把,却又忽然将他一把搂在了怀里,只是那么用力地一收手臂,就又迅速地分开站定,眼中却仿佛浸润过一片淡淡的水色:“五弟,你一定得好好地活着——活得长命百岁,活得比我们哪一个都长……” “行啦,大过年的死啊活的,也不嫌不吉利。”三阿哥忽然幽幽打边儿上插了一句,又悻悻地瞥了这两个莫名其妙就开始互诉衷肠的兄弟一眼,“咱们哥们的日子长了去了,急什么?老五又不是头一年闹毛病了,每年都得来这么七□□十回的,也就你回回都那么紧张……” “去去,就你不解风情。”七阿哥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又冲着他做了个古怪的鬼脸。眼见着仿佛又有莫名要打起来的趋势,胤祺却也是苦笑着头疼不已,不迭地抬手熄着火:“好啦,好啦——大过年的,你们都不要吵架……” 这么胡闹了一通才消停下来,也就到了该辞旧迎新恭贺万岁的时候。今日是必须得熬到过岁的,胤祺已好些天没熬过这么晚了,起先还能跟着一块儿热闹欢庆,到了后头却已有些打不起精神,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闷疼,又老是仿佛喘不上气儿来。找了个借口快步出了人群,靠在廊边深吸了两口气,就听见身后贪狼带了担忧的声音:“主子今儿累了,就别硬撑着了,咱回去歇着吧……” “打不打赌?我觉着明儿准得下雪……” 胤祺转了身勉强冲着他笑了笑,脸色却已藏不住的隐隐发白。他的身子也不是有多不好,只是肺脉当初伤得太狠,年岁又太小,故而受这气候的影响极大。北方冬日的空气干冷,每吸一口都像是往肺里头灌着冰碴子,尤其是在这下雪之前,整个天头都跟着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他这些年几乎每场雪之前都准定得发一回热,倒是比前世的天气预报还要更准些。 贪狼一打眼儿瞧自家这位小主子的脸色,心里头就止不住的微微发涩,一言不发地把他给背到了背上。胤祺病着的这些日子也没少叫他背来背去的,倒也早就习惯了,卸了力道昏昏沉沉地伏下去,口中却仍不甘寂寞地低声嘟囔着:“瑞雪兆丰年,倒是个好兆头,可南面儿要也跟着下雪就惨了……本来就没地儿住,又下大雪,北风吹雪花飘的,得多惨呢……” 他的气息不足,说上几个字儿就不得不停下轻喘一阵。贪狼听着心里头只觉着难受不已,也没心情陪他搭话儿,只是抿了抿嘴低声道:“主子还是先操心自个儿吧——每年冬天都得来这么几回,就算是没什么大碍,却也终归难受不是……” “没事儿……”胤祺轻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边儿上梁九功忽然就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阿哥!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儿不舒服?暖轿一直在外头候着呢,奴才这就送您回去,万岁爷特意嘱咐了今儿送您回昭仁殿去,就在那儿歇下,用不着再回那边儿了……” “主子说明儿怕是要落雪,所以身上有些个不舒服。”贪狼低声回了一句,快步跟着梁九功绕了出去。这年宴原本就在乾清宫里头,自然离着昭仁殿也算不上远,用不上半刻钟就绕了回去。贪狼也不叫别人动手,自个儿过去抱着他下了暖轿,却才一搭手,心里就止不住的跟着一沉——胤祺昏昏沉沉地靠在他的怀里头,双眼紧闭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不定,眼见着显然已是又烧起来了。 “看来明儿的雪准小不了……” 梁九功轻叹了一声,帮着贪狼把这位小祖宗小心地撂在了榻上,又忙活着替他换衣裳打水净面,倒是没再传太医过来——这些年他们也早已习惯了胤祺这古怪的体质,一落雪就准得发一回热,雪越大,这一回的病情看着也就越凶险,可雪一停就立马好得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叫上太医来折腾一番也没什么法子,还不如就叫他这么安安生生歇着来得管用。 胤祺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宿,只觉着身边不住地有人来来回回,说的话却是混沌着半个字儿都没听清。半夜的时候只觉着渴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张口要水喝,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了起来,有清凉的液体被耐心地一点点儿喂下去,总算是平息了难捱的干渴,连意识也仿佛跟着略略清醒了些:“皇阿玛……?” “安心睡,皇阿玛在这儿。” 康熙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守了他多久。虽然胤祺的这个毛病年年都得来上这么几回,可每次都叫人看着又心疼又无力,根本撂不开手去做别的事儿。眼下见着这个孩子总算睁了眼,心里头也终于跟着略略安定了些:“可还要水喝么?” 胤祺摇了摇头,拧了身子放松地靠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又强撑着低声道:“皇阿玛,这一场雪准小不了,万一南面跟上了……” “好了,不准再操心这些个事儿。”康熙微蹙了眉搂住他,又仔细地替他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忽然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朕当初给你领上这一条路,是要你活得随心恣意的,不是叫你这么劳心劳力把自个儿给累垮了的……太医说了你不能太费心神,朕不拦着你做正事儿,可也要张弛有度。再好的弓弦一直绷得太紧,也是会断的,明白吗?” 明明这两个月都病得昏昏沉沉的,织造府的事儿愣是一点儿都没落下,南面儿来的消息永远能第一时间送到南书房,时不常的还要操心着劝他跟太子和好。康熙搂着自个儿这个只要一揽上事儿就恨不得从头操心到尾的儿子,竟是忍不住地生出几分懊恼来——早知道是这样,干嘛非得这么早就叫他管事儿呢,就那么潇洒惬意的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么?非得是忍不住自个儿的私心,想把这么个灵气儿十足的儿子带到身边,叫他早早地为这一片江山做些个助益,却偏偏忘了这是个多体贴多懂事,心事儿又有多重的孩子…… “儿子才不是弓呢……”胤祺却是含混着嘟囔了一声,挪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当弓多累啊,儿子就想当把锤子,这儿钉钉那儿凿凿,哪儿有漏的地儿,就去补一补。等补好了,儿子转身回去睡大觉去……” 第86章 惦念 虽说早就习惯了自个儿这个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身子,可每次发一回热,胤祺却还是跟叫人在锅子里头涮了一回似的犯难受。迷迷糊糊地倒在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才睁了眼,就叫外头刺目的亮光给晃得生疼。皱着眉趴在窗口,刚朝着外头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的暗暗咂舌——好家伙,外头这雪可真够大的,白茫茫的一片,眼见着都能把房门儿给堵上了。 “少主,您醒了。” 廉贞不知打哪儿无声无息地飘了出来,也不消胤祺开口,替他披了件儿衣裳轻声道:“贪狼去接破军他们俩了——说是昨日明珠府上贺年,趁着人多手杂,这才把那东西给顺了出来。您不消操心,这刚走了没多久,估计转眼也就回来了。” “破军跟禄存都快常年搁明珠府上当下人了,也是够辛苦的。”胤祺揉了揉额角轻笑一声,微阖了眼缓声道:“等他俩回来,你们就一块儿收拾收拾,咱也该跟着皇阿玛下江南去了。” “主子,您下江南准定得有人随着。可咱走了京里头却不留人,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正说话间,贪狼已推了门快步进来,闻声便接上了一句。胤祺微抿了嘴略一寻思,却也是点了点头,轻笑着敲了敲脑袋道:“可是烧糊涂了,你看着谁留下保准儿,留两个在京里头也就够了——先不说这个,快给我弄点儿水喝,嗓子都快烤干了……” “诶。”贪狼利索地倒了水给他端过去,又从怀里头掏出一方私印跟一张纸条来,一并呈给了自家的小主子过目,“主子,这是那条子的原件儿,还有这一枚私印——属下已经对过了,分毫不差。他要推说是造假,可也难就造的这么真儿出来。” “你说这明珠也是有意思——说他不落款精明吧,还非得用这私章,说他自个儿不露头算是识时务吧,却又把揆叙那小子给亮了出来。” 胤祺一口喝干了茶水,拿着那张条子掸了掸,摇摇头颇有些感慨地轻笑了一声:“他那个二儿子也是个精明能干的,皇阿玛毕竟也还念着他们家的功劳。好好儿的若是不搅进来,日后少不得还有启用的希望,可如今这么一闹,却是任谁都保不住了……” “也是明珠的运气太背,遇着了咱们主子盯着他。” 贪狼笑着应了一句,熟练地替胤祺把床铺收拾齐整了,又给他背后搁了两个软枕,扶着他靠在上头养着力气:“只是——属下还是有些个看不明白,这‘遮月断松’个字,叫那禧佛一看,怎么就知道是要灭那三个刺客的口了?” “明珠自个儿也当过刑部的尚书,这刑部里头有些个暗话儿,就跟你们江湖上的切口一样,只有他们自个儿的人才能听明白。” 胤祺放松向后靠去,手中把玩着那一方小小的私印,轻笑着缓声开口道:“所谓遮月断松,对应的是东坡居士的那一句‘明月夜、短松冈’,意思就是断了这‘夜来幽梦忽还乡’的路,速速动手,免得夜长梦多。还有什么‘花间晚照’,意思就是消息已红杏儿泄出了墙去,千万得小心应付。若是在那杏儿上头点一抹胭脂呢,就是说‘花褪残红青杏小’,对着后头那句‘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这就是叫赶紧寻个机会把人放了,外头有人等着呢,利索儿的不准耽搁……” “这可比江湖上的切口风雅多了。道儿上说的都是什么扁利子、边爪子、地崩子的,相比之下实在是俗气得很。”贪狼听得新奇,忍不住轻笑了一句。胤祺却是含笑摇头,轻叹一声道:“江湖的切口是约定俗成,用来亮招牌使的,未见得多风雅,做的却未必是那见不得人的事儿。可这官场里头若是到了有话儿不能好好说,非得暗着打机锋的地步,可也就多半儿没什么好事情了……” “好,这话说得实在是一针见血。朕今儿也是大开眼界了,原来这古人的名章佳句还有这么个用法儿,朕的刑部里头,竟也还有这么些个精巧的门道。” 屋门忽然被轻轻推开,却是康熙含笑走进了屋里头来。胤祺倒也没有半点儿被抓包的心虚,撑起身子笑着唤了声皇阿玛,又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搁在了炕边儿:“皇阿玛,儿子幸不辱命,这一桩差事可算是在下去之前给了了。” “什么事儿都不急——今儿的身子怎么样了,可好受些了没有?” 康熙脱了外头的衣裳撂在梁九功手里,却是快步走到了炕边上坐下,又亲自试了试他额顶的温度,这才略放下了些心,笑着揉了揉他的额顶道:“可算是不烧了,昨儿看得朕心里头那个难受,一整宿都没撂下心……” “儿子还得这么烧个七八十年的呢,皇阿玛可千万别再犯愁了,要不可没个能愁得完的。”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挪进了自家皇阿玛的怀里头,搂着他的胳膊轻笑着开口。他也知道自个儿今年的情形比往年都凶险些,连那些个不常照面儿的兄弟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出了他的不妥来,更别提这两个月亲自盯着他的康熙了——只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自个儿根本就没有半点儿比往年虚弱的感觉,病一好了也照样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最多就是小病小灾的连着不断罢了,根本用不着多当回事儿,金贵地养着反倒给养得娇气了。 “朕乐意愁!” 虽然听着心里头熨帖,可这臭小子没心没肺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儿的态度,却依然总是叫人看着就觉来气。康熙没好气儿地瞥了这个老叫人操心却又半点儿都舍不下的儿子一眼,照着他的脑袋轻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要是能好好儿的给朕活上七八十年,朕替你愁一辈子都高兴!” “得——还有高兴犯愁的,这可得怎么个愁法儿……”胤祺缩了下脖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又眼疾手快地抬手护住了脑袋,就着炕沿儿一滚就逃离了危险区域:“皇阿玛,不闹了不闹了,咱说正事儿,正事儿!” “正事儿就是朕得先帮你活活血脉,省得你再给朕闹个气血不畅!”康熙撸了袖子作势就要揍他,胤祺被堵在炕上没处可逃,只能抱着脑袋窜进角落里头,理直气壮地昂着头道:“等下江南见了师父,儿子就跟师父告状去,说皇阿玛滥用职权欺负儿子!” “你——”康熙瞪了他一眼,居然当真悻悻坐了回去,扶着额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在你师父眼里头,什么错儿都准定是朕的,永远都是朕欺负别人,从来就没有别人欺负朕的时候。你可别给朕再添乱了……” 梁九功蹲在门外避人的地方,正给贪狼和廉贞分着自个儿藏下的烤兔子。听着里头的声音总算弱了下去,抽空顺着门缝往里头瞄了一眼,便一脸笑意地欣慰点头道:“万岁爷真是越活越年轻了,都有心情自个儿动手揍儿子了……” “皇上不会真动手吧?主子这才刚好些,若是再给揍坏了可就麻烦了。” 贪狼听得心里头就是一紧,捧着烤兔腿满眼的操心跟担忧,廉贞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塞了满嘴的兔肉含混道:“老话说得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下雪天也一样。” “放心放心,万岁爷哪舍得真打阿哥呢?不过是父子俩闹着玩儿罢了,可就是这样才真透着亲近呢。” 梁九功忙安抚了一句,又往里头瞄了一眼,轻笑着使了个眼色道:“看看,这不是就好好儿的说上正事儿了?万岁爷昨儿还叹呢,说是后悔叫阿哥这么早就沾手朝中的事儿,只怕把阿哥这小身板儿给压垮了……” 屋子里头,胤祺却是正在给康熙念叨着这一整件事儿的始末。说来也是颇有些个意思,康熙从没示意过叫自个儿这个儿子去查刺客的底儿,胤祺派贪狼他们去查,也从来没叫自个儿这位皇阿玛知道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子俩在这事上头就莫名的生出无需多言的默契来,一个仔仔细细地查,一个安安心心地等,今儿证据总算是齐活儿了,竟是谁的心里都没觉着有半点儿的惊讶。 “果然是明珠……好,好——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康熙紧紧捏着那一张字条,冷笑着摇头低语了一声,眼里却已闪出些锋锐的寒芒来。 太子派的刺客,五阿哥遭的灾,整件事儿顺顺当当,里头仿佛半点儿都不需要再有第三个人的影子。无论是小五儿伤在这三个刺客的手上,还是太子因此被怀疑责罚,哪个的受益者到头来都是明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实在响亮至极。 “传话儿的是揆叙,写条子的不知是谁,可这印准保是他的。许是为了自保,他没亲自动笔,只是盖了这一方少有人知道的私印——儿子查过了,如今的刑部尚书禧佛出身正黄旗包衣,世代都是伺候明珠家的,这枚私印纵是旁人不曾见过,他却也一定认识。” 胤祺靠在边儿上补了一句,松了口气往后头一靠,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一次的工作汇报。他对自个儿的定位一向都很清楚——坑他负责挖,人自然得由他家皇阿玛负责往里踹。明珠的事儿既然已弄清楚了,那他们一家人有什么后果,如何处置,可就跟他半点儿的关系都没有了。 “好,这件事儿办得漂亮——看来这七星卫在你手里,倒是比跟着朕有用得多。朕的那一套回头也给你一块儿用,他们的出身都是一样的,搭起来大抵也容易磨合,你手里头再多几个人,办起事来也能更得心应手。” 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轻地揉了下胤祺的脑袋。纵然不论他心里对这一个儿子的偏爱,这孩子的出色却也是怎么都藏不住的——机敏果断、处事冷静,眼界跟胸襟已隐隐有国士之风,心性更是一等一的难得。身为一国之君,他实在爱惜极了自个儿这个还未长成的儿子已展露出的耀眼风华,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阿玛,每次见着这孩子着病时难受憔悴的样子,他的心里却也实在是如刀绞一般跟着难受…… “皇阿玛,儿子老是有个预感——过不了三天,这场雪准得一直跟到南面儿去。” 胤祺才刚醒过来,身上的精神头儿也不大足。放着康熙自个儿坐在炕边静静出神,合了目靠在软枕上歇了一阵,却还是觉着胸口发闷,喘口气儿都觉着累得慌,忍不住微蹙了眉轻声道:“如今南面的情形虽说尚可,但万一落了雪,谁也拿不准还得生出什么变故来……” 康熙回过神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抬手将他揽在怀里,轻叹了一声道:“朕打算过了初八就下江南,只是还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带你去……” 胤祺听着这话音儿只觉不对,忙撑起了身子,仰着头望向康熙道:“当然去了——不是还说要儿子去看看那以工代赈的事儿么?” “你这身子——” 康熙望着这个儿子依然苍白的面色,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朕也不舍得把你给撇下。若是这一路上老想着你是不是又病了,朕又不能亲身守在边儿上,这心里头更得难受,还不如就把你拴在身边呢……大不了朕多看着你些就是了。” “皇阿玛放心,儿子不该病的时候绝不乱病,肯定不给皇阿玛耽误事儿。” 胤祺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保证了一句,却叫康熙一时只觉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道:“又说胡话——你要是能管得了,朕还想叫你什么时候都别病呢!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你说这回带哪些个阿哥们去?老大这次下去办过事了,不跟去也罢,可光带你一个,也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提还好,这一提起大阿哥,胤祺却是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一桩叫自个儿差点忘到九霄云外去的事儿:“啊——对了,大哥还有事儿求儿子呢!” “朕听说了。”康熙眼里却也忽然带了些调侃的笑意,摇着头失笑道:“可也奇了,他倒是能克得住你——这莫非就是所谓的‘板砖破拳术,乱拳打死老师傅’?” “正是正是,大哥实在已经到了返璞归真、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胤祺深以为然地点着头,只觉着每一次对上大阿哥仿佛都是自个儿的一场噩梦,“那——皇阿玛,大哥的事儿您也知道了?” “知道了。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给他接出来也就是了。”难得见一次自个儿这个儿子吃瘪的模样,康熙的心情显然相当不错,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告诉你大哥,这可不是什么能大吵大嚷的事儿。悄悄地抬过府也就罢了——若是叫人听着了风声,就叫他给朕滚回尚书房念书去。” “诶。”胤祺忙点了点头,琢磨了半晌又道:“皇阿玛——说起来,儿子小时候也没看出大哥他那么……” ——那么彪呼呼的气质啊,明明是个生在紫禁城里的阿哥,怎么闹得一张嘴就跟大盛京出来的似的,叫人想搭话儿都不知道该答对点儿什么…… “别说你了,连朕也没看出来——都是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一提起这事儿,康熙却也是头疼不已,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个儿到底是怎么能生出那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来的,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偏偏那个儿子还长了一张俊俏得过分的脸,往那儿一站不开口说话,任谁都看不出他内里的本质来。 “依朕看来,老大那个脾气只怕也是难改了。可要说平日里跟你们这些个兄弟之间胡闹也就罢了,上次朕同那葡国传教士徐日升交谈时,好端端的他竟平白要剃人家的胡子——当时闹得也是尴尬不已,朕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儿……” 胤祺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个儿这个大哥居然不靠谱到了这么个地步,却也是忍俊不禁地摇着头,由衷的叹了一声:“可真是——可惜了生得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了……也不知道人家姑娘是不是叫那张脸给骗了,以为是跟了个多可靠的主儿呢……” “那朕可也管不着了。他自个儿府里的事儿,就叫他自个儿去操心罢。” 康熙笑着摆了摆手,显然是打算彻底的纵容这个没什么心计的长子胡乱折腾了。胤祺也觉着就以大阿哥这水平,离了明珠根本就扑腾不起半点儿的水花来,点点头笑着应了,却又犹豫了半晌才试探着道:“那——还带着二哥吗?” “带着罢,既然你那么想叫朕跟他和好……” 一提起太子,康熙面上的笑意便又淡了些,沉默片刻才终于轻声应了一句。末了却是又无奈地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也难为你老是替他操心——你的心思朕都明白,父子连心,朕又如何就能当真舍得下他了?朕只是盼着他能早些长大,莫要老是耍这些个小孩子脾气……” 胤祺如今也已彻底闹不清这时候到底该劝些什么了,索性只是垂了眸浅笑着不言语。康熙揽着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却也抛开了这个话题不谈,望着这个儿子浅笑道:“老三是个不爱动弹的,大冷天下江南,就不折腾他跟着跑了。只带你跟太子毕竟太扎眼,朕带着老四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胤祺从来都没避讳着跟四阿哥的交情,康熙自然也早就看出自个儿这儿子虽然跟兄弟们处得都不错,却尤其和老四走得最亲近。他对那个性情沉稳得几乎已有些发闷的儿子其实并无多深的印象,只是记着那孩子打小养在佟佳氏膝下,说话做事都一向谨慎小心,从没有过越界的时候。虽不知这两个性情迥异的孩子是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儿的,可那一回小五儿被佟佳氏叫到宫里去,却是这个老四拼了命跑过来报的信儿——整日里都光见着这孩子替别的兄弟操心了,若是能有个反过来关心他惦记他的兄弟,却也不是件坏事儿。 见着怀里头的儿子目光发亮欣然应下,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将目光转向外头白茫茫的积雪上,忽然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自己总有一天是会老的,以这个孩子的本事手段,未必就会挨欺负,也未必就需要旁人护着。可不需人护着,却不意味着就不需人关怀惦念——尤其是这么一个多病的身子骨儿,若是有一日自己不在了,长兄如父,总得有个能真心护着他的兄长才行。 只希望——那个一向沉默寡言,总显得仿佛有些冷清的老四,莫要叫他失望才是…… 第87章 家宴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由京延至东南诸省均遭暴雪。初八日,帝命南巡。 今次下江南走的还是河道,当间儿是一条主龙船,左右还有三艘护随的轻便小船。那龙船虽不见有多奢华气派,却是见着极精致结实,舱里头被收拾得暖暖和和的,软枕裘毯一应不缺,又是汤婆子又是手炉的,跟外头的冰天雪地俨然是两个世界。 胤祺拢着披风靠在软褥上,老老实实地翻着手里头的闲书,抿一口温度刚好的茶水,望着外头的飘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跟他想象中的下江南,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四哥——你就容我出去透透气儿还不成?咱统共出来了三天,我就在这舱里头憋了整整三天。好容易出来一趟,愣是什么都没见着……” 扯着榻边自家四哥的衣裳无力地嘟囔着,胤祺却也是攒了满心的无奈跟郁闷——他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出来了三天,居然就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这雪像是专门跟他过不去似的,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害得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热,整个人都快成了被煮熟的虾子。别说出去玩儿了,就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都得跟贪狼梁九功四哥皇阿玛挨着个儿的报备,有一个人不准都不成。 “等船停在港里,你想要什么好玩儿的,四哥下去帮你找。” 胤禛耐心地揉着这个弟弟的脑袋,又抬手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忍不住微微地蹙了眉:“怎么还是这么烫……身上难不难受?” “倒也没多难受,早都习惯了。”胤祺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央告这个最容易心软的四哥,就见贪狼快步从外头走了进来:“主子,皇上传话儿叫摆膳,问您能不能过得去——” “能,这有什么不能的!” 总算是被准了能动弹,早就烧得成了惯性的五阿哥兴奋地一跃而起,扔了手里的书就利落地往身上套着衣裳:“四哥,你这是头一回看着我这么折腾,所以觉着紧张。其实我年年都得来上这么十回八回的,早都习惯了……” “主子主子——您慢着点儿,一会儿又该犯头晕了……”贪狼赶忙过去把他扶稳当了,细心地给他把衣裳整理好,褂子抹平整了,又取了披风来仔仔细细地替他拢严实,“这会儿雪差不多停了,风也见着小,您要出去透口气儿也不是不行,可千万别在外头出汗着了风——”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狼嬷嬷……”胤祺被唠叨得直犯头疼,张嘴就暗戳戳地欺负了回去。看着自个儿这个贴身暗卫的脸色因为这一个称呼而瞬间扭曲,心满意足地拢着披风出了门,小心翼翼地吸了口外头依然带着冰碴的冷气,又忍着咳意缓缓呼了出来,满意地在心里头给自个儿点了个赞。 身体是要锻炼的,老这么一味养着其实只会越养越弱。本来肺子不好供氧就不足,还闷在舱里头不通风,要能好起来才奇怪呢——他这儿老老实实地在舱子里头窝了三天可就是极限了,再叫他这么憋下去,可就说不定得拆点儿什么来解闷儿了。 “四阿哥,主子他一憋闷的久了就——就有些暴躁,您别在意……” 遭受暴击偏又无力反抗的贪狼只能苦笑着摇头认命,又赶忙转向了一旁的胤禛,任劳任怨地替自家小主子收拾着残局。胤禛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望着门口怔怔地站了半晌,才侧过身低声道:“他这个样儿……竟真就已习惯了么?” 除了小时候曾见过这个弟弟烧得昏昏沉沉的样子,后来仿佛就再没见着过哪怕一次了。虽然动不动就听说他又在养病,可每次再见面的时候,就又都是一副精精神神的活泼模样,从来都瞧不出半点儿病弱的影子来。再怎么追问都只说不过是些个伤风着凉的小病罢了,从不肯细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也一次都没机会亲眼瞧见过。 若不是这一次不知为何竟莫名有幸随了御驾,他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发热也能叫人习惯得仿佛没事儿人一样,原来虚弱也能被掩饰得叫人看不出半点儿的端倪。这得是病了多少回,才能叫人不在意成这个样子,明明身上都已烧得滚烫,却依然能跟全然无碍似的与他说笑嬉闹?又得是怎么习惯了这么个多病的身子骨,才能这样坦然地不当一回事儿,依然潇洒快活地一天天过日子? “主子一入了冬就难得消停,落了雪就要跟着发热,好容易有那不落雪的时候,哪怕边儿上有人打了半个喷嚏,他紧跟着就能被传上风寒……” 贪狼低声应了一句,神色却也显出了些黯淡无奈,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前儿四阿哥的生辰,主子本是心心念念要逃出去的,连路线跟把风的都准备好了。谁知一大早儿就烧得站都站不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后头还一直自责着怎么就错过了日子……” 虽然自家小主子从不是愿意说这些个话的人,可该说的也总是得说到了才行。贪狼把话都说尽了,便也顺势俯身告退,快步出门去寻那个不知道又跑哪儿去的小主子去了。胤禛在屋里头怔怔地立了许久,心口只觉着又酸又涨的难受,用力攥了攥拳,终于还是抿紧了唇快步走了出去。 “主子,您可千万别乱跑——这可是船上,万一掉下去就真吓人了。” 就知道自家这个消停不下来的小主子指定不会老老实实的去用膳,贪狼恨不得上天入地的找了一圈儿,才总算是在船尾舷边儿上找着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忙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扯住就往回走。胤祺被他拽得趔趄了两步才站稳,下意识咧了咧嘴,讪笑着转身戳了戳贪狼一脸严肃紧张的面孔,无奈地低声嘟囔道:“我又不会跳下去,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成天跟着主子提心吊胆,再叫属下去闯十八铜人阵,只怕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杀出一条路来。”贪狼悻悻地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个汤婆子,不由分说地塞进自家小主子才这一会儿功夫就被冻得冰凉的手里,“这水路不比陆路,主子再怎么随心所欲,我们几个也总能照应得着。这船上万一踩滑了栽下去,掉在下头的冰水里,就算立时捞起来,也少不得要大病上一场的……” “好啦好啦,整日里操心的这么多,小心未老先衰——最多我再不乱跑就是了。” 胤祺一把捂住了贪狼的嘴,把剩下的唠叨尽数堵回了他的肚子里头,轻笑着好脾气地朝他认着错儿。贪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替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陪着他往主舱里头走过去。胤祺静静地走了一段儿,忽然站定了望着两岸皑皑的积雪,极轻地叹了一声道:“贪狼,你说这一场大雪——得叫多少灾民过那更雪上加霜的日子……” “这两日的条子都是随船送来的,属下也大略翻看了,倒是比咱担心的情形好些。” 甲板上落了一层薄雪,踩上去便叫人不住地打滑。贪狼扶稳了身旁脚步仍有些发飘的小主子,一边思索着缓声道:“前儿的政令很有效,一大半儿流民都被疏散到了作坊工棚里头去,日子虽苦点儿累点儿,可总归还是能包吃包住的。剩下那些个无力做工的老弱妇孺,有天霸师父沿途都派人看着,也半强迫地将那睡袋推下去了一部分。百姓虽说起先抵触的厉害,可眼见着有那几乎冻死的人靠着睡袋熬了过来,却也有些个人慢慢儿的开始跟着用了……” “人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幸好如今正值数九寒冬,倒是不必担心伤寒瘟疫肆虐。可毕竟天头太冷,正是风寒易感的时候,总得有人多看着点儿才行。” 胤祺点了点头,又额外嘱咐了一句。他还是放不下满脑子的那些个担忧牵挂——前世演戏的时候,那些灾民跟死人都是群演装出来的,看着也不会生出什么触动来。可一想到若是真有这么一群人,不是装样,更不是演戏,而是就这么真真切切的过着那样遭罪的日子,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头无声无息的死去,他这心里就始终像是压了块儿石头,总难轻松得起来。 两人说话间已进了主舱,胤祺瞄着里头的情形,只觉着竟倒像是个小型的家宴似的。自家皇阿玛跟四哥都已在里头坐着了,太子也垂着头不冷不热地坐在一边儿,舱里头的气氛简直尴尬得叫人忍不住掀桌,也真难为这么几个人是怎么硬着头皮坐在一块儿的。 示意贪狼不必再扶着,胤祺快步走了过去,笑着在自家皇阿玛身边儿坐了:“儿子给皇阿玛请安——见过二哥四哥。皇阿玛,咱今儿吃什么好吃的,可有鱼没有?” “臭小子,成天就知道吃。” 原本僵硬的气氛仿佛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便立时活络了起来,康熙笑着叱了一句,抬手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胤禛沉默地抬头望着他,眼里仍是一贯的关切挂念,连对面儿的太子竟也别着头将茶杯推了过去,冲着他没好气儿地道:“捂捂你那爪子,看看都冻成什么样儿了!” “天地良心,我可搂着个汤婆子呢!”胤祺不服气地把怀里抱着的汤婆子往桌上一撂,抄起茶杯小口地抿着,又探着头往外头瞅了一眼,“皇阿玛,咱都上了船了,您可不能再给儿子炖兔子吃了……” “朕还懒得给你带呢。畅春园开春儿朕都不打算进去住了——等咱回去了,你就给朕带头儿除兔子去,免得好端端个园子,生让你给糟蹋成了兔子窝。” 康熙笑着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忍不住暗暗地长舒了口气,原本盘旋在胸口的郁气也总算是消散了些许——他今儿原本是打算跟太子好好谈谈的,可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地对着坐了大半个时辰,要么是他说太子听,要么就是他说了太子也不听。这么僵持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他先顶不住了,叫梁九功赶紧传谕叫小五儿过来救场,这才有了这么突兀的一顿饭。至于这顿饭究竟吃的是什么,却是连他自己都不大能闹得清楚。 “怎么就是儿子糟蹋的了——那些个兔子又不是儿子生的!” 胤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只觉着满肚子的冤屈无处诉,病急乱投医地扯住了边儿上自家四哥的腕子:“四哥,那兔子抱回来的时候你可也有份儿啊——你不能不替我说句话吧?” “……小五,回头四哥帮你去抓,啊。” 胤禛可没有自个儿这个弟弟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跟着自家皇阿玛叫板。望着那一双清亮却又尽是委屈的眸子,虽然明知道显然是夸张做戏的成分居多,却也终归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就这么无视过去,憋了半晌才终于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压低声音悄声回了一句。 “……”胤祺眨了眨眼睛,终于悻悻地垂了头,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梁九功都从外头瞄了好一阵儿了,眼见着这几乎僵到了头儿的气氛总算是叫这位小祖宗给救活了过来,却也是长长舒了口气,稳稳当当地踩着点儿迈了进去:“万岁爷,传膳吗?” “传。” 康熙语气轻快地点了下头,顺手轻拍了一把这个坐没坐相的儿子的后背,好叫他稍坐直些。胤祺这其实也是前世带来的毛病,虽说当明星的多少要注意点儿自个儿的公众形象,可演戏毕竟是个苦差事,好容易下了戏又哪还顾得上什么站如松坐如钟,随便逮着个躺椅歪进去也就睡了。他又从来都不是个多绷着自个儿的性子,这一世只要不是练字练功的时候,也老是好往哪儿随意靠着趴着的,没少叫自家皇阿玛抓包。 “喳。”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声,冲着正不情不愿坐直身子的五阿哥做了个隐晦的多谢手势,提气朝着外头喊了一声:“万岁爷有谕,传膳——” 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康熙下江南不比后世乾隆那般浩荡奢华,随驾带的东西本就不多,自然这御膳也带了相当一部分就地取材的成分。在外头毕竟比不上宫中那般讲究,今儿的菜品是几盘温汤监特意备下的冬菜,两条个头大得惊人的黄河鲤鱼,几碟子烧烤炉食,外加一盘子鲫鱼舌烩熊掌、一盘子蒸鹿尾儿,还有一盅燕窝鸡丝汤。比之宫中传膳虽绝算不上丰盛,却也多了些家常的亲近。 康熙本不愿再多说什么,望了一眼身旁消沉的太子,却终归还是轻叹了一声。挑了一只全黄釉的碗搁在太子面前,沉默片刻才缓声道:“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儿往后再说。” “儿臣谢过皇阿玛。”太子双手接过那一只碗,垂了眸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句,语气却平静得几乎不带丝毫波动。康熙眼底闪过一抹压抑着的火气,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搁在他碗里,又冲着边上的两个儿子道:“不在宫里头,用不着讲究那些个礼数——你们俩也动筷儿罢,想吃什么就自个儿夹。” 胤祺实在看不下去这爷俩毫无营养的较劲,抿了嘴在桌子底下狠劲儿踹了太子一脚。太子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含怒猛地抬了头,撂了筷子就要发作。胤祺却是理直气壮地回瞪了回去,冲着那一盅燕窝鸡丝汤使了个颇为严厉的眼色。 “……”太子皱紧了眉不耐烦地撇过头去,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捧起那一盅汤,轻轻撂在康熙面前,拿了勺子舀了头层呈给皇阿玛先用。胤祺这才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鹿尾儿扔他碗里算是奖励,又给自家四哥拨过去了几筷子菜,笑着推了推他道:“四哥,快吃啊——这人一多了,饭就得抢着吃才行。还别说,这抢着吃的饭却也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儿,比那安安生生的自个儿用饭,可是总显着好吃得多了……” 看着太子总算服软的举动,康熙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些,捧起那一碗汤喝了两口。恰好听着了胤祺的话,却是忽然促狭地轻笑道:“成天哪儿来的这么些个歪理?怪不得你每次吃饭都跟打仗一样,自个儿吃都能吃得跟有人抢你的似的……” “这皇阿玛您可就不懂了——这吃饭里头的门道啊,历来是大口吃要比小口品觉着香,抢着吞要比自个儿咽觉着香。像是您每回那么矜持着,还得等梁公公尝一口再动筷子,一碟菜就吃那么一点儿,又哪儿能吃得过瘾,吃得干脆……” 胤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舀着那鱼汤细细地浇在了康熙面前的饭上,得意地一挑眉笑道:“皇阿玛若是不信,就这么大口吃下去,绝对比往常吃着好吃……” 第88章 风寒 “哪就有这般玄乎了——照你这么说,朕先前用膳的时候,莫非一直都在暴殄天物不成?” 康熙半信半疑地轻笑了一句,却又想起当日那寻常又确叫人食欲大开的那一道土豆闷鹿肉来,笑着摇了摇头,也学着他的样子舀了一大口搁在嘴里。鲤鱼是刚打河里头捞上来的,做出的鱼汤本就鲜美,浇在米饭上头大口吃下去,竟当真有几分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 “好——倒是有点儿意思。” 康熙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又揉了一把身旁这个儿子的脑袋,含笑缓声道:“古人吃饭的规矩一向讲的是泾渭分明不可混淆,饭是饭菜是菜,连吃哪个动哪个的顺序都是有大讲究的。你这般连饭带汤的搅和在一块儿,实在是不成体统,可也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宫里头虽不能时时这般不讲规矩,出来了却也无妨。老二,老四,你们也试试看?” 圣旨说让汤拌饭,于是便有了汤拌饭。胤祺缩了下脖子,看着自家四哥跟太子一脸严肃地往饭里头舀着汤,倒是平白生出了几分心虚来——他记着老这么吃其实也是要伤胃的,前世每次逮着机会拌着汤吃饭,都少不了要被身边儿的人操心地念叨上一通,如今他居然还教自个儿阿玛跟哥哥们学坏,也实在是难免觉着有些个虚得慌。 一边儿哄着自家皇阿玛,一边儿还得留意着边儿上的动静,胤祺操心地轻叹了口气,只觉着这顿饭吃得自个儿现在就已觉着有些个胃疼。 ——谁知道这太子较劲儿居然能一直较到了现在?自家皇阿玛显然已经开始被气得放飞自我了,也不顾太子会不会觉着尴尬,只一味跟着他说着闲话儿。边儿上四哥对此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吃一阵儿就捏着筷子端详他一阵,也不说话,就那么想事儿似的静静出神,叫人想不发毛都不行。 继康熙之后,五阿哥也对今次下江南随驾阵容的正确性产生了深刻的质疑跟反思。 好容易吃完了这么一顿饭,胤祺道了一句自个儿吃饱了,逃也似的就想开溜,却被同样倍感煎熬的康熙一把扯了腕子:“你的脾胃弱,吃得这么急未必能克化得了。再坐一刻——九功,给五阿哥上一碗甜汤来。” “喳。”梁九功忙应了一声,又同情地望了胤祺一眼,快步去准备那一碗不等到散席便绝无可能做好的甜汤去了。胤祺悲愤地望着这个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坚决倒戈的梁公公,欲哭无泪地眨了眨眼,终于还是只能认命地坐了回去,继续陪自家皇阿玛一块儿熬着这一场从头尴尬到脚的家宴。 可算是等到太子跟四哥都吃完饭告了退,胤祺也终于暗暗地松了口气,就听着身边儿自家皇阿玛居然也发出了如释重负的轻叹声。梁九功再一次完美地踩着点儿把甜羹端了上来,胤祺道了声谢接过来,似笑非笑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梁九功立刻缩着脖子摊开一只手正反比划两下,这才叫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小狐狸似的眯起了眼睛,得意地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没可能瞒得过康熙。望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谜,康熙却也是忍不住的生出了几分好奇,学着梁九功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两下,轻笑着开口道:“你们俩这是比划什么呢,可否叫朕也知道知道?” “回万岁爷,这意思就是——奴才欠了阿哥一百只兔子了……” 梁九功苦笑着低声回了一句,可怜巴巴地望了这一位惹不起的小祖宗一眼——欠一回人情儿就是十只兔子,简直比高利贷还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的五阿哥得意地冲着他一抬下巴,转向一旁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自家皇阿玛,却是无可奈何地扶额叹了口气道:“皇阿玛,儿子后悔了……您呢?” “朕也后悔了——早知道宁肯带你大哥出来,也总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康熙却也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揉了揉额角轻叹一声,“你那个四哥简直是个闷嘴的葫芦,既不会搭话儿又不会看眼色的,就只知道愣怔着坐在那儿……你若是再不来,朕都打算就这么撂下走人了。” “四哥性子沉,平日里跟儿子们这些个兄弟里头也是向来话少,想见他个笑模样都得左哄右逗的。您指望他能调和您跟二哥,还不如指望梁公公呢。” 胤祺轻笑着应了一句,却是又暗戳戳地卖了梁九功一把。刚准备伺机溜走的梁公公闻言险些一脚踏空,哭笑不得地转身道:“阿哥,您可就给奴才留上一条活路吧……” 康熙被这两个人引得不由失笑,轻踢了一脚这个越来越滑头的奴才,没好气儿地道:“行了行了——朕跟自个儿的儿子闲搭话儿,你来卖的什么乖?还不快收拾你的东西去!” “喳。”梁九功忙俯身应了一声,借着自家主子赐下的台阶快步溜出了舱去。胤祺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康熙轻声道:“皇阿玛,这大雪已下了整整三天了,咱不能不想点儿法子。这天寒地冻的,那些个没房子的灾民指定都得凑在一块儿取暖。虽说冬日无疫病,可万一有个把染了风寒的,只怕要不了两天就能传开,若是没钱买药治病,这风寒可也是能要人的命的……” “朕这两日也在思量此事,昨儿已叫于成龙派人下去查访去了,只是还没得回报,尚不知具体情形。” 康熙微微颔首,思索着抬手按上这个儿子的肩,又轻轻地拍了两拍,将他搂进怀里轻叹道:“小五儿,这不是咱大清遭的头一回灾,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朕知道你心里头始终挂念着放不下,这是好事儿,你心里头装着朕的江山社稷,装着朕的黎民百姓,朕也觉着欣慰不已——可也不必把自个儿逼得太紧了,几千年都没能解决明白的事儿,不是咱们这一朝一代就能给收拾利索了的……” “皇阿玛……” 胤祺低声唤了一句,抿了唇微微垂下头,心里头却莫名的觉着难受——旁人自然不可能知晓,他自个儿的心里头却是比谁都清楚的。自己来自后世,前世里也接触过不少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明明穿越剧里头主角都能大展神威利国利民,可轮到他这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水灾肆虐,看着百姓遭殃。这种本该为之却偏偏无能为力的情形,实在叫他心里头怎么都难得痛快。 “傻孩子,这世上做不成的事儿多了去了,你得慢慢儿的习惯。” 康熙含笑揉了揉这个儿子的额顶,揽着他坐在了自个儿的腿上,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在皇宫里头长大,又生了这么一副玲珑剔透的心性,想做的事儿就没做不成过,自然体会不到这求而不得的无奈。人力有时穷,而天命无尽,朕自登基以来,人们都看着朕挥斥方遒,表着朕的文治武功,却又有哪个知道朕心里头藏了多少无奈,多少的求而不得?人定胜天这话儿说的人多了,你说给别人听自然无妨,可你自个儿若是真的信了,却就真有些个犯蠢了……” “就真都做不成吗?” 胤祺微蹙了眉,仰了头望向自家皇阿玛略显黯淡的笑意。前世的那些个电视剧里是从不会这么说的,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昏君就是乌烟瘴气,明君就是海晏河清。他也不是没演过治理水灾的桥段儿,可那些戏里只会说皇上或是阿哥们白龙鱼服微服私访,惩恶扬善声名远播,却从没讲过这当时的赈济落实之后,百姓又得怎么样儿才能接着活下去。 “早晚能做得成,可都得一步一步的来。”康熙淡淡一笑,眼里忽然又生出隐隐的豪气来,牵了他的手一块儿走到舱门口儿,朝着沿岸的窝棚民居指过去,“小五儿,你看见这些个窝棚了吗?若是没有你当日殚精竭虑,帮着于成龙郭绣参明珠的那一本,现在的两岸只会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白雪,雪下覆着的是灾民的尸骨,雪上踩着的就是那些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方官们。你再看那些炊烟,最热闹的几处就是刚办下的粥厂,若是没有你给朕掐准了的那些个证据,这些粥厂根本就没有米来熬粥,纵是把整个江南省搬空了,也养不活整整四省灾民的命……” “除开这一层,你提的那个以工代赈的法子,朕听下头的回报也是喜人得很,甚至远超朕起先的预期。你可知道,如今竟已有七成的灾民生计都已有了着落,那些个扬州、苏州的商贾也闻着了味儿,争先恐后的往这些新建的作坊里头投银子,托门路找关系地想要外包这些个作坊。朕着曹寅跟篦头发似的仔细筛着呢,每处作坊里又都有朝廷的官员守着,一年两年内还不怕他们勾结起来耍花招贪墨——只要熬过了今冬,这一口气儿喘过来,咱就能再细细的琢磨出更妥善的法子。” 将这些事儿仔仔细细地理清了,又不紧不慢逐一道出。康熙含笑望着身旁不过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的儿子,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已做了这么多的事儿,就莫要再苛责自个儿了——放宽心些,先把自个儿的身子顾好,嗯?” 胤祺也没想到自己原来已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的事儿,怔忡着寻思了半晌,才终于迎上自家皇阿玛眼睛里的关切跟宠溺,浅浅地弯了眉眼,轻轻点了下头。 只不过,终于被领出了死胡同的五阿哥现在还不知道——他那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的预感,这一次却是又结结实实的中标了。只不过位置倒是和预期的有些个偏差,这风寒还没在沿岸百姓里头闹出什么动静,倒是先在这龙船上头生发起来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先打了喷嚏的,总归不过才几天的功夫,满船的人就都没几个能逃得了的,个个儿的捏着个帕子擤得鼻头通红——要说这次的风寒却也没多重,搁现代顶多算是流行性感冒的级别,最多不过是有点儿低热,只是嗓子里头犯痒,时不常的就忍不住咳嗽,喷嚏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不断。虽说立刻就有太医配了药叫煎好了每人每日服用,可也实在急不得,再怎么也得挨上几日才能见好。 按说这种传染性极强的风寒,向来躲着谁也躲不过胤祺去。可这一回连太子跟四阿哥都没能逃了,偏偏只他什么事儿都没有——这倒也根本不是因为他的身子忽然就好了,而是因为才刚第一日发现船上有人染了风寒,还在状况外的五阿哥就被自家皇阿玛二话不说给锁进了舱子里头。别说见人了,连吃饭都是梁九功每日从窗子送进来的,隔离级别直逼前世的*,直接就从根底上断了任何能过得了病气给他的路子。 而在没有半点儿反抗之力、刚迷迷糊糊一睁眼就发现自个儿被锁起来了的五阿哥看来,这项面对传染病十分积极的应对措施显然是非常及时,非常果断,也非常的不讲道理的。 “贪狼——我觉得这个道理是有问题的,明明得病的是他们,为什么是我被关起来!” 可算自家皇阿玛还有点儿良心,知道一块儿锁进来一个贪狼陪着自个儿。胤祺悲愤地跳着脚,含泪攥着贪狼的腕子不撒手,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实在好没道理:“一般隔离不都得是隔离那个着了病的吗?我这又是招谁惹谁了!” “着了病的满船都是,关也关不过来。谁叫主子您身子弱,最容易被过上呢……” 贪狼苦笑着一迭声地安抚着自家几乎已经被气疯了的小主子,又倒了杯茶捧给他,耐心地缓声哄道:“主子想开点儿,我还在这儿陪着您呢。听说太子这两日一直低烧,四阿哥也有些犯咳嗽,您看——这不就您还什么事儿都没有么?” “又能有多大的事儿,不过就是咳嗽两声,打上几个喷嚏罢了——我还少咳嗽过了?” 胤祺嘟囔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甩了袖子绕回桌边坐下。才刚儿坐稳当,窗子就忽然被轻轻敲了两下,贪狼忙快步过去将窗子打开,就有一沓子纸条跟密折被一股脑儿的塞了进来。 廉贞是特意从京城赶过来送织造府的信儿的,正扒着窗沿儿在外头站着,交过了东西又道:“少主,我来的时候外头正乱着,说是太子烧得叫不醒了,皇上好像也刚赶过去。船上闹得实在乱哄哄的,您可千万别偷跑出来……” “烧得叫不醒了?”贪狼忍不住蹙了眉,向外头探着身子望了望,见着没外人在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不是说这一回的风寒没多凶险吗,怎么就忽然这么重了?” “这回的风寒本来就没多凶险。”廉贞学着他的语气,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缓声道:“可要是有人不喝药不养病,大冬天的故意往身上浇凉水,就是好人也能给折腾掉半条命去……” “别胡说!”贪狼听得心里头一惊,忙低声叱了一句,又把先前已备好了的信件跟回复塞还给他,“京里头有没有什么事儿,可安生么?” “京中安生得很,到是你们再往前走,可能要遇上些个不大不小的事。”廉贞接过信收好,又指了指船正行进的方向,“再往前百约莫三日的路程,埋伏着一群水匪——没有船,只是在水底下布着铁钩子,少说有六七个水性好的喽啰守着。看着不像是图财,倒像是打算上来就凿船的。” “知道了。主子这边儿自有主张,你快回去吧。”贪狼点了点头,望着廉贞快步离开,这才合了窗子转回身去,“主子——” “可算是有点儿意思了,可怎么非得用这么幼稚的法子……” 胤祺坐没坐相地靠在桌边,屈指轻叩着桌沿,摇了摇头无奈地轻笑一声——太子这法子他当年也不是没用过,可那都是绝境之下顺势而为,哪有这么上赶着把自个儿折腾病了的?一看就是索额图出的馊主意,自个儿那个二哥居然也就依着做,真当皇阿玛是木头人什么都看不出来么? “皇阿玛不可能撂下二哥不管,船上病了的又多,准定得在前头暂且歇下——贪狼,咱们这船要到什么地界了?” “昨日过了陈口,今儿该到清河了。”贪狼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思忖便开口道:“若是今日靠岸,定会停在清河县境内,属河南地界了。” “收拾东西,船一停咱们就先走,也好叫皇阿玛安心守着二哥。” 草草翻过了那一沓条子跟密折,胤祺心里头也大致有了谱。利落的起了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眼中竟带了些跃跃欲试的亮芒:“这刺客我算是见过了,可水匪还真没见过活的——要是跟着皇阿玛走,光护卫就把他们给拾掇完了,哪儿还能有热闹可看……” 第89章 行 说是被锁在了舱子里头,却也不过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地在门口撂着一根栓子罢了。胤祺掏出龙鳞匕顺着门缝随手一划,那木头栓子便无声无息地断成了两截,咔哒一声掉在了地上。贪狼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家一脸兴奋的小主子,不着痕迹地快步护在他身侧挡着人,犹豫半晌还是低声道:“主子,万一太子那儿形势危重,皇上未必就能有空儿……” “不碍事儿的,看这情形就没什么太要紧——若是真就危重了,哪至于清净成这个样子。” 胤祺浅笑了一句,拢了拢披风快步往前走着。却还没走出多远,就正巧撞见了捧着食盒快步过来的梁九功,一见着他便慌忙迎上去道:“诶呦奴才的小祖宗……您怎么这就跑出来了?再饿得慌也别自个儿往外跑啊,万一过了病气,少不得又得遭一起子的罪……” “谁说我是饿的了!”胤祺被他拦着无论如何都不叫再往前走,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声,抬手架着他的胳膊道:“梁公公,我问你——咱可是要在前头停下了?” “阿哥料事如神……”梁九功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一脸崇敬地望着这位未出舱门就能帷幄千里的小阿哥,点了点头道:“万岁爷刚传了口谕,叫在清河县落锚修整,等太子爷养好了再往前头走——” “这就对了,那我去找皇阿玛有什么不对——难不成你们到了地儿下船去修整了,还打算把我一人儿锁舱里头闷着不成?” 胤祺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句便快步绕开了他,往主舱匆匆赶去。梁九功怔忡地站在原地琢磨着这话里头的因果,却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正要抬头问时,却见着胤祺竟早已走得远了,忙高声喊了一句,小跑着追了上去:“阿哥!别乱跑——留神过了病气!” 还没等梁九功追上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小祖宗,胤祺便已被自家皇阿玛给拦了个正着。康熙本就因为太子的事儿正犯着愁,望着这个被自个儿不由分说给锁了好几天的儿子,却也是生不出半点儿的火气来。只能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小五儿听话,回屋儿好好歇着去,朕可真怕你再着了病……” “皇阿玛,儿子想带几个人先往前走一走,不跟着御驾,才能切实地看一看这下头的情形。” 胤祺坦然地仰头望着自家皇阿玛,神色间不见半点儿这几日被冷落的不平,只有满满的认真跟郑重。康熙心里头却也不由微动,微蹙了眉略一思索,便朝着一旁的舱房走去:“跟朕来,说得详细些,朕再好好想想。” “这几日下头送上来的条子,儿子已大致都看过了,最新的一拨还没来得及呈报给皇阿玛——说是南方诸省形势虽然尚安,可追其根由,却是因为几乎八成的灾民都已被迁进了江南省。曹大人昨儿上的折子,说是江南省如今虽尚能支撑,却也是日日殚精竭虑地走着钢丝。各处各级的官员,扬州苏州的商贾,还有旁的那些个各方势力,哪个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么一大块儿肥肉,各大势力勉强拉锯才能保住平衡。若是一步踏得不稳,只怕就得闹出大事儿来。” 胤祺心里头早已打好了腹稿,跟着自家皇阿玛在舱中坐下,略压了几分声音缓声道:“主意是儿子出的,儿子自然不能这么撂下句话就撒手不管,这是其一。等皇阿玛御驾到了,所见所闻准保不是最真实的那个样子,这是其二。再者说来,只要皇阿玛这儿休整的消息一放出去,江南那头知道咱一时半会儿的到不了,自然会有所松懈。若是儿子这时候过去,想来定然不至叫他们心生警惕,也能尽快了解如今的局面……” “你说的倒是有理,可朕却只是不能放心。” 康熙听得不由微微颔首,却又忽然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轻抚着他的额顶缓声道:“你不曾正经出过宫,不知道这外头的凶险。如今虽然四海已平,可也不是有了你师父在,天地会就彻底放弃了跟朕作对的。除开这一层不论,这剪径的强人,绿林的贼盗,水中的悍匪,可都不只是话本儿故事里头的玩笑——就算是有七星卫守着你,朕也不可能就这么撂开手……” “不妨事——他手里既有龙鳞匕,又是黄家嫡传的徒弟,如今就已是这南七北三十六省的少镖头了。又有我陪着他下去,总不会叫他吃什么亏的。” 舱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清朗嗓音,却叫里头的父子俩目光俱是一亮,竟是一块儿起了身朝外头望去。就见那个清俊英朗的青年正含笑从外头走进来,虽然在下头奔波了几个月,却像是半点儿都不曾沾染上风尘似的,那一双朗星似的眸子依然带着清亮的笑意,身形也依然笔挺得如松如剑:“你们下来得实在太慢,我都在清河县等了三日,仍不见半只船的影子,也只好一路找上来迎你们了。” “你莫非是属那孙大圣的么?朕才在心里想着若是你在该多好,你竟就这么出现在朕的眼前了。” 康熙轻笑着说了一句,快步过去把住了黄天霸的双臂,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总算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天霸,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在下头帮忙,这局势也未必就能这么快的稳定下来,那朕可就绝无可能如今日这般清闲了……” “倒也没什么辛苦的,我一下来就拿龙纹佩讹了于大人的官印,这一路走得倒也通畅。下头的兄弟们都肯帮忙,你们上面的政令也及时,又有于大人在江南连开三日城门接收灾民,这边的局势始终都还算稳定……” 黄天霸一向是禁不住好话儿夸奖的,不过才听康熙说了这么两句,这个薄面皮的青年脸上就又隐隐泛了血色,微抿了唇低下头去,语气也不由放得和缓了些。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裳,又缓了语气道:“那也抛不开你的功劳。朕在庙堂之上,又如何能真管得着这江湖之远呢?若非有你在下头替朕守着,朕这一次只怕真是要捉襟见肘了……” ……噫,这车轱辘话还转不完了。戳在一边儿被狂塞狗粮的五阿哥偷偷在心里头撇了撇嘴,不无怨念地轻叹了口气,只觉着自个儿此刻简直就是个超级大号儿的灯泡,正戳在久别重逢的俩人边儿上扑灵扑灵地闪着光。 眼见着自家师父的脸红得都跟那孙大圣的屁股差不多了,胤祺毅然决定及时打断这一次感人的重逢,毫无眼力见儿地一头扎进了黄天霸的怀里:“师父,您不在的时候皇阿玛一直都欺负我!” “真的?”黄天霸心思单纯,被他这一句话就转开了注意力,微蹙了眉仔细打量了一番自个儿这个小徒弟,抬头时眼里便多了些恼意:“他身子不好,一到了冬天,就算身上有内功都护不住——你怎么还能欺负他?” “天霸啊……”康熙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毫无威力地狠狠瞪了一眼自个儿这个说卖阿玛就卖阿玛的儿子,憋了半天还是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你觉得——朕能欺负得了这个臭小子吗?” “师父,皇阿玛说要揍我,还把我锁在舱子里头好几天,连吃饭都只能从窗子给递……” 胤祺这对着自家师父告状的本事早就练熟了,毫无心理障碍地随口就来。尚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满是委屈,一双清亮亮的眸子里头居然带着隐隐的水色,任谁看了都是个无辜至极又被欺负狠了的乖巧少年。黄天霸听得压不住怒气,抬头狠狠地瞪向康熙,把胤祺往身后一护便怒声道:“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就算是犯了什么错,说上两句也就是了!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若是闷坏了怎么办?” “朕揍他是为了给他活血,关他是怕他过了病气!” 康熙还是头一次尝到这被人明目张胆往身上栽赃的滋味儿,一时却也是被卖得目瞪口呆,愕然地瞪着自个儿这个儿子,连手都开始止不住的打着哆嗦:“臭小子,合着你居然也会耍赖撒娇?那你当初跟朕怎么就没来过这一套……” “不委屈的时候,这装委屈才有意思,委屈了还要再胡闹,就反倒不好玩儿了。” 胤祺哂然一笑便收了道行,从自家师父身后绕了出来,凑到被自个儿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皇阿玛边儿上,抱着他的胳膊含笑摇了摇:“皇阿玛别生气,儿子跟师父闹着玩儿呢……” “臭小子,等回去再收拾你!” 康熙佯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没来得及摆开身为皇阿玛的威严,就眼睁睁见着这个臭小子居然立马儿又转向了他家师父,张了嘴就要告状,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了嘴搂进怀里:“天霸,这些个事儿一时也说不清,等咱回去朕再跟你解释——你什么时候带着小五儿动身?” “你这儿一个个都是病病歪歪的,倒不如走得越早越好——给我们留下一艘船,我带了几个弟兄过来,上了船就能走。” 黄天霸应了一声,微蹙了眉看着自家徒弟被捂着嘴一脸的可怜相,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把这孩子从他爹怀里头不由分说地抢了出来:“你别这么折腾他,他身子骨本来就弱……” “快走吧快走吧,你再在这儿待下去,朕就算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康熙还是头一次这么盼着自个儿这个儿子赶紧离开,一脑门子官司地把这一对师徒给推搡了出去,见着梁九功正眼巴巴地守在外头,忙不迭摆手道:“快去腾一条船出来,船上用不着留人,朕就给你一刻钟的功夫——若是腾不出来,你就跟着一块儿下去吧。” “喳!”梁九功赶忙应了一声,望着胤祺的目光却是连震惊带敬仰——明明进去的时候万岁爷还不情愿放这小祖宗走呢,怎么出来就彻底跟换了个人似的?这得是恨不得给万岁爷施法下药儿了,也保不准就能把态度转得这么彻底啊…… 胡搅蛮缠的折腾了一通,总算是在自家皇阿玛醒过味儿来之前就重获了自由。胤祺心满意足地跟着自家师父上了船,还顺带拐走了一个风寒初愈的四哥——在经历了前些日子的折磨之后,康熙算是彻底绝了和这两个儿子单独待在一起的念头。唯一的一个能救场的还刚被自个儿给轰走了,要是剩下的日子都得这么过,还不如就这么停了南巡,转身回京城去呢。 “万岁爷……奴才看得怕不准,可奴才觉着——阿哥是真没半点儿旁的心思,只一心想着别再被关着赶紧出去,这才可劲儿的折腾……” 听着身后万岁爷的轻叹声,梁九功忙小心翼翼地捧了刚沏的茶凑过去,又壮着胆子小声地搭了句话儿。康熙随手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却是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朕又何尝不知?小五儿最是个心宽的,朕这回带着太子都是他央告的,又哪里就会为朕守了太子几日就闹不乐意……你可知他为何急着下去?” 梁九功怔了怔,一时却也想不出旁的因由来,只是迟疑着道:“阿哥兴就是——被关的实在受不了了吧……” “你别看他闹得挺像模像样……其实他那性子最是坚忍,哪儿有他受不了、忍不下的事儿呢?” 康熙摇了摇头无奈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轻叹一声道:“他是真想让朕跟太子和好,所以才刻意躲了出去……不大的孩子,整日里操心了这个操心那个。牵挂着水灾,惦念着流民,想让朕多看一眼老四,又想让太子不要再跟朕赌气——你就没发觉,只要是那孩子在的地儿,几乎就少有叫人烦心的时候?” 梁九功怔忡地低声应了一句,又连忙俯身道:“万岁爷这话,奴才确实深有体会……自打阿哥跟在万岁爷身边儿,连奴才都觉着自个儿有时候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怎么着,只要阿哥在的时候,就好像有用不完的活气儿,觉着什么事儿好像都没多大不了……” “你觉着快活,朕也觉着快活。有时候朕白日里在朝中被惹得心烦,或是批折子批得厌了,只要能见着那孩子一眼,仿佛那些个烦恼也就都烟消云散了——说是朕愿意宠着他,却不如说是他在体贴着朕……可人的一颗心就那么大,满满当当塞的都是别人的喜怒哀乐,又哪还能给自个儿留下什么地方呢?” 康熙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已隐隐泛起一抹忧色。 慧极必伤,从来都不是一句拿来唬人的空话。那个孩子竟已体贴到了这个地步,甚至不惜胡搅蛮缠地故意同自己混闹,拖着这么个身子顶风冒雪的避出去,就只为了叫自己能顺理成章的去看着太子,好修复那父子之间的裂痕……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思,叫人心里头熨帖得发烫,却也酸楚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曾质问过他,为什么就偏偏是五弟,为什么会那样的纵宠着一个阿哥——可那又有什么好为什么的呢?人与人之间,总不过是将心比心四个字罢了,唯有掏出一片心来,才有可能换得一片心回去。打从问得出“为什么”这三个字起,那些个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一切,就像是被狠狠地劈开了一道裂痕。就算再好好的给栓上放好,也总归回不去原来的那个样儿了。 “走吧,去看看太子去。” 由梁九功扶着缓步出了舱,康熙忽然在甲板上站定,微蹙了眉仔细张望着那一片泛着薄雾的水面:“他们走了多久了?怎么连影儿都不见了……” “回万岁爷,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梁九功忙应了一声,打心里偷着嘟囔了一句还能看着才有了鬼了,面上却依然是一片恭顺平静,扶着康熙朝太子歇着的边舱走过去。 ——这才刚走多一会儿啊,万岁爷就已经开始想了。只怕后头的日子也准不会好过,他还是得多打叠起几分精神来应付才行…… 第90章 夜话 全然不知自家惯于想太多的皇阿玛又想到了哪个地方去,总算再没人管着的五阿哥却是着实过得舒心不已——黄天霸对他一贯都是放养的策略,除了盯着他专心练功好好吃饭,剩下的大多都由着他自己的心意处置,至于一向对他没什么反抗能力的贪狼自然更不必说。胤禛虽说仍不放心他出去乱跑,却又一向禁不住他的央告,也只能无奈地纵着他跑出去透气儿,最多处处留神陪着,免得这个弟弟当真脚下一滑,就这么把自个儿给摔下去。 “咱们的船快,走水路至多三日就能到江南——你把这玉佩收好,曹寅知道你的身份,可他实权不多,你若见了两省巡抚,还得有个凭证才好说话。” 夜里黑灯瞎火得看不清,又走的是河道,一向是行不了船的。黄天霸见着天色将晚,便吩咐了下头弟兄找地方停靠,又见胤祺正自个儿趴在船舷上发呆,便走了过去,将那一枚玉佩塞还给他:“你那四哥呢,怎么没看着你?” “四哥身子还没大好呢,叫我给哄回舱里头歇着去了。”胤祺笑着应了一句,抬手接过那龙纹佩放好,又好奇地仰了头道:“师父,我还一直觉着奇怪——江南省该是一个省,为什么要有两省的巡抚来管?” “我也不知——只知道是顺治年间朝廷下令,将江南省一分为二,江宁、苏州合为江苏省,安庆、徽州合成了安徽省,可政事却仍是一起办的。后来到了当朝皇上时,才在江宁和安庆各设了巡抚衙门,叫他们分行理事。可在下头一时却也改不过来,都仍一概称之为江南省罢了。” 黄天霸思索着应了一句,又笑着拍了拍胤祺的背:“不过当年我倒也听我爹说过,这是因为大清国大半的钱粮赋税、科举士子都出在江南,若是独这么一个省,既不好管理,又有坐大独立之危,一旦被哪个势力盘踞了江南,只怕就要威胁到朝廷的根基。毕竟——江南到底还是汉人为主,满人的影响还不是那么深,若是闹出什么事来,只怕就当真不好收场了。” 胤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寻思着道:“那——师父,咱如今的事儿,又该去找哪个省的巡抚来管?” “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这一次的事,自然就大半都归到了江苏省主管。只是两省毕竟同为一体,诸多治任也都是混淆着的,故而安徽也一直没落下——此事有些复杂,一时也说不清,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黄师傅,朝廷为何不将两省治任彻底分开呢?若是如此纠葛不清,却也未必就能起到分治的效果……”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了胤禛的声音。两人都是练过武的,自然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只是胤祺有意要当着他那个四哥的面问,黄天霸便也没跟着避讳,转过身淡淡一笑道:“分治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自前朝至今,江南诸多势力盘根错节,有官,有商,有土豪士绅,有书香门第。原本都是缠在一起的一团乱麻,若是一刀斩断,少不得要伤筋动骨,引起不小的反弹。可若是想要慢慢的理清解开,又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分得清楚的。” 胤祺靠在舷边,含笑望着自个儿这个四哥听得认真专注的神色,却也不由在心中暗暗地点了点头——雍正朝首重吏治,其次钱粮,与这一位四阿哥自幼对吏治财政的高度敏感无疑是分不开的。这一次他主动把自个儿这个四哥扯了出来,叫他陪着一块儿提前去找曹寅,就是为了先找机会给他四哥练一练手,也好为日后行事时多积累些经验。 胤禛虽于人情一道难免生涩疏离,却在吏治上极有天赋,只听黄天霸提点了几句便已醒悟过来,忙郑重地俯身称谢。黄天霸对自家徒弟这个清冷寡言的小哥哥的印象居然也颇不错,耐心地将他扶起,又对着一旁的胤祺浅笑道:“我看你这些个兄弟里,只有这一个最像样子,你们两兄弟若是能相亲厚、互相扶持,总要比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师父眼力惊人,徒儿佩服。” 胤祺诧异地听着自个儿这个一向单纯的师父居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却也是不由真心实意地拱手应了一声——自家师父自然是不会知道日后的事儿的,可偏偏就看中了自个儿这个目前还几乎平平无奇的四哥,莫非当真是这心中没多少杂念的人,看人才反倒是最准的? “少在这里拍我的马屁——起风了,还不快回舱子里头歇着去。”黄天霸笑着摇了摇头,照着自个儿这个小徒弟的后脑轻拍了一巴掌,领着这两个半大的孩子往船舱里头走去,“你那忽雷太极的心法可还日日练着呢么?到了第几层了?” “日日练着呢,桩子站到无极桩了,内劲在第三层。” 胤祺应了一声,却也觉出了些凉意来,拢了拢披风快步走进了舱里。贪狼早已先他一步进了门,倒好一杯热茶塞进他手里焐着,等人都进了舱子便关了外门,将东西利落地收拾齐整:“主子,都在外头冻了半晌了,等歇会儿再换衣裳吧。” “不急,我可还没觉着累呢。”胤祺笑着应了一声,摘了披风递给他,又捧起那杯茶一口一口地抿着,“师父,我可还不知道呢——这江苏跟安徽的巡抚都是什么人?在上头光看曹大人的信儿,都忘了江南还有别的官儿管事了……” “江苏巡抚叫汤斌,是个刚正不阿、爱民如子的好官,学问也好,你若是去了,定要寻个机会见他一面。安徽巡抚是京官外放的,叫佟国佐,才到任了不两年……怎么,这人你认识么?” 胤祺微蹙了眉轻轻摇着头,眼里却已带了些凝重的思索——这两个人他都没见过,可名字却都听着耳熟。那位江苏巡抚汤斌大概很快就会得皇阿玛的赏识,被调回京中去做太子的老师,而佟国佐这个名字…… “四哥,你可听过么?” 望向一旁同样面色微变的自家四哥,胤祺屈指轻轻叩着桌面,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一旁。佟国佐他不认识,但佟国纲、佟国维这两兄弟他却熟得很——佟图赖的儿子,孝康章皇后的弟弟,他们那位刚过世不到一年的先皇后,可就是这佟国维的亲闺女。名字像到了这个地步,又是京官儿,要说不是一家人,他都不信这世上竟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虽不曾听过这人,却只怕也定然与佟家有关。”胤禛微微摇头,思忖着缓声道:“五弟,佟家人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四哥不知你究竟要去做什么,可无论如何,一定要处处小心,免得着了他们的道儿。” “四哥放心,我心里头有数。”胤祺点了点头,又探身握了他的腕子笑道:“今儿咱们俩一起睡,我跟你细说说咱要做的事儿。佟家那边弄得稀里糊涂的,我也不好意思过去露面儿——倒是四哥你跟他们关系匪浅,不如安徽那边儿你来帮着我弄,咱双管齐下,争取把这差事办得漂亮点儿。” 虽然心里依然难免觉着这十来岁的娃娃操心国家大事实在是早了些,可一想起自家皇阿玛十二岁的时候连儿子都有了,胤祺却也没了什么脾气,只能老老实实地入乡随俗,接受了古人这种近乎揠苗助长的成长速度——既然所有人都不觉着一群半大娃娃出来做事儿有什么不对的,那也就只好没什么不对的了。反正大清的皇子阿哥们十四五岁就得成亲开府,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家都齐了,国自然也得赶紧治才行。 这小船不比龙船的舱子多,只有一个主舱、两个副舱,其中的一个副舱还是用来搁东西的。主舱的地儿小,黄天霸指定是要跟着兄弟们一块儿睡副舱的,所以这一间也就给了他们这几个半大的孩子住。几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黄天霸就起了身准备下去巡察,又嘱咐两个孩子不可熬得太晚,便快步出了门去招呼兄弟们。贪狼本想跟着一块儿出去,却被胤祺一把扯住了衣裳:“你也跟着跑出去做什么,咱不还得一块儿商量法子呢么?” ……?? 贪狼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又朝一旁的四阿哥瞄了一眼,无奈地凑近了自家的小主子,压低了声音道:“主子,您跟四阿哥好好在一块儿待着,属下总不好添乱……我就在外头守着,您要什么就招呼一声,啊。” “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快铺床,咱上床说去。” 胤祺笑着扯了他一把,自个儿快步过去闩了门,又从盆里捞起浸了温水的帕子抹了把脸:“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咱就别闹得那么麻烦了。四哥,你也快来抹把脸,咱换了衣服歇下再说。总归这床铺也够大,咱学古人来个围炉夜话,倒也见风雅闲趣儿……” “围着手炉么?”胤禛听他说得有趣,难得轻笑着调侃了一句,也转向那个仿佛与自家五弟总是形影不离的神秘少年侍卫:“五弟说的是,总归这儿又没有御史整日盯着我们的错处,也不必讲究那么多,就一块儿歇下吧。” “是。”贪狼只得勉强应了一声,却依然怎么都觉着自家主子这话儿听着别扭。再看看这兄弟两人一脸正直坦荡的神色,忽然就没来由的生出浓浓的羞愧来——不愧是皇室血脉,自幼受的教育也纯正,不像自个儿脑子里装的杂七杂八那么多,好好儿的一句话,愣是叫自个儿听出了那说不出口的意思…… 左右都是些个半大娃娃,胤祺也没生出什么避讳的念头,随手投了帕子递给自家四哥,便快步走到边儿上取了衣服替换。他不大喜欢那冰冰凉的丝绸睡衣,又加每回睡前都要练一阵子的功,索性就直接叫人拿细棉布做了一套如前世一般的练功服,不止穿着舒服,偶尔还能耍一耍帅,自个儿对着镜子飘逸一把——只可惜到现在都还没遇着那种趁人睡着来行刺的刺客,叫他还没有机会当真展一展身手,却也实在是可惜不已。 胤禛接过帕子抹了把脸,下意识转过头要说话,便见着自家弟弟消瘦苍白的脊背就那么毫无防备地亮在了自个儿的眼前。目光下意识的微微一缩,心里头却是跟着沉了沉,像是被一只手给狠狠捏了一把似的,原本被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个念头竟是一瞬被翻了上来。 那个无缘无故就被责罚,他却只能眼睁睁束手旁观的孩子,那个几乎已连站都站不稳当,却依然冲着他笑得仿佛一切安好的弟弟。一转眼都已过了好几年了,可即使当时的伤已经痊愈,却还是在这个弟弟的身上留下了褪不去的疤痕。寸许宽的暗色印痕落在那较常人苍白了太多的脊背上,竟是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五……” 胤禛听见自个儿的声音,带着异样的干涩喑哑,又仿佛带着某种早已成了烙印的深刻恐惧:“你……恨太子吗?” “嗯?”胤祺正往身上套着衣服,闻言下意识回身应了一声,又笑着摇了摇头道:“再怎么也是自家兄弟,恨倒说不上。就是有时候见着他那个被宠坏了又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儿就觉着搓火儿,老想着揍他一顿……四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快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胤禛避开了他的目光,浅笑着缓声应了一句,便又将脸埋进了已经冰凉的帕子里头。胤祺利落地将衣裳换好了,一腾身便轻巧地窜进了贪狼刚铺好的被窝里头,抱着被子狠狠打了个哆嗦:“真冷……” “来,主子——围炉。”贪狼把边儿上的手炉拎过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怀里,促狭地重复着他先前的话。胤祺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挪着身子抱膝靠在舱壁上,又用被子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的:“围炉就围炉,我自个儿围着,你们都喝冷风去!” 胤禛无奈一笑,也利索地换上了临睡的衣裳,学着他的样子用被子裹住了身子,又摇摇头轻笑道:“在宫中有地龙,有火炕,却不知原来外头过得是这般的日子……” “四阿哥,外头比咱们这儿过得可还要苦不少——能有一张挡得住风的门,一张能睡人的床,都已算是过得好的了。” 贪狼温声应了一句,又取来了个手炉给他焐着,替这两个小阿哥掖好了被子。左右寻摸了一通,便挪了一方矮桌放在中间,替两人倒好茶水,备好了油灯,自个儿才也盘膝坐在了床边:“主子……咱打哪儿说起?” “就从这水灾开始,咱慢慢儿的说。” 胤祺捧着茶盏应了一句,忽然不知道打哪儿攒摸出一张地形图来,仔仔细细地在桌上铺平了,撑起身子指着上头的黄河走势,借着烛火缓声道:“四哥你看,咱这回的水灾,决堤的是这一个河段……” 事儿本不算有多复杂,只是纠葛甚多,迁延也甚广。胤祺的气息不稳,说了一阵子便觉着累了,贪狼便适时接过了话头,替着他把后头的情形捡着能说的说了一遍。织造府的事是不能往外透露的,他们俩也都默契的把这些个功劳都推在了英明神武的万岁爷身上,只说是南书房伴驾的时候跟着跑腿儿出主意罢了。这么一直说到了前儿曹寅上折子的事儿,外头天色早已黑得瞧不见半个人影了。 “主子——您的身子不能熬夜,若是累了就歇着吧。” 好容易把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贪狼刚松了口气,就见着自家小主子已撑不住地靠在了舱壁上,胸口起伏微促,脸色也见着愈显苍白。虽说早已是见得惯了的,可心里头还是止不住的一紧,正想扶着他躺下歇息,却恰好碰着了边儿上伸过来的另一只手。茫然地抬了头,便迎上了四阿哥那一双在灯光下头仿佛愈显黑沉的眸子。 胤禛尴尬地停在半道儿上,侧了头移开目光,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帮你——先扶着他躺下……” “不用不用——这些个小事儿就不劳烦四阿哥了,您也赶紧歇着吧……” 贪狼忙下意识回了一句,却又觉着这样儿仿佛也有些个不妥,犹豫着同样停下了动作。被夹在中间儿的胤祺莫名其妙地瞅了这两个人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个儿扒开被子躺了下去:“我还没睡过去呢,扶我干嘛?事儿说完了就快睡觉,你们俩自个儿挑位置,反正里面的地儿我要了……” 第91章 水匪 按理来说,不过是几个半大的男孩子在一张通铺上睡一宿觉罢了,原本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事儿。胤祺前世在孤儿院的时候,十来个半大小子挤在一块儿也睡过,虽说这床铺硬了点儿,地方冷了点儿,可将就将就却也不是不能睡的,更何况早已困得狠了,刚一沾着枕头,就不管不顾地睡了个天塌不惊。 有人睡得没心没肺,就有人睡得活活遭罪。胤禛和贪狼沉默地用目光交流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由贪狼挡在当间儿,胤禛睡外头,免得给这个弟弟再过了病气去。 ——道理无疑是很通顺的,可躺在两个阿哥中间这种事儿,却无疑还是给贪狼带来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摒了呼吸战战兢兢地躺下,听着右手边的自家小主子虽显清浅却也安宁的呼吸声,再看看左手边侧身朝外躺着的四阿哥纹丝不动的背影,贪狼委屈地睁着眼睛瞪着船篷发呆,只觉着忍不住的想要偷偷溜出去,就这么守在门外头睡上一宿。 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显然是很难实现的。第二天一大早,一宿好眠的五阿哥精神抖擞地撑起了身子,就迎上了自家侍卫从未有过的幽怨目光,下意识一把抱着被子把自个儿裹了起来:“你这神情……莫非我昨儿梦游咬你了?” “主子,您还是叫我守外头去吧——要不跟着天霸师父也成……” 贪狼郁郁地叹了一声,把替换的衣裳给他放在床边,又端过了新换的水,拧了帕子好叫他擦脸:“您睡得倒是老实,可要睡您跟四阿哥当间儿,您还不如叫属下睡在那钉子板上头呢……” “好好,等我回头给你找块儿钉子板,啊。”胤祺好脾气地点了点头,接过帕子抹了两把脸,又好奇地四处望了望,“四哥呢,这就起了?” 贪狼一时几乎没能跟得上自家小主子的思路,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四阿哥先起了一阵儿了,正跟着天霸师父晨练呢。” “这么早——走,咱也晨练去。”胤祺一骨碌撇开被子跳了起来,利落地换上了备好的衣裳。皇子阿哥们在宫里的衣裳都是有规矩的,穿的什么颜色、什么式样都得由着人家内务府定,老祖宗的审美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他早就想寻个机会穿几身能看得过去眼的衣服了。 今儿的这一套衣裳是他出来前特意找了自家外祖做的,一整套精致的长衫马褂,银面暗花,边儿上镶了蓝边,看着极亮眼精神。贪狼还没从刚才那句回话里头缓过神来,见他这就要往外走,忙快步过去替他罩了件银鼠毛的皮袄:“主子,外头冷,当心着别再着了风。” “不打紧,我这几日觉着自个儿见好,约摸着这阵子的雪已经过去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拢上了那件皮袄,打开舱门快步走了出去。胤禛正在甲板上艰难地跟着黄天霸打拳,一见着自个儿这个五弟总算是出来了,目光便也是微亮,开口时竟隐隐带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五弟!你醒了——” “四哥,念书你在行,这练武可就差得远了。” 一看就知道自家四哥显然是被自个儿这个一教徒弟就无比严苛的师父折腾得不行。胤祺偷着笑了笑,冲着自家师父行了礼,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背着手溜达过去。抬手扶着他的右拳往上架了半寸,又按着左膝向下沉了三分:“得这么着才算到了火候——四哥,你歇一会儿,我练给你看。” 自打出来就一直被关着锁着的,他也有几日没好好活动过这身子骨了。天霸跟胤禛正练着的是一套□□长拳,讲究起如风、击如电,刚柔相济、虚实并兼,是套相当实用且流传极广的拳法,前世他演乔峰的时候,在聚贤庄一战用的就是这一套功夫,故而当年只跟着天霸学了一遍就已打得像模像样,还白饶了个练武奇才的名头。 和讲求蕴意的太极拳恰好相对,□□长拳讲究的是势,务求动作舒展刚劲,力道爆发也必须到位,除了闷得实在要命,胤祺也很少会打这么激烈的一套拳法。可这些日子他都没能好好的动弹过,又这么平白的窝了数日,胸腹间盘踞许久的那一口浊气梗的他实在难受,倒是忍不住想要好好地活动活动了。 随手脱了外头的皮袄扔给贪狼,胤祺深吸了口气,抱守心神运气百穴,刚柔并济的一套拳法打下来,拳出如电身形似风,竟是早已迈进了内劲的门槛。胤禛不懂这里头的窍门,只觉着这一套拳叫自家五弟打下来竟是跟那位黄师傅的差不许多,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这句话倒是喊得不早不晚,正赶上胤祺最后一拳缓缓收势。贪狼早熟了自家小主子这不管不顾的练功方式,快步走了过去,将彻底泄了劲儿的胤祺稳稳当当地扶住,又把皮袄重新给他套上:“也没见主子怎么练过这一套长拳,今儿一见竟是又精进了。” 胤祺急促地咳喘了一阵,笑了一句痛快,揉着胸口撑身站稳。黄天霸也含笑从边儿上走了过来,捏了他的腕子一探,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功夫都是相辅相成的,你主攻忽雷太极,倒是与这□□长拳恰好互补互促,今日这一套拳法打得也已能登得厅堂——你平日里也多这样练一练功,既能舒筋活血,又可刺激你的心脉跟肺脉恢复。只要不练的太狠了伤着自身,都是有大好处的。” “诶。”胤祺笑着应了,又趁机拉住了自家师父的胳膊道:“师父,您还没教过我刀法剑法呢——您可是下来之前就答应了我的!” “放心,师父没忘。”黄天霸忍不住轻笑起来,抬手耐心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刀法刚猛,你练剑比练刀要强。可若是身为剑客,最好的便是打一开始就挑中了一把与自己相辅的宝剑,再挑选合适的剑诀练习——这次下江南,咱们去谢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若是能抢来一把好剑,再练也不算迟。” 一听又要下去抢东西,胤祺忙欣然应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跟着自家师父进了舱子。胤禛和贪狼也一块儿跟了进去,这会儿功夫下头的弟兄已将早饭备好了,虽是寻常的饼子夹鱼羹,却也做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折腾了一早上的几个人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胤祺早就跟自家师父吃惯了寻常人家的饭食,贪狼也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只有胤禛见着这些个吃食仍觉新奇。净过手小心地捏起了一个饼子,打量了一番才试探着咬了一口,目光忽而微亮,忍不住点了点头轻笑道:“别有一番滋味——倒比宫里从来不变的那些个东西吃着好。” “我平日里自个儿跟着师父在浣竹轩开伙儿,等回去四哥若是没事,就上我那儿蹭饭去。”胤祺大包大揽地笑了一句,又端起一碗浆子递给他,自个儿也捧起碗美滋滋地吸溜了一口,“我还是喜欢这外头的浆子,豆味儿浓,可比宫里那甜腻腻的好喝多了。” “你要是喜欢,回头在院子里头弄个磨盘,咱自己也能做。” 天霸笑着应了一声,也拿起个饼子咬了一口。胤禛静静望着这一对师徒,慢慢地吃着自己的饼子,许久才轻声笑道:“五弟,你和黄师傅关系真好……” “你要是乐意拜师,师父也肯定待你好。”胤祺知道自个儿这个四哥一向在武事上头是刻苦有余天赋不足,促狭地轻笑着调侃了一句。就见着胤禛果然猛地打了个寒颤,不迭地摇着头道:“这——还是不必了,四哥天赋太差,不敢坏了你师父的招牌……” “无妨,只要你们俩好好相处,我便都当你们是我的徒弟。” 黄天霸轻笑出声,挨着个儿地揉了揉这两个孩子的脑袋,又望向一旁坐着的贪狼,含笑温声道:“一个也是收,两个也是收——我知道你是谢家大爷养大的,可如今你已恢复了自由身,可愿拜我为师么?” 贪狼原本老老实实地坐着吃饭,又何尝想过居然还有自个儿的一份儿。闻言不由愕然地抬了头,眼里一瞬满是惊喜感激,竟是当即利落起身,朝着黄天霸深深拜倒下去:“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听着胤祺叫过了几年的师父,再被人这么一本正经的拜师,黄天霸却也总算不复当初那般腼腆紧张,只是脸上依然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俯了身含笑将他搀起:“起来罢——如今我也算已有了两个半的徒弟,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师门了。” “起先我有一个伴读,然后那个伴读成了我师兄,后来我有一个侍卫,现在这个侍卫又成了我的师弟。” 胤祺坐在边儿上饶有兴致地摇头感叹了一声,又笑着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贪狼的肩:“小师弟,以后不准有事儿没事儿就管着本师兄了,听见没有?” “……”贪狼无可奈何地望向自家小主子,却还不待开口回话,黄天霸便已屈了指不轻不重地敲在自家徒弟的额顶:“按年龄算,不按入门先后——好好当你的小师弟,不准胡闹。”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刚要跳起来叫委屈,船身却忽然猛地一震,叫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两步便往后摔去。贪狼眼疾手快地把他往怀里头一揽,黄天霸也抬手将胤禛护在了身后,起身朝着外头厉喝道:“怎么回事,何人敢拦官船!” “黄大哥,下头怕是撞上水钩子了,兄弟们这就下去看!” 外头窜进来一个穿着短褂子的水手,急促地应了一声,便又一头扎了出去继续安排防卫。胤祺被贪狼扶着站稳,交换了个惊魂未定的眼神,这才想起来他们俩居然一块儿有意无意地忘了件多大的事儿:“师父,前儿我的人回报,叫我给忘了——这儿好像是有水匪来着……” “现在不用说也知道了。”黄天霸无奈地瞥了自家徒弟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用力按了下他的脑袋,“说实话,你是不是有意给忘了的?水匪有什么好看的,都管着事了,成天还是一副没长大的孩子心性……” 被自家师父毫不留情地给戳穿了,胤祺缩了脖子讪笑一声,又不无心虚地小声嘟囔道:“那可是水匪啊,浪里白条,踏波如履平地,多厉害呢……” 胤禛愕然地看着自个儿的这个弟弟,一时竟难以相信眼前的危机居然是因为自家五弟想要看热闹而间接引起的——明明昨日说起水灾时还是那样的心忧社稷、严谨细致,可眼下却又仿佛只是个最纯粹干净的少年,那样的鲜活明亮,叫人忍不住的想要亲近,想要同他一块儿说笑胡闹,想要纵着他恣意任性…… 这么一个人,好像是生来就该被宠着的。皇阿玛宠溺他,兄弟们亲近他,看他与师父和那个少年侍卫在一块儿时,更是几乎如浑然天成的家人一般,那一份亲近跟默契都温暖得叫人羡慕。他不过在这艘小船上跟他们一块儿待了半日,竟觉着仿佛自个儿的心胸竟也跟着开阔了不少,越来越能轻松的笑出来,见着什么都觉得欢喜,吃的什么都觉着有滋有味——这样的感觉,是他在紫禁城里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的。 “你要是想看热闹,就快点出去——等过一阵子打完了,可就只能看见干岸上蹦哒的白条了。” 黄天霸早就熟悉了自家徒弟的脾性,纵容地轻笑了一句,轻拍了下他的背,快步朝外走去。胤祺忙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拉了胤禛就往外跑:“四哥,快来——给你看个大热闹!” 胤禛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快步出了舱子,等在甲板上站定,心里头却也是不由得悚然一惊——那半浑浊的河水里头竟是有几条人影正彼此纠缠着,明明波涛汹涌浪花翻滚,那几个人却均如在平地上一般轻松自如,竟还有余力缠斗不休。 “怪不得要用水钩子,这几个人的水性不差,可身手总归弱了些。” 黄天霸抱着胳膊盯了一阵水下的情形,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已判定了这些个小喽啰不足为惧:“这里仍是开封境内,按理是陈清华的地盘。你们去问一问,他知不知道这几个人的底,怎么会放任他们在这条河道上下手。” “是。”身后一人应了一声,快步朝着船舷走去。水里头的争斗不多时便已有了结果,六七个人被囫囵着捆了个结实,*地扔在了甲板上,一个刚从水里头红衣青年快步走了过来,朝着黄天霸一抱拳道:“黄大哥,这几个人身上都备着斧凿,看样子是打算凿船的。” “水中拦路不为抢劫财物,却上来就要害人性命——我能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吗?” 胤祺静观了这半晌,忽然微挑了眉淡淡笑了一句。不等自家师父开口,便缓步走过去半蹲了身,握着匕首挑起了其中一个人的下巴:“有名号没有?亮出来一个,日后相见也好有个招呼。” 虽然面上嘻嘻哈哈的仿佛不过是看场热闹,可他心里头却是一直紧绷着的——甚至宁肯跟着自家皇阿玛胡搅蛮缠,也要自个儿先赶来探一探路才能放心,为的其实也就是这几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水匪。 今次的下江南是往下传了明旨的,按理这河道都早就该被跟过筛子似的筛过一遍,务求稳妥平安才对。可就是这么个情形下,居然就平白出现了一波歹人,还是不谋财只害命的歹人。他必须得彻底做出不知道的样子来,才能保证不打草惊蛇,叫这帮子水匪自个儿撞上来,好闹清楚这里头的因由。若仍是天地会反清复明之类的旗号,只怕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后头皇阿玛到了江南,少不得又得遇着什么新的险情。 为首那人紧咬着牙关狠狠盯着他,固执的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胤祺心里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焦躁来,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抬了头缓声道:“师父,这些个人只怕另有来头,不如先关起来——” 他心里头想着事儿,警惕性便弱了几分,竟是不曾发觉边上一个干瘦的汉子忽然偷偷张开了嘴,从舌下翻出了个泛着寒光的刀片,不着痕迹地对准了他握着匕首那只手的腕子。 变故几乎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贪狼和黄天霸都站在另一头,那干瘦汉子恰巧被胤祺的身影挡了一半。胤禛虽就在胤祺身旁,却只是觉着那人动作仿佛有异,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蹙紧了眉正要提醒,便见着那人的口中蓦地闪过了一丝叫人胆寒的银光。 一道厉芒,一声破空。胤祺猛地站起身,偏了方向的刀片擦着手腕划过,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那干瘦汉子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眉心竟是深深地扎进了大半支短箭,目光已然彻底涣散。 胤禛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右手仍端在半空,目光仿佛有些惊惶怔忡,却又尽是一片难抑的关切跟紧张:“五弟……!” 第92章 隐秘 “四哥,四哥——我没事儿的,四哥……” 不过顷刻间,胤祺便已反应过来究竟出了什么事,忙拉住了他连着唤了几声,这才叫胤禛略略缓过了神来,胸口的起伏也终于渐渐平复。 贪狼方才的心几乎已提到了嗓子眼,一步蹿上去就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胤祺反手拦住了,不着痕迹地拿袖口将那一道血痕掩了过去,冲着那几人使了个眼色:“先带走关起来,着专人看着——死了的扒了衣服,也一块儿扔进去。” “是。”贪狼沉声应了一句,也不管那几个人神色间的愤慨凶戾,冲着黄天霸抱拳施了一礼,便带着人将这些喽啰尽数拖走,不由分说地抛进了舱板下头。胤祺暂且顾不上对那些个亡命徒的处置,只是握住了面前四哥的手,用力地攥了攥,望着他缓声道:“四哥,是你救了我一回……” 是他太自信了,以为没见着那红光就绝不会有危险,也没能真认清这庙堂之外、江湖之上的险恶。方才那刀片若是割得准了,只怕少说也要皮开肉绽,甚至可能断了他右手的手筋——连他自个儿竟也没想到,本是为了给四哥护身才给了他的袖箭,第一回开利市救的居然就是他自己…… “吓着没有?这次多亏了你四哥,以后不可再这般莽撞了。” 黄天霸常年行走江湖,倒是看这些个看得多了,见着没事便也放下了心,轻轻拍了拍自己这个小徒弟的肩:“你的天赋好,走的路也顺,如今见识见识这下头的险恶,对你不算什么坏事——来,给你们两个收收惊。” 浅笑了一句,他便将两只手按在这两个孩子的脑袋上,一手一个的用力揉了揉。胤禛的神色已迅速镇定了下来,却还是在黄天霸的手落在额顶时微微一滞,脸上便带了些淡淡的血色,垂了眸轻声道:“多谢师父……” “师父,徒儿记住了。”胤祺郑重地点了点头,却也把这个教训牢牢地刻在了心底里。狮子搏兔亦付全力,他这一路确实走得太顺了些,就如自家皇阿玛曾说的,凡是他想做的事儿便少有做不成的,又因着一向不曾多在乎过自个儿,竟是少有过自保的念头——这么几年下来,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只能说是他运气太好,却也难免遇着那走夜路撞墙的时候。 对于亲手了结人性命这种事儿,身为大清土著的四阿哥显然要比自个儿这个弟弟的接受度好得多,不过恍惚了一阵便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胤祺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见他的神色尚算正常,也总算是略略放下了心,拉着他的手笑道:“四哥,你这袖箭练得可是不错,这回我可是见识着了……” “没想到竟真能物尽其用,总算也没辜负了这些天的功夫。” 胤禛淡淡一笑,神色便忽然凝重了下来,反握住了身旁弟弟的手腕,蹙了眉望着他道:“五弟,你不是这么冲动的性子……可是那几个人有什么蹊跷?” “四哥,你想——这条路是官道,沿途都知道皇阿玛南巡,该清的早就该清过了。就算是再顾不上,若是皇阿玛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儿,当地的地方官只怕也用不着再当下去了。” 胤祺缓声开口,负了手缓步踱到船舷边上。水钩子已被摘下去了,顺流而下行船极快,两岸的景色不过是一闪便已过去。刺骨的冷风打在身上,叫人止不住的微微打着寒颤,却又莫名的依赖着这一份寒意带来的清醒。 胤禛闻言不由悚然一惊,怔怔思索了片刻,却又蹙紧了眉摇头道:“可是——他们若是冲着皇阿玛来的,又为何会这么撞上来?他们难道不知道,动了我们便会暴露行迹,纵然有心刺驾却也再难成功?” “民间盛传皇阿玛好微服私访,我们一路不曾遮掩行踪,有心人不会不知,保不准就把我们当成了正主儿。” 胤祺轻笑了一声,眸光一寸寸凉下来,终于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贪狼,他们被锁的怎么样了?” “回主子,六个人里头有四个垮了,正连哭带喊地求着饶命,还有两个死撑着,说什么都不肯服软。”贪狼轻声应了一句,将披风抖开了替他拢在肩头,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主子,进舱子里头歇一会儿吧,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 “等今夜停泊的时候把他们拎出来,我要亲自审。”胤祺拢了拢披风,几乎被冻僵了的身子这才隐隐觉出了些寒意,掩了口低咳两声:“走,咱也回吧,吃饭去。” 当年把那刘师傅吓疯的法子早叫他发展成了一套完善的审讯体系——在这船上虽做不到绝对的安静,可那舱板之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又被他刻意搁了个滴答作响的滴漏,放了半舱底的冰水。泡在彻骨森寒的冰水里,耳边只有一浪复一浪的单调声音,身边儿还躺着个已经断了气儿的人,却也半点儿都不逊色于那小黑屋对气氛的营造水准。 胤祺先前叫贪狼把他们关下去,就是要等着晚上再作打算。黑暗里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会变得模糊,只要有一个人扛不住,就极容易对他人的情绪造成影响,只要没有那一般只在电视剧里头出现的硬骨头,是很容易就能把人给逼得身心崩溃了的。 只不过——这些个人崩溃的速度,却也仿佛实在太快了些…… 才刚进了舱子,胤祺就被自家师父不由分说地灌下了一碗又酸又辣的鱼汤,滚烫着喝下了肚,眨眼就出了一身的薄汗,总算是驱散了方才几乎入骨的寒意。几人坐下了一块儿用着饭,外头忽然快步跑进来了个精壮汉子,冲着黄天霸一抱拳道:“黄大哥,陈清华回信了,说他于此事并不知情。” “就算不知情,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黄天霸撂下筷子厉声回了一句,又沉了神色喝道:“他陈清华是这里的总堂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几个还是娃娃的七星卫头天就查到了,他如何竟会毫不知晓?告诉他,若是今夜之前没有回话,莫怪我亲自去讨这个说法!” 胤祺抬起头望着自家师父,眼里却也是不由得闪过一丝讶异——果然再怎么也是堂堂南七北三十六省总镖头,虽说平日里仿佛只是个清朗单纯的青年,可此时的霸气锋锐,竟是比之那些江湖宗门、武林盟主毫不逊色,叫人不由自主的便生出隐隐纳首敬服的心思来。看来他这一位师父,却也绝不只是平日里展现在他面前的那般简单才是…… 往日里若是夜里睡得少了,胤祺也是有午间补个觉的习惯的。虽说昨儿晚上睡得不错,可这吃过了饭没多一会儿,胤祺还是被贪狼不由分说的塞进了舱子里头去,说是叫他歇一歇养养精神。抿了唇无可奈何地进了屋坐下,还不待开口,便见着贪狼的神色已凝重了下来:“主子,把伤口包一下吧……” “有什么好包的,不过是条血檩子罢了。”胤祺就知他准是为了这个,摇摇头无奈一笑,却还是将右手的袖子往上提了半寸,“那刀片是什么东西,竟能藏在嘴里头——你可捡回来了没有?” “回主子,这本是街上那些个扒手惯用的手段。用来割人的包裹盗取财物的。藏在口中便可躲避官府的搜查,或是被人抓了的时候忽然吐出来伤人,自个儿好趁机逃走。” 贪狼捧着他的腕子仔细看了看,见不过是极浅的皮肉伤,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却又微蹙了眉道:“可那些个人明明已经被绑起来了,就是注定逃不了的,为何还要行此无谓之举呢……” “我倒觉着他们仿佛是冲着我来的。” 胤祺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微垂了眸思索着缓声道:“我本以为他们是打得皇阿玛的主意,可听了你回的话儿,却又觉着不大像。要知这刺驾绝非小事,只要做了就是注定要掉脑袋的,又如何就会一大半儿都被区区半日的关押就给吓破了胆子?照你的说法儿,那个含刀片儿兴还是个小毛贼,用这样的人来刺驾未免实在有些贻笑大方——可若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就一定会离开皇阿玛,自个儿先往前走……” “依主子这么说,属下倒是有个粗浅的想法儿。”贪狼取了伤药细细地替他抹在伤痕上头,又那细白布缠了一圈儿,在手腕内侧打了个精巧的结,“若是船上或京中有内应,提前将主子的行踪透漏了出去,又想法儿引诱着主子离开船队独自上路。而下头的人只是听上面传来的消息行事,未必就真把上头的吩咐往心里头去了,也未必就能准备得有多完全,故而才有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才刚一冒头儿就被咱们的人给抓了个结实。” “有理——我倒是一直想得太深,反倒没琢磨出这一层来。” 胤祺目光微亮,下意识屈指轻磕着桌面,仔细地盘算着这里头的因果。自个儿提前下来是有着两层原因的,明里是为了叫皇阿玛有跟太子好好亲近的机会,暗里则是为了提前来试一试这一群水匪。暗里这一层念头能参透的未必有几个,可明里对太子的回避退让,却是半点儿都不难看透的——可太子分明又不像是会对他下杀手的人,莫非当真是索额图不甘寂寞,想要跟明珠一块儿凑个热闹,一人刺杀自个儿一回过过瘾? 脑海中转着百十个念头,一转眼便挨到了天黑。胤祺不愿叫自家四哥见着自个儿吓唬人的样子,便劝着他跟师父一块儿去找那陈清华算账去了,自个儿带着贪狼下了船,缓步走到哪一群几乎已虚脱过去的喽啰面前。 这次这几个人已被江湖老手给彻底的搜查过了,什么嘴里的刀片、裤腿里的短匕,还有藏在那些个不可描述的地方的峨眉刺跟血滴子,都统统被搜了出来扔在一边儿,又将几个人杀猪般捆了个严实。里头的四个已连跪都跪不住了,双目无神地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剩下的两个倒是勉强还能跪着,却也是脸色苍白双目惊恐,望着面前这半大少年的目光都带了些毛骨悚然。 “来说说吧——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次动手又究竟为了什么。” 胤祺随意寻了块石头坐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微抬起头倨傲地望着那两个剩下的硬骨头,竟活脱脱地仿佛一个纨绔又高傲的公子哥儿,正不屑地望着几只脏了自个儿衣裳的烂虾臭鱼:“你们可知道爷的身份?就凭你们敢伤了我,就活该被画影图形,沿路通缉你们的族人,一旦查没就是满门抄斩!” 硬邦邦地撂下了这一句话,胤祺敏锐地在那两人眼中寻到了一丝惊恐,唇角浅浅地挑了个不咸不淡的阴寒笑意:“怎么着——现在知道害怕了?我猜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是被那几个人拉入了伙儿,凭着一股子凶气儿就冲上来逞能的蠢货罢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就算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是个旗人出身的官家小崽子!” 那两人中一个身形壮硕的竟像是再忍不下去,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忽然嘶声喊道:“我们也不想害人性命,只想叫你们这些官老爷也尝一尝这被水淹的滋味!” “不想害人性命?那个瘦子的刀片,你们又如何解释!”贪狼含怒出声,一脚狠踹在他的胸口,将他的身子踢得歪倒向一边。那人的面色竟也有些难堪,抿紧了唇别过头去,许久才咬牙道:“我们只应了他们,说是帮他们埋水钩子——是你家那位小少爷自个儿碰上去的,如何能怪得了我们!” “既然说是叫我们也尝尝——你们是此间的灾民?” 胤祺忽然起了身,抬手轻按在贪狼的肩上,微蹙了眉寒声道:“若是此间灾民,你们这做法儿就更是罪大恶极!你们可知你们阻的乃是万岁爷下江南的路?又知不知道当今圣上这次顶风冒雪的下江南,究竟是为了什么!南面诸省的百姓都等着救灾,江南的流民尚待安置——若是叫你们拦在这半道儿上,又会耽搁多少人无辜枉死!这样的罪孽,你们可承担得起?!” 那两人的神色竟是一瞬闪过错愕慌乱,彼此对视了一眼,那壮汉却又不甘心地昂起头犟道:“救灾也是救你们满人的命,当官儿的哪会管我们汉人的死活!靳辅泄洪,毁了多少良田,都被满人强行圈换给了汉人——可光泄洪又有什么用,黄河水道有问题,下一次还是要淹!”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胤祺的目光却是忽而微亮,眼中闪过一丝胸有成竹的淡淡笑意。 ——看来,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贪狼,给他们俩松绑——剩下的就推出去料理了吧,用不着再来回我了。” 身上原本傲慢冷峻的气势骤然消散,胤祺垂了眸浅浅一笑,竟是亲自过去将这两人搀了起来:“我一直在找懂的治水的人,却不想居然在要来杀我的刺客里头寻着了,传出去了倒也能成一段儿佳话……二位壮士请起吧,此先多有冒犯了。” 二人不曾料到这般突然的变故,怔忡地由着贪狼不情不愿地解了身上的绳子,被胤祺扶着起身,却仍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面前的少年明明还是方才的那一个不曾变,可又分明全然换了个人似的,目光清朗笑意柔和,虽仍是一身不染淤泥的清贵气势,却又平白显出几分春风化雨般的和蔼可亲来,那双眼睛里尽是一片真诚的善意。 余光瞥见那少年腕子上缠的纱布,两人眼中俱是闪过些愧色。那壮汉正要开口,边上始终沉默着的青年却忽然拉住了他,上前一步深深拜倒道:“在下陈仪,家兄陈琮。我二人受强人蛊惑,只道是有下江南大发灾民财的狗官,这才贸然出手相助,却不想竟是伤错了人……这位公子说的不错,若当真是御驾亲临,我等岂非罪大恶极,如今自是理当受罚。” “二弟,你——”那壮汉神色微变,下意识想要拦住他,却又迟疑着思索了片刻。眼中虽有不甘,却还是咬牙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陈琮知罪,情愿受罚!” “好了,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胤祺淡淡一笑,随意撩了衣摆在石头上坐下,望着这性情迥异的两兄弟道:“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懂得治水的——懂得多少,可有能拿得出手的?” 第93章 南 “回公子,我二人先祖乃是先朝治水名臣陈应龙,家中小辈自幼便以治水手段当做玩耍嬉戏,却也不曾觉过与旁人有异——不才曾在清河县任县丞,与家兄共管河工。清河县在淮河支域,历来水患严重,一来二去也攒下了不少实地的经验……” 青年深吸了口气缓声开口,却只是说了一段,声音便忽然渐转哽咽:“可就在前年,清河县令调任。新县令与县中旗人大户勾结,又联合其他县府,将黄河下游的一片湿地强行圈换了百姓的良田,凡有谏言者一应免官罢黜……百姓敢怒不敢言,本想着好好调理那片湿地也就罢了,谁知去岁入秋时水灾一起,那靳辅竟是不由分说便决堤泄洪,将那一片湿地眨眼变成了漫漫大水——如此行径,怎能不令人齿寒!” 他说得激切难抑,胤祺心中却也是不由暗惊——靳辅泄洪的事儿,他与皇阿玛都是知道的,皇阿玛甚至还表彰过靳辅的处事果断。可他们竟都不曾想到,对于下面的百姓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而他们赖以为生的基础,竟早已被明珠下头的那些个党羽给换成了一片泡影…… 只窝在深宫里头,就算每日守着织造府,也是永远没法儿真正弄清这些个事的。所以皇阿玛才会屡次南巡,非要亲自下来看个清楚,才能真正弄明白许多原本想当然事情究竟是对是错,究竟是善举还是恶行。 “靳辅泄洪,为的是护住其他各处的堤坝。若非如此,受灾的地界只怕会更多,也实是无可奈何之举。” 虽说心中震撼着实不小,却总归也还是要讲道理的。胤祺拢了拢披风,微蹙了眉缓声应了一句,却听那壮汉忽然冷哼一声道:“照这么说,今日这边淹了就决一回堤,明日那边发水就泄一回洪,早晚整个江南省都叫水给没了!那水淹过的地少说五六年都不能再种庄稼,根本就是在断百姓的命根子!” 胤祺神色微动,却是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水土流失跟土地盐碱化来——在分文理之前短暂的文科生涯里头,他还是学过地理这一门神奇的学科的,有些个名词倒也还能回想起一二。虽说未必记得清具体含义跟原理,却也多少能大致明白意思:“倘若不泄洪,你们可有旁的法子?” 壮汉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弟弟按住了,起身深深作揖道:“若是公子有法子将我们说的话做到,我兄弟自当言无不尽。可若是公子也无能为力……有些话说了,却还不如不说。” “能不能做到不在我,而在你们。” 胤祺淡淡一笑,负了手缓步走到河边,望着依然汹涌的河水缓声道:“我们船上有得是驾船的好手,却依然能叫你们下的钩子拦住,说明你们至少是有些真本事的——若你们当真有治水的法子,自然不会叫你们埋没了。可若是你们信口开河、大言不惭,莫怪我数罪并罚,当真要了你们的性命。” 说话间贪狼已回了来,周身杀气若隐若现,却不知那几个人究竟是如何下场。胤祺到也不问,只是由他扶着往船上走去,头也不回地淡声道:“换身衣服跟着吧——若是你们有真本事,我自会给你们个满意的答复。若是没有,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今日劳心劳力地折腾了这一整天,胤祺也确实是有些个支撑不住了,由着贪狼扶回了舱子里便不管不顾地埋头大睡。直到了三更天,胤禛才跟着黄天霸一起回了船上,两人神色竟都是带了些阴沉。贪狼快步迎了上去,朝里头使了个眼色道:“师父,四阿哥——主子乏了,就先歇下了……” “你也快回去歇着吧——贪狼,给你们谢家传信,说是我的令,叫他们派个可靠的人来接管清河堂口。” 黄天霸拍了拍胤禛的背,又冲着一旁的贪狼淡声开口。贪狼心里头猛地一揪,面上却仍只是不动声色,抱了拳俯身应道:“贪狼代谢家遵总镖头令。” “今日太晚了,你们就先歇着吧——贪狼,明日把能纠集到的七星卫都调回来,无令不得擅离半步。” “是。”贪狼肃声应了一句,快步走向船尾,点燃了怀里的火折子朝外抛出去。黄天霸吩咐过便回去安排旁的弟兄们去了,胤禛却没立时回屋里去,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转回来,才迎上去低声道:“五弟他……怎么样了?” “四阿哥放心,主子只是有些累了,故而歇得早了些。”贪狼俯身应了一句,又忍不住犹豫着道:“四阿哥,陈堂主那儿——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说是与京中来人有关,他收了人家送的什么东西,便同意了不管这河上的事……” 胤禛蹙了眉应了一声,心中却也是止不住的发沉——京中来人,莫非真的是冲着皇阿玛来的么?可若是冲着皇阿玛,这一场风波仿佛又实在太小了些,也不知是否还有什么后手…… 众人各怀着心事,俱是辗转反侧了一宿,倒也没心思再多思量旁的闲事。第二日起锚的时候,船上却已多了两个布衣打扮的长随,跟着船一路直奔江南。水势汹涌风助船行,又已扫清了路上的障碍,却也是一路顺风顺水,第三日天刚擦黑,船便已进了江宁港。 曹寅早已得了信儿在码头亲自侯着,一见着胤祺兄弟俩从船上下来,忙快步迎了上去,拍落了袖子便要请安。胤祺却只是含笑将他一把扶住,微微摇了摇头道:“曹大人乃是江宁织造,又曾教过我们的骑射。我兄弟都还只是白身的阿哥,哪里当得起这一拜呢?” 曹寅心里头明镜儿似的,面上却不敢显露出丝毫来,只是笑着连道不敢,亲自将这两位小阿哥迎上了前来迎接的马车。胤祺坐在马车里,想着自个儿居然也有机会能绕一绕这传说中《红楼梦》贾府原型之一的曹家,心里头却也是止不住的觉着期待跟新奇——紫禁城里头虽然也是富丽堂皇,却是标准的北方建筑风格,霸气有余而精巧不足。不比这南面儿的亭台楼阁,都是精细别致得叫人忍不住慨叹。前世每回上江南取景的时候都能叫他们狠狠地感慨上一番,如今可算是有了机会见着正经的古迹,自然不能走马观花地就过去了。 一路到了曹家,这江宁织造的底蕴可就彻底的显露了出来。不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进门儿的规矩就恨不得比宫里还要繁琐复杂。胤祺打叠起了前世看过林妹妹进贾府的精神头儿应付着,饶有兴致地配合着一项项地做下来,听着耳畔温软的吴侬软语,倒也觉别有一番趣味,含笑朝着自家四哥调侃道:“自古都说这江南是温歌软语、醉里人乡,如今一见着实不虚——今儿见着了这规矩的精致,倒是叫咱们兄弟都有些个犯怵了……” “阿哥这话儿说得,可要叫曹寅诚惶诚恐了。” 一旁陪着的曹寅笑着开口,引着兄弟两人入了座,又亲自替他们传菜张罗。曹家根基虽在江南,可世代都是包衣出身、京中长大,这伺候人的功夫几乎跟长在血脉里头一样。若是单对着这一位四阿哥,他到也用不着这般的小心恭谨,可边儿上那位五阿哥可是他诸般意义上的顶头上司,虽说从不曾真以那一层身份见过面儿,这心里头存着的积威却是半点儿都做不了假的。 连着吃了几日的鲤鱼草鱼鲢鱼各种鱼,总算是能碰着点儿别的吃食了,其实真没那么爱吃鱼的五阿哥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鞠了一把泪,也不再调戏曹寅,埋了头便用功苦吃了起来。胤禛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等场面,年纪也毕竟尚小,纵是身为皇子阿哥,却也免不了的在心里暗暗的泛着紧张。偏生黄天霸和贪狼又都没跟着过来赴宴,一时竟觉着拘束得紧,只是自己吃了两口,便耐心地给自个儿这个仿佛生生饿了好几日的弟弟布着菜:“你这几日都不好好吃东西,我还怕你是身子又不舒服……” “饿了好几天,可就是等着这么一顿呢。”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夹过一个春卷来放在自家四哥的碗里:“别光看着我吃啊——四哥,你尝尝这个。咱们连年都没过完就被皇阿玛给急惶惶地带了出来,这些个年味儿可都没能吃着呢。” 骗人——明明就是这一位小祖宗说了要下雪,万岁爷才这么火急火燎地下江南,害得他连准备都做不完全的!曹寅在一旁听得义愤填膺心如刀绞,深吸口气努力地平复着心里的苦涩,勉强笑着搭腔道:“二位阿哥少年便可为万岁爷分忧,实为我等为臣者之楷模……” 这话可实在是肺腑之言——只要一想到自家顶头上司居然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而自己这些日子忙成狗就是这么一位半大少年的杰作,曹大人心里就非常苦,很想找个地方抱着于成龙哭一场。 “曹大人过奖,我们也就是替皇阿玛跑跑腿儿罢了。” 胤祺乖巧地笑了笑,目光澄澈无辜,仿佛不过只是个单纯又腼腆的青涩少年。曹寅捂着胸口艰难地喘了两口气,一想到自个儿这些天为了那以工代赈的事儿散出去的银子跟愁掉的头发,就恨不得难受得直打哆嗦——怎么就跑腿儿了?!明明就是只动了动嘴皮子,跑腿都快跑断了的分明是他才对! 眼看着这一位堂堂的江宁织造委屈得几乎险些哭出来,胤祺却也忍不住是失笑出声,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曹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苍天在上,您老可还知道!曹寅悲愤地回望了过去,只盼着赶紧跟这位小阿哥单独谈上一回,好好地诉上一回这些日子走钢丝般有口难言的苦。可偏生这一回一块儿来的却还有个四阿哥,心里头翻江倒海也不敢表现出半分来,只能憋屈地深埋下头,僵硬地苦笑着回道:“能为朝廷分忧、为万岁爷分忧,本就是臣的本分……” “饿了就多吃点儿,别光说话了,留神呛了风。” 无辜围观群众四阿哥自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猫腻,只是看着曹寅那近乎幽怨的目光就止不住的蹙紧了眉,把弟弟往自个儿的方向揽了揽——听说有些个下头的旗里,好些老满人都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的,莫不是这一位曹大人,竟也有些特别的爱好不成…… “嗯,四哥你也吃。” 胤祺乖乖地点着头,笑着替他布了些菜,半威胁地瞪了一眼僵在一边儿的曹寅,捧了自个儿的碗继续吃的津津有味。那一眼里头瞬息闪过的利芒叫曹寅几乎下意识屏了息,憋了半晌才偷偷松了口气,忽然觉着自个儿眼巴巴地盼了这么久,总算盼来的却不是个主心骨,而是个要人亲命的祖宗…… 总算是熬过了这一顿饭,胤祺拍了拍总算得了满足的肚子,惬意地舒了口气,曹寅却是一副几乎已心丧若死的模样,有气无力地朝他打着眼色,无声地坚持询问着可否私下一谈。大抵也是觉着这下马威已差不多够火候了,胤祺淡淡一笑,理了理衣裳缓声道:“听闻大人揣摩棋局多日——若是有兴致,今夜不妨手谈一局?” “谈!”曹寅的声音兴奋得几乎变了调,又忽然意识到自个儿的失礼,忙不迭掩了口轻咳一声,俯下身缓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五弟,你——”胤禛见着他眼里异常激动的亮芒,双眉却是蹙得更紧了,不着痕迹地将他往身后护了护,压低了声音道:“我看这位曹大人有些古怪,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你不如等贪狼回来,再作打算不迟。” ……?? 胤祺茫然地看了一眼“仿佛有些古怪”的曹大人,又看了一眼自家不知已经想到哪儿去了的四哥,一时竟不知是该佩服古人强悍的思维发散能力,还是该感叹自个儿一个饱受各类论坛贴吧荼毒的现代人居然有点儿跟不上古人开车的速度:“四哥——曹大人是好人,你可能是对他有一些误会……” 忽然就被发了好人卡的曹大人连惊带愕地站在原地,一时也没闹明白自个儿怎么就在四阿哥眼里落了这么个印象。胤禛却仍是有些个不放心,拉着自家弟弟细细嘱咐了一通才总算放行,却仍是不无威胁地瞥了曹寅一眼:“曹大人,我家五弟可是师从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身手非等闲可比——大人还当小心着些才是……” 我还不知道他师从那个什么什么总镖头!就是他那个师父拿着他的龙纹佩把我使唤得团团转的!曹寅心里几乎已悲愤地仰天顿足,却依然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忍气吞声道:“多谢四阿哥提醒,下官一定小心……” 胤祺一向不是个对生活条件要求多高的人,却也绝不是个苦行僧似的自虐的性子,一向坚持着要把日子能过多好过多好的原则,有多大福气就享多大福气,至少也得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才行——本着这个原则,他倒也半点儿都没客气,沐浴更衣过后便在曹家安排的客房里抱着被子沉沉睡去,力图要把路上耗的精力给彻底的补回来。 虽说早就做好了在南方被冻成狗的准备,可真到了这没有地龙跟火炕的大江南,胤祺却依然觉着这日子实在过得凄惨无比。虽然已热乎乎地泡过了澡,可那点儿暖和气儿刚一钻进被窝几句尽数散了。曹寅已在屋子里头特意叫人拢了六个火盆,可身上还是又湿又冷的难受,寒意黏在身上,一个劲儿直往人骨子里头钻。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身上止不住地微微打着哆嗦,冷意像是盘踞在骨缝间挥之不去,胸口却又仿佛拢了盆炭火似的燥热难耐。胤祺难受地翻了个身,朦胧间察觉到身旁仿佛是有人正替他拿帕子敷着额头,眼睛却像被胶水粘上了似的,沉得怎么都睁不开,只是含混着低低嘟哝了几声。 “主子,没事儿的,您安心歇着……”贪狼柔声哄了一句,又拿手背轻轻贴在他面颊上试了试温度,冲着边儿上眼巴巴守着的曹寅做了个手势,引着他出了门低声道:“不是曹大人的事儿——主子的身子打小就不好,累一阵儿忽然歇下来了,就少不得要发上一次病,等歇过来也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曹寅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总算是低低松了口气,却又苦笑着低声道:“只是……还请这位侍卫兄弟跟你们那位四阿哥解释一二,那个——我可是真什么都没干……” 第94章 五爷 全然不知可怜的曹大人已经被自个儿踹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天坑里头,胤祺依然在湿冷的榻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只觉着胸口一阵阵地发涩发沉,耳边的心跳声也吵得人心慌意乱,明明已困得不行,却又偏偏怎么都无法踏踏实实地睡过去。 贪狼和曹寅又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回了屋子里头,见着自家小主子难受成这个样子,心里头却也跟着紧得喘不过气来,替他掩了掩被子轻声唤道:“主子,要是难受得厉害,咱就吃点儿药吧——太医的方子我一直随身带着,叫他们煎好了就能送上来……” “冷……”胤祺含混着嘟哝了一声,又止不住地咳了一阵。听着他的肺音竟已有些浑浊,贪狼蹙紧了眉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敲了敲窗子,微沉了声音道:“破军,进来帮主子看看。” “你们叫廉贞一个行医的去养马,倒是叫我这个用毒的来看病……” 略静了一阵子,窗外便传来了个略显无奈的声音。外头守着的破军推了窗子轻巧地跃了进来,半蹲在榻边替胤祺仔细把了一阵子脉,又仔细把被子掖好,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还跟往常犯的是一个毛病,等歇过来也就好了。” “你没听着主子喊冷?”贪狼有些犯急,微提了些声音喝了一句,“在京城里的时候哪次都比这次累得多,却也没见着主子难受成这个样子,你再仔细点儿诊!” “他喊冷,是因为他确实冷。” 破军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回道:“京里头有地龙有暖炕,这里就只有火盆子,为了不起烟还封得严严实实的,我在京城待了一个冬天,回来也觉得冷——就是缺个焐被窝的,你钻进去就行了。” 贪狼下意识要回话,却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忽然就又想起那一日地狱般的同床共枕来,脸上止不住地泛起些血色:“不准胡说,出去守着去!” “恼羞成怒,做贼心虚。”破军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切了一声,推了窗子就又翻出去继续守着。贪狼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却见着胤祺哆嗦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心里头实在煎熬得够呛,终于还是横了横心,扒了衣服钻进了那冰冷的被窝里头,心虚地轻唤了一声:“主子……” 胤祺早被自家皇阿玛抱得习惯了,隐约察觉到了身旁的热源,自发自觉地就凑了过去,老老实实地蜷进了那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头。贪狼下意识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搂住了拱进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又试探着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或许是总算暖和了过来,也或许是下意识觉着是自家皇阿玛在身边儿,胤祺身上无意识的颤栗终于渐渐缓了,紧蹙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放松地轻舒了口气,动了动身子便惬意的安生了下来,倒像极了一只被人伺候舒服了的猫。 机械地缓缓抚着怀中少年消瘦的脊背,甚至都能清晰地摸出骨骼的轮廓来。起初的紧张跟无措慢慢淡去,贪狼只觉着心里头隐隐发疼,下意识将手臂收紧了些,眼里却渐渐泛上些无力的苦涩和暗淡。 如果他的身份再高一点儿,哪怕如张家那位小公子一般,或许就能再多帮上主子一些事儿,就不必只能整日操心着他的生活起居,叫他这样劳心劳力地独自支撑——如今还仅仅只是个开始,以后主子慢慢儿的长大,身上要担的事儿也只会越来越多,以主子的性子,只怕也是一旦管上了就绝不肯轻易撒手。若是这样长久以往,终有一日是要将这身子给累垮了的…… 自从被谢家家主从辛者库领出来那一刻起,贪狼就已彻底知了足,更是从未对更高的身份有过半点儿的奢望。平日里陪着自家小主子时却也不觉着有什么,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已不甘心就这么看着这个拖着病弱身体的少年一日一日的苦挨下去,毫无顾忌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直到将所有的精力都尽数耗干。 摸索着寻到了少年腕子上仍缠着的绷布,贪狼小心翼翼地轻抚了两下那道血痕所在的位置,苦笑着轻叹了一声——他们的这位小主子哪儿都好,可什么时候才能稍微把他自个儿也稍稍放在心上呢?一旦确认了刺客是冲着他自己而非皇上来的,竟是当真就再也不在意了,甚至还把那两个一见着就危险的人搁在了身边儿。明明能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好好的,却偏偏从来都不懂得照顾自个儿,这么个叫人头疼的性子,还真是叫他们这些个做暗卫的操碎了心。 总算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好觉,胤祺伸了个懒腰,舒展着身子睁开了眼睛,才发觉自个儿居然是被人给抱在了怀里的。虽说屋里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却也依然不妨碍他的视野,眼前的一切也都和白日一般清晰可辨。胤祺早已彻底习惯了这样的体验,好奇地戳了戳面前的胸膛,这衣服他倒是认识——只是自家那个三个人睡通铺都能幽怨得仿佛被他给睡了的侍卫,竟什么时候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主子!”抱着自个儿的人如触电一般猛地弹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慌乱了一阵,平日里一向淡然的面色只剩涨红尴尬,支吾着低声道:“主子,我——” “好啦,多亏了你——这可是我这些天来睡得最暖和的一觉了。”胤祺笑着撑身坐起,放松地用力伸了个懒腰,望着外头已经黑透了的天色,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得,看来我又放曹大人鸽子了……几更天了?” 贪狼瞄着他脸上并无不悦的神色,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跳下榻匆忙整理着衣物,微俯了身道:“还不到三更,曹大人说您若是醒了尽可去找他,他就在书房候着……” “那就不急,再叫他候一会儿。”胤祺扯了件衣裳披上了,接过贪狼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没叫四哥知道吧?我这都是老毛病了,能少惊动一个就少惊动一个,犯不着闹得惊天动地的。” “没跟四阿哥细说,只说是主子累了,想要好好儿歇着。”贪狼点了点头,扶着他在榻边坐下,又打湿了帕子递给他,“主子别忙出门儿,先坐着缓一会儿,我去给主子找点儿吃的去。” “不妨事——扶我起来活动活动吧,今儿歇得不错,倒还没那么难受。” 胤祺浅笑了一句,自个儿撑着床沿就要起身。贪狼忙快步过去扶了他,又轻轻替他顺着胸口,一手捏着他的腕子诊了片刻的脉,神色也总算放松下来:“主子的身子比年前又见着好些了——若是能精细养着,想来准能见好的。” “那敢情好——要是养好了,我就出去跟你们打雪仗去。”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右手轻捶了两下胸口,又忍不住地轻嘶了一声,挑了挑眉无奈道:“不过是条连伤口都算不上的血凛子,怎么就这么久了还不见好?” “主子,那刀片是精钢打造而成,锋锐得很,割开皮革都不过是一划的事儿。越是这样的伤口越不容易好,主子又是伤在了平素活动的地方,故而好得慢些也是难免的。” 贪狼扶着他在桌边坐了,又解了原本包着的绷布,查看了一番那一处伤痕。虽然只是一条淡淡的红线,却依然不见半点儿的要恢复的意思,若不是早叫破军彻查了一遍保证没淬什么毒,他却也根本不敢放下心就这么叫它自个儿慢慢愈合:“主子,要不您带个护腕,叫右手别老活动?这样儿的每日动作不断,只怕要好还得有日子呢。” “护腕就算了——我自个儿多留意着点儿,最多先拿左手做事就是了。”胤祺一向不喜欢那些个东西的拘束,摇了摇头回了一句。看着他又仔细地抹了药重新包好,便扶着桌子撑身站起,将右边的袖子放了下来:“行了,拾掇拾掇,咱们跟曹大人下棋去。” 换了一身月白的长衫,在外头罩了件石青色的褂子,看着上头热热闹闹拿金线压的团花,胤祺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审美终于还是受大清朝的荼毒越来越深,只怕再过两年就能接受那花团锦簇的大祥云了:“书房在哪儿呢,离着这儿远不远?” “不远,转个角就到了。”贪狼取过一领银狐裘的披风替他拢上,又仔仔细细地理好了衣裳,这才陪着他往书房走去。曹寅正等得坐立不安,冷不防听着外头响起敲门声,忙起了身快步迎了过去,一见着胤祺正含笑立在外头,竟是拍落了袖子利索地扑跪在地:“奴才江宁织造曹寅给五爷请安!” “……”胤祺也没料到他竟会来这么一出,竟是登时被吓得往后跳开老远,惊魂未定地瞪着他道:“曹大人——这是做什么?” “五爷——您是还不知道您管着奴才们这三个织造署呢嘛……” 曹寅苦笑着无力地叹了口气,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只是挪开身子叫胤祺进了书房。贪狼将门反手合上,扶着自家小主子进屋坐下,又替他解了披风撂在一边:“主子的身子不好,曹大人就莫要这么一惊一乍的了。” “不妨事,曹大人也先起来吧——这么跪着可还怎么好好说话儿呢?” 胤祺浅笑了一句,微俯了身向前作势虚扶,曹寅忙口中称谢,起了身恭敬道:“五爷,江南有三织造,依所在地名分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皆为五品钦差,于本朝定为内务府派官就任。织造有密折奏报各处情况之职,起先是由万岁爷御笔亲审,后分织造府,由五爷主管,故而奴才们按理都该算是五爷的门人……” ……?? 胤祺被他这一口一个五爷叫得本就别扭不已,如今居然听说自个儿又凭空多出了三个五品钦差的门人,一时居然不知该摆出个什么合适的表情来面对这个过分刺激的消息,怔了片刻才道:“依着你的说法,莫非还有两个跟你似的——得跟着我叫爷的人?” “回五爷,一个是奴才的大舅哥,苏州织造李煦,如今这以工代赈的事儿便是奴才与苏州一块儿应承的。还有一个是杭州织造孙文成,是年前才上任的,因着靠咱们远了点儿,他的资历也尚浅,就没叫他一块儿督办。” 曹寅也总算看出了这位小祖宗是当真只管办事儿,除了公务旁的一概不知,一时却也是苦笑不已,又俯了身子赔礼道:“今儿当着四阿哥不敢言明,还望五爷恕奴才冒犯之罪……” “不打紧不打紧——我这也是才刚儿知道,我这儿连亲都没成,府都没开呢,居然都成爷了……” 胤祺依然对于自个儿辈分直升这种事儿接受得不大良好,闻言也是悻悻地应了一句,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虽然偶尔装那纨绔子的时候也会自称一句“爷”,可那再怎么也不过就是个嘚瑟的自诩罢了。这被人追着叫爷,偏不认还不行的,他却还是头一回遇见。 “您早晚也就习惯了——往后叫您爷的人可海了去了呢,不差我们这三个。” 曹寅笑了一句,亲自给他奉了茶,又退后了俯身继续道:“这些日子奴才跟李煦的日子都不大好过,可是日日夜夜的都眼巴巴盼着您赶紧过来呢——这以工代赈是件顶天的大好事儿,可这缂丝……这缂丝却也实在是个顶天烫手的山芋。因着前朝缂丝是专供皇家、绝无外传的,如今刚一被提起来,那些个稍有些门路的就都凑了过来,一个两个地拼命往里塞银子塞人,都指着将来能混个专供皇室的名头。虽说如今有万岁爷的圣命压着,没人敢明着伸手,可过了一两年这余威散了,少说也得打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就知道你准得跟我哭这事儿。”胤祺捧着茶盏轻笑一声,摇摇头垂了眸轻叹一声:“可你想没想过——若是不把这么个烫手山芋亮出来,以工代赈哪儿就可能支撑得下去?” 曹寅神色微怔,蹙紧了眉思索半晌,却还是惭愧俯身道:“奴才愚钝,还请五爷明示。” “我问你,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有什么法子?” 胤祺低头抿了口茶,含笑缓声问了一句。曹寅这一次倒是反应极快,笑着应道:“这奴才倒是知道。这马不肯跑,一是贪心有余,二是动力不足——既然不想给他草吃,只要拿鞭子抽也就是了……” “你说得——倒也没错儿。” 胤祺哑然失笑,无奈地点了点头道:“这起先的罢官、抄粮仓,大概就像是你说的拿鞭子抽它。可这马也是有脾气的,若是被抽得狠了,是少不得要把上头坐着的人给撅下去的——故而这法子可用一次,却不可常用。而真正有用的办法,是你拿一根杆子上头栓着捆草,吊在那马的前头,杆子攥在你的手里。叫它永远去追着一捆草,可永远都吃不到……” 少年的声音柔和轻缓,像是在讲一个极温柔的故事,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隐隐的胆寒。胤祺将茶盏轻轻搁在桌面上,杯盖相碰,发出一声瓷器的脆响,竟是叫曹寅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以工代赈说出去好听,可咱们的国库,根本就拿不出来那么多的银子去养活三个半省的灾民——怎么办呢?叫他们白干,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叫他们自生自灭。等真做出来东西了卖出去,或许是能赚来几个钱,可那是咱们把一切都推上正轨之后才能打算的事儿,眼下该没饭吃、没钱花,一样还是没钱可拿。” “所以……您是有意把缂丝这一捆草吊在前头,叫这一群饿红了眼的马自动自觉的拼命往前跑?” 曹寅心中恍然,望着面前这位小阿哥的目光瞬时更多了几分愕然的敬意:“对,对对——因为有了缂丝撂在这儿,钱用不着咱们找,自个儿就会源源不断的被送过来,一切就都能周转得下去……我们光对着这些送钱的人发愁了,却忘了咱之所以能养得起这些个流民,靠得也恰恰就是这些人挤破了脑袋送进来的钱……” “你们没缺过钱,故而也难以想到这一层,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儿。” 胤祺淡淡一笑,负了手起身缓缓踱了几步——这空手套白狼的手段确实有些个无耻,也自然不能明说,可他相信他家那位皇阿玛,还有南书房那几位老狐狸都一定早就看出来了。后世大到招商引资竞标拍卖,小到一部影片开机之前跑关系拉赞助,其实用的都是大同小异的手段。只要把那些个商贾名门当投资商伺候,他可还有不少耳濡目染学来的损招没使出来呢。 第95章 暖床 “只是——爷,这法子好是好,也确能解这一时之困,可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咱还是得拿出个能答复他们的法子来啊……” 兴奋过后,曹寅却又想起了自个儿脑袋上悬着的那一把晃晃悠悠的刀,脸色便瞬间苦了下来:“如今奴才就像是抱着一块儿大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这人都说拿钱办事,奴才拿了人的钱,可若是办不了事儿,将来实在是没法交代……” “你交代不了,就换个人来交代。” 胤祺淡淡一笑,眼里忽然闪起了些跃跃欲试的光芒——他早就有个挺疯狂的想法了,一直没什么机会实现,却不妨趁着这件事儿做大一把试一试:“我问你,这一言可定兴废者,是什么人?” “是——自然是是万岁爷……”曹寅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神色蓦地微变,却又慌忙摇头道:“不可不可,若是叫万岁爷来交代,奴才这差事岂不是办得太差了,又如何有颜面再见万岁爷……” “谁叫你甩锅给皇阿玛了?不过是需要皇阿玛帮点儿小忙罢了——这事儿我来办,你用不着操心。” 胤祺大包大揽地拍了拍他的肩,神秘地轻笑道:“曹大人,你只要放宽心给我拿钱就行了。所谓权力倾轧、商贾争斗,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欺软怕硬踩弱畏强。既然这块肥肉早晚都得叫人咬上一口,咱们就用这两年的时间,合力给他们造出一个权势滔天的皇商来,直接把它给吞下去——那些个人敢跟你犯横,不是因为你家底不够厚、权势不够高,而是因为你是官儿,当官的就要政绩,要名声,不能撕破了脸跟着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可若是为商者,上可至天南地北,下可至三教九流,什么阴损的招数都能使,也就没那么多可顾忌的了……” 曹寅的双目越听越是明亮,神色间虽有紧张,更多的却是难以自制的兴奋:“爷的意思是——咱们凭空给他造出一家大商贾来,然后把缂丝的差事就交给这一家……往后无论出了什么事儿,都只需叫这家人给他们交代?” 胤祺含了笑微微颔首,又抿了一口茶水缓声道:“既然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也就是空幻虚假之物——就叫贾家吧。” 总算把这么一句盘算了多日的台词念了出来,胤祺暗自欣慰地点了点头,打算着等将来看看情况,能不能再造出贾史王薛四大家来——不想当导演的演员不是好编剧,能亲手拍出一部红楼梦来,那得是多刺激的事儿…… 二人又细细地商讨了一番,等将这人选跟扶植的法子都尽数敲定了下来,竟是已近四更天了。胤祺原本就已饱饱的睡了一觉,这功夫却也不觉着有多疲倦,倒是曹寅眼见着有些打晃,双目也渐无神。胤祺自个儿就是个半点儿夜都不能熬的,也不忍心叫他这么撑着,顺势起了身便要告辞,目光却忽然落在了书架上的一处摆件上。 “爷……怎么了?” 曹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奈何灯火照得到的范围实在有限,这么看过去也只是一片漆黑。再想起曾在宫中伴驾时听说过这一位小爷“鬼眼”的名头,下意识便打了个冷颤:“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胤祺只觉着自个儿仿佛已经被迫习惯成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收敛了心神微微摇头,浅笑着道:“不过是忽然想起了件好奇的事儿来……虽说这事儿是我提的,可也未必就非得要你来承办。还有巡抚那一摊子本地官员在呢,将这烫手的差事推出去叫他们操心也就是了——曹大人何必非得自个儿给接下来呢?” “……”曹寅神色微妙地望了胤祺一阵儿,像是在斟酌着这话怎么应才合适,半晌才哭笑不得地苦笑道:“爷,谁叫您拿什么下刀不好,偏弄了个缂丝的差事交代下来?您可别忘了,咱额外管的事儿再多,这正经贯着的名头,可是织造署啊……” 胤祺闻言怔了半晌,这才总算反应了过来,神色便也止不住的带了些说不出口的尴尬——自个儿看织造俩字儿看多了,光顾着管密折子,却忘了这织造却也是正经为皇室督造采办绸缎的衙门。交代下来的是缂丝工艺,可正正好好是这织造署对着口该管的差事,怪不得曹寅会这般的怨念,任谁凭空被砸下了一块儿沉得足以砸死人,里头还藏着铁钩子的肥肉,只怕都没法儿过得多舒畅才是…… “这可——咳,真是巧了……” 尴尬至极地讪笑了一声,胤祺忽然平白冒出了浓浓的心虚来,也不忍心再看曹寅那张几乎把委屈化成了实质的脸,起了身便仓促地逃出了书房:“今儿是在太晚了——辛苦曹大人陪着我折腾这一宿,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曹寅忙连道不敢,又亲自将他送出了门去。陪着他一路回了客房才敢告辞。胤祺白日睡得太多了,这功夫倒是还没什么困意,却也不愿等到明日再睡上大半个白天,换了衣裳百无聊赖地抱着被在榻上滚来滚去,打了个哈欠撑起身子,望向僵坐在一边儿的自家侍卫:“贪狼?” “主子?”贪狼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猛地抬头望过去,一想起自个儿之前几乎是僭越的举动,只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主子若是睡不着,不妨合了眼歇一会儿,兴就能觉出困意来了……” “过来陪我坐会儿,冷得厉害。” 胤祺笑着摇了摇头,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他是真觉着冷,四肢百骸仿佛都透着寒意,身子难以自制地微微打着哆嗦。看来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南方的冬天是魔法攻击这句话可都是半点儿不掺假的:“你们在冬天的时候,都是怎么御寒的?” 望着自家小主子并无不虞的面色,贪狼总算略略安下了心,缓步挪了过去坐在榻沿儿上:“也就是这么过——主子的身子弱,又是初到南方难以适应,指定要比我们更难熬些……” “也不知道皇阿玛这功夫到了哪儿了,是不是也觉着这么冷。” 胤祺微垂了眸轻笑一声,胸口莫名的泛起些滞涩酸楚来。这样的情绪是他极端陌生的,前世的时候是孤身一个,没什么人和地方可叫他想念的,今世虽寻着了牵挂,可也是能日日地跟亲人见着伴着,这竟还是头一次自个儿出来这么久——若是忙起来时倒也还好,这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胸口的思念便接连着往外冒,竟是怎么都压制不住了。 “主子是想家了。”贪狼浅浅地一笑,轻握了他的手臂温声开口,“等明日又该是廉贞来送信的时候了,我也叫他们顺道打听了龙船上的信儿,到时候就知道那头是不是平安了——主子如今只要好好地把自个儿给照顾好,若是皇上到了发现主子病了瘦了的,岂不是少不得又得心疼……” “我要是能不这么病病歪歪的就好了,也省的你们整日里的跟着我担惊受怕的操心。” 胤祺轻轻地笑了笑,神色却时罕见的显出些落寞来,轻抚着右手腕子上缠着的绷布,垂了眸缓声道:“贪狼,你知道么?我这病根儿其实本是不必坐下的——只是那时候我根本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活着,所以人家要我活我就活,要我死我就死,怎么都觉着没什么所谓……这么折腾下来,小命儿倒是还在,可这身子却是叫我自个儿给糟蹋毁了……” 贪狼听得心中发紧,只觉着胸口被那一份落寞自嘲给刺得生疼,忍不住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臂,望着面前苍白瘦弱的少年哑声道:“主子,您得好好儿活下去——您一定得好好儿的活着,有多少人都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您呢……” “放心,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就算发生了再多的事儿,活着也比什么都要强。” 胤祺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含笑轻轻拍了两下,方才那一瞬的落寞仿佛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我不仅想要我自个儿能好好的活着,还希望能叫身边儿亲近的人也都好好地活着,所以我愿意好好地养身子,也会努力把自个儿当作一回事,不叫你们老得替我操心难受……所以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了,好不好?” 一直以来,贪狼沉默着望向他的目光他都是清楚的——每一次他病发的时候,难受得撑不住的时候,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个永远无言守护着他的侍卫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痛苦和紧张都被他看在眼里,也能清楚的感受得到。这是一份太深重的情分,重得他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无论是出于侍卫对主子的忠诚,亦或是兄长对弟弟的关怀,他都无法始终心安理得地承受这一份情分,而不作出丝毫的回应。 贪狼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含着泪轻笑起来:“贪狼相信主子,也会一辈子都守着主子,一直护持主子左右……主子可是从来都不会叫人失望的,什么事儿都一样。” 胤祺垂了眸淡淡一笑,合了眼放松地向后靠去,扯了扯他的衣裳轻声道:“贪狼……你在江南这么久,可学会了什么江南的小调没有?” 他的声音带了罕有的放松,又因着仍有些不适倦怠,便不自觉地掺了三分的软糯鼻音。贪狼静默了片刻才浅笑着点了点头,竟当真像是对着个闹觉睡不着的弟弟一般,轻轻地将他揽在了怀里。耐心地慢慢拍抚着,开口时却已换了柔和轻缓的吴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几句诗胤祺是听过的,隐约还能记着是有“孤篇压全唐”之称的那一首《春江花月夜》里头的一段,叫吴侬软语柔和成了一片温软的韵律,竟是莫名的叫人跟着觉得放松安宁。寒意被身后的温暖尽数驱散了,听着耳畔婉转轻柔的小调,倦意便一点点地涌了上来。 纤长的鸦睫扑闪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似的缓缓合上。贪狼微低下头,看着自家的小主子本能地挪着身子,把自个儿蜷成了一小团儿,老老实实地窝在他的坏里头。简直像是只睡得舒服了便满足不已的猫一样,清秀的眉眼也跟着舒展成了个放松的弧度。 望着那个轻柔的笑意,贪狼只觉着自个儿的心底竟也像是被什么给戳了一把,又酸又软的一片柔和。放轻了动作把被子扯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小主子裹了个严实,心里却在盘算着明儿一定得寻些软和又保暖的棉被裘皮回来,最好再添个汤婆子,早早儿的就把床铺给焐上——这么一来,等主子再躺下歇着的时候,想来便准能要比现在舒服的多了…… 念叨着不知自家皇阿玛冷不冷的胤祺却还不知道——他家皇阿玛此刻却也正没有半点儿的睡意,正对着那一轮圆月辗转反侧后悔不已。心心念念地担忧着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平安,又有没有好好歇着好好吃饭,有没有有把自个儿毫不顾惜地给累得垮了。 “万岁爷——您放心吧,回报说阿哥没受着伤,倒也亏得四阿哥反应果断……” 梁九功试探地轻声开口,却还是对形势严重估计不足,眼睁睁看着万岁爷含怒猛地翻身坐起:“那个臭小子——可真是越来越本事了!竟敢不跟朕说一声,自个儿跑出去引刺客,是嫌自个儿的命不够大么?!只怕还是关的不够,等朕见着面儿,非得再关他个十天半月的,谁劝都不管用!” 梁九功忙不迭地俯身应着是,却在心里头忍不住地翻了翻眼睛——他可是早就习惯了,万岁爷也就能在没见着阿哥的时候威风两下。等一见着面儿,若是那小祖宗再有哪儿不舒服,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揣怀里头,哪还舍得给关起来?还十天半个月,要真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面,最先想得挨不住的准还是他们这位现在怒火万丈气势汹汹的万岁爷。 果不其然,这凌厉的气势不过只持续了几息,就蓦地无力颓然了下来。康熙抬手揉了揉额角,望着外头的月亮轻叹了口气道:“这江南的冬天连个地龙火炕都没有……再怎么也该叫曹寅盘个炕的,那臭小子睡觉的时候最怕冷了,也不知这几天能不能睡得好……” 这倒确实是个顶要紧的问题,况且以梁九功对那位小祖宗的了解,这答案也显然该是睡不好的。只是心里头这么想着,嘴上却万万不能这么应,只能硬着头皮宽慰道:“万岁爷放心,曹大人一向都最是用心恭谨,想来是绝不会叫阿哥受苦的……” “曹寅再是用心,也总不能靠用心给他发光发热罢?”康熙叹了一声,又扶了额低声自语道:“早知道就该给他赐两个侍妾,反正也差不了几年就到岁数了……” ……?? 梁九功被自家万岁爷奇异的思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结巴了半晌才总算憋出句完整的话:“万岁爷……要侍妾,给阿哥做什么?” “看你那个眼神——你懂什么!”康熙笑叱了一句,摇了摇头无奈道:“那还只是个半大的娃娃,朕还真疯了不成?不过是想能有个人替他暖暖身子罢了……” “万岁爷圣明……要不奴才明儿替万岁爷传旨过去,叫曹大人给阿哥——寻,寻上两个?” 梁九功讷讷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在心里头委屈地抹了一把泪——他当然不懂了,这又不能怪他…… “罢了,这外头的总不放心,还是来日再说。” 康熙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头的百味杂陈,只是摆了摆手否了这个提议,又蓦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一个两个的都是通晓了人事就变了性子,老大是这样,太子也是这样——怀里抱着人了,这心思转的也就多了,主意也越来越正。就当是朕的私心,也不舍得这么早就把小五儿给亲手推出去……” 这就又不舍得了,也不知前儿是不是咱们万岁爷要给阿哥娶福晋。梁九功目不斜视地俯身应着是,忍不住在心底里摇了摇头。 不是很懂你们这些要和女人一块儿过的人,哼。 第96章 误会 虽然不懂需要女人的男人是什么心理,但对于需要儿子的万岁爷的心情,梁九功无疑还是非常懂的。 这才几天没见着面儿啊,万岁爷都开始琢磨着这就启程继续南巡了——诚然,想儿子固然是一个因由,那刺客却也实在来得忒是时候了。万岁爷这儿正跟太子俩人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呢,偏生赶着这时候传来了前头五阿哥遇刺的信儿。还没等梁九功想明白这遇刺跟太子能有什么关系,就眼睁睁看着原本都快重归于好的父子俩就这么再一次的彻底闹掰了,气氛居然比上一回的还严峻得叫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九功……你说,朕是不是确实对太子太苛刻了些?” 静默了许久,康熙才忽然低声开口,神色也仿佛带了些无奈的消沉跟黯然。梁九功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忙要摇头,却又犹豫着顿住了,憋了半晌才低声道:“奴才不敢说……” “赦你无罪,说说吧,朕这几日心里头也乱得很。” 康熙苦笑一声,靠在榻边轻轻揉着额角。梁九功忙凑上去替他披了件儿衣裳,又放轻了力道给他慢慢捶着背,斟酌着低声道:“奴才斗胆……这世上任何人都终归没法儿面面俱到,太子爷要精研国政,要博闻强识,要处处都比别人强,这些个事儿已经占尽了他的心思了——况且太子爷打小儿就是这么个身份,打从懂事起,这一切就都是他的,所以他根本也用不着学去怎么争、怎么讨。您若是再求着他跟阿哥似的贴心懂事儿,只怕,只怕也未必就能有好结果……” “你说的这些话,朕又何尝不知?只是——小则为家,大则为国,太子性情偏激任性,为人子倒也罢了,朕也不是不能包容他。可若是一国之君不知体贴,不心怀仁慈,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如何能宽待臣下呢?” 康熙长叹了一声,忽又苦笑着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叹道:“朕刻意冷了他这些日子,也是存了借此事磨磨他的性子念头。本以为可叫他学会适时地忍耐服软,可如今看来,若是再往狠里打磨,只怕就保不住了……” 梁九功闻言打了个冷颤,深深低下了头不敢搭腔。康熙却只是摇了摇头无奈一笑,轻叹一声道:“小五儿曾对朕说过,太子从未想过要他的命——朕这一次依然信他,也信太子。朕知道这帝王家自古无情,可朕不信……朕的这些个儿子竟也会为了这些个身外之物至血脉亲情于不顾,以至刀剑相向手足相残。” 梁九功知道这些个话儿是任何人都听不得的,心中一时又惊又惧,慌忙伏在地上深深拜倒。康熙却只是静静望着窗外的月色,平静地缓声道:“清河县乃是河南三省治中所在,连夜着于成龙马齐速至清河县,佐太子于此主持赈灾事宜——他那通政司的官印可带着呢么?” “回万岁爷,阿哥先前走的时候说是以防万一,就把于大人的官印又给——又给借走了……” 梁九功心虚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地同情了一把这位于大人永远跑腿儿的命,却听上头万岁爷轻笑了一声道:“那个臭小子,这是撺掇着朕再给他升官儿呢……罢了,于成龙来回跑了这么多趟,功劳苦劳都攒了不老少,也是该好好儿的赏一赏。叫他代领直隶总督罢,若是这一回能辅佐太子将差事办得好,就擢吏部批文定下来。” 还有这等好事儿?后知后觉的梁公公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忙应了一声便打算出去传谕,却又忽然反应了过来,犹豫着道:“万岁爷,您这般安排,咱可是——打算接着南巡了?” “总不能老留在这儿,二月初就得回返京城准备春猎事宜,再耽搁下去,等回去这春都开完了。”康熙淡声应了一句,将披着的衣服递给梁九功,又由他扶着缓缓躺下,“等他二人明日一到,咱们便启程吧。九功,你替朕和太子说一句——就说朕没有不信他,叫他不要多想,只管好好办事儿,办好了咱一道回去。” “喳。”梁九功轻声应了,又小心地替着万岁爷拢好了被褥,熄了灯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刚松了一口气,眼前就冷不丁冒出了个黑影来,吓得险些就要大叫刺客,却被那影子一把捂住了嘴:“梁公公,是我——” “廉贞?”梁九功挪开他的手,惊魂未定地瞅着这个永远神出鬼没的暗卫,抚了抚胸口低声道:“你不是替阿哥送信儿的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替阿哥送信儿啊。”廉贞学着他的语气应了一句,又扯着他的袖子到一边蹲下,从怀里掏出半条烤兔腿来塞给他,“梁公公,少主传话回来说——请您能拖就拖两天,别忙着叫皇上下去,他腕子上的伤一时半刻的好不了,可也怕藏不住……” “……”梁九功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口才苦笑道:“巧了,万岁爷刚传话儿下来说——叫一天都不拖了,明日就启程下去……” “那我就管不了了。总归话我带到,您收好,回头少主总不会怪罪我的。” 廉贞的反应倒是平静得很,微笑着拍了拍梁九功的肩,转身便快步没入了夜色里头。梁九功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张口就要喊,却又想起屋里头万岁爷刚歇下,忙狠狠地一闭嘴。只听着嘎嘣一声脆响,便捂着腮帮子一脸痛苦的蹲了下去。 看来——这是又得添上一百只兔子了…… *** 天刚破晓,就见着一架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了曹府的侧门。 早有下人守在门外头,一见着马车停下便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扶着里头的中年人下了车。来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眉目端正儒雅,眼里却带了隐隐的急切之色:“你们家老爷可起了?” “回大爷的话,老爷起了,正陪着那位爷用早饭呢——老爷特意留了话,叫您千万不可因年岁而对那位爷心生轻视,说这来的是位祖宗,能要命也能救命的……” “都在那位爷下头做了这么久的事儿了,哪还敢心生轻视?”来人苦笑一声,拢了拢披风便快步朝里头走去。苏州几百年来都是织造重地,这次的缂丝也是多半儿压在了他身上,紧赶慢赶才总算是迎了过来,却也错过了头天的接风宴,硬生生给耽搁到了第二日才来拜见。只望那位爷能是个宽仁大度的,千万别因此心生不满才是。 穿过后院回廊,又过了三道拱门,便到了堂屋的外头。曹寅听着下人传报便迎了出来,一见着外头来人,便忙快步迎了过去:“旭东,四阿哥也在里头——爷叫咱别当着人家叫,你进去便按着寻常法子拜见也就是了,回头儿我再找机会给你引荐。” “好,我们快些进去。”李煦点了点头,随着他一块儿进了堂屋,便一眼见着了桌旁坐着的那两位小阿哥。一个眉目精致面色清冷,周身气势沉静不怒自威,明明年纪尚小,却已叫人不由生出些小心跟敬畏来。另一个却是生得清秀柔和天生含笑,正探身给边儿上的兄弟夹着什么菜,忽然拉着他小声嘀咕了两句,那清冷的少年眼里的光芒便柔和了下来,唇边也泛起了些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李煦茫然地眨了眨眼,只觉着这两位小阿哥哪一个都不是凡类,说哪个是“那位爷”都准有人信,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候。曹寅扯了他一把,快步上前俯首见礼,又朗声道:“臣妻兄、苏州织造李煦,见过二位阿哥!” 爱新觉罗家家教,有哥哥在一般用不着弟弟说话。胤祺冲着他淡淡笑了笑便继续专心用饭,偶尔夹两筷子觉着滋味好的塞进自家四哥的碗里,竟像是全然不在意面前这人的来头一般。胤禛心里已大概清楚这人也是奔着自个儿这个弟弟来的,可胤祺打定了主意不招呼,他却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顶了上来,略一抬手作势虚扶,微缓了声音道:“李大人一路辛苦,免礼吧。” 李煦忙俯身连道不敢,暗自揣摩着这一位开口的阿哥,却依然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传说中总管织造府的那一位顶头上司。胤祺瞅着他纠结忐忑的模样,却也是忍不住轻笑摇头,暗道这一个两个的不愧都是官场的人精儿,这么挖坑竟也终究没掉进套里去:“李大人可用过早饭了没有?不妨坐下一块儿吃些,有什么事儿填饱了肚子再说也不迟。” 总算听着了句还算明显的暗示,李煦却也是终于松了口气,神色也自如了不少,恭敬地应了一声才跟着曹寅一块儿入座。小心翼翼地陪着这两位小阿哥用过了早饭,瞄着那一位瞅着好脾气又面善的小主子,心里头也终于暗暗落了定——不论怎么说,可算是没赶上那位看着就不好伺候的冷面阿哥,若是跟着那么一位冰块儿似的主儿办差,可也有他们好受的了。 用完了早饭,曹寅便会意地派了下人陪四阿哥去江宁城里头转转,又将胤祺给迎进了书房里头。这一回胤祺倒是早做好了准备,淡定地望着第二个人拍了袖子利落的跪在自个儿面前请安,总算是没再被吓得倒跳出去,含笑将李煦扶了起来:“都是为朝廷分忧的,用不着这般多礼——先前单曹大人一个的时候没来得及说,你们虽算是我的门人,可也该知道,我是个只知道为皇阿玛办事儿的,你们也同样该是一门心思为皇阿玛做事儿才对。有什么旁的不该动的心思,我没有,你们也永远不要有,明白吗?” 他知道自个儿面相生得柔和,再怎么作出那严厉的样子也不如自家四哥一瞪眼睛管用,索性也不再顽抗,只依旧温声含笑眸色淡淡,语气却隐隐透出些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下头跪着的两人却也是暗自心惊,忙一头磕在地上,口中连道着不敢,生怕沾上这碰一碰就能要了人性命的天大罪名。 李煦心知这话儿多半还是说给自个儿听的,忙上前跪了一步,又俯下身诚声道:“五爷不知——我们几个本就是万岁爷亲自挑选出来,替万岁爷看着这大江南的……因为是为万岁爷办事儿,所以从来都是战战兢兢,从不敢行那结党营私的苟且之事,生怕辜负了万岁爷的隆恩。可万岁爷毕竟心怀天下,不能老盯着江南这一个地方,还是自打爷接手了织造府,我们才总算有了行事儿的准绳,也有了主心骨。想来也正是因着爷这样的心性,万岁爷才能将这个差事交在您的手里……” “好啦,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用不着这般战战兢兢的。”胤祺自然听得懂他话中之意,轻笑着温声打断了不叫他再说下去,起身略略虚扶,示意两人各自落座:“今儿你们两位既已齐了,咱们就好好商量商量这缂丝的事儿……” 这件事从头到尾几乎就是这三个人一手操办的,如今交代起来却也是简洁明了,从不需半句废话。胤祺多半时候是在听两人汇报如今的情形,偶尔问上一两句,却每每犀利精准得叫两人心中暗惊,不得不打叠起十分的精神来回应,生怕出了什么疏漏错处。 大致对眼下的情形了解了一遍,胤祺的心里却也已有了些大致的把握。缂丝的工艺本就是极难学会的,又是轻易不外传的看家本领,所以那些个流民所从事的大都是养蚕缫丝、连经作纬之类初级的工作,真正会手艺的不过就是那么百十个人,故而效率极低,几乎就是每日里在做些白工——若是开工厂,这么折腾自然是迟早要垮的,可对于他们要做的事儿来说,这场大戏的序幕,却不过才刚刚拉开。 “热热闹闹地折腾了这么久,咱们的钱骗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往外分流出去人,正经把这条流水线给操办起来了。” 胤祺铺开一张宣纸,下意识抬手要过去拿笔,始终陪在他身后的贪狼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臂,自个儿取过了一支毛笔道:“主子,您说,我来写就是了——刚传信儿下来,万岁爷今儿可就要动身继续南巡,您这伤不赶紧好可不行。” “对了对了——我又给忘了。”胤祺无奈地一敲脑袋,却也总算是想通了为什么自个儿的伤好得这么慢,“那就由我来说,你来画。二位大人请看……” 胤祺的法子说出来其实也很简单,先拿大头空手套白狼地众筹,等资金凑够了,却不必先去忙活正事儿,而是养活起来一堆短期能来前的副产业,再用这些个副产业套来的资金去精工细作,弄出像样的成品,好把真正的大笔银子给赚回来。这法子后世用得多了,都是无良的资本主义用惯了的拆墙盖房的手段,跟那些个快成精了的企业家比起来,大清朝那几个号称“奸诈狡猾”的奸商的手段还真是实在不怎么够看。 总算找回了点儿后世穿越党自信的五阿哥耐心地把自个儿的法子解释完,望着显然听得有些晕乎的两位制造大人,却是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若是一时想不明白,便只管照着去做。咱们如今的钱还够花,宁可在别处省一省,一定要照顾好那些流民和他们的家人,决不可本末倒置——知道吗?” 两人忙肃然应是,又将那一张纸细细地抄录了下来,各自收了一份揣在怀里。胤祺的目光却像是不经意似的在书架上掠过,朝着一旁的曹寅微微颔首道:“贪狼,陪李大人出去走走——曹大人,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你。” 贪狼自然是从不会对自家小主子的命令有半点儿质疑的,李煦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告退出门,同那少年侍卫一道儿往外头走去。曹寅将门轻轻合上,正要询问究竟是什么事儿,却见那一位英明神武的小五爷正费力地扒着桌沿,踮着脚试图去够书架上的什么东西。 ——还真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想起来这位小爷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曹寅无奈地摇头一笑,快步过去俯身道:“爷,您要拿什么?留神别伤着自个儿,奴才帮您拿就是了……” “这么说不清——你扶我一把。”胤祺也正在心里头懊恼着自个儿这个恼人的身高。努力地探了两下也没能够着,倒是约摸着自个儿的形象只怕已被毁的差不多了,无可奈何地郁郁叹了口气,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把睡前的羊奶从一碗加到两碗。 “喳。”曹寅应了一声,寻摸一圈儿却也没见着能搭脚的东西,索性道了声冒犯,双手架在胤祺的身侧,直接将他抱了起来:“爷,您先拿——” 话音未落,门忽然被一把推开。快步闯进来的四阿哥看着把自家弟弟暧昧地搂在怀里头的曹寅,面色诡异了一瞬,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头便瞬间燃起了难抑的熊熊怒意。 第97章 遗孤 “四哥——你可能真的对曹大人有一些误解……” 被自家四哥连拖带拽地离开了那间书房,胤祺只觉着自个儿几乎被四哥周身的冷气冻成了冰块儿,却也不敢再回头多看那失魂落魄的曹大人一眼:“四哥——” “以后离他远点儿,听见没有?” 胤禛却是全然不理他说了些什么,把自家弟弟一路拽回了房间才蹙紧了眉低声开口,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着他有没有被欺负。