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门》 第一节 简单地说,那一年我的胃出了点毛病,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打嗝,不停地打,我以为打打也就好了,后来发现成了毛病。现在我已不敢小看打嗝,包括别人打嗝。通常偶尔打打也无所谓,但要是打上两天,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事情就很麻烦,那时你可能已发不出声音,身体不断抽搐,拿不稳东西,拉断灯绳,写字总是出错。特别像我们做案头工作的人,抄抄写写,影响工作,好在那时我倒也用不着了。我陆续打了差不多有一年吧,到现在也不能说完全痊愈了。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的嗝像别人一样响,直着嗓子,每隔三到四秒就失去控制一次。那时我们办室公的人你呼他应,大家彼此彼此,很有点郊外的田园景象。后来我的声音变小了,可能因为不怎么吃东西的缘故,很多时候就是一抽一抽,类似某种生病的小动物。我不能说像小狗,但的确看上去有点可怜。我叫李慢。我注意到人们不叫我李慢而叫我慢的时候声调有了变化,好像在叫一个自我陶醉或处于睡眠中的人。我觉得没道理。我确实在想一些心事,希望接到唐漓的电话,尽管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已近乎于零。同事叫我慢我不予理会,不是没听见,我觉得只要不答应人们迟早会觉得无趣。凭什么呢,事实上我的症状是最轻的,至少听声音如此。当别人还在一片鹅叫时我差不多已无声无息,就是身体还有些抽搐而已。我注意一日三餐,进食很少,不吃有刺激的食物,以粥为主,辅以饼干,声音很快得到了控制。当然,我持续的时间长,这点我承认,但我仍不认为这是人们叫我慢的理由。 我们是一家不太规矩的小报,也不是特别不规矩,按照西方新闻就是“妇女、金钱和坏事”的标准,我们涉及了一点妇女,也就是有点倾向而已。报社挂靠在一幢部级大楼,在地下室二层办公,那时报纸已停刊了,但我们依然坚持上班,讨要一点善后。现在我还记得大楼的模样,灰色调子,内向,建于五六十年代,显然考虑了战备要求。有多层地下室,结实,甚至固执,面对现代花哨的新兴建筑一点也没自卑感。地下室结构复杂,房间又高又深,接近天顶有一横窗,似乎从未打开过,反正自打我们搬进来从没打开过,没人够得着。窗外是高墙风道,上面有水泥护栏,看上去像战争掩体。阳光有时会沿着风道或掩体折进地下室一点,尽管非常短暂,仍可看做某种来自天堂的光亮。过去我甚至没注意到那点光亮,它极易被忽略。 闲着没事,人们打牌下棋聊天,传一些小道消息,我有时凑上听一耳朵,更多时候独自抽搐。后来觉得总得找点事干,于是开始打扫卫生。地下室空气不好,多年来基本没认真打扫过,到处是浮尘和废弃物,有些角落不能动,一动就有一股霉尘升起。灯是那种灰垢包裹的黄灯泡,多数已经坏了,少数免强亮着,让人想到太平间。许多巨大错综的管道悬在上面,能听见低频的轰鸣,不时有水珠从上面滴落。我的动作非常轻,怕影响别人,几乎类似小偷小模,只是由于控制不住抽搐有时才会扬起一小股灰尘。尽管如此,我还是遭到了强烈的反对,我记得就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我慢的。 没人能让慢停下来,有人让慢回家等消息,说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他,绝不把他落下,但那时李慢好像耳朵也有问题,听不见别人说话——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长期在地下室的人耳朵都十发灵敏,只是李慢充耳不闻,像没听见一样。为了尽量不影响大家,李慢用水把灰尘打湿,动作也越发轻灵。打湿了的灰尘味道醇浓,芳香扑鼻,以致李慢的抽搐有了较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有一种疗效。那种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与刚升起时还稍有不同,初时甚至嗅到虫子的某种气息,稍后就浑浊了。李慢后来从中医那里证实,阴湿软虫败火祛滞,对脾胃确有一定疗效。李慢当时只是凭直觉嗅到那种奇异潮湿的尘香,因此欲罢不能深沉地呼吸,以致多少出现了耳鸣症状。或者要么就是人们打牌吵的。干不完的活,清理完了自己的书架,柜子,抽屉,报纸堆,然后扩展到别人的,从一间办公室到另一间。有些房间已没人,可以放手干,可以与阴湿软虫长时间对视。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一种生着非常小的眼睛的虫子,类似蚯蚓,但不是蚯蚓。 不容否认,地下室渐渐改变了面貌,空气已有所不同,能感到水的湿度,它类似一种清新剂,就是霉味太大了点。由于不通风,浮尘总是以最小的方式顽强地停在空中,久久不散,这使李慢的工作打了不小折扣。大约就是那时李慢开始盯上了天顶的通风窗,并且意外发现了短暂的阳光。李慢想要打开天窗,但是天窗太高了,必须有梯子才行。李慢转遍了整个大楼,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转到了,后来终于在存车棚发现一个。李慢自己没办法扛动,就找门卫帮忙,试图以两包烟为代价,本来已说成了,可门卫一听是地下室的报社立刻终止了合作,并引起了警惕。门卫到地下室勘察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动才算了事。 李慢不甘心,连续几天无人的早晨,挪动办公桌,桌上面放椅子,还是够不着,又把从家里带来的小圆凳放上面。这落了三层,样非常危险,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即使小时候李慢也没玩过这种蹬梯爬高的游戏,完全是李慢自己想出来的。每天早晨李慢爬上爬下,反复演练,有时一筹莫展,有时孜孜以求。高空作业李慢不敢太用力,因此进展十分缓慢。窗子已锈死,根本打不开。敲。震。推。李慢到得越来越早,因为每次必须赶在别人上班之前收拾好桌椅,恢复原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劳动创造了人,这话不假,李慢学会了使用工具。李慢找来各种能找到的工具,钳子,改锥,撬杠,甚至小钢锯,有些工具是李慢花钱现到五金店买的。最后是小钢锯起了作用。丝丝扯锯的声音不好听,但是非常均匀,李慢知道怎样用力,劳动创造人嘛。李慢早年听说过车工钳工什么的,不知是干什么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钳工,甚至想如果不上大学不读那么多书的话,他可以学一门手艺,比如一个鞋匠或一个自行车修理工——他会拆洗自己的自行车――那样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成为问题了。 某个潮湿的早晨,李慢终于锯开了钢窗,打开窗的那一瞬间李慢十分激动,禁不住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了通风道,高空一扇打开的玻璃窗反光刚好照到了李慢,竟然看到了早晨的太阳,说不上金光灿烂,但完全称得上夺目。李慢伸着脖子使劲向上看,觉得上面也应有人能看到他,天非常窄,只有一线天,没有云,能看见气流忽忽飘过楼顶,像刮风一样。那时李慢多希望楼上有谁也探出窗子向下看,那样那人就会像在深水中与他打个照面,相看两不厌,说不定还以为看到了自己呢。结果正想着李慢蹬翻了凳子,脚底一下悬空,凳子唏里哗啦掉在地上,有一种劈了的声音,肯定是从家拿来