见着衣服还算齐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五弟,你年纪还小,涉世不深,莫要被有些个看着冠冕堂皇的衣冠禽兽给占了便宜……” “……”胤祺机械地点着头,也不敢还嘴,讨好地替自家四哥抚了抚胸口顺着气:“四哥,你别生气了,我以后肯定注意……对了,四哥——你那时怎么会忽然进去的?” “我见着李煦跟贪狼出去了,就知道只你们俩在那屋里头,实在放不下心。”胤禛抿了唇无奈地望着这个毫无自觉的弟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叹了一声道:“人心多险恶都是有的……五弟,你一向看人都只往好里看,可也要多留个心眼儿,莫要叫自己吃了亏,知道吗?” “知道了。”胤祺哪还敢再说别的话,只好乖乖地点着头,暗自惋惜了一把到底还是没能问着想问的东西,也只好等往后再找机会了,“四哥,左右现在也没什么事儿,我陪你一块儿出去绕绕吧……” *** 情形显然比胤祺估计的还要更不乐观些——在自家四哥的严格看管下,曹寅整整三天都没敢独自朝过胤祺的面儿,甚至只要胤祺一有叫贪狼出去的意思,就立刻痛哭流涕地抱着他的大腿哀求饶命,也不知道自家四哥到底在他心里头留下了多深刻的阴影。再到后来,总算学乖了的五阿哥毅然决然地把曹寅给轰了出去,只留下李煦在书房里头,这才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破了这个死局。 “爷——您有什么吩咐?”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小五爷自个儿吭哧吭哧地拖过来一把椅子,李煦只觉着一头雾水,试探着轻声问了一句。胤祺也不搭理他,踩着凳子自力更生地爬上去,踮了脚将那架子上一把看似寻常的弯刀给取了下来:“李大人,这东西你认识吗?” “认识,这是曹家祖上传下来的——听说是当初佐领大人赏赐之物。”李煦茫然地应了一声,心里头只觉莫名的有些忐忑,“五爷……这弯刀可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我只是曾在别处见过这个模样的狼头,故而觉着眼熟罢了。” 总算找到了正确的打开方式,胤祺在心底里给自个儿悄悄点了个赞,若有所思地轻抚上那弯刀柄上雕着的逼真狼头,又微抬了头缓声道:“李大人,你可知这个形状的狼头——有什么说法儿跟来历没有?” “这是正白旗的图腾,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来历……” 李煦怔忡地应了,一时却也闹不清这位小五爷究竟是想问些什么:“咱满洲各旗都有自个儿的图腾,正黄旗是海东青,镶黄旗是母豹子,奴才家跟曹家历代都是正白旗包衣,这正白旗的图腾就是血狼……至于那下五旗的图腾,则是些乌鸦、野猪、鱼、蛇、蛙之类的,大致便是如此——爷,怎么了?” 胤祺摇了摇头,心里头却是既觉着豁然又有些惊骇——他自然知道那枚狼牙吊坠绝不是什么寻常之物,却也不曾想到那上头的包银雕饰竟是这般的大有来头。他自然能肯定贪狼绝不会骗他,可任谁也无法保证贪狼家里头那个老娘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而他娘口中提到的那个商人说的话又是不是真的。这里头只要有一个人在说谎,贪狼的身份就准定还大有文章。 “李大人,你知不知道——有这么个狼头,叼着一枚狼牙,是个什么东西?” 犹豫了片刻,胤祺还是试探着把那枚吊坠的形状给比划了出来,却见李煦的面色蓦地大变,忽然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爷,您可是见着了那东西?若是能得了,千万要想办法把那东西拿到手,想办法交给万岁爷——那是正白旗旗主才能有的玉狼牙,多尔衮王爷殁后,这正白旗归了皇室所有,再不设立旗主,玉狼牙就传到了苏家,在苏家满门抄斩后再不知所踪。若是有了玉狼牙,再得了那狼纹扳指,就有权利调动五参共一百零五的牛录额真。若不是万岁爷迟迟没得着这玉狼牙,正白旗也不至于至今仍不肯全附,甚至仍有两参一直闹着要恢复旗主……” 胤祺愕然地听着他的话,只觉着心里头蓦地生出了个微妙的预感来,却也不敢这就往深里想,只是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别叫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儿,不然贾家的钱全归你出,听见没有?” “喳。”李煦忙应了一声,闭紧了嘴快步离开了书房。胤祺自个儿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也出了书房,快步朝自个儿休息的屋子走去。 天色已经晚了,屋里头点了两盏灯,暖黄色的灯火把整间屋子也照的仿佛跟着温暖了不少。贪狼正在榻前一丝不苟地替他铺着床,一层褥子压一层棉被,再在上头厚厚实实地铺了几层裘皮,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溜的汤婆子,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躺进去得有多暖和多舒服。 听着胤祺的脚步声,贪狼忙转身快步迎了过去,接了他身上的披风叠在一旁,含了笑温声打趣道:“主子可算是问着想问的了?这几日曹大人都快憋疯了,昨儿还抱着棵树哭来着……” “问着了——可是闹明白你这吊坠是什么来历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一撑榻沿便惬意地倒在了上头,舒舒服服地打了两个滚,满足地轻叹了一声,侧了身子望向一旁神色茫然的自家侍卫:“贪狼,你娘大概是没跟你说实话,要么就是跟你娘说话的那个人没说实话——你这吊坠可是大有来头。趁着皇阿玛还没到,咱俩得赶紧去见见她老人家,我有些话想跟她问清楚。” 不曾想到这事儿竟和自个儿还有关系,贪狼茫然地应了一声,竟是没来由地生出些忐忑来。胤祺一骨碌翻身坐起,眼里却还是如往日一般清亮柔和的淡淡笑意,握了他的腕子温声道:“别怕,没多大事儿——再说了,天大的事儿有我罩着你呢,准保能叫你跟你们家都平平安安的,谁都动不了你。” 他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在满洲八旗的变迁中,唯有正白旗是一部血迹斑斑的历史。当年多尔衮强行将自己所领的正白旗提至上三旗,却又被顺治以雷霆手段归拢与皇室所有,不得不由苏克沙哈出头反参多尔衮,丢帅保车才留住了正白旗最后的主心骨。可苏克沙哈却也没能支撑得了多久,就被鳌拜借少年康熙帝之手将举族尽灭——这一枚玉狼牙上,实在已经沾过太多人的血了。任何一个人得了它,都绝不会是什么福气,而是一张百试百灵的催命符。 可那又怎么样呢,自家的侍卫,难道自家还护不住不成?胤祺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固执的厉色,攥着贪狼的手也下意识紧了几分——这是他的人,无论是谁想要动,就算是皇阿玛,也得先问问他同不同意才行! “主子……”贪狼望着他的神色,担忧地轻唤了一声。胤祺这才醒过神来,摇了摇头轻轻一笑,抛开了脑海中那些太远太深的杂念,跳下床榻望着他道:“贪狼,趁着这月色正好——咱出去走一趟?” 因着这以工代赈的事儿,贪狼的家眷是最先被迁过来的一批缂丝高手,恰巧就正住在这江宁城里头,快马赶过去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儿。谭母见着久别的儿子归来自是又惊又喜,听了胤祺的来意之后,神色却是骤然慌乱无措,只是苍白着脸用力摇头,竟是一个字儿都不肯轻易吐口。 “伯母,我此来并非无事生非,只是为了弄清事情缘由。” 胤祺嘱咐贪狼着七星卫警戒四周,自个儿在屋里头坐了,耐心地握了谭母的手,望着她温声道:“我二人虽名为主仆,却如兄弟一般……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险境而不插手相助,您明白这个道理吗?” “可是——可是娃儿什么都没做错啊,那些事儿都是上几辈人的罪孽,挨不着他的,挨不着他的……” 老妇人哽咽着用力摇了摇头,却是忽然止不住地低泣起来。胤祺耐心地握着她的手,守着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才又柔声道:“我也知道不干他的事儿,所以才一定要护他。可您得让我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才能有处下手,不至于茫然无措——您说是不是?” 他向来最擅循循善诱,一番话下来已叫谭母的情绪渐渐平复,也总算慢慢卸下了心防,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倒是个前世诸多电视剧里头最愿意用的桥段,雨夜,荒野,陌生人抱着个孩子浑身是血的求救,将襁褓交付在他们夫妻手中便没了气息。那狼牙吊坠是打一开始就塞在襁褓里头的,那些个话也都是按着那陌生人临终的嘱咐给编出来的。他们只道这吊坠是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却从来也不曾真正知道过它的意义跟效用,也从未对这个孩子说出过事情的真相…… 贪狼听得怔怔落泪,身子不住地发着抖,一时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胤祺心里头其实早已大致有了猜测,此时倒也不觉着惊讶,走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两下低声道:“没事儿……没事儿的,啊——别着急,咱回头慢慢弄清楚……” “主子……”贪狼用力地摇了摇头,下意识紧紧回握住了那只手,抹了脸上的泪痕,尽力地朝着他浅浅地笑了笑:“我没事——我想跟娘说两句话,然后咱再回去……行吗?” “去吧,我在外头等你。”胤祺点了点头,又抬手替他把残余的泪痕抹净了,轻笑着温声道:“有什么事儿咱慢慢说,可不准再哭鼻子了——这么冷的天,一出去再给冻上了……” 贪狼忍不住低头浅浅地笑了笑,又轻轻点了点头,替他拢好了披风才向后退开:“主子就在外屋等着,夜里凉,千万别着了风……” “我又不是半大娃娃了,你放心跟伯母说话儿,破军他们还在外头呢。”胤祺浅笑着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还体贴地替他们带上了门。面上轻松的笑意却在出门的那一刻便尽数消散,只剩下了淡淡的凝重跟沉涩。 依照谭母的说法,贪狼已有七八成的可能正是苏家的遗孤。虽说皇阿玛确实提过昔日处决苏克沙哈时的无奈不忍,可满门抄斩毕竟是满门抄斩,皇权终归不容质疑,他也拿不准皇阿玛是否就会对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网开一面——更何况还要加上苏家平白受冤,正白旗数代不满的积怨,这么多的死亡预警被高高竖起,他要确保能护得住贪狼跟他家里的人,却也实在得想个足够稳妥的法子。 心里头一个接一个的法子被接连推翻,正苦恼出神间,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却是贪狼打里头缓步走了出来。他的双目虽仍隐隐红肿,神色却已彻底平复了下来,立在自家的小主子前面,浅笑着温声道:“主子,咱回去吧。” 胤祺点了点头,刚走出门又忽然站定,微扬了声音道:“武曲,你留下守着这一家人,绝不可叫他们受到半点儿伤害——听着没有?” 说实话,他也搞不清自个儿这些暗卫平时到底都埋伏在哪儿,索性有了需要就直接扬声叫人,管他会从哪儿冒出来,只要有人应声也就足够了。虽说这回来见着谭家人身上都不曾有那红光,可自打上次他自个儿出了一回事,却也不敢再盲目信赖那东西的预兆了,只想着还是保险些为上。 他说得平静淡然,贪狼的神色却已微变,下意识急声道:“主子不可,七星卫是用来为主子做事儿的——” “所以我现在叫他们帮我护好谭家人,又有什么不对的?” 胤祺挑了眉淡淡一笑,又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冲着他老谋深算地轻笑道:“你可不知道,现在每一个缂丝高手,对织造府来说都是能下金蛋的宝贝——我得把每一个都看好了,伤了一个可都是天大的损失……” 贪狼只觉着心中一阵酸楚一阵滚烫,哽咽着低下头说不出话来。胤祺却也不再多说,又与武曲交代了几句,便与他一块儿上了马,一路奔了曹府回去。 这来回已是折腾出去了近一个时辰,夜已近深,胤祺却依然罕有的没半点儿睡意,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换下衣服,便又拉着贪狼在榻边儿坐了:“今儿的事就咱们知道,先容我想想应对的法子,咱们再作打算——你先别犯愁,这么多年都平平安安过来了,怎么就偏生我这一嘴欠给问了出来,反倒不能得了安生了……” “主子别这么说——属下心里头清楚,您一直都是真替我想着的。” 贪狼一路上想了太多的话,末了却终于还是只剩下了这么一句。他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自然也清楚胤祺的良苦用心——这狼牙吊坠在自己的身上就是个催命符,自个儿的身份也是注定见不得光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该来的早晚都要来,自家小主子一路追查,却恰恰是为了弄清楚这里头的事儿,好想法子能彻底护得住他。这一份苦心,纵然胤祺只字不提,他心里头却也是明镜似的清清楚楚的。 “那些个生分的话,咱们之间也用不着讲——你也上来,那边的事儿说清了,我再跟你说说这玉狼牙的事儿。” 胤祺把贪狼也给不由分说扯到了床上,又细细地将李煦的话给他大致讲了一遍。贪狼听得越发心惊肉跳,冷汗细密地布满了额间,这才总算彻底明白了自家小主子为什么这么急着追查自个儿的身份,当即哽咽着扑跪在胤祺面前:“贪狼……谢主子救命之恩!” “诶诶——都说了咱们之间不提这个,快起来,咱说正事儿呢。” 胤祺忙把他给一把扯了起来,又握了他的腕子缓声安抚了两句。贪狼望着他眼里头毫不掺假的关切神色,却是忽然自颈间解下了那一枚狼牙吊坠,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主子——咱把这东西还给皇上吧,这不是我能要得起的东西……” 第98章 知心 “现在的麻烦已不只是这狼牙了。老祖宗赐给你的那个扳指,你可仔细看过了没有?” 胤祺揉着额角苦笑了一声,只觉着眼下这情形竟已是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我当时就觉着蹊跷,老祖宗又不涉骑射,如何竟平白赐下了个扳指?若是当真就这么凑巧儿,只怕你现在理论上——其实已有这个资本,能号令正白旗的所有牛录额真了……” 贪狼面色微变,忙将那一枚扳指摸了出来。他之前也只当这是个寻常赏赐,不曾仔细研究过,如今借着灯光仔细一瞄,才发觉上头竟也雕了个栩栩如生的狼头:“主子,这——” “这……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先别犯急,咱再琢磨琢磨。” 头一回把这一句口头禅说得艰难无比,胤祺毫无底气地安慰了一句,靠在他身边儿仔细地研究着这两样物事。贪狼见着他又下意识拿右手撑着身子,也顾不上自个儿的烦心事,忙抬手一把给揽住了,操心地低声道:“主子,手,小心点儿手……” “不妨事儿,这两天都没多疼了。”胤祺摇了摇头,索性卸了力道靠在他肩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一枚扳指:“贪狼,你可还记着——老祖宗当时赏赐的时候,一直说见着你眼熟?如今依着这情形看来,你只怕已有九成跟苏家脱不了干系,而曹大人他们见着你又没有特别的反应,想来至少也得往上找两代人,那就是苏克沙哈那一代……可我始终想不通,若是老祖宗看着你都觉着眼熟,皇阿玛看着你就不眼熟么?” 他的话刚一出口,贪狼的呼吸就不由微滞,面色也不由微微发白。胤祺却又淡淡笑了笑,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假如皇阿玛其实早就知道了,却反倒未必是件坏事儿——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儿,皇阿玛也从没多说过什么,之前聊天儿的时候,他还跟我说过对苏家人的愧疚……” 话音未落,他忽然握了贪狼的腕子撑身坐起,微仰了头望着他,抿了抿唇才认真地缓声道:“我想相信皇阿玛一次……贪狼,你愿不愿意陪我赌一回?假如赢了,你以后就不用再只做一个连名字都不能有的侍卫,甚至能拿回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假如输了,大不了我就自请出京外放,咱把什么都交出去,跟着师父在江南逍遥自在纵情山水,我总归也能保住你平安……” “主子,您其实不必顾虑这么多……” 贪狼静静听了半晌,忽然温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这片刻的功夫,他的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了些隐隐的决然坚毅,眼里的迷茫脆弱也已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片坦坦荡荡的干净赤诚:“我是主子的暗卫,这一辈子都是。贪狼这个人,这一条命,都是彻彻底底属于主子的——倘若能一生一世地追随守护主子,自然是贪狼的福分,可若是缘分不到,主子也千万不可为了一个暗卫任性,毁了自个儿的前程。” “我没有任性,你听我说——” 胤祺无奈地抿了嘴,正准备撸起袖子好好给他念叨一番自个儿的红楼梦拍摄大业,贪狼却已浅笑着抬手抚上了他的额顶,生涩而试探地轻轻揉了揉,揽着自家这个永远操心太多的小主子温声道:“主子想做什么就去做,贪狼一直都会在您身后跟着……既然您相信皇上,那贪狼就也相信。再说了——要是真到了那退无可退的时候,我还可以跑啊,到时候我就去投奔师父落草为寇,也混个什么堂主舵主的当当。等回头主子下来玩儿的时候,我再陪着主子游山玩水,岂不也是自在逍遥?” “……”胤祺一肚子的话都被噎了回去,张着嘴眨了眨眼睛,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缴械投降:“贪狼,你们江湖出身的,这想法儿真是——真是,都很要不得啊……” “这就要不得了,主子还没见着师父是怎么吓唬曹大人的呢。”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不由分说地扶着他倒在了褥子上,又收拾了床上的东西,挪走了那一排汤婆子,把他塞进了焐得暖暖和和的被窝里头:“这事儿总归不是急在一朝一夕的,夜已深了,主子快歇着吧,别再把身子累着了——这回铺得可绝对够暖和,主子放心睡,夜里准保冻不醒了。” 胤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裹得严严实实,从被子里头探出头来茫然地眨着眼睛,倒是显得比平日里更小了些。贪狼眸光一暖,微低了头浅浅地笑了笑,自个儿却也溜着边儿躺下了,隔着被子轻轻地拢住了他:“主子,就让贪狼再僭越这一宿……” “这算什么僭越,要僭越得是这样儿才行。” 胤祺一把掀开了被子,把他也给一块儿裹在了里头,结结实实地把人给攥住了,得意洋洋地冲着他扬了扬下巴:“别以为你那点儿心思能瞒得过我——东西收哪儿了?没收,狼牙跟扳指儿都没收,等事儿了了再还给你。我说了这件事儿我管,你就少给我添乱,什么想法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头了,还跟我胡扯什么落草为寇,真以为是哄小孩儿呢……” 贪狼怔怔地望着他,呼吸略略急促,却是忽然仓促地拧过了身子,掩饰似的紧紧闭上了眼睛。胤祺将他不住颤栗着的身子给轻轻拢住了,抬手慢慢地拍抚着他的背,放缓了声音耐心道:“别想着甩开我自个儿去找皇阿玛。有的话我说出来有用,你们说出来,那意思却反而会变了个样子……贪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愿意连累我,可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你是答应了会一直陪着我的,我从来都很难真正去相信别人发的誓,你别在我好不容易相信了的时候,再突然就把我给抛下——你也见了,若是你不在,我自个儿连个觉都睡不好……”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也不见自家这个死心眼儿的侍卫有什么反应,倒是忍不住的觉着自个儿这么念叨实在太矫情。胤祺悻悻地叹了口气,只觉着倦意也止不住的泛了上来,蒙着头把自个儿埋进了被子的包围里,不管不顾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直到听着身旁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均匀,贪狼才终于悄悄睁开了眼,放轻了动作把被子仔细地整理好。静静望着自家正熟睡着的小主子,屏息凝注了半晌,终于无奈地垂了眸浅浅一笑。 自己的心思——若是当真半点儿都瞒不过…… 罢了,长夜漫漫,这么想下去只怕就当真没个头儿了。摇摇头甩开了心里头那些个有的没的心思,贪狼试探着挪得近了些,将这个睡着睡着就不自觉把自个儿团成了个团儿的少年轻轻揽进了怀里,轻轻舒了口气,也静静地闭上了眼。 如今的每一天,都几乎已是赚来的日子——他又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 龙船不比寻常小船,纵然一路顺水行舟,同等的路程却也要多出一倍的时间还不止。左右干着急也没什么用,次日一大早,强行没收了狼牙跟扳指的胤祺本想带着贪狼去一趟那神秘的谢家探探究竟,却还没等出门儿,就收到了江苏、安徽两省巡抚的拜帖。 如今江苏巡抚的治所也尚在江宁,来回倒是方便得很,可安徽巡抚要来一趟却是没这么容易的。胤禛怀疑地反复打量着那两张精致的拜帖,忍不住微蹙了眉道:“巡抚已是一省重臣,以我兄弟二人的身份,尚不足以叫他们来见……可若是来见皇阿玛的,你我又如何应承?” “四哥放心,他们不是来见皇阿玛的,是来见于大人的。”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将那一方副通政使的官印在手里头抛了两下,又对着一旁依然鼻观口口观心恨不得站军姿的曹寅轻笑道:“曹大人,请他们进来罢——想来这些日子强行叫江南开城门接纳流民,这二位巡抚的脸色也不会太好吧?” ——那自然是很不好!汤大人也就罢了,那位佟大人都快恨不得咬人了!曹寅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了两句,却忽觉背后一凉,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边儿上四阿哥阴沉寒凉的眸光,含泪目不斜视地大声道:“回阿哥的话,二位巡抚心系百姓,并无不满!” “……”忽然仿佛觉着自个儿是在检阅仪仗,胤祺一脸懵地揉了揉耳朵,无奈地扯了扯自家四哥的袖子:“四哥,这儿这么多人呢,曹大人也不会怎么样的,你就别吓唬他了……” ……?? 曹寅几乎要悲愤地跳起来,人少了自个儿就能怎么样了?!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个儿到底是为什么会给这位四阿哥留下了这等不堪的印象,原本还指望着自家爷能帮着说两句话儿,如今见着显然也是败在了四阿哥浑然天成的寒气下头,一时只觉着前途一片灰暗。壮着胆子稍稍动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这要是将来四阿哥成了势,他这官儿只怕也是彻底的做到头了…… “行虽可止,心却难测!”胤禛冷着声音应了一句,却也总算是别过头不再理会他。胤祺忙趁机给他使了个识相点儿快跑的眼色,又冲着另一头的李煦轻咳了一声道:“李大人,我兄弟的身份不适合单独出迎,还请李大人跟曹大人陪着迎一迎这二位巡抚——四哥,一会儿咱俩一人应付一个,我见见那位汤大人,佟国佐可就留给你了……” 要说这康熙一朝,明珠心思阴沉损招频出,索额图行事嚣张为人傲慢,张家人代代谨慎忠诚,曹家大小事务一应周详。稍微有名点儿的家族跟重臣都能说出几句特点来,可最叫胤祺看不明白的就是这佟家——佟国纲是个实打实的武将,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性情也是刚硬耿直忠诚不二。轮到了老二佟国维,就又彻底换了个画风,心思缜密处事圆滑,在明珠索额图同归于尽之后一步一步地爬到了首辅的位置。要说是一家子老实人里头出了个厉害的主儿,这一位厉害的老二却又在临了被自个儿的亲儿子隆科多给举报了个年老无能,而隆科多到晚年居然又被亲儿子岳兴阿给参了一本。看人家旁的家族都是被别人家嫉恨陷害,只有他们家是自个儿窝里头就打得鼻青脸肿,也实在怪不得先皇后行事作风那么古怪,想来这精分,大抵也是难免会遗传的…… 出于对佟家这一家子精分生出的莫名敬畏,胤祺毅然决定不去试探这一位小佟大人又是个什么样的脾气,打算去会一会将来太子的老师汤斌。胤禛倒也正是这个打算,点了点头便起了身,又特意望了一眼趁机要溜出去的曹寅,淡淡开口道:“曹大人陪我迎一迎佟大人吧,叫李大人陪五弟就是了。” “遵阿哥您吩咐。”曹寅早已没了半点儿的脾气,心丧若死地转回来跟在这位四阿哥身后飘出了屋子,留下胤祺在屋里头哑然失笑:“得,我估计曹大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着我们哥俩儿了……” “等爷您再长上几年,兴四阿哥也就不会看得这么紧张了。”李煦轻笑着应了一句,又由衷叹道:“虽说闹得这误会是有些个叫人哭笑不得,可四阿哥对爷的关切却实在是做不了假的……” 胤祺淡淡一笑,也不搭腔,只是由贪狼扶着起了身,缓步朝外头走去。李煦忙快步走到前头替他开了门,又引着他往西边儿小书房去见那江苏巡抚汤斌:“爷,这儿也没外人,奴才便斗胆多说两句。汤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做事也从不拘泥教条,这次能把以工代赈的事儿做起来,却也是多亏了汤大人相助——倒是那位佟大人,据说是蒙荫来管安徽省的,为人也颇有些……有些不着调,不过是整日里吃喝玩乐、醉心享受。好好的江南省一分为二,到了他手里的那一半儿竟连着几年都没什么政绩……” “无能,无为,却也无甚坏心——着你这么说,叫四哥去吓唬吓唬他倒是正合适。” 胤祺轻笑了一声,心里也总算略略放下了些许。这种没什么能耐的草包官员其实是最好应付的,正因为他们没什么本事,便也没什么野心,不敢做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看来此前那个造下了惊天哭庙案的朱国治还是给皇阿玛敲了个警钟的。江南之地不比其他,若是没有合适的能臣干吏,宁可叫一个废物些的京官下来无功无过,也总归比叫那野心勃勃的狼崽子下来,逮着机会就要狠狠咬下一块儿肉来得好。 见了汤斌,倒是与胤祺想象中饱学鸿儒的模样差不许多。这是位顺治年间的老进士,虽年已过六旬,却依然目光矍铄神采奕奕,面对着面前的半大娃娃也不见丝毫轻视之色,耐心地含笑与胤祺交流着这流民安置的诸般事宜。自打出了京,胤祺却也是许久不曾遇着这般有实干之才的官员了,头一回觉着原来交代事儿却也能这般的轻松痛快,一时竟是生出些相见恨晚之意。这一老一小直谈了大半日,直到下头人小心翼翼地来询问是否用饭,才发觉竟已到了这个时候。 “五阿哥天赋英才,实乃圣上之福,社稷之福。” 望着面前的半大少年,汤斌由衷叹了一句,竟是忽然退后一步,深深俯了身作揖见礼。胤祺忙侧身避过,又快步上前将他双手搀起,含笑温声道:“胤祺愚驽,实乃皇阿玛教导之功——大人身为一方巡抚,心系百姓从善如流,才是我大清社稷之福啊。” 面上从容淡然应对有度,忽然就被天赋英才了的五阿哥心里头却是郁闷不已,再一次在心底里默默地鞠了一把冷汗。 ——被一个将来要给太子当老师的人夸聪明,简直是十个“别人家孩子”的招恨程度。就他家二哥那个别扭又小气的脾气,这几乎是一道送命题啊…… 第99章 封赏 龙船是在第五日的夜里到的。康熙没叫人停船,连夜进了江宁港,一下了船便一眼见到了跪在众人前头迎驾的胤祺。快步走过去一把搀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总算松了口气,点了点他的额头轻笑道:“看来曹大人把你招待的不错,好像还吃胖了点儿——亏朕还担心你夜里给冻着……” “叫皇阿玛忧心了。”胤祺乖乖地任自家皇阿玛拉着,笑着应了一句,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人群里头逡巡了一圈儿,便不由微蹙了眉——只有万岁爷的仪仗,却没有太子的。他费了这么大劲儿提前避出去,甚至还体贴地拉走了自家四哥,莫非这俩人居然还没和好不成? 揣着满肚子的疑问熬过了盛大的迎驾,一行人照例回了曹寅的府上。趁着两位织造跟两位巡抚给皇阿玛汇报工作的当口,胤祺扯着梁九功避到了一边儿,蹙紧了眉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儿,不是说留着陪二哥养病吗,怎么又把二哥给扔半道儿上了?” “万岁爷说——说怕耽搁行程,咱二月份就得回……”梁九功毫无底气地应了一句明面儿上个的说法,望着胤祺半点儿也不买账的面色,终于彻底回想起了被这位小祖宗支配的恐惧:“其实——其实是阿哥遇刺的信儿一传回去,万岁爷就又跟太子爷有些个不对付了。可后来万岁爷自个儿也说了,他相信您,也信太子,还特意叫奴才跟太子爷说别多想……” “所以连临走都是你传的话儿,连这种话皇阿玛都没亲自跟二哥说?”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头痛地用力敲了两下脑袋,“皇阿玛这是要干嘛啊,二哥那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越闹越完蛋了吗……” “阿哥,这事儿咱是真没法插嘴——总之万岁爷有他的打算,您就别管了……” 梁九功也不敢把那日的话学给胤祺听,苦着脸应了一句,却又眼尖地瞅着了胤祺右手腕子上绑的绷布,低低惊呼了一声,忙小心翼翼地给捧了起来:“阿哥,这就是那前儿伤的么?重不重?可叫大夫看了没有?现在好没好——” “是,不重,看了,没好。” 胤祺眼疾口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又简洁地应了一遍,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亏我还特意叫人给您带话儿,说了拦着皇阿玛拦着皇阿玛,您可是一点儿都没给我拦住……” “不是——阿哥,这真不能怪奴才……”梁九功欲哭无泪地应了一声,又认命地冲着他张开两只手比划了一把,“就顶奴才欠您一百只兔子,行不行?您那信儿正好赶着万岁爷说动身的下一刻到的,多一点儿都没差。奴才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敢拦着万岁爷的路啊……” “算了吧,我要是有一百条命,我都敢把皇阿玛的船给凿漏了。” 胤祺冷酷地翻了个白眼,一甩手就往正厅里头走去。梁九功不敢怒也不敢言地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也不敢比这位自以为龙行虎步的小祖宗走得快,讨好地弯了腰道:“阿哥,奴才就算没有功劳,也总是有点儿苦劳罢?您都不知道——要不是奴才给劝住了,兴万岁爷现在都给您找侍妾了……” ……?? 胤祺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被贪狼一把搂进了怀里抱稳,惊魂未定的看着梁九功:“找什么——什么玩意儿?” “侍妾……”梁九功望着面前被刺激出东北腔的小阿哥,怯懦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鼓足勇气继续表功道:“奴才就知道您准不想要!您自个儿还是个半大娃娃呢,要那东西干什么?听人讲这练武之人呐,元阳泄得越晚越好……诶,阿哥——阿哥!” “主子快走,咱不听他胡言乱语。”贪狼牵着胤祺的腕子健步如飞,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这个满脑子下三滥思想的梁公公,眼里几如实质的杀气把梁九功吓得打了个跌,讷讷地停了步子,嘴里却还在不屈不挠地嘀咕:“不是——是万岁爷说要给您找侍妾暖床,这不能怪奴才啊……” 也不知道是听了他话里的哪个词儿,贪狼的步子不着痕迹地顿了顿,紧跟着便毅然迈得更快了。 接风的宴席摆得隆重又无趣,好容易熬到散了席,天色已黑得不点灯就见不着人了。曹寅本想引着万岁爷到每回御驾歇息的下塌处去,康熙却摆了摆手,含笑把陪在一旁的胤祺揽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朕先去小五儿的屋子看看——听说这小子这几日睡得都不错,朕倒是好奇得很,你得怎么伺候才能把他给伺候舒坦了。” 曹寅现在听见“伺候”“舒坦”之类的话就直打哆嗦,忙不迭摇了头,毅然决然地把锅给甩了回去:“回万岁爷的话,五阿哥的屋子是贪狼侍卫收拾的,奴才不敢贪功……” 康熙也听胤祺给他说了这几日的乌龙,一见曹寅的苦瓜脸便忍不住的想笑。轻咳了一声隐去笑意,随着曹寅的指引进了那间屋子,一见着床榻上头那精心铺着的被褥裘皮,却也是不由得微微颔首,冲着跟在胤祺身后的贪狼含笑道:“你的差事办得很用心,当赏——想要些什么赏赐?” “皇阿玛,儿子有话儿跟您说。” 胤祺自然不打算放过这天赐良机,忙接了一句话儿,又朝着后头的梁九功跟曹寅使了个眼色,这两人便立时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还顺带体贴地合上了门。康熙却仿佛并不觉着惊讶,缓步踱到了榻边坐下,又试着用手按了按那成分复杂的床垫子。感觉到了掌下的温暖柔软,又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招呼着自个儿这个儿子也坐过来:“说吧,有什么话儿?” “皇阿玛,您是不是早都知道了啊……” 胤祺一见着自家皇阿玛这老神在在的神色,心里头就已清楚了七八分。无可奈何地垮了神色低声嘟哝一句,闷闷不乐地从怀里掏出两件儿东西来拍在他手里:“您都知道还不告诉我们——您可知道儿子费了多大的劲儿才问出来?吓得我们俩一宿都没睡好觉,白头发都愁出来了……” “能把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吓着,朕也算是值了。”康熙嗤笑一声,抬手用力点了点他的眉心,“还白头发呢,朕怎么没见着?少在那儿打岔,你们查到了哪一步了?” “就这狼牙跟扳指的来历,还有贪狼不是他爹娘亲生的……”胤祺斟酌着应了一句,却是忽然反应了过来康熙的话中之意,忙仰了头道:“皇阿玛,您知道的莫非比我们还多?” “朕知道,你这小侍卫其实是苏克萨哈的嫡孙。” 康熙淡淡应了一句,目光转到跪伏在地上的贪狼身上,竟是忽然显出些悠远怅惘来,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朕对不起苏家……如今,朕总算是能坦坦荡荡地把这一句话讲出来了。你也起来罢,不必这么拘谨着——苏家原本就无罪,更何况你在当时只是个襁褓里头的无知稚童,朕又岂会为难于你?” 贪狼叩了个头,哽声应了一句,却依然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胤祺过去将他拉起来,又微蹙了眉道:“皇阿玛,儿子还是不明白这件事的始末……” “说起来,他这条命还是朕给放出去的。” 康熙轻笑了一句,负了手撑身站起,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月色:“那时朕也不过就是你们这个年纪,有太多的事儿都不能自主。苏家惨案,朕心中不忍,便在抄家灭族的时候着意索尼将手松了那么一松——当时朕是知道有个襁褓里的娃娃被送出去了的,却也没再叫人追查。等到他再一次出现在朕的视线里,已是五年后的事了……” 胤祺正听得入神,却忽然被这个时间点给吓了一跳——若是五年后,岂不正是贪狼一家被抄没的时候……却原来从这么一早,自家这位皇阿玛就把这一切都给稳稳捏在手心里头了? “朕不查你的行踪,鳌拜却不肯放过你——那时鳌拜已查出了你的真正身份,朕不得已借故将你一家罚入辛者库,又着意三官保将你们家秘密保护了起来。恰巧谢勋正在北京城,朕曾秘密和他见了一面,托他将你带走,给朕培养成新的七星暗卫。本想着将来与原有的那一套替换着用的,却正赶上这臭小子上天入地的折腾,朕实在放心不下,就把你们这一代七星卫给了小五儿。” 贪狼听得神色怔忡,一时竟是既觉如释重负又觉茫然不已。恍惚着望向自家的小主子,却见着胤祺同样是一脸懵地回望了回来,竟是忽然莫名觉着有些好笑,忍不住低头轻轻挑了唇角,眼里竟是带了些清浅的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望着自家居然没心没肺笑起来的侍卫,感觉仿佛彻底一脚踏进了一整场设好的局里头的五阿哥感到十分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一头扎进了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皇阿玛……!” “好了好了,朕这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左右屋里头也没什么外人,康熙轻笑着把自个儿这个儿子抱了起来,好脾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放缓了声音耐心哄道:“朕原本也是打算着再等等就告诉你的,谁知道老祖宗就那么顺手把狼纹扳指也赐给了他了?朕知道的时候也实在是哭笑不得,这闹得一大圈子乌龙……” 胤祺依然觉着打击实在太深,怨念地把滚烫的脸埋在康熙肩头不肯应声。康熙揽着他在床边坐了,又冲着一旁的贪狼招了招手,望着他温声道:“如今这些事儿你也都知道了,可有什么打算没有?这狼牙跟扳指朕是不能再还给你了的,如今正白旗已归皇室,若是你拿着这些东西,反倒是招祸之物——这东西的用途朕不会再叫你知道,作为补偿,朕也可以答应你一个不太过分的要求。” 依着贪狼跟胤祺的心思,这一回能保住命就已是大幸了,又何时动过再多哪怕半点儿的心思。康熙的话音未尽,贪狼便忙扑跪在地,顿了片刻才诚声道:“臣只愿一辈子守着主子,还请万岁爷恩准……” 康熙眼中闪过淡淡欣慰之色,微微颔首道:“既然要好好守着小五儿,朕总得给你个身份,就赐——你的原名是什么?” 屋子里头忽然就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古人是没有给尚在襁褓里的婴儿起名字的习惯的,又兼当时事出紧迫,苏家也来不及给他起过什么名字,后来到了谭家,这老百姓又哪会真给孩子起个别嘴的学名,不过是“狗子”“坎儿”地胡乱起个贱名儿好养活罢了,至于再往后到了谢家,身为七星卫本就是只轮排序不论名姓的,竟也每个正经的名字…… 胤祺倒是还记着当初去放贪狼家人的时候,自个儿那位外祖父认出过贪狼的身份,说他是“谭家那个乳名叫狗子的娃娃”,定了定心神轻咳一声,面色诡异地幽幽开口:“谭——谭二狗……” “……”康熙顿了片刻,从善如流地继续道:“赐苏氏遗孤贪狼正四品御前带刀侍卫,赦其全部罪名,彰京郊谭家‘勇义’二字。梁九功!” 胤祺四处望了望,刚想跟自家皇阿玛说梁九功叫自个儿关在了外头,就见着耳听八方的梁公公应声推了门儿,目不斜视地快步进了来俯身道:“奴才在,万岁爷您吩咐。” “拟旨用印吧,回头叫南书房入册。”康熙淡淡嘱咐了一句,又顺手敲在了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脑袋上,没好气儿地道:“赶紧给人家起个正经的名字!也真亏你叫得出口……” “倒不如皇阿玛您给起一个吧,就儿子起名字的本事,也不是第一回叫您笑话了……”胤祺悻悻地嘟囔了一声,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揉了揉。康熙微挑了眉,眼中便带了些无奈又纵然的笑意,揉了揉他的脑袋轻笑道:“既是苏家生,谭家养,再加上你起得这稀奇古怪的名儿,就叫苏谭琅罢——总归是差不多的,听着也好听。” 贪狼忙伏地恭声谢恩,又真心实意地拜了三拜,才终于偷偷抬头望向自家的小主子,眼里浸润过放松又柔和的笑意。胤祺冲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眼中也带了惊喜的亮芒。康熙含笑望着这两个孩子的小动作,抬手揉了揉这个儿子的额顶,轻笑着温声道:“今儿跟皇阿玛睡可好?若是怕那边儿冷,朕就在这儿陪着你睡也成……” “我上那头陪着皇阿玛去吧,您睡在这儿,可要吓死曹大人了。”胤祺笑着跳下了床榻,又朝着贪狼偷偷比划了个搞定的手势。贪狼虽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也能看得出自家小主子眉眼间真心实意的欢喜欣慰,浅笑着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已彻底不见了,才终于抬手用力敲了敲砰砰直跳的心口,跌坐在榻边长长地舒了口气,唇角便勾起了个小心又轻柔的弧度。 这样,他仿佛就能稍稍的——离主子近那么一点儿了…… *** 领着自家儿子回了下榻的地方,康熙拢着他坐在榻上,揉了揉他的脑袋,望着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柔声道:“小五儿,朕今日特别高兴……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胤祺不由微怔,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康熙将他用力拢在怀里,静默了许久才再度开口,声音却已带了些隐隐的欣慰哽咽:“这么多年了,你永远都是皇阿玛最懂事、最贴心的儿子,却从来都没跟朕要过什么,更是从来都不肯叫朕有半点儿的为难……今日你总算愿意敞开了心扉相信朕,没跟朕耍那些个小心思,而是直直白白地就跟朕说了出来,你可知朕心里头——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胤祺只觉着胸口微涩,下意识抬手用力抱住了面前的皇阿玛,微哽了声道:“是儿子不懂事儿,叫皇阿玛操心了……” “你要是能不懂事儿一些,朕倒是反而不用那么操心了。” 康熙抚了抚这个儿子仍显瘦削的背脊,无奈地缓声笑了一句,又宠溺地揉了揉他的额顶:“朕说过要宠着你放肆恣意地活着,这句话永远都是真的。你想要弄出来个贾家的事儿,曹寅也跟朕说了,这是好事情。你放手去做,没银子了就找曹李两家去要,若是再不够,朕的内务府也是你的后盾……你的心事太重,长此以往是要伤心伤肺的——朕可是你的阿玛啊,当儿子的有了难题不去找阿玛,又能找谁呢?” 第100章 险恶 “等会儿——皇阿玛,我觉着您对这件事儿有点误会……” 感觉仿佛全世界都不理解自个儿弄出个贾家来的良苦用心,五阿哥只觉着自个儿感到十分孤独,十分迷茫,十分的凄风苦雨外加寂寞无助:“皇阿玛,其实儿子是这么想的,您看——” “好啦,朕都明白。时候不早了,赶紧换衣裳睡觉。” 康熙含笑打断了他的话,又安抚地揉了揉这个儿子的额顶。胤祺一肚子的话再次被憋了回去,欲哭无泪地眨了眨眼睛,却也只能认命地选择了再一次屈服在自家阿玛的强权之下,蔫头耷脑地拖过衣服来准备换上。 才脱了外头的衣裳,却忽然觉着仿佛有些不对。正茫然地琢磨着梁九功拼命给他打眼色是个什么意思,背后忽然一紧,右胳臂就被康熙一把攥在了手里。心里头咯噔一沉,讪讪抬了头,就迎上了自家皇阿玛眼睛里强抑的怒火:“这是怎么回事儿——是那些个刺客弄的?” “就是一条血凛子!”胤祺打了个激灵猛地站直了身子,一把扯了腕子上的绷带,把那一条已淡了些许的血痕亮了出来——本来想着今儿皇阿玛来了就赶紧给拆下来的,谁知道一天里头事儿实在太多,居然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还被正正经经地抓了包:“皇阿玛,儿子就是一时不小心,以后准定不敢了,您不准凶我……” 一边委屈地嘟囔着,眼圈儿居然迅速就红了起来。康熙无奈地抿了抿嘴,望着这个显然是在装可怜,却又当真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得叫人心里头难受的孩子,轻叹了一声将他抱起来,自个儿拿过衣服帮他穿上了,又耐心地一颗颗扣好了盘扣:“九功,去拿绷布跟伤药来。” “皇阿玛,其实用不着了——再过两天就能好了。”胤祺忙抬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心虚地轻声保证了一句。康熙却也不理他,接过梁九功递过来的药膏给他仔仔细细地抹了,又亲自将绷布细细地裹好:“这种利器的伤不能沾水,再忍两天,等好全了就不用绑了,听话。” 胤祺老老实实地靠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头,轻轻点了点头,微抿了下唇才低声道:“皇阿玛,儿子觉着那些刺客不是冲着阿玛来的,是冲着我来的——可一时还闹不清是明珠还是索额图,还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明珠。咱们离京的时候虽不曾明着动作,朕却已着暗卫盯死了明珠府,他那次子揆叙也已被打入宗人府圈禁,明珠不至于在这时候还敢有什么动作。” 康熙摇了摇头,轻抚着怀里头儿子的额顶,思忖着缓声道:“这手段粗劣得很,行事也漏洞颇多,使了个大劲儿却什么都没办成,倒像是索额图能干出来的事儿——可朕想不明白,你二人尚不到那不死不休的地步,他何必冒着将太子卷进来的风险,不由分说便对你下手?” “不好说——索大人行事,一向都是挺别出心裁的……” 胤祺也想不透这一层,只是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对索额图的思路是绝不能从太有深意的角度来入手考虑的,这位主儿实在不亏他起的那些个外号,若不是打一开始就抱对了自家皇阿玛的大腿,又是索尼的儿子、先皇后的叔叔,能耀武扬威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罢了,先不想了——总归如今朕已把你看在了身边儿,总不至于还有那不开眼的敢打你的主意。” 康熙笑着摇了摇头,拢着他躺在了榻上,又耐心地替他盖好了被子,自个儿也换了衣裳靠坐在一旁:“睡吧,明儿可还有得忙呢。” 梁九功识趣儿地悄声退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门。也不知曹寅是不是事先听了信儿,特意将这一头也按着他那屋子的样儿收拾了出来,也是精心铺垫得暖和厚实,一躺上去就叫人舒适得直犯困。胤祺舒舒服服地把自个儿埋在被子里头,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不多时便已睡得熟了。 看着身边儿这个一睡着了就不自觉往自个儿身边凑的孩子,康熙放下了手里的奏折,无奈又宠溺地摇头一笑。抬手替他轻轻地掖了掖被子,又把油灯挪得稍远了些,免得扰了这个臭小子的好梦。 这些日子见不着这个孩子,只觉着仿佛连日子都少了些什么似的,用膳都觉着没滋没味。一想到再过个几年,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都得外放出宫开府去,康熙心里便止不住的生出些茫然跟担忧来——如今早已习惯了有这个孩子逗趣儿说话的日子,若是当真有朝一日得亲手把他送出宫去,看着他自个儿开府理事,又叫人如何能受得了那一份寂寞跟无趣…… 合上了手里请给三阿哥开府的折子,康熙默默地算了算这几个孩子的年纪,毅然搁进了驳回的那一摞里头——江南水灾,西北不定,国库正是空虚的时候。从现在起,皇子开府还是都再搁置两年再说好了。 *** 虽然一次都没能慷慨激昂地陈述自个儿的红楼梦制造大业,可胤祺想弄出个贾家的计划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得到了自家皇阿玛的鼎力支持,甚至还兴致勃勃地给他弄出了个颇为详尽的规划。 既然是皇商,没有点儿家底肯定不行。曹家李家都太显眼,索性就叫一向为隐世武林世家的谢家迁出了一支分脉,又把谭家的闺女许配了过去,就这么凑出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班底。保底的钱由谢、曹、李三家各摊一份儿,谭家人出缂丝的家传本事,从现在开始由官商扶持着全力发展,约莫着两年之后便能崛起成个叫江南世家震撼的庞然大物。 自幼受的都是皇家的精英教育,还是头一回玩儿这近乎过家家一般的游戏,康熙的兴致高得连胤祺都自愧不如。大致的规模定得已差不多,剩下的也就是负责出头的具体人物了,这个生拼硬凑的世家从哪儿看都跟贪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康熙便也慷慨地将家主的位置赐给了这个刚被他勒索了狼牙跟扳指的少年侍卫,笑称是那两件信物的报酬。胤祺被自家皇阿玛难得的耍无赖噎得说不出话,自个儿老老实实地蹲在一旁看着皇阿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只觉着身为导演兼总策划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 对于场面猝不及防的失控,五阿哥表示十分的怅然若失。 “皇阿玛——贪狼毕竟要跟着儿子,这边儿没有个坐镇的只怕也不行。” 总算守着自家皇阿玛过足了瘾,胤祺忙见缝插针地开口,又凑到了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康熙闻言却是微怔,蹙了眉思索半晌,才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屏退了众人,对着一旁侍候的梁九功道:“去,把成德叫进来,朕有话对他说。” 梁九功也在边儿上听得正过瘾呢,冷不防听着万岁爷下了这么个吩咐,却也是止不住的泛上些迷茫,应了一声便快步走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康熙若有所思地轻扣着桌面,看向自个儿这个儿子缓声道:“成德是个君子,心思也纯净,可他毕竟也姓纳兰……小五儿,你可当真想好了?” “儿子信谙达,何况——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架空了权利的富贵闲人,背后有儿子紧盯着呢,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错处儿。”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心中却忍不住的觉着有些慨叹。“不是人间富贵花”,那个由天地灵气集成的人物本就是错生在了那样的一个家族里头。明珠垮台已成定局,甚至连历史上重新翻身的机会大抵都已不会再有——他对明珠并无怜悯,却依然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一位纳兰容若因为自己的缘故不曾英年早逝,却如那贾宝玉一般,落得个“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结局。 说话间,纳兰容若已被梁九功引了进来。这些日子他竟仿佛已憔悴了不少,连眼中的那一点清亮澄澈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请过了安,便垂手静静侍立在一旁。 “成德,坐吧,朕是有件事儿想要跟你说。” 康熙望着他,眼里却也带了些不忍叹息,缓了声冲着他开口道:“你是个聪明人,朕也不跟你打机锋了……如今有一条路要你走,你若是走了,从此这世上便再无纳兰成德这个人,与明珠家也再无干系。你若是不走,便当朕今日的话从未说过——你可能给朕个答复么?” 纳兰的身子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了头,又迅速低下头去,微哑了声苦笑道:“回万岁爷的话儿……从阿玛放纵二弟给臣下毒,又质问臣为何不死的那一日起,这世上——便已没有纳兰成德这个人了……” 他这话一出口,康熙倒是尚显平静,胤祺的心口却是猛地一缩,上前一步急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明珠不是说,是索额图给你下的毒么?!” “索家与我家乃是死敌,如何就能那般轻易地给我下毒呢?” 望着这个曾短暂师从于自己,又曾救过自己性命的小阿哥,纳兰无奈地淡淡一笑,又垂了眸缓声道:“阿玛精明一世,竟不曾看出二弟为了这家主之位,竟早已倒向索家……他只道二弟比我有政才,比我更适合执掌家族,可偏偏占着万岁爷圣恩、忝列御前侍卫的,却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长子——倘若我死了,不只能给二弟腾出位子,更能叫万岁爷怜惜纳兰家,又可嫁祸于索家所为,实在是一笔再合适不过的买卖……” 胤祺听得怔忡莫名,只觉着一股刺骨寒意从骨缝间弥散开,叫他止不住地轻颤着,胸口一时冰凉滞涩,竟是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只道明珠是拿这个儿子没什么办法,这才纵着他随心所欲,甚至还打趣过那位醉心权欲的明珠大人只怕少不得要日日头疼。只道是真如明珠所说一般,容若中的毒乃是索额图所下,而他身为人父自然难忍此仇,这才会与索额图不死不休。他前世不曾有过父母,也不知那父子之情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今生康熙待他又一向关切宠溺,纵然昔日儿时曾有过些波折,却也从未想过要害他——这还是他头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虎毒也可食子,原来父子亦可相残…… “小五儿!” 康熙目光微紧,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一下下替他抚着胸口,眼里已尽是懊悔之色——这些事他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愿叫这个孩子听见。如今不过是恰巧引到了这儿,又想着他既已接触了宫外的人心险恶,有些个事儿也总得叫他自个儿心里有数,这才引着纳兰将这一段密辛说了出来。却忘了这孩子的心事本就是最重的,明明看着比谁都豁达,却也比谁都要天真执拗,都要不识这人心的丑陋不堪…… “皇阿玛……为什么会这样儿?是亲父子亲兄弟啊——再容不下,让他走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要这样……” 胤祺语无伦次地问着,只觉心里头竟是像是有把刀子在往狠里搅动着一般,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来到这一个世界,最先打开他的心扉、叫他真心接纳和信赖的,就是这源自骨肉血脉的亲情。这是他前世从未体验过的紧密联系,却也正是因此,这一层割不断的也打不散的联系,在他心里始终是最为纯粹跟坚韧,也最不需要怀疑的——甚至直到现在,他一直坚信太子不会真害他,那些个理性的推测跟分析也都在其次,最深的根由,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始终觉着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就算打得再狠,也总不会真把彼此往死里逼。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甚至反应得这般激烈——或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执念罢。他侥幸作为五阿哥胤祺醒来,多饶了这一辈子的时光。终此一生,其实也不过就是求个家人平安喜乐,父子和睦、兄弟亲近。明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可就是忍不住想要把那些个和他有着割不断联系的人都紧紧地拉住,仿佛这样就不会再像前世一样到最后都只是孤身一人,仿佛只要有这血缘牵系着,他就一定不会再被一个接一个的人抛弃。 可他却从不知道——原来血缘的联系,竟也可以这般脆弱不堪…… “小五儿……别想了,是皇阿玛不好,阿玛不该叫你听见这些——别想了,听话……” 康熙慌忙替他揉着胸口,语气竟已近乎自责哀求。这个儿子平日里始终表现得成熟懂事,他竟已几乎忘了那个曾在怀里哭得喘不上气的孩子——对于这个孩子来说,父子和亲人的意义只怕是全然不同的。就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太子的恶行,一次又一次无条件地原谅和理解自己,甚至为了自己不惜抛却性命,就早该意识到这些情分在他心里的珍贵。自己干什么就非得还觉着不知足,非得叫他见识那些个不堪的东西?! 胤祺虽然难受得厉害,却依然是能听得清耳畔的声音的。那个声音里头的焦急关切叫他心中微烫,父亲的怀抱坚实有力,紧紧地把他护在怀里,渐渐驱散了那些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冷冽寒意,眼前拢着的那一层白雾也总算缓缓散去:“皇阿玛,我没事儿,没事儿的……” 纳兰也不曾料到竟会生出这般的变故来,慌忙跪下叩首请罪。康熙却也无心理他,摆了摆手便要叫他暂且退下,胤祺却已苍白着脸扯住了他的袖子:“皇阿玛……咱把事儿说完吧,儿子不要紧的……” “好点儿了没有,可还难受么?”康熙仍轻轻替他揉着心口,放柔了声音轻声询问着。胤祺勉强挑了挑唇角,轻轻点了点头,撑起身子望着纳兰道:“纳兰谙达——我最后一次再这么叫您,以后怕是就该叫贾员外了……你将来就是这贾家的代家主,做什么,怎么做,都会有人告诉您,您只要按着吩咐,只管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胤祺的气息不足,说几个字就不得不停下轻喘一阵,这一段话说得也是断断续续。康熙却是强行按下了心疼不忍,始终不曾打断过他的话,只是给梁九功使了个眼色叫他去找随行的太医过来,一边耐心地替他缓缓按揉着内关、檀中二穴。纳兰怔怔地听了一阵,忽然低了头淡淡笑了起来,点点头释然道:“富贵闲人——富贵闲人好啊……请万岁爷放心,臣一定好好替万岁爷守着这座金山,一定小心谨慎,绝不给败祸光了……” 胤祺也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又低咳了一阵才缓缓道:“谙达是个明白人……作为报答,您那位沈姑娘,还有那位小公子,也就给都接回来,算是贾家人罢……” 纳兰神色微滞,忍不住尴尬地连声呛咳了起来,心虚地低声道:“阿哥——阿哥神通广大,成德佩服……” 第101章 前行 打发走了仍有些恍惚的纳兰,胤祺的身子晃了晃,终于疲倦地栽倒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用力地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哽声唤着:“皇阿玛,皇阿玛……” “小五儿,别怕……不是所有的父子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皇阿玛会一直一直地守着你的,无论谁敢伤你,都要先过了朕这一关……” 康熙一遍一遍地轻抚着怀里的儿子,放缓了声音柔声安慰着,又低下头认真地注视着那一双干净的眸子,浅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朕都和你承诺过那么多次了,你若是再不相信,皇阿玛可也要觉着委屈了……” “儿子从没不信过皇阿玛,只是——只是觉得这些事儿实在骇人听闻……” 胤祺垂了眸浅浅地笑了笑,放松了身子靠在自家皇阿玛的怀里,目光却忍不住的渐渐悠远——在此之前,九龙夺嫡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个必然会发生的历史事件,毕竟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也难以有真切的感受和体会。虽说记着那些兄弟倾轧、手足相残的残忍,可那终归都是加上了政敌的身份,想着最多也就是贬谪流放,总不会真把最后的退路都彻底断死……却原来真正的人性远比他所想的还要更冰冷,更没有底线。原来兄弟父子之间的情分,真的可能会因为权势的诱惑而断得一点儿都不剩,所谓的不死不休,竟真有可能一定要以一方的丧命而终结。 ——还心理医生呢,原来自个儿都是这么天真可笑,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胤祺在心底里苦笑着摇了摇头,疲倦地阖了眸慢慢调息,腕子却忽然被人轻轻托起。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替他诊着脉,他却也懒得多管,只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万岁爷,五阿哥的身子实在不适应江南冬日的湿冷,长此以往只怕难以支撑……” 耳畔传来太医小心翼翼的声音,胤祺迷迷糊糊地听着,却也不过是说他待不住这江南,必得尽快返京之类云云。他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香,精神头也尚足,虽时常胸闷气短,有时也忍不住咳嗽两声,可也从没当成一回事儿过,却不知竟然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感觉到自家皇阿玛搂着自个儿的手臂越收越紧,胤祺强撑着抬头扯住了他的袖子,勉强绽开了个轻松的笑意:“皇阿玛,不妨事儿的——那就有那么邪乎?儿子不过是有点儿累了……” “是朕的错——朕不该一时私心,偏要带着你下来,却叫你平白遭上这么一回罪……这些日子的事儿已叫你处理的差不多了,咱再停上两日就起驾回去,啊。” 康熙轻轻抚了抚他几乎已不带什么血色的面庞,低声应了一句,心中却已是一片苦涩无奈——明明刚说了要护着这个孩子,就又害得他叫自个儿牵累着生病。这两日看着他精神头尚足,竟也不曾想起过叫太医来给他查一查,却忘了这个孩子一向是最擅忍耐的,只要不想叫别人知道,就当真能作出那仿佛全然无碍的样子来。若不是今儿恰好叫这事刺激了心神,又不知会无声无息地忍到什么时候…… “这才多大点儿事,回京好好地养上几天就不打紧了,皇阿玛别往心里头去。”胤祺忙摇了摇头,尽力撑起了身子,努力叫自个儿显出了些精神来,“您看,儿子这不是好好的么?江南的事儿还没了,您也别急着就付儿子这点儿小毛病——那江苏巡抚汤斌老先生,儿子看着是个好的,有真才实学,为人也正直温善,正适合教导二哥的学问。还有来的路上儿子收的一对儿陈姓的兄弟,看着仿佛是在治水上有些个本事的,还想叫您试上一试——对了,还有那靳辅泄洪的事儿,儿子还没来得及跟您细说呢……” 心里头装得满满都是事儿,虽然身子越发的沉重疲倦,意识也一阵一阵地恍惚,胤祺却依然不敢就这么放任自个儿睡过去——他这个身子向来都任性得很,说起病就起病,连个准备的机会都不给他。这一回的感觉比哪次都要不妙,也不知是因为之前听了那些个叫人心堵的事儿,还是这江南冬日的湿冷气候确实一直在耗着他的元气,故而这么一垮了竟是跟再也撑不起来似的难受。 可就算是再难受,也总得把正事儿都先交代干净了。要是真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睡过去,就以他这位皇阿玛素来雷厉风行的作风,兴许一觉醒来都躺在回程的船上了…… “好了,好了……朕知道,朕都知道——小五儿听话,别再费心神了,朕一件件的事去做,你就只管好好歇着……” 康熙见着他眸光都已有些涣散黯淡,却依然强撑着攥紧了自个儿的袖子念叨着那些个琐碎的公事,只觉着心里也仿佛跟叫人捏紧了似的喘不上气来。把怀中的孩子用力搂紧了,不断轻抚着他的脊背低声安慰着,直到终于哄了他渐渐合眼睡去,才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搂着他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头。一旁的梁九功立刻极有眼力见儿地快步上前,小心地替面前昏睡着的小阿哥盖上了锦被:“万岁爷……” “朕原本想着……等将来年纪到了出了宫,不如就叫他留在这江南贾家,既能替朕看着这江南的官场,也能过上那潇洒惬意又自在逍遥的日子——如今看来,竟也是不成了……” 康熙揉着额角苦笑了一声,疲倦地跌坐在软榻边上,轻轻替那个昏睡着的儿子掖了掖被子:“朕心疼他,不愿叫他再搅进这些官场的琐碎阴私之事里头,却又忍不住的想把他搁在身边儿日日看着。有心叫他甩开手到这江南,当个自由自在的闲散王爷,谁知他的身子竟还受不住江南的气候……九功,你说朕究竟要拿这个臭小子怎么办?”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斗胆猜上一回——您就是把阿哥放在了江南,就以阿哥这个性子,要是不把江南吏治民生航道盐道都给整顿一遍,给您弄出个富甲天下又铜墙铁壁的鱼米之乡来,估计也是绝不会罢休的……” 梁九功壮着胆子直白地应了一句,又轻轻替康熙揉捏着额角,压低了声音道:“依奴才看,阿哥每回把自个儿累坏了,其实也未必就是有意的——阿哥这个性子,生来就是不把自个儿当一回事的……您是做阿玛的,您不替他操心看着,又有谁能管得了呢?” 他这话说得几乎已有些冒犯,康熙的神色却反倒略松了些,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说得倒也确是这么个理儿。朕是他的阿玛,朕不看着他,还能叫谁看着他?罢了,大不了就是多操些心——替这臭小子操心,朕倒是操得甘之如饴……” 梁九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陪着笑低声道:“万岁爷一直最惦记着阿哥了,阿哥心里也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对万岁爷交代下来的事儿这般的用心——这本就是件父慈子孝的好事儿,万岁爷要是再发愁,可要叫天下那父子嫌隙的都活活愧死了……” “要说这为人父母的心思也实在是古怪,看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日日的长大,欣慰是有了,可心底里却也一日比一日觉着空虚惶恐,仿佛害怕这孩子长成了便不再是自个儿的似的——可偏得这时候才看出来,懂事儿倒是一日比一日懂事了,可这不懂事儿的时候,根本就还是个半大点儿的娃娃……” 康熙轻笑着低喃了一声,望着那个睡着睡着就本能地往他身边凑的孩子,眼里也浸润过些柔和的暖色:“小五儿刚说过的事儿,就依着他的意思都去办了吧,朕不愿叫他失望——那两个人交给于成龙,让太子酌情任才录用,靳辅的事着郭绣去查,等出了结果再来回话。汤斌朕记得,确实是个饱学中正之士,如今太子长得已有些歪了,正需要这么个人来正一正,这小子的眼睛倒是毒……自个儿才不大点儿,也不知道心里头是怎么装下这么一摊子的事儿的。” “万岁爷像阿哥这么大的时候,心里头可已经装了咱整个大清国了呢——阿哥还有万岁爷疼着念着,总会过得好好儿的。” 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句,又将康熙吩咐的事儿记在了心里头,快步出去传谕去了。康熙仍坐在榻边守着自家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儿子,梁九功刚将门轻轻合上,他脸上的笑意便尽数散了,眼底竟是蓦地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无奈黯然。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他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绝对相信着他的。可成德的话却依然叫他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甚至压制不住连日的虚弱不适而仓促病发——若不是因为父子反目,只怕就是因为兄弟相残了…… 他知道这个孩子一定还知道一些别的什么事,一些未来或许一定会发生的事。那些事显然都不是愉快的——甚至很可能是极深的阴影和恐惧,所以才会始终都被这个孩子讳莫如深地藏在心底,从不肯轻易触碰涉及,故而他也从来都不曾追问过哪怕一次。 如今看来——怕是自己的那些儿子,将来也会像纳兰家这样,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死不休……若非如此,又有什么样的刺激,能叫这个一向豁达的孩子这般的难以释怀?那些个兄弟和他的关系都是亲近的,甚至连太子都不曾真正敌视过他。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夺嫡之争风起云涌,这个孩子究竟会成为平息这场纷争的唯一基石,还是会被那些个争红了眼的兄弟不顾一切地疯狂拉拢,最终被搅碎在那些汹涌的暗流里头呢…… 康熙的目光沉了沉,只觉着自己一直以来仿佛也太过自信,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些——可他也确实不剩什么别的路可选。他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儿子沦为庸才,纵然明知道野心会伴着才干滋长,明知道这么一个个儿的精心教出来的儿子,兴许总有一天会为了那个位子彼此阴招使尽,争得叫人心凉心冷,却也依然不得不这么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唯一能励精图治的法子,只有从群狼中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厮杀出来的头狼,才能带着狼群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即使在这一场厮杀里头,太子不是走到最后的那一只头狼,他也依然必须要承担这个局面。任何的情感在天下跟社稷面前都是渺小的,他必须要为大清留下一个值得托付的继任君王,无论接过这一份担子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子,他都一定会坦然承受。 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康熙将这个昏睡中仍紧蹙着眉头的儿子轻轻揽在怀里,耐心地拍抚着,直到那清秀柔和的眉眼渐渐舒展开,又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小五儿,别难受……日子还长着呢,以后的事儿会越来越残酷绝情,也越来越叫人心寒——这帝王之家,到底也还是无情的。你不能因为那些事儿就伤了自个儿的心,你得好好地活着,为了皇阿玛高高兴兴地活着……” 明明生了一副世间最重情义的心肠,却偏偏托生在了这最无情的帝王家——这是他的幸事,却也是这个孩子的不幸罢…… *** 要说胤祺可是半点儿都没猜错——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身子懒得半点儿都不想动,胸口也像压了块儿大石头似的喘不上气来。只觉着混沌间不断重复着喂药诊脉擦身昏睡的流程,却也是茫茫然不知究竟过了几日。等终于从那一片深沉的黑暗里头挣扎出来,莫说已离了江南,甚至连太子都已被接了回来,过了清河县改陆路一路往京城回了。 还别说,这离了江南越远,他的身子居然当真眼见着就好了起来。感觉着胸口已散了不少的滞涩,胤祺只觉着嘴里干渴难忍,正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就被一只手臂给稳稳地扶了起来:“主子,您可算是醒了——先喝口水,咱在马车上呢,皇上说离江南越远越好,这一路就没敢停下……” 胤祺靠在贪狼的身上抿了两口水,只觉着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听着外头的喧闹的人声,忍不住好奇道:“外头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这么热闹?” “太子在清河县治理灾民政绩斐然,如今咱从这儿回,不少滞留在本地的灾民都夹道相送,感谢圣恩呢。”贪狼温声笑了一句,又继续耐心地喂着他加了蜂蜜的水,“今冬格外酷寒,太子为叫百姓接纳那睡袋,竟不惜亲自示范,这才给推行了下去。如今不少人都被这东西救了性命,也再不叫唤着什么不吉利了,官府每回发那制好的睡袋都会被争抢一空……” “这倒是件大好事儿,看来我那二哥也还是真有点儿本事的。”胤祺听闻睡袋竟当真被推广了下去,目光却也是不由微亮,欣然轻笑道:“来,接着跟我念叨念叨——我睡了多久了,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高兴的事儿?” “主子您都昏睡了十日了,皇上日日来看,夜里更是亲自照料。四阿哥也常来,可也不知是怎么闹得,每回来都能撞见太子。起初俩人见了也不说话,后来太子以身作则推行睡袋,又指派了陈家兄弟带人去疏浚河道,还特意派人找过四阿哥问您的意思,这关系才渐渐缓和了……” “竟还有这等好事儿?”胤祺听得诧异不已,只觉着心里头既是惊喜,又莫名觉着隐隐有些不对劲儿,“二哥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子了,四哥居然也能忍得住他那个脾气?我这是不是睡迷糊了——你等会儿,我重新起一下……” “主子主子——您可千万别折腾了。您这日日进不下饭去,只能拿羊奶参汤吊着,身子正虚呢,一会儿可又要犯头晕了……” 贪狼忙一把按住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又缓声解释道:“是皇上找太子跟四阿哥谈过了——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总归那之后这两位爷好像就缓和了下来。您推举的那位汤大人如今也日日都教着太子呢,有时候还带着一块儿教四阿哥,太子跟四阿哥办起事儿来也确实一日比一日精进了不少。皇上这几日都能见着点儿笑意了,还说您见着了一准高兴……” 胤祺听得一头雾水,索性也放弃了纠结,点了点头轻笑道:“这么好的事儿,我自然高兴。古人都说双喜临门就已是难得,我这儿刚一醒就听了这么多的好事儿,都快凑成四喜丸子了——对了,你现在可是正四品了不是?快给我看看腰牌,你现在可比曹寅的官儿都大了……” 贪狼的神色竟忽然显出些腼腆局促来,摸出了御前侍卫的腰牌递给他,又低了头轻笑道:“等回头主子上哪儿去,也甭老是抢于大人的官印了,我直接揣上腰牌,帮着您一块儿吓唬人去……” “那是——如今你可是堂堂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苏谭琅了,我还指着你罩着我呢。”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觉着这名儿仿佛实在有些别扭,低低念叨了两声,摇了摇头轻笑道:“谭琅,苏谭琅——皇阿玛给你起的这个名儿,我老是觉着我嘴瓢了……” “主子还叫我贪狼就是了,属下喜欢这个名字。” 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目光一片坦荡清澈,语气温柔轻缓,却又坚定得仿佛誓言:“主子——无论将来走了多远,又会遇到些个什么事儿,贪狼都始终会守在您身后头,叫您一回头就瞧得见……” “好,那我身后可就彻底的交给你了。”胤祺含笑点了点头,忽然打怀里摸出了那一枚私印来,在那块御赐金牌上头盖了个小小的红章,这才满意地交还给他:“盖戳确认——以后咱就定了。我冲锋你断后,看谁还敢拦咱的路……” 第102章 风云 康熙三十三年春,木兰猎场。 胤祺从流云背上轻巧地一跃而下,把马背上挎着的猎物扔进负责记录的鄂尔泰怀里头,笑着抹了额间细密的薄汗:“看着记吧,我也就是打着玩儿——四哥去哪儿了?” “五阿哥——四阿哥才刚儿还问过您呢,现在大抵是往草场那头去了。” 鄂尔泰俯身恭敬地笑应了一声,又忙将那些个猎物分门别类地归拢好,由衷地赞了一句:“五阿哥身手可是越见凌厉了——这豺子跑得比什么都快,一晃儿就过去了,向来是最不好猎的。这一箭正中其首,可实在是不易的很……” “你可少巴结我了,我是怎么打的猎,你们还不知道?那豺子见着我就一动不动,射不准才有鬼了呢——要不是皇阿玛非说得给那群小不点儿做表率,我都不想这么欺负人……” 胤祺笑了一句,轻按马背腾身而上,抖了下缰绳便朝着草场赶去。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了老十三老十四两个熊孩子大呼小叫的兴奋声音,忍不住摇头失笑,策马往前寻了一段儿,便见着自家一向清冷严肃的四哥此时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正抱了胳臂望着那两个闲不下来的臭小子练摔跤。神色虽然冷峻依旧,那一双眼睛里头却隐隐透出了些关切紧张,显然是担忧着这两个胡闹起来就没半点儿分寸的小家伙再碰着伤着。 “五哥!” 一听着流云熟悉的马嘶声,两个小家伙就立即停了手,一左一右欢喜地扑了过去。胤祺一手一个按着脑袋一通胡噜,笑着一人敲了一把脑袋:“成天就知道淘,这一出来简直都玩儿疯了!给四哥惹祸没有?” “他们两个虽说性子活泛些,却也是有分寸的,倒不会闯什么祸。” 胤禛的神色在见到自家这个弟弟的下一刻便软化了不少,快步走了过来,替胤祺理了理稍显凌乱的斗篷:“怎么还披着这个,觉着冷么?” “不冷——就是一个两个的见着我脱了就要唠叨,索性热点儿也就热点儿了。” 胤祺浅笑了一句,任凭自家四哥母爱泛滥地替自个儿仔细理着衣裳,又给两个小阿哥一人塞了一块儿萨琪玛,哄着他们上边儿上接着玩儿去了,这才望着胤禛一本正经道:“四哥,我说真的,你不觉着咱俩好像拖得有点儿太久了吗……” “嗯?” 胤禛正要缩回替他理好了领子的手,闻言下意识轻挑了眉,满脸茫然地随口道:“什么太久了?” “还能什么——出宫开府啊……” 胤祺无奈地抿了下唇,忍不住腹诽了一句自家这个四哥平日里精明强干,怎么偏一到这自家的事儿就这般的不上心:“也不知道皇阿玛究竟是怎么想的,自打三哥出去之后咱就停了……我倒是不着急,可你今年都十六了,再不赶紧成家开府,出去办事儿都名不正言不顺,手底下人也眼见着不够用了——你怎么都不知道着急呢?” 胤禛没有立时应声,黑沉的眸子静静迎上了面前五弟清亮的眸光,眼底像是蓦地爆开了一抹异样的亮芒,却又立即垂了眸淡淡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缓声道:“我都不急,你着的什么急……莫非你嫌我这当哥哥的老耗在宫里头,耽搁了你的大婚不成?” “四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胤祺神色忽而微沉,蹙了眉瞪他一眼,抿了唇转身就要往回走。也不知道是打什么时候起,他这个四哥就老是拿这种话儿来戳他的心窝子——他什么时候嫌过了?明明是一心替自个儿这个哥哥着急,可他这个四哥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非拖着不成家不开府,可若是不开府,也就意味着难以发展自个儿的势力。如今这鄂伦岱都当上御前侍卫了,张廷玉也正准备着科举呢,再过两年年羹尧再考上来,这些个人都是将来雍正一朝的肱股重臣,难道他这个四哥打算顶着个未出宫阿哥的名头出手去招揽不成? 刚走了两步,腕子就忽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攥住了。胤祺倒也没真动怒,只是本能地不喜他家四哥说这些个话,如今被拉了一把也就站住了,沉了脸不转身也不吭声。胤禛转到他面前,望着这个弟弟略显恼火的面色,惯常清冷的眉眼间忽然浸润过一抹无奈的温和弧度,抬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又跟你四哥发火儿——这年岁渐长脾气可也渐长,莫非连句玩笑都开不得了?” “四哥小时候可也是不挤兑我的,也不知什么前儿就添了这么个毛病。” 胤祺没好气儿地白了他一眼,又一本正经地捏了捏鼻尖,怨念地低声嘟囔道:“四哥,你统共也没比我大上几个月,就别学着皇阿玛欺负我了——我这鼻子好容易长得这么挺,让你们没事儿刮一把,都快刮塌了……” 胤禛闻言不由失笑,心里头却蓦地微动,定了定心神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弟弟。不知不觉间,昔日那个苍白又柔弱的孩子也已长大了。身量拔高了不少,面庞也褪去了儿时的稚嫩,眉眼温润容貌清秀,倒是个谦谦君子的相貌,却又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隐隐地透出些清朗挺拔的英气来。只有那双眸子却还如少时那般澄澈清亮,一泓清泉似的通透干净,仿佛——能轻易映出人心底所有隐晦跟不堪的心思…… 胤禛的心口忽然猛地一缩,仓促地别过头去,眼底的光芒略沉了沉。胤祺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微蹙了眉探身望着他,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裳:“四哥,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想事儿想得出神了。”胤禛勉强笑了笑,又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掸了掸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快回去吧,一会儿皇阿玛见不着你又要找了——他们俩有我看着呢,闯不出祸来。” 胤祺茫然地望着自家仿佛有哪里不对的四哥,下意识点了点头:“那我先回了……四哥也早点儿回去,天晚了风又该凉了。” 自打德妃跟自家儿子归复母子之情后,老十四也就时常跟着这个四哥身后边儿凑热闹。论起来老十三跟老十四其实该算是他们俩一块儿养的,谁有空了就跟着谁——有时候正赶上哥俩都忙得无暇□□,就一块儿塞给贪狼照顾,还能学上几手江湖功夫。这两个小家伙个顶个的好动,对武功也是远比学问要感兴趣得多,如今倒也还真学得有几分样子了。 什么事儿都挺顺遂,只有自家四哥越来越莫名其妙的不对劲儿。胤祺一头雾水地上了马往主帐回去,留下胤禛一个人看着两个熊孩子胡闹,一时几乎闹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直望着那个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胤禛才终于松了口气般跌坐在草地上,下意识看向空无一物的掌心,眼中却渐渐浸润过苦涩黯然的笑意。 那个孩子究竟知不知道,开府就要先成家——所谓成家,就是要娶福晋,要与一个女人贴合交缠,终生厮守。这本不该有什么不对,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本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得走出的一步。可一想到自己要去娶一个陌生的女子,他的心里便莫名的抵触抗拒,仿佛只要这样做了,便会离这个弟弟越来越远…… 不知道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究竟是何时起的,却在来得及察觉之前,便仿佛已深陷其中再难挣脱。那个孩子就像是他的小太阳一样,引着他走到出了那一处阴森寒冷的牢笼,叫他慢慢习惯了光明和温暖,也慢慢学会了不再苛责和拘束着自己的感情,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就是这么一个仿佛有七窍玲珑心肠的弟弟,却又偏偏在有些事情上,迟钝懵懂得叫人既觉庆幸却又懊恼无比。 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将最后一丝温存眷恋尽数隐入眼底,胤禛撑起身向远处望去,眼底的温度一寸寸清冷下来,又归于平日里的沉静淡漠。 罢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知道——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儿…… “贪狼,你说四哥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越想越觉着实在是一头雾水,胤祺到底也没想出自个儿究竟是哪儿做得不对了,闷闷不乐地望着身边的贪狼,随手掷出一枚金镖,草丛里便忽然传出一阵微弱的骚动。一只胖乎乎的灰兔子晃晃悠悠地蹬了两下腿,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头,彻底的再也不动弹了。 “主子抓兔子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贪狼望向那一片之前还看不出半点儿端倪的草丛,忍不住由衷地敬佩了一句——经过这几年的磨炼,自家主子几乎已练成了一门专门对付兔子的神功,随心所欲浑然天成,简直眼见着就要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你管兔子干什么——每次我一问四哥的事儿你就故意打岔,还打得这么僵硬,真当我回回都看不出来?” 胤祺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灵巧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这兔子如今都已经不算是猎物了,宫里的人看见了这东西就头疼,没人想吃也没人想用,光兔皮毯子他就攒了一箱子,更不要说什么兔毛的皮袄、斗篷,前两年连宫里的小格格学做香包都开始琢磨兔子毛的了。可这兔子可以不要,金镖却不能不捡回来,电视剧里头都是骗人的,耍帅的代价,就是他自个儿还得任劳任怨地收拾干净…… 忍不住揣测着李寻欢每回发飞刀是不是也得自个儿再从死人身上拔下来回收再利用,胤祺掏出块儿帕子擦了擦那镖上的血迹,回头莫名其妙地瞅了欲言又止的贪狼一眼:“你不会是叫四哥给传染了吧?我总觉着你们有事儿瞒着我似的,有几回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劲儿——那深情款款的,跟看上你了似的……”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深情,而是杀气! 贪狼无辜地眨了眨眼,心底里却忍不住默默地鞠了一把泪。人都说这世上有长就有短,绝无十全十美的事,一个人若是太聪明了,就总得有点儿别的什么地方不开窍。自家主子显然就是别的地方都太聪明了,彻底把这件事儿上头该长得心眼儿都给分了个干净,要不然哪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 “主子,四阿哥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心思……您也别想得太多了。” 纠结半晌终于还是昧着良心应了一句,贪狼也下了马走到他身旁,略一犹豫才又道:“主子今儿还劝四阿哥——主子自个儿就不急着开府吗?” “开府还得成家,成家就得娶福晋,我可没这个打算。” 胤祺忙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前世看过演过的那些个宫斗宅斗的戏码,他就觉着头大如斗,更不可能叫自个儿陷入那么个困境里头去:“再说了,我跟四哥他们也不一样——我就算不开府,该办事儿也是一样办。那织造府不也是个府吗?还有你们家那个贾府,听说这两年攒的银子都快比曹家的多了,这左一个府又一个府的,我再开都快待不过来了……” “贾府那边的缂丝技法如今已发展成了规模,在江南一带销路紧俏得很,又借着专供皇室的名头,随意一幅绣品便动辄是千万两白银……” 贪狼浅笑着应了一句,又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就要往地上坐的胤祺:“主子,地上潮——太医说您的身子阴湿之气上行,这才刚开春,可留神别再起了病。” “我都好几年没生过什么大病了,你这样对我实在很不信任啊……”胤祺不满地抗议了一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打哪儿摸出了个毯子,居然还折了两折仔仔细细铺在地上,一时只觉着这个世界简直充满了玄幻,“贪狼——你实话告诉我,你身上还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东西?” “这怎么能算是莫名其妙呢?主子用得上就是有用的东西。” 贪狼轻笑着扶了他坐下,正要过去把两匹马牵过来,颈后竟是猝不及防地刮起了一阵劲风。铁扇般的翅膀带着腥风擦着他的脸颊划过,还不待反应过来,腰间便蓦地一空,一头翼展已近半人长的海东青已得意地叼着他的酒囊落在地上,理直气壮地往胤祺怀里一甩:“啾!” “啾你个头啾,就知道喝酒乱飞欺负人,一个比一个的不省心。” 胤祺没好气儿地应了一声,抬手用力地点着流风的脑袋。当初一只手臂就能架得住的雏鹰如今已长成了个庞然大物,如钩的尖喙闪着锋锐的利芒,却依然任凭胤祺这么一下一下地点着他,最多只是义愤填膺地呼扇了两下翅膀:“啾!啾唧啾!” “我觉着它再过两年都能学会说话了……” 胤祺无奈地撇了撇嘴,认命地替它把那酒囊打开,举高了二话不说就往下倒。流风拧着脑袋大口地吞着美酒,舒服得直拍翅膀,又用力地甩了两下脑袋。胤祺这才留意到它的胸口竟挂着个小小的竹筒,忙摘下来擦了擦小心打开,见着没被酒沾湿才总算松了口气:“小祖宗,下回咱先办正事儿再喝酒行不行?这要是他们给你拴个锦囊布袋的,现在哪还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流风可不管他唠叨什么,踉踉跄跄地扑腾了几步,一头撞在流云背上,翻身蹬腿毫无形象地大睡起来。流云倒也是难得的好脾气,只是在轻踏了两步免得叫它掉下去,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胤祺愕然地看着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海东青跟汗血宝马,忍不住开了一息这两个货能不能造出天马来的脑洞,就立即果断地摇了摇头,把竹筒里头取出的纸条小心地展开。 “西北危——乌兰布通失守……” 低喃了一句,胤祺的眼中却是忽然闪过一丝利芒,指尖轻捻着那一张薄薄的宣纸,唇角便挑起了个淡淡的危险弧度:“这动作慢的,可算是过来了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步的蝴蝶效应没对准,原本在几年前就该大举进犯,逼得康熙不得不御驾亲征西北剿灭的葛尔丹,这一回的动作却实在慢得叫人着急。不仅多花了两年的时间才统一了西北的部落,更是在这两年间才总算对中原亮出了獠牙——他这几年看着淡然,心里头却也是早就等的焦急不已了。要知道,他可还和索额图赌了一车猪脑子呢…… 第103章 凶兆 亲征本就是已在朝议上提过两回的,只是诸多朝臣始终坚持西北之事尚无需万岁爷亲临,故而这么一直给压了下来。如今乌兰布通一失守,西北的关隘便已被打开,历史的车轮绕了个圈又转回了原本的轨道上头——康熙三十三年春末,朝议决议,万岁爷终于是要第一次御驾亲征准格尔部了。 这两年胤祺都被自家皇阿玛看得死死的,恨不得走到哪儿都栓腰上带着,这亲征的信儿一传下来便开始自动自觉地收拾行李。他平日里不好享受,对什么盆儿啊罐儿啊的更是无感,随身要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倒是这两年新学的剑法跟枪法都已渐入了门——那大枪还是师父亲自找了白蜡杆给他做的,配着寒气逼人的百炼钢枪头,再搭上一抹红缨子,可比前世演戏的时候耍的那些铝合金花枪要带劲儿得多。虽说这一次不过是随驾亲征,总不至于真用得着他自个儿亲身上战场,可带着却也总归不会有什么错儿。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上战场,男孩子身体里总有点儿对于战争天生的向往,说不兴奋绝对是假的。胤祺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东瞅瞅西翻翻,正兴致勃勃地收拾着随身要带的东西,外头却忽然来报,说是太子爷一个人过来了。 “谁?” 胤祺正擦着自个儿的那一柄画影剑呢,闻言竟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探着身子往外头瞅了一眼,就一眼见着了个明黄色的身影:“二哥?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朝议结束了吗?” “没有——不过是商量出征的事罢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负着双手缓步踱了进来,闻声却是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他今年已二十岁了,少时的高傲狠戾都已淡去了不少,也早已不再不分时候场合地死咬着那个“孤”压人。虽不再如少时一般偏激任性,却仿佛又有些矫枉过正了似的,无论待谁都是不冷不热的,对着他们的皇阿玛也是只尽礼数,从不肯多说半个字儿。 胤祺虽看不惯他这样儿,却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多管,只能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自个儿倒了杯茶塞给他:“就算肯定是叫你留守监国,也用不着这么赌气吧?你是太子,你不留下谁留下……” “太子,好个没意思的太子。” 太子摇摇头嗤笑一声,半点儿也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轻抿了一口茶水,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子:“别擦你那破剑了——你就是随个军出征,还真以为你就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呢?赶紧弄点儿吃的,孤饿了。” 胤祺把绒布往桌上一扔,随手甩了个剑花仓啷一声还剑入鞘,抿了嘴恶狠狠地瞪着这个混不讲理的家伙——才刚暗道这总算不动不动就孤了,还觉得有点儿欣慰,谁知道这么一会儿就现了原形。这家伙为什么对着他就不能像对着别人似的不冷不热的?打小儿就跟他不对付,说话也从来都没有过一次好声好气儿的,当时念着熊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可如今都长到二十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个德行! “这大太阳底下,你打哪儿看出我挑灯看剑来了?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挤兑我,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儿……吃什么!” 没好气儿地吼了回去,却还是忍不住又犯了操心的毛病。太子这两年脾气秉性不论,用功是真用功了的,无论学问政事都潜心钻研,皇阿玛几次下江南留他看家,朝中诸事也是处理得有条不紊颇见心思——可这废寝忘食也总归是要伤身子的,再加上他这个二哥动不动就故意放纵豪饮个一两回,年纪轻轻的居然就落下了胃疼的毛病。这胃病原本就是三分治七分养,难得他自个儿知道要吃饭了,胤祺还是打算赶紧给他喂饱了再说旁的。 “上回在你这儿吃得那个什么团子就不错——总之要快点儿能上上来的,早上就没吃饭。” 太子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句,正要再抿一口茶水,就被胤祺给一把抢了下来:“空着肚子喝茶,你是还嫌你那胃不够疼呢?我叫他们热一碗酒酿圆子送上来,那东西你也不能多吃,骗个嘴也就得了——廉贞,给太子爷煮碗面,老规矩!” “烦死了,怎么跟那些个老头子一样唠叨。”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抢过他手里的剑把玩着,又学着他的动作连鞘笨拙地挽了两个剑花,“打小儿就见你有这么个耍帅的毛病,谁知道到现在都没改。这对战的时候能有什么用,把敌人给晃瞎了?” “用来耍帅骗小姑娘!你管我呢?” 胤祺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把剑抢回来仔细放好,静了一阵又忍不住道:“除了你呢,这回还有没有随驾出征的,四哥跟着吗?” “你四哥射个兔子都能射在尾巴上,你觉得皇阿玛会带着他?”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放松地向后靠了靠才又道:“老大和二伯一块儿出古北口;五叔统兵出喜峰口,你跟着皇阿玛一块儿走中路。三日后在紫禁城太和殿敕印,他们两路先走,还有大同镇马兵六百、步兵一千四百从征,令理藩院派蒙古大军助战,内大臣阿密达等人出塞,各率所部至乌兰布通会师——就这么些了,你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有?” 胤祺没立时应声,眼里蓦地闪过些讶然震撼,却终归化作了一片无奈轻叹,微垂了眸道:“二哥,你要是真想出去打仗,不妨试着跟皇阿玛提一提——” “打仗有什么好的?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有苦又累的,我就好好儿的监我的国,动那些没戏的心思做什么。” 说话间,贪狼已把热好了的酒酿圆子给送了上来。太子接过来捧在手里头,捏着勺子不紧不慢地搅着,半晌才忽然别过头去,不情不愿地低声道:“你这个病病歪歪的身子,出去精明着点儿,没事儿就在马车里头窝着,别老出来晃悠。战场上头刀剑无眼……你是堂堂皇子阿哥,又不是老大那种夯货,别傻乎乎什么事儿都往上顶,听着没有?” 胤祺却也没想到这一位二哥竟是特意过来嘱咐自己小心的,怔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撇了撇嘴切了一声道:“用不着你多管,我自个儿知道——你就把四哥给我看好了就是了,别老什么苦差事都让他做,你东宫里头那一群属官都是吃闲饭的不成?” 虽然不知道自家四哥到底是怎么被卖给他当苦力的,可无论是治水修河道还是几次小灾荒的放粮安民,这俩人配合得居然还相当不错。胤祺自个儿也仔细琢磨了几次,怎么想这俩人好像都是那一次下江南回来就忽然和解了的,偏偏那时候自个儿病得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追问这两个人过几次,却也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只好莫名其妙地就默认了这个诡异的现状。 “整天就知道担心你四哥,怎么没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切过我?” 太子把脸埋在热气里头闷哼了一声,舀了个圆子心满意足地吞了下去,又连着喝了几口甜汤。胤祺也懒得老是跟他拌嘴,把东西一样样收好放进了箱子里,只当着他不存在,在屋里来回忙活着继续收拾。太子吃了几口自个儿觉着没趣,把碗往桌上一撂,快步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东西,踮着脚举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收拾收拾就知道收拾!眼见着就要去打仗了——你就没话儿跟当哥哥的说吗?” “……”胤祺看着这个当哥哥的这么多年来都没变过的拙劣手段,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抱了胳臂仰头道:“我就是伴个驾,又不是出去领兵打仗,皇阿玛没事儿我就没事儿。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跟皇阿玛好好说说话儿,别老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好像皇阿玛欠你八百两银子似的……”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静静瞅了他半晌,忽然苦笑一声,随手把东西扔进了箱子里头,转过身缓步踱到窗前:“你当我是为了什么跟皇阿玛闹别扭——为了赌气?就因为他对我不好对你好,我就跟他赌气到现在,我是蠢么?” “你是蠢啊。”胤祺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合了箱子坐在上头晃悠着双腿,“父子没有隔夜的仇,不管你跟皇阿玛有什么不痛快,我都不觉着至于闹腾这么多年。”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心里头从来都不装着事儿,别人怎么伤你都能转眼就忘了?” 太子忽然瞥了他一眼,语气微凉,却不知是究竟想起了哪一段往事来。胤祺神色茫然了一瞬,便带了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着缓声道:“索额图跟明珠要是听了二哥你这话,只怕是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了……” “他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往堂堂皇子阿哥身上动心思——就算你不收拾他们,皇阿玛又岂会叫他们好过?!” 太子背过手猛地转了身,话音里竟带了隐隐戾气。胤祺被他许久未见的狠戾偏激给引得心中微动,不禁蹙了眉低声道:“二哥,索额图到底也是你的叔姥爷。他如今虽然被皇阿玛扔回家里养老了,可这一回保不准就还能启用,你这样是要落人口舌的……” 当初他被刺杀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居然没费多大劲儿就查到了索额图的身上。震怒的康熙直接罢了索额图的官叫他在家中养老,转头就把明珠一家半点儿不留情面地罚没了,历史上这两位权臣的命运完整的掉了个个儿,也不知将来又会是个什么离奇的走向。 或许是实在太过厌恶明珠,相比之下胤祺对索额图的恶感居然也没那么深了——毕竟人太蠢也不是他的错,连刺杀自己都能做得这么一塌糊涂,这么个灰太狼级别的反派最多是叫人闹心,总比那心思阴沉虎毒食子的明珠要好的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个样子,我每次想要恨你,可怎么都恨不起来。这么多的阿哥里头,竟是就你这么一个曾经被我罚过害过往死里逼过的,叫我忍不住真心的把你当个自家兄弟……” 太子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脑袋用力地揉了两下,几乎已使上了些咬牙切齿的力道:“烦死了!连皇阿玛都不愿意管我了,你干嘛还管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你在畅春园中遇刺,皇阿玛便认准了是我所为,后来索额图对你下手,竟也叫皇阿玛算在了我的头上!是,后来是打发了个奴才来叫我别多想,说他信我,可你遇刺的信儿刚到的时候,他看着我的那个眼神,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到现在只要一想起来,还觉得从心底骨缝里往外透着寒气……他都不信我了,我凭什么还要信他?!” 胤祺被他晃得头晕,忙着扶住箱子以免自个儿真掉下去,却也倒不出什么功夫来答应他的话。好容易稳住了身子,定了定神刚要开口,太子却已负了手转过身去,语气又归于平静淡漠,仿佛方才那一瞬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不要再管我跟皇阿玛之间的事了,我烦,皇阿玛迟早也会觉着烦。你跟我们都不一样,你的心里头干净,也配叫人真心好好对待,犯不着为了我的事儿平白惹皇阿玛不高兴……你也用不着再追问皇阿玛究竟跟我和老四说过什么,我们两个都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你只要知道——我们这些人跟你都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永远不会做出对不起兄弟这两个字的事儿来。你只管自个儿好好地活着,别为别人操太多闲心了,听见没有?” 胤祺微蹙了眉静默半晌,才终于从箱子上跳下来站稳,缓步绕到了他面前:“二哥,我不知道我猜的究竟对不对,可既然你们都不想叫我知道,我以后也不会再多问一句——我只问你,你们都跟我是兄弟,那你们呢?你们之间……是兄弟吗?” 太子静静地瞅着他,半晌才淡淡一笑,竟是难得不带任何情绪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叹一声道:“该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老五,你好好的守着你的皇阿玛,好好地做你想做的事儿。你只要知道,我们任何一个人将来坐上那个位子,都绝不可能亏待了你……至于别的,你管不了,也不是你该管的——你忘了皇阿玛当初给你下的禁令了吗?” 胤祺的目光微微一缩,抿紧了唇仍固执地望着他。太子却已转身快步离开,走到门口时才摆了摆手道:“那碗面就先欠着吧,我就是偷个空儿出来的,乾清门那一群大臣还为着谁管哪一趟差吵得不可开交呢,这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到了战场上多长点儿心眼,少为了护这个护那个的又随随便便就把命给豁出去!等你回来了,孤还等着你还那一碗面呢……” 胤祺望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在门口怔了许久都不曾动弹。贪狼过去轻轻牵了他的腕子,放缓了声音道:“主子,门口风大,别吹着了——回屋里歇着吧。” “还是要打啊……还不让我管,我也得真能忍得住不管才行……” 胤祺任他牵着自个儿回了屋,忽然苦笑着低喃了一句:“贪狼,你知道吗?我昨儿还做梦梦见兄弟们在一块儿念书的日子,那群小包子缠着我要点心吃,一个个儿的乖得叫人心里都能化成水……四哥话不多,可也一直都陪着我。大哥三哥要面子,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胡闹,但真热闹起来也能跟着一块儿笑两声,凑上几句逗趣儿的话……” “主子,人总归都是要长大的——可也总还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有时候执念太深了也不好,反倒不如就顺其自然,兴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呢。” 贪狼温声劝了一句,恰巧廉贞端了面进来,便被他给接到了手里,轻轻搁在了桌子上:“主子把面吃了吧……既然皇上能默许太子过来,想来也是因着这朝议到晌午也停不了,特意叫太子给您送个信儿来的,您就甭守着皇上一块儿吃了。” “嗯——反正都做了,不吃白不吃。”胤祺点了点头,却也是真觉出了些饿来,捧了碗囫囵着吃了两口,“听你的,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这一场仗给打下来,别的往后再说。” 话音未落,胤祺的心口却是蓦地一缩,脸色也随之苍白了一瞬。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每回都是预兆着要出什么大凶的事儿,而且多半是会应到他自个儿的身上——可就算是要上战场去,也终归是一直伴着驾的,他若是有危险,岂不就意味着皇阿玛也会有危险? 扔下面碗快步走到镜子前头,望着自个儿身上竟是从未浓郁成这般的刺眼血光,胤祺心里头没来由的微沉,怔忡良久,眼里却是忽然闪过了些淡淡的释然笑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年那个挡灾的说法儿,他自个儿其实也是有几分相信的。自己要是跟去了,这血光之灾自然应验在自己的身上,若是不跟去,这灾说不准兴就得叫皇阿玛来受——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担这个风险,所以这一趟战场,也自然是一定要去的。 天无绝人之路,总不至于真就到了必死的局面——他就不信了,这么折腾都没把自个儿这条小命给折腾没了,不过是上战场上陪着自家阿玛溜达一圈儿,就当真能要了他的性命。 第104章 送行 “主子……怎么了?” 听见身后传来贪狼担忧的询问声,胤祺才忽然从自己的思绪里头惊醒,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事儿,面汤好像洒衣服上了,我看看弄脏没有……估计廉贞应该煮了不止一碗,你也去盛点儿,咱们一块儿吃吧。” 虽说仍本能地觉着有些不对劲儿,贪狼却也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不愿说就没人能逼他开口的脾气,应了声是便快步朝屋外走去。胤祺揉了揉眼睛,方才那一瞬的刺目红光已然淡去,镜子里头还是个除了脸色苍白点儿就没什么别的不对的寻常少年,正常得叫人看不出半点儿异样。 离上一次这么仔细地从镜子里头打量自个儿,竟都已过去十年了。 记得唐朝的大诗人杜牧曾写过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他这十年过得又岂不也正是如一场大梦一般。这场梦里头有父慈子孝,有兄弟手足,有可以放心依靠的长辈,有可以全然信赖的同伴——他早已不再是前世那个高处不胜寒的天煞孤星,能做上这样的一场美梦,却也实在已赚够了本儿。 只是……还觉着不知足。 他还想把这一场梦做得更久些,想要陪着皇阿玛一块儿欣赏这治世河山,想要守着这些个兄弟们不要真争到那刀剑相向不死不休的地步,想要陪着老祖宗长命百岁颐享天年——他还有太多想做的事儿,想看的热闹,还有太多在乎的人。无论这一次命里的劫数有多凶险,他都一定会咬着牙撑过去,继续病病歪歪地活给那个专好折腾人的老天爷看一看。 门口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贪狼已端着面回来了。胤祺收了心思含笑转回桌边,半点儿不客气地从他那一碗里挑了一筷子热的,美滋滋地吹了吹一口吞下:“还是这刚出锅的好吃……” “好好——咱换,主子吃这个。”贪狼无可奈何地摇头失笑,把自个儿的那一碗跟他换了过来,“主子别吃太快了,回头再烫起个泡,又得三天不能好好儿吃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开了个好头儿,这一顿饭还没吃完,送行的兄弟们就接二连三的登门了。胤禛是第一个杀过来的,也不说话,进了门就气喘吁吁地望着他,目光深沉得叫胤祺忍不住开始怀疑自个儿偷偷跟皇阿玛一块儿替他挑福晋的事儿是不是被发现了。心虚地任他瞅了半晌,就在忍不住要坦白从宽的时候,总算是听见了他家四哥略显低沉的声音:“战场不比别的地方,处处都是凶险……这一次出去不可随着性子胡闹,一定跟紧了皇阿玛,知道吗?” 胤祺暗自松了口气,忙老老实实地点着头,又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地笑道:“四哥放心,我这一次准保跟紧皇阿玛,绝不胡乱往外头跑。” 胤禛望了他半晌,终于还是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你从来撒谎跟说真话都是一个样儿,我也看不出来是真是假,也只好就当是信了你的邪——总归就算有事儿真要出去,身边也一定带着点儿人。听说西北那边儿条件恶劣,这时候还冷得很,晚上歇下的时候多穿些衣裳,别老穿你那薄薄的一层,冻坏了还是你自个儿难受……” 还是头一次听见自家寡言又冷清的四哥絮叨这么些个话儿,胤祺只觉着肃然起敬,按照固定的频率乖巧地点着头,听着自家四哥给他念叨了半刻钟的战场生存指南。这边儿胤禛的话还没完,门口就又传来了七阿哥的声音,胤祺往外探了头一瞅,不光是小七儿,自家小九、小十跟十三十四两个小包子也正眼巴巴地守在外头,一时只觉着压力暴增:“不是——你们不至于这么紧张吧,其实我就是陪着皇阿玛出去溜达一趟……” “谁说的!战场凶险,五哥你连当初秋狝跟下江南的时候都能受伤生病,这一次跟皇阿玛去打仗,自然更是得多加小心了!” 七阿哥胤祐大声应了一句,立刻得到了几个弟弟的一致赞同。被翻了黑历史胤祺只觉着头大如斗,没好气儿地挨着个一人敲了一把脑袋,恼羞成怒道:“点什么头——那些就是意外!意外懂吗,就是意料之外发生的事儿!” “那你这一次出去的时候就多加些小心,别再出些‘意料之外发生的事儿’,叫我们也都被你吓得一惊一乍的。” 身后传来胤禛沉稳的声音,立刻获得了几个小阿哥一致用力的点头赞同。胤祺被气得直撸袖子,早知道他舍不得真下手打的贪狼立刻十分机智地搂住了他的腰,呈艰难状吃力地往回拦:“主子,别生气,阿哥们也都是为你好……” 气势非常足,配合得十分完美,五阿哥对自己机敏的侍卫感到非常满意。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送走了这一批不知道是来关心他还是来刺激他的兄弟,又朝着自家四哥忍辱负重地保证了一番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绝不再胡闹任性随心所欲,这才总算是把人给送出了院子。正心有余悸地抹着汗,一转头就忽然见着了顶华贵张扬的轿子,愕然地朝边儿上一瞅,却在看清了来人的下一刻就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哥你来干什么!” “他们都来了,我总不好不来吧!” 大阿哥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句,拎小鸡一样轻松地把他扒拉到一边儿,龙行虎步地闯进了他的院子:“你说说你们这些还没出宫的,这日子过得多舒坦——我可是赶得巧,畅春园没建好就出去了,分园子都没我的份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等会儿——大哥,你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胤祺哭笑不得地一把扯住了胤褆,以免这个大哥一时兴起就给他掰折跟树杈、扯下朵花什么的。这院子里头的一草一木可都是他自个儿收拾的,弄坏了到头来心疼的还是他:“他们是听了信儿,提前来给我送行的……” “那有什么的,我也给你送行呗。前些年你帮我弄出来的那个丫头,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她如今可已是我府上的侧福晋了,给我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我就说我的眼光好,当时你还说我不是那块儿料……” “……”胤祺完全放弃了插话的打算,双目无神地看着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大哥——明明就是跟他前后脚出发,甚至比他走的还得早几天的人,现在居然兴致勃勃地号称要给他送行,一时简直想不出该怎么吐槽来,只得讷讷地点了点头道:“行,大哥你——你真太是这块料了……” 脑回路清奇的大阿哥得意地一挥手,英俊得几乎称得上漂亮的脸上就带了些得意的笑意:“那是!” 真是白瞎了这张脸!胤祺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简直想把这个家伙立刻轰出自己的院子——毕竟智商欠费的这种情况,是真的一不小心就会传染的…… 幸而现实总还不算太残酷,不知道为什么就跑来凑热闹的大阿哥在慷慨地拍下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说是给他做路费之后,就负了双手志得意满地出门上了轿子。长这么大还没真正用得着过钱的胤祺茫然地捏着那张银票,神色复杂地看向身边同样迷茫的贪狼:“你说……大哥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大概——就是凑热闹吧……” 贪狼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接过银票仔细折好了,俯身放在胤祺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大阿哥出宫多年,难得能回来溜达一趟,大概也就是借个由头好把这畅春园从大东头一直绕到大西头……” “或许吧。”胤祺摇了摇头,却也是不由得失笑出声,“大哥这个脾气,虽说叫人觉着头疼,倒也挺有趣儿的……算算人也差不多该来全了,咱回去接着收拾东西吧,早收拾好了早省心,免得临了儿手忙脚乱。” “主子,八阿哥还跟偏厢等着呢。” 贪狼忙提醒了一句,又朝着厢房指了指。胤祺闻言却是讶异地微挑了眉,他这些年忙着奔波办差,能分心教小十三跟小九儿两个已是极限,也没怎么再多管这几个弟弟之间的关系——记着是听说过老八跟小九小十关系处得不错,想着毕竟年纪都还小,也就不曾多管过。这回没见着老八过来,还想着他跟自个儿毕竟没什么情分,倒也不曾在意,却不想这个八弟竟是特意在厢房一直守着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比大阿哥来得早些,说是不急,就自个儿去厢房坐着去了。我叫廉贞陪着呢,想来这会儿还没什么事。” 贪狼引着他走了过去,将厢房的门轻轻推开,就见里头站起来了个气息柔和温雅的少年,冲着门口的胤祺浅浅地一笑,朝着他俯身施礼道:“来的仓促,怕扰了五哥的正事儿,就先没叫他们通报,还望五哥莫怪。” “不打紧,倒是五哥把你给怠慢了——来,上大屋说话儿去。” 胤祺笑了笑,仍如少时一般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牵了他往正屋走过去。胤禩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微垂了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胤祺却也不急着问,领着他进了屋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小八,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别的事儿没有?” 对着这个弟弟,他永远都在三分戒备两分疏离之外仍存着五分的惋惜跟慨叹。这是个全然无权无势,只能彻彻底底靠着自个儿往上钻营抓挠的孤党阿哥,却在历史上笼络了康熙朝最广的人心、最大的势力。想当太子不是这个孩子的错儿,身为皇子阿哥,又有几个当真跟他似的,能对着这皇位不动上半点儿的心思呢?到头来,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成王败寇罢了…… “没事儿……只是想来看看五哥。这是我托嬷嬷求来的平安符,五哥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带在身上吧,好歹也能算是个念想儿。” 胤禩淡淡一笑,将一个精致的木刻平安符轻轻搁在桌上。胤祺的目光在那两个篆字上头凝了一瞬,蓦地想起那红光来,心里不由微沉,面上却仍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清浅笑意:“今儿咱们先不说这事——小八,你想不想见见你额娘?” 几乎是在他这句话出口的下一刻,胤禩便猛地抬起了头,眼里一片惊愕挣扎,神色也显出几分慌乱无措来,许久才哑声道:“五哥——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胤祺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个老八这样的时候倒是比那假笑真实得多,倒有几分像个真正的孩子了:“你这些年老是跟小九走的亲近,为的就是我们外家管着的辛者库吧?其实这母子之情本就是天性,你若是惦念着你额娘,直接和我说就好。有些事原本不必绕那么大的一个圈子,许多时候反而会弄巧成拙……” 胤祺有意多说了一句,却也不知自个儿这个八弟究竟能听进多少去。若是引用后世那《红楼梦》里头的一句话,这一位八阿哥着实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正是因为盘算得太多太精明,所以反而不知不觉地留下了太多的漏洞,这世上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算计跟心机,尤其是面对一个比他们都要精明得多的皇阿玛,小聪明耍得太多了,是只可能会自绝前程的。 他也不知自个儿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倘若当真这一回伴驾亲征就是他最后的日子,就至少叫他把这些个能处理的事儿都给理一理,别留下太多的遗憾徒引叹息罢。 胤禩深深地埋下头,本能地想要否认,却又实在不舍得放弃这一次的机会——自打生下来,他就一直由教养嬷嬷抚养长大,额娘在他心里几乎只是个淡得不能再淡的影子,只能靠着那些辗转托人被送进宫里来的荷包跟亲手缝制的衣裳,偷偷在心里描摹着额娘的模样。他也不是不曾想过要交好这一位五哥,可这个哥哥却离他实在太遥远了,光是皇阿玛的盛宠就是他全然不敢企及的,又哪里敢再动旁的心思…… 胤祺一见他这般样子又如何还不明白,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冲着一旁的贪狼使了个眼色:“你打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小九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思又单纯,能懂得什么呢?过来换身衣裳,五哥带你见你额娘去。” 贪狼心领神会,领着这个小阿哥换上了一身侍卫的衣服,又出去将两匹马牵了出来。胤祺先扶着胤禩坐上马背,自个儿也轻巧地翻身而上,将这个弟弟给松松地圈进了怀里:“叫你自个儿骑马我也不放心,就跟着我一块儿吧——咱得在天黑之前回来,可能要跑得快点儿,害怕就抓着我的衣裳。” 胤禩微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胤祺双腿一夹马腹,流云便熟稔地往门外迈开了步子,这条道儿他都走了不知多少回了,来往从没有人多拦,带出去个把人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儿。一路出了大西门,三人两骑便直奔辛者库去了。 起先的紧张劲儿过去,胤禩便也渐渐定下了心神,忍不住心中的新奇,偷偷朝着道两侧张望着。胤祺自个儿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轻笑着匀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放缓了声音道:“别怕,跟着我出来不会有人拦你——等回头你再长大几岁,也到了出宫的年纪,这些个景儿早晚都能叫你看烦了。” “五哥,其实我和九弟交好——不只是为了额娘,也是因为我一直很羡慕九弟……” 胤禩静默了半晌才终于轻声开口,眼里带了些黯然的笑意,微摒了呼吸向后小心翼翼地靠了靠:“上次见到五哥这么教九弟骑马,我就忍不住的在想——要是能有个像五哥一样的亲哥哥,我宁可什么都不求了……” 胤祺怔了怔,许久才极轻地苦笑了一声,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却终归什么话都没能再说得出来。 经过这几年的磨练跟刺激,佐领三官保大人也早就跟自个儿这位外孙合作得默契无比,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到后来的淡然自若熟练交接,却也是越来越有这身为皇子外家的样子了。更不必说八阿哥生母的这一件事儿两人早就提过几次,听了胤祺的来意便痛快了点了点头,领着那位小八阿哥去了一处专门空出来供卫氏居住的院落。 “主子——咱这样会不会有所不妥……” 贪狼陪着自家主子一块儿守在外头等着,忍不住低声担忧了一句。胤祺却只是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虽不知皇阿玛为何一直也没提过,可毕竟也是生了个阿哥的,总不能做宫女,那就迟早得入宫为妃为嫔。不过是叫个小阿哥提前见见额娘罢了,不会有什么的……对了,光叫他们一通送行了,回头儿咱也去给额娘请个安吧。” 贪狼神色一滞,竟是顿了半晌才低下头,极轻地发出了个鼻音:“嗯……” “怎么了?”胤祺听着他语气有异,莫名地回头望过去,却只见那个一向沉稳有度的侍卫竟不知怎么的忽然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轻笑道:“是去见我额娘,又不是去见什么小姑娘,你脸红什么……莫非是跟翊坤宫里的哪个小宫女相上了?放心说,我去给你做媒——这事儿我可不是第一回管了……” 第105章 玉佩 八阿哥在那院子里头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眼眶已有些红肿,却仍是冲着胤祺深深拜倒:“谢过五哥这些年对额娘的照应之恩——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把额娘救出来……” 胤祺深深望着他,却终归还是欲言又止,只是俯身将他轻轻搀起,许久才轻叹了一声:“小八,其实——有些事,你不妨先用最直接的法子试一试,若是不成了,再做别的打算也来得及。若是原本其实就能成的事儿,你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五哥,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想要什么就可以直接问皇阿玛要的。” 胤禩缓缓站直了身子,苦笑着仰头望向他,仍显稚气的面庞上却仿佛带了些超越年龄的无奈与悲凉:“有些话你可以说,可我们半个字儿都不能提。有些事儿你可以做,可我们若是动了动那个念头,就是祸患的根源——五哥,我羡慕你,却不嫉妒你,你走到如今的这一步,毁了身子耗尽心血,这些本就是你应得的报酬跟补偿。我也想过学你的样子,可你是这世上独一份儿的人,生下来就是那剔透的宝玉,不是我们这些顽石能学的像的……” 胤祺心底里不由微惊,望着这个弟弟的目光也带了些许讶然。胤禩却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眼中仍带着些悲凉的笑意,叹息一般地缓缓道:“我那会儿说的话是真心的,若是我能有你这么一个亲哥哥,我宁肯什么都不争,好好儿地享受那被哥哥宠着护着的日子……” “我不行吗?”胤祺抬手按上他的脑袋,隔了片刻才轻轻揉了揉,“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兄弟,所以就不行吗?” 正因为比谁都清楚日后九龙夺嫡的风波有一半儿都是这个弟弟搅起来的,胤祺始终都对他有些戒备,却也始终都无法真正狠下心来不管不顾——再怎么也都是自个儿的弟弟,跟小九小十都是一块儿哄着抱着的带大的,又怎么能当真就把他当个蛇蝎似的给避开? 胤禩低下头任他揉着自个儿的脑袋,垂了眸浅浅笑道:“五哥,你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有着自个儿的小心思,可等着事儿真到了面前,最先反应的却永远都是替别人着想,都是先去照顾别人——所以即使明知道你做事儿也是有目的有用意的,可咱们兄弟却也都清楚,你心底里其实干净得半点儿灰尘都没有。也正是因为这个,无论你多受宠、多出风头,我们却始终对你生不出半点儿的恶感来……” 胤祺终于彻底沉默下来,只是轻轻拍了拍这个过分早熟的弟弟的额顶,便牵了他的手往外头走去。胤禩也不再开口,只是温顺地任他牵着,微仰了头看向这个兄长清俊又柔和的面庞,微垂了眸极轻地笑了一声。 明明是一直在盼着尽快长大的,可就在这一刻,他却忽然生出了些仿佛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果可以的话,就叫一切都停在这里,或许也是件足以叫人觉得庆幸的事罢? “五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们在京城等着……” *** 大抵是这亲征实在不是件小事儿,居然议了一天都没能结束。把老八送了回去,胤祺抽空绕了趟翊坤宫,又去老祖宗那儿陪了一会儿,回了乾清宫的时候竟还见着正殿里头隐隐亮着灯火人声鼎沸。梁九功正杵在外头打着瞌睡,听着了有人过来的动静就打了个激灵睁开眼,一见着来人才松了口气:“阿哥,这儿还吵着呢——万岁爷叫跟您说甭等他了,先用了饭歇下。阿哥想吃什么?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去做……” “我都用了两顿饭了,正撑着呢,可别再跟我提吃什么了。” 胤祺忙摆了摆手,心有余悸地应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长辈们都有这个习惯,他在翊坤宫就被自个儿额娘怜爱地哄着大吃了一顿,到了老祖宗那儿居然又被慈祥地按在了满满的一桌子菜前头。两桌连着吃下来,他现在走路儿都觉着有点费劲:“皇阿玛今儿用了什么没有——就是个亲征的事儿,怎么这么久还没议完?” “阿哥诶——那打仗哪能是小事儿?方方面面牵涉得海了去了,什么都得一项项安排清楚咯。更别说是万岁爷亲征,到时候朝中就没人看着了,更得都安排好了才成……” 梁九功无奈地笑着应了一句,陪着他往昭仁殿走过去,又继续俯身道:“虽说是朝议事大,可这饭也总是要用的。万岁爷顿顿都吃了,还特意问了您用没用饭,下头回报说是用过了,正跟着阿哥们说话儿呢,这才没把您给抓回来。您要是累了就先歇着,说是明儿裕亲王跟简亲王就要动身,万岁爷至多再留个十天半月就要出征,您可千万得把身子给养好喽。” “我知道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好好儿的绝不折腾。” 胤祺今儿一天发誓都成了习惯,条件反射地举起手不迭地点着头,回了昭仁殿就老老实实地洗漱净面换了衣裳,却也实在还没能酝酿出什么睡意来,懒洋洋靠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贪狼守在边儿上替他按着穴位,据说是这么常按下来能强身健体滋阴养肺,胤祺虽没怎么当真过,却也念着总归是个心理安慰,任凭着他每日都这么折腾上一通:“贪狼,你去过西北没有?” “不曾去过——不过听说是个荒凉又苦寒的地界,好像是有不少流放的都是往那边儿去的……” 贪狼摇了摇头,揽着他翻了个身,又继续替他按揉着背上的穴位:“主子,您今儿耗费的心神不少,要不要叫他们熬一碗安神汤送上来?” “也成——给皇阿玛也熬上一碗吧,估计皇阿玛这一天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 胤祺舒舒服服趴在软枕上,放松地点了点头。谁知话音还未落,门口便传来了熟悉的含笑声音:“给朕熬上一碗什么?” “皇阿玛!”胤祺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跳下了软榻就快步迎了过去,轻笑着打趣儿道:“还当您要跟那一群大人们战斗到天明呢……早知道您这就回来,儿子就不急着换衣裳了。” “换了有什么打紧?松松快快的,可比穿着那板正的衣裳舒坦多了。”康熙笑着应了一句,由梁九功服侍着换下了朝服,又解了领子,这才放松地长舒了口气。胤祺扶着自家皇阿玛在桌边坐了,又冲着梁九功笑道:“梁公公,劳烦叫他们熬两碗安神汤送上来吧,今儿时辰还早,倒也没就那么急着歇下。” “诶,奴才这就去。”梁九功忙点头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传话儿去了。康熙拍了拍身边儿的地方示意这个儿子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气儿喝尽了,才轻笑着道:“听说今儿你那小院儿挺热闹,连老大那个憨货都跑去了,实在怪不得你头疼——太子没又惹你不高兴罢?” “……”仔细回想了一番跟自家二哥的对话,胤祺只觉着仿佛也很难用高兴或是不高兴来简单的描述概括,思索了半晌才正义凛然地摇摇头道:“没有,儿子凶他来着。” “怪了,朕看他回来的时候倒是心情不错……莫非是越叫你凶越高兴?” 康熙摸着下巴琢磨了一句,末了自个儿却又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个了——你今儿把老八给拐出宫干什么去了?” “怎么能叫拐呢,儿子是正大光明地把他给领出去的……” 胤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又忽然意识到这恰好是个八卦的好时机,兴致勃勃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皇阿玛,儿子还正想跟您打听呢——老八都长到十岁上了,您到底为什么一直压着不给卫氏名分,莫非是有什么不好与人讲的密辛不成?” 望着这个长这么大都没点儿正形的臭小子,康熙几乎被他气得乐了出来,抬手就照着他的脑袋狠狠敲了一把:“臭小子,胡想些什么呢!朕还用得着有什么密辛?不过——你说的卫氏是哪个……” ……?? 胤祺却是半点儿都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复,被闪得险些咬着自个儿的舌头,张口结舌了半晌才道:“就——就老八他额娘啊……” “……”康熙严肃地思索了一阵,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一脸沉稳地道:“朕忘了。” “忘——”胤祺这回是真咬了腮帮子,疼得捂着嘴直跳脚,眼泪汪汪地倒吸着凉气,“您再想想,就辛者库的那个卫氏,给您生了老八的那个……” “朕还一直当他额娘已经殁了,原来还在世上……罢了,大抵是记混了。”康熙的神色依然茫然,显然是半点儿都没有关于那一位卫氏的印象,“好歹也生了个阿哥,就择日给封个嫔吧——叫他们拟出个封号,等打完仗回来就给抬进宫里来。” “喳。”无处不在的梁公公适时冒了出来,把端着的两碗安神汤轻轻搁在桌上,又俯了身道:“万岁爷打算给哪一套封号?如今姝、珍、柔几个还空着——” “用不着那些,差不多拟一个也就是了。”康熙随意应了一句,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又揉了一把依然在目瞪口呆的儿子的脑袋:“发什么呆呢?趁热喝,凉了就没什么效用了。” ……绝不能叫这个人和师父在一起!胤祺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低下头喝着汤,再一次在心底里确认了这个坚不可摧的观念——无情果然都是帝王家,后宫什么都简直都太可怕了! 心里正想着一定要把师父从这个火坑里救出来,一抬头居然就真见着了自家师父。胤祺在心底里质疑了一瞬莫非这安神汤还有致幻的效果,狐疑地眨了眨眼,才终于确认了自家师父确实是夜闯禁宫,甚至还一路冲到了这昭仁殿的卧房里来:“师父……您怎么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 黄天霸没应他的话儿,只是快步迈进了屋里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蹙紧了眉瞪着面前依旧气定神闲的康熙:“他们的作战方式很是古怪,不像你以前打过的那些仗——你不能太自信了,不然是要吃亏的!” “天霸……留下帮朕守着江南,听话。” 康熙淡淡一笑,起了身耐心地替他理了理因急着赶路而微乱的衣裳,又扶了他的肩缓声道:“你要知道,江南一直是朕心中的隐忧……如今朕亲征西北,对江南诸事无暇掌控,正是指望你的时候。若是你不帮着朕看着,朕大后方无人坐镇,又如何能放得下心在那战场上拼杀呢?” 又来了,每次都是用这毫无新意的一招!被无形的结界给残忍排挤到屋子角落里的五阿哥怨念地翻了个白眼,捧着自己的那一碗汤,蹲在地上委屈地画着圈——他明明能把对江南的掌控再往上提一个档次的!可就是他这位英明神武的皇阿玛居然不准他在明里出手,害得他做什么都得藏着掖着的,根本就施展不开手脚,却原来到头来居然是用来拴着自家师父……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不成?! 看着自家师父脸上毫无意外的腼腆红晕,胤祺又把刚才见到的情形在心底里默默复习了一遍,毅然决定见缝插针地继续拆这一对注定不可能幸福的配对。正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打破那一层结界,他家师父却已别过头低声开口:“战场刀剑无眼,你——” 康熙轻声笑了起来,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语气温柔得叫人从骨子里头发酥:“放心,朕会小心些的。” 出师未捷的五阿哥再一次被这浑然天成的刺眼结界给弹开,含着泪默默地捧着自个儿的狗粮蹲回去。 一代明君,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翻覆之间便可定这天下兴衰,胸中装着的是万里的锦绣山河,他这位皇阿玛如果放在后世看来,一定是霸气又深情、成熟又纵宠的一位绝世好攻。偏偏又这样刻意放缓了语气柔声讲话,骨子里浑然天成的成熟深邃被心机地放大了无数倍,要诱拐自家单纯耿直的师父,简直就是分分钟手到擒来的事…… 正在心底里偷偷地怨念着,黄天霸却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康熙一眼,拨开了他的手继续把被打断的话说完:“——你把我徒弟照顾好了,半大个孩子呢就带他上战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感觉自己仿佛撩空了的康熙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瞬痛苦神色,却又迅速转换成了可靠又稳重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朕正想说这个呢,放心吧,朕肯定把这个臭小子给看住了,决不叫他再出去惹祸。” 胤祺强忍着笑意果断转身面壁,不断轻耸着的双肩却还是泄露了他正幸灾乐祸的罪行。康熙耐心地哄走了黄天霸,转身就没好气儿地一把捶在他脑袋上:“笑笑笑——朕叫你笑!听见没有,这回老老实实跟在朕身边儿,若是擦破了一点儿皮,朕就把你在乾清宫锁上三个月!” “皇阿玛皇阿玛——儿子错了,儿子不笑了……” 胤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直喊疼,连手里端着的汤碗都险些泼了出来。康熙瞪了他半晌,自个儿却也是忍不住摇头失笑,俯身把这个儿子拉了起来:“行了行了,别笑得岔了气,回头又跟朕喊肚子疼……来,朕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胤祺好奇地颠儿颠儿跟了过去,探着身子瞅着自家阿玛在那一堆软枕下头摸了两把,居然就掏出了一块儿成色上佳的玉佩来,含笑轻轻放在了他的手心:“你这一回的生辰没在宫里头,朕也没赶上送你什么——这是太皇太后亲自请慈恩寺的高僧开过光的,特意找你师父刻了出来,今儿又刚好叫你额娘拴了坠子。人说这亲近的长辈送的东西最能护佑平安,眼见着就要出征了,你把这玉佩贴身带着,就当是这些个长辈的心意了。” “皇阿玛……” 胤祺只觉着心头一阵滚烫,几乎被感动得反省起自个儿方才嘲笑自家皇阿玛的情场失意的无良行为来。珍惜地握紧了那一块玉佩,用力点了点头,语气竟是罕有的一片郑重坚定:“儿子肯定会平平安安的,您放心……” “好,朕放心。”康熙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在心底为自个儿转移尴尬的巧妙手段得意了片刻,“早点儿歇息,明儿跟朕一块儿送你二伯、五叔跟你大哥出征去。” “诶,皇阿玛也早点儿歇着,别太累着了。” 胤祺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自家皇阿玛出了门,珍而重之地抚上那一枚凝聚了长辈们心血跟关怀的玉佩。低下头认真打量了一瞬,神色却忽然诡异莫测,唇角原本柔和温存的弧度便显而易见的僵硬起来。 ……卧槽,大意了。 第106章 请命 说实话,胤祺半点儿都不怀疑——就算是这枚玉佩当真流传到后世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一块儿刻了高音谱号的玉佩会是什么文物的。 夜已深了,胤祺靠在营帐里头,郁郁地把玩着那一块造型别出心裁的玉佩,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整件事儿都是自个儿给作出来的——他当时就是那么随手一画,谁知道他家记忆力卓群的皇阿玛居然就当真给记住了个八、九成,甚至还真就给做了出来?这都贴身戴了一个多月了,每次看着的时候依然自个儿都忍不住想笑,却也实在没法儿跟别人解释这笑点到底在哪儿,实在是憋屈得痛苦不已。 ——只希望那些个南大人、汤大人的没学过音乐,可千万别把这玩意儿认出来。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高音谱号是什么时候在西方出现的,可用辫子梢想也知道现在肯定是有了,这万一要是当面被拆穿,场面只怕就十分尴尬了…… “主子,怎么还没睡?” 贪狼掀了帐子进来,一眼就见着自家主子正坐没坐相地歪在床铺上,忙快步过去把人扶着坐了起来,往他腰后塞了个软枕,又把锦被仔仔细细地掖好:“这边儿夜里头风凉,主子夜里得把被盖好了,可千万别着了风寒……” “有你在呢,着不了。” 胤祺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将玉佩贴身收好了,接过了贪狼递来的瓷碗,小口抿着里头据说是能补身子的药汤:“你说这西北也是真怪,眼见着谷雨都过了,天儿却还这么冷,昨儿我见着路边居然还有积雪——可是应了那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眼见着进了四月份,这儿的芳菲可只怕还开不起来呢。” 记着前世他也上西北大草原上玩儿过一回,只不过那时候已入了夏了,只觉着确实是要比中原这边儿凉快不少,却没想过这春寒也自然少不得要料峭些。幸而一向周全的贪狼总算没跟着他一块儿犯迷糊,该带的厚衣裳一点儿没落的给他备齐全了,这才总算是没被冻着。 “可也就是这倒春寒还没过,咱还能这么逐水草扎营——要是再过了半个月天儿暖和下来,就该躲着水走,免得撞上那浮冰开河了。” 贪狼笑着应了一句,坐在床边整理着那些个密折。有了当年的教训,现在胤祺也是全面跟自家皇阿玛看齐,到了哪儿都叫人把织造府的密折送过来给他批复。这些年织造府的规模越来越大,管的事儿也越来越多,江南的盐引、财政、科举等等一干事宜,各部官员的考评,河道的疏浚治理,再加上通过贾家对这江南传统士绅势力的渗透,事事都得他亲自拿主意才行。张廷玉如今又被张老先生关在家里头忙着准备科举,也帮不上什么忙,江南之外的草折子跟京城废话太多的官折子就都被他一股脑儿地推给了贪狼,俩人齐心协力,倒也尚能应付的过来。 “咱们都走了一个来月了,眼见着越走越荒凉,再走就该进阴山山脉了罢?” 胤祺将剩下的药一气儿喝完,撂了碗趴在床上,抱着个软枕跟贪狼一块儿拆着折子:“昨儿皇阿玛叫二伯稳住噶尔丹,也不知效果如何——我总觉着这个噶尔丹有些蹊跷,倒不像是什么寻常人物,小瞧了怕是要吃大亏的。” “能靠一己之力整合西北各部,又搭上沙俄犯我边境,自然不是个寻常人物。”贪狼淡淡一笑,将锦被往他身上又拉了拉,“主子放心,巨门一路往前探着呢,有什么信儿直接叫流风带回来,比什么都快。” 胤祺笑了笑没应声,眼里头却带了些思索之色——他说的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寻常人物。自打从一开始,别人都是按着历史规规矩矩走的,只有这噶尔丹三番两次的不按剧本来,起先他还是觉着大抵自个儿又造成了什么蝴蝶效应,可前两日传信儿回来,说是简亲王所部居然遭到了小股敌人的偷袭,却叫他隐隐的生出了另一个预感来…… 正说话间,二人的目光却是忽而一齐微凝,不约而同地摒了呼吸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贪狼反应得快,示意胤祺留在帐子里头不必出去,自个儿出了营帐呼哨一声,便听见黑沉的夜空里紧接着传来一声鹰啼。不过片刻,一头海东青便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收拢了膀子直直俯冲下来。 “这时候传信儿,只怕准保不是小事——带流风进来喝两口水,别叫它急着飞回去,等我换身衣裳去找皇阿玛。” 胤祺已披着衣服到了帐子口,一眼瞅见了贪狼手里那个锦囊的花色,目光便不由微沉,断然吩咐一句便快步回了营帐。贪狼点了点头,抱着流风进了帐子,将锦囊小心拆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张被仔细叠好的纸条展开:“主子,巨门传信,说裕亲王与大阿哥所部被偷袭,损失惨重——对方少说有千人配备火鞷枪,非将士所能敌……” “什么?!” 胤祺愕然回身,心里头却是蓦地咯噔了一声——按着前世的历程,那三千条火鞷枪应该是在大清国的干预下,终究没让沙俄卖给准格尔部才对!更不要说历史上的福全所部跑偏了方向,连第一次合围都没能赶上,又怎么会这就被偷袭了?这已经不是自己这一只蝴蝶能引发的变化了,莫非当真如他这几日所猜测的一般,连那噶尔丹也是穿过来的? 强按下心中惊疑,胤祺匆匆换好了衣裳,披了斗篷便直奔中军帐过去。康熙也才要歇下,一见着他送过来的消息,神色便立时凝重了下来,微沉了声音道:“传佟国纲、佟国维、苏努、达尔沙速至中军帐,不可惊动他人!” “喳。”梁九功应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帐子,胤祺在桌边坐下,抿紧了唇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抬了头缓声道:“皇阿玛,儿子想过去一趟。” “去前线?”康熙猛地抬起头,蹙紧了眉盯着他,语气竟是罕有的严厉:“不行,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一个半大孩子跑过去凑什么热闹!” “皇阿玛,不是儿子任性——这事儿有蹊跷,儿子觉得不放心……” 胤祺也知道自个儿这个想法实在有点儿疯狂,定了定心神,迎上自家皇阿玛的目光缓声道:“皇阿玛,儿子做过这一场梦,也知道这一场仗打起来是什么样儿,又会怎么打下去——可现在的发展,却跟梦里一点儿都不一样,甚至要比本来该有的情形恶劣太多。儿子怀疑那噶尔丹有什么蹊跷,若他也是——也是有什么古怪之处,也许只有儿子能有办法对付他……” 康熙神色微变,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眸色坚定的儿子,竟是恍惚想起了那一年的秋狝——在那烈烈火光里头,这个孩子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眼睛里头的坚定跟执着,竟仿佛不能被任何东西所改变和软化。 “若是……朕执意不准你去,你会如何?” 康熙忽然起身,负了手背转身去淡声开口。他竟然不敢再看那一双眼睛,那双闪着坚定光芒的眸子里头带着的是他所太熟悉的担当和不容违拗的果决,他胸中的豪情热血仿佛也被那样的璀璨光芒所激荡着,甚至忍不住就想要点下头,应允下这个孩子的请求——可他又如何能应得下呢?战场上危机四伏瞬息万变,纵然这孩子身手不凡,也未必就一定能全身而退,无论是为了什么,他又如何敢去冒这个风险…… “儿子会想办法自个儿走,等局面安定下来,再向皇阿玛请罪。” 胤祺缓声开口,语气平静得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最寻常的事——他不是莽撞,也并非过于自信。倘若那噶尔丹当真也是什么穿越的产物,以满洲八旗入关后大大滑坡的战力根本就无从抵抗,如今乌兰布通已破,过了阴山就是中原,一路平坦长驱直入,要不了半个月就能直逼京师,到时的局面只怕全然难以想象。 这是他的过失——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的念头。他本以为这一场战斗会被有惊无险地拿下,而准格尔部的战力和火器的威力,也会给如今实力正在滑坡的八旗大军敲响一个警钟。人永远都是只有真摔倒了才知道路滑的,只有吃过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亏,才会叫他这位一向自信的皇阿玛真正意识到火器的重要,才能真正把八旗火器营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而非始终自满地在原地踏步甚至逐渐退化。 因为在心里下意识早已确认了战局,他甚至从来都不曾分心关注过这一场战役的准备,自然也就无从发觉这些细微的异常。可眼下现实却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倘若他早点儿留意,早点儿劝皇阿玛建火器营,而不是有意采取这样近乎放纵的态度想着先吃亏再长记性,或许局面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所以,如今这个局面也自然该由他亲手来收拾。 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康熙背了手沉默了许久,终于转过了身凝望着他,轻叹一声道:“去吧,领正白旗两参去,叫佟国纲跟着你——记住,保护好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胤祺没料到自家皇阿玛竟会答应的这般痛快,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没了施展的机会,怔了片刻才用力点点头,轻笑着缓声道:“皇阿玛放心,儿子决不会有事的……就是过去看看情形,肯定躲在大后头。事儿一了了儿子立刻就回来,绝不耽搁。” 虽然心里仍沉沉压着那一日所见的红光,可他却就是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自个儿这一次去绝出不论任何事——劫数自然是早晚要来的,是祸躲不过,可只要时辰未到,便也犯不着就整日战战兢兢的过不下去。 门外传来了几个将军求见的声音,康熙没有应声,只是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将这个已长到自个儿胸口高的孩子用力拥在怀里。他的力道大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手臂也在隐隐地发抖,胤祺却只是温顺地任他紧紧拥着,浅笑着抬起手回抱住自家的皇阿玛:“没事儿的……皇阿玛,儿子已经长大了啊……” “朕等你回来,万事小心。” 康熙终于放开手,冲着面前的儿子淡淡地笑了笑,又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去把铠甲穿上,朕给你一块虎符,相机行事,决不可莽撞……记住了吗?” 见着胤祺认真地点了点头,康熙这才叫他出了帐子去准备,又将佟国纲等人传了进来,逐个儿细致吩咐了下去,又亲自将胤祺送到了营口。望着那个孩子策马而去的挺拔背影,他眼里仿佛也渐渐浸润过柔和的骄傲与欣慰来。 这是他的儿子,他的松昆罗,是翱翔天际的苍鹰。不能只因为他的不放心,就将这个儿子给强行束缚在身边儿上,不叫他在那九霄之上恣意展翅——更何况,这还是那个孩子头一次主动跟他提起儿时那一次佛缘中所见的机密,虽依然难以体会理解,却也能觉出这孩子心里头对这件事的在意跟执着来。 既然如此,不如就放开手任他去做一次罢…… “七星卫何在?” 背负了双手淡声开口,毫不意外地见着一个黑衣人从夜色中无声无息地闪身出来。康熙冲着他微微颔首,微沉了声音道:“留下一个,剩下的都跟上去——无论如何,务必随行保证他的安全,决不可有失!” 见着那人领命而去,康熙终于转过身,快步朝着营帐走去。这次的失利来得实在太叫人错愕,他也必须要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在部署上出了什么问题,若是这么打下去,还没等合围歼灭,只怕都叫人家打到眼皮子底下来了。 大军走得离裕亲王所部本就近,统共也不过是差出百余里的路程罢了。胤祺率部疾行,不过两日便已赶到了遇袭所在,只见着夜色下远远的一片焦土,放眼可见尽是残兵败将,竟是弥漫着一片阴沉沉的死气。胤祺忍不住蹙了眉,纵马向前拦住一个佐领模样的人道:“你们大将军何在?军士都哪儿去了,怎么就剩下这几个人?” 那佐领忙扑跪在地,朝着仍算完好的一处帐篷指了指,又俯身叩首道:“回——回这位小将军的话儿,此次受袭乃是前锋营跟中军,战火一起,大将军就立即下令叫后头停止行军,留守在原地待命了。副——大阿哥在后头督军呢,等这儿收拾干净了,咱们也就跟着大将军先退回去了……” “就知道退,人家都打到眼巴前儿了,再退还不如直接叫那噶尔丹去把主军给捅个窟窿!” 佟国纲含怒粗声骂了一句,胤祺忙回身冲他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叫那佐领前去通报,又一扯马缰叫流云退回到了他身旁:“佟将军,咱是不能叫他们就这么撤下——可噶尔丹气势正盛,左前军新败,要他们迎战怕是也没什么力道,只能指着咱们带来的人先用了。过会儿您先压压脾气,咱是来驰援的,不是来问罪的……” 佟国纲点了点头,倒也没再多反驳什么。这是个思路很简单的武人,对着这个有胆气临阵请缨的小阿哥印象也是颇佳,这一路赶过来,二人配合得却也颇为默契。胤祺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裕亲王福全却已亲自迎了出来,将他二人引入帐内,满面羞愧地朝着佟国纲拱手道:“初战失利,大折我军锐气——福全惭愧……” 论辈分佟国纲算是福全的舅舅,倒也受得起这一礼。只是这功夫他也没什么心思多讲这些个礼数,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便快步走到了桌上铺开的地图边上:“废话少说,先说说之前打成了什么鸟样子——这次万岁爷就在你身后,你甭动那往回退的心思,听见没有!” 福全神色一僵,忙快步跟了过来,将眼下的情形大致讲了一遍。胤祺听得分明,这一回左前军确实损失惨重,又叫那□□上来就给打蒙了,只怕如今已折了数千人,还是拼死抵抗才勉强僵持了下来。如今中军与前锋营残部正在阵前勉强死守,若不是夜里火器找不准方向暂时休战,只怕早就叫人家给一路打回去了。 抿了唇思索半晌,胤祺心里便也大致有了想法,冲着佟国纲淡淡笑道:“佟将军若是信得过,这一次可否按我的法子来破这危局?” 虽然完全没打过仗,可纸上谈兵胤祺却是会的。毕竟在上一世里头,身为康熙专业户,他已经打过大大小小的乌兰布通之战十余次了——单论这一场战事的经验和对战况发展跟情势布局的了解,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他。只要那个噶尔丹不是前世哪个专供康熙朝史实的清史学家穿过来的,也照样只有老老实实被他仗势欺人的份儿。 “说实话是信不过……不过万岁爷都把调兵之权给阿哥了,您就下令吧,佟某只管带人往前冲就是了。” 这位堂堂皇舅、一等公、领侍卫内大臣倒是耿直得跟大阿哥有一拼,坦率地摇了摇头,却又痛快地抱拳应了一句。胤祺被他噎得神色微滞,却也忙一把将他扯住了,生怕这位佟大将军再跟前世一样身先士卒地迎着子弹往上冲,荣升为大清朝二百年历史里头地位最显贵的阵亡将领:“佟将军佟将军——您就别往上冲了,要我自个儿调兵遣将,还不如叫我直接去刺杀噶尔丹呢。我这儿只管出主意,真正怎么调兵还得您说了算……” 第107章 大胜 “火器虽凶狠,却也有弊端,一是夜间时不能用,二是混战缠斗时不能用。先前吃了大亏,是因为他们都蹲在盾牌后头,拿着这洋枪按着扇面儿射击,咱们的铠甲防不住子弹,自然突不破这火力网。可若是两军纠缠在一块儿,他们还找不出那么多神枪手来——总归成败就在今夜,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明儿只怕又要生出无尽变数。” 胤祺如今的身子已比少时强了不少,连着两日的赶路却也已有些疲倦,随手拖过把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心里头却在暗暗回忆着当年拍过的各类电视剧。这时候的火鞷枪要比冷兵器强大,却也没强大到后世那般地步,故而还算不得横行无敌于天下,他倒是还隐约能记起前世演过的一部剧里头,曾有过对付这沙俄火鞷枪的一段儿情节…… “咱们这回一共带了五千人来——二伯,您这儿还剩下多少人?” 裕亲王福全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性情甚至要比长相还更和善些,对着这个侄儿也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居然就这么好脾气地任他无形中接管了指挥权:“若是还有战力的,大约三千有余……” “足够了。过会儿我先带人过去一趟,他们既然能打咱们个措手不及,咱们也就能反手给他来上一锤子——佟将军,您看,这儿是一片高地……” 胤祺点了点头,一手撑着桌子起了身,在地图上详细讲解了一番自个儿的主意。御驾所在的主军离着这儿少说也有三日的路程,若不是他们精兵简从日夜奔袭,带的人又少,是注定不可能赶得过来的。对于噶尔丹来说,能一口吞下福全所部的中军跟先锋营显然是极强的诱惑,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退去,又依仗着主军不可能赶来救援,故而今夜大抵不会有异动——只要由他趁夜带人先混入对方的营帐里去,摸清楚了大营跟火药库的所在,放上两把火再趁机逃脱,再由得力的佐领率军奇袭分而吞之,最后再埋伏个三千人利用地势准备收口袋,全歼固然不能指望,扭转局面至少还是能做得到的。 “别的主意都挺好,可你跑去放火实在不妥。”佟国纲对于后头的安排没什么意见,倒是对这第一步怎么都不肯松口:“我来的时候是答应了万岁爷的,绝不能叫你遇到半分的危机,又岂能叫你去做这般凶险之事?” “佟将军,您出来看。” 胤祺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起了身引着几人出了帐子,望着对面黑漆漆的一片营地道:“您可看得清楚对面儿的情形?” “这黑灯瞎火的,哪里能看得清。”佟国纲不由一怔,蹙紧了眉仔细朝对面张望着,却还是只能看着一片黑咕隆咚的营帐跟几处缥缈的火把。胤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浅笑着微微颔首,又不紧不慢缓声道:“对面有五圈帐子,以中心主帐最重。布营的法子是最寻常的回字形,只有几队兵士巡逻,我只要换一身衣裳混进去,在这无月之夜,他们又岂能看得出蹊跷来?” 听着他的话,佟国纲这才隐约想起当年这一位阿哥“鬼眼”的传说来,神色不由微变:“这么说——你当真能看清楚夜里头的情形?” “如在白昼。”胤祺点了点头,眼里便带了些清浅的笑意,“要是您实在担心我,却也好办——不如您跟我一块儿去,咱们三个放了火就赶紧跑,我保证我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叫胤祺没能想到的是,他这儿不过是顺口一说,这位身先士卒作战勇猛的佟大将军居然真就无比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二话不说就兴冲冲跟着他烧人家帐子去了。有着胤祺这么个有如红外夜视仪的外挂在,几人轻松地混进了那一片寂静的营帐里头,倒是害得暗中保护的七星卫却也不得不跟着潜入了进去,顺带着砍瓜切菜般处理掉了所有巡逻的卫兵。 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却也只当着是自个儿运气爆棚,顺利地点着了中军帐跟火药库,趁乱跨上了早已守在外头的战马扬长而去。听着里头接连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看着趁乱杀入营帐大展神威的清军,终于忍不住相视着朗声大笑。 “好——解气!我佟国纲打了一辈子的仗,今天才知道这偷鸡摸狗的行径竟也这般痛快!” 佟国纲用力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爽快地放声大笑,却叫胤祺的神色不由尴尬,原本的笑意也止不住的僵了僵——他当然知道一个能带兵身先士卒堵子弹的一等公画风肯定耿直的很有特色!可就是再有特色,也不至于就这么直白的把自个儿刚干的事儿说得这么难听吧?堂堂皇子阿哥、御前侍卫、当朝国舅爷跑出去偷鸡摸狗,这要是传了出去,等回去了无疑是要被自家皇阿玛关禁闭的…… 佟国纲倒是全然不曾发觉他的变化,依然带了些笑意,又朝着回去的路指了指:“你们两个娃娃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儿交给我们当兵的来管。这偷偷摸摸放把火你们行,真刀真枪打仗可就差点儿劲儿了。” “……”再次受到暴击的五阿哥心痛地捂住胸口,终于决定放弃再和这些掌兵的将军打交道,扯着贪狼头也不回地上了马就往大后方走:“谁爱打仗谁打仗去吧——我往后就老老实实地守着营盘看家,再上战场我就是闲的!” “主子您可算是想通了……” 贪狼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感觉到潜伏在四周的压迫感终于消散,总算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往后可别忘这么危险的地方乱跑了,皇上一共七个暗卫,派出了六个守着您。前面儿有人开道,后头有人望风,左右各两个守住侧翼的,简直叫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再来这么两回,怕是您还没什么事儿,我跟巨门先都受不了了。” “还有这回事儿?”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圈儿,却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所以——咱刚才其实是十来个人进了他们的营地?我说怎么居然绕了一圈儿都没见着卫兵呢……” “上一代七星卫是我们七个人的师父,小时候被揍习惯了,只要他们还在附近就能感觉得到。他们的隐匿功夫都是修炼到了极致的,主子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贪狼无奈地笑了笑,陪着自家主子一路回了安静的大后方,又把两匹马拉去了马厩拴好,回了帐子却见胤祺正趴在桌上研究着地图。放轻了步子走了过去,扶着他坐下缓声劝道:“主子,您这两天也累坏了。先别忙操心了,赶紧躺下歇歇吧。” “我这两日心里头总是隐隐有些个预感,觉着皇阿玛那儿像是要出什么事儿……” 胤祺微蹙了眉低喃一句,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罢了,既然尚无定论,现在犯愁也没什么用……前头的仗还没打完,咱们在这儿睡大觉也总归不好,就再跟着熬一宿罢——估计等到天亮,也就差不多有结果了。” 战事倒是比胤祺预想的还要更加顺利,迷迷糊糊熬到了后半夜,就听见远处传来震天的嘈杂声。胤祺打了个激灵从椅子里头一跃而起,出了帐子抬眼望去,打头儿的正是佟国纲跟福全,两人的脸上尽都是一片喜色,后头跟着的军士也是人人欢喜难抑,来时的消沉之气俨然已一扫而空。 “好小子——可真是个打仗的好苗子!” 佟国纲跳下了马大步走过来,欣慰地用力拍了拍胤祺的肩,把他拍得身形不稳连着后退了几步,哭笑不得地揉着自个儿发麻的肩膀:“佟将军,麻烦下回您换一边儿拍吧……咱们可是打胜了?” “自然胜了,大胜!” 佟国纲神采飞扬地应了一句,又冲后头挥了下手:“看见没有,领头儿的几个全给抓着了,那洋枪也缴了千把条!娘的,有几杆鸟枪就敢跟咱们装那里个儿愣,回头等红衣大炮到了,轰得他们连爹娘都认不出来!” 他说得兴奋,胤祺的神色却已渐渐凝重了下来。太过顺利的战局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倘若这一场仗是场难啃的硬仗,他倒是能放心不少,毕竟这至少能说明准格尔部的主力全都被牵制在了左翼,也能为右军和主军争取到合围的机会和时间——可依照如今的情形,只怕这主力根本就不在这一边儿,千把条火鞷枪不过是三千之数折半罢了,剩下的枪跟人都去了哪儿,那威名赫赫,叫清军吃尽了苦头的驼阵又去了哪儿? “佟将军,领头的是什么人,有没有找到噶尔丹的踪迹?” 心中蓦地咯噔一声,胤祺一把攥住了佟国纲的腕子,语气竟带了几分隐隐的焦急。佟国纲神色微滞,茫然地摇了摇头道:“噶尔丹根本就不在,领头的是个叫什么丹佐的——总归他们说的那乌拉乌拉的话儿也听不懂……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胤祺摇了摇头,蹙紧了眉仔细思索着,又忽然转身快步回了帐子,扑在地图前凝神琢磨着可能出现的情形。三日不曾好好休息,他的精力却也隐隐熬到了极限,这样耗费心神也熬不出个什么结果来,终归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回身对着跟进帐子来的佟国纲和福全道:“伏击我左前军已是一场硬仗,先前我以为噶尔丹会亲自动手,这才急着赶来应对——可此役竟如此轻松,看来噶尔丹真正所图并不在此……” 被他一言点破,佟国纲跟福全的面色却也不由得微变,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俱都凝重了下来。胤祺只觉着太阳穴隐隐得发涨,双眼酸涩的厉害,揉了揉额角在桌旁坐了,轻叹一声道:“这边声势闹得越大,说明他们越是在遮掩着什么——我竟也叫他们给骗了。噶尔丹是个极狠辣狡猾的人,说不准就会被逼得狗急跳墙,使出什么激烈的手段来。我如今也拿不准他会奔右路还是中路,可照理他们手里还有千把条火鞷枪,我实在放心不下皇阿玛……” “我这就快马赶回去!”佟国纲向前跨了一步,语气中也带了些忐忑焦急。胤祺这几日透支的太狠,此时只觉着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一时也难以理清楚思路,微阖了双目缓声道:“二伯这儿危机已除,按理不该再有什么大事儿……可也不能大意。二伯,我们走后决不可再停留驻军,一定要加紧赶路,至乌兰布通与大军会合。倘若噶尔丹派使臣前来求和,不必听他说什么,将使臣一概斩杀,所擒俘虏如何处置我不管,但为首的必须一概斩杀,切不可手软……这是皇阿玛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就是因为福全判断清军已疲,自作主张接受了噶尔丹的求和,延误了最佳的交战时机,叫准格尔部获得了喘息休整的机会,终于逃脱清军的封锁逃之夭夭。康熙曾为此严厉斥责过福全,后又为此接连两次亲征,才终于彻底将准格尔部残余势力清剿干净——而如今的这一个噶尔丹,显然比历史上的那一个更狡猾、更残忍,只要叫他寻着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只怕就会立刻狠狠地反咬上一口…… “臣明白了。”听了最后一句话,福全忙肃容应了一声。胤祺正要起身,心口却蓦地一缩,眼前的景象竟是在刹那间被蒙上了一片血红,叫他心神不由跟着巨震,竟是晃了晃险些栽倒。贪狼忙一把扶住了他,蹙紧了眉急声唤道:“主子!” 胤祺靠在他身上合目歇了一阵,又重新睁了眼,用力地撑直了身子:“不妨事。二伯,佟将军,等天亮了我先走一步,您带着那五千人歇上一日再走——奔袭两日接着一场苦战,再叫他们一路赶回去,是要把人给活活跑死的。” “我派一佐人护送你回去,若是有什么变故,你们也可随机应变。” 佟国纲也是个果断的,点点头应了一声,便快步出去吩咐人准备。草原上河道复杂,马匹看不见路,天一黑再急也只能歇下——况且胤祺心里头也清楚,自个儿眼下的状态若再不缓一缓,只怕连赶路都撑不回去,只得跟着福全进了后帐准备歇息。仔细在心中过了一遍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又与福全交代了些细节,这才趁着天还未亮倒在行军床上小憩了一个时辰。 胤祺这两年年纪渐长,虽说底子差,却毕竟始终养的精心,内功也已叫他练得极精进深厚,身子总算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多病虚弱。天色刚明时便一跃而起,虽只歇了一个时辰,眸光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明锐清亮,气色也不复昨夜的虚弱倦怠:“贪狼,准备的如何了?” “都收拾好了,马上就能走。” 贪狼快步从外头进了帐子,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泛着苦涩香气的棕褐色热汤搁在桌上,又忍不住苦了脸道:“主子,我一直觉得奇怪——您平日里都喝了那么多药了,怎么还喝这东西,就不嫌苦么?” “嫌啊,我不是教你放糖了么……” 胤祺揉着眼睛含混着嘟囔了一句,换了衣服在桌边坐下,端起碗轻轻吹着气——这东西弄来的实在不容易,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这边日日喝茶喝成了习惯,他始终没能觉着茶水有什么可提神的,就忍不住怀念起了前世的咖啡来。恰好那时候南怀仁要回比利时一趟,他就央着那位南大人给他代购,这才知道咖啡居然还没在欧洲盛行。实诚的南大人任劳任怨地给他找了整个欧洲大陆,总算是从南美商船那儿买到了些带回来,就磨了不到三斤的量。如今叫他喝得只剩下一半儿了,还得省着点儿才行。 喝过了一大碗咖啡,又吃了两块烧饼,撕扯着咽下去了一块儿风干肉。中西混搭吃饱喝足了的胤祺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接过贪狼刚浸好的帕子抹了把脸,掀开帐子快步走了出去,望着刚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用力地抻了个懒腰:“走吧,赶紧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今儿咱们得放开了跑,若是掉了队自个儿想办法跟上,这一路等不了他们。” 熹微的晨光里头,一佐精兵已沉默着守在原地待命。少年白马银枪身形笔挺,手中提着的□□将眉眼间的那一抹柔和清润冲淡了不少,倒平添了数分耀目英气。胤祺单手提着枪,淡淡望了一眼被昨夜清军反扑得猝不及防而一片狼藉的准格尔部营地,眼中划过一抹凌厉锋芒,拍了拍流云的脖颈,稳稳地一扯手中马缰:“走,回去!” 第108章 重伤 胤祺这一回满打满算已出来了三日,主军虽说行进得慢,却也已往前走了一大段路程。几人一路纵马疾行,仅在晌午时停下暂作休整,傍晚时分便已见着了大军起灶时的隐隐炊烟。 贪狼从流风的颈子上解下了传信的竹筒,仔细看了一眼里头的纸条,便快步走到自家主子的马侧:“主子,前头就是了——说是这几日都没什么变故,这一路走来也尚平静。前头那山谷里头就是扎营的位置,咱们这就过去吗?” “这么窄的谷口?” 胤祺微蹙了眉应了一声,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的地势,心里头却是莫名的微沉:“这是个斜谷啊……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扎营,要是山上滑坡怎么办?” “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地形,皇上特意传旨叫在外头等了一宿,凌晨开拔进谷,可走了一天也没能出来。眼下天色已晚,贸然通过更是危险重重,所以也就在里头驻扎下来了。” 贪狼应了一句,将披风仔细地替他拢好。胤祺心中只觉隐隐发慌,却又说不出根由来,只翻身上了马,催马进了那狭窄的谷口。 谷中处处都是碎石,走马必须时刻小心,屏息凝神地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那层层叠叠的营帐出现在眼前,胤祺心里才总算是隐隐松了口气。下意识抬头望过去,神色却骤然苍白,坐在马上的身子竟也是猝然晃了两晃,若不是流云反应及时忽然停步,竟是险些便一头栽了下去。 ——在他的眼前,竟是一片冲天的血色光芒,刺得他双目几乎一片血红。 数万人的血光之灾…… 胤祺用力攥着胸口,只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耳畔也一鼓一鼓地山响。方才那一瞬在他脑海中所闪过的图景简直叫他忍不住发抖,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无数巨石从天而降,将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一片修罗场——人力是无法夺取这么多性命的,只有天灾,或是借由人力而成的天灾……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切疲惫跟不适都被那一股子强烈的执念冲淡。顾不上巡逻哨兵的喝问,胤祺策马直奔当中的那一顶大帐,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仿佛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叫他的眼里心里都再装不下半点儿旁的东西,也一眼都不曾留意过自个儿离中军帐越近,身上便越强烈刺眼的血光。 流云长嘶着人立而起,四周的军士迅速汇集过来,喝问着这个胆大包天的闯帐之徒究竟是何身份。胤祺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个儿的身体,木然地凭着本能从马背上滑下来,就摔进了一个熟悉有力的怀抱。 “小五……小五,怎么了?” 这个孩子的身上凉得吓人,靠在他身上站都站不住,一个劲儿地直往下滑。康熙紧张地抱紧了怀里木偶似的僵硬无力的儿子,一时想不出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会叫他反应得这么大,只觉着心里焦躁得几乎喘不过气。朝着四周怒斥了一声退下,竟是亲自俯身将面前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快步进了身后的帐子。 “怎么了……可是左前军出了什么事?” 康熙把怀里的孩子轻轻放在榻上,俯了身柔声问了一句,又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耐心地轻声哄道:“没事儿,没事儿的……啊,只要你好好的,就算这一场仗咱打输了,皇阿玛都还能赢回来……” 胤祺用力地摇了摇头,努力叫自个儿清醒过来,一把扯住了康熙的袖子,竟是忽然向前踉跄着扑跪在了地上:“皇阿玛……这儿不能留,快走,什么都别管了——立刻就走!” 这么多年来,他跪过康熙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眼下的变故几乎叫康熙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赶忙俯身将他一把搀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别着急,慢慢儿说,别这个样子。皇阿玛信你的,别急……” “这里是一片斜谷,山上没有树,除了草就是石头,边儿上就有水——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适合山洪了,若是山洪爆发,一个都跑不了……” 胤祺回想着方才恍惚间所见的情形,顾不上喘息便急声开口。康熙却只是凝了眸思索一阵,便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朕还当是什么——不妨事的,如今天气尚寒,山顶积雪未化,周边也不曾下雨……” “不一样了!”胤祺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蹙紧了眉哑声道:“什么都不一样了——都跟梦里头不一样了。这个噶尔丹不对劲,他身上一定有蹊跷,皇阿玛,儿子能感觉得到……” 脑中维持着一点清明不散,这一次的阴谋终于渐渐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模糊的雏形——他终于知道了那些骆驼和剩下的□□火药都去了哪里,这几乎是只有疯子才会做出来的事,可那个噶尔丹,却也正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皇阿玛,他可以用骆驼融化积雪,可以用火药炸开水路——他大可以人为的弄出个蓄水的池子来,就等着咱们到了这儿再给咱们致命一击!” 胤祺苍白着脸色哑声开口,心中却已是一片懊悔——本以为离了皇阿玛就能自个儿去慢慢研究这劫数到底是什么,就能不牵累着皇阿玛跟自个儿一块儿身临险境,却忘了他遭的灾往往都是因他人而生,又如何是想撇就能撇得清的?若是他一直跟着皇阿玛,或许就会坚持向前进发,大不了靠着自个儿这双眼睛给军队引路,也总能连夜带一部分出去。可他却偏偏找错了方向,被噶尔丹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给调去了左军,纵然现在赶回来,却也只怕一切都已晚了…… 听着他的话,康熙的面色却也渐渐凝重下来,拉着他快步出了帐子。胤祺在夜里看得清楚,眼见着那水流竟已见隐隐浑浊,只觉心下一片冰凉:“皇阿玛,请传令大军连夜出谷——若无变故,儿子愿受军法处置!” “朕信你。”康熙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转身正要传令,山上却忽然隐隐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水流以眼见的速度爆涨,迅速淹没了原本的河道,胤祺只觉着手脚一片冰冷,一颗心终于无止境地沉了下去,再也顾不上许多,冲着夜色厉声道:“七星卫何在——先护万岁爷出去!贪狼,上去找落脚地,不可耽搁!” 七星卫的反应并不慢,一个黑衣人忽然自夜色中现身,将康熙不由分说地扶上马背,鞭子狠狠抽在御马身上——可涨水的速度却要比他们的反应更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汹涌浑浊的泥浆便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将山脚的营帐转眼间尽数吞没,眼前的斜谷也在瞬息间便化作了一片汪洋。 猝不及防的军士转眼便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惊慌的呼救声。水势仍在不断上涨,胤祺一把摘下流云身上驮着的大枪,用力地扎在水下稳住身形,这样混乱的情形根本无法纵马,康熙也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站在一处高地上冲着胤祺伸出手:“小五,快过来!” 胤祺被泥浆冲得直打晃,若不是紧紧扯着大枪稳住身形,只怕早已被水流给卷走了。他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死死凝在远处,面色也不由骤变:“落木滚石——皇阿玛小心!” 四周实在太过嘈杂,康熙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能看见他被水冲得摇摇晃晃。侧身下了水想将他拉上来,却忽然听得身后剧震,竟是一块近丈的巨石被水流裹挟着,狠狠砸在了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父子俩互相搀扶着在水里头勉强站稳,彼此眼中俱是一片惊魂未定。胤祺是唯一还能看得清楚的,扯着嗓子指挥着附近的人上了几处还算安全的高地,又用力推着始终替他挡住水流冲击的康熙:“皇阿玛,我拉着您,您快上去……” “一块儿走,这水还冲不倒人。”康熙搂着他的肩往边上送过去,忽然听着崖壁上传来贪狼的声音。两人一起抬头,见着上头两代七星卫一块儿动手,竟是在这紧急的当口生生靠着兵器在黄土崖上凿出了个足以容人的坑洞。 康熙几乎没给胤祺半点儿反应的时间,一把抱起他便往上送了过去。胤祺心中却也清楚这不是再争谁先谁后的时候,咬着牙用力扯住了贪狼探下来的布条,正要反手再去拉康熙,面色却倏而骤变,竟是不管不顾地松了手使个千斤坠落回水里头,一把推开了仍全然未觉的康熙。 数丈见方的巨石上头仍带着刀凿斧劈的痕迹,被洪水裹挟着,以千钧之势朝着康熙原本所站的位置砸了过来。胤祺已来不及再作什么反应,本能地使出了忽雷太极里头最寻常的一招,脚下略转合身运劲,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拍在那巨石之上。 那石头少说也有数千斤沉,又落势极猛,以他的功力显然不可能拨得动,不过是借着反向的力道叫自个儿避开些罢了。刚一碰上那块巨石,胤祺便觉着双臂瞬间剧痛麻木,身子却总算顺势向右侧避开了些,好歹没叫那石头当面砸个心肺俱裂,只是右半边身子像是被火车给重重撞了一下似的,脚下一软,就被冰冷浑浊的泥浆迅速没过了头顶。 意识恍惚了一瞬,忽然被一只手臂稳稳地一把揽住,随即便被扯进了一个宽广的怀抱里头。胤祺只觉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臂软绵绵得抬不起来。耳边隐约传来康熙焦急得近乎嘶哑的呼唤声,胤祺努力定了定心神,冲着自家皇阿玛浅浅地一笑:“皇阿玛,儿子没事儿——儿子可是武林高手呢……”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皇阿玛带你上去……” 康熙颤着手抹去他脸上的水渍,竟分不清自个儿脸上的究竟是水是泪,只是紧紧揽着这个儿子,用力抓住了那根救命的布条。两个七星卫已经滑了下来,将他二人护送着拉扯了上去,扶到了洞中坐下,又替他们擦净了身上的水渍。 除了两只手臂疼得失了知觉,右半边儿的身子也被撞得隐隐发木之外,胤祺倒是没觉着有什么太多的不适,只是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力气像是被尽数抽干了似的,懒洋洋地靠在身后干燥的黄土上不想动弹。七星卫们分工得极为默契,一组挖土一组救人,不多时便把要紧些的人物都给扯了上来,剩下的却已实在无力搭救,只能任由他们在泥石流里头挣扎浮沉。临时被开辟出来的窑洞里*跪着一片狼狈的辅军大臣,气氛一时竟是已显出些隐隐绝望的死寂。 “都把头给朕抬起来!不就是一场水——大风大浪你们都是跟着朕过来的,现在一个个做的如丧考妣的样子,给谁哭丧呢!” 反复确认了胤祺除了双臂脱臼外仿佛没什么别的大伤,康熙终于略略松了口气,冲着那些个大臣厉声呵斥了一句——这时候是绝不能叫军心就这么垮下去的,水总会退,军队也仍然能重新集结,可若是军心垮了,这一次的仗只怕也就没必要再去打了。 连着斥骂了几句,才总算是把这几个大臣给骂得清醒了些。下头是有出口的,这工夫的水势已渐渐消退了,只见着满眼的巨石断木一片狼藉。佟国维跟达尔沙咬着牙下去集结剩下的残伍,其余的几个大臣也倏而醒悟,各自叩头请了罪,下去忙着收拾残局去了。康熙望着眼前的一片惨像,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转身半蹲在仿佛有些昏昏欲睡的儿子身旁:“小五儿,咱先离开这儿,等到了消停的地儿再睡……好不好?” 胤祺只觉着不知为何困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心口也仿佛隐隐的发慌。康熙望着这个孩子比往日更显苍白的面色,忍不住担忧地微蹙了眉,小心地将他抱了起来。 都已是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仍这么像孩子一样抱着显然已有些吃力,康熙却半点儿都舍不得假手他人,只是放轻了语气安抚道:“没事儿的,咱不走路——皇阿玛抱着你,你好好运功,先把气血稳住……” 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又有七星卫随性护持,众人一路点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摸出了谷口,竟是已近三更天时分了。 胤祺不愿叫康熙太劳累,挣扎着下了地,由贪狼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走到后头只觉着意识已有些恍惚,脚下跟踩着棉花似的直发软,若不是心中始终强撑着一口气,只怕早就倒了下去。佟国维已带人在谷外僻静处搭好了简单的帐子,随军的军医也熬了红糖姜水给众人驱寒。胤祺靠在自家皇阿玛怀里,只觉着胃里仿佛堵得厉害,胸口也烦闷欲呕,恹恹地别过头去不愿张口。康熙却也不催他,耐心地将他揽在怀里,端了碗轻声道:“小五儿听话,喝两口去去寒气,别受了凉……” 胤祺不愿叫自家皇阿玛担心,勉强咽了些,却忽然觉着一阵反胃。有些仓促地推开了康熙,艰难地侧过身去,趴在床边吐了几口,就觉着一股子热流忽然自胸腹间涌上来。一片陌生的腥甜气息自喉间弥散开来,眼前便绽开了一片刺目的殷红。 “小五!” 康熙嘶声唤了一句,下意识紧紧揽住了他,急声令军医尽速来见。胤祺却只觉着心中莫名的一片平静澄明,意识被笼罩在奇异的放松感下,恍惚地靠在康熙怀里,竟是一时只想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身子被用力地拉扯摇晃着,耳旁没完没了地有人大吵大闹。胤祺只觉着烦得厉害,蹙了眉本能地往身后熟悉的怀抱里躲着,嘟囔的声音却微弱得仿佛连自个儿都听不清:“皇阿玛,我累了……” 康熙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死死盯着这个孩子口唇边不住溢出的血色。那张清秀柔和的面孔上已没了半点儿的活气儿,连唇色都是惨白的,明明还跟往常一般委屈地皱着眉跟他撒着娇,却仿佛在下一刻就会从他怀里永远消失…… “皇阿玛,冷……” 胤祺低声呢喃着,微微地朝着他怀里缩了缩,终于像是再承担不住那些纤长鸦睫的重量似的,艰难地眨了两下眼,便不堪重负地合了双眸。 康熙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强烈的寒意自心底源源不断地泛上来,叫他四肢百骸都如坠冰窟。怀里的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殷红的鲜血,身上冰冷颓软,即便靠着他也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滑。那双惯常清亮含笑的眸子已不堪重负般的合上,纤长的鸦睫投下一片浅浅的阴翳,神色却安宁得叫人心里止不住的发寒。 “小五……” 康熙紧紧搂住了怀里无声无息的孩子,哑声唤了一句,眼前竟已是一片模糊。胤祺无力垂落的腕子忽然被一只手执起,正是上一代七星卫中主医术的影七——他的神色仍如往日一般平静淡漠,眼中却已隐隐透出了些凝重来,望着康熙怀中正无声无息昏睡着的少年沉声道:“万岁爷,五阿哥怕是伤及脏腑,必得尽快救治才行……失礼了。” 第109章 转机 胤祺再醒来的时候,只觉着身子恍惚着如在云端,晃晃悠悠地像是正躺在马车里头,稍微想动一动身子,就又有腥甜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泛了上来。 难受地低低呛咳着,身上仿佛每一寸都在跟着疼,半点儿动弹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胤祺微蹙了眉挨过一阵眩晕,就忽然听见身旁略带了几分沙哑的关切声音:“小五儿……醒了?来,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皇阿玛……” 胤祺眨了眨眼睛,吃力地望向身旁的那一片明黄色,发出的声音却低弱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你不会死的——别忘了,你可答应过皇阿玛,说你会好好地活着,会长命百岁……” 康熙的声音仿佛带了些难抑的哽咽,一下下摩挲着这个孩子的额顶,一贯稳健的手竟已带了隐隐的颤抖,语气也绝望得近于哀求:“你这个臭小子……皇阿玛还好好的呢,你怎么就敢出事?你一向都最听皇阿玛的话,这一次也要好好的听话,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胤祺低低咳了两声,忽然咧了嘴没心没肺地浅笑起来:“那是,儿子一直都可听话了……” “少说点儿话,省省元气,啊。” 康熙望着他惨白的脸色,只觉着心里绞痛得越发厉害,抚着他的额顶柔声叮嘱了一句。胤祺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垂了眸浅笑道:“皇阿玛……我陪您说说话儿吧,这些年,儿子忙着东奔西跑,好久都没好好陪过您了……” 康熙的呼吸蓦地微滞,眼圈转瞬红了一片,却仍尽力露了个艰难的笑容,点了点头温声道:“你想说什么,皇阿玛听着。” “儿子知道,您心里头一直装着师父,可师父他是个太单纯的性子……若是当真就在一块儿了,是不会叫他高兴的——现在这样儿就挺好了,他能给您解个闷儿,您也能护他平安逍遥……您往后还要经历好多的事儿呢,有些是高兴的,有些是难受的,可不能事事都往心里头去,有时候难得糊涂也是福……您的儿子们都是好样儿的,不会给您丢脸,他们的心也都是好的……您若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妨暂且放下这君臣的身份,跟对待儿子似的,当个阿玛一样瞧他们,兴也就没那么多的误会跟难受了……” 康熙握着这个儿子冰冷的的手,呼吸渐转粗重,终于忍不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望着那双黯淡涣散的眸子哽声道:“小五儿,咱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啊。等你好了,你天天絮叨给皇阿玛听皇阿玛都乐意……” “行,不说就不说,谁叫您是阿玛呢……” 胤祺淡淡地笑了笑,忽然又低咳了几声,唇角便又溢出星点血迹来。康熙目光一紧,忙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净了,放缓了声音道:“难不难受?我叫他们来给你输点内劲……” “还真能输内力啊?脱光了抵后背传功那种吗……” 胤祺忍不住好奇了一句,险些被自个儿的想象给逗笑了,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妨事,儿子自个儿的内劲还充盈着呢——就是有点儿冷,皇阿玛,您抱抱儿子吧……” “好,阿玛抱着,抱着就不冷了。” 康熙小心地将他的身子揽在怀里,叫他靠在自个儿的胸口,又用毯子把他仔仔细细地裹好。胤祺强自平复下胸口翻涌的血气,轻轻蹭了蹭那个熟悉的怀抱,唇角便勾起心满意足的轻柔弧度:“皇阿玛,儿子求您件事儿,您必须得答应我……” “你说,什么事儿皇阿玛都应你。” 康熙抚了抚他的额顶,浅笑着哽声应了一句。胤祺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又一本正经道:“往后……要是编史书,可千万别写五阿哥是叫石头给砸得——实在太丢人了,您必须得给儿子想个厉害点儿的名头,最好是那种,谁听了都虎躯一震肃然起敬的……” 康熙搂着他的手蓦地一僵,眼中划过一丝激烈的痛楚,下意识想要收紧手臂,却又生怕叫这个仿佛一碰就碎的儿子再受到半点儿的惊扰:“朕不会给你想的……你好好儿的,小五,你肯定能好起来的——等咱回了京,有那么多的好药材,准定能把你治好的……” 胤祺却已不再多说,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抬起手,却终究只是无力地扯住了康熙的衣袖,将那一小块布料搅在指间攥紧了,疲倦地轻轻合上了眼。 走到第三日,胤祺原本靠着点穴止血跟始终维持着的内劲续命的身子终于彻底的垮了下来。 高烧,痉挛,几乎不间断的呕血,只在头天晚上睁了睁眼,便再不曾回应过身边人焦急的轻唤。能想的法子都已试过了,却毕竟出征在外缺医少药,竟是几乎已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康熙始终不错手地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即使明知道他已陷入了昏迷,却仍不停跟他说着话儿,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个孩子的最后一丝生机。 贪狼沉默地跪在帐子外头,起初的担忧跟恐惧如今已尽数平复了下来,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平静坚决——无非一死罢了。他说过一辈子陪着他的主子,上碧落下黄泉,只要紧紧地跟着,总归绝不叫那个眼睛里总会不经意流出安静寂寞的少年,孤孤单单地自个儿走上那一条路…… 怔怔出神间,忽然听见天边仿佛传来一声清越的鹰啼。尚未反应过来,流风竟是打远处直直朝他俯冲而下,将爪间擒着的一团绿草抛在地上,用力地拍了两下翅膀,急迫地冲着那中央最大的的帐子叫了一声。 贪狼心中忽然腾起了个微弱荒诞的希望,一把将那青翠的绿株抓在手里,快步冲进了帐子里头去。影七正守在里头替胤祺诊着脉,一见着贪狼手里拿着的东西,目光却是骤然大亮:“狼芽草!想不到这世上竟还能见着这东西……快叫他们配五灵脂三七起水煎熬,三碗成一碗送过来——皇上,五阿哥有救了!” 仿佛终于抓住了一丝最细微的转机,众人立时不顾一切地忙碌起来。汤药不多时便熬好了,却已几乎喂不进去,只能由影七封住他喉间穴位,强行将药小心地一勺勺送了下去。提心吊胆地守了一个时辰,眼见着那个几乎已奄奄一息的少年竟是终于渐渐止了吐血,脉象也不再是若有若无时凝时散,连那张始终惨白着的面庞上,竟也仿佛隐隐回转了一抹极淡的血色。 “可惜太少——若是再能有三剂这神药,就准能守得住了……” 听见影七的轻叹声,贪狼怔忡了片刻,忽然快步朝着帐子外头走去。流风仍守在帐外,在那场大水里不知所踪的流云竟也不知什么时候自个儿跟了上来,略显急躁地在原地踏着步子,一见着他出来,便兴奋地朝他嘶鸣了一声。 “靠你们了……走,带我找那药去,先前的不够用,咱还得再找些回来才行。” 贪狼搂住流云的颈子拍了拍,轻声呢喃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流风忽然展翅而起,在半空盘旋着等他跟上来。贪狼目光微亮翻身上马,流云甚至不等他催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便跟着流风往远处的群山跑去。 *** 有了救命的药,胤祺的情况终于渐渐平稳了下来,甚至还在天亮的时候自个儿睁了眼,迷迷糊糊地唤了声皇阿玛。康熙喜得哽咽难抑,小心翼翼地将他护在自个儿的怀里头,一迭声地应着,又抚着他的额头紧张地轻声道:“可还有哪儿难受没有——渴不渴,要不要喝点儿水?” 胤祺这几日的心神始终都是模糊混沌的,本能地浅笑着摇了摇头,又歇了一阵才轻声道:“皇阿玛……儿子这是怎么了?” “你那一日被巨石震伤了脏腑,这几天一直都在咳血——朕实在叫你给吓得不轻……” 康熙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只觉着悬了数日的一颗心这才总算是放下了些许,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叹道:“傻孩子,怎么就连自个儿的命都不顾了呢?当初答应皇阿玛的事儿,你可是一件都没能应到,等回去非得罚你在乾清宫里头禁闭三月才行……” “那个不叫咳血,肺子出血才叫咳血,儿子这个是呕血……”胤祺一本正经地纠正着自家皇阿玛的口误,心里头却已清明了不少——按着自家皇阿玛这意思,看来自个儿这回的伤少说要养上三个月了,只不过拿着三个月就能换回这一条命,却也仿佛怎么都算不得是他吃亏。 “就你懂得多,都这样儿了还有心思耍贫嘴。”康熙忍不住轻笑摇头,照着他的额顶轻拍了一巴掌,“你知不知道前两日有多凶险,若不是有那救命的草药——对了,朕倒还不曾问过。谭琅,那药是何人所献?立下这般大功,朕定当重赏!” “……”贪狼正端了药进来,闻言神色竟是忽然带了些尴尬,轻咳一声道:“回,回皇上——是流风、流云所献……” 康熙一时倒尚未反应过来这流风流云是何方义士,正要追问,却见怀中儿子的身子忽然轻轻打起颤来。紧张地望过去,才发现这臭小子竟是一手捂着右腹笑得一脸痛苦,不住地倒吸着凉气,却仍掩不去满眼清亮促狭的笑意:“咳,皇阿玛,这您可必须得重赏——最好赏他们俩个什么官儿当当,回头儿子家里可就都有位份了……” “臭小子——你不说朕到还忘了!”康熙这才想起来这两个是何方神圣,却也不由得摇头失笑。抬手接过了贪狼送来的药,熟练地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没好气儿地笑道:“张嘴喝药!官位就别想了,一个赏一百担上好草料,一个赏美酒十坛吧,也就是你们家养的鹰,居然连酒都喝上了,眼见着也差不多该成精了……” “小气,您怎么着也得给流云赏匹母马啊——前儿我都见着它蹭树了,再怎么也是个纯种的汗血宝马,这终身大事还是不能马虎的……” 胤祺老老实实地喝着药,又煞有介事地嘟囔着操心自家宝马传宗接代的大事。康熙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却又半点儿都不忍心动手,只能放轻了力道点点他的眉心:“整天都胡想些什么?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些个什么东西……” “那自然都是有用的东西!”胤祺得意地一仰头,冷不防被自个儿没咽下去的药给呛了一下,仓促地捂了口低咳起来。康熙这几日实在被他唬得不轻,一见着他捂嘴就立刻进入了一级戒备,慌忙追问着他的情形,又急令贪狼出去把影七找来。胤祺一咳嗽就带着全身酸疼,右腹更是针扎一样地刺痛着,生生熬了一身的冷汗才缓过来些许,苍白着脸没心没肺地摇头笑道:“没事儿没事儿,一不小心呛着了……” “你还是消停会儿吧,这些日子朕少说也要被你吓得少活了十年。”康熙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却仍是动作轻柔地替他拭了额间的细汗,“先别说话了,好好儿把药喝下去——听话,喝完药朕叫他们给你做雪梨羹吃。” “那皇阿玛岂不是只能活九千九百九十岁了……” 胤祺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又自个儿抬手扶住了康熙端着的碗,豪迈地把里头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康熙茫然地反应了半晌,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点着他轻笑道:“臭小子,成天没个正形,就知道让人跟着担惊受怕……” 口中数落着,心里却终于一点点儿的暖和过来,只觉着一阵庆幸一阵酸楚,眼眶竟也隐隐的跟着发烫。康熙不着痕迹地侧头拭了泪,含笑将这个终于失而复得的孩子用力楼进了怀里,极轻地舒了口气,在心底虔诚地默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还好,佛陀没将这个孩子从他身边夺走,还没把这一切都收回去。他的儿子还能跟这儿和他耍着贫嘴,还和往日一样,总是轻易就能叫人心里头一片滚烫柔软,鲜活得叫人心里头都跟着踏实——只这一项,便已实在比什么都要更值得人庆幸了…… 第110章 破阵 父子俩又说了会儿闲话,影七便被贪狼给快步扯了进来。凝神替着这位大难不死的小阿哥诊了半晌的脉,影七终于略松了口气,抬了头缓声道:“五阿哥虽已脱险,却也不能就当做没事儿了——必得精心静养才行,不然只怕少不得还要反复的。” 胤祺强打着精神这么凑着趣儿地东拉西扯了一阵,这时候倒也觉着有些倦了,浅笑着点了点头应下,却是半句都不曾多问。康熙见着他眼中倦色已浓,便小心地揽着他倒在榻上,又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额顶,含笑温声道:“安心歇着,皇阿玛就在外头,守着你好了咱们再走,啊。” 胤祺其实到现在也没闹清楚自家皇阿玛究竟把他给带到了个什么地方,有心想要问问,却只是觉着乏得厉害,气血也仍虚得很,迷迷糊糊地应了几声便合了眼沉沉睡去。康熙又在榻边守了一阵,见着他呼吸虽微弱却也尚显平稳,这才终于略松了口气,冲着一旁的影七使了个眼色,缓步出了门站定,神色终于渐渐凝重了下来。 “说吧……小五的身子到底怎么样。这么要命的伤势是不可能说好就好的,朕心里头有准备,不必忌讳着什么。” “是。”影七应了一句,略一迟疑才又低声道:“五阿哥大抵是那时撞击过剧伤了肝脏,故而内腑出血不止,以致性命一度堪危——后虽有神物救命,可那狼芽草毕竟并非万能,只有收敛止血、强心续脉之效。故而阿哥一时可显无碍,可这肝脏之上的伤势,却是一时半刻之内好不了的……” “这朕自然知道,伤在内脏,少说也要静养半年才能如常人——你只说等这伤养好了,对他日后可会有什么影响?” 康熙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眼中带了隐隐压抑着的担忧跟不安。这个儿子已因为他而损过一次肺脉了,那时带来的病症竟一直到现在仍折磨着这个无辜的孩子,甚至连堪称深厚的内劲修为都无力抗衡——若是这一回再伤及肝脉,他又当如何再去面对这个一而再再而三为了他而损伤自身的儿子…… “伤及肝脏,最要紧的便是不可动气,更不可心有郁结。肝主思虑,气、郁伤肝,若是思虑太过,则肝气郁结不得宣泄,气滞而血瘀,甚至筋脉挛急、胁肋不舒,进而伤及心气。若是为着什么事大动肝火,则气机上逆血随气升,轻则头晕头痛、面赤耳鸣,重则呕血昏厥……” 影七斟酌着缓声应了一句,望着康熙越发沉郁的面色,又忽而转言到:“然五阿哥性情通达,处事明理,罕有大悲大怒之情。只要尚自能克制,倒也不至于此,皇上却也不必太过忧虑了。” “朕知道了。”康熙缓声应了一句,目光中隐隐闪过些沉郁之色,却终归还是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又淡声道:“可还有什么别的要忌讳的?一道儿说了罢,也好叫朕心里有个数。” “是。” 影七这一次的神色竟仿佛比之前纠结更甚,犹豫了半晌才缓声道:“肝肾同源,肝气亏损,则损及肾水。肝肾阴虚,则无力制阳,精血虚少……怕是,子嗣难免艰难……” “你说什么?” 康熙愕然转身,神色阴晴不定,怔忡了许久才忽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垂了眸重重叹息一声:“罢了,这回是当真一点儿都不必存那些个心思了……也好,倒也好。本就是不该有那些想法儿的,朕早应了他要叫他潇洒逍遥地过这一辈子,如今就叫他再逍遥些又有何妨——朕就是当真把这个孩子宠上了天,也本就是他该得的,谁又敢说什么闲话儿?” 这孩子平日里把日后的事儿捂得比什么都严实,那一日只当他自个儿已活不久,才终于隐隐约约的在那番话里头透露出了些端倪。他的这些个儿子将来究竟会争成什么样子,又能做出什么叫他伤心的事儿来,他心里其实没有半分的把握。可不知为什么,在这孩子这些年来对待太子的态度里,他却隐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苗头…… 胤礽那脾气不是个好相处的,性情霸道偏激,处事执拗极易过火,跟兄弟们的关系始终都难以亲近。可这个孩子虽然日日与胤礽争斗不休,却仿佛从来都不曾当真跟这个二哥生出过什么嫌隙,甚至仿佛总是带着些隐晦的,只怕连他自个儿都不曾察觉到的包容跟同情——是已经获知了什么样的未来,才能叫一个孩子对自个儿的哥哥、大清朝在君主之下身份最尊贵的太子生出这样的情绪来? 康熙的目光略略幽深,垂了眸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是得做出什么样大逆不道的事儿,才能逼得他在那个或许会出现、也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未来里,不得不废了那个儿子的太子之位呢…… *** 胤祺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见着暗沉下来了。贪狼正一动不动地守在榻边,一见着他睁了眼,便立刻小心地扶着他坐了起来,又在他的身后仔细地垫了几个软枕:“主子,身上可还难受不难受,吃不吃得下东西?” “难受到是不难受……可也不觉着饿,倒是有点儿渴了。” 胤祺揉了揉连日昏睡而有些发涨的双眼,含混着应了一声。他猜自个儿每日进的汤药里头大抵是放了麻沸散之类的物事,虽说这止痛的效果确实是有的,可也叫他整日都觉困倦难支,只想不管不顾地倒头大睡,简直几乎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贪狼,现在是什么时辰——不对,你先告诉我现在是几月份了……” 贪狼呛咳了数声才忍住笑意,倒了杯温茶递给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道:“主子放心,还是四月份呢——咱那一日打谷里出来,就转道往南到了热河行宫,到现在还一直停在这儿。今儿是四月十八了,依着皇上的意思,怕是想等您好些了再走……” “所以……又到了热河行宫了?” 胤祺面色奇异地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拜倒在历史的强大惯性之下——他是记着的,历史上康熙一征噶尔丹的时候就在中途生了病,停在热河行宫修整,后来便将战局彻底交给了福全指挥,还特意召太子跟三阿哥前去侍驾。也就是在那一回里头,太子的冷漠在康熙心中埋下了一颗不满的种子,不满跟间隙一日日累计叠加,终于再后来的窥帐事件彻底决裂,再难修复…… “贪狼,你别告诉我——皇阿玛这一回又叫大哥跟三哥来了……” 居然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历史的主线上,要是再按着前世的苗头发展下去,只怕这情形就当真要乱成一锅粥了。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下意识低低嘟囔了一声,却见着贪狼神色惊疑地望了过来,心里头便忍不住的往下一沉。 ——完了,叫你乌鸦嘴,活该出门被石头砸! “主子如何竟能猜得到此事?”贪狼却全然不知道自家主子心里头的懊恼,诧异地问了一句,又认真解释道:“皇上为麻痹噶尔丹,故布疑阵,对外宣称的是御体有恙,甚至为求逼真,特意传太子、三阿哥前来侍驾……” “还真是半点儿不差啊……” 胤祺欲哭无泪地地地嘟囔了一声,却也是忽然想起原来还有噶尔丹这么一号人物来,忙撑了撑身子道:“我都给忘了,那噶尔丹跑到哪儿去了,如今外头的情势如何了?我还没来得及跟皇阿玛说呢,那天的泥石流肯定是他捣的鬼,看那石头块儿就知道,要是再切得齐整点儿,都能直接搬出去砌墙了……” “又跟着瞎操什么心呢?你只管好好的把伤养好,别整日里惦念这个操心那个的,小心朕再叫他们加一两麻沸散给你。” 康熙恰巧从门外进来,听着他问噶尔丹的下落,便毫不留情地把这个儿子凑热闹的心思给拍了回去。胤祺不服气地挺了挺身子,梗着脖子道:“儿子要参赞军机,要帮您打仗!” “地还都下不了呢,昨儿才刚又吐了血,就先别惦记着打仗了……听话,回头等你好了,朕多找几场仗给你打,啊。” 无奈地望着这个才好了一星半点儿就开始动小心思的儿子,康熙只觉着一阵头疼——要保证这个孩子不生气倒是不难,可要叫他不操心,实在是只有用麻沸散把他药翻这一个法子可用了。是药三分毒,麻沸散也未必就半点儿不好都没有,总也不能一日用得太多,可照着这臭小子没心没肺的不安分法儿,就算能管得住他不乱跑,又如何能管得住他不乱想呢? 没心没肺的臭小子显然不知道自家皇阿玛几乎愁白了头发,不服气地继续顽强抗争着:“战场有什么好玩儿的,犯蠢了才会去呢……儿子就像安安生生地待在大部队后头,不要征战沙场,要运筹帷幄之中!” “朕看你像帷幄之中!安心养伤,不准再耗心思了,听着没有!” 眼见着这个孩子身上的活气儿一日比一日鲜明,原本的光华也渐渐回到了那一双清透的眸子里头,康熙对待他的态度却也总算不再如初醒时那般小心翼翼,渐渐恢复到了父子原本拌嘴互损的相处模式之下,顺手至极地照着他的脑袋斟酌着力道敲了下去。 ……?? 胤祺愕然地捂着脑袋,悲愤地看着翻脸就不是他了的自家皇阿玛,只觉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简直一点儿都不剩:“皇阿玛,儿子觉着您变了!您以前把儿子踹进织造府那个深坑里头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儿来着!” “再叫唤,朕就直接把你的药换成七日醉!” 康熙没好气儿地瞥了一眼这个刚好一点儿就恨不得天上地下折腾的儿子,抬手用力地点了点他的眉心:“知道管着老祖宗什么饭后百步走,知道管着朕早歇息不熬夜,连太子胃疼你都恨不得押着他按时吃饭——合着你自个儿的身子就不是身子了?什么时候你能把操心别人的心思分上半成在你自个儿身上,朕也就心满意足阿弥陀佛了。” 胤祺打了个哆嗦,终于在七日醉的威胁下乖乖地闭上了嘴——那可是比麻沸散还要可怕的蒙汗药,任谁灌下去都得人事不知的死死睡上七日,他若是真把自家皇阿玛的火气撩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到时候被捆起来灌药的还得是他自个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不叫他管事儿么?等自家皇阿玛走了,他又不是不能再问贪狼一遍…… 康熙又在屋里头待了一阵子,守着这个儿子老老实实喝了药,又耐着性子哄着他要听话要给皇阿玛省心,直到看着这臭小子总算是乖乖点了头才终于放心,揉了揉他的脑袋便匆匆走了出去。胤祺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家皇阿玛来去匆匆的背影,一把扯住了正要开溜的贪狼:“贪狼,我觉得战局像是有点儿吃紧,要不皇阿玛也不至于这么大的火气儿。” “主子,您身子不好,就先别这么耗费心神了……” 就知道自个儿一定会被逼问的贪狼讷讷转身,欲哭无泪地低声应了一句,又小心地瞄着自家主子的脸色,斟酌着缓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驼阵有些难对付——可也早晚能想出法子来的,您安心养伤……” “驼阵是难对付,不过也有个蛮不讲理的法子。” 胤祺总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自动自觉地忽略了下头的那些个话,摸着下巴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道:“他有驼阵,咱就摆个疯牛阵。叫附近的牧民把能找到的牛都汇集过来,凑上几百头的就够,然后在它们身上披上油毡布,尾巴上绑上鞭炮,点着了对着驼阵撒出去——牛要带犄角的最好。骆驼虽然皮糙肉厚,战力也极强,却一向畏惧野牛群发疯起来的蛮不讲理。只要阵势一乱,立刻派精兵绕到后头冲散敌军的阵势,只要咬准了跟他们肉搏,废了他们手里头的枪,剩下的也就好办了……” 贪狼听得愕然,下意识点了点头,却又忽然神色微僵,苦着脸低声道:“可是——主子,皇上要是知道了您刚应下好好歇着,转头就又跟着操心,只怕……” “你就不会说是你自己想的?要么就随便拉个人推出来,不提我也就是了。” 胤祺自个儿甩锅的事儿就一向没少做,如今教起贪狼学坏来,竟也是理直气壮毫不心虚:“战局要紧,管他你的我的呢——快去吧,我这儿动弹不了,也就能跟着动动脑子了。早就想东想西的养成了习惯,你要叫我什么都不想,心里头反倒空得难受……” 贪狼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横下心点了点头,视死如归地朝着外头僵硬地迈开了步子。看着自家不过是撒个谎就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侍卫,胤祺却也是忍不住摇头失笑,始终藏在被子里不着痕迹按着右胁下的手终于略略松开,轻喘了两口气,微蹙了眉低低苦笑了一声。 ——这麻沸散喝得多了,也就差不多不管事儿了。幸好眼下还只是隐痛,倒也不觉着有多难忍受,可要是再不让他跟着操心点儿什么分散分散注意力,疼得久了,却也是实在有够难熬的…… *** 被五阿哥命名的疯牛阵还没来得及大展神威,就叫康熙给无情地改成了火牛阵。也不知道佟国维打哪儿找来了近千头牛,噼里扑通地点着了往对面儿放过去,不要说那些个充当堡垒的骆驼,连藏身在骆驼后头的准格尔部洋枪兵都反应不及,被那些个或发疯或本能跟着乱闯的牛给冲得溃不成军。 ——近千匹骆驼跟近千头牛在广阔的平原战场上纠缠不清,其间还掺杂着无数准噶尔部士兵的惨呼和闷哼声,场面十分激烈,也实在十分的难以描述,以至于探子只能一横心描了幅画给带了回来。 “……”胤祺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副颇具现代派艺术风格的抽象画,抬头看向同样一脸诡异的贪狼,抿了抿嘴才迟疑道:“所以……精兵呢?” “场面太惨烈,精兵没敢冲上去,一直躲在边儿上看来着……” 贪狼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又指了指纸上的那一片纠缠在一块儿的圈圈叉叉:“主子您看,这圈儿是骆驼,叉是牛,小黑点儿是人……” “然后他们疯狂的……咳,我明白了。”胤祺顺口应了半句,又忙轻咳一声整肃了神色,一本正经地接过了那一张纸,“所以——这回噶尔丹哪儿去了,又跑了?” “噶尔丹在几个手下的掩护下仓皇逃窜,裕亲王跟大阿哥率军去追了,想来是能追上的。” 贪狼点了点头,心里头竟也觉着这一仗胜得实在是有些个儿戏:“咱的红衣大炮还没到呢,居然这就打完了……?” “谁说就打完了——能叫疯牛阵冲垮的兵力才多少?狡兔三窟是先人玩儿烂了的把戏,若是我没猜错,他至少还有一队主力军,那才是咱们要啃的硬骨头……” 胤祺舒了口气,放松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他现在至少已有八成的把握,这个噶尔丹肯定不是和他一样穿越过来的。不说别的,这疯牛阵可是他前世那一部大火的《战神周培公》里的经典剧情,这个家伙居然都没看过,还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一定不是跟他一个时代的人! 第111章 真心 自打看着贪狼同手同脚地迈出去替自个儿传话,胤祺也就没指望着自己没好好歇着的事儿能瞒得住自家英明神武洞若观火的皇阿玛——叫人庆幸的是,也不知是对他作弊来的军事才能有所认可,还是终于想明白了管天管地管不了脑补大戏的真理,康熙总算是不再拘着他不准操心,偶尔也会跟他提上一提前线的战况,再不经意似的询问一二他的看法了。 噶尔丹再一次如打不死的小强一般,顺利地逃脱了围剿,成功地与最后一支底牌会合,在科布多一带蛰伏了下来。康熙打定了主意要在这一次将其彻底全歼,至少也要圆成了自家儿子跟索额图赌的那一车猪脑子,顺便也出一出自己心中积压的那一口恶气,故而始终称病不出,索性就将銮驾停在了热河行宫里头,只等着噶尔丹按捺不住主动上钩。 ——这一僵持不要紧,胤祺却是不得不被捆在床上养了大半个月,也老老实实地喝了一肚子的苦药汤。京中的太医都被调过来了,连带着还有一车接一车的名贵药材,砸在胤祺身上的药方子连起来都能围着行宫绕上大半圈,叫外头不明所以的人看来,竟当真是一副万岁爷病体沉疴的模样。 胤祺伤在脏腑,好伤不好养,情形也是又反复了几次才总算稳定了下来。他一向心宽,也少有当真在意自个儿的时候,可每回临睡前朦胧间仿佛瞅见自家皇阿玛自责歉疚的目光,都老是叫他觉着心里头隐隐的发虚,终于趁着康熙不在的时候一把扯住了贪狼,直截了当地认真道:“贪狼,你实话跟我说——我是不是又落下什么新的毛病了?” 贪狼神色微怔,目光下意识躲闪了一瞬,心虚地低下头轻声道:“主子不要多想,只要好好养着——” “我没多想,这世上已经没有比史书上记着五阿哥是叫石头给砸死的更叫我害怕的事儿了……” 胤祺神色郑重地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胸口,神色依然带了隐隐的心有余悸——得亏这一回没事儿,这要是万一死了又穿回现代去,找本儿史书翻出来一看,上头白纸黑字地写着五阿哥胤祺殁于大石,他一定会羞得再一头撞死过去。 见着自家侍卫仿佛仍有些迟疑犹豫的神情,胤祺心里头愈发觉着这一回只怕不是什么小事儿,又赶忙趁机添了一把火儿:“你放心说,我只要能活着就行,旁的都没什么要求——我就是见着皇阿玛老忧心忡忡的,觉着不放心,可又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劝……” 听着自家主子仿佛当真没有半点儿介怀的语气,贪狼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抵不过那一双眼睛,认命地深深埋下头低声道:“主子伤了肝脏,怕纵然痊愈了也要留隐患。故而今后不能动气,不能积郁,不能饮酒……又,又及肝肾相连,肾精有损,故而——故而或于床笫之事……” “床笫?!你说的床笫,是我想的那个床笫吗……” 胤祺没想到自个儿问个病情都能问出这么限制级的答案来,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面色诡异地指了指自个儿身下的卧榻。按着这情形他最多就是个外伤导致的肝破裂罢了,就算愈合了以后肝功是要受损,那也不至于就影响到了那种地方吧——照这个说法儿,后世那乙肝岂不得算是男同胞们的绝症了? 思路宽广得足以并排跑马车的五阿哥一瞬间就想得出了神,隐约听着贪狼还在低声嘟囔着什么,费劲儿地探着身子仔细听着。虽说只能勉强听见什么“子嗣”“艰难”之类的词,可略一思索也就瞬间明悟了始末——想来因为某些个不是很能理解的神秘原因,他大概,也许,可能是,终于可以不用娶媳妇了。 从天而降的喜讯立刻冲淡了自个儿莫名其妙就被剧本给不能人道了的郁闷,胤祺眼里忽然闪过些兴奋的光芒,撑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拉住了面前神色黯淡的自家侍卫:“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娶福晋了!这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催着四哥跟小七儿他们了——我就觉着我还是一个人合适,要那么多家眷干什么?整日里还得操心着冷落了这个偏向了那个的,看着皇阿玛就觉着累……” 贪狼一时几乎没能反应得过来,怔忡地任自家主子拉着自个儿的腕子,眼底仿佛蓦地闪过一丝微弱的亮芒,却又迅速黯淡了下来,垂了眸无奈苦笑道:“主子想哪儿去了,就算是——又如何能不娶福晋呢?您是皇上最宠的阿哥,福晋也一定是最精心挑出来的,家世、容貌、性情定然都是一等一的……等您成了家就会知道,家里头有一个女子,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更是为了有人关切照顾,有人操持打理,有人相伴而行不离不弃……” “关切照顾,操持打理,不离不弃。” 胤祺掰着手指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关键词,又上下打量了他几回,微偏了头仔细思索一阵,忽然满意地点了点头,望着他一本正经道:“那咱俩就一块儿过吧,你看——你一直都把我照顾得挺好,我身边儿的事也都是你在操持打理,反正你也答应了要陪我一辈子……” 贪狼的胸口猛地一缩,下意识摒了呼吸愕然抬头,只觉着心头竟像是漏跳了两拍似的,一时竟不敢相信自个儿究竟听见了些什么。面前的那一双眸子依然是无辜又澄澈的,或许连自家这位一向迟钝的主子自个儿都不清楚他方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已彻底知足,只想深深叩拜感激老天爷,再不敢存着半点儿更高的奢望…… 他已经注视着这个背影很多年了——从柔弱得仿佛可以被任何人轻易地伤害开始,那个孩子在一点点儿地长大,身量在拔高,脊背日渐笔挺,眉宇间也已显出清俊的英气。他始终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地守护着,做着一个暗卫该做以及不该做的事儿。或许自家主子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暗卫的职分只不过是保护主子罢了,从来都用不着事事的唠叨操心插手打理,其实所谓的陪伴也不过是一份契约罢了,只要主子不在了,七星卫便相当于被放了良籍,自然可以重获自由。 只不过……他半点儿都不想叫那个少年知道这些事。 收拢了心中太过分乱繁杂的思绪,贪狼微垂了眸浅浅一笑,竟是头一次放弃了全部的冷静跟自持。认认真真地回望向那一双清亮中略带茫然的眸子,微微点了点头,含了笑缓声道:“好,那就一辈子。” 或许他的主子这辈子都不会懂那些太深太重的心思情愫——可却又何必懂呢?只要一直能像现在这样,他就已彻底知足了…… 话音方落,屋门就被人轻轻敲响。贪狼像是被这敲门声忽然惊醒,打了个激灵猛地缩回手,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刚才居然干了多胆大包天的事儿,面色瞬间涨红,受了惊吓似的朝门口蹿去。胤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微抿了唇怔怔思索一阵,眼里便添了些无奈又温暖的淡淡笑意,微阖了双眸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阿哥可醒了?万岁爷叫送药来……” 贪狼刚将门一把拉开,梁九功的脑袋就从门外探了进来,悄声问了一句。又朝着屋里头一望,见胤祺好端端地靠坐在榻上,便也松了口气,快步端了药过去笑道:“阿哥该喝药了——万岁爷可说了,叫奴才必须得看着您喝干净,一滴都不能剩下……” “不就是酸苦辣咸么,又有什么受不了的。”胤祺撇了撇嘴轻切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将药一饮而尽。贪狼常年陪着胤祺喝药,袖子里始终都揣着几块牛乳糖,忙剥开一块儿塞进他嘴里含着,又直接把桌边儿的茶壶塞给他漱口,从榻底下摸出个盆儿来接着。一系列动作默契无比,显然是早已配合过多次的了 “梁公公,可是二哥身边儿的人传信儿回来了?” 温水混着牛乳糖入口,仿佛就连那温水也带了几分叫人愉悦的甜香。胤祺漱了两下口便将水吐进了盆子里头,由贪狼扶着慢慢靠回去,也不看梁九功,只是望着窗子外头缓声开口。 梁九功面上的笑意下意识凝住了,顿了片刻刚要开口,胤祺却已举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话,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昨儿的信传回来,皇阿玛一宿没睡,昨晚上的膳也没用。今儿这信传回来,皇阿玛怕我看出端倪跟着瞎操心,甚至都不来朝面儿了——可这么着一来,我却只能更担心,更想着要努力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反倒牵连着放不下心。” “阿哥——您还是不明白的好,这事儿也跟您本就没什么干系……” 梁九功心虚地应了一声,瞄着那位小祖宗平淡似水的面色,只觉着心里头越发的慌张,连额角都隐隐渗了些冷汗出来:“您就饶了奴才吧,不是奴才不想跟您说——是万岁爷下了严令不准拿这事儿扰了您的心思,奴才要是真跟您说了,只怕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胤祺目光微凝,搭在榻边的手下意识轻攥成拳,微垂了眸缓声道:“既是这样儿,我也就不难为您了——今儿这话只当我从没问过吧,也甭跟皇阿玛回报了,别叫这时候再为我多操一份儿心了。” “诶,您好好歇着,奴才过会儿再来看您。” 梁九功如逢大赦地应了一声,快步溜出了屋子。胤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微垂了眸轻笑一声,呢喃着缓声道:“所以——以后就都是这么个样儿了?怕我操心,怕我伤心,怕我生气,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叫我每日老老实实地躺在这一方床榻上头……” “主子,您别这么想——这是您身子还未养好呢,大家伙儿也都紧张您,怕您再多耗心神损了气血……要是主子想知道,我偷着去打听打听,回来再跟主子说。” 贪狼担忧地望着他罕有的寡淡神色,轻声劝了一句,又横下心来提了个大胆的主意。胤祺只是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刚要说话,门口却忽然传来了个平淡的声音:“昨日旨至东宫,传太子速来侍驾,然太子接旨后神色淡漠不置一词,至东宫与侧福晋李佳氏共眠一夜,今晨仍殊无焦急之色。” 俩人一个满腹心事一个忧心不已,竟是谁都没察觉门外什么时候进来了个人,险些被吓得一块儿跳了起来。影七反手合上门,拎着贪狼的领子甩到边上,自个儿坐在榻边替胤祺诊着他的脉像:“思虑过重会伤身子,不好,当改。” “诶……”胤祺虚着嗓子应了一声,又偷着瞄了一眼自打影七进来就僵硬得连动都不敢动的贪狼,心里头大概也就明白了,琢磨了片刻才试探着唤道:“七——七师叔?” “这称呼倒是有趣,就这样叫吧。” 影七被他这个叫法引得微微挑眉,又点了点头,放开他的腕子起身继续道:“今日来的信,汤斌劝太子尽速处理好京中事物动身,太子发怒斥责,又令内侍将他轰出东宫。汤斌愤而欲去,被四阿哥拦住,送到三阿哥府上暂歇去了。” ——看看,自个儿没个府邸,连卖人情都得卖到别人府上头去!胤祺不依不饶地在心底腹诽了一番他那个不着急的四哥,又忍不住想起自个儿临走时太子提起皇阿玛便瞬间淡漠冷硬起来的面色,只觉着一时头痛不已:“那……二哥到底来是没来啊?” “太子回信说京中事物尚多,需一两日方可动身,措辞倒是恭谨得体,又在信中频频告罪,大抵是马齐帮忙代笔的。” 影七常年负责暗中护卫康熙,没吃过猪肉也见多了猪跑,无论对朝堂形势还是大臣的脾气秉性都极为了解,只寥寥几句便切在了点子上。胤祺思索着微微颔首,却忽然隐隐觉着仿佛有哪里不对,琢磨了半晌才忽然诧异道:“不对啊……七师叔,叫我不能操心难道不是您给放出去的风儿吗?这谁都恨不得把我眼睛耳朵给蒙起来,怎么您反倒跑来跟我说这些个来了?” 虽说跟自家皇阿玛的七星卫不大熟,可毕竟都是跟自个儿的那一套都是一个体系里头培养出来的,这些天来为了治伤也没少跟着这一位影七打交道——更何况眼前这位又就是贪狼的正牌师父之一,胤祺对着他倒是没多少生分,一口一个七师叔叫得顺畅不已。影七微挑了眉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有些人难得清醒,有些人难得糊涂——有些人明明清醒却非要装得糊涂,也有些人明明糊涂却还偏要自以为清醒,若是谁叫他糊涂了,就非要耗心费神地思量出个因果来……” “……”感觉自个儿仿佛被很高级地怼了一把的胤祺听得一脸懵,悻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人说这排比最后一句往往不是凑数就一定是重点,看来您说的这个自以为清醒的糊涂蛋就是我了……” “不错。”影七点了点头,耿直地补了一刀,“如今既已知道了,就不要再费心思猜测揣度了,只管好好歇着。气伤肝、忧伤肺,思虑太重容易年寿难永,身子也难好得快。” “等会儿——七师叔,我忽然想起个事儿来。” 一听他背医经,胤祺却是忽然想起了自个儿心里头的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忽然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肝肾同源不假,可别告诉我您不知道这肝肾各管各的事儿,我怎么这就不能人道了……” “你想人道?”影七抬了眼瞅着他,神色竟仍是一片早知如此的清淡沉稳。胤祺神色微滞,这才想起自个儿每回对福晋的强烈抗拒只怕都叫这位贴身护卫皇阿玛的暗卫给看了个正着,脸上不由微红,却又输人不输阵地愤然抗争道:“那也不能就叫我这么被太监了啊!就算是选,那也得是我自个儿不想人道,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 “所以你就叫廉贞给去你找那七阴藤了?”影七望着这个每有惊人之语的少年阿哥,眼里终于带了些淡淡的笑意,“那东西虽可假作阴行阳衰之像,却毕竟于身子难免有损,又不长久。倒不如这般缥缈之言,只要一口咬定了这肝肾同源,便可无后顾之忧……” “……”胤祺只觉着自个儿的脸几乎已快烧了起来,猛地扯了被子把自个儿埋在里头装起了鸵鸟。隐约听着影七告退离开,又憋了半晌才偷偷探出头瞄了一眼,见着屋里头只剩下贪狼一个,才愤怒地一把掀了被子坐起来:“贪狼!你竟然敢把这件事告诉你师父!” “主子,这回真不是我……” 贪狼苦笑着叹了口气,扶着胤祺重新坐好,又任劳任怨地把乱成一团的被子重新理整齐:“不瞒主子,七师父他——他是廉贞的亲爹……” 第112章 直白 要说娶福晋这种事儿,胤祺自然是避之不及的——虽说他在前世根本就没来得及闹清楚自个儿的性向,可也没少和女演员搭过亲热些的戏,不仅永远都是谦谦君子点到为止,连小兄弟都没有半点儿兴奋的架势,至于同性之间的接触更是正直无比没半点儿遐想,也从没有过特别的冲动跟念头。要不是正常的每日敬礼还都毫无问题,他险些就要以为自个儿的身体有什么难言之隐了。 身体没问题,那大概就是心理的问题了。虽说没少被不明群众表扬过,可胤祺从来都没觉着自个儿是个能多热络多深情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能跟个什么人在一块儿厮守终生的料。前世无聊的时候没少翻小说来看,类似的剧本儿也没少扫过,这古时候女子一生的幸福都赌在嫁得的那个夫君上了,与其平白辜负了一个家世样貌性情肯定都不错的好姑娘,他宁肯守着狻猊临世的名头,自个儿老老实实当上一辈子的和尚。 虽说达成的过程实在很有些波折,可毕竟也是达到了目的,胤祺自个儿郁闷了一阵就把被太监的心理阴影抛在了脑后,趴在榻上扯了扯贪狼的衣裳:“你说——皇阿玛现在是生什么气呢,气二哥不在乎他?” “毕竟传到太子那儿的信是皇上生了病,太子竟还是这等反应,只怕难免叫人心寒。” 贪狼轻叹了一声,顺势在榻边坐了,替自家主子轻轻理了理盖在身上的锦被,耐心地缓着声劝道:“主子,这一回您别再多管了——您也是做儿子的,太子也是做儿子的,您无论怎么管,都只能叫皇上心里头更难受……” “我知道,这一回我也没打算管,叫他们合伙儿都不告诉我。”胤祺赌气似的低哼了一声,又忽然转了话头道:“对了,如今局势是怎么分的,谁都在哪儿呢?总得有点事儿让我动动脑子才行,再这么闲着我就要忍不住去琢磨琢磨写本小说儿了……” 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略一思索才缓声道:“如今噶尔丹还躲在科布多不肯动弹呢,裕亲王跟简亲王所部已经围拢,却也苦于地势复杂,又有沙俄边民骚扰不便行军,故而始终只是包围着,倒还没有能一举歼灭的机会——皇上派佟国纲将军领军,张廷瓒大人为监军,也往科布多去了,只说叫他们相机行事,决不可叫噶尔丹逃脱,合围既成,就等着噶尔丹冒头了。” “都围成这样了,我要是噶尔丹,我才不冒头呢。” 胤祺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却也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他这回刺激的效果好像有点儿太好了,这一次的福全没有再松过半口气儿,靠着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血气对着噶尔丹穷追猛打,竟是直追过了萨里克河,一路迫进了大西北的漠北蒙古,又与科尔沁、盛京方向聚拢来的八旗子弟将噶尔丹残部合拢围堵,硬生生把人家给打得到现在都不敢冒头。 ——前世因为错信了噶尔丹的缓兵之计延误战机,不小心叫噶尔丹给跑了,还为此受了康熙严厉斥责,不得不在朝堂前请罪。要是这一回因为打得太猛了把噶尔丹给吓着,又叫这人钻天遁地的逃之夭夭,也不知道又会不会再被自家皇阿玛训一顿。 胤祺在心底里毫无诚意地同情了背锅侠裕亲王福全一波,侧身抽了张纸出来,伏在榻边拿铅笔往上画着地图:“你看,这是沙俄边境,这是科布多,这是咱们的三路大军——如今噶尔丹龟缩在里头不出来,一来是忌讳我军气势,不敢贸然以硬碰硬,二来也是想趁机联系沙俄方面援手,想引沙俄与我生隙彼此缠斗,趁机好逃到外札萨克蒙古去,休养生息重整旗鼓。” “可沙俄与我朝刚签了尼布楚条约没几年,如何就能这般撕破面皮,贸然生隙?” 贪狼思索着应了一声,又怕胤祺这么趴得久了不通血脉,快步取了一方矮桌过来,扶着胤祺靠回软枕上。胤祺也就老老实实地任他折腾,倚在软枕上头继续往那纸上添了两笔:“因为这一带的俄人都是罪民,就跟咱们的宁古塔一样,都是发配过来种树的。他们无论做了什么事儿,沙俄都可以推说是罪民擅处,大不了到时候再把他们处置了算是给咱赔罪,咱也没什么脾气可发。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噶尔丹那三千条枪到底是哪儿来的,记着回去提醒皇阿玛,这事儿准定得找沙皇要个交代。” “诶。”贪狼应了一声,望着自家主子的目光越发的肃然起敬——这行军布阵不比其他,绝不是只要脑子好使就足够了的。明明他们始终都在热河没挪过窝儿,可自家主子心里头竟能对局势这般清楚明了,甚至还能点出接下来的要紧处来,这一份胸中的丘壑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只怕少不得是要冠上个统兵奇才的名头的。 全然不知道自家侍卫都在脑补些什么,正托着下巴回忆剧情的胤祺还在尽力回想着那一堆拗口的人名跟地名,又把能想到的几条随手写了下来。在榻上还要布砚磨墨显然不现实,胤祺的活动范围又动不动就要被限制在这一方窄榻上头,故而早早的就从代购小能手南大人那儿抢了一打铅笔过来。虽说如今的铅笔写出来的字还偏淡,又难持久,可也比用毛笔动不动就蹭一身方便多了。 “这样,贪狼——我说你写,叫他们以科布多为核心,将兵力分三层布置,两面松中间紧。眼见着天儿就热起来了,要这外围跟内围的军士必得做出烦躁疲惫的样子来,可中间那一层绝不能松懈,人人必须枕戈待旦。如此撑上至多半个月,局势定有变化。” 胤祺思索着缓声开口,在纸上随手画了几笔,琢磨着怎么布设这包围圈合适。满人是马背上起家的游牧民族,入关时靠的一是骑兵的强悍战力,二是关内大乱且有内应,于兵法一道其实并不精通,更擅长硬拼冲杀的直来直去。这法子其实不难想到,说出来也容易,可真要叫人做出来,或许还真有点儿难以实现。 “主子?”贪狼见他停下话头,便将笔搁在一旁,轻声唤了一句。胤祺一脸苦恼地扔了手里头的铅笔,头痛地抻了个懒腰,侧了身子无奈道:“你说……叫谁在两边儿诱敌,能做得稍微像点儿,不至于叫人家一眼就看出来?” “……大阿哥?” 贪狼下意识把映入脑海的第一个人选说了出来,又忽然忍不住笑意,忙低头轻咳了两声才掩饰过去:“我觉得以大阿哥的脾气,大概不用演,会很浑然天成的做出烦躁疲惫的样子来……” 胤祺不由失笑出声,一想起那个不着调的大哥,却也是不得不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实在很有道理——只不过里头毕竟还是危险,就让他在外围绕圈儿,忽悠那些个不放心钻出来打外头查看的探子吧……” “诶。”贪狼点头应了,又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胤祺又抱着脑袋思索了一阵,终于还是无奈地投笔放弃——他对战局的了解来源于前世的剧本,可对这些个大臣将军的了解却匮乏得几乎为零,再怎么埋头苦想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倒不如就把这么个想法推出去,叫自家皇阿玛掂量也就是了:“就这么着吧,誊一份儿给皇阿玛送去,剩下的我也想不出来了。要是没事儿就顺便跟你七师父打听打听,看京里还有没有什么新的信儿——我这心里头总是不踏实,老觉着这战事其实出不了什么差错,倒是咱这热河行宫得闹出什么糟心事儿来……” *** 从来不长记性的五阿哥显然已经忘记了,所谓乌鸦嘴到底是一种多神秘又多不可抗的自然力量。 热河行宫的糟心事儿是在小半个月后闹出来的——这时候胤祺已经能被放出来下地活动了,只是还不准骑马不准练武,最多不过是每日由贪狼扶着出来溜达半个时辰,再跟自家皇阿玛一块儿用一顿午膳,晚上继续被不明成分的药汤灌个水饱。虽说日子仍不大好过,可比较之前那些个关禁闭似的修养,却实在已好受得多了。 毕竟重伤了一场大损元气,胤祺好容易养壮实点儿了的身子又可见的消瘦了下来,衣裳勉强晃晃荡荡地挂在身上,倒是颇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意思。他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自个儿在那儿饶有兴致地甩着袖子扇风消热,刚捧了新制的衣裳快步进门的贪狼一眼就瞅见了自家主子那大大咧咧敞开的领口,目光莫名的一紧,忙快步过去替他轻轻掩上了:“主子快把衣服换上,留神着了凉……” “那你也得先叫我把这一件儿脱下来啊,就别再往上扯了——好了好了,我这就换……” 胤祺笑着连连点头,脱了身上早已松垮的亵衣,接过了新送来的换上,低头看了看自个儿如今的身材,忍不住轻啧了一声微微摇头:“估计等我回去了猛吃两天,就还得把掉了的肉都长回来——这衣裳现在穿着合身,到时候又得小了……” “主子要是能壮实点儿,大家肯定都跟着高兴,一人给您弄一件儿衣裳都没的说。” 贪狼无奈一笑,帮着他把里头的中衣穿好,又抖开了外头的衣裳:“主子,这是皇上特意叫按着您的喜好赶制出来的,虽然——虽然可能也加了一些皇上自个儿的理解……” “……”胤祺一时无语,托着下巴望向那一套白地青花的长衫马褂,居然不知道应该庆幸起码自家皇阿玛的审美还算小清新,总不至于走他孙子乾隆帝那个农家乐风格,还是应该郁闷这么一件衣裳穿出去,是不是在伪装一个会走路的花瓶:“皇阿玛是想让我穿上这身衣裳,然后蹲在他身边儿假装我是个瓷器吗……” ——明明后世见着的那些个拿青花元素做旗袍的都挺好看的,这怎么做成了马褂就违和感简直冲破天际?再说了,是哪个无聊的织造才会在这衣服上头绣一幅写意的桂林山水啊! 五阿哥在一瞬间对自家皇阿玛的嫌弃达到了顶峰,撇着嘴扯了扯那见着就知道一定很华美金贵的布料,抬了头认真道:“我要是不穿出去,会怎么样?” “大抵也不会怎么样,皇上接了这一身衣裳的时候神情也很……奇特,大概是做出来跟想得实在不大相同……” 贪狼强忍着笑意应了一句,又强自严肃下来,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要是主子穿了出去——” “我是不会穿出去的!”胤祺拍案而起,激愤地一锤定了音,“我要吃饭,我要一口吃成个胖子——我要穿我原来的衣服!” “主子主子,消消气儿,您有这份心就好,一时半会儿却也急不来……” 贪狼忍笑忍得痛苦不已,却也在心里偷偷地对皇上逼儿子吃饭的一百种方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太子跟三阿哥今儿下午就到了,皇上对外可还是称着病的,您好歹也得有身能穿得出去的衣裳,代皇上去迎他们一迎才行。” “这就到了?”胤祺诧异地挑了眉,在心底里算了算,这才点点头道:“怪不得,这都眼见着要到端午了,他们自打出京到现在也该有十日了……皇阿玛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 贪狼放下手里的衣裳,又在箱子里头翻找着,闻言回话儿道:“皇上叫梁公公屏退了众人,倒像是要假戏真做——大抵梁公公过会儿就会过来给您传个话儿,叫您心里头有个数。” “我这儿还打晃呢,皇阿玛就别拦着我坑人了吧……” 胤祺面色一苦,显然已猜到了自己皇阿玛又打算叫自个儿打什么的掩护,可每回都跟着自家皇阿玛坑兄弟,他这心里头实在是压力不小:“要不——我就先不急着好了,你看,七师叔上回不都还说,我起码还得在床上躺一阵儿呢么……” “怕是不成——皇上昨儿叫太医跟七师父给您诊了两回脉,都说您已见着好了不少了。只是身子躺得太久,难免气滞血虚,得时常活动活动才行。” 贪狼抽出了一件胤祺以前的的旧衣裳,在自家主子身上比了比,摇了摇头又搁在一边儿,蹲回去继续翻找着:“主子,您都不知道您这儿瘦成了什么样子。若是回去叫宜妃娘娘跟老祖宗见了,只怕少不得要被念叨几通……” “好好好——我吃,我顿顿吃天天吃,肯定在回去之前吃得胖回来。” 胤祺无奈抬手不迭应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凝神一听便立刻撑起了身子。还未及开口,梁九功便已将门轻轻推开了,侧身候着康熙进屋。胤祺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一见着自家皇阿玛就想起那一套别出心裁的青花瓷来,面色不由微变,立时警醒地大声道:“皇阿玛,儿子是决不会穿成个花瓶儿出去的!” “……”康熙不过是想来跟这个每次跟他搭戏都执着于拆台的臭小子叮嘱一声,谁知当头就被砸了这么一句话下来。神色不由微滞,略带了尴尬地轻咳一声,目光游移地心虚道:“哪儿就像花瓶了,朕看着还是挺好的……” 虽说没少见着万岁爷在这位小祖宗面前吃瘪,可这般心虚又嘴硬的架势却也是实在不多见。梁九功扶着门笑得站不住,可又不敢发出声音来,快步逃出了屋子自动自觉地在外头把门儿。康熙如何不知道这个油滑的奴才肚子里头装的什么心思,没好气儿地冲着那合上的门瞥了一眼,深吸了口气在榻边坐了,好声好气儿地冲着这个儿子开口:“朕回头叫他们来,你自个儿画图样儿,想要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那也不成,儿子不想坑二哥。” 胤祺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忍不住在心里头暗自腹诽着——自家皇阿玛这是实在闲的没事儿干了还是怎么着,演戏给自个儿的儿子看,千方百计的试探心思,这都是现在就该下手做的事儿了么?太子这几年虽说父子感情淡漠,可也总归没犯过什么错儿,事儿也办得尽心尽力,政绩也攒了不少。他虽然一直在心底里默认了将来那把椅子得归自家四哥,可要是太子真能这么一直保持得下去,自家四哥也能跟他好好儿的配合,就当个纯粹的辅臣又有什么不好? “你不懂……” 康熙苦笑着轻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这个儿子的额顶。他自然知道这孩子在这种事儿上头的心思有多单纯,对着这兄弟手足的情分又有多执着。可如今要试的却是这一国储君——倘若这储君出了问题,他便是大清的千古罪人,这份罪责实在太过沉重,不是任何一个人能背负得起的。 “儿子是不懂,究竟什么事儿能叫您连自个儿的儿子都不信了,非要用这种手段来试探……” 胤祺心里头窝着火儿,忍不住昂着头顶了一句。康熙神色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微垂了眸苦笑一声,竟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些莫名的冲动来,微哑了声音道:“那——小五儿,你又能不能告诉朕,将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才会叫朕做出废太子这种事儿来?” 第113章 下套 胤祺心中倏忽一惊,愕然地撑身而起,却因起得太急而一阵眩晕,晃了两晃才堪堪站稳:“皇阿玛……我什么时候说过太子会被废了?!” “傻孩子,朕是你的阿玛,你的心思朕又岂会半点儿都看不出来?” 康熙无奈一笑,抬手拉着这个孩子在自个儿身边坐了,又拉着他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小五儿,朕只是问问……别急,你的身子不能着急,你若是不想说——朕也绝不会逼着你。” 胤祺蹙紧了眉微微摇头,坐了一会儿才觉着狂跳的心脏略略平复了些许,却还是一张口便觉心慌气短,轻咳了一阵才低声道:“是误会……” “误会?”康熙眸色微凛,呼吸竟已有些隐隐急促,“是什么误会?” “不知道——儿子那时候并不在争斗的核心圈子之中,反应过来时就已经……” 胤祺摇了摇头低声应了一句,神色间却已隐隐带了些倦怠抗拒。康熙只觉着心中微紧,试探着将这个孩子僵硬的身子揽进怀里,忽然轻叹了一声,苦笑着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朕不问了……原本打算只要你不说朕就永远不问的,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竟一时就没忍住——小五儿,你莫想太多,这一回征噶尔丹不也什么都不一样了么?旁的事儿想来也早都变了,往后未必就还会是那个样子……” 胤祺胸口堵得说不出话,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便合了眼沉默下来。康熙的目光也止不住的黯淡了些许,怀里的孩子消瘦的利害,抱在怀里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硌得人心里头生疼。按着昔日的法子轻轻拍着哄着,沉默了良久才终于缓声道:“小五儿,你得把这些事分开。朝堂之上无论父子,宫阙之内不讲君臣,朕有分寸……你信朕,也要帮朕,才能叫他们都一个个儿都好好的,朕跟你保证——那父子相迫兄弟相残的情形,绝不会出现在朕的皇宫之内……” “朝堂之上无论父子,宫阙之内不讲君臣……” 恍惚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胤祺却是忽然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奋力撑起了身子迎上康熙的目光:“皇阿玛,儿子明白您的意思,可您想过没有——您的儿子们,却未必就能和您一样分得清楚啊……二哥他原本就与您有些误会,若是因此再生嫌隙——” “朕知道……可朕顾不得那么多了。” 康熙叹了一声,按着他的肩站起身,阖了眼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朕亲自选出来,亲自教出来的太子。朕有野心,朕想彻底取缔那八位铁帽子王推举皇位继承人的劣制,所以当初才不顾群臣劝阻,将不过一岁的胤礽立为储君。他是朕挑出来的,就算当真不合适,也该由朕自个儿来负责。” 这道理胤祺自然明白,却怎么都想不懂太子究竟是哪儿叫自家皇阿玛这般的不满意,蹙紧了眉急声道:“可是——” “朕自然知道他这些年来差事办得都不错,几次监国也都是有功无过,可朕要的不是个只会做事、不会做人的太子。我大清并非一家一族之大清,汉人,满人,蒙人,回人,有太多的隔阂跟嫌隙要修复,有太多不堪一击的脆弱联系要尽力维持。” 康熙早已猜出他想要说什么,淡声打断了他的话,眼中渐渐蔓过些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大清的君主,不可过软,过软则无以为立,不可过硬,过硬则至刚易折。不可过于八面玲珑,而有失我泱泱大国气魄,更不可过于任性妄为——倘若他的性子当真任性偏执到不知分寸不可造就,保不准哪一日,大清就会毁在他手里……” 胤祺怔怔听着他的话,只觉着心中仿佛隐隐明悟,却又莫名觉得悲哀。正茫然怔忡间,额顶忽然被用力揉了揉,恍惚着抬头望去,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头已淡去了方才的沉涩,目光温和关切一如往日,深深地望着他缓声道:“小五儿,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不要多想,不要为了这些劳神伤心——朕只想要你好好儿的,若是不愿掺和进来,你就先回京去等着朕。总之你定要记着,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莫要为了任何人委屈了自个儿……知道吗?” 不知是不是不忍再见到这个孩子眼里头的迷茫挣扎,康熙一语方尽,便转身快步推门而出,领着梁九功头也不回地往寝宫回去了。胤祺在屋中静静立了半晌,只觉着身上乏得厉害,想要回榻上歇一歇,却才迈出一步便觉步子发软,竟是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主子——慢点儿,没事儿的……” 贪狼一把扶住了他有些打晃的身子,小心地搀着他在榻边坐下,又轻轻合了门,倒了一盏参茶捧了过来:“今儿的事主子也别太挂怀了,虽然皇上对待阿哥们是有些……可在皇上心里头,主子却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也正因为皇上把主子搁在心里,从没想过要跟主子隔阂,所以才会有今儿这么一段话……” “我知道,只是觉着有些累罢了。” 胤祺浅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那一盏参茶,强忍着怪味抿了几口:“赶紧帮我找两身能穿的衣裳,下午还得接人呢——估计皇阿玛回去就得‘病倒’了,咱得快点儿收拾妥当了才行……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原本猜测依着主子的性子怕是要回京里去,却不想主子竟还愿意留下。” 贪狼犹豫着应了一句,又斟酌着望向自家主子略显苍白的面色,忍不住缓声道:“主子,您实在不必委屈着自个儿,要是不愿意搅进这一摊子事儿里头,咱就回京去——左右这些事儿跟咱也没什么关系,犯不着在这儿跟着操心又难受的……” “我想试一次,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往后心里也能有个数。” 胤祺微垂了眸缓声开口,却又忽然自嘲一笑,摇了摇头道:“不对,该说我想看清楚——我究竟是能叫这局面缓和稳定些的一盆冷水,还是到哪儿都只会叫事态更糟糕的那一支碍事儿的火把……要真是后者,贪狼,你可愿意陪着我,咱再不管这些事儿了,就上江南过咱贾家的清闲日子去?” 望着那张清俊的面庞上苍白寡淡的笑意,贪狼只觉着胸口猛地一滞,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将那个仿佛忽然孤单至极的少年轻轻拢在怀里:“主子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要是主子觉着这样的日子过烦了,咱就回江南去,贪狼一辈子养着您自在逍遥……” “蠢话,什么叫你养着我——我这儿可还有大哥来前儿给的银票呢。” 胤祺含笑摇了摇头,却也不曾拒绝这个几乎有些冒犯的拥抱,反倒放松了身子靠在他身上,阖了眸静静歇息了片刻,才终于借着他的支撑用力站起身:“好了,差不多缓过来了……咱快些收拾吧,兴许二哥他们一个激动跑得快了点儿,我就得穿着这一身出去接他们了。” *** 即使给自个儿做足了心理建设,一向挥洒自如的前影帝这一回却依然不知怎么的感到了浓浓的心虚。硬着头皮率伴驾众臣迎了太子的仪仗,直到引着太子跟三阿哥进了自家皇阿玛下榻的东宫,胤祺也始终没想好究竟怎么开口。倒是太子表现得跟传言半点儿都不一样,不仅关切地询问着皇阿玛的病情,居然还不厌其烦地整整关切了一路,叫因为心情过于复杂而忘了跟自家皇阿玛串供的五阿哥十分恼火——他怎么知道皇阿玛得了什么病!万一两边儿说岔了,可叫梁九功怎么才能往回圆成? “老三,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你先去洗把脸歇一会儿,我跟老五有话说。” 进了东宫里头,太子对着三阿哥胤祉淡声吩咐了一句,便扯着胤祺快步往另一头走去。胤祺身子才刚好没多久,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辛苦不已,只觉着心口跳的觉来越急,眼前一阵阵泛着黑雾,太过急促的喘息叫喉间仿佛都带了些血腥气,仅凭着意念机械地往前迈着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眼见着就要腿一软摔下去,却忽然被一把扯进了身后的怀抱里头。胤祺咳喘着艰难抬头,就见着自家侍卫正单手持剑稳稳抵在了太子颈间,眸光微凉剑半出鞘,剑光雪寒竟是令人隐隐生畏,不卑不亢地淡声道:“主子重伤未愈,太子若是蓄意找茬,就莫怪苏某冒犯了。” ……?? 从来不知道自家操心如老妈子般的侍卫居然还有这般霸气的一面,胤祺努力地平复着呼吸,一脸崇敬地看向这一位正牌的武林高手、江湖大侠,冷不防瞥见太子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的面色,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自个儿现在的关注点显然跑得有点儿偏,忙抬手握了贪狼的腕子:“不妨事,二哥他不知道……咱有话进屋里头说吧,在这儿回头叫人瞧见了,还指不定以为咱们闹出了什么事儿来呢。” “你这些年倒是变了性子——可也怪不得,往常都该是你揍我,这回倒是有人帮你揍了啊……” 太子不咸不淡地冷笑了一声,一把将那柄剑连鞘推开,随手扯开一间屋子的门踱了进去。胤祺这功夫也已缓过来了些许,由贪狼扶着缓步进了屋子,在桌边的椅子里坐下:“干嘛啊……吃枪药了?” 太子蹙了眉望着他仍显苍白的面色,眼里闪过些复杂的光芒,却终于还是被他尽数敛在眼底:“叫你来迎我,是皇阿玛的吩咐罢?你既然来了,总该是有话跟我说的——说吧,皇阿玛怎么样儿了,病得多重,也用不着支支吾吾的装样子,就直跟我说就是了。” 胤祺别过头去不搭腔,心中却已是一片挣扎——他能明白自家皇阿玛的念头,甚至也能理解这样做的用意。可纵然心里头清清楚楚,他却还是难以就这么对太子坦然地撒下一个谎,难以就心安理得地参与进这一场不对等的局里头来,帮着皇阿玛去坑一个自个儿的兄弟…… “可真是奇了——你居然也会不说话儿?” 太子等了半晌都没听见回应,诧异地挑了眉打量了这个弟弟半晌,竟是忽然快步走到了他面前,双手猛地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应该跟我说皇阿玛患了疟疾,连日里高烧不退,病势极为凶险,故而急召孤与三阿哥前来侍驾——往常该说不该说的时候嘴比谁都快,说假话从来都跟说真话没两样儿,怎么着这一回就犯孬了?” “我又没问皇阿玛得的是什么病!” 胤祺没好气儿地推了他一把,却也不再压着自个儿憋屈着的火气,理直气壮地吼了回去:“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吃饱了撑的?我本来就不愿意掺和进这件事里头来,还不是怕你那脾气上来了,大敌未灭呢自个儿家里头先闹得不可收拾——你以为我愿意夹在你跟皇阿玛中间儿受这份闲气儿!” 太子盯了他半晌,神色终于渐渐缓了下来,眼中原本阴沉的戾气也渐渐消散,狐疑地望着他道:“这里头真没你的份儿?我原本一见着这阴损的主意,就寻思着准是你出的……” “我前儿才从榻上下得了地,你当你多吃香呢,谁都要坑上一把、阴上一回?” 胤祺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抿了唇扭过头去不愿再吭气儿。梗了半晌却又忽然寻思过些不对劲儿来,猛然回头盯住他,忍不住蹙紧了眉道:“你刚说什么——什么阴损的主意,你知道什么了?” “我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皇阿玛根本就好好儿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倒是你一直半死不活的叫人闹心……临走的时候答应什么来着?说了会好好儿的,可真是转头就忘,那石头怎么不真砸死你!” 太子冷声应了一句,却仍是不情不愿地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儿,见着这个弟弟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衣裳,目光不由微紧,忍不住蹙了眉略略缓了声道:“你真伤得这么重?我还当你也是跟着虚张声势……” “你到底当我是干嘛的啊,怎么觉着你眼里我就是个阴损狡诈的小人似的?” 胤祺撇了撇嘴,卸了劲儿将身子往椅子里重重一靠:“要是我伤得不重,我现在早就亲自上手揍你了——你也别以为今儿这就了了,等回头我把身子养好了,非得狠狠揍你一顿出气,你跑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揍,绝不含糊。” “好啊,要是这儿的事了之后我还有资格叫你揍,你愿意揍几回都行,算我今儿不讲理的赔罪了。” 太子随口应了一句,扯开把椅子自个儿坐下了,撇了嘴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胤祺神色微凝,撑起身子望着他懒洋洋的神色,心里头忽然生出了个不祥的预感:“你想干什么?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了皇阿玛没事儿,就该知道这是个——” “我自然知道这是个套儿,还是专门挖好了等我钻的套。” 太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唇角噙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微垂了眸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可那又怎么样呢?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这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原本是好好儿的真心,偏要不相信,偏要去试探,这一来二去的折腾下来,这再热的血,也就都冻成了冰碴了” “皇阿玛他——他并非是有意为难你,他只是……” 胤祺艰难地应了一句,忽然发觉这解释仿佛无论怎么着都难以说得出口——他总不可能对着面前原本就是莫名躺枪的太子,告诉他皇阿玛试探你,其实是因为不知道将来会因为什么废了你,所以现在才找茬试探你究竟能做错什么吧…… 他到现在都想不清楚自个儿究竟是哪儿漏了陷,到底是平日里表现得实在太过明显,还是重伤濒死的时候迷迷糊糊多说了什么。可无论如何,太子这一场无妄之灾有七成都是因他而起,只要还有半分缓和的机会,他也不愿见着这两个人的关系从原本的冷战变成热战,最后闹得任谁都无法收手。 “皇阿玛。” 太子却像是有趣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冷笑一声摇摇头道:“皇阿玛,皇阿玛,他是我们的皇上,你的阿玛——就凭这一点,我差一点儿就足够觉着恨你了。可就像你这么三灾五难的挨不完,兴什么时候就把自个儿小命折腾没了,简直花心思对付你都觉着浪费。万一我跟你斗着斗着你嘎嘣一下儿就没了,你说我又是何苦来由?” 胤祺一时语塞,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对不住了啊!我这身子不顶用,不能一直跟你斗到地老天荒……” “我倒是想你能跟我一直斗呢,可你这连帮皇阿玛撒个谎都孬下去的怂样儿,跟你斗都觉着掉价。” 太子背负了双手转过身去,沉默了许久才又轻叹一声,垂了首缓缓道:“我会跟皇阿玛说,你跟我说他病势严重,叫我赶紧去伴驾……你就别掺和进来了,这本就不是你该插手的事儿,别到头来惹得一身脏水。消消停停儿地在屋里头好好养你的伤,我就这么样儿一个人,为我操心实在犯不上。” 第114章 福 太子终归不便久留,撂下一句话就匆匆出了门。胤祺靠在椅子里头静静坐了半晌,支撑着想要起身,一旁的贪狼便快步走了过来:“主子,再歇会儿。您的身子还禁不住这么折腾,等外头人少了,我背您回去……” “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难道真敢往皇阿玛身边儿放人?” 胤祺忽然握住了贪狼的腕子,蹙紧了眉低声道:“皇阿玛在他身边儿布了那么多眼线,如今他竟也回过头往皇阿玛身边儿塞钉子,这才过了几年就已到了这种地步,若是将来——又得闹成什么样儿?” “主子,太子今年已二十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贪狼耐心地轻声开口,屈膝半跪在椅子边上,微仰了头望着他温声道:“人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心思,就会生出更多的*。有太多的事儿,早已不是靠着人力就能扭转改变的了,您还是莫要太过执着的好。” “居然都二十了?”胤祺愕然地低喃了一句,自个儿在心里头仔细算了算,才终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可不是,我倒还当他是当年那个只会胡闹的熊孩子呢——这日子过得可真够快的,一个个儿的一转眼就都长大了……” “主子这话说得——您不也长大了吗?”贪狼轻笑着站起身,拉开门朝外头望了望,见着已没什么人了,便回到他身前半蹲下去,“主子趴上来吧,松鹤斋在大西头呢,这一趟折腾回去只怕天都黑了。” 胤祺伤愈后这还是头一回走这么多路,这时候却也觉着身子乏得厉害,倒也不再逞强,撑着身子伏在他背上:“回头叫把西面的信儿都给我那边送一份儿吧,皇阿玛这儿纠缠着未必一时就能清楚——对了,京城现在是谁看着呢?” “由东宫诸位辅臣并四阿哥监国,南书房大臣轮值——主子放心,咱京城那边儿的信一直就没断过,误不了什么事儿的。” “四哥监国?” 胤祺心里头不由微惊,只觉着自个儿越发搞不懂太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这留守京城的班底照理说该是太子临走时敲定的,他虽然不知道历史上这一回是谁监的国,却至少能肯定跟自家四哥没什么关系,要不《雍正王朝》哪还用得着卡在四爷都三十来岁的时间点才开拍?史传这一位四阿哥起初并没做过什么特别出彩的事儿,也不大受康熙宠爱,是打黄河大水那一年才慢慢展露锋芒的,可这一次却在十五岁时便奉命监国,纵然是受太子命,却也已是一份十足的傲人政绩了。 更何况——还是由东宫辅臣辅佐…… 几乎不敢深想这一份安排背后的深意,胤祺合了眼伏在贪狼的背上,头痛地轻轻叹了一声,终于放弃了再徒劳的操心这么一摊子搅不清的烂账——打现在开始,只怕所有的事儿都已经不按着剧本来了,可叫他怎么才能往下接着演?一想到兴许还得自由发挥个几十年,前影帝就觉着面前简直路漫漫而修远,几乎发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贪狼的轻身功夫要比胤祺还强上不少,又是常年习武的,一路背着个十来岁的少年也不觉着有多吃力。借着夜色的掩护,不过半刻钟便回了松鹤斋,把自家已打着瞌睡的主子轻轻放在榻上,又吩咐了伺候的太监们尽快去弄些个温软易克化的吃食呈上来。胤祺如今的身子可才刚好了些,要是这就不管不顾的折腾,少不得还要拖上个几个月才能恢复元气,那时只怕就更要遭罪了。 “今年倒是运气好,赶着夏天住在这热河行宫避暑,倒是委屈了四哥自个儿在京里头闷着了。” 胤祺被放在榻上也就醒了,自个儿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轻笑一句,接过贪狼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对了,回头叫他们把京城里头家世不错的姑娘拢一拢,咱还得接着给四哥挑福晋呢——过了明年恩科要是再不开府,他就真只能把自个儿的人脉都塞进东宫里头去了……” “诶。”贪狼应了一句,帮着他把外头的衣服换了下来,又挑了件宽松的替他披在肩上,“上回皇上提了一回安郡王岳东家的那个外孙女,也是郭络罗氏的那个。虽说跟主子的本家没什么近亲,可也毕竟是同族,主子可是没相中?” “那个就算了,我没相中她的八字儿,咱还是看看别的吧……” 胤祺不迭摇头,却是打心底里颇有余悸地抹了把汗——说句实话,除了那位年羹尧的妹妹年妃,他是真没记住雍正朝的皇后妃子还都有谁,可这一位小郭络罗氏他可是记着的。这姑娘在历史上成了八福晋,是不少架空的清穿剧最喜欢二次创作的角色之一,据说真正的郭络罗氏为人泼辣干练极有主见,老八怕她怕得要命,还因此被康熙亲自斥责过。这么一位悍主儿要跟自家四哥撞上,只怕少不得是要出点什么事的。 两人正闲聊着,下头便已将早备好了的晚膳给送了上来。胤祺这些日子吃的东西都是梁九功亲自盯着的,都按着御膳的级别精细着伺候,特意拿紫麦、玉麦混着羊奶做的竹节卷小饽饽,一小碟芸豆糕,再配上特意备着的凉碗子杏仁豆腐,一碟子莲子洋粉攥丝,一盅清蒸鸭子烀鹿尾,虽说看着略显寡淡,却也恰配得这夏夜的清爽。 “主子,其实——我觉着四阿哥自己倒是不急着这事儿,您也甭老催着,免得生了嫌隙……” 贪狼拧了帕子给胤祺擦手,又犹豫着补了一句。四阿哥眼睛里头藏着的那些太过深重复杂的情绪,自家主子觉不出,可他心里头却是明白的——那早已超过了一个哥哥对着自个儿弟弟该有的重视和在意,可这又是一份儿注定不容于世的感情。他既望着胤祺永远都别觉出来,就这么一直把眼前脆弱的平静给维持下去,却也想胤祺终有一日能察觉出来,好给出个痛快的判决,免得这么钝刀子割肉似的日日煎熬…… “我要是再不催着,他跟我倒是没事儿,跟皇阿玛之间可就得生嫌隙了。”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太阳穴,拿起一个名字复杂到他从来记不住的小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堵着气用力地嚼着,又含糊着嘟囔道:“你不是不知道,皇阿玛一直琢磨着给我们这一批阿哥封贝勒呢。可封贝勒就得开府,你见着哪有家里没有个管事儿的就撒出去开府的?我出去了有你管着,四哥出去了,难道还得他自个儿管府里头那一摊子的闹心事儿不成?” 贪狼被这话里自然的亲近戳得心里头温热,下意识抬了头想要开口,呼吸却不由微滞。 面前的少年懒洋洋地拄在桌子边儿上,肩上随意地披着件衣裳,却仍能看出下头身形的清瘦单薄。烛光将他的眉眼柔和得愈发温润精致,却又带着孩子似的的苦恼跟不乐意,大概是刚才那一口吃的有些多了,腮帮子鼓起了个微微的弧度,随着他的咀嚼轻动着,显得整个人好像越发的真实跟可爱了起来…… 胤祺倒是没觉察他的目光,只是低了头聚精会神地在那一盅清蒸鸭子里头翻找着鹿尾巴。好容易把塞了满嘴的东西咽下去,便眼疾手快地夹了一筷子鹿尾,搁在嘴里心满意足地嚼着。贪狼忍不住轻笑起来,抬手替他抹了唇角蹭上的一点汤汁:“主子慢点儿吃,我又不跟您抢……” “你要是跟我抢就好了,饭还是得抢着吃才香。” 胤祺早就习惯了自家侍卫的各种老妈子行为——从最开始生病时的搂搂抱抱到后来连换个衣服都非要帮忙,再到后来几乎叫他开始怀疑自个儿独自生存能力的各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叫原本跟旁人好歹还有点儿安全距离的五阿哥早已潜移默化地习惯了被自家侍卫揉来揉去,更是早已觉不出擦个汤能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你别光看着我吃,我看你不是不跟我抢,你是根本就不动筷子……” 贪狼心里头依然还为着刚才大胆的举动忐忑不已,见着自家主子居然没半点儿特别的反应,心里头一时觉着庆幸不已,却又仿佛莫名隐隐茫然失落,垂了眸浅笑道:“好好,我一定努力跟着主子抢饭吃……” “这还差不多。”胤祺满意地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肉搁在他碗里,“等回头开了府,我就跟皇阿玛多要些下头的差事,咱把全国都走上一遍,好好的吃一吃这各地的美食……”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胤祺神色微动,撂下筷子撑直了身子,冲着门口淡声道:“梁公公,进来吧——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梁九功早习惯了胤祺这仿佛先知的神奇本事,脚下根本就没打算刹,闻声凭着惯性就推门冲进了屋子:“阿哥,您赶紧去看看吧——万岁爷跟太子爷打起来了!” “……”胤祺只觉着无语至极,冲他扳着手指头道:“梁公公,您叫我别管这事儿,皇阿玛叫我别多想这事儿,二哥他也说叫我别插手这事儿——这才多长时间呐,二哥到了能有一个时辰没有?这怎么就打起来了,还非得叫我过去管不可?” “不瞒阿哥——谁也不知道就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儿来啊……”梁九功哭丧着脸应了一句,自个儿却也觉着这事儿闹得实在叫人哭笑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您领着太子进了东宫之后,太子就跟三阿哥一块儿上万岁爷那儿请安去了。也不知是怎么着,太子爷忽然就在外头跪下了,也不知究竟是打哪儿知道的,一件件事儿地开始说万岁爷到了热河都干了些什么……万岁爷哪受得了这个?忍了一阵子也就忍不下了,也不顾着咱们原来盘算的,亲自出来斥责太子爷不知轻重。太子爷顶了两句,万岁爷就动了手……” “二哥他是疯了?” 胤祺听得心中惊愕,拍了桌子猛然起身,也顾不上把饭吃完,穿戴整齐抄了披风拢在肩上,快步朝着门外走去。贪狼也已在外头安排了软轿候着,扶着胤祺上了轿子,自个儿跟梁九功在外头快步跟着,压低了声音道:“梁公公,万岁爷可说了什么没有?” “不好说……总归大抵都是些气话,兴气儿消了也就好了。” 梁九功摇了摇头守口如瓶,眼里却还是不自觉地显出些畏惧后怕来:“要说这最要命的,其实还是万岁爷跟太子爷都是一个脾性,谁都不肯退半步说两句软话儿,三阿哥在边儿上又插不上嘴,好容易说上两句话,还叫万岁爷给一道儿迁怒了,说三阿哥这是——唉,反正现在一个两个的都在那儿跪着呢,怕是真闹得难收拾了……” 轿子一路跑得几乎飞了起来,不过一刻钟便已到了东宫。胤祺由贪狼扶着跳下了软轿,大步朝着东宫里头闯进去,也不顾边儿上行礼的宫女太监,一路直奔自家皇阿玛寝宫。刚走到门口,便见着太子跟三阿哥正跪在那儿,地上一片狼藉,显然这架已是强行单方面的给打完了。 太子的脸上有些红肿,眉骨上带了些伤,顺着伤口流下来的血迹已干的差不多了,神色依然是一片恼人的淡漠无谓。诡异的是边儿上的三阿哥身上居然也带了些灰尘,衣着也颇显狼狈,胤祺心里头虽觉无奈头痛之至,却还是忍不住望着他诧异道:“三哥……你是怎么把自个儿卷进来的?” “我怎么知道,反正每回都是这样,不论谁生气都一定会打我一顿。” 三阿哥胤祉今年也已十七了,大抵是出落得跟他们的皇阿玛最不像的一个儿子,一身文绉绉的书卷气,性子也显得有几分木木呆呆的,总会不合时宜的说出些叫人忍不住揍他的话来。要不是书确实读得不错,年纪又较长,这一回只怕也是不会叫他跟在太子身边儿拉低情商的。 胤祺一向拿自个儿这个凭着天赋技能花式背锅的三哥没什么脾气,叫梁九功尽数屏退了众人,轻叹了口气过去蹲下,替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又掏出帕子给太子擦了擦额上的血迹:“合着你叫我别管,就是过来找皇阿玛揍你的?想挨揍还不简单,有我就代劳了,干嘛非得劳烦皇阿玛?” “你到底还是来了……” 太子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任他替自己擦拭着额上早已干涸的血迹,轻叹了一声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还是什么都看清了,所以才反而这么——你知不知道,要是你现在就搅和进来,反而是最容易被皇阿玛给摘出去的?你就真一点儿都没动过那些心思?” “你是不是忘了,五年前皇阿玛可就定了我这辈子的路,你们抢破脑袋打生打死,跟我也没半点儿关系。” 胤祺淡声应了一句,收起手里的帕子,又从袖子里头掏出个精致的玉盒来,轻轻搁在了他手边:“我想的事儿其实就那么简单,你们做不到,那我也就不想了。等我开了府,就跟皇阿玛请命下江南去——你们不是爱折腾吗?那就慢慢儿的打吧,我也不在这儿陪着你们烦心了。” 他是真觉着有些倦了,这么作死地斗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儿?一个一个的都叫着他不要管不要操心,可临了儿又把他拉过来,就像掐准了他注定不可能舍得真不管似的。如今老八可还没长大呢,就已经折腾到了这个地步。若是日后兄弟们一个个的都长大成人了,岂不是当真要跟那电视剧里头似的,你给我一只砒鞷霜鸭子,我给你背后捅上一刀? “老五!” 胤祺起了身刚要进屋,就被太子一把攥住了衣摆,那一双惯常带着轻蔑不屑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眼底竟是带着异样的亮芒:“我可以胡闹,可你不行——这局面里头要是没有你,就真再也压不住了,你明白吗?” “放屁!”胤祺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竟是险些被他气得乐了。右腹隐隐的刺痛叫他脸色不由微白,却依然站得笔直,俯视着身旁跪着的太子冷笑道:“你是一国太子!太子殿下,您跟我说您可以胡闹,我这一个没名没分的阿哥不能——你自个儿都不觉着可笑吗?!” “太子谁都可以当,可皇阿玛心里头真装着的儿子,我们这些皇子阿哥心里头都能认下的兄弟,能把一切局面压制在崩溃之前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太子沉声应了一句,慢慢挺直了身子,往日淡漠无谓的神色忽而尽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竟是酷似其父的凝重与果决:“胤礽胡闹,是因为胤礽放肆任性、嚣张偏执,原本就不是个多明事理懂大体的人,所以心里不痛快就必须要发泄出来,受了委屈就必须要一分不差地还回去——可孤也是二十年之太子,二十年教导历历于心,这大清国是我爱新觉罗的大清国,孤就是再不识好歹,也绝不会叫自个儿的任性毁了祖宗的基业!所以这一辈子,孤就算再恼你怨你,都不会伤你半分,可你若是想要就这么撂挑子走人,孤就算毁了你的江南,也要把你给逼回来!” 第115章 真假 几乎是压着太子这一句话的尾音,胤祺的面色终于彻底的苍白了下来,身子颓然地晃了两晃,便紧按着右腹脱力地半跪在了地上。 “主子!” 贪狼惊呼一声,一把扶住了他不住打着颤的身子,心中却已是一片懊悔——这些天主子都一直在提想要离开京城的事儿,他早就该想到得是灰心成了什么样儿,才会叫这个几乎从来都拿事儿不当事儿,什么时候都是一片潇洒豁达的少年三番五次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们居然谁都不曾真正当真过,都还跟以往似的,本能地相信着他有能力支撑下去,有能力扭转乾坤…… 太子也没料到自个儿这一番话的后果居然会这般严峻,再顾不上心里头转着的念头,抬手想拉住这个忽然就无声无息倒下去的弟弟,却被贪狼周身骤现的杀气给逼了回去。三番两次的被一个侍卫为难针对,太子却也是一股子火气蓦地腾了起来,正要发作,紧闭着的房门忽然被一把推开。 康熙打里头大步走了出来,也不看在一旁跪着的太子跟三阿哥,径直扑倒胤祺身旁,将他一把揽在了怀里:“小五儿……小五儿!” 胤祺这一会儿工夫已疼得面色惨白,连眼睛都昏昏沉沉地半阖着,微张了唇急促地喘息着。梁九功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地扑跪在地上不住磕着头,却被康熙一脚踹开,也不再多说半句,只是将那个孩子小心地抱在了怀里,转身快步进了屋子。 “阿哥只是一时激切——皇上若是不放心,便叫他们熬一碗安神汤来,缓过来就不妨事了。只不过这一次两次虽不打紧,长久以来却难免伤身,还是不要老这般刺激阿哥的心神为好。” 影七放下了胤祺的腕子,淡声回了一句便起身退下。康熙望着那个昏睡着的孩子,只觉着心中一片复杂难言,轻轻抚着他的额顶,苦笑了一声黯然道:“傻孩子,急什么呢?皇阿玛说过不委屈你,就绝不会委屈你的啊……” “皇上,主子这几日一直说——开府之后想要离开,想求些外头的差事四处走走……” 贪狼横下心低声开口,又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叩首道:“臣跟了主子这些年,从没见过主子像这一回这样——皇上,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就放主子走远些吧。他不是能搀进这些事儿里头的性子,这样压抑着,早晚是要撑不住的……” “朕知道……朕知道。” 康熙苦笑着摇了摇头,极淡地叹息了一声,轻轻按上那个孩子消瘦得已有些硌手的肩侧:“朕只是在想……朕这些年究竟都干了什么?说要护着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叫他为了朕受伤得病,以为把他圈在身边就能看着他好好儿的,可就因为跟在朕身边,原本那么干净的一个孩子,也不得不开始去明白那些心力权计、帝王心性——可他何必要明白这些呢?朕口口声声说着要叫他逍遥叫他恣意,可这样困着他,就像折了松昆罗的膀子应塞在金笼子里头一样,只能叫他损了心志耗了心神,日复一日地消沉下去……” “皇上是疼主子的,主子心里头都清楚。” 贪狼不知康熙此言用意,忙低声开口,却见面前的皇上只是苦笑着摆了摆手,轻叹一声道:“好了,你先起来罢——你们何必每个人都跟朕说他心里头清不清楚呢?这是朕的儿子,朕对自个儿的儿子好,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且不说他向来都是个惜福的孩子,纵是不知足,朕又如何不能给他更多?可他偏偏从来什么都没跟朕要过……从来都是朕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无论朕做什么,他都只是想办法帮着朕轻松些,都只是替着朕着想——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朕心里头都清楚。” 贪狼起了身立在一旁,沉默着恭敬俯了身不再开口。康熙静静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朝着门外淡声道:“滚进来,朕有话要说。” 梁九功应声从门外滚了进来,依旧只是忐忑地伏在地上不敢开口。康熙也不看他,只是垂了眸沉声道:“太子行为无状,三阿哥不知劝诫,叫他二人去佛堂跪一晚上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明早再来给朕回话儿。” “喳。”梁九功忙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屋子传谕去了。下头的安神汤始终是时常备着的,这会儿就已热好送了上来,康熙示意贪狼先把汤搁在一边儿,将这个儿子轻轻揽在了怀里,放缓了声音道:“小五儿,朕知道你累了……听话,先把汤喝了再歇着。你的身子不能动怒,忘了皇阿玛跟你说的了?” 胤祺这会儿的脸色已比方才好了些,呼吸也已渐渐轻缓绵长,像是已睡得熟了。听着了身旁的轻唤声,又被折腾得坐了起来,便不耐烦似的微蹙了眉,含混着嘟哝了两声。康熙的眼里带了些无奈却又耐心的笑意,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又哄了一阵才叫他睁了眼,空着的手伸过来替他轻轻揉了揉右腹:“还疼不疼,觉不觉得难受?” 胤祺怔怔地坐了一阵,才终于微微摇了摇头,就着康熙的手将那安神汤一口口喝完了。他罕有这么安静到近乎消沉的时候,康熙心里头莫名的有些不安,搁下碗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揽着他看向自己,微蹙了眉道:“小五儿,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跟皇阿玛说,皇阿玛叫他们来给你看看……” 胤祺却只是轻轻摇头,抿紧了唇怔忡许久,才终于微哑了声音道:“儿子不走了……再不动那些个念头了,皇阿玛,您别动江南,那是儿子这五年的心血,儿子从没想过给自个儿留什么退路——儿子就想好好地给皇阿玛留下点儿什么,也算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小五儿……你胡说些什么?!” 康熙听得心中绞痛难抑,用力将他楼在了怀里,只觉着胸口竟像是被狠狠捶了一拳一般——倘若说他之前还动过要将这个孩子留在身边制衡诸子的心思,甚至在听见门外太子的威胁时不由心动过,可那些个念头却都已在见着这个孩子无声无息倒在身边人怀里的样子时彻底的烟消云散。他已经太多次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了,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再心安理得地叫这个孩子为了自个儿屈心抑志,从此便这般消沉寂寞地活下去,再不见昔日的半点儿活气儿? “皇阿玛……” 胤祺哑声唤了一句,攥紧了他的衣裳,身上竟是又开始隐隐发抖:“放过儿子吧,儿子不想看见身边的亲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想看见自个儿的兄弟争斗不休——您说了不叫儿子管,可那又哪儿是说不管就能不管的呢?要是真能痛痛快快地撂开手,这世上又哪还会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好了,好了……小五儿,别想了,是阿玛不对,是阿玛做错了事——听话,别想了,等回去皇阿玛就给你们这些个兄弟开府,往后下头的差事任你随便挑,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不好?” 感觉到肩头的衣物迅速地洇开了一片湿热,康熙只觉着心口酸楚得厉害,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慌乱笨拙地安抚着,一下下地轻抚着不断轻颤的脊背。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儿子的情绪激切成这个样子,也是头一次听见他明明白白的表达出抗拒来,他知道这些话儿其实已经在这孩子的心里头憋了太久,却始终为了自个儿的私心故作不知,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孩子竟已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好了……好了,再哭是要伤身子的,听话。” 总算感觉到蜷在怀里的身子渐渐止了颤抖,康熙极轻地松了口气,含笑替那个孩子拭了脸上的泪痕,又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都多大的人了,阿玛都快抱不动了,还跟小时候似的委屈了就知道自个儿忍着,忍不住了就哭——委屈就不知道跟朕说?可真是个实心眼的蠢孩子……” 胤祺垂了眸浅浅一笑,微抿了唇不肯应声。康熙却也不在意,扶着他靠在榻边的软枕上,又抚了抚他的额顶温声笑道:“朕方才只是打趣儿,见你总算把心底的郁结哭出来,也总算肯跟朕说明白你想要什么,朕这心里头说不出来的高兴……朕说话算话,那江南你想呆多久都行,可入了冬总得回来,你的身子受不住那儿的气候。等回头开了府,满朝的差事任你先挑,想去哪玩儿就去哪玩儿,不愿意伺候他们咱就不伺候,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阿玛……” 胤祺轻声唤了一句,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康熙轻轻按在肩上,含笑摇了摇头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从来都是个太体贴的孩子,可这人若是对他人太体贴了,就难免是要委屈自个儿的。朕不愿看你受委屈,所以难得有一次是你自个儿想要的,朕无论怎么都会给你——时辰不早了,今儿就在这儿歇下吧,朕过去看看太子跟老三,回头就回来陪你,啊。” 胤祺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自家皇阿玛出了门,才终于泄了力气一头栽倒在榻上。贪狼慌忙扑过去要查看他的情形,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不用紧张,他就是装了这么半天,实在装不下去了。” 贪狼被身后忽然冒出来的手吓得打了个激灵,几乎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了什么,就地一滚护在榻前,看清了眼前的人才终于松了口气:“七师父……!” “太差,回去加练。” 影七淡淡瞥了他一眼,缓步走到了塌边。胤祺翻了个身讪笑地望着他,缩了脖子心虚地双掌合十道:“七师叔……” “我说你肝脏受损不能动怒,意思是气会伤肝,不是真就能气得肝疼……” 影七难得显出了些头痛无奈的神色,微抿了唇望着这个一言不合就飙戏的少年阿哥:“你晕就晕,捂肚子干什么?若不是这里只有我一个在,皇上又不通医理,那些太医是一定要把你这场戏演砸了的。” “可我确实肚子疼来着……”胤祺委屈地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捂着肚子揉了揉——在现代也没少听见人这么说啊,他哪知道这气得肝疼其实是不科学的? “肚子疼是因为你刚用了饭就疾走,一时呛了风。给你熬的那碗药是梳理胃气的,现在可还疼么?”影七在榻边坐下,执了他的腕子凝神诊过片刻,又扶着他坐直了身子,“你的气血有些不畅,不要总是这样歪着身子躺,尤其右侧血脉需得流通些,才能叫内伤恢复得更快。” “哦。”胤祺老老实实点了点头,顺着他的力道坐得笔直,又冲着一旁仍有些怔忡的贪狼轻笑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我没事儿的,别担心……” “主子……这是怎么回事?”贪狼依然觉着有些发懵,仔细打量着自家主子仿佛确实无碍的面色,一时只觉着实在有些费解,“您方才——” “我方才是装的,二哥画风一变我就知道皇阿玛肯定在门后头偷听了——他不就是想提醒皇阿玛赶紧把我给圈在边儿上,好由着他拼命折腾,反正也有我收拾残局么?这世上什么都懂的疯子最难伺候,他想可着劲儿作死,又想有人镇着局面不崩盘,哪儿就有这样的好事?” 胤祺撇了撇嘴,堵着气似的地把枕头摔在榻上,倒头便躺了下去:“皇阿玛这些日子本来就一直动心思要把我留在京里头,听他这么一说,岂不是更有法子把我留下了?我要是不趁着伤还没好闹一闹,等好得活蹦乱跳了,皇阿玛又该打算着叫我管这没完没了的烂摊子了……” “可方才也是真叫人被吓得不轻——眼见着您都该昏过去了,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的,看着实在不像作假……” 贪狼心有余悸地轻叹了一声,耐心地扶着他坐了起来,替他解了外头的衣裳搁在一边。胤祺任他上上下下的折腾,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笑道:“你喘你也晕——只要气儿倒得快一点儿,坚持上几百息,就算是个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的大好人,也能把自个儿弄得差不多昏过去。” 他说得理直气壮,倒叫贪狼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无奈一笑,微微摇头道:“主子每次都是不声不响的,到了末了再来个大的吓人……” “不是我偏要吓人,是皇阿玛毕竟为君已久——我知道皇阿玛是真疼我,可有些事儿不是单靠皇阿玛疼我就能解决得清的。偏得隔一段时间就这么咬着牙割下一刀来,才能把伤口上的脓彻底都去干净了,慢慢儿的好起来……” 脱了外头的衣裳钻进被子里,胤祺只觉着身心俱疲,放松地把自个儿撂在榻上,又阖了眸轻笑着低声道:“再说了,其实我这心里头也是纠结着拎不清的,一会儿恨不得远远的甩开手再也不管,一会儿又忍不住担心若是半点儿都不管,他们又会闹成什么样子。若不是今儿被二哥那不讲理的犯浑给气着了,兴也未必就能下这么一份儿狠心……才刚儿我也忽然想明白了,怎么都是过,这世上少了谁不一样呢?又不是没了我就不能转了,保不齐反倒是有了我兜底儿,他们才越折腾越离谱的。” “看似豁达,其实还是执念未散。” 影七抱着胳膊靠在一边,忽然意味深长地缓声道:“身在局中,往往难以看清,暂且跳出局外,或许也是件好事。” “七师叔此言不虚。” 胤祺淡淡一笑,抬手挡在眼前长舒了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三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是不由微变——此时已近深夜,这时候忽然闹腾起来,若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只能是前线的战报了。 胤祺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裹着被子双目炯炯地等着消息。贪狼已快步出了门去,不多时便捧了一封鸿翎急报回来:“主子,是前线的战报。裕亲王特意写了两份叫人送来,一份呈递给万岁爷,一份给主子过目——您看。” 胤祺一把接过鸿翎急报,撕开泥封抖开了细细看下去,眼中便带了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好——这下索额图那一车猪脑子,我可算是赢定了……” 在胤祺这个熟谙战况的外挂指导下,三军的包围圈蹲守了小半个月,总算是靠着假作的松散引诱着噶尔丹冒了头,随即迅速收拢了包围圈,把噶尔丹残部死死的围在了一片林子里头,也不跟这些个绝命之徒短兵相接,直接拿红衣大炮不歇气儿地轰了一整宿。直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才终于派了一队人钻进那一片焦黑里去,从一匹早已断气的骆驼下头翻出了昏迷的噶尔丹,如今已押在军中,顺利地班师往热河行宫回来了。 “可算是有了件好事儿——七师叔,您赶紧把这一封也给皇阿玛送去吧。呈递给皇上的战报是有正经规制的,写不了这么细,皇阿玛看了这个准定高兴。” 胸口的郁气被全胜的喜讯一扫而空,胤祺笑着将那一封急报递给影七,却忽然反应过来个蹊跷的事儿来:“不对啊……七师叔,您不是该贴身护着皇阿玛的吗?怎么动不动就不跟着,不怕被抓住了翘班儿么?” “七星卫有七人,少一两个也不至影响战力。” 影七坦然地应了一句,抬手接过那封急报揣进怀里,又心平气和地继续道:“况且影卫平日里便是隐匿的,就算不时时跟着,其实皇上大抵也都发现不了……” 第116章 告白 毕竟不知道这个间歇性不按剧本来的噶尔丹究竟要打多久,胤祺跟康熙都是做了打到年末的思想准备,连因故推迟秋狝的计划都是拟定好了的。这么猝不及防地就得了个大胜,再待在这热河行宫装病也实在没意思,父子俩连夜一拍即合,居然就这么决定同时回军,又传令福全不必至热河行宫,直往北京会师就是了。 还没来得及按照原本计划作死的太子跟一共就只陪着挨了顿打又跪了一宿的三阿哥连个安稳觉都还没睡上,在到了热河的第二日就又不得不随驾回京,也只好把这笔账含恨记在了噶尔丹实在太不禁打上头。大军浩浩荡荡的又走了大半个月,等回了京城,时节便已到了五月末,眼见着就该入伏了。 总算回了自个儿的小院子,早已觉不出自个儿还有哪儿不舒服的五阿哥心情大好,抱着流云的脖子用力地蹭了蹭,兴奋地大步迈进了熟悉的屋子。 床榻早已被贪狼提前收拾好了,一贯的垫了不少的棉花垫子,又为了防暑在上头铺了两层丝绸的床单,躺上去清凉丝滑惬意不已。胤祺放松地仰面倒在榻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贪狼跟着快步进了屋子,含笑将用凉水打湿了的帕子递给他:“主子擦把脸,内务府刚送来的西瓜,我叫他们搁在井里冰着呢,过会儿咱切来开吃。” “这天儿热得可真够快的,早知道就不催皇阿玛回銮了,咱在热河避过了三伏再回来多好。” 胤祺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帕子用力地抹了把脸,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后悔了一句。贪狼无奈浅笑,探身把窗子又敞开了些:“皇上也是无心在外头多留……主子身子这是还未好,才会老是对这天气比旁人格外敏感些。等回头内务府把冰送来,在屋里头镇上,就会好受得多了。” “我一共就跟着皇阿玛栽了两回,居然都是在这噶尔丹的手上——等他被押回了京,非得好好儿的会会这个老小子,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胤祺轻笑一句,随手将帕子搁在一旁,抖开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风。自打自个儿的身高达到了能拿扇子耍帅的程度,他就迫不及待地解锁了前世练得炉火纯青的玩儿扇子耍帅的技能,甚至一度还动过能不能拿扇子打架的心思。只可惜想象跟现实总是有着残忍的差距的,在仔细研究了把扇子改装成兵器的技术难度后,他还是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要是真弄出一把铁骨金丝的扇子来,先不考虑打人的时候能不能比上同等长度的匕首一半儿好使,就单说没拿住掉在脚上,都能硬生生给人砸出个血印子来。 想起自家主子这伤的来由,贪狼的目光却也是略沉了沉,微抿了唇低低应了一声。胤祺知道他心里头还在介怀那一日没能拉住自己的事儿,忽然就泛上些心虚来,扯了扯他的衣裳,弯了腰望着他好声好气儿道:“好啦,我那时候也是一时情急……以后保准不再任性了,我发誓——” “主子三天一小誓五天一大誓,可还不如不信的好。” 贪狼无奈一笑,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裳。望着那一双清亮如旧的眸子,心中不知怎么的蓦然微动,微垂了眸放缓了声音道:“其实主子也不必说这些——总归贪狼怎么都会守着主子的,无论是走是留,是生是死……” 胤祺心里头微微一缩,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微蹙了眉低声道:“不准胡说,谁的命不是命,你的命就不金贵啦?咱可早就没了殉葬的恶礼了,你要是敢做那般的蠢事儿,就算在地底下我也要亲手揍你一顿。” “要是能到了地底下都陪着主子,可也是件好事儿。” 贪狼这一回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听他的话似的,含笑应了一句,不闪不避地迎上那双怔忡的眸子,扶着他重新坐回了榻上:“主子或许不相信——可我们做暗卫的,原本就是要跟着主子活,跟着主子死的……” “那个——其实七师叔都跟我说了,龙鳞匕所辖暗卫只要在主人身死后就能恢复自由,也只要暗中护卫即可,用不着每天这么贴身的伺候……” 到底也没想明白自家撒个谎都会同手同脚的侍卫是怎么着就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跟自个儿飙演技的,胤祺试探着戳了戳仿佛忽然在自己面前石化了的贪狼,又忙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咱俩这儿都该日久见真心了,也就甭论什么规矩定论的了,你别把廉贞他们一块儿坑进来……” “主子……” 贪狼怔忡着呢喃了一声,垂了眸苦涩地笑了笑。他也分不清自个儿心里究竟是什么心思——明明是自个儿的心思被泄露了出来,却觉着莫名的隐隐庆幸期待,可纵然心里头有惊有喜,却又都盖不过愈发强烈的怅然若失。古人曾说这“多情却被无情恼”,却原来人心当真是这般的贪婪,这般的不肯知足。明明是早已习惯了的身份,早已接受了的未来,却依然越来越贪心,想要的也越来越多…… “贪狼,你听我说。” 胤祺却也忽然沉默了下来,静静地望了他一阵,才忽然垂了眸缓声道:“我也许清楚你的心思,也许不清楚……可我就是这么个人,说牵挂的时候是真牵挂,说走也能走得头也不回。你跟着我,我只怕有一日再委屈了你,辜负了你的心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好歹前世也活了三十来年,没吃过猪肉也总看过猪跑,他又不是真的不通人事,哪就真半点儿都察觉不出这个朝夕跟自个儿相伴的侍卫的不对劲儿来?无非是始终本能的不愿往那方面多想,又总是刻意叫自个儿忽视一些东西罢了。可眼下话都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却也实在不忍心再这么得过且过地把日子耗下去。 贪狼面色骤变,愕然地望了他半晌,退了一步便要跪在地上请罪,却忽然被胤祺一把扯住,死死的将头抵在他的胸口:“也不知是不是转世时佛陀当真忘了给我开这情窍,有些东西我能感觉得到,可也真就仅仅只是能感觉得到。所以——你若是真动了那种心思,你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才行……胤祺何德何能得这么一个人倾心相守?纵然我这一辈子或许都回应不了你什么,可我也会学着去做那两人相伴该做的事儿……可你要想清楚,我其实是这世上最无情、最虚伪的人,我活着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就连对着皇阿玛,我也会为了自个儿的目的耍心思——就这么陪着我这么个人,你或许会有一日忽然觉着追悔莫及……” 离了剧本的方影帝在这种情境下简直表达能力无限为负,紧张地絮絮叨叨地念叨了一通,也不知道自个儿究竟说清楚了没有。况且今儿的刺激也实在是一个连着一个,饶是以贪狼的沉稳干练,却也是着实花了好一阵儿,才理清了自家主子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迟疑着轻轻回抱住了那个试图拿自个儿的胸口练铁头功的少年,贪狼无奈地浅浅一笑,垂了眸缓声道:“主子若是真无情,就不会有这样一番话儿了。这世上其实多得是伪饰作假,却要看那‘假’下头,是不是藏着一颗真心。您没见着太子倒是真性情,可都把皇上给气成了什么样子?主子虽有自个儿的心思,可归根结底却都是能叫别人受益的,更何况——要论先耍心思谎言诓骗的,其实也该是我……” “这倒是,骗别人紧张得不会走路,骗我倒跟真的似的。” 胤祺忽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对于最后一句话表示了强烈的赞同。贪狼一时语塞,只得苦笑着连声认了错,静了半晌才又含笑温声道:“主子如今这样儿就已很好,不必刻意去强求自个儿做什么——若是贪狼有这个本事能叫主子敞开心扉,那自然是值得庆幸的事儿,若是到头来也终归只是相伴一场,那便只相伴一场又有何妨?” ——胡扯,也不知道是谁今儿见我还没开窍,那眼睛里头装着的失落都快溢出来了。胤祺偷偷抿了抿嘴,却也没有戳穿这个一向有些个薄面皮的侍卫,只是笑着点点头道:“这话儿说得好,左右我也已没了福晋碍事,再不济也能跟你一块儿走这一辈子。咱们俩同去同归,不也就跟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同袍的差不多了么?” “主子,执子之手跟与子同袍是两首诗,后者取自《秦风·无衣》,是描述那战友兄弟之情的……” 贪狼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叫自打自家师兄开始备考就没怎么去找张老先生上过课的伪优等生五阿哥脸色瞬间涨红,没好气儿地将他一把推开:“去去去——我当然知道那是战友兄弟之情!难道你我就不是战友、不是兄弟了?整日里脑子里光想些小儿女情啊爱啊的,如何能建功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眼见着自家主子显然已经开始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被方才那一句话撩得心口乱跳的贪狼终于松了口气,顺势痛快地认了错儿,转身出门去取那搁井水镇着的西瓜去了。趴在外头拿井沿儿冰了冰自个儿滚烫的脸,贪狼总算是觉着自个儿清醒了不少,正要抱着西瓜回屋里去,却忽然汗毛倒竖,僵硬着身子抬头望着房顶上的人:“七师父……” ——自打不知为什么跟自家主子扯在一起,七师父的翘班频率简直可见的直线上升,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今日的表现总算还拿得出手,为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后头要自己把握。” 显然已经蹲在房顶上旁观过全程的影七淡淡点了点头,又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随手一弹便直冲下头的贪狼劲射过去,扑的一声稳稳扎进了西瓜里头:“四阿哥的福晋定下了,正黄旗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拉纳拉氏,拟八月十二大婚,你心里要有数。” “是……” 完全搞不懂自家七师父为什么会对自个儿跟主子的事儿上心到这个地步,贪狼下意识应了一声,目送着自家师父转身潇洒地纵跃几次便消失不见。正要抱着西瓜进屋去,却见胤祺已从门里走了出来:“可是有人来,说了什么?” “七师父来,说是四阿哥的福晋定下了,是正黄旗的,乌拉——” 费了几次的劲儿都没能把这个姓氏利索地说出来,贪狼禁不住对自家七师父产生了浓浓的敬意,毅然地放弃了自不量力的尝试,把插在西瓜上的纸条拔下来递过去:“主子,您过目……” “七师叔这个耍帅的方式还真是挺有创意的,省得咱们用刀了——回头我得学学。” 胤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展开那张纸条看了几眼,又仔细折好收进了袖子里。贪狼已抱了西瓜进屋切好,给外头眼巴巴瞅着的流风流云分了一半儿,又把剩下的中心部分仔仔细细地挖成了小块儿,配上牙签搁在了一边儿:“主子快来,这西瓜就得趁着凉气儿还在的时候才好吃,等过会儿热了就没意思了。” “费扬古是谁?我都没什么印象……这回随军了吗?” 胤祺过去扎了一块儿送进嘴里,惬意地舒了口气,又好奇地问了一句。贪狼略一思索,便微微点了点头道:“随了,为安北将军,跟着裕亲王所部的——回来的时候便听人说裕亲王已到了,只是不能比皇上先回京,故而一直在丰台大营守着呢,若是没什么意外,想来明日便该入京了。” 胤祺点了点头,又送进嘴里了一块儿西瓜。正要问问既然裕亲王都到了丰台大营,那噶尔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便忽然听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微挑了眉伏案起身,却见梁九功带着几个小太监匆匆过来,神色庄重不似往日,竟是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卷圣旨。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接圣旨,胤祺居然平白生出了几分好奇跟紧张,利落地拍了袖子俯下身去,贪狼也立即跟着跪倒在地。小院儿里头统共就只有这么两个人,梁九功也不敢跟这位阿哥摆谱儿,见着阵仗差不多了便展开圣旨,一板一眼地念道:“万岁爷有旨:翰林张廷瓒扈从圣驾,随师次乌兰布通一役,又为监军至科布多鏖战。身先士卒、作战勇猛,不幸殁于阵中。今丧还,命五皇子胤祺亲往张家迎奠,钦此——” “儿臣接旨,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朗声应了一句,双手接了圣旨起身,胤祺心里头却是莫名的微沉——千算万算保住了佟国纲,却不知居然还有个张廷瓒。这位张老先生的长子实在太不出名,他在前世根本就不曾听说过,更无从得知那人在这一役中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虽说一面都不曾见过,却也毕竟也是自家老师的儿子,自家师兄的哥哥,皇阿玛着他去迎奠倒也是顺理成章的:“梁公公,皇阿玛可还嘱咐过别的什么没有?” “回阿哥,万岁爷说张老大人年事已高,叫您稍缓着点儿交代,莫要刺激了老人家——张家两个小的都要今年考秋闱,切莫叫此事扰了心神,张大人乃是尽忠而死,必受厚礼安葬,享身后哀荣……” “明白了。”胤祺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自个儿这回去要做的事儿。将圣旨叫给贪狼收好,又扯了一把梁公公的袖子低声道:“皇阿玛说没说我可以带着别人去?四哥原来也老跟我们在一块儿的……” “阿哥想带着就带,万岁爷说这不是正经的礼仪,只为表其诚,能将心思尽到了就成。”梁九功压低声音应了一句,略一犹豫才又道:“只是——奴才刚从四阿哥那儿传了旨过来,四阿哥怕是心情不大好,您稍留意着些……” “传的什么旨,赐福晋的?” 胤祺下意识问了一句,见着梁九功无言点头,便忍不住莫名地微蹙了眉——自家四哥到底是什么个心思,为什么偏就对娶媳妇这件事儿这般的抗拒反感?心里头不知为何只觉隐隐堵得慌,抿了唇点点头,微沉了声音道:“我会有分寸,多谢梁公公了。” “不敢不敢……” 梁九功忙俯身行了一礼,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便带着人快步离开了小院。胤祺一头雾水地绕回了屋里头,火急火燎地换着阿哥日常该穿的衣裳,心里头一时因为张家的变故觉着担忧,一时又为着自家四哥莫名其妙的别扭犯着头疼:“贪狼,用不着备轿子了,咱先骑快马去找四哥去——把圣旨誊下来一份儿,记到前头作战勇猛那儿也就够了,咱不是过去传旨的。” “是。”贪狼正出神地想着四阿哥的事儿,闻言忙应了一声,铺开了圣旨仔仔细细地抄写起来。胤祺扣着衣服上头的盘扣,探身瞅了一眼,不由微讶地挑了眉道:“奇了,这字倒是见着生……不是南书房大臣拟的旨,还是南书房新进了什么大臣,我却还不知道?” 第117章 无情 “是汤老大人的字,皇上将他从东宫调了回来,留任南书房行走了。” 廉贞无声无息地从门口冒出来,尽职尽责地提供了最新的情报,又把手里的一摞条子搁在桌上:“少主,您真要离京?” “不急,等事儿都解决了的……我就想出去玩儿两年散散心,老憋在京里早晚是要叫人发疯的。” 胤祺笑着淡淡应了一句,却又因为这最新的消息而心中莫名沉了沉,不由蹙了眉道:“汤老大人教导太子颇见成效,怎么就给调离了东宫——太子没说什么?” “太子说:‘糟老头子终于走了,无人管教,孤松快得很’。”廉贞一板一眼地复述了一句,虽说没搭配上语气,胤祺却依然在脑海里瞬间脑补了太子那个拽得叫人恨不得揍他一顿的嚣张声音,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轻叹一声道:“好家伙,现在就开始作了啊……” 平心而论,太子心里头憋着火他也是能理解的,毕竟被自个儿亲爹装病试探这种事儿搁谁身上都不大能受得了——可这礼尚往来有借有还,当年下江南太子不还把自个儿弄生病来着?依着他的想法,最多就是找皇阿玛大吵上一架也就罢了,像太子这么直接滑向了黑化的道路准备清醒着作大死的,他还是决定离得远一点儿,免得太子一激动再把他给一块儿拽坑里去。 只是——自家四哥在这件事儿里头,又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 胤祺真正担心的其实是这个,原本按着他对历史粗浅的理解,自家四哥跟着太子办差本来是最稳妥的办法。天塌下来有太子顶着,敌方的仇恨值有太子拉着,他四哥只要老老实实办事儿就行了。可如今太子在黑化的路上越走越偏,若是脑子不清醒也就罢了,偏还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清,这么一个理智的疯子简直就像个不定时的炸弹,四哥要是真跟太子绑得太紧,只怕就要被一块儿给炸飞了。 抛开了四哥不高兴娶媳妇这种怎么看都无关紧要的担心,胤祺换了衣裳便翻身上马,嘱咐廉贞看家,带着贪狼往四阿哥处去了。胤禛正坐在书房里头静静出着神,听着下人来报五阿哥来了,眼中闪过些微弱的希冀亮芒,刚快步迎了出去,便被匆匆进门的弟弟一把握了腕子:“四哥,快走——张廷瓒大人殁了,皇阿玛叫皇子往去张家迎奠去,咱们俩一块儿去吧……” 胤禛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自家弟弟给扯出了书房,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头光亮一闪即逝,便又只剩了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知道了,先容四哥跟他们交代一声,咱这就过去。” 见着自家四哥仿佛没什么异样,胤祺也就安心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外头等着。胤禛去得快回得也快,只片刻便回了外屋,见着那个弟弟一脸无聊地坐在椅子上晃着腿,眼里便不由浸润过些许柔和的暖意,轻笑着揉了揉他的额顶:“好了,走罢。” “诶。”胤祺望着仿佛彻底正常了的自家四哥,打心底里暗暗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便跟着他快步出了院子,小哥俩一道儿纵马朝着张家赶去。 张家外头看着平静如常,细看时却能见着出来进去的人眼里头的隐隐悲色。胤祺心知这大抵已是得了信儿的,也不叫下人通报,自个儿拉了四哥一块儿进了正堂,就见着一身素孝的张廷玉正拢着弟弟缓声安慰着。一见着门口进来的人,忙起身便要行礼,却被胤祺抢先一步稳稳扶住了,轻声道:“师兄,家中逢此大变,就不必再多讲这些个无用的礼数了——明日大军便进城了,皇阿玛派我们过来,叫我们为令兄迎奠……” 张家人都是打骨子里头恪守礼数的,一家人出来恭敬地拜谢了圣恩,又忙收拾出了两件房子来给二位阿哥落脚,虽人人眼中难掩悲切,却依然有条不紊,不见半点儿的慌乱失仪之处。胤祺被这气氛压抑得胸口发闷,陪着张老先生坐了一会儿,说了说这一回亲征的事儿,又扯着自家四哥去找张廷玉说了会子话,引着两人谈起了如今朝中的事务,这才借口赶路疲乏,回了自个儿的屋里头去歇着。 贪狼对着四阿哥始终有些心虚,一路都刻意躲着这位爷,直到胤祺自个儿回了屋子才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冒了出来,熟练地收拾着屋子床铺好叫自家主子歇得舒服些。胤祺今儿才刚回了京城,才歇了一刻就赶来张家准备明日的迎奠,这时候却也已觉着有些乏了。合了眼靠在榻边,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脸色便又隐隐现出了几分苍白倦怠来。 “主子,咱先把衣裳换了再歇着,过会儿廉贞他们给您送药过来,您还得再喝一阵子固本培元才行。” 贪狼温声劝着,又替他解了外头的衣裳脱下来,叠好了搁在一边儿。胤祺的底子差,素日里全靠着一股子精气神支撑,这一口气儿泄了也就撑不住了,却也早习惯了贪狼这样细致的照料,靠在他身上昏昏沉沉地合了眼调息。正驱着内劲环绕周天温养经脉时,门却忽然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 门被推开的声音不大,可落在正凝神调息而五感极端敏锐的胤祺耳朵里,却几乎已无异于一声炸雷。猛地睁了眼挺直了身子望过去,心口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似的发涩发沉,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才略略纾解了那一团郁气,苍白着脸色抬了头,恍惚着望向立在门口的人:“四哥……?” 胤禛没有立时开口,清冷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一触即离,微垂了眸缓声道:“五弟,我有话儿想问问你……能叫你的侍卫先出去么?” 贪狼迟疑着望向自家主子,在那双眼睛里头寻到了一丝默许,便撤开一步行礼告退,推开了窗子无声地纵身翻出。胤祺缓过了胸口那一阵猝不及防的不适,慢慢挺直了身子,迎上自家四哥那双不知何时起已叫人半点儿都看不透的幽深双眸,抿了抿唇缓声道:“四哥……你想说什么?” “皇阿玛今儿给我指了福晋,婚期已定下来了,就在今秋八月。” 胤禛合上门,自个儿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榻边,那双黑沉的眸子凝在面前的弟弟微微苍白的面庞上,隔了许久才又道:“若是我辞了……你可会生气?” 他没有问这里面有没有这个弟弟的功劳,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那个答案绝不是他所能承受的,更何况还要从这个孩子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他不敢,所以他不问。即使明知道这个弟弟根本就对他的那些心思一无所觉,他也依然没有自信到能承担这一份冲击的地步。 可怎么就能——怎么就能当真一无所觉呢…… 眼底蓦地腾起了暗色的火焰,又被强悍的意志力深深地压制下去,直逼进心底最深处牢牢锁好。胤禛迫着自己不移开视线,眼睁睁看着那个弟弟的神色由惊愕转为焦急,那双清亮的眸子曾是他最珍贵的救赎,如今这双眸子仍然一如往昔分毫未改,却已如刀劈火烤一般煎熬着他的心口,叫那颗心一寸寸地化作粉末尘灰,深深地沉进无底的深渊里头去。 “四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胤祺忍不住站起了身,扑到自家四哥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撑住椅子的扶手,不叫自个儿就这么摔倒下去:“你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人,干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儿上跟皇阿玛拗着干!你知不知道二哥他现在简直已经疯了——你若是在这时候也跟着起哄,皇阿玛的怒气难免要牵连到你头上!” “起哄。”胤禛低喃了一句,垂了头轻笑了一声,“胤祺,在你心里——四哥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起哄么……” 他原本就生得凤眸薄唇,若不是平日里气势清冷沉静,几乎是个十足的风流又薄情的浪子面相。此时被这一笑给冲淡了那一份清冷,却又平白生出三分冷峭自嘲的薄凉来。 那一声胤祺叫得清清楚楚——这还是他头一回叫自个儿这个弟弟的名字。出口的下一刻仿佛就已后悔了,心口牵扯着丝丝拉拉地疼着,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这一刻也彻底的碎裂开来,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些虽寡淡却也平静温暖的日子。 胤祺怔怔地望着面前仿佛瞬间陌生起来了的四哥,只觉着身子像是瞬间落入了冰窟里头,半点儿都动弹不得。明明已是近伏的天气,刺骨的寒气却无孔不入地钻进身子里头去,叫他冷得不住打着颤,仿佛连喘着的气儿都带着扎人的凉意。 他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哥哥究竟是怎么了,也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是在被叫出名字的那一瞬,胸口就像是被重重地击了一拳,那样生疏冷淡的语气跟神情刺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两世为人,跌跌撞撞行于世间,他早已习惯了靠着自个儿的心力手段去守护那些个善意跟情感,也一向都成功得轻而易举。凡是他身边、叫他真正在意的人,他还从不曾叫他们中哪怕任何一个人失望过,所以也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被搁在心里头在意着的人这样冷淡的对待,居然是件叫人这么难捱的事儿。 在某一瞬,他居然蓦地隐隐约约理解了太子一直以来的感受。那一份由至亲之人所施与的失望跟冷淡,原来真的像是一把带了血槽的刀子一样,捅进心口再抽出来,却叫人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咬碎了牙齿和着血一块儿吞下去…… “四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的响起,嗓子居然已哑得不成样子:“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所以不愿娶皇阿玛指给你的人?你跟我说,我去求皇阿玛,我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你别这样儿……好不好?” “是啊……我有。” 胤禛望着这个依然浑然不觉的弟弟,只觉着自己实在悲哀得厉害却也可笑得厉害。苦笑着抬手将他拉进怀里,不管不顾地拥紧了,微凉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打着颤,还跟小时候一样瘦得叫人心疼。根本就想不明白这么单薄的身子里头是怎么蕴藏着那样柔和又坚韧的力量,永远能叫人被他所牵系着,不自觉地便往那温暖明亮的阳光下头走过去。 “我从一开始——就只想要一个人,只想着能守着他,想这么蛮不讲理地赖得更久一点儿。可这个人你是求不来的,谁都求不来,也谁都容不下……” 不是第一次被自个儿这个哥哥抱在怀里,可这一回的感觉却跟每一次都截然不同。透过衣料传来的灼烫温度,不想往日般小心翼翼百般轻柔呵护,而是几乎蛮横到不讲理的强硬力道,胤祺止不住地微微打着颤,始终不曾生出过的一个念头打心底里钻出来,带着不祥的气息,刺得他心口一阵阵的发紧。 ——他们是兄弟啊…… “四哥——哥,你先叫我起来……” 身上本就是带着暗伤的,又一路奔波,这时候早已没了挣开的力气,却也失了挣开的心思。胤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时震惊着这一份儿兄弟的情分究竟是何时开始不知不觉变质的,一时又惶恐得不能自已,生怕自个儿若是断得太干脆了,只怕连兄弟也再没得做。吃力地抬手抵住四哥的胸口,却仍被那双铁箍似的双臂钳得喘不上气来,不得不近乎哀求地示了弱,轻咳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我难受,哥——我难受……” 胤禛心里头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把,倏忽从几乎魔障的执念里清醒了过来。望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儿来的弟弟,一时只觉着惊痛懊悔得难以自持,慌忙一把将他抄在了怀里,小心地放在了榻上:“五弟——是四哥错了,你别急,你不愿听这些,四哥再不说了……” 胤祺是真难受得狠了,拼了命挣扎着伏在榻边,一声迭一声地咳着,心口的滞涩却没减去半分。使尽了力道将榻边四哥的衣摆攥住了,咳喘着撑起身子,迫着自个儿哑声道:“四哥,弟弟对不起你……” 和贪狼挑明的那一次交心,既是因为那人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却也是因为自己心里头始终藏着的一份隐隐不安。无论已过了多久,当初深藏在心底里的那个念头都是不曾变过的,他依然坚信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依然固执地用自个儿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每一段珍惜的感情跟联系。可只有那么一个人,不是因为自己为他做过了什么,不是为了能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虽然缘起不过是一纸冰冷的契约,可两人却都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算不上是真心,更称不得是什么相爱——不过是习惯罢了,习惯了有人陪伴左右,习惯了有人事事牵挂关怀,于是仿佛觉着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便也生出了想尝试一次与子偕老平淡相守一生的念头。 可这一次,却不一样…… 胤祺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自个儿根本没法儿把那些话坦白告诉这个哥哥,告诉他将来他会成为大清的君主,会有数不清的妃嫔相伴,不差一个多病又命数坎坷的弟弟。告诉他属于他的宿命便容不得他任性妄为,容不得他在这儿女私情上多花心思,一旦跌入深渊,便只会万劫不复。 更何况——自己这么样儿的一个人,又如何能配得上这样一份太过深沉挚烈的感情?他根本就是个不懂得要怎么爱人的人啊…… “是四哥对不起你……你本就没动过这一份心思,却被四哥硬拉着一块儿跳进了这个火坑里头。” 胤禛苦笑一声,侧身在榻边坐了,轻抚着这个弟弟因为咳喘而略带了些血色的面颊,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地望进那双带了隐隐水色的眼睛里头,原本清冷的瞳仁里便层层叠叠的漫过死寂的苦涩跟黯然:“我明白了……你不要担心,我会迎娶那拉氏的。只要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四哥,只要还能跟以前一样……” “会的,会和以前一样儿的。” 胤祺应了一声,抬手轻轻扯住了四哥的袖子,仰头迎上了那一双黯然得叫人心里头隐隐发疼的眸子:“四哥,我一直都会当你是我的好四哥——咱们兄弟好好儿的在一块儿,其实也跟那样的关系……也未必就差到哪儿去了,咱还能好好的呢,是不是?”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急促,甚至带了不易觉察的紧张试探。胤禛怔了怔,望着这个弟弟眼睛里的隐隐恐惧跟不安,只觉着心里头莫名的一酸。勉强挑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微垂了眸温声道:“自然是的,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什么都不会变……” 只要你还愿意继续跟我这么一个人做兄弟,这一切就都不会变——直到有一天,或许是你终于不堪忍受这样的一个哥哥,或许是做哥哥的,终于再压制不住心里的那头困兽…… 若是真有那一天,五弟……别恨你四哥,好不好? 第118章 故事 “告罪——打断一下,四阿哥有什么话儿可否等会儿再说?少主要吃药了。” 就在气氛终于隐隐缓和下来的时候,窗外却忽然传来廉贞平淡的声音。胤祺险些被自个儿呛得又咳嗽起来,惊恐地撑起身子瞪了过去,就见着廉贞拎着一竹筒的药汤旁若无人地翻了进来。仿佛不曾看到边儿上站着的胤禛似的,坦然地将汤药倒在碗里递给他:“少主,太医说了药不能凉,否则药力难免折半。不得已打搅少主与四阿哥交心,廉贞告罪。” 太医个头啊配药的就是你爸爸!胤禛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暗叹了一句不愧是七师叔的儿子,捧了碗将里头的药一饮而尽:“你先回去吧,我跟四哥还有话要说……” “该说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了——你好好歇着,四哥不扰你了。” 有外人在场,胤禛的神色瞬间便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淡然。目光落在那一碗不知是什么效用的药上头,心里头莫名的一缩,也没了心思再多说什么,只是抚了抚这个弟弟消瘦的脊背,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今日的事……忘了吧,只当四哥从没来过这儿……” 真能忘得掉么?胤祺心里头莫名的有些哀凉,微垂了眸极轻地应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却怎么都抹不去那一丝苦涩。 终究回不去了啊…… 见着四哥光是嘴上说说,却没有真走的意思,胤祺却也不忍劝他回去歇着,吩咐了廉贞先回去,便自顾自地躺下合了眼。胤禛静静地坐在榻边,微垂了眸若有所思地望着灯下的那一片暗影,眸光仿佛也被烛影映得有几分恍惚了起来。 或许是确实倦了,榻上的少年才躺下不久,气息便已平缓绵长,被子老老实实地盖在身上,却已是不再像幼时那般一睡着就不自觉地蜷着身子找人了。胤禛猜测着那一碗药里怕是有安神的成分,试探着压低了声音唤了两声,见着那个弟弟果然沉沉睡着全无反应,一颗心终于略略放松下来,犹豫着轻轻握住了那一只搭在榻边的手。 凉得吓人,叫人心里都跟着难受。胤禛将那只手拢在双掌之间,怔怔望着这个弟弟熟睡时才终于泄露出点点疲惫跟虚弱的眉眼,忽然便难以自制地后悔起今日的莽撞来。苦笑着深深埋下头,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五弟,你可知道——你去尚书房的那一年,正是我最难熬的一年……” 他只比这个弟弟大了三个月,那一年也是刚刚离开贵妃宫中,去那尚书房跟旁的兄弟们一块儿读书修习,才进了尚书房就被始终仇视着贵妃的太子找茬跪了一天。他生性沉闷,既不知如何讨好谙达师傅,也不知该如何跟兄弟们处好关系,怕招惹麻烦,受了委屈回去却也不敢和娘娘说,只能拼了命地读书,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头——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得着皇阿玛的哪怕半点儿目光…… “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娘娘才会毁了身子,本以为你会跟太子一样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碎尸万段,可你却主动跟我搭话儿,还冲着我笑……你知道么?娘娘从来都不给我一个正眼,宫中的奴才们也只知道低头伺候,那还是打我记事以来,头一回——真真正正有人对着我笑……” 胤禛苦笑着低喃了一句,指尖轻抚上那一双合着的眸子,却只是一触即收,眼中闪过些怅然的迷茫:“也不知道是怎么鬼使神差的,那一日我便偷偷藏了那颗糖,又怕在你看来那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却吃的那般欢喜,还给了我那个鲁班锁——我有时甚至会忍不住觉着后悔,若是当初没将那一次机会用掉,如今用来对你说这件事,你是不是便没法儿拒绝……”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触碰所惊扰,那个孩子忽然微蹙了眉,含混着嘟哝了两句,侧了身往被子里头缩了缩。胤禛心里头不由微惊,慌忙住了声音,屏息守了半晌,见着再没什么异动,才略略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苦笑道:“臭小子,整日里惯会吓人——险些叫你吓得忘了下头的话儿了……或许也只有今儿这一个机会了,你就容四哥说完罢……” “在那之后,太子就不知道怎么的开始针对你,开始找你的茬儿,其实我也被太子找茬针对过,可那一次看着你挨打,竟是比我自个儿挨打还要难受——我那时候甚至在想,倘若当了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我有朝一日也要当上这个太子。这样就可以护住你,娘娘也好,太子也罢,谁都别想再动你分毫……” “可你却比我聪明得多,也好像从来都用不着别人保护。后来——跟着你在一块儿,日子好像就越来越好过了。只要有你在,我好像就也能和兄弟们说上话,也能心平气和地做事儿,甚至连那些个奴才们都仿佛不那么畏惧我……所以那一日娘娘临去前说要找你,我几乎没动过旁的心思,只想着绝不能叫你出事儿。说起来,那日你也古怪得很,我还只当是——只当是你也……” 话意未尽便觉无趣,胤禛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那半句话咽了回去:“守灵的那一宿,是我第二次尝到那般绝望难熬的滋味儿,只要一合眼就是娘娘苍白的脸。我恨她,却又不知该不该恨她,甚至也恨这个忍不住恨她的自己——若不是有你在,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过那一晚……我还记着那一宿你始终都不曾合眼,一直守着我,还对我说——叫我别怕,有你守着,魑魅魍魉那些个小鬼儿们都不敢近我的身……” “我记得清楚——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天色才刚亮,漫天的朝霞,万千光华映在那一双眼睛里头……就是那一回,我就好像再也挪不开半分的视线了。” 胤禛低喃着缓声开口,眼中也仿佛渐渐浸润过柔和的暖意:“好像不论哪一次,你都能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拉住我,后来同额娘生了误会的时候也是,再往后下江南的时候也是——你可知那一回刺客要伤你,我有多庆幸我竟戴了那个袖箭……回去的时候你病得起不来,听了皇阿玛的话,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头藏着那么深的心事儿——只要能叫你高兴,要我辅佐太子又有什么不行的呢?就算这一辈子只当个劳碌办差的阿哥,只要你不愿意看见那骨肉相残兄弟阋墙,我宁肯永远都不去争那个位子……” 终于把心中藏着的话尽数都说了出来,即使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听得见,胤禛却仍是释然地淡淡一笑,眼中的最后一点戾气魔障也尽数散尽,只剩下一片无可奈何的柔和温然。 一时入了魔障,竟连最根本的坚持跟执着都忘了。既是这个孩子不愿意看见、不愿意接受的事儿,他又岂能执意去做呢?兄弟便兄弟罢,好好儿的在一块儿,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也总比一味的苦求逼迫,闹得连这份联系都断了要强…… 守了大半宿,困意才终于上来了。胤禛仔细替着这个弟弟掩了掩被子,便起了身悄声出了屋子,又放轻了动作将门轻轻合拢。却不知道榻上原本熟睡着的弟弟在那扇门被彻底合上的下一刻便睁了眼,缓缓地自榻上撑起了身子,那一双眸子里头竟已寻不出半点儿的睡意。 “进来吧,打算在外头蹲一宿不成?” 胤祺撑着身子坐起来,敲了敲那一扇窗子,就隐约听着窗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顺手推开了让过些许,便见着自家侍卫一手撑着窗棂轻巧地跃了进来,沉默地朝着他单膝跪下。 “好了……快起来,这不关你的事儿。” 胤祺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也懒得将窗子关上,微凉的夜风叫他清醒了些许,心里头却仍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苦笑着合了眼轻叹一声:“幸亏——他把那鲁班锁给用了……” “主子,您也别太劳神了,先歇着吧。” 贪狼迟疑着劝了一句,又小心地凑上前去,扶着他躺回榻上。胤祺放松了力道靠在他身上,微阖了眸静静回想着那个人说过的那些话儿——那些事里头,有些他也还记得,有些却连他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他甚至想不出,原来自己做的那些事都有着那样深重的意义,也只有这样被一桩桩细数过来的时候,才能想起原来他们已经在一块儿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 “四哥是个心思沉又容易钻牛角尖儿的性子,先前是因为只有我陪着他,只有我们两个能真正交心,所以才会这样儿的——等往后就好了,等他成了家,有个贴心的人陪着,又将心思放在朝堂上,我再多往下头跑跑,也就都会好了……” 胤祺缓声地呢喃着,将目光投向外头深沉的夜色,许久才极轻地叹了一声,自暴自弃地摇摇头苦笑道:“反正——我是信了的……” ***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便是大军得胜还朝的大礼。满人尚武,迎奠也是极庄重的仪式,胤祺胤禛兄弟率张家众人迎灵柩归入宅中,又有裕亲王福全携万岁爷御笔悼诗碑文,已是无尽哀荣。 正午迎奠,光是繁琐的仪程就要耗费大半日。如今天气已渐渐炎热,自然无法千里迢迢将尸身带回,只能暂以衣冠冢代之,待日后再移骸骨还乡,故而倒是免了头七的礼数,只直入灵堂供众人祭奠凭吊。胤祺一向难以适应这样哀戚的气氛,尽职尽责地领着众人礼成,又亲自在灵位前上了两炷香,便寻了个僻静的屋子一头钻进去,吞了两丸养肺护脾的药,抱着膝靠在角落里静静发着呆。 也不知是不是幼时的习惯影响,他其实是偏好那些个小一些、暗一些的空间的,仿佛这样就能觉得安静些,可以慢慢想自个儿的事,不会有人来打扰…… 念头才转到一半儿,来打扰的人就不合时宜地轻轻推开了屋门。贪狼本能地往前跨了一步,胤祺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里头也仍能看得清,抬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摆,顺势撑起身道:“师兄,我有些乏了,在这儿稍歇一刻,还望恕罪——” “阿哥万万不可出此言——今日之事已是圣恩难负,阿哥伤病未愈便亲往迎奠,父亲亦忐忑不已,方才还反复嘱咐,切不可叫阿哥伤了身子……” 张廷玉忙应了一句,将手中的灯盏搁在桌子上,又快步过去扶着他在椅子里坐下。胤祺仰了头望着他微红的眼眶,虽与张廷瓒并不相熟,心里却也难免跟着闷得慌,轻轻拉了他的手道:“师兄,先生年事已高,切莫太以此事伤怀。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往后的日子还长……” “大哥乃是尽忠而殁,家中虽觉伤痛,却也深以为豪。” 张廷玉温声应了一句,眼中哀色一闪即逝,便已归于一片温润柔和的关切:“阿哥,廷玉斗胆——问一件不相干的事儿,昨夜里阿哥与四阿哥……可是生了什么争执?” “连你都惊动了么?”胤祺猛地坐直了身子,心里头蓦地一紧——若是叫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去,只怕四哥不只是这一宗亲事保不住,连皇阿玛那儿只怕也没法交代,“师兄,外头都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父亲昨夜本想来与阿哥聊聊,却不想四阿哥也在里头,便着我问一问……” 张廷玉应得寻常,仿佛听不出半点儿的异样来,可胤祺心里头却是越发忐忑——张家一向谨慎恪礼,从无出言冒昧不知分寸的时候。尤其是张老先生,常年于南书房行走,伴皇阿玛左右,绝不会做无的放矢的事儿:“师兄,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咱们俩也没少干——您跟我撂个实话儿,先生他究竟听着什么了……” “……”没少跟五阿哥干见不得人的事儿的师兄仿佛因为这句话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目光心虚地乱了一瞬,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才道:“阿哥不必担心,既然父亲连我都不告诉,想来对外更是绝不会再说出去半个字的……只是因着阿哥毕竟与张家师徒一场,又向来心思澄明纯善,故而——特意着我来与阿哥说上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及时抽身,想来便可风平浪静……” “我知道,本来也是要退了的,不过是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罢了。” 胤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垂了眸无奈轻笑,抬手捏上那一点灼烫的火苗:“等我了结了噶尔丹,就会跟皇阿玛讨个差事,先出去避上几年……可师兄,你说我若是出去避上几年——当真就会有用么?” 张廷玉不过是被自家父亲派来传个话,从一开始就没闹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然是半句都听不懂,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俯身施礼:“带我回去问问父亲,再与阿哥答复……” “罢了罢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师兄回去只要跟先生回,就说我说‘知道了,七月末就走’也就够了。”胤祺无奈失笑,忙一把拉住了自家这个太过实诚的师兄,“请先生放心,胤祺懂得分寸——也谢过先生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只是此事日后切不可再提,也不可再管,免得惹祸上身……” 又细细嘱咐了一通才将张廷玉送走,目送着那个几乎已是青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胤祺揉着额角苦笑了一声,随手关了门,心情复杂地坐回到椅子里。 ——虽说早就打算走没错儿,可他刚才,居然是被人给紧着往外轰了么…… “贪狼,要不要听个故事?” 忽然就无端生出些复杂微妙的感慨来,却又怎么都难以说得清楚。胤祺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扇合着的门上,扯着贪狼坐在一旁,略一回想过自个儿前世曾演过的剧情,便强行讲起了“自家师父曾讲过的故事”系列。 “从前——有个人叫李寻欢,有一次他受了重伤,被一个名叫龙啸云的人给救了,然后他们就一块儿回了李家……” 论演戏在行,可要论讲故事,一个语文不及格的文科学渣的水平甚至还比不上文笔稍微好点儿的高中生。胤祺硬着头皮把《小李飞刀》强行篡改了一通,扭曲成了一个龙啸云爱上了李寻欢,可李寻欢心里装着的却是雪地里曾遇到的少年阿飞,于是便倾家产相赠出关游荡十年,又于龙啸云受仇人围攻时携阿飞归来尽退仇家,和龙啸云尽释前嫌,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的故事。 感觉到古巨巨的棺材板可能要压不住了,曾作为为古龙专业户的前影帝由衷地在心底里默念了十遍恕罪,又自我安慰了一番这是为了不抢占日后大师行文的灵感——毕竟他已经把这个故事改得连古龙本人只怕都不认识了,想来就算真流传到后世,也不会有人把这两个故事给联系到一块儿的…… “主子从未历过江湖,却将这江湖恩仇看得如此分明——莫非这事是当真发生过的么?” 淳朴的贪狼并没能领悟到自家主子的用意,连着故事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只能抓着几个点仔细地往深里体会了一二。试探着问了一句,胤祺却针扎似的跳了起来,拼命地摇头道:“不是,当然不是!” ——必须不是,作为一个坚定的飞欢党,怎么可能承认这种伪龙欢的邪教是真实的! 险些被自家侍卫一块儿带歪了重点,胤祺定了定心神,收拢心思缓步踱到了门边,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又继续强行淡声道:“这个故事其实是告诉我们——只要心中仍存着那一份情谊,无论这份情谊究竟是什么样儿的,无论相隔多远,有没有誓言束缚,都早晚都有一日还会江湖再见,都早晚还能做回一家人——其实那兄弟之情,反倒要比什么情啊爱啊的更坚固,更牢不可破,我说明白了吗……” 连自己都听出了这一通表达的牵强和混乱,也不知道外头听墙根的自家四哥到底明没明白自个儿的意思——每次强行想要表达点儿什么都会把情况搅得更尴尬,没有剧本的前影帝一时只觉着浓浓的心塞…… 第119章 审讯 硬着头皮囫囵地结了这一边儿的心事,还剩下需要胤祺亲自处理的,也就剩一个被千里迢迢运回来的噶尔丹了。 噶尔丹是一路被锁在囚车里头运回的京城。福全和佟国纲被坑在科布多围堵了近两个月,对这个几乎有遁地之能的对手实在丝毫不敢放松。也不知是哪个夯货出的主意,居然按着杀猪的法子把手脚牢牢地捆在了一块儿,除非吃饭喝水绝不解开,硬生生把一代枭雄给折磨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胤祺连夜赶回去要见见这个素未谋面却直接关系着一车猪脑子的老对手,竟还被梁九功给拼死拼活拦住了,说是怕他见了吓着做噩梦,也不知是究竟把人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软磨硬泡到了天黑,兵部总算是传了信儿说把人给收拾得差不多了,胤祺的态度又实在坚决,梁九功只得压下忐忑放了行,却仍是紧张地坠在后头,生怕这位时不时就会病上一场的阿哥再被什么不干净的给冲撞了。胤祺被跟得一个头两个大,走了几步忽然站定转身,一把捞住了正低头快走着险些撞树上的梁公公:“我的梁公公,您今儿是又闲了吗?干嘛又绕着我转——皇阿玛上哪儿去了也没带着您,怎么着您是失宠了?” “不瞒阿哥,可不是……” 梁公公老跟着胤祺晃悠,也早已经习惯了这位眼见着就该不小了的祖宗嘴损起来不要命的毛病,时不时地瞅着那私下里没人的时候,竟也能跟着贫上两句。一听着胤祺这话,竟是忽然就悲从中来,委屈地应了一声:“万岁爷这三天临幸下头娘娘们带的都是魏珠,都整整三天没带着奴才了……” “魏珠?”胤祺微挑了眉,心里头莫名闪过个念头,却依然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安慰道:“没事儿,喂猪这名儿起得不好,没你的好听,皇阿玛叫几天肯定就不愿意带他了——梁公公,你知不知道皇阿玛今儿临的是哪一位娘娘?” “奴才当然知道!”眼见着自己大内总管太监的尊严受到了质疑,梁九功的声音忍不住就带了些悲愤,“就算是魏珠陪着,那牌子也是奴才捧给万岁爷翻的。万岁爷今儿去的是良嫔那儿——哦,就是阿哥您前儿跟万岁爷提,叫万岁爷赦出来的那个卫氏。万岁爷着太子爷领人拟的封号,现在跟着惠妃娘娘在延禧宫住着呢。其实万岁爷本是打算翻惠妃娘娘的牌子的,想着大阿哥回来了,叫他们母子团圆一宿,这才——” “打住打住。”胤祺听得头大,忍不住蹙了眉抬手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答。惠妃娘娘是哪一个来着?” “……”没想到这位祖宗打这儿开始就没听懂,梁九功愕然地张了张口,再一转念想着胤祺连自家外祖的姓氏都没记住却也就释然了,耐心地解释道:“惠妃娘娘是大阿哥的母妃,八阿哥小时候也在娘娘膝下养着的,故而如今良嫔入宫,也就归入延禧宫里头,陪着惠妃娘娘一块儿住着了……” “……皇阿玛好体力。”胤祺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却又忽然提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来,“二哥现在在干什么呢?” 梁九功一时语塞,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连阿哥的问话都答不上来,自己对宫中情形的了解实在太薄弱了,简直丢了大内总管太监的脸! “半个时辰前在采芙蓉,现在难说。少主若是想知道,我就再去看看。” 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廉贞忽然应了一句,叫梁九功吓得险些跳起来。胤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正要接着往兵部的大牢赶过去,却忽然被梁九功一把扯住了袖子,压低了声音面色夸张地道:“奴才的祖宗诶——您怎么,怎么就这么明目张胆往太子身边儿搁人!” “哪就有明目张胆了,廉贞本身就是暗卫,话又不多,我觉着还是挺暗的。” 胤祺淡淡应了一句,只当这就算是跟自家皇阿玛报备过了——太子都打算着要毁了他的江南了,他往太子身边儿放个人盯着又怎么了!也不知自家皇阿玛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敢把汤老先生给撤下来,就算张老先生现在上不了班儿,南书房也总不至于就缺人缺到了这个地步,没了老先生管着太子简直要起飞了好吗! 越想心里头越气,甩了梁九功就大步地接着往前走。后头在原地石化的梁公公怔怔地反应了半晌,自个儿却也忽然觉着这实在不算个事儿,忙快步跟了上去,又讨好地凑到他身边儿,试探着没话找话道:“阿哥,那个……采芙蓉,是什么?”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眼见着自家主子还在气头上没落下来,贪狼好心的解释了一句,又体贴地补充道:“梁公公,这个您理解起来可能有点儿困难,其实——” “理解了!”被打击到的梁公公暴跳如雷地应了一句,又心虚地瞄了一眼前头气势汹汹往前走的五阿哥,蔫着脑袋缩回去不再吭声——当年以为有了这位小祖宗就可以高枕无忧的他实在是太过天真了,惹了万岁爷最多是被斥责一顿、揣上两脚,可若是惹了前头这位祖宗,先要被那张嘴挤兑到恨不得自个儿不会说话,接着又要被这些个忠心耿耿的暗卫拾掇一次,最后还要被万岁爷再训斥一回,压力简直要比陪着万岁爷还要大得多…… 且不论梁公公心里头的紧张跟哀怨,胤祺一路到了兵部,见着的两个居然都是熟人,也就大大方方地过去打了个招呼:“佟大人,马大人——我是来瞅一眼那噶尔丹的,还望二位大人行个方便。” “好说——费这么大劲儿把他押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跟万岁爷出气的。” 佟国纲爽朗地笑了一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可是都好了?记着我走的时候你还伤得下不了炕呢,可真是叫人心里头揪得慌……” 佟国纲身份尊贵战功赫赫,天生便是目无余子的贵胄性子,又兼平日里一向掌军,早就养成了军营里那说一不二的暴躁脾气,即使对着太子也一向是不假辞色。一旁的马齐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位佟大人居然会对着这么一位近乎文弱的少年阿哥和颜悦色,虽说早就习惯了这位五阿哥的神奇之处,却依然是满眼的愕然惊诧。 胤祺倒是早习惯了这位佟家老大的粗犷画风,见着他巴掌拍下来就暗中运劲将力道卸去了七成,却还是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摇了摇头无奈苦笑道:“佟大人,您这巴掌的力道可是越来越足了……” “那是自然——来,我们特意叫他洗了个澡,给他套上了身干净衣裳,又把胡子头发的收拾干净了。万岁爷说明儿当众处置他,今儿晚上可着你折腾,留下一口气儿就行。” 佟国纲对于自个儿的手劲非常满意,揽着胤祺的背就把他给不由分说地带了进去。廉贞早就又不知道去哪儿了,梁九功和贪狼也快步跟了进去,只留下兵部尚书马齐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冷风里,欲哭无泪地看了看手里的令牌。 ……所以万岁爷特意叫他来给五阿哥开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跟老是要关犯人的刑部不同,兵部很少会遇着一定要带回来再斩杀的敌人,故而所谓的大牢却也不过是一处低矮渗水的石砖房,四面都封得死死的,只留了一扇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门跟不过拳头大的气窗。胤祺站在外头,等着两个军士把门打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息就骤然溢了出来,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被从里头拖拽了出来,虽然身上的衣物还算整洁,可再一细看,却已实在如梁九功所说,确实很有些惊悚的效果。 “阿哥——您往后站站,别叫不干净的给冲撞了。” 梁九功不迭地往后拦着他,生怕那个男人身上的血气再将他给冲着了。胤祺被不由分说地给推进了临时用作审讯的屋子里头,也不知道兵部是什么时候得了信儿开始收拾的,里头被布置得灯火通明,主位上头放了把椅子,不止垫了裘皮,还特意铺了席子,看着就不凉不热柔软舒适,谁坐上去都一定舒服得只想打盹。 “……”胤祺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一把造型浮夸的椅子,心里头生出来了个不祥的预感:“佟大人——” “咳,本来以为你还病着呢,谁知道你都好得这么利索了——没事儿没事儿,反正都收拾了,你就放心坐吧,你这身子骨儿什么时候都跟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坐上去也不亏。” 佟国纲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句,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过去,又反复嘱咐他外头就有兵士守着,这才大步出了屋子。胤祺被贪狼扶着,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坐了上去,居然当真觉着舒服得堪比前世的沙发,叫人几乎就像当场来个北京瘫,却又忽然想起来自个儿是要来审讯的,忙努力正襟危坐了起来:“带进来吧。” 噶尔丹跌跌撞撞地被人扯了进来,又被推搡着跪在地上。长途的押运和非人的待遇早已磨垮了他的意志,东山再起的希望被红衣大炮轰得粉碎,几乎只剩下了个求死的念头。伏在地上心若死灰地看着这个不知哪根筋没搭对,非要来个什么审讯过瘾的少年阿哥,却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再出声,宁死也不能再叫人拿来取笑玩乐。 “噶尔丹。” 在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死灰般黯淡的眼睛里头一闪而过的戾气时,胤祺却也终于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似的,按着扶手缓缓起身,凛冽而锋芒毕露的纯粹杀气便毫不掩饰地铺陈开来。 “我问你——你是哪儿来的洋枪,又是如何竟会知道我大军于斜谷驻兵,而使出的那融雪化水的绝户计?” 这一次亲征的变故,始终都是胤祺心里的一块心病。倘若是噶尔丹这个人本身有什么蹊跷,其实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同样有个跟他一样儿的来历,或是有别的什么玄机的人给噶尔丹出的这些主意,要抓住这个人却几乎如大海捞针一般,终归会成为大清的一处心腹之患。 噶尔丹瞥了他一眼便沉默着偏过了头去,胤祺倒也早料到了他这不合作的态度,只是当初被那刺客吐刀片的事儿却叫他长了记性,也不敢再凑上去耍帅,只是又缓缓坐了回去。这一回的姿势却有了些变化,不再如方才那般正襟危坐,反倒是放松地靠在了椅子里头,眉眼间蔓过丝丝缕缕的傲然不屑,噙了一丝轻蔑的笑意淡淡道:“对了,你或许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在木兰猎场,你派死士刺驾,是我破了你那密宗死士三才阵。可惜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你居然才有胆量犯我边境,这一次下令夜袭你左部洋枪军,献策以疯牛攻驼阵破你大军,又叫他们故作疲态诱你暴露的,也恰巧都是我。” 噶尔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强烈的恨意,更多的却是难以自制的惊骇。胤祺微挑了眉,斜靠在椅子里,含笑不急不缓地轻敲着扶手,原本的声音被他刻意压得神秘沙哑,竟仿佛忽然带了些飘忽又玄奥的力量:“你以为有些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却不知——除了你,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能窥破这天机,能破了你设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局……” “你竟也已历过一世?!” 噶尔丹忽然开口,嗓音粗粝沙哑,停在耳朵里怪异得叫人背后发麻。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双眼睛却狠狠地盯着胤祺,半晌才仰天大笑道:“怪不得……怪不得!本以为我噶尔丹死而复生重回当年,便能一展雄风破这死局,率我准格尔部的儿郎们踏平你大清国!却原来这轮回六道,不止我一人误入歧途……” 胤祺神色不动,淡然地望着下头那个狼狈至极的末路枭雄,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原来是个重生的。 前世始终是单身一人,演戏闲暇的大把时光都被用来刷论坛泡小说网,前影帝对重生的理解也十分深刻,甚至在他莫名其妙穿过来的第一年里,也正是靠着套用了重生的设定弄出来了个时灵时不灵的预知,救了几个人的命,却也把无辜躺枪的太子给彻底坑了进去——说起来,他到现在都始终没能闹明白,自家皇阿玛究竟是从哪儿看出自己知道太子会被废了这么刺激的情报来的…… 正走神间,忽然听着下头正仰天长叹的末路枭雄语气有些不对。疑惑地望下去,便迎上了一双得意又残忍的眼睛:“你可知道……天道有常,但凡这重生之人逆天改命,都势必殃及自身。这一生多灾多病、多苦多难,命犯天煞孤星——” “命犯天煞孤星,无伴终老,孤独一生?” 胤祺下意识就把前世的歌词顺口秃噜了出来,心里头倒是没半点儿的压力。自打穿到这边儿以来,他身旁始终有长辈呵护、有兄弟相亲,又有友人一路相伴,虽说如今一些事儿稍稍有些失控,可也绝对跟天煞孤星再挨不上边儿。毕竟——这穿越和重生,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常年浸淫于网文的前影帝对文章类型的分类十分清楚,才不会被这种神神叨叨的重生人士随便蛊惑了心志。 “你——” 噶尔丹一时语塞,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神色依旧淡然自若的少年,一时竟也猜不透这个少年阿哥究竟是尚不曾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当真半点儿都不在乎:“我遍阅无数先人记载,凡是重生之人,无论根底为何,皆会沦为久病之体,苟延残喘,命数难久……你如今正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不怕那缠绵病榻、残败不堪的日子么?!” “缠绵病榻——这四个字用在我身上,倒是实在合适不过……” 胤祺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在确定了一直在蹦跶着作妖儿的就只是这个噶尔丹本人后,他原本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倒是颇有兴致好好儿地陪这个重生的枭雄玩上一玩儿:“我问你,你那三千条洋枪是怎么从俄国人手里骗来的?” 话题转的太过猝不及防,噶尔丹还没从上一句话里反应过来,紧接着就又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惊疑不定地抬了头,却忽然撞进那一双仿佛闪烁着着妖异血芒的眸子里头,身子蓦地一沉,便像是被什么深渊给不由分说地扯了进去,下意识便张口道:“沙皇暗中与我——你这是什么妖法!” 胤祺撇了撇嘴,无趣地转开了视线。他从一进来就在利用气氛和动作、语言不着痕迹地催眠这个噶尔丹,可毕竟也是一代枭雄,又是重生回来的,只怕在这虚无缥缈的所谓精神力上也有所增强,直到刚才总算勉强随眠成功,却不过坚持了半句话便叫这家伙给挣脱了出来:“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尝试,别害怕——听你的意思,你重生回来的这些年只怕也不大好过。若是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就下去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儿皇阿玛砍了你的头,我还得拿去换猪脑子呢……” 第120章 若失 “他真是这么说的?!” 南书房里头,康熙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撂在桌上,胸口起伏不定,神色竟隐隐带了几分戾气:“他究竟都说了什么,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跟朕说!” “回万岁爷的话儿,那噶尔丹曾说——凡是这重生之人,都是逆天改命,这一生注定多灾多病,多苦多难,进而缠绵病榻,命数难久……” 梁九功跪在地上,吓得不住打着哆嗦,咬着牙战战兢兢地继续道:“而且——而且命犯天煞孤星,无伴终老,孤独一生……” 其实这一句后头那一半儿是阿哥自个儿说的,可是心很累的梁公公根本就不敢说——万岁爷这儿眼见着都恨不得把那噶尔丹揪出来再砍一遍了,他若是再多说一句,只怕就真要带着人去开棺掘尸挫骨扬灰去了。 康熙怔忡地坐了一阵,颤着手想去捧那一盏茶。一个闪神没能拿稳,上好的青瓷茶碗跌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刺目的瓷片。 “万岁爷!”梁九功惊呼了一声,扑过去想要扶住他,康熙却只是缓缓摆了摆手,撑着桌边缓缓坐下:“收拾了吧,小五儿他……正干什么呢?” “阿哥带人上索家讨债去了,说都等了五年了,可算是能收一回赌账,非得亲自看着不可。” 梁九功心虚地应了一声,自个儿都觉着这个答案实在跟这般严肃沉重的场合对不上,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万岁爷,奴才见着阿哥像是并没把他的那些个惑众的妖言给放在心上。就是那噶尔丹说完了,阿哥也仍是一派笑吟吟的模样儿,倒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 “那孩子几时对他自个儿的事上心过?那时候眼见着都只剩下半口气儿了,心心念念着的居然还是要朕给他想个威风的——罢了罢了,不吉利,不说了。” 康熙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抬了手轻轻按揉着额角:“等他讨完了赌债,叫他回来一趟——别整天的在外头疯,这年纪渐长,心可也野了,再没点儿小时候的老实气儿。” 忍不住回想起那位小祖宗当年被关在屋子里养病时鸡飞狗跳的情形,梁公公违心地点了点头,陪着笑低声道:“阿哥的身子比小时候好了,活气儿也就比小时候足了,自然愿意往外头跑……” “一日比一日的不叫人省心,前儿还跟朕耍脾气哭鼻子——朕何时不顺着他了?怎么就跟朕要抢他的江南似的,也不知这小心眼儿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康熙听着这话心里头才舒坦了些,将先前那些个惶然紧张的心思也稍稍压了下去,却又忽然不满似的敲了敲桌沿:“还学会往太子边儿上搁人了,太子做的什么朕不知道,直接来问朕不就得了,何必再多这么折腾一回?” “阿哥也是小孩子脾气,可也不是万岁爷给宠出来的?万岁爷疼惜阿哥,阿哥心里头也亲近万岁爷,这才能这么着毫无芥蒂地撒娇……” 每天都要听着万岁爷宛若抱怨地炫耀自家儿子的贴心,还得跟着帮腔儿,不能理解夜夜得莲子的梁公公感到十分的心塞。 嘴上说着话儿,梁九功的手上却也没闲着,利索地把地上的碎瓷片儿给收拾干净了,不着痕迹地拢进了袖子里头,省得再叫心情刚好点儿的万岁爷想起才刚儿那些个话来。正合计着过会儿是不是找机会给祖宗送个信儿叫他来哄哄,外头忽然报裕亲王跟大阿哥来了,想是这一回大功已成,过来交令顺便请功的。 “传进来吧,他们俩这一回也辛苦了。” 康熙淡淡应了一句,顺手要去摸茶盏,却冷不防摸了个空。动作僵在半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暗了暗:“这一个碎了也就不成套了,拿出去收了吧。” “喳。” 梁九功应了一声,端了桌子上头剩下的杯盏出了门,又传了福全跟大阿哥进去见驾。正打算去交还内务府入账,却正见着胤祺兴冲冲地走过来,一见着他便一把给拦住了:“梁公公,今儿咱涮锅子吧!” “……”梁九功咽了咽口水,心虚地低声道:“阿哥,那得入秋了才能涮锅子呢,都是有时令的,可不能乱了……” “那是你们不懂得享受,夏天吃火锅自然有这夏天的过瘾。” 胤祺今儿头晌午陪着自家皇阿玛监斩了噶尔丹,总算是送了这位两次险些害他丢了小命儿的枭雄去见了如来佛祖,又刚过去欺负了一通索额图,现在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闻言却也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瞒你说,这一回那猪头肉坑的有点儿多,我正合计着每家送点儿呢……” ……就知道是这样,谁知道那车有多大,又得多少能算是一车!梁九功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了一句,只觉着自个儿端着托盘的手有点儿酸:“想来索家也是准备了好几年呢,不瞒阿哥,奴才听说去年索家下头的庄子上,可就有一半儿都养猪了……” “那我倒是还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胤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才发觉梁公公手里头正颤颤巍巍端着一套青花的杯盏,忍不住好奇道:“梁公公,您把这个拿出去干嘛?我记着皇阿玛最喜欢这一套了。” 当然是因为祖宗您的皇阿玛因为您昨儿跟噶尔丹扯皮的那几句话给吓着了,所以没拿住啪叽掉地上摔碎了一个!梁九功只觉着自个儿这些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憋在肚子里也少说得攒了一车了,欲哭无泪地深吸了口气,又斟酌着语气小声道:“不瞒阿哥,万岁爷刚问了您昨儿夜审噶尔丹的事儿……” “然后您就都给说了?” 胤祺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望着这位平时明明挺精明的梁公公居然还敢朝他点头,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急道:“不是跟您说就说注孤生那一句了吗——您怎么就都给说了!前头那些个话儿说给皇阿玛干什么?说完了我不就又不能出去玩儿了吗!” “……”梁九功心虚地退了半步,却又委屈地低声道:“那也不能怪奴才——谁知道影几就跟哪儿蹲着呢,奴才今儿帮您瞒着了,只怕明儿就得让万岁爷给涮成了锅子……” 胤祺悻悻地瞥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书房的门就被人拉开,福全跟大阿哥打里头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这一场仗打下来,福全对着自个儿这个侄儿的印象早就好得不能再好,笑吟吟地跟他打着招呼。胤祺也忙对着这位二伯行了一礼,又笑着冲一旁的大阿哥打了个招呼:“二伯,大哥。” “这一打仗可才知道,你小子鬼主意真不少,怪不得老二从来都打不过你——回头上大哥府上去,我请你吃饭!” 大阿哥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了一句,又忽然神秘地朝他挤了挤眼睛,凑近了低声道:“怎么样,那五百两花出去没有?我跟你说,这外头的姑娘跟这京城的可不是一个样儿,尤其是北边儿的……” 胤祺一脸茫然地听着自家大哥给自个儿传授了一通乱七八糟的经验,这才知道那五百两的银票居然是大阿哥给自个儿的把妹基金,险些就被气得乐了出来:“大哥,你这脑子里头整天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那必须想,要不这一回怎么能跟着二伯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大阿哥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口,又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去烧人家帐子的事儿二伯跟我说了,干得好,打仗就得这么不要脸——下回要是还有这事儿,你跟我说,咱俩一块儿去!” “……”胤祺早就该意识到自个儿不该跟这个大哥开始搭话儿,生无可恋地别过头去,正打算寻个什么机会结束这一段毫无营养的对话,就听着书房里头传来自家皇阿玛的声音:“小五儿在外头?可算是跟人家讨完债了,给朕讨了多少回来?” “皇阿玛!”胤祺如逢大赦地松了口气,又冲着一旁同样神色无奈的二伯拱了拱手,打心底里对这一位不得不跟自家大哥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的二伯报以了深刻的同情,毅然地转身往书房里走去:“索大人可真是阔气!皇阿玛您都不知道,儿子过去的时候他们家堆了一院子的猪,索大人亲自拿着刀,跟儿子说要哪个砍哪个……” 当初胤祺吓唬索额图的时候没留手,又刻意撂下了“猪脑子”这种话,再搭上他曾含怒骂索家一窝子猪的事儿,任谁都绝不可能不多想,索额图这些年对他的忌惮也是打这儿起来的。这一回亲征索额图倒也被官复原职了,却是顶了历史上明珠的活儿,负责来回押运粮草,顶天了也就是个无功无过。当年那一场叫人啼笑皆非的行刺还没好好儿算过,这一回胤祺身负累累战功,又是救驾的大功臣,这么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算旧账,索家其实是做好了跺下几个人脑袋好叫这位阎王爷消气儿的准备的。 “这回可算出了气了?可真是个睚眦必报的记仇性子。” 康熙无奈又纵容地轻笑了一句,冲着他招招手,示意这个儿子做到自个儿的身边来:“小五儿,朕想跟你商量件事……” 一想起梁公公把自个儿彻底给卖了,胤祺心里头就隐隐打鼓,乖乖地走过去挨着自家皇阿玛坐下:“皇阿玛,那噶尔丹说的都是些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您别听他那些个胡话……” “好,朕不听。” 康熙淡淡笑了笑,抬手揉了揉他的额顶,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句:“长得可真快,朕还记得当初你才这么大一点儿,抱在怀里头都抱不满,这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皇阿玛,儿子这个头可还得长几年呢,怎么也得跟您这么高才行。” 胤祺浅笑了一句,有意挺直了身子跟着自家皇阿玛比了比。他这些年坚持喝奶的效果还是不错的,虽然因为这事儿没少被笑话,可个头也是确实没叫自个儿这个多病的身子给拖累下来,如今已见着能高过自家四哥几寸了。估计这么下去,等个头儿定下来长到一米八没什么问题。 康熙含笑望着他,神色隐隐恍惚,却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长个儿的事急不得,得一年一年的慢慢儿来,倒是这年纪到了,是该娶个福晋的时候了。” ……?? 感觉剧情转折的太快就像龙卷风,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只觉着这个逻辑简直十分的不通畅——在听说了自己很可能缠绵病榻、坎坷一生,外加什么天煞孤星无伴终老之后,自家皇阿玛的反应居然还是给自个儿娶个媳妇?! “不不——皇阿玛,儿子不想娶福晋……” 不要说女人了,现在女人之外的事儿都够胤祺一个头两个大的,自然没什么心情再往家里抬进去一个:“那个——不是说了吗,儿子都不能那什么了,您就别耽搁人家了吧……” “臭小子,整日里跟朕嘻嘻哈哈的就知道胡闹——这是玩笑的事儿么?”康熙轻敲了一把他的额头,敛去了眼中一闪即逝的苦涩黯然,又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将来开府了,身边儿总得有一个能打点琐事,能照顾你的人……莫非你心里也真信那天煞孤星的鬼话不成?” “贪狼就挺好的啊,儿子现在什么事儿都是他打点的,也一直都把儿子照料的挺好——皇阿玛您也知道,儿子的心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就能装下那么点儿人,您给儿子一个再好的,儿子也塞不进去,倒是平白耽误了人家的一辈子……” 胤祺瞄着自家皇阿玛的脸色,试探着低声应了一句,却又在望见那双眼睛里强抑的疼惜跟不安的时候心里蓦地一缩,依着儿时的样子抱了面前的阿玛,微垂了眸低声道:“皇阿玛,不是非得有个媳妇再有个儿子,儿子才能被拴在这个世上。拴着儿子的是皇阿玛,是老祖宗,是那些个兄弟们,是儿子身边的人——儿子舍不得这些,就一直都会赖在这儿不走。再要搭起来一个家,这份担子太重了,儿子扛不住,反倒是要被压垮的……” 康熙心里头只觉一阵酸疼,下意识搂紧了怀里头的儿子,尽力想要露出个笑意来,眼里的雾气却怎么都止不住:“臭小子,你怎么就知道朕是——朕不过是想有个人照应你,那些个鬼话谁会相信?朕的小五儿是要享一辈子的福的,是要顺顺利利地过这一辈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上天入地都能恣意任性的。有谁敢从中作梗,叫你不高兴,朕第一个替你收拾他……” 胤祺安安静静地任自家皇阿玛抱了一阵,偷偷抹去了眼角氤氲的水汽,含笑仰了头轻声道:“皇阿玛放心,儿子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委屈自个儿的人——儿子可小心眼儿了呢,谁敢叫儿子不痛快,儿子一准儿还回去。” “这就对了,莫要像你小时候的性子,被谁欺负了都不知道还手,光叫旁人看着干着急心疼。” 康熙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拉着他在自个儿身旁重新坐好。却不知外头刚换了新的杯盏回来,正守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随时准备掐准时机进门的梁公公却是忽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险些就一头撞在门上。 ——万岁爷,您刚才自个儿在这屋里头抱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在胤祺的软磨硬泡下,这娶福晋的事儿总算是被搁置了下来,可阿哥们开府的事却是耽搁不得的。秋狝回来就开始热热闹闹的准备建府分佐领拨银子,七月初九的那一日正式出宫,大阿哥、三阿哥升多罗郡王,四阿哥五阿哥封多罗贝勒,预备着等这府邸一建好,就要各自开府领事了。 胤祺其实没怎么多留意这件事儿——对他来说封贝勒出宫都是迟早的,不过是为了出去的一个名头罢了,至于住在哪儿、分多少佐领,倒是懒得太多操心。他这些日子的精力除了盯着太子,大多都分到了八旗火器营的建设上头。 自打从噶尔丹那儿套出了话,胤祺就始终没撂下过这个心思,撺掇着自家皇阿玛兵压尼布楚,又领着理藩院那一群大臣们跟俄国的使臣纠缠了小半个月,揪着沙皇暗中支援噶尔丹的小辫子不放,硬生生讹来了五千条新式火.枪和十门火炮,又回忆着当年演特种兵的时候那些个惨绝人寰的训练方式,不容置疑地给定下了一套非人的章程,就这么开始了自个儿短暂的教官生涯。 给他打下手的是佟国纲,这位性子耿直的大将军对准格尔部的洋枪怨念颇深,二话不说地鼎力支持着这位小阿哥折腾。胤祺起先还有些担忧自个儿的章程配上佟国纲的铁腕方针会不会把丰台大营给逼得哗变,小心翼翼地跟着自家皇阿玛旁敲侧击地问了了两次,才如遭雷击地知道了这火器营的八旗子弟竟都是从自个儿被分下来的那几番佐领里头挑出来的。 因着胤祺到了也没肯要正白旗,康熙索性就直接从他外祖家那儿把三番镶黄旗的佐领拨给了他,就算胤祺再不上心,对着这事儿也是多少有个印象的。如今居然发现被自己魔鬼训练的就是当初被他们爹妈殷殷切切托付在外祖父手里头,又被外祖父殷殷切切托付给自个儿的那一群人,一时只觉着自个儿在镶黄旗里头的形象只怕已经成了个残忍狡诈令人发指的笑面虎,郁闷地几乎一头撞在丰台大营的营门上,也再没什么心思耍教官的威风,匆匆领了个差事就直奔江南去了。 四阿哥胤禛八月十二大婚,迎娶的是乌拉那拉氏的嫡女,内大臣费扬古的千金,正黄旗出身,据说性子也是极温和贤淑的,是一门实打实顶好的亲事。都知道这是位年纪轻轻就伴过驾主过事儿的阿哥,又刚封了贝勒,下头也没有敢不尽心的,刚住进没多久的四贝勒府被一片大红色布置得喜气洋洋,前来贺喜的人水流似的不断,这亲还没结,倒是收了满满一院子的贺礼。 胤祺在江南赶不回来,贺礼却是提前三日便派人送到了的,规规矩矩的按着礼数送满了五抬,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收着贺礼的那一日,胤禛在外头静静站了一夜,天刚明时才回了屋子,净面更衣出了门,神态自若地迎来送往操办事宜,看不出哪怕一点儿的异样,只有夜里伺候的几个仆人丫鬟知道,四爷书房里头的那盏灯,每一宿都是亮到深夜才熄的。 大婚前的那一宿,胤禛照例读了一夜的书,至天将明才略略歇息了片刻,便由下人紧张地围着收拾打扮。他于这些事一向不过心,只是坐着任他们摆弄,偶尔轻轻抚上为了穿喜服而退得空荡荡的右腕,眼中便闪过些许怔忡的茫然。眼见着就要到出门迎亲的时候了,撑起身子正要吩咐,目光却忽然定在原本空无一人的院角,呼吸便隐隐急促起来。 贪狼快步走过来,将一个玉质的茶壶双手呈给他。胤禛却像是全然不曾留意到他的动作似的,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嗓音竟显得有些喑哑:“五弟……他人呢?” “主子人在江南,实在赶不回来,命臣将此物与四贝勒提神,还说——叫四贝勒一定好好儿的,主子回了京一定最先过来……” 胤禛的目光这才缓缓移到那精致的玉壶上头,迟疑着捧在手里,掂着分量里头竟当真是装了东西的。试探着抿了一口,有冰凉甘甜的味道在唇齿间绽开,茶香怡人,却又仿佛带着淡淡的香甜奶香,竟叫他恍惚想起儿时在灵堂前的那一颗琥珀牛乳糖,柔和的甜意冲淡了一切的苦涩,也叫那个原本冰冷灰暗的世界,头一次照进了温暖明亮得叫人忍不住落泪的阳光。 那个仍带着稚气的柔弱身影仿佛就还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们竟都不知不觉得长到了这么大了呢? “代我谢谢他,叫他也要平安,要多注意身子,莫要太辛劳了……” 努力地勾起唇角,眸光一寸寸柔和下来,投在未知的某处角落,神色温然纵容一如往昔。 ——凡是你想要的。 缓缓地挺直身子,向府外走去,去迎娶那一个钦定了的福晋,去走他必须要走的路。 ——四哥都一定会做到。 街角的树荫下,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释然一笑,翻身上马,朝着与迎亲的队伍反向的官道疾驰而去。 一声清越的鹰啼和着马嘶,在秋日的微风中悠悠散开,再寻不到半点儿的踪迹。 第121章 回京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恒郡王府。 听说自家爷可算是舍得打下头回来了,郡王府上上下下的一早儿就都忙活了起来。虽说平日也是尽心操持,可这爷好容易回来一趟,自然是洒扫的把地扫得恨不得锃亮反光,收拾的把屋子收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连厨房都热热闹闹地张罗着,摩拳擦掌地说是一定要好好儿的煮一碗接风面才成。 外头守着的小侍从兴奋地回来报信儿说是爷已到了街口,一群人忙拾掇好了手头的东西,站在院子里头规规矩矩地候着。清亮的马嘶打街口远远地传了过来,这是条净街,平日里绝没有人敢随意纵马的,今儿却见着一匹雪色骏马大摇大摆地一路溜达过来。马背上是个儒雅俊秀的青年,眉眼清隽柔和,仿佛天生便含着三分笑意,身量高挑挺拔,虽显清瘦,却不见半分的羸弱疲态,叫人看了便觉眼前一亮,只觉着没来由的便想要与之亲近交好。 他身后差出半个马身的位置,稳稳地坠着一匹通体墨色的骏马,上头的青年也是一身的墨色锦衣,剑眉星目气息沉稳,身侧配了一柄玄铁的长剑。两人一路到了王府门口,自有人早将门敞开了候着,也不用停马,径直进了前头的三进,过了白玉拱门才下了马,早有人候着将马牵去喂水。府内虽仆从甚多,却井井有条丝毫不乱,显然是得有着那极懂治家之人操持方能给整治出来的。 “贪狼,你这妹子倒是本事——前年我还发愁咱俩都出去了没人管呢,这可不是给管得井井有条的?” 胤祺一路赶得有些热了,随手脱了披风抖了抖,冲着身后的青年轻笑了一句。贪狼笑着应了一声,将那一领披风接过来仔细叠好,又冲着下头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倒了盏凉茶给他:“主子看得上她,是她的福分,自然是得比自个儿家里头还尽心的。” “诶诶,人家可是有妇之夫,别说得跟我强抢了民女似的。” 胤祺摇摇头笑了一句,接过凉茶一饮而尽,却又觉着不解渴,索性直接连着壶抱过来,一气儿灌了半壶下去才总算舒了口气:“我算是发现了,每回皇阿玛给我选的地儿都得绕最远的路,这可真是逼着我纵马招摇过市……” 当年住在老祖宗那儿的时候,他要去一趟尚书房都得走大半个时辰,后来可算是搬进了畅春园,分的那个园子要去清溪书屋恨不得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每回走一趟都觉着像是横穿了个原始森林,如今这恒郡王府更是直接给他放在了什刹海边儿上,虽说这地儿实在是不错到几乎有点儿越制,可每次一回来都得横穿大半个北京城,却也实在是够累人的。 “京中的那些姑娘们倒是高兴得很,一听说主子要过道,头两个时辰街边儿的茶楼可就都坐满了。” 贪狼笑着打趣了一句,又拿了件坎肩给他穿上,不等他抗议便及时道:“主子,这倒春寒最是容易入骨,稍不留神便要着了风寒,可还不是贪凉的时候。” “在你嘴里,这一年恨不得十二个月都不是贪凉的时候。”胤祺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得扯了扯坎肩老老实实地披了。这功夫掌家的谢谭氏跟夫君谢琏已过了来请安,这一对小夫妇本是当初放在贾家掌家的,后来把纳兰给塞了进去,眼见着家大业大,便不如刚凑起来的时候过得那般自在了。恰好那时胤祺府里正缺个掌家的,扯着贪狼跟他们俩一商量便一拍即合,就把夫妇俩接了过来。 说来也是凑巧儿,贪狼那妹子恰是个性情泼辣爽利的,夫君又名琏行二,怎么着都叫人想起《红楼梦》里头那位王熙凤来。夫妇俩一个手段果决为人泼辣,一个心细沉稳处事精明,放着这么两个人在家里头守着,却也实在叫他这个一年里大半年都在外头晃的正牌王爷轻松不少。 “前儿主子传信儿回来派下的差事,叫把送回来给万岁爷祝寿的东西拟好了礼单,还请主子过目。” 谢谭氏恭敬地福了福身子,由一旁的谢琏将礼单呈了上来。胤祺这一回匆匆忙忙赶回来就是为了给自家皇阿玛贺寿的,将单子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浅笑道:“退下吧,府里头操持得很好,这些日子有劳你们了。” 二人连道不敢恭敬退下,胤祺这才将礼单递给贪狼,自个儿放松地靠在椅子里头,半点儿都不见了方才的正经端肃:“你帮我看看,我不懂这些个东西的好赖花样儿,大致差不多就成,反正皇阿玛也不真看……” 平心而论,他前世就觉着礼单这种东西就是为了存起来好留档的,送的那些个都是摆的看的,千篇一律的东西,收礼的人也未必真就都能仔细看过了。这一世算是彻底从自家皇阿玛那儿验证了这个怀疑,自打他自个儿能挣钱了不用再花内务府的钱,每回送礼都得备上两份,一份是走公账尽礼数的,一份则是私下塞过去尽孝心的。 ——说起来,这两年他那位皇阿玛却也实在越来越难伺候。上回好容易托南大人代购回来,又发挥自个儿所剩无几的理科知识给改造的西洋燃气灯都没能叫他老人家满意,居然还只得了个“不过尔尔”,这一回他可是卯足了劲儿攒了个大招,要是再不合意,他就得想想明年是不是要央告着要自家皇阿玛点菜了。 才在府里歇了片刻,胤祺就又忙着要进宫去。上一次不过是路上累了倒在榻上睡了半个时辰,梁九功就来回跑了三趟,居然还扯了个太医回来非要替他诊脉,说是万岁爷急等着回话儿呢,可也叫胤祺彻底长了记性,再不敢在府上多耽搁半点儿。贪狼却含笑拦住了他,朝着外头张望了一眼,正巧赶上下人匆匆送了那碗面上来,便亲自接过来端了给他:“送行饺子接风面,这一碗面历来都是保平安的,得在家里吃才行,主子少说吃上两口再走。” “其实你们也犯不着这般紧张——我这几年不都是好好儿的?” 胤祺嘴上虽说着,却还是接了那碗面简单吃了几口,又喝了两口面汤才轻轻放下。他这些年虽常年在下头跑,却不知是不是不用因着京里头那些琐事牵心费神,身上虽依旧小病不断,却一回大病也没起过,也正是因了这个缘由,康熙才越发的纵着他随着心意四处逍遥。只是当年噶尔丹的那一句诅咒到底还是进了这些人的心里头,毕竟这世上只怕也寻不到第三个有这般奇遇的人了,那噶尔丹又实在算得上是横死,故而到了他这儿也是一直紧张得不行,各种各样的规矩讲究个没完,生怕再冲乱了他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命数。他虽不信这个,却也从来都顺着身边人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守着那些规矩,只求叫大家一块儿落个心安也就罢了。 “做了总比不做好,只要心思赤诚,总是能有果报的。” 贪狼浅笑着应了一句,又替他将坎肩脱了,把披风仔仔细细地拢好。两人一路出了王府直奔皇宫,康熙早得了信儿在南书房守着这个行踪飘忽的儿子,又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不少合胤祺胃口的点心,一见他进了门,眼中便浸润过欣然宠溺的慈和笑意。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长大了便不能再如儿时那般毫无顾忌,胤祺利索地拍了袖子打了个千儿,康熙已笑着起了身,冲他招了招手道:“快来,叫皇阿玛看看可壮实了没有。” 胤祺这两年的个头儿最后往上窜了一窜,定格在了这时候的六尺,也就是后世的一米八多一点儿,却也算是难得的高个子了。这些年他一直在下头跑,心情舒朗了不少,又没少经历风吹日晒,却也不像少时那般的弱不禁风,加之常年习武,小臂上一使劲儿还能绷起隐隐的流畅线条来,叫康熙越看越觉着满意,含着笑微微点头道:“好,看来当年是没选错——臭小子如今长大了,可比朕都见着还要高上几分了。” “皇阿玛又拿儿子凑趣儿——儿子这不是听了您的训诫,再不敢弯腰驼背了么?这才见着显得高了,其实还跟去年差不多没怎么长。” 胤祺笑着揽了自家皇阿玛的胳膊,扶着他一块儿坐在榻上,又献宝似的从荷包里往外掏着东西,一样样地摆在桌上:“您看,这是泰山的寿字石,儿子专门儿上玉皇顶上去摸的,这是黄山的琥珀,听说搁在身上能辟邪,这个是灵隐寺主持大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儿子陪他整整谈了三日的佛法才总算给骗到了手——他还不乐意,还非要儿子给他印个掌印在墙上,说什么要留存狻猊蹄印,简直气死儿子了……” 康熙被他引得畅声大笑,抬手捏了捏这个儿子如今已颇为结实的胳膊,又促狭地望着他笑道:“叫朕也看看,你这蹄子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到钉马掌的时候了?” “皇阿玛您这样儿是不对的!”胤祺满腹冤屈地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地瞅着自家不帮腔居然反倒取笑的皇阿玛,“儿子要是马,那您可不也是马了?” “朕宁可当一回马,也不能放过看你吃瘪的机会。”康熙悠然笑了一句,又把桌上的点心推过去,轻拍了一把胤祺就要去拿的手,“去洗洗蹄子再吃,大了倒没规矩了,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眼见着自家皇阿玛越来越乐意欺负自个儿,胤祺忍不住狠狠怀念了一把小时候体弱被宠着哄着的时候,蔫蔫地起了身去净手,又接了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干,“皇阿玛忙着什么呢,可有儿子能帮忙的没有?” 他如今管的差事琐碎,多是织造府那边报上来的各类杂事,借着这个由头挨处地乱逛乱玩儿,日子倒是过得惬意不已。只是旁的几个差不多大的兄弟也都管事儿了,他也总不能还只不明不白地管着个内务府,就被自家皇阿玛硬塞了个兵部连带理藩院,可他又常年的不在京中,索性拖了佟国纲来帮忙,每次回来只管出主意,把一大堆的事儿推给耿直的佟大人去办,这甩手掌柜倒是当得心安理得。 “你倒是真能帮上。”康熙扶了额无奈一笑,将手旁的折子推了过去。胤祺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一块儿萨琪玛,闻言好奇地望了一眼,只一见着那字体便忍不住乐了:“皇阿玛,王大人这折子还是当初那德行呐?” 自打他开始往下跑,官折子就又直接拢到了康熙这儿来,不费那二遍事再送他那儿折腾一趟了。拿起来随手翻了两翻,眼见着这絮叨的架势竟是比当初还要严重几分,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随手再拿起一份儿来,是个陌生的字体,看署名才知道是御史郭绣的,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叫人头疼——里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全是弹劾这个参本那个,有的分明不大点儿事也要往上写,有的又说得实在太玄乎叫人不敢相信,这么看下来一份儿,能用的实在不知道有几条。 “这事儿是儿子老本行,您瞅着那一份闹心头疼的就都给儿子,准保都给您理出来。” 胤祺早就干熟了这概括中心思想暨整理提纲的工作,两口把萨琪玛塞进了嘴里,拿帕子擦了擦手便扯过凳子在一边儿坐下了,铺开几张纸,挑出了一支毛笔便准备开工。 康熙淡淡一笑,挑出了七八份折子推给他,自个儿也低下头接着批剩下的那些。胤祺凝神一份份地看过去,时不时地在纸上抄录下有用的部分,他的字是这些年给自家皇阿玛写报告练出来的,要说什么风骨韵味的只怕欠缺些,可要论工整易读却没几个人能比。总归也是务求能叫自家皇阿玛看的越轻松越好,前世高考连英文作文都恨不得写成印刷体的理科学霸对字体显然有着自己的特殊理解。 父子俩没人说话,气氛却温馨和谐得叫人忍不住会心浅笑。梁九功不忍心打扰这样难得的气氛,溜着门缝出去在外头拦着人不准进去,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胤祺活动着抄得有些酸疼的手腕,又细看了一遍才松口气搁了笔,这才发觉外头的天色竟已有些暗了。 “拢完了?”康熙明明看着是在专心批折子,却在他刚动弹的时候便已发觉,含着笑轻声问了一句。胤祺点了点头,将那一叠纸推了过去,胸有成竹地笑道:“皇阿玛过目,这一回准保看着不头疼了。” “不急,等朕把这些批完了再看。”康熙抬起头,笑着拍了拍这个儿子又不知不觉微驼下来的背,满意地看着他条件反射地坐直,又轻轻拍了下自个儿坐着的软榻,“上来躺一会儿——眼下都见着发青了,这几日没好好睡觉?” 胤祺哪敢说自个儿在下头种土豆种得废寝忘食险些忘了日子,紧赶慢赶一路快马才可算赶了回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本正经道:“儿子这是跟人打架了,叫人给打的,可不是黑眼圈……” “敢跟你动手又能打得过你的也只有你师父,你是要跟朕哭诉你师父欺负你,然后回头再跟你师父哭诉朕又压榨你了?” 康熙微挑了眉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句,胤祺缩了脖子讪笑着不应声,老老实实地溜到榻边,自个儿脱了外衣鞋袜,熟门熟路地扯开被子躺下。他从小到大就没少在康熙身边儿的各种地方补过觉,从来都没有过认床这种矫情的习惯,又兼这几日赶路确实疲乏,躺下没多久就睡得熟了。 康熙搁了笔静静地望了这个儿子一阵,轻轻替他掩了掩被子。已经长大了的臭小子还是跟儿时一个习惯,睡着了就蜷着身子往人身边凑,气息绵长轻缓,倒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轻忽缥缈得叫人揪心。 不曾为人父过,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贴心又操心的孩子该是多复杂的一番感受。康熙到现在还偶尔能梦见那个孩子无声无息惨白的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噶尔丹的那一番诅咒始终都盘踞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恨不得时时将这个孩子拢在身边亲自看护着,却又无比清楚——困在自个儿身边,只能叫这个孩子原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日复一日地黯淡下去,终将成为那风中残烛,一晃就消散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还好,如今一切都好好儿的,也看不出有半点儿不祥的预兆来——看来那一处府邸,当真是选的对了…… 第122章 扇子 见着胤祺睡熟了,康熙也不叫人惊扰,只吩咐了梁九功去叫下头送一盏桂圆红枣羹来,自个儿依旧不紧不慢地批着折子,忍不住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一早儿其实是打算拿虎鞭给这个儿子补身子的,谁知道这臭小子到底对着虎鞭打哪儿生出了强烈的抗拒心理,前两回倒是哄着吃了,一弄明白了到底吃的是什么就上蹿下跳地宁死不从,劝得急了就上房,好好个阿哥蹲在房顶上谁劝都不下来,也只好换成了这温补的方子。 笔尖刚落下一句批文,就听着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康熙微蹙了眉正要传人问外头何故吵闹,半掩着的门外便扑通跪了个人,嗓门大得恨不得把房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臣御史郭绣有本启奏,求见皇上!” 胤祺睡得轻,被这一嗓子给嚎了起来,心口只觉隐隐发涩,面色也不由苍白了一瞬。康熙忙扶住了这个仍睡得有些迷糊的儿子,安抚地拍了拍背,放缓了声音道:“没事儿,又是来跟朕死谏的——这两日天天来,没完没了地闹个不休,朕早晚非得撤了他面圣直谏的职权不可。” 话音末了已带了隐隐不耐,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自个儿睡前拢的那一份报告,虽仍混混沌沌的不曾全然清醒,却也隐约猜出了事情的始末来:“参谁啊……王鸿绪?” 他的声音里还带了三分睡意未消的含混软糯,眉眼又清秀柔和,倒叫整个人显得年纪仿佛又小了几分。康熙忍不住想起昔日里在身边折腾耍赖的那个小祖宗来,摇摇头轻笑了一声,原本的三分烦躁便也散了:“得叫王大人——都二十来岁了,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小心再被哪个愣头青御史参上一本不知礼数。” “……”这下胤祺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讪讪一笑,探着身子扯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上一回参他的那个愣头青御史可就正跪在外头呢,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参他不娶媳妇有失礼数,差点儿就把他不举的名头彻底在朝堂内外给砸实了,还是搬出了灵山梦回、狻猊转世的说法儿,这才给勉强糊弄了过去。 ——要不是因为这事儿,哪能闹得灵隐寺的大和尚都知道他这名声,还跟他要什么蹄印儿?!一想起这事来五阿哥心里头就觉着窝火,一纵身就要下地穿衣裳跟这位朝阳区居委会郭大爷好好说道说道,却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揪着辫子扯了回来:“老实待着,你身子弱,才睡醒不能着了风。” “皇阿玛,其实儿子不觉得自个儿身子弱……”胤祺年岁渐长,反抗意识也越来越强,一本正经地伸出胳膊攥紧了拳头,“不信您捏捏,可结实了,一拳都能把梁公公砸一个跟头。” “诶哟——您可别介,您要想看奴才翻跟头,奴才把这羹给放下直接给您翻一个,可不敢劳您再揍一回了。” 梁九功刚一进门就听见这么残忍的话题,打了个哆嗦不迭地应了一句,末了却又忍不住轻笑道:“不过依奴才瞅着,阿哥可也真是壮实了不少,可是没辜负了咱们万岁爷的苦心牵挂……” “就你话多。”康熙笑着轻叱了一句,又仔细看了看胤祺的脸色,总算暂且恢复了这个儿子的人身自由。胤祺蹿下床把浑身上下都给收拾利索了,自个儿拧了帕子抹一把脸,便神清气爽地一把拉开门,冲着外头的人笑眯眯背了手俯身道:“郭大人,好久不见呐?” 郭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出头也敢死谏的标准硬骨头,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叫他心里头发虚的,可眼前这位祖宗却显然算是那没几个人里头最要命的一个——当年他受人挑拨,凭着一股子意气参了这位五阿哥一本,知道始末后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还特意登门致歉过。那时的五阿哥气度淡然笑意温和,不仅留他喝了一杯茶,还特意保证绝不会叫人为难他,实在是一番宾主尽欢冰释前嫌的和乐景象,他回家后甚至还忍不住地为着自己的小人之心自省了一番。 紧接着,郭家打那一天后就持续遭到一头海东青空中打击,院子里常年堆积着各种鲜血淋漓的猎物,偶尔出门还会从高空掉下一泡不可描述的东西来。抬头就见着那头海东青得意洋洋地忽闪着翅膀,可又谁都不敢去招惹,只能忍气吞声地溜墙根儿走了大半个月,直到五阿哥又得了差事出了京,这才再没闹过这一起子事儿。 直到这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御史才总算明白了过来,到底什么叫不叫“人”为难他…… “王爷,您回来了。” 望着这一位号称佛性深重的阎王爷,郭绣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低下头,连原本的大嗓门都压低了几分:“臣有本启万岁知晓,还请王爷……” 下头的半句话忽然就卡在了嗓子里头,他实在是没胆子请这位眉眼温润笑意清和的恒郡王别站在这儿挡道,要不然——等明儿可指不定就是什么东西挡着他的道儿了…… “臭小子,朕都跟你提过几次不可欺负朝中重臣了,还不快回来。” 康熙眼见着这个软硬不吃的郭绣在自家儿子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却也觉着原本积在心底里的厌烦之意散了不少,含笑轻敲了两下桌案。说着的是斥责的话,却听不出半点儿不悦的语气来,再转向郭绣时的声音却眼见着便淡了几分:“郭爱卿若有本奏,交由御史台递呈便是,不必这深更半夜地夜闯南书房了。” “非是臣鲁莽无状——实在是这一份折子绝不可经由他人之手,还请皇上详察!” 郭绣深深拜倒,双手将一份折子高高捧了起来。胤祺跟自家皇阿玛对了个眼色,过去接了折子和声道:“郭大人,天儿也晚了,这折子皇阿玛也收了——您要是再不回去,万一路上磕了碰了被哪匹马给撞上了,保不齐明儿早朝都得耽搁……” 这位祖宗架鹰牵马的事儿满朝文武都知道,偏这一鹰一马据说还是当年立过大功,由万岁爷钦赐的金马鞍金鹰哨,谁都不敢打半点儿的主意。郭绣原本还想再多说几句,一听着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了声告退便不迭地退了出去。胤祺随手合了门无奈一笑,将折子放在桌案上,捧起那一碗微凉了的桂圆红枣羹喝了两口:“皇阿玛,郭大人是个好官儿,就是人烦人了点儿……” “若不念着他还算是个好官,朕早叫他去宁古塔种树去了!”康熙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句,随手将那折子推在一边。胤祺眸光微动,自个儿拿过来翻了两翻,却才看到一半儿便诧异地挑了眉,琢磨半晌还是忍不住摇头失笑:“御史参御史,还是不死不休地往死里参——这话儿要是传出去,可真是叫人贻笑大方了……” 他起先看的那份折子上还都是些个可有可无的琐碎证据,眼下见着了这一份儿才觉头痛。上头竟是明明白白地写了王鸿绪跟高士奇、马齐三人勾结,哪个得了多少地,哪个得了多少银,可到了儿也没说明白这些人到底都干了什么,只知道是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罢了,也不知道到底弹劾了有什么用。 康熙瞅着他头痛的神色,忍不住轻笑着摇头道:“叫你非要看,到头来可不还是只能头疼?王鸿绪是朕挑出来上密折子的,高士奇是你走后帮着朕接密折子的,这两人哪能不‘结党营私、勾结行事’?朕总不能真撂着东宫不管,有些事儿就靠着他们透给马齐知道,好给太子提个醒儿——这三人勾结在一块儿本就是朕的意思,要叫朕怎么罚?” 听着自家皇阿玛的语气不对,胤祺忍不住微蹙了眉,凑近了些缓声道:“皇阿玛,东宫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了?” 当年执意要出京去,最主要的因由就是被太子给折腾得实在心烦。胤祺这些年都刻意跟太子避而不见,太子有几回着了恼,也真朝着江南下过手,却都被康熙蛮不讲理地给拍了回去,任凭胤祺在江南可着劲儿的折腾。前些年朝中不赞同的声音也不是没有,可这几年下来,江南的税收翻着番儿的往上涨,几次黄河大水都是靠着江南两省救的灾,到如今实在任谁都说不出半句酸话儿,只能默认了那江南省就是五爷的地盘儿,谁要动都得掂量着点儿才行。 “东宫的事你不必管,有朕盯着他,总翻不了天去。” 康熙淡声应了一句,显然是不大愿意提起这一件事儿,又随手将那一份折子抛到了边上去。胤祺望着自家皇阿玛因朝事而难掩烦躁不耐的神情,却是忽然忍不住偷着一笑,打袖子里摸出了个东西藏在身后,颠颠儿凑上去神秘地低声道:“皇阿玛,看来儿子这回给您准备的寿礼可真是用上了——您就拿这个对付那帮没事儿就互撕个没完的大臣们,专治各种不服,绝对百试百灵。” “什么东西?”康熙微挑了眉,一见着这个儿子满脸的坏笑就知道准没好事儿,却又忍不住好奇,探着头往他身后瞅了一眼。边儿上伺候的梁九功也偷偷扒着脖子一个劲儿地瞄着,隐约见着是个细长条儿的东西,一时却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来。 “您看,是不是特别棒?” 胤祺得意地把背后的扇子从扇套里头取出来,刷的一声展开了亮在康熙面前。他的身量已然长足,再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便已分外的潇洒好看,再配上一身拿来唬人的儒雅清和,着实叫人只消看着便眼前一亮。康熙朝着自个儿这个不知不觉间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点了点头,欣慰地淡淡一笑,这才转头看向了那一柄扇子。 正经的沉香乌木扇骨,被琢磨得光滑如玉,下头坠着个朱砂的扇坠儿,倒是把用尽了功夫雕琢的上等苏扇。墨绢的扇面儿上头拿着金丝缂了四个字,一打眼看上去只觉着字体有些眼熟,再细看时,神色就不由得微微显出了些诡异。 “噗——”梁九功使上了全身的功力也没憋住笑,不迭跪下去磕头请罪,却连跪着都忍不住乐得直打颤,索性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不起来,一只手偷偷揉着隐隐抽痛的的肚子。康熙面色奇异地瞅了一眼面前一脸理直气壮的儿子,再次确认了一遍那扇子上头的四个字,唇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终于也再憋不住笑意,抬手扶了额朗声大笑起来。 却见那扇子上头没花没草,也不见什么精美饰纹,只有四个铁划银勾的大字,俨然是康熙爷自个儿的字体——“朕知道了”。 剽窃了后世故宫淘宝店创意的五阿哥一脸的心安理得,不由分说地把这扇子塞进了自家皇阿玛的手里,又一本正经地支着损招:“皇阿玛,下回他们再来烦您,您也不用说话,就掏出这把扇子来一抖。儿子特意叫他们做成了双面的,您也不用担心抖反了,总归这么一来他们也就明白了,还省得您一个个儿地费口舌……” “臭小子,成天就没点儿好主意!”康熙脸上仍带着浓浓笑意,一把合拢了扇子,啪的一声地敲在他额头上,“朕要是拿着这把扇子出去,也不怕满朝文武直接笑翻在乾清宫——倒时候你可又给朕拍拍屁股跑得干净!” “皇阿玛您看——那谁叫您拿着去乾清宫了呢?这不是用来对付那些个追到南书房来的,还有整日里唠唠叨叨个没完的,就比如梁公公……” 胤祺常年心安理得坑队友,一顺口就又把梁公公给拉出来遛了一回。梁九功这会儿才终于喘过气儿来,一听着他的话,却是又忍不住笑得直磕头:“可饶了奴才吧——万岁爷要是对奴才使这把扇子,奴才只怕能直接笑过去……” “朕看就数你最唠叨!”康熙只觉着又好气又好笑,又拿着那扇子在这个儿子的脑袋上敲了一把,居然觉得十分顺手,满意地点点头收了起来:“朕倒是觉着拿这个收拾你不错——今年这礼朕还算是满意,就把王鸿绪赏你罢。” “把——把什么玩意儿赏我?”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只觉着这剧情实在叫人很难反应得过来:“皇阿玛,儿子刚才好像出现了一些幻觉,您能不能再说一回……” “少在这儿跟朕装傻充愣!”康熙越打越顺手,随手就又掏出扇子敲在他脑袋上,“你不知道那高士奇是‘五爷党’么?反正一个也是收两个也是收,马齐给你也没人信,王鸿绪你就先帮朕照应一下又能怎么样?” “不是,皇阿玛,您是不是还记着——当年可是您说不叫儿子参与党争的……” 胤祺挣扎着试图再进行一些无望的努力,却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显然又是自家皇阿玛设的一个套儿,擎等着自个儿再老老实实地一头扎进去:“再说了,高大人自封五爷党的时候儿子才十岁,这眼见着都十来年了,高大人不至于还这么忠心耿耿吧……” “高士奇收的那些贿赂里,有一半儿的田产都划归到了你外祖的名下,这些年揽来的钱财也常和曹寅他们互通有无,更别说他们保举的官员里头有大半都是镶黄旗跟正白旗的,这些年来早就已是铁杆的‘五爷党’——只不过你不愿意待在京里,所以也就是挂个名儿的事罢了。” 康熙安抚地拍了拍自个儿这个儿子的肩,又体贴地含笑耐心道:“朕知道你不愿意参与党争,你也用不着管这些事儿,他们斗他们的,就是借着你挂个名头,免得真把朕就这么给卖出去……” 胤祺依然没能从石化的状态里挣扎出来,张着嘴怔了半晌才虚着嗓子道:“皇阿玛,您给儿子撂个实底儿——您到底把多少锅都搁儿子背上了……” “又不用你背,你急什么?”康熙早习惯了自家儿子这种形象的比喻方式,笑吟吟地把玩着那一柄扇子,又敲了敲榻沿示意他坐下,“不过是十几个朕不方便张扬的京官儿,再加上几十个下头外放的地方大员……” ……?? 胤祺虚弱地眨了眨眼睛,心里头却已是一片巨浪滔天——合着自个儿还以为这甩手掌柜当得逍遥自在,却原来打一开始就被彻底坑了进去。倒是自个儿不用操心不用管,可这么一个注定不可能真抢赢却又规模已经惊人的‘五爷党’显然是不可能不被记在史书里的,他自个儿这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九子夺嫡就变成了非常九加一,完了到最后他还注定得被写成个抢输了的?! “皇阿玛,儿子觉得您这样儿是不对的,其实您以前都不是这样儿的,您看您之前多疼儿子——” 苦口婆心的祥林嫂模式还没等开启,康熙已经对着他不紧不慢地展开了那把扇子,悠然自得地晃了两晃。明晃晃的“朕知道了”四个大字晃得他心慌气短,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头去再不出来。 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123章 操心 日子过得挺快,一眨眼就到了万岁爷的寿辰。这一回不是逢十整寿,故而也无什么浩大的庆典喜宴,不过是在畅春园中摆设家宴,与众妃子阿哥及亲近大臣们同乐罢了。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畅春园里头也是一片生机勃勃好不热闹,胤祺一早儿就到了院子里头帮着打点布置,眼见着已忙活的差不多了,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少年清亮的嗓音。 “五哥,你可回来了!” 十三阿哥胤祥一路小跑了过来,一头撞在了胤祺身上,兴奋地搂着自家五哥蹦了两蹦。他今年已十七了,眉眼俊朗英气逼人,又常年跟着胤祺习武,学了一身横练的硬功夫,个头儿也窜得只比这个哥哥矮了半寸。明明也已是个成家开府的贝勒,一见着自个儿这个五哥却还是如幼时一般无二的欢喜模样:“前儿我还问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四哥只说叫我等,又说我要是不耐烦就自去迎你——可我要是能知道你在哪儿,还不早就去寻你玩儿去了?干嘛还赶着大冬天的叫皇阿玛给扯到江南去绕一圈儿……” “都是成家的人了,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脾气,也不怕叫人笑话。” 胤祺这两日都被自家皇阿玛坑得找不着北,可算是有个弟弟能摆一摆当哥哥的威风,含笑照他额顶轻拍了一把,又拿帕子替他拭了拭一路跑出来的薄汗:“本想着叫你跟四哥在一块儿能学的稳重点儿,倒是一点儿没能学着——这一回四哥也跟着下江南来着?” 也不知道他们这位皇阿玛是哪儿来的兴致,每一回都是挑着大正月的下江南,再赶在三月份回京,也不嫌那南方大冬天的魔法攻击冻得慌。胤祺是被下过禁令不准在江南过冬的,每一回都没那个福气迎驾,回了京又一个熟人找不着,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找个地儿给自己揽点活儿干,守着日子差不多了再赶回来给自家皇阿玛过寿。 “四哥去了,还有七哥、十哥也去了,剩下的都在京里守着来着。” 胤祥打小儿几乎就是胤祺一手带大的,在这个哥哥面前一向乖顺。笑嘻嘻地任他给自个儿擦汗,又眼疾手快地从边儿上正捧着果盘摆位置的小太监那儿顺了个苹果,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五哥,你这次回来能不能多待些日子?” “要看看安排,我在直隶种土豆呢,一共七州三厅十二个府,我跟于大人磨了三年,直到去年冬天才叫着大半的地界都试种了下去。四五月份就要出收成了,我还得下去盯着点儿。” 若不是这些年在下头跑得多,胤祺还不知道土豆这么高产的粮食居然一直到了大清都还没在民间推广。这几年他都在不遗余力地往下推行着土豆,甚至为此请了皇阿玛下旨准百姓自行开辟荒僻贫瘠之地,更是免了终生的赋税。朝中因为这一道政令打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敢参他,可参于成龙的折子这一两年间都已堆成了山,若是今年不出收成,只怕于大人就得挪挪地方才能交差了。 胤祥对这些事儿没什么兴趣,哼唧着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往别处张望。胤祺从对于大人和土豆的担忧中醒过神来,见着这个弟弟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摇摇头淡淡一笑。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摸出一柄雪炼钢的匕首来塞给他:“自个儿拿回去玩儿,别拿出来挨处显摆——我可就得着了这么一把,老十四要是也眼馋,我可就没东西给了。” “诶。”胤祥想来喜欢兵器,见着这匕首目光便是一亮。可才听着自家哥哥的后半句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闪了闪,便瘪了嘴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去:“还说呢,老十四现在都不理我了……” 胤祺目光微沉,揉了揉这个弟弟的脑袋没应声,只是领着他到皇子们的那两席坐下。老十四的性子打小儿就傲,跟着十三一块儿学武,打不过了就自个儿赌气咬着牙偷偷加练,每回自个儿跟四哥一不小心偏袒了老十三,都非得偷跑出去堵上半天的气,四哥又是个清冷的性子,到头来还得他出去连哄带劝的才能给抱回来。 胤祺这些年协管兵部跟理藩院,没事儿就弄出点儿子虚乌有的摩擦来,撺掇着佟国纲跟沙俄没完没了的碰瓷儿,一边儿试验那些新式火器的威力顺便练兵,一边儿继续从俄国人手里偷师,趁机学那新式堡垒的建造。老十三打小就喜欢这些个东西,就被他给拎了过来跟着佟国纲转悠,大大小小的也立了不少功,还琢磨出了个新式子母炮来。本想也带着老十四一块儿去,可德妃不舍得儿子,怕那火器无眼擦了碰了的,说什么都不准,哀哀哭了几日谁劝都不好,也只得作罢。当时也没觉着有什么,可这年复一年的功劳积攒下来,这原本差不多年纪、差不多才干的小哥俩儿,可就眼见着能看出差别来了。 年前皇阿玛手里的钱富裕,就又往外封了一批阿哥,老十三身上的功劳多,跳过九阿哥十阿哥先封了和硕贝勒,老十四却还只是个贝子。这种事儿搁一般人身上都不一定受得了,更何况十四那个心高气傲的性子,自打开了府就没再回过宫里头探望额娘。胤禛看不过去训了他几句,如今竟是连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四哥都不大待见了,对着老十三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要不是紧接着下江南的事儿把这俩人岔开,兴就能在京里直接打上一场。 “回头我去跟他说,这事儿你就别多管了。” 揉了揉这个弟弟的脑袋,胤祺温声嘱咐了一句,忽然觉着这话有些耳熟。仔细想想自个儿当年却也仿佛没少听过这一句话,便不由得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又话锋一转道:“四哥最近怎么样,差事忙不忙?” “还成,吏部攥在太子手里头,四哥就是个跑腿儿办差的,倒是工部如今叫四哥看得紧,前些年借着大兴土木往外掏钱的事儿都见不着了。” 胤祥天生就对这些个政事敏感,眼光也极毒,每每都能抓着最要紧处下手。这些年叫胤祺着意带着教出来给自家四哥帮忙,除开兵事不论,于这政事一道上几番历练,也已隐隐显出当年那个盛世侠王的影子,叫胤祺见着欣慰不已:“还不错,知道念着四哥这一边儿,没一头扎进那丰台大营里头去……” 话音未落,身后却是忽然扑过来一个人影。胤祺早就听着后头蹑手蹑脚的声音,不过是故作不知等着他自个儿扑上来罢了。此时只略一侧身,一手背在身后,单掌画了半个圈平平推出,便将来人给结结实实地拨了一圈儿,踉跄了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哥,你又欺负我!” “叫你不跟我练太极,吃亏也活该。” 胤祺轻笑一句,稳稳把这个弟弟给拉住了,抬手照着额头上就是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儿,气势汹汹地摆出了个质问的架势:“福晋呢?儿子呢?额娘呢?吾日三省吾身,都省了没有?” “哥——我觉得孔老夫子应该不是想让我们省这个!” 九阿哥胤禟早被自家哥哥给拾掇得皮实了,捂着脑袋应了一句,又亲亲热热地一把搂住了边儿上的老十三,扯着胤祺的袖子嬉笑道:“十三不也没儿子呢嘛,再说了——我可都有好几个妾了,还不是皇阿玛给我指的那个嫡福晋还没长到能娶的时候,光我急也没有用啊……” 也不知道这个亲弟弟是随了谁的脾气,整个儿就是个赖皮的性子,偏偏又难得的讲义气有担当。胤祺也不舍得老是真熊他,从荷包里头掏出三千两银票塞在他手心,又照着额头点了点:“自个儿拿去花,别老随手就散出去了,回头又跟外祖要钱,听着没有?” 自打知道了自家外祖那边儿钱的来路居然是高士奇收受的贿赂,而高士奇又是个名义上的五爷党,胤祺就觉着这事儿实在不靠谱得很——就依着自家外祖做事的稳妥,哪可能真就把钱往家里捞?准是一转手就填补进辛者库里头去了。那些个田地庄子的搭不进去又不好变卖,就得自个儿掏钱往里头添补,这么一来二去的,只怕郭络罗家早晚都得被掏空了。 人家收贿赂都是越收越多,就自家越收越少,想想都觉着心酸。再要供着这么个花钱一向大手大脚的小九儿,胤祺自个儿都觉着过意不去:“回头没钱了就去我府上要,别去烦外祖,知道吗?” “知道了。”胤禟眼疾手快地收了钱,拍了拍胸口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又忽然兴致勃勃道:“哥,不瞒你说,我现在拉着老十三一块儿做生意呢——要是能做成,兴我下回过年还能给你塞红包呢!” “可不关我的事——就是那回你呼天抢地的跑来借钱,我看着你可怜,就把攒的五千两银子给你了。往后盈亏可跟我没关系,就算你输得当裤子,可也别打我的主意了。” 胤祥忙摆着手撇清关系,又冲着胤祺不迭保证道:“五哥,我绝对没跟九哥一块儿胡闹,我发誓!” “臭小子,一个个儿的可都是长大了,都有正主意了。”胤祺笑着一手揉了一个的脑袋,又望向正冲老十三拼命使眼色的老九,微挑了眉似笑非笑道:“没媳妇没儿子可也就罢了,这一大早就跑过来,额娘让你给陪到哪儿去了?” “可不是我不陪着额娘,是额娘说懒得看见我,见着就想打我的屁股……” 胤禟心虚地一缩脖子,瞄着自家哥哥的脸色,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这一大早巴巴儿跑过来,还不就是想找哥你帮我说两句好话?结果上来就又挨一通训……” “你又惹什么事儿了?” 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他一年难得回来两三趟,少说得解决个十来次这个弟弟闯出的祸来,简直比前世管着一个孤儿院还心累。 “没有!我就是——就是年前《南山集》那事儿牵连到了个叫方苞的,八哥替他求情,惹了皇阿玛不高兴,我就帮着劝了两句。结果皇阿玛一生气,下江南都没带着我俩……”胤禟心虚地应了,边说边瞄着胤祺的脸色,随时准备着落荒而逃,免得再挨上一顿揍。屏息凝神地等了半晌,却见着自家哥哥没什么恼色,反倒是正神色凝重地思索着什么,忍不住壮着胆子道:“哥,你想什么呢?” “没事儿,我在想方苞跟戴名世——你说这是年前的事儿,那如今可判罚了没有?” 胤祺是记着南山集的案子的,这是清初的三大文字狱之一,也是日后大兴文字狱的开篇——康熙一朝倒还罢了,雍正、乾隆两朝的文字狱简直已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又加奸人趁机大兴风波颠倒黑白,平白毁了无数的好文章,也害了无数原本无辜的士子官员。他对文字狱实在是半点儿的好感都没有,倒不如趁着这个案子还有转机的时候试着转圜一二,看看能不能把这一条彻底跑偏了的历史轨迹给往回拨正一些。 “没有,过了年停朝就没审,紧接着皇阿玛就下江南了,那些个人都还在刑部天牢里压着呢。”胤禟摇了摇头,只觉着自个儿不挨打仿佛有门儿,兴奋地眨巴着眼睛往胤祺身边凑,“哥,我这回是不是没做错事儿?” 胤祺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笑没说话儿,只是转身思索着往外走去。胤禟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同样茫然的老十三:“所以——我还是做错了?” 他这边儿心里还在忐忑着七上八下,却不知他家五哥早就把弟弟挨打的事儿抛在了脑后,思索着缓步走了一段儿,便对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无声跟上的贪狼道:“叫他们去查,整件事儿的始末我都要知道,越详细越好。” “诶。”贪狼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胤祺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阵,一眼瞅见了自个儿的目标人物,快步走过去浅笑着拱手道:“李大人,好久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还是当年去尚书房找自家四哥的时候头一次见着的这位李光地,当时只觉着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打哪段剧情里头听过,后来也就没再多想。方才冷不防听着小九儿提起《南山集》,这才想起这李光地正是唯一的一个四处奔走力图营救戴名世方苞等人的重臣,这一回他却也盘算着把对方拉上车,看看俩人一块儿能不能合计出什么好主意,把这事儿给尽可能平息下去。 李光地擅理学,又精通恪物,一向对着这个少年时即能自编恪物教材的阿哥印象极好,后又在朝中多年为官,更是眼见着这位阿哥的累累功绩。此时一见胤祺有事招呼,便快步跟了上去,直跟到僻静处见着对方停了步子,才上前一步温声道:“王爷有何吩咐?” “李大人,你知不知道《南山集》的案子?” 胤祺缓声开口,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对方的面色,果然见着了一丝极淡的紧张。他心里头大致是有数的,故而也不再试探,开门见山地继续道:“我不愿见着这以字为刀、化墨成血的惨剧,有心插手一试,大人可愿相助?” 李光地怔怔地望着他,眼底忽然亮起希冀的光芒,向前数步俯身哽声道:“惊世大才,醒世雄文,不该毁于宵小之手……若王爷有心出手,下官纵肝脑涂地,亦甘心为一马前卒!” “大人不必如此,事儿都是人做的,兴不必闹得惊天动地就能给了了,却也算是一桩功德。” 胤祺含笑将他搀起,心中已暗自有了思量,却又特意嘱咐道:“此事我心中已有些想法,大人等着我的信儿,切莫急于相助,若是时机不对,反倒适得其反。” “下官明白。”李光地点头应下,胤祺又详细交代了几句,这才将他送了回去。正要回去接着忙活宴前的准备,却忽然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喧闹,正要询问时,贪狼已快步跟了上来:“主子,十四阿哥跟九阿哥打起来了。” “怎么他俩还打起来了……”胤祺头痛地敲了敲脑袋,也顾不上许多,分开人群快步过去,就见着自家小九儿跟老十四正气势汹汹地扯在一块儿。边儿上的老十三急得面色通红,却不知怎么偏偏扎着手不敢拦,只是一个劲儿地叫两人不要闹了。 “都给我老实点儿!” 胤祺看得闹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抬掌抵住了一个的胸膛,寸劲儿微吐便给送了出去,反手剪住了另一个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别到身后往地上一按:“一个个儿的都长本事了是吧?都给我上一边儿趴着去,今儿我一块儿的揍!老十三你不是不知道拦着么?也给我上那儿一块儿趴着去,他们俩挨几下,你挨双份儿!” 他可真是想不明白了——自打进了二十岁就开始整日里担忧着这群兄弟们的争储风波,担忧了整整四年,合着这储居然就是这么个争法儿?! 第124章 拆台 别看胤祺平日里都是笑吟吟怎么都好的耐心脾性,少有跟这些个弟弟们发火儿的时候,可这一旦动了真怒,无论是什么身份禀性的阿哥,都没有不怕自个儿这个五哥的。十四被他推了出去,老九被别着胳膊按在地下,边儿上老十三紧抿了唇脸色涨红不肯说话,一听他呵斥便都老老实实地起了身,朝着后园一处隐蔽的院子蔫头耷脑地走去。 胤祺驱散了众人,气势汹汹地含怒进了院子。往四下里一寻摸,柳条抽人跟鞭子似的太疼,梅树枝枝叉叉的容易划伤,柏枝带刺连他自个儿都不舍得,一时居然尴尬地找不到趁手的东西。贪狼扯了扯他的袖子,体贴地朝竹林使了个眼色,胤祺的目光亮了亮,大步过去掰了根竹子削掉侧枝,把断端的茬口攥在手里,没好气儿地朝地上抽了两下:“都给我趴石头上,把屁股亮出来——贪狼,给他们垫块儿布!” “诶——哥,哥!”胤禟刚喊了一声,那竹枝就擦着耳朵边儿狠狠地抽在石头上,吓得他赶紧拿手护住了脑袋,“不是……这流程不对啊!哥你原来不都是先问对错再打的吗!” “今儿我不问对错,当众打架就是不对,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劝就更不对!” 胤祺厉喝了一声,手中的竹枝便不由分说地抽了下去。他常年习武,练得又是太极配合长拳,对手上分寸要求向来最高,故而下手也是极有数的,虽说声势吓人,可打完了揉上两下,其实一转眼也就不疼了。只是竹枝破空声音凌厉,没真被打着的时候只听着便觉一定屁股开花,所以这几个小阿哥也都是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儿的趴在石头上面如土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上半分。 “今儿是皇阿玛的寿辰呐……你们就是有天大的不对付,就不能忍上一天!非得上这儿来打,好戳他老人家的心窝子?” 狠狠地打了两下,胤祺含怒叱了一句,抿紧了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三个弟弟。老九跟老十四都别着头堵气不吭声,老十三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眼泪却在眼眶里头直打转——根本用不着问,准是老十四说了什么阴阳怪气儿的酸话,老十三跟在自个儿身边也学了那不愿争斗的性子,躲着他不想跟他较劲,老九却一向最讲义气,哪能看着自个儿的小弟受这等欺负,两句话呛住就撸袖子上手了。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儿,可就算他问明白了,又能偏袒哪个、处置哪个?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还不如一块儿揍了干脆。 不养儿不知父母难,如今正经适应了这做哥哥的角色,才知道这种事儿处理起来有多头疼。胤祺心里头犯愁着老十四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手下掂量着分寸不敢用劲儿,还得分心数着每个人打了几下好给老十三乘以二,才打了一阵便觉头痛不已,却又听见胤禟义愤填膺地开口:“打我也就算了,左右是打架不对,我挨打我认,可凭什么打老十三!他上来就叫人家一通风凉话挤兑,又是拿乔儿又是摆谱的,都忍住了没动手,怎么着这样儿还得挨顿打不成?” 小九仗义,性子也直,人虽时常犯浑,说的话却是有几番道理的。胤祺听着这一通话心里头却也觉着不落忍,再看看老十三抿着嘴不肯吭声的倔强模样,手下不自觉就顿了顿,却又听着老十四凉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我就说了两句话,他又没掉块肉,用得着老九你在这儿充英雄?五哥你也用不着在这儿发作老十三给我做样子——反正你们都觉得他好,就都围着他转去,何必管我的死活呢?” 胤祺手上一紧,尖锐的茬口扎破了掌心,上前一步就要好好训训这个中二病叛逆期的破孩子。也不知是不是今儿出门忘了看黄历,脚底下冷不防叫石子儿给滑了一步,才开口就被一口唾沫呛得咳个不停。边儿上贪狼一见他咳得站都站不稳,心里头猛地一缩,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扶住了,蹙紧了眉急声道:“主子!” 五哥的身子打小儿就不好,这几个弟弟也都是知道的。虽是趴在石头上挨揍,可一听着他咳嗽的声音,心里头却也都是又慌又悔,撑起身子一股脑儿地凑了上来。胤祺还没从那一口唾沫里缓过劲儿,见着这局面忽然翻车一样的彻底失控,索性也不接着打了,手一抖就将那竹枝掉在了地上,咳喘着吃力地去攥胸口的衣物,身子也无力地直往地上坠。被贪狼一把搂住了快步送到边儿上石桌石凳处歇下,半跪在一旁急劝道:“主子,您消消气儿——御医说了,您这身子万万不可动怒……” “哥——哥,我错了,我不该顶嘴,你揍我吧……哥!” 胤禟心思单纯,又老听着额娘念叨自个儿这个哥哥的身子有多叫人操心,一时慌得六神无主,抱着他的腿急得哭喊起来。老十三想上前去问,却又怕五哥还生着自个儿的气,只是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替他顺着气,十四毕竟也是胤祺一手带大的,不过是一时赌气才会说那些个话,一见着居然把兄长气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是又愧又悔,恨恨地打了自己几巴掌,扑跪在地上哽声道:“五哥,是十四犯浑,您别恼,十四知道错了……” “……”眼见着这仿佛自个儿已经不行了的情景,总算缓过劲儿来的胤祺却也没心思再装下去。靠在贪狼身上歇了一阵,一手一个按住了身边儿的两个脑袋揉了揉,淡淡地笑了笑:“好啦,别哭别哭,都该二十的人了,怎么都跟小孩子似的——五哥没事儿……老十四呢?” “老十四,你给我过来!”胤禟一见着自家哥哥没什么事,立刻抹了满脸的鼻涕眼泪,气势汹汹地把跪在后头的胤祯给扯了过来。胤祯却也老老实实地任他拉扯,一言不发地膝行到五哥面前,身子难受得直打颤,眼圈儿也早就红了一片:“五哥,十四忘了您身子不行,十四不是人……” ——浑小子你才不行!常年被传不举的五阿哥对这两个字敏感得要命,偏偏又不好发作,只能咬牙忍着继续扮演病弱又耐心的好哥哥,微垂了眸轻叹一声道:“十四,你是我跟四哥带大的……我们比谁都想见你好好儿的,你心里难道就真不知道?” 老十四就是性子倔又敏感,非要装出个顶花带刺儿的模样来,内里却根本就是个没囊劲儿的小哭包。若是对着四哥还能顶上几句,对上这个打小儿就哄着抱着自个儿的五哥,只觉着心里头又是愧疚又是委屈,这会儿眼泪已经打湿了胤祺的衣裳,抽着鼻子老老实实点头:“知,知道……” “十三,你帮我倒杯茶去。” 胤祺冲着一旁的弟弟温声交代了一句,胤祥忙点了点头快步跑开,胤禟却也不迭跟上了说要帮忙。胤祺也不管这两个臭小子又盘算着什么,只是耐心地掏出了帕子替这个小哭包十四擦着眼泪,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浅笑道:“知道你心里窝着火儿……可十三的功劳难道不是他自个儿挣来的?德妃娘娘心疼儿子,不舍得叫你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也是当额娘的一片爱子之心——莫非没了俄国,你就挣不来旁的功劳,没本事给自个儿提一个贝勒了?说酸话是没本事的怂货才会干的事儿,只能飞到枝头上的麻雀,才会冷嘲热讽的叽叽喳喳叫唤,你什么时候见着那翱翔天际的海东青,在地上跟人撒泼耍赖过?” 也不知道今儿是不是当真流年不利,这话音才刚落下,半空中就传来一声悠长的鹰啼。在畅春园里头绕了一圈儿都没抓着兔子的流风不开心地扎到胤祺面前,不迭地拿脑袋把胤祯往边儿上拱,扑腾着翅膀蹭在胤祺腿上要安慰:“啾!” …… 胤祺尴尬地咳了两声,努力想寻找一个补救的方法,四处张望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见着小十四唇边儿隐隐带着的笑意,自个儿却也忍不住失笑出声:“罢了罢了,只当我没说……贪狼,它又要酒喝呢,你身上带了没有?” 事关自家主子的尊严问题,贪狼面部表情坚忍得纹丝不动,强忍笑意绷着脸点点头道:“带了,主子坐一会儿,我带它上边儿上喝去。” “咳,我们继续说。”胤祺威严地点了点头,把面前的弟弟拉了起来,叫他坐在自个儿身边,“十四,你在统兵上的天分要比老十三强。十三他性情刚强勇猛,宏观的统帅谋略却有不足,能带一营已是顶了天儿的,可你却是能率军出征的大将军的料……只是咱一时还没有大举用兵的场合,故而尚难有你可发挥的机会——可机会早晚会有的,到时候你的风光,会比任何一个兄弟的都高……” “五哥……”胤祯紧绷着的面容终于渐渐和缓了下来,抿了唇抬眼望着他,眼底闪着隐隐的希冀光芒,“这是真的吗?我将来——真的能有机会带兵打仗?” “能,你不知道五哥说话一向是最准的么?” 胤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只是你得好好儿的听话,不准再这么跟个刺猬似的见谁扎谁。命数都是三分天定、七分靠自己的,就算本来有个上佳的命数,若是自个儿不知珍惜一味胡闹,也会生生给扭成下等的,就算原本命数坎坷得一路荆棘,只要心思赤诚,守得住本心,早晚会有云开月明的那一刻。记住了吗?” 见着面前的弟弟乖乖点头,胤祺的心里头却也是终于松了口气——可算是糊弄过去了,那只就知道给他拆台的破鹰,明儿就把毛拔光了给它放一群母鹰里头,看羞不羞死它! 又哄了一阵才把这个弟弟哄得散了眉宇间的阴云,胤祺刚打算叫贪狼看看那两个臭小子是不是去现采茶叶去了,就见着胤祥匆匆捧了一壶茶回来,后头的胤禟还不由分说地扯着一个花白胡子的太医。老人家跌跌撞撞才能跟上他的脚步,看着倒是比这位号称体弱的五阿哥还要危险不少。 “……”意识到这一回仿佛玩儿得有点大,胤祺可半点儿都不打算叫太医检查自个儿有没有被一口唾沫呛出病来。好说歹说才把人家莫名其妙被拉来的老太医又给莫名其妙哄了回去,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这两个臭小子:“知道你们俩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今儿是皇阿玛的寿辰,你们可就甭给我再添乱了……刚才打疼了没有?” 胤禟一把扯了就要摇头的老十三,蹭到自家五哥身边,臊眉耷眼地嘟囔着叫屈:“疼,可疼了……” ——其实根本就没多疼,打完站起来就已经彻底没了感觉了。只不过胤禟打小儿被自家哥哥宠得没了边儿,见着胤祺气色已然无碍,心里头一松了口气,就又开始没皮没脸地耍赖撒娇:“哥你从来都没打过这么狠,我这屁股上都是红凛子……” “疼了?”胤祺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右手轻攥成拳,不轻不重地撂在身边的石桌上,“扒了裤子我看看。” “……没疼!绝对没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胤禟打了个激灵,猛地反应了过来,跳起来拼命地摇着头。胤祺早习惯了这个弟弟一惊一乍地耍宝,笑着照他背上拍了一把,又对着一旁仍有些别别扭扭的老十四温声笑道:“去把脸洗洗,上外头玩儿去吧——再过一会儿人就该多起来了,你们都是成了年的阿哥,得帮忙管点事儿,替皇阿玛分忧才行,知道吗?” “是。”胤祯温顺地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又犹豫着停下,回身低声道:“五哥,你回头还是叫太医看看,自个儿的身子重要……” “我自己有数,去玩儿吧。” 胤祺淡淡一笑,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胤禟也不是多记仇的人,见着老十四不再犯轴了,原本针锋相对的气势也就被掀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地过去冲着他做鬼脸,显然是在嘲笑他刚才居然还没种的哭鼻子。胤祯气鼓鼓地瞪回去,也不甘示弱地指了指胤禟还有些微红的眼睛,眼见着都快二十了的小哥俩在这个哥哥面前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半大孩子,你挤兑我我挤兑你地出了院门,转眼就再不见了方才斗得跟红眼儿鸡似的模样。 “刚才委屈没有?这一回是五哥不讲理了,哥给你赔罪。” 好容易打发那两个出去了,胤祺便转向身旁老老实实坐着的胤祥,浅笑着倒了一盏茶递给他,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胤祥连忙用力摇了摇头,抿了抿唇才低下头道:“五哥是为我好,要是这一回不罚我,老十四往后准保更得看我不顺眼——再说也没打疼,哥你落手的时候劲儿就都卸了,我听的出来……” “臭小子,耳朵倒是尖。”胤祺无奈一笑,抬手轻拍了一下这个弟弟的额头,“你在老祖宗那儿长大,又是我打小在身边儿带着,是兄弟里头跟我最像的,皇阿玛难免也会偏心你些。你自个儿心里头要有数,承了多大的恩宠,就要受多少的针对。把自个儿看好了,平日里精明着些——十四没坏心,可保不齐别的什么人就有,别叫人给坏了去,记住没有?” “记着了。”胤祥乖乖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往他的右手上飘。胤祺茫然地顺着看了过去,也没看出那一杯茶有什么不对来,微挑了眉好奇道:“怎么了,莫非这茶有什么不对?” “不是——五哥,你手是不是扎破了?我见着那竹子上头有血,刚才你都不叫太医给你诊脉……” 胤祥摸了摸脑袋,总算是支支吾吾的把话给说了出来,又怕他不肯当回事儿,特意举例补充道:“军营里就有被划破了的军士不上药,回头伤口都肿的老高,还发烧——五哥,你这个得上药,真的。” “得,我今儿的怂事儿可算是都叫你们见全了……” 胤祺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个一脸郑重的弟弟,重重叹了口气,妥协地揉了揉额角:“行行,我上药,上药啊,你就甭替我操心了,出去帮我看看他们弄利索了没有——皇子两桌,大臣五桌,女眷那边还有四桌,得单隔出来一桌给各位娘娘们,还得专门有女官伺候,千万别给冲撞了。总归你先帮我盯着,我一会儿就出去。” “诶。” 胤祥听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摸了摸脑袋,腼腆地咧嘴一笑:“五哥,跟你偷偷说——我可听出来你咳嗽得中气十足了,一开始还有石子儿磕碰的动静儿来着,我都没跟九哥讲……” “……”胤祺深吸了口气,濒临崩溃地望着这个临了儿还给自己补了一刀的老十三,咬牙切齿地一拍桌子:“臭小子,我就不该叫你学武——这都学了些个什么玩意儿!” 第125章 潜谋 到底还是被按在院子里包扎了手上的伤口,忍气吞声地看着贪狼一圈圈的缠上雪白的绷布,打弟弟打到自个儿又受伤又请太医的五阿哥今天耍帅也耍得很不开心。 “才刚儿九阿哥刚说要去迎一迎额娘,问十三阿哥要不要一块儿去。谁成想这话儿正好叫十四阿哥听见了,还当是故意冲着他说的,话里话外就挤兑了十三阿哥几句,句句戳着敏妃娘娘的事儿……” 胤祺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听贪狼给自个儿念叨之前打起来的因由,却也是不由轻叹了一声。十三的生母敏妃章佳氏头两年一病没了,把个壮实得跟个小牛犊似的阿哥生生哭晕过去四五回,他还特意从江南赶了回来,陪了这个弟弟两个月才走。如今被老十四这么提起来都能忍下,看来真是跟历史上改了性子,想来也是多少能避开往后叫太子牵连着被圈禁那一劫了…… “老叫十四这么憋着也不行,可他在政务上又实在没有十三那个天分……沙俄有尼布楚条约压着总归不能打大仗,回头你看看,能不能想法撺掇着西边儿再打起来,咱们就能趁机进军把藏区那一片儿收归国属,也能给十四个冒头的机会。” “诶。”贪狼点头应下,往园子里探头一望,便笑着温声道:“主子,阿哥们都到齐了。” 胤祺闻声望去,果然那两桌都已坐满了人。十人一桌的席,也不知这些个人是按着什么坐的,四阿哥胤禛带着老七到十四几个阿哥坐了一桌儿,大阿哥、三阿哥、太子坐在另一桌的一边儿,另一边儿坐着十七十八两个还要嬷嬷抱着的奶娃娃,画风十分的耐人寻味。 一见着胤祺走过来,兄弟们除了大阿哥跟太子都站了起来。如今封了郡王的就只有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这三个——倒也不是当时跳过了三阿哥胤祉,而是谁也不知道这位三阿哥是怎么想的,偏要在敏妃丧期的时候剃头,顶着个光亮的脑门成功的再一次成功吸引了自家皇阿玛的怒火,就这么把他给从郡王又撸回了贝勒。也亏得三阿哥一向惹不惹事都是倒霉的那个,这一回被撤了郡王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然该念书念书该找揍找揍,日子过得也依然十分平静。 “五弟。” 胤禛今年也已二十四了,彻底褪去了少时的那一丝柔和,整个人都仿佛比昔日更冷峻了些,又因着常年在朝中协理办事,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淡淡的威仪,只有目光落在这个弟弟身上的时候会柔和些许,却又在看到胤祺右手缠着的纱布时骤然微寒:“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不小心叫木刺儿给划了一下。”胤祺一猜这几个臭小子就不敢实话实说,却也不戳穿,笑着摆摆手随口应了一句。胤禛那双黝黑的眸子仍与少时没什么不同,只是愈发深沉莫测了些,凝视了他一阵才终于挪开视线,微微侧身拉开了一旁的椅子:“下面的事顺利么?” “还不知道,得看四五月份的情形。” 胤祺笑着坐了,拿起自个儿面前的那一盏茶一气儿喝尽了。他种土豆的事儿他四哥是知道的,当初胤祺折腾开荒减赋的事儿闹得户部老大不高兴,说什么都不肯帮忙,还是胤禛逼着工部接了这个前途渺茫又不知所为何来的摊子,这才把土豆的种植之法给推广了下去:“于大人在下头盯着呢,我就先跑回来了——听说他老是趁着半夜把土挖开一半儿,看看长势再把土埋回去,也不知道这么折腾得长成什么样儿……” 胤禛静静听着他的话,唇角却也挑起了个极浅的弧度,又耐心地替他续了一杯茶水:“不急,新粮推广,少说也要五年才可见成效。” “可不是?我也是这么说的,谁知道于大人跟我说,要是真等上五年才见成效,他的官印可就只能让人家见笑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他的声音温润舒朗,语气又带着天生的柔和轻快,虽说哥俩聊得是正事儿,却依然叫席间笑声不断。相比之下另一桌的气氛却是尴尬得要命,太子恨不得在脑袋顶上插个牌子写上“你们这群小口崽子”,三阿哥神色淡然地一杯接一杯喝着茶,也不知道膀胱究竟是不是能承受得住。几个小阿哥不懂事儿倒是还好,大阿哥却受不了这个气氛,几次都探头探脑地想坐过去,可谁叫他来得晚了一步,那一桌已经叫弟弟们给占满了,也只能含恨继续拿筷子沾着酒在桌子上画画儿。 胤祺跟着自家四哥聊了一阵子,又兴致勃勃地约好了等宴后就去他府上看自个儿的那两个小侄儿,这才又匆匆起了身去寻梁九功,俩人一块儿主持各处的人员布置,务求保证万岁爷这一日过得舒心顺意。 宴饮一直热闹到了日落,园中欢声笑语不断,各处安排有条不紊,作为主角的康熙更是始终兴致高昂,还接连赏了好几个献诗贺寿的阿哥。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回一向文采斐然的三阿哥依然没有得着赏赐——倒不是因为他没写出来,而是因为第一篇刚写完就被太子给抢走了,好容易再想了一篇写下来,却又因为雕琢得太久而错过了献诗的时辰,只能捏着一张纸呆呆地望着席中的歌舞,看上去实在十分的凄凉。 上上下下地忙活了一天,将微醺的皇阿玛送回乾清宫,时辰便几已近了戌时。胤祺倒是还没什么倦意,心里头惦念着那两个小奶包子,兴冲冲地牵着流云出了宫,嘱咐贪狼不必跟着,便自个儿往自家四哥府上去了。 胤禛虽在席间饮了几杯酒,回府时却尚清醒,只是饮了一碗解酒汤便在书房读书,时不时抬头若有所思地等着外头的动静。终于听着外头报“五爷来了”,眼底隐隐划过些亮芒,搁下手里的书快步迎了出去,便见着胤祺正打门外头快步进来,刚一迎上他的注视,清秀柔和的眉眼就弯成了个一如少时的温和弧度:“四哥,我送皇阿玛回宫来着,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些功夫——侄儿们可都睡了么?” “不曾。”胤禛静静地望了他一阵,见着他走到自个儿身畔,才转身引着他朝厢房走过去:“弘昀如今也已两岁了,四哥先前跟你提的事儿,你可想好了没有?” “啊?”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声,心虚地在脑子里头过了一遍究竟是什么事儿,却也没想起什么头绪来。胤禛望着这个弟弟的神色就知道他准没往心里去,无奈地淡淡一笑,站定了耐心地缓声道:“就算你不成亲,也总该有个能继承你家业的人……” “四哥——你真打算把儿子过继给我啊?”胤祺被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自个儿还一年里大半年都不在家呢,这时候给我个儿子,扔在府里头做留守儿童不成?” 胤禛目光微闪,却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平静,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似是不经意般淡声道:“若是下头的事儿办完了,为何不多在京中留一段时日呢?” “下头的事儿哪有个头呢?不是这儿遭了灾就是那儿发了水,还得时常巡视着各地的吏政——四哥,不瞒你说,我现在可攒着个大招儿呢。等再过两年一竿子捅出来,惊天是一定的,就当给你留着过年放的鞭炮响儿了。” 胤祺眼中带了淡淡的成竹在胸,虽仍言笑晏晏神色温润,语气却不知不觉隐隐有寒气流溢。胤禛脚下未停,略带讶然地望了自个儿这个弟弟一眼,顿了片刻才缓声道:“要有分寸,把自己保护好,莫要被那急了的疯狗反咬一口。” “四哥放心,我心里头有数。”胤祺笑了笑,垂了眸温声应了一句。兄弟两人一路上只是随口闲话儿,偶尔沉默着并肩前行,却也不觉有半分尴尬,不知不觉便到了后面厢房。弘晖是早听说五叔要来了的,一听着门口有动静就兴奋地挣开了嬷嬷的怀抱,迎上推门而入的阿玛和叔叔,规规矩矩地冲着自家阿玛打了个千儿,就一头扎进了俯下身张开双臂的五叔怀里头。 胤祺从来就招小孩子的喜欢,如今弘晖已有六岁了,平日里对自家常年散放着冷气的阿玛敬畏不已,却是极亲近这个每次都笑眯眯逗他玩儿,还老会给他带些个新奇的小玩意儿的五叔,每回见着了都非要在怀里腻歪一番才肯罢休。胤祺含笑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又坏心思地颠了两下,吓得小家伙不迭搂紧了他的脖子不敢撒手,神色却依然是一片难抑的兴奋。 胤禛无奈地看着这叔侄俩凑在一块儿胡闹,原本冷峻沉肃的眉眼也略略温和了下来,唇角也带了些轻缓的弧度:“小心些,你手还伤着,莫要碰裂了伤口。” “放心,就是个小口子——不对啊,四哥,你都不担心我把我侄子给摔着吗……” 胤祺把弘晖稳稳放在地上,故意揉乱了他的发辫,轻笑着随口应了一句。胤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才终于垂了眸淡淡一笑,缓了声音道:“不怕,四哥信你。” 即使他已有了家室、有了儿女,即使一切都已再回不去当初的那个样子,他们也依然还是最亲近的兄弟……若是就一直这个样子,是不是其实——也已足够? “别闹别闹,来,自个儿拿着上一边儿玩去。” 胤祺掏出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来塞给弘晖,抱着他坐在炕上,又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另一个正手脚并用非要拱进他怀里的奶包子,手里攥着块儿糖引他叫五叔。胤禛在边儿上静静立了一阵,望着他眼里真心实意的喜爱跟宠溺,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五弟,你明明这般喜欢孩子——” “我是喜欢,所以我才不敢自个儿养……” 胤祺知道他要说什么,温声打断了他的话,微垂了眸静默片刻,终于还是无奈地淡淡一笑:“四哥,我自个儿都是一个能过一年就赚一年的人,如今又正是没个定性的时候。这是他们叫着我五叔,所以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儿都觉欢喜,可若是他们哪一个唤我阿玛,就守在那孤零零的王府里头,眼巴巴儿地等着我一年回来一两次,又该叫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了?更不要说将来哪一日,我若是——” 话只说到一半儿,忽然被一只手用力捂了嘴。那只手冰凉微颤,却带着十足的坚定力道,抬了目光看过去,便迎上了一双仿佛压抑着强烈痛楚的双眸,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头竟像是燃着熊熊的烈焰,灼得他心口仿佛也微微一缩:“五弟,别说了……你会长命百岁的,知道吗?皇阿玛专门请人测算过,你是有大福大寿的人,一定会比我们都活得长久……” 胤祺静静地望着他,眉眼间浸润过柔和温然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嗯。” 说实话,他心中所隐隐不安的,其实和身边人的担忧不尽相同。噶尔丹的诅咒不值得他害怕,他又不是什么重生回来的人,如今的身子也比小时候好了很多,无论是“天煞孤星”还是“缠绵病榻”显然都一点儿不准。真正叫他介意的,其实是自己每次试图改变什么的时候,都仿佛注定要付出的某种沉重代价。 只不过——那又如何呢?既然事先已经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插手不去改变,更何况那些个代价纵然沉重,却也没有一次真正的叫他彻底地栽下去,而是终归叫他跌跌撞撞地一直活到了现在…… 敛去眼底复杂的光芒,胤祺冲着这个哥哥眨了眨眼浅浅一笑,拉着他在炕沿坐了,不由分说地抱起弘昀来塞进他的怀里:“四哥,你先帮我养着,等我将来要是安定下来了,或者是终于想通了,就从你这儿抢一个过去——可先说好,到时候我看着哪个好可就抢哪个,你可不准不给。” 胤禛怔了片刻,微垂了眸淡淡一笑,语气便带出了淡淡的无奈纵容:“好——到时都依着你,四哥努力多生几个,好叫你可劲儿的随便挑……” 又在屋里逗弄了一会儿这两个小包子,眼见着时辰已晚,两个孩子也有些没精神,胤禛便叫嬷嬷们抱他们回去歇着,又引着这个弟弟回了书房:“皇阿玛跟没跟你说,太子这回下江南生病的事儿?” “没有……怎么了?” 胤祺茫然地摇了摇头,微蹙了眉仔细寻思着今儿席上见着太子的样子,却也没觉着气色有哪儿不好的。正思量间,却忽然琢磨过味儿来,打椅子上猛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儿——皇阿玛带着二哥下江南了?!” 怪不得偏要在冬天下江南,原来是为了故意把他给岔开,把太子这么个人形炸弹给带到江南去!胤祺只觉着没来由有些着恼,抿了唇沉下脸色掂量着皇阿玛的用意,胤禛却只是无奈一笑,抬手拉着他重新坐回去:“这次是你想多了,皇阿玛只是想叫太子看看江南,让他收了那些任性妄为的心思……” 胤祺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心里头依然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一时却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来,只好暂且把那些繁杂的念头搁在了一边儿:“要真这样儿倒是好了——可太子到底不也是没去?” “停在了半道儿上,皇阿玛还要继续往下走,就传召索额图去照顾太子。等到从江南回京的时候,皇阿玛想着去探望太子,便领着我和老十三去了,也没惊动他人,谁知到了却见太子正纵酒享乐、丝竹不断,皇阿玛震怒,当即发作了索额图,又将太子贴身伺候的尽数打杀,一回京就将他禁闭在东宫反省,你回来之前才给放了出来。” 胤禛年纪渐长,性子也越发的端肃寡言,也就是对着这个弟弟能不知不觉说出这么多的话儿来。胤祺微蹙了眉凝神听着,指尖下意识轻轻敲打着桌面,许久才缓声道:“索额图现在如何了,被关进宗人府了没有?” “宗人府?”胤禛不由微怔,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教坏了太子,最多治个辅佐无能的罪罢了,不至于关进宗人府里头去的。” 胤祺没应声,微垂了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芒。在他的印象里,索额图因助太子“潜谋大事”而被圈禁宗人府处死,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虽说因为他的存在,索额图与明珠这两位大臣的命运已经彻底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可按着这些年他对历史车轮强大惯性的体会,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儿还是会回到它该有的轨道上去的…… 可这所谓“潜谋大事”,又究竟潜谋的是什么呢? 第126章 密室 “四哥,春猎怕是有变——你跟十三一定跟紧了皇阿玛,免得出什么意外。” 无论太子还是索额图的圣恩都在日渐稀薄,对于索额图来说,最保险的手段无疑就是想办法让太子提前即位。只不过以胤祺对索额图的了解,这一位索大人对行刺这件事也实在不怎么擅长,又没见到谁的身上有过红光,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儿。 胤祺思索着缓声说了一句,却半晌都没听着自家四哥的回话儿。茫然地抬了眼望过去,却见胤禛的神色竟是一片凝重,盯着他低声道:“你呢?” “总不能次次都让我出风头吧?”反应过来对方只怕是想岔了,胤祺忍不住轻笑摇头,又握了胤禛的腕子缓声道:“四哥,你放心——这回准没什么大事儿,我心里有数。” “既然交给我们两个,你就不要跟去了。” 对这个弟弟这边儿说完心里有数,另一边儿转头就能把命拼出去的斑斑劣迹,胤禛实在早已了解得透彻不已,索性直接由根源上掐断他再出去招惹祸端的可能性:“只说你回来路上辛劳,想在京中歇上两日,皇阿玛不会多管的。” “不是——四哥你看,其实也犯不着这么紧张是不是……” 胤祺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声,只觉着自个儿的信誉早已经在一次次说狼不来结果狼就真来了的过程中毁的干干净净——可那能赖他吗?是狼来拆的台,他也不能真就弃之不顾,假装没看见拍拍屁股就走人啊…… 抗议无效,最终也还是只能老老实实答应了守在京里绝不乱跑。兄弟俩又在书房里聊了一阵,直聊到深夜胤祺才起身告辞。胤禛没有留他,只是亲自将他送到了街口,望着这个弟弟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又怔忡立了良久,才终于极轻地叹了一声,缓步往府里回去。 如此——却也不错,他当知足的。 他知足的。 *** 胤祺一路回了自个儿府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只觉着心里头依然沉甸甸地堵得慌。他到了儿也没跟自家四哥提过《南山集》的事儿,不是因为怕那人不帮他,只是因为怕帮的太多——就如种土豆的那事儿一样,以雷霆手段压了工部的怨言,又不由分说把大半的能臣干吏拨给他调用,要说朝中没有非议准是假的。这一回的事儿连他自己都尚无把握,就算办成了只怕也是吃力不讨好,他也不愿就这么草率就把自家四哥牵扯进来。 “主子,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贪狼刚从外头接了其余七星卫传回来的信儿,一进屋就见胤祺睁着眼睛在炕上发呆,忍不住轻声询问了一句。胤祺摇摇头,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揉着额角轻叹道:“人都说借酒浇愁,我这儿都不知自己究竟在愁什么,可也想喝杯酒了……” “主子,您不能喝酒。”贪狼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担心起自家主子是不是在雍郡王府上喝酒了,忙快步过去扶住了他,仔细地嗅了嗅没见酒香,这才略略放下了心来,“就这一桩禁忌四阿哥一直都不知道,也不能管着您,您自个儿得多上心,千万别拿身子不当事儿……” “闻什么闻什么,谭二狗。” 胤祺把凑到颈间的脑袋推开,坏心眼儿地拿当年的小名挤兑着他,又泄了劲儿懒洋洋靠在他身上:“我要是喝了酒,也就用不着在这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了——你说我这堂堂郡王,活得连只鹰都不如……” “主子可是心里头憋闷得慌?”贪狼这些年都被挤兑习惯了,即使听了这个名字也依旧神色淡然反应平静,只是侧身在炕边坐了,又替他在身子后头垫了几个软枕。胤祺却也放松了身子任他折腾,靠在软枕上翻了个身,单手架着脖子轻轻摇头,又转念道:“南山集的事查的怎么样了,可有结果了没有?” “有,这事儿其实本起于御史赵申乔与戴名世的私仇——据说是上一回的恩科,会试第一本是戴名世的,可等殿试的结果出来,状元却变成了赵申乔之子赵熊诏,而戴名世则被推为榜眼。人们都传言这里面有不可告人之龌龊,戴名世不发一言,却也被赵申乔当做了默认,从此便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除之而后快。” 贪狼缓声说着,又起身替胤祺倒了杯茶,将窗户略开了一条缝隙:“这《南山集》是戴名世早年所作,早就在民间广为流传。赵申乔参这本书里头有南明史事,又多用南明三五年号,是‘狂妄不谨’、‘语多狂悖’,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便滚雪球似的越牵扯越多。如今方苞、方孝标等大儒也被牵连入狱,朝中也有二十余名官员牵扯其中,闹得人人自危,任谁也不敢多发一言。” “又是御史……”胤祺无奈地摇头一笑,接过茶抿了一口便放在一边,“那《南山集》里头究竟写了什么,有没有悖逆之实?” “……”迎上自家主子理直气壮的询问目光,贪狼认命地轻叹了口气,无奈苦笑道:“我明儿就去看,争取三天看完。” “两天吧,三天皇阿玛就要去春猎了,组织相信你。” 胤祺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点了点头。贪狼无力地抿了抿嘴,虽然不知道这组织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既然是自家主子老挂在口头上的名字,想来也不该是个寻常人物:“是,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总算逗引着自家侍卫说出了这句经典台词,配上这一身清装辫子,怎么看怎么有种串戏的迷之效果。胤祺忍不住失笑出声,连连点头道:“好好,有志气,果然是我党的好同志……行了行了不闹了,也别太勉强,三天就三天。看不完就找他们帮忙一块儿看,我就想知道个大致意思就行。” “是。”完全没在闹的贪狼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住了追问好同志又是谁的念头,“主子这几日可是有事要做?” “有——对了,这事儿跟你们也有关系。你们还得帮我跑一趟,去查索额图……” 胤祺吩咐到一半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亮,话锋一转道:“不,给我找身夜行衣,咱们一块儿上索额图家里去。” “现在?” 贪狼诧异地应了一句,又忍不住望了望外头漆黑一片的夜色。自家主子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是扯着他出去乱跑过几回,甚至有天忽然心血来潮,夜半三更地拉着他潜入了直隶总督府,偷着把于大人的胡子给剃了,害得于大人好几天都没敢出门见人——可那毕竟都是在下头,眼下他们回了京城,还按着这个路子折腾,怎么看都稍微有点儿无法无天了些。 只可惜——在大部分事儿上,家里还都是胤祺能乾纲独断做得了主的。不过半刻钟后,两条穿着夜行衣的人影就无声无息地自恒郡王府潜行了出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轻巧地纵跃在屋脊小巷之间,直奔着索大人的家里头就去了。 “主子,这要是被人给抓着了,只怕又要叫皇上笑话三年了……” 贪狼稳稳当当地坠在自家主子后边儿,忍不住操心地发愁了一句。胤祺却显然十分的不以为然,摆了摆手轻笑道:“要是真能叫我被抓着,用不着皇阿玛笑话我,我先笑话你们三年——堂堂七星卫跟着,要是还能叫主子给人家抓住了,你们在江湖上还混不混了?” ——可是别人家的主子一般都不会自己穿个夜行衣去扒人家墙头!贪狼无声地在心中悲愤地呐喊了一句,却也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又不迭扯了一把险些跑错了方向的胤祺:“主子,反了,索大人家在这边儿……” 两人毕竟都是师从名门身手高绝,虽说嘴上打着趣儿,却也不至就真不济到会叫人家给抓了去。一路顺遂地潜进了索府,又轻松地避开了几拨来往的家丁,便无声无息地在后院儿的假山石边儿上住了步子。 “为什么上这儿来——不应该去书房吗?” 胤祺蹲在边儿上,望着正娴熟地转开一块看着极沉重的太湖石的贪狼,压低了声音好奇地询问着。贪狼无奈一笑,将那块太湖石挪开半尺,露出了下头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耐心地给自家江湖经验匮乏的主子普及着常识:“一般大户人家都有密室,若是主子要知道什么机密的东西,书房不一定有,还不如先去密室看看,总能有所斩获……” “我知道得有密室——可一般不都是书房里有个花瓶,花瓶一拧转开一扇书架,书架后头出来个密室的套路吗……” 被古装剧骗得不浅的前影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才一抬头就对上了自家侍卫同样茫然的目光:“那得多大的力气才能拧开……墙还没转开呢,花瓶不就得给掰碎了?” “……”并没有实践经验的五阿哥一时语塞,索性蛮不讲理地恼羞成怒道:“没听过机关术吗?总归——总归一使劲儿它就能转开!” “好好,肯定能转开。”贪狼怕他的动静惊动了外头的家丁,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口中耐心地应和着,“主子,您是不是能看清楚?我就不搀着您下去了,您跟紧了我……” 忍气吞声地暂时放弃了关于密室设计方面的深刻争论,胤祺起了身跟着贪狼走下去,也不知前头那人是怎么绕怎么拐的,总归反应过来时便已站在了一处修缮精美的密室里头。 这间密室修得极为宽敞,四面都亮着长明灯,把里头照得亮亮堂堂的,珍宝架上全是琳琅满目的珠宝摆件。胤祺不大懂这些个东西的鉴赏,只是见着金光闪闪的有趣儿,拨拨这个看看那个,又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墙上的几幅字画。贪狼望着悠闲如入自家后花园的主子,无奈地扶额一笑,尽职尽责地提醒了一句:“主子,您不是说有东西要找吗?” “对了,放密信的地方一般都在哪儿?” 胤祺被他一问却也想起了来意,随口应了一句,又拿起一个锦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贪狼只得任劳任怨地走到书架的尽头摸索了一番,等寻到地四个架子,才隐约察觉出来了个暗格子,小心拉开,里头装得果然是厚厚的一摞书信:“主子,您——” “你看,我就知道准得有这个。” 胤祺恰好回身,却也像是终于找到了自个儿想要的东西似的,淡淡笑了一句,把那锦袋里头的东西掏了出来,又拿着跟自个儿仔细比了比:“像吗?” “什么?”贪狼心中莫名微沉,快步凑过去看了一眼,眼底蓦地划过淡淡杀意,含怒冷声道:“狼子野心……却原来如此狠毒!” “这词儿用得可不对啊,再说了,照你这么说——那索大人不就成了你儿子了么?” 胤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那写着自个儿名讳跟生辰八字,还在天灵盖儿上头扎着根针的木头小人儿放回了锦袋里,随手揣进了自个儿的袖子里头。这魇鸩之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历史上大阿哥就是这么背的锅,直接叫三阿哥给坑得爬都没再爬起来——他从来都不信这东西能有什么用,可他不信,却不意味着他就不能用这东西做点儿什么文章。 坑人的心思一展即收,胤祺不紧不慢地踱到贪狼方才发现的暗格边上,耐心地翻检着里头的信件。那些信里头大部分都是索额图跟下头的爪牙犬马联络用的,也有一些是与宫中暗通的证据,一直翻到了最后的那一小叠,才总算是发现了几张墨色较新的,展开细细看过了,果然正是他此来想要找的东西:“又是埋伏人手刺驾,索额图也想不出来点儿有创意的事儿。居然还说我要是跟着就收手,收不收手的跟我跟不跟着有什么关系?什么就叫我是丧门星,一见着我计划就准得失败——明明就是敌人太蠢,还非得怪我方太狡猾……” 自个儿吐槽了一阵都没听见回音,胤祺微挑了眉寻过去,一眼望见身边人依然冷厉的神色,便忍不住轻笑起来,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愣神儿了?好啦,那东西就是迷信,你是组织的好同志,不能相信这些个封建迷信的东西……” “主子,这不是小事儿……”贪狼蹙紧了眉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攥了他的腕子低声道:“魇鸩之法自古有之,不能说次次都灵验,可总有天黑撞上鬼打墙的时候。主子自幼风波不断,少年时又屡受重伤,直到现在也时常生病,谁说得清是不是就是这东西所害的?” “我说得准——他这小人扎的根本就不对,要害我那得埋在咱们家院子里头,也不是扎什么针都行,必得是前金后银中间铁,占据这天地人三才,扎进去才能管用。这装袋子里头摆在这么一屋子宝贝当间儿,是要害我呢还是要祝我发财呢?” 胤祺笑着信口胡扯了一段儿,总算见着面前的人半信半疑地放松了神色,这才把那几封密信给他看了,又照原样折好放了回去:“这一回只怕我还真不能冒头儿,我一冒头儿兔子就缩回去了——回头咱再布置布置,还跟今儿似的,咱们暗地里跟着皇阿玛,把这个功劳叫四哥跟老十三领下来。” “是。”贪狼点点头应下了,又将其余的东西都恢复成了原样儿,陪着他往密室外头走去。刚走到门口,胤祺却忽然又拉住了他,含笑朝着架子上使了个眼色:“去挑几件儿喜欢的,贼不走空,咱也不能来一趟什么都不拿就走……我是看不懂这些个东西,总归捡你觉着贵的拿,反正他丢了东西也不敢声张。” “……”江湖名门正派出身的贪狼显然这么多年都没能很好的适应胤祺的强盗作风,踌躇半晌才终于犹犹豫豫地挑了几件,正要询问是不是够了,就诧异地对着正在人家密室里乱写乱画的自家主子瞪大了眼睛:“主子……您干什么呢?” “我留个记号——不都是这样儿吗?什么神偷、大侠的,都好在临走的时候留个记号,叫那些为富不仁的恶户心惊肉跳,闻风丧胆……” 胤祺收起匕首,满意地打量着门框上的高音谱号,又仔细地擦了擦上头残留的木屑:“怎么样,画得好不好看?” 主子做的事儿都是对的!贪狼终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名门正派的准则,凑过去跟着他一块儿仔细看了看,居然也认真地提起了意见:“画得倒是挺好的,只是主子——您不是说这个是当年您随便画的高什么号……怕南大人懂吗?万一这记号流传开来,被南大人见着了怎么办?” 胤祺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托着下巴打量着自个儿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道:“南大人懂啊,他其实早就见过了,但是我和他达成了罪恶的金钱交易……” “罪恶的——什么?”贪狼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们一直都跟着您,也没见着您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种事儿当然不能明着干了。”胤祺老谋深算地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缓声道:“要不你以为朝中三四个洋大臣——我干嘛非得这么多年都只找他一家代购?” 第127章 求情 贪狼看书的速度不慢,不过两日的功夫,便已将《南山集》通读了一遍。要说真有那狂悖僭越之处,也不过就是其中《与余生书》、《孑遗录》几篇提及了明末清初的一些个信史,又在几处地方用到了南明的年号罢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直犯朝廷威严的地方。胤祺自个儿也大致通读了一遍,心里头有了数,又拉着李光地商量了一宿,便赶在春猎头前儿进了宫,和自家皇阿玛坦坦荡荡地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处置得过了?” 康熙对着这个儿子一向要比旁人多上数分耐心,搁了手中的笔蹙眉听他讲了一阵,却也不见有半点儿动怒的意思。只是起身沉吟了半晌,才终于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件案子上头关系着的,又何止是《南山集》这一本书——你可知前朝以顾炎武为首作乱顽抗的那些个书生文人虽已故去,可他们的弟子广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声音虽已渐渐平息,可那‘夷夏之别’却依然根植在不少士子心中。在他们心里头,朝廷依然是蛮夷,依然不是什么他们所谓的‘正统’。若不借此杀一儆百,震慑一番那些个狂妄的书生,我大清基业依旧难安……” “皇阿玛,这样儿是不对的。” 胤祺温声应了一句,迎上自家阿玛疑惑的目光,忽然道了一声告罪,快步走到御案前,随手挑出了一支狼毫的毛笔:“梁公公,帮我把这张纸竖起来。” 同样不明就里的梁公公只当这位祖宗又要给万岁爷画符,老老实实地过来双手举起那一张宣纸,叫那张纸竖在万岁爷面前。胤祺抬笔饱蘸了浓墨,却什么也没画,只是在上头用力地点了一个墨团。 笔头上沾的墨太多,刚一离纸,墨汁便立刻顺着纸张向下淌去。胤祺左手耍花样儿一般稳稳地将一支金镖捏在指尖,用力向墨汁扎去,扑的一声将那宣纸给戳了个窟窿,吓得梁九功立刻夹紧了双腿:“诶哟奴才的祖宗您行好儿——!” “没事儿没事儿,我变戏法儿呢。”胤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康熙,浅笑着缓声道:“皇阿玛您看,这墨汁就像是人的念头,它只要存在,天生就会往下流传。咱们拿兵器去扎它,最多不过是连它带纸一块儿扎一个窟窿,可墨汁呢?还在往下流,甚至还会把咱的兵器都给沾染上些墨迹……” “还有朕的桌案。” 康熙没好气地加了一句,轻敲了两下那张已经滴上墨渍的御案。胤祺面色微僵,这才反应过来那墨水已经冲破了宣纸的阻碍,正往自家皇阿玛的桌子上汇聚,忙一把揉了那团宣纸殷勤地擦着桌子,口中却是从善如流地接着说了下去:“对,还有桌案。这桌案就像是那些个无辜之人,明明什么都没招惹,就被平白泼下来一盆脏水……” “行了行了,再擦朕这桌子都要叫你给擦成黑白花儿的了。” 康熙捏着扇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顶,眼里已带了淡淡笑意,却仍故意虎着脸继续道:“连劝个谏都没正行,接着说!” “诶。”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又端肃了神色认真道:“以杀止杀千古不易,可那也得先是‘杀’,才能同样用‘杀’来止。笔墨可化作刀兵,然刀兵却不可充当笔墨,秦始皇昔日焚书坑儒,为的也是杀一儆百,却引起了天下人的强烈反弹。如今大办一个南山案,看着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日后却只会贻害无穷,甚至动摇我大清根基……皇阿玛可相信?” “朕几时不信过你?”康熙的神色间显然已可见几分动摇,微蹙了眉迎上他的目光,沉吟片刻才握了这个儿子的腕子,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你可是……曾见过什么?” 这话儿叫外人听了注定难免云里雾里,胤祺自个儿却是能听得懂的。这些年他没少用自己能预见将来的事儿这个说法来忽悠自家皇阿玛,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一回插手南山案他才有着几分把握,当下微垂了眸黯然道:“儿子曾见过——多年之后,文字狱已至猖狂。官员相互构陷,皆以子虚乌有、牵强附会之事置政敌于死地,动辄抄家灭族。更有县里狱卒横行作威作福,凡是曾有私下里冲突仇恨的,便以‘吟反诗’之罪名罚没家产,充军流放,致使人人自危文坛凋敝……” “岂有此理!”康熙听得心中愕然,只觉胸口一片滔天怒意,猛地一巴掌拍在案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皇阿玛可听过——楚王好细腰,故宫中多饿死?” 胤祺倒是不怕自家皇阿玛发火儿,只是静静望着他,平静地把最后一句台词念完——其实他自个儿都没听过这一个典故,作为一个写作文从来都凑不到八百字的偏科型学霸,要他完整的憋出这么一段儿有条有理的谏言简直还不如要了他的命。这些都是昨儿晚上李光地战战兢兢给他写出来的,写完还一个劲儿地含泪追问他可真会如此,闹得整日里惯好装神弄鬼的五阿哥也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忙尽力安抚了一番,只说是自个儿故意夸大了才给勉强哄好,也是头疼得不行。 ——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为了一本破书,要是这样儿都不能把这事儿给忽悠过去,他就真只能想想办法给自家皇阿玛卖个萌了。 康熙静静地盯着那一团被胤祺揉烂了的宣纸,眼中的怒意慢慢消散,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不能用兵戈止,又能用什么?” “皇阿玛当年撩——咳,忽悠师父的那一套,如今怎么都忘了?” 胤祺浅浅一笑,将那一枚金镖轻轻放在自家皇阿玛的面前,又含笑继续温声道:“皇阿玛昔日有跟天地会对赌的豪气,如今又哪里会少包容一个书生的胸襟?更何况那《南山集》里头不过是提了些早已入书的信史,最多就是不小心用了南明的年号,斥责一番,叫他改了也就罢了。若是想要叫他长些记性,就罢了他的官儿,罚没了他的家产,给他流放出去见见世面,不也就差不多了?” 康熙微挑了眉望着他,冷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是简单——那赵申乔可是口口声声对朕说南山集中语多狂悖,有谋逆之意。你怎知这书里头不过就是几处信史、年号这般的小事儿?” “这不是赵申乔的儿子抢了戴名世的状元,又落人口舌遭人闲话儿的,两家一直都不对付嘛……” 虽说听着语气依旧不善,以胤祺对自家皇阿玛的了解,既然肯追问,那准定就是心里头已经差不多动摇了,就等着给台阶儿好往下走呢。蹭到一边儿挨着坐下了,不经意似的点破了这里头见不得人的私仇,又一本正经道:“其实戴名世也就罢了,最冤枉的其实还是人家方苞——他可是如今天下文名第一人,多少读书人心里头的旗帜呢,就因为做了个序就给抓起来判了死刑,到现在还押在大牢里头。儿子江南那边可都来信儿了,说是不少士子都说下次秋闱要罢考,想法儿惊动朝廷,好把方先生给保举出来……” 摆事实讲道理地忽悠了大半日,连饭都跟着蹭了一顿,胤祺总算是把自家皇阿玛给掰了回来,同意了特赦方苞无罪,另着三贝勒胤祉带刑部彻查《南山集》一案,暂将戴名世等诸人好生看守,静待后查。胤祺始终对自家三哥捅娄子的天赋能力有着莫名的敬畏,就又劝着康熙把李光地也给塞了进去协查。三阿哥自幼醉心诗书学问,李光地又是打一开始就尽力为方苞等人奔走的,这么两个人被派去查这个案子,能查出什么来基本上也就已经敲定了。 “对了,你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把玩着那一枚金镖,康熙若有所思地发了半晌的呆,忽然冒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胤祺的思绪还停留在要不要把回头把戴名世捡回去教教自家小九重新念书,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头怔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家皇阿玛原来早已换频道了:“我师父——在福建呢吧……” “他上福建干什么去了——他不是去江南了么?!” 康熙的声音蓦地提了个八度,倒是比方才被胤祺描述的文字狱惨案气着的时候还要紧张几分。胤祺也被他吼得有点儿懵,眨了眨眼睛心虚道:“那不是您把施世纶施大人给罢职了嘛,施大人闲着也是闲着,就回福建老家去了,师父说不放心,就护送着他一块儿回去了……” “朕什么时候把施不全给——哦,他任内有营兵劫掠放肆,是郭绣参他来着……” 康熙当年第一次下江南捡到黄天霸的时候,就是施世纶从中牵的线。那时候黄天霸还一口一个鞑子皇帝地叫他,倒是跟施大人素来亲近,他心中不悦,还找茬不轻不重地整治过施世纶几回——那时他也不过才二十几岁,正是有心思玩闹的年纪,三人不论君臣畅谈私访,虽说没能访成半日就被找了回去,却也是他难得自由快活的一段儿日子。 虽说因着当年胤祺的那一段话,康熙心里头确实觉着动容,也不再将天霸拘在宫中,而是由着他下去自由逍遥,可也不意味着提防了施世纶二十多年的万岁爷能容忍这两个人又腻腻歪歪的背着自个儿凑到了一起:“那也不行——不就是罢了个官儿吗,施瘸子急着回什么家,朕说就不再启用他了么?” 瞧瞧,刚才还施不全呢,这一会儿已经叫上施瘸子了。常年被发狗粮的胤祺早就吃得习惯无比,偷笑着事不关己地围观自家皇阿玛一个人的修罗场:“施大人就是想回去小住几日,师父也从未去过福建沿海,想要跟去玩儿个十来天……” “还要玩儿十来天?!”康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忽然正色道:“梁九功拟旨——着施世纶调任顺天府府尹、兼左副都御使,随旨发印。施世纶接旨之日起即刻动身回京,不可耽搁!” “……”胤祺充满敬仰地望着自家皇阿玛,又在心里头为着郭绣偷偷点了一炷香——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玄妙的执念,历任左副都御使都是这位铁面御史郭大人弹劾掉的人来担任的,每次弹劾掉一个官员就变成自己的顶头上司,郭大人只怕也是十分的心累。 心念一转,胤祺却是忽然想起个困扰了自个儿许久的问题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自家皇阿玛的袖子,带着十足的八卦神色凑近了道:“皇阿玛,说起来——儿子一直觉着奇怪呢,您是怎么就忽然想通了,愿意放师父到处乱跑了的?” 这些年来他每回觉得奇怪想要追问,他家皇阿玛都不耐烦地叫他上一边儿玩儿去,叫他每次都只能带着满肚子的莫名其妙悻悻离开。想着就算是什么再污污的理由,他如今都二十四了,也总该有资格听了才对,这才又瞅准机会凑了上来,看看能不能得一个大八卦回去。 望着这个明明就是罪魁祸首却又半分不自知的臭小子,康熙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抓着毛笔照他额头上点了个墨团儿:“因为朕的儿子眼见着都快被石头给砸散架了,就剩下一口气还扯着朕,旁的事儿半句都没提,一个劲儿地央告朕能不能放过他那个在宫里就活不下去的师父!” ……?? 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干出过这种事儿来的五阿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本能地想要卖个萌落荒而逃,就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揪着辫子扯了回来,没好气儿地扔过一块帕子叫他擦干净了再跑。胤祺疼得直蹦脚却又不敢吱声,眼泪汪汪地揉着头发根儿,又接过帕子委委屈屈地擦着脑袋顶上的墨团,嘴里还不甘心地低声嘟囔着:“那是儿子关心皇阿玛,您看现在这日子过得不也挺好……” “好什么好?人都让施不全拐到福建去了!”被关心的皇阿玛显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好,冷哼一声抱了胳膊接着赌气。强拆配对的胤祺只觉着倍感心虚,连忙笑嘻嘻地凑了过去,蹲在炕边儿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学着小时候的语气放软了嗓子低声唤:“皇阿玛……” 康熙假意虎着脸转过身,一见着他额间还未擦净的墨色便忍不住笑意,夺过帕子替他用力擦了一通:“就算你是为了朕好,也当罚!” “是是,儿子当罚……”胤祺疼得直抽气,讪笑地一叠声应着,又不迭拦住了自家皇阿玛的手,“皇阿玛——皇阿玛,再擦就反光了……” “那可怎么办?擦不干净了……” 康熙平日里用的都是朱砂,也不知道原来墨汁蹭上了竟是这般难擦下去——谁成想今日胤祺心血来潮磨了点儿墨,除了一开始变的戏法儿,剩下的一点儿没落都被点在了他自个儿的脑袋上,如今还是乌漆嘛黑的一片,显然是不能就这么出去见人的。 “万岁爷不如沾点儿茶水试试,奴才听说那个好像能顶用。” 梁九功居然也积极地凑过来出着主意,胤祺茫然地蹲在炕边儿,由着自家皇阿玛从茶到酒再到羊奶地试了一通,终于彻底的不堪其扰,自暴自弃地一脑袋撞在炕沿儿上:“就这么着了!谁要问儿子就说撞门框上了——您要再试下去,儿子这脑袋可就真腌入味儿了……” 顶着个被蹭得发红又隐隐发黑的额头回了自家王府,李光地还跟个望夫石似的守在府里张望着,要不是贪狼按着,险些就冲进宫跟着恒郡王一块儿死谏去了。一见着胤祺平安回来,激动地迎上去仔细一望,脸色却骤然苍白,张了张口才含泪深深拜倒:“王爷受苦了……” “啊?”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时也没想出自个儿是哪儿受苦了,讪笑着扶起他缓声道:“李大人想岔了,我没什么事儿的——皇阿玛已准了特赦方苞,叫三哥跟大人协同审理此案,其中的意思,大人应当是清楚的……” “王爷今日之谏,实为百姓之福,社稷之功——臣代无辜士子,代天下苍生,拜谢王爷之义举!” 李光地却是不由分说地又郑重拜了下去,声音竟已带了隐隐哽咽。胤祺被夸得心惊肉跳,好说歹说才把他给劝了起来,又耐心地温声嘱咐了一通,这才亲自把人给送了回去。刚一回头就看见了贪狼手里头的帕子,他这一天都被擦得快坐下病了,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警惕地望着那一块儿帕子:“贪狼——你要干什么?!” “主子劝不住皇上,咱再想辙也就是了,何必把自个儿委屈成这样呢?”贪狼眼睛里头尽是心疼,轻声叹了一句,又放缓力道扶住了他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了擦额头,“可还疼么,磕了多少下?” “什么磕了多少下?” 茫然地问了一句,这才忽然反应自个儿居然闹出了多大的乌龙,胤祺恨不得跳出去把李光地追回来再跟他解释一遍。奈何轿子早已走得远了,只能哭笑不得地指了指额头:“不是……你觉着皇阿玛真能舍得叫我磕成这样儿?” “倒是不能。”贪狼仔细想了想,却也是迟疑着摇了摇头,又犹豫道:“那——您这是怎么弄的?” “……”胤祺完全没有做好把整个过程描述一遍的心理准备,支吾了半晌,终于没好气儿地暴跳如雷:“我撞门框上撞的!我跳起来撞门框上了——怎么着吧!” 第128章 后宫 “你就跟于大人说——咳,由于各种意想不到的原因,我可能还得过阵子才能赶回去……” 转眼间已经回京了一个多月,胤祺却依然没有见到半点儿能动身回去的希望。索额图在除了自己所有人都知情的情况下刺了个驾,却不知道其实自以为□□无缝的计划早就被出入自家密室如后花园一般的五阿哥完完整整亮在了万岁爷面前——人赃俱获,被十三阿哥揍得鼻青脸肿的索额图春猎一回来就被抄了家,结结实实地扔进宗人府等死去了。 本以为这就算完事儿了,谁知道三阿哥那边儿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南山案居然又牵扯出了个刑部的宰白鸭案来。到现在三阿哥还正在乾清宫跪着等他去救呢,别说是回保定府了,就是回府都有点儿来不及,天知道要是晚去了一步,他那位天赋异禀的三哥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五爷——五爷!” 于成龙派来的官差是个机灵的,一见着他要走,喊了两声便哀哀切切地扑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腿不叫他动弹:“于大人说,眼见着五月份就要下收成了,他看官田里那片土豆长得不好,心里实在不踏实……” “每天都要挖出来看三遍洗干净了再放回去,你把他埋土里他也长不好!” 胤祺被扯着脱不开身,一想起于成龙那个强迫症一样的状态就蹿火,使了点儿力气把腿上的手臂扯开:“五月中才下收成呢,就算月末收也不晚。你叫于大人顶住,我这边儿忙完了就去支援他去。” 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个官差,胤祺给贪狼使了个眼色叫他把人拦住,自个儿上了流云的背直奔着宫里头赶去。 一路进了乾清宫才下马,将马缰随手抛给了过来伺候的小太监。胤祺匆匆进了宫门,就见着三阿哥正在南书房外头灰头土脸地跪着,里面还隐隐传来自家皇阿玛含怒的呵斥声,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三哥,你不就是来送个结案的折子么——是怎么又闹成这样的?” 胤祺快步走了过去,陪着他在一边儿蹲下,莫名其妙地扯了扯这个三哥的衣裳。三阿哥日常背锅都快背得超脱入圣了,在外头跪得一脸淡然,摇了摇头平静开口道:“我运气不好——方先生当初给了我一篇《狱中杂记》请我代呈给皇阿玛,我见那里面措辞锋利,说得又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就没给皇阿玛递上去,然后他自个儿就给递上去了。” “……”胤祺一时语塞,揉了揉额角才又低声道:“你不知道皇阿玛特准方先生以布衣之身伴驾南书房,赐南书房行走吗?” “我知道啊,我只是不知道他会自己递上去。” 三阿哥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句,却又忽然再度认真补充道:“再说,就按以往的情形,要是我递上去的话大概也会被震怒的皇阿玛罚跪的。反正都要跪,跪一跪就习惯了。” “三哥,你这个想法不太对啊……”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脑袋,正要再说些什么,南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个小缝,梁九功从里头探出头朝他招了招手:“爷,万岁爷叫您进去呢——万岁爷还说,要是三贝勒知道错了,就先回去吧,今儿看着恒郡王的份儿上就不罚了……” “谢皇阿玛。”三阿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也不用人扶,自个儿掸了掸衣摆就利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早就跪出技巧来了的。胤祺还没闹明白这怎么就是看在了自个儿的面子上,刚要解释些什么,三阿哥却已诚恳地握了他的腕子:“五弟,你要是能一直在京里就好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可以每年给你五千两银子……” “……三哥,你还是赶紧回府去吧,皇阿玛叫我了。” 胤祺果断地放弃了再作任何解释,转身窜进了南书房。才一进门就发现里头居然或站或坐地塞了不少的人——除了高士奇、马齐这两位常驻大学士,前不久刚被万岁爷不由分说给拎回京的施世纶居然也在。张老先生虽已致仕,可张廷玉如今已领了庶吉士入值南书房,倒也算是子承父业,如今正鼻观口口观心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再加上替补明珠的佟国维,布衣侍读的方苞,这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简直叫刚进来的五阿哥有点儿站不住脚,打了个千儿就想伺机撤退:“皇阿玛——儿子就是来看看热闹的……” “有份儿大热闹叫你看。” 康熙虽仍在气头上,对着这个儿子的神色却仍是和缓的,开口时也略略压了三分火气,将一份文章抛进他怀里:“看看,有什么想法儿?” “诶。” 胤祺应了一声,接了那张纸捧在手里,心里却是多少有数的——大抵这就是那一篇点了炮的《狱中杂记》了。逐字逐句地读下去,里头的内容确实触目惊心,尤其是揭露了刑部“宰白鸭”的阴私之事,想来这一条也正是叫自家皇阿玛这般震怒的原因所在。 他对刑部这个宰白鸭的大案还是有些印象的,刑部收钱暗中改换死囚身份,杀个替死鬼,转手就把真凶放出去,一手交钱一手交命,刑部从中抽成,如此竟形成了暗中的买卖。 这种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儿,私底下藏好也就罢了,一旦为人所知,也就再没有容身之处。依着今日的情形看,这事儿要当做个大案子来办是准定了的,只是不知道自家皇阿玛把自个儿给牵进来,动的又是个什么心思:“皇阿玛,此事实在触目惊心,却又干系重大——依儿子看来,不如先将刑部给封了,一应名册尽数封存。下至犯人上至官差,先都着人看紧了别叫耍什么花样儿,再派个可靠又有手段的人主办……手段不可过激,稳妥些为上。” “你的想法儿倒是跟朕差不多。”康熙淡淡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能买得起‘白鸭’的,一定都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朕寻思着,该当有个能主事又稳妥的皇子来主办这个案子。依你看——八阿哥可能办得了这个差事?” 胤祺听着前头的话音儿不对,还当自家皇阿玛又给自个儿挖了个坑,打算彻底把自个儿给陷在这京城里头回不去。推辞的话几乎都到了嘴边儿了,一听着后头忙又给咽了回去,噎得止不住咳嗽了两声:“儿子觉得——老八挺好的。他办事儿稳,跟人打交道也精明,只要有心办,大抵就能办好……” “怎么又咳嗽了?”康熙对着这个儿子的身子一向有些过度紧张,听着他咳嗽便不由微蹙了眉,仔细望了望他的面色,“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要不要传个太医过来看看?”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这两天天头热,儿子夜里头贪凉就开了窗子,兴是叫风给吹着了。” 胤祺反应极快,敏捷地抓住了自家皇阿玛递过来的稻草,迅速远离了这一个谁沾上谁头疼的深坑。梁九功极有眼力见儿地倒了杯茶给他送到了手里,又引着他在角落里坐下了,望了一眼万岁爷的脸色,这才又恭敬地退了回去。 高士奇向来最懂得揣摩万岁爷的心思,一见这情形哪还能不明白,忙俯身恭声道:“万岁爷心里头既然有了准念头,臣等唯有尽力辅助而已。不知当下对刑部的处置,万岁爷可是……” “就按着方才说的办吧——叫佟国纲去查封刑部,那个夯货谁的话都不听,朕倒偏偏只信得过他。” 康熙的语气里仿佛带了淡淡的调笑,也听不出究竟是责备还是褒奖。一旁的佟国维却连忙俯身代大哥称谢,又小心翼翼道:“昨儿大哥惹了万岁爷不高兴,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回去还跟臣说呢……” “罢了,不过是他有他的道理,朕有朕的心思,你们哪个的念头又能跟朕全一样了?他敢跟朕说实话,敢跟朕据理力争,朕倒觉着是难得的憨直忠心。” 康熙淡淡一笑,似是有些疲倦了,缓步坐回了榻上,又摆了摆手道:“行了,事儿也说得差不多了,就都跪安吧——记着朕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只要你们对得起朕,朕就会对得起你们,甚至就算是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儿,朕也不是不能保你们周全。可若是你们做了对不起朕的事儿,那朕哪一日反过来翻脸时,却也莫要怪朕无情……知道吗?” 屋中的几人俱是噤若寒蝉,尤以前儿刚被弹劾了的高士奇与马齐尤甚,纷纷伏在地上口称不敢。只有施世纶的神色仿佛有些异样,却又在万岁爷那双威严的眼睛扫过来的下一刻立时整肃了神情,也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心里头却忍不住暗暗叫了一声屈。 ——不就是带着小天霸去福建玩儿一圈吗,地儿都没到就被一道圣旨给绑了回来,万岁爷也至于这么敲打他? 胤祺老老实实地坐在边儿上喝着茶,看着屋里的人退得只剩了三个,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皇阿玛,要不儿子出钱帮您修修南书房,再扩建一些怎么样?如今这也实在太挤得慌了,叫人站着都心慌……” “不怎么样,朕自个儿的时候还嫌太宽敞了呢。” 康熙哼了一声,面色不善地打量着这个从进来开始就明显在转着自个儿小心思的儿子:“就那么不想留在京里头?不过是才提了半句,看看你那脸色变的,就差把不想接这个差事的话儿直接给朕撂出来了!” “那哪儿能呢——皇阿玛交代的差事,儿子什么时候推脱过?这么多年了被您坑过来,儿子不也任劳任怨地都给办了……” 胤祺自然是打死都不肯承认自个儿刚才都在想些什么的,忙不迭拍着胸脯保证着,却又忍不住好奇道:“皇阿玛,这回的差事——您是真准备让八弟办呐?” “既然有心跟朕要更高的位子,就得叫朕看见配得上的本事。”康熙淡声应了一句,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思索着缓声道:“只是老八的性子太滑,左右逢源八方通达,这件事未必就能办得好——你说若是给他派个副手,应当叫谁去合适?” “佟国纲?”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句,又连忙在自家皇阿玛举起扇子的下一刻断然改口,“……是肯定不行的。依儿子所见——倒不如叫马齐来办?索额图倒得突然,二哥那边儿肯定不好受,叫个东宫的人出面,或许能往回找补一些。” “难得你愿意提起你二哥来。” 康熙无奈一笑,却是蓦地轻叹了一声,按着他的肩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景色缓声道:“当初你被气得病发,他心里头一直觉着愧疚,好几次想去找你,却都叫朕自作主张地给拦了。这些年他身边儿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人,朕也越来越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有时朕甚至会觉得后悔,后悔当初对他的教养是不是错了,可一切都已然到了这一步,就算错了又能如何呢?不过徒增遗憾罢了……” “皇阿玛,儿子们都长大了,总要有这一天的。” 胤祺轻声应了一句,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握紧——他也是忽然才发觉,他的皇阿玛竟早已不再年轻了。记忆中高大挺拔的身影已越来越容易显出疲惫和倦怠,眉宇间的纹路越来越深刻,叹气的时候仿佛也比以前多出了不少,甚至早已不见了当年对所做的每件事都持有着的那一份固执又骄傲的笃然…… 是不是要收一收心思,多留在京中些时候,不叫皇阿玛独自面对兄弟们日益激烈和明显的对抗争斗?如今小十八都已三岁了,他记着这个小阿哥是活不久的——而十八阿哥的死,就会成为太子被废的开端,从此以后夺嫡之争就会彻底变成真刀真枪的你争我夺……历史车轮的惯性简直强大得可怕,他这一只蝴蝶究竟能引发多少的改变,又能不能在这一场纷乱的九龙夺嫡里头,稍稍搀进哪怕一丝半缕的温情? 心中到底也没个定数,直到从南书房出来,胤祺的心里依然隐隐堵得慌,下意识便拐去了另一个方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个儿已经站在翊坤宫的外头了。 宜妃倒仍是往日的温柔模样,只是眼角的细纹多了些。虽然自家儿子已长到了二十岁上,却仍是抱在怀里稀罕个不停,又笑吟吟地拉着他留下用饭,柔声询问着外头的日子好不好过,小九儿有没有再给当哥哥的添什么乱。 这个儿子打小儿就是最不叫她操心的,却也是最叫她担心的。天生通透柔和的性子怎么都叫人喜欢,可偏偏命途坎坷多灾多难,如今这身子也是实在叫人忧心牵挂,又没日没夜地在下头跑差事。她也有心劝阻过,只是万岁爷说是这孩子自个儿喜欢,便也只好由着他随着性子折腾,只是心里仍难免整日里放不下心来。 胤祺笑着哄了自家额娘一阵,又陪着她随口聊着些闲话儿,就提到了老十三跟老十四的事儿。十三打小跟着胤祺长大,宜妃也一直很喜欢这个聪慧又纯良的小阿哥,尤其敏妃殁后,有了胤祺的托付,更是把这个孩子也当做自家孩子来疼爱。一想起这两个孩子间的矛盾,却也是忍不住唏嘘了一声:“人说慈母多败儿,有时觉着倒仿佛真是这样儿——德妃姐姐若不是听了良妃的话,非不叫十四跟着佟将军去练兵,如今可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良妃——八阿哥他额娘?” 胤祺心里头蓦地沉了沉,忍不住微蹙了眉,隐隐觉着这头仿佛有些旁的什么蹊跷:“额娘,您怎么知道是良妃跟德妃娘娘说的?” “后宫一共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又有什么墙是不透风的呢?” 宜妃淡淡一笑,将一碟点心推了过去,又把宫女刚热好的一碗奶茶接过来亲手递给他,“这是按着你说得那个方子配的,喝着确实醇香可口、甜而不腻,好几个宫里头喝过了都来求呢。” 刚从乾清宫徒步过来恨不得走了半个时辰的胤祺对于自家额娘口中“巴掌大点儿”的后宫持保留意见,接过那一碗奶茶轻抿了一口,笑着点点头道:“额娘宫里头的人就是聪明,教一两次就会了,哪像我府上的,教了他们多少回,也做不出来这么正的味儿。” “你要是喜欢,就把人带走——都长这么大了,身边儿也该有个知疼知热的人了,就算是不要福晋,有个随身照料的不也能舒服些?” 宜妃含笑望着他,似是不经意地添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警惕地抬起头望着自家怎么看都带着计划通般微笑的额娘,忽然忍不住觉着——这么多年来在自己眼里都是温柔又慈祥的额娘,好像人设也根本就不只是这么单纯而已的…… 第129章 借刀 直到从翊坤宫回来,一路回了自个儿的府上,胤祺依然觉着有些晕乎乎的——也不知是不是天下父母大都如此,就算他这么些年都高举着影七的医嘱当免死金牌,也依然没能躲得过被自家额娘念叨着往府里塞人的命运。要不是见势不妙跑得快,只怕现在身后就得跟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还当您进宫救三阿哥,又把自个儿给救进去了呢。” 守着胤祺一进门,贪狼就快步迎了上去,接过流云的马缰递给边上的下人,笑着温声打趣了一句。胤祺揉揉额角,望着外头擦黑的天色,却也是忍不住轻笑摇头,又转念道:“于大人的人给送回去了?” 年纪长了身份高了,做事儿也就多得按着规矩来,这几回胤祺进宫都没带着贪狼一块儿去,就是为了别再叫那些个盯了这个盯那个的御史再挑出什么毛病,又被哪个愣头青参上一本——他倒是不怕被参,只是每回也都得稍稍走个流程检讨一番解释一二,也实在还是有些个麻烦的。 “送回去了——这阵子直隶大旱,百姓顾着自家的田地还顾不过来,真能分到新开的田上的心思只怕没多少,于大人心里头发愁也是难免的。” 贪狼应了一句,跟着胤祺进了屋子,将四面的窗户掩上了些,又倒了杯茶递给他:“听说这一回的旱灾严重得很,保定府都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整日里大太阳晒着,庄稼的长势也不好,也不知入秋了又会是怎么个情形。” “陈家那两兄弟这些年治黄河治得不错,好歹没再发过什么大水——回头叫他们分出来点儿功夫,把直隶这边的河道画出来,看看能不能挖几条支流做几个水库出来,多存上些水。一来能蓄洪,二来也能多少顶一顶这旱灾。” 胤祺思索着应了一句,轻抿了一口茶水,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贪狼看着他咳嗽,眼里就又带了几分担忧,犹豫着轻声道:“主子这几日都有些犯咳嗽,不如再喝上几服药吧。总归也是防患于未然,若是又发起病来,只怕又要遭罪了。” “喝药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能不能跟廉贞说一声,苦也就算了,别再弄出些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来……” 一想起上回喝的那一碗又酸又辣的中药汤子,胤祺就觉着自家的七星卫生长的方式显然有些问题,心有余悸地嘱咐了一声,却也没有多大的抗拒——这些年他也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该休养休养该吃药吃药,说了什么不准干就真不干,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个遵医嘱的好病人。再加上勤修内功常年不辍,虽说仍是隔三差五的闹些小病,可对他这个内里早就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身子来说,实在已是最叫人欣慰的结果了。 今儿头午跟皇阿玛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他是真有些个咳嗽,却不是夜里着的凉——有贪狼这么个恨不得一宿给他翻三回面儿盖八回被子的守着,又哪能真叫他凉着?想来大抵是这些年渐渐习惯了江南的湿润气候,一回到这干燥的北方就老是时不时地咳上两声,可这话儿却是更不能说的。自家那位惯于想太多的皇阿玛本来就因为他老不回来心里难受,再知道了他一回来身子就不舒服,指不定心里头又得多别扭呢。 “对了,明儿叫文曲去八贝勒府上盯一盯,要是能混进去当个下人常随什么的更好,我总觉着老八好像在谋划着什么。” 见着贪狼出去交代了熬药的事儿回来,胤祺却是又想起了今日在翊坤宫里头听着的话,轻敲着桌案缓声交代了一句。他这些年刻意把心思全放在下面儿,就是不想沾这些争储的事,可就算他再不管,有些事儿也是拦都拦不住的往他面前亮——就不说别的地儿,光一个朝中人人以为五爷禁地触之即死的江南省,就被他这个八弟自以为巧妙地塞进来了一个江南第一盐商安仲仁,一个江南巡盐道御史苏赫,更不必说别的什么地方,又该有多少这一位八爷的人脉了。 大清的官制都是以轮换为主,少有能在任上待五年以上的,一个蹦跶不了几年的巡盐道倒也没叫胤祺放在心上——至于那个所谓的江南第一盐商,在刚一进盐场的时候就被贾家人给神不知不觉地换了芯儿,有如今光荣退休的影七坐镇着贾家,手段从来都不怕不够丧天良。可怜八阿哥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给自个儿送了五年银子的那个人早已经换了。 “诶。”贪狼点点头应了一声,略一思索又道:“今儿主子刚进宫不久,佟大人就去把刑部给查封了,紧接着旨意就到了八阿哥府上,说是命八贝勒与马齐主办刑部的案子——可是刑部出了什么事儿?” “刑部‘宰白鸭’偷换死囚,叫方苞一篇文章给捅到了皇阿玛面前,皇阿玛说定要彻查,这么着交代下来的差事——我也没想到皇阿玛竟会叫老八来办,还以为准得是我跟四哥,还准备着推脱呢,谁知道就落在老八头上了。” 胤祺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这件事——八贤王的名头这两年已渐渐起来了,老八左右逢源宽仁大度是有了名的,朝中大半的官员跟他都有交情。叫这么一个几乎是老好人似的阿哥去主办这个差事,不是擎等着他这个八弟再唱一出息事宁人的大戏么? “或也是皇上想要试探八阿哥一回,看他究竟能不能担当得起这种不容手软的差事。” 贪狼应了一句,替他将茶杯续满,顿了顿才又道:“也或许——是因为刑部尚书阿山是刚打两江总督调回来的,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 胤祺目光一凛,心里头蓦地咯噔了一声——看来他真是太久没把心思搁在朝堂上了,这些个事儿听着竟都觉着有些陌生,人名也是没有半点儿的印象。可这整件事一串联起来,却叫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些莫名的奇异直觉,蹙了眉思索许久,目光终于渐渐沉了下来,微垂了眸淡淡笑了一声:“看来……这一回,老八布的局可还真是够大的啊。” “什么局?”贪狼不由微怔,茫然地望着自家主子略显清冷的眸色。胤祺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缓声道:“先撺掇小九为方苞说情被皇阿玛斥责,这样小九就一定会来跟我叫屈。我听了这事绝不会束手旁观,定然要设法搭救方苞,而方苞这时候却已在狱中住了一段时日,想必该看的都已看了,甚至——是有些人特意叫他看着的也说不定……” 贪狼听得心中震惊,蹙紧了眉道:“可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救方苞出来?若皇上只是赦免方苞,这一篇文章又如何能到皇上眼中……” “以方苞的才名,皇阿玛一定不舍得就将他这么放走,布衣侍读是一定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聚天下士子之心。” 胤祺摇了摇头,撑起身淡声继续道:“方苞是读圣贤书的真文人,绝不会将所见龌龊视若无睹,势必将所见所闻呈递御览。皇阿玛必定震怒,震怒必定彻查,只要彻查,就一定会牵连出一桩惊天大案,甚至能将刑部彻底翻上一个底朝天——只不过如今看来,怕不只是刑部会翻天了……” 他之前并非全无所觉,只是想不通闹翻了刑部能有什么好处,故而也没多往深里想过那个弟弟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上次离京的时候,他管兵部四哥管工部,老八管着户部,而吏部则一直稳稳攥在太子的手里。至于礼部跟刑部这两个衙门,一个太清水了没人看得上,一个太重要了始终都是皇阿玛亲自把持,甚至每回接任刑部尚书的都是最精干的左都御史,谁知这一回竟冒出个两江总督、太子门人阿山来? 二人话未说完,下头已将熬好的药送上来了。贪狼接过那一碗止咳润肺的汤药回来,搁汤勺慢慢搅着,又思索着道:“既然是这样……会不会是八阿哥有意使了什么手段,才叫皇上特意指了他来办这个案子?” “不会,这案子除非我来办——否则办得是好是砸,对办案的人都没半点儿好处。” 胤祺摇了摇头,应得一派平静笃然,却叫贪狼忍不住低头轻笑。胤祺憋了半晌,却也忍不住失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说真格的呢,这回真没显摆,不准笑。” “诶,诶——药,药洒了。”贪狼忙护住手里的药碗,轻笑着不迭点头道:“好好,不笑,主子您接着说。” “接着说就接着说。”胤祺瞥他一眼,又敛了笑意认真道:“真不是与你说笑——这个案子少说要牵扯朝廷里头小一半儿的官员,办得重了一定会得罪人,甚至少不得要结下死仇,可办得轻了又显得毫无魄力,更不配有那个野心。不论哪个皇子,只要接了这一个案子,几乎就是注定跟皇位彻底无缘的了。所以我心里猜测着,只怕是皇阿玛已经看透了老八的心思,可这事儿却又实在不能不管,所以才故意把这差事交给老八的。” 贪狼点了点头,试试温度差不多了,便连碗带勺一块儿推了过去:“既然是八阿哥冲着太子设下的局,又把自个儿给坑进去了,看来皇上又派了马大人,还是有保太子的用意的……” “不……其实马齐是我举荐的。” 胤祺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抬手遮住眼睛,头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回自己实在是忠实地扮演了一个搅浑水的角色。皇阿玛大抵是相信他彻底不知情的,只是不知道在旁的知情人眼里,自己干得究竟都是些个什么事儿…… 他不介意这些弟弟们有自个儿的心思,孩子长大了还知道藏糖呢,这一个个的都长到了二十岁上,又是生在帝王家的皇子阿哥们,打小儿耳濡目染下来,岂会没有些个自个儿的小心思小手段?只是这样不打招呼又煞费苦心的利用,被兄弟平白当成刀来捅另一个兄弟,却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要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忍下去,只怕下一回的手就难免得要伸得更长了。 “这些年是有点儿太懈怠了,老是在下头玩儿,忙活些个有的没的琐事——看来也该陪着他们正面怼一怼,叫他们想起来谁才是当哥哥的了……” 将碗中的药一口饮尽,胤祺微垂了眸淡淡一笑,语气却仿佛带了丝丝缕缕的清冷寒意:“贪狼,走,陪我去东宫。” “东宫?”贪狼下意识要应声,却忽然一怔,茫然地眨了眨眼道:“主子,咱——不去八贝勒府揍人去吗……” “暴力,一点儿追求都没有。”胤祺照他额顶敲了一把,唇角微挑,惯常了清朗柔和的眉眼弯成了个令人隐隐发寒的弧度,慢条斯理地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挖坑让你跳的人,最好的报复办法是什么?” “是……把他拉进坑里埋了?” 贪狼尽职尽责地提出了一个最方便易行的可能性,犹豫着应了一句,胤祺却只是笑着微微摇头,拍了拍他的肩缓声道:“是把他拉进坑里,踩着他的脑袋爬上来,然后再把土填到他胸口,问他长记性了没有……” “……”贪狼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打心底里由衷同情了一把八阿哥,跟着胤祺出了门,又忍不住低声道:“主子,我觉着您这一回,好像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遇的事儿不一样。” 胤祺淡声应了一句,站在院中等着下头人把马牵上来,眼底隐隐闪过一丝利芒,微垂了眸淡声道:“都是兄弟,我不求他们能一团和气相安无事,甚至可以忍住不插手他们的所谓‘党争’。可他们必须得记住,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我也绝不会插手,永、远,都不要试图把我给牵扯进来……” 上回来东宫还是为了揍人,时隔多年再一次踏进来,别说太子身边儿伺候的人,胤祺自个儿一时都有些挥之不去的茫然感慨。连没什么人上来招呼也没多在意,只是负了手打量着这气派华贵甚至盖过乾清宫许多的毓庆宫,许久才心情复杂地轻叹了一声。 这么多年太子爷都没在这位五爷手里落着好儿,东宫的诸人对着胤祺却也都是有些个莫名的敬畏——更别说那些个伺候久了的老人们,一个个儿都还清楚的记得当初这位爷就是带着后头的那个侍卫闯进东宫里头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闯进寝宫把太子从床榻上扯下来揍了一顿的,如今自然是噤若寒蝉,又哪里有人敢上去招呼。足足让这两位煞神在门口等了半刻钟,竟是早已不在东宫当值了的马齐快步从里头迎了出来,忐忑地对着胤祺深深一礼:“臣马齐,给五爷请安——” 大抵也已意识到了自己仿佛把这些个人吓得不轻,胤祺心里虽茫然,却也及时抬手虚扶,浅笑着温声道:“不必了,我是来找二哥的。他歇下了吗?” “回五爷的话儿,太子爷还在书房呢,请五爷往这边走。” 马齐忙应了一句,侧身将胤祺引到了太子所在的偏殿,又亲自领着两人进了去。还不及报讳,就听着里头传来了太子听不出喜怒的淡淡声音:“进来吧,杵在外头干什么?” “喳。”马齐忙应了一声,推开门请这两人进了书房,又轻轻合上门亲自守在外头。太子正懒洋洋地靠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头,见着胤祺进门,似笑非笑地抬眼望向他。随手将原本正把玩着的一个扳指扔在桌上,嗤笑一声道:“我还当你这一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呢——怎么着,聪明如你五弟也有叫人牵着鼻子当猴耍的时候,心里委屈了,跑来找哥哥哭鼻子?” “你家耍猴都是牵着鼻子的啊?” 胤祺没好气儿地呛了一句,在贪狼搬开的椅子上坐了,微抿了唇打量着这个早已生疏了太多的二哥——他们已有好几年连话都不曾好好说过半句了,当年那个虽有些偏执却仍尊贵凌人睥睨傲然的青年,如今却已隐隐显出些漠然跟放任自流的架势来。明明神色和语气都比当年还要更欠揍了几分,他却没了当年那般想要动手的心思,心中仿佛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淡淡悲哀。 “当年我给你惹了不少的祸,也坑了你好几次。如今你也算给我惹了一回祸,我占点儿便宜,咱就算扯平了吧。” 太子略略坐正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个弟弟,像是还怕他吃惊得不够似的,又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只不过——你能不能劝劝你那死心眼儿的四哥,动一动争储的心思?” 第130章 发泄 胤祺还没反应过来先头的那一句,冷不防听着了太子接下来的话,愕然撑身站起,却一张口就咳了个天翻地覆。 “你看你急什么——你要再在这儿晕过去,我估计皇阿玛当场就得把我给废了。” 见着一旁侍立着的那个侍卫一把扶住了主子坐回去,又忙着替他倒茶顺气,太子也就又放松地靠了回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跟你开玩笑,你可得给我当真点儿,听着没有?” “你疯了?” 胤祺总算喘匀了气,借着贪狼的扶持挣起身,蹙紧了眉盯着这个画风有点儿偏得离谱的二哥:“你是太子——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叫四哥没事儿闲的跟你争储?” “我几时想开过了?”太子嗤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酒,优哉游哉地饮了下去,“我现在的日子就过得挺好,管着吏部卖一卖官,管着刑部卖一卖人命。反正储就在我这儿我又用不着争,还非得拼死拼活地受那份累干什么?光老八一个跳着脚地抢,打死打活都是想法子害我一个,成天想的都是怎么把我给拉下马。还不如叫你那洁身自好的好四哥也搅和进来,帮我分担着点儿,假装我们仨人儿斗——作为回报,要是他真争到手了,我也绝对不难为他,绝不跟着他较劲儿,你觉着怎么样?” 胤祺缓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酒杯,静静望了他半晌才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今儿我为什么这么生老八的气?”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成天不就跟个菩萨似的怜惜这个心疼那个,恨不得身上爬个蚂蚁都得给寻摸个没人的地儿给放了,如今见着老八针对我,可不就又可怜起我来了?” 太子不耐地应了一声,索性直接举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刚把索额图一家踹进宗人府的冒牌菩萨五阿哥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觉着自个儿几年没理京里的事儿,身边的一切好像都猝不及防地变了个样,默然半晌才轻叹道:“二哥,你甭跟我耍这些花样儿……我实话跟你说,就算你们真不死不休地往绝路上里争,只要别扯上我,我其实也都能受得了。可我不想被人当刀使,也不想莫名其妙就进了谁的套。不论你们是为了谁好,动的又是什么样儿的心思,在利用我之前,能不能——事先告诉我一声?” 他的语气不似以往,仿佛带了刻骨的疲惫跟倦怠,那双惯常温润含笑的眸子里头竟也是一片黯然苍凉。太子怔了怔,似信非信地打量着面前的弟弟,皱了皱眉才狐疑道:“刑部的事儿,你是当真一点儿都不知情?” 胤祺似是不愿多说,只是静静望了他一阵,便扶着贪狼的胳膊缓步坐了回去。太子蹙紧了眉盯着这两个人的动作,竟是蓦地想起上一次这个弟弟颓然倒在那侍卫怀里的情形,心里头莫名的一缩,鬼使神差般开口道:“我要是说——我不想再当这个太子了,你信不信?” 这还是今儿太子殿下头一回没用欠揍的语气开口,胤祺见着自个儿多年没怎么用过的示弱攻势总算有了效果,心里头也暗暗松了口气。索性彻底拿出了前世做心理咨询的架势,略略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道:“为什么?” “谁愿意当谁当去——做太子将来就要做皇上。要我变成皇阿玛那么个样子,做什么事儿都要先想朝廷先想百姓,走一步棋后头恨不得留八步后手,我还真不如就这么消磨了这一辈子。” 太子轻笑一声,又捡起了那个扳指,捏在指间慢慢把玩着,垂了视线缓声道:“再说了……你不觉着这样挺有意思的吗?他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太子,日日带在身边教着训着的,明明是亲父子啊,还要小心翼翼地设局试探,甚至还在这东宫安插了一圈儿的眼睛从头到脚地盯着——就这么着还是把我给教废了,他会是个什么心情?” 胤祺心里头像是被人猛地一握,闷着疼得说不出话,许久才哑声道:“日子终究是你自个儿过的,就算你与皇阿玛的关系当真难再缓和,又何必非要自暴自弃,就这么废了你自己……” “一朝为君,孤家寡人。行事不可随心所欲,喜怒不可形于言表——你觉着我能绷多久然后彻底放任自个儿,变成一个无道的暴君?” “……”发现这题根本就没法答,胤祺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诚恳地叹了口气:“最多一年。” “一年?你也真看得起我。”太子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挥了下手,“至多半年,孤就能把这江山给折腾散架子了!皇阿玛整日里合计着给我找师傅,可有什么我不懂的呢?治国,安邦,不过就是那些个道理罢了。要是真懂得了道理就能治国,还不如写出本儿书来叫下头就照着做,找条狗拴俩馒头蹲那——唔!” 胤祺眼疾手快地赶在最后一句话没落地的时候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顺带着把他按在椅子上不叫他耍酒疯,却还是听见外头砰的一声闷响,也不知道心累到极点的马齐大人是撞在了墙上还是门框上。 太子显然已喝得半醉了,胡乱挣扎着要把他的手推开,多年放纵的身子却早已没法儿和这个常年习武的弟弟较劲,挣了半晌终于颓然放弃,用力地揪住了面前弟弟的衣裳,哽咽着放声大笑起来。 “皇阿玛居然会说——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大的心血,我听了却只觉着可笑……他花心血培养的,不过是一个太子罢了,这个太子是我,是老四,是老八,甚至是老大那个蠢货都一样。我不过是因缘际会碰巧成了他的太子,所以就必须要证明他改立嫡长有多英明神武,证明他是个多伟大的皇阿玛——可我要不是这个嫡长子呢?要是我前面的那些哥哥活下来一两个,他的这些心血就都会花在另一个太子身上,就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太子呢喃着说了一阵,又忽然失笑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哽声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看着皇阿玛的眼睛,我就在告诉自个儿,他看的只是你作为太子的这个壳子。他的所有要求,所有期望,都是对着太子的,都和胤礽没有半点儿关系……可当初又有谁问过我——保成,你究竟想不想当这个太子呢?” 胤祺静静地任他扯着自个儿的衣裳,只觉着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抬手按在哭得像个半大孩子似的太子头上,慢慢地揉了揉,又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还记着那年随驾亲征噶尔丹的时候,他的皇阿玛曾对他说过——朝堂之上无论父子,宫阙之内不讲君臣。可这些个事情,又哪能像快刀切肉似的,就一下儿给分得那般清楚呢?要知道,一旦这君臣做得久了,只怕也就剩不下什么父子之情了…… 对着这位彻底采取了不合作态度的二哥,胤祺折腾了半宿却也没了脾气,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给憋了回去,相对无言地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才走到门口,却又忽然住了步子,微垂了眸缓声道:“二哥……若是我当初没有执意要走,你又会如何?” “你当初若是不走,我能折腾得比现在更狠——要不是怕真毁了祖宗的基业,落得个大清的千古罪人,我又何必忍气吞声地忍老八到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已经什么都不打算要了,还怕他这个养不熟的小白眼儿狼不成?” 太子冷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冲着这个弟弟的背影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又意味深长地挑了唇角轻笑道:“老五,你今儿不高兴,一半儿是因为觉着对不起我,一半儿是因为老八对不起你。现在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自个儿作的,我就是想把事情闹成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你心里也用不着别扭。至于老八,你当年帮他母妃入宫,他如今却把你当刀子使——这么个白眼儿狼,我可还是很盼着看到你把他给收拾一顿的……” 胤祺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二哥,你这算不算拿我当刀子使?” “算啊,快去快去,我等着你捅人呢。”太子的声音仿佛带了浓浓的醉意,却又仿佛清醒得像一把泛着寒气的利刃,“顺道儿告诉你,老八用来捞钱的那个命脉,就是塞进你江南的那个巡盐道御史,也买过这‘白鸭’,还有他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那个阿灵阿,跟这事儿也脱不开干系——我不过是卖了个破绽给他,他就急惶惶地朝着我下手,却不知道他手底下的人根本也不干净,只不过那些个证据都叫我吩咐给抹下了,从没叫他知晓过罢了。” 听着他的话,胤祺原本堵的厉害的心口却像是被蓦地浇了一盆冰水,只觉着从骨缝里头往外渗着寒意,站了半晌才终于缓声道:“知道了,二哥好手段。” “今儿的事要是叫皇阿玛知道,大概会活活打死我吧……老五,当哥哥的对不住你。这一辈子就混下了你这么一个能说几句真心话的兄弟,可几次把你推进火坑里头的,却也都是我。” 太子撑着桌子像是打算站起来,却毕竟醉得太厉害,不过走了两步就摇摇晃晃扶着墙晃倒在地上,索性就那么歪歪斜斜地靠着墙偏着头看他,轻笑着含混道:“你去吧,去对老八下手。这一次最多能砍掉他两只胳膊,要不了他的命,他的手还多着呢,整个儿一千手观音——不过没关系,将来再接着斗。我在前面儿顶着,等我们俩斗得同归于尽了,这些个东西,这东宫,还有将来皇阿玛那一把龙椅,就都是你那好四哥的了……” 胤祺已再听不下去什么,匆匆出了书房,也不顾马齐在后头跌跌撞撞地跟着满脸的有话要说。一路径直出了东宫,翻身上了马,竟是头一回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直冲到了京郊的一片马场才终于力竭,大汗淋漓地勒了缰绳,卸了力道任自个儿就这么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一头栽在了这一片长得青翠茂盛的草地上。 “主子……” 身后传来贪狼的声音,气息仿佛有些不稳,却仍是快步走到了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起来:“主子,夜里凉,咱回去吧……” 胤祺没应声,只是任他在一旁坐下,又扶着自己靠在了他身上。微凉的夜风吹得他很舒服,心口得淤塞冰寒仿佛也叫这一通不管不顾的狂奔给冲散了不少,夜空里星子闪烁,四下里传来隐隐虫鸣——劳心劳力地奔波了这二十余年,他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给自个儿套上了车辕,不分方向地卖力往前拉着。只知道想尽办法叫自个儿忙起来,不知不觉竟已多年都不曾这般放松任性过,不曾放下所有牵挂着的事儿,心无挂碍地休息过了。 “贪狼,你说——” 不知隔了多久,胤祺才终于微扬起头,抬手遥遥地试图抓住那些不住眨着眼睛着的星子:“这些年,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主子修了河道,叫沿岸的百姓不用年年受水灾之苦。建起了缂造署,把以工代赈的政策彻底推行了下去,甚至有不少人家因此不再瞒报人口,叫江南的人丁比康熙初年的时候几乎翻了个番。江南的士绅如今已被尽数收服整顿,盐商也不敢再肆意猖狂,直隶的土豆只要能推行下去,以之惊人粮产,可以养活多少吃穿不济的百姓……” 贪狼温声应了一句,扶着胤祺坐直了身子,静静地望这那一双仿佛忽然带了些迷茫的眸子,神色郑重地缓声道:“在太子刻意胡作非为、八阿哥四处苦心钻营,朝中暗流涌动争斗不休的时候,您在下头替皇上守着的,是咱大清的江山,大清的百姓……您有什么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大清的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正经走上了皇阿玛当初定的那条路子,彻彻底底的当个做事的纯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胤祺轻笑了一声,终归抓不住那些星子的手颓然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打在眼睛上,低咳了两声才又哑声道:“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觉着,我什么都没能做成呢……” 太子早晚还是要被废的,历史的车轮还会回到正轨上去——明明从一开始就是他默认了的进程,明明早已经习惯了历史的强大惯性,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头却还是莫名其妙堵得难受。 “主子,咱回家吧。” 贪狼头一次没有应他的问话,只是温声劝了一句,又小心地扶着他慢慢起身。胤祺方才的体力消耗太多,坐了这一阵身上依然有些发软,借着他的力道勉强撑起了身子,下意识向四处张望了一番,才终于觉出究竟哪里不对来:“怎么光看见流云了……你的马呢?” “追不上流云,半道儿叫我给扔下了,也不知道它自己能不能找得回去。” 贪狼无奈一笑,扶着胤祺靠在流云身上。自个儿先翻身上马,又俯身握住胤祺的手臂轻轻一扯,就把自家这个不管不顾便累到脱力的主子拉了上来,稳稳当当地护在身后:“主子,要是想睡就搂着我些,可别掉下去了。” “我至于那么不济么?还回回都打瞌睡啊……” 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放松了身子靠在他身上,疲惫却果然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生性疏懒,虽始终用功不辍,却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外带耍帅,少有真会把自己累到透支的时候,这样的发泄方式前世没少从小说里见,却还真没怎么尝试过。如今真来过一次,才知道这精疲力竭的感觉居然也当真会叫人上瘾——身子懒得一动都不想动,大脑便也仿佛跟着放空了似的,将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那些梳理不清的情分,都懒洋洋地压在一片叫人舒适的空白之下…… 还没回到府门口,听着身后已趋平稳绵长的呼吸,贪狼的眼里便带了些无奈又温暖的笑意。 廉贞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帮着贪狼把熟睡着的主子从马上抱下来。只在脉间一探,就又把人一把扔回了贪狼怀里,自个儿快步朝屋里走去:“得尽快准备药浴,你先抱主子回屋,我叫他们把浴桶抬进去——再来三个人帮我熬药,你回去先别叫他睡,灵犀不守则外邪更易入侵,过了四更天就能烧起来。” 贪狼却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似的,点了点头便将那个身量高挑的人轻松抱了起来。快步进了屋子里头去,叫他靠坐在软榻上,又扶住了他的肩膀,放缓了力道轻轻摇了摇:“主子,先醒醒,咱喝了药再睡。” 胤祺其实是醒着的,只是眼皮沉得睁不开,意识也混混沌沌的不愿清明。微蹙了眉顺着他的力道靠稳,低咳了一阵才呢喃道:“不必喝药,原本也是想借引子生一场病的……” “生病也分大病小病,主子不想亲自出手,只消受个凉、伤个风的也就够了,若是病得再重,八阿哥倒完霉都不知道背后是主子在管事儿,岂不没了震慑的效用?” 贪狼耐着性子温声劝着他,又替他将外头的衣裳解了,换下身上的长衫。望见肩胛、背上那几处淤青时,却还是忍不住微蹙了眉,略一犹豫才又道:“主子下回要发泄,不如跟我们打上一架,跟这样儿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第131章 蝗灾 “居然还想打我,可真是长本事了。” 胤祺连疲累带着隐隐的发热,说话都带了些鼻音,低咳着毫无威力地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贪狼,又忍不住轻笑起来:“逗你的——不过就算打也不找你,我又打不过你,你还每次都让着我……” “主子已经很厉害了,我每回也只敢让那么一小点,再多就真要被主子揍得没脸见人了。” 贪狼笑着温声应了一句,见廉贞指挥着两个人把泛着药香的浴桶抬了进来,便也扶起了迷迷糊糊靠在他身上打瞌睡的胤祺:“主子,泡一会儿,喝了药再歇着,啊。” “这回又是什么的?告诉廉贞可不准再给我放醋了,整个儿泡得我走到哪儿都是醋味,于大人追着问了我三天是不是吃饺子了……” 自打判定自家七星卫的成长方式仿佛有哪里不对之后,胤祺对廉贞鼓捣出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十分警惕——大概是当年叫这个主修医道的七星卫做饭做得有点儿太多,好好儿的一个医家传人长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七师叔每次见他都有点儿不友好。 贪狼怕他站不稳,索性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浴桶里头。胤祺小时候被抱来抱去也就罢了,如今再怎么也长到了一米八,身子也不算弱不禁风的级别,居然还能被这么轻松地抱起来,忍不住觉着有些伤自尊,却还是明智的放弃了追着对方掰个腕子的想法——毕竟前世也没少和女主拿反剧本,莫名其妙被抱来抱去的情节也演过几次,每次偷着刷弹幕的时候都能在那几个镜头被各种狼嚎糊上一脸,想来也是挺受观众欢迎的才是。 泡在微烫的水里头,身上些微的不适被暂且掩盖了下去,最后的一丝疲倦也随之消散。胤祺放松地靠在桶壁上,极轻地舒了口气,忽然阖了眸淡淡笑道:“贪狼,我想明白了。” “什么?”贪狼刚把外人都送出去,闻言下意识应了一声,关了门回身守在浴桶边上,替他把湿透了的里衣脱下来搁在一旁。胤祺折腾这一阵却也有了些精神,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水里头一朵半开的桔梗,微垂了目光轻笑道:“明白了虽然有些事是注定的,可还有些事儿我依然能去做,还有些结果能试着改变。皇位就那么一个,好好活着的办法却很多。只要他们也能想得明白——有些事,或许就不会再变成它原本的那个样子……要是纠结的再多,反倒是我显得矫情了。” “主子不是矫情,只是太容易心软罢了。”贪狼温声笑了一句,在水里浸热了双手,有条不紊地替他推行着经脉,“别看如今主子被八阿哥气着了,使足了劲儿想要折腾他一把,可要是回头把八阿哥折腾得惨了,心里头又得犯别扭。” “你这话说得——我居然还真没法儿反驳……”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额角,闷着声思索了半晌,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一巴掌拍在水面上:“不对,对付老八不能心软——他跟旁的兄弟都不一样,他胸中藏着的野心不是吃一两次亏就能打散的,你可别忽悠着我就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是是,我一定不忽悠主子。”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抹了一把溅了满脸的水,二话不说就把锅稳稳背在了自个儿的身上。胤祺却也不由得摇头失笑,撑着身子趴在浴桶边上,好叫他按的轻松些:“如今看来,这是二哥早就挖下的一个坑,只等着老八跳进来呢……刑部那个尚书大抵已是弃子了,二哥敢这么混不吝地舍得一身剐,老八却不能不爱惜羽毛——我猜着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江南那边求救的信就得给送回来,不必叫人拦着,我倒想看看老八会是个什么反应。” “嗯。”贪狼点点头应了一声,迟疑片刻才又试探道:“主子,四阿哥那边儿——” “暂时还不到下场的时候,我看四哥也没动过这个心思——不过四哥这些年都是跟在太子后头办事,只怕在身上也早已打下了太子一系的烙印。他少年监国,如今又已是郡王,太子倒了他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老八却也未必不会现在就对他下手,还是得多盯着点儿才成。” 胤祺思索着缓声开口,指尖缓缓划过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桶沿,眸色却已略略沉下了几分:“放纵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对得起老八的这些个钻营抓挠的苦心,他若是还不知足,也就只好打到他长记性了——马齐既然在东宫,太子准已经把那些个证据给了他。光静观其变没什么意思,传信江南,叫那个假安二把京中的消息添油加醋的透给苏赫,最好刺激得他亲自上京来找主子叫救命,咱们再瞅着老八又会怎么做。” “是。”贪狼应了一句,又按着廉贞的吩咐,打开了一包药粉撒下去,“主子,咱这算不算参与党争?若是皇上那边知道了,要不要事先解释清楚原委——” “算是,可也用不着解释。”胤祺淡声应了一句,眸底闪过些许复杂的光芒,却又转眼被他尽数敛下,“皇阿玛明知道老八的用意,却打一开始就不告诉我,就是等着我自个儿反应过来,等着我被老八激怒出手呢——左右皇阿玛也纵着我在下头逍遥了这么些年,如今就回来帮一帮忙,再挣来十几年的消停日子,却也不是什么忍不了的事……” 又泡了一阵才站起来擦干了身子,胤祺也觉着乏了,又交代了几句,喝过了药便沉沉睡去。贪狼守在边上紧张地盯了一宿,却不知是廉贞的医术突飞猛进还是自家主子的身子确实大有改观,胤祺次日醒来除了有些低热,再加上昨日用力过度遗留的酸痛乏力,居然就再没更多的不适了,却也叫准备好了要在家养病的五阿哥实在尴尬不已:“就这样儿……就没了?” “低热还不够?”廉贞撂下他的腕子,认真地回望回去,“主子如果还想叫脸更红一点儿,属下可以去煮一碗酸辣臊子面。” “……算了,你自个儿吃吧。”胤祺扯了扯被子,断然拒绝了这个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建议——毕竟今儿朝会他都没露头,只怕一会儿就要有人来探病了。要是叫人看见他满头大汗唏哩呼噜吃面的样子,这场戏怕是十有*可能要演砸。 心里头想着,居然当真就有人登门了。胤祺原本就是常年的老病号,只要老十三那个关于拆台的臭小子不在这儿就有信心能糊弄过去,当即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扯了扯,顺着贪狼的力道向后靠在软枕上,略略放低了声音道:“谁,有什么事儿?” “回爷的话儿,还是于大人的信差,说有八百里加急的信儿……” “……”简直觉着自个儿做媚眼给了瞎子看,出师不利的五阿哥恼羞成怒地一把扯了衣服扔在边儿上,恨不得把于大人的脑袋打开,看看里头是不是装了一堆土豆:“保定府到这儿一共也没有八百里!什么事儿用得着一天紧着一天的催?带进来问问,若又是催我回去的,就告诉他入秋前爷不打算回去了!” “主子,主子——消消气儿,您一会儿还得装病呢,这么着就真露馅了……” 生怕自家主子就这么出了戏,贪狼忙放缓了声音安抚着,又示意下人赶紧将那个信差带进来。胤祺也就是嘴上发发火儿,心里头却也狠不下心来真就不管,望着那信差一身尘土的狼狈样子便忍不住微微蹙眉,心中莫名的生出些隐隐的不安来,放缓了声音道:“扶下去喝口水,把信拿来我看。” “五爷——您快回去吧,出大事儿了!” 那信差却不理上来搀扶的人,只是一头撞在榻前,哽咽着将信双手呈递给他:“蝗灾——五十年没见的大蝗灾啊!辛辛苦苦忙活了这么久,眼见着就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胤祺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蓦地黑了一瞬,撑起身子一把将那封信抢过来。他只在书里面听过关于蝗灾的记述,听说那真正的蝗灾几乎遮天蔽日,一片蝗虫群就能吃光一个村子的庄稼,更要紧的是当地的粮仓跟库储也根本逃不过这饿疯了的蝗虫群,虫群过境寸草不留,若是面积再大些,只怕从临省调粮都根本供不上。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先有大灾,向来极易爆发大疫,一旦直隶大乱,京城粮价必然随之动荡,后果更是全然不可设想…… “知道了,先带下去歇息片刻,主子看过了再叫他回话。” 贪狼温声吩咐了一句,看着下人们将那信差扶下去歇着,便快步走到了自家主子身边。胤祺跪坐在榻上,一手紧紧捏着里头的信纸,声音已近嘶哑,目光也已是一片暗沉:“四州十府告急,飞蝗蔽天,落地积五寸……” 直隶统共只有七州十二府,这已是大半之地——更不要说那蝗虫是长了翅膀的,除了放火封田,什么都拦不住那群饿疯了的虫子…… “这就回去——派人把这封信交给梁公公,他知道该怎么做。” 胤祺从榻上一跃而下,目光灼灼,竟是连原本的那一丝疲色也已彻底不见:“不等朝廷吵出个结果来了,廉贞备马,贪狼,咱们两个快马赶回去!” 廉贞应了一声便快步出了屋子,贪狼帮他将衣裳穿好,略一犹豫又道:“主子,皇上那里大概也已收到了直隶急报,怎么还要将这一封私信也送过去——又何不与皇上说一声再走?” “折子里是绝不能写这么大的灾情的,一旦明明白白地写了出来,朝中人心浮动,保不准都会起些什么心思。兴直隶那边儿还没乱起来呢,京城里倒是先乱了。” 胤祺将盘扣系好,理了理衣裳,又由着贪狼替自己整理好发辫,轻叹一声道:“皇阿玛有心护着我,是不会叫我沾这些个碰上就准保要砸的差事的。更不要说我才刚儿把病了的口风透出去,就依皇阿玛的作风,只会把我锁在家里头不准出门——只能趁着皇阿玛反应过来之前快点儿脱身才行,又怎么可能自个儿撞上去?” “……”贪狼被说得无话可说,敬佩地望了一眼这些年和皇上斗智斗勇,已经积累了无比丰富斗争经验的主子,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主子说得是……” 两人几乎没在府里停过半刻钟,接了信儿便策马直出了城门,一路朝着保定府赶去,全然不知他们走后京里已乱成了什么样子——于成龙当然不敢照原样奏报,折子上已经是斟酌了情形折半过了的,却依然在朝中立时搅起了一股飓风。 本来就因为五阿哥奏准百姓开荒的事儿极端不满的官员们这时候就又蹦跶了起来,一口咬定是开荒才会引来的蝗灾,那土豆又占了不少原本的良田,本来遇着蝗灾能剩下的粮食就少,如今又有一半儿去种了那当菜不当粮的东西,只怕少不得要牵连京中的粮价动荡。 也不知是怎么引导的,这些个指责一半儿冲着那位“罪魁祸首”的五阿哥去,另一半儿却是一股脑儿地倾泻到了当时鼎力支持五爷的四阿哥身上,尤以户部的官员为最多。在一片激愤的声讨中,那位一向冷面冷心的雍郡王却只是掸了掸袖子,淡淡扫了一眼这群蹦哒的官员,缓步出班垂目道:“古书有言‘旱极而蝗’。直隶大旱已两月有余,流水干涸,才会催生蝗灾——依着众位大人的意思,莫非是去冬开荒的时候将那蝗虫卵翻了出来,经历冬日苦寒、夏日曝晒,故而孵化成群,为祸一方么?” “这可真是‘蝗群俱从炎日出,灾殃皆自苦寒来’了,诸位大人可真是好学问——回去千万遮着点儿阳,免得一肚子书叫太阳晒过了,变成一肚子蝗虫飞出来!” 十三阿哥冷笑一声,提了声音不留情面地嘲讽了一句。他自小儿跟在胤祺身边长大,却也一点儿不落地把这毒舌的本事给学了下来,嘴毒起来能说得人恨不得直想撞墙。康熙望着这个儿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笑意,又迅速被沉色尽数敛下,扫了一眼那一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官员:“荒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农事都不懂就敢在朝堂之上指手画脚,尔等莫非另有所图么?!” 这话是绝对担待不起的,之前叫嚣着的官员一瞬噤若寒蝉,纷纷扑跪在地迭声请罪。一旁的八阿哥目光仿佛凝了一瞬,却只在转眼间便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出班俯身道:“皇阿玛,依儿臣之见,如今不是争论这蝗灾是谁之过的时候,而是当先讨论如何救灾安民,至于别的事儿——日后再议倒也不迟。” “依着你八哥的意思,这蝗灾还非得找出个犯了错的人了——这可也奇了怪了,你干嘛不把蝗虫它娘找出来,问问它爹是谁?” 胤祥的声音刚落,朝中便隐隐的传来强忍笑意的抽气声。康熙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忍不住想起当年自个儿心中对胤祺会不会把朝堂搅得一塌糊涂的担忧来——如今可倒好,那个臭小子动不动就在下头跑着不朝面儿,居然还给他教出了个再接再厉接班儿的来,尽职尽责地在他哥不在的时候接过大旗不倒,好好的朝会每回都被这哥俩搅得一塌糊涂:“胤祥,朝堂之上成何体统,还不快住口!” 只要不是面对自家五哥,胤祥骨子里头混不吝的拼命十三郎那一股子劲儿连他四哥都难管得住。康熙又是个从来都只斥责不动怒,明摆着纵容乃至隐隐鼓励的架势,十三阿哥每回见着说他四哥跟五哥坏话的都二话不说怼回去,反正怼了再认个错儿也就是了,这一套流程早已走得无比习惯,当即利落地拍了袖子打了个千儿:“皇阿玛,儿臣知错了。” 望着这个小十三跟他哥半点儿不差的行礼姿势,康熙的目光却也略略柔和了一瞬,又假意沉下脸色道:“下回再犯,就给朕回你的丰台大营练兵去,这朝会你也不用再来了。” “喳,儿臣记住了,以后绝不再犯。” 胤祥朗声应了一句,老老实实地起身退到自家四哥后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站得笔直。八阿哥的脸色却已有些不好——老十三这话已是明晃晃的犯混不讲理了,可皇阿玛就是明摆着偏向,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也跟着拍落了袖子跪下道:“皇阿玛,儿臣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儿臣只是想说——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筹划救灾应对之策……” 他身上已经被扔下一个刑部的烂摊子了,这一个是怎么都甩不到他头上的。这蝗灾甚至比水灾还叫人头疼,蝗虫是长了翅膀会飞的,根本没法预测下一个受灾的会是哪儿,只能等着全被吃干净了再放粮救灾——如今朝中能管这种事儿的只有四阿哥跟五阿哥,当初为了开荒免赋跟户部对磕的就是他们两人,如今却又灰头土脸地回去放粮,甭管是天灾还是*,传出去都是难免有些不大好听的。 “皇阿玛,既然八弟这么热心于救灾之事——儿臣倒有个拙见,您不如把刑部的差事交给老十三,叫老八去放粮去吧。总归他协理户部,这事儿才当是他该管的……” 这些年来都不怎么在朝会上开口的太子忽然出列,语气竟是罕有的正经,只那一双望向八阿哥的眼睛里头,竟是隐隐带着些残忍冰冷的笑意。 第132章 插柳 八阿哥的呼吸骤然微滞,抬了头紧紧盯住这个始终看上去任性平庸的太子二哥,心中没来由的一紧,竟觉着自个儿一直以来的想法儿忽然生出了些隐隐的动摇。 堂上皇阿玛喜怒难辨的目光刺得他心中发慌,定了定心神,勉强低下头轻笑道:“太子说笑了,此事当由皇阿玛定夺,又岂是我们就能随着心思办的……皇阿玛,直隶于大人与五哥一向交好,各州、府农事也都是五哥一手总揽。儿臣斗胆推荐五哥来主持此次救灾,户部一应钱粮定然全力配合,绝无拖延苟且之事。” 五阿哥行踪一向飘忽不定,来不来朝会向来都是件看心情的事儿,今儿见了兴明儿就没见,这一回没来也没人觉着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当那位爷又有什么差事要忙。可也就是那位五爷没在这儿,这些个官员才敢蹦跶起来围攻四阿哥,顺便给五阿哥也泼上几盆脏水——若是真叫五爷听见了,就算是走夜路撞鬼摔掉了满口的牙,也是只敢和着血老老实实地咽回肚子里头去的。 原本负责在朝会上替自家爷请病假的伪五阿哥党高士奇左右望了望,只觉着今儿这势头显然是要针对五爷的,便也极有眼力见儿地缩回了头不再开口。康熙还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居然敢不听他的话就自个儿先上了路,只在心里头念着昨夜的事儿,正是隐隐觉着心虚愧疚的时候,一听着八阿哥这话,神色更是越发沉了几分:“你五哥身子不好,你莫非不知道么?才回来就又叫他奔波劳碌,你心中可还顾念着半点儿的兄弟之情?” “儿臣知错——请皇阿玛责罚!” 没想到皇阿玛这一次的火气这么大,胤禩当即拍了袖子跪在地上。想起那个明明已经回来了一个多月,在京城里头活蹦乱跳没病没灾,抢了自己想要卖给方苞的人情,又转手就把自己坑进了刑部大案的五哥,只觉着胃里直往上一阵阵地犯着苦水。 “回去专心办你刑部的案子,少再动那些有的没的心思!” 康熙寒声叱了一句,又望向一旁的太子,眼底的光芒一瞬复杂莫名,良久才终于轻叹了一声:“八阿哥的案子已上了手,临阵换人还不如不换——你可还有什么旁的人选举荐?” 察觉到自家皇阿玛今日的态度好得异常,太子诧异地挑了挑眉,又想起自个儿昨儿喝醉了的话来,心下便也已了然。在心底暗笑了一声,面上却依然是一片淡然无谓:“回皇阿玛,依儿臣所见,此次灾情虽大,归根结底却也就是放粮赈灾,犯不着叫个阿哥监办——我朝人才济济,方才个个儿也都是有一肚子话说得出来的,皇阿玛看哪个听着可靠,指一个下去做也就是了。” 这话分明是挤兑之前那些个振振有词的朝臣们,原本就提心吊胆的官员一个个儿更是噤若寒蝉,打着哆嗦趴在地上不敢起来。新任的户部尚书凯音布解气地望着一眼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只觉着看这个向来不顺眼的太子也忽然顺眼了不少,当即出班行礼道:“万岁爷,臣总揽户部,此事亦是臣分内之事,此番臣愿往直隶各州府救灾,还请万岁爷恩准。” 他是年前才接任的户部尚书,却也是胤祺的老熟人了。当年他任九门提督的时候出了五阿哥的案子,知情人心里头都清楚是太子闹出来的,只是后来又查出是明珠指使次子揆叙所为,却也实在云里雾里的叫人闹不清真假,总归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结了案。 那个案子不能办明白也不能办不明白,几乎是谁沾上谁倒霉的事儿,可他却承了那位当时还只是个半大娃娃的五爷的恩,虽然丢了九门提督的位子,却顺势迁了左都御史,算是正经从个只能打仗的武夫进了正经的官场。后头又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在礼部当了三年的左侍郎,就被迁到户部来做了尚书——可这户部却不比礼部那般的清水衙门,里头层层叠叠的关系网动一动就叫人头疼,更是只闻八爷音不知尚书令。闹得他整日里都憋着一肚子的气,如今见着这些个人趴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出,自然是打心里头觉着畅快。 康熙看了他一眼,眼里便带了淡淡的满意之色——这个夯货虽说办事儿有时候少了些转圜的头脑,却是清楚好赖、记得下恩情的,他之所以一路着意提拔这个凯音布,也恰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准了。你临走前去一趟恒郡王府,五阿哥一直主管各方农事,按着他教给你的做,不可疏漏。” “喳。”凯音布痛痛快快地应下了,又回了班中站好,留下八阿哥一个人继续心里苦又说不出来——这和他提的叫五哥主办有什么区别?既然绕了一圈儿还是叫五阿哥来主管这件事儿,何必非得多此一举地逼一个凯音布出来顶缸,莫非皇阿玛真会为了一个儿子费心铺排到这个地步,生怕他那位五哥沾上一星半点儿的脏水? 虽然早就知道皇阿玛心里真正装着的只有一个五哥,可这些年都只见着胤祺在下头跑,他心里不是没暗自侥幸地揣测过是不是皇阿玛跟当年已变了心思,这才有了这一次的试探。可如今这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却是彻底的叫他从头凉到脚,终归连半句话都难说得出来。 见着已没了旁的事儿,康熙便示意梁九功喊了退朝。一路回了南书房,见着这个奴才出来进去个没完,又支支吾吾的像是有话要说,便也从善如流地屏退了众人,好笑地敲了敲桌案:“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做什么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万岁爷,五——五阿哥叫把这信儿给您送来,说,说事态紧急,他就先走了……” 梁九功打着哆嗦把这一句话说完,迅速移动到安全距离趴在地上,心里头恨不得抱着那位只知道给他找事儿的祖宗磕上三个响头——真是可惜当年魏珠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替太子做事儿,把万岁爷身边的动静事无巨细地往东宫里头送,最后连自个儿的性命都送了出去。要不是这样儿,如今背锅的也能由一个分成两个,省得每一回战战兢兢进来点炮的都是他,长此以往没吓死却也要折寿了。 康熙倒是没立时发火,只是微挑了眉,神色莫测地将那一封信展开,却只扫了几眼面色便骤然凝重了下来。又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终于猛地起身道:“传南书房侍读大臣速至乾清宫,不可耽搁!” “喳。”没想到这一回雷霆之怒居然没降下来,梁九功心里头暗自庆幸了一句,快步跑了出去传话儿。原本也刚散朝没多久,没费多大劲儿就把那几位有南书房行走之权的大臣们都给追了回来。一路不歇气儿地扯到了乾清宫,万岁爷早已面色阴沉地等在那儿了,一见着这些人进来便将信拍给了他们:“自个儿看吧,看完了再说话。” 诸人一路被扯着跑过来,气息尚未喘匀,一个个都不迭地扶着双膝捯气儿,一时竟也实在寻不见什么朝臣的威仪。倒是施不全这个腿上有残疾的体力最好,接过了信细细一看,面色先是微变,却又迅速冷静了下来,将信交给了一旁的张廷玉,瘸着腿拱手起身道:“万岁爷,依臣之见,于大人此举实为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最明智的办法——试想,若是今日便将实情公诸朝堂之上,只怕京中必乱,少不得有人趁机在粮价上做文章。到时直隶未乱京城却先闹将起来,只怕少不得要叫人贻笑大方了。” “此等苦心,朕又何尝不知?”康熙揉了揉额角,只觉着那白纸黑字的内容竟是叫人心惊肉跳,一时也分不出心思来再掂量于成龙到底是怎么想的,“叫你们来不是议于成龙有没有罪的——如今灾情已远超预计,这般广泛的受灾面积,只靠户部救灾怕是已难支持,你们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眼见着身边缺乏锻炼的大臣们居然还在连咳嗽带喘,施世纶也只得继续扛着一开口就被万岁爷怼的宿命,任劳任怨地继续道:“万岁爷,五阿哥毕竟刚打直隶回来没多久,对各州府农事民生要比我等了解得多。这信既然是于大人给五阿哥的,何不请五阿哥过来一议呢?” “老五在做什么?” 信上的内容震撼实在太大,康熙这才反应过来缺了个正主儿,望向一旁的梁九功,微蹙了眉问了一句。终于反应过来万岁爷才刚儿不是没生气而是根本没听清楚,梁九功心里头又是一突,哭丧着脸壮起胆子道:“万岁爷,五阿哥接了信就,就直接动身去直隶了——还叫奴才跟您说一声……” 也不知近来万岁爷到底是哪儿又觉着对不住那位祖宗了,梁九功提心吊胆等了半晌,竟还没见着万岁爷发火,心里头终于略略放下了些,忙快步退出了这一片是非之地。康熙却始终只是攥着拳重重抵在桌上,呼吸隐见粗重,良久才渐渐平复下来,抬手遮了眼睛苦笑道:“是了——这才是朕的儿子……” *** 保定府离着北京本不算远,快马加鞭也不过是大半日的路程。胤祺不舍得抽流云的鞭子,只是一路频频夹着马肚催促,马通人性,流云也是撒开了四蹄一路狂奔,直把贪狼那一匹寻常黑马累得口吐白沫四蹄发虚,才终于在晌午时分便到了保定府的地界。 于成龙跌跌撞撞地迎过来,一言不发地扑跪在地上。贪狼的那一匹马才进了院子便一头栽倒,满口的白沫,四肢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弹,竟是给活活跑死了。胤祺胸口不住起伏着,嗓子已是一片灼人的血腥气,一路的狂奔几乎已耗尽了昨晚药浴加上那些个味道难辨的汤药给他带来的所有力气,动了动却没能下得来,身子一歪就往地上跌了下去。 “五爷!”于成龙心里头一惊,下意识起身要去扶,一个影子在眼前瞬息闪过,贪狼已将胤祺稳稳揽在了怀里,扶着他走到院中石桌边坐下:“于大人,可否借一杯茶水?” 于成龙这才反应了过来,忙叫人备茶,又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咬牙哽声道:“五爷,如今直隶全境已无一幸免,连山东、山西、河南各省也已告急——有州府已不得不下令毁田焚烧,各地人心惶惶,眼见着已有大乱之像……” 胤祺暂且说不出话,只是靠在贪狼身上尽力恢复着体力,小口地抿着喂到唇边的茶水,阖了目强行聚拢着心神。这一路的景象他们都已看到了,保定府甚至还只是受灾较轻的地方,所见所感却已实在触目惊心——就像是被一群疯狂的强盗劫掠了似的,所有的农田都只剩下一片饕餮后的狼藉,甚至连所有的树皮都已被饥饿的蝗虫啃食一空。田里的老农像是还没能反应过来这从天而降的灾殃,呆滞地抚着那些只剩断杆的庄稼,一颗一颗地摸过去,走到地头便一头栽倒在地下,家人慌乱地扑上去哭成一团…… 没有任何*,能比得上天灾。 “粮仓……”终于攒了些力气不至一开口便心慌气短,胤祺尽力撑直了身子,抬手按住了于成龙的肩,轻喘了一阵才将话说全,“粮仓守住了多少?” “直隶没有战事,粮仓都是木质的,根本拦不住遮天蔽日的蝗虫。只有榆关的粮仓守住了,可那里存的是军粮,若非迫不得已,决不可随意动用……” 肩上的那只手虽然无力,却稳定得叫人莫名心安。于成龙身上的颤栗慢慢止住了,尽力平复了心神,接着哑声禀道:“各府道衙门皆已派人安抚百姓,却收效甚微,毕竟这大蝗灾已太久没人见过了,上一刻还是青翠的秧苗,这一刻就都变成了残枝断叶,再下一刻就什么都没了——爷,就算是朝廷发粮救灾,又如何能救得起这么多的人?颗粒无收,这可当真是颗粒无收啊……” “莫急,江南救得起。” 胤祺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眼中已带了些决断之色——所谓的富甲天下不是说说而已的,以他如今在江南所掌握的财力,拼上这一回伤筋动骨,总能把这一回的灾情暂时给稳定下来。可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救灾该怎么救,而是如何安抚下这些几乎已被蝗灾给吓得乱了心神的百姓甚至官员们。直隶是离京城最近的地方,一旦这里的民心乱了,只怕这京城的局面也就要跟着失控了。 可又如何能怪得了那些个官员们无能呢?他们这一路还没遇上过真正大股的蝗虫群,不过是那些在几乎已心丧若死的百姓口中的所谓“小股虫群”,便已密密麻麻得恨不得遮天蔽日,就像是一团张牙舞爪着狰狞的沙尘暴,疯狂地劫掠着一切地面上可见的植株…… 脑海中像是蓦地划过了一道亮芒,胤祺下意识停住了思绪,微蹙了眉回想着究竟是哪里可寻到转机,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平复下已见动荡的人心。正思索间,立在一旁的贪狼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了些难以确定的迟疑,眼睛里却是一片紧张又期冀的亮芒:“于大人,蝗虫吃的……只是地上的东西?” 他刻意将“地上”两个字加重了些,于成龙尚在迷茫,胤祺眼底却是倏而爆开一抹异彩,勉力站起身朝外头快步走去。后头于成龙却也忽然反应了过来,风一样地大步冲了出去,也顾不上什么直隶总督的威仪,穿着官袍便扑进了那一片本是用来做样子的官田里头,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扒着土。泪水合着汗水滴落在被太阳晒得发干的土块上,又迅速被日头毫不留情地蒸干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下头的差役原本还茫然惊惶,直道自家老爷是不是被急疯了,却不知哪一个忽然反应了过来,嘶喊了一句什么,也跟着扑下去疯狂地翻找着。胤祺尚且有些站不稳,靠在贪狼身上望着这些在田里翻找着最后一丝希望的人,只觉着心脏竟是从未跳得这般厉害,静静地合了双眼,头一次诚心诚意地祈祷着上苍。 降下一次奇迹来罢——哪怕只这一次,倘若他心血来潮套种的土豆,真的能挡住这次蝗灾…… 地上的秧苗已经被蝗虫彻底啃干净了,只能靠着双手在土里漫无目的地翻找。不知是哪个忽然嘶吼了一声,拼命地举起手中握着的两个土豆晃着,剩下的人更是打了鸡血般将这一片官田翻了个底朝天,珍惜地围着那一小堆长得七扭八歪的土豆,终于纷纷跪倒在地,如释重负地放声大哭。 胤祺的身子猛地一晃,又被贪狼稳稳扶住,微阖了双目轻舒口气,脸上也终于现出淡淡的笑意来。 无心插柳,柳竟成荫。 第133章 成荫 “八爷,蝗灾之事来得突然。他们也是以为能趁此良机打击四阿哥一番,故而心急了些,未曾与八爷商量便自行其是……” 八贝勒府里,阿灵阿正灰头土脸地站在屋中解释着,一边心虚地望着八爷阴晴难辨的平静神情,又偷偷朝着边儿上的十阿哥递了个求救的眼色。十阿哥胤誐不情不愿地瞥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慢吞吞站起身走过去,扯了扯自家八哥的袖子:“八哥,舅舅也是为了咱们好,一时心急就办了错事儿——您要生气就打他一顿,有什么火气儿别憋在心里头,叫咱们兄弟看了也发慌……” “这不是给我赔礼的事,你们要拉扯四哥便拉,何苦扯上五哥进来?五哥自小对我们兄弟不曾有过亏欠,如今这般的不知好赖,可还有半分兄弟之情了?” 胤禩神色失望地叹了一声,又撑起了身,走到一旁闷不做声的九阿哥身边,竟是忽然俯身施礼道:“九弟,今儿这事是我对不住五哥。回头我亲自上五哥府上赔罪,还请九弟陪哥哥一把,叫我有脸进得去五哥的府门……” “我说过了,你们愿意怎么折腾四哥那是你们的事儿,我看他不顺眼,我也不管你们。可你们要是敢动我哥的主意,我就再不跟你们几个来往,也甭跟我提什么同气连枝——我跟着你们老在一块儿,那是因为咱排序相近,往上没人乐意带我玩儿,往下我又觉着摘面儿。可我瞧着今儿老十三真是骂对了,鬼知道你们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弯弯绕!” 胤禟只是心思单纯,却毕竟也是胤祺的亲弟弟,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机手段他不懂,可今儿朝堂上的形势却不至于看不清楚——再说了,就算再看不清,只要盯着老十三那小子就对了。能把老十三激得跳出来对骂,那只能是彻底对五哥不利的情形。他虽然还想不透到底是哪儿对自家哥哥不利,可一见着今儿老十三不依不饶的反应,就知道这八哥的老毛病准是又犯了。 “老九——老九,这一回是当哥哥的不是,八哥给你赔礼了。” 胤禩一见着今儿只怕难再这么糊弄过去,忙一把扯住了这个弟弟的胳膊,深深地一揖到底,又起了身诚恳地望着他道:“你想,今儿这事我不也是事先不知情么?要是我知道了,我怎么会叫那帮人这么说五哥的不是——我小时候不也是五哥带大的,莫非我老八就是个冷血冷情不知恩的弟弟不成?可话赶话儿的都已经撂在那儿了,太子偏又上来添堵,我不保举五哥又能保举谁来接这个摊子?皇阿玛说了那么一通,最后不还是叫凯音布去找五哥听吩咐去了,这跟五哥主办又有什么差别?” 他知道这个九弟心性一向最是单纯好欺,这一连串苦口婆心的追问下来,就能把他的思路给引到自个儿的道理上去。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于渐渐缓和,胤禩却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又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神色疲惫地轻叹一声:“不瞒你说,五哥这一回也是把我给坑惨了——我也知道五哥举荐我主办刑部的案子是有心锻炼我,可这里头牵扯的又何止是一家两家?如今只是应付这一件事儿,就已叫我头疼得夜夜睡不着觉了,又哪有心思再算计谁……” “你怎么知道就是五哥荐的你?”这一回的九阿哥显然没有以前那么好骗,怀疑地瞪着他,却还是没有挣开那只握着自个儿胳膊的手,“我哥要是想荐人,四哥七哥老十三老十四,绕一圈儿都排不上你……” 饶是以胤禩的涵养,也不禁被这一番过于直白的嫌弃怼得说不出话,深吸口气苦笑道:“这不是三哥说的么……那日方先生把《狱中杂记》呈上去,他被皇阿玛迁怒,在南书房外头罚跪,是五哥过去才把他给捞出来的。说是本来里头吵了好一阵儿了,结果五哥一进去就定了是我来办——你要是我,还能怎么想?” “我想这干嘛?反正我哥让我干什么都肯定是为了我好,我只要照做就是了呗。” 九阿哥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像是终于失了被他带着兜圈子的兴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也没真生你的气,反正就信你这回不是冲着五哥就行了呗——你查案子挺忙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找找五哥看用不用得着我算个出仓量、人均拨粮数什么的去,回头再跟你们玩儿。” 眼见着胤禟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门,胤禩一时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头疼,只得比平日更多花了几分心思控制好自个儿的语气,转向一旁的阿灵阿缓声道:“今儿的事不是什么大事,皇阿玛会当面斥责,回头大抵也就不会再翻旧账了——可你们下回也要长点儿记性,别的人动就动了,要动五哥之前得先跟我说一声,否则只会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知道吗?” “喳。”阿灵阿这才松了口气,忙俯身应了,却又犹豫着不往外头走。胤禩早就看出了他还有旁的事儿,揉了揉额角疲惫地叹了一声,在桌边坐了温声道:“咱的关系不必拘着,可还有别的什么事儿,不妨就只说了便是。” 也不知道钮钴禄家人是不是都这个样子,明明没什么本事,却又白白地占着个尊贵至极的身份。这个阿灵阿是遏必隆的儿子,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的亲弟弟,十阿哥的亲舅舅,世袭的一等公——这般尊贵的身份,却偏偏一点儿世家子弟的担当都没有。康熙三十三年温僖贵妃殁,居然撂着个十一岁的十阿哥没人管,在持丧的时候跟家里头那个大哥法喀为了家主的位子打了起来,叫震怒的皇阿玛给夺了一等公,又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勉强熬到了个领侍卫内大臣的位子。 “不瞒八爷——其实就是那刑部的案子,我也有些个牵扯……” 阿灵阿涨红了脸,支吾半晌才低声开口,又横下心继续道:“其实这也不能就说是我的事儿,是佟国维佟大人那个二儿子,叫隆科多的,当初也犯了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恰巧那时候的刑部尚书安布禄是我们家的包衣奴才,我就替他说过几句话,这么着才给免了罪……” 胤禩心里头蓦地微动,轻蹙了眉道:“可买了这‘白鸭’不曾?” “没有没有,这倒没买,他那儿子犯的也不是要人命的大罪。”阿灵阿连忙摇头,又讪笑着道:“只是见着这回闹得声大势大,怕翻着以前的旧账,再把这事儿给翻出来……” “翻出来未必是什么坏事,佟家能欠你一个人情,就能还你一份更大的。” 胤禩却忽然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应了一句,眼里已闪过些若有所思——佟国维,隆科多,这佟家虽然不如钮钴禄氏家大业大,却毕竟是皇阿玛的母族,又出了佟国纲佟国维这精明强干的两兄弟,日后的势头只怕要盖过这早已日薄西山的钮钴禄氏。若能借由此事搭上佟家这一条线,有些个事儿——却也就不必这般的捉襟见肘了…… 心中正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一件事儿把佟家牵扯进来,外头却忽然飞跑进来了个下人,气喘吁吁地一头扎在地上打了个千儿:“爷,圣命,圣命下来了,叫您去接旨呢!” 这一整天都不顺遂,胤禩下意识就觉着这时候来的圣旨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淡淡应了一声便出去接旨,却得了个皇阿玛亲临保定府查勘灾情,四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随驾,着他辅助太子监国的消息。神色莫名地接过这一道旨意,胤禩终于还是忍不住拉住了前来传旨的梁九功,从袖子里塞过去了一个上等的玉把件:“公公,不是说着人放粮赈灾即可么——怎么改皇阿玛亲去了?” “灾情有变,直隶全境都叫蝗虫给埋了,怕是百年一遇的大灾。万岁爷担忧下头的情形,便下旨亲往坐镇了。” 梁九功不着痕迹地将那个玉扳指收了起来,面色平淡地说了一句。这些话本来也是万岁爷叫传给八爷的,偏这位阿哥就喜欢用这种法子,也只相信这种法子换来的消息,他每回倒也乐得个不拿白不拿,总归收下这么些个小玩意儿万岁爷也是不会怪罪的。 胤禩收了那一份圣旨恭恭敬敬放好,蹙紧了眉转身回了屋里思索着——四阿哥走了,老十三也走了,五哥通常都是不会被写在旨意上的,亦或是他收的都是独份儿的旨意,不跟他们兄弟这一式多份的凑热闹。依着他那位五哥的性子,这一回也准不会消消停停地待在京里,老九去了哪儿都一样算不得数,剩下一个老十是一门儿心思跟着他的,一个老十四……是不是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看看能不能给顺势拉拢过来? *** 百姓是从不会关注朝中这些个勾心斗角的——这个时候,已有数十匹快马跑遍了直隶的各州府,把土豆保住了的信儿传遍了每一个府衙。 数不清的人都在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着已成了一片狼藉的土地,都在用磨得鲜血淋漓的手把那些曾经不以为然的土豆死死的抱在胸前,都在一下一下地朝着京城的方向磕着头。泪水、鲜血和着尘土混成狼狈的赤褐色,他们却仿佛全然未觉,只是用力地、深深地一次次拜倒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因为不得不为了一个阿哥忽然生出的兴致种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怨声载道,还在心疼着原本可以用来种庄稼的地被白白浪费,甚至懒得给这些连个果都不结的秧苗添水施肥。只想着毕竟也因此减了赋税,就当是空出那些地抵了税粮也就是了,今年的天头怪得邪性,个把月都没落半滴雨,水金贵得很,可不能浪费在这些个莫名其妙的野草上头。 甚至就在前几天,他们还在偷偷地嘲笑着那位眼见着要落收成就跑回京里去不敢回来的郡王阿哥,只道那位爷怕是已预见了收不上来什么,所以才灰溜溜地跑回去,免得落人笑柄。 没有人知道,就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蝗虫夺走了他们一年辛勤劳作的成果——那些个平时不过是庄稼娃手里玩物的弱小虫豸不知怎么着就聚在了一块儿,竟带着那般无力违抗的神鬼之力。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费尽心血侍弄的庄稼一眨眼就只剩下了残杆碎叶,看着本以为能救命的粮仓被蝗虫群掀了顶扫荡一空,看着连树皮草根都已被疯狂的掠噬干净。一块块的田地被强行焚烧,倔强的老农扑进火里,被连着那些蝗虫和庄稼一块儿活活地烧成了焦炭,县令摘了顶戴深深叩拜在田埂上,将官服顶戴一并投入那熊熊的烈火里头,赤红着眼睛亲自带上衙役,不眠不休地捕杀着那些根本就杀不尽的蝗虫…… 就在深切的绝望几乎已将所有人的精神彻底摧垮时,总督府忽然就狂奔出了那么多的快马,每一匹马上都是一个神色激动的衙役,一路拼命地抽着鞭子,一路声嘶力竭地吼着——土豆保住了,土豆保住了。 希望的微弱火种从每个衙役身上传到每一片田间地头,向着远方迅速地蔓延,终于渐成燎原之势。 蝗灾本身并不可怕,蝗虫的寿命很短,只要肆虐过后就会很快死亡,人们还有一整个秋天和冬天可以来清除掉那些蝗虫卵,不让新的蝗灾再一次降临。蝗灾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所带来的根本无法抵抗的毁灭,和从来都无法避免的灾荒——大灾之年饿殍遍野,一旦尸体处理的不及时,在这炎炎夏日之下很快便会传开疫病,大灾大疫,才是真正令人们恐慌的根源。 可直隶境内,却已有近五成的土地,再加上数不清的新开辟出来的荒地,都被工部联合直隶总督府的雷霆手段强制种上了土豆——纵然遇上了灾年,纵然因为百姓的不愿不满而不曾被好好侍弄过,可这种生命力极顽强、产量也极高的农作物却依然在尚未等到最佳收割季节的时候便达到了极高的亩产。有了远超过水稻和麦子的产量,再加上没有受到蝗虫冲击的家禽家畜,甚至无需过多放粮赈灾,便已经足以熬过这一个灾年了。 “记着,一定要把我的话都传到了——土豆贮藏的时候要挖地窖,不能受潮,不能受热。可以洗净了阴干之后埋在沙子里,然后把沙土压实,务必不可透气。一旦土豆生了芽就是有毒的,决不可再食用,却也不必丢弃,统一留下做种即可。” 前世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也没少帮老院长屯过土豆,胤祺特意叫于成龙找来了一批识字的衙役,耐心地把贮藏土豆的法子教了下去,又叫他们尽快传遍各州府。免得过于激动的百姓们好不容易把土豆挖了出来,却又因为保存不当,再造成本不必出现的损失。 “对了——还有这一份儿也抄过了分发下去,土豆不只是菜,也是能当成口粮的。” 想起来自个儿推行土豆的时候遇到最大的阻力,胤祺又撑着身子从桌上翻出一张纸来,交给贪狼传了下去。到现在居然也没有多少人相信他说的土豆能当饭吃——他还就不信了,土豆有什么不能当饭吃的?煮也好烤也罢,就算是做成马铃薯粉都能搀进白面里头混着吃,等入了秋再多运点儿牛羊过来,热腾腾地搁在一块儿煮成锅子,大不了就先在这直隶境内尝试着搞一搞生产合作社,先吃一个冬天的大锅饭再说…… 统共就只知道几个不一定懂得正确意思的名词,前世的理科学霸煞有介事地在心底里念叨了着,努力把自己装成很懂政治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在纸上随手涂写着心里头的念头。正想得入神间,于成龙喜气洋洋地打外头快步走了进来,把手里攥着的几份折子呈给他,连说话时都带着按捺不住的喜色:“五爷,下头各州府统计的数目都已回报上来了,丰年——这是正经的丰年呐!” “这么快就报上来了?当初我叫统计下头田况的时候,可是足足拖了两天才报齐的。” 胤祺无奈地轻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接过那些折子草草翻了翻,光看上头那些个龙飞凤舞的笔记就知道写折子的人当时快要起飞的心情,忍不住轻挑了唇角,含笑摇摇头搁在一边儿:“算不得丰年,亩产二十石还是太少了些,何况报的这么快,想来也不及洗净细称,大抵还是有些虚高……其实这东西若是精心些侍弄,五千斤都是打底儿的。只不过是头一回种,大家心里头都没什么谱,不愿意好好搭理罢了——哦,于大人您那一片儿官田不算,这世上就没有您这么种土豆的,还每天半夜挖出来看,真当我不知道呢……” 第134章 会师 御驾一入了直隶地面,众人便被眼前的情景给惊住了。 虽然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看到那蝗虫肆虐后的情形,却还是叫人心中止不住的发寒——那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惨像,残枝败叶零星地立在裸.露着的地面上,所有的树干都被啃光了树皮,只剩下突兀嶙峋的枝杈。原本该是农田的地方已成了一片片焦土,分不清那一片灰烬里究竟有多少是蝗虫的尸体,又有多少是被焚尽的庄稼。 可叫人愕然的是,即使是这般叫人只看着都难抑绝望的情形,那些快步奔波在田间地头的百姓们却并不见多少悲色,神情中更是隐隐带了兴奋与欢喜。 康熙这一回是轻车简从入的保定府,未摆銮驾仪仗,只带了侍卫与梁九功、高士奇、张廷玉及几个阿哥。得了主子的眼色,梁九功快步过去拉住一个人问了几句,回来时竟也隐隐带了喜色,快步过来俯身道:“主子,问清楚了,说是那蝗虫只知道吃地面上的东西,五阿哥叫种的土豆都给保住了——那土豆也是怪,不理不管的就能长起来,这一村亩产已到了十八石,大伙儿都忙着挖地窖存粮呢。” 康熙眼中划过一抹亮芒,自打进了直隶地界就始终紧锁着的眉头终于隐隐松开,听着后头报的产量,更是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多少——十八石?” “皇阿玛,宫中也在京郊几块御田中种植土豆,精心管照下量产可至五十石。想来一是天旱,二是尚未到季便提前采收,三是百姓心中对土豆始终不解抵触,故而有所疏怠,产量并不算好。” 胤禛打一开始就是帮着自家五弟一块儿管着这件事的,故而对这里头的门道也早就清楚,当即微俯了身有条不紊地如实回禀。康熙在听着他说的数字时便已有难抑喜色,连道了两句“好”,又快步走到地头上,打量着那些已被挖出来洗净了,整整齐齐堆放在阴凉处的土豆,忍不住摇头轻笑道:“不想这宫中早已寻常的菜肴,在民间竟还是如此罕有……抵触也无妨,有此量产,若能叫家家户户皆种此物,朕便准了可将土豆作税粮又有何不可?” “主子,想来过了今年,这东西在民间可也就不算是稀罕物了。” 高士奇适时地接上了一句,只觉着当个五阿哥党仿佛只要每天跟在自家爷后头捡那天上掉下来的功劳就成了,忍不住在心里头由衷感激了一番万岁爷的圣明:“有这般量产,加上未被殃及的禽畜,兴都用不着户部再往下拨多少粮食了。” “朕只道给他个直隶放手拾掇,只要能使百姓得些切实的好处,他喜欢折腾就由着他去折腾,却不想这一回竟成了救命的稻草……” 康熙眼里带了淡淡的欣慰之色,又望向自己这个一向沉稳果决的四子,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一回倒是多亏有你——老五向来最容易心软,若不是你带着工部帮他推行下去,只怕他一心软手一松,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田地都种下了土豆,也就见不到这柳暗花明的大喜事了。” “五弟一心为江山社稷,儿臣自当鼎力相助。” 胤禛俯身施礼,神色仍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淡然沉静。康熙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转了身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见了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正和一群人交代着什么,不由生出了些兴致,望着张廷玉轻笑道:“衡臣,你记性好,去看看说了什么,回来同朕学一学。” “是。”张廷玉忙俯身应了一句,快步过去仔细听着那衙役的话。谁知听了半晌神色却是愈见奇异,回了康熙身边,略一迟疑才道:“主子,他们说的——是土豆的烹饪之法……” 他都不知道原来一个小小的土豆竟有那么多的做法,煮、烤、炖、炒,甚至还可磨成粉子与面粉掺在一块儿——偏偏描述的还极为详细,叫下了早朝就被扯进了乾清宫,议了一个时辰收到第二封急报,连家都没回就匆匆伴驾来了直隶的张廷玉心里非常苦,非常想就地烤一个土豆吃。 也不知是不是太饿了以至出现了幻觉,张廷玉咽着口水才说了几句,竟觉着当真闻到了一缕诱人的香气。眼见着高士奇的鼻子也动了动,脖子自动自觉地抻长了往田埂上望去。 ——莫非五爷当真已到了可以许愿的灵验地步,念叨一句就能有饭可吃?张廷玉下意识也跟着张望过去,居然真就看见了几个人挑着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炖菜喜气洋洋地赶过来,盛出一碗不由分说地往那衙役怀里塞着,竟是想不吃都不成。 不知是不是为了发泄之前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和绝望,人们说笑的声音大得没有半分顾忌。众人离得有些远,具体说的内容难以听清,却能听见那声音里头发自内心的欢喜,眼里便也不由浸润过由衷的淡淡笑意。 “那个臭小子,还真是他的作风……” 康熙无奈一笑,心里已大致猜出了自个儿那个一向奉行“没什么问题不能用一顿饭解决”的儿子此举的用意——土豆就算丰收了,百姓也依然对这种食物极为陌生,在起初的狂喜消退后很容易再度生出担忧和不安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及时的把食用的具体方式都给推行下去,见了顶饱的吃食,才能彻底的安抚住民心。 只不过——这香气,也实在太诱人了些…… 同样一天没吃饭的万岁爷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忽然就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孩子神秘兮兮捧给自己的那一碗所谓“盖浇饭”来。眼底隐约漫过些许柔和温度,又被不着痕迹地尽数敛下,轻笑着缓声道:“走罢,咱们也快到总督衙门去——于成龙吓了朕这么大的一跳,若是不做一顿土豆宴来赔罪,朕可绝不饶他。” 于成龙当然没办法做上一顿土豆宴——事实上在总督衙门那一小块可怜的官田里,土豆的产量居然是各州府所有报上来的数据里头最低的。就因为这事儿,那位拿着他的官印运筹帷幄调度各方的五爷已经笑话了他整整一个时辰了。 “传令凯音布,叫他别调粮食过来了,这边儿先吃一阵子土豆习惯习惯,往后再慢慢把主食串换回来——鸡蛋跟鸡苗能调过来多少调多少,鸭子也行,鹅就算了,那东西攻击力太强。” 忍不住想起自个儿前世被村里的大鹅追着翻山越岭的经历,少年坎坷的前影帝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掩了口轻咳几声,又在纸上划掉了一条列出来的重点:“再有就是牛羊肉,猪肉也行,土豆这东西跟什么都能一块儿炖。多调些青菜跟干菜,估计直隶的野菜都被蝗虫给吃光了,今年未必能缓得过来,光吃土豆不吃菜也不行……” 眼见着自家主子越操心越细,就快替各家规划出一日三餐的菜谱来了,贪狼忙适时应了一声,又耿直地把话题换了个方向:“主子,蝗虫群如今尚在四处为祸,可要下令捕杀?” “要鸡鸭就是用来捕杀的,我也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要不你再问问廉贞,看看他能不能鼓捣出什么防治虫子的药粉来?” 胤祺从善如流地被带偏了思路,轻轻揉了揉额角,试探着抬头问了一句——他哪知道蝗灾该怎么防治?能想起个养鸡养鸭已是够不容易的了,如今又没有什么农药,也只能试试看自家那个已经长得不能再歪的七星卫能不能再给他什么惊喜了。 “此事五爷倒是不必担心,这么大的蝗灾虽然少见,可应对蝗灾的法子前人还是有记载的。我已叫他们去翻录誊抄了,回头整理出来给五爷过目。” 正坐在个小马扎上削着土豆的于成龙闻声抬头,笑着接了一句话,神色早已恢复了一代封疆大吏的从容淡定,任谁都看不出这位直隶总督一个时辰前还在像大号土拨鼠一样笨拙又疯狂地在田里刨着土。胤祺望着他仍有些泛红的眼角,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望着他温声道:“这一回把于大人吓坏了吧……大人心存百姓,故而才会这般失态。如今最大的危机已然过去了,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咱一块儿把这一场蝗灾给扛过去——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您说是不是?” 于成龙的眼眶又是一热,忍不住低头清了清嗓子,只觉着这位阿哥往常的这一句口头禅在此时听来竟是格外的叫人心安。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匆匆跑进来一个差役,进了门便俯身道:“大人,万岁爷驾临保定府,已经到了总督衙门外头了,传您出去接驾呢。” “万岁爷怎么——这就来了?” 康熙这次下来的突然,甚至没给于成龙这边儿发过旨意。一听说人都已经到了门口,虽然没少应对这样的局面,可依着于成龙如今一身便服挽着袖子满手是土豆皮的情形,却也显然是不能就这么出去接驾的。匆忙找了条布巾擦了擦手,又把衣裳理整齐,套上外头的褂子,正准备跟着胤祺一块儿出去迎万岁爷,才发现这一位五爷竟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头:“爷……您不出去接驾么?” “于大人去吧,我这一回是瞒着皇阿玛偷跑出来的,连个旨意都没有,就不出去在大门口儿挨训了。” 胤祺淡淡一笑,略撑起身子冲他使了个多关照的眼色。于成龙的神色却忽然微滞,怔怔望了他片刻,才忽然一揖到底,快步出了门去外门迎驾。胤祺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微垂了眸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个精致的小玉瓶来,倒出一枚丸药嚼着咽了,又忍不住咂了咂舌:“下回叫廉贞少放点甘草,就放蜂蜜不行么?甘草那东西就算甜也是古怪着甜,一嘴的草根味儿……” “主子……”贪狼哽声唤了一句,又顿了半晌才哑声道:“您的身子是比从前好了些,可也不能来回的这么折腾——如今已没什么大事儿了,您就撂开手好好的歇一歇,别再熬心熬力地撑着了……” 胤祺摇了摇头,抬起手示意他扶着自己站起来,目光落在那一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宣纸上头:“土豆刚推行下去,谁也不知道效果就好不好,百姓能接受到哪一个程度——你见着如今一片欢喜,那是因为大家都刚被从绝望里头拉出来,即使是一根稻草,在所有人的眼里头也是一根被镀了金的稻草。可往后的情形若是就听之任之,却也是不可行的,况且还有那些个之前宁死不种土豆的固执农户,我当初既然没下得了狠心逼他们,如今也就更没法儿说一句活该,就那么眼看着他们活活饿死……” 先前坐着倒也尚觉无碍,甫一起身,强烈的酸疼乏力就从每一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席卷了他的身体,脚下一软就朝地上跌下去。贪狼忙一把将他扶住了,还要再劝,目光却忽然定在门口,胤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神色间便也忽然泛上了些心虚,轻咳了一声低声道:“皇阿玛……” 康熙似乎并不觉着意外,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开腔。胤祺被看得有些站不住,抿了抿唇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横心便打算索性跪下装个委屈示个弱好糊弄过去。谁知膝盖上才一打弯儿,就被后头跟进来的胤禛冲过去一把扯住了,不由分说地把人撂在了椅子里头坐下,转头就冲着门口的皇阿玛跪了下去:“皇阿玛,五弟他是救灾心切,纵无旨意,却也是有功无过……” “起来罢,你们这兄弟俩唱的是哪一出?倒叫朕成了恶人一般。朕几时说过要罚他——又几时舍得过罚他了?” 康熙原本还想假意拿一会儿乔,也借机拾掇拾掇这个从来都不听话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儿的儿子,好叫他多少长点儿记性。胤祺这边儿也明白自家皇阿玛的心思,认错装委屈再不行就装晕的流程都准备好了——谁知道叫这个一向处事严谨认真的四阿哥忽然掺和进来,俩人却也都没再好意思接着演下去。一个老老实实坐在椅子里头不再折腾,一个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过去,蹙了眉仔细打量着这个儿子的面色:“哪儿不舒服,叫大夫看过了没有?” “可能只是一路赶过来累着了,没觉着有别的不对,就是身上乏。” 胤祺现在动一动都觉着费劲儿,也只能这么大喇喇无礼地叫自家皇阿玛站着自个儿坐着,拼命地给外头的队友使着眼色要支援。幸而于大人跟梁公公都反应得够快,椅子立刻被搬了进来,眼见着该做的都坐下了,胤祺也总算是松了口气,笑嘻嘻地扯了自家皇阿玛的袖子讨饶:“皇阿玛,儿子知错了,下回一定给皇阿玛留张条儿再走……” 这种讨饶一看就毫无诚意,康熙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是和颜悦色地望向一旁拘谨侍立着的于成龙:“北溟,这一回也多亏你奏报及时,此前又一直跟着这个不成器的臭小子劳心劳力——若不是你跟老四推行得力,这次的蝗灾少不得要引发大动荡,朕当给你记上一功。” 胤祺早被自家皇阿玛挤兑习惯了,一把拉住了又要替自个儿说话的四哥,冲他使了个不必当真的眼色。也不管另一边君臣相宜的两个人,只扯着胤禛嘀嘀咕咕地问着他这一回都有哪些人跟来了,这一路上又见着了些什么情形。两个人正说得入神,冷不防一人脑袋顶上遭了一个爆栗,抬了头便见着自家皇阿玛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老四这一路上恨不得一个多余的字儿都不说,你们两个凑到一块儿倒是聊的热闹!还不去用饭,饿了一天了都没感觉?” “不是儿子没感觉,是于大人这儿真没饭吃——皇阿玛,您是没见着于大人那个土豆种的,削完了皮还以为是栗子仁儿呢……” 胤祺这才想起自个儿是实实在在的一整天都没吃饭,刚到的时候太紧张觉不出来饿,后头大抵已是饿过劲儿了,居然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一天都忘了吃饭这种事儿自然是宁死不可承认的,五阿哥熟练地把锅往外一甩,二话不说就把刚拉到身边的队友转手给卖了出去。 于成龙张口结舌,却也只好认命地苦笑着点头,老老实实地把锅扛在了自己身上,俯身告罪道:“臣无能,没能种好土豆,也没能照顾好恒郡王,没能盯着王爷按时吃饭,请万岁爷责罚……” 第135章 生意 有了自家皇阿玛跟四哥这两个人形公务处理机坐镇,胤祺身上的担子也总算是轻松了下来。 这么多年下来,他这天儿一热就不爱吃饭的毛病也还是没改,那一顿晚宴倒了儿也没能吃下去几口,只是觉着胃里堵得慌,推说累着了回去歇下,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大亮。也不知昏昏沉沉的时候都被廉贞灌下去了些什么东西,总归醒来了便觉着精神不少,也知道饿了,换了衣裳就开始琢磨着找饭吃。 “哥——你可算醒了!” 门口响起九阿哥欢喜的呼声,胤祺还没缓过劲儿来,扶着桌子才望过去,就被早已长得人高马大的弟弟扑过来挂在身上。当即被砸得眼前冒了几颗星星,腿下一软险些栽倒:“小九小九——消停会儿,可饶了你哥的老腰吧……” “你昨儿脸色白得吓人,说话听着都不对劲儿了,都快把我跟老十三给吓死了。” 胤禟委屈地嘟囔了一句,又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着他双目光华凝聚,脸色也尚算红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又不迭拍着胸脯保证道:“皇阿玛说你是累的,哥,你放心——有我们俩来帮你忙,什么事儿你都不用动手,就坐在这儿动动嘴就成,我跟老十三一准儿给你办利索了!” “你到底是有多看不惯四哥,张口闭口都不提他?” 被点了名儿的老十三正打外头端着盘炸果子进来,闻言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搁在桌上:“五哥,四哥昨儿饭都没吃的守了你一晚上,要不是皇阿玛轰人,四哥还不走呢……” “叫你们担心了。”胤祺无奈一笑,扶着桌边慢慢坐了,又好奇地打量着那一盘子叫鸡蛋清裹着炸得金黄的不明物体:“这是什么东西——你们两个鼓捣出来的?” “主子。”跟在他身后进来贪狼低声唤了一句,忧心忡忡地拼命打着手势,像是生怕他再问下去。除了自个儿不适生病,胤祺还没见过他这般慌乱的时候,一时只觉着越发好奇难捱,接了老十三递过来的筷子拨了拨,夹起了一个仔细研究着:“闻着倒是香,是拿土豆做出来的?” 胤禟的神色里尽是兴奋,一迭声撺掇着他先尝尝看,就差把要坑人的念头直白地写在脸上了。再怎么也是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弟弟,胤祺自然一打眼儿就知道他在寻思着什么,筷子走到一半就忽然转了个方向,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张着的嘴里:“你先给哥吃一个,看看有没有毒。” 被自家兄长用来试毒的九阿哥没有半点儿的心理阴影,大喇喇地嚼得喷香,又连着往自个儿嘴里扔了几个:“哥你怎么跟老十三似的,整天疑神疑鬼——我还能害你们不成?说了好吃就是好吃,你们还两个偏都不信……” “好吃是不假,可是不好消受。可不是谁都跟九哥你似的什么都敢往嘴里塞。”老十三撇撇嘴回了一句,却也抱着要坑不能只坑自个儿一个的心态,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衣裳,“五哥,其实还真是挺好吃的——要不你也尝尝试试?” “主子!” 贪狼在外头被胁迫着答应了这两位小阿哥不能拆台,这时候急得火烧火燎也无可奈何,只能拼命冲他打着手势,缩着手臂扑腾了几回,又原地跳了两下。胤祺原本还在抿着茶水,一见着他这一套动作却是忍不住喷笑出声,呛得险些连茶盏都没能端住,唬得这一屋子的人也都不敢胡闹了,顺气的顺气拍背的拍背,紧张兮兮地围了一圈儿,生怕他再咳出个什么好歹来。 “好了好了,你们真当我是林——咳,不就是拿鸡蛋炸的嘛,我看得出来,你也用不着这么拼,还非得给我演一回母鸡……” 想起现在显然还没有林黛玉这么一位能用眼泪淹了陈塘关的姑娘,胤祺若无其事的把才说到一半儿的话给咽了回去,淡然地强行扭转了话题,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贪狼的肩。 ——那怎么能是母鸡!一腔热血想要保护自家主子不被恶势力坑害的贪狼憋屈得热泪盈眶,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祺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紧接着便神色微变,目光复杂地看向这两个眼巴巴等着看热闹的弟弟:“这是——蚂蚱?” “主子,您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吐出来,千万别忍着……” 贪狼忙端了一盏茶给他,胤祺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就搁在一旁,又接连尝了几个才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盐搁的少了,若是加些胡椒粉,大抵能更好吃些……给皇阿玛跟四哥尝了没有?” “尝了——老十三就知道在他们面前装乖,结果挨打都是我一个人的!”胤禟委委屈屈地对着自家哥哥告着状,又指了指自个儿的屁股,“都快打肿了!” “那是你们祸害的方式不对。”胤祺神秘一笑,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肩,冲着两人神秘地勾了勾手,“我教你们,你们就去跟皇阿玛说,蝗虫这东西能当零嘴儿吃,又能入药,所以也就有理由花钱收——让朝廷出钱,一文钱抵一斤干蝗虫,不光直隶,边儿上的几个省也都收。叫百姓攒够了就去官府换钱,要粮就给粮,总归能拿蝗虫换来切实的东西。” “这主意好!”胤祥目光一亮,一拳砸在了掌心,“这么一来百姓可就有了干劲儿了——那蝗灾反倒变成了满天飞的铜钱,哪个忍得住不去抓?四哥那儿正犯愁蝗虫怎么除呢,这不是正好……” “可有一点不好,这钱出了可就回不来了。” 胤禟念书念不明白,算账却比谁都精明,眼珠一转便已算出了这里头吃的亏来:“哥,其实吃蚂蚱的事儿没少有人干过,可还是没人愿意抓蝗虫,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这玩意儿存不住?咱要是开了口说收购,准定有源源不断的蝗虫送过来,可咱也一样存不住啊,这不是白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搭吗?” 没想到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在经商上头居然还真有点儿天分,竟已经能算计到这一步,虽说手段还嫩了点儿,可该有的心眼儿却是半点都不缺了。胤祺欣慰地淡淡一笑,又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缓声道:“当然还得找个下家替咱来吃亏——你们收了来,这么做成零嘴儿也可,晒干了磨成粉,说是上等的药材也成,提成一钱银子一两,卖给京里头那些个高门大户。只说是但凡花了一两银子的,就算是为直隶灾民认捐五钱……” “然后他们为了挣名声,就得捏着鼻子掏钱买。咱赚的钱分出去一半儿认捐,倒了儿剩下的也能比先前掏的钱多出不少来!” 胤禟就喜欢听这个,越听目光越亮,到后头更是兴奋难抑地打断了自家哥哥的话,眉飞色舞地接上了最后的话尾巴。胤祺笑着拍拍这个弟弟的脑袋,朝着门外努了努嘴:“听明白了还不快去?这个差事可就给你办了,办不好不准回来见我,听着没有?” “瞧儿好吧您呐!”胤禟兴奋地一挥拳头,一溜烟便窜出了屋子。胤祥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哥哥在自个儿面前达成了罪恶的金钱交易,只觉着听得一头雾水,摸了摸脑袋无辜道:“五哥,我好像还是没听懂……” “你不用听懂,你盘算的方向跟小九儿就不一样,你想的是为政,他念的是为商,本就是不搭界的事儿。” 胤祺淡淡笑了笑,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背示意他坐下,又抿了口茶才道:“小九心思浅,我不求他惦念着家国天下,只想他这一辈子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也就够了。你心里却要有数,这收购蝗虫首为除蝗,次为赈灾——百姓不愿意费时费力地去抓蝗虫,是因为反正自个儿的地已经被啃干净了,再啃也没得啃,抓了那东西也顶不了几顿饭吃,还要费时费力,索性也就由它蹦跶。叫你们向下头收购蝗虫,一来是能叫百姓见着回报,能有这除蝗的动力,二来则是为了那些个这一回没种土豆的人……” “管他们干什么——叫他们当初硬气,现在傻眼了又能赖谁?”胤祥不服气地梗了脖子,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当初叫种不肯种,拿朝廷的话当耳旁风。多有骨气呢,哪儿用得着我们来救?” “十三,你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去嫉恶如仇,这不是件坏事儿,可有些时候,有些事儿也不必就非得算得那么清楚。” 胤祺无奈一笑,安抚地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脑袋,却也不忙着开导他,只是含笑温声道:“这事儿你亲自下去跑吧——那些个当初压根儿就没种土豆的,还有阳奉阴违的不上心,亦或是确实没种好没有收成的,咱不能单发给他们救济的粮食,却可以鼓励他们去给自个儿挣粮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其实要比逼着他们跪在绝路上认错好受得多……” 胤祥虽仍有些不服气,却毕竟向来听这个哥哥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忽然忍不住好奇道:“五哥……那蝗虫真能入药吗?” “反正吃不坏人,就说是补品呗,吃着有用没用的也都是那么回事儿……”忧国忧民的五阿哥摸了摸下巴,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句,又老谋深算地拍板道:“你跟小九儿派人回京城散播流言,就说蝗虫粉吃了能滋阴壮阳,对那种事大有裨益,就这么定了。” 头一回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目中温和善良无所不能的五哥这么理直气壮地坑人,十三阿哥的心里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顽强地扯着自个儿的最后一点良知不肯撒手:“五哥,你怎么知道就有那个用处……那要是不好使呢?” “当然没这个用处,要不皇阿玛早就给我塞一肚子蚂蚱了。” 胤祺现在已经对自个儿的所谓“隐疾”有了一定的适应度,居然还现身说法地拿自个儿举了个例子,才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这个虽然已经有了福晋,却只怕依然尚不通人事的弟弟:“你放心,这种事情——就算是不好使,也绝不会有人好意思说出来的……” *** 赈灾不是一两日就能做成的事儿,御驾却不能一直停在保定府不回去。胤祺这一回的身子倒是争气得很,没过几日就已活蹦乱跳得看不出半点儿虚弱不适,康熙提了几日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留下匆匆赶来的凯音布陪着于成龙一块儿赈灾,便传旨叫摆驾回京了。 老九早就先回了京城去掂掇卖蝗虫的事儿,十三阿哥则被胤祺刻意留在了下头磨性子——从先头儿这小子说的话就能看出来,这个小十三一路有自己护着,毕竟还是走得太顺了些,虽说胸中格局不小,却终归是个贵公子哥儿的脾气,总差了那么一点儿稳妥踏实。他可不舍得叫这个弟弟进宗人府里头去打磨,只盘算着就这么扔下去脚踏实地的办几年差,能磨成什么样儿也就是什么样儿了。 干什么非得把胸中的傲气都磨没了才算可靠?在一代能臣干吏和一个飞扬耀眼的弟弟之间,胤祺毫不犹豫地选择后头的那一个。他养出来的孩子,最好是那种拳打前山理藩院,脚踏后海畅春园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用不着跟着他似的这么一步一步盘算着走过来——要算计谋划,要打熬心力,有他一个却也就足够了…… 在五爷的幕后指挥下,九阿哥的蝗虫粉在京城迅速打开了销路,不仅把先前搭出去的银子尽数捞了回来,在捐出去了一半儿之后居然还是赚了个盆盈钵满——只可惜大赚了一笔的九爷还没等高兴,得了的钱就都被自家五哥入了辛者库,只说这一回出料出工出地方的都是辛者库,攥来的钱也自然该是人家的。可怜九爷赔着本儿赚吆喝地跟着辛苦了一通,最后居然只得了自家哥哥塞过来的五千两红包,拍了拍脑袋就被打发到边儿上自个儿玩去了。 当弟弟的扑在额娘怀里头眼泪汪汪地哭诉,当哥哥的却正坐在京城第一大酒楼知味楼里头,饶有兴致的听着边儿上几桌正眉飞色舞地把所谓蝗虫粉越吹越神——京城的爷们儿都是要面儿的,平日里就自认龙精虎猛,更不可能吃了这神药反倒不行了。眼见着吹得几乎都没了边儿,居然还有拿蝗虫粉喂蝈蝈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反正捏着蝈蝈葫芦的那位爷振振有词地说他这只“大将军”吃了蝗虫粉之后越发的凶悍,连着斗倒了城西的“独一斗”跟城南的“威震天”,下头也是一片没了儿的赞扬,叫人听着都觉这蝗虫粉实在厉害得叫人心动。 “说的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是这话儿本来就是我编出来的,我听着都该信了……” 接过贪狼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胤祺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轻笑着摇摇头,忍不住由衷地叹了一句。贪狼正一丝不苟地用茶水烫着碗碟勺筷,闻言却也是不由失笑,将碗碟细细拭净了放在胤祺面前:“说来也怪,真话没有人愿意信,假话却跟插了翅膀似的自个儿越传越远——听说京城里头的几个药铺也都开始收蝗虫粉了,还有偷着下去各县府自个儿收的,出的价钱也高,不少百姓都不再跟官府交换,转而卖给他们了。” “正常。就连盐道还有那贩私盐的抓不尽呢,一个蝗虫粉,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咱也没拢着只准官府干,他们有什么不能下去收的?这么着老百姓得的钱还多——咱当初折腾这事儿也就是为了赈灾灭蝗,只要有这个效用,谁给钱谁占便宜都是一样的。” 胤祺淡然一笑,眼里却划过一丝淡淡的利色。这次的蝗虫粉闹得实在有点儿大,大得仿佛还有另外一只手在推波助澜——他不愿打草惊蛇,却也不打算坐以待毙。小九儿的生意刚开始做大就被他给掐断了,还有成堆的蝗虫粉堆在仓里头等着发放,他倒要看看那一只幕后的手到底要把这件事儿推到一个什么方向去,再好好儿地立一立这郭络罗家做生意的规矩。 脑海中念头纷杂一闪即逝,眼见着下头两个气度不凡的中年文士走上来,胤祺便收了这些个隐晦的心思,含笑拢了扇子起身迎上去,俯身轻施一礼道:“学生胤祺,见过方先生、戴先生。” 他演了两辈子的戏,最擅拿捏的便是这三分风雅温润、七分清贵天成的气势。如今不过是含笑施礼,便已叫一向清高孤傲的戴名世心中微震,原本对着这些贵公子哥儿的隐隐轻视尽数散去,由衷还过一礼,俯了身诚声道:“罪民戴名世,见过恒郡王。” 方苞在南书房伴驾已有多日,更是早见识过这一位五阿哥的本事的。含笑望着这位老友终于诚心诚意地对着这位救命恩人拜下去,自己却也是端正了神色,郑重地冲着胤祺施礼道:“多亏王爷仗义搭救,叫多少无辜之人免遭不幸——深恩难报,请受方苞一拜。” “方先生,不必如此。”胤祺眼疾手快地托住了他,含笑冲着往三楼雅间的楼梯一侧身,示意他此间并非说话的地方,“楼上备有酒菜,二位先生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叙如何?” 第136章 面谈 这一顿饭,胤祺其实是替自家皇阿玛来请的。 和只做了个序的方苞不同,戴名世毕竟是《南山集》的执笔,纵然罪名可免,却也已注定不能再在朝中留任。康熙有心向天下做出个宽仁的姿态来,便嘱咐着胤祺想办法将此人保下留待后用,可胤祺又是个常年不在府里住的,想着自家九弟反正已在学问一道不可救药了,老十三倒是正缺个能正经教一教念书的师傅,就谋划着能不能把这一位戴南山忽悠到十三家府上去,还特意把方苞也一块儿忽悠了来作陪。 “在下已是戴罪之身,活命便是侥幸,又有何颜面忝居于皇子府上……” 戴名世经此一难,早已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听了胤祺的话却也只是苦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胤祺却依旧只是淡然浅笑,亲自将他替酒满上了,又温声劝了一句:“先生才名举世皆知,《南山集》晚辈也已拜读过,笔力雄浑才气浩瀚,对时局更是针砭时弊入木三分。有此大才,本就不该隐没于山野之中,更不该枉受牢狱之苦。” 斟酌着语气背了一遍李光地写给自己的古文赏析答案,胤祺打量着戴名世仿佛隐隐渐缓的神色,忽然垂眸浅笑,开口时竟忽然带了几分赧然:“不瞒先生说——若不是我老不在京城待着,怕先生在我府里无人奉养,就直接把先生接到我府里头去了。想着叫小九儿侍奉先生,可那臭小子又是个四六不通的憨货,怕糟蹋了先生的学问,十三弟心性纯善刚直不阿,天赋又是我们兄弟里头顶尖儿的,想着怎么也能配得上先生大才,这才壮着胆子请方先生帮忙说合……” 他眉眼本就生得温润柔和,这一笑更是彻底敛去了原本的天家贵气,倒显得更像是个腼腆又乖巧的青年书生,叫戴名世忍不住想起了自家的幼子来,心中便也不由软了三分:“承蒙王爷厚爱,戴某本不该推辞——可在下毕竟声名已污,若是有心人以此来做文章,只怕难免要连累十三贝勒,在下又如何有颜面立身于贝勒府中?” “先生不必忧虑,有我在,这有心人的文章是做不成的——纵然做出来了,随手烧了也就是了。”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语气温和笃然,却又仿佛带了不容置疑的淡淡傲气。自与两人见面起,他先是以学生自谦,后又执晚辈之礼恭顺,末了又换了为人兄长的请求托付,几乎叫方苞和戴名世忘了正是这一位恒郡王雷厉风行破开了这一场必死之局,求得万岁回心转意,才换得了众人如今的一丝生机。想起李光地转述中那一日的情形,方苞的心绪却也不由隐隐激荡,一把扯了老友的腕子轻笑道:“老弟,王爷与我们有救命之恩,更替我们洗刷了一身污名,纵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你若再行推脱,可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戴名世被他忽然点醒,慌忙起身想要解释,胤祺却已含笑跟着站起,顺势拱手作揖道:“先生受得苦太多了,如今已不必再委屈求存,还请放心在十三弟府上住下。十三弟是个好孩子,会对得起先生的学问的。” “戴某何德何能……”戴名世长叹了一声,终于深深拜倒,哽咽着诚声道:“蒙王爷厚恩,无以为报——在下必将倾尽所学,以酬此知遇之恩。” 胤祺对戴名世的了解并不深,虽曾翻阅过《南山集》,却毕竟只是为了替其脱罪,重心都放在了有没有反清复明大逆不道的言论上头,对其文章才学的认识实在没多深刻。此时听其言竟似有所指,又瞥见方苞眼中一瞬闪过的惊愕之色,心中不由微动,面上却仍是一片温然含笑,双手将对方搀起:“有先生此言,晚辈感激不尽,又何感言恩?先生快请坐——正事儿咱们说完了,这一桌子好菜可还是不能浪费了的……” 说是五阿哥请客吃饭,可胤祺的胃口不好,又不能饮酒,其实还是多由贪狼代饮与两人作陪。他毕竟曾师从于张英,又为了今日会面特意扯着李光地临时抱佛脚了一番,背下了不少的台词,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倒也总算守住了不知究竟是谁给他定的“博学广识”的人设。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见着天色已然渐晚,胤祺特意着人将方苞送回了住处,又亲自陪着戴名世到了十三贝勒府上。胤祥早就从下头回来了,听说自家五哥给自个儿找了个老师,一早儿就在府上候着,听着人报就忙快步迎了出来。 《南山集》的案子闹得不小,胤祥自然也是知情的。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打一开始就对戴名世等人的遭遇同情不已,如今见着五哥把人搁在了自个儿的府上,下意识就觉着这是交给自己来护着了,自然而然就升出了浓浓的责任感来。一路亲自将人迎了进去安置妥当,转头就跟着胤祺把胸口拍得咚咚响:“五哥,你放心,人我准定给你看住了,谁都别想动一下儿。” “给你是叫你当老师的,旁的事儿有我管,用不着你操心。” 胤祺听着他这语气就知道这臭小子准是给想差了,不由失笑摇头,抬手敲了一把他的脑袋:“戴先生是有真学问的,平日里要虚心些求教,多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啊?哦……” 胤祥摸了摸脑袋,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胤祺一向对这个弟弟很是放心,笑着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点头记下了,这才带着贪狼上马回府,心里头却在盘算着要不要再去找李光地唠一唠,问问这位戴先生是不是有些个别的什么本事。 一路回了自家王府,胤祺心里头想着事儿没留意,贪狼却一眼就瞅见了街角那一顶不起眼的软轿,勒了马低声道:“主子,怕是有客来了。” “眼见着天都黑了,能有什么客非得挑这时候来?” 胤祺诧异地挑了眉,细细打量了那轿子几眼,只觉着颇为眼生,显然不是自家四哥的,可也不像是李光地老坐着的那一顶。他如今名义上还在闭门养病,今儿奉旨请客吃饭已经是少有的放风的机会了,虽说已经跟自家皇阿玛报备过,这么被人抓包却也不好受。扯着贪狼绕到后门进了府,抓住门房一问,才知道竟是八阿哥过来了。 胤祺其实不想在这时候见这个弟弟——或者说他其实什么时候都不怎么想见这个弟弟。每一次见到胤禩,他都仿佛能从这个八弟身上见到那些与前世那些人极为相似的特质,野心勃勃,粉饰太平,明明私底下无所不用其极,面上却仿佛永远是一团和气。这些个特质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明显,他这些年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弟弟不管,却也多半都是源于这个原因。 可是——毕竟都找上门来了,也实在没有不见的道理。胤祺揉了揉背了一天台词有些发涨的额角,点了点头示意把人带过来,自己在书桌边坐下,轻抿了一口廉贞特意配出来的参茶。闭目凝神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遮着嘴偷偷吐了出来。 “主子……” 好歹也在喝药这件事儿上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贪狼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动作。无奈地出声提醒了一句,又换了一杯热的,硬着心肠塞进他手里:“主子,您现在的身子全靠着廉贞的药才能撑得住,又不肯回江南去静养,这药茶是不能不喝的。您看今儿那一顿饭,您总共能吃进去小半碗没有?这么下去——” “好了好了狼嬷嬷,等我把手下的事儿忙完,咱转头就回江南去行不行?再听你唠叨下去,这一杯又要凉了……” 参茶热的时候倒也勉强能入口,胤祺屏住呼吸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毫不留情地把被这些个古怪味道统治的郁闷转嫁到了贪狼的身上。只可惜后者这么多年来早已适应了自己的各种外号,神色依然平静如常,严格地监督着他将这一杯参茶喝完,才终于给他换上了正常的茶水。 眼巴巴瞅着香气宜人的西湖龙井慢慢续满了茶盏,胤祺抬手抄过来就要先漱漱口,门口却已传来了胤禩含笑的温和声音:“今儿冒昧来访,打扰了五哥养病,弟弟在这儿告罪了。” “……”没料到这个老八居然能走得这么快,正漱着口的胤祺动作一顿,卡在半当间儿不知该把那口水吐了还是索性咽下去,猝不及防就被呛得急咳了起来。贪狼忙替他拍背顺气,这一口水呛得结结实实,胤祺咳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缓过来些许,靠在贪狼身上轻喘了一阵,才勉强冲着胤禩淡淡一笑:“老八,坐吧——我就不起来迎你了。” “咱们兄弟间哪有那么多的礼数?再说我这一回可是来请罪的,若是扰了五哥修养,倒还不如愧得一头撞死在这儿了。” 胤禩温声笑了一句,神色不见半分有异,却也不坐下,反倒忽然深深一揖倒地,诚声告罪道:“先前是下头人不懂事,在朝堂上给五哥添了麻烦。我一直想寻机会来给五哥赔个不是,却始终没脸登门,今儿才总算壮着胆子过了来,五哥要打要罚弟弟都认了,只求千万莫生疏了这兄弟的情分。” 胤祺尽职尽责地装着病,微垂了眸听着这个老八的话,心里头却已是一片清明——朝堂上那件事儿他分别听过了皇阿玛、四哥、小九儿跟老十三一人给他学了一遍,各有侧重,有的少不得还有几句添油加醋,却已足够他彻底弄清楚这一件事儿的原委了。 平心而论,他倒是相信这件事儿真跟他这个八弟没什么关系,毕竟借蝗灾攻讦他实在算得上是顶级的昏招了,不像是老八的作风,倒像是阿灵阿立功心切搞出来的名堂。记着太子曾与他提过,那阿灵阿这一回也是搅进了刑部风波里头的,为了脱身折腾出来这一回的闹剧试图邀功,依着钮钴禄家不到和珅就拯救不起来的智商水准,倒也实在不难说得过去。 见他只是垂眸不语,胤禩的心里终于隐隐生出些不安来,竟是忽然上前一步跪在了他面前:“五哥若是不信,弟弟也只能这么给五哥请罪了……” “八弟——这是做什么?” 胤祺似是刚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忙伸手要扶他,却只是略略撑起了些身子就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原本苍白的脸色也隐隐泛上了些虚弱的潮红,微蹙了眉望着他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何必放在心上?多大的事儿,就值得你跑来赔礼……” “五哥只要别怪弟弟,我这心里头也就安生了——不瞒五哥,九弟前儿因为这事儿还跟我打了一架,我怎么解释他也不肯听,险些就要被逼成了窦娥了。” 胤禩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回了一句,这才回身在椅子里头坐下,又微探了身子关切道:“五哥身子可好些了没有?我府上还有些珍惜的药材,回头叫人给五哥送来——您就别再往下头事事的劳心劳力了,先留在京里把身子养好了,事儿总是做不完的……” “我在京里待不住,要养病,还是得回江南去。” 胤祺淡淡笑了一句,眉宇间掠过一丝疲倦,又将目光转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良久才轻叹了一声,垂了视线呢喃般低声道:“在京里,我不舒服,你们也不舒服……” 八阿哥的目光蓦地微缩,眼底极隐蔽的闪过一丝利芒,面上却依然是一片真切的关怀担忧:“五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能在京里头待着,兄弟们高兴还来不及——” “你们都长大了,也都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 胤祺将目光转回他身上,眼里仍是浅浅淡淡的温和笑意,倒不见半点儿责备怨怼,只是眉宇间的疲倦却仿佛愈加深刻:“老八,我一直都知道你要走的路,你们每个人要走的路——这些都是你们自个儿选的,我不会干涉,更不会阻拦。只是……你下回再要利用我的时候,能不能先和我说一声?” “五哥,你——”胤禩的神色复杂了一瞬,终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苦笑一声,忽然如同卸下了一层什么面具似的,放松了身子重重向后靠去,原本完美的温和笑意也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近乎刻骨的压抑与苦涩。 “我还以为——能把这一场戏唱完呢,谁知道才一开场,五哥就把摊子给掀了……” 胤祺静静望着他,神色依然是温和又包容的,却又像是累极了似的闭了一闭眼,低咳了一阵,叹息一般缓声道:“我看得清楚,你不必与我演戏……老八,我只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也在你要算计的人里头,值得么?” 胤禩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兄长,眼底的光芒明明灭灭,终于低了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轻叹道:“五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你身上的尊荣,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儿的地步?” 胤祺正飙戏飙得正起劲儿呢,冷不丁听见他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头却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他是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有什么惹人眼红的地方。说是封了郡王,好歹也还有大哥跟四哥陪着他呢,说是能不上朝四下里到处跑,可这又有什么叫人眼热的,嫉妒他用不着三更灯火五更鸡地上早朝,可以躲在被窝里头睡懒觉? 迎上那一双真心实意尽是茫然的眼睛,胤禩只觉着心底里的无力苦涩与难以自制的羡慕几乎要冲破那一方牢笼,苦笑着长叹了一声道:“五哥,你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我现在拼命往上爬,能碰到的,甚至碰不到只能眼巴巴看着的一切,都是你用不着争就能得到的……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有了,自然用不着懂得怎么使心机,怎么下绊子,怎么不择手段地去抢那些个不抓紧了就会从指缝间溜走的东西……” 敛去了眼底如困兽般的绝望,胤禩整理好心情抬起头,深深地望着这个身在福中却全然不觉的兄长,苦笑着一字一顿地缓声道:“五哥,你知不知道——皇阿玛之所以只把你一个人的府邸赐在这儿,是因为这儿压着的,正是咱大清国的龙脉?” 饶是胤祺大开脑洞的猜了一圈儿,也没想到居然能得着这么一个答案。诧异地抬了头,怔怔望着面前这个弟弟,半晌才微蹙了眉道:“什么龙脉?” “京城龙脉有两条,一条为土龙,就压在紫禁城的正下头,一条则是水龙,就压在你这恒郡王府下面——你难道不曾发觉,这府中处处见水只入不出?你可知皇阿玛找了多少人来测算,又如何的精心布局、处处连环,才彻底将这气运锁在这一处府邸之中……” 还是头一回见着自个儿这个八弟这般的失态,胤祺目瞪口呆地听着,心里头惊讶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儿——这一套解说词,他怎么听怎么觉着耳熟,仿佛前世也在什么地方听着过。可他分明又不曾演过天师之类的角色,照理对这些个风水玄幻也该是全无了解才是,又是从哪儿能听着过这么些个神神叨叨的说法呢? 第137章 府邸 “不只如此,他老人家甚至亲笔给你题了‘福’字,刻石成碑,以二龙戏珠锁在龙脉交汇处,万世万代都无人可动——除了老祖宗,你是唯一的一个得了皇阿玛亲笔福字的,可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这个哥哥一片茫然的神色,胤禩只觉着悲凉得想笑,却又半点儿都笑不出来——当初正是他奉命替这个五哥监造恒郡王府,每一凿子都像是凿在他的心坎上。他看着皇阿玛亲自踏勘反复衡量,看着每一处流水回廊都被测算得不容分毫差错,只这一处恒郡王府,花进去的银子已几乎抵得过剩下几个阿哥开府合起来的花销。 若是他这位五哥心机深沉手段高绝也就罢了,倒也能叫人自叹一句不如,可眼前的这一位兄长,谁又能说出他究竟自个儿争了什么?明明少年时还能隐约看出些动心机耍手段的痕迹来,可如今却分明是那儿闲得慌往那儿跑,什么不起眼做什么,就守着个江南一副打定了主意要当个太平王爷的样子。这么一处几乎凝聚了整个朝廷所有能工巧匠和风水天师的心血,战战兢兢呕心沥血修成的府邸,居然就随随便便地扔给一些个下人管着,整日里只知道潇洒地当个甩手掌柜…… “等等——你说什么,福字碑?!” 胤祺忽然打断了他,诧异得甚至忘了自个儿本应该正在装病,心里头终于想明白了这诡异的熟悉感究竟是来源于什么地方。 作为一个老北京土著,在带着每个三教九流来路不明的朋友首都一日游的时候,他都会果断的放弃人满为患的故宫,把人带到有树有水有导游的恭王府去。天花乱坠的导游词只是听个热闹,可那一块不得不摸的福字碑,他还是有相当深的印象的。 ——所以说,他这位爱子心切的皇阿玛,为了定他的命数,居然生生把恭王府提前了五十年给弄了出来。 眼见着自家主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显出了要演砸的迹象,贪狼眼疾手快地搀住了胤祺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朝着他胸口的穴位一拂,一股力不从心的酸麻就迅速笼罩了胤祺的全身,原本要撑起来的身子也猝不及防地向一侧颓然栽倒。胤禩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抬手想要扶他,贪狼却已稳稳地将他揽在了怀里,小心地扶回了椅子上:“主子,太医说您不能激动,必须养气凝神——什么事儿咱都慢慢儿说,别伤了身子……” 胤祺只觉着一股柔和内劲顺着檀中穴扩散开来,难捱的酸麻痛楚叫他一时发不出声,身上更是软得站也站不住,也只能趁着老八被挡着的时候狠狠瞪了这个借机欺负他的谭二狗一眼——这檀中穴以内劲按压,照理是有益心肺疏肝理气的,只是每回的酸疼麻痒都实在太难消受,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他都会坚定地拒绝对方替自己按这檀中穴的要求。奈何这一回却又实在只是顺势而为,连秋后算账的机会都没有,也只能把这一个暗亏默默咽下去,等着以后寻个什么机会再找回来了。 “五哥——你别这样儿,弟弟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刺激你,只是憋得太难受,实在想叫你知道……” 胤禩自然不知道他们俩的门道,只当五哥是因为他的话心神震动,一时却也生出些隐隐悔意来。他是算计过这个哥哥,却不过是因为只有算计了这个哥哥事儿才能办成,从没想过要对他有什么不利——说来也怪,他明明一向都是最擅自持的性子,可每回一见了这个哥哥,却都会被左引右带的就失了冷静。仿佛不把那些藏在心里的话彻彻底底的亮出来,就根本无法在那过分清明的目光的注视下全身而退…… “弟弟的心思瞒不过五哥……我是算计了五哥,是借您的手把方苞捞了出来,好叫他把刑部的事儿捅给皇阿玛——可我这么做,又对谁有什么害处?方苞因此脱罪,《南山集》因此翻案,要是三哥不动最后的那一点儿心思,他也能因为差事办得好,平白赚上一个功劳。弟弟是对您使了些小心思,可这也是迫不得已,除了五哥,谁又能劝得动皇阿玛,谁又能把他们从这场无妄之灾里头解救出来?” 缓过了那一阵儿的酸麻难受,胤祺慢慢撑着身子坐稳,静静望着这个弟弟的慷慨陈词,眼里却只是轻轻浅浅的一片落寞,微垂了眸轻笑道:“八弟,你这一套手段对小九儿好用,却不该使在我身上……” 胤禩怔了怔,却只是沉默着低了头,说什么都不肯再说下去。胤祺像是已累极了似的,阖了眸静静歇了一阵,才又忽然淡声开口:“老八,你记着——你可以耍心思,可以用手段,甚至可以算计那些跟你一块儿长大的,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你们每个人自己选的路,我都不会干涉,可你如果非要把我变成那一把砍向兄弟的刀,我会亲自下场,给你长一长记性……” 他的气息仿佛仍有些不足,话音也难免低弱,可那一句话却仿佛带着淡漠又凛冽的凌然傲气,叫胤禩下意识抬了头,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一双深潭般冰寒幽深的眸子里头去。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一向温润清雅的五哥露出这样的目光来——仿佛是一条被触碰了逆鳞的真龙,懒洋洋地睁开眼打量着那个胆大包天的进犯者。明明还未显出什么杀意,却只是那一份仿佛天生便具有的尊贵漠然,便已叫人慑得心胆俱寒。 “五哥……” 胤禩下意识轻唤了一声,只觉着胸口竟仿佛也随着那双眼睛里头的森然寒意给冻得一片冰寒。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做得错了,竟然会叫这个从来都宠他们这些弟弟宠得仿佛毫无底线的五哥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对他露出这样叫人心寒的目光:“五哥,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只是这一回不得不借你的手,才能把这件事——” “八阿哥,主子到了该用药的时候,怕是没法儿再多奉陪了。” 被自家主子狠狠地戳了一把肋骨,贪狼疼得打了个哆嗦,面上却依然是一片可靠的淡然沉静,稳重地开口送了客。被毫不留情送客的八阿哥怔忡了一瞬,望着面前不知何时竟已陌生至极的兄长,眼中忽然显出些茫然来,却又被一贯完美优雅的清浅笑意迅速遮掩了过去,起了身深深一礼道;“五哥的教诲,弟弟都记住了……今日来得不巧,扰了五哥的休息,他日定当登门赔罪。” *** 直等到下人回报八阿哥已出了府门,胤祺才总算松了口气,忽然打椅子上一跃而起,扯着贪狼直奔印象中后花园的那个山洞——说来也实在是有够丢人的,他都在这王府里头住了这么久了,也始终把这儿当成了横店影视城的一个布景,能记住的不过是从大门儿到卧室的路线,再多绕出去几步就开始犯迷糊。贪狼莫名其妙地被他扯着跑了一阵,只觉着再任自家主子这么乱绕下去只怕就要变成恒郡王府一日游,果断地追问出了目的地,这才领着自家主子往翠锦园的秘云洞去了。 俩人在自家东找西寻,做贼似的进了那秘云洞。望着那一块儿无比眼熟的福字碑,胤祺忽然生出了些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的感慨——只可惜这箭是倒着飞回来的,一脚踏进了几百年前的北京城,居然还在恭王府里头住了这么久而不自知,胤祺想想都觉得胃疼:“贪狼——你赶紧帮我想想,我除了往进门那个凉亭的柱子上刻过字,往花园儿门口的石桌上画过小人,还干过什么能留下痕迹的事儿……” 他居然在古迹上乱涂乱画!虽然现在这王府还才建了没几年,还全然算不得古,可就凭着这下头压着的风水,显然是绝不会有人敢随意改动的。没见着当年都把北京城改造成那样儿了,恭王府也依旧没人敢动一草一木么?这要是几百年过去了又变成个景区,游客一进来就看见当年五阿哥在亭柱上无聊乱画的小王八,他绝对可以一头撞死在这福字碑上…… “主子——是怕搅了风水么?” 贪狼面色复杂地应了一句,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自家主子就刻了个到此一游大抵是破不了这天造地设的风水的,只能斟酌着语气缓声劝道:“龙脉坚固,未见得就会被细微改变所搅扰,主子不必担忧……” 胤祺没什么心情细听他的话,只是正扶着那一块儿难得不用隔着玻璃就能碰到的福字碑,热泪盈眶地感慨着自个儿的命运——很好,在注定了要做一个被史书记载成“颇受恩宠但就是不知怎么就夺嫡失败了”的阿哥之后,他的名字又要和那一位千古大奸臣和珅联系起来,一块儿记在那史册上了。兴许往后导游举个小旗儿喊的就不再是什么恭王府,而是“欢迎来到恒王府,这里曾是和珅的私邸”这种一听就叫人搓火的话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名声越来越诡异,甚至到了这种一看就没救了的地步?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胤祺扯着贪狼头一回认认真真绕了一遍自家王府,在数清楚了门脸、正殿、后殿跟后寝的数目之后,一向沉稳的贪狼也不由微微地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这是亲王府的规制啊……” “唔——看来皇阿玛是不打算再改,就想直接让我在这儿住到亲王了。” 胤祺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扶着额头轻叹了一句,回了屋子一头倒在榻上,心里头止不住的犯着难受。 他的皇阿玛为了叫他好好儿的活下去,居然已操心到了这个份儿上。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是不信那些个命途多舛的说法儿,可花在这王府上头的心思,却分明就是为了护住他的命数,甚至不惜凝聚国脉来改他一人的气运——这早已不再是什么信或是不信的问题,而是一个为了保住儿子几乎已不择手段的父亲,为了跟老天爷抢他这一条命,所能做出的最深重的守护与期冀…… 他却也当真是——身在福中,却不知福…… “主子,皇上不叫您知道这王府里头的秘密,就是因为清楚您的性子,怕您想得太多了——您若是因此太过挂怀,反倒是浪费了皇上的这一番苦心,您说是不是?” 贪狼把药端过来,又扶着他坐起身,温声劝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接过药抿了一口,撇撇嘴搁在一边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着都能当做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再装傻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何不清楚……我最怕的,就是亏欠了太深重的情分,却还没来得及还上就——” “主子,您既然不愿负了皇上的苦心,就更应该珍重自个儿的身子。皇上做了这么多的事儿,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么?” 贪狼把那一碗药端起来塞回了他的手里,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胤祺一向在耍赖不吃药这件事儿上头没什么天分,一见着这些人叹气心里头就跟着软了,只得捏着鼻子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又接过了贪狼递过来的茶盏漱了漱口,试探着道:“那……既然这儿的风水这么好,要不咱就安下心在府里头养病试试?” 贪狼这才闹明白他心里头转的是什么主意,扶了额无奈一笑,接过药碗搁在桌子上:“主子在哪儿养着其实都一样,区别不在水土,也不在风水,而是在主子有多操心劳神——就今儿八阿哥这一出,若是隔两天就闹一次,主子如何能受得了?” “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原本就是来试探我的态度的——若不然,你当他会愿意踏进这亲手给别人建的王府里头?” 胤祺换下了外头的衣裳,放松地倚在榻上。贪狼替他拿过一条薄毯盖了双腿,又忍不住微蹙了眉道:“主子,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八阿哥到底都试探什么了,主子又何必要在他面前演那一出戏?” “他不想我留在京里,想试探我究竟什么时候走,也想摸清楚我的底线究竟在哪儿。” 胤祺淡淡一笑,探身推开了窗子叫夜风吹进来,深呼吸了几次才把胸中的浊气舒尽:“虽说我不大信这个,不过你们所有人都不肯在我面前提半个‘死’字儿,想来大抵也是因为怕犯了什么忌讳——他今儿一进来,头一句就咬准了这么一个字,甭管说的是谁,都是在试探我能忍到什么地步。至于后头说的什么生疏了兄弟情分,甚至上来就要给我行跪礼,也不过是因为知道我向来在意这些,故意叫我心里头难受罢了。” “八阿哥跟您是有多少深仇大恨,至于这般的不讲情分?” 被他一说,贪狼才总算觉出当时那几句听着别扭的话究竟哪儿不对来,忍不住蹙紧了眉,眼底也闪过一丝凌厉的寒芒——胤祺如今身子尚算康健,心思也比过去豁达了不少,听着这些自然也已不算什么。可若是放在几年前,这么几句话撂下来,纵然面上不显,心里头却也是难免要跟着难受的。若再赶上生着病,少不得要被闹得心念郁塞,又得好几服药才能调理回来。八阿哥这么干,又是动的什么心思? 胤祺倒是没什么火气,一手架在脖子后头用力地抻了个懒腰,轻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估计是把皇阿玛跟太子的锅都算到了我头上……可也是凑巧,我去了南书房一趟,这主办刑部案子的差事就落在了他头上,我去了东宫一趟,紧接着阿灵阿跟苏赫的事儿就都发了——这事儿要是换在我身上,我都要觉着是有人针对我了。” “……”贪狼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这些事儿也都确实太过巧合,若不是他亲眼看着,可也难免要怀疑自家主子就是幕后的那一个恶人了:“可是——主子为什么不解释呢?莫非主子真打算从此与八阿哥交恶么?” “我解释了,只是你没听出来。” 胤祺含笑摇头,垂了视线缓声道:“老八就是那么个性子,你明明白白告诉他的事儿他不信,非得只相信他自个儿推断出来的……我今儿虽是跟他撂了狠话,可也意味着这之前我始终都不曾真下场针对他过,他心里头也清楚,所以才会这么痛快的离开。今儿不过就是我们俩一块儿演的一场戏罢了,他有他想知道的,我也有我想说清楚的,只是——他想知道的,他如今已知道了,我想叫他明白的,他只怕还是没能弄明白……” 第138章 急病 为了坐实自个儿正在养病的传言,刚出去请人吃过一顿饭的胤祺自欺欺人地在府里头待了三天,这边儿看着八阿哥在刑部里头一天比一天焦头烂额地扑腾,那边儿守着一仓库的蝗虫粉调戏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幕后插足的第三者,见着蝗虫粉的价格被炒得高一点儿就放一把出去冲击市场。明里是为了定下郭络罗家做生意的霸道规矩,暗里却也是为了不叫这东西被炒得虚高——毕竟蝗虫这东西再怎么也都是害虫,若是真勾得有些人动了养殖的心思,以目前大清朝的大棚水平,再没看住跑出来又成了灾殃,反倒要弄巧成拙了。 “主子,八阿哥那边儿雷声大雨点小,查了一通也没定下什么罪来,估计今儿就得把结案折子呈上去了。” 贪狼把刑部递来的消息交给胤祺,在桌边坐了,一本一本替他翻着织造府送来的草折子。胤祺随手接过来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便搁在一边儿,捧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老八如今的手段毕竟还是太嫩,能糊弄住几个弟弟,就真当所有人都信了他的邪……到现在都不知道自个儿掉进了太子的套儿里头,真当二哥白比我们吃这么多年饭了?” 小九跟老十三开窍得都太快,看来也给他这个八弟带来了不少的压力,羽翼未丰立足未稳便急惶惶的下场争储,显然不如历史上那位心机深沉的八贤王来得老辣。再加上太子在一条早就歪到姥姥家的路上越走越远,所有的手段用在了搅混水捣乱上头,这一次吃的亏只怕够老八喝上一壶的。 “本以为马齐能把事态往回补救一二,谁知道竟也是对着八阿哥听之任之……” 贪狼摇摇头叹了一句,胤祺却不由失笑,在折子上勾出几句话搁在一边儿,意味深长地缓声道:“二哥想要作死,东宫的人可不想——你看着马大人像是稳坐钓鱼台,估计心里头早就开锅了,只是上一回咱没给他搭话儿的机会,所以一直都不敢找上来。他可不希望二哥真被废了太子,又怎么会在这件事上头顺着二哥的心意走?” “那——主子的心里,想要废太子吗?” 贪狼迟疑片刻,终于轻声问了一句。胤祺这些日子心里头也一直在思量这件事,如今被他提了出来,却也不觉着有多意外,只是又打开一本折子淡声道:“以二哥如今的心思,那个位子已是注定坐不长了的……既然当太子于他于国都没什么好处,他自个儿不想当,就不当也罢。” 贪狼的目光闪了闪,终于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沉默着将那一杯茶换成了热的,又接着帮他整理摊了一桌的折子。胤祺撂下笔望了他一阵,神色也显出些复杂莫测,却还是归于一片清浅笑意:“你从不瞒我,也一直都是有话就问的。” “主子……” 贪狼像是被这句话惊着了,身子轻轻一颤,搁在桌上的手也缓缓攥紧——他实在难以问出那一句话来,甚至也比谁都清楚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可主子的想法儿真就能那么顺利的实现吗?单这一座王府早已越制的尊贵程度,就已明晃晃地彰显了皇恩的深重浩荡。这样厚重的天恩,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含义…… “放心吧,有了这一座王府,才真正说明皇阿玛是彻底放下了叫我做太子的心思。” 胤祺淡淡一笑,竟像是全然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起了身缓声道:“既然二哥已经把我的心思挑明了,倒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那个位子一定要让四哥来坐,如果坐得稳,我就潇潇洒洒地当我的太平王爷,如果坐不稳,我就先帮着他坐稳当些,再去当我的太平王爷……” 贪狼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原本还觉着心神激荡,听到末了却越发觉着不对味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失笑出声:“合着主子心里头,最要紧的还是能当个太平王爷。” “这可是我这辈子最想干的事儿了,别的什么事儿都得排在它后头。” 胤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自个儿却也没忍住笑意,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声:“只可惜——原本都打算好了要回江南,皇阿玛偏又给我赐了这么厉害的一座府邸,不住个够本儿可也实在不甘心,可真够叫人头疼的……” “主子在外头可千万别跟人说这话儿,不然准保是要挨打的。” 贪狼笑着应了一句,将桌子上的折子都理好了放在一旁,又把窗子略略合上了了些:“天儿晚了,主子也别熬着了,喝过药就歇下吧。” “我心里头总是莫名其妙的不踏实,总觉着要出什么事儿……” 胤祺摇了摇头,略略收敛了笑意,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这些年来的直觉都一向很准,少有落空的时候,心里头莫名的跟着这脚步声一沉,刚往外头望过去,就见着文曲的身影一闪便进了门:“主子,弘晖阿哥忽然病倒了。太医们束手无策,四阿哥叫问能不能请廉贞过去看一眼。” “怎么病得这么突然,前儿不还好好的么?”胤祺微蹙了眉,起了身便匆匆往外走,“廉贞,你先跟文曲过去,我跟贪狼随后就到。” 不知打哪个房梁上头传来了一句应声,廉贞轻巧地一跃而下,随着文曲快步消失在夜色里头。胤祺毕竟不能跟着他们似的在人家屋顶上蹦来跳去,由贪狼牵了马出来,交代了一声家里人不必担心,便也匆匆往雍郡王府赶过去了。 明明已入夜了,四阿哥府上却还是灯火通明。听着下头报恒郡王来了,胤禛虽已忙得焦头烂额,却仍是亲自迎了出来,胤祺也不与他客套,握了他的腕子便匆匆往里头走:“我来看看弘晖——太医怎么说的,怎么好好儿的就忽然病了?” “白日里还没见出不对来,夜里忽然叫冷,盖了几床被子都不顶用。” 胤禛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形,沉声应了一句,眉头锁得死紧,眼里也已隐隐显出些焦躁。两人进了弘晖的卧房,廉贞已经在里头把脉了,一见着胤祺就要起身,胤祺却已摆了摆手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儿,看出了什么端倪没有?” “畏寒的病不少,可都不像阿哥的症状。”廉贞摇了摇头,神色也带了些罕见的凝重,“这样的情形我没见过,一时不敢断言。” 这么些年来胤祺的身子都是廉贞在调理,还是头一回听他说有什么病没见过的。胤祺皱了皱眉想要走过去,却被廉贞示意贪狼拦住了,望了一眼边儿上站着的胤禛,微俯了身低声道:“还不知是不是疫病,主子不可贸然接近,免得过了病气。” 胤禛在边儿上听得真切,心里头倏忽一惊,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自个儿身上也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不小心传给这个素来多病体弱的弟弟:“五弟,是我思虑不周——你身子弱,不能在这儿多留,先回府里去,等有了信儿我再叫人跟你说……” “不忙,我就站在这儿看一眼。” 胤祺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弘晖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忽然在被子里头胡乱挣扎起来,哽咽着不住地低声唤着:“五叔,五叔,我难受……” “五叔在这儿,别怕。” 被带着哭腔的奶音戳得心里头一紧,胤祺温声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四哥自带冷面特效天生隔绝奶娃娃的亲近,府上这几个半大娃娃倒是都跟他更亲些,尤其是如今已懂得些事儿的弘晖,明明对着自家阿玛都一直没撒过娇哭过难受,一听着他在,却是忽然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五弟!” 胤禛心里头一紧,上去就要拦住他,胤祺却只是淡淡瞥了一脸云淡风轻的廉贞一眼,又冲着胤禛温声笑道:“四哥,不妨事,这病过不了人。” 若真是什么疫病,廉贞早在他来的路上就得叫人把他拦回去,更不会等到他都进了屋子才马后炮地说什么过了病气——不过是因为这起子七星卫站的是他跟贪狼,见着四哥就老是要找机会挤兑一番,从来没有哪一回能看得顺眼过罢了。只是这些话又不能当着自家四哥的面儿挑明,也只好故意装着不知,回去再跟这些个越长越歪的七星卫商量商量能不能收敛一二了。 弘晖难受得厉害,一阵阵打着哆嗦,小脸苍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血色。胤祺把他抱在怀里头,只觉着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上的冰凉,摸了摸脸颊更是冷得吓人:“弘晖,五叔在这儿呢……哪儿难受,跟五叔说,别害怕。” “冷,身上哪儿都疼……” 弘晖哽咽着低声开口,一个劲儿地要往他怀里钻。胤祺索性将他结结实实地楼在了怀里,又拿被子裹紧了,温声哄了几句,才又望向一脸若有所思的廉贞:“不是发热……会不会是打摆子?” “打摆子?”廉贞仿佛对这个词颇为陌生,顿了片刻才迟疑到:“主子是说——疟疾?” “打摆子就是疟疾?” 胤祺茫然地应了一句,他其实也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么,还是前世在孤儿院见过有人打摆子,记着起初的时候也是这样冷得不行,这才试着猜了一句。只是听着廉贞提起疟疾,却冷不防想起了几乎被他淡忘的那一条剧情来——据说在历史上,康熙也是曾患过疟疾的,当时又没有特效药,病情最重的时候恰巧有两个传教士来献药,这才终于转危为安。这病自身不算是传染病,人跟人接触多久都不会传上,却又可以因为蚊虫叮咬传播,所以也勉强算是疫病的一种。倘若弘晖得的真是疟疾,他可就得赶紧找到那两个传教士,看看能不能把奎宁给提前搞到手了。 “属下也不甚了解,只是隐约记得听父亲提过,北方有些地方似乎确是将疟疾叫做打摆子……” 廉贞思索着应了一句,又仔细查看着弘晖的情形,神色却也渐渐凝重了下来:“疟疾先寒后热,如今阿哥只是寒颤,无法就下定论。只是若真是疟疾,虽不过人,病气却极易牵连。主子先出这个屋子避一避,待小阿哥出过汗再进来不迟。” 再怎么也曾经是上过报纸的理科状元,胤祺心里头清楚这显然是没弄清蚊虫携带病原体的作用,却也没有把握就这么在现场给这些人上一堂生物课,能不能就地把这件事儿给解释清楚。正垂着头寻思着有什么借口暂且先糊弄过去,腕子却忽然被自家四哥拉住了,带了些茫然地抬起头,便撞进那一双尽是紧张懊悔的眼睛里:“五弟,听话,先出去……” 胤祺本想再说些什么,望见那一双眼睛里头隐隐的恐惧跟不安,心里头却也跟着沉了沉。微垂了眸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无奈一笑,又揉了揉弘晖的小脑袋,将他轻轻放回了床上:“好,我在外面守着。四哥,你也别太着急——要真是疟疾的话,我知道该去哪儿找药,弘晖不会有事儿的。”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快步走进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神色匆匆一身官服,显然是宫里头出了什么急事:“四爷,出事儿了——皇上见了八阿哥的折子,气得连摔了好几样儿东西,眼见着南书房都快给掀了,叫您赶紧过去呢。” 古人讲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胤祺始终都对着这一点坚信不疑,每回有点儿什么好事都高兴不了多久,可坏事儿却好像偏要接连着往下砸似的,一件接一件的叫人头疼。见着自家四哥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神色,胤祺心中略一盘算,终于还是决定把那个搁谁手上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抢过来——皇阿玛这时候叫四哥进宫,显然不是为了叫四哥把老八给揍一顿这么单纯,他就算再不愿掺和这事儿,也总比叫自家四哥搅进去的强。 “四哥,你守着弘晖,我替你去见皇阿玛。” 心中有了定数,胤祺也不再多耽搁,抬手扯住了就要往外走的四哥,示意他回去好好陪着自个儿正病着的侄儿:“为人父母的操心儿女,本就是人之常情,皇阿玛不会怪罪——我在这儿总归也帮不上什么忙,那边的事儿就交给我应付吧。” 胤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似是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扶了他的肩缓声道:“量力而为,不要勉强。四哥就算再不济,这点儿事也还是能应付得了的。” 胤祺只是微垂了眸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转身便领着贪狼一块儿朝外头快步走去。那青年茫然地立在原地怔忡了一瞬,像是终于闹清楚了胤祺的身份,忙快步追了上去:“五爷,皇上叫的是四爷,您这样——” “我这样不妨事的,快走吧。” 胤祺含笑应了一句,又特意留心望了这青年一眼——能这样自如进出自家四哥的府上,看来跟四哥的关系显然匪浅,可他看着只觉眼生得很,大抵是这两年他在下头跑的时候跟着四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来有名有姓的那些人里头中的一个:“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青年快步在他身后跟着,仍是一脸忧心忡忡又不敢多说的模样,听着他的询问不由微怔,略一迟疑才赶忙应声道:“回五爷的话儿,奴才是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儿子,名叫年羹尧。年前才刚改了庶吉士,在翰林院做事儿。近来南书房里头缺人,才把奴才调过去跑跑腿,五爷没见着过也是正常……” 胤祺脚下不由一顿,下意识立在原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礼数恭敬周到的青年,却是怎么都没法儿把他跟后来自恃功高飞扬跋扈,以至于丢了性命的那个年大将军联系起来。年羹尧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犹豫片刻才壮着胆子道:“五爷……可是奴才这名儿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只是我曾与你父亲年老大人有些交情,却不想是故人之子——他老人家也该致仕了罢?” 胤祺淡淡笑了笑,随口应了一句,便接过了贪狼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青年也是骑马过来的,利索地跟着上了马一扥缰绳,不远不近地稳稳坠在胤祺两骑的后头:“劳五爷挂念,家父年前才递了折子,蒙圣恩得以回京养老呢。” 这青年虽说进退有度又极会看眼色,却毕竟处事实在太圆滑了些,念着这也毕竟是四哥日后的大舅子之一,胤祺也就耐着性子同他多说了几句。一路进了乾清宫下马直奔南书房,才刚一进门,就见着一地的狼藉。张廷玉正噤若寒蝉地贴着墙站在唯一干净些的角落里,一见着他进门,就立刻递来了无助的求救眼神。 梁九功正纠结地望着这一地的碎瓷片儿想收拾又不敢收拾,一见胤祺进来目光便是一亮,踮着脚跳过去,救命稻草似的扯住了这一位祖宗,又不迭地朝着年羹尧挥了挥手,压低声音道:“行了行了,快上外头伺候着去吧,别乱出声,什么都没看见,听着没有?” 年羹尧忙不迭地应了,快步退出了书房在廊下守着。梁九功转向胤祺,竟是立刻换了个六神无主的哀戚神色,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肯撒手:“阿哥诶,赶紧救救命吧——万岁爷不叫收拾,正在里头的小书房生闷气呢。这砸了一地的东西,张大人都不敢出来了……” 第139章 上朝 “收拾了收拾了,这像是什么样子?” 胤祺失笑摇头,赶忙把贪狼招呼了进来一块儿收拾,这才把被封印在墙角的张廷玉给放了出来。刚一恢复了行动能力,张廷玉就立刻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他的腕子微微摇头:“阿哥掂量着些,差事办成了这样,怕是还要再派下去的。” “总不能真叫四哥接吧?他那性子你也知道,估计等案子结了,刑部也差不多散了架子了。” 迎上张廷玉关切的目光,胤祺却只是淡淡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皇阿玛发这么大的火,未必就全是冲着老八……这事儿你们劝不得,还是得我来才行。” 南书房待久了的人都对五阿哥有着某种莫名的信仰,张廷玉少年时就是胤祺的伴读,亲眼看着皇上多少年如一日从未变过的恩宠,更是比谁都清楚这一位阿哥的能耐。见他说得笃定,便也点点头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皇上刚发了一通火儿,里头又没人伺候,阿哥带一盏茶进去吧。” 胤祺闻言微怔,这才想起这位师兄才是正经懂得这侍君之道的,微微颔首谢过了,却又忍不住轻笑道:“看师兄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想不出方才是怎么站在那墙角不敢动弹的……” 张廷玉面色微窘,儒雅清和的面孔上便不由泛起了淡淡血色,轻咳了一声无奈道:“阿哥就别取笑我了,赶紧进去吧,皇上等着人哄呢。” 胤祺也不再逗他,点了点头便抄起一壶茶揣在怀里,又端了个茶盏快步进了小书房。康熙听着门口的动静,抬了头不悦地望过来,眼里的愠色却在看清了是他的下一刻便消散了,敲了敲桌案示意他过来坐下:“怎么是你跑过来了,朕叫的不是老四么?” “四哥儿子病了,我正在他府上呢,就替他跑了一趟。”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快步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塞进自家皇阿玛的手里,自个儿也一撩衣摆在边儿上坐了:“再说了,皇阿玛一念咒儿子就跑过来,这多天经地义的事儿啊……天儿都这么晚了,您就算生气也别气坏了身子。要是实在觉着气不过,儿子就去把老八打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成天的没个正行,哪儿像个王爷的样子?” 康熙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接过那盏茶一气饮尽了,却又忽然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叹一声,轻轻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这回是朕对不住你……你就不生朕的气?” “先前没看出老八的手段来,是儿子自个儿不争气。又不是半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能怪着皇阿玛没提醒?”胤祺淡然一笑,温声应了一句,又将茶杯续满了亲手捧过去,放缓了声音劝道:“皇阿玛别气了,老八事儿没办好,给个教训叫他重办也就是了……” “朕不只是气老八,实在是太子——就算拼上自个儿的后半辈子,也非得证明朕真是错了么?” 康熙长叹一声,起了身走到窗边,出神地凝望着外头的夜色:“你或许已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命悬一线,昏昏沉沉地对朕说,将来还会有很多的事儿,别事事都往心里头去,叫朕难得糊涂。还说——朕的儿子们都是好的,让朕想着自己是他们的阿玛……” 胤祺面红耳赤地听着自家皇阿玛追忆往事,忍不住狠狠鄙视了一把都快死了还这么多戏的自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轻笑道:“儿子那时候都糊涂了,您就别记得这么清楚了——再说了,您本来不就是儿子们的阿玛么……” “真把朕当阿玛的,怕也只有你一个罢了。” 康熙无奈一笑,示意他到自个儿身边来,又将窗子推开了些,深吸了口气轻叹一声:“朕知道这一回是老八故意想给太子使绊子,却栽进了太子早设好的圈套里头。也知道太子就算豁出去一个刑部尚书,也要叫老八吃这么一个暗亏。一个个儿的都把国家公器当作权柄砝码,朝廷吏治已成了这个样子,为何就没有人真看到心里头去了?老八今儿递上来的折子,竟敢说什么狱中冤案只是个例,刑部一干官员俱是无辜受冤——被查的主动递了证据,查案的却不迭帮着掩饰,实在是天大的一出闹剧……就真当朕已老了,当朕是瞎子聋子般糊弄么?” “皇阿玛,这事儿给儿子来办吧——这回秋狝儿子就不跟去了,反正您也叫我在家里头养病,我就顺手把这事儿给办了,等都弄利索了再回去。” 胤祺应了一句,目光却也是不由微沉——他本以为自个儿那个八弟就算是知道了苏赫和阿灵阿牵连进去,也总会留有些顾虑,最多是打倒一批放过一批,做个糊涂账交上来也就罢了。谁知道这个一向进退有度的老八居然也真敢玩儿混的,想要把四哥逼出来管这事儿,却也不想想怎么能过得了他这一关。 “也好,只要是随着你心意的,朕便没什么话说。”康熙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在这个仿佛永远都不会叫他失望的儿子身上,眼底便带了隐隐的柔和欣慰,“有你在,朕总是放心的——老四的儿子怎么样了,可叫了太医没有?” “请过太医了,还在看着呢,到现在还定不下来。” 胤祺应了一句,心里还在盘算着若当真是疟疾,只怕要尽快找到南大人代购点儿奎宁才行——不光是为了弘晖,这疟疾少有单个起病的,潜伏期又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得陆陆续续地病倒一片。早点儿弄到了药,心里头也能早些安定下来,就是不知道这只怕要带了关税的东西,南大人代购起来能不能跟着以前一样给力了。 又陪着自家皇阿玛东拉西扯地闲唠了一阵,直到见着那眉宇间的阴霾已散去大半,胤祺才暗暗松了口气儿,哄着自家皇阿玛出去翻牌子去了。张廷玉还守在外头没敢走,一见着康熙出来便忙俯身请安,却被早已消了气的万岁爷含笑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特意温声问了一句:“方才朕正在气头上,下手也忘了分寸……可伤着了没有?” “臣无事,叫皇上费心了。”张廷玉忙俯身行了一礼,脸上君恩似海的激动感恩叫边儿上的胤祺忍不住别过头偷笑出声,立刻就被正君臣相宜的两人赏了两对白眼。 被用完就扔的五阿哥悻悻地抿了抿嘴,老老实实地告了退,领了贪狼陪着张廷玉一块儿往外走。出了宫门正要各回各家,张廷玉却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子,向前一步低声道:“阿哥,今儿万岁爷接着下头递上来的密折子,是参东宫那边,太子召侍卫宴饮的……” “召侍卫宴饮?”胤祺微蹙了眉,心里头隐隐觉着这事绝不单纯,却又实在想不透自家这个越跑越偏的二哥究竟又想折腾些什么幺蛾子,“行,我知道了——天儿也晚了,师兄赶紧回家吧,我还得再去四哥府上一趟,看看弘晖怎么样了。” 张廷玉温声应了一句,退后一步候着胤祺与贪狼策马离开,这才上了自个儿的轿子也往家里回去了。胤祺一路赶着往四阿哥府上去,心里头却还在思量着张廷玉临走时说的那一句话:“你说——平白的召侍卫宴饮,他又想干什么?” “要是搁寻常人看来,大抵是图谋不轨吧……” 贪狼耿直地应了一句,又策马跟得紧了些,免得两人的话再叫什么不该听的人听了去:“可太子连太子都不想当了,好像也没什么图谋不轨的必要……莫不是想要刺杀哪个大臣?” “你这逻辑不通啊——谁要搞刺杀还先请刺客喝酒的?” 胤祺毫不留情地挤兑了一句自家显然只能当个三流编剧的侍卫,正打算好好嘲笑一番这个大破天的脑洞,却忽然听着对方迟疑着试探道:“太子丹……?” “……啊?”胤祺茫然地眨了眨眼,隐约觉着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贪狼诚恳地望着他,尽职尽责地解释道:“燕太子丹,请荆轲刺秦王的那个,就宴请人家来着……” “……”文科略渣的五阿哥面色一瞬微窘,咳了两声才恼羞成怒道:“所以荆轲才会没刺成就风萧萧兮易水寒了!又不是名字里头带着太子两个字儿的就都不长脑子,太子总不至于也蠢到这个份儿上罢?” “是是,主子说的是。”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忙不迭点头安抚着,又实诚地摇摇头放弃了继续瞎猜,“可若不是为了这个——太子总不会是当真闲得太过无聊,要找人解闷儿吧……” 两人谁都不比谁靠谱,这么胡乱猜了一路也没什么结果,眼见着已到了四阿哥府上,也只好暂且放下了这个难解之谜,先去看看弘晖的情形究竟怎么样了。才一进门,廉贞竟已先胤禛一步迎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在胤祺身后站定,微俯了身低声道:“主子,小阿哥先寒后热,如今已退了烧睡去了,看情形确实像是疟疾。只是阿哥这病起得蹊跷,怕不是寻常的邪郁少阳、暑湿内蕴,而是疫毒侵袭所致,小柴胡汤虽有缓解之效,却不能治本,起病如此急骤,明晚怕要比今夜还更难熬。” “知道了,你帮我去南大人府上跑一趟,只说五爷问他有没有奎宁,没有就去找,价钱他定。” 胤祺微微颔首,思索着应了一句。正要往里头走,却见着自家四哥已迎了出来,竟是特意换过了一身衣裳的,怪不得会叫廉贞抢了先:“五弟,弘晖已经不打紧了,刚发过汗叫他额娘哄睡着,你也快回去歇着罢。” “也好,我回头弄着了药再过来。” 胤祺浅笑着点了点头,却也没再坚持。他知道身边儿的人都有多在意他的身子,只怕今儿叫他进了府都够他这个心事一向深沉隐忍的四哥后悔的了,如今弘晖既然已暂时脱险,他也不愿再叫四哥为着自个儿操心纠结:“皇阿玛那边的事儿不打紧,有我看着呢——四哥也折腾了这一宿,赶紧歇一会儿罢,过不了两个时辰又要上朝了。” 胤禛点了点头,像是想要拍拍他的肩,最终却还是缩回了手,只是立在原地望着这个弟弟上马离去。却也没再去歇着,先是陪了因为长子重病而失魂落魄的那拉氏一阵,总算将她安抚得不再落泪,又听匆匆赶来的年羹尧说了一遍今夜宫里头的事儿,回了书房静静坐到了上朝的时辰,才叫人备了轿往宫中去了。 在上朝这件事儿上头,胤祺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要没什么兴致就绝不会主动冒头,朝中的官员早就习惯了这位五爷的作风,连御史都没什么兴致多管他。头天晚上折腾了大半宿,胤祺回了府便不管不顾地倒头大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更是早已将上朝的事儿彻底抛在了脑后:“什么时辰了……今儿上朝皇阿玛说什么没有?” 贪狼如今身上是有个太仆寺少卿的虚衔的,每回胤祺懒得上朝又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就会替他去朝堂上听一听热闹。见着胤祺醒了,忙快步过去扶着他坐起身,略一思索才道:“寅时了。今儿皇上斥责了八阿哥,本来也想训马中堂来着,谁知道马中堂告假了。想要斥责太子,可太子今儿也说病了没来,然后——皇上就说到了将刑部的差事交给主子来办……” “然后我也没在——合着今儿朝堂上就站了老八一个人儿是吧?” 胤祺昨儿睡得太晚,今儿早上醒了还觉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低声嘟囔了一句。贪狼忍不住失笑出声,明知道自家主子不过是犯起床气习惯性怼人,却还是一本正经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也在呢么——不过今儿太子的师傅倒是去了,就是那位八十来岁的王老大人……” “人家刚过完六十大寿,就是胡子长了点儿,怎么就八十来岁了?” 胤祺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又用力地抻了两个懒腰,这才总算觉着清醒了点儿。起身换了衣裳,接过湿帕子抹了把脸,打着哈欠随口道:“所以——八十来岁的王老大人干什么去了,去跟皇阿玛解释太子到底为什么要宴请侍卫?” “那倒没有,老大人是去参刑部的。”贪狼诚恳地摇了摇头,换了块干的帕子递给他,“不光参了刑部,还有苏赫和阿灵阿,好像佟国维佟大人也被掺和进去了……” “……那我还有什么可干的?” 胤祺刚把脸擦干,正打算收拾收拾就去刑部接那一堆烂摊子呢,谁知道听了这么一溜儿参下来,凡是有点儿关系的都被扯了进去,也不知道他那二哥是怎么忽悠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大人跑到朝堂上头玉石俱焚的:“参倒了没有,老八说没说什么?” “王老大人是掐着皇上训斥完八阿哥才站出来参的,那时候八阿哥已经认过一遍错儿,说过一回儿臣无能了。所以王大人参完之后,八阿哥也只好又磕了一回头,说了一回儿臣实在无能……” “……”虽说听着确实叫人同情,可胤祺还是没能忍住笑意,摇了摇头无奈道:“二哥这一招也真是够狠的……皇阿玛的养气功夫修炼得真是越来越到家了,他们这么闹都没动怒么?” 昨儿晚上刚捡了一地碎瓷片的贪狼显然并不认同万岁爷养气功夫有多高明,却也没出言反驳,只是摇了摇头道:“想是万岁爷先头的火儿都发完了,后头就没再怎么动过气。四阿哥出来替主子告假的时候,还特意问了弘晖阿哥的病情——对了,南大人说他有奎宁,就当先送给主子作试验的,用不着给银子。回头若是需要得多了,他想办法多弄些来,到时候再交易也不迟。” “居然把小样都给弄出来了……”胤祺忍不住对南大人的代购头脑肃然起敬,在桌边坐了,摇摇头由衷地赞了一句,“药给弘晖吃下去了没有,可有没有效果?” “还不曾……”贪狼的神色忽然显出些心虚来,略一犹豫才又低声道:“太医说——这药来路不明,不能贸然服用,又说南大人毕竟也不是做大夫的,拿出来的东西怎么就能治病,总归是怕那药有什么风险。四福晋听了心里头也没底,就先叫搁在一边儿,还叫用小柴胡汤,说先再看一看再说。” “四哥也没说什么?”胤祺忍不住微蹙了眉,他对这样的情形倒是有过预料,却没想到自家四哥这一回竟也不站在自己这一边,“那小柴胡汤管不管用,弘晖可还烧不烧?” “眼下见着是不烧了,可廉贞说这病本就是间日发作,故而白日才不显。”贪狼低声应了一句,迟疑片刻才又缓声劝道:“主子,四阿哥不是不信您,是怕您担风险——若是治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治不好,这责任少不得要算在主子头上……” “那就不治了,眼睁睁看着好好儿的一个孩子叫个打摆子给折腾没了?” 胤祺语气微沉,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撂在桌上起了身,眼里便带了隐隐的厉色:“就为了那么点儿不知道担不担的上的责任,就要搭上一个孩子的命进去,我还没有这样的心肠……贪狼,你去跟四哥说——我知道他心里惦念着我这个弟弟,可弘晖是他的儿子!” 第140章 办差 虽说心里头憋着一股子火儿,可胤祺到底还是没直接杀去四阿哥府上,拾掇拾掇就带着人进驻了刑部。 四嫂不信他,他心中清楚,四哥怕他担责任,他心里头也明白——虽说各有各的心思,可毕竟劲儿是往一处使的,现在冲过去除了闹起来也没什么益处,还不如等了晚上再过去。若是那小柴胡汤确实没什么效果,他就算把弘晖带回自个儿的府上,也要先把孩子治好了再说。 原本因为八阿哥的刻意庇护而安稳下来的刑部被王琰一本参得翻了天。刑部尚书阿山被革职候审,一应入档文书被再一次重新提出来详查,这一回连张廷玉都被派了过来打下手,万岁爷整顿刑狱的决心显然已可见一斑。胤祺原本就是知道里头的种种实情的,对着太子和老八又是哪一边儿都不打算留手,特意吩咐了一份份地核查公文,显然是打算把这个案子往死里头严查了。 外头的人查得焦头烂额,里头的人却正悠闲地打着扇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挑着冰碗里的西瓜吃,对着一份写满了人名的宣纸上头思量着,时不时的提笔划去一两个。张廷玉一头薄汗地打外头快步走了进来,一见着胤祺这幅悠闲的模样,向来涵养极好的温润面孔终于显出了隐隐开裂的迹象:“阿哥——马大人求见,您见不见?” “见,今儿谁找我都放进来,打明儿起我就不天天上这儿点卯来了。” 胤祺坐直了身子,顺手把另一份儿没动过的冰碗塞进他怀里,笑着替他打了两下扇子:“刚做的,见师兄你忙着就没好意思叫你进来——吃完了再出去吧,外头人多,别再碰洒了。” 张廷玉茫然地捧着一碗什锦水果的冰碗立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有骨气的拒绝,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被沁人心脾的凉意给收买了,认命地出去传了马齐进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吃着手里的冰碗。天儿实在太热,马齐这一路赶来也已是闹了满头的大汗,一进门就带进来了一股子叫人焦躁的热风:“五爷,您这是要断了太子的活路啊!” “马大人慎言——那日的话你也听见了,这路不是我要断的,您这话我也实在担待不起。” 胤祺淡声应了一句,将手中的笔搁在一旁,抬了眸凉凉地瞥了这个时明白时糊涂的马大人一眼。明明太子都已把事儿给做完了,证据也交了,人也撇干净了,只要运作的得当,还能替太子挣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只要皇阿玛有心护着,老八要保自个儿的人还来不及,刑部的脏水自然不会溅到太子的身上去——可这位马大人偏偏要搞什么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居然就眼睁睁看着八阿哥交了那么一份荒唐的折子上去,真当自个儿告病不上朝就躲得过皇阿玛的怒火了? “是臣一时失言,还请五爷恕罪。” 马齐这才惊觉自个儿方才的话有多不妥,慌忙俯身叩首,憋了半晌才又道:“可是——刑部的事儿本就不干净,咱心里头都是清楚的。照五爷您的查法儿,只怕太子也难逃干系……” “太子本来就没想逃干系,您这儿跟着急得什么劲儿?”胤祺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起了身,缓步踱到了他的面前,“马大人,您到现在都还没想清楚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么?刑部是太子的人在管,除非像八阿哥那么作死地递一封全员脱罪的折子上去,不然根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您要真是为了太子着想,不妨在上外头大太阳底下凉快凉快去,好好想想怎么着才能帮着太子,别老是好心办了坏事儿,平白替太子惹了麻烦。” 虽说没打算拦,他却也不打算叫他这个二哥这么快就撂挑子——毕竟往后还有十来年的时间呢,现在就让四哥站在风口浪尖上跟着老八对掐,他哪还能有心思再上下头玩儿去?只是东宫的队友水平普遍不高,能不拖后腿就已是极限,要想着能帮上忙提供些助力,怕是还得有人旁敲侧击着踹上一脚才成。 还没想明白自个儿究竟错在哪儿的马齐垂头丧气地上太阳底下凉快去了,张廷玉捧着个冰碗只觉着心里不安,犹豫着想要开口劝上两句,胤祺却已招手叫了两个人进来:“上外头看着点儿,差不多就赶紧给拉进来凉快凉快,别真把人给晒坏了,还指着他干活呢。” “阿哥……马大人毕竟也是朝廷重臣,如此是否有所不妥?” 总算松了口气的张廷玉放心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菠萝蜜,却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胤祺淡淡一笑,回到桌前提笔连着划去了三个名字,摇了摇头道:“马齐是东宫的人,刑部的事儿他最本该最清楚,也最能拿捏得准分寸。只要他转过了这个弯儿来,带人查三天都能比咱们在这儿忙活一个月强——这大热的天,师兄也不想见天儿的上这刑部来翻文书罢?” “……”被冰碗贿赂的张廷玉在可以翘班回家的诱惑面前,终于毫无骨气地点了点头,沉默着继续回到了墙角,打算安安静静地把手里的冰碗吃完——只可惜今儿他被胤祺留在这儿,就是因为胤祺早已经料准了自个儿注定得不了安生,本着同甘共苦的心态拉了个垫背一块儿遭罪的。还没吃过两口,外头就又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五爷,您得给我留条生路啊!” “今儿怎么全是叫我留条生路的,我还以为我又成了阎王爷了呢。” 胤祺摇摇头轻笑一声,抬了头朝半掩着的门口望过去,就见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正满不在乎地推开试图拦阻的人,大步地迈进了屋子,笑嘻嘻地朝着胤祺打了个千儿:“奴才隆科多,给五爷请安!” 早习惯了佟家人一人一个画风的奇异状态,胤祺揉了揉额角,半好笑半无奈地打量着这个京城里头有名的顽主儿:“起来罢,你已是副都统,又刚被提拔了銮仪使,怎么也不学学你父亲大伯,成天还是这么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 他这些年跟着佟国纲走得很近,也就捎带着对佟国维一家也有所走动,自然对这个将来同样有着从龙之功的隆科多略有留意。按说隆科多的年纪还要比他大上几岁,只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养成了一副目无王法的跋扈性子,任谁见了都少不得要头疼,也只有佟国纲的雷霆手段能镇住这个惯会胡闹的侄子。隆科多一向畏惧自家大伯,也就顺带着对居然能跟自家大伯有说有笑的五阿哥生出了浓浓的敬意,整日里张口闭口“五爷”地叫着,胤祺起先还觉有些无奈,叫他改了两回也没用,后来却也就渐渐由他去了。 “诶,您叫起来我就起来,没说的。” 隆科多笑着应了一句,掸了掸衣裳站起了身,又快步走到了桌案前头俯身道:“五爷,这一回您可得救救我。当初我手底下的人跟鄂尔泰的人打起来,伤了四五个,倒是没有人命,只不过都是三等侍卫,上头查下来倒底不好交代——那我哪能叫我手底下的人吃了亏不是?就叫我给揽到自个儿身上,忽悠着我阿玛把这事儿给抹了。谁知道如今万岁爷居然要查旧账,这要是给查出来,我那銮仪使还没坐热乎可不就得叫人给撸了?” “撸了也好,也能给你长一长记性。”胤祺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示意贪狼把他拉远点儿,省得他往自个儿桌上乱瞄,“你的事儿本来不大,只是你老子找错了人,偏找了阿灵阿来帮这个忙——这事儿我帮不了你,托阿灵阿的福,参你那事儿的折子就在皇阿玛桌案上放着呢,你被撤职也是早晚的事儿。” “啊?”隆科多脸上瞬间布满了失望,居然就那么苦着脸蹲在了地上,“这下可完了,那帮子混球可得笑话死我了……五爷,您什么办法没有,我大伯那么要命的人物您都能搞得掂,就真帮不了我这一回?” 眼见着这混货居然就这么开始耍起了赖,胤祺却也忍不住失笑摇头,搁了笔望着他道:“我跟你阿玛早就商量过了。给你换个地方,步军统领衙门愿不愿意去?” “哪儿——步军统领衙门?”隆科多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兴奋地一跃而起,扑倒胤祺案前拼命点着头,“去,当然愿意去!要么说五爷就是神通广大呢,要是能进步军营,就算当个郎中、员外郎的,我都愿意干!” “少在我这儿胡闹,先回家闭门思过去!” 胤祺一扇子敲在他脑门上,没好气地应了一句。他的扇子是紫檀木的,手上又带着太极的巧劲儿,这么一敲就是一道红印子,隆科多疼得捂着额头直抽冷气,却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用力点着头道:“诶,我这就回去闭门思过——我明儿就去鄂尔泰家负荆请罪去!” 嘴里兴奋地念念叨叨着,居然真就这么痛快地转身出了门。张廷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疑似罪恶的权柄交易,迟疑着低声道:“阿哥,这样……是否有所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本来就是皇阿玛早都定好了的,我来捡个顺水人情。”胤祺坦然地应了一句,又在张廷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继续往嘴里塞了一块西瓜,“师兄是不是想问,这么一个油腔滑调又没个正行的顽主儿,皇阿玛怎么会想叫他去管步军统领衙门这么要紧的地方?” 张廷玉下意识点了点头,把本来想问的那一句“阿哥何时竟已如此无耻”又给生生咽了回去。胤祺把桌上的那一张纸随手揉皱了,团成一团扔进了装废纸的匣子里头,轻笑着缓声道:“说出来师兄或许不信,就刚才他扑到我桌前看的这一眼,就已经把这纸上所有的东西都给记下来了。” “怎会如此?!”张廷玉愕然地应了一句,他是知道胤祺在这张纸上头写了些什么的,下意识便觉着紧张不已,忙向前几步道:“此事毕竟尚为机密,若是泄露了——” “不妨事,他进来之前我就已经在上头随手乱划过一通了。” 胤祺淡淡一笑,又在新的一张纸上不紧不慢地写下一串名字:“这一回刑部几乎是打散了重新建的,佟国维吃过了一回暗亏,肯定想往刑部里头塞人,这才叫儿子来找我探探口风。我特意在纸上列了名单,就是为了让他看见,好叫他把假消息透出去,省得一个两个的都恨不得把这刑部变成自个儿家开的……” 被自家父亲亲自教授为官之道的张廷玉听得一脸震撼,默然了半晌才又道:“阿哥好手段——只是朝中素传佟家父子不和,却不想竟是人云亦云……” “不是人云亦云,而是这一对儿父子就想叫人家觉着他们俩不和——看着吧,日后还有更不和的时候呢。” 胤祺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句,眼中划过些许深沉的思量。他早就看出来了,佟国维跟隆科多要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父子反目,而是早就看出了日后争储的端倪,从现在就开始埋下引线,好为将来的站队做准备。父子俩故作不和,各站一个有希望的储君人选,无论谁赢了佟家都能全身而退,实在打得一手上好的算盘。 无辜围观了两场莫名其妙的大戏,张廷玉终于隐隐约约觉出了胤祺的意图来,下意识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只是他毕竟出身书香世家,习惯了举止文雅进退有度,这冰碗吃得快了又受不住,刚吃了一小半下去,就又听见下头人来报,说是东宫派人过来传话儿来了。 “传进来吧。” 胤祺早就等着他那位二哥坐不住呢,听着了报自然不觉着吃惊,只是淡声应了一句,又搁了笔亲自给张廷玉搬了个椅子。望着这个终于忍不住显出些许幽怨来的师兄,眼里却也带了隐隐的促狭笑意:“打什么时候起,师兄竟还养成了个站墙角的习惯?知道的是我请师兄吃这冰碗消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师兄罚站呢……” “……”昨儿晚上被万岁爷一茶盏砸在脚边的张廷玉低了头无言苦笑,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却也只得顺着他的力道在椅子里坐了。张家世代书香传家清雅门第,何时有过这乱砸东西的时候?他昨儿晚上实在是被吓得不轻,要不是胤祺来得及时,只怕真就得坐下什么心病了:“阿哥不必管臣——太子派人前来,怕也是有所求的,阿哥还是提防着些为好。” “不妨事,我还想问问他别的事儿呢。” 胤祺点了点头,刚应了一句,压着他的话尾就打门外走进了个青年人来,利落地朝着胤祺打了个千儿,恭敬俯身道:“太子少保朱天保,给五爷请安。” “起来吧,太子叫你来有什么事?” 胤祺听着这个名字便微挑了眉,温声应了一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在历史上到最后还在坚持着保举复立废太子胤礽,甚至因此掉了脑袋都不后悔的诤臣。不得不说——自打开始争储之后,他有印象的人名越来越多,能拿得准的事儿也越来越多,这种总算打开了穿越剧正常主线剧情的顺畅感确实叫他游刃有余了不少,倒也算是这闹哄哄的争储给他带来的唯一福利了。 朱天保倒是不惧他打量,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身子,抬起头朗声道:“太子说,叫臣与马大人来协助五爷查办刑部一案。如五爷不弃,还请放过马大人,臣等定当给五爷一个交代。” 胤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随手抖开了扇子不紧不慢地打着,又含笑缓声道:“放过马齐不难,只是——你们打算如何给我一个交代?” “太子说,刑部之事罪不容情,理当严格查办,决不可徇私枉法。”朱天保一板一眼地应了一句,语气措辞却叫胤祺忍不住失笑,又有意逗他般继续问道:“那太子可曾交代过你们,若是我不允又当如何?” “太子说,若是五爷不允,就叫臣陪着马大人。五爷叫马大人做什么,臣就跟着一块儿做什么。” 这一个接一个的“太子说”,叫边儿上的张廷玉都替他好生尴尬了一番,忙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道:“朱大人,这儿不是东宫,不必句句都提太子说什么了……” “可是太子说——”朱天保耿直地望过去,正要接着复述他家太子爷的话,却忽然被胤祺打断了,意味深长地含笑望着他道:“我问你,太子说没说——他宴请侍卫吃饭,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廷玉也没想到胤祺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这话摆在明面儿上问了出来,一时惊得几乎连手里的冰碗都没捧住,下意识想要开口提醒,却又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胤祺太过天马行空的思路给拉回来——这种连上折子参奏都恨不得说一个字藏两个字、句句隐晦着才敢点明的事儿,居然就被这么坦白直率的问了出来,对方不拂袖而去都是好的了,又岂会当真回答? 心里头正腹诽着,就见着那朱天保果真拂袖而起。正打算过去拦住人好歹打个圆场,却听着对方居然依旧一板一眼地回道:“太子说,因为他喜欢那个领头的侍卫。” 第141章 条件 贪狼敏捷地接住了张廷玉手里险些倾倒的冰碗,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神色沉稳地扶着他坐回了椅子上。下头的朱天保显然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脸茫然地望着面前几人的反应,又不怕死地加了一句:“太子说不想叫那个领头的侍卫知道,要用诚意打动他,还请五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人。” “……”胤祺也没料到自个儿居然能问出来这么个别出心裁的答案,心情复杂地揉了揉额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道:“太子说没说——他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喜欢到什么程度?” “太子说,就跟五爷和苏大人差不多。”朱天保诚实地应了一句,又像是全不曾留意到屋中几个人骤变的神色似的,忽然话锋一转道:“五爷,刑部的事——” “刑部的事儿你跟马齐听张大人的吩咐,师兄,我先去东宫一趟。” 胤祺听得头大如斗,哪还有心思接着在刑部混日子,草草应了一句就要往外走。临到门口却又刹住了步子,歉意地回过身,朝着显然还没缓过神儿来的张廷玉行了一礼:“师兄,有劳了……” “阿哥快去快去——这是要紧事儿。”张廷玉猛地反应了过来,竟是忽然起了身不迭地把他往外推,叫胤祺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踉跄两步就被推出了门,不甘心地扒着门框顽抗道:“师兄,慢点儿查,慢工出细活,查快了就得跟着去秋狝了!” “阿哥放心,臣心里有数。” 同样一点儿都不想去秋狝的张廷玉稳重地一颔首,不由分说地扒开胤祺的手,把人一路送出了刑部,瞅着四下里无人才低声道:“此事怕有蹊跷,阿哥留神着些,别入了太子的套。” “他能有什么套……” 胤祺依然没反应过来叫张廷玉忽然警惕起来的地方究竟在那儿,下意识纳闷了一句,却还是点了点头谢过了自家师兄的嘱咐,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贪狼朝东宫赶去。张廷玉这才总算松了口气,顺道儿捡了还在外头凉快着的马大人一块儿回到书房里头,朱天保还在屋里等着,一见张廷玉带了马齐回来,脸上便显出了由衷的敬佩神色:“太子果然料事如神,五爷真的去东宫了。” ……不是你家太子爷料事如神,平白听了这么一个劲爆的消息,要是自己能走得开,只怕也一定会跟去的。张廷玉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按耐住了出言反驳的冲动,忽然觉着自己打入仕以来的所见所闻和自家父亲教的实在相差甚多,再这么下去,他学的那些东西只怕早晚是要不够用的:“不说这个了——马大人,朱大人,咱们先说说刑部的事儿……” 这边小张大人操心操得连毫无意义的发际线都有隐隐后移的趋势,那边的胤祺却也是一头雾水,拎着缰绳琢磨着自家师兄忽然就不对了的态度,怎么想都觉着这里头还有什么自个儿不知道的事:“你说——师兄是因为哪句话紧张起来的,是太子追侍卫,还是太子说的什么跟咱们俩差不多?” “大概是后者——不过张大人前头的反应倒也没有多冷静就是了……” 贪狼理智地分析着当时的情形,却也一时闹不清这件事里头究竟还有些什么隐情,只是本能地觉着东宫里头只怕还有个坑等着他们往里跳:“主子,咱们还是得小心着点儿,太子这几回其实都算是把您给不大不小地坑了……” “他敢拿着太子的位置当饵耍着人玩儿,谁能折腾得过他?我要是哪天真赢了他,就说明我比他还神经了……” 胤祺悻悻地摇了摇头,断然放弃了跟太子斗心思这种毫无意义的选项——那是个随手就能放大招又不怕死的主儿,做事儿不计后果又不择手段,被坑进去也就坑进去了,只要顺着太子的心意做事儿,也不会真就吃上什么亏。可要是真要针锋相对真刀真枪地斗,谁都只有被折腾得爬不起来的份儿。 两人一路到了东宫,竟像是早有人等着似的,畅通无阻地一路被带到了书房。太子正悠闲地靠在椅子里头自斟自饮,一见着他们两个进门,眼里便划过些玩味的笑意:“没想到你还真听话,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了……” 胤祺微蹙了眉望着他,也不接他的话,只是快步走到了桌案前沉声道:“你说明白,什么叫我跟贪狼这样的?” “就是那样儿的呗——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太子嗤笑一声,将杯子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又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个精致的酒杯,拿指头拨着在桌子上滴溜溜的转,“你们俩整天腻歪在一块儿同出同入的,当谁看不出呢?堂堂恒郡王——哦,等秋狝回来估计就是恒亲王了,堂堂亲王殿下为了个侍卫,居然连福晋都不要了……” “主子不是——” 这次还不等胤祺答话,贪狼便已忍不住先出了声反驳,却只说了一半便蓦地沉默了下来,顿了片刻才缓声将这一句话勉强说完:“主子不是为了属下,才不要福晋的……” “所以他是真因为不举?”太子微挑了眉,居然就这么坦然地撂下了一句更离谱的,又煞有介事地在这个弟弟身上打量着,“看不出来啊,老五你平时也还算有点儿男子气概——” “算了,别解释了。”胤祺一把扯住了自家脸色涨红神色激愤的侍卫,微蹙了眉打量着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激怒他的太子,“我们俩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来凑的什么热闹?” “至于这么紧张么?大半个朝堂都知道了,也就你们俩还以为有多□□无缝呢。” 太子轻笑一声,神色依然是一片恼人的无谓,眼底却蓦地闪过一丝深邃的利芒:“你们大概还不知道罢?当初郭琇参你的可不只是没有娶福晋这种事儿,而是你未娶福晋,又与侍卫‘交从过密’……” 他这四个字刻意念得一字一顿,语气也加重得叫人止不住浮想联翩。感觉到身侧贪狼的呼吸频率骤然微变,胤祺目光沉了沉,抬手不轻不重地按住了贪狼的肩,安抚地轻轻拍了两下,又望着太子缓声道:“然后呢?” 气氛本已凝重得叫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太子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然后皇阿玛说——只要能破了你天煞孤星的命格,就算你要跟你们家流云在一起,他老人家都可以给你赐个纯金的马厩……” ……?? 没料到自己在皇阿玛心里头居然已经成了这么个形象,胤祺拼了命才保持住自己足够淡然冷酷的表情不至崩坏,却还是目光诡异地沉默了一阵,才又强行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你也打算来这么一把?你真当皇阿玛不管我,就不会揍死你?” “会啊,可我也是真喜欢人家。” 太子总算放过了手中的那一只酒杯,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摇摇头轻笑道:“可惜我没你这么好的运气,摊上这么贴心一个侍卫,从小把你伺候到大,管外管内的尽心尽力,说抱回去就给抱回去了。我那个侍卫姓的可是瓜尔佳……” 自打当初自个儿闹出过不知郭络罗是谁家的笑话,胤祺就刻意好好儿的背过了一遍这些个念起来恨不得舌头打结的姓氏。只在脑子里一过便想起了这姓瓜尔佳的都有谁,面色便止不住的越发诡异了起来:“你的嫡福晋——是不是也姓瓜尔佳?” “就是她哥哥,前些年被安排到东宫当值的,汉名儿叫石穆。” 太子本来也就没打算瞒着,坦然地点了点头,望着这个弟弟一言难尽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嗤笑出声:“我还没叫人家知道呢,你做出这么个表情来做什么?不瞒你说,我先前还觉着你实在太傻,后头却慢慢体会出了你这样儿的好处来——我要的不是那些个小鸟依人又柔情万种的女人,整天哄她们我还不够累的,出了事儿却只知道哭啼啼抹眼泪,半点儿用都顶不上……” 胤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向来也不是愿意对别人家里夫妻间琐事品头论足的性子,只是本能地觉着太子这事儿三分真心七分假意,说出来的话却也未必就能真信得多少:“就算你已打定了主意要胡闹,又何苦将人家无辜的人给平白牵连进来?瓜尔佳氏一族是怎么惹着你了,你非得这么坑人家……” “这事儿用不着你管,我自个儿心里头有数。”太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抿了一口酒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你不就是怕我把皇阿玛惹得受不了了,想叫我替你四哥多顶一段时间,省得老八这么快就针对他么?” 胤祺从来不觉着自己这个二哥是个多蠢的人,见着他猜出来了自个儿的心思,倒也不觉着有多惊讶。只是随手扯过来一张椅子坐下了,将身子用力向后靠了靠,凝视着他缓声道:“你现在就被撸下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太子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显然半点儿也不肯买他的账:“当然有好日子过——反正早晚都要废,我凭什么不潇潇洒洒的赶紧叫人把我当个废物王爷养起来,还占在这儿让老八玩儿了命的挤兑?” 胤祺静静望了他半晌,眼底的光芒变幻数次,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微沉了声音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太子轻挑了唇角,眼中带了些胸有成竹淡淡笑意,将身子向前略略倾了些,不紧不慢道:“江南。” 贪狼的目光骤然一凝,下意识就要向前一步,却被胤祺一把攥住了腕子。愕然地侧头望过去,胤祺并未抬头看他,只是垂了眸一言不发,握着他的手却愈发的收紧了:“我……” “你不用急着答复——你的毛病我还不知道?向来都是答应的越快,反悔的也就越快。” 太子却没叫他接着说下去,不由分说地打断了这个弟弟的话,又起身打桌案后头绕了出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语气是罕有的正经认真:“我等你五年——五年之后你要是还没想好,我也就该给自个儿找一找退路了……” 胤祺抬头望向他手里的那一杯酒,下意识想要接过来,却被贪狼给拦下了,替他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主子不能喝酒,臣斗胆代劳,还请太子包涵。” 喝过了这一杯酒,他便扶着胤祺起了身往外走去。胤祺没有抗拒他的动作,却仍像是还不曾回过神似的,始终低着头怔忡地若有所思,只是凭着本能随着他往外迈着步子。太子竟也半点儿都不出言挽留,只是靠着桌案淡淡笑了笑,又给自己灌了口酒才低声道:“当初他也是这样——替我饮了一杯酒,说我不能再喝了……” 胤祺没有留意他又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埋头往外走着,直到出了东宫才终于住了步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每一次来都没什么好事儿,我真该听你的,下回得小心点儿这个地方。” “主子,咱还有几年的时间斟酌呢,不着急。”贪狼缓声劝了一句,扶着自家怎么看都有些走神的主子上了马。流云眨着大眼睛温顺地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胤祺本能地想要拍拍它的脖子,却忽然想起了太子的话,蓦地缩回了手,尴尬地咳了一声强行转移了话题:“我现在算是明白,怎么一提咱们两个的事儿,师兄的反应就那么大了——合着别人早都知道了,就剩下咱俩最后才反应过来……” 贪狼垂了目光无奈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文曲却忽然从东宫门口的那棵古树上跳了下来,也不知是走的什么路线一路找过来的:“主子,弘晖又烧起来了。四阿哥还在主持秋狝的事,一时回不来,太医还是束手无策。” “还真是天儿一黑就烧起来,半个时辰都不带差的。”胤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亟待解决的闹心事儿,也只好暂且搁下了心中太过复杂的念头,打算先去看看弘晖的情形再说:“走,咱先去四哥府上,旁的话儿回家再说。” 贪狼低了头看不清神色,应声却仍是同往日一般无二的利索果断。胤祺轻扥马缰换了个方向,正要夹一夹马肚子催流云快跑,却又平白生出了些莫名的尴尬,懊恼地轻薅了一把流云颈上柔顺的鬃毛:“我觉着太子是故意的,皇阿玛根本不可能说那种话!” “主子还是别去找皇上问了——这种话皇上就算说了,也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贪狼跟了胤祺十来年,早习惯了自家主子惯常的思路,及时地开口拦了一句,以免自家主子真恼羞成怒到跑去找皇上要什么说法:“主子就当太子是信口胡扯,毕竟流云是无辜的……” 不论怎么说,对于府里唯一的一匹见到自己第一反应不是发脾气踹人或是口吐白沫晕倒的马,贪狼无疑还是十分珍惜的。 惦念着弘晖的病情,胤祺终于还是勉强克服了因为太子那一番话而产生的心理阴影,快马赶到了自家四哥的府上。四哥还在宫中没回来,府里没有主事的人,显然比昨儿夜里的情形混乱了不少,胤祺在外头等了半晌都没见着通报的人回来,索性直接领着贪狼进了府,谁知才到了二门便被那一位四嫂给拦住了,竟是一朝面儿就泪盈盈地朝着他俯身拜倒:“五叔,妾身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五叔放过弘晖吧……” 虽说早就料到了这么个情形,可上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叫人心堵的话,胤祺的胸口却还是没来由的有些发闷,轻叹一声苦笑道:“四嫂,我是想救弘晖的命,您又何至于如此?” 弘晖是四阿哥唯一的嫡子,嫡福晋乌拉纳拉氏亲生的骨肉。这个嫡福晋还是当初胤祺亲自帮自家四哥把关下来的,只想着要配自家四哥那性子不能太泼辣不能太有主见,温柔贤淑会持家也就够了,却不想如今竟在这事儿上头耳根子恁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倒成了个枉做的小人。 “那东西给太医看过了,太医说是不能用的……” 那拉氏惨白着面色含泪应了一句,柔弱的身子微微打着颤,却仍坚定地阻拦在胤祺身前,“五叔,您想要过继弘晖,并非是妾身非要横加阻拦——可那是爷唯一的一个嫡子,您跟爷向来都是最好的,就算弘晖是您的侄儿,将来也跟儿子是一个样儿的……” 感觉到自己跟面前这位四嫂显然分处在了两个频道,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却还是耐着性子缓声劝道:“四嫂,我没想过要过继弘晖——再说了,就算不把弘晖过继给我,我又有什么可害他的?那药不愿意用就先不用,还用着小柴胡汤试试,要是不行了再说,您看行不行?” 平心而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这位四嫂的态度。要是搁在前世,他的孤儿院里哪个孩子得了什么绝症,忽然就有个人拿着颗现代医学水平研究不明白的药非得说是什么神药,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能把人治好,非得逼着孩子吃下去,他也一准儿得报警把个江湖郎中给抓起来——可如今自个儿就是这个江湖郎中,这种感觉就实在憋闷得叫人想撞墙了…… 第142章 痊愈 除了初来乍到那一阵子,胤祺已经多年没感受过这种丝毫讲不通道理的憋屈了。奈何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嫂子,自家四哥的嫡福晋,里头病着的又是自个儿打小看着长大的侄子,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往缓里劝,好说歹说地叫她把自己放进去看了一眼弘晖。谁知道屋里头一群下人在太医的指挥下忙出忙进,廉贞反倒抱了胳臂站在边儿上看热闹,不由蹙了眉拉过来低声道:“怎么回事儿,你就这么干看着?” “主子没来,不敢就这么回去。”廉贞淡声应了一句,目光平静地落在神色慌张的四福晋身上,又垂了视线缓声道:“只不过倒也不能怨四福晋不信——毕竟太医的话有理有据,总比我们这些江湖游医可靠得多。” 他这话说得半点儿都不算隐晦,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拍了拍他的肩聊作安抚,自个儿走到了榻边俯身坐下。弘晖这功夫已烧得有些迷糊了,却仍本能的察觉到了他的气息,抽着鼻子哭着要五叔抱。看着被折磨得面色惨白的孩子,胤祺心里头原本对四福晋的气却也消了大半,柔和着声音哄了两句,就把弘晖给抱在了怀里,耐心地一下一下拍抚着:“没事儿了,五叔在这儿呢,等病好了五叔带你去骑马……” 上一回莫名其妙就被扔下了,这一回弘晖却也长了记性。虽然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是尽力四肢并用地缠在了自家五叔的身上,委屈地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口,带着哭腔低声呢喃着:“要五叔,不要阿玛……” 虽然明知道不过是孩子一句耍小性儿的话罢了,可胤祺的心里头却还是咯噔一下,抱着随口哄了两句,下意识望向一旁的四福晋,便毫不意外地寻到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戒备和提防。头痛地轻叹了一声,接过了下头送上来的汤药亲自给弘晖喂了下去:“四嫂,若是弘晖今儿喝了药还没有好转,您打算怎么做?” 四福晋竟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怔了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深深埋下头低声道:“太医说,只要用了药,是不会没有效的……” “太医是不是还说旁的什么了——比如这是正虚邪恋,不可教久病体弱之人接近,否则一直都好不了之类的?” 胤祺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始终温和耐心的语气竟忽然带上了些不耐的冷意,叫四福晋心里头蓦地一颤,下意识摇头道:“太医不曾说过,五叔这话——” “哦,那看来倒是我性子急了。”胤祺哂笑一声,微挑了眉望向刚从外头进来的那个太医,话音里的寒意竟是又盛了几分,“王太医,久病良医,您说我刚说的话儿对不对?” “这——”那太医神色微滞,心虚地瞥了一眼门外,略一犹豫才硬着头皮道:“五爷说得不错,弘晖阿哥的病情正是这正虚邪恋,若是叫那长期病弱、体质羸弱之人靠近,不仅不会有所助益,反倒会使得邪气愈盛,令病情更重……” 四福晋听了这一通话已是面色惨白,就差没再朝着胤祺跪下,含着泪望向他怀里抱着的儿子,身子不住地轻轻打着颤。胤祺却连看都不看她的反应,惯常含笑温然的双眸里是一片森寒凌厉的杀意,深深地望向那个神色慌张的太医,唇角隐隐勾起了个叫人胆寒的弧度:“人都说医者父母心——八爷给了你多少银子,叫你来祸害这么一个小孩子的性命?” 他这话才一出口,那太医便忽然脸色惨白,打着哆嗦扑跪在地上:“五爷这话,老夫实在不敢当……” 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反复念叨着一句“不敢当”,咬死了绝非受人之托加害小阿哥,乃是一片诚心想要治病救人。四福晋不过是个内宅里的女子,何时见过这般的场面,一时却也是无措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竟也定不下心思来究竟该信谁。听着太医撂了几次的“若五爷不信老夫,老夫回去便是”,终于咬咬牙定下心来,含泪朝着胤祺盈盈拜倒:“五叔,弘晖毕竟病着,别给五叔过了病气,爷也嘱咐过……” “四爷嘱咐过你别叫我进来,是不是?” 胤祺微垂了眸淡淡一笑,尽数敛去了眼底的所有温度,和声应了一句,抱着弘晖起了身便往外走:“轿子备好了没有?文曲,你留在这儿等着四哥回来,就说我先把弘晖带回我府上去了,等治好了,我再还回来一个好好儿的阿哥。” 弘晖对他比对自家阿玛还要亲近上几分,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不动弹,居然就这么任他抱着往外头走去。四福晋没料到这一番变故,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去拦,正在屋子里头侍候着的一个侍女却忽然扑了过去,抱住了她的双腿出声劝道:“福晋,您想想看,以五爷与咱们爷的关系,又岂会有意要害阿哥?既然那太医与五爷各执一词,显然是有一方说了谎话,可您为何就不肯信咱们家爷的亲兄弟,偏要去信一个外人呢?” 胤祺本已走到了门口,听着了这侍女的话却又略停了步子,目光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的一顿,微缓了声音道:“你姓什么,何时伺候在府里头的?” 那侍女眉目倒也清秀可人,虽不是如何倾国倾城的样貌,可眉宇间却带着寻常女子不及的冷静理智。胤祺心里头原本堵的厉害,听了她的话竟觉着隐隐消了些气,便不由对这个侍女留意了些许——毕竟当初只想着要贤惠温柔这一款了,却不曾想四福晋的耳根子竟是这般软,听着人家说了两句就心生猜疑。这一回遇上的是他倒也罢了,若是将来四哥已跟着老八真刀真枪的对着干,家里头却还是这般的没个定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坏了什么大事。 那侍女被问了身份竟也仍是神色如常,只是恭敬朝着他磕了个头,大大方方地柔声道:“回五爷的话,奴婢姓钮钴禄,十三岁时入侍四爷府邸伺候,蒙圣恩封了格格——今儿福晋是忧心阿哥忧心得昏了头,奴婢代福晋给五爷陪个不是。只求五爷千万莫往心里头去,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回头咱们爷又要担忧挂念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语气也拿捏得叫人听了颇为舒坦。胤祺示意贪狼先去把轿子传到门口来候着,望着这个胆子颇大的女子,神色依然平静如旧,心里头却不由得微微一动——他本想着既然是侍女,大抵出身不会太高,若真是个懂事儿的,便想办法叫皇阿玛给抬个庶福晋,好歹也能平衡一下四哥这内宅的画风。谁曾想竟又是一个钮钴禄,更是已封了格格,有了侍妾的身份。 况且——最要紧的是,他记着当初看一部主角是个烟袋锅子的电视剧的时候,里头似乎曾经提过,乾隆朝的那一位老太后跟和珅其实是一个姓氏。而和珅的姓氏,却也正是这个钮钴禄…… 无论是巧合还是正叫他撞上了乾隆皇帝的生母,有这么个伶俐又识大体的女子搁在四哥的后宅里头,总要比整日里看着四福晋哭哭啼啼的强。胤祺点了点头将这件事儿记在了心里,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她再去安抚一番那位叫他头痛不已的四嫂,便抱了弘晖朝外头走去。 贪狼早已在外头候着了,胤祺将弘晖抱上了轿子,怀里的孩子已经烧得浑身滚烫,昏睡在他怀里不吭声了。廉贞从怀里掏出了始终也没送出去的奎宁,正要试着给喂进去,胤祺却已抬手接了过来:“回府吧,我来喂就是了。” 轿子晃晃悠悠的往回走,胤祺一手拿着药一手抱着孩子,拿出前世喂那帮臭小子吃药的经验熟练地柔声拍哄着,没过多会儿就给喂了下去。贪狼跟在轿子边上快步走着,望着仿佛全知全能的自家主子,忍不住由衷地敬佩了一句:“主子实在是——好像没什么做不成的事儿似的……” “怎么没有?我要是能跟我那位四嫂把话说明白,也用不着这么跟个山大王似的往家抢孩子了。” 胤祺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偏偏这位四嫂还是他自个儿点头同意了才正式拍板儿的,那时候光见着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了,谁知道这水化作眼泪流出来也实在是叫人有些承受不住,如今后悔却也已晚了:“我忽然觉着有点儿理解二哥的心情了。不瞒你说,皇阿玛当时给四哥挑的时候,就是照着太子家那个瓜尔佳氏的性子挑的……” 轿子一路回了恒郡王府,这奎宁是特效药,大清的疟原虫又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抗药性的变异,一服下去见效极快。等胤祺打轿子里下来,怀里头的孩子的烧就已退得差不多了,竟还睁了眼叫了两声五叔,直到确认了他的五叔没跟上回一样偷偷跑掉,才又心满意足地一头扎进他怀里睡去。 “主子,我们看着阿哥也就是了,您昨儿一宿睡的就不好,今儿不能再熬着了。” 眼见着胤祺把弘晖抱回了卧房,贪狼犹豫着轻声劝了一句,胤祺却只是摇了摇头,脱了外头的衣裳轻笑道:“我闯到四哥府上去,把他儿子给光明正大的抢到咱家里来,要是再不亲自看护着,得成了什么人了?当年我高烧不退的时候,皇阿玛也是这么拿轿子把我给抬到宫里头去,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一宿……小孩子难受的时候都黏人,他到底跟你们不熟,还是我亲自看着来得放心些。” 胤祺虽然一向脾气极好,定了的事儿却是从不会更改的。贪狼也只好不再多劝,只是传了人叫进来伺候弘晖擦身换衣裳,嘱咐过下人准备些荷叶粥送上来,这才又回了屋子,倒了一盏茶水捧给他:“主子,我还是想不通——八阿哥何必做出这等事来,弘晖如何就碍着了他的什么事儿?” “不是弘晖碍着了他,是他不愿叫我跟四哥走得这么近……” 胤祺接过那一盏茶下意识暖着手,微垂了眸轻笑一声,语气便隐隐透出了些寒意:“头天我去的时候还没事儿呢,今儿就□□来了这么一个太医——若是这太医拦住了我,到底没给弘晖用上奎宁,叫弘晖出了什么意外,我少不得要对四哥一家生出芥蒂来。若是没拦住我,那太医却也可趁机下黑手,害了弘晖,这也就成了我的罪过……” “可惜咱们主子一力破十会,管他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直接把阿哥给抢回来了,叫他有什么心机也没处发挥,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主子力挽狂澜。” 廉贞从外头走了进来,语气里罕有的带了些轻快的调侃,显然因为自家主子的明智决断而心情颇佳:“主子,咱要打脸就要打狠些。过会儿叫阿哥泡一回药浴,再吃上一副药调理好气血,明日一早就能叫阿哥自己活蹦乱跳地跑回四阿哥府上去。” “平日里怎么不见你有这么多的话儿——你这是在四阿哥府上受了多大的气?” 贪狼忍不住摇头失笑,随口调侃了一句,廉贞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自个儿倒了一杯茶刚要喝,却才尝了一口便被烫得扔在了一边:“我倒没受什么气,文曲整日守在四阿哥府,日子才叫不好过——对了,他刚还叫我带话,说八福晋今日来探望过阿哥,还和四福晋嘀嘀咕咕了半日,不知说了些什么。” “难得见你有一回话这么多,看来你今儿真是叫那庸医给气得不轻。”胤祺在这件事上头显然支持贪狼的看法,含笑应了一句,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缓声道:“八福晋——是不是跟我们家同宗不同族,传说中有名的悍妇的那一个?” “是,八阿哥怕她也是出了名的,还被皇上下旨斥责过。”贪狼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胤祺手中的那一杯茶上,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却还是如常般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听说有能力也有手腕,在京城命妇中也是颇受尊敬的一个,她特意去找四福晋,只怕不会说主子什么好话。” “我还当今儿这一出是四嫂无理取闹,却原来又是听了旁人吹的风么?” 胤祺哂笑着微微摇头,揉了揉额角轻叹一声:“当初挑了她,就是冲着她性子和软,大抵不会与四哥起什么争执冲突,却没想到会闹到这个样子……” 正要再说些什么,下头却已将荷叶粥给送上来了。胤祺撂下茶盏将那荷叶粥接了过来,搅了搅却觉着没什么胃口,便只是随手搁在了一旁。谁知原本熟睡着的弘晖却叫这清香诱人的气息给勾搭得睁了眼,一见着身旁坐着的五叔,就一把扯着他的袖子晃了起来:“五叔,我要吃荷叶粥……” “鼻子倒是灵,吃点儿什么好的都瞒不过你。” 胤祺无奈失笑,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拢着他坐起来靠在自个儿怀里,耐心地把这一碗荷叶粥给他喂了下去。粳米煮得稀烂,又搁了冰糖跟荷花末,略放凉了入口便是一片清香甜糯,弘晖这两日闹毛病都没好好吃下去什么,吃着这荷叶粥只觉越吃越馋,咽下去一碗还有些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认真地拍着自家五叔的马屁:“还是五叔家的饭好吃——比我家的可强多了!” 胤祺可不敢再给他多吃,免得再一下子伤了肠胃,便也只是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打趣道:“就这么跟着五叔跑出来,就不害怕五叔把你给卖了?” “五叔才不会卖了我呢,回家还得念书,还得早起,书念得不好还要挨阿玛训,叫我天天待在五叔家里头我都愿意。” 肚子里有了食儿,弘晖的精神头也足了不少,嬉笑着窝在他怀里头撒着欢。胤祺被小奶包子在怀里拱来拱去,只觉着心里头毫无招架之力地软成了一片,残存的理智却还在提醒着他,照他这么宠下去,很可能就要把四哥家这个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可也毕竟是嫡长子的侄儿给宠成小九儿那个无法无天的模样了:“天天待可不行,五叔接你出来是养病的,病好了就得回家里头去。等回头没事儿的时候,五叔再接你来玩儿……” 话音还未落,怀里的孩子却忽然诶呦了一声,硬邦邦地就一头倒在了榻上。胤祺被吓了一跳,忙扳过他的身子急急唤了两声,谁知那臭小子竟忽然挺了挺身子,两眼紧闭地大声道:“我还病着呢,病得可重可重了!” “看你像可重可重了!”胤祺被他气得乐了,抬手作势要打他的屁股,却又不舍得真用力,轻拍了两下就放开了手。叔侄俩又在榻上闹了一阵,外头便已将准备好的药浴木桶给抬进来了。念着阿哥的个头小,这浴桶也是特意挑了个小的,胤祺帮他脱了外头的衣裳泡进去,谁知道这臭小子居然还没闹够,嘻嘻哈哈地拍着水溅了他一身。胤祺又硬不起心肠来训他,半年是威胁半是诱哄地按着他泡过了药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塞进被窝里头,又灌下去了一碗不知道搁了多少糖霜的药,假意虎着脸道:“快睡觉,不睡觉打屁股了!” “打就打,反正五叔打得一点儿都不疼……” 弘晖半点儿都不吃他这一套,明明都已困得睁不开眼了,却还是坚持着反驳了一句,才终于一头扎进软绵绵的枕头里呼呼大睡。胤祺坐在榻边替他掩了掩被子,半晌才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贪狼,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我能替别人宠孩子,可要真全叫我自个儿养,我准保得给养出个顶天不着调的纨绔子弟来……” 第143章 中毒 “主子要真是自个儿养,孩子是不是纨绔不好说,主子自个儿怕先要操心垮了。” 贪狼无奈地应了一句,接过了胤祺手里动都没动的那一杯茶,又把廉贞扯了过来替他诊脉。胤祺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咳了一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带了些飘忽:“就是累着了,没什么打紧的……” 大夏天的拿杯热茶焐手,饿了一天还不肯吃东西,贪狼自然不会被他这个用了八百遍的理由给糊弄过去,只是油盐不进地把人按在榻上不放手。廉贞也早已熟了这半强迫的诊脉流程,凝神诊了半晌,又仔细望了望胤祺的气色,才终于出声道:“主子今儿动肝火了。” 胤祺没立时应声,只是自个儿慢慢将挽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半晌才摇摇头轻笑道:“我又不是圣人,哪儿来的那么多宽宏大量?不过就是懒得老是去在意罢了——富护银,贵惜官,乞丐怕抢肉包子,这本就是寻常道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金贵着怕人惦记也是天经地义。可我又不欠她的,也不曾亏待过弘晖半分,她这般做派,就算是我长嫂,我要不高兴却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倒不是不准主子生气,只是主子如今脾阴气虚,根源就在这思虑过度、劳倦内伤上,若肝火升发太过,肝气上逆,乱了血行就不好了……” “廉贞——下回你要想学狼嬷嬷唠叨我,最好用我能听得懂的话。” 听到一半儿就晕头转向不知所云的五阿哥忍了又忍还是无奈失笑,抬手拍了拍一脸茫然的廉贞,诚实地坦白道:“其实你每回说的我都没听懂几句,反正就是你们让我喝什么药我就喝了,所以你们也不能就怪我老不听你们的话……” “……”被现实无情打击了一发的廉贞默然片刻,终于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法:“大意就是,主子要再不好好儿闭门安心静养,说不准就得大病一场了,毕竟上回蝗灾的报应还没来呢。” 胤祺这些年救一回人遭一回灾的奇特命数实在准得叫人哭笑不得,连一贯不信苍天不信鬼神的廉贞也不得不向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低头,却仍嘴硬的不肯承认是什么挡灾,一口咬定就是胡乱逞强的报应。胤祺早已对他这个说法没了脾气,摇摇头无奈苦笑,又打趣般轻叹道:“照你这么个说法儿,我还刚救了弘晖一命呢,这报应叠报应,我就该吐血三升仰天喝一声诸葛村夫——” “主子别老说这些话,万一真叫哪路神仙听着就不好了……”边儿上的狼嬷嬷操心地唠叨了一句,把熟睡着的弘晖抱到了胤祺平日里坐卧的软榻上头,又仔细地替他盖了一层薄被,“眼下阿哥的身子见着可比主子强,主子还是躺下歇一会儿,我就在屋里守着,哪边有事儿都不至于耽搁。” 胤祺这会儿也确实觉着有些乏了,点了点头躺下去,又忽然翻了个身好奇道:“对了,你们说我这一回到现在都没事儿,会不会真是这王府有什么镇压气运的效果?” “就不能认为是属下的医术有长进了吗……”常年被忽略的廉贞平静地叹了一声,却也早习惯了这么个待遇,快步出去吩咐下人熬药去了。贪狼忍不住失笑摇头,替自家主子理好了被褥,又把灯挪得远了些:“也难说,这种事儿准是不准的也没处去评理,主子还是小心些为好……主子,要不要给八阿哥一个教训长长记性,也叫他消停两天?” “给,怎么不给?” 胤祺眼底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寒意,抻了个懒腰抬手架在颈后,微垂了眸淡声道:“传讯江南,断了他盐道的财路,把那个太医绑了扔他家里去,看看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好。”贪狼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出去交代七星卫,又忽然住了步子,略一迟疑才道:“主子,那件事——” “暂且引而不发,现在鱼还不够大,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胤祺才应了一句便忽然撑身坐起,抬手示意贪狼先不要出声,下一刻文曲便已推门而入,打了个千儿道:“主子,四阿哥来了,就在门外呢。” 自家四哥的脚步声胤祺还是听得出来的,向来不急不躁四平八稳,只是今儿却显然匆忙了不少。胤祺暂且还不愿叫他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准备,只是示意贪狼先出去交代事情,自个儿披了件衣裳亲自迎了出去:“四哥,今儿的事——” “我都知道了,外头风凉,你穿得少,快进屋里去说。” 胤禛温声应了一句,一见他身上单薄的寝衣就把人给扯回了屋子里头。他今儿在宫里忙了一天,才回府就听说了傍晚的事,只觉着心中一片难捱的懊悔担忧,片刻都再难坐得住,带了文曲便匆匆赶了过来。此时见着这个弟弟的情形倒还尚好,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我只怕你气坏了身子……” “四哥这话儿说的,我上你们家把儿子抢跑了,你还怕我气坏了身子。” 胤祺打趣地轻笑了一句,倒了一盏茶递过去,自个儿也倒了一杯捧在了手里头。胤禛望着这个弟弟在灯光下头略显苍白的脸色,只觉着心里仍是散不去的难受,歉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若不是因为明儿就要启程去木兰围场,我早就回府里头去了,也不会叫你受这份闲气,被一个妇人猜忌侮辱……” “怎么明儿就要动身——不是说了三日后么?” 胤祺倒是早习惯了自家四哥动不动就把自个儿当半大孩子似的动作,老老实实地任他揉着自个儿的脑袋,却又因为他的那一句话忍不住皱了眉,直觉着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蹊跷。胤禛却只是轻轻摇头,捧着那盏茶饮了一口,才又微蹙了眉低声道:“不知道,皇阿玛忽然下的旨。旨意下得太过仓促,什么都还没准备妥当,这才拖到这么晚……五弟,那拉氏你若是不喜欢,我去和皇阿玛说,与她和离送她回去就是了。” 这么打岔都没能打过去,可见自家四哥是真铁了心思要这么干的了。胤祺无奈一笑,目光落在睡的正香的弘晖身上,摇摇头轻叹道:“四哥,她毕竟是弘晖的额娘——若是没了自个儿的额娘庇护,就算府里头不如宫中水深,却也难以立得住行得稳。你看老八,如今已长成了什么样子……” “此事真是八阿哥在捣鬼?”胤禛眸色微寒,他在府上听得不多,只是大致知道了情形,却也显然已听说了胤祺与那个太医的冲突,“我近来办的差事都与他并无冲突,他如何就要穷追不舍,非要把你我也扯进来不可?” “因为这一回刑部的案子叫他吃了个大亏。他不甘心一个人吃亏,心里又没底,索性叫所有人都陪着他一块儿倒霉,这样便不会因为之前的事而有所区分。大家也能重新回到一条线后头,再一块儿来争那个位子……” 胤祺微垂了眸缓声应了一句,眼中便划过些深邃的暗芒。这还是他头一回跟自家四哥这么直白的暗示过争储的事儿。胤禛下意识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芒,望着他许久才低声道:“五弟,难道你也——” “这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我既然是站在你这一边儿的,就注定不能置身事外的看热闹了。” 胤祺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轻叹道:“小时候我只觉着,只要能独善其身,只要能守得住那一颗心不变,说不争就不争,说要做个纯臣就做个纯臣,又有什么难的?可如今才渐渐明白——其实争不争未必就能由你说了算,只要你心里头有牵挂,有些事儿就注定不可能躲的过去……就像这一回,咱俩统共也没干什么事儿,弘晖不还是差点儿因为人家使得的绊子丢了命么?左右老八也已撕破了那一块儿遮羞布,既然要拉开架子来当擂台打,那也就只能好好儿的打上一场,教教他‘哥’这个字儿究竟该怎么写了……” “五弟,你都是为了我……” 听着这个弟弟的话,胤禛的拳头却越攥越紧,目光一片复杂晦暗,咬着牙静默了半晌才低声道:“若不是为了我,你原本根本不必掺和进这些糟心的事儿里头,不必被老八算计,今日也不必受这平白的委屈——你本该潇洒惬意的在下头过你的日子,皇阿玛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也不过是为了把你择出去,好叫你别因为这些事儿耗费心神……” “哪就能逍遥一辈子呢?再怎么——我也是皇阿玛的儿子……” 胤祺淡淡一笑,抬手握了自家四哥的腕子,不由分说的打断了他的话,又含笑温声道:“既然明儿就要去秋狝,弘晖就先养在我这里吧,等四哥回了府,我再给你送过去。” 见着这个弟弟摆明了不愿再谈这件事,胤禛却也不再多说。只是静静望了他一阵,才终于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温声道:“只要不给你添乱,你要留多久都不妨事。” 胤祺自然不是要留弘晖在身边养着玩儿,实在是如今四哥府上被他那位四嫂管得四面透风,就这么着把弘晖送回去,只怕还是得叫人算计的不得安生。□□着这事儿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就忽然想起了离开前见着的那个侍女,目光微亮道:“对了——四哥,有个钮钴禄氏,是你府上的格格,倒是个明理懂事儿的。四嫂的手段不足,你家里头未必就干净,府上得有这么个人打理内宅才行。” “好,我回头就向皇阿玛给她请封侧福晋。”胤禛点了点头,竟是没半分犹豫地应了下来,叫胤祺忍不住失笑,望着他无奈缓声道:“四哥,我是在给你挑侧福晋,不是给你挑衣裳——就算是挑衣裳,你起码得回去看看长得好不好看罢,就不怕我给你挑了个貌似无盐的丑八怪,回去见了天天睡不着觉?” “既然是你挑的,便什么都好。” 胤禛淡淡一笑,温声应了一句。抬了手像是想要揉揉他的脑袋,倒头来却只是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按了按,便起了身缓声道:“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儿歇着——明儿走得早,四哥就不来扰你的清梦了。” “我就那么一回朝会睡了个懒觉!” 胤祺委屈至极地起身抗议了一句,却又连自个儿都觉有些听不下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又改口道:“就——就那么几回……” 这一回胤禛连眼里也带了些笑意,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好,那便不来扰你的晨练了,你好好歇着……” 百口莫辩的五阿哥终于在自个儿的斑斑劣迹面前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把自家四哥送出了门。直到望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廊角,胤祺才终于微阖了眼轻叹一声,退了两步靠在门边,声音竟是蓦地低弱了下来:“贪狼,扶我一把……” 他刚才一站起来就觉着猛地一阵头晕,不得不借着咳嗽掩饰过去。强撑着做出无碍的样子送了自家四哥出门,此刻却已连动一动都觉着眩晕,身上的力气也像是被尽数抽干了似的,顺着门框便无力地往地上滑下去,被贪狼冲过来一把抱住了,焦急地唤了两声:“主子,主子!” “快给扶进去,先叫主子坐下再说。” 廉贞正好端着药回来,见状忙交代了一句,又凝神把着胤祺的腕子诊了片刻,面色终于彻底凝重了下来:“宫里怕是有东西不干净,叫四阿哥沾上了——主子肝脉受损,对这些个毒物半点儿都受不住。破军,这是你的长处,快来搭把手。” 窗户忽然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人影轻巧地打窗外翻了进来,快步走到胤祺身旁查看了一番,又四下里仔细嗅了嗅,才终于略松了口气道:“是‘春风醉’,搀在香炉里点燃会有隐约清香,闻得久了就会头晕目眩神思不属。夜间若是点着则容易惊厥,易做噩梦,可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起效。主子实在是半点儿毒物都沾不得,这才会有这般严重的反应,只要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胤祺昏沉地靠在贪狼怀里,只觉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隐约听着破军说是宫里带出来的什么香有毒,下意识撑着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半点儿的力气。贪狼向来明白他的心思,忙把人小心地扶稳了,俯了身缓声道:“主子,没事儿的,破军说那香只是会叫人头晕,况且也要好一阵才能起效——明儿皇上他们就去秋狝了,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您别着急……” 反复说了几遍才终于将主子安抚了下来,这么个情形显然是没法喝药的,几人也只得先将胤祺扶到了床上躺下。廉贞又留下诊了一阵子脉,才朝着贪狼点了点头道:“这香倒也歪打正着,直接把主子给迷昏过去了,倒是能叫主子心无杂念的睡个好觉……只是这屋里头怕还是有残余的香气,还是换个地方歇着为好。” 贪狼点了点头,叫破军过去把弘晖也抱起来,扶着这一大一小换了间屋子歇下,略一思索又对着廉贞道:“你和几位师父熟,过会儿进宫里去问问,看能不能查清这香的来历。” “好。”廉贞点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出了房门。破军放下怀里的弘晖,忽然转过身望着贪狼,似有所指地缓声道:“这香若是点久了,夜间易做噩梦。” “你方才说过了,我知——”贪狼下意识应了一句,却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眼里蓦地闪过些警惕的神色,“你是说……皇上提前秋狝,可能与这香有关系?” “不知道,动脑子的事儿是你跟主子的。”破军无情地摇了摇头,又熟练地推开窗子翻了出去。贪狼望着微微晃动的窗子发了一阵子呆,终于无奈地摇头失笑,掩了窗户在榻边坐下,若有所思地轻叹了一声。 ——再这么下去,他们怕是就要留在这京城里头过年了…… 胤祺这一觉睡得极沉,自打回了京城就一件事叠着一件事的没完,就算歇下来脑子里头也是不间断地转着各色的念头跟考量,少有能真正心无旁骛埋头大睡一回的机会。这一回却是猝不及防地被囫囵着塞进了黑甜乡里头,沉沉地睡了大半日才终于恍惚着睁开眼,一时竟是迷茫得不知身在何处。 “五叔!” 耳旁响起弘晖清亮的童音,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形的阴影就当头砸了下来。胤祺被砸得头昏眼花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只能求饶地拍着床榻,摸索到这个臭小子的辫子揪了一把:“快起来,你要压死你五叔了……” “主子,您醒了。”贪狼正端着一碗甜羹从外头进来,一见着胤祺睁了眼,心里悬着的石头却也总算是落了地。笑着把弘晖抱到一边,又小心地扶着自家主子坐了起来:“张大人那儿有点头疼,您要是有精神了,可能得抽空给回个话儿。” “不是把马齐和朱天保留下了么,怎么还头疼?” 胤祺撑着身子抻了个懒腰,闻言不由莫名地回了一句。贪狼却只是无奈失笑,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瞒主子,皇上这一回秋狝特意叫东宫的人也都随行,马大人跟朱大人也都必须得跟去——现在刑部就张大人一个人在里头,实在冷清得快关张了……” 第144章 宫斗 “这么惨?还当我们俩捡了个便宜呢……” 胤祺摇摇头无奈失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些,却发现双臂仍有些发软,使了两回劲儿竟都没能动得了:“我这是怎么了……叫人给下药了?” “差不多,昨儿四阿哥来找主子的时候身上沾了宫里头的熏香,破军说那东西闻久了会叫人头晕。”贪狼点了点头,扶着他坐起来了些,又在他身后加了个枕头,“主子的身子跟别人比不得,最受不住这些毒物。四阿哥他们都没事儿,问了弘晖也没感觉,倒是主子先被放倒了……” “这么丢人——看来我将来是真没有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命了。” 胤祺摇摇头无奈一笑,却也零星回忆起了昨晚的经历。破军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勉强保持着清醒的,倒也听清了那香的效用——只是这么一味用了也不过是叫人头晕目眩做噩梦的香,连正经的毒物都算不上,他一时竟也想不出得是什么样的人有心思把这东西给带进宫里去:“破军说没说过,那香跟别的混在一块儿,会不会成了什么混毒之类的东西?” “问过了。他说不会,跟什么混在一块儿也就是这么个效用。”贪狼抱着弘晖坐在桌边,又替他擦干净了手,把那一碗甜羹轻轻搁在他面前,“廉贞进宫里去查了,半夜又回来把破军也叫了过去,现在还没有回信儿呢。” “那就再等等,反正就我们几个人看家了,也不愁那东西能祸害到什么人。”胤祺点了点头,心思就又转回了刑部那一头儿,斟酌着思量道:“师兄一个人肯定干不过来,可我这样儿过去了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谁还没走呢,那个年羹尧在没在?” “张大人去找来着,说是也走了。” 贪狼应了一句,想起张廷玉绝望的语气,眼里就忍不住的带了点儿笑意:“皇上这回带的全,南书房大臣就剩下了张大人一个,连方苞都被带走了——张大人说他知道主子身子不好,本不想来搅扰的,奈何这满朝文武竟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实在是太瘆得慌……” “听你说得这么凄惨,我都想去慰问慰问师兄了。”胤祺摇头失笑,觉着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就撑着榻沿坐直了身子,冲着眼巴巴瞅着两个人插不进话的弘晖招了招手,“过来,叫五叔看看病全好了没有。” “诶!”弘晖抛下手里的小碗就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胤祺的怀里,蹭了蹭才又抬起头,一脸担忧地望着比平时虚弱了不少的五叔:“听狼叔说五叔生病了,五叔是因为被弘晖过了病气才会生病的吗?” “这话儿是谁跟你说的,你阿玛?”胤祺揉了揉他的脑袋,微蹙了眉问了一句,弘晖却只是用力摇了摇头,略一犹豫才又道:“是我自个儿听见的,八婶婶跟额娘说,不能叫五叔来。五叔会得病,阿玛就会骂额娘……” 胤祺目光不着痕迹地沉了沉,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放缓了声音道:“放心,以后你八婶婶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弘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跳下榻踮着脚把那一碗甜羹捧在怀里,又跑回来一脸认真地塞给胤祺:“生病了就要喝可苦可苦的药,这个给五叔吃,吃了就不苦了!” “五叔是大人了,不怕苦,你自个儿吃吧。” 胤祺浅笑着温声应了一句,本想抱着他坐在榻上,掂量了一番自个儿现在的力气,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贪狼,扶我一把——这么着叫师兄一个人管事儿不成,咱上刑部溜达一趟去。” “主子,您现在还是在家里头静养好些,要不我去跑一趟刑部,看看张大人那儿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贪狼犹豫着劝了一句,胤祺却只是含笑摇摇头,轻抚着弘晖的脑袋缓声道:“有些人还在眼巴巴地等着看,咱们得让他们看个够才行……咱们小弘晖就白遭这一场罪了不成?” 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家主子,贪狼虽仍对着胤祺的目的一知半解,却也只得认命地点点头出去准备。胤祺现在的情形显然是没法儿骑马的,要去刑部也只能坐着轿子过去,把弘晖一个人留在府里头也不放心,索性就一块儿带在了身边,就这么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刑部去了。 张廷玉正焦头烂额地在刑部独立支撑着大局,一听五爷居然撑着病体赶了过来,只觉着立时更焦头烂额了些。忙快步迎了出去,帮着贪狼扶住了走路仍有些打晃的胤祺:“有什么话叫人过来交代一声也就是了,阿哥跑过来干什么?” “在家里头闲着也无聊,就带着弘晖过来玩玩儿。” 胤祺倒是打定了主意不给他师兄什么感动的机会,笑着应了一句,就在张廷玉愕然又痛心疾首的注视下,由贪狼扶着坦然地进了里头的隔间。 被理出来有问题的文书都已经被整整齐齐地码在桌案上了,胤祺却也没什么拿起来看一看的打算。嘱咐过弘晖可以出去看热闹但不许捣乱,等着张廷玉也进了隔间,便示意贪狼关上门,略略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师兄,若是要准备秋狝的事宜,一般都会在什么地方?” “就在乾清宫,有给大臣们专门议事的偏殿——不过若是人不多,皇上又想听一听的话,也会挪到南书房去。” 张廷玉没料到胤祺竟是专程来问这么一个问题的,迷惑地应了一句,才想起昨天南书房似乎确实忙到挺晚:“阿哥要是想问昨儿的情形,应该是在南书房议的事。今晨我去找帮手的时候,里头还有几个小太监在收拾屋子,想来昨晚怕是熬了一宿。” “南书房……” 胤祺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轻敲着桌案蹙了眉细细思索着——南书房是皇阿玛办公的地方,倘若这“春风醉”是冲着皇阿玛去的,最容易猜到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皇阿玛的心神,好提前这一次秋狝。可纵然秋狝提前了,他却也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能从中获益,又能靠着闹这么一出来得到什么。 平心而论,在编剧这条路上毫无天分的前影帝,对于阴谋算计的戏码其实也是全然苦手的——他更喜欢直来直去,用光明正大的阳谋或是理直气壮的不讲道理把人给怼回去。毕竟这一路走过来他始终没少了倚仗,明明有恃无恐地直接出手就能解决的事儿,他自然没那个必要还要去想什么拐弯抹角的阴谋。 可下毒却不一样,这个字眼仿佛天生就是见不得光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会和那些陈腐或卑劣的阴谋诡计纠缠不清。上一次遇到这个字眼的时候还是明珠家里那一档子事儿,那一回如跗骨之蛆般的寒意至今还叫他心有余悸,虽说这一回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熏香,除了他怕是连只兔子都不能立竿见影的药倒过去,可真正要紧的,却是这背后究竟暗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张大人今晨去过南书房么?” 贪狼忽然敏锐地寻到了一丝端倪,蹙紧了眉抬头问了一句。见着张廷玉茫然点头,才又转向一旁若有所悟的胤祺:“主子,您现在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没有?” 胤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沉吟便微微摇头,思索着缓声道:“看来——要么不是南书房,要么就是那儿今早就已经被人收拾过了……可若不是在南书房,四哥又能打哪儿沾上那熏香呢?” “阿哥是要查四阿哥碰了什么人么?” 一旁的张廷玉听得云里雾里,又想起今儿这位五爷居然带着孩子来了刑部,忍不住猜测着问了一句,犹豫片刻才又试探着劝解道:“四阿哥一向不近女色,若是身上沾了什么香气,许也是昨儿得万岁爷吩咐,去面见德妃娘娘的时候沾的。阿哥还是劝上四福晋几句,莫要因此闹将起来,又要叫皇上斥责了……” “师兄——你想到哪儿去了?” 胤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居然不知该佩服自个儿这一位师兄的脑洞,还是应该先问问清楚自家皇阿玛究竟斥责了多少个儿媳妇。张廷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却也没了底气,迟疑半晌才道:“难道不是——四阿哥回去身上沾了什么来路不明的香气,四福晋心中生疑,所以叫弘晖阿哥来拜托阿哥追查一番……” “……”头一回发现自己这位师兄居然相当有当编剧的天分,连胤祺自个儿居然都忍不住觉着他这剧情设定得仿佛颇有道理,挣扎了一番才把思路重新解救回来:“不是,其实——罢了,此事先不说。师兄你说昨儿四哥去见了德妃娘娘,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日回南书房点卯的时候,正巧赶上四阿哥往外走。”张廷玉略一思索,仔细算了算时辰才道:“大抵是戌时刚过,见四阿哥神色匆忙,我也不曾多问。倒是听亮工说,好像是德妃娘娘与十四阿哥又生了什么矛盾,十四阿哥又在永和宫大闹了一场,皇上就打发四阿哥快去劝劝,也没再叫接着回来……” 张廷玉自幼读圣贤书学圣人行,从来都是个谨言慎行的方正君子,偏偏每回跟这位既是主子又是师弟的阿哥凑到一块儿,就会被身不由己的带着往岔路上走。强忍着内心的挣扎说完了宫里的八卦,就立刻陷入了吾日三省吾身的深刻自我谴责里头去了。 胤祺倒是对自家师兄痛苦的心路历程全无所觉,若有所思地屈指轻敲着桌案,专心致志地琢磨着四哥家门里的糟心事:“若是这香出在德妃娘娘宫里,咱们怕就要往别处想一想了……廉贞他们进不去后宫,我去又怕再叫人家给放倒了,平白的惹额娘担忧。你帮我去额娘那儿一趟,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名堂来,回头咱们再商量商量应对的法子。” “是。”贪狼应了一句,快步出了门招呼一声,便不知道打哪儿忽然冒出了个一身黑衣的青年,冲着他点了点头,沉默着守在了胤祺的身侧。张廷玉一向对胤祺身边仿佛源源不断凭空出现的侍卫颇感敬畏,总算看熟了贪狼跟廉贞,眼见着居然又出来了一个颇为眼生的,下意识就往四处的房梁上看了一遍:“阿哥,他们都是打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总归找人的时候叫一句就是了,比那孙悟空都灵呢。”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忽然一本正经地神秘道:“师兄不知道,其实他们本就是时隐时现的,你心中若想着,便能看得见。你心中若是不信,也就看不见了。” “当真?”张廷玉被吓得微微打了个寒颤,明明是炎炎夏日,背后却仍生出一丝隐隐的凉意来。眨了眨眼睛定睛看去,桌案后头竟当真只剩了胤祺一个人四平八稳地坐着,只觉着登时连寒毛都倒竖了起来,踉跄着转了身就跌跌撞撞地快步往外走:“阿哥好好儿歇着,我先出去看看,别叫他们偷懒……” 平日里一贯温文尔雅的人,这短短的几步路竟走出了龙行虎步气势千钧的架势来,出门的时候还险些被绊倒在地上。胤祺扶着额闷头笑了好一阵,才终于低下头望向仍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趴在地上的禄存,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配合得不错,以后再接再厉……” 贪狼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胤祺刚把那一桌子的文书审了个七七八八,贪狼便已打翊坤宫里转了回来,居然还思虑周全的特意换了一身衣裳,手里头还拎了一个极为精致的食盒。 “主子,昨儿晚上的事问清楚了。说是马上要到德妃娘娘的生辰了,十四阿哥进宫去请安,可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可正赶上惠妃娘娘也在,就帮着德妃娘娘数落了十四阿哥几句。十四阿哥给顶了回去,正好叫后头来的大阿哥给听见了,俩人就打了起来,这么着闹到了皇上那儿去,皇上便叫四阿哥前去调停……” 一边说着在宫中打听来的消息,贪狼手上却也没停下,利落地从食盒里头取出了几样点心摆在桌上,又拿出了一个甜白瓷的小盅来:“这是娘娘亲手给您熬的枸杞桑葚粥,说旁的可以不吃,这个却是养肝补脾的,得看着您吃净了才行。” “只要不是上回那个猪肝绿豆粥,我还都是能吃得下去的。” 胤祺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抬手接过那一盅米粥,搅了搅便舀起一勺搁进嘴里:“四哥没和我提这件事儿,大概是怕我知道了跟着操心——那‘春风醉’的事,你问了额娘没有?” “娘娘说不知道,也从来都没听说过。只是她确实听说皇上进来神思倦怠、夜不能寐,倒是在惠妃娘娘宫里能睡个好觉,故而这几日却也一直都在延禧宫里留宿。” “大阿哥的额娘我见过,是位性情温柔和软的娘娘,平日里也不争不抢,不该是能干得出这种事儿的人——若是我上来就直接怀疑良妃,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小人之心了?” 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只觉着一旦切换到了正统的宫斗戏码里头,他就显然不是很能跟得上后宫里那些身经百战的嫔妃们的节奏了——只是这些日子的事儿都隐隐指向同一家人,任谁都会下意识觉着肯定是那一位良妃捣的鬼,倒也不能怪他不讲道理:“对了,良妃可还住在延禧宫里头么?” “不了,在储秀宫里头单住着呢。只是听娘娘的意思,皇上对良妃一向视若无睹,也极少会翻她的牌子……”贪狼摇了摇头,思索着应了一句,“回来前我又找着破军问过了一次,说是那‘春风醉’并非无药可解,只要随身佩戴‘清风玉露’就能不受其侵扰。倘若那良妃当真有这般手段,为何不以此固宠,反倒要将这般机缘拱手让给惠妃娘娘呢?” “到了咱们这一朝,无非就是母以子贵,皇阿玛的宠爱反倒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我要是良妃,肯定也先帮着我儿子争储,别的事儿往后靠一靠再说。” 一口接一口吃着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要做成酸甜口味的粥,胤祺努力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十几年一度的宫斗大戏上,好尽力忽略枸杞和桑葚混在一块儿的诡异味道——他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家额娘做点心做得那么好吃,偏偏在做粥上头这般的缺乏天分。可这毕竟也是做娘的一片心意,他又不舍得就这么扔了,每次都只能默念着好歹比药好吃硬着头皮咽下去…… 两人正思索着其中究竟还有什么难解的隐情,忽然听着窗子被轻叩了三下,文曲便打窗外轻巧地跃了进来,朝着胤祺打了个千儿道:“主子,江南盐道已断,巡盐御史苏赫畏罪自杀。被扔在八阿哥院子里的那个太医险些被灭口,叫我们给救下来了,现在关押在咱们府里。八福晋已连着给八阿哥去了三封信,都叫流风截住了,只候着主子吩咐。” “好,咱回去审审那个太医,看看他还能有什么话儿说。” 胤祺眼中闪过了些淡淡的寒芒,却又迅速微垂了眸浅笑一句。眼底的凌厉便被惯常的温润柔和尽数掩饰了下去。 ——那个总以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计策有多完美的老八,他也是时候该做点儿什么,叫这个弟弟稍微清醒清醒了…… 第145章 疫病 “你说什么——江南怎么了?!” 八阿哥猛地起身,惯常了儒雅温和的面孔竟忽然隐隐显出了些狰狞来。报信的人吓得打了个哆嗦,深深地一头磕下去,咬着牙低声道:“苏大人畏罪自尽,老爷——老爷说最近势头太紧,怕不能再孝敬八爷了,请八爷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放一条生路……” “我不是说了准能保得住他么,如何说死就死了?”胤禩焦躁地在屋子里头来回踱了两步,又尽力将火气压了下去,和颜悦色地对着来人道:“回去告诉你们二爷,就说我已在想辙了,叫他再忍一忍,我会给他个交代。” “八爷,如今老爷已心灰意懒,只想着明哲保身避避风头,不敢再求多大家业地位。若能留条命在,日后山高水长,或还能有效忠之日。若是这条命都保不住,却也不必再谈旁的了。” 来人虽吓得瑟瑟发抖,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硬气,显然是有人事先特意教过了的。胤禩知道这怕也就是那安仲仁的意思了,却也无法对着这个最大的财神爷横加斥责,忍了忍才又缓声道:“不妨事,你家老爷既累了,就歇歇也无妨。也不必提什么效忠不效忠的话,这些年来我与他并非只是主子奴才的关系,他在江南好不好,我心里头都是惦记着的……你回去罢,同你家老爷说,一切交由他自处即是,不必顾念我这边的情形。就算是今后再无交集,念着他前些年的帮衬,我也会想法子助他度过这一劫的。” 这话说得至情至理至宽至仁,叫边儿上的老十听得几乎双眼含泪,忍不住起身叱道:“我八哥堂堂贝勒之身,屈尊与他一个盐商交往,已是抬举了他!这些年来他的生意能顺利通达,哪儿少了八哥一路打点帮衬?如今不过见了个小小的钉子就吓得缩回了那王八壳子里头去,讲的是哪门子的仗义!” “十弟,胡说些什么——还不快住口!” 胤禩怒喝了一声,又亲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面色温和地缓声道:“十爷也是一时气急,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头去,就别学给你们家老爷了,省得平白再叫他心堵。你回去吧,有什么事儿都等秋狝结束了再说,跟你们家老爷说,我总会给他个交代的。” 那人唯唯诺诺地退开几步磕了个头,也不多说,转身便出了帐子上马离去。十阿哥的气却还没消下去,冲着帐门口狠狠啐了一口吐沫,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今儿见你好了就来巴结,明儿稍微有点不妙转头就跑,比兔子溜的还快,有人心没人性的东西!” “好了,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你骂他又有什么用?” 胤禩拍了拍他的肩,安抚着这个弟弟坐下,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了始终不言不语的九阿哥身上,温声问了一句:“老九,你在想什么?” “嗯?”胤禟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抬了头茫然地应了一声,又笑着摆摆手道:“没想什么,就是忽然觉着靠人家养活还是不行,就得自个儿挣钱才能靠得住……” “九弟果真有这个意向?”八阿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过去握了他的腕子,顺势在他边儿上的椅子里头坐下了,“我也一直这么想,只是皇阿玛派下来的差事太多,到底无暇分.身……九弟若是真有这个打算,本钱我来出,你带着老十去做生意。以你的本事,又何愁挣不来银子?” “挣来有什么用,你不知道我挣多少都要被我哥给没收了,到头来只给我包五千两的红包?” 胤禟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往椅子里靠进去,端起茶杯慢慢吹着茶叶沫子。胤禩望着这个仿佛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的弟弟,心中隐约觉着有些异样,一时却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具体的端倪来。正思索间,十阿哥却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抢了胤禟手里的茶盏笑道:“老九,你也甭在这儿拿乔了,不就是合伙儿做生意嘛,我给你打下手就是了!反正我们家人多,你说要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挣了钱咱们一块儿用,不叫你哥知道不就行了么?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叫五哥管得这不敢那不行的,说出来都叫哥们儿笑话!” “放屁!你还不是八哥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胤禟笑骂了一句,抬脚虚踹了他一把,却又眼睛一转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有点儿道理,要是咱们几个做的生意,估计我哥也懒得多管……我手头正好就几个来钱的路子,等秋狝回去商量商量,咱也小捞一笔过过瘾。” 他说话的时候已又换回了平日里随意任性的样子,胤禩打量了他一阵,却也终于放下心来,只当先前不过是自个儿多心,笑着点点头勉励了几句。见着天色已晚,就把这两个弟弟都打发回去歇着了。 在到热河行宫之前,这一路都只能扎帐篷歇息。胤禟一路溜达着回了自个儿的帐子,却又忽然在帐门口停住,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动静。见着没人注意,竟是一扭头就钻进了十三阿哥的帐子里头:“老十三,赶紧给哥哥弄点儿酒喝——可气死我了!” “干嘛啊……你不是说要去看八哥笑话的吗,怎么就气成这样儿?” 胤祥刚练了一套功夫回来,正拧着帕子抹脸,闻声解了酒囊就随手抛过去。胤禟也不嫌弃,自个儿仰头灌了几口,才一抹嘴用力摔在桌上:“还不都是怪你那位戴先生?这可好,本来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八哥做什么我也没多大感觉。叫他老人家一教完,我可算是看的清清楚楚了——就成天看着他怎么着示好,怎么着收买人心,怎么着算计我给他出力。那一副虚情假意的嘴脸,看得我快憋屈死了!” “活该,谁叫你当初嫌我跟老十四年纪小,非得跟他们几个混在一块儿?” 胤祥笑了一句,擦了脸随手把辫子盘在颈间,按着他在桌边坐下了:“戴先生说了,就指望你听着八爷那边儿的动静呢,所以你这个密探还得接着当下去。九哥,委屈你了。” “得了吧,就看你那忍不住笑的样儿,我就知道你一点儿都不同情我。” 胤禟悻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踹开边上的一把凳子叫他坐下,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一声:“你说戴先生这么有本事,当初怎么就叫人给抓起来了呢?我还当他是个迂腐只会读书的书生,谁知道竟是个深谙官场人性的师爷……” “戴先生出身前明高官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人家前明朝廷历经十二世二百余年,官场里头琢磨出来的那些个勾心斗角的弯弯绕,可比咱们这儿厉害不知道多少出去了——戴先生之所以被抓进去,可也就是吃了这个前明朝廷出身的亏,是个人都能随便的诬陷欺侮。不过如今就好了,皇阿玛已经知道了他的事儿,就没人能随便动得了他了。” 胤祥这一段日子都跟着戴名世做学问,倒也对这位南山先生的过去了解了不少。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却又一本正经地板了脸低声道:“再说了,人家戴先生是五哥放我这儿教我做学问的,可不是什么师爷。你乐意听不听,也没叫你过来跟着蹭学问啊,你要还愿意跟原先那样儿浑浑噩噩的叫人耍得团团转,也没人拦着你,反正傻人有傻福……” “谁说我不愿意听了!我不就是——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吗……” 胤禟针扎似的跳了起来,又不无怨念地狠狠瞪了这个老十三一眼——自家哥哥居然会因为自个儿实在不堪造就而把戴先生放在老十三的府里头,这一点对向来散漫得过且过的九爷刺激实在不小。巴巴儿地跑过来蹭了两天非要证明自个儿并不是不堪造就,本来都做好了头悬梁锥刺股也绝不打瞌睡的准备了,谁知道这位戴先生教的不是经史子集,不是名家名篇,居然是那些个从来都没人跟他说过的官场内.幕、人心人性。 他在念正经书上头毫无天分,在除了正经书之外的地方却是一点就透,往往老十三还听得云里雾里,他就已融会贯通恨不得实地应用了。摩拳擦掌地接下的头一个任务,居然就是在八爷党里头替自家哥哥做内应,原本去的时候心里头还有些别扭,等看透了他那个八哥的算盘之后,这最后的一点儿别扭也尽数散了。只是整日里动不动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总得上老十三这儿发泄一番才觉着舒服。 “行了,小声点儿,别叫外头人听见了。”胤祥扯了自个儿这个九哥一把,又凑近了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讲,戴先生说这回八哥一力促成秋狝提前,肯定是有什么旁的打算,你得仔细看着点儿,别叫他祸害着什么人。有什么动静赶紧往回传一声,五哥这一会没跟来,咱得想法儿把信儿给他传回去……” *** “怎么知道就是老八捣的鬼?” 还不知道自家一夜之间长大了的熊弟弟们都在折腾些什么,胤祺这两日刚把那香的毒性缓过来,也没什么借口接着翘班儿偷懒,索性就回了刑部继续毫无诚意地陪着自家师兄忙活。只是张廷玉这两日实在被他吓得不轻,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不出去捣乱,只消在屋里头帮着审那些查出来的文书便好,被嫌弃了的五爷倒也乐得清闲,心安理得的留在屋子里头哄哄孩子学学宫斗,居然把这日子生生过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戴先生说,这一回秋狝忽然提前,仓促慌乱都是难免的。偏偏只有八阿哥从启程起便从容不迫丝毫不乱,就算不是幕后主使,也一定早已知情。” 文曲应了一句,又将戴名世的信轻轻搁在桌上:“四阿哥和皇上都没有什么不适,请太医看过了,说是略有虚乏,只要多用几服安神汤便无碍了——皇上说此事先不必声张,叫主子放手施为即可,只是务必要护好自个儿,切不可因此伤了自身。” “知道了,跟四哥和皇阿玛说我这儿一切都好,叫他们不必担心。” 胤祺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正了些,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思索了一阵才又抽出张纸写下几行字,折了起来递给他:“这个转交给四哥,叫他务必看好老十四。我总觉着老八在打十四的主意,却又一时想不透他会从哪儿下手……十四的性子看着跟十三像,其实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不能拿一样儿的法子去对待。若不看紧了些,怕是早晚要闯出什么祸事来。” 文曲应了声便快步出了门,胤祺只觉着坐得有些倦了,刚要起身活动活动,却忽然听着外头传来一片嘈杂声。微蹙了眉快步推门出去,却见着张廷玉正紧捏着一封折子满眼的慌张无措,忙快步走了过去:“师兄,怎么了?” “阿哥,京里头出事儿了。” 张廷玉低声应了一句,把手里的折子递给他,示意贪狼扶着他先回屋子里头去。胤祺听说是京中出的事儿,反倒是略略松了口气——毕竟现在要紧的人都已过了热河行宫,眼见着就要到木兰围场了,出了什么事儿大抵也不会牵连到那一头去,再怎么都总还有个转圜的余地。若是传信儿回来说木兰围场那头出了什么事,他可就只能在这儿干着急了。 几人快步回了里头的小书房,张廷玉才一合上门便快步走到了胤祺身旁,压低了声音急道:“阿哥,如今正是盛夏时节,疫病一起便是一片,一旦死了人,更是拦都拦不住。如今还只是报上来了京郊的情形,城中究竟如何还无人统计,宫中无主事之人,咱们——” “皇阿玛留了我在京里,这一回就该是咱们两个主事,不能从咱们俩这儿就开始慌了。” 胤祺温声应了一句,将那份折子一目十行地扫了过来,心里头便已大致有了考量。张廷玉望着他气定神闲的沉稳态度,面色不由微赧,忙将心中骤闻惊.变的慌乱尽力压了下去,平了平心绪才道:“是,廷玉记住了。” “来,师兄先坐。” 胤祺其实也不是有多临危不乱,只是他确实并不意外这折子上头报上来的事儿——毕竟这事儿本就是他派人下去查的。打摆子本就不是一两个人会得的病,他知道了弘晖患的是疟疾,就已经传信过施世纶派人下去查京中有没有患病的门户。只是这几日都没什么回音,几乎就叫他以为这小子真是自个儿吃了一碗冰镇疟原虫才会传上的了。 “师兄先不必着急——这疟疾不是无药可治,也不会立时就要人性命。眼下要紧的是得先让下头的人知道,人跟人之间是传不上疟疾的,不必将患病的人隔离起来,也不必避之如虎狼。之所以得病的人多,是因为……咳,因为瘴气作祟,只要除了瘴气便自会无碍……” 自个儿说到一半都觉着有些编不下去,早已经放弃了普及科学常识的前理科状元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编出一个更玄幻些的解释来。张廷玉听得一脸不明觉厉,茫然地眨着眼睛等着胤祺继续往下说,一旁的贪狼却已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裳:“主子,您到不如照实说,张大人未必就听不懂……” “……罢了,咱们换一个说法。” 胤祺自个儿也觉着这么胡诌八扯实在不是个办法,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几笔就在纸上画了个抽象派的致病菌出来:“师兄你看,这是叫人染上疟疾的东西。这东西不能通过人和人之间传播,只能靠蚊子——假如蚊子吸了病人的血,再去吸健康人的,就会把这东西传过去。可传过去了也未必就能马上起病,根据人的体质不同,潜伏期也是不一样的……师兄,你听懂了吗?” “……”张廷玉茫然地摇了摇头,蹙紧了眉艰难地思索了一阵,才试探着轻声道:“也就是——这疟疾是不会过人的,可叫蚊子咬了就会得上?” “差不多了,知道了这个就行。”胤祺断然放弃了继续科普下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撇在一旁,“疟疾可以用奎宁医好,前几日弘晖得的也是这个病,已经试过了,只一服即可见效。我手里备着的差不多是百人的量,剩下的南大人还在代——咳,还在搜罗。师兄先帮我将九门提督和施大人都找来,先把药发下去,最要紧的是先止住百姓的恐慌,旁的咱们回头再说。” 这个张廷玉还是听得懂的,点了点头利落起身,才要出去派人传唤,施世纶竟已一瘸一拐的自个儿找上了门来:“五爷,人手我都已给您备齐了,您只要说叫他们怎么做就是了。” “施大人来的正巧。”胤祺已从屋里头迎了出来,浅笑着应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交给他,“药都存在太医院,大人先带人去领着太医们把药散下去,告诉百姓不必惊慌,疟疾是靠蚊虫传播,不是在人跟人间传染的。况且这疟疾染上了也未必就会立刻发作,十天半个月才起病都是常有的事,这一回的统计肯定还有偏差——施大人,施大人?” 曾被万岁爷点名夸奖过精明强干的施大人沉痛地立在原地,无助地默然了半晌,终于犹豫着低声道:“五爷——要不您再说一遍……” “……”胤祺沉默片刻,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认命地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咱们还是说说瘴气的事儿吧……” 第146章 变故 接下来的日子里,胤祺倒是没再头疼过怎么入乡随俗地给身边的人普及科学知识——倒不是那些人忽然开了窍,而是疟疾的扩散速度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光是忙着收拾现状就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只要能依着他的吩咐按部就班的往下做也就是了,哪还有功夫再叫他们明白为什么。 “阿哥,依着这个势头,只怕眼下存着的奎宁依然是不够用的。” 张廷玉快步走进了顺天府衙的后堂,把手里的折子放在桌子上,低声禀了一句。胤祺不愿入乾清宫主事,恒郡王府的位置又太偏,几人商定之下便将办公的地点定在了这顺天府里头,施世纶对于自家大堂被占的事儿倒是没什么意见——下头有得是事情叫他忙活,能回来喝一趟水都不容易,有人帮忙看着门儿倒是正好,万一接下个什么案子,还能顺手帮他破了就更好了。 “南大人已经去想办法了,说是三日之内必有回音——师兄先坐,今儿实在太晚,有什么事也只能等明天再定夺了。” 胤祺笔下不停,抬手接了张廷玉递来的折子搁在一边,写完了一张纸便递给一旁的贪狼:“把这个给隆科多送过去,叫他用他的办法把这上头的话传遍京城——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要多少钱问我拿,明儿晚上之前我要能在顺天府门口听见这个说法。” “是。”贪狼神色隐隐诡异了一瞬,却还是应了一声便快步出了门。胤祺拿起张廷玉递过来的折子看了看,又捡起桌上的铅笔在纸上算了几笔,才略略松了口气道:“还好,势头总算是缓下来了,看来总算是差不多涨到头了……” “阿哥,这数目比昨日还要多些,怎么就缓下来了?” 张廷玉微蹙了眉,将那折子拿回来仔细看了看,又屈指仔细算了几次总计的数目,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胤祺神色微滞,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给自家师兄普及正态分布钟型曲线的知识,只是倒了杯凉茶递给他,浅笑着温声道:“师兄放心,只要涨得越来越少了,早晚就会落回去的。” “本以为借着我这条腿没跟去秋狝,寻思着还能在京里头躲个懒呢,谁知道留下的才是累死累活卖命的。” 门口传来已隐隐有些沙哑的嗓音,施世纶一瘸一拐地打外头快步走了进来,面色虽难掩疲惫,一双眼睛却仍是精光内敛,显然没被这么点儿的难关就给绊住。胤祺抬了头淡淡一笑,倒了杯茶递给他,又推过去一碟没动过的点心:“施大人在下头跑了一天了,先坐下歇会儿,有什么事儿咱们吃过饭再说。” “多谢。” 施世纶笑着道了一句谢,接过那一杯茶一饮而尽,又拣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囫囵着咽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拖过把椅子放松地坐了下去:“五爷,如今京城流言纷纷,有的说这一次是有人在幕后故意为祸,也有的说什么太子失德以至天降责罚,这事咱们决不可置之不理……” “我已叫隆科多去安排了,传言这东西是扑不灭的,咱们只能用更邪乎的话把原本的给盖过去。” 胤祺胸有成竹地淡声应了一句,一旁的张廷玉却是终于再忍不住好奇,探了身子费力地研究着下头那张纸上洇下来的墨迹:“阿哥到底叫隆科多传什么话儿下去?我见着苏大人刚才出去的神情都不大对了……” “我叫他说这一回是邪魔入侵,故而瘴气四溢,沾染上的人就会得病。施大人带人泼的那些个灭蚊虫的药水其实都是符水,明儿就会有高僧驱邪除魔……” 胤祺坦然开口,眨了眨眼睛望向面前神色诡异的两个人,理直气壮地摊手道:“我讲故事就是这么个水平,信不信的我就不管了,反正添油加醋是隆科多的事儿——走吧,咱吃了晚饭再理一理今儿一天的事情,然后就早点儿各回各家歇着去,明儿还有的忙呢。” 两人点点头各自应了,胤祺也撑着身子想要起身,却忘了贪狼不在边儿上,才站到一半手上便没了力气,晃了晃就又脱力地坐倒了回去。胸口莫名的发闷发紧,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身上冷汗便一层叠一层地冒了出来。 “阿哥!” 张廷玉离得近,被他唬了一跳,急唤了一声便要过去搀扶。胤祺却只是垂了眸无奈一笑,摆摆手低声道:“没事儿,就是坐得久了有些晕……” “五爷明儿歇一歇,别这么点灯熬油的跟着我们拼了。”施不全快步走了过去,拉过他的腕子凝神诊了片刻,面色便忽而严肃了下来,“这么着不是个办法,如今这脉象已显出乏毫过甚,若是再熬下去,少不得是要损伤根本的。” “如今这情形,哪里就能容得我撂开手不管……” 胤祺微阖了双目慢慢攒着力气,抬手揉了揉额角,极轻地叹了一声:“何况——这儿就咱们几个人,说句心里话……施大人,师兄,你们真觉着那些个‘流言’,就只是些个毫无根据的瞎话么?” 他的声音极低微,听在两人耳中却仿佛炸雷轰响,脸色都不由自主的变了变。张廷玉蹙紧了眉正要开口,施世纶却已向前了一步,横了横心压低声音道:“五爷所言不假,张大人不在下头,感触或许不深——若是平白起来的疫病,再怎么都得有个时间先后的差别,不该是在京城的东、西、南、北四个角同时起病。况且这内城人流最多,蚊蝇也要比城郊那空旷的地方多些,却反倒是患病最少的,简直就像是……” 施世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张廷玉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握成拳,呼吸也渐渐粗重了起来。 简直就像是——有人刻意施为的一般…… “罢了,此事暂且不理……有人捣鬼也好,平白降下来的天灾也罢,总归都得是一个法子处置。秋后算账那是秋后的事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得尽快把眼下的情形稳定下来。” 胤祺轻叹了一声,不由分说的把这个实在太过敏感的话题画上了个句号。这不是现在能去追究的事,眼下的人心已经够乱的了,他之所以刻意叫隆科多放出那些一听就知道是胡扯的谣言,正是为了把原有的那些个似是而非的流言尽力冲淡些,免得人心惶惶风波四起。万一再被有心人利用引导,后果只怕就不是他们几个人能接得住的了。 “咱的折子大概已送到万岁爷那儿了,估计会有一批人先赶回来帮忙,到时候五爷也能轻松一些。” 施世纶为官多年深谙权.变之道,自然明白胤祺的用意,从善如流地将话题转开,又忽然失笑摇头道:“这一回也真是——万岁爷就算想着要试一试诸位阿哥的本领,也犯不着就把所有人都给带出去。如今可好,就剩下咱们仨人在京里头,连哭都找不着人抱着哭……” “怎么回事儿……皇阿玛要试什么?” 胤祺还是头一遭听人提起皇阿玛这一回秋狝这般反常的用意,敏感地追问了一句,心里头忽然莫名生出些隐隐的预感来。施世纶没料到胤祺居然会不知道这一回事,怔了怔才忽然反应了过来万岁爷的心思,一时只觉着后悔不已,却也实在没法儿就这么把自个儿刚说的话给咽回去,只得苦笑着低声道:“是臣话多了——五爷可否就装作没听着,咱再重来一遍……” “施大人当这是演戏呢,一遍不行还带再重来一遍的?” 胤祺无奈失笑,却也已隐隐猜着了自家皇阿玛的良苦用心,索性也不再追问。贪狼正从外头进来,一见着自家主子苍白的面色,心里头便不由自主的沉了沉,快步过去小心地扶着他起了身,放缓了声音劝道:“主子,咱先回家歇着去罢,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做也来得及。” “施大人,师兄——我今儿就不陪你们一块儿用饭了,你们吃过饭也早点儿歇着……” 胤祺一站起来就觉着身上一阵阵的冒冷汗,力气也像是被尽数抽干了似的,只能靠在贪狼身上堪堪站稳,勉力打叠起精神浅笑了一句。两人见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都觉着心惊肉跳,忙不迭应了,一路送着他出了顺天府的大门,见着贪狼把他抱上了轿子,心里俱是没来由的沉了几分。 “上一回蝗灾的时候,也见着阿哥险些累垮过,却远不如这一回这么严重。” 张廷玉轻叹一声,望着那一顶慢慢没入夜色的轿子,眼中便不由带了些忧虑:“阿哥前儿才病了一场,还没好全就为了这次的事劳心劳力,偏京中连个能帮把手的人都没有……” “五爷的眼界见识远超我等,那些清理水源、除蚊捕虫的法子也是闻所未闻,蚊帐防蚊更是别出心裁。此番若换了旁人居中调度,绝不会是这个光景。” 施世纶目光悠远,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屈指算了算才又道:“秋狝还有一日便结束了,等万岁爷回銮,五爷身上的担子也能松快些——只希望诸位阿哥们都能领会万岁爷的苦心,别再在这当口折腾出什么变故来了……” *** 这世上的事儿多半都是怕人念叨的,但凡越是不想成的事,越念叨便越容易做成,反到是那心心念念盼着的事,念得次数太多便只有叫人失望的份儿,连理都没处可说去。 施大人显然也是这诸多乌鸦嘴中的一个——就在他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木兰围场那边儿其实已经折腾出了不小的变故。以至于这天儿都已黑得快看不清人了,帐子外头竟还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人人都心惊胆战地瞄着万岁爷的脸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上一声。 十四阿哥咬着牙跪在当间儿,脸上是一片胡乱抹过的泪痕,拧着头双目通红不肯言语。胤禛沉默地跪在弟弟身前,肩上背上都是近乎狼狈的尘土,却仍半点儿不肯动摇地挡在自家皇阿玛和弟弟中间,八阿哥正小心翼翼地替康熙顺着气,又冲着胤祯使了个眼色,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焦急道:“老十四,你快认个错儿不就没事儿了——就非得这么跟皇阿玛赌气吗?” “皇阿玛,儿子没错,也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要认的。” 胤祯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也不顾自家皇阿玛眼里愈发凝实的怒色,挺直了脊背大声道:“儿子凭自个儿的本事打来的猎物,不知怎么的就都记在了四哥名下,儿子凭什么就不能要回来?就因为四哥哪儿都好,办差也妥当,做事儿也合皇阿玛的心意,就能随便把弟弟打来的东西记过去,那又何必有什么计猎争先的说法儿,直接把那玉如意赏了四哥不就得了!儿子不过是跟皇阿玛讨要一个公道,实在不知道皇阿玛的责罚究竟从何而来!” “混账东西——朕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冥顽不化的儿子!” 康熙气得直发抖,推开了胤禩就要上前,却被胤禛膝行过去一把抱住了双腿,压低了声音劝道:“皇阿玛,此事是因儿臣而起,十四弟不懂事,也是儿臣管教不力之过。您要罚就罚儿臣吧……” 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外头却也是噤若寒蝉,老十三来得晚,远远的跪在了最外头,听着里头传来的动静只觉着心焦不已。正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劝一劝时,身旁忽然悄儿没声地跪了个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诶,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儿?” 胤祥被吓了一跳,定睛瞧过去才看清来人,忍不住蹙了眉道:“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你看你这个老十三,就是分不清轻重——我去哪儿了有什么要紧的?赶紧先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胤禟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又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挪了些。胤祥无奈地瞥了这个仿佛越来越不靠谱的九哥一眼,认命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皇阿玛不是说这一回给猎的猎物最多的人赐玉如意吗?十四本来卯着劲儿想要得这头名,谁知道最后统计的却是四哥所猎最多,老十四想不通就去追查,才知道是鄂伦岱酒醉误事,把‘十四’前头的那个‘十’给记落了,就把猎物都记到了四哥名字下头……” “这有什么的,不就是记串了吗?”胤禟听得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莫名其妙地低声道:“反正那个什么如意也还没赐呢,叫人改过来不就得了,这也值得闹?” “本来老十四也没说什么,只是叫给改过来,可鄂伦岱只一口咬定已报上去了不敢再改。也不知又讥讽了几句什么,两边儿就吵了起来……” 胤祥摇了摇头,瞅着边上没人留意他们俩的动静,便又继续低声说了下去:“后来八哥去劝架,可也没给劝好,反倒是激得老十四掉头就去找四哥,一口咬定是四哥指使人改的。皇阿玛那时候正在四哥帐子里头跟四哥说话呢,一听着外头老十四胡闹就恼了——就这么着吵了起来,老十四也不肯认错,四哥为了护着他,还挨了皇阿玛好几脚……” “合着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儿闹到现在?” 胤禟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探着头往里头一瞅,见着里头十四阿哥居然还在闹,四哥居然还在拦,八阿哥居然还在劝,就忍不住摇摇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这都长没长脑子啊……老十三,不是哥哥说你,戴先生教的那些‘学问’你都就饭吃了不成?鄂伦岱在皇阿玛帐子外头都敢撒尿,他还有什么不敢的?这明摆着就是八哥和鄂伦岱设了个套儿合伙坑了一把老十四,故意激得老十四跑过来闹,闹得他自个儿最后落得个阿玛不疼哥哥不爱的下场,八哥再过去施恩,好把他拉拢过去——当初坑老十就是这么坑的,戴先生还特意讲过一遍,你当时都听什么了?” “我连先生什么时候讲过的都不记得,我哪知道我当时都听什么了……” 老十三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句,他是真对这些个算计阴损的事儿不感兴趣,听过多少遍也是转眼就忘,想一想就觉着脑瓜仁儿疼:“你也别挤兑我了,就直说现在应该怎么办吧——可也真是老天爷没长眼,本来比我还傻的一个人,竟然说开窍就开窍了……” “这就得分为上中下三策了。”被他这么挤兑,胤禟居然也不生气,反倒颇为得意地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竖起了三个指头,“这下策,就是你现在冲进去,把老八的险恶用心在皇阿玛面前揭露出来,然后你被揍一顿,大家回去睡觉。中策呢,也是你现在冲进去,不过什么也别说,上去直接把老十四揍得没法儿再犯倔,然后扶着皇阿玛回去歇着,我们回去睡觉。” “……”胤祥面色复杂地听着他的上中下策,等了半晌都没听见最后一条,忍不住追问道:“上策呢?你不会还没想好吧?” “上策没用,现在根本就没有实现的条件。”胤禟摊了下手,无辜地撇了撇嘴,“上策就是让我哥过去,皇阿玛一见着我哥就没脾气了,不就皆大欢喜了么?可惜你枉为我哥亲手带大的,却没这个人见人爱的本事……” “我觉得你就是一直在嫉妒五哥对我比对你好。” 胤祥耿直地一针见血,抿了唇瞅着这个卯足了劲儿其实就是想让自己挨揍的哥哥:“你的上——你的中下策干嘛都是让我让去挨揍,你自个儿怎么不去?” “你忘了吗?我可还在八爷党里头任劳任怨给你们潜伏着呢……”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胤禟就满肚子的抱怨,再加上几分被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恨恨地剜了一眼这个怎么看怎么来气的老十三:“你要是觉着我上去搅和完,老八还能跟没事儿人一样对着我掏心掏肺,我上去倒也没什么——华山一条路,你到底想好没有?” 胤祥被说得哑口无言,愤愤地瞥了他一眼,挽了袖子猛地站起身:“想好了——我去挨揍就是了!” 第147章 服药 在自家九哥殷切的注视下,胤祥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冲了上去。 里头本已几乎闹得不可开交,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谁也没想到居然就凭空杀出了个不知是干什么的老十三来。胤祥也实诚,闷着头进去一句话都不说,先扯着明里劝人暗里点火的八阿哥往外一扔,再扶着自家皇阿玛坐在椅子里,转头就将老十四一把拎了起来,掂量着力道照后心闷了两拳,按着他一块儿重重磕在地上:“皇阿玛,十四不懂事,儿臣替五哥揍他了,还请皇阿玛息怒。” 他还是头一回做这劝架的事儿,语气也拿捏得一塌糊涂,倒是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把几人都吓了一跳,一时竟没人反应得过来回话儿。胤祥自幼习武,手上的力道也足,即使已掂量着往回收过了,却还是把八阿哥一下扯出了好几步去,老十四更是被他擂得眼冒金星,半句话都憋不出来,又被他压着磕在地上挣扎不脱,红着眼睛一个劲儿的喘着粗气。 “十三弟,不可胡闹!” 一旁的胤禛望着康熙阴晴难辨的神色,心里头便觉着有些不安,生怕这个老十三再惹怒了皇阿玛,忙假意轻斥了一句。正要再说些什么,康熙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打量了这个儿子半晌,开口时的语气竟带了罕有的耐心温和:“可也真是胡闹,哪有你这么劝架的……是你五哥叫你揍他的么?” 胤祥心里头有点儿打鼓,却还是按着九哥教的,横了横心回话道:“回皇阿玛,五哥说——孩子脾气老不好,揍一顿就好了。” 这话本来是胤禟当初被宠得有些骄纵任性,跟自个儿额娘耍性子的时候被自家哥哥暴揍一顿的理由,被他记了近十年,如今总算借着老十三的口又怼了出去,只觉着通体舒泰得意至极,蹲在帐子边儿上一边偷听一边无声地闷着头大笑。康熙却也没料到胤祥会说这么一句话,愣了半晌才忽然失笑出声,摇着头点了点这个儿子:“你啊……” 总算见万岁爷露了今儿晚上头一个笑模样,诸人心中俱都是一松。侍候在边上的梁九功上前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八阿哥,也不说话,只是歉意地笑着把他往外请,胤禩却仍是打定了主意不出去,只作不知般立在原地。正僵持着,却忽然听见康熙带了叹息的声音:“老八,你要明白你到底都在做什么,知道吗?” 胤禩心里头蓦地一紧,忙扑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低声道:“皇阿玛,儿臣——” “不必解释什么了,朕还没老,凡事也都能看得清楚……老十三,把胤祯也放开吧,朕今儿不是冲着他胡闹生气,朕气的是你们这些个兄弟竟叫人随便挑拨便可生了嫌隙——若是将来需要你们同心协力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离心离德相互猜忌,本来能使上十分的力,到头来也要消磨去三分。老十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胤祯只是年轻气盛,又一直打心里头压着火儿禁不住人激,被八阿哥旁敲侧击的引导了几句,一时气不过,这才不由分说地闹了起来。刚才僵持着的时候就已隐隐觉出了不对劲儿,被老十三往狠里揍了两拳,又听了皇阿玛的这一番话,如何还不明白自个儿是叫人给坑了,再望着皇阿玛疲惫颓然的神色和四哥身上为了护住自己留下的痕迹,心中便生出隐隐后悔来,闷不吭声地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见着这个死倔的儿子终于略略开了窍,康熙心里也总算好受了些,示意胤禛过去把地上跪着的小哥俩扶起来:“起来罢,你们毕竟都是朕的儿子,只要你们真心拿朕当阿玛,就没什么不能谅解的错处……梁九功,叫人过来把东西收拾收拾,老四这帐子也叫朕弄得住不成了,今儿就跟老十四挤一挤歇着吧,朕回头再叫人陪你一顶。” 胤禛忙扑跪在地连道不敢,康熙却也不再多说,由梁九功扶着起了身。在经过八阿哥身旁时步子略略一顿,却只是极轻地叹了一声,便接着往帐子外头走去。 见着事态总算缓和了下来,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收拾的收拾打圆场的打圆场,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乱七八糟的残局。胤禩怔怔地跪在地上,只觉着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皇阿玛的那一声叹息更是冰锥一样狠狠扎在心上,下意识想要追上去解释些什么,却又觉着仿佛早已再没什么好说的,咬着牙深深低下头去,眼底的光芒便一寸寸晦暗了下来。 老十三本就是凭着一股子闯劲儿冲了进来,到了这时候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涨红着脸低喃了一声告罪,就快步追着皇阿玛的步子往外走去。胤禛望着那个双目通红梗着脖子立在原地的弟弟,无奈地叹了一声,缓步走过去替他理了理衣裳,正要开口,却忽然听着帐子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这时候本不该再有什么事闹起来才是,胤禛心里头莫名的一紧,扯了老十四快步走出去,却见着自家皇阿玛正站在帐子口,手里头捏着一封折子,面色竟是一片沉涩凝重。边儿上跪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差,身上穿的是侍卫的衣裳,显然是打京里头刚送过来的信儿。 这么晚了还送信过来,显然是极要紧的事——可这一回留守在京城里的是五弟,得是多大的事儿,才能叫那个一向举重若轻,无论遇着什么难事都仿佛能轻易化解的人发这样的一封急信过来? 胤禛越想心里头越觉着不安,犹豫着想要上前询问,康熙却忽然转身,将手里的折子狠狠摔在了八阿哥的身上:“你们都给朕好好儿看看!在你们动那些心思的时候,老五都在做些什么——他替这你们尽着做儿子做臣子的本分,呕心沥血地帮着朕守着这个国家,就为了叫你们能有闲工夫算计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阴损心思,为了丁点儿的事儿就跟朕歇斯底里的胡闹!” 八阿哥僵硬地跪在地上没动弹,胤禛顾不得许多,快步过去将那份折子捡了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心中越发沉了几分,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急声道:“皇阿玛,京中人手不够,请准儿臣先赶回去,好歹帮衬五弟一二……” “你一个人不够——明日一早,你带南书房大臣都回去,随驾的太医只留一个,剩下的也都回京里去。”康熙揉了揉额角,四下里一扫,忍不住微蹙了眉道:“太子呢?” “回万岁爷,太子——太子今日射猎,实在太过疲惫,在帐子里歇下了……” 马齐硬着头皮上前应了一句,本已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谁知等了半晌都没听着动静。战战兢兢抬头一望,万岁爷的神色隐没在阴影里头看不大清,只是隐隐的透出一股子叫人心灰意冷的意味,心里头便蓦地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来:“万岁爷,太子他——” “不必说了,太子既然累了,就叫他歇着吧。” 康熙淡声打断了他的话,扫了一眼下头各怀心思面色各异的大臣们,只觉着仿佛打心底里冒出一股子难言的疲倦:“散了罢。明日回銮,都早点儿歇下,免得明日再有哪个累了的起不来……” 万岁爷回去了,原本静得几乎凝滞的气氛也总算为之一松。那份折子里头的内容很快就在人群里头传开了,京中爆发瘟疫,虽说不是立时就要人命的恶病,却直到现在都没能把涨势控制下来。在场的没有几个蠢人,都知道京中现在空到了什么地步,一个有了名身子不好的五爷,一个尚未及而立的张廷玉,一个瘸子施不全——满打满算就剩下了这么三个人,只怕如今早已忙的焦头烂额了,他们这儿却还因为一点儿小事就打得不可开交,也实在怪不得万岁爷这般的大动肝火。 老十三一出去就被胤禟扯到了一边,两个小阿哥虽然也知道了京里头的情形,却都对着自家五哥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谁也不觉着五哥会应付不来这小小的疫病。胤祥还沉浸在刚才莫名其妙就把架给劝开了的深切迷茫里,自个儿琢磨了好一阵,才终于认命地对着这个在人情练达上一下子就比自个儿强出不少来的小哥哥低了头:“我还是想不通——我觉得我选的应该是中策,可皇阿玛的反应像是下策,我明明没说八哥的阴谋啊……” “你还真当皇阿玛看不出来啊?” 胤禟总算找到了当哥哥的威风,迫不及待地学着自家哥哥的样儿,照着老十三的脑袋狠狠敲了一把:“叫你去就是为了给个台阶下,你还真当你多有本事呢,一劝皇阿玛就不生气了?其实皇阿玛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你知道八哥最蠢的地方在哪儿吗?” 胤祥向来都是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揉了揉脑袋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被弟弟这么眼巴巴地瞅着,胤禟只觉着越发的飘飘然,连回头还得回八爷党里头去卧底都不觉着有多难熬了,故作高深地背负了双手,一本正经地缓声道:“他最蠢的地方,就是他把皇阿玛当成跟你一样傻,可其实皇阿玛比我还聪明。” “……”乖宝宝老十三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发现了他这话里头的问题,“九哥,我总觉得你这不是什么好话。” “当然不是好话,是好话我就不说给你听了。” 胤禟老成地拍了拍他的额顶,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远处仍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的八阿哥身上,眼底闪过些许困惑的思索,却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扯着胤祥头也不抬地往回走去:“走吧,你赶紧回去睡觉。明儿一早你跟四哥一块儿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给我哥帮上忙的,别把我哥累着了……” *** “主子,您不能再这么累着了——先前那几次本就都埋下了隐患,您也始终都没好好儿的调理过。若是这一回再这么点灯熬油地跟着熬下去,等真熬得垮了,说不得要遭上多少的罪……” 扶着胤祺倒在榻上,贪狼缓声劝了一句,眼中已是一片难抑的担忧。他常年陪在胤祺身边,也没见着过几回那人把自个儿累到这个地步——即使不叫廉贞来诊脉,他都能觉出脉象的细弱虚促来。先是蝗灾,再是刑部的案子,紧接着弘晖就又出了事儿,自打回了京身边的事就始终不断,这么劳心劳神地熬下来,寻常人都难撑得住,更何况是这么个素来多病多灾的身子骨? “不行——只这一回绝不行……” 胤祺低声应了一句,一手无力地攥着胸口的衣物,眼皮沉得睁都睁不开,身上的冷汗水浇似的一阵阵往外冒。他其实感觉不到有多难受,头脑也异常的清醒,只是浑身空荡荡的乏力,像是全然无法指挥自个儿的身体似的,只能木然地任凭身边的人把他搬来挪去,使尽了力气才能勉强把话说得清楚:“如今……他们都不在京中,虽是为了秋狝,百姓却难免恐慌,以为是为避疫……只施大人一个在下头奔走,压不住几日,我必须也得下去走一走……” “主子,您如今这个样子,下去走了又能顶什么用?”贪狼忍不住急了一句,只觉着喉间隐隐的发干,终于忍不住脱力地伏在了榻边,哽咽着低声道:“咱要家国天下,可也得要自个儿的命啊……这么下去不成的,您就不能听我一回,别再勉强自个儿了?” “你看你,急什么——廉贞不是有那个药么?我就撑过三日,最多三日,他们再怎么也能赶回来了……” 胤祺无奈一笑,抬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安抚地扯了两下:“这回到底跟以往不同,我可是监国的王爷啊——监国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已经够我喝一壶的了。若是再不管不顾地一头倒下去,万一再来个什么胜什么广的趁机起义的,叫我如何能对得起皇阿玛……” 贪狼究竟拗不过他,也只能咬着牙默不作声将他扶起来靠在自个儿怀里,运起内力替他慢慢按揉着身上的各个大穴。胤祺的身上冷得吓人,单薄的寝衣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了,半阖了眸似睡非睡地靠在他颈间,连按到檀中穴也不过是微微的一颤,缓缓睁开眼轻笑道:“对了,上回你趁乱点我穴的事儿,我可还没跟你计较呢……” 贪狼心里头堵得厉害,却又实在不忍心不理他,抿了抿嘴还是低声道:“等主子好了,想怎么计较就怎么计较。” “好,等回头叫廉贞他们把你绑在榻上,我去学学那传说中‘一阳指’的功夫,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点,看你受不受得了……” 胤祺轻笑了一句,忽然止不住的低咳了起来。贪狼被他吓了一跳,一把抱紧了怀里头的人,蹙紧了眉急声道:“主子——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这就叫廉贞过来……” “不妨事,先叫他熬药罢。” 胤祺按住了他的手,摇摇头浅笑了一句,微阖了眼平复着胸口隐隐翻腾的血气。他这一回绝非是任性,而是实在赶鸭子上架——其实清朝的办公地点远比前朝随意太多,这些年赶上夏日太过炎热的时候,直接把所有的摊子都迁到热河行宫去,京城里头不留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故而这一回也没人觉着京中留三个人会有什么不妥。可偏偏就赶在他留守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是没摊上也就罢了,正好摊在了自个儿的脑袋上,他也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撂挑子撒手不管。 再怎么说,瘟疫也毕竟是瘟疫,就算是一时不致命,拖久了却也会出问题——更不要说那些个体弱的老幼妇孺,本就连活命都不易,着个凉伤个风都可能一病没了,更难扛得过这足以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疟疾。再加上这一回种种蹊跷在人群里头制造出来的恐慌,还有无论怎么说都不肯相信,非要把病人关起来甚至掩埋焚烧的,只叫施大人在下头一趟趟的跑,磨破了嘴皮子也未必有他亲自下去一趟来得管用。 “主子,这药只能用一次,只能撑三天——不可动肝火,不可过劳过思,一定要记准了。” 正沉思间,廉贞已打外头端了一碗药进来。一见着贪狼刀子似的目光,便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把那一碗药递在了他的手里:“主子想做的事,你就叫他去做。活蹦乱跳的忙上三日,再倒头睡上三日恢复元气,也比绑在榻上养病,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挂念着外面的事,郁结于胸劳损伤神得好。” 贪狼无言以对,低了头沉默地将那一碗药喂到胤祺嘴边。胤祺冲着廉贞递了个多谢仗义相救的目光,却才抿了一口药面色便瞬间扭曲,屏息凝神地忍了几息,终于还是一口喷了出去,只觉着自个儿还没喝下这药呢,竟就仿佛已恢复了大半的精神头:“廉贞——这是什么鬼东西!” “适当的在口味上做了一些调整——看来效果不错,主子现在就比刚才有精神多了。” 廉贞淡然地应了一句,抹了一把脸上的药汁,满意地点了点头:“主子放心,只是味道变了,效用还是没什么差别的……” 第148章 刺杀 次日一早,銮驾虽还照常启程还京,有心人却都已发现了不对——万岁爷的仪仗虽然还在最前头,可不像每回那样一骑当先,更是连个例行的对诸位阿哥臣子的点评勉励都没有,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上路了。 梁九功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眼里带着无措的焦急惶恐。本该带人先回京的四阿哥竟也还不曾走,蹙紧了眉在马车边寸步不离地跟着。看着满面愁容的太医来来回回地折腾,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显然不难猜得出来,万岁爷这一回怕是当真龙体欠安了。 康熙合了双目靠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头,只觉着身上酸懒乏力,头也隐隐地发昏,却总算是没了昨儿晚上忽冷忽热的煎熬。听着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轻唤,睁开眼接过了那一碗看着就叫人舌根发苦的汤药,蹙了蹙眉便一气喝了下去,将空碗搁在一旁,揉着额角低声道:“到哪儿了,老四在吗?” “皇阿玛,儿臣在这儿。” 听着里头的声音,胤禛忙快走了几步靠近了车窗,微俯了身轻声道:“刚出了木兰围场,约摸着一日便能到热河行宫——皇阿玛感觉如何,可比昨夜好些了?” “只是有些乏,不妨事了……你昨儿也累了一宿,回头找个地儿歇一歇,别熬坏了身子。” 康熙昨夜退烧后便已觉着舒坦了许多,今晨又歇了这一阵,已自觉精神好了不少。略略撑起身子温声交代了一句。听着外头应过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才又缓声道:“这事儿就别叫你五弟知道了,省得他挂心。” 胤禛下意识想要应声,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苦笑着低声道:“皇阿玛,咱们这儿的动静怕是瞒不住五弟的……” 饶是他这些年都和五弟走得很近,却也闹不清他身边究竟有多少个看上去仿佛都没什么区别的黑衣暗卫,又都会在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只知道那些个暗卫仿佛无孔不入,没什么他们到不了的地方,也没什么他们打听不到的消息,就算他们这儿不传信回京,只怕皇阿玛这边才一病倒,消息就已经往京城里头递过去了。 “罢了……九功,替朕拟一道口谕送回去。就说朕一切都好,叫老五不必担心,好好儿的帮朕看着京城,朕过几日就回去了。” 胤禛说的话,康熙心里头其实也是有数的——甚至那些个暗卫还有不少是他这些年有事没事就往那个不叫人省心的儿子身边塞过去的,如今却闹得想瞒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都瞒不住,却也实在是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自个儿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子,康熙自然比谁都要清楚,若是叫那个孩子知道了自己也没能逃过那疟疾,定然会不眠不休地将京中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也不顾他自己的身子就仓促赶过来——原本这一回秋狝没把他带出来就是为了叫他好好的养一养身子,谁也不曾想到竟会生出这样的变故来。安心修养已指望不上,却也不能再一味地奔波劳碌透支身体,既然瞒已瞒不过去,也只能拿着这家国天下的担子压一压那个孩子,叫他安安生生地待在京城里头了。 “喳。”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声,快步派人传旨去了。胤禛沉默地跟了片刻,终于还是低声劝道:“皇阿玛还是以身体为重,不如还是先在热河行宫歇下,养好了身子再回京城去。等护送着皇阿玛到了热河,儿臣就赶回京中去帮五弟的忙,想来是不会误事的……” “如此也好——你带着老十三一块儿回去,朕这儿用不着那么多的人。” 康熙略一斟酌便微微颔首,心里却仍隐隐觉着放心不下,揉了揉额角轻叹道:“老五那个性子,朕到底还是担心……你回去便轰他去歇着,不听话就给他灌药,就说是朕让的。别回头折腾了这么久,京中的百姓没事,朕也没事,反倒是他自个儿给累得垮了。” 一想起自家五弟的那个性子,胤禛心里便觉着隐隐的担忧,却还是勉强低声应了一句是。康熙自然也已听出了这个儿子的言不由衷,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苦笑道:“朕又何尝不知道,这话只怕说了也是白说?也不过是想着日日念叨嘱咐,总能多少叫他听进去些罢了……” “儿臣昨夜看过了施大人跟衡臣的奏报,京中瘟疫来势极凶,若不是有五弟调度安排,只怕绝非是现在这个光景。随着折子附上来的条陈章程,儿臣也已同南书房诸位大人琢磨过,以其细致周全,非殚精竭虑而不可得……” 听着自家皇阿玛都已将话挑明了,胤禛索性也不再隐瞒,直白地道出了自个儿心中的忧虑:“以五弟的性子,既是留守的时候发生了这等变故,是绝不会哪怕有丝毫懈怠的。儿臣担心——五弟这一回耗损的心神,怕是得要好好修养一阵才能补回来了。” “他原本在江南过得好好儿的,本就不该被圈在京里头,没完没了操心这些个事儿……太子若能懂事些,又何至于叫老五替他背这些个担子?” 康熙目光微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竟仿佛意有所指般缓声道:“一国之太子,应当是为君父分忧,为家国谋福的才是。朕记得他少时也是兢兢业业,无论监国政务无不尽心竭力,谁知这些年下来,竟变成了这么个不成器的样子……” 胤禛的心口倏忽一缩,低下了头不敢出声,眼底却蓦地闪过一片深沉的复杂光芒。儿时那个曾经在心底隐隐萌芽,却又因为无数波折而被深埋在心底的近乎偏执的念头,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再一次占据了他的胸口,叫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对那个位子生出近乎强烈的渴望来。 要叫那个人好好儿的活着,要想护得住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还不够……他还需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才能背负更多的责任,才能不叫五弟拖着这么个身子四处奔波补漏,一次又一次地替那些人收拾着没完没了的残局。 即使走上这一条路,几乎也就注定了做这一辈子的孤家寡人,注定了他们只会比眼下的关系更加疏远,可只要是他五弟想要的,他就一定会给——倘若是连作为雍郡王都给不了的东西,那就想办法爬上那个更高的位子,站在更高的地方,把那些东西抢来再给他也就是了。 即使是太子——若非要这般做派下去,也没什么不能取而代之的。 *** “万岁爷说他一切都好,叫五爷别担心,好好儿守着京城……” 奉命传口谕回来的年羹尧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瞄着面前的五阿哥,心里头已是一片震撼——他原本只当这一位五爷不过是圣眷深厚了些,可就瞧着万岁爷这语气,这其中透着的一份关怀挂念,显然不只是圣眷深厚四个字就能囊括得下的…… “皇阿玛还说什么了?” 胤祺微垂了眸坐在桌案后头,神色却是一片平静淡然,连语气都听不出半点儿特别的情绪来。年羹尧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想法儿,略一犹豫,还是如实开口道:“万岁爷说——他在热河行宫歇几天,转头儿就回来了。叫五爷别来回的折腾,千万看顾好了自个儿的身子……” “知道了。”胤祺应了一句,示意贪狼取过了几包药粉过来,又铺开一张宣纸,将这些日子总结出来最有效的服用剂量细细地写在了上头,“这药对疟疾有奇效,让皇阿玛在病发寒热交替的时候服下去,只一服便可见效,至多两服,见效即止,决不可多用。剩下的你们备在身边,若是还有人患病,也照此法服药即可。” “五爷……”年羹尧心虚地应了一声,又仔细瞧着他始终平淡似水的面色,终于还是横了横心低声道:“奴才斗胆多一句嘴,万岁爷心里头是真惦念着您的。实在是怕您鞍马劳顿伤了身子,这才抱着病特意传旨回来,就怕您一时情急赶过去——” “我都明白,也不是在生皇阿玛的气,只是觉着我这身子实在太不中用罢了。” 胤祺无奈一笑,淡声应了一句,垂在桌案下头的手却不自觉地缓缓攥紧。那药的效用已过了一日,又兼此时心绪波动,只觉着又是从身体深处泛上难以抗拒的乏力疲倦来,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已有些力不从心,额间竟已隐隐见了冷汗。 如今南书房大臣已尽数还京,前些日子的章程也已够用,若是没有年羹尧跑来传的这一道旨意,等他把诸般事务都交代清楚,只怕是一定要跑到热河行宫去的。可皇阿玛即使在病中却还要下这一道口谕,却也全是因为他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做儿子的不能亲自在榻前侍奉汤药也就罢了,还要叫父亲带着病操心牵挂。他实在不敢去想,倘若皇阿玛刚一回京就见着自个儿倒下了,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亮工,你就先把药尽快送回去,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张廷玉这几日始终陪在胤祺身边,一眼就看出他此刻的情形显然不大好,不着痕迹地将年羹尧的视线拦住了,半强迫地把人一路送出了顺天府。屋子里总算没了外人,贪狼忙扶住了胤祺轻轻打着冷颤的身子,小心地抵着他的后心送了些内力进去,又喂了他一盏参茶,压低了声音劝慰道:“主子,您现在不可过劳过思……咱都忙活这么些天了,也没见着几个因为疟疾就一病不起的,皇上吃了药也一准儿就好了,又有太医时时照料,绝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知道——可就是忍不住担心……” 胤祺苦笑着摇了摇头,阖了目靠在他怀里缓过了一阵心悸。随着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那一股子近乎刻骨的无力感竟也当真再度蛰伏了下去,叫他隐隐松了口气,撑着身子尽力坐直了些:“好了,我没事——走,咱们还得下去绕一绕,皇阿玛既然让我守好了皇城,我也自然得好好守住了才成……” 昨日他已下去绕过了一趟,走的是城东城南,所见到也尚算平静,天晚些时收到了城西又有强行掩埋病人、冲撞官差的奏报,只是那时天色已晚不便过去,便商定了第二日由他亲自往城西走一趟。谁知正要动身的时候却接了年羹尧送来的这么个信儿,胤祺心里头难以安定,药效也就跟着有所反复,幸而总还叫他给压了下去,不然那一碗酸辣苦咸八珍汤可就白捏着鼻子往嘴里倒了。 贪狼见他面色已缓了过来,便也点点头应了一声,又倒了一盏参茶给他:“主子再多饮一盏,好歹补一补元气,下去的时候也能叫他们放心些。” “不是我不愿意喝——咳,也是我不愿意喝……” 胤祺方才身上没力气,叫他喂了一盏参茶下去也无力反抗。这功夫缓了过来,再望着那一壶茶的目光就又显出了些心有余悸的抗拒来,抿了抿嘴坚定摇头道:“不瞒你说,我这辈子都是头一回喝到这么——这么别出心裁的味道,实乃入口甘美荡气回肠……你要不要尝尝看?” “又甜又咸的,我可喝不惯。”贪狼果断地退后了几步,半点儿也不受他的引诱,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句:“不过施大人倒觉着挺好喝的,下去的时候还拎了一壶,也不知会不会补得过了,一边绕一边流鼻血。” 胤祺歇了这一会儿,只觉精神已好了不少,起了身摇摇头失笑道:“施大人既然喜欢,就留着给他慢慢喝罢,总归这东西拿冰镇着一时也坏不了——回头再给他试试廉贞鼓捣出来的别的东西。若是他也觉着好喝,那就说明廉贞确实不是故意搞怪,可能是舌头长得真跟咱们不一样……” 下头的事不容耽搁,两人闲话儿间便已准备好了动身。胤祺嘱咐了张廷玉守好衙门,带着贪狼上了马车,又领了几个御前侍卫随行,便轻车简从地一路往城西去了。 在下头巡视以安抚民心,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其实绝非是那么好做的——真要如那些个影视剧里一般白龙鱼服微服私访,且不说动静太小百姓未必就相信,光是那些个差役官人的刁难就够人喝上一壶,实在太耽误工夫。可若是大摆仪仗排场,跟百姓隔得远远的,路倒是走得顺了,却不能切实见到下头的民心民情,这安抚民心就更无从谈起了。 对于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胤祺向来有自个儿的处理方式。马车还没走上多久,便见着一匹快马远远地迎了过来,隆科多滚鞍下马,快步走到了马车边上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又小心翼翼探了身子道:“爷,您又要我干嘛啊……” 旁的不说,头两天的事可实在是叫他心有余悸——平白就砸下来了那么一张纸叫他往下传,暴跳如雷地骂了半天的鬼话连篇,才知道这满篇的鬼话居然就是五爷亲手写的,只能战战兢兢任劳任怨地又给润色了一番,捏着鼻子绘声绘色地给传了出去。幸好他那些个狐朋狗友里头还真有几个素来胆小怕鬼的,居然也把这些话就给当了真,再加上他派人上下头添油加醋的又传开了几个不同的版本,总算硬着头皮就这么愣把那一套怎么看都像胡扯的说法儿给传遍了京城。今儿一早就听说五爷叫他又有活儿干,心惊胆战却又不敢不来,也只好给自个儿鼓了半天的劲儿,想着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就这么舍命陪君子了。 看着他一脸英勇就义的神色,胤祺却也有些忍俊不禁,摇摇头无奈笑道:“不叫你干什么,只是借你名头一用,跟着伺候就是了。” 胤祺不总在京城待着,听过他名字的人不少,可真能认出他来的却实在不多,不像是隆科多这个有了名的顽主儿,谁见着都知道要退避三舍,免得招惹了什么祸事上身。若是押着这么一个人下去寻访,都不用亮什么招牌,就能叫下头大致猜出来他的身份,这么隐与不隐之间的走访,效果可要比他一个人下去好得多了。 一行人到了城西,情形却也并不如胤祺预料的那般紧张。带头闹事的几个刺头儿都已经被抓了起来,被埋的病人也已被救下来妥善安置,胤祺领着贪狼和隆科多在病患最多的几个村子里头扎扎实实的绕了一遍,众人虽不知那一位为首的爷是什么来历,后头那个点头哈腰跟着的隆二爷却是没人不认识的。只道那位爷衣着精致华而不奢,一身的清贵优雅更是浑不似凡人,更不必说能叫那位隆爷亲自伺候着,显然绝非等闲之辈——谁都不是傻子,这么一位大人物都亲自下来巡视,那疟疾若是真能过人,难道贵人就不要命了么? 走过来这一趟,成效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村里头没有秘密,一个人看出来的门道,转眼就能叫全村人都知道。原本因为受人鼓动而心思惶惶的百姓都渐渐安定了下来,县吏们也都总算松了一口气,纷纷围了上来,跟这位几乎成了救命菩萨的五爷报着这几日的情形。 胤祺知道这些日子最煎熬的怕就是这些底下的官员,有些最真实的消息也只有这么面对面的听着他们说才能掌握,索性叫隆科多去问村民借了几个马扎,就在田梗上坐下了,耐心的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近几日的事。起初还觉着寻常,听着听着便隐隐觉出了有些不对来,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是暗暗将疑点尽数记下了,打算等回了顺天府再找施世纶好好儿的商量一番。 贪狼在后头守着,正扯着隆科多低声嘱咐他好歹给主子弄点儿水来,背后却忽然莫名的一紧。警惕地抬了头,目光往四下里一扫,在见着那一丝锐芒时猛的一凝,顾不得许多合身便扑了过去,护住胤祺就地一滚,用身体牢牢封锁住了所有可能伤到对方的角度:“有刺客——主子小心!” 第149章 解毒 不过也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三枚弩.箭自篱后连环劲射而出,竟是几乎早已料准了对方的反应似的,一支接一支地扎在两人刚停过的地方。 贪狼扑着胤祺躲过了前两箭,只觉着左肩蔓开一阵钻心痛楚,禁不住低低闷哼了一声。那箭矢来势太凶,距离又太短,竟是直接将他刺了个对穿,斜向里没入胤祺右胸几寸才堪堪停下。隆科多吓得面色如土,毫无预料的众人也俱是一片慌乱,篱后的人正要趁机遁逃,却被不知从哪儿扑出两个暗卫将他狠狠按在了地上,廉贞快步朝着地上的两人过去,脸色已带了隐隐的苍白:“主子!” “不妨事……贪狼伤得重,先替他看一眼。” 箭没得不深,胤祺低声应了一句,自己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贪狼虽然挨了一箭,意识却仍是清醒着的,借着廉贞的力道支撑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在胤祺身边:“主子,我没事,你——” 胤祺抬手扶住他的肩,安抚地轻轻按了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回去再说,咳了两声才又低声道:“把人投入顺天府大牢,着专人看守……隆科多,先送诸位回去,今儿不方便,他日再至府上一叙。” 他的声音有些低微,吐字却仍是清晰可辨的。隆科多这会儿已多少反应过来了些,惨白着脸色点了点头,强自定下心神将在场的诸人都轰了回去,又小心地扶着胤祺坐回了马扎上。破军过来接了贪狼,利落地替他削断箭矢扔在一旁,正要拔箭,目光却忽然在那闪着寒光的箭头上凝住了:“廉贞,先别包扎——尽快替主子冲洗伤口,这箭上淬了毒!” 廉贞的身子猛地一颤,抬头望向正靠在隆科多身上的主子。胤祺的神思倒还清明,只是觉着伤口隐隐发麻,又因事出突然而有些心悸气短,倒也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定了定心神微微摇头,喘了两口气才无奈道:“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是贪狼先中的箭,既然知道有毒,还不赶紧去给他看看,我不过是擦破了点儿皮罢了……” “主子,我们都受过耐毒的训练,寻常的毒物奈何不了我们。”廉贞低声应了一句,取过随身带着的烈酒,咬咬牙还是拔开了塞子,“会很疼,主子先忍耐一下。” 居然要用酒精冲伤口,就算不用提醒胤祺也知道显然会很疼。奈何这毕竟还是在外头,总要撑住做王爷的威严,也只能在心底里默念着关二爷刮骨疗毒的故事,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无妨,做就是了。” 胤祺身上的伤口不深,被烈酒浇上去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身子,只觉着一阵激痛自伤口处炸开,眼前蓦地一片白芒,连意识都短暂的模糊了片刻。隐约感觉到有人扶住了自个儿险些倒下的身子,也不知廉贞又抹了些什么,清凉的药膏瞬间缓解了那一片剧痛,急促地喘了一阵才总算略略缓了过来。模模糊糊看见扶着自己的人肩上只是草草包扎过的伤口,微蹙了眉低声道:“胡闹……你伤得比我重多了,先别管我了,我不妨事的……” “主子,这点儿伤对我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咱先回去再说。” 贪狼温声应了一句,也不叫旁人帮忙,依旧小心地扶着他起了身。胤祺担心扯到他的伤口,勉力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才觉着身上竟是一片酸软乏力,脚下也像是踩了棉花似的发飘发软。他不愿叫这些人再多添担心,尽力维持着一点心神不散,支撑着缓步挪上了马车,贪狼也被廉贞不由分说地塞了进去。隆科多扎着手在原地焦躁地打转,胤祺定了定心神,推开些窗隙低声道:“去和施大人说一声,此事先莫要声张,有事去我府上找我。” “喳。”隆科多哭丧着脸应了一声,竟又追着马车跑了两步,无措地哽声道:“五爷,您不会有事儿吧……” “我没事,叫施大人把人给我看好了,留下一条命,我回头要亲自审。” 胤祺淡淡一笑,缓声应了一句。隆科多用力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望着马车远去,眼底忽然隐隐显出些狠戾来,大步回身走到那个已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刺客面前,用尽了力气狠狠踹了两脚:“带走,按爷的吩咐——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打!” 箭上淬的毒一时还查不出是什么来,胤祺靠着车厢壁仔细打量着贪狼,见他除了因为受伤而脸色苍白些,确实仿佛没什么大碍,心里才总算隐隐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担忧道:“我约摸着,那箭上的毒过了你再到我这儿,也就剩不下什么了——你别光盯着我,要毒发也是你先出事儿……” “主子别担心,七星卫打小就是拿毒喂大的,寻常的毒都早已有了耐性。除非是那种见之即死的剧毒,旁的大抵都奈何不了我们,所以只要没当场毒发身亡,往后基本上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倒是主子的身子不比常人,就算是丁点的毒怕也难扛得住,切不可大意才是。” 还不等贪狼开口,廉贞便替他回了一句。贪狼要说的话全被说完了,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点点头缓声道:“廉贞说得不错……主子,您现在可有什么异样的不适没有?” “不适是有的,可我也不知道哪个就算是异样……” 胤祺无奈地应了一句,他这些日子几乎就没适过,原本就是千疮百孔的身子,就算真中了毒也未必就能立时察觉出来。只不过依着上回一步倒的经验,这一回他起码还自个儿走了一段路,现在的神思也还算清明,想来大抵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毒才是:“先不说这个了——方才我觉着有些个可疑的地方,你们帮我记一下,回头转告给施大人,叫他派人来这几个村子里头详察。” “是。” 他的话里仿佛隐隐透出些难言的不祥来,贪狼的呼吸不由得微滞,眼底闪过些担忧惶恐,却还是极轻地应了一声。胤祺闭了闭眼再度凝聚起心神,细细思索着方才听到的话与这几日的所闻所思,低咳了一阵才又轻声道:“先前说过了,这一次的瘟疫不似天灾,倒像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回城西之事,怕也是有人刻意蛊惑村民,搅乱人心……叫施大人将流言尽数收录下来,只要仔细搜寻,定能找出散布流言的人真正的目的。而这个目的,纵然不是那散播瘟疫的幕后主使所图,也定然与之密切相关……” 瘟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试图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任何一场生物战争都是惨绝人寰的,这是一个一旦被释放出来就会吞噬尽一切的恶魔。任何妄想靠人力主宰疫病的人都是疯子,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能由人力彻底操控,稍有不慎就只会落得个满盘倾覆的下场,白白葬送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今日行刺,绝非偶然……只怕昨儿的那一场戏,正是为了引我出来而下的饵。南书房诸位大人是连夜回京,外人并不知晓,对我下手,只怕是为了叫京中无人主事——这手段不像是朝中夺.权内斗,倒像是要谋朝篡位……天地会不会做出这种勾当来,叫他们查一查,可还有旁的什么组织帮派的没有……” 支撑着说完了心里牵挂着的事,胤祺只觉着胸口愈发淤塞难当,一阵接一阵的心悸叫人恨不得一头晕过去。身上的酸麻渐渐变成了难捱的刺痛,眼前的物事也愈发模糊,喉间像是叫一团棉花堵住了似的喘不上气,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剩下了气流的微弱声音,本想再试着挣扎一二,深切的疲惫却已将他的意识不由分说地扯入了一片黑暗里去。 贪狼守了一阵,见他不再言语,只当他是累了。轻唤了两句却不见回应,心里头蓦地蔓开些慌乱不安,下意识抬手扶住他靠在厢壁上的身子,只觉着手下一片湿冷,恰巧马车压过一条沟壑,那人竟是无声无息地朝着一旁歪倒了下去, “主子——主子!” 贪狼只觉着胸口一阵闷痛,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上揽住了他的身子,轻颤着试了试鼻息,拂过指尖的气流竟已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般一吹即散。紧紧地抱住了怀里冰冷颓软的人,贪狼只觉着自己仿佛抖得厉害,左肩的伤处已又被血洇透了,他却没有半分心思去管,只是尽全力扳住车窗,逼着自己尽力将话说得完整:“廉贞,主子不对劲——你快过来看看……” 廉贞听着他的动静不对,忙合身窜上了马车,便被里头浓浓的血腥气刺得不禁皱眉。目光在贪狼左肩处洇开的血迹上一顿,却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了那个已彻底陷入了昏迷的人,凝神朝脉间探了片刻,再仔细望了望胤祺已近乎惨白的面色,便果断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来,打里头取出了几片小圆木片似的东西搁在他口中,推开车窗朝着外头喝到:“禄存,武曲,你们两个先赶回府里,甘草四钱,土茯苓、绿豆各两钱,煮成水放凉,要主子回去立刻就能喝!” 外头传来了两声简洁的应是,廉贞扶着胤祺的身子靠坐在轿厢壁上,又把那个布袋扔进了贪狼怀里:“干含着效果太差,嚼碎了给主子喂下去,动作快点儿。” 他说得简洁明了,贪狼却仍是略怔了一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禁不住的显出淡淡血色,却毕竟已是形势紧急容不得再多纠结,点了点头便将布袋接了过来。廉贞也不再多说,掉头就又钻出了车厢,换下了外头赶车的车夫,狠狠甩了把鞭子:“把主子扶稳了,磕坏了我可不陪!” 此处离王府已并不算远,廉贞又赶得急,马车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府门口。早有人在门口守着,将胤祺快步背回了卧房放在榻上,贪狼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胤祺身侧,木然地任廉贞重新包扎着早已裂开的伤口,目光却始终定定凝在那个仿佛安静沉睡着的人脸上:“廉贞……主子现在怎么样了?” “把这个给他喂下去,叫他好好的睡一觉就不妨事了。” 廉贞把那一碗绿豆汤塞进他手里,坦然地迎上对方愕然质疑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贪狼心中仍有些不安,却还是按着他说的,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碗绿豆汤给胤祺喂了下去,又怕药效太慢,运了内劲慢慢替那人推行着血脉。眼见着那张惨白的面孔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也总算归于平缓绵长,心中才终于陡然一松,小心地扶着胤祺躺好,才直起身子眼前便是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两晃,就被一旁的廉贞一把搀住了:“你也陪着主子一块儿歇着吧——血流得都快把马车给淹了,若不是怕你打我,早就把你打晕了扔在边上养伤了。” 贪狼被他半强迫的按在榻上,这才觉着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却仍是隐隐的放不下心,探着身子往另一张榻上瞅过去。他本就是七星卫之首,除了胤祺没人能管得住他,廉贞也总不能真把自家主子叫起来命他去休息,索性直接掏出拿春风醉熏过的帕子往他口鼻上一按,居然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人给迷晕了过去。又把被子胡乱团了两下扔在他身上,嘱咐了一句叫人守着不可进去搅扰,就拍了拍手大步出了门。 那个什么刺客——居然能想到把川乌涂在箭头上,他倒很有兴致拉上破军一块儿去审一审,给那个亡命徒也喂上几回这川乌。大不了快死了再救回来,叫那个家伙也好好尝尝这窒息的死法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 胤祺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得透了。 屋里头罕见的没人伺候,连灯都没点一盏。胤祺倒是用不着点灯也能看清,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眼就望见了对面榻上静静躺着的贪狼。心里头不由微沉,披了衣裳趿着鞋快步走过去,扶着他没受伤的一侧肩膀轻轻晃了晃,蹙紧了眉低声唤道:“贪狼,贪狼?” 贪狼不过是被廉贞拿香给迷晕了过去,又加上失血体虚,故而睡得沉了些,被人一晃却也就醒了。只是才一睁眼就只见着黑咕隆咚一片,身边隐隐能看出个人影,却也是披头散发的浑不似生人,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下意识要往后躲,却被肩上的伤给抻了一下,狼狈地捂住了肩上的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魇着了?” 胤祺蹙紧了眉关切地望着他,温声问了一句,又使了些力道握住了他的腕子,轻笑着缓声道:“别害怕,我的命大着呢——你看着的是人不是鬼,你看,我还能碰着你呢……” “主子……”听着了熟悉的声音,贪狼总算渐渐冷静了下来,却还是禁不住被这个诡异的场景刺激得脑后发麻,咽了咽唾沫才艰难道:“您——下回,能不能先把灯点起来……” “……”胤祺这才想起来自个儿仿佛确实是忘了什么事,扶了额无奈失笑,起了身去将油灯点亮了,举着转回了榻边,又轻轻按住了挣扎着就要起身的贪狼:“老是叫你伺候我,这回你才是病人,也叫我伺候你一回。” “主子——您真已没事了么?” 贪狼紧张地回握住了胤祺的手臂,仔细打量着他的面色。胤祺自个儿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迷惑地微挑了眉,却仍含笑耐心地举着灯叫他看了个清楚:“真没事了,倒是你的脸色比我还差——再怎么也是叫那弩.箭直接给扎了个对穿,就安安生生地躺两天,可别再这么大动作的折腾了……” 廉贞那碗酸辣八珍汤的药效还没过,他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蹦跶一天,今儿这一天又睡得沉,把前几日缺的觉都找补了回来,眼下除了胸口的伤处隐隐有些发疼,倒还真没有别的什么不适。贪狼见着他气色确实尚好,心里也总算松了口气,听着他最后的那一句,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点了点头:“是——只要主子不再这么黑灯瞎火的吓人,我一定不折腾……” “还当你什么都不怕呢,却原来怕鬼怕得这么厉害,往后可有得收拾你了。” 胤祺把手里的灯搁在一旁,轻笑着在榻边坐了,正要详细问问自个儿昏过去之后的事儿,门就忽然被人轻轻推开。廉贞探着头往里头望了一圈,见着两个人都醒着,就坦然地快步走了进来:“主子,那个人都招了,说他是什么‘朱三太子’的手下,要光复大明江山,这次的瘟疫就是那位朱三太子在背后捣的鬼——也不知道光复大明江山干嘛还要先叫自己的百姓遭上一回罪,可能是怕复国之后要养的人口太多……” “不过是打着复国的旗号,做着暗藏野心的谋反罢了。”胤祺淡淡笑了一声,目光便隐隐带了些不屑的寒意,“崇祯帝一国覆灭,临死之前尚留遗言‘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若真是前朝太子,如何竟将百姓性命当作猪狗草芥般践踏——戕害百姓草菅人命,以无辜平民性命为权.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留着他活下去。” 胤祺现在的情绪还由不得太过激切,语中杀意也不过是一现即收,便又敛了心绪,转念忍不住好奇道:“本以为能来刺杀的准是个硬骨头,我还打算好好儿的审一审他呢……你是怎么就给问出来了的?” “确实是个硬骨头,喂到第三遍川乌才讨饶,等连着喂满了五次,才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廉贞认真地点了点头,望着两人迷茫的神色,才想起来自己并未将这川乌的事与他们提过,便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道:“他在那箭上抹的毒就是川乌,中毒之人四肢发麻、心悸窒息,若不及时救治,会生生被自己憋死——不过解毒也容易,最寻常的办法就是嚼服甘草,或是煎三味汤……” “所以——你给我那一袋子木头片都是甘草?”贪狼愕然地睁大了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嚼过之后就是满嘴的诡异味道,到现在都还一直经久不散,“可是……你随身带那么多甘草干什么?” “……”廉贞沉默地望着他,半晌才一本正经道:“吃啊,不然还用来解毒吗?” 第150章 交代 心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胤祺和贪狼却是一块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心照不宣地决定了一定要尽快结束掉这个话题,免得刚在生死之间数次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境再受到什么更沉痛的打击。 “说起来——我是真中毒了?上一回我还抱着三分的侥幸,想着或许只是累着了,却原来真就是见毒三步倒的体质么……” 总算多少理清了自个儿之前的经历,胤祺揉了揉额角,一本正经地摇头抗议道:“简直没有天理。那箭先伤了你,再伤了我,结果你好好的,我倒是被结结实实的给撂倒了……” “倒也未必,贪狼也被我诓着嚼了那么多甘草,不然只怕也得倒。” 廉贞摇了摇头,诚声安慰了自家主子一句。贪狼怔了片刻面色才忽然涨红,猛地撑起了身子瞪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廉贞,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质问的话来,踟躇了半晌才咬牙低声道:“你那时——是诓我的?” “主子一共就沾了那么点儿毒,不过是身子太弱扛不住罢了,哪就用得了一袋子的甘草?那是我一个月的存粮啊,都喂了你这头牛了。” 廉贞惋惜地叹了一句,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胤祺闹不清他们俩究竟在打着什么哑谜,正要开口询问,贪狼却已颓然靠了回去,冲着他虚弱地摇摇头哀求道:“主子,千万别问……” “好好,不问就不问,你动作小点儿,一会儿又抻着伤口了。” 胤祺无奈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正要再说什么,外头却忽然传来谢谭氏急促的喊声:“小主子,不能进去,主子病了正歇着呢——快回来,留神别摔了!” 话音还未落,屋门就被人砰地一声大力推开。弘晖跑的面色通红,喘着粗气站在门口往屋里瞅进来,一见着胤祺好好儿的坐在榻边,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眼里忽然就迅速氲开了一片水意。 “没事儿的,我已好多了,就叫他进来吧。” 看着后头气喘吁吁追过来的谢谭氏,胤祺浅笑着温声交代了一句,又冲着门口的孩子招了招手:“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五叔说,五叔给你报仇去。” 弘晖通红着眼睛飞跑过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紧了他的胳膊,声音竟已尖锐得隐隐有些打颤:“五叔,他们说你伤得很重……你不会死的对不对?我害怕……” “谁说五叔会死了——五叔这儿不是好好地坐着呢么?” 胤祺心里微微一动,却依然不动声色地温声笑了一句,将弘晖揽在怀里,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怕,五叔不会有事儿的……是谁跟你说五叔受伤了,又是怎么说的?” “就来家里的那些人——有一个瘸腿的,还有一个长得白净斯文的大哥哥,还有可多的白胡子老头儿……” 靠在熟悉的怀抱里头,弘晖的情绪也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吸着鼻子抹了把眼泪,掰着手指头把人给他细细数了一遍。胤祺只听着便觉止不住的头大,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昏睡这一整天,廉贞又是个绝不会多管半点儿闲事的,朝中只怕早就已经乱成一团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都走了没有?” “有些人走了,后来又有几个回来的,那个瘸腿的伯伯还在外头……” 弘晖应了一句,忽然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榻沿,抱住胤祺用力地蹭了蹭,把脑袋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五叔,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生气……其实这几天你在外面忙,额娘偷偷来找过我好几次,说……说你把我留在府上,就是为了将来把我过继过来,想要把我带回家里去。今儿额娘又派人来找我,说五叔命不好,会妨儿孙,要带我回去——可我不想回去,算命的大和尚说我是旺父母的命,我自个儿暗地里想着……要是能叫五叔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我就既给阿玛当儿子,又给五叔当儿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说得又急又快,显然是自个儿早已经盘算了好久的。胤祺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将这个孩子搂在怀里,微垂了眸敛去眼中的复杂深意,轻抚着他的脑袋浅笑道:“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你还是个小孩子,用不着想这么多……在五叔这儿也好,在你阿玛那儿也好,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只要能好好地长大成人,五叔也就知足了。” 耐心地取了帕子替怀里头的孩子擦了脸,又温声哄了一阵,总算叫这个侄儿抛开心事,脸上也重新见了笑模样。胤祺揉了揉他的脑袋,嘱咐他出去把瘸腿的伯伯领进来,望着那个兴致高昂地点了点头便快步跑出去的孩子,轻轻揉了揉额角,终于还是苦笑着轻叹了一声:“何至于此……” 虽然弘晖没有明说,可他心里却是清楚的。施世纶也好,张廷玉也罢,亦或是南书房的诸位大臣,就算再严峻的情形,也绝不会说出自己要死了这种近乎诅咒的话来——能知道自个儿的事,又会说这种口无遮拦的话的,不是出门没带脑子的纨绔子,就只可能是他那位久居内宅,仿佛脑子总是不那么清楚的四嫂了。 可真要说句心里话,他愣是直到现在都半点儿也没能闹明白——这一位四嫂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就偏这么被害妄想症似的认定了自个儿要抢她的儿子呢…… 还没理清纷乱的思绪,就听着门口隐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步子迈得均匀轻快,显然来的不是施世纶。胤祺抬了头朝着门口望去,就见着谢谭氏正端了个托盘快步进来,里头是两碗山药红枣糯米粥,两碟小菜,还有几小碟精致的点心和奶馒头,做得精致可爱,倒是叫人看着便平白生出几分食欲。 “光给主子和二哥备了,不知道廉贞大人也在,还请将就着用些,这就叫下人备饭去了。” 谢谭氏歉意地福了福身子,廉贞倒是并不在意,摆了摆手便起身道:“我只是回来给主子送个信,破军还在牢里等着我呢——这粥做得不错,是益气补血的,你们多少吃些。主子今日先不急着进药,等明日再看情形调理就是了。” 廉贞向来是想做便做,说话间起了身,告了句退便快步往外走去。想起之前他所说的喂了毒再解毒,解了毒再下毒的手段,胤祺和贪狼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都没敢再多问他还回牢里去做什么,只是闷不吭声地端起碗老老实实地喝粥。恰巧赶上施世纶跟着弘晖进来,同廉贞打了个照面,望着对方客客气气的朝着自己拱手施礼,脸色却也是忽然微变,眼里居然隐隐显出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恐惧意味来。 搭着伙儿一块儿忙了这么多天,胤祺还没见着过这一位素来精明强干左右逢源的施大人会对着谁露出这般忌惮的神色,一时更是止不住好奇廉贞到底都在牢里干了些什么。施世纶倒也半点儿都没叫他失望,眼见着谢谭氏领着弘晖出了门,便将门关了个严实,一瘸一拐地走到榻边那把椅子旁坐了,神色诡异地低声道:“五爷,您那位——那位侍卫,究竟是什么人呐……” “一时也说不清,不过总归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施大人尽管放心。” 胤祺无奈一笑,推了一碟点心过去聊作安慰。施世纶倒也不客气,道了句谢便拿过一个来塞进嘴里,心有余悸地摇着头低声道:“五爷,您是不知道……就那位廉爷,还有那一个叫——叫破军的,他们两个审讯完,死牢里头的囚犯招供了十来个。一边磕头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说,只求给他们换个牢房,别再关到那个犯人边儿上……” “……算了,我不想听他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了。”胤祺听得哑然半晌,断然放弃了再追问什么更具体的细节,摆了摆手生硬地转开了话题,“今儿事出的突然,我也没机会仔细跟大人交代什么,朝中没生出什么变故来罢?” “爷出事的时候,大家都正在乾清宫偏殿里头议事,消息一送进来就炸了锅。幸好有几位老大人出山稳定了人心,倒也没生出什么大的变故——只是今儿这人走马灯似的往您这府上来,却又见不着人,谁心里头都止不住的发慌,生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一个个都守到了天黑才走,说是明儿还过来看您来。我也是存了个侥幸的念头又过来跑了一趟,倒是叫我给赶了个巧。” 施世纶笑着应了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胤祺的面色,欣慰地点点头道:“如今见了五爷伤得不重,我们心里也就能落了定了——说来也怪,章程都有了,人手也比那几日就咱们几个死扛的时候充裕得多,可也不是没了您就干不下去。可真知道了您出事,大伙都慌成了一团,就好像没了主心骨似的……” 胤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微垂了眸若有所思地搅着碗里的粥,舀起一勺搁进嘴里慢慢抿着,不经意般缓声道:“可今儿其实也能看出来……若是我不在,你们好歹也能干得下去,是不是?” 施世纶神色微滞,心里头莫名的一突,蹙了眉迟疑道:“五爷,您是打算要去热河么?咱说句私底下不能拿出去的话,万岁爷心里头最记挂的就是您的身子了——哪怕是为了叫万岁爷心安,您也该好好的关照些自个儿,别在这当口还鞍马劳顿地折腾……” “放心吧,我不往外跑,不过是想撂下担子好好地歇几天,安安生生养几天伤罢了。” 胤祺笑了笑,温声应了一句,将手中的粥碗搁在一旁,又望着他正色道:“施大人,我对这朱三太子的事儿不大了解,只隐约听说二十来年前吴三桂曾经打着这个旗号折腾过一回,当时闹得动静似乎还不小。这一回又有人借着这个名头兴风作浪,瘟疫的事儿怕只是个打头炮,这些日子京城的治安少不得要乱上一乱,您这个顺天府尹怕也是难当得安生……若是我不出手相助,您可有把握将京城守稳当了?” “放心吧,我还不至于那般不济——再说你师父今日刚传讯回来,说这几日间便可到京城,也会带人插手此事。官民协力,还不至于怕他一个冒牌的朱三太子。” 施世纶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含笑应了一句。胤祺目光忽然微亮,撑直了身子惊喜道:“师父也要回来?自打您把他拐到福建去,我都大半年没见着他了……” “怎么跟万岁爷一个口径——如何就是我把他拐到福建去的?明明是他说不曾见过福建的风土人情,要跟我去看看热闹,谁知我走了一半就被万岁爷叫了回来,他倒是自己下去逍遥去了。” 一提起这件事,施世纶就又是满腹的冤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一声。作为害得施世纶半路被叫回来的始作俑者,胤祺心虚地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捧起那一碗粥慢慢搅着,幸而施世纶却也没有要翻旧账的意思,只是笑着起身一礼,退了一步道:“五爷有心思好好歇着是好事,听说四爷最迟明后天也就回来了,再加上大伙帮衬着,总能顺利度过这一场难关的。” 胤祺微微颔首道了句谢,示意贪狼在榻上好好歇着,自个儿起身将施世纶送出了门。靠在门边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身上忽然被轻轻披了一件衣裳,下意识拢了拢回过身,便迎上了那一双眼睛里头熟悉的关切跟担忧:“主子,您忽然跟施大人说那些——” “总得先把事情都交待清楚了吧,省得像今儿似的,说倒下就倒下了,闹得上上下下都乱成一片……” 胤祺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笑了一句,缓步走到榻边坐下了,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廉贞都已不敢给我事先开药了,我能猜得到明日大抵不会太好过……有件事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却也没法往外说出去,既然四哥要回来,我就先给他留一封信,等四哥回来了帮我交给他,就说——罢了,也不必多说什么,就说叫他别生我的气罢。” 这一回躲在幕后的始作俑者看似已经明朗,可依然有不少的地方难以解释得通——尤其是宫中这一回配合得近乎□□无缝的反应,绝非是一个藏身于民间的三太子就能做得到的。 这些日子他都始终在琢磨着叫皇阿玛提前秋狝又能有什么好处,本以为是老八想趁机捣什么鬼,或是太子又不甘寂寞地开始折腾了,可今日遇刺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提前秋狝或许正是为了叫京城力量极端空虚,好叫人容易趁机作乱。也正是因此,自己才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不惜暴露自身,也一定要先除之而后快。 一个藏头露尾不敢现身,躲在黑暗里行苟且之事的所谓“朱三太子”,显然是不该有力量渗透进后宫之内的——可这香却是明明白白的放在了各嫔妃所居宫中。明明辛者库那边送上来的时候还是寻常的银屑炭,经内务府一转手,也不知到了哪一步就变成了这叫人头痛心烦又噩梦连连的春风醉,硬生生逼得皇阿玛不堪烦扰,这才有了忽然提前秋狝的事儿。这边大部队刚一离开,京里头紧接着就爆发了瘟疫,显然也绝非凑巧,而是有人故意施为,以谋不轨之事…… “这事儿暂且不能声张,尤其先不能叫皇阿玛知道,只能暗地里慢慢儿地查。若我还有余力帮忙,自然会出手彻查宫中,若是我没这个余力,你们就先都听四哥的调派……” 胤祺边写边说,却才说到一半就忽然抬头,目光落在掩着的门上,眼里带了隐隐的迷惑讶然。几乎只在下一刻,那一扇门就被猛地推开,胤禛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黑沉的眸子里头还带着未及敛去的紧张跟不安,目光死死的定在他的身上,反复确认着他是否依然安好。 “四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胤祺按下心中诸般念头,浅笑着温声唤了一句,搁了手中的笔快步迎上去。胤禛望着他如常人般的神色动作,心中却不知为何更觉不安,反手合了门,搀了他的手臂低声道:“我听说你遇刺,就提前赶回来了……怎么回事,伤到没有?” “贪狼替我挨了一箭,我只是擦破了点儿皮,不妨事的。” 胤祺淡淡一笑,敞开衣襟叫他看了一眼早已被包扎妥当的伤口,又握了他的腕子在榻边坐下:“四哥,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儿想和你说呢……” 胤禛随着他的力道走过去,一眼就望见了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只扫了一眼面色便忽而微变,微沉了声音道:“这是做什么?” “就是那刺客的来路,说是叫什么朱三太子的,这一回的疟疾也是他们在背后兴风作浪。我始终觉着单靠这一路影响不到宫中,可——” 胤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自家四哥紧紧攥了腕子,近乎锋利的视线定定地凝在他身上:“这些都无所谓——我是问你,你为何不自己管,给我留这种东西做什么?” 第151章 休养 “四哥……” 胤祺被忽然截断了话头,下意识轻声唤了一句,微垂了视线避开那双越发暗沉的眼睛,静默片刻才终于温声浅笑道:“四哥,你今儿就把弘晖领回去吧——我这么些天忙里忙外的,好容易熬到你回来了,还不能叫我好好儿的歇上几天?我这几日连个囫囵觉都不曾睡过,这一回可得歇够本儿了才行……” 他的神色依然是平和温润的,语气也听不出半点儿的异样来。胤禛静静地望着这个弟弟淡然的模样,只觉着心里刀割似的难受,静默半晌才终于哑声道:“是四哥不好,四哥应该早点儿回来的。” 他本该同南书房大臣一块儿赶回来,却偏偏多留了一日——若不是晚了这一日,他绝不会就叫这个弟弟这么跑下去巡视,也不会叫他被刺客所伤。走到半路时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他竟是头一回被吓得魂不附体,带着十三弟不管不顾地一路赶回京城,连歇都不敢歇片刻就赶了过来。直到见着胤祺好好儿站在自己面前,心里才隐隐松了口气,谁知紧接着便见着了那张纸上的东西。 “四哥,你别多想——这伤算不得什么事儿,我只是觉着有些累,想借引子好好歇上几天罢了。” 胤祺温声笑了一句,又起身倒了杯茶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地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下头的事儿有施大人,倒不用太过担心,可宫中这一路却不得不防。如今皇阿玛既还没回京,倒不如就先留在热河,至少能落个清净。宫中后妃毕竟都是咱们的长辈,不能明着大张旗鼓的去查,四哥下手的时候一定要有分寸,千万莫要打草惊蛇,更不要给人落下口实,牵连了自个儿……若是人手不够了,就来找贪狼,我府上的暗卫都任四哥随意调用,只是他们也进不了后宫,怕还是得从咱们那几位额娘身上找找门路。” 这一回,胤禛终于没有再打断这个弟弟的话,只是沉默地捧着茶盏静静听着。胤祺又仔细在心里头过了一遍这几日的事,挑出些紧要的细细交代过了,原本是为了自家四哥回一上来就能接手得利索,却是越说心中越难抑牵挂担忧——明明眼睁睁看着一场弥天大局将所有人都拢在其内,自己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只能叫仓促赶回来的四哥贸然接手,也不知这局势往后究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心里清楚自个儿这一躺下只怕就难说要什么时候再能起来,恨不得趁着尚且清醒的时候把话都交代干净,竟是足足叮嘱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再支撑不住才被贪狼和胤禛半强迫地扶回了榻上。却仍勉力撑着不肯合眼,只是尽力地扯住了胤禛的袖子,咳了一阵才低声道:“四哥——你叫老十三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好,你先歇一歇养养神,四哥这就给你去叫。”胤禛胸口堵的厉害,早已狠不下心再和他较什么劲,柔声应了一句便快步出了门。隐约听着脚步声走得远了,胤祺始终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下来,再压制不住胸口翻腾的血气,仓促地掩了口呛咳几声,喉间便弥散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主子!”贪狼目光一紧,急声唤了一句,小心地扶住了他险些倾倒的身子。胤祺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将那一丝腥甜的气息强行压了下去,轻笑着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廉贞那个江湖游医,居然还信誓旦旦的说换了口味药效不变——明明说好了三日的,到我这儿怎么还给打了个七折……” 话虽这么说,胤祺自个儿心里头其实也清楚——依着他这么折腾,先是受伤后是中毒的,这药能叫他再醒过来活蹦乱跳这么一宿就已是极不易的了,再想撑一日实在是天方夜谭。本想着留一封信给四哥,好歹将情形大体交代一二,如今见着了真人的面儿,把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已然是十分侥幸,倒也不该再奢求什么更多的了。 “等廉贞回来,我帮主子揍他。” 贪狼尽力冲着他笑了笑,眼圈却已隐隐有些发红。胤祺身上已乏得厉害,却仍一本正经地微微颔首,轻笑着缓声道:“必须揍。等回头我好了,我也要揍一顿才能解气。” 透支的感觉实在不大好受,如今浑身上下都在跟他收着利息,只恨不得就此倒下一头昏睡过去,若不是心里头还压着事儿,只怕这功夫早就已经人事不省了。胤祥本就一直在外头焦躁地晃悠,一见四哥出来叫他,忙快步进了屋子。见着榻上兄长惨白的脸色,只觉着心中一片慌乱痛楚,哽咽着扑了过去:“五哥——五哥,你哪儿不舒服,要什么药,我去给你找……” “不过是累着了,睡一觉就好……” 胤祺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攒了些力气才又缓声道:“十三,老十四那边儿……跟皇阿玛闹的那回,你做得挺好——往后也时常劝着些,别生出嫌隙来。他那个性子,最是容易钻牛角尖……” 他的声音已渐渐显出些低弱,气息也已是时断时续。胤祥听着只觉心如刀绞,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承了下来:“五哥,你放心,我肯定盯准了老十四——你别说话了,省一省力气,好好儿的养身子……” “这一回,无论是牵涉到了哪个兄弟,你都一定要按住了四哥不可妄动……约摸着要惹人背锅的事儿,就别叫四哥碰,你也躲远点儿,等我缓过来再料理……明白吗?” 胤祺已没精力去安抚这个弟弟,只是继续低声说了下去,见着他含泪点头才略略放了心,歇了片刻才又道:“我也不知这一回会折腾多久,若是皇阿玛回来,你帮我多陪陪他老人家——老祖宗如今年逾九十,已是经不得半点儿刺激了,我不管你怎么瞒,总归别叫老祖宗知道……我也就是这一阵儿累着了,等回头缓过来,也就没事儿了……” 胤祥咬紧了牙关勉强忍住哽咽,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胤祺合了双目凝神想过了一遍,觉着已没什么遗落的了,便也释然地淡淡一笑,放松地垂了眸轻声道:“去吧,你们一路赶回来也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可就换你们忙了……” 胤祥哽声应了一句,抬起头才见着榻上的兄长已不知什么时候合了眼,鼻息轻浅均匀,显然已昏睡了过去。一旁的贪狼缓步走过来,单手将他从榻边搀起,又小心地扶着胤祺躺下,替他细细地理好了身上盖着的锦被。胤祥只觉着心里难受得几乎炸开,咬着牙用力抹了把眼睛,扯住贪狼哽咽着低声道:“师兄,你跟我说实话,五哥他究竟怎么样了……” 当初胤祺带着他练武,发觉这个弟弟更擅长横练功夫,就把他塞给了贪狼引导指教,本是想按着江湖规矩叫师父的,奈何实在差了辈分,也就随着胤祺叫了一句师兄。贪狼对着主子这个十三弟向来没什么法子,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的低声道:“自打回了京,主子身边的事儿就没断过。一件接一件的操心劳神,再加上这一回为了撑到你们回来,又强行用了透支元气的药,少不得要大病一场……主子嘱咐的话阿哥一定要照做,才能叫主子安心养病,不至于撑着这么个身子再出手收拾什么局面。咱们内外合力,总得叫他把这一回损耗的元气彻底补回来才行。” “我知道,五哥吩咐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头了。” 胤祥用力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扒在榻边守了一阵,见着榻上的人虽在昏睡之中,气息却毕竟尚算平稳,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屋子。谁知才一出门就和立在外头的四哥撞了个正着,不由吓了一跳,定了定心神才低声道:“四哥,你……一直在外头?” 胤禛替他将门轻轻合上,微微摇了摇头道:“刚过来的,你五哥睡了么?” “睡了……五哥说叫咱们也去歇着,明儿还有的忙呢。” 想起自家五哥嘱咐的话,胤祥心里头就有点儿打鼓。当时虽说应得痛快,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四哥又如何能同意真就不去碰那些个惹人不落好的事儿,都留给五哥去处置?更不必说这一回五哥被折腾得大病一场,更是险些就被刺客所伤——他可还记得刚听了信儿的时候四哥那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面色,若是说那时候的四哥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是绝没有半点儿的不信的。若这一回的事当真牵扯上了哪个兄弟,他还真没什么十足的把握,靠他这么一个人就能把暴走的四哥给拦住…… 幸而胤禛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阵便转身朝外走去。胤祥提心吊胆地跟在他后头往外走,瞄了几眼他的面色,却只见着一片仿若深潭的平静,半点儿多余的情绪都看不出来。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横了横心低声道:“四哥……如果这一回,牵扯到了咱们哪个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胤禛已快走到殿门口了,闻声驻了足回身看向这个弟弟,清幽的月色从他身后倾泻下来,却也将他的眉眼笼罩在了一片淡淡的阴影里头。胤祥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只觉着面前兄长的气息一分一分地冷峻下来,甚至有隐隐杀意一闪即逝,叫他一颗心几乎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着那人竟又将这慑人的气势一寸寸尽数敛去,只剩下与方才一般无二的平静岿然:“留着,秋后算账。” 胤祥未必明白,胤禛的心里却很清楚,贪狼那句话其实是说给门外的他听的——既然五弟不想叫他对着自己的兄弟出手,他便也自然不会违了那人的心思。 只不过……这一份账,却是一定要记下的。 “四哥……” 胤祥怔怔地瞧着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来。这个念头叫他本能的恐惧,却不知为何竟又生出了隐隐的兴奋——这仿佛已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五哥之所以会被累到这个地步,还不是因为太子无能,兄弟相争,搞得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他每回看着五哥为了朝中的事尽心竭力四处奔波,再转头看着太子醉生梦死地整日里当个甩手掌柜,看着老八上蹿下跳使不尽的阴损招数,就觉着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五哥不愿意要那个位子,那就叫四哥坐上去,岂不就能让五哥轻松不少,不用再老是被那些个本不该由他背负的责任跟担子给生生拖累成这个样子? 念头一旦生发,就仿佛再难遏制。胤祥向前了一步,忽然紧紧攥住了自个儿这个四哥的腕子,目光亮的吓人,神色却是一片近乎不计后果的决绝:“四哥,你想没想过……为了五哥,去争一争那个位子?” *** 胤祺这一病,竟是躺了足有半个月才总算渐渐有了起色。断断续续地高烧跟咳嗽,没日没夜的昏睡,偏偏胸口的伤也要跟着凑热闹,拖了这么久才只堪堪收口,倒也算是彻彻底底的回味了一次少时缠绵病榻的滋味。 这一回的病势实在凶险,又屡次反复,胤祺可算是彻底收了心没半点儿余力再出去多管闲事,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头闭门养病。昏昏沉沉地躺了半月有余,只知道时常会有人来探望自己,有时清醒着倒也能说上一两句,可大多时候却都是昏睡着的,只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有人来了又走,有的人会坐在榻边守上一阵念叨几句,有的则是来去匆匆,不过坐了一会儿就又被人给叫走了,只留下一堆不知道够他喝多少顿的名贵药材。 托自个儿的身子加上廉贞可着劲儿给他下蒙汗药的福,胤祺清醒的时间通常都太短,也实在分不清究经历的竟是现实还是幻梦,这半个多月混混沌沌的躺下来,居然真就没记住几件有用的事儿。许是被伤了的底子总算补得差不多了,恨不得一天三顿的蒙汗药终于被撤了下来,胤祺清醒的连续时间总算超过了两个时辰,只觉着神清气爽,恨不得这就出门去嘚瑟一圈。 “主子可别折腾了——廉贞说您这一回是不破不立,借引子把这些年攒下的隐患病根一并给催发了出来,彻彻底底地好好调养一回。整个太医院都差不点儿就被皇上给搬到这儿来了,您现在要是跑出去,估计走不出三步就得被人给抬着送回来。” 贪狼扶着胤祺靠坐起来,又给他加了件衣裳,这才略略开了些窗子给屋子里头通着风。胤祺深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却又冷不防扯动了胸口尚未好全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咳了两声掩饰过去:“皇阿玛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这些日子醒了睡睡了醒的,脑子里简直就跟一团糨糊一样……” “皇上回来了快十日了,日日都往您这儿来。本来说是想叫您进宫去养病的,后来又说还是府里清净,这才没把您再给连窝端到乾清宫去。” 见着胤祺的精神不错,贪狼紧绷了十多日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笑着打趣地回了一句。胤祺的思维仍有些混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才想起自个儿小时候被强行绑架的惨痛经历,没好气儿地随手抄起了个枕头朝他扔过去,只是力道不足,不过轻轻擦了下边儿就掉在了地上:“就知道翻老底——怎么没把你给端进去!” “主子主子,别扯了伤口,您这好不容易才收口的。” 贪狼眼疾手快地一把抄起了那个软枕,快步过去安抚着自家显然被憋得有气没处发的主子。只是他不说这伤口的事儿倒也罢了,一提起来,胤祺只觉着更是满肚子的憋屈无处诉:“我实在是想不通——你说我扛不住毒也就罢了,咱们俩一块儿受的伤,凭什么你被捅了个对穿都好全了,我不过是破了点儿皮,就到现在都还没好?” “别欺负你们家侍卫了,是朕叫他们给你多用些活血的药,好催发你体内的生机——虽说伤口好得慢些,可你总归也是整日里埋头大睡,倒也碍不着你什么事。” 门口传来康熙含笑的声音,胤祺闻声目光一亮,撑起身子朝门口望去,就见着皇阿玛打外头快步走了进来,后头居然还跟着阔别了大半年的自家师父:“师父,皇阿玛!” “你看,朕就说他准定会先叫你。” 康熙半真半假地朝着黄天霸无奈一笑,快步走到了榻边坐下,仔细打量着这个儿子脸上罕有的健康血色,满意地点点头轻笑道:“不错——看来往后时不时地就该把你这么放倒一回,才能叫你安安生生地好好儿调理身子……” 本来以为不错后头再怎么也得跟两句自个儿这一回多听话多老实的表扬,谁知道自家皇阿玛居然别出心裁地得了这么个结论。胤祺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正要调整好状态好好叫一回屈,却忽然被康熙不着痕迹地扣住了腕子,迷茫地看过去,就见着自家皇阿玛正偷偷朝他打着眼色,显然是叫他把这一回帮着给圆成过去。 瞄了一眼抱着把刀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神色间仍带着些冷然不悦的师父,胤祺瞬时明白了康熙的用意。沉稳可靠地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就对着自家师父一气呵成地告状道:“师父,皇阿玛带着他们去秋狝,就把我一个留在了京里头——您看看把我给累的,连枕头都砸不着人了!” 第152章 七弟 虽然明知道胤祺大概不过只是在借机捣乱,可一想起明明是自己好不容易花了几年时间调养得壮实些了的徒弟,回京才不过大半年居然就被折腾成这个样子,黄天霸依然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康熙一眼,推开他自己坐在了榻边,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背温声道:“不要管他,你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一些,师父就带你回江南去。” “天霸——江南冬天湿冷,他的身子在那儿待不住……” 眼见着对方的态度怕是显然已当了真,康熙却也没工夫收拾那个惯会拆台的儿子,苦笑着缓声劝了一句。黄天霸却只是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微寒了声音道:“他就算在你这里,不也是个操心跑腿的命,一年到头九灾十难的捱不完?” 康熙一时居然无言以对,心虚地轻咳了一声,也不顾他是否看得见,不迭地朝着这个从没给过自个儿面子的儿子使着眼色。胤祺却也没想到自家师父居然真就这么下了决心,他在京中的事儿毕竟还没了,也不想哪天早上一睁眼就被自家行动力一流的师父给直接打包带出了京城,也就从善如流地眨了眨眼睛,扯了扯自家师父的衣裳讪笑道:“师父,我跟皇阿玛闹着玩儿呢……其实也是我自己想要帮着皇阿玛做点儿事。前儿皇阿玛还病了来着,京里头又没有人,我这才赶鸭子上架地管了两天。也没就怎么累着了,还是我自个儿的身子不争气……” “下不为例——你有那么多个兄弟呢,怎么就不知道叫他们帮帮忙?只有你最老实,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偷懒。” 黄天霸对着自己这个徒弟一向生不起气来,带了些无奈地数落了一句,又从怀里掏出了把扇子扔给他:“谢家鼓捣出来的新玩意,说是用铁檀木做的扇骨,拿着轻巧,倒比铁铸铜浇的还硬上几分。扇面是用乌金蚕丝制的,用了你们家缂丝的手艺,你若是喜欢便拿着玩,倒也能做防身之用。” 胤祺目光一亮,接过来笑着道了句谢,拿在手里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见着他的精神头比前些日简直强了太多,两个做长辈的嘴上不说,心里悬着的石头却也总算落了下来。黄天霸知道康熙定然有话和自己这个徒弟说,敲打一番见着了效果便也够了,又叮嘱了两句便借故起身告辞。贪狼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屋里头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皇阿玛……” 胤祺还记着之前康熙也得了疟疾的事儿,敛去了原本有意胡闹折腾的笑意,将手里把玩着的扇子也搁在一旁,探了身子拉住自家皇阿玛的手,微蹙了眉关切道:“您身子都已好全了没有……儿子叫年羹尧送去的药可用了么,有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不同的人对奎宁的接受程度不一样,大多数人只要不服用过量了便无甚大碍,可也有吃了就觉着头痛恶心,甚至有损视力跟听力的,只有停了药才能恢复。只是如今能抗疟疾的特效药就这么一种,却也没什么更保险的选择,冒着点儿副作用的风险用了奎宁,也总比拿小柴胡汤终日不上不下地吊着好得多。 “朕的病早就好了,你那药一用就灵——亏的那些个太医还左一个不妥右一个不便的,莫非百姓们用了能治病,到了朕这儿偏就不能用了?” 康熙想起那些个太医的谨小慎微便觉来气,轻哼一声在榻边坐了,半晌自个儿却又无奈地摇摇头笑了一声,抬手虚点了两下这个叫他最得意却也最操心的儿子:“倒是你这个臭小子,可真是记仇——朕不过是不准你跑到热河来,怕你鞍马劳顿伤了身子,你居然掉头就不准朕从热河回来看你。岂不知朕乍闻你病重,却又不能亲自守着,心中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好像确实说过这话,只是当时光想着后宫风波迭起,不能叫皇阿玛带着病还被搅进阴谋里头算计利用,却是半点儿都没想到这么一层。心里头一阵酸暖歉疚,老老实实地微垂了头低声道:“原本也没想着能病这么久,叫皇阿玛担心了。” “那倒不用,要是朕不叫他们趁着这个机会把你的身子彻底养过来,有意催发了你身上原本被压制住的隐患病根一并调理,你也不至于病上这么久。” 康熙摆了摆手,坦然地应了一句,说出来的话却叫胤祺张口结舌地哑然了半晌。仔细掂量了一番自个儿每一回不畏强权勇于抗争的后果,终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对着面前实力差距实在悬殊的恶势力苦笑着低了头,把先前的话从善如流地改了个说法:“儿子实在不争气,叫皇阿玛费心了……” “这一回已好了不少,只要你好好的养着,虽说尚比不上寻常人康健,却也不至于三天两头的便生病遭罪了。” 康熙温声浅笑了一句,握着这个儿子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听话,朝中的事有你四哥他们给朕帮忙,总能管得过来。你要操心朕拦不住你,可也一定要量力而为,要有分寸才行,知道吗?” 胤祺隐约觉着这话仿佛有些蹊跷,却仍是听话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才终于试探着道:“皇阿玛,朱三太子的案子……如今可有什么进展了没有?” “还没有——这些人倒是精明得很,这一回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都立刻缩回了头,再没折腾出过什么动静来。宫里头朕已着人查过了,那香只在惠妃那儿没有,可也大抵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因为那几日她恰在吃斋礼佛,她那宫里也就都换成了檀香。朕也问过了你祖父,辛者库送出来的时候确保还是对的,可究竟是与内务府交接时有人动了手脚,还是内务府向下摊派时出了变故,如今就实在难以查清了。” 胤祺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了眸寻思着——他倒不意外自家四哥把宫里头的事儿告诉了皇阿玛,毕竟再怎么也过去了大半个月,就算他四哥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查上这么多天都不叫皇阿玛察觉。只是听着自家皇阿玛的意思,这几条线索竟都无声无息地断了,将这一桩案子就这么变成了个无头案,那位藏在幕后的“朱三太子”这一份进退取舍间的果决,却也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好了,朕说这事儿也不过就是给你听个热闹,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打朕登基以来,这朱三太子前前后后的都冒出来十多个了,在京里头寻机生事也不是一回两回,朕心里有数,不会轻易叫他们兴风作浪的。” 见着这个仿佛是天生劳碌命的儿子果然这就开始琢磨了起来,康熙却也是无奈一笑,抬手扶住了他的肩,安抚地轻拍了两下:“你现在最紧要的事儿,就是好好的把身子养好,等你身子好了,又有什么不能替朕分忧的?” 胤祺眼中也带了些柔和的暖意,浅笑着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父子俩又随意聊了些闲话儿,康熙还要回南书房议秋闱的事,不能留得太久。反复嘱咐了几回这个儿子要听话好好养身子,又特意问了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直到梁九功探头探脑地小心翼翼催到第三次,才终于意犹未尽地起了身,叫传玉辇往乾清宫回去了。 “主子在想什么?”贪狼打外头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又把半开着的窗子合上了,好奇地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胤祺,“外头现在没什么大事儿,原本的风波也都平复了下来,眼见着就要定秋闱的主考了,朝中正商量着这一桩事呢。” “就是因为平复了下来,我才觉着有些奇怪。” 胤祺这些年来喝药都已和喝水差不多,抬手接过那一碗药一口口喝尽了,居然还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这药的味道倒还不错,是拿什么熬的?” “……”贪狼惊恐地望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才把那只碗接了过来,自个儿试探着尝了尝碗底剩下的药渣,面色便立时痛苦地纠结成了一片:“主子,您可能是得吃点儿正常的东西了……” “你看看——难得我苦中作乐了一回,你这是什么反应……” 胤祺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轻叹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才又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下去:“听皇阿玛的意思,倒像是不打算追究了似的——可那毕竟是后宫啊,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怎么能撂在那儿就置之不理呢?” “皇上大概未必是置之不理,只是不愿叫这些事儿影响了主子的心境——其实前些日子宫中闹出的动静也不小,据说直接打杀了一批太监跟宫女,内务府总管科岱也叫革了职,换成了太子的奶兄凌普……” 贪狼摇了摇头,寻思着缓声应了一句。胤祺微蹙了眉听着,心里头蓦地一动,忽然就想清楚了皇阿玛的那一句话究竟有哪儿不对,猛地撑直了身子道:“我倒忘了问了——太子现在在干什么,眼下就已是顺理成章的四哥带着人忙活了么?” “太子这些日子一直告病歇在东宫,前儿朝议上说因为蝗灾和这一回瘟疫的事儿要给您跟四阿哥提亲王,朝臣们都没什么异议,皇上也准了,就等着您身子好点儿再正式封赏呢。如今太子不出来,也就自然而然是由四阿哥主事了。” 贪狼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应了一句,又忙按着他靠了回去:“主子,您才刚醒没多久,还是先别乱动的好,小心一会儿又该犯头晕了。” 胤祺现在的头其实就有点儿晕,微抿了唇无奈地顺着他的力道靠了回去,揉了揉额角轻叹道:“不瞒你说,我现在真想出去看看——我怎么觉着我就半个月没出去,外头的情形就已经变得快叫我跟不上了……” “主子要想出去,怕还是要再等两天,等麻沸散的药性彻底散了才行。” 他的话音还未落,廉贞便推开门走了进来,顺口应了一句,把手里端着的药膳搁在桌上:“不过七阿哥倒是来了,主子若是嫌闷,不如和他说说话。” “他不是一直在盛京来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祺诧异地应了一句,却也觉着有些惊喜,忙吩咐贪狼出去把人迎进来。要说不常在京里头的阿哥其实不止他一个,他这个七弟胤祐自打封了贝勒,奉命掌正蓝旗满蒙汉三旗事务,就直接一头扎在了盛京,倒是比他还不常回来,也只能在每年过年跟皇阿玛寿宴的时候碰一碰面儿。如今虽不知怎么跑了回来,可既然都已来了府上,却也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贪狼不多时便引了七阿哥走进来,当年那个性子孤僻倔强,恨不得对着谁都带刺儿的小阿哥如今也已长到了二十岁上,幼时的尖锐棱角在这些年里已被打磨得光滑平润,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的毫不违礼,甚至在随着贪狼进屋的时候还带了些犹豫局促,神色间竟也带了几分拘谨跟不自在。 “小七儿,快过来——上回寿宴上都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说话,也不知道你小子整天扎在盛京都忙些个什么……” 胤祺笑着温声招呼了一句,示意他在榻边坐了,又撑着身子坐起了些,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了些难言的感慨。如果要论境遇,他这个七弟其实与老八是最相近的,都是母妃在宫中都没有半点儿地位,外家也没有丝毫的助力。小时候尚且看不出区别来,可慢慢儿的长大了,懂得事多了,外家有地位的阿哥却也仿佛自然而然的就比那些个孤苦伶仃的高出了一头。 这个弟弟的性子打小就敏感,又因着脚上带了残疾,虽有他一直留心护着,却也一日比一日的安静沉默,再不复昔日刺猬似的尖锐,却也没了儿时毫无顾忌相交时的那一份天真随性。胤祺始终都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也终归无可奈何,也只能想法子套了他的话儿,问清了他想做什么,就求皇阿玛给他定了个外放练兵的差事,总不至于再憋屈在京城里头屈心抑志,不得不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五哥……” 胤祐在榻边坐下,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低低唤了一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屋角,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次,竟是忽然又起了身,屈膝重重跪了下去:“五哥——我闯祸了,你打我吧!” “小七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还不快起来,有什么事儿要当哥哥的背锅,说一声也就是了,干嘛闹这一出非叫我看着难受……” 胤祺无奈一笑,探身使了些力气才将他扯起来,自个儿却也累出了一脑门的虚汗:“说吧,闯什么祸了,我帮你收拾了不就是了?” 胤祐的脸上却仍是一片凄色,咬着牙摇摇头道:“不行的,这一回的错儿谁都收拾不了——别说五哥不会原谅我,就算是我自己,也恨不得亲手一刀劈了我自己……” “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听话。” 胤祺微蹙了眉,示意贪狼扶着他坐下,等着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又缓了声音耐心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好好跟五哥说,咱们一块儿商量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你现在再怎么着急,最多也只能叫我跟着你一块儿着急罢了,该解决的事儿还是没能解决,你说是不是?” 胤祐坐立不安地低垂着头,半晌才终于哽声道:“这一回的瘟疫——这回的瘟疫都怪我,是我被银子迷了心窍……五哥,我有罪于国家朝廷,也有罪于那些个患病的百姓,我甘愿受罚……”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实在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个剧情,更想不通这当口居然还有人主动跑过来背锅。只是如今一头撞进来的是自家弟弟,他却也没了调侃的心思,张了张口才艰难道:“小七儿,你莫非……认识那个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胤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显然对这么一个名字极为陌生,“是东宫的人吗?我不认识……” 胤祺心里头忽然隐隐生出了个近乎荒谬的猜测来,示意贪狼扶着自个儿打榻上起了身,支撑着走到这个弟弟身边坐了,含笑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好了,现在说吧——你连那朱三都不知道,是怎么就一门儿心思觉着自个儿是这瘟疫的始作俑者来着?” 胤祐被他仍如少时一般对待,脸上便不由带了些淡淡的血色,抿了抿唇才定下心神。仔细听着他把话说完了,才又蹙紧了眉茫然低声道:“难道——不是吃了蝗虫粉,就会叫人染上瘟疫吗?” 第153章 秋闱 “谁跟你说吃了蝗虫粉得疟疾的——那我还不如直接叫老十三去往沙俄扔两把蝗虫粉,别说尼布楚了,圣彼得堡兴都能给打下来。” 胤祺听得哑然失笑,望着这个弟弟诧异又茫然的神色,忍不住又照着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摇了摇头轻笑道:“整日里就属你会胡思乱想,给你关个门你都能在里头想上一天不带重样儿的……把心尽管放下来慢慢说,你是怎么跟蝗虫粉扯上的关系,难不成前儿倒卖炒价的是你的人?” “五哥——你真不是故意安慰我的?” 虽说得了胤祺的保证,胤祐心里头却依然有些忐忑,犹豫着试探地问了一句。胤祺揉了揉额角无奈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自然不是——再说了,那蝗虫粉还是我叫小九最先开始卖的呢。要真是根源出在这儿,要不着你跑来认错,我就得先到皇阿玛那儿去请罪去了。” “是五哥你先卖的?我还当是老十呢——当时他们跟我说叫我也跟着买一些再卖出去,说能挣钱,我一时就信了……” 胤祐听得愈发愕然,他一直待在盛京,对京城里头的事儿知道的不多,这时候还依然有些云里雾里。胤祺却已隐隐听出了些门道,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些思索,又似是随意地道:“对了,我记着你的嫡福晋是老十的表妹来着……这事儿是他们家牵的线?” 他还记着当初温僖贵妃殁的时候,她那两个不争气地就在灵前为家主之事互相构陷乃至大打出手的兄弟。那个阿灵阿如今已彻底归附了八阿哥,死心塌地的替着老八做事,虽说这么些年来基本上没能帮着什么有用的忙,倒是添了不少的乱,可毕竟忠心可嘉,身份又摆在那儿,老八直到现在也都还耐着性子忍着他。 至于另一个比阿灵阿只怕还不如些的法喀,虽说与阿灵阿兄弟交恶,却毕竟同为十阿哥的亲舅舅,也只能捏着鼻子一块儿伺候着老十,只是不常与老八走动。七阿哥的嫡福晋就是这个法喀的亲闺女,与钮钴禄这奇葩的一家子走得近也是难免的,只是这一回居然撺掇着老七跟自个儿杠上了,也不知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另有所图。 胤祐点了点头,微蹙了眉回想着此前种种,思索着缓声道:“说是她本家的弟兄,有这么个挣钱的门路,叫我也跟着碰碰运气。我也没多琢磨什么,左右手里头闲钱也没处花,就给了他们去折腾,可折腾了一溜八开,也一直没见着什么回头的银子……” 比谁都清楚为什么没能见着回头银子的胤祺忽然平白生出了些心虚,抿了口茶轻咳一声,决定还是不告诉这个弟弟其实一直是自己在背后怼他的惨痛事实:“罢了,此事我们先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又是怎么就跟瘟疫扯到了一块儿去的?” “那一日来了个牛鼻子道士,说是叫张天师的……” 胤祐说到这儿自己却也觉着有些脸红,摸了摸脑袋低声道:“他给我算生辰八字什么的,居然都对上了。五哥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个阿哥的八字玉碟是不会传出去的,寻常人自然更是难以知晓,我听着他说得确实准,不觉就信了他几分。然后他就又说了我做的那些事儿——说蝗虫是瘟神化身,散了蝗虫粉,自然就会滋生瘟疫什么的……” “然后你就信了?” 胤祺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个满脸凝重紧张的弟弟,只觉着这手段跟前世天桥下头摆地摊算命的实在没差到哪儿去,却没想到居然当真会有人上当:“咱们的玉碟就在宫里头放着,能拿到的人多了。你怎么就不先想想是不是什么人有意利用你,设了个套儿故意等你往里头钻,居然上来就信了这悬乎至极的半仙儿——小时候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 胤祐几乎根本就没动过这么个念头,一时听得目瞪口呆,茫然地应了一声,却又认真摇了摇头道:“不会,我就是个无权无势的阿哥,利用我算计我也没什么用,他们给我下套干什么……” 胤祺听得心中半是黯然半是无奈,默然片刻才淡淡一笑,轻轻按了按这个弟弟的肩:“七弟,这一回怕还真是有人算计了你……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交给我来处理。好容易回来一趟,在京里安安心心地玩儿几天,等回了盛京就好好整顿你的旗务。别老什么锅掉下来就往自个儿身上背,记住没有?” “五哥,你身子还都没好呢,不能为了我再操劳了——你跟我说怎么管,我自个儿去查。” 叫他意外的是,这一回这个弟弟的头摇得却是比哪一回都坚决,甚至大有一副不同意就赖在这儿不走的架势。胤祺怔忡了半晌,终于摇摇头妥协地无奈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微微颔首道:“好,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你就拿出今天找我的这个劲儿来,直接去找老十,把什么蝗虫粉瘟疫的那一套再跟他说一遍,也别说你来找过我了,先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他要是拉你去见老八你就去,只要守住了别露馅儿,随你怎么发挥。回头再跟我说他们都是什么反应,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就是我叫人给忽悠了,再假装成不知道,接着再去忽悠他们。” 胤祐认真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总结了一句。胤祺哑然半晌,居然也当真想不出有哪里不对来,只得无奈地点点头笑道:“倒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儿……去吧,哥在家里头等着你胜利的消息,啊。” 见着这个弟弟眼里忽然现出些久违的神采,用力点了点头大步出门,胤祺心里却莫名的隐隐有些发堵。静静枯坐了半晌,直到贪狼轻声提醒他该用膳了,才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接过那一碗药膳粥轻轻搅了两下:“回头请四哥来一趟,我有些话跟他说。” “四阿哥日日都来,只是朝中事多,一向来得晚,可能还要等上几个时辰。” 贪狼温声应了一句,取了一件衣服替他轻轻披上,又在肘下垫了个软枕,好叫他靠得舒服些:“主子要是坐得累了,就再回床上歇一会儿。今儿皇上心情好,南书房的大人们准定都猜得着是主子这儿大好了,等散了议事,估计都得过来探望来。” “都过来?那我还不如再接着睡下去呢……”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额角,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贪狼见着他几乎显出了些生无可恋来的痛苦神色,忍不住轻笑出声,耐心地缓声道:“几位大人都送了不少的药材,也都来过好几次呢。尤其是王大人跟高大人,平日里没事儿就往府上跑——” “算了吧,别人我不知道,他俩往府上跑肯定没什么好事儿。兴又是叫谁给弹劾了,跑我这儿扯大旗作虎皮来——再怎么也是皇阿玛亲自赏给我的‘五爷党’,好歹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反正给了我也不知道……” 一提起这一群自个儿都管不了的伪五爷党,胤祺就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摇了摇头舀起一勺粥搁进嘴里,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下头就又有人来报,说是张廷玉张大人来了。 “师兄都过来了,莫非朝议才这么一会儿就散了?” 胤祺心中警铃大作,点了点头叫把人领进来,又端起粥碗囫囵着咽下几口,免得一会儿这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想坐下安安生生吃口饭都没机会。贪狼怕他再把自个儿呛着,忙又替他倒了杯茶,顺了顺背轻声劝道:“主子也不用这么在意他们——等张大人走了,咱关上门安安生生地吃过饭再见人也不迟,哪儿还能探病探得病人都吃不上饭了?” “这当口哪能真不见他们?你看着吧——指不定皇阿玛又攒着什么劲儿要坑我呢,兴哪一个人的哪一句话漏过去,我就又稀里糊涂地被皇阿玛给踹坑里去了。” 凭借着多年积攒下来的斗争经验,胤祺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片平静下头藏着的阴谋气息,只是还不知道自家皇阿玛打算从哪儿下手罢了——如今局面虽仍扑朔迷离,却任谁都看得出在这一切下头怕是藏了一张遮天大网,稍有不慎就会被纠缠着不得脱身。依着他家皇阿玛的性子,准定不会愿意他插手,要么是想办法叫他忙得没工夫再管这个案子,要么是直接把他给坑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山沟沟里头去,叫他想管也鞭长莫及。如今他这么个身体状况显然是没法儿走第一条路的,若是不再紧盯着点儿那些个南书房行走的大臣们,想办法从他们的言语里推测出来点儿端倪,兴许哪天一醒过来,就指不定躺在哪儿发呆了。 说话间,张廷玉已叫下人领了进来。一见着胤祺正好好儿地坐在椅子里头,眼中便闪过由衷的欣喜亮芒,竟是连眼眶都已隐隐泛红:“阿哥,您可算是醒了……” “师兄快坐,这些日子有劳师兄挂念了。” 胤祺笑着撑着身子坐起了些,张廷玉已快步走了过来,轻按着他靠回了椅子里头:“阿哥莫要乱动,千万别再损了元气。” “我怎么觉着——这句话后头跟的应该是千万别动了胎气……” 张廷玉说得顺口,胤祺听着却只觉哪哪儿都别扭,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谁知张廷玉白净的面孔上竟是忽然显出了些淡淡的血色,腼腆地低头一笑,歉意地低声道:“是廷玉一时说顺了——不瞒阿哥,内子前几日刚诊出了身孕……” 胤祺险些被茶水呛着,却还是本能地顺势道了句恭喜。心情复杂地望着初为人父心花怒放,恨不得时时都带着一脸痴然笑意的张廷玉,迟疑了片刻才又道:“师兄每日在南书房,不会也是这么个样子吧……” “嗯?”张廷玉这才回过神来,收了脸上情难自禁的笑意,却又摇摇头笑道:“这几日南书房议的都是秋闱的事。廷璐也是今年参加乡试的秀才,所以皇上也就准了臣避嫌,就不跟着诸位大人议事了。” 看到自家师兄在说到不用跟着议事时眼里发自心底的快乐,胤祺只觉着发自心底的心虚。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彻底带歪了这一位屹立三朝的资深宰辅重臣,居然连因公翘班这种事都已接受得这般的自然了:“师兄——不想在南书房议事么?” “倒也不是,只是皇上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听亮工说前几日尤甚,还曾摔过不止一套的茶具。” 张廷玉应了一声,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又忽然带了些局促地轻笑道:“阿哥莫要与旁人说,其实——廷璐本该是过三年再参加乡试的。只是父亲听了南书房的情形,又与我商议了一番,就叫廷璐先去考一回试试看,也好叫我能借此避嫌……” “师兄实在——颇谙变通之道……” 胤祺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在心底里认认真真地同情了爹不疼哥哥不爱的张家老三一把:“可若是廷璐学问还不够,考不中怎么办?” “原本定的也是三年后再考,这一回就当是提前试一试,体会一番秋闱的气氛罢了。” 张廷玉倒是半点儿都没有坑了弟弟的觉悟,居然还颇为真诚地应了一句。胤祺越发担忧起自个儿怕是已经把一个好好儿的淳朴善良又正直忠诚的师兄给拐带成了毫不自知的天然黑,默然了半晌才终于认命地摇了摇头,在心底里给无辜的张廷璐上了一炷香——那秋闱可是要三场,历经九天七夜的。偏偏连饭菜都要自备,天气又热,放馊了的比比皆是。有不少富家子弟都因为受不住这考房的艰苦而弃考,据说每个熬过来的人都跟被扒了一层皮似的走路都打颤。他光是想想那情形都觉着可怕,要是头一回还没考中,回去复读三年还得再过上一回这样的修罗场,他一定会悲愤到离家出走的。 出于对惨无人道的秋闱由衷的敬畏,胤祺在心底里同情了张廷璐片刻,便果断地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左右他们俩都是因故翘了班儿在家歇着的,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忙,不过喝喝茶扯扯闲趣,顺便打听打听京城里头最近的情形。只是他这儿跟自家师兄不紧不慢地闲聊着,却不知在那八贝勒府里头,这会儿却是早已被老七跟老十给闹得天翻地覆了。 胤祐不过是常年不在京中,对京里头的大事儿知道得都不全,骤然叫人诓骗心里头没底罢了。得了自家五哥的交代也就放下了心,打他府上一出来,片刻不停地就往老十府上赶了过去。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打算好好地坑回来一把,好歹也要在五哥面前保住点儿面子的。 依着胤祺的想法儿,兴是老八跟老十联手设了一个套来坑这个七弟,这才嘱意胤祐过去演上这么一出戏,好歹也能趁着这些人不留意间套出一两句话来。却不想那个老十居然也一直被蒙在了鼓里头,一听说这蝗虫粉会叫人得疟疾,居然相信得比胤祐还快,胤祐一个没拦住,就叫他一溜烟儿就往八阿哥府上冲过去了。 “你们急什么——谁就跟你们说,这蝗虫粉能叫人患瘟疫了?” 八阿哥这几日正是心烦的时候,被这个憨直的弟弟不依不饶地扯着胡闹,只觉着更是头大如斗:“七哥,你好歹是做哥哥的,怎么能如此偏听偏信,还撺掇着老十一块儿胡闹……” “我如何就是偏听偏信了?” 胤祐牢牢记住了自家五哥的嘱咐,只一口咬定了自个儿确实不知道,闻言微沉了面色道:“我一直在盛京练兵,若不是听闻这么大的事,又岂会忽然就这么急惶惶地跑回来?你既说这话是假的,就总得给我拿出个证据,好叫我跟老十安心——难不成上赶着地替你折腾了这么久,又是搭人又是搭钱的,到头来连句话都问不得了么?” 他其实跟本不知十阿哥掂掇这蝗虫粉是为了这个老八,再加上常年待在盛京,刻意远离兄弟们之间这些个争斗,压根儿就闹不清老八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又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阴谋,就连这一段话都是进门前被小九儿扯住了偷偷教过的——相比于老八跟老十来说,他本能的更愿意相信这个五哥的亲弟弟,又听说只要这么问了就能帮上五哥的忙,自然答应得比谁都痛快。 “八哥——您这一回确实得跟弟弟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十阿哥急得涨红了脸,偏偏面前的八哥居然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磨蹭样子,叫他心里焦躁得几乎炸开。他本能地不敢对着这个哥哥大呼小叫,语气间却还是难免带了几分气急败坏,跺着脚急声道:“若真是因为蝗虫粉闹起来的瘟疫,咱们哪一个都跑不了——八哥,您倒是赶紧给个痛快话儿啊!” 第154章 挨揍 “好了好了——我都没着急,你急个什么?” 眼见着闹得差不多了,被焦头烂额的众人几乎遗忘在角落里的胤禟才终于施施然起身,照着老十的头顶毫不客气地弹了个脑瓜崩:“蝗虫粉是我鼓捣出来的,卖也是我先卖的,天塌下来先砸我脚面子上,你在这儿跟着上的哪门子火?” “老九你怎么还说风凉——”十阿哥下意识就跳着脚吼了回去,却才说到一半儿就反应了过来,讷讷地住了口,揉了揉脑门低声道:“对啊,明明是你先卖的……那你怎么都一点儿也不着急,出了事儿怎么办?” “这一回的瘟疫就是我哥给扛住的,你觉着我会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胤禟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却又忽然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凑过来,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实话跟你们说吧,这回的瘟疫跟蝗虫什么的都没半点儿关系,可也不是天灾,是有人暗中在动手脚……” 他的话音才落,胤禩的目光便猛地一跳,下意识低声叱道:“这些个话也往外说,就不怕叫别人听了,参你个散播谣言的罪名!” “那不是这儿也没外人,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吗——再说了,是不是谣言,该清楚的人自个儿心里头都清楚,也犯不着跟我较这个劲。” 胤禟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应了一句,也半点儿不给这个哥哥的面子,一甩袖子就回椅子上坐着不理人了。八阿哥的神色滞了一顺,便又耐心地温和了下来,起身跟了过去,轻轻拍了拍这个脾气越来越大的九弟:“好了,我不过是多说了你一句,也是怕给你自个儿招惹来祸事——你若是不爱听,最多我下回不说也就是了,这又是生的什么气?” “我不是生八哥你的气——我就是气七哥跟老十都不想着我。” 胤禟冷着脸应了一句,哼了一声才又接着道:“当初我这儿好好地卖着蝗虫粉赚着钱,老十非得一块儿冲上来抢肉吃,还把七哥都骗了进来。结果闹到最后,谁都没吃着肉也就算了,现在以为汤里头有毒,就巴巴儿地跑来哭天抢地的闹——早干什么来着,咱不是一道儿的吗?” “你看你——你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当初你又没说叫跟你合伙,现在不是跟那时候不一样了么……” 十阿哥被他这一番明里暗里带着刺的话戳得面色通红,心虚地讪讪应了,扭扭捏捏地蹭到他身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又讨好地倒了杯茶捧给他。胤禟大喇喇地接过来呷了一口,随手撂在一边不吭气,边儿上老十又好声好气儿地哄了半晌,这才总算把他脸上的寒意给哄散了。 见着老九的脸上总算阴云转了晴,胤禩略松了口气回过身。见着胤祐仍尴尬地立在当间儿,便快步走了过去,笑着握了他的腕子温声道:“七哥,今儿这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头去。咱平日里打打闹闹的,可再怎么也都是兄弟,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谁都会帮衬谁一把——你说是不是?” “我不想管那么多事,只想回盛京去好好管我的旗务,把兵练好,替皇阿玛分忧。” 胤祐望着他脸上亲近温和的笑意,微低了头一板一眼地应了一句,把手不由分说地从他的攥握中挣脱出来:“我不知道你们打的都是什么主意,也不想多管。不过五哥当初都是怎么对咱们兄弟的,你们心里也都应当有数,就算如今都长大了,各有各的心思了,也总该记着当年那些点心的情分——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清楚,知道了那东西不要紧也就够了,你们忙,我不打搅了。” “七哥这话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去送送七哥。” 胤禟笑着凑了一句热闹,快步追上了胤祐的步子,陪着他一块儿出了门。老十的面色有些难堪,犹豫了半晌才又凑到静默着立在原地的八哥身旁,试探着低声道:“八哥,我今儿是不是又闯祸了……” “你什么时候不闯祸了?不必往心里头去,往后多跟着老九学一学,他近来可比你长进多了。” 胤禩淡声应了一句,又耐心地替着这个弟弟理了理领子。胤俄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他拾掇,一向憨顽的神色间竟忽然显出些动容,攥了攥拳哽着声粗声粗气道:“八哥,我老十不是不记恩的人。当初五哥对我的好我记着,可你对我的恩情,我更是不敢忘——人家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初我额娘殁了,谁都不管我,就只有你肯顾着我,只有良妃娘娘记着给我添补衣裳……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一定一直跟着你。” “看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老是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胤禩温声笑了一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捏了捏眉心疲倦地轻叹了一声:“今儿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儿休息,你也先回去歇着吧。秋闱的日子就要到了,下头的布置得尽快些,告诉你的那些门人做事稳妥点儿,别漏出了马脚来叫人给抓住,知道吗?” “这事儿八哥您尽管放心,他们又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年的没本儿生意,那都是有章程有规模的,绝对错不了。” 老十把胸口拍得直响,胸有成竹地应下了这一桩事,这才俯身告了退,往自个儿府上回去了。胤禩却并未如所说般回去歇着,反倒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约莫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外头才匆匆走进来了个寻常模样的从人,朝着他俯身打了个千儿:“爷,您久待了。” 胤禩微微颔首,捧了一盏茶轻抿了一口,搁在一旁缓声道:“跟的怎么样,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回爷的话,九爷说七爷老没回来过,一路拉着七爷往集市上绕了一圈儿,又说要请他吃饭,拉着人往知味楼去了,说要不醉不归……奴才怕爷等得太久,就先回来跟您报一声,您要是还不放心,奴才再回知味楼去跟一圈儿。” “不必了,先下去吧,回头有什么事儿再传你。” 胤禩摆摆手将他打发了下去,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眼中是一片复杂的晦暗光芒——今儿老九说的话总叫他心里头隐隐的发慌,拿不准这个弟弟是真知道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是随口撞上的。老七不过是个没出息的料,倒不用太过戒备提防,他叫人跟着这两个兄弟,也不过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往五哥府上去了,可眼下这两个人却仿佛连半点儿过去的意向都没有,莫非真是他想多了,这一回不是五哥布下的什么局,真就只是一场巧合? 这边儿八阿哥尚在府里头苦思冥想,却不知另一头胤禟正拉着七哥大摇大摆往知味楼走,却还没进那酒楼的门就停了步子。摸着下巴往天上一望,竟是忽然一撩衣裳就在街边的摊子上坐了,不以为然嗤笑一声道:“蠢货,还敢盯九爷的稍儿,不知道爷天上还长着双眼睛呢么?” “什么盯梢——有人跟着咱们?” 胤祐神色微变,这才明白这个弟弟为什么半句不提陪他去五哥那儿,反倒不由分说地扯着他没边没际的乱绕:“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现在已不跟着了吗?” “那自然是戴——带着你出门的时候发现的。” 胤禟下意识就想显摆一番戴先生的神机妙算,话才出口却又觉着不妥,面不改色地顺势就又改了口,又一脸神秘地朝天上指了指:“你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就叫我侄儿埋伏在外头了,咱们俩出来这一路,它都在天上帮我盯着呢。那些个土鸡瓦狗的鼠辈,哪儿躲得过它的眼睛……” “……”胤祐神色诡异地看着一脸自豪的九弟,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迟疑片刻才壮着胆子低声道:“你……侄子,怎么会在上头?” “你看——你小时候还见过呢,怎么掉头就不记得了?” 胤禟神秘兮兮地冲着他挤了挤眼睛,随手从腰间解下了个精致的铜铸小酒壶,取出了个小哨子朝着天上吹了一声。不出片刻的功夫,就听着天边远远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鹰啼,一只硕大的海东青一头朝着两人坐的地方扎了下来,扑闪着翅膀熟练地稳稳落在胤禟坐着的那一条长凳的另一头:“啾!” “来,给你重新介绍一下,我哥家老二,流风——流风,这是你七叔。” 胤禟一本正经地相互介绍了一番,抬手拍了拍流风的头,却转头就被它作势虚叨了一口,忙讪笑着举起双手以示清白,又往边儿上挪了挪:“我们家侄儿脾气大,别见怪,喝了酒就好了。” 说来也稀奇,这么威风的一头海东青平白打天上一头扎下来,店家竟也见怪不怪似的,神色居然比受惊不小的胤祐还要淡然几分:“哟,九爷今儿带流风大爷来了——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给它七叔上一盘子蛋清羊尾,再来两笼三鲜烧麦。” 胤禟拧开酒囊熟练地给流风喂着酒,又假模假样冲着面前依然处在瞠目结舌中的七哥做了个揖,嬉笑着小声讨好道:“七哥,这儿的小吃做得好,我就在这儿请你一顿吧——知味楼是我哥的地盘儿,我要在那儿跟你说话,半个字儿都瞒不住他……” “你瞒五哥什么——你不是替五哥来嘱咐我的么?” 胤祐这才隐隐反应过来自个儿怕是上了贼船,微蹙了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弟弟。胤禟却是一脸发愁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歪了头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在我哥眼里我还是个可天真的小屁孩儿呢,我也不敢叫他知道我其实早就什么都懂了。你回去就别跟我哥提我干嘛了,就说是你自个儿想的,把老八跟老十他们唱的这一出好好地学给我哥听——也千万别说我把我侄儿给偷出来了,他们一直说要给它戒酒呢,回头要知道了我偷偷给它喂,这就又是两顿揍……” 胤祐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九弟,下意识点了点头,居然没来由的生出些同情来:“五哥还会揍你?我记着当年他对我们可好了,还天天抱着你哄……” “怎么说呢——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没能力作到让我哥想揍我的地步吧……” 沉痛地总结了一番自己闯祸与被揍的血泪史,胤禟抹了一把辛酸泪,抱着流风的脖子用力地蹭了蹭。流风喝了酒之后脾气向来好的很,这么多年下来它的酒量也与日俱增,早就不是当年一杯倒的级别,却也还是老老实实地不挣扎,就这么任凭胤禟对着它一通的蹂.躏。看得对面儿坐着的胤祐羡慕不已,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把,却被流风毫不留情地作势虚叨了一把,吓得连忙缩回了手:“你侄子叨我!” “那也是你侄子,告什么状。” 胤禟不以为然地摆了下手,见着店家端了烧麦上来,捏着一个吹了吹,顺手就喂给了流风。胤祐饿了这大半天都还没来得及用过饭,好容易见着点儿能吃的东西,却还没等吃下去一个,就眼睁睁见着大半笼进了自个儿这个便宜大侄子的肚子里头,忍不住拍案愤然道:“老九,你这也好意思叫请我吃饭?” 胤禟本就是有意想要作弄他,见状却也是得意一笑,正要开口,目光却忽然定定地凝在胤祐的身后,神色竟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一般,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胤祐茫然地回过头,才发觉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黑衣人,只觉着隐隐眼熟,仿佛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思量间,那黑衣人已冲着他抱拳施了一礼,含笑温声道:“马车已备好了,请七阿哥九阿哥跟我们回府里去吧,主子跟四阿哥都在府上,等着二位爷回去用晚饭呢。” “文曲……” 还没等胤祐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份,胤禟已气若游丝地低声开口,眼里是一片心丧若死的灰暗:“你告诉我,我哥其实还什么都不知道,你是自个儿找来的……” “从九阿哥把流风藏在灯笼里头带出来,主子就叫我们跟着了。” 文曲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最后的希望,又从店家手里接过新上来的一笼烧卖跟那一碟蛋清羊尾,搁了一小块儿碎银子在桌上:“其实这个小店也是我们时常歇脚的地方,店家都是自己人——阿哥下次没带银子也不妨事,只要记在账上,府里每月都会派人来结账的。” “……”胤禟早已经没力气觉着惊讶了,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眼泪汪汪地死死抱住了桌子,忽然生出了几分硬气,梗着脖子抬头道:“我不回去,反正我哥不可能亲自追到这儿来揍我!” 文曲沉默地思索了一阵,忽然掏出一块上好的生牛肉抛出去。流风毕竟还是猛禽,喝酒烧麦都不过只能算是聊作余兴的小点心,兴奋地清鸣一声便展翅朝着那块牛肉扑了过去。长凳毫无预兆地失去了其中一头的配重,另一边儿坐着的九阿哥只觉着脚下一软,还没等回过神来,就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失魂落魄的九阿哥终于堪堪回过神,已经身不由己地坐在了一屋子的哥哥面前,欲哭无泪地眨着眼睛,万事俱备就只差着再挨上一顿揍了。 “五哥……” 看着这个弟弟一脸英勇就义的绝望神色,胤祐终归还是有些不忍心,试探着扯了扯自家五哥的衣裳:“小九也是好心,这一回就别揍他了……” “玉不琢不成器,有时候稍微琢一下也是有用处的。” 胤祺气定神闲地淡淡笑了一句,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自个儿夹起一个蛋清羊尾咬了一口。虽已放得凉了,可外头的蛋清被炸的微脆,里头的豆沙也细腻绵软,吃在口中甜而不腻,依然叫人颇觉心情舒畅。 他当初就是因为中意这家老板做的点心,才把人家从谢家后厨里头抢了出来,从江南一路带到了京城,放在知味楼边儿上开了一家小茶水摊,与知味楼斜成掎角之势,京城中最繁华的这一个地段的所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 自家小九儿的变化,他这个当哥哥的就算再迟钝,也早就已隐隐的察觉出了端倪。偏这个臭小子机灵劲儿是够了,揣摩人心的天赋也不差,但毕竟还是太嫩了些,又老是容易得意忘形,胤祺虽有心思叫这个弟弟随着性子折腾,却也怕他真吃什么亏,一直安排了人暗中守着他。本想着等他慢慢儿的彻底开窍也就是了,谁知道今儿这臭小子居然胆子大到了扯着小七一块儿瞒他,却是不得不好好教训一回长点儿记性了。 眼见着这一顿打已注定躲不过去,胤禟转了转眼珠,决定迂回着给自个儿谋一谋活路,讪笑着讨好地凑过去低声道:“哥,你身子才刚好点儿。要叫你亲自动手,我倒是不怕疼,可怕把你给累坏了……” 每回胤祺没工夫或是没力气动手的时候,就会叫贪狼代为出手,可贪狼又不可能真下狠手往重里揍他,最多不过是规规矩矩地该打几下打几下做做样子,假模假样地嚎两声也就过去了。见着胤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胤禟正在心里偷偷地为自个儿的机智得意着,就听见自家哥哥一本正经的声音:“说的有道理——四哥,这一回你来帮我揍吧。” 第155章 舞弊 在过了小半个月养病睡觉打弟弟的日子之后,身子终于差不多好利索了的五爷果然被当皇阿玛的连哄带骗地拉到了朝堂上,不由分说地塞了个秋闱巡考的差事,就这么好说好商量的给打包扔出了京城。 “八哥——这可怎么办?他们下头都准备好了,钱都收完了,现在再反悔哪儿来得及啊!” 刚一下朝,十阿哥就匆匆赶到了八哥的府上,焦躁地搓着手来回转着圈。胤禩被绕得头晕,按着他坐在了椅子里头,定了定神才道:“急什么,又不是这就说准了要被查,按着五哥的性子还难说管是不管呢——你的那些门人都在哪些地方,江南有没有?” “没有,江南哪儿敢碰啊?” 胤俄被吓了一跳,不迭摇着头拼命否认。也就他这位八哥敢往江南塞人,就这还塞一个被怼回来一个,好容易剩下了一个苏赫一个安仲仁,谁知道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落得了个苏赫自尽安仲仁销声匿迹的结果。他就算再不长脑子也没这份胆量,还不敢去碰五哥的那一处谁碰谁倒霉的逆鳞。 “那就不要紧。他除了江南别的地儿不会多管,最多就是下去绕一圈应付公事罢了。” 胤禩略略松了口气,倒了一盏茶推过去,意味深长地淡声笑道:“只要摸准了五哥的性子,许多事其实不是那么难做——你光记着他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时候了,那是因为他要么不动,一动就是大动静。他这人其实比谁都不愿招惹是非,只要事儿不找到他头上,他自个儿一向是懒得主动去插手的,只不过若是真就那么寸,恰好就砸在了他眼前,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就是了。” “听八哥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十阿哥摸了摸脑袋,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那我回头就跟他们传信儿去,就叫他们都收敛着点儿,别上赶着撞到五哥眼巴前儿去倒霉。” 胤禩微微颔首,略一思索才又道:“这一回主持山东乡试的是何焯,他做事一向稳妥,又素来忠心。我再叫人给他去一封信,叫他帮着遮掩一二,你该做什么便照做。如今太子把持着吏部叫我们无从下手,只能从每一回新科的人里头发展势力,眼下正是拉拢这些个士子最重要的时机,切不可失了他们的信任,知道吗?” “诶。”胤俄点点头应下,又觉着拿茶盏实在太不过瘾,自个儿捧着茶壶灌了几口,才抹了一把嘴道:“八哥,您歇着,我下去嘱咐他们去,回头再过来回话儿。” 胤禩微微颔首,望着这个十弟出了门走得远了,才冲着内室温声道:“夫人辛苦了,四嫂可说了什么没有?” “依我看,你这个四嫂迟早要废——整日里哭哭啼啼的我见着都觉得烦,脑子又蠢,为她好的她不信,我这有心祸害她的,倒是真当个亲近的人似的有什么说什么。” 八福晋从里屋走出来,望了一眼那茶壶跟茶盏上头的水渍,眼里就显出了些不耐的嫌恶之色:“来人,把这些东西都拿出去赏下吧,换一套新的上来。” 外头立时有婢女应了声,快步进来将茶具尽数撤换了,又换了一壶新沏的碧螺春,这才俯身退了下去。胤禩倒像是早习惯了似的,面上不见半分异色,只是亲手倒了一盏茶递给她:“若不是她这般性子,又岂会叫我们有可乘之机——她提没提过有关那案子的事儿?” “没有,自打皇阿玛给四哥赐了那钮钴禄氏做侧福晋,她整日就只知道哭泣发愁。好容易过了这么久缓过些劲儿来,又开始哭什么弘晖叫五叔教得野了,心思不往自家人上头放,反倒一个劲儿往外头偏——总归再没说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依我见着,怕是四哥不肯叫她知道了也说不准。” 八福晋呷了一口茶,轻嗤了一声,眼里便带了淡淡的不屑:“要说这世上真有好赖不分的人,我这几回可真是看清楚了。她以为她的弘晖是多少人抢的宝贝呢?能过继到五哥下头那是多大的福气,明眼人都知道那准定是一顶铁帽子王了,人五哥还没张嘴说要呢,她这儿居然就拿上乔了——要我说你也该听我的,别老跟你五哥对着干,明里暗里的都避着点儿。那是咱们能拉下马的人么?你自个儿刚也说了,你不惹他他就不惹你,何苦来非得招惹个杀神给咱们自个儿添堵?” “不是我想要招惹五哥,而是——” 胤禩下意识应了一句,却又只说到一半儿便忽然停了,默然半晌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轻叹道:“而是我自个儿的身份实在太过低微,只要想往上爬,就非得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行。五哥他打小就长在万丈光芒里头,是被皇阿玛捧在手心里头宠大的,他见不得我们这些阴沟里爬出来的兄弟——那些个往上抓挠钻营的狼狈吃相……” *** “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还会有巡考这种活儿——以前有过吗?” 打小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五阿哥这时候刚被自家皇阿玛打包扔出了京城,一脸茫然地站在直隶地界上,只觉着天大地大前途茫茫,一时居然不知该先往何处去:“施大人,您以前见着过吗?” “没见着也不妨事,这一回不就有了嘛。” 施世纶捧着个烤土豆咬了一口,烫得不住吹着气,含含糊糊地笑着应了一声:“万岁爷就是想叫五爷出来绕一绕散散心。您看您都在京城里憋闷这么久了,就借机出来溜达一圈儿,也没什么不好不是……” 胤祺自然也不愿意老被圈在京里头,可若是京中平安无事也就罢了,如今明明还有个朱三太子案没查清,宫中的线人也没揪出来。赶在这么个微妙的时候把他给踢出了京城,实在叫他忍不住担心自家皇阿玛跟四哥是不是要背着自个儿搞什么事情,心里头总是难以安宁得下来:“叫我出来散心——为什么还有你跟着?” “这个——大概是万岁爷看我比较可靠,能伺候好五爷?” 施世纶把烤土豆吹得半凉了,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却又被里头的心子烫得不住在嘴里倒着个儿。胤祺被他这滚刀肉的态度闹得没了脾气,抿了唇瞪了他半晌,才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我看他们就是有意把你调开,好叫有些人探头活动活动——这么说来,倒是我给你作陪才对……” “五爷果然慧眼如炬,下官佩服佩服。” 听了他的话,施世纶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讶然,却又立时敛得无影无踪,漫不经心地拱手赞了一句。胤祺被他噎得没法儿,居然险些被直接气乐了,摇摇头无奈道:“施大人,我总算知道皇阿玛为什么叫您陪我出来了。” 好容易见着这么一位运筹帷幄处变不惊,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掌事阿哥露出这般无奈头痛的神色,施世纶眼里也不由带了些笑意,又忙轻咳一声忍住了,一本正经地拱手俯身道:“哦?下官心里其实也好奇得很,还请五爷明示。” “……”胤祺悻悻瞪了他一眼,默然了半晌,终于还是认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因为皇阿玛都已经料准了——我无论怎么问,都甭想从您这张嘴里头问出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来……” 虽说是下来巡考的,胤祺却也没打算真往狠里头查——毕竟哪一块儿都没有真正干净的,他前世在娱乐圈里头混迹多年,早见熟了那些个见不得光的手段。家里有相熟的,走个后门托个人情,找主考官指导一二,却也都是人之常情,就跟请高考命题组的老师帮忙猜题一样,虽说或许确实不大光彩,可也不至于就到了要一棒子打死的地步。说是巡考,可也就打算着四处绕绕,看一看考生们的热闹也就够了。 秋闱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九,胤祺一行人是八月初一出的京,这一路走走停停的过了直隶,眼见着到了八月十六,恰到了济南府停下。山东省的贡院就在这济南府的城东南,又兼这里是孔子故里,每年前来赴考的考生络绎不绝,倒是只比江南两省差一些,算是北方诸省里头规模最大的秋闱贡院,几人也就不打算再往下走,就这么停在了山东巡抚的府上。 山东巡抚谢赐履是个纯粹的读书人,靠着科举取士一步步向上走到了这一层,待人接物间仍带着书香门第特有的矜持恪礼。胤祺才到了济南府便被他迎至府上歇下,又亲自着人准备饭菜,诸般照顾尽心尽力,却又不见半分的谄媚逢迎,倒像是有人早就已交代好了,只管按部就班照着做似的,倒也颇有几分读书人特有的迂阔可爱。 “谢大人是广西人,二十岁就和谢老大人父子同年中举,学问可是好得很呐。” 施世纶陪着胤祺在席间坐了,轻笑着介绍了一句,又转向谢赐履边上坐着的那一个眉目方正中年人,含笑继续道:“这位是山东按察使张伯行张大人——说来五爷应该也识得他,他还曾任过一年的江苏巡抚呢。” 巡抚转按察使平白降了半级,显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胤祺这些年整肃江南也没少拾掇过不中用的官员,一时却也想不起这个张伯行是自个儿哪一回给撸下来的,神色不由带了些微尴尬。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以茶代酒微微颔首招呼了一声:“谢大人,张大人。” “学生张伯行,谢过昔日五爷提点之恩。” 谢赐履还没来得及应声,张伯行却忽而肃然起身,端着酒杯朝胤祺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昔日学生忝任江苏省,只知一味求清廉之名,却无为政之才,以至治下治安混乱、案件堆积,却仍得意而不自知。若非五爷点醒,只怕难免要贻害一方百姓。” 听他这么一说,胤祺却也总算想起来了这位曾一度叫他头痛不已的糊涂清官。这个张伯行为人确实清廉刚正、不畏权贵,甚至还曾得皇阿玛亲自赞过“伯行操守为天下第一”,也正是因为这个人居官确实清正,才特意放在了江南做巡抚。谁知这么一位清官的德行虽好,却偏偏没什么政才,性情又有些偏执苛刻,闹得治下盗贼横行民生混乱,公文也是堆积如山不得善处。他忍了这个张伯行一年多,终于还是把人打包扔出了江南省,却也没留意过这人后来又到了哪儿去。 “张大人言重了——古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修身还排在首位。大人禀性方正,为官清廉自持,已是足以叫人钦佩的了,需知才干尚可磨砺增长,这禀性却是无从改变的。” 胤祺淡淡一笑,隔着桌子抬手略一虚扶,又轻笑着温声打趣道:“昔日之事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我奉命主管江南吏治,大人恰为江苏巡抚,这才生出了些纠结不快。如今大人调任山东按察使,该操心的自然是当巡抚的谢大人,我却是八竿子也管不着的了……” 张伯行禀性素来清正持重,心中明白自己做错了,对着胤祺自然没有半点的怨念不满,俯身认真应了一句是,就又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胤祺望着这一巡抚一按察使,只觉着一个省里头能凑这么两个性情相近的书呆子却也实在有趣,忽然就忍不住对三位一体剩下的那个布政使生出了浓浓的好奇。实在想不出得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既捋顺了这二位不叫他们这性子招惹到京中下来的上司和各级同僚,又能跟他们一直和谐共处,没被这两位迂阔的圣人门生给气得甩袖子不干:“今儿只见着了两位大人,却不知咱们省的布政使又是哪一位,怎么没在席上?” 谁知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众人却是忽然都显出了几分尴尬,连始终温文儒雅进退有度的谢赐履都忍不住心虚地低咳了一声,迟疑片刻才道:“回王爷的话,那位布政使——其实,也在桌上……” “……”胤祺一时只觉着愕然无语,仔仔细细看了这一桌的人,不算谢赐履跟张伯行,再除开了自个儿跟贪狼,仿佛也就剩下了唯一的一个选项:“施大人——您还挺忙啊……” “承蒙圣恩,实在惭愧,惭愧……” 施世纶尴尬地轻笑一声,目光止不住的在四下里心虚地乱飘着——他这一回其实就是过来上任的。毕竟这布政使乃是从二品,与巡抚同级,也算得上是封疆大吏,比他那个正三品又时刻面临着发配宁古塔种树威胁的顺天府尹实在要强得太多,一来算是这一回瘟疫劳心劳力跑腿的奖赏,二来却也是配合着京里头万岁爷往下走的一步棋。倒没想着就能瞒住五爷,却也没想到这一位思路清奇的爷居然上来就问到了布政使,叫他想寻个缓和的余地都缓不过去,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了下来。 “怪不得这一路我就觉着您有意把我们往这儿引——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儿要叫我管,也就跟着过来凑凑热闹,谁知道居然是送着您来上任的……” 胤祺忍不住摇头失笑,一本正经地叹了一声,也不再多问,只是低下头踏踏实实地吃菜。谁知他刚夹了一筷子肉丝搁到碗里,还没来得及扒饭,一旁的谢赐履和张伯行却一同掷了筷子起身,竟是忽然就拍了袖子跪在地上,由谢赐履上前半步诚声道:“不瞒五爷——山东确实有事要请五爷援手,这才请施大人引您至此,还请五爷听我等一言。” 见着他们的反应,胤祺倒也不觉着惊讶,只是搁了筷子轻笑道:“这就是了,有什么事儿直说便是。二位都是朝廷重臣,犯不着对我行这么大的礼数——这一回我是来巡考的,二位大人找我,可是为了秋闱的事么?” 两人对视一眼依言起身,彼此眼中俱是带了些决然之色。谢赐履坐回了胤祺身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折子呈给他,又压低声音细细叙述了一番,参的果然是山东秋闱舞弊之风盛行,尚未出榜便已知名次,又有无数作弊的法子暗中传播,将科场搅得乌烟瘴气一事。胤祺虽已有预料,却也没想到这种事连巡抚跟按察使居然都管不了,忍不住微蹙了眉疑惑道:“二位大人身居高位,乃是一省总管,也管不得这些事么?” “官官相护,又兼豪门士绅,门路极为复杂。我二人皆是孤臣,走的是科举的路子,既无家世又无背景,要铲除这科举之弊实在难如登天。” 谢赐履苦笑一声,神色间已带了些动容,又望向胤祺诚声道:“五爷,这科举本就是给寒门子弟的一条进取之道,如今却已被豪门贵族牢牢把持。苦读十年不及赤金一锭,学子们满腔悲愤无处倾诉,甚至有人将木牌上‘贡院’二字偷偷涂改成‘卖完’,我等心中煎熬不愿惩处,却也实在无力改变这般现状……还请五爷施以援手!” “我知道了。” 胤祺微微颔首,心中却也不由微惊——他只道这科场上的门路最多不过是指点指点、走走后门,却是到如今才知道这些人居然这般猖狂无所顾忌。左右他也背了个巡考的名号,没见着也就罢了,如今亲耳听闻,自然不能不管:“只是——他们既有胆量行这阴私之事,必有无数遮掩的法子,大人们手中若无切实证据,只怕也难以处置。” 施世纶在一旁听了半晌,忽然目光一亮道:“他们瞒的是官员御史,却不是有心谋求功名的考生学子——五爷何不也扮作考生,亲入其中感受一番?” “……”胤祺可一点儿都不想进那考房里头待上九天,闻言立刻断然摇头道:“这乡试简直不是人考的。整整三场九天七夜,要是把我再关坏了,皇阿玛真会砍人的……” “哪里敢叫五爷真在里头考试啊,反正您考也考不上——” 施世纶闻言不由失笑,却才说了一句就觉着不对劲,迎上胤祺颇有些意味不明的注视,轻咳了一声,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不,下官是说,您是巡考,岂能被一块儿关进那考房里头……” 第156章 关窍 眼见着就要到入闱的日子了,济南府最有名气的茶楼里几乎已塞满了来应试的学子,却也有几双不同的眼睛藏在里头,正鬼鬼祟祟地四处打量着,仿佛正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东西。 楼下忽然传来小二响亮的招呼声,众人纷纷往门口望过去,就见着三个人打外头走了进来,前头的青年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眉眼温润清俊,一身的斯文气质,一看就知道准是个出身不凡的贵公子哥儿。只见着这一位公子手里还轻打着一把折扇,后头跟着一个伴读打扮的青年替他背着书箱,还有一个腿脚有点儿瘸的长随,想来约摸着九成也是今年来应试的考生。 “施大人,您就真能保准——这里头会有你们说的什么专门挑人下手的‘登客’?” 胤祺不紧不慢地打着手里的扇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一间二层的茶楼,忍不住低声问了后头的施世纶一句。因为说错了话而不得不扮演长随的施大人还处在强烈的怀疑与自我怀疑里头,双目无神地下意识应了一声,又在这位乔装成学子的五爷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认真地摇摇头道:“别的不敢说——反正爷您要再这么不带半点儿的烟火气,不弄出点儿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架势,就算有登客也不会冲着您下手的……” 虽说心里头明白施世纶说的没错,可作为一个有着沉重偶像包袱的影帝,胤祺还是艰难地抉择了片刻,才终于不情不愿地一抖扇子收了这一身清贵架势。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了,拿扇柄不耐地敲了敲桌面:“合着济南府不过就这么个样儿——要不是走不通顺天府的门路,爷八百年也不乐意往这儿来一趟。施不全,这儿当真跟阿玛说得那么好考?” “……”作为临时被抓差成了仆从化名施不全的贴身长随,施世纶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自家爷这画风跟龙卷风一样说变就变的本事,一时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顿了片刻才顺势笑着应声道:“少主子,您可怎么说的呢——要论规规矩矩地考,这儿还不赶着顺天府容易。可咱既然来了,也就不是奔着这规规矩矩的考法儿来的。您等着瞧好吧,过会儿就得有人上赶着凑上来帮咱的忙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都不曾刻意压低过音量,听着他们的交谈,有些书生士子面露嫌恶之色转身便走,有些人则摇摇头忍不住的面露惋惜——毕竟那青年一打眼上去实在风雅清俊得很,明明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却偏偏是个纨绔的性子。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地觉着可叹又可惜,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打醒了才好。 “这位公子爷——听口音可是京城里来的?” 眼见着人群隐隐散开,却忽然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费力地拨开人群挤了进来,笑眯眯的朝着他一拱手,又凑近了神秘地低声道:“公子爷别犯愁,到了咱这济南府,可不像顺天府管得那么严格。您就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头,跟咱们来看看这些个好东西,挑一两样带回去,等开考了心里头也能有谱不是?” 虽说就是为了钓鱼来的,可也没成想这才把饵挂上,居然就有鱼凌空飞跃着自个儿扑上了钩。胤祺合拢折扇望向施世纶,微挑了眉等着他的意见,施世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往那人怀里抛了快碎银子,打量着他不无倨傲地淡淡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少主子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你那东西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不远?我们少主子还要备考,没工夫跟你们去那些个杂七杂八的破烂旮旯里头……” “明白,明白——这您放心,东西就在里头雅间放着,公子爷若是有兴致,咱这就去看都没得说。” 被他这么寒碜了一番,那中年人却半点儿都不恼火,反倒愈发恭敬了几分。将那银子收了起来,点头哈腰地继续轻笑道:“不瞒您说,我这儿的货可是最全的——只要您舍得花银子,除了那头榜怕有点儿费劲,剩下的都有商量的余地……” 胤祺闻言不由微挑了眉,合了扇子不着痕迹地四处一扫,却见四周的人要么是面露不屑,要么是一片淡漠,居然没有一个拍案而起发怒的,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这儿最多是卖些个夹带小抄,却不曾想连榜上的名次居然都可以明码标价地往外卖了,照如此考法,却也实在怪不得每次会试头榜都恨不得被江南的举子惨绝人寰地屠榜——毕竟江南科场被他盯得水泄不通,能考出来的都是凭着自个儿的真本事的,不像这些个早已被折腾的乌烟瘴气的贡院,说不准里头就有多少花钱买来的假举人。在各省的乡试里头看不出来,可一到了全国统考的会试,这孰高孰下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主子不知为什么就忽然开始发呆,施世纶却也只好尽职尽责地继续扮演着长随的角色,拉着那人低声问了几句,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胤祺身边,微俯了身道:“少主子不妨跟他看看货,看好了咱再作打算。” 胤祺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仿佛始终不曾留意身旁那些鄙夷不屑的目光似的,大摇大摆地跟着那中年人往后头走去。等过了后头的拱门,才发觉这一间小小的茶楼竟也是别有洞天,前头是喝茶的地方,后头却是直通向了一间密室。进了那间密室,里头放着八口箱子,每一个箱子都被牢牢地锁着,屋子的另一头居然还有一扇紧闭着的小门,平白便显出几分叫人心痒的神秘感来。 “公子爷,您瞧好咯——这叫‘八仙助考,一点灵犀’。” 中年人得意地一摆手,走到那一字排开的八口箱子前头,又恭敬地俯了身子笑道:“咱行里有规矩,无论买与不买,开一口箱子,定价一两雪花银。公子爷您看——咱们先打哪一个?” 听着这几乎是狮子大开口的价格,胤祺忍不住微挑了眉,一时却也猜不出这究竟是当真暴利的一个行当,还是自个儿确实被当做了冤大头来宰。只是今儿本就为了闹清楚此间关节而来,就算真是被坑了却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示意贪狼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在桌上,朝着那几口箱子扬了扬下巴:“挨着个儿的开,剩下的就算爷赏的了。” “好嘞!” 那中年人兴奋地应了一声,搓了搓手便掏出一串精致的钥匙来,先取下了第一口箱子上吊着的名牌,开了锁笑道:“咱先从夹带看起——这一口箱子名叫‘苏幕遮’,顾名思义,是要怀藏遮掩才好带进去的。您看这一套书,名叫《四书典仓》,拿鼠毫笔写的,四书里头能出题的全写在这里头了。就这么大点儿,到时候考房的门一关,谁也不知道您在里头看什么,尽可以慢慢儿地翻找。这是咱最简单的‘升云梯’了,只要二十两银子,您要是中意,给了银子立刻就能拿走。” 饶是见识过了现代丰富多彩的作弊手段的胤祺,一见着这《四书典仓》却也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书总共长也不过三寸,宽一寸有余,搁在手里头都没人能看得着。里头密密麻麻的尽是工整的蝇头小楷,看一眼就觉着眼晕,天知道是怎么写上去的,若是不算上这东西所代表的意义,倒是件挺有收藏价值的小玩意儿。 有兴趣归有兴趣,刚被敲诈了十两银子的五爷倒也不打算再养着这群硕鼠——毕竟他要是真想要这些个东西,却也实在犯不着花钱买,最多回头抄没之后带一份儿回去跟皇阿玛显摆也就是了:“少拿这些个烂大街的没用货色污爷的眼。四书而已,爷还不会背不成?再说了,你当爷不知道那进场的时候查的有多严呢?要是真被查了出来,别说功名,不落得个罪名就是阿弥陀佛了!” “是是,公子爷果然见识非凡。” 那人的神色忽然显出些慌张来,偷眼瞄了瞄这一位公子爷,见着对方并没有因为被坑了一两银子而气急败坏的趋势,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又陪着笑继续道:“那咱就来看这第二口箱子——这第二个,名叫鹤冲天……” 最叫胤祺心生好奇的,其实就是这些个风雅至极的暗号。耐着性子挨着个儿的看下去,所谓“鹤冲天”,居然就只是一张埋着线的蜡纸,故作不快地追问了一阵,才终于明白这纸的用处居然是将那小抄裹起来,塞进那不可描述的位置里头去,用的时候再扯着线拉出来。隐蔽倒是有了,只是一想想这诡异难言的感受,再回头看这鹤冲天三个字,却也就越发的一言难尽了起来。 再往下头的两口箱子,里头装得却也都是些夹带的用具,设计得竟也颇有几分别出心裁。一口箱子外头挂着的木牌是“青玉案”,乃是桌案上搁着的一套东西,砚台、笔洗、镇纸、蜡烛,件件都是中空的,里头均可塞进寸许厚的纸条进去,再在外头旋紧,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至于另一个名为“鹊桥仙”的,里头关得竟是只雪白可爱的鸽子,那人信还誓旦旦地拍着胸口保证,这鸽子只要稍加训练便能在考场和家中来往,靠着这飞鸽传书在场外答题,准保能万无一失。 胤祺看得已彻底来了兴致,却也不打算平白花什么冤枉钱,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嘲讽不屑一番,又一抖扇子冷然道:“这些个雕虫小技又有什么用?若只是为了这些,我何必巴巴儿地跑到这济南府里头来碰运气——且不说往里头带东西本就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就算是真带进去了,我又不知他考哪个、问哪篇,如何做那怀藏授义,莫非要把所有的重点都抄一遍不成?” “明白了,公子爷想要的不是这些个明面儿上的东西。” 中年人倒也不急,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又快步走到第五、六口箱子之间:“您再看看这两个,‘如梦令’、‘相见欢’,先不说东西是什么,您看看这名儿起得,叫人看了就觉着心里头踏实——” “都如梦了,还有什么可踏实的……” 听着他的自卖自夸,施世纶却是实在忍不住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胤祺险些就被他引得失笑破功,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顺手一扇子敲在那一口“如梦令”上头:“什么如梦令——这总不会是什么迷药,叫除了我以外考场里头所有的人都睡过去吧?” “不是不是,那哪儿能行呢。” 那人忙笑着摇头,又将那两口箱子一块儿打开了:“这两个是代笔的箱子。里头搁着的都是名牌,您只要翻牌子就得了——这‘如梦令’可不是叫别人如梦,而是叫您如梦。您只要安安心心地在家里头大睡一场,自会有人替您去考试,填的当然也是您的名儿。至于这‘相见欢’,又是另一种情形,咱们也管它叫就院假手,要比直接替名入试更保险些。您跟这替考的一块儿进考场,拿的也都是自个儿的考牌,自然绝不会叫人查出来有什么不对。可等开考的时候,您们俩就把名字填成对方的,这出来的成绩,自然也就交换过来了……” 胤祺不动声色地缓缓摇着扇子,微挑了眉过去细看着,心里头却已止不住的暗暗发沉——若说前头不过是些个叫人贻笑大方又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到了这儿可就是正正经经的舞弊了。一见这些人的熟练自然,甚至还有心思起这些个风雅的名字就知道,这个行当显然不是一两年间兴起的,而是早已成了规模气候。该是何等的有恃无恐,才能叫他们还没调查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就大摇大摆地凑上来向自己亮出这些东西,给了钱就敢开箱子,半点儿都不怕叫人知晓? “这里头的牌子,都是没翻过的?” 心中虽已隐隐下了决议,胤祺的面上却仍是一片漫不经心的神色,拿着扇子点了点那些个精致的檀木牌子:“我又没见过这些人,如何就能知道他们一定比我的学问好,不是你拿来诓我的?” “爷您看——咱是生意人,生意人都讲诚信。这么跟您说吧,就这些个人,那都是少则替考了三四年,多则考了十来年的。论学问根本没的说,只不过都是些个贱籍、罪奴出身,终身没资格应试求取功名,这才转而干了这一行。甭说他们准定能给您考上,您也看着了这些木牌上头写着二甲、三甲的名次,只要您给得起银子,翻了哪一个,等放榜了名次就一定只往上不往下。哪怕下了一名,咱也分文不留,您给多少咱退还给您多少,您看怎么样?” 胤祺听得心中一片震撼愕然,只觉着一股无名火隐隐地冒了上来,却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只是微蹙了眉道:“何必就要到这一步了——再怎么我也是寒窗苦读过的,只是觉着学问不够,没多少把握罢了。叫人替考容易,将来为官一方,一旦被揭发出来,又该是何等的颜面扫地?” “是了是了——这可真是小的眼拙了。一看公子爷就是官老爷家的少爷,要用手段可也不该是这些个儿戏般的手段。您消消气儿再忍一忍,咱还有最后两口箱子一扇门没开,前头的不合您心意,这里一定有能叫您看得入眼的。” 前头都已这般视王法天理于无物,恨不得将朝堂公器玩弄于鼓掌之间,后头的显然只能更丧心病狂、骇人听闻。胤祺假作不耐地用扇子敲了敲剩下的两口箱子,倨傲地微抬了下颌缓声道:“只要东西是好东西,爷不差那么几个钱——人都说到你们济南府有门路,爷就是来找门路的。有好的就赶紧痛痛快快地亮出来,别藏着掖着的耍什么心思,骗上那几个钱儿可够一顿饭的?” “是,是,您来看这个……” 那人额上已出了些虚汗,原本带着的笑意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浓浓的敬畏跟恭谨。也不敢再多废话,把那一口写着“卜算子”的箱子打开,横了横心低声道:“这位公子爷,您要真是出得起这一份儿银子——这里头装着的,是今秋济南府乡试经义跟策论的题目……” 胤祺的目光猛地一凝,下意识要上前细看,那人却忽然砰地一声将箱子合上了,又扳开另外一口箱子的顶盖:“至于这‘钗头凤’,则是更了不得的——黄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咱们自有人替您跑腿打点关节。您自个儿进去考,甭论考成什么样子,一甲往下任意功名,随您任意挑选……” “少主子,咱们老爷叫您奔着来的就是这个。您只管随着心意挑,咱们金子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您张口呢……” 眼见着胤祺神色已隐隐有些不对,施世纶忙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两人之间以免露馅,又冲着胤祺使了个莫要着急的眼色,这才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只不过——咱们这八口箱子都看完了,那一扇门可还没打开。我们家少主子没捡过人家的剩,要挑自然得挑最好的。说吧,多少钱能敲开里头的那一扇门,门里头又是什么?” 第157章 闹事 “不瞒公子爷,这一扇门——可不是有钱就能敲开的。” 中年人显得愈发恭敬了些,微微发福的身子伏成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却仍满面笑容地缓声道:“这扇门打开,通得可是一条飞黄腾达直冲云霄的路。要想把这一扇门敲开,得要十两黄金,再加一枚从三品往上的官印。” 胤祺这会儿已稳下了心思,细细拢着手里头的扇子,抬眸不冷不热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爷不说破,你们还真当爷是个好宰的冤大头了不成?顺天府府尹也不过才是正三品罢了——这济南府又不是京城,巡抚顶天也就是从二品了,山东省连个总督都没有,又装得下几个三品官儿!” “爷,您是正经明白的,咱们不敢乱说。” 听着他竟将当朝官制数落得这般清楚,中年人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陪着笑小心解释道:“说是官印,可咱们要的也不是实物,只要盖个章也就够了。哪个官老爷没有一大家子的亲戚朋友呢?管他是怎么要来的,只要有本事七拐八弯地讨来一章盖了官印的纸,那就能算得上数。东西到了,咱这一扇门立刻就能开,等见了门里头的东西,准保不会教您失望——只是这入闱的日子马上就到了,若是公子爷真有这个心思,可得快点儿活动活动。若是误了开考的日子,那岂不是全都落了空了……” 三品往上的官印胤祺倒是不缺,毕竟连身边跟着的长随都是从二品的布政使——只是就算再方便,也总不能真就当场找张纸来,当着人家的面儿盖一个送过去。有心顺势出去找个地方盖了印再回来,却又担忧着若是这些个人忽然心生警惕追查了他们的身份,打草惊蛇了反倒不美,倒不如这么一气呵成的探到底来的保险。 施世纶心中思量着,犹豫地把手探到篮子里头,正合计着要不要让贪狼忽然蒙住那人的眼睛,自个儿飞快的盖上一张给爷作弊用,却见胤祺竟已不知打哪儿摸出了个精致的墨色玉牌,看也不看地朝那人抛了过去:“既然有心思狮子大张口,那就张得大点儿,别弄什么官什么印的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我猜你那门里头是个人吧?把这东西给他看,识货的就赶紧把门给爷打开,也甭还腆着脸跟爷要什么金子银子的。要是不识货,那他也还不配叫爷巴巴儿的凑上去见他。咱就在最后那两口箱子里头选一个,也用不着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那人忙一把接住了玉牌,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面色却忽然大变。竟是用力甩了两下袖子,一头便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奴才郎三不知本家少主子亲临济南府,言语多有冒犯失礼,还望少主子宽恕奴才不知之罪!” 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别说后头跟着的施世纶和贪狼没反应过来,连胤祺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立在原地茫然地放空了片刻,不无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住了这一场预料之外的彩蛋:“我整日在家中读书,怎么不知道家里头的生意什么时候还做到这济南府来了?施不全,合着阿玛叫我来这儿——是因为这儿还有本家的人照应不成?” 咱都不知道您给人家扔了个啥怎么知道您本家是哪一家啊我的爷!猝不及防被凭空甩锅的施世纶一脸懵地应了一声,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接下来的台词,那郎三却已体贴的接过了剧情线的重任,不迭磕着头道:“不不,我等都是分家的奴才,岂敢冒领主家主子的威风……少主子一心向学,不知道咱钮钴禄家替十爷在这济南府管着的生意早就做大了,这济南府贡院上上下下的关节早被咱们打得畅通无阻,连巡抚按察使都奈何不了咱们——再说了,这回主持乡试的是八爷的侍读何焯,那正经是咱们自个儿的人。这扇门打开了也就是块能去见何大人的牌子罢了,以少主子的身份何须这个,只要亲自登门,还不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惦记着这一位“一心向学、不知外事”的少主子,他这一通话说得耐心细致有条有理,居然还特意清清楚楚的把个中关节给详细讲了一遍。胤祺也没料到这一条埋得深不见底的线居然就被自个儿这么误打误撞提溜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心底因这一番话腾起的怒意重新压了下去,微挑了眉道:“依着你这番话,这科场岂不已是十爷的天下了?”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江南不是在那位病阎王鬼见愁的五爷手里头吗,咱谁也不敢碰,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么一大块肥肉落在人家口袋里头。直隶叫于成龙盯得紧,又是挨着京城的,所以事儿也难成,至于陕甘跟湖广,咱虽也有生意,却不如在山东的根基扎实。家里主子叫您来咱们这儿,也准是因为咱们这儿要稳妥得多,准定能把小主子的事儿给办好了。” 剧情进展得实在太过突飞猛进,施世纶一脸震撼地听着那郎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们花了多少力气也查不清的事儿坦荡荡说了一遍,又偷偷瞄了一眼身边据说病阎王鬼见愁的五爷,忍不住在心底里偷偷摇了摇头——这诨号难听是难听了点儿,却也起得莫名的精准。这些个难缠小鬼见着了咱们家五爷,现在是还不知道,等回头知道了可就真得犯愁了…… 几人又在这密室里头听了一会儿,胤祺趁机把这里头的门道问了个清楚,才终于结束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认亲,从郎三手里接过那一枚玉牌收好,跟着他回了茶楼二层的雅座。和进去时作势的恭敬疏离不同,这一回郎三的态度已多了不少真心实意的亲近,不迭拍着胸口保证过少主子的事儿包在他身上,又特意点了一桌精致的茶点招待几人,这才快步出了茶楼,想是去找那何焯通气去了。 “爷——您到底扔了个什么给他?就是金腰牌也没这个本事啊……” 眼见着那个体态发福的郎三脚步居然比年轻人还要轻快几分,脚下生风地一路出了门,施世纶替胤祺倒了一杯茶,总算是有机会把几乎要憋不住的疑惑给问了出来。胤祺却只是哑然失笑,将那一块玉牌取出来随手抛在桌面上,摇摇头轻笑道:“这是钮钴禄家嫡系子弟的贴身玉牌,按理说切不可离身的。还是咱们出来之前,老七说他福晋那娘家弟兄想将功折罪替我做事,愿意把玉牌交到我这儿押着。我觉着兴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就随身带着玩儿了,谁知道居然还能有这么个用处?” “五爷深谋远虑机变不凡,下官实在佩服——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施世纶摇摇头由衷敬佩了一句,一本正经地举起茶杯轻笑道:“来,以茶代酒,贺五爷半句正经话没说,抬抬手就又破了个大案子……” 胤祺被他逗得无奈轻笑,抬了茶杯正要还礼,却忽然听着下头传来一阵刺耳的喧闹声。几人一块儿向下头望去,才发觉大堂里头不知何时竟已纠结了一群士子,你扯我衣裳我揪你辫子,囫囵着打成了一团,早已把什么读书人的矜持儒雅给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咱出来的时候就聚在一块儿了,好像是一群人要抬着财神爷进孔庙,一群人说实在胆大包天有辱斯文。两边儿先是斗嘴攻讦,估计是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又都正在气头上,就忽然动起手来了。” 自打深刻认识到了自家主子走到哪儿都招祸的体质,贪狼就早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早就清楚了下头的情形,见着胤祺往下看去,便体贴地解释了一句。胤祺闻言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又朝那看衣裳便泾渭分明的两群人指了指:“可是那些衣着寻常的要抬财神爷,衣着精致的不准?” “是,想来怕也跟这舞弊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贪狼点了点头,见着胤祺忽然起了身,忙快步跟了上去:“主子,这儿难得清静,咱就别下去了——” “在这儿看不清楚,咱下去细听听,我倒想知道这舞弊的规模到底有多大。” 胤祺随口应了一句,目光仍落在下头打成一团的人群上——虽说寒门与豪门自古对立,可这一回分明是那些个寒门子弟对着这一场乌烟瘴气的乡试在发泄怒气,为何这么多的豪门子弟都急惶惶跳出来不准,莫非这么多的人都已牵扯进了这一场舞弊案中,与那些人的利益切实相关不成? 同样都是舞弊,百人的规模跟千人的规模显然不是一个性质。虽说在那郎三的口中,这山东的科场显然已沦为了他们掌中任其揉圆捏扁的玩物,可毕竟难免有着些自卖自夸的嫌疑,胤祺自个儿心里头也不希望这济南府的乡试就真因为一场舞弊案而临时取消——可若是那些人当真已嚣张到了这个地步,他如果再不尽快出手干预,这场乡试只怕是注定要作废的了。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是真打得不可开交,顶天儿却也不过就是抱腰推搡揪辫子的那一套。劝架的跟看热闹的把中间围得水泄不通,胤祺把心系百姓的新任布政使施大人大义凛然地推进了人群去探查详情,自个儿领着贪狼挑了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随手扯开把椅子坐了,摇着扇子坦然地在外头看着热闹,显然是不打算亲自进去趟这一趟浑水了。 施世纶一路把胤祺诓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场舞弊案,眼见着人家已经出了力——虽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就这么寸,连什么钮钴禄的玉牌都能恰好给撞个正着,可人家得来的成果毕竟十分可观,甚至已比他们三个主政大臣京中地方配合着忙了小半年得来的东西还要有用不少。剩下遭罪的差事却也只好自个儿咬咬牙扛了下来,抬手护住辫子根,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钻进了人群里头去。 “你们都别打啦——别打啦,都给我住手,听我说话!” 眼见着闹了这半晌都还没点儿消停的意思,人群里头忽然传出了个响亮的声音。胤祺微挑了眉抬头望去,就见着人群里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忽然纵身跳上了一张桌子,跺着脚急声吼道:“你们这么打没用!一个个都是念书的好人,呕心吐血地念了那么多年书,还不就是为了这秋试考了做官老爷么!这么打下去岂不是那个什么——什么扫地——” 这青年虽生得还算清秀端正,说起话来却直白得很,措辞也是一片乱七八糟。胤祺眼中闪过些玩味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轻打着手里的扇子,含笑微提了音量提醒他一句:“斯文扫地。” “哦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那青年一拳砸在掌心,连着重复了两遍,感激地冲着胤祺拱了拱手,又接着对众人大声道:“你们这样打,无非就是因为那什么考试叫一群眼睛里只有钱的贪官闹得一点都不公平,有钱的就能考得好,没钱的就活该被排挤到后头去——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么闹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万一叫上头下来的御史大人知道了,告到皇上万岁爷那里去,一气之下把这场考试给停了,你们就连这最后一点往上走的门路都没有了!” “用得着你在这里乌鸦嘴!准是他们收买了你过来蛊惑人心,用这些个话来平复民怨,好叫我们老老实实的认了这个命——谁会上你的当,还不快滚下去!” “我们认了命不再闹,岂不正是遂了他们的意?就算豁出去捅破了天,叫皇上停了山东这一场秋闱,若是能换得这济南府一片朗朗乾坤,也算对得起孔圣故里的千载名声!” 下头传来几句叱骂,一壶茶水不知打哪儿朝着他兜头砸过来,那青年抱着脑袋躲了过去,却还是被洒出来的茶水淅淅沥沥地泼了一身。下头原本略略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是骂声一片,有茶点杯盏被跟着扔过来,他狼狈地闪来躲去,那一双眼睛里头却仍不见半分恼怒,只是一片由衷的焦急失望:“亏你们还是念书的——都是一群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谁不叫你们闹了——可你们在这里打架又有什么用?我听不懂你们的大道理,我就知道等官差来了,人家有钱有势的回家安安生生的吃饭去了,你们被拿个聚众闹事锁进大牢里头去,还有谁能听得见你们想说什么!” “爷——您怎么看热闹还带撺掇的啊……” 趁着人群因为那青年这一番话略略静下来了些,施世纶却也趁机钻了出来,不无怨念地对着自家这位看热闹从不嫌事大的五爷叹着气数落了一句,显然是也听着了他方才提醒这青年的那一句话。胤祺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冲着那一身狼狈的青年望过去,饶有兴致地好奇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施大人可认识么?” “不瞒五爷,他其实就是这济南府的通判,奉命来把这一群聚众闹事的士子给抓进大牢里头的……” 施世纶讪笑着心虚地应了一句,又瞟了一眼那个仍站在桌子上的青年,才又继续低声道:“他叫李卫,是江南人。他们家也是豪族出身,听说是前朝的锦衣卫世家,功夫不错,只可惜大字不识几个——他家父母早逝,却给他留了不少的家产,前两年捐了个监生员外郎,被分到这济南府来当通判。听说此人心思机灵极善变通,虽不识字却颇明事理,下官刚得了万岁爷命,知道要来这山东当布政使的时候,谢大人就是派了他来和下官说这舞弊一案的。来回传了几回话,办事确实利索通透,是个办差的好苗子。” 才听他说了一句,胤祺的眼里便已闪过些讶色,再耐心听到后头,却又忍不住的摇头失笑——没想到居然在这儿捡着了李卫,更没想到这李卫可不像后世戏说里那般是个出身低微的小混混,而是正正经经的捐资员外郎。他这些年把江南管得太严,仿佛也对这历史的进程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这原本该在江南叫四哥捡回去的李卫都跑到了山东来,也不知道将来那田文镜跟邬思道又会被串换到哪儿去。 两人说话间,那青年已苦口婆心地蹲在桌子上跟众人说了半晌。又是举例子又是故意危言耸听地夸大恐吓,恩威并施地张罗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把人群给说动了些,终于渐渐平息了怒火,各自散开了往外头退去。胤祺收了一时转得有些远的心思,打量了一番那个一身狼狈的青年,便对着一旁的施世纶笑道:“施大人,四哥府上正缺这么一个机灵懂事的。我有心提拔他一二,你叫他过来说话。” “是。” 施世纶如何不知道这是那小子要交好运了,忙应了一声快步过去,把人从桌子上招呼下来,压低了声音同他说了几句。虽然说的隐晦,那李卫却是个极机灵的,多少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一亮便小跑到胤祺跟前,拍了袖子朝着他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奴才李卫,给五爷请安!” 胤祺一抖扇子挡住了他身上随着动作四溅的茶水,无奈地一笑,又饶有兴趣地微挑了眉道:“你叫我五爷,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个……” 李卫迟疑地应了一句,转了转眼睛,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了几次,忽然展颜笑道:“就看五爷这一身的气势,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奴才斗胆一猜,您莫不就是咱们施大人家的五少爷吧?” 第158章 做戏 外头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胤祺意味深长地冲着无辜中枪的施大人和蔼地笑了笑,便合拢了扇子起身道:“去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裳,回来上二楼雅间找我。” “诶!”李卫笑着应了一声,像是全然没留意边上施大人都快眨瞎了的眼睛,笑嘻嘻地又打了个千儿,转身朝着外头快步走了出去。施世纶只觉着愁得几乎快白了头发,满心悲痛地跟着胤祺往上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亏我还觉着这小子挺机灵的……” “他确实挺机灵,只不过施大人实在太老实罢了。” 胤祺淡声笑了一句,却也不再多说,只是回了郎三特意给开出来的雅间,又跟伙计要了一壶新茶送上来。施世纶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可无论他怎么追问,胤祺却始终都是含笑不语,只叫他耐心等着李卫回返,说是一进门便可见分晓,也只好强压下心中忐忑,闷着头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李卫回来得很快,换了一身精精神神的锦缎马褂,一合了门就拍了袖子朝着胤祺深深磕了个响头,笑嘻嘻朗声道:“奴才李卫给王爷请安!” 施世纶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这个嘴里头没个定准的混小子说不出话。胤祺却反倒不觉着如何惊讶似的,只是淡淡笑道:“起来吧——给施大人讲讲,你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的?” “回爷的话,施大人一说叫奴才去见五爷,奴才心里头就都明白了。就是想着下头人多嘴杂的,到处都是眼睛盯着,爷既然微服私访,肯定是不想暴露身份的,这才没敢多嘴。” 李卫摸了摸脑袋笑了一句,又快步过去殷勤地替几人把茶杯给蓄满了,立在边儿上接着解释道:“能叫施大人这么陪着的肯定是位大人物,特意到这茶楼来,肯定是为了这回有人照抄走后门的事,能有心思管这件事的,准定是京里来的钦差大人。能被叫一声五爷的钦差大臣,奴才要再猜不出来,岂不是蠢到该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了?” 蠢到该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的施大人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认命地轻叹一声道:“五爷果然料事如神——看来果然是下官太老实,一不留神就把五爷给卖了……” “施大人倒也不必往心里头去,反正咱们该问的也问着了,就算叫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 胤祺笑着冲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又转向了一旁正偷着乐的李卫,正色温声道:“李卫,我问你——如今他们的伎俩我已大致知晓,规模也已到了不可不出手整顿的地步。除了强行叫停今年的乡试,令上千学子白白熬上三年,你可还有旁的办法么?” “有,开恩科——我听人说恩科是皇上爷一高兴就能开的,用不着等上三年,明年就能再考。” 李卫半点儿都不曾犹豫地应了一句,显然是早已仔细想过了的。只是他说得毕竟太过直白,叫胤祺也忍不住摇头失笑,抿了口茶水无奈道:“可也不是高兴就能开,总得是有了什么喜事才行,往后出去不准胡说八道,听着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就是有意要往下留人的了。李卫目光一亮,忙快步走到了胤祺面前,郑重地俯身打了个千儿:“谢爷的管教,奴才往后绝对不出去胡说八道了!” 听见他的称呼里头已不着痕迹地去了那个“五”字,胤祺垂了视线淡淡一笑,心里头对这个极有眼力见儿的青年也愈发欣赏了几分——他始终担忧着四哥的性子太狠绝,做事也容易不留余地,若是将来自己不能陪在他身边缓和着,只怕更容易往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走。有这么一个半句话就能猜透心思的活宝伺候在身边儿,不仅能引得人会心一笑,关键的时候怕也能成为不小的助益。 “起来吧,你说得恩科我也想过,可毕竟是事后找补,今年的错过去也就错过去了——若是今年秋闱照开,只剩下两天,临场撤换考官显然已来不及了。你可有什么法子能规避那些舞弊的手段,重新还考生们一个公平?” 不到实在迫不得已的地步,胤祺还是不愿取消济南府今年的秋闱的——这就跟辛辛苦苦读完高三,好容易熬到六月份才发现高考报名没报上一样。李卫不是读书人,体会不到这种熬过最后一关就能奔向自由的新天地,却在这当口得知还要再多读一年书的绝望。可那些个士子却不同,今日能在这茶楼里头打起来,就说明这些个士子的怨气和焦虑都已被逼到了顶峰,若是不妥善引导处置,难说会不会再闹出个当年哭庙案一般的惨案来。 “这个——奴才也不懂他们念书的到底怎么考试,所以一时也想不出来……” 李卫摸了摸脑袋,为难地应了一句,又试探着道:“要不——您就谁都甭告诉,偷偷把考题给换了,叫那些个提前买了题的临场抓瞎?至于别的倒是都好办,那些个作弊的手段就使劲严查呗,大不了咱给发衣服发笔墨纸砚,到时间了咱就给送饭,什么都别叫他们带进去。就是咱可能得多花点钱,不过凑一凑也就有了……” “防作弊的法子想得挺不错,暗中换考题却行不通。” 施世纶这时候也已明白了胤祺的心思,思索着摇了摇头道:“考题换得无声无息,和不换其实没什么两样。考生心里该不满还是不满,甚至有些个分明是就是学识不如人家的,也会咬定了是别人做了弊才会排在前头,人心到时候还是一样会乱。况且咱们又不是什么饱学的鸿儒,要换考题,如何才能换得稳妥,换得不遭人指点唾骂?” “咱们想不出来不要紧呐——反正主考官已经不能换了,叫他再出一回题不就是了?”李卫的眼睛转了一转,抬了手煞有介事地摩挲着下巴,踱着步子缓声道:“其实就叫他们知道题换了也不打紧,可就是怕有些人知道了就立刻去再买换了的题,到头来也就没什么用了……” “这倒不妨事,想来这一回见了何焯,或许就有法子解决这个困局了。” 听着这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胤祺心里头却已有了七成定数——不过就是要想个防止试题泄密的手段罢了,李卫虽不识字,却打心底里尊重读书人,施世纶久居官场,下意识便会按着官场的规矩做事,故而这两个人一时还都想不到什么激烈的手段。可他却没这些个顾忌,无论此番正副主考官究竟参没参与泄题,要想叫他们出的题目不再一次泄露出去,只要封闭起来好吃好喝地供到开考,不叫他们跟外界有半点儿的接触也就是了。只要能平稳过渡到入闱的那一刻,大不了再掉过头回来把所有的内外帘官都敲打上一遍,只要能找着一只合适的鸡,是不愁不能把猴子们吓的乖乖听话的。 “李卫,你跟着施大人回去,一块儿操办统一食宿、考房用具的事儿。可也得尽量节省着点儿,别太败家了,毕竟咱们手里头闲钱不多,现从江南调指定是不赶趟……” 才交代到一半,胤祺却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忽然微亮,忍不住轻笑道:“是了,我怎么忘了这么大一只肥羊,他刚可还敲了我十两银子呢——你们俩回去只管放手采办,银子想来该是管够的,咱这一回先抄家后做事儿,不愁钱不够花。” 虽说早知道自家五爷绝不是个任人坑钱的主儿,可前头才被坑了十两银子掉头就直接兴致勃勃计划着抄家,这样毫不收敛的直白报复却还是叫施世纶忍不住的背后微紧,忙不迭应了,却也在心里头暗暗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去坑万岁爷,也绝不能自不量力地跑来招惹这一位五爷。坑了万岁爷最多就是找个什么茬给撤职查办,过不了俩月就能再给提拔回来,兴还能比过去升上半级,可若是真坑了他们这位看上去脾气顶好的五爷,不被掉头往回坑到亵裤都不剩,是根本不必想着全身而退的…… 施世纶跟李卫才离开没多久,郎三便兴冲冲地赶了回来,说是要带胤祺去见一见何焯,就领着两人出了茶楼,一路往贡院赶去。胤祺一路不动声色地与他打听着这些日子的盈余,越问下去心里便越觉踏实——毕竟气也气过了,恼也恼完了,总得尽快想个法子叫这乡试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如今老十跟钮钴禄家辛辛苦苦折腾得这一大摊子,在他眼里却已彻底成了个取之不尽的银库,左右也是从考生身上赚来的钱,绕上一大圈子再投回考生身上去,倒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这济南府的贡院因着是孔子故里,与别处的都有所不懂。院中多是参天古木,又处处是碑文塑像,见着便有十足的深厚底蕴。胤祺见过了几次江南贡院里头精致的小桥流水,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北方贡院的大气浑厚,在至公堂外头站定,等着郎三进里头去通传,望着那匾额上头铁画银钩的刚劲字体,终于忍不住极轻地叹了一声:“可真是正经的斯文地方,只可惜沾了满地铜臭——若是不想办法洒扫干净,孔老夫子可是要托梦骂人的……” 话音才落,郎三已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示意胤祺二人跟着他进去。穿过正堂敲开了书房的门,胤祺才往里走了半步,就见着里头原本带着淡然笑意的中年人神色忽然凝滞,眼中闪过一抹隐隐的惊恐,竟是半晌才堪堪定下神来:“二位——公子,请了……” 胤祺含笑略一颔首,便缓步进了屋坐下。他不曾见过这个何焯,不过既然是老八的心腹门人,想来身份也不会太低,在京中待的日子也不会太短,说不准就会在哪儿见过他。见着面认了出来却也不算稀奇,倒也没有什么再装下去的必要了。 见他不言语,何焯心里头更是凉了三分。把郎三打发了下去,自个儿合上门转过身来,快步到了他面前细细端详一阵,终于战战兢兢朝他恭敬拜倒:“下官何焯——给五爷请安……” 眼见着还有不到两天就要入闱了,胤祺已急到恨不得当场叫何焯给他变出个新考题来,自然也没工夫再玩儿什么微服私访的把戏,这回原本就是打算杀过来直接挑明身份立场的。见着何焯道破了他的身份,却也并不如何惊讶,只是抬手略一虚扶,意味深长地淡淡笑道:“何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八爷的门人,到也犯不着跟我这儿作势的这般恭敬……” 何焯是接着八阿哥从京里头递出来的信儿了的,知道这位五爷如今承了巡考的差事四处巡查,却也没想到居然真就能赶得这么寸。再听着这敲打之意甚浓的话,只觉着遍体生寒,重重磕了个头,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五爷这话,实在折杀下官……” “我没见过何大人,却也听厚庵先生提过,说何焯治学严谨,又性情刚强宁折不弯,是个很有骨气的读书人。当初开罪了徐乾学被人排挤,六场科举不中,还是皇阿玛南巡的时候由厚庵先生推荐,皇阿玛亲自考试过,亲自赐的举人。” 胤祺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缓声说了一句,又替地上跪着早已汗流浃背的人体贴地打了两下扇子,微俯了身温声道:“何大人在科举这条路上走的不顺,已尝尽了受人排挤、刁难之苦。如今一朝翻身扬眉吐气,便要叫这些个无辜学子也试一试自个儿当年走投无路的感受么?” 他的语气极温和耐心,面上也仍是带着淡淡笑意的,可周身的气息却随着他的话一寸寸冷了下来,那一双眼睛明明弯成了个柔和的弧度,眸光却已是一片清冷漠然。何焯胆战心惊地连道不敢,只觉着面前仿佛真坐了一位传说中的阎王爷,心中一片忐忑紧张,打着哆嗦低声道:“五爷,下官——” “多余的话便不必说了,我今儿来不过是想问大人一句——若今年秋闱仍然照常,以大人才学,可否能在开考之前,重新想一套题目出来?若是大人想得出来,这主考也不是就不能接着做下去……” 何焯闻言愕然抬头,心中挣扎数番,终于还是横下心又朝地上磕了个头,咬牙低声道:“下官无能,有负五爷厚望。” 主考官在开考前与考生暗通款曲、泄露题目,本就是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的重罪。就算胤祺愿意暂且放过他,也不过是多撑过一个秋闱罢了,待到乡试结束,少不得还是要秋后算账的。可若是改了题目,十爷卖出去的那些试题就都作了废,少不得要受多少的怨念骂声,八爷本就是为了借着这科举的机会收拢力量、积攒人脉,三年才有一次的机会,若是这一次的名声一下子跌到谷底,说不准还要多少年才能缓过来。 “你倒是忠心。”胤祺淡声笑了一句,手中折扇忽然合拢,轻轻敲了敲何焯的脖颈,“你就不怕——我停了今年的秋闱,把你们一应人等都撤职查办,害得你们丢了这大好的性命?” 何焯的目光闪烁了几回,忽然闭上眼苦笑一声,认命地抬起头哑声道:“何焯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只是——只是京中孤女,实在放心不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身为一任主考,却放任毒虫滋生,眼见着这科场变成了钱场,在下心中亦如刀割。若是五爷能有办法将小女搭救出来,何焯拼上这条性命,也愿意再重出一套新的题目!可是小女就在八爷府中,要带出来简直难如登天,何焯不惧一死,却不忍牵连无辜幼女……” 这事胤祺却也是听李光地提过的,说是何焯父丧回家奔丧,留下孤女无人照料,八福晋便主动给收留在了府中,据说亲自照料极为尽心,诸般待遇更是与府中格格一般无二。当时说起来不过是笑叹一句所谓收买人心不过如此,可如今听着何焯言语中所指,竟是隐隐暗示着女儿被扣在京中成了人质,所以才不敢不替老八卖命…… 跪在地上的人字字泣血大义凛然,旁人听了只怕都难免动容。可落在胤祺眼中,这一份搁在前世只能归入琼瑶阿姨旗下马派著名表演模式的风格实在有些用力过猛,反倒难以叫他生出什么同情之心来:“何大人不必如此,令嫒在八弟府中过得好好的,若是我真如你所愿,把人‘救’了出来,才反倒是连累了她——您说是不是?” 何焯神色微凝,原本大义凛然的姿态尚未来得及褪去,只是僵硬地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还不待想出什么新的话来说,书房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敲响:“老爷,茶来了。” 几乎是在听见这句话的下一刻,何焯的神色居然也跟着明显地放松了下来,原本端着的架势也彻底散了。竟是不等胤祺说话便自个儿起身,轻轻掸了掸衣摆,长舒一口气轻叹道:“五爷不愧目光如炬,下官佩服之至。只是——下官此身此命都系在八爷身上,不得不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随着他的话,书房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十来个气势汹汹的刀斧手打外头一窝蜂冲了进来,外头也隐隐传来兵戈碰撞之声,竟是将胤祺与贪狼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59章 天师 “何大人——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们一种对我下手很容易的错觉……” 胤祺像是全然不在意那些个刀斧手一般,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百无聊赖地轻叹了一声:“连老八都不敢对我下手,你就那么有把握——你动了我,还能全身而退?” “您是微服私访,冒领钮钴禄氏子弟之名而来,下官不知您确切身份,疑为歹人……” 何焯咽了口唾沫,抖着嗓子低声应了一句。胤祺几乎要被他逗得失笑出声,轻叹口气无奈摇头道:“何大人,您是觉着……若是您真伤了我,皇阿玛会有耐心听您解释过这些个话儿,就不灭你家九族了么?” “九族已只余在下与一孤女,如今小女幸得八爷垂怜,已改换身份入了王府,何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若是能有幸送五爷一程,却也算是得以青史留名了。” 何焯苦笑一声,眼中忽然闪出些近乎癫狂的执念亮芒,正要挥手示意刀斧手扑上来,胤祺却忽然横扇叫了一句停:“先等等——何大人,可否容我先说最后一句话?” 何焯狐疑地盯着他,忍不住怀疑起他会不会又有什么花招,却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犹豫片刻还是微微颔首道:“五爷请讲。” 他本以为胤祺会说些什么光明正大的场面话,或是索性绝望地留下什么遗言,谁知胤祺却只是不紧不慢地从椅子里头起了身,活动了两下手腕,对着那群刀斧手一本正经道:“你们动手的时候,多少给我留两个行不行?自打换了这把扇子,我还没试过身手呢……” “不成。主子您还是好好儿歇着吧,下回再有这事儿我们再给您留着,啊。” 贪狼半哄半劝地应了一句,把他按回了椅子里坐下。何焯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情形,只觉着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安,正要开口下令,身侧的刀斧手竟忽然自个儿先打了起来。定睛细看时,才发觉里头竟是不知何时混进去了四五个陌生的面孔,出手凌厉毫不留情,相互之间配合得更是极为默契。不过片刻的功夫,除了那几个陌生人,剩下的刀斧手竟都已被砍瓜切菜般按倒在了地上。 “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何焯吓得几乎肝胆俱裂,踉踉跄跄地扑到门口朝外头一望,却见着外头竟只有一个黑衣青年,正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把兵器敲着叮当作响。一见他扑了出来,便冲着他友好的挥了挥手里的宝剑:“何大人,闲着呢?” 望着那剑锋上隐隐的寒芒,何焯只觉着自己的心口竟也像是被一柄透着寒气的宝剑穿透了似的,紧攥着胸口的衣物艰难地张了张口,忽然跌跌撞撞向前猛地踉跄几步,便无声无息地栽倒了下去。 “廉贞,在外头干什么呢?” 胤祺到底也没捞着耍帅的机会,正无聊地打着扇子看热闹,却见何焯才跑到门口居然就倒了下去,不由好奇地起了身,朝外头望了一眼。廉贞抛了手里的剑拍拍衣裳起身,无辜地摇摇头道:“破军说要制造一些紧张的气氛,我就在外面适当努力了一下,何大人大概也是被这王霸之气所慑……” “抬下去看着救一救吧,救活了最好。别叫他自杀,我还打算回京去问问老李呢,好好儿的先生,怎么教出来的学生居然这么不成器,搞个刺杀都搞成了笑话。” 胤祺淡声吩咐了一句,也不再看地上狼狈的一干人等,领着贪狼便往外头走去:“鸡杀完了,出去看看猴儿都吓得怎么样了去——副考官都纠集起来了么?” “都在边厢等着您吩咐呢,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不过声音大概都听得挺清楚。” 廉贞引着他到了偏厢,这才将外头的门栓打开。里头的四个中年文士俱是面色苍白坐立不安,一见着胤祺打外头进来,纷纷迟疑着站起了身,直到见着胤祺把巡考的御牌亮了出来,才总算恍然大悟,忙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下官参见巡考大人!” “起来罢,主考官何焯收受贿赂、泄露考题,与考生暗通款曲,已被本官奉旨革职关押,由本官代理主考。眼下还请诸位集思广益,尽快合力编出三套能用的新考题来做替换备选,为保试题绝对严密,在开考之前,只能委屈诸位暂且住在这至公堂里头,衣食住行都有济南府照应,诸位尽可放心。” 胤祺淡淡扫了在场诸人一眼,身后屋门半关未关,恰有侍卫拖着了无生气的何焯从外头过去,有眼尖的一眼瞅见了,心里头便是咯噔一声——看来这一回是真真正正要上真章了,无论是什么太子.党、八爷党,有这个心思的还是没这个心思的,却也都不得不把所有的念头都吞回肚子里头去,尽心尽力地把这三套新考题编出来。如若不然,这何焯的报应只怕就要落在他们的头上了…… 在胤祺的雷厉风行之下,济南府的差役迅速进驻了贡院,将整个至公堂都严严实实地监管了起来。何焯、郎三私邸被抄,又顺着这一条线连拔起了十来个扎在山东科场里的钉子,抄出来的金银散了满满的几个大院子,竟是足足用了五架牛车才拉完。 人们还是头一回见着那拿着牛车拉着金子游大街的,都好奇地在后头走一步跟一步地看着热闹。差役走一段就敲一声锣,大声把这主考官配合当地士绅舞弊、收受考生贿赂的事儿广而告之,又细细地解释了这些银子都会花回贡院的学子们上头。说是这一回的秋闱,官府不光包吃饭,还免费给发放文房四宝,考生啥都不用带,只要带着个脑子进去好好儿的考试,剩下的全用这些个银子来置办,一定能把大家照顾得好好儿的。 有心人一听便猜得出这是为了防人作弊了,有些人忍不住的扬眉吐气高声称赞,有些人却是忽然灰溜溜地安静了下来,四下里望望见无人注意,便快步朝家里头赶回去。 “这一回贡院可算是做了件像点样子的事——早就应该这样!咱们这里可不是别的什么普通的地方,这些年来那些人仗着有钱有势,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孔圣人总算是看不下去了!” “哪里是孔老夫子看不下去,看不下去的是咱们这一回的巡考大人,那位有名的土豆王爷——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直隶蝗灾的时候?咱们济南府也跟着遭了灾,谁知道人家直隶吃着那位五王爷叫种的土豆,日子过得比咱还强上几分,都没怎么用得上朝廷的救济……” “原来是那一位,怪不得如此为了咱们寒门子弟着想!这下可好了,那些个富家的贵公子哥们个个都自作聪明,给人家送白花花的银子,就为了买一个能把夹带塞进粪门里头的东西,这算是哪门子的读书人?可实在是‘粪门藏书,尽写屁话’!” 胤祺特意换了身寻常士子的衣裳,带着贪狼跟施世纶混在人群里头听着热闹,忍了又忍却还是苦笑着郁郁一叹:“我还是觉着——我将来就算是能在史书上留点儿名,留的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声……” 先是什么“病阎王鬼见愁”,再就是这接地气的“土豆王爷”,也不知等这科场的案子一了,他又会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外号来。尤其是再回想起前世那些个饱含着粉丝们爱意的昵称,偶像包袱几乎已经掉完了的前影帝依然觉着无比心塞,也终于深刻意识到了古代跟现代的吃瓜群众在取外号水平上的巨大差异。 “五爷胸怀社稷心系百姓,专克那瘟神小鬼,大家伙起这么个诨号也是心里头跟您亲近,爷也甭太发愁了。” 施世纶笑着应了一句,望了一眼那几辆远去的的牛车,却又忍不住担忧地低声道:“爷,不知那换考题的事——” “已叫他们去编了。咱们两边儿一起下手。那边我已经叫人把出题的考官们都保护了起来,不准随意外出或是同外人接触。这边儿暂且还不能声张,等进了考场再说,免得有人事先再动什么心思。” 胤祺心里头倒是早有了定计,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句,又轻笑着摇摇头道:“李卫这小子倒也会办事,居然还想出了这牛车绕街的主意。叫他这么一闹腾,原本不过是抄了几户人家的事罢了,如今却已成了满城欢庆大快人心的大喜事——有这么一出儿保底,好歹能撑过这不到两日的功夫,秋闱前暂且还用不着再担忧人心浮动的事儿。只要秋闱能顺利开考,旁的事就都有转圜的余地。” “是。”施世纶点了点头,略一犹豫才又道:“可要叫巡抚大人下令,将济南府四门封锁?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一定早就传了出去,若是拦得及时,或许还能拖延一阵,暂且不叫京中那几位知道……” “不必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归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胤祺摇摇头淡声应了一句,眼中闪过些复杂的光芒,微抬了眸缓声道:“我也恰好想要看看——在知道我在山东做的这些事之后,他们又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 济南与京城毕竟隔得太远,消息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即刻就送得到。远在京城的八阿哥还不知道下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只不过纵使他知道了,只怕也一时无暇理会——毕竟他府中此刻俨然正坐着一尊比舞弊案还叫他头痛的瘟神,只要应对得稍有不慎,就很可能被一并卷进去绞得粉身碎骨。 “张大师——那一日我已说得很明白了。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我只助你一次,往后咱们再无干系。” 胤禩蹙紧了眉,脸上早已不见了往日的从容温和,眼中甚至带了隐隐的焦躁与不安,来回地走了几步又猛然站定,深深地盯住了面前那个仿佛仙风道骨气定神闲的道士:“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可否坦荡地说出来——若再这般藏头露尾、遮遮掩掩,休怪本贝勒不讲情分!” “这就对了,八爷本就不该屈心抑志地压抑伪饰着自个儿的心性,殊不知您头顶这真龙之气原本升腾不断、流光溢彩,却就在您这年复一年的压抑里头日益消磨,眼见着就要消散殆尽了。” 再怎么也是个堂堂贝勒皇子,虽说一贯带人平易和善,可一旦动了真怒,久居上位的威压却也就自然而然地显露了出来。可那张天师却仿佛浑然未觉一般,依然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里头,含笑望着面前的胤禩,不紧不慢地缓声道:“八爷难道不知——这虎若是装猫装得久了,见着人都不再记得该怎么扑上去咬。龙若是装蛇装得久了,可也真就忘了腾云驾雾的本事,只会在地上爬了……” 胤禩心底暗惊,正要强自定下心神,恢复一贯的温和神态,那张天师却忽然起身,将一根冰凉的指头点在了他的眉心:“八爷最近可觉着这泥丸宫淤塞得紧?需知这泥丸绛宫乃是混合百神、中理五气,为周身灵窍之首。您如今塞闭于困境之中,将有大难临头而不能自拔,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您已然在无涯苦海之间,就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胤禩本能地想要将他挥开,却却忽然觉着他点住自己的地方正隐隐蔓开一股子清凉舒适,竟是将他这几日都有些昏沉的头脑都冲得清爽了不少,思绪也隐隐仿佛越发敏锐了些。鼻间缭绕着奇异的草木香气,叫他下意识缓下了动作,又迟疑着将手慢慢落了回去:“道长——这是什么?” 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张天师的眼中闪过隐隐胸有成竹的笑意,收回那一指缓声道:“这是我道门特有的内功心法,催动时可有隐隐异香,亦可叫人神思清醒心神开窍——如何,八爷可觉着这无名火已消散了不少?” 胤禩被他一问,下意识便觉着自己确实是因为什么泥丸宫淤塞才会这般的大动肝火,心中居然隐隐生出些后悔来,歉意地朝着对方一拱手道:“有劳天师,胤禩实在惭愧……” 有胤祺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切实例子摆在这儿,爱新觉罗家的兄弟们潜移默化的就对着这神鬼之事多信了几分。胤禩心中虽仍半信半疑,却也不能否认这一指的效果,一时只觉着进退两难尴尬不已。那张天师却依然是一脸云淡风轻却又高深莫测的笑意,缓步回了椅子里头坐下,端起茶盏慢慢吹着上头浮着的茶末:“八爷日日煎熬心血,于得失一道算计太深,又太过畏手畏脚,如今已是误入歧途。这火由肝生,肝为明目之窍门,这平白生出无名火来,有扰双目识人断事之明,却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说得高深至极,态度又是一片从容淡然,看着竟当真是极有几分半仙的架势,叫常年演戏给人家看的胤禩一时竟也有几分拿捏不准,迟疑着缓声道:“不知……天师此来,有何赐教于我?” “实不相瞒——贫道此来,不过是应运天象顺势而为,想给八爷指一条明路罢了。至于八爷听与不听,信与不信,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却都跟贫道没什么干系。” 胤禩心中微动,竟是忽然朝着这张天师恭敬一礼,又俯了身诚声道:“胤禩愚钝,还请天师明示。” 眼见着他俨然已信了八、九分,张天师却也含笑起身,不急不缓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才又微微颔首道:“八爷的运势原本是极佳的,可偏偏身边人都太过愚钝不堪,能助力您这命格的实在太少,反倒是拖后腿的时候更多些。又加您思虑太重,顾忌太深,凡事必得思前想后谋划得当,身上少了几分锐气,反叫自身气运为外力所消磨。” 说别的胤禩或许未必全信,可要说自个儿身边一个聪明的没有,成天都只会帮倒忙,胤禩却是没一点儿的异议——阿灵阿也好,老十也罢,都是只恨闯的祸还不够多,从来没有过能叫他放心的时候。也就老九还有些个脑子,可老九毕竟是五哥的亲弟弟,凡事都要先向着他那五哥三分,只怕也从不曾全心全意帮着他过。有挺多见不得人的事儿,他甚至都不敢叫这个九弟知道…… 心中虽是这般作想,可嘴上却毕竟还是不能就这么承认了的。胤禩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便又立时换上了无奈温和的好哥哥神色,轻叹了口气道:“十弟只是做事憨直些,该到关键处,却还是靠得住的……” 话才说到一半儿,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喊声,竟是十阿哥一脸慌张地从外头跑了进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急声道:“八哥,山东的事发了,叫五哥给逮了个正着,听说连何焯都被抓起来了——咱们可怎么办呐!” 第160章 还朝 在胤祺大刀阔斧的处置下,山东这一回秋闱的动静闹得着实不小,叫外人看着都只觉惊心动魄,忍不住揣度着这一场风波之下,究竟又该是何等激烈的暗潮涌动。 可始终叫人颇感意外的是——虽说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局面却始终被稳稳地控制在了不至混乱的程度。而八爷跟十爷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竟也仿佛跟从未听到过山东这边的消息似的,直到秋闱结束,也始终不曾对这样一桩几乎捅破了天去的案子作出任何反应。 除开舞弊的因素,康熙年间的科举制度其实已发展得顶成熟了。且不说早已有了弥封糊名专人誊录,更有人专门对朱墨卷核查对照,再叫外帘收掌所的官员复核一次,确认过无误才会将墨卷封箱存档,将朱卷送到聚奎堂挂批,最后才由房官挑出好的来推荐到上头审阅——这样复杂的架构,按理说只要不是所有人都沆瀣一气地一块儿卯足了劲做手脚,要想纯靠外力掺上一脚,其实也实在是困难重重的。 胤祺往年虽也凑过几回江南乡试的热闹,可都是走马观花的看一看考生们入场前的紧张忐忑,放榜后的悲喜百态,最多是找个由头冒充巡场监考在号舍间绕一绕过过瘾,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当了主考却还是头一次——当初只觉着主考官最多就是考前讲个话,考完设宴的时候再讲个话罢了,可直到自个儿真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这主考官究竟是个多要命的差事。好不容易以回京为要挟逼着施世纶把谢赐履跟张伯行扯来帮忙,可即使是有堂堂巡抚按察使给做帮手,他也依然坚定地认为自个儿当初答应代理这主考官,一定是脑子叫流云给踢了。 “主子,您先喝口茶吃点儿东西——校阅跟挂批都有二位大人操心呢,您要是觉着实在待不下去,咱现在其实就能偷着跑了,大不了明儿再回来接着抄来。” 贪狼提着个施世纶特意送来的食盒进来,一见着胤祺正了无生气地把头埋在胳膊里头装鸵鸟,眼里便忍不住带了些笑意,过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扶着他坐直了身子:“今儿贡院里的桂花都开了,施大人特意叫拿桂花做了几样吃食,说是您回不去江南,起码拿这些个小吃补一补。” “我回不去江南,还不是因为当初他把我骗到这儿来当什么主考官……” 胤祺早已累得头昏脑涨,不无怨念地叹了口气,接过贪狼递过来的一碗桂花桃露,连着喝了几口才总算觉着清爽了些:“这两日简直像是又过上了当年在织造府的日子——我都有年头没写过这么多的字儿了,这主考官可真不是人当的。” “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二位大人毕竟不是真正的考官,就算能帮着阅卷选批,这批文也必须得是五爷您亲自写下来才行——总归爷您还不用动脑子呢,就是誊抄上去,已是减轻了不少的担子了。” 施世纶正打外头一瘸一拐进来,听着胤祺语气里头几乎化作实质的怨念,便忍不住轻笑着打趣了一句。胤祺却半点儿也不上他的当,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省了吧,您还不是怕我亲自审实在太过露怯,疏漏了你这一省的栋梁之才——反正您早都说了,我就算考了也考不上……” “下官那只是姑妄言之,姑妄言之——爷您可千万得姑妄听之才行,千万不能太往心里头去。” 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心思,施世纶忙轻咳一声忍住了笑意,快步过去替他倒了杯茶,一本正经地双手捧了过去:“科举不过是上进的一条路罢了,真要说考的东西有什么实际用处,却也实在不尽然——就不说旁人,只李卫那小子将来若是将官做到大处,三个平级科举上来的加在一起怕也比不过他。” “那小子就是个天生的人精,搁在下头实在埋没了,非得带到京里才能显出他的妙处来。” 胤祺接了那一杯茶轻抿一口,闻言却也跟着笑了一句,打了个哈欠才又道:“我是真顶不住了,先上后头睡一会儿去——施大人帮我在这儿接一阵,要抄的放在桌上,我回来再接着抄就是了。” 施世纶忙点头应下了,望着困得迷迷瞪瞪就要回去睡觉的胤祺,终于还是忍不住快步过去,竟是蓦地端肃了神色,深深一揖诚声道:“爷,您受累了……” “咱都是生下来就抱着官印的,也用不着什么科举,只要按部就班地蒙祖荫就能进这仕途一路。至于那些个虽没有祖荫却家境殷实的,也能跟李卫那样拿钱捐个官儿,照样不用走科举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也用不着受那十年寒窗苦读的罪。” 胤祺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缓声应了一句,静默片刻才又轻声叹息道:“就是那些既无权势、又无家财的人,才不得不一门心思钻进这没半点儿用处的八股文里头,尽心尽力地年复一年读书应试,只求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可也恰恰就是这些个人,原本就已经在最底下了,说出的话没人能听见,受了委屈自然更是无处申诉,面对这一份不公平,他们甚至连挣扎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就像他前世只有靠着高考状元才能替自个儿争来一个堂堂正正说话的资格一样,身份跟地位不够,是连公平都没处可讲的。事情已走到了这一步,他就算再迟钝,也早已猜出这一切从一开始只怕就是个设好了的局,甚至连这个巡考的身份只怕也是施世纶有意撺掇着皇阿玛给他的,就是为了叫他来管这一场舞弊的案子——只是这么一个有利无害的局,他跳得倒也心甘情愿罢了。 “施大人,我之所以愿意进这一场局里头,愿意顺着你们的意思一直走下来,不是为了党争倾轧,也不是为了什么政绩什么君恩——归根结底,多的咱做不到,可至少想法子还那些人一个公平的机会,我心里还是乐意的……” 望着施世纶若有所思的神色,胤祺却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将剩下的话不紧不慢说完:“所以——往后要是再有这种事儿,您直接来找我就是了,也犯不着费尽心思地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只要是我能帮上的忙,我是不会甘心就那么袖手旁观的。” “五爷——”施世纶眼中闪过些讶然错愕,怔忡片刻,竟是忽然深深一揖倒地,“是,下官一定谨记。” 胤祺淡淡一笑,却也不再多说,只是双手将他搀了起来,便带着贪狼回后头补觉去了——对他来说,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儿。这么一场舞弊案,除了处理的时候要多费些心神,主考官当得手酸直打瞌睡之外,实在是没半点儿额外的技术含量跟风险。只是这些个太过聪明的人仿佛都有个共通的毛病,好话非不好好说,非得玄之又玄地折腾上一通才肯满意。就跟那诸葛孔明给个计策还非得拿仨锦囊装着一样,纯粹是聪明到某个境界之后就开始没事找事儿,这种习惯还是不能叫这位大智若愚的施大人养成的好。毕竟这人还连着他师父呢,设计他也就罢了,若是哪天一顺手连师父一块儿设计了,以自家师父的性子,在反应过来之后很可能是真会拿刀砍人的。 这显然是一场注定要被载进各种正史跟野史里头,将来叫一拨又一拨的人意犹未尽地戏说上一次又一次的乡试——哪怕不算上前头那些个热热闹闹的动静,就单说这阅卷的时候居然是一位堂堂亲王带着从二品的巡抚跟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没日没夜地蹲在贡院里头强行顶了主考官的缺儿,就够数不清的野史跟戏说以此发散思维胡诌八扯了。 秋闱放榜定在了九月十三,胤祺抄批语抄到几乎开始怀疑人生,总算是堪堪将数千份卷子都大致落了批语存档,好供考生特意查验比对。为了保证局面足够稳妥,他又特意在济南府多留了几日,亲自主持了上榜举子的鹿鸣宴,这才终于离了济南府,一路往京中回去了。 作为直隶几乎人人闻名的“土豆王爷”,选择在深秋各家刚刚攒了一年的收成准备过冬的时候过境直隶,自然就注定了要被走一步拦一步收点儿什么的命运。百姓们也不懂得多大的道理,只知道当初五爷给的可是救了全家性命的天大恩情,就算再还不上,也一定要想方设法地给点儿什么,才能圆成了自家心里头的殷殷念想。胤祺自打一进了直隶界面,就始终接连不断地收到村民送来的各样收成,闻讯迎过来的于成龙不仅不拦,居然还体贴地送了他一辆马车,颇有些鼓励百姓此举的意思,叫多少有些急着回京的胤祺简直恨不得亲自出手把他揍上一顿。 “我觉着我不像要回京,倒是想特意来这儿收租子的。” 一路不断地谢过百姓的厚爱,收了满满一车粮食的胤祺望着车里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两只鸡一头猪,一时居然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头疼:“这都是直隶民众的心意,绝不可辜负了——可要是带回府里去,估计咱到过年之前都不用再买粮食了……” “主子不如送给皇上,这毕竟是万民所赠意义非凡,献给万岁却也顺理成章——至于皇上想要怎么吃,那就是御膳房该头疼的事了。” 在自家主子的常年浸淫下,贪狼也终于逐步掌握了甩锅的精髓,从只知道接住胤祺甩来的锅,一步一步往主动甩锅给别人的方向稳步前进着。胤祺听了他的话却也是目光一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轻笑道:“这个主意好,等回去直接送到宫里头去,咱也干上一回辛者库的活儿,管他御膳房的想怎么拾掇呢……” 左右带着一辆装满了粮食的马车也急不得,两人一早从保定府起身,竟是不紧不慢地走了整整一日,天擦黑才终于晃悠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士见着这么一车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也有点儿犯懵,正要仔细盘问一番,却见着边上忽然快步过来了一个人影,竟是一把扯住了那个长得顶清秀俊俏、看着脾气也顶好的年轻公子:“奴才的祖宗诶——您是从保定府一路溜达过来的吗……” 见着这显然是家里的仆人来接了,守城的兵士却也无心再多盘问,顺势就打开城门放了行——管他为什么拉一车粮食回来呢?兴人家小少爷就有这喝杂粮肉粥的爱好,又乐意亲自上外头去挑食材,总比那些个有事没事就抬着个棺材往回偷运来路不明的银子的强多了。 “梁公公,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胤祺被梁九功扯着往城里头走,一见着他那凄惨兮兮的一脸褶子,就忍不住无奈失笑:“您这是——在城门口等了我一天?” “可怎么说呢,万岁爷昨儿晚上听了于大人传的信儿,说您今儿一早就上路,特意叫奴才过来迎您,说是您家里现在回去了也不得安生。十阿哥巴巴儿地堵门口呢,您一回来就准定得上去闹,不如就直接回宫里头去,也能落个清净……” 梁九功一大早就蹲在门口守着了,这么望夫石似的守到了快关城门都没能守着,几乎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位爷是不是一时兴起绕到别的门儿进了城。正要派人去问问,却忽然听着城门外传来盘问的动静,本想往外看个热闹,谁知道居然就正给等着了。如今自个儿再回想起来,却也实在是三分庆幸七分辛酸,满腔的苦水干张着嘴倒不出来。 “老十堵我门口干什么,就为了山东科场舞弊那点儿破事?” 胤祺随手轻轻理着流云的鬃毛,闻言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梁九功苦笑着点了点头,又忽然失笑道:“您觉着那是破事儿,消息一传回京里,简直都快炸翻了天了——还有参您的呢,说您不与万岁爷报备便忝受主考重任,简直目无朝廷,视秋闱大事于儿戏,影响实在特别恶劣……” “阿灵阿参的吧?” 管了十来年的织造府,又常年帮着自家皇阿玛批折子,胤祺早就对朝中各位大臣的文风了如指掌。一听这颠三倒四的措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准是老十那个脑子不转弯的二舅舅:“巧了,我还正等着参他呢——南书房可还有大臣值班没有?等回去找个人替我写封折子,明儿上朝我也跟去凑凑热闹。” “有,有,高大人还在呢。您看正好——五爷党替五爷写折子,没半点儿毛病……” 梁九功笑着连连点头,胤祺却是一听五爷党就犯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无力道:“您可甭拿什么五爷党来寒碜我了……要是没猜错,这一回算上那谢赐履张伯行,甚至还有施大人,是不是也都成了我的门人了?” “您看——怪不得万岁爷说用不着跟您打招呼呢,您就是慧眼如炬,料事也如神。” 梁九功不要钱地说着好话儿,虽然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的不肯明说,却也显然是默认了胤祺的猜测。胤祺这儿听着却只觉得愈发头大如斗,忙不迭抬手叫了停:“得——这么些年我也看出来了,每回您们这些个人一开始夸我,那就是又要算计我了……” “那哪儿敢呢,万岁爷不点头,咱谁也不敢算计五爷。”梁九功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正要领着胤祺进宫,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注意到后头始终跟着的那辆马车,“阿哥,您这是……出去收租子去了?” “直隶百姓送的,我见着这心意好,就想着直接送给皇阿玛算了。” 胤祺心安理得地坦然应了一句,又示意赶车的李卫把马车交给同样神色震撼莫名的御前侍卫们,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去跟紧了贪狼:“我今晚不定回不回去呢,你们俩就别跟这儿等了——记着从后门进去。老十向来不大能办的明白事儿,我估计老八教他的是等我回来了就进去坐地上哭,可轮到他自个儿去做,怕是恨不得见着个人进去就得坐地上哭了……” 梁九功听得险些没忍住笑意,轻咳一声无奈摇头道:“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住阿哥,八阿哥正是这么教的,十阿哥也确实都冲进您府里去哭八回了——估计这会儿也差不多哭累了……” “……”胤祺没想到自个儿的乌鸦嘴都进化到了这种地步,默然半晌才无力道:“所以皇阿玛居然宁肯派人数着,都不拦上一拦,就叫个堂堂皇子阿哥坐地上丢人至极地嚎啕大哭?” “毕竟是在您府上哭的,万岁爷说您那儿清净,也没多少外人看见,还不至于有多丢人。” 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句,领着他一路交过腰牌进了宫。直走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又极轻地叹了一声:“不瞒阿哥,其实万岁爷一直都在等,等八阿哥把十阿哥给领回去。万岁爷说——就算是天大的错处,也总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出尽了丑的法子。凡是心中还有点儿兄弟情分在的,就算扯了十阿哥一块儿来南书房磕头,这一篇也不是就揭不过去了,只可惜……” 第161章 玲珑 “这回的案子里除了一个何焯,几乎跟老八扯不上半点儿的关系。老八还不知道何焯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大概还抱着能把老十推出来顶缸,自个儿好全身而退的念头。” 胤祺轻叹了一声,淡声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梁九功却隐约听出了他话音里头的深意,忍不住低声好奇道:“阿哥,那何焯到底干了什么?万岁爷刚得了信儿的时候还奇怪呢,说您不该是那种不留后手的人,这废了主考官自个儿顶包挨苦受累的,实在不像是您的作风……” “我倒是想留后手,谁知道老八身边儿到底都凑了一群什么人?”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何焯作的大死,胤祺心里头就忍不住的窜上来一股无名火气——尤其是在被形势所迫不得不背上主考官的锅,抄评语抄得手酸眼花之后,他对何焯的怨念简直已经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早就打定了主意等着这家伙回京就把他关在屋子里头,叫他也不眠不休地抄上几千份评语,也好好儿的体会一番自个儿抄到崩溃的心情。 还未及细说,两人便已到了南书房。康熙正在里头批着折子,见着这个儿子精精神神地进来请安,眼里便也带了些欣慰的笑意,推开折子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怎么走了这么久才到,用饭了没有?” “还没呢,进了城就叫梁公公给截胡领过来了。” 胤祺笑着应了声,快步走过去坐了,老老实实地任自家皇阿玛检查着自个儿的气色:“过直隶的时候接了百姓送的不少粮食,还有活鸡活猪,儿子想着拿回家也吃不完,就直接给送过来了——皇阿玛叫他们看着做了吧,反正宫里头开销大,估计一回就能吃得差不多了。” “这是好东西,里头满是民心民意,哪是随随便便说吃就吃了的?” 见着他的气色尚好,精神头也颇足,康熙始终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又冲着梁九功道:“去跟御膳房说一声,正好明儿初一大朝会,等散了朝给熬成杂粮粥一人一碗,叫他们尝尝这百姓送上来的粮食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喳。”梁九功忙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传话,却又被康熙叫住了:“阿哥还没用膳,叫他们弄些清淡的吃食上来,再把那自来红的月饼混一盘给阿哥尝尝。” 梁九功本就想着得赶紧给阿哥找点儿吃的才成,听着万岁爷又特意嘱咐了一遍,忙笑着应了声,快步下去催促御膳房去了。见着胤祺一听月饼就苦成一团的脸色,康熙忍不住轻笑出声,耐心解释道:“这回是加了羊奶蜂蜜,又特意起了酥的,里头的馅儿按着你说得填了豆沙跟枣泥。几个小的都挺爱吃,不过朕还是觉着毕竟太甜了些,不如那五仁的吃着香脆……” 没想到自家皇阿玛居然是五仁的异端,胤祺忍不住在心里对着皇阿玛的奇特口味腹诽了一句——他也是前年中秋终于彻底忍不了老北京宫廷自来红月饼的口感,才奋起抗争强行给改良了一把的。怪不得老人们总说这老北京无好茶食,那自来红的月饼明明做成了个小馒头的模样,却硬着恨不得能硌掉颗牙,好容易啃开了外头的饼皮,里头居然还只有一半的馅儿,还都是又硬又齁得慌的白糖。吃一个就得灌下去一缸子的水,就这嗓子还恨不得哑上半宿,连门牙都是酸的。 后世改良过的自来红也就罢了,眼下这月饼却实在是太过凶残,宫里头根本没什么人爱吃,不过是应个景儿讨个喜气,弄上一盘拜拜月亮,拜过了就一人一个混着茶水咽下去了事。偏半大小子都淘气,小十七跟小十八拿着这月饼互相砸着玩儿,居然还真给脑袋砸青了一片。胤祺护着弟弟没叫自家皇阿玛训人,把锅一股脑儿地推到了这月饼太难吃上头,毅然决然地扯着御膳房对这一道流传百年的传统茶点按照记忆中后世的做法进行了蛮不讲理的改良,如今看着效果倒是不错,至少瞄着人脑袋砸出去总不会有暗器的效果了。 梁九功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多时便带人端了一碗八宝糯米莲子粥跟几样精致的点心、一碟子自来红回了南书房,给胤祺放在了他平日里常坐的那一张桌子上头。见着万岁爷兴致正好,便也笑着多了句嘴道:“阿哥不知道,这才是万岁爷给您留得一份儿,回头您怕还得吃上个十几份儿、二十几份儿的——中秋宴的时候奴才在下头伺候着,见着十八阿哥都偷偷往怀里踹,说是要给五哥回来留着吃呢。” “……”胤祺面色沉重地顿了片刻,见着自家怎么看怎么仿佛在忍笑的皇阿玛居然也微微颔首表示肯定,只觉着自个儿仿佛又挖了个坑旋转跳跃着一头扎了进去:“能不能——叫他们下回在别的地儿多想着我点,比如发俸禄的时候,赐宝贝的时候什么的,老给我留吃的是怎么回事儿……” 心意他倒是领了,可为什么每一次给他留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吃的——他到底是给这些个长辈跟兄弟留下了个什么要命的印象? “你自个儿或许都不记着了——你才这么大的时候,还生生把自个儿饿昏过去来着。他们大抵也都是怕你再忘了吃饭,想着好歹替你留上一顿,倒也都是好意。” 康熙一本正经地笑着解释了一句,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那一把他当初送的扇子,照着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把:“快吃饭,一不在朕边儿上了就饥一顿饱一顿的,你是打算跟你二哥似的,也把自个儿的胃给折腾坏了么?” ——怎么可能不记得!要不是每年都得被长辈们拉出来真心实意地取笑一番,又怎么会上到九十高寿的老祖宗,下到穿着开裆裤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十八,都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当初饿晕过去了的事儿! 老祖宗得哄着,长辈们得顺着,小的又都忍不住惯着。处在被诸多恶势力压迫的食物链最底端,胤祺只觉着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也只能认命地选择了毫无骨气地朝着恶势力低头。净过手老老实实地喝了两口粥,才又忍不住道:“皇阿玛,二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没完没了地折腾吗?” “你二哥倒是没折腾什么,自打你走了就没再闹出什么动静来,倒是你大哥不知听了谁的撺掇,整日里上蹿下跳的没个安分。偏他又实在太不着调,跟他生气都觉着实在不值当——你有时间就去敲打敲打他,叫他安分些,没那个脑子就别学着人家耍什么心思,耍得跟把式似的,就他自个儿还觉着挺高兴。” 康熙无奈地摇了摇头,颇有几分头痛地叹了一句。胤祺一想起他们兄弟里这个画风清奇的大哥,却也只觉着一阵阵地犯头疼,奈何父母命不可辞,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打算回头想想办法,尽力保证能心平气和而不诉诸暴力地跟自家大哥好好地聊上一聊:“对了,皇阿玛——明儿朝会议不议山东的事儿?要是议的话,儿子还得赶紧找人写个折子……” “都叫你折腾得快捅破天了,哪能不议?” 康熙没好气儿地瞥了这个到哪儿不惹点事出来就不甘心的儿子一眼,拿着扇子点了点他的脑门:“都审了那么多折子了,到现在自个儿还不会写,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那儿子这回还做了主考官呢,可也到现在都还没闹明白那八股文怎么作。”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几口把碗里的粥喝完,又拿了一块自来红慢慢吃着,顿了片刻才缓声道:“皇阿玛,这事儿是老十的错不假,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心里头也都明白……” “用不着留情分,他也是朕的儿子,能做出这种事儿来,就该有胆子接受这么做的后果。” 康熙淡声应了一句,目光微沉,默然了片刻才又道:“这一回不光是老十,老八也别想着就能置身事外。就算何焯对你下手没有他的份儿,可也毕竟是他的侍读,既然能做出这种事来,也少不得有他平日里的影响在——朕当初早已跟他们都说明白过了,若是还有执迷不悟的,又何必指望朕会给他们留什么情面?” “皇阿玛——您怎么知道何焯对我下手来着?” 胤祺闻言却是错愕地抬了头,他当初对何焯下手的时候一个外人都没有,为了这一回给老八好好长长记性,直到现在都一直引而不发,就是为了在朝堂上给这个还想着要甩开老十自保的八弟一个措手不及。谁知道他这儿想得好好的,自家皇阿玛却是早就知道了…… “影七前些日子刚押江南贡品上京,过济南府的时候找过你一趟,见着你正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特意去打扰你。” 少有能见着这个儿子这般惊讶的时候,康熙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胤祺的肩,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他进宫来跟朕说了你的事儿,说是你还打算自个儿动手来着,结果被你家侍卫给强行镇压了……” “那是他们不相信我——以儿子的身手,再怎么也能撂倒个十个八个的,那几个刀斧手根本就不够看。” 感觉自个儿实在已经好久都没机会正经耍一耍帅了,胤祺只觉着满腔的郁闷又深了一层,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声。康熙早知道这个儿子的性子,摇摇头无奈失笑,扶了他的肩温声道:“你的身子毕竟才好点儿,别老想着上蹿下跳的折腾,听话。等将来你身子好了,想怎么过瘾都由着你……” 梁九功在下头听得有趣儿,忍不住轻笑着插了句嘴道:“就按万岁爷说的,回头奴才带几个人行刺阿哥去,叫阿哥好好儿的过一把瘾。” 胤祺哑然半晌,望着忍俊不禁的自家皇阿玛,终于认命地放弃了继续挣扎:“好好——等公公您去了,我一准儿叫他们准备好什么剩饭、剩菜破衣服之类的,等刺客一来,兜着头就浇下去……” *** 留下了胤祺在宫里头叙旧,贪狼跟李卫在宫里左右也没地儿呆,守了一阵见着主子今晚怕是出不来,也就一路往王府回去了。 李卫这还是头一回来京城,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四处兴奋地张望着,连走路都止不住的直蹦高。他惯会看人脸色,性子又机灵,这么东问西问的倒也不讨人嫌,贪狼一路耐心与他说着京中各处的门道,又着意跟他讲了京里头与地方不同的规矩。李卫虽不识字,记性却颇好,只听他说过一遍便差不多都记清楚了,又笑着拍了拍胸口,一本正经地保证道:“苏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处处看准了人家,绝不给咱们爷惹事。” 贪狼对着外人的话一向不多,笑了笑微微点头,便带着他一路绕到了王府后门。也不叫门房来开门,只是身形一纵便轻巧地够住了树枝,在墙上略踩了几下借力,便轻轻松松地翻过了这一道高耸的围墙,从里头把门打开了:“进来吧,今儿先歇息一晚上,明天去宫里头接主子。” “诶!”李卫欢喜地应了一声,快步进了门,只觉着这王府里头竟是比自个儿来这一路所见更要气派带劲,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叫人又敬又畏的贵气,下意识摒了呼吸,连脚步声都放轻了几分,“苏大哥,这么大的王府……都是爷一个人的吗?” “这只是王府的后花园儿,还没进正经的地方呢。” 贪狼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只是领着他一路穿过了花园往后寝走过去。李卫一路看着这些个高大贵气的宫殿,只觉着越发眼花缭乱,忍不住摇摇头低声道:“乖乖——我小时候听娘讲故事的时候说过皇宫,这王府简直要比我想的皇宫还气派得多呢……” 贪狼被他引得不由失笑,正要开口,边上被两人说话惊动了的下人恰巧看了过来。一见着竟是苏侍卫回来了,忙快步迎了过去,打了个千儿热泪盈眶道:“苏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前头都要闹翻了天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还是十阿哥在闹么?” 贪狼微蹙着眉问了一句,快步朝着主殿方向赶过去。那下人忙爬起来小跑着跟上,又苦着脸点点头道:“可不是怎么着?十阿哥都在门口堵了一天了,有人进出就要闹上一场,我们也不敢往回劝,只好尽量不走正门,可也总有那不得不开门儿的时候啊……” 贪狼早就听梁公公交代过一遍了,此时倒也不觉着意外。只是这种情形下还不得不叫走正门的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是哪位阿哥来了,主子不在,他总得过去迎上一迎:“我们也听说了,这才特意绕了后门回来——这一回是怎么回事儿,又是谁从前头进来的?” 他本是随口一问,那下人却是踟躇了半晌,又望了望他的神色,才终于横下心缩着脖子低声道:“这回谁也没进来,风二爷追着只鸽子玩儿,那鸽子飞得晕头转向,一头撞在门上了……” “……”贪狼脚下不着痕迹地打了个跌,深吸口气平复了心绪,才又尽力冷静道:“人现在在哪儿呢?” “在风二爷窝里头啊……”下人的心思还在那鸽子上头,下意识应了一句,这才反应过来贪狼问的是什么,忙打了个激灵往前院一指,“不不,十阿哥在前院儿呢,听着这时候没声儿了,怕是闹得累了……” “既然已经不闹了,就叫人都撤得远些,先不要多管了。” 贪狼不知胤祺的打算,暂时却也不敢多插手什么,免得坏了主子的布置。才吩咐了一句就见着一旁的李卫正可着劲儿的朝他打手势,不由微挑了眉,过去缓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苏大哥,这事儿咱照您这么办肯定没错,可也不是最好的办法。” 李卫跟着他们两个走了这一路,却也像模像样地学了些京中的口音,轻咳了一声才正色低声道:“您想,如今谁都知道爷不在府里头,这种关口恰是最合适替爷施恩的时候——当然,咱不理那位十阿哥,那谁也挑不出咱们的理来。可这毕竟都闹了一整天了,现在准定是又累又渴又饿的,咱倒不如顺着毛捋上一捋,好歹给点儿水喝给点儿饭吃,只要问什么都不答话也就是了。要是回头爷不想认呢,就说是下人心软自己拿的主意,要是爷恰好也是这个念头,那不就是替咱们爷攒了一份恩德么……” 他说得入情入理,贪狼略一思索便轻轻颔首道:“也好,我去叫人备些茶水吃食在偏殿等着,你去劝一劝,看能不能把人给劝到偏殿来。” “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可最会劝这些个闹事的人了。” 李卫信心满满地拍着胸口应了一句,跟着那下人便快步往前院走去。贪狼也转身去招呼人准备饭食茶饮,走了几步才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主子的眼力果然毒得很,这小子才是正经的八面玲珑。若是真到了四阿哥府上,只怕有不少的事儿两相配合起来,都要比现在轻巧省心得多了…… 第162章 苗头 “十爷……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按着八哥的吩咐在府门口堵了一天,实实诚诚地坐在地上哭了九回,连饿带累精疲力尽的十阿哥奄奄一息地抬起头,终于见着了继一只半死不活的鸽子之后第二个愿意搭理他的活物。 虽说已累得五迷三道,胤俄却也好歹还能看出来跟他搭话儿的是个人,年纪约摸着二十出头,说话时未语先笑,倒是个天生讨喜的模样。他已在这儿折腾了一天,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找着,眼下可算有一个自个儿上来搭理他的,倒也顾不上挑拣,拍拍屁股就爬了起来:“我找我五哥,你们爷回来了没有?” 一整天都没吃没喝,又大哭大闹了这么久,也亏得胤俄身子底儿好,还能禁得住这么折腾,要换了胤祺只怕早就得生生给饿昏过去。饶是如此,这一位十阿哥却也是脚底打晃眼下发青,连嘴唇都有些打哆嗦,要是李卫再晚来一会儿,只怕就连这点儿站起来的力气也都没有了。 ——我们爷回没回来,您老在门口守了一天了还不知道?李卫看得暗自好笑,忍不住暗自腹诽了一句,却依然体贴地扶了他一把。也不理他的问话,只是陪着笑好脾气地哄道:“十爷还请先去偏殿坐坐,好歹吃点儿东西,喝两口水歇一歇,别把身子给累坏了。” “你这人看着机灵,怎么跟听不懂话似的。我问的是我五哥回没回来,你这回的都是什么——那偏殿在那儿,都有什么吃的,有肉没有?” 到底也是饿了这一整天,见着李卫听了前半句转身就要走,胤俄的脑子却也难得的灵光了一回,一把扯住了他,打算前填饱了肚子再合计着要不要再接再厉的事儿。见他总算服了软,李卫一转过身就又换了笑嘻嘻的模样,招呼着边儿上看热闹的下人过来,总算是把人一路给安安生生地引到了偏殿。 贪狼早已给备好了饭等着了,胤俄一闻着香气更觉着□□,却也再顾不上许多,一头扎在桌边囫囵着就往嘴里头塞。李卫示意贪狼不必多管,自个儿过去在边儿上伺候着,又笑嘻嘻地随口道:“十爷,您下回来的时候好歹备着点儿吃的,把自己饿坏了可怎么成?” “你倒是个不错的人,还知道想着叫爷备吃的。”十阿哥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含糊着笑了一句,神色却又忽然一变,一巴掌狠狠拍在腿上,“糟了!老道说不能吃东西,饿昏在这儿五哥就心软了的——糟了糟了,这下可坏了……” 李卫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望向站在一侧的贪狼,后者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接着再往下探探口风。李卫从前也只是在下头跟人耍耍嘴皮子,何时接触过这顶级的贵人们之间动辄关乎性命的勾心斗角,一时只觉着心里头砰砰地跳得厉害,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笑道:“看十爷您说的,再怎么着也是自己的身子,怎么能就拿来说饿昏就饿昏了?他那是站着腰疼不说话,您可是堂堂贝子爷,不能什么事都听别人的……” “要不是这回真捅了大篓子,我也不想这么闹啊。” 胤俄重重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气儿喝干,把杯子重重撂在桌上:“本来以为能叫五哥心一软,抬抬手放过我也就得了——可真叫八哥给说对了,五哥小事儿不生气,生气没小事儿,这下可好,连我的面儿都不肯朝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就冲着你们还给了我顿饭吃,我也不能太犯混。吃完了这一顿我就走,一人做事一人当,明儿我就去跟皇阿玛请罪去,要打要罚我老十也认了,也甭牵连不相干的人。” 贪狼眼中闪过一抹锐芒,微抬了手示意李卫不要出声,上前了一步缓声道:“十阿哥,您不知道——那主考官何焯,本是八阿哥的侍读么?” “我当然知道,八哥就是这么叫我给坑进来的!” 胤俄憋了这一天没人说话,又喝了几杯酒下肚,被两人左引右引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当初一知道五哥当巡考,我就说完了,山东的事儿肯定要发。八哥跟我说不要紧,又为了叫局面有把握些,好保住我的人,这才传信给何焯让他照应一二,结果这一回也给卷了进去——我干的事儿我自个儿担着,总不能叫八哥为我搭上了个何焯,再被我牵连得受皇阿玛责罚吧?” 听着胤俄理所当然的语气,两人一时却是俱都默然了下来。李卫咬着牙低头不说话,只是又替他满了一杯酒,贪狼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沉默了半晌才又轻声道:“八阿哥……就没说什么?” “说了,八哥说叫我别往心里头去,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顶天也就是卖了卖一个省的考题跟举子的名额,太子还卖全国的官儿呢,皇阿玛不也都没说什么吗?最多就是打我一顿,把我关上几天的禁闭叫我反省,八哥说他到时候肯定帮我说和,总不会叫我跌得太惨的。” 胤俄把那一杯酒一饮而尽,抬手抹了抹嘴,又忽然笑道:“我知道五哥的脾气,当年他每回揍了我们就是自个儿偷偷心疼,还怕我们知道——你们跟五哥说一声,没事儿的,我老十皮糙肉厚,打不疼。五哥的巡考是皇阿玛给的,我的人自个儿蠢,上赶着撞在了他眼巴前儿,他想不管也不成,我也没什么好不甘心不服气的。好歹今儿这一顿饭的情我承下了,回头还一样儿当兄弟。” 他说走就走,居然也当真没有半点儿的纠结迟疑。贪狼怕他喝得多了,特意将他送出去了一程,又嘱咐廉贞暗中护送他回去,这才又转回了偏殿。李卫依然在对着那一桌子被吃了大半的饭菜怔怔发呆,见着他回来了才抬起头,苦笑着低声道:“苏大哥,我听说这位十阿哥就是咱们那案子的幕后主使的时候,心里恨他恨得要命,只想亲手狠狠地打上两拳、踹上几脚才解气——可今天总算真见到了,我心里怎么那么不得劲……” “八阿哥究竟把他当了个什么……”贪狼低喃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先别着急想明白,这事儿到这一步还没完,后头的花样还多着呢。你若是没事就先歇着吧,我得进宫里一趟,明儿早上就是大朝会,有些事儿得提前让主子知道才行。” *** 夜已深了,确实也到了该歇息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家皇阿玛翻了牌子施施然去为自己的二十弟做努力,胤祺却也不打算就这么在南书房耗下去,把写折子的重任心安理得地甩给了据说是五爷党中坚力量的高大人,自个儿无事一身轻地直往翊坤宫去了。 宫中的嫔妃通常是不会比皇上歇得早的,胤祺一路溜达到了翊坤宫,自家额娘果然还不曾歇下,才刚沐浴过换了衣裳,正披了半湿的头发叫侍女慢慢地梳着。听闻自个儿这个一年也朝不了几回面的长子忽然来了,宜妃的反应倒是比万岁爷驾临还要惊喜几分,忙叫人给迎了进来。也顾不上挽发披衣,只是扶住了这个儿子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见着确实比哪回的气色都要好上几分,才终于欣慰地轻舒了口气,点点头含笑道:“可是比每次都见着好了,身子也壮实了些……” “皇阿玛上一回可是足足叫儿子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要是再不好点儿,可真就没天理了。” 胤祺笑着温声应了一句,扶了自家额娘坐下,从一旁的侍女手里接过梳子,一边陪着她说笑闲话,一边耐心地轻轻梳理着。他曾演过了太多才子佳人的故事,这样的事做起来简直驾轻就熟,一点点儿地将发丝打散晾干,又趁着最后的半点湿意未散,松松地盘起来顺势以玉簪定住。他当初学得这一套就是为了耍帅来用的,这般寻常的动作竟也如行云流水一般风雅自如,叫边上的侍女禁不住偷偷地红了脸庞,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宜妃原本不过是想着儿子既然有这份心意,索性就放开来了任他折腾,只要能叫孩子高兴也就够了,却也不曾料到他居然当真连这个都会。对着镜子仔细瞅了瞅,又抬手扶了两下,见着虽说不上有多精致好看,却也中规中矩半点儿不差,忍不住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又不肯娶福晋,这么一手本事可实在是浪费了——若是你当真有意,怕是没几个丫头能禁得住不心悦你的……” “怎么就是浪费了——儿子这不还能给额娘尽孝心呢么?” 胤祺笑着接了一句,绕回了宜妃身边坐下,又忽然苦笑着摇摇头道:“说句不能叫外头人听的话儿,看着四哥跟四嫂,儿子有时候还真庆幸自个儿没娶福晋……” “你四哥那个嫡福晋——” 宜妃轻叹了一声,却忽然住了话音,挥退了侍女叫在外头守着,才又摇摇头叹息道:“听德妃姐姐说,那一回跟十四吵起来,就是因为她乱附和良妃的话惹了十四不快。我是不知他们究竟都有些什么渊源,可听德妃姐姐的意思,竟是说她跟良妃还有老八媳妇一家走得挺近,倒是跟咱们这边儿离心离德的……” “自打四哥动了把弘晖给我的心思,我这位四嫂这路就越走越歪——当初皇阿玛挑中她的时候,我还觉着是个温柔贤惠的,性子也和软,正好能配上四哥那冷清性子,谁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层。” 胤祺揉了揉额角苦笑一声,心里却也是一片无奈——当初皇阿玛拉着他一块儿给四哥挑福晋,挑了那么多都叫他给否了,只嫌不够合适跟四哥过不好日子,却半点儿都不曾意识到这嫡福晋挑来居然还得负责参与宫斗,还得配合前朝的勾心斗角。也不知那钮钴禄氏能不能把这么个情形改换改换,好歹把内宅给守住,别再从后头帮倒忙添乱的,也总比眼下的情形要强。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可就是在老四提了弘晖的事儿之后,四福晋就一日比一日的不上道了。” 宜妃略一思索,却也微微点头应了一句,又嗔了一声道:“咱不要她那个弘晖,又不是缺儿子缺到这个地步,既然人家这么不愿意,咱们何必上赶着去讨不痛快?又不是你自个儿要的,不过是老四提了这么一句,也没说就确定下来了。不想给就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也就是了,哪个还能逼着她强着她不成?回头叫小九儿给你多生几个,你自个儿去挑,咱们自家人的血脉还亲近……” “额娘额娘,咱不生气,儿子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见着自家额娘居然颇有几分义愤填膺的意思,胤祺忙笑着一迭声安抚着,又替她轻轻顺着背:“儿子如今年轻力壮的,过继的事儿用不着急。小九儿他嫡福晋还没长到能生孩子那么大呢,您这实在是有点儿揠苗助长,也不怕把小九给吓坏了。” 宜妃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点了点这个惯会逗趣儿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忽然敛了神色道:“不说这些个没边儿的闲话了,额娘问件或许不该多嘴的事儿——你四哥前儿查过宫里头那香的事,后来万岁爷也接着查过,这事儿可有什么眉目了没有,究竟是怎么查的?” 胤祺自个儿其实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查的,奈何他家皇阿玛把他从京城踹出去,为的就是叫他不要多管这跟朱三太子有所牵扯的案情,今儿回来左问右问地旁敲侧击,却也没能问得出来半句有用的话:“儿子知道的怕也不全——额娘不妨先给儿子说说,后宫这些日子都有什么怪事没有,咱们再一块儿好好地琢磨琢磨,看看跟前朝的事儿有没有什么联系。” “后宫这些日子的变故不少,你病着的时候,万岁爷就做主撤换了一大批太监跟宫女,连内务府都换了人。前儿十九一病没了,不知怎么的又牵扯上了惠妃,说是叫惠妃姐姐给冲撞着了——那香后来也又有一阵子不曾再见着过,前阵子良妃直说头疼,又叫人去查,居然又发现了这东西,这一回惠妃姐姐的宫里头也有,闹得扑朔迷离的,实在叫人琢磨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又见着了?”胤祺目光微凝,心里头忽然隐隐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来,“额娘,皇阿玛怎么说的,可发火了没有?” “自然是发火儿了,还连着发作了不少的人。万岁爷本来说要再把凌普也换了,换一个能掌得明白内务府的人来,却又是良妃从中调节给保下来的——说来也怪,老八跟太子不合,她却反倒去保凌普,没顺势叫老八的人顶上去,实在叫人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额娘,这一回怕是冲着咱家来的。” 听着自家额娘的话,胤祺的心里却是愈发沉了几分,只觉着这一张始终布在暗处的大网仿佛也在慢慢收紧着:“您想,皇阿玛换了宫人不管用,换了内务府也不好使,这条线上唯一剩下没换的,就只剩下我外祖的辛者库了……若是儿子没猜错,皇阿玛是不是就问了外祖一句,根本就连查都没查过?” 听他这么一点透,宜妃却也恍然明白了整件事后头的用意,微抿了唇摇摇头道:“没有,万岁爷说辛者库不必查,他信得过你外祖……” “皇阿玛信得过咱们家,可儿子却信不过辛者库——朝堂上还有祸乱朝纲的败类呢,一个辛者库里头几千号的人,哪就能把边边角角都料理得明白?” 胤祺摇了摇头,微沉了声音应了一句,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寒芒。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传来侍女的通传声:“娘娘,苏大人来了,说想请见阿哥。” 虽说身份有些尴尬,贪狼却是康熙亲允了准进后宫给宜妃请安的,这时候过来虽有些不妥,却也挑不出来什么错处。胤祺知道若非急事贪狼绝不会特意这么连夜赶过来,见着自家额娘点了头,便起了身快步过去将门拉开了,示意贪狼先进来再说话:“怎么了,可是老十那儿出了什么事儿?” 贪狼快步进来给宜妃请了个安,直了身子转向胤祺,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子,十阿哥倒没什么事,给了顿饭吃就回去了。只是十阿哥言语中提到了些隐晦的事儿,怕是跟明儿大朝会有关。” 胤祺倒没觉着给老十顿饭吃有什么不对,好歹再犯混也是自个儿的弟弟,该打该骂也免不了心疼。只是没想到这个弟弟居然真憨到这个地步,明明是上门来找他闹的,可看这情形怕是反倒往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都说了什么,跟老八有关系?” “十阿哥满口提的都是他的好八哥,到现在都还在为八阿哥的仗义感怀不已……” 贪狼苦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道:“听十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府上有个老道士替他们出主意,只是尚不知跟骗了七阿哥的是不是同一个。十阿哥言语间还提到了太子卖官的事儿,说是太子都能卖官,他卖一卖考题也没什么大不了——这话儿怕是八阿哥事先就跟他说了好几回的,明儿朝堂上话赶话的一旦提到了,以十阿哥那性子准要当堂说出来,太子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第163章 朝会 “老八明儿是想把朝堂闹翻天么……” 胤祺低喃了一声,目光止不住的微暗,沉吟了片刻才又道:“老八做事一向走两步退三步,不该是这么杀伐果断的性子。那老道有问题,你们想办法潜个人进老八府里,摸一摸那个道士的底细。” “是。”贪狼点了点头,略一迟疑才又道:“主子,那太子那边——” “卖官就是多光彩的事了?就算要胡闹也总该有个分寸,当年明珠卖官害得洪水泛滥民不聊生,这才缓过来几年就都忘了?” 胤祺微寒了声音应了一句,眼中蓦地闪过些凌厉的冷峭:“要斗就斗,一个个儿不是自个儿兄弟往死里陷害,就是拿着江山社稷做筹码当儿戏,还指望我帮哪一个不成?” 宜妃虽在后宫,却也多少清楚自家这个儿子特殊的位置。听着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也不觉着惊讶,只是亲手倒了杯茶递给他,又温声道:“自古这皇家的兄弟都是这个样的,不值得跟他们置气。消消火儿,别因为他们再气坏了你自个儿的身子……我听说小九儿跟老八他们走得也近,他最听你的话,你若是有时间就说说他,别叫他去凑这个热闹。咱们家的人都不沾这个,只要能安安生生过上一辈子,谁当太子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 “额娘放心,小九儿他心里头比谁都有分寸,不会闯祸的。” 胤祺压下胸中的一股闷火,缓和了神色浅笑着应了一句,又温声嘱咐道:“老八这回的手段有些邪性,那良妃跟八福晋也都不是什么善茬。额娘多留神些,他们在前朝有动作,后宫只怕也难免会有所配合。您尽量躲得远点儿,只要人别叫他们伤着,别的都交给儿子来应对。” “放心,额娘打明儿起就托病不出,叫他们想找也找不着人。等你这头儿把想做的事都处置妥当了,就给额娘来个信儿。” 宜妃淡淡一笑颔首应下,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几回这个素来多病的儿子切莫动气伤身,胤祺也知道自个儿这些年没少叫长辈们操心,老老实实耐心听着,郑重地保证了自个儿一定多注意身子,连一旁的贪狼都被扯进来作了个证,这才从翊坤宫告退出来,一路又往乾清宫回去了。 “主子,您没听见十阿哥说的那些话——他是真当八阿哥待他好呢,明明就是为了八阿哥才做的事儿,到现在就又成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了,八阿哥帮他一把竟都成了施舍……” 陪着胤祺走了一路,贪狼终于还是没忍住胸口的郁结,压低了声音轻叹道:“虽说也明白八阿哥做这些个事儿的想法,可还是叫人心里头堵得慌——在他心里头,这兄弟之间莫非当真就只剩下这利用跟算计的价值了么?” 胤祺沉默着往前走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微垂了眸沉声道:“明儿上朝的时候,你去辛者库一趟,去查查最近有没有什么意外身死的人,尤其是良妃当初曾在的那一领——查到了也不要声张,只叫外祖父立刻登记造册,将来怕是能用得上。” “是。”贪狼神色不由微变,点点头应了一声,心里却止不住的沉了沉,“主子,莫非——”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尽快弄清楚那个老道士的身份——等这一环扣上,我大概就能弄明白他究竟唱得是哪一出了。” 深秋的夜风已很凉了,胤祺下意识紧了紧披风,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却仍觉着胸口有些隐隐的发堵。 他其实早知道这夺嫡之争是该有多无情的。前世演戏的时候,比这更卑劣更见不得光的手段多得是,脸上明明还带着亲近温存的笑意,手下的刀子却说捅就捅,彼此挖坑下套打得不死不休——可那些毕竟都只是戏说,都只是故事里的事,哪怕是再入戏的演员,所能体会的感受也绝不及亲身经历的万一。 “太子既然敢叫老八知道他卖官,就一定还留着什么后手。这一回俩人摆出来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架势,怕是都铁了心打算把对方往死里祸害的。也不知明儿的朝堂上,皇阿玛心里又该有多难受……” 一夜辗转,次日一早还未及四更,胤祺便已起了身。头一回正正经经地穿戴了亲王规制的朝珠补服,上了特意备好的轿子,一路往太和殿去了。 虽说平日里的御门听政地点不定,在乾清宫、畅春园澹宁居甚至避暑山庄的勤政殿都有,可一般只要皇上在京中,每月初一的大朝都是固定在这太和殿的,也是每回官员到得最齐的一次朝会。胤祺起得不算晚,乾清宫离着太和殿也总要比宫外甚至城外的要近上不少,可一到了太和殿,外头却依然已站了不少的大臣,一片密密麻麻的顶戴叫人看着便只觉眼晕得很。胤祺转身就想再回轿子里头待一阵,后头却已传来高士奇的声音:“五爷,您的折子——可能写得有点儿拗口,您赶紧先熟一熟,免得到时候念错了……” “放心,写折子我不擅长,念折子起码还是会的。” 念台词本来就是做影帝的最拿得出手的技能,更何况还用不着背下来,不论是多拗口的东西,通顺流畅地念上一遍还是没什么难度的。胤祺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接过了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了一遍,心里头便已大致有了数。顺手将折子塞进袖子里,笑着朝高士奇一拱手道:“有劳高大人了,大人可也是从乾清宫过来的么?” “不瞒五爷,臣的轿子就是追着您后脚一路过来的……” 写了一通宵折子的五爷党中坚力量高大人苦笑一声,又引着胤祺往门口走过去:“今儿正四品往上的官员都会来,恰逢秋闱结束,各省学政也都要来汇报今年的乡试情况——只不过山东的学政刚叫您给撤了,所以这山东的估计得您亲自来才行。” “……”胤祺忽然停住了步子,转头看向一旁的高士奇,默然半晌才终于沉痛地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山东今年的乡试情况……” 他一向都是只管出主意不管办事的,下了个清查抄家的令就没再管过,裁撤了哪些官员都是施世纶拟的折子,他忙着出考题收拾贡院也就没再没细瞅,直接用了印就给递上去了。想来施世纶大概也是觉着他都当了主考官了,自然也不该不清楚这乡试的情形,所以也就不曾特意跟他提起过,可放榜的时候他还在补觉,虽然请考上的举子吃了一顿鹿鸣宴,也总不能指望着他靠这一顿饭,就能把那些个人都给记住谁是谁…… “这——”高士奇一时却也觉着有些头大,语塞了半晌才又大义凛然道:“不妨事,臣替您跟万岁爷说一声,万岁爷肯定叫今儿就不报这个了。反正每年也就是走个过场,大家伙儿听着都快睡着了。” “这么着居然也能行?”胤祺好奇地挑了眉,只觉着这大朝会的严谨程度在心里连着往下掉了两个档次,“我还以为大朝会的流程都是定了的,谁都不能改的呢。” 高士奇连忙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轻笑道:“不不,理论上咱是都定下来不能改了的——不过谁叫出状况的是五爷您呢?反正您也从来都不是在理论里头的……” 两人说话间,已陆陆续续的有官员认出了胤祺上来请安。胤祺一边儿客客气气地还着礼,一边儿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高士奇,压低了声音道:“我也就是这几年才没总是在京里待着,京中居然就有了这么些个我都叫不出名儿来的官员么?” “咱们朝二品往上的官员大都是几年一轮换,光看着这官名一直在变,可您见着总归都是那些个老面孔。刚才来拜您的大多都是些个三四品的官员,您不认得倒也正常,回头老上您府上走动走动,您也就都认识了。” 高士奇笑着应了一句,说出的话却叫胤祺不由警惕了起来:“什么叫上我府上走动——刚才的那些个莫非也都是‘闲着没事儿瞎折腾党’的不成?” 闲着没事儿瞎折腾党的中流砥柱高大人诚恳地点了点头,望着胤祺一脸震惊绝望的神色,却也忍不住失笑道:“爷,您别犯愁啊,这有人给您跑腿儿办事不还是挺好的?您还不用想法子养着他们,万岁爷都帮您养着了——您看下官,不就是拿着万岁爷的俸禄替您写着折子,有用处的时候还是挺方便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情深意切,胤祺却半点儿都不买他的账,抱了胳臂不满地摇摇头道:“我一共就请您写了两回折子,看您念叨的——我都找李大人写了多少回了,人李大人也从来都没说什么。师兄也没少帮我写,有时候还写完了就直接帮我交上去,都省得我看了。” “您可是就找下官写了两回,一回是封亲王的谢恩折子,一回是这舞弊案的陈情折子,都是少说得能念上两刻钟才算够格的……” 刚挑灯夜战了一宿的高士奇只觉着欲哭无泪又哭诉无门,头一回体会到了作为五爷党心里头的苦楚——可真羡慕王鸿绪那个奸猾的老东西,当年交的密折子里头那些个流水账的废话实在给五爷心里留下了太深的阴影,如今这写折子的活儿就算轮一圈儿都不带轮到他的…… 不过说这一会儿话的功夫,天边便已隐隐泛了亮光,高士奇去迎万岁爷的銮驾去了,胤祺则很快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群兄弟的包围里头。一手按住了差不点儿就要穿着贝勒服往自个儿身上蹦的老十三,一手推开恨不得黏在自个儿身上的小九,胤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冲着一旁揣着袖子旁观的自家四哥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四哥,你都不帮我!”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呢,成什么样子。” 胤禛从善如流地帮了一把,把老十三按在原地,淡淡瞥了一眼还要跟着耍赖的老九。也不说话,只是抬手扶在胤祺的背上轻推了一把,就把他解救出了两个臭小子的包围,一块儿往太和殿的门口走去。 胤禟眼睁睁看着自家哥哥就这么又被四哥给拐走了,气得在后头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地一个劲儿比划,却还是没胆子冲上去真打上两拳。他打小儿就对着自个儿这个四哥十二分的不顺眼,倒也不是因为性格不合或是跟老八玩儿得好,只是单纯对这个经常把五哥给抢走的四哥怨念颇深罢了。只是自打上回把自家二侄儿偷渡出去被四哥打了一顿,他就从对这个总跟自家哥哥特别亲近的四哥的嫉妒眼红,直接升级到了见着这个四哥腿就打哆嗦的犯怂发软——毕竟再怎么也是直接烙印在屁股上的深切恐惧,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就克服得了的。 “你又嘚瑟,万一四哥一回头,你还得抱着脑袋蹲地上。” 老十三撇了撇嘴把他按下来,又把人扯到了一边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些日子潜伏得怎么样了,弄清楚那老道士是怎么回事儿了没有?” “别提了,也不知道是老八对我起了疑心还是怎么着,最近老是偷偷摸摸拉着老十跟那个牛鼻子老道一块儿说话,也不带着我。我连那老道士的面都只见过那一回,更别提弄清楚他的来历了。” 胤禟无奈地摆了摆手,又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地摇头道:“你说我也是闲的,居然派人去问七哥他遇着的那老道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没有。盼了大半个月信才送回来,结果人家跟我说,特征是鼻子上有个环儿……” 虽然明知道是挺严肃的一件事儿,胤祥却还是没能忍住失笑出声,直笑得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胤禟好歹还有点儿当哥哥的责任感,赶忙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瞄了瞄四周见着没人看过来,才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点着他的肩,假意虎着脸沉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什么样子!” “噗……九哥,不是——你别逗我,一会儿御史台又该参我御前失仪了……” 胤祥笑得直揉眼睛,连清了好几声嗓子才总算缓了过来。正尽力平复着气息,忽然见着胤禟的目光落在了自个儿身后,下意识跟着望过去,才发现老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无声无息地凑了过来。 自打年初他们几个一块儿挨了顿打,这个老十四就安分了不少,好歹没再跟他们兄弟几个闹过什么不愉快。只是前阵子听说跟德妃娘娘吵得挺凶,还牵连进了大阿哥跟惠妃娘娘,最后还是四哥亲自赶过去才给平复了下来,皇阿玛一怒之下就把这个老十四给禁了足,直到前两天才给放了出来。 胤祥一向是人待我好三分我待人好十分的性子,这一年见着老十四都没怎么再跟他较劲,心里头也由衷觉着高兴,做什么差事也老是拉着他。先头的几次老十四还多少有些闹别扭,后来也就终于渐渐放得开了,只是还多少有些个拉不下面儿来跟他们一块儿厮闹,说话间却早已没了前些年那带着刺逮着谁扎谁的恼人劲儿。 见他们一齐看了过来,胤祯便朝着他们两个点了点头,也不过去,只是拢着袖子抿了嘴在后头站着。见着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胤祥忙过去扯着他的腕子把他拉了过去,关切地低声道:“十四——怎么了?” “我今天出来的时候,在街上看见了一个道士,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 胤祯略一沉吟才低声开口,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叫轿子接着往前走,自己跟了一段,本想看看他会往那里去,却一路跟着他到了一个死胡同。我没敢进去,只是在外面盯着,谁知他再出来的时候,居然就变成了一个寻常模样的中年文人,至多只有四十岁出头。” “七哥遇着的那个,还有我在老八府上见过的那个,都是看上去得有七八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要真是十四见着的这一个人,莫非他不只是个假道士,甚至连年龄面貌跟名字——都是假的?” 胤禟沉吟着摸了摸下巴,微蹙了眉琢磨一句,又摇摇头低声道:“这得是什么人,用得着这么改头换面藏头露尾的……” “有一个。” 胤祯低声应了一句,又望向一旁的胤祥,后者却也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是有一个。” “你们俩这儿打什么哑谜呢——有什么一个啊?” 胤禟听得莫名其妙,正要插嘴细问几句,老十三却又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缓声道:“不过也未必就是那一个……毕竟他要真活到现在,少说也得有七十来岁了吧?” “不是他,又不一定不是他的手下。” 胤祯点点头,望着胤禟一脸茫然的神色,越来越冷淡得跟他哥有一拼的目光里就浸润过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好了,该说的我说完了。你们快去列队吧,一会儿就要叫起了。” 第164章 陪葬 伴着銮仪卫高声下令鸣鞭,近丈长的净鞭清脆地响了三声,百官便按序鱼贯进入了太和殿,按着官阶高低规规矩矩地分列在两旁,朝堂之上只余一片宁静肃穆。 除了第一回有了上朝的资格,兴致勃勃地来这大朝会上玩儿过一趟,胤祺就再也没来过这种几乎没什么有用的内容,不过是为了大家伙儿到齐点个卯站一天的礼仪性朝会。只是这一回实在是有正事,又恰是他主持的案子,于情于理都不得不来上这么一趟,他与胤禛两个又已是亲王衔加身,还不得不站在最前头,趁机打瞌睡更是想都别想,只能规规矩矩地等着冗长的朝礼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不知道高士奇究竟是怎么跟皇阿玛说的,例行的奏报里居然当真略过了各省学政汇报乡试结果这一项。眼见着诸位千里迢迢赶过来,精心准备了奏折,甚至连嗓子都已经清好了的学政大人茫然又怨念地瞪向梁九功,胤祺却也没来由的生出了浓浓的心虚,正打算往后不着痕迹地退上半寸,却忽然听见四哥压低了的轻唤声。下意识抬起头,才发觉已到了自个儿汇报工作的时候了。 “禀皇阿玛,儿臣此番受任科场巡考,于山东乡试舞弊一案有本启奏。” 反应过来已到了自个儿上场的时候,胤祺也忙收了多余的心思,快步出班俯身禀了一句。要说高士奇的折子确实写得文笔精到条理清晰,只是为了凑足场面,又塞进去了不少发人深省的深刻剖析,从考生、文教、吏治等多个角度极细致地论述了舞弊的危害,叫当年议论文都凑不够八百字的前理科学霸只觉着实在汗颜不已,在心里头暗暗打算着回去给高大人包一个红包,好歹也算是写这一份折子的稿费了。 不愧是常年拟折子的老手,高士奇的篇幅估计得极准,一份洋洋洒洒的长折子逐字逐句念下来,果然足念了两刻钟出头才堪堪停下。胤祺收了折子,命下头将所拘山东省学政等一应参与舞弊的学官和专做这“科举生意”的郎三等人押上了殿,又俯身朗声道:“皇阿玛,人才乃一国之本,科举更是选官正道。这些人以官、商勾结,将科举考题、举人名额为奇货明码标价售卖,按律已当处斩。又因其罪行实在太过昭著,故押回京中,于朝议特审重判。” 这已是个铁板钉钉了的案子,人赃并获、证据齐全,被拎出来不过是为了震慑朝臣的,就算是再不长脑子的官员,也决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什么反话。听着朝中众口一词的激愤讨伐声,康熙的目光在低着头的八阿哥身上略停了一瞬,便又转向一旁脸色涨得通红的十阿哥:“老十,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望着这个打小儿脑子就不大灵光的儿子,康熙心中却也是七分恼怒三分无奈,对这一场舞弊案的愤怒倒还在其次,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儿子的不忍与恨铁不成钢——老八这回做得确实太过了些,他定然要亲自敲打警醒一番,可这个老十居然也就这么半点儿不知道怀疑地全盘相信,死心塌地地为着人家卖命,可也实在是太不争气了些。 “回皇阿玛,一人做事一人当,儿子做错了事儿就认错,没什么话可说的。” 像是正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十阿哥硬邦邦地应了一句,出班磕了个头,又跪在地上接着道:“儿子一时迷了心窍,卖了考题跟榜额,是儿子的不对。可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儿子一个人布置的,学政是我家世代包衣,郎三是钮钴禄一族的旁系,明眼人一打眼儿也就该看出门道来了,用不着再跟旁人费劲儿地扯上关系。” 望着这个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死心塌地护着老八的儿子,康熙只觉着胸中却也腾起了一股子的无名火气,一时竟是被气得哭笑不得:“你这个憨货,何时才能长点儿脑子!说是没话说,朕看着却分明是有话说得很……既然你果真是这么想的,朕也就遂了你的意——将十阿哥革去贝子一衔,交由刑部打上五十板子,押到宗人府好好给朕反省反省!” 朝上一时一片寂静,朝臣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也闹不清该不该求情——毕竟十阿哥这次的祸明显闯得太大了些,本就没有半分开脱的余地,人家自个儿又承认得痛快。再怎么也是刚慷慨陈词完那些舞弊官员的罪大恶极的,要是这就又替十阿哥说话,又岂非是自个儿抽自个儿的脸…… 胤俄梗在地上不说话,心里头却还是隐隐有些发虚。这惩罚比他想得要重了不少,可也没重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他有心想要辩解几句,却又担心对八哥下头的计划有什么不利。下意识就回头看了八阿哥一眼,却见那人正垂了眸静默肃立,竟是连半个视线都没给他,胸中忽然腾起些莫名的委屈,咬着牙一头磕在地上:“儿臣无话可说,皇阿玛愿意怎么罚,就怎么罚儿子吧!” 在这金銮殿的龙椅之上,大堂里的人做了什么动作都一览无余,康熙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儿子的小动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着仿佛当真站得毫不关己的八阿哥,心里头的寒意却也愈发深重了几分,竟是忍不住微沉了声音开口道:“胤禩,老十无话可说,你也无话可说么?” “回皇阿玛,儿臣——有话可说。” 叫他意外的是,胤禩居然当真出班缓声应了一句,又跪下磕了个头道:“儿臣要参三个人,请皇阿玛容儿臣一言。” 想不到他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要参人,康熙微挑了眉,索性也拿出了十成的耐心,望着这个不知何时起竟已陌生至此的儿子淡声道:“说吧,朕倒很想听听,你打算参什么人。” “儿臣要参的第一个人,是此次山东乡试原主考官何焯,身为主考却私收贿赂、出卖考题,更与考生暗通款曲,实乃罪大恶极——虽不知今日朝堂上为何不见此人,可朝廷法度在上,士子殷殷期盼在下,此人之罪纵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他这一手来得太过突然,莫说上头的康熙,就连底下站着的胤祺一时也险些没能反应过来——何焯没押上来,自然是为了等着给这个八阿哥致命一击的,可眼下老八居然自个儿出来参了他一本,又说得一派大义凛然,已是给定了个必死的罪名。若是再在这当口非得不依不饶地又说何焯刺杀的事儿,却也实在有些没趣,更是容易将正经的议题带偏到宁古塔去,倒不如索性不再多说。 打定了主意暂且将此事按下,胤祺抬头望向自家皇阿玛,却也正巧赶上康熙也往这边看了过来。望着这个同样茫然的儿子正朝着自个儿抿了嘴一脸的无可奈何,康熙的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无奈笑意,原本压抑沉涩的心情却也略略松快了几分。望向底下跪着的八阿哥,不置可否地淡淡道:“朕知道了——还有两个人呢?” “回皇阿玛,这第二个人,儿臣要参的是儿臣自己。” 隐约见着皇阿玛与五哥的动作,胤禩却也暗自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是知道何焯被一起押了回来的,方才见着居然没被一块儿押到殿上来,就已猜出准是犯了什么更要紧的事。若不是按着那人出的主意,只怕这功夫他也早已被一块儿秋后算账了。 见着这主意当真有效,胤禩却也不再瞻前顾后,索性将后头的也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何焯是儿臣的侍读,做出这等卑劣行径,儿臣同样有失察之罪。十弟一向与儿臣交好,儿臣却从未对十弟做的这件事多加规劝,亦有管教不严之过。” 他这话一出,旁边跪着的老十眼里便又是一片感动愧疚,望着他哽咽地唤了一声:“八哥!” 胤禩冲着他淡淡地笑了笑,又一头磕在地上,咬了咬牙大声道:“弟弟做错了事儿,自然是当哥哥的错处。儿臣请替十弟挨了这五十板子,还望皇阿玛成全!” “八哥,使不得!” 胤俄慌忙喊了一句,眼泪已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重重磕了个头:“皇阿玛,这都是儿子一个人的错儿,儿子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怨不得别人!” 康熙面沉似水地望着这一出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深,只觉刚刚松快了些的胸口又像是被梗了块石头似的难受。下意识攥紧了龙椅的扶手,深沉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这个老八的身上,默然半晌才又微沉了声道:“哪有替罚的道理?老十既然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就叫他自己当着罢——你不是要参三个人么,还有一个是谁?” 见着一切竟都如预想般顺利,胤禩却也终于放下了最后的疑虑,横下心低声道:“儿子第三个要参的,是太子殿下。” 他这话一出,整个朝堂都被惊得一片哗然,康熙更是被气得面色通红,猛地一拍扶手道:“放肆!胤禩,那个给你的胆子,竟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 “儿臣不敢信口开河!皇阿玛明察,山东学政钱学明本无才学,不足以担学政之职,正是从太子殿下处买的官,甚至未经皇阿玛审复,便得了吏部的批文!” 胤禩伏在地上大声开口,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脸上却仍是一片死谏的忠义之色:“儿臣以为,错了咱们就应当找根由,可这个案子的根由却不在十弟一人身上!昔日明珠卖官令多少生民涂炭,其惨像如今尚历历在目,如今不过才十年,又岂能再起卖官之风!” “八哥说得对!”一旁跪着的十阿哥竟也忽然来了精神,梗了脖子朝着始终淡然立在皇阿玛身侧的太子笑道:“太子二哥,我的错我敢应,你敢不敢?” 康熙气得直发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时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又望向身侧的太子,艰难地哑声道:“太子……你有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太子却也不看他,只是理了理衣袖施施然走到堂下,竟是忽然抬脚将八阿哥一脚踢倒在了地上。转身上前一步跪倒,动作竟是太久不曾有过的一板一眼恭恭敬敬:“回皇阿玛,儿臣知罪。” 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撂下来,却几乎叫朝堂上的官员们一个个几乎惊得闪了腰——今儿这都是些什么事?怎么上来一个认罪一个,竟像是生怕不够罚似的,连一个有话辩解的都没有?就连他们这位恨不得谁碰谁倒霉的太子爷,居然都变成了旁人想参就参的软柿子不成? 闹到了这个份儿上,康熙竟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也不开口,只是深深凝视着这个身心都已疏远了太久的儿子。太子卖官的事,他其实早已知情——或是说太子根本就没打算隐瞒过。这些年来,他看着昔日那个自己精心培养的孩子一步步按着自己的期望跌跌撞撞前行,也看着他跌倒、走歪,一次次艰难地回到原本的正途上去,却又一次次的重新偏离了方向,终于与那条路的终点渐行渐远。 明明——当年还会为了监国办差而废寝忘食,甚至生生熬坏了胃而不自知。还会虚心求教奋力上进,朝堂内外皆是一片交口称赞……究竟是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就成了这个样子? 心中早已隐隐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时至今日却也不觉着如何意外,只是仿佛空了一块儿似的,堵得既心慌又难受。康熙居高临下地望着堂下跪了一地的儿子,只觉着心口闷得厉害,却也再没心思多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叹了一声道:“国家国家,先是国,后是家。朕知道,在你们心里头,有太多的人怕都已忘了自个儿还是大清的臣子,只知道谋私利,徇私情,勾心斗角地争斗个没完没了……” 听着皇上这般近乎心灰意冷的声音,下头的百官心中却也是既惊且惧,纷纷纳头拜倒山呼着万岁。胤祺见着自家皇阿玛眼中的沉涩,抿紧了唇下意识想要上去,却被自家四哥拉住了,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被扯着一块儿跪在了地上,随着众臣们一块儿拜倒在地。 “老五起来吧,若说朕如今还能有半点儿安慰,也只有在你身上……” 康熙早已看见了兄弟俩的小动作,温声冲胤祺说了一句,又由梁九功扶着亲自走了下去,将这个儿子给搀了起来。胤祺轻轻握住自家皇阿玛冰凉轻颤的手,只觉着心里也跟着难受得厉害,抿了抿唇才低声唤了一句:“皇阿玛……” “有人说,朕独对这一个儿子的恩宠太盛。” 康熙轻轻拍了拍这个儿子的手臂,转过身面向跪了一地的群臣,微沉了声缓缓道:“在你们为了私心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的时候,朕的这个儿子一门心思地扎在直隶,堂堂皇子阿哥,挽了袖子跟那些个贫民百姓一样下地耕种,只为了将土豆推广到各州府去。上次蝗灾,若无这土豆救命,你们要应付的就是这空虚的国库,和上万为饥荒所迫的流民。在你们相互挖空了心思使绊子、用手段的时候,是朕这个儿子独自一人在京城支撑危局,硬生生靠着个只有三个人的班子熬过了那一场瘟疫。只有三个人呐,老的老,少的少,今日文贤不在,衡臣却也该是记着的——那时候你们该有多艰难,多惶恐,连朕都不敢往深里去想。” “皇上……”张廷玉向前膝行了两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康熙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又望向面前跪了一地的大臣们,沉默了半晌才缓声道:“昨日恒亲王从下头回来,直隶百姓拦路相赠粮米,朕叫御膳房熬成了杂粮粥。你们一人用一碗罢,尝尝这搀了百姓由衷感激亲近之心的粮食,熬出的粥有什么不一样。” 言罢,他朝着梁九功略一示意,便由胤祺扶着缓步往后头走去。梁九功忙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朝着鸦雀无声的大殿高声报了一句:“退朝——” 万岁爷撂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朝臣们却都不敢这就回去,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等着那一碗传说中的万民粥,又忍不住地低声揣测着今儿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太子掸了掸衣袍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走到八阿哥面前,打量着这个跟他斗了这么多年的弟弟,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看你这阴晴不定的脸色,你这是还在想我是不是跟上回一样,还留着什么后手?放心——我这回什么后手都没有,我会叫你顺顺利利地废了我。” “太子——”八阿哥心里一惊,下意识唤了一句,又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大庭广众之下,太子还请慎言……” “敢做不敢认,我们爱新觉罗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孬种。” 太子嗤笑一声,又轻挑了唇角,神秘地接着低声说下去:“你是做的不错,今儿这一出以退为进的逼宫,也干得确实漂亮,噎得皇阿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你知道——废了我的人,会承受皇阿玛什么样的怒火吗?” 胤禩脸色蓦地惨白,原本因为今日大功告成而强自压抑着的隐晦喜悦竟像是被当头交上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勉强低下头强笑道:“太子殿下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卖官罢了,最多不过是斥责惩治一番,又哪会就到了那等地步……” “那不重要,我会让它到那等地步的——而且这一路的功劳,我都会亲手送给你。” 太子淡淡一笑,状似亲昵地搂了这个弟弟的肩,凑在他耳边缓声道:“你太不了解皇阿玛了——他老人家确实早就有废了我的心思,却又不舍得,所以才叫我在这个位子上赖到现在。可也正是因为他不舍得,所以真正点了这根炮捻儿的人,就会承受他的所有不甘心,所有遗憾,所有怒火,和所有的杀机……” 望着胤禩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太子像是颇觉有趣似的微挑了眉,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老八,多谢你陪我玩儿了这么久。就再辛苦你陪我玩儿上最后这一程,然后——给我陪葬吧。” 第165章 板子 “皇阿玛,别生气了——孩子大了不由人,有些事儿咱再气也没用……” 康熙不愿坐轿子,胤祺也就耐心地陪着他一路往乾清宫走回去。今儿的事实在太乱太杂,他脑子里头现在也还是一团浆糊,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自家皇阿玛,只能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康熙听着这个儿子愈发没边没沿的话,不由摇摇头无奈苦笑一声,摆了摆手轻叹道:“朕不是在生气——朕只是忍不住的在想,当年你对这兄弟的情分那般在意,朕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觉着你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些。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未雨绸缪……” “皇阿玛也别就这么想,其实大多兄弟都还是好的。” 胤祺劝了一句,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老八出身低,又是个不甘人下的性子,儿子当初不是没有预见过他会走这一条路,只是——” ——只是没忍心阻拦,没能下得去狠心拦着这个弟弟去往上爬,去争取自个儿的一席之地。潜移默化的尚不察觉,等着这个弟弟的心性彻底定了下来,再要往回掰,却也就已难再有什么效果了。 “老八做的事,搁在任何一朝一代的宫廷里头——甚至不只宫中,连那些个勋贵人家都算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朕跟你的那些个兄弟们都叫你给惯坏了,真就以为这帝王家也有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就觉着理当是像一家人似的在一块儿……” 康熙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顿了片刻才又低声道:“朕一直抱着这样的念头,也就一直宽容着他——朕知道他一直在利用老十,可从未点破过,因为朕注定不可能庇护你们哪一个一辈子。路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老十既然看不透,那就随他一直看不透下去也没什么。老八的脑子聪明,心思手段也有,带人接物也有一套章法,你们兄弟里头缺这么一个长袖善舞又八面玲珑的人物。朕也不是没想过,历练一段时间等他彻底站稳了,就叫他去办一些要紧的差事……可朕却没想到,他的心气儿竟会放的那么高。” 一想起朝堂上那个儿子苦心布局,先拿老十叫自己心软,再主动揽下过错,紧接着就把太子的罪状给推了出来,竟是一步步逼得自己不得不按着这个儿子的心思往下走,康熙的目光便又止不住的暗沉了几分:“朕能容得下他争,能容得下他使手段,他既然也是朕的儿子,就有资格去做这些事——可他却偏还觉着不甘心,偏要动那不该动的心思。就算太子再不争气,那也是他的主子,又岂是他能打得了主意的?” 毕竟是在外头走着,来来往往的人多口杂,康熙的声音并不高,语意间却已有隐隐寒意悄然蔓延。胤祺心里头也跟着略沉了沉,却也不曾多说,只是朝着后头拼命打着眼色的梁公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劝道:“皇阿玛,离乾清宫还有一段儿路呢,咱上了轿子回去吧。” 在外头走了这一会儿,康熙胸中的烦闷压抑也略散了些,点点头便上了后头一路跟着的软轿。胤祺在外头陪着一路回了乾清宫,直到了南书房才停下,诸位的南书房大臣尚在朝堂上还未回来,只有一个方苞守在里头,见着万岁爷回来了便忙俯身施礼:“皇上——” “方先生不必多礼,起来罢。” 康熙淡声应了一句,由梁九功扶着走进了南书房坐下,见着胤祺也随后走了进来,不由摇摇头无奈笑道:“朕一时兴起,倒连累你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过来坐下歇歇,朕见你面色倒没有昨日好,可是哪儿有什么不舒服?” “皇阿玛放心,儿子只是昨儿心里想着事没怎么睡好,不打紧的。” 胤祺浅笑着应了一句,在一旁坐了,又亲手倒了一盏茶给自家皇阿玛捧了过去。康熙接在手里,轻轻抚了抚这个儿子的额顶,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你说——这太子的位置,是不是真到了不得不换人的时候?”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直白,胤祺倒还好,一旁侍立着的方苞听着却只觉心惊肉跳,正要识相退下,却被康熙温声叫住了:“朕心中一时乱得很,朝臣们也是当局者迷,倒想听听先生这局外人的看法儿。此处并无外人,说话也无需顾忌,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是。” 方苞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却忽然撩了衣袍半跪在地上,思索了半晌才低声道:“回皇上,草民以为——若太子已无心此位,甚至以之为苦事、恶事,不惜反其正道而行之,倒不如顺势而为,以有德者居之……” 太子这早已不是第一回折腾了,就只方苞在南书房伴驾这些日子,便眼见着太子做的事越发不讲分寸,竟仿佛有意挑战皇上的底线一般。只是康熙心中始终都没能真正狠得下心,也就将那些事都给压了下来,这一回实在是叫八阿哥给不管不顾地捅到了朝堂之上,才终于没法儿再故作不知,却也未在当堂下什么定论,只想着回来仔细商议一番,衡量了轻重再作判处。 “先生的话是中肯之语,不必这般战战兢兢的,起来罢。” 康熙朝着他微微颔首,又示意梁九功将他搀起来。方苞却只是摇了摇头,又拱手诚声道:“草民忝以布衣白身侍驾,勉强可称得上一声臣,太子无论如何,亦毕竟是国之储君。臣可谏君,却绝不可以此僭越,请皇上准臣全此礼数。” “朕倒真希望胤禩在这儿,也叫他好好的听听方先生的这一番话。” 康熙轻叹一声,却仍示意梁九功把人给扶起来,淡淡一笑道:“先生这一席话说得好,今日便不谈此事了——方才朝上的几件事都还没了,要么是还没拟旨用印,要么干脆是连个结论都没定下来,这么着拖一时也就罢了,总不能老是拖着。拟旨——”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得不停了下来,看了看面前这一个文章冠绝天下却还只是布衣之身的方苞,又望向一旁这个连自个儿的折子都要别人代写的儿子,顿了片刻才忍不住哑然失笑,扶了额微微摇头,示意梁九功取笔墨过来:“罢了,还是朕自个儿拟吧……” 一日之内,朝中风云突变,接连着几道旨意从南书房被发了出来。十阿哥胤俄陷舞弊一案,罪行确著,革贝子圈禁宗人府,八阿哥胤禩御下不严,杖五十。太子卖官一事尚无实证,暂禁于东宫思过,着大阿哥与八阿哥主审此案,一经查实再做处置。 这么几道旨意下来,却叫这原本就显得扑朔迷离的局势眼见着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些。若说万岁爷有意如每回一般庇护太子,却又偏偏叫刚参了太子一本的八阿哥和一向跟太子看不对眼的大阿哥来主审此案。可若说万岁爷心里头是向着八阿哥的,却也仍重罚了十阿哥,甚至连那五十大板都如其所愿地赏还给了八阿哥。这样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却也叫不少原本站在两个阵营的官员都开始隐隐动摇,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个个自危,恨不得都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再凭空降下来什么祸事。 这么大的一番修罗场之下,一条凌普任内务府总管办差不力,调任宗人府右宗人的旨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发了下去,几乎没激起半点儿的水花——大概也只有趴在宗人府的刑凳上挨板子的胤禩心里头清楚,太子的这位乳兄凌普当上了专门主持刑罚的右宗人,对他而言将是何等的噩梦了。 到底也是堂堂的皇子阿哥,凌普也不敢真往死里拾掇他,只叫行刑的太监专挑腿上要着力的地方下手。这些个太监都是常年打板子练出来的熟手,无论要把这面儿上打出一片青紫伤痕累累,内里却只两天就能好的轻伤,还是要不动声色地往狠里下手,回头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儿的端倪,都早就拿捏得一派炉火纯青。五十板子掐着数一板不落的打完,胤禩却也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烂泥一样摊在刑凳上,早已没了平日里八贤王优雅从容的风范。 “诶呀——八哥,这怎么就叫他们给打完了!” 九阿哥胤禟带了几个人急匆匆赶过来,一见着胤禩趴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忙招呼着人给抬了下去,又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把人一路背到了外头的马车上:“八哥,你说你性子这么急干什么——你倒是等我把老十那边儿安顿好了,再来这边跟他们交代一声啊。我只是个管不了正事儿的左宗正,凌普他是右宗人不怕我管,我要是不亲自来盯着,他肯定得往死里打你不是?不是弟弟我念叨你,这挨打怎么还有上赶着着急的……” 这宗人府本就是专管皇家的诸项事宜的,主事的自然也都是皇家的人。最高的宗令一向是由亲王来担任,只是他们兄弟这一辈的亲王就只有四阿哥和五阿哥,俩人统共没差出去一年,都才只有二十多岁,还不到能任这宗令的时候,故而仍由裕亲王福全兼任。而左、右宗正则是由贝勒跟贝子兼摄,当初胤禩到底没全然信得过这个跟五哥一奶同胞的九弟,也就把人打发到了左宗正去管那些个婚丧嫁娶、谥号拟爵的闲事,自己兼领了主管刑狱的右宗正。可如今他自个儿要来挨打,自然没法再摆什么宗正大人的威风,至于凌普来这宗人府就是为了打他一顿的,没把他真给打废了就是好的,更是不可能有半点儿的通融。 胤禩疼得一阵阵打着哆嗦,冷汗早已洇透了衣裳,只能一味咬着牙尽力不□□出来,却也实在分不出半点儿余力去应他的话。其实胤禟也明白自个儿就算来了也没什么用,只不过好话不说白不说,一路念念叨叨地把他给送回了府上,又大张旗鼓地张罗着快叫人来给八哥看伤,一双眼睛却趁机在府里头四下瞟着,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那个据说还会变身的老道士再给揪出来。 宗人府打出来的伤,叫太医肯定是不合适。八阿哥去之前倒是在府上备了几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可原本都说得好好的,一见着这伤却是谁都不敢治,问也不说明白,只是含含糊糊地告了罪就不迭离了府,把八福晋气得茶碗都摔碎了两套。 “八嫂,你们家不是有个老道士吗?挥挥手就能百病全消的那个——干嘛不叫他给八哥治伤啊?” 这八福晋的本家也是郭络罗氏,虽说与宜妃所属不是一脉,却也毕竟是同宗,胤禟的嘴又甜,平日里倒也颇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一见着最后的大夫都跑了,就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溜进了屋,压着声音问了一句,打算再为见着这传说中的老道士做上最后的一回努力。 “别提了,那个老道士成天神神叨叨的,说是府里有什么——什么污浊之气,就去外头观里清修去了,说只要不是生死危机,七天内都不准我们去扰他。爷现在信他信得厉害,听他说了不准也就真不叫我们去,这才第二天,谁敢上去犯什么忌讳?” 八福晋咬着牙叹了口气,正在犯愁的时候,下头却忽然来报说江南那个盐商安仲仁来了,还带来了个极高明的神医。这可是正赶在了寸劲儿上,八福晋喜得直念阿弥陀佛,不迭命人迎了出去,胤禟也颠颠儿地跟着一块儿出去凑热闹,心里头却是一派莫名其妙——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却是清楚的。这安仲仁在到了江南的第二年就被五哥的人给无声无息收拾掉了,这么多年来送钱过来的都是其实都是贾家人,就为了不打草惊蛇,好无声无息地把这个老八的命脉给捏在手里。可如今这个盐商安仲仁又是打那个地缝里头钻出来的,莫非又是那个老道士的什么同党? 抱着打假的心态兴冲冲地跟到了门口,正打算毫不留情地揭穿这个假安仲仁的身份,胤禟的目光却忽然越过了前头那个不知是谁的幌子,诧异地落在后头那位据说极高明的神医身上,却只是停了一瞬便又迅速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睁睁地看着八福晋殷勤地将两人迎进了府里头去,嘻嘻哈哈地陪了两句笑,就毫无骨气地怂在了府门边儿上。 ——居然连那位传说中的七师叔都亲自出马了,这八爷府可真是不能待了…… 左右这时候府上也是乱成一团没人有心思管他,胤禟左右瞟了瞟见着没人留意,背了手迈着四方步就大大方方地出了府门。却才走到了街角,就被两双手一个搂腰一个捂嘴,绑架似的扯进了一处死胡同里头。 “唔——唔唔!” 胤禟费力地扒开捂着自个儿嘴的那一双手,还觉着不解气,上去就狠狠咬了一口。转头却看见了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气得险些就跳了脚:“老十三你一个学坏还不够,还带坏老十四!还记不记着我是当哥哥的了?回头叫我大侄子踹断你们的腿!” “九哥咬我。” 胤祯收回被他咬出了个血印子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总算如他所愿,从善如流地叫了句哥。胤禟被这句话里头的丢人意味臊得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又作势凶狠地望着这两个弟弟道:“有话不会好好说,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你都跟了这么一路了,又趁着这功夫从八哥府上溜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发现。” 胤祥按着老十四手上被咬红了的地方揉了揉,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理直气壮地看着面前的九哥道:“瞎子都看得出来这马上就要变天了,我们也想帮五哥的忙,不能你一个人逞英雄。” “我算是知道我为什么当初宁肯跟着老八老十混,也绝不跟你们俩一块儿玩了……” 看着面前这两个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的弟弟,胤禟负隅顽抗的念头还没升起来就被自个儿给拍灭了,丢人至极地重重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始懊悔起自个儿当年干嘛宁死也不跟五哥学太极来:“算了算了,你们过来,我跟你们说——我听说那老道就在外头观里清修,京城有名儿的道观就那么几个,咱们挨着个儿的找,肯定能找着。咱们现在有三个人,老十四往南,老十三往东,西北归我。也甭带人去,自个儿悄悄摸摸地找,找着了先别声张,免得打草惊蛇,把地儿记准了就行。不管找没找着,找到天黑就算,咱回老十三府上再问问戴先生是什么看法儿。” “成。”胤祥点了点头痛快应下,又探着头往八阿哥府上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九哥,八哥他伤得怎么样,重不重?” “本来是挺重的,不过去了个神医——” 胤禟下意识应了一句,想起自家五哥喝那位七师叔开的药时痛不欲生的样子,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摇了摇头沉痛地把说了一半儿的话补全:“估计——现在可能更重了……” 第166章 闯宫 “可算有一回,你是奉了皇阿玛的圣旨进我这东宫,不是一路打砸抢进来的了。” 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后头,望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弟弟,轻哂了一声起身绕到他面前,把那一封圣旨劈手夺了过来:“知道你不愿意念,恰好我也不愿意跪,你省事儿我也轻巧,多好。” 胤祺也懒得搭理他,只是自个儿扯开了椅子坐下,随手摆弄着桌上精致的玉石镇纸。太子绕了两圈儿见他不抬头,索性一把将那镇纸抢了过来,一手扳着他的肩微挑了眉道:“皇阿玛不是叫你来问我话的么,你这是打算自个儿直接编一套回去?” “事儿都是真的吗,是。知道错了吗,知道。还想当太子吗,不想。” 胤祺抱了胳臂抬着头望向他,不紧不慢地自问自答了几句,又微偏了下头道:“我编完了,二哥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终于还是不得不泄气地松开了钳制,把那镇纸也随手扔还给了他:“行了行了你接着玩儿吧,喜欢就拿走。看给你可怜的,还下田种土豆——就你这身子骨,下一趟田还能爬得起来?” “我如今的身子,可也未必就比你这个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差。” 胤祺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抬手轻轻松松地把他按在了桌子后头坐下,自个儿也挪着椅子坐在了一旁,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你就真想好了?如果这一步迈出去,再要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我都想了十来年了,再大的事儿也够我想清楚的了。老十那个憨货至少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我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你放心,当年答应你的五年没撑够,我就直接把老八想办法给你一块儿扯下去,叫你四哥多当几年太子也没什么不好,根基打稳了,将来接班儿才妥当。” 太久没听这个二哥用这么诚恳耐心的语气说过话了,胤祺带了些讶异地望向他,半晌才微蹙了眉道:“二哥,你这是——催我把江南赶紧给你吗?” “合着在你眼里头我就是这么个人了?” 太子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冲着他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瞪了眼没好气儿地道:“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约了我拖五年你给我个江南,这回玩儿大了,我这五年也没拖住,尽量给你多饶几个月算满一年。你把江南分上五份儿,挑一份给我也就够了。” “……” 胤祺一时语塞,居然无从反驳太子这个听着确实是十足讲道理的说法,顿了半晌才试探着道:“你确定——随便哪一份都行?” “你当谁都跟你那么小心眼似的矫情?我不挑,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 太子潇洒地挥了挥手,心情大好地给自个儿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正要给他也倒一杯,才忽然想起这个弟弟的身子碰不得酒,都走到了一半的酒壶绕了个弯,就又倒回了自个儿面前的杯子里。 “人家庄子都说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也不用觉着我憋屈——我跟你说,当了这近三十年的太子,我就从来没有一回活得像这些个日子这么轻松过瘾的。接班儿的人也有了,也用不着担心我胡闹毁掉咱祖宗的基业了,惹了我的人也能毫无顾忌地好好儿的还回去,不用再端着什么可笑的太子的架子了……你知道我盼这样的日子盼了多久?你知道当年大哥还没开始暴露他那个彪呼呼的脑子的时候,有明珠给他撑腰,大阿哥党一时风头无量,摆明了车马要把我挤兑下去,我忍得有多憋屈多难受?” 把满满的一杯酒一气儿饮尽,太子抹了把脸轻笑起来,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有时候还能梦见那一回惊马的事儿——那是明珠捣的鬼吧?我当时实在太蠢,居然都没看出来,还是后来才慢慢反应过味儿来……” 胤祺听得心里头隐隐发堵,不动声色地把酒壶从他手里头接了过来,替他满上了一杯:“惠子说的。” “啊?”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问道:“惠子是谁?” “就跟庄子游于濠梁之上的那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惠子说的——怎么跟小九儿似的,读的书都还给先生了?” 胤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低声挤兑了他一句。太子这才反应过来,摇着头忍不住失笑,又将那一杯酒端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半晌,忽然摇了摇头苦笑着低喃道:“不瞒你说,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以前的事,其实也会觉着后悔——我自个儿其实能感觉得到,虽说我当年没干过几件人事儿,动不动的就为难你,可你就好像不屑跟我计较似的,从来也没真当一回事儿的跟我对着干过。可就是那一鞭子,才真真正正的叫你对我失了望,从那儿就开始把我往死里头怼,这么些年了居然还不肯罢休……” “那也是你自个儿活该,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学人家往死里折腾,叫人横竖看着的不顺眼。” 胤祺闷声应了一句,又屈指敲了敲桌面,蹙了眉半威胁地道:“你明知道我心软,再这么忆苦思甜个没完,兴许我一时不忍心,替你把老八跟大哥给怼回去,你就接着熬你的五年太子吧。” 这一招对付眼下的太子倒是当真好用。眼见着那人居然立刻紧闭了嘴再不开口,胤祺却也不由摇摇头哑然失笑,轻叹一声无奈道:“你是有多不愿意当这个太子,至于嫌弃到这个地步……” “我也不瞒你——只要能给我个地儿叫我逍遥终老,用不着再烦心这没完没了的烂摊子,你叫我干什么都好商量。”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正要再说些什么,书房的门却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还不及喝问是什么人这般大胆,贪狼就从外头一闪身掠了进来:“主子,您赶紧进宫一趟吧,宫里头出事了。” “宫里?说是什么事儿了没有?” 这时候宫里出的就没有好事儿,胤祺蹙紧了眉猛然起身,正要跟着他往外走,却被太子忽然猛地扯住了腕子:“什么事,是不是跟那个朱三太子有关系?” 他的声音带着异样的紧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也骤然消散,眼底里竟是骤然迸射出了近乎执念的诡异亮芒。胤祺隐隐觉着仿佛有什么隐情,下意识抬头望向贪狼,示意他说的详细些。贪狼略一迟疑便也点了点头,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宗人府这些日子都在刑讯那些可疑的宫女跟太监们,拷问那春风醉的来历,今夜有一个实在熬不住的,竟供出了辛者库……” “老八那边儿一挨打,这边就把辛者库供了出来,这熬不住得还真是时候。” 胤祺眸色微寒,淡淡笑了一声,神色却不见有多慌乱讶异,只是将手从太子的攥握下费了些力抽出来,冲着太子一拱手道:“二哥,有些人偏要给自己加戏,我也只好陪着她唱上一段——失陪了,明儿我再来陪你喝酒。” “良妃当年就是从辛者库出来的——这事儿是她跟老八暗中策划的,是不是?这么一来,他们跟那朱三太子也扯不开关系,那瘟疫兴许也是他们搞出来的。当初他们用春风醉就是为了把皇阿玛逼得提前春猎,因为事先知道要出事儿,所以干脆叫所有人都提前出了京,好避开这一场瘟疫……这样儿就全说得通了,对不对?” 太子猛地起了身,盯着他连珠炮似的接连追问了几句。胤祺始终觉着提前春猎是为了叫朝中空虚好趁机作乱,却还从来没想过是为了叫所有人都躲出去,又觉着太子对这件事的态度仿佛前所未有的诡异,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回话,迟疑了半晌才低声道:“结论一时还没定下来,也没法就说一定是或不是——倒是你,不是一向都说绝不管闲事儿的么,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清楚?” “以你这个宁死不肯株连无辜的性子,居然都不否认,看来差不多也就是了。” 太子低喃了一声缓缓坐下,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语气竟隐隐透出了几分阴寒:“老八这是疯了还是傻了,他真就以为把我斗倒了,皇阿玛可能考虑他来坐这个位子?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就为了争这么点儿权势,可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堂堂大清宗室跟前明遗孽搅到一起——好得很,好得很……” 这么多年都没见着这个二哥对什么事这么在意过了,胤祺就算再不明就里,也已隐隐猜到了这里头显然有什么自个儿尚不知晓的渊源。只是眼下宫中的情形却也容不得他耽搁,只能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按了太子的肩低声道:“这事儿牵扯进了辛者库,最要紧的不是良妃是我们家——你先别进去挑事儿,等我先把我额娘摘出来再说,听见没有?” 太子蹙了眉茫然地盯了他半晌,才像是终于醒过神来似的,忽然点了点头不耐道:“知道,不就是先等你家摘出来——你们家还用摘?皇阿玛要是能说你们家一个不字,我就把这镇纸生吃下去……” “生吃这东西干什么,显摆你牙口好?” 胤祺瞥了他一眼,把那镇纸抢过来塞进了袖子里头,领着贪狼快步出了东宫。外头已备好了马,两人一路奔了皇宫赶过去,快到了翊坤宫就见着外面明火执仗地围了一圈侍卫,胤祺微蹙了眉跳下马背,望着眼前的阵仗低声道:“这是干什么——至于就闹到这个地步么?” “主子先别急,这些个侍卫不是皇上调来的。” 贪狼忙解释了一句,陪着胤祺快步往里走,一边低声继续道:“皇上今儿临的就是翊坤宫,谁知宗人府那边忽然说那香与辛者库有关,阿尔松阿居然以护驾为由,直接带人围了翊坤宫。皇上震怒,斥退了侍卫,又命鞭责了阿尔松阿,这些个御前侍卫不敢退又不知该往哪儿去,这才一直留在外头。” “阿尔松阿……阿灵阿的那个儿子?” 胤祺目光微寒,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发快了些。一进了翊坤宫,里头的安静平和倒是半点儿不曾受外头影响,正殿里头没几个人,显得有几分空荡,只在殿角有个一等侍卫跪在地上挨鞭子,想来大概就是那个自个儿上来找死的阿尔松阿了。 胤祺才往里走了几步,守在偏殿外头的梁九功就快步迎了过来:“阿哥,您怎么跑过来了?宜妃娘娘不妨事的,现在里头跪着的是良妃——不顾宫禁就这么毫无体统地跑过来,也不知道是为了多要命的事儿,居然连命都不要了……” 任谁的额娘平白被侍卫围了起来,又有人上赶着往上泼脏水,心里头只怕都不会有多痛快。梁九功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一眼就看出这位向来心宽好性儿的五阿哥怕是动了真火了,言语里也没给那挑事的良妃留半点儿情面。眼见着胤祺的神色略略松动了些,才总算是暗自舒了口气,又试探着把人往外头哄:“阿哥,里头再怎么也是万岁爷的……咳,私事,咱也不好就这么硬闯进去,您说是不是?” “牵扯到那香料,就已不是私事了。这东西谁沾上谁就跟朱三太子脱不开干系,不然明明嫔妃夜间无令出宫就是重罪,良妃又何必巴巴儿的冒着这罪名跑过来泼上这一盆脏水?” 胤祺淡声应了一句,眼底已带了隐隐寒芒——他是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惯于恩将仇报的,当初良妃还是个辛者库的罪婢的时候,明知这也是个替皇阿玛生了阿哥的,外祖父却仍不曾有半点儿亏待过她,甚至单独拨出了个院落给她居住,出入还有婢女伺候,过得也不是多凄惨多可怜的日子。若不是自己当初一时心软,她这个良妃怕也还得再多熬上个十年八年的才能升上去。倒也不求这一家人多记着恩情,可这又是结的哪门子的仇怨,非得可着自个儿一家人坑? “这——” 毕竟事出太过突然,梁九功先前还不曾想到这一层,闻言面色却也是不由微变,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道:“阿哥说的是,既然能叫那良妃不惜获罪也要跑过来,显然只能是为了推脱更大的罪名——这事儿是半点都不能叫宜妃娘娘沾的,阿哥还是快进去吧。再怎么也是个嫔妃,万岁爷有些狠话总不方便亲自说,阿哥是宜妃的儿子,与那良妃又有旧恩,进去说话正合适。” 眼见着胤祺眼底的寒意愈盛,梁九功却也再不敢多说半个不字,只一味顺着他往下说,生怕这个被多少次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动气的阿哥一时激愤,再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路把人引到了偏殿,在外头报了号,隔了片刻才听见里头传来万岁爷的声音:“进来吧,阿哥这两天都没睡好,叫熬两碗安神汤送上来,也给宜妃压压惊。” 梁九功忙应了一声,推开门叫胤祺进去,趁机偷偷往里头瞄了一眼,就见着里头据说受惊了的宜妃娘娘正安安稳稳地倚在万岁爷身边,倒是唯一没被提到的良妃正哀哀切切地跪在地上,抖得几乎如筛糠一般。 自作孽,不可活。梁九功跟在万岁爷身边这么些年,对这个良妃到底也没攒下半点儿的好印象。暗自在心底里啐了一声,等着胤祺进了屋便轻轻合上了门,快步下去叫给受惊的宜妃娘娘跟五阿哥熬安神汤去了。 胤祺给自家皇阿玛跟额娘请了安,还未及起身,已被康熙亲自扶了起来,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消消气儿,你额娘这儿好好的呢——可有哪儿不舒服没有,要不要传个太医过来?” 按理这皇子夜闯禁宫其实也不合规矩,奈何胤祺从来就没在规矩里头过,身边的人从康熙到梁九功又都生怕他动气引了病根再伤了身子,自然是半句也没提过有什么不妥。胤祺茫然了一瞬才想起来自个儿据说是不能动气的,奈何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便也只是迎向自家皇阿玛关切的目光浅浅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又望向地上跪着的良妃缓声道:“儿子没事儿,就是听人说那香是从辛者库出来的,想来看看热闹。” 这还是胤祺头一回好好打量这个以辛者库婢女之身就有本事生下个阿哥的良妃——要说这良妃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这么柔柔弱弱梨花带雨的模样跪在地上,倒是很难不激起旁人的保护之心来。只可惜胤祺搭过戏的女演员实在太多,见了这情形也实在生不出什么触动,只是随着自家皇阿玛一块儿坐了,眸色淡淡地俯视着下头连惊带惧的良妃:“说吧,你都抓住了我额娘的什么把柄,又打算怎么大义灭亲?” 第167章 恩仇 “五——五阿哥……” 良妃战战兢兢地轻唤了一声,抬起头望着面前眸色清冷的胤祺——在她的印象里,这一位五阿哥仿佛永远都是好脾气的,无论什么事儿到了他这里仿佛都不值得在意。可一迎上那一双无喜无怒的漠然双眸,心口竟像是忽然被一团带了冰碴的寒气给凝住了似的,原本准备好的话也尽数卡在了嗓子里,一时竟连半个字都再难说得出来。 她也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措手不及的就到了这种地步——明明都是安排好了的,叫人把那一箱子春风醉事先都藏在宜妃宫里头,宗人府那边一把信儿传出来,就叫阿尔松阿带人来这边拿个人赃俱获,直接亮给万岁爷看。谁知道阿尔松阿人是来了,却什么都没找着,又被震怒的万岁爷罚在了外头叫人抽鞭子,她心中慌乱,不顾宫禁亲自赶了过来,本以为只要寻出按自个儿吩咐藏下的那一箱春风醉就能圆成过去,可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岔子,好容易找出了那一口箱子,里头竟是满满的一箱子下人用的松木香,原本的春风醉早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一连串的意外已叫她心神大乱,本以为是宜妃察觉了她的心思,刻意不动声色地反将了她一军,可宜妃却也是一脸茫然地一问三不知,看着却也实在不似做伪。偏在这时候又来了这么一位煞星,一时之下竟是愈发的不知所措,半晌才咬牙低声道:“万岁爷,臣妾只是——只是同为这辛者库出身,今儿一听了宫里头传来的信儿,就被吓得没了定见。不得不冒死来见万岁爷一面,以全臣妾之心……” 这理由找得实在太令人啼笑皆非,可她一时却也实在难编出什么更过得去的说法来。硬着头皮低声说了几句,却还不及说完,就被胤祺忽然淡声打断道:“同为辛者库出身——不知按着良妃娘娘的意思,还有什么人是这辛者库出身么?” 良妃的身子蓦地一僵,垂在袖子里的双手下意识捏紧了,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些不甘与怨念。她和宜妃的身份搁在一块儿简直就是个天大的讽刺,一个曾是辛者库里头戴罪的奴婢,一个却是总管这辛者库佐领的女儿。她甚至宁肯这个宜妃有些什么更高的背景和后台,高官也好,勋爵也罢,只要不是那个曾给她铭刻上最深的耻辱的地方,都要比这样可笑又刺眼的对比好得多。 “好了,不必同她置气,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从未见过这个儿子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显然是被人给气的狠了。宜妃这一晚上都被折腾得莫名其妙,直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担忧着胤祺的身子,因而对着那良妃却也是越发的看不顺眼,说话间也不再给她留什么情面:“我们家不指望着你念着昔日的半分恩情,可也犯不着这么大半夜的巴巴儿跑来给人添堵。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了,只怕还要叫人笑话辛者库管教不严,连个宫里头的规矩都教不好。” 话音才落,下头的安神汤就已送了上来。宜妃也就不再多说,只是示意那小太监把其中一碗给胤祺,接了自个儿的那一碗亲手捧在了康熙面前:“万岁,臣妾今儿不过是看了一出莫名其妙的戏,可也没受什么惊,倒是平白惹得万岁跟着生了一场气——这碗汤就请万岁喝了罢,好歹消消火儿,犯不着因为这种事惹得心里头不痛快。” 良妃咬紧了牙关沉默地听着她的话,只觉着仿佛句句都在戳自个儿的心口,身上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半晌才又勉强打叠起精神低声道:“万岁爷,臣妾绝无异心,只是——只是那一回彻查宫中的香料,除了惠妃姐姐,就只有宜妃姐姐这里没有……” “香料出自辛者库,翊坤宫没查出这香——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消息倒比朕还灵通几分。” 康熙沉声应了一句,接了宜妃捧过来的汤碗搁在一边儿,又轻握了她的手,淡淡笑了笑,耐心地温声道:“朕这才哪儿到哪儿?在朝堂上生的气比这后宫之中不知要多出多少来,朕的儿子们如今一个个儿的也都长大了,都学会逼得朕骑虎难下,知道跟朕要东西了……要是天天生一场气就往心里头去,那岂不是活不下去了?你们娘儿俩的身子弱,就别跟朕推来让去的了,喝了汤今儿晚上好好地睡一觉,听话。” 听着后头的话音大概是跟自个儿说的,胤祺这边扶了那仿佛有些过度紧张的小太监一把,将那一碗眼见着要倾倒的汤稳稳抄在了手里,抬头便迎上了自家皇阿玛关切的目光。这一路的怒火都被胸口浸润过的暖意冲散了,眼底的寒意也终于尽数化去,点点头浅笑道:“皇阿玛放心,儿子没事儿的。只不过——既然良妃娘娘说了只有额娘宫里头没有那香,无论是靠着打点宫人偷偷问出来的,还是宗人府里头有什么人给娘娘捎了信儿,咱都还是查查清楚的好,免得落了人家的话柄。” “也好——胤禩伤还没好,一时也不能接着领那宗人府的差事,就叫老十三接了他的活儿,把这件事查清楚罢。” 康熙点点头随口应了一声,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到良妃骤然惨白的脸色似的,又蹙了眉不耐地沉声道:“可闹够了么?若是满意了便回宫去吧,这些天就不要再出来了——陪你那儿子一块儿闭门好好想想,也好歹叫朕清净几日。” 无处不在的梁公公适时地从门外冒了出来,把那仿佛仍有些愣神的小太监给扯到了身后,朝着良妃赔着笑客客气气地一抬手,就从外头进来了两个宫女,把失魂落魄的良妃给半扶半拖地架了出去,又体贴地替屋里的几位合上了门。 见着屋里头总算没了外人,康熙原本端着的架势也终于松了下来,无奈地抬手点了点那个正低着头状似乖巧地喝着汤的儿子,摇摇头失笑道:“朕在你心里头就这么不可信?不过是一个良妃,几个御前侍卫闹事罢了,也至于你这么急惶惶地一路赶回来——朕还能真叫你额娘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那也难说……” 胤祺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在自家皇阿玛马上要瞪眼睛的时候立刻放下了碗,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其实儿子是刚从二哥那儿看着了个镇纸不错,特意送来给皇阿玛把玩一二。” “……”康熙愕然地看着这个儿子居然真从袖子里头掏出了个镇纸塞给他,默然半晌才心有余悸地摇摇头道:“真不能老叫你跟施世纶混在一块儿,朕好好个儿子,都叫他给拐带成什么样儿了……” 三人倒是都没叫这么个插曲给坏了兴致,又在一块儿说笑了一阵,这才把前头的事儿都给胤祺讲了个明白。毕竟不能真赖在宫里头给自家皇阿玛跟额娘打扇子,胤祺还没坐多久就被康熙给轰了回去,刚领着贪狼出了偏殿,却又被梁九功一脸神秘地给拦下了:“阿哥,劳您往这边借一步,刚才那个端汤的小太监有话跟您说。” 胤祺讶异地挑了眉,却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他是发觉了那个小太监的举止仿佛有些奇怪了的,却也只当是还没入宫多久,忽然见着这么大的场面被吓着了,也就顺手扶了一把,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真跟自己有什么话说。想着左右也没什么事,也就点点头跟了过去,谁知才进了那一间屋子,就见着那小太监竟忽然朝着他扑跪下去,一言不发地用力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不必如此——可是有什么冤屈,想要我帮你申诉的么?” 胤祺心里头已隐隐有了些预感,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是温声笑了一句,俯身将这个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小太监给搀了起来:“别害怕,我又不会咬人,不会把你吃了的。” 他只是随口打趣一句,想叫这个孩子稍稍放松些,别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谁知他这话才一出口,那小太监的眼里竟忽然闪出些极亮的光芒,呼吸也骤然粗重了起来,哽咽半晌才又深深低下头去,拿袖子用力地抹了两把脸:“奴才——奴才给五爷请安……” “不能胡乱叫,咱们的爷可只有万岁爷一个,叫错了是要给阿哥招祸的。” 梁九功忙在一旁念叨了一句,又照着这个小太监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这才转身朝着胤祺陪笑道:“阿哥,不瞒您说——这小子名叫梁五儿,也是辛者库出身的罪奴,自打生下来就在辛者库,没身份没名字,看着也怪可怜的。净了身入宫后,奴才见着他还有几分机灵劲儿,就把他带在了身边儿,后来宜妃娘娘这儿缺人,就把他放在这儿伺候着了。平日里说话办事都挺利索的,谁知道今儿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原来是公公的人,怪不得这么机灵。” 胤祺浅笑着点了点头,也不顾梁九功诧异的目光,轻轻揉了揉这个小太监的脑袋,含笑温声道:“事儿我也听皇阿玛说过了,那箱子里头的香可是你换的?” 他的语气不过同寻常的闲聊一般,梁九功的神色却骤然大变,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梁五,又看向依旧淡然浅笑的胤祺,连额头上都急得冒出了些虚汗来。梁五咬着下唇沉默片刻,忽然又退了一步跪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道:“奴才有罪,奴才不该隐瞒不报——良妃娘娘原是奴才的本家主子。当初获罪的时候,奴才的父母在卫家为仆,也一并被收入辛者库,又生下了奴才……” “你这个小兔崽子……枉我这么栽培你器重你,专门找好差事教你做——个没良心的东西!” 梁九功几乎被吓得心神俱裂,忍不住厉声呵斥了一句,却才扬起手就被贪狼架在了半道儿。胤祺把梁五拉到了身旁,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安抚道:“不用管梁公公,他不敢打你,接着说就是了。” 梁五仿佛尤其信任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又垂了头低声道:“前儿良妃娘娘忽然派人找到奴才,说是叫奴才往宜妃娘娘宫中的银屑炭里头搀什么香,奴才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偷偷在宫外找个地儿给埋了。本以为这就没事了,谁知再后来竟又送来了一箱子,叫奴才偷偷藏在娘娘的床榻下头,奴才一想这就准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若是不做,万一娘娘宫里头还有别的眼线给做了,反倒是帮了倒忙。奴才就把自个儿攒的松木香都搁在了里头,原来的都偷偷埋在宫外池子边儿的柳树下头了……” 胤祺的神色倒还淡然,梁九功却是大气都不敢喘地凝神听了这半晌,末了才总算长长舒了口气,摇摇头失笑道:“倒还真有点儿脑子,还知道埋在宫外头——早一块儿说完不就结了,白叫人捏一把冷汗……” “要不是公公动不动就打孩子,人家早说完了。” 胤祺被他前后变脸的速度引得不由失笑,忍不住接了一句,又轻轻拍了拍梁五的肩,含了笑缓声道:“多谢你暗中帮忙了。只是我还是觉着好奇,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帮良妃,却要帮我们家么?” “奴才小的时候……曾见过五、五阿哥一面。” 梁五竟忽然腼腆低下了头,脸上禁不住地红了红,抬手摸了摸脑袋低声道:“阿哥准不记着了,可奴才记得还清清楚楚——那天奴才摔了一跤,是阿哥亲手把奴才给扶起来的,还给了奴才一块儿糖,叫奴才别害怕,说您不咬人。” 他说着便不自觉地抬了头,眼里带了些温暖的亮芒,嘴角也勾起了个小心翼翼的欢欣弧度:“奴才后来打听了好久,才知道那天来的竟是五阿哥,咱们辛者库的老爷就是五阿哥的外祖父。奴才就想着,哪怕能进了宫伺候宜妃娘娘,那也是天大的福气……” 胤祺听得心中慨然,静默了半晌才轻轻揉了揉这个小太监的脑袋,浅笑着温声道:“这一次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应当谢谢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满朝里头除了万岁爷,就没人能比五阿哥问的这一句话更值钱了。梁九功忙不迭朝那小太监使着眼色,可梁五却只是用力摇了摇头,脸上便绽开了极明亮的笑意:“能帮得上五阿哥,帮得上娘娘,奴才就知足了——如今奴才已没了家人,良妃娘娘也没什么东西可拿来要挟奴才的,奴才一定好好儿伺候着娘娘,没什么别的想要的了……” “既然没有,就先叫梁公公替你攒着,回头想到什么了就跟我说。” 胤祺拍了拍他的脑袋,又同他耐心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叫梁九功把人带回去了。自个儿带着贪狼一块儿出了翊坤宫,沉默地走了一阵,忽然失笑摇头,轻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已根本不记着还有这么回事了……” “是主子为了接我们一家人出来,头一回去辛者库,找三官保大人的路上遇着的事儿。那孩子那时候才不过四五岁,一转眼也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贪狼倒是还记得清楚,浅笑着回了一句,又忽然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轻声感慨道:“那时候主子还跟我说过,不过是施恩罢了,这福报的大小也好,什么时候能来也好,都是用不着多管的事儿。却不想如今这福报可不就来了……” “造化弄人。”胤祺笑着摇摇头,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叫流云在官道上轻快地小跑着,“这两天太忙,我也一直没倒得出功夫问——前儿你去查辛者库,可有结果了没有?” “有了,正是宜妃所属的那一领,有七个侍女、十余个太监跟仆从被灭口,都登记造册了,就在三官保大人那儿——八阿哥府上也已经有人潜进去了,只不过听里头传出来的信儿,好像是说那老道士不在八阿哥府上,正在什么道观里头清修。九阿哥跟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不知打哪儿打听着的信儿,今儿都翻了一天道观了,也不知找着没有。” 贪狼将这几日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忍不住轻笑起来:“这三个小阿哥如今倒是处得挺好,十四阿哥眼见着也不如原来那么犯倔了,倒是没白挨年初的那一顿打——就是这里头就九阿哥一个不会武的,见天儿的被十三阿哥跟十四阿哥欺负,看着实在可怜得很……” “活该,当初我说过多少回教他太极来着,自个儿不学怨得着谁?” 胤祺轻笑了一声,随手理着流云柔顺的鬃毛,纵着马往前走了一段,才又意味深长地缓声道:“既然已经上赶着招惹到咱们门前来了,不回礼总显得太寒酸——当初打算给老八放的那个大烟花,就叫一块儿把捻子给点了吧,既然都这么着急叫四哥接班,这一炮总得打得响亮点儿才行。” 第168章 杀机 这一炮点得确实够响亮,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来,江南曹寅参那第一盐商安仲仁的折子就递到了万岁爷的案头上。满朝哗然,这才知道那安仲仁做生意的本钱竟是走了苏赫的路子,从户部打出来的白条。四阿哥、十三阿哥奉命彻查户部欠款,发现户部银两居然已被借空大半,圣上震怒,官员从乾清门往外跪了一长溜,八爷府上的门槛儿几乎都被人给踏平了,却也始终都没能给出个定见来。 “我就是叫七师叔点个炮捻,这怎么还把安仲仁扯出来了……他什么时候借的钱,我怎么都不知道?” 康熙朝最有名的两个案子就是刑部的白鸭跟户部的白条,胤祺打一开始就盯着老八从户部往外掏银子买人心的事儿,本想着若是他自个儿懂得收手也就罢了,若是一味地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就在合适的时候引爆这个大烟花,也好给这个老八稍稍涨些记性。 盘算得虽然挺周全,可他一向是管挖不管埋的性子,只交代了一番叫江南那边借个引子点炮,也就没再管那边儿会用什么法子。折子送上来连他自个儿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才知道这安仲仁居然还干出过这么离谱的事儿。 “其实也不是他——是七师父接手安家之后的事儿了。听说是七师父刚一接手,就说他们这样光老老实实送银子装得不像,叫他们借苏赫往上送信要本钱,结果谁知道没过多久真就给下来了十万两银子,后来又陆陆续续要过几回,不过都转头就叫七师父给当贡银又送回国库里头了。这事儿皇上其实也是知道的,就是看您不怎么上心,就没特意跟您说。” “……”胤祺沉默了片刻,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道:“其实你们就是看着我挖了坑就跑实在太来气,故意合起伙儿来不告诉我,好看着我被吓一跳的吧?” “倒也不是——毕竟主子您一向都是只管画个圈儿,连坑都是直接交给我们挖的……” 贪狼诚恳地应了一句,又扶着他在拿毡布垫过的石头上坐了,从随身的茶桶里倒了杯姜茶递给他:“其实七师父头阵子回了京就没走,这折子也是早猜着了您要用,提前叫曹大人写好了一块儿带过来的。那安仲仁是皇上身边新的七星卫假扮的,四阿哥那边儿也早就打点好了,您尽管放心。” “我自然放心——反正就算我不放心,估计也已经没我什么事儿了……” 胤祺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暖着手,试探着抿了一口,细细品了一阵才总算松了口气:“今儿这个总算不搁红糖了——你终于把厨房从廉贞手里给抢回来了?” “昨儿主子才喝了一口就喷了他一脸,廉贞好像挺失落的,不知道上哪个房梁上头蹲着去了。” 贪狼忍不住轻笑起来,自个儿也在边上盘膝坐下,见着胤祺被冻得隐隐发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无奈道:“主子旁的事儿都知道摊派给我们,怎么抓个道士就非得亲自过来?这天儿眼见着就该落雪了,今儿的风又大,若是冻着了回去又要少不得发一回热……” “要是小九儿或是老十三找着的人,我不去也就不去了。小九儿被拾掇习惯了,早就过了心思敏感的时候,十三又是个心宽的,都不会多想什么——可毕竟是老十四把人给找着的,难得那个死倔的臭小子有这一份儿心思,又尽心尽力跟着忙前忙后的,他四哥忙着查户部的案子分不开身,我再怎么也都得来跑一趟。” 胤祺淡淡笑了一句,将那一杯姜茶一饮而尽,又静静调息了一阵。觉着差不多歇够了便撑起身,掸了掸衣摆轻笑道:“走吧,咱接着往上爬——这道观修在山顶上,也真是够想不开的……” 他的身子虽然比往年好了许多,却毕竟是在肺脉上带了伤的,耐力要比常人差上不少,走走停停地歇了好几次才总算到了山顶。胤祯早在上头带着人守了半日,一见着他的身影,目光便骤然亮了起来,快步迎过去低声唤了一句:“五哥!” “等会儿,先让我喘两口气。” 胤祺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扶着这个弟弟的肩平复了一阵气息。总算缓过了一阵强烈的疲乏,这才又撑直了身子,随着他走到一旁避风的地方坐下:“怎么样,都还在这儿没跑吧?” “我今儿一大早就带人来盯着了,都在,还比昨晚上多了十来个。都是小道士打扮,看着脚下走得稳,像是有功夫的,不过我带来的人不比他们差,真动起手来也不惧他们。” 胤祯低声应了一句,又忍不住担忧地半跪在他身前,替他轻轻拍着背顺气:“五哥,你先歇会儿……” “不妨事,我就是没你们年轻人体力好,喘过气来就没事了。” 胤祺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句。望着这个弟弟瞬间诡异的面色,却也忍不住失笑出声,照着他的脑袋用力地揉了一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等天黑再动手,稳住点儿,别把那道士给放跑了。他的身份只怕不低,只要抓住了他,兴就能顺着一路揪出那个装神弄鬼的朱三太子来。” 能把老七忽悠得险些真就把瘟疫的锅背在自个儿的身上,又能替老八布下那么周全的一场局,在朝堂上一步步把皇阿玛逼到不得不处置太子的地步,这假道士只怕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胤祺特意替老十四从皇阿玛那儿借了些御前侍卫过来,自个儿也带上了随身的七星卫,陪着他在外头一直蹲到了天黑,才终于下令合围,将这道观里头的人尽数拿下。 那些个小道士确实个个儿都是有两把刷子的,又是拼死搏命的打法,一时竟勉强跟御前侍卫们僵持在了一块儿。那道士的身手竟也颇为高超,几个御前侍卫都按不住他,险些就当真叫人跑了出去。胤祯急得抬腿就要去追,却被胤祺一把拉住了,猛地按着脖子把人护在身下。伴着一声枪响,贪狼已合身扑了上去,抬手斩向他的手腕,轻松地下了他手里的火.枪,又把人扣住关节死死按在了地上:“主子!” “我没事儿——他这枪打得可真够偏的,倒是比他搅风弄雨的本事差多了。” 胤祺站起身理了理衣裳,又走到几尺开外的地方,将地上的铁球似的弹丸捡了起来,塞进仍有些惊魂未定的老十四手里,揉了揉他的脑袋轻笑道:“收收惊,没事了——将来自个儿出去带兵打仗的时候也多长点心眼儿。当将军的不能亲自往上冲,别跟佟将军似的,我根本都不敢把他再放出去……” 方才那一下也真是够险的——毕竟一个道士朝着人开枪,这场景想想都觉着颇有些诡异。若不是胤祺冷不防在他身上见着了那一道刺眼的红光,只怕也反应不过来这种场合还会有什么危险。放着这个弟弟自个儿在一旁平复心绪,胤祺望了望一片狼藉的道观,示意侍卫们将人都绑严实了带下山去,这才揽着胤祯的肩轻轻拍了拍:“好了,人都抓完了,咱也下山去吧。” 胤祯这功夫才终于回过神来,抓紧了胤祺的袖子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不迭地追问着他有没有受伤。胤祺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那颗子弹只怕还照他们俩差出了五六尺去,只是反复保证着自个儿确实没事,又耐心地哄了一路,这才把这个弟弟哄得放下了心。接过贪狼拎着的那一支火.枪仔细看了看,便不由微蹙了眉道:“这枪精致得很,保养得也好,怕是直接从外国人手里头买来的——寻常百姓没有这么个门路,你回头去查查,看是不是又与他有关……” 贪狼点点头应了声,就又把枪收了起来,不敢再叫他这么晃晃悠悠地随手拎着。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天色也已暗了,这下山的时间却是比上山还要多花出几分来。一行人好容易下到了山脚下,胤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见着自家小九儿大步跑了过来,脸上竟是一片罕有的焦急慌乱:“五哥,快走快走——宫里头出大事儿啦!” “又出什么事儿了?” 胤祺微蹙了眉,把这个向来跳脱的弟弟扯到身边站稳,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胤禟撞在他身上停住了,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紧张地四下里一望,便扳着这个哥哥的肩踮了脚凑到他耳边道:“马齐来找你没找着,就去找我,说太子提了把剑就进宫去了,不知是去干什么的……” 听着他的话,胤祺心里头却也是蓦地一紧,不由想起了昨晚忽然听到那香出自辛者库的时候,太子仿佛尤其不对劲的举止反应。用力按了按胤禟的肩不叫他再往外跟别人乱说,又同胤祯知会了一声,就带着贪狼翻身上马,一路急奔着宫里头赶了过去。 如今太子也本该在禁闭之中,无故出宫就已是大错,更不要说携利器闯宫这么疯狂的行径。胤祺心中担忧着他会不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来,一路纵马疾驰,不过一刻便进了宫,随手抛了腰牌给拦路的侍卫,便直奔那良妃的储秀宫过去了。 下等嫔妃住着的宫殿都不大,从外头看上去也是相差无几。胤祺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一时绕的颇有些晕头转向,还是由贪狼引路才找着了地方。眼见着外头冷冷清清的竟是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心里不由越发沉了沉,才弃了马往里头快步走了一段,就听着偏殿传来侍女惊恐的尖叫声。 都已到了这种地步,胤祺却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推开了偏殿的门闯进去,竟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摄了几分心神,一时居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良妃惊恐地蜷在角落里头不住发着抖,八阿哥挺直了身子跪在她跟太子之间,沉默地挡住了太子刺向良妃的剑锋。锋锐的宝剑已没入了他的肩头几寸,胤禩的神色却仍如泥塑木雕般平静无波。太子手里紧紧地攥着剑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母子,眼底已是一片风暴凝聚的暗沉杀机。 “你跑来做什么,不是已经跟你家没关系了吗?” 他的动静实在太大,太子都懒得往门口多看一眼,就已猜到了第一个冲过来的绝对是这个惯于多管闲事的弟弟。不以为然地随口问了一句,手中的剑竟又往前送了几分。 “你能不能先把剑放下,咱们争取用拳头解决问题……” 胤祺只觉着头痛得厉害,试探着开口应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太子却忽然瞥了他一眼,眼底已尽是一片难抑的戾气:“老五,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当你的老好人的——你现在过来,我会立刻替皇阿玛除了这个孽障跟他后头的那个贱婢,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就别搅进来。你拿他当弟弟,他拿你当过哥哥么?” 听着他声音里几如实质的杀意,胤祺只得又向后退了一步,右手背在身后,朝着贪狼隐晦地打了个手势。见着太子又转了回去不再看他,便顺手从腰间扯下了那一块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玉佩,在手里不着痕迹地掂量了两下。正要伺机扔出去先把局面缓和下来再说,却忽然又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胤礽!” “皇阿玛,难道连您也要阻拦儿臣吗?” 太子淡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八阿哥跟良妃身上,忽然一把将剑撤了出来,又抵在了胤禩的颈间,慢慢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血痕。胤禩却仍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连目光都不曾波动半分,眼底竟已是一片死灰般的恍惚消沉。 康熙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儿子,竟不曾立时喝止,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才哑了声缓缓道:“胤礽,他是你弟弟……” “老五是我弟弟,他不是。” 太子冷笑了一声,手中剑锋仍抵在胤禩的脖颈间,眼中已是一片近乎癫狂的血色:“三十年前,朱三太子在京城中放火举事,更与前明太监里应外合,在宫中作乱。皇后赫舍里氏受惊,难产而亡——皇阿玛,您都忘了吗?!” 康熙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被胤祺一把扶住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缓了过来,向前一步低声道:“胤礽,听话……事情还未有定论,纵有定论,也是皇阿玛处置他们母子,你是一国太子,不可担下这兄弟相残的罪名……” “皇阿玛,儿臣早就不想当这个太子了,把儿子废了吧。” 太子仿佛也忽然平静了下来,垂了视线淡声应了一句,手中的长剑也缓缓撤了回来:“朱三太子——儿臣从记事起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块块儿砸碎他全身的骨头,把他凌迟了祭奠皇额娘……这两个人却跟那朱三太子勾结在一起,堂堂大清宗室,居然去勾结前明余孽,留着有什么用,叫他们凑在一块儿造反吗?” 言罢,他手中的剑竟忽然闪电般朝着八阿哥的胸口刺去。胤祺早就已觉出了不对,将皇阿玛反手圈在身后,手中玉佩劲射而出,精准地磕在了太子的腕子上,竟是叫他右手一阵酸麻,剑势也跟着缓了下来。贪狼几乎在同一时间合身而上,扑开了仍愣怔着跪在地上的八阿哥,将那一柄宝剑远远踢开。 见着梁九功已扶住了康熙,胤祺便也放心地快步跟了上去,一把按住了太子的肩,将他强行按在了椅子里头坐下:“二哥,你好好儿想想——当年那个朱三太子要是还活着,早就已经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了,他还谋得哪门子反?这些年都冒出来过多少个假朱三了,这一回的也不过是个冒领他身份的跳梁小丑,值得你做出这种事儿来,把自个儿也搭进去!” “保成,当年的朱三太子已经死了,是朕亲手杀了他,亲手将他的头颅记在了你母亲的灵前……” 康熙由梁九功扶着踉跄地走过去,却没有责骂太子半句,只是抬手扶上他的肩,轻唤了一声这个儿子久违的乳名:“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后来朕也不曾与你说过——不知道你居然听说过这件事,更是一直记到了现在……” 太子怔忡着抬头,身上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底的杀机渐渐融化成一片极深切的痛楚疲惫。他的目光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久违的温和视线给烫到了似的,仓促地转开头躲开了康熙的注视,尽力眨着眼睛,眼眶却还是蓦地红成了一片:“皇阿玛,皇阿玛……您废了我吧,儿子不争气,儿子不想当这个太子了——这些年我都熬得太累了,您就放我去逍遥逍遥吧,当了这么些年的太子,儿子真的当够了……” 第169章 不亏 康熙四十二年冬,上谕以刑部宰白鸭、吏部卖官等事废黜太子胤礽,封和硕理亲王,迁理亲王府。以户部欠款案革胤禩八贝勒衔,圈禁宗人府待查。 “皇阿玛到底还是心疼老八,他上赶着收留那朱三太子同党的事儿提都没提——我们费多大功夫追查的呢?” 胤禟蹲在火锅边上,飞快地抢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忍不住撇了撇嘴低声抱怨了一句。胤祺靠在炕上无奈一笑,抬手揉了揉这个弟弟的脑袋,轻叹了一声道:“这毕竟是要命的大罪,老八当初也不知他的身份,若是知道了,就算再给他十个胆子也绝不会收留的——我倒是一直奇怪,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他的?连我都是直到老八忽然在朝堂上转了个性子,咄咄逼人地把太子给拉下水,才隐约觉着他身后像是有什么人指点……” “现在看看,这哪是八哥把太子拉下水啊,根本就是太子把八哥给拉水里了。” 老十三忍不住插了句话,也不跟这个到哪儿都没个安分样子的九哥抢,自个儿夹了片白菜叶子,搁在麻酱碗里来回蘸着:“五哥,你不知道——其实秋狝的时候九哥就发现八哥不对了,谁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要么说我是当哥哥的呢?”胤禟可算是找着了机会嘚瑟一把,轻咳一声挺直了身子,恨不得从身后长出条尾巴来用力摇上一摇,“那天我在外头一直瞅着,京里报瘟疫的折子一送来,我就见着老八的脸色不对了。照理他那天就是怼四哥没怼成,拉拢老十四让十三给搅和了,又被皇阿玛给训了两句,这么点儿事根本犯不着他那么失魂落魄的。我一猜这瘟疫的事儿就跟他有关系,后来一直蹭在他府上紧盯着,这才发现是那个假道士搞的鬼。” “就属你能。”胤祺禁不住摇头失笑,咳了几声才又无奈道:“年初还气得叫人忍不住的想揍你呢,这长进可真是不小——早知道当初就把戴先生送你府上去了,也省得你见天儿的往人家老十三的府上跑。” “哥,咱讲道理,这一年才是你揍我揍得最多的,原来还没十天一小揍半月一大揍这么惨来着!” 胤禟悲愤地控诉了一句,用力地拍着大腿,一筷子抢下了老十三刚要夹的那一块肉:“不光你自个儿揍,还叫别人帮着揍——四哥他下手是真狠呐,上回都把我打青了!” “你又胡赖四哥,明明是你自个儿想躲又不长眼,一脑袋磕在门框上的。” 胤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话,也不跟他计较,又给自家五哥夹了一筷子肉:“五哥,你多吃点儿,廉贞说你要吃这火锅多发发汗,这风寒才好得快。” “廉贞就是懒得给我做饭了,你听他编呢。” 胤祺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把碗里的肉吃了,又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按理说那天虽然连累带冷地爬了趟山,又跑到宫里去因为太子那一档子事儿操了不少的心,却也不至于就到了又着了风寒的地步。贪狼跟廉贞他们合计了一圈儿,一致觉着是他替两个弟弟挡灾的报应,也实在是叫他哭笑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地在炕上养病。偏这两个臭小子总不叫他得了清闲,说是什么吃火锅发汗对身子好,又跑到他这儿来蹭他的饭,居然还美其名曰什么探病,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打得轻了。 “对了,我还奇怪呢。小九儿也就算了,十三你现在不是帮着四哥追查户部欠款呢么,怎么还有闲工夫跟着他挨处乱跑?” “哦,五哥你还不知道——那追讨欠款的差事实在太难往下推了,尤其是这还眼见着快过年了,谁都不乐意还钱,逼得狠了就抱着腿哭。十四说这事儿他能干,想给四哥帮帮忙,就把我给替下来了。” 胤祥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往嘴里塞了片土豆,又含混着开口道:“反正我觉着挺好的,年初估计又要给咱们兄弟封赏一批,赶紧给老十四提到贝勒,大家好好儿的在一块儿,多好。” 胤祺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肩。年后的封赏大概就得跟四哥的太子一块儿定下来了,毕竟他那个二哥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些年,皇阿玛心里头也早有了准备。这一回的动静虽然看着不小,可在南书房里头的人看来,太子被废这件事儿还真不如八阿哥闹出的这些个事的冲击来得大。 “主子,七师父回来了,说要给您诊诊脉。” 贪狼打外头推了门进来,影七也随着他缓步进了门,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一旁忽然紧张起来的胤禟身上。胤禟被他打量得直发毛,忙不迭地举起手澄清道:“七师叔,那天我虽然认出您来了,可绝对没露馅儿!” “你这九弟有几分机灵,根骨也不错。可惜早过了锤炼筋骨的年纪,身架也已定了形,不然该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影七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侧身在炕边坐下。胤禟忙殷勤地扯着老十三一块儿把放火锅的小桌子挪开,听着他的话,忍不住油然升出了些欲哭无泪的悔意来:“哥,早知道我当年就跟你好好学太极了……” “活该,叫你当初连装病带撒娇的想着法儿不学,往后就等着叫你这几个弟弟欺负吧,我可不帮你。” 胤祺笑叱了一句,又坐直了些身子,将左腕递给了影七诊着:“七师叔,您去老八府上可有什么发现么?到现在还没抓着那假朱三太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你早就抓着了,只是还不知道。” 影七淡声应了一句,又掏出了块玉牌来扔给他:“所谓朱三太子,不过是用来作势的一个身份罢了,二三十岁的人也可,四五十岁的人也可。那假道士本身不过四十出头,刻意扮作七八十岁的老者,就是为了便于顶替这朱三太子的身份。” “合着他真就没有什么再往上的人了?亏我还叫隆科多不审出来不准歇着,也不知道把人折腾成了什么样儿……” 胤祺心有余悸地摇摇头,看了看手中那一块玉牌,便随手抛给了一旁正陷入强烈的自我谴责中的胤禟:“去把这个给皇阿玛,跟隆科多说别审了,一并移送刑部天牢吧。别跟皇阿玛说我的事儿,就是点儿风寒,犯不着叫皇阿玛跟着操心——” “不用想了,皇上现在正在南书房,说等议政散了就过来。” 影七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妄想,又把他的腕子轻轻搁了回去,满意地点点头道:“之前调理得不错,不过是着了些寒气,你的肺脉又尤其弱些,躺几天就不要紧了。若是能不过劳过思,再精心养着些,将来与常人无异也不是不可能。” “真的?” 两个小阿哥都是目光骤亮,又连着追问了几句,得了正经的保证才终于放了心。殷殷地送着影七出了门,便欣喜地凑了上来。胤祥更是半蹲在炕边上,一本正经地保证道:“五哥,你放心,往后有我们帮着皇阿玛跟四哥呢。你就管好好儿的把身子养好,将来我们给你生一堆侄儿,叫你挨个儿哄着玩儿……” “我说怎么这么殷勤呢,原来打得是叫我替你们看孩子的心思。” 胤祺噙着笑调侃了一句,抬手照着他额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把。胤祥捂着额头心虚地讪笑两声,又忙不迭地摇头道:“哪儿能呢,我们绝对挑那可听话的送过来,像九哥这么皮的,那准定不能送过来烦五哥……” “老十三我看你又皮紧了!”胤禟站在一边儿没招谁没惹谁的都能中枪,悲愤地一把拍在桌子上,气势千钧地大怒道:“你站在那儿不许动,不许打我,让哥哥揍你一顿!” “看你那点儿出息,跟你哥可差远了。当年我每回惹了你哥,都是直接被你哥给扔出去的。” 门忽然被人从外头一把推开,可算是用不着再穿黄衣服的前太子胤礽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以为然地损了这个素来没出息的老九一句。胤祺忍不住摇头失笑,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道:“回回被我扔出去,就是多出息的事儿了?你不该在乾清宫跪着等皇阿玛教训吗,怎么也跑到我这儿来了?” “早训完了,皇阿玛现在看我哪哪儿都顺眼,哪有那么多训我的话儿。” 胤礽虽已不再是太子,却仍是那一副欠揍的神态。随口应了一声便走到炕边,微俯了身仔细打量着他的面色,不着痕迹地轻蹙了眉道:“怎么说病就又病了,你还能不能争点儿气——是不是每回你折腾出来点儿什么事,完事儿就一定要大病一回叫人牵肠挂肚的才甘心?” “你要是早来半刻钟,就能听见七师叔说我这回就是小染风寒,躺躺就没事儿了。” 胤祺早习惯了这个二哥独特的关心方式,笑着撑身坐起了些,示意两个小的把桌子搬回来:“吃了没有?没吃就过来吃点儿——我这儿管做饭的也罢工了,嫌我嘴挑,说让我自个儿想涮什么就涮什么……” “没吃,陪着皇阿玛哭了一个时辰,都快饿死了。” 胤礽早就察觉到那两个弟弟始终往自个儿脸上瞟的目光了,索性大大方方说了出来,又揉了把眼睛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要么都说人老了容易多情呢,老爷子可没以前那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霸气劲儿了。当年说废了我说得斩钉截铁的,现在真废了,倒是比我还难受……” 胤祺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没揭穿这个死要面子的二哥没捅死老八就抱着皇阿玛哇哇大哭的光荣事迹,让开点儿地方叫他在炕边坐下:“既然知道皇阿玛心里头难受,往后就好好孝顺着点儿。反正你折腾的目的现在也达成了,就别老再折腾得叫皇阿玛不得安生了。” “合着——二哥,你打一开始就不想当太子啊?” 胤禟胆子大,见着自家哥哥跟这个前太子毫不留情地互怼,也就渐渐放开了拘束,试探着小声问了一句。胤礽除了跟胤祺时常说说话斗斗嘴,从没跟这帮子兄弟好好在一块儿相处过,如今却也尽力试着抛开了原先太子的架子,竟颇有些得意地挑了眉道:“自然,我打一开始就没愿意当过,皇阿玛封我的时候也不问问我的想法儿——你以为我干什么老是欺负你们,又故意的不好好办差事?还不是想赶紧叫皇阿玛废了我,如今这么一身的清闲多好……” “……”胤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也不打算跟这个张嘴就能跑船的二哥讨论怎么问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奶娃娃想不想当太子的问题,只是接过贪狼递过来的酱碗,夹了一筷子眼见着都煮老了的肉扔进去,连碗囫囵着塞进他手里:“吃饭,赶紧把你那嘴塞上,听着头疼。” “你越头疼我越要说,当初你说得我头疼的时候,我还老老实实听着呢。” 胤礽自打换了衣服就仿佛忽然解放了天性似的,居然越说越来劲,草草将碗里的肉咽了下去,又把边儿上的一盘子贡丸都倒进了锅里:“你知不知道老大那个蠢货跑去跟皇阿玛说什么?他居然说咱们往下到你都是亲王了,他跟老三也想要——你说他这个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真该扔锅子里涮一涮……” “别说了,再说都吃不下去了。”胤祺面色略略诡异了一瞬,原本要夹脑花的筷子就又转了个弯,夹了片白菜叶子放进碗里,“十三,不用让着你二哥,他就是个顺杆爬的货,你越让着他越来劲儿。我从小把他揍到大,他也没敢跟我怎么样。” 他当然知道大阿哥跑去要亲王的事儿,甚至这事几乎要算是他给惹出来的——当初皇阿玛说大阿哥最近不大对劲儿,叫他去看看,他去了才知道以他这个大哥的脑子居然也生出了夺嫡的心思。连掐带打的好容易给扑灭了,惹得人一脸的不高兴,非跟他说什么堂堂皇长子,不当太子好歹也得是个亲王。他早被对方别出心裁的脑回路折磨得一佛出窍二佛涅槃,也懒得再多管,就哄着他说想要亲王就自个儿找皇阿玛去要,没想到人家居然真就跑过去了,还把三哥又给平白无故地卷了进去。 “三哥这些年也是够倒霉的了——我怎么觉着他什么都没干,光莫名其妙被皇阿玛骂了?估计这回又得是一顿训,回头真得找个懂的人给三哥瞧瞧,看是不是被谁给妨着了……” 胤禟忍不住摇摇头感慨了一句,在胤礽严厉的注视下坦然地夹了个贡丸,往回走到一半儿就又毫无骨气地变了个方向,理直气壮地搁进了老十三的碗里:“老十三不会使筷子,我帮他夹的。” “你才不会使筷子,二哥喜欢吃这个,你干嘛非跟他抢?” 胤祥到底还是个老实性子,见着这个前太子二哥跟自家五哥有说有笑的倒像是颇有些交情,也就放下了原本的戒心,转而向着他说起话来:“再说了,这丸子得多煮一会儿才能煮熟呢,现在一咬里头准全是冰碴,你可是真惦着我……” 胤礽还是头一回享受到被自家兄弟维护的待遇,本能地就要不以为然地顶回去,话到嘴边却又没舍得开口。抿了抿嘴低哼一声,学着他们的样儿夹了块血豆腐扔进胤祥的碗里:“别吃那东西,没熟吃了坏肚子,老九就是没安好心,想要祸害你。” “得,我算知道怎么收买我这二哥了。” 据说没安好心的老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唉声叹气地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趁着二哥还没从太子的身份适应过来,咱们一定要好好儿的跟二哥相处,绝不打架,关爱二哥人人有责……” “行了,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眼见着这个弟弟越说越没边儿,又肆无忌惮地往外说着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不小心秃噜出来的后世词汇,胤祺忍不住抬手照着他的脑袋打了一巴掌,没好气儿地道:“赶紧吃,一会儿趁着没天黑,带上点儿吃食点心,上你那宗人府去看看老十去。老八就算了,叫人把点心给他送去,就说是我送的,估计他现在也不想见着你……” “他现在能想看着谁啊,我今儿早上去,还不吃不喝的坐屋里头发呆呢。” 抱怨归抱怨,一想起现在还在宗人府的八阿哥,胤禟的目光却也止不住地暗了暗,只觉着心里头也是一片的复杂难言:“我跟老十三都商量好了,再怎么也是自家兄弟,说什么也不能真就不留情分。火盆都是我们俩亲自看着加的,宗人府那破地方就那么冷飕飕的,也没别的辙,只能叫多送了几套衣服进去,酒也没断过。老十倒挺好的,就是一个劲儿的追问八哥的事儿,问完了就难受……” “自个做出来的事儿,本来就该自个儿承担后果,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没人能逃得了。” 胤礽自打终于摆脱了这个太子的位置,心里仿佛也跟着莫名地宽绰了不少,对着那个曾恨不得同归于尽的老八竟也没了多大的恨意。只是淡声应了一句,就捞了个贡丸搁在了老十三碗里:“吃吧,该熟了。” “谢谢二哥……” 乖宝宝老十三还没反应过来自个儿怎么就莫名的被二哥看顺了眼,忙道了一声谢,低下头把那贡丸塞进了嘴里。胤祺靠在炕边看着这几个兄弟,却也忍不住摇摇头淡淡一笑,极轻地叹了一声:“行了,也不算亏了……” 这一路跌跌撞撞的摸着黑往前走,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儿都尝了个遍。能走到这一步,总归——也不亏了。 第170章 日出 在这一场风寒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胤祺其实是去过一趟宗人府的。 原本就是拿来圈禁的地方,自然说不上有多舒服。小九儿跟十三都是心软的,外头不敢动,就叫人悄悄把里头的门窗都修得结实了些,又多拢了几个火盆子,倒也好歹能叫人呆得下去。胤祺领着贪狼进了老十的院子,一眼就见着这个一向仿佛缺些机灵劲儿的弟弟正自个儿蹲在雪地里扒拉着什么,不由摇了摇头无奈轻笑,快步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也不多穿点儿衣裳,冻着了怎么办?” 十阿哥抬了头,一眼就见着了身旁站着的人,竟是忽然兴奋得一把站了起来:“五哥!我都快闷得无聊死了,还是你好,还来陪着我——是不是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上回老九送的那只烤鸭我吃着就不够味儿,皮都不够酥,一看就不是好厨子做出来的……” 望着这个眼中不见半分怨怼抵触,竟还是一片天然的信任亲热的弟弟,胤祺心中一时却也仿佛百感交集,沉默了片刻才浅笑着温声道:“自然给你带了,走,咱们进屋说去。” “对对,五哥你身子不好,别再受了凉。” 胤俄忙点了点头,拉着他快步进了屋子。里头虽不算多暖和,却也能避得住寒风,一应物事也都打理得干净整洁,显然是专门有人给收拾着的。胤俄拉着这个哥哥到火盆边儿坐下,又不见外地从贪狼手里接过食盒,望着他笑道:“我记着你,你也是个心好的人,那天我在五哥府上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是你给我的饭吃——说来也怪,那饭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着那么好吃的饭,现在还老回想起来,可惜说什么也找不着那个滋味儿了。” 面对着这么一个阿哥,贪狼却也实在生不起什么恶感来,也只好无奈一笑,半哄着他温声道:“要想再找着那滋味儿却也不难,十阿哥回头再饿上一天什么也不吃,等再吃的时候,就吃什么都觉着好吃了。” “你可别教着他学坏——回头再学上瘾了,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再把身子给搞坏了。” 胤祺是领教过这个弟弟直来直去的思路的,忙朝贪狼摆了摆手示意他别乱教,胤俄却自个儿摸了摸脑袋,咧嘴一笑道:“那还是算了,饿的滋味儿更不好受。我宁肯天天吃得饱饱的,也不想再来一回那饿得直发懵的感受了……” “来,今儿是腊八,先把这腊八粥给喝了,有得是好吃的给你呢。” 胤祺笑着温声嘱咐了一句,又把那食盒打开,拿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腊八粥递给他。胤俄手里捧着腊八粥,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往食盒里头瞟,又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真香!肯定有烤鸭子,唔,应该还有腊肉,还有炖鹿肉……” “鼻子倒是灵,什么都瞒不过你。” 胤祺无奈失笑,却也只好跟贪狼一块儿动手,把剩下的菜也都摆在了桌子上,又将一壶酒塞给他:“听说是皇阿玛的私酿,我不沾这东西,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就弄出来这么点儿,省着点儿喝,喝完就不见得有了。” “屁,五哥你听内务府瞎说——其实皇阿玛根本就不爱喝酒,我小时候偷着尝了一口他老人家御杯里头的东西,根本就是甜汤,一点儿酒味儿都没有。” 胤俄得意地摇了摇头,却还是宝贝似的把那一壶酒接了过来,笑着拍了拍道:“说是酿来给皇阿玛的,其实都是他们自个儿喝着过瘾的——可也真是好东西,用的法子是古法,又是拿正经好的配料酿的,只可惜是新酿,到底不如陈酿够劲儿。五哥你下回别去弄什么皇阿玛的私酿,他们有个小库房,就在内务府后院儿,藏着的都是几十年的好酒,那个喝着才过瘾……” “……”胤祺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个不知该叫人怎么说的弟弟,半晌才失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道:“这种事儿你倒是懂得不少,一天天的不把心思放在正事儿上……” “我也没什么正事儿可干啊,皇阿玛的差事我办不明白,八哥的忙我也帮不好,到哪儿都只会帮倒忙。” 胤俄晃了晃脑袋,低下头吸溜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粥,又被烫得不住地吹着气。胤祺目光微暗,却也终归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一旁的勺子递给了他,胤俄接过来歪了头端详他一阵,忽然摸了摸脑袋笑道:“五哥,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八哥其实都是利用我的,满天下其实就我一个蠢货?” 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胤祺心中蓦地一沉,微蹙了眉道:“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是八哥自个儿跟我说的。他被关进来的时候我实在急得不成,就趁着老九不在,骗老十三说他不叫我去看八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门框上。老十三怕我真胡来,就陪着我过去瞅了一眼。” 胤俄低头慢慢喝着粥,脸上仍带着些没心没肺的笑意,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八哥一见到我,劈头就把我给骂了一顿,说我简直是天下第一蠢。我想着莫不是我的事儿连累着八哥了?赶忙跪下给他认错,谁知道八哥一见着我跪下,自个儿却又开始咬着牙直掉眼泪,过了好一阵儿才跟我说——跟我说他从来都没把我当过兄弟,不过是一直都是在利用我。因为我出身高,我母家在朝廷里头有地位,也因为我是咱们兄弟里头唯一好骗的……” 胤祺听得心中一片复杂难言,只觉着胸口也叫什么压得喘不过起来,抬手落在这个弟弟的头顶,轻轻地揉了两下。胤俄的身子抖了抖,忽然用力地低下头,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进了粥碗里:“我其实都知道,五哥,我都知道——我知道谁都不喜欢我,嫌我笨,嫌我粗,说我没有一点儿皇子阿哥该有的气派。我用过的茶碗,八嫂从来都不留着,转头就赐给下人,兄弟们都知道自个儿该干什么,整天都忙着为国为民的替皇阿玛分忧,就我一个吃闲饭的,谁都不愿意搭理我……可八哥他会对我笑,会给我理领子,会陪着我看戏喝酒,我做错了事儿说错了话,他从来都不骂我,还总是替我兜着。当初额娘殁了的时候,五哥你还在下头没回来,我一个人躲在祠堂的角落里头哭,是八哥给我领了回去,叫良妃娘娘给我煮了碗面吃,我一直都记着……就算他利用我,就算他真的一直都没把我当兄弟,可我这些年受的恩,过得快活开心的日子,难道就都是假的么?” 一气儿地说了这一大段下来,他才终于用力地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把混着泪水的那一碗粥大口地吃干净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胤祺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拿了张荷叶饼耐心地给他卷着烤鸭肉,又抹匀了酱,细细地夹了葱条黄瓜,卷好了递过去温声道:“别哭了,一会儿该吃不下饭了,听话。” “嗯。”胤俄抹了把眼睛哽声应了,听话地点了点头,接过荷叶饼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胤祺坐在一边儿替他斟着酒,又把新蒸的米饭搁在他面前,夹了些菜布在上头,拍了拍他的背温声笑道:“米饭是加了腊肠蒸的,再抹一会儿眼泪,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从小到大这一招用来哄这个弟弟都屡试不爽,见着他总算被这些个吃食给引开了心思,胤祺却也终于略略松了口气。又陪了一阵,见着他已吃得差不多了,才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听话,好好的在这儿待着,别老胡思乱想,等过了年就能出去了——你不是还想着跟小九儿一块儿做生意么?回头你们俩好好琢磨琢磨,要本钱上五哥这儿拿,谁说就什么事儿都做不成了?” 胤俄用力点了点头,犹豫半晌却又忽然扯了他的衣裳,低了头小声道:“五哥,你是不是还要去给八哥送粥喝……你能不能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他是怎么想的都没所谓,以前他待我的那些好,我都记在心里头,他要是往后还愿意真拿我当兄弟,那就还是兄弟,要是不愿意,真是实在受不了我——就叫他自个儿好好的,我准定不再去烦他了……” “放心,我准定把话给老八带过去。” 胤祺浅浅笑了笑,温声应了一句。胤俄的脸上这才又见了笑意,又缠着他说了一阵子话,才亲自把他送到了院门口,还殷殷嘱咐了一句千万要把话给八哥带到。胤祺含笑应了,望着这个弟弟高高兴兴地回了自个儿屋里去,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散了,静默着立了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吧,看看老八去。” 贪狼替他把披风理好,又从外头守着的胤禟手里接过了另一个食盒,顿了片刻才轻声道:“十阿哥活得简单,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兴许反倒能比有些聪明人过得还要好些。” “若是老八真能想明白这一层,或许能比从前好过得多。” 胤祺轻叹了一声,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尽力抛开了心中诸多的繁杂心思,往八阿哥住着的院子一路过去了。一个人冷静了这么些日子,再站在他面前的胤禩倒总不再像是当初那样失魂落魄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却也依然黯淡了眼中的那一层光芒,显得整个人仿佛也颓然了不少。 “老十那个蠢货——我这种人怎么配有兄弟呢,我根本不配啊……” 听了胤祺转述的话,胤禩沉默了半晌,眼里才终于漫过层层叠叠的失落与怅然,脸上却仿佛仍带着一层面具似的,艰难地挑起了个极僵硬的笑意:“这些年除了费尽心思往上爬,我还做过什么?兄弟不过是我拿来垫脚的石头,只要是能用得上,即使是五哥你——我也能毫不犹豫地拿来利用。我只会盘算得失,衡量值不值得,除了这些,我都想不起来我心里还装过些什么……” “皇阿玛下的诏书里头,只提了户部欠款的事儿,没把你牵扯进朱三太子的案子里去。” 望着这个最叫他心情复杂的弟弟,胤祺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半晌才微沉了声音道:“可在我心里,你最不能饶恕的错处,其实正是这个案子——我知道你是受了蒙骗,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当初为了□□同意帮他散播瘟疫,却是你实实在在自个儿做出来的事。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可能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如果不是当初弘晖先病过一回,我提前动了这个心思,事先准备了一批奎宁应急,一场瘟疫会造成的后果,根本不是靠人力就能控制的……” “五哥,不瞒你说——当时信儿一送到木兰围场,我心里就慌了。” 他每说一句,胤禩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听着他把话说完,胤禩的脸上几乎已不剩什么血色,许久才垂下头苦笑了一声:“直到知道了那个人真正的身份,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当时太子要拿剑砍了我,我甚至动了不如真就死在那把剑下的念头——可我已经是个不忠不孝的逆子了,就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我也依然不敢死,不敢让皇阿玛更难受……” “活着就是活着,总比死了的强,哪儿就有什么真正的生不如死?” 胤祺向来是能看得透这个弟弟究竟是不是在演戏的,自然也看得出他此刻说的话都是由心而发。这么些年来,他对着这个弟弟失望过,心寒过,也被逼到恨不得将他亲手废掉过。如今见着他这般颓然的样子,心中虽有不忍,更多的却依然是极难说得清的复杂叹息:“既然做错了事,就该自己去弥补,国家社稷也好,兄弟亲情也罢,没有闯了祸就甩手不管的道理。” “是——弟弟记住了……” 胤禩恍惚地望着面前仿佛已极端陌生的兄长,半晌才极轻地苦笑了一声,低下头哑声应了一句。 这个曾在幼时给过他点心,耐心地哄着他睡觉,曾在少时抱着他骑马,将额娘从辛者库中救出来,从未因为他的出身看低过他,会冲着他温暖地微笑的哥哥,终归是被他亲手消磨掉了所有的情分和温情,彻底的对他失了望。 谁也怨不得,是他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如果他不那么心急,不那么不择手段,如果他能多惦念哪怕半点儿的兄弟情分,或许如今都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望着这个弟弟怔忡恍惚的神色,胤祺极轻地叹了一声,示意贪狼将腊八粥取出来放在桌上,又从食盒里取出了一匣子点心,轻轻放在他手里:“萨琪玛是加了羊奶跟蜂蜜的,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如今却也不知是不是变了口味……” 他也不知究竟还该说些什么,只说了一句便又沉默了下来,顿了半晌却只是轻轻按了按这个弟弟的肩,便转过身朝外头走去。身后传来硬邦邦跪在地上的闷响,胤祺只觉着胸口仿佛泛起了些隐隐的痛楚,步子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却终归还是没有再回过头,只是由贪狼扶着往外头走去。 身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是被强行压在了喉间,几如泣血。被缓缓合上的房门尽数掩在了屋内,再寻不着半点儿的踪迹。 * 康熙四十三年元月初五,上于畅春园册封诸皇子,皇三子胤祉封诚郡王,七子胤祐封淳郡王,九子胤禟、十四子胤祯晋和硕贝勒,百官推举皇四子胤禛为太子,定二月初二于太和殿加冕,入主东宫。 “礼部居然还真就给定了个二月二。龙抬头,可也真是够吉利的。” 眼见着就到了册立太子的日子,胤禛被带到乾清宫去垂听圣训,其余的兄弟则早早儿的聚在了门口等着。细细地盘算着这仿佛颇有些深意的日子,胤禟忍不住轻笑着调侃了一句,又好奇地望向一旁一脸事不关己假寐着的胤礽:“二哥二哥,这册立太子的章程是什么样儿的?” 胤礽这些日子对这几个弟弟都多有忍耐,眼见着这个老九越来越蹬鼻子上脸,嘶了一声就要撸袖子。看看边儿上胤祺还在,却也只能又忍了回去,不无威胁地睨了他一眼:“我哪知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太子这俩字儿怎么写呢……” 这场合他这个废太子待在这儿本就尴尬,可不来却又不合礼制,只能硬着头皮来凑个热闹。也知道胤禟这是有意搭话儿给他台阶下,好叫他有机会再多显摆几回这太子是自个儿不愿意当的,好歹稍微挽回点儿面子。可问什么不好偏问这个——他封太子的时候还在襁褓里头啃手指头呢,谁知道有什么见鬼的章程? “听说是要在太和殿由皇阿玛亲自加冕,连谁站在哪儿都有讲究。” 胤祥毕竟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忙开口圆成了过去,又望向一旁含着笑不紧不慢品茶围观的胤祺:“五哥,这得要多久啊?我听说还得奏乐祭祀,百官恭贺,不折腾半天都完事儿不了……” “折腾半天也完事儿不了,还得拜谒宗庙,去太庙敬告祖宗——你们一会儿都揣着点儿能吃的东西,回头饭点儿止不定在哪儿站着呢,别再把自个儿给饿着。” 胤祺笑着嘱咐了一句,听着里头传来脚步声,便搁了手里的茶盏迎了过去。康熙的面色虽仍有些憔悴,眼里却也带了欣慰的淡淡笑意,一见着这个儿子迎上来,便含笑示意他也跟到身边来:“这两日都多亏有你上下忙活,可累着了没有?” 胤祺笑着摇了摇头,又望向随后跟出来的自家四哥。秋香色的皇太子礼服上头绣着精致的五爪游龙,镶着东珠的冠顶一看就沉甸甸的,衬着胤禛素来沉毅的面容,平白便生出浓浓的慑人威压来。胤礽施施然起身,掸了掸衣裳笑着迎了上去,在一干兄弟或担心或好奇的注视里头,抬手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肩,把一并玉如意交到了他的手里:“好好儿干,别学我,记着多帮皇阿玛分忧,别叫皇阿玛再操心了。” 康熙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怔忡地望着这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儿子,良久才终于释然地摇头一笑,眼底便隐约浸润过无奈又温暖的笑意。胤禛双手接过那一并玉如意,郑重地朝着胤礽行了一礼,又望向一旁正含笑注视着他的五弟,轻缓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就如皇阿玛在乾清宫中同他所说过的一样——五弟本就该是活得恣意潇洒、畅快任性的,却始终不得不被这一份本不该由他来背负的责任跟担子所束缚着,日日煎熬心血,动辄独支危局。如今他终于已走到了这个位置,江山社稷也好,前朝后宫也罢,往后的事情便都交由他来做,无论这个弟弟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给他。 “走吧,去太和殿去。” 康熙含着笑温声开口,率先朝着外头走去。胤祺本想错开一步,却忽然被胤禛握住了腕子,还不及反应过来,身后就被胤礽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无奈地摇头一笑,只得与自家四哥并肩跟在了皇阿玛的身后,往宫门外缓步走去。 乾清宫外,朝阳初升。 第171章 番外一 康熙六十一年,畅春园。 腊月的园子已不复夏日郁郁葱葱的景象,灰蒙蒙的天色像是随时都会飘下几片雪花来。园中的空地上扎满了帐篷,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各地的督抚都已被急召了回来,等着听候里头的宣召。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见哪怕半点儿的笑意,连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的,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太医们步履匆匆地跑进跑出,清溪书屋里头弥漫着一片药香。万岁爷已趁着清醒时叫宣了遗诏,也将该交代的事都尽数交代清楚了,谁心里头都清楚,这只怕也就是到了最后的当口了。 胤祺在榻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三夜,除了头天晚上和衣浅眠了半个时辰,就再没合过眼。胤禛打外头走了进来,一见着这个的弟弟已苍白得近乎发青的面色,心里头就止不住的微微发沉:“五弟,歇一会儿吧,四哥替你守着皇阿玛……” 胤祺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又扶着康熙略略坐起来了些,小心地在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胤禛这才发觉皇阿玛竟是醒着的,忙快步走过去扑跪在榻前,握了那只苍老无力的手,压低了声音轻唤道:“皇阿玛……” “老四……做皇上该说的,朕都与你说过了,可阿玛还有几句话,想说给家里人听……” 康熙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略略回握了这个儿子的手,淡淡地笑了笑:“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朕活了六十七载,也算是高寿了,有什么好难受的……别跟你五弟学,臭小子不讲理,非拿朕跟老祖宗比……” 胤祺浅浅笑了笑,又接过梁九功递过来的参汤,自个儿试了试温度,才舀了一勺送到康熙嘴边:“儿子怎么就不讲理了,明明是皇阿玛耍赖。” “好好,就算皇阿玛耍赖……” 康熙忍不住轻笑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勺参汤,歇了一阵才又道:“老四,八福晋甚属不妇,被朕下旨逐回母家,却也借引子发落了你的嫡福晋,你心里头……可怨朕么?” “皇阿玛的苦心,儿臣心里都清楚。” 胤禛忙应了一声,又略略放缓了声音道:“那拉氏性情软弱多疑,太容易受人指使利用,非是——非是主家良选……” “你就直说主掌六宫就是,都到了这个时候,又有什么好忌讳的?” 眼见着皇阿玛的气息仿佛足了不少,精神也竟像是好了些似的,胤禛心里头反倒禁不住的越发沉了下去。下意识抬头看向一旁的弟弟,却见胤祺依然只是一片若无所察的平静,只是耐心地给皇阿玛一勺勺地喂着参汤,只觉着胸口越发堵的厉害,尽力眨去了眼中的水意:“皇阿玛……” “听朕说完。”康熙含笑温声打断了他的话,歇了片刻又缓声道:“弘晖没了额娘,将来怕也过不好日子……他的资质平平,宽厚良善却是有的,就把他过继给你五弟吧——左右这么些年,也都是你五弟替你教孩子,不过就是串个门儿的事……” “皇阿玛,儿子都过继过来五个儿子、八个闺女了,再这么下去儿子可该养不起了。” 胤祺浅笑着插了一句,叫康熙不由失笑出声,抬手对着他虚点了两下:“朕好容易给你建了那么大一个府邸,不塞满了怎么行?养不起就跟你四哥要钱,你四哥若敢不给,朕就夜夜找他,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胤禛艰难地挑起了个笑意,点点头哽声道:“皇阿玛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儿照顾五弟,无论五弟想要什么,儿臣都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你们兄弟一向要好,朕放心……”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轻轻握了下他的手,冲着外头望了望:“你先出去罢,陪着兄弟们待会儿,朕有话同你五弟说。” 胤禛点了点头,起身退出了屋子。康熙这才又看向身旁的这个儿子,静静望了半晌,才终于垂了目光梦呓般缓声道:“朕昏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朕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朕的儿子们在榻前,个个儿心里头都只盘算着皇位的事,逼着朕说出储君人选……朕被气得浑身发抖,却已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朕尸骨未寒,他们就已打成了一团……” 胤祺的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摒了呼吸。还不待想出该怎么回话,康熙却又淡淡笑了,轻轻握住了他的腕子,安抚地拍了两下:“跟皇阿玛说实话,这是不是——就是你当初,在梦里见到的情形?” 胤祺只觉着胸口隐隐地搅着发疼,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康熙释然地轻笑起来,缓缓点了点头,合了眼轻叹道:“朕——何其有幸……” “皇阿玛,您跟儿子说过的,那只是个梦——梦醒了就没事儿了……” 胤祺轻声劝了一句,还想再喂他喝些参汤,康熙却只是含笑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地推开了:“左右不过是这一刻……这东西实在太难喝,朕其实向来厌恶得紧,都已到了这时候,就不给自个儿找罪受了——你可知道,这些儿子里头,朕最担心的就是你……前些年老祖宗走的时候,你就大病了一场,这回朕也该走了,朕也不拦着你伤心……可有一点,伤心也要有个度,差不多也就够了,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胤祺脸上始终平静温和的神色终于仿佛隐隐出现了些裂痕。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演技似乎再派不上半点儿用场,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是像是忽然从噩梦里头惊醒了似的,止不住地轻轻发着抖,眼底渐渐浸润开温热的湿意。康熙浅笑着冲一旁的梁九功使了个眼色,从他手中接过那一柄扇子,轻轻放在了这个儿子的手里:“这是你当年送朕的,如今你还拿着,将来想皇阿玛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就当是皇阿玛跟你说话了……” 胤祺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强忍住喉间的哽咽,下意识将那一柄扇子攥紧了,只觉着心中已是一片绞痛。这扇子一看就是时常被把玩的,沉香乌木的扇骨已因常年的摩挲而变得光滑温厚,像是被包了一层上好的浆,在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头闪着墨玉似的温润光芒。 康熙轻轻握了他的手,含着笑示意他把扇子打开。胤祺其实早已猜出了这扇子里头写的是什么——那还是当年他从江南回来的时候,特意叫曹寅花了大功夫,专叫那些个精通缂丝的绣娘一点点绣上去的,专门从皇阿玛批的奏折上头偷偷拓印下来的字…… 墨绢的扇面被缓缓展开,恍惚间二十年已过,这一把扇子也已蒙上了些许岁月的风尘。上头的字不再像当初那样带着金灿灿的华贵亮芒,却仿佛被岁月度上了一层温存如玉的淡色。上头没有落款,也没有什么精美的饰纹,只有四个字安安静静地落在上头——朕知道了。 看着这四个字,胤祺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击中了似的,喉间蓦地弥散开一片血腥气。抿紧了唇努力想要笑一笑,嘴角却沉重得难以抬起半分。 “记着朕的话,你是朕的松昆罗,就要过那海东青该有的日子……” 康熙的气力似是终于耗得差不多了,声音也渐渐低微了下来,眼中却仍是柔和的笑意:“朕什么都不嘱咐你,可唯有一点……你要活得高高兴兴的,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决不可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梁九功强忍着泪快步出去,将阿哥们都传了进来。胤祺却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到似的,握紧了手中的扇子,迎上自家皇阿玛殷殷期盼的目光,无声地浅浅笑了笑,又极轻地点了点头。康熙吃力地抬起视线,缓缓扫过跪在地上抽噎着的儿子们,又忽然想起了梦里头那凄凉无助的情形,只觉着前尘竟恍如梦境一般。怔忡良久,终于释然地淡淡笑了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声,安心地缓缓阖上了双眼。 畅春园内,终于响起了震天的悲声。 胤禛已做了二十年的太子,皇位的交接早已没了任何悬念。张廷玉忍痛定了定心神,带头摘下帽子上的红缨,主持宣召了大行皇帝的传位遗诏,奉太子胤禛为新君,主持先帝后事。梁九功抹了把泪,恭敬地上前要扶他坐下接受众阿哥们朝拜称臣,胤禛却抬手将他轻轻拦开,像是不曾听见那遗诏似的,快步走到仍跪在榻前的胤祺身旁,半跪在地上轻轻扶住了他的身子:“五弟,先起来,地上凉……” 一碰上这个弟弟的身子,他才终于发觉到胤祺的身上竟已冷到了什么地步。心里蓦地抽紧了,手上加了力道想要将他搀起来,胤祺却只是略站起了些便无力地向一旁栽倒。梁九功扑过去将他扶稳了,开口时已带了难抑的哭腔:“阿哥,阿哥——您记着万岁爷的话啊,别伤了身子……” 如今先帝已然大行,这一句万岁爷其实已是叫出大错了的,可在场的人却没一个有心思在意这几乎要命的错处。胤祥匆忙搬了椅子过来,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扶着胤祺坐下,一时竟再没人顾得上这新君即位的顶天大事。 张廷玉心中一紧,快步出去叫人传太医进来,胤禛半跪在椅子边上,把这个弟弟的手搁在手心里头焐着,忍了泪意哑声道:“五弟,难受就哭出来,别忍着……” 胤祺只觉着喉间腥甜的气息越发浓重,却又本能的记着这个时候自个儿还不能出什么岔子。艰难的将胸口翻涌的血气平复下去,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将一瞬恍惚的心神强行凝聚了起来,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四哥,先去受贺……” 胤禛还想要说什么,张廷玉已含泪拦住了他,凑近了压低声音哽道:“皇上,以恒亲王的性子,若非眼看着这些事儿都了了,是不会肯歇下的……” 胤禛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咬着牙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由张廷玉扶在了椅子里坐下。兄弟们心里早都是有数的,胤祥过去扶着五哥在头里跪下,规规矩矩地行起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哥哥的身子越来越沉,最后的几拜几乎已是彻底伏在了他的手臂上。胤祥的心里头也跟针扎似的难受,贺完了最后的一声万岁,便匆忙将人一把捞了起来紧紧抱住:“五哥——五哥!” 胤祺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臂间,只觉着耳旁的声音忽近忽远地缥缈着,眼前已是一片明明暗暗的模糊。恍惚着感觉到不少人围了过来,有人将他架到了椅子上坐下,有人替他诊着脉,有人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也有人不住地同他说着什么话。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那些人都是谁,想要再看皇阿玛一眼,身上却像是被压了千斤的担子似的,手脚都止不住的发沉发麻,无论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 “五弟,你看看四哥——别着急,你想做什么,四哥帮你……” 胤禛半扶半抱地揽着他的身子,感觉到怀里的人力道微弱的挣扎,胸口闷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隐约见着这个弟弟像是在低声不住地说着什么,忙凑近了屏息听着,却只听见极低弱的呢喃声:“皇阿玛,皇阿玛……” 梁九功终于再忍不住,扑跪在地上放声哭道:“阿哥,您心里头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先,先帝爷若是有灵,也不愿见着您这个样子……” 听见“先帝爷”三个字,胤祺的心口忽然猛地一缩,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抬手仓促地掩了口,将几乎涌上来的腥甜气息强压了下去,尽力打叠起精神低声道:“四哥……我不妨事,你去做正事,我再陪陪皇阿玛……” 胤禛才刚登基,按例本该出去接受百官朝贺,却又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这个弟弟。正要再同他说些什么,张廷玉却已将他拦向了门口,红着眼眶低声道:“皇上初登大宝,当受百官朝贺,还请体察恒亲王苦心,以大局为重。” 胤禛清楚他的心思,怔怔站了半晌,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留下梁九功守着五弟,又叫外头传贪狼进来陪着,这才往外头走去。方才替胤祺诊脉的太医被他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一路俯了身低声道:“万岁爷,恒亲王只是心力交瘁,一时又气血攻心,本不妨事……可恒亲王本就比旁人的身子弱,若是长久郁结于心,再加上为先帝爷守孝,只怕——只怕难免要伤根本……” 胤禛心中愈发地沉了下来,目光却骤然凌厉,经岁月打磨出来的威压竟叫身旁跟着的太医几乎被慑得跪在地上:“不论你们用什么法子,恒亲王的身子哪怕有半点损伤,朕便拿你们是问!” 太医慌忙不迭地应了,心中却已是一片苦涩无力。下意识站定了回望向那一扇已被合上了的门,眼中隐隐闪过了些不忍,终于化成无可奈何的黯然。 贪狼快步赶进来的时候,胤祺已由梁九功搀扶着跪回了榻前,仍安静地守着榻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了的皇阿玛。他的脸上已几乎看不出半点血色,竟是看不出与榻上的人哪一个更苍白些,眼中却仍不见多少泪意,只是紧紧攥着那一把扇子,任谁劝都不肯松手。 “主子……” 贪狼轻唤了一声,过去将他托起来轻轻靠在了榻边,半蹲了身子缓声劝道:“主子,咱先歇一会儿。不然回头给皇上守灵的时候,准保是撑不住的。” “也不知是怎么了——万岁爷带人出去之后,阿哥就说什么都不肯说话……” 梁九功眼中尽是焦急忐忑,扯着他低声说了一句。贪狼怔了怔,眼中蓦地闪过些痛色,却还是起身将胤祺护住了,拿了块帕子接在了他的唇边:“主子,别忍着,都吐出来,这儿没有外人会看见……” 梁九功愕然地望着他的动作,半晌才仿佛忽然惊觉了什么。仓促地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见胤祺已呛咳出了几口刺目的鲜血,身子晃了晃便朝一旁歪倒,慌忙赶过去同贪狼一块儿把人给扶住了:“阿哥——阿哥,这是怎么了!快叫太医——” “梁公公。”贪狼抬手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小心地替胤祺拭尽了唇边的血迹,“劳烦倒点儿茶水来,给主子漱漱口。” 梁九功恍惚地望着帕子上的血迹,下意识照着他的话倒了茶水送过去,才忽然猛地反应过来。心中蓦地生出些难抑的恐慌,张了张口才哑声道:“阿哥他……已不是第一回了么?” 贪狼没有应声,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又小心地扶着胤祺漱过了口,给他服下了一枚凝神养气的丸药:“不愿叫——先帝担心,就一直没敢叫外人知道,公公先不要与皇上说……” 梁九功止不住地打着哆嗦,想要问什么,却又不敢开口,生怕当真得出那个叫他恐惧的答案。望着榻上已大行了的先帝爷平静安详的面孔,眼泪终于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扶着榻边跌跪在地上:“阿哥,您千万得珍重着自个儿的身子,先帝爷说过,您是要长命百岁的……” 胤祺静静靠在贪狼的怀里,朝着他浅浅地笑了笑,终于疲惫地合上了双眼。窗外传来百官恭贺新君的山呼海啸,仿佛将阴沉的天色也隐隐排开了些缝隙,有淡淡的阳光洒下来,透过窗棂落在地上,除了梁九功低低的啜泣声,便只剩下了一室寂静。 康熙六十一年冬,圣祖仁皇帝大行。太子胤禛即位,改年号雍正,是为清世宗。 番外一·完 第172章 番外二(虐慎入) “四哥,你再赖在我这儿,我这恒王府都快变成南书房了……” 三月的天气已暖了起来,屋里头却仍烧着地龙,门窗也闭得紧紧的。胤祺安安稳稳地靠在榻上,看向固执地非要在他这儿批折子的四哥,就着贪狼的手抿了一口早已品不出苦味来的汤药,终于还是忍不住无奈地轻笑了一句。 他已病了整整一冬了,去年深秋病倒的时候就觉着这一回怕是有些悬,给药就喝让歇着就睡,又有影七父子日日守着,居然也这么勉勉强强地熬过了这一个冬天——只是身体的衰败终究来得无力违抗,他甚至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垮下来。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咳起来就止不住的咯血。虽然谁都不肯跟他说清楚,可看着这几个兄弟恨不得就住在他府上的架势,只怕也就是这几日间的事儿了。 “你若是觉得精神尚好,四哥就陪你下盘棋,不批这些个尽是废话的折子了。” 雍正温声应了一句,放下折子侧身坐在榻边,轻轻握住了这个弟弟冰凉的手。胤祺目光微亮,轻笑着缓声道:“好——先说不下围棋,那个看着眼晕……” “听你的,咱下象棋。” 见他难得有兴致,雍正眼里也带了些柔和的笑意。也不叫贪狼帮忙,亲自过去将棋盘取了过来,将棋子细细地码好了:“你说怎么走,四哥帮你落子。” “不妨事,下棋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胤祺笑了笑,把炮推到正中央,又颇遗憾地轻叹了一声:“不能亲自敲出个响儿来,果然下得不过瘾……” “才当头炮急着敲什么,等你将了四哥的军,那敲的响儿听着才痛快呢。” 雍正含笑应了一声,居然没按着常理走马护卒,也跟着把炮架在了正当间儿。胤祺挑了挑眉,忍不住轻笑起来,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这谁都压不过的开局,也就四哥还给我面子……” “你四哥就是个臭棋篓子,再怎么机关算尽,遇上你还不是只有丢盔卸甲的份儿。” 雍正轻笑了一句,耐心地等着他拿炮打下自个儿的卒子。胤祺握了握那象牙雕就的温润棋子,攒了一阵力气,想要把它挪过那楚河汉界,却才走到一半儿就觉着力不从心。手上的力道一懈,眼见着那棋子就要掉在棋盘上,一旁的贪狼却忽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将那一枚棋子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 “你看——这么轻拿轻放怎么能过瘾,要敲出响儿来,出声才行……” 胤祺不满地摇摇头,才缓声抱怨了一句,就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雍正的目光紧了紧,抬手想去扶他,伸出的手却又僵在了半道儿。只是看着贪狼耐心地替他顺着气,看着那掩着口的帕子溅上的星点刺目殷红,只觉着心口竟像是被一刀刀的捅进去搅碎了,痛楚顺着血脉席卷过四肢百骸,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主子,别忍着,都咳出来……” 贪狼缓声劝了一句,一手轻轻替他拍着背。胤祺的面上忽然泛起些虚弱的潮红,侧过头接连咯出了几大口血,才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嗽,阖了双目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却仍尽力试图将话说得清晰:“四——四哥……” “四哥在这儿,五弟,你想要什么?” 雍正哽声应了一句,快步走到他身旁,半蹲在榻边含泪握住了他的手。胤祺费力地挑了挑唇角,轻喘了一阵才又轻声笑道:“这么多年,都说是不能喝不能喝,我连半滴酒都没沾过……今儿晚上,咱们兄弟们好好儿醉一场吧……” 雍正的呼吸骤然滞住了,猛地抬头看向贪狼,眼中竟隐隐泛上了些血色。贪狼死死地攥着拳,面色却仍平静得仿佛石刻,小心翼翼地喂他抿了些温水,才终于朝着榻边双目赤红的皇上微微点了点头。 几乎在他点下头的那一刻,这位素来沉稳刚毅的雍正帝面色就瞬间苍白了下来。强忍了半晌,才终于将眼中的泪意逼了回去,迫着自个儿露出了个柔和的笑意,声音却已止不住的喑哑发颤:“好,今儿晚上就叫兄弟们都回来,咱好好地大醉一场……” 自打今年过了年,兄弟们就一个都没走,都留在京里头守着,根本用不着特意叫回来。雍正心里头清楚五弟是想叫守了五年皇陵的八阿哥回来,咬着牙忍泪快步出了屋子,叫传了隆科多快马去景陵令八阿哥还京,又吩咐了梁九功去带人准备晚上的宴席。梁九功只听他说了一句脸色就变了,却还不待开口,便听见万岁爷的沉斥声:“不要多问了,快去做事——晚间伺候的人都挑些机灵的,不可出半点差错!” “喳……” 梁九功低声应了,只觉着心中像是蓦地空了一块儿似的,失魂落魄地出了恒亲王府,迎面正撞上要来禀事的张廷玉,却也只是本能地做了个揖,就要接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张廷玉心里头一阵不安,一把扯住了他急声道:“梁公公——王爷他怎么了?” “万岁爷……万岁爷叫今儿晚上设宴,叫备柔些的酒……” 梁九功恍惚着被他拉住,怔怔地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颤声应了一句,忽然就止不住地痛哭出声:“张大人……阿哥若是,若是不在了——可怎么办呐……” 张廷玉心中蓦地一颤,只觉着眼前竟是隐隐泛了些黑,勉强定了定心神站稳,半晌才终于缓过来心口的那一阵激痛:“梁公公,您一定多照看些……王爷这些日子几乎是在药里泡过来的,就算是——就算是真到了这个关口,也要叫王爷高高兴兴的……” “对,对,得好好的,得高高兴兴的才行……得高高兴兴的……” 梁九功像是才醒过神来,不迭地点着头,嘴里含混地嘟囔着,踉跄地往宫里头赶过去。张廷玉往里头快走了一段,步子却又渐渐缓了下来,抬起袖子用力地抹了抹眼睛,收起了折子,往府外一步步地挪了出去。 假如恒亲王不在了……又该怎么样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着这五年来那个人仿佛一直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京中也好,地方也罢,以江南和直隶两地为中心,将不少改革的政令都推行了下去,却再没有一向是那人亲自经手的,都交由了各位王爷阿哥和精干大臣们下去做。当初的那个曾经仰仗着五爷四处补漏的朝廷,不知何时已在当今万岁与恒亲王合力整顿下渐渐稳固了下来,诸位王爷跟阿哥们也个个儿都是有真本事又真肯尽心尽力办差的,就算出了再大的事,也已不需恒亲王再呕心沥血地独支危局。 那人是天上派来的,事儿都已做完了,恩都已舍尽了,自然就该回去了。张廷玉眨了眨发涩的眼睛,缓步朝着外头走着,轻轻地抚过这王府里头的一草一木,原本挺直的肩背竟隐隐显出了些伛偻来。 就算恒亲王不在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当今万岁爷是不逊先帝的英明圣主,朝堂还会照常运转,政令依然能顺利推行,只是仿佛人人心中都会缺出那么一块儿去。明明早已不需再依仗着五爷了,却依然只有确认了他还好好儿的,做事才有底气,才能觉着安心。就算是早已赋闲,就算是已病得起不得身,只要五爷还在这座王府里头,就还觉着心里头是踏实的…… 可如今,那人却终于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儿尘缘,要回那九霄之上的清净福地去了。 不知不觉的,竟走到了那专门给流风搭起来的鹰舍里头。张廷玉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流风也已活了三十多年,曾经泛着光泽的翎羽都已黯淡,也不再如当年那般活泼,多半时候也是在鹰舍里头眯着眼睛打盹了。见着面前这个仿佛有几分熟悉的人,流风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忽然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轻轻落在了他的怀里头。 虽然已到了暮年,却也毕竟是只海东青,就算是有意收了尖喙利爪,也依然将张廷玉这个文弱书生撞得跌坐了下去。感受到来人身上温润的淡淡墨香,流风舒服地抖了抖羽毛,就又安安稳稳靠在他怀里头打起了盹。 下意识轻抚着怀里头流风已有些粗糙的羽毛,张廷玉的呼吸忽然难抑地滞涩起来——他还记着多年前,这一头海东青喝了酒就不依不饶撞进他怀里大睡的情形。那时候的他们还都是尚不知愁的少年,究竟是怎么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就都这么过去了…… 眼眶蓦地一阵湿热,脸上不知不觉间却已一片冰凉。堂堂内阁首辅、首席军机大臣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抱着一头安睡的海东青,终于再难自制地哽咽出声。 晚间的宴席上,胤祺竟是没叫贪狼搀扶,多日里头一回自个儿走出了那间卧房。 才走出屋子,他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门外站着的一个身影上,竟是罕有地显出了几分激动,朝着那人快步走了过去。嘴唇翕动了几次,才哽咽着极轻地唤了一声:“师父……” “怎么不早点儿跟师父说呢……” 黄天霸揽住了这个徒弟几乎已消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子,才温声说了一句,便已止不住的红了眼眶,将他轻轻抱在了怀里头:“当年你皇阿玛的事瞒着我,如今你的事也要瞒着我——臭小子,你是要叫师父再经历一回那样的事,为了你们父子彻底的碎了这一颗心么……” “师父,对不起……” 胤祺轻颤着哽咽出声,竟觉着仿佛忽然回了少年的日子似的——还有老祖宗,还有皇阿玛跟额娘,还有人纵着他任性胡闹,还会有人将他抱在怀里头,连疼宠带无奈地轻叱一句臭小子,却又半点儿都不忍心罚他,又给拢回在身边护着惯着…… 当年皇阿玛大行,说什么都不准他们告知师父,等到举国同悲,师父日夜兼程地赶回了京中,却只来得及扶着皇阿玛的灵柩入了景陵。那日他在师父身后跪了许久,直到师父已走得连身影都再看不清,都始终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也幸亏师父那时没有回头,也就没看见他过分苍白的面色,和紧紧藏在掌心的那一片血迹…… “不是你的错,是师父不好,不该把那些事怪在你身上。” 黄天霸轻轻拍了拍这个徒弟的背,抬手替他拭了脸上的泪水,声音已止不住的隐隐发颤:“那时候师父只是心里头太难受……却忘了你心里其实比师父要更苦,更难过。这些年——是师父对不住你……” 胤祺努力想要勾起唇角,想要摇摇头说不妨事,心里头却止不住的溢满了叫他疼得打颤的惶恐跟委屈——明明那一日师父的拂袖而去,这些年师父的杳无音讯,他都是极平静地承受住了的。即使这一生里最后两位亲近的长辈,一位已然故去,一位远走他乡,他也依然好好儿的撑过来了,撑了整整五年,终于到了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可再见到真真切切就站在面前的师父,那些仿佛早已缺失了的感情竟也忽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化成辛涩冰冷的液体,带着最后的执念从他身体里头尽数倾泻出去。 黄天霸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揽着他,任这个徒弟在自己怀里哭得直打颤——而那个能叫他放心信赖的人,却早已长眠在景陵之内,他心中的悔恨与自责,遗憾和苦涩,终究是再无处再诉说了…… 本就已服过了影七特意调配的药,如今又痛痛快快地哭过了这一场,胤祺胸口的淤塞压抑竟像是彻底散尽了似的,只觉着多年来竟都已不曾这般的轻松过。含笑挽着自家师父一块儿入了席,不只是兄弟跟晚辈们,连京中和直隶等地能赶得过来的相熟官员也都特意聚了过来,更有不少已致仕的老臣也特意叫自家晚辈颤颤巍巍地扶到了府上,这恒亲王府里头竟是少有的热闹了起来。 胤祺已自觉了一个冬天的时日无多,如今早就没什么可再交代的了,不过是扯着眼熟的说上几句话,与那些早已胡子花白的老臣们调侃上几句,眼中竟也带了多日不曾有过的清亮神采。这些个臣子们大都是不知实情的,只当是五爷这一回身子大好了,又恰逢生辰,万岁爷心里头高兴,故而这般的大摆筵席,有为数不多心中大致猜出来了的,却也丝毫不敢露出半点儿的异样,面上仍是一片欢喜,藏在桌子下头的手却早已攥出了深深的血印子。 “五哥,你再怎么也是头一回喝酒,好歹少喝点儿——万一醉了动起手来,咱们兄弟也未必能打得过你。” 胤祥笑着劝了一句,不由分说地把胤祺手里的那一杯酒夺了过来,合着泪水一块儿仰了头吞下肚去。看着他又只给自个儿倒了半杯酒递过来,胤祺却也只好摇着头无奈浅笑,接过了这委委屈屈的半杯酒跟兄弟们挨着个儿的碰过了。试探着轻抿了一口,才发现这酒入口绵柔和软,倒不像想象中的那般辛辣刺激,反倒泛着淡淡的甜意,不由失笑道:“记着当年,老十还跟我说皇阿玛喝的是甜汤……这回我可知道,这甜汤是什么滋味儿了。” “没有没有,五哥你喝的这个——可比皇阿玛那个像酒像得多了……” 胤俄忙应了一句,眼眶却忽然止不住的红了,抬手才要抹眼泪,就被边儿上的老七跟老九一把拽了回去。胤礽将手里头的酒杯攥得死紧,几乎已止不住的打起颤来,面上却仍是一片故作不以为然的神气:“给你喝你就喝,哪儿那么多的矫情?要真是给你那正经的烈酒,你喝下去不喷我们一脸,就算我输。” “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说话也没半点儿长进。看来二哥你还是没在船上住够——回头我把沿岸的地儿都给三哥,把港口都给大哥,你就在洞庭湖上慢慢儿打你的转吧。反正八百里洞庭呢,也够你闲得发慌游个来回的了。” 胤祺毫不留情地抢白了他一句,将手中的半杯酒一口口抿了下去,正打算好歹再要点儿,边儿上的老十四已经替他满上了,抬手按住了老十三就要阻拦的胳膊:“五哥今儿高兴,怎么就不能多喝些?要真醉了,你打不过还有我呢——五哥放心喝,我们哥俩儿守着,今儿咱们兄弟们喝痛快了才算数。” 胤祺忍不住轻笑起来,微微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望向身旁一身便服的四哥。雍正明白他的心思,抬手与他碰了一杯酒饮下去,放缓了声音道:“叫隆科多快马去传了,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赶不上就赶不上吧,若是我不胜酒力,四哥就帮我跟他说一句——就说我不怪着他了,叫他也别记恨他五哥……” 胤祺低下头轻轻笑了笑,也将那一杯酒一气儿饮尽了。兄弟们个个儿心里头都疼得几乎搅成了一团,却谁都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只是和着酒一块儿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头去,放下杯子依然是一片笑意。只陪着他一块儿说笑着,谁也不敢轻易触碰那些禁忌般的字眼。 不知不觉夜就已深了,胤祺终于醉倒在桌上,又被胤祥亲自给抱回了屋里头。兄弟们挤在屋子里头谁也不肯出去,一屋子的静默寂然,老十忽然忍不住捂着脸呜咽着蹲下身,就被一旁的胤禟狠狠一脚踹在了屁股上,压低了声音厉声道:“嚎什么嚎,我哥就是喝醉了睡一觉,还好好儿的呢!” “不要扰五弟了,叫他好好睡一觉,明早——” 望着这个弟弟宁静安详的面庞,雍正终于止不住的落下泪来,拄着榻沿脱力地半跪下去,轻轻握了他仍带着温热的手:“明早,朕再带着兄弟们来看他……” 贪狼含泪应了,看着胤祥跟胤祯扶着榻边的皇上起身,带着兄弟们一步一回头地挪了出去。屋子里头蓦然空了下来,却叫他心里也仿佛跟着彻底空了似的,恍惚着跪在榻边,压低了声音哽咽着唤了一句:“主子……” 望着那人仿佛无知无觉的睡颜,他终于再忍不住泪意,伏在榻边轻颤着哽咽出声。那一只手却忽然轻轻动了动,轻缓地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贪狼呼吸一滞,猛地抬头望去,就撞上了胤祺清亮含笑的眼睛:“可算是没人管着了,咱们上房顶看看月亮罢。” 贪狼这才恍惚意识到了他竟是装醉的,忍不住含泪失笑,用力地点了点头,拿着披风给他细细地拢好了,才扶着他出了屋子。胤祺当年练功的底子到还没彻底扔下,借着他的搀扶竟也纵身跃了上去,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脸上却是一片欣然的笑意:“今儿月色倒是好……被圈在屋子里头这么久,可算是能出来好好地透一回气了。” 贪狼忍着泪说不出话,只是小心地扶着他坐下,叫他靠在自个儿的身上。胤祺静静地歇了片刻,忽然轻笑着缓声道:“你知道吗?其实我非要四哥用这么个年号,是因为在我来这里之前待着的那个地方,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不过我没叫他给兄弟们改成允,胤字儿多好听啊,就是写起来麻烦点儿……” 这些年来他也断断续续和贪狼说过几次自己真正的来历,却不知道那人听懂了多少,又究竟信了几分。只是如今已到了这个时候,纵然早已明白贪狼的心思,他却依然本能的不希望——自己这一合眼,带走的却不只是自个儿一个人的命…… “我是从那里来的,所以这一回,我也不过是回去了……我还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儿的活着呢,只是那个地方你们看不着我,我却能看得着你们……” “那我也陪着主子过去就是了——主子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咱们这儿的日子,一下子回去了,一定难以习惯。” 贪狼浅笑着应了一声,泪水却已止不住的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胤祺静静靠在他怀里,只觉着药力仿佛已渐渐耗尽了,心口一阵阵的发麻发紧,身上也止不住的一阵阵泛着寒意,却仍是轻笑着慢慢替他拭了脸上的泪痕:“若是真有天意——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福报,也不知够不够把我们两个带过去的……” “主子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儿,一定够的……再说还有先帝爷亲赐的福字碑呢,咱们这儿借着一国的国运,准定能够的……” 怀里的身子越来越凉,竟像是坐不住似的直往下滑,贪狼下意识将他抱紧了,哽咽着不迭开口。胤祺只觉着这一回倦意像是真笼了上来,仿佛有某种永恒的安宁一直在等待着他,只要一合上眼,就能彻彻底底没入那一片静谧又安心的黑暗里去:“跟四哥说……清史稿上,一定把我写得好点儿,丢人的事统统不准提……” “主子放心,写的准定都是主子威风的事儿,像什么被石头砸昏了,没吃饭饿昏了的,咱们一个字儿都不往上记。” 贪狼抹了把泪,含笑哽声应了一句。胤祺想要教训教训这个越来越没规矩的家伙,却已实在倦得厉害,轻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阖了眼缓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唱的那江南小调?再唱一回吧……” 贪狼将他揽得略略紧了些,定了定心神,轻声哼唱起记忆深处那些柔软的调子。他们都早已不再是少年了,调子里头也少几分通透清和,多了几分被红尘世情浸染过的沧桑,胤祺尽力想要听清他唱的是什么,意识却越来越模糊,身上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冷——不知是在哪一个节点上,他忽然觉着自个儿的身子终于陡然一轻,意识飘飘摇摇地脱离了这一具早已破败不堪的躯壳,就那么如烟般消散在了这一片宁静的月色里头。 怀里的人越来越冷,终于感觉不到半点儿的温度,脸上却仍是个极柔和安然的笑意。贪狼紧紧地搂住了怀里早已悄无声息的人,泪水却反倒像是早已流尽了似的,只是极耐心地替他理好了衣裳,放柔了声音轻声道:“主子,梨花开了——您看一眼吧……” 一夜春风,梨花已开了满树,衬在清冷的月光下头,竟是愈发显得如玉如雪。 人依旧,树已白头。 第173章 番外三(终于甜回来了的我这是heQAQ) “快吃,一会儿化了。” 把手里的雪糕不由分说地塞了过去,看着对方被人群挤出来的满头大汗,方瑾初的脸上依然保持着足够真诚的同情,墨镜下头却已经是满眼的笑意:“这边人是多了点儿,慢慢就习惯了。” “这不是多了点儿啊……” 苏谭琅接过雪糕,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人山人海的售票口,百感交集地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两张票递给他:“想不到咱们当初住的地方,现在倒是成了景点了,再想要进去还得花钱。” “其实以你的身手,带着我翻墙进去应该也不成问题,就怕回头被人抓着再上个头条……” 方瑾初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冰咖啡,舒服地轻叹了口气,笑着把其中一张推了回去:“咱们俩一人一张票,一会儿排队进门。最近好像是有安检,他们拿那个机器在你身上扫的时候可能会出声,你冷静一点,千万不要再跳上房顶逃跑了。” 当初他穿回来的情形比较尴尬,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在火场里头,险些就直接再被烧到再穿越一次。也不知道是上辈子确实积了不少的德还是那恒亲王府的气运实在太盛,居然把贪狼连人带魂一块儿给送了过来,架着他三步两步就蹿上了房顶,后来还因为这个上了一回微博头条,也不知道那些个粉丝到底都激动个什么,居然一直在刷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也就算了,他哪里像美了?! 回到现代落差强烈的方影帝为此心塞了好几天,终于在微博发了一张合照,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把狼嬷嬷拐成了自家助理,终于打破了自己无助理无经纪人无签约公司的三无铁律。 原本要拍的戏因为这场意外之灾无限延期,向来日程满满的方影帝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闲了下来。这些天他以养伤为名推了各种采访赖在家里头,靠着长年积攒的人脉把贪狼的户口顺顺利利地落在了自己家,又带着他熟悉了一阵跨越百年时间线的现代生活,这才把人给领出了门,直奔什刹海杀了过来,打算看看自家王府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我不就上了一回房顶,还是再不上去就要被烧熟了……” 苏谭琅咬了一口雪糕,无奈地低声反驳了一句。他当时一睁眼睛的心情其实比方瑾初还要崩溃得多,一时间几乎分不清这是跟主子说的一样穿越了,还是到了那传说中的红莲地狱,要永生永世受烈火灼烧不得托生。还是被烟呛醒了的方瑾初扯着他一通乱晃,才终于反应过来情形不对,条件反射地把人往怀里一抄,踩着几个不知是做什么的木架子就直接窜了上去,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在房顶和正准备强行破拆的消防员一起一脸茫然地汇合了。 结局其实挺圆满,就是自家穿越回来身体一下子好了不少的主子好像挺不高兴,还和他严肃地强调了不止一回现在自己身轻体健吃嘛嘛香,绝对不需要再被抱来抱去的,也不能再叫他主子,要叫就直接叫瑾初。 对于上辈子最后留的遗言居然还是要在清史稿里好好写评传的主子,苏谭琅表示对这一切都十分能够理解,他一定会全力配合,绝不出半点儿的岔子。 眼看着外头的人终于稍微少了点儿,方瑾初把手里的咖啡两三口喝完,拉着苏谭琅就兴冲冲地出了酒吧,直奔着检票口去了——他如今毕竟在名义上还是正在家里头养伤的,虽然偷跑出来玩儿被人抓住了也没什么,但这个口子一开,暂时被他不明真相的伤情吓得安静如鸡的采访跟通告只怕就很难憋得住了。好容易恢复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的健康身体,他还打算最近可着劲儿的多逍遥几天呢,一点儿都不想就这么被人抓回去干活。 “旅客朋友们,现在大家来到的就是恒王府的正门。这是我国现存的王府里保存得最完整的的一座,是当年康熙爷给五阿哥胤祺修建的。说起这一位五阿哥,可是咱们都知道的传奇人物,到现在回过头往前看,这位五阿哥到底是怎么没能坐上皇位的,也依然是千古之谜……” “瑾初,瑾初——冷静,你现在不能动手,动手会上头条的。” 苏谭琅半抱着方瑾初的身子,把他生生拖离了那个举着小红旗的旅游团,现学现卖地提醒了一句正在撸袖子的方影帝。方瑾初愤怒地拍了一把他的大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特别能侃的导游正志得意满地带着一群听得入神的游客往里走,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么多天总觉得忘了办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他不说我都忘了看了——清史稿里到底是怎么写的我?不是答应一定怎么威风怎么写了吗!” “可能——可能就是因为写得太威风了吧……” 苏谭琅被他拍得倒吸了口凉气,忍着疼安慰地拍了拍刚一来就受到暴击的方影帝的背,心虚地答了一句——他其实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么记的,要不是交代完事情转头就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主子的步子,半点儿都没敢耽搁,还真未必能跟着穿过来。只不过依着皇上那个性子,只怕也绝不可能叫人往上写他五弟半句不好的话,再加上这一座恒亲王府的加成,叫后人生出这种疑问来,倒也不算是多稀奇的事儿。 “……你说的也有道理。” 方瑾初被他无可辩驳的逻辑说服了,头痛地敲了敲额角,懊悔地轻叹了口气:“大意了,四哥肯定会把我说出花儿来,我应该反着劝,叫他冷静一点儿才对。” “咱还是自己绕吧,他们人多太乱,一会儿再把您给认出来。” 称呼改就改了,人称代词却没那么容易扳过来。苏谭琅顺口安抚了一句,扯着方瑾初就往人少的地方走,绕了几个弯直奔后花园,方瑾初被最后病得混混沌沌的那一年模糊了的记忆也总算渐渐复苏,扑到亭柱边儿上仔仔细细地挨个儿瞅了一遍,才终于放心地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他们重新刷过漆,好歹是没留下什么太丢人的东西……” “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留下了什么,大概也早就看不出来了。” 苏谭琅连忙点点头表示赞同,扶着石桌的手不着痕迹地挪了挪,遮住了石桌边上刻着的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小王八:“再说后来弘晖他们还挨个儿的往下轮呢,住的人多了,肯定都重修了好多次。” “那也未必,没准儿还留下了点儿什么东西。” 方瑾初的语气忽然带了些神秘,扯着他往后花园的深处走过去。数着石板停在角落里,蹲下摸了摸,就找到了那一块比别的隐隐小了一圈的青石板:“快来搭把手,掀起来,一会儿该有人来抓咱们破坏公物了。” “我来我来——小心点儿,别磕了手……” 苏谭琅忙快步过去一块儿蹲下,双臂略一用力,就把石板稳稳当当的抬了起来:“这下头是什么,我怎么都不知道这儿还藏了东西?” “当初我跟弘晖一个人说的,叫他时常的把想跟我说的话刻在金箔上头压在这底下,这样我就能看着——谁知道是不是真能穿回来啊,就没提前告诉你,省得空欢喜一场。” 方瑾初朝底下一摸,眼里就带了些满意的笑意,叫贪狼举着石板,自个儿把下头已隐隐腐朽了的紫檀木箱子给抱了出来:“还成,看来弘晖挺听话,这还写了不少……” 话音还未落,毫无防备地打开了箱子的方影帝就被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给吓了一跳——除了金箔,里头还有不少早已泛黄发脆的宣纸,铜钱,珠宝,玉佩,如意,各式精巧的小玩意儿,简直像是打游戏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就打开了个s级的宝箱,险些就把人直接晃了个跟头。 “像是不止一个人往里头搁的。”苏谭琅把石板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蹲在他身边一块儿研究着,“这个玉佩是十三爷的,我记着曾在他身上见过。如意是皇上的,看香囊这绣工大概是小格格绣的,铜钱——是不是弘晖他家儿子放进去的……” “我觉得现在最要紧的问题不是弄清楚这些东西都是谁的,而是怎么把这个箱子给偷渡出去……” 方瑾初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仰头看了看比他当年住在这里头的时候仿佛又高出不少来的围墙,顺手把箱子塞进了苏谭琅的怀里:“狼嬷嬷,组织信任你,你还是再上一回房吧。” “……”被组织的信任坑了不止一次的狼嬷嬷默默接过了箱子,认命地轻叹了口气,才走了两步就又不放心地绕了回来:“天儿太热,还是别绕太久了,看得差不多了就回去,我就在外头等着——反正王府在这儿又跑不了,咱回头再回来看……” “好了好了我的狼嬷嬷,你都唠叨了我几百年了。”方瑾初不由失笑,却还是认认真真地点头应了,又忽然严肃地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的肩,“万一被人抓住了,千万不要把组织供出来,等着组织去解救你,知道吗?” “不劳组织费心,这种程度总归还是不至于被人家给抓住的。” 苏谭琅学着他的说法轻笑了一句,退了几步提气纵身,借着树枝的力道就稳稳蹲在了墙上。他现在的身体显然比前世最后那些年要年轻不少,这种事做起来更是熟练到得心应手,顺着墙边轻巧地一跃而下,就抱着个快散架的箱子快步往前大门赶了回去。 来这一趟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方瑾初轻轻松了口气,也快步朝外头走去——幸好这后花园的一片现在还在维修施工,按常理到这儿绕的人除了揪两朵花、扯几片叶子走,也不会有人有闲心扛个石桌子出去,自然也就没安什么摄像头。要不然上几百年后把自个儿家里的东西偷回家去,这种事儿还真是长了几张嘴都很难跟人解释清楚。 靠着当年在王府里头走了太多遍练出来的方向感,两个人顺利地在出口会师,上了车一路直奔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箱子里头的东西一件件理了出来。弘晖倒是真听话,认认真真地把后来的事儿都刻在金箔上放了进去,至于那些个宣纸上的笔迹就多了去了,有兄弟们的,也有那些个管他叫着阿玛的孩子们的,甚至还有一沓子一看就是张廷玉写出来的工整字迹。年头实在太久,即使这么好好儿的搁在紫檀木箱子里头存着,也有不少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拿在手里头颤颤巍巍的仿佛一吹就会化作一抹尘埃。 工作量实在太大,俩人在自家客厅里头坐了一下午,拿出了修复文物的架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个金箔纸张都细细地整理好,一张张地认真地看完了,又一块儿猜测着那些个小东西究竟都是谁放进去的。也不知弘晖究竟是怎么往外传的话儿,总归这里头的东西都没多贵重,却都是正经随身戴着、随手把玩的,师父的金镖,二哥的酒壶,小九儿的蝈蝈葫芦,老十四居然还放进来了个大将军的令牌,也不知道后来四哥是怎么给圆成过去的。 “这手串大概是八阿哥的——那天他到底也只是半夜里才赶到,听说一直跪在门口,谁劝都不肯起来。” 把那一串绿松石的手串拿了出来,苏谭琅轻声叹了一句,眼中便不由带了些感慨。他就比主子晚走了不到一日,对后面的事所知也实在不多,只叹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说,只是将手串擦干净了,放在了垫好的绒布上头。方瑾初靠坐在茶几边上,轻轻拨弄着微凉的珠子,静默片刻,忽然摇了摇头无奈地轻笑一声:“现在想想,老八还真是兄弟里唯一的一个认认真真夺嫡的,只是实在被我坑得不轻……” “事儿都是自己做的,怪不到旁人头上。” 苏谭琅缓声应了一句,把剩下的东西也逐一理好,准备一会儿拿去摆在书房的架子上:“其实——第二天一早,皇上就派人把话转告给八阿哥了,只是不知八阿哥究竟听进去没有……” “有些坎儿,总得靠着自己才能迈过来。”方瑾初轻叹了一句,捻起那一串手串,眼中是一片释然的淡淡笑意,“他既然能往这箱子里头放东西,一定也是已经走出来了的。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到底也都是自家兄弟,只要不是什么生死大仇,哪有什么翻不过去的?” “也对,要不是已经又当是一家人了,也不会往这里头放东西了。” 苏谭琅轻笑着点了点头,捧着手里头的东西进了书房。刚望见那一架子书,就又蓦地想起件差点儿忘了的大事儿来,扒着门边往外探了个脑袋:“对了——咱还看清史稿吗?” “不看了,这些东西比清史稿可来得准多了。” 方瑾初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含笑摇了摇头,也一边活动身子一边溜达着进了书房:“晚上吃什么?要是懒得做饭,咱们就出去吃点儿。” “在家里吃吧,回头出去再被人给认出来,就别想歇着了。” 接过他递过来的手串,苏谭琅认真地纠结着摆在哪儿好看,又接连着试了几个地方,都觉得好像总难免有点儿突兀。方瑾初靠在边上看着他折腾,一本正经地提着毫无建设性的意见,甚至不止一次试图冲上去热心地帮一把倒忙,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狼嬷嬷好脾气地请到了沙发上坐下,又体贴入微地切了一盘子水果塞给他:“想吃什么?我记着家里的菜不多了,今儿出去也没买上……” “菜不多了就把火锅架上,再下点儿肉,一顿直接包圆,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儿。” 方瑾初果断地拍板做了决定,又拉开冰箱门往里头寻摸着。苏谭琅被他过于离奇的思路引得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了过去:“哪有大夏天吃火锅的?也不怕上火,回头再嗓子疼——” “所以我当初就说,你们不明白这夏天吃火锅的好处。”方瑾初笑着应了一句,从冰箱里翻出瓶可乐来塞进他怀里,“开空调吃火锅配可乐,只有夏天这么折腾着才过瘾——快去洗菜,我去把锅支上。这底料是去重庆取景的时候带回来的,跟咱们北京这边儿的口味不一样,咱们俩也好好过一把瘾。” 对麻辣的威力一无所知的狼嬷嬷茫然地点了点头,围上了小碎花的围裙,听话地装了一盆子菜端到厨房去洗。方瑾初回到餐厅去把火锅插上,兑好了水跟底料,没过几分钟就听见了咕嘟嘟冒泡的声音。叫人大觉开胃的麻辣香气四散漫开,方瑾初靠在桌边,望着那一片袅袅的热气,轻轻挑了唇角,眼中便浸润过些许极柔和温存的轻缓笑意。 他们都还在好好的活着,虽然不再在同一片时空,却依然都有人相伴而行——就像记忆中的恭王府根本就没有恭亲王住过,早就变成了恒亲王府一样,有太多的细节仿佛都被不知不觉的改写了,每一次不经意的发现,都像是忽然触碰到了一片如梦般辽远,却又真实得触手可及的记忆。 所以——他反而不想刻意去探寻。他相信那些人一定都会好好地活下去,不是活在清史稿上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里,而是鲜活的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永远目光清亮,笑意安然。 那是曾有他在过的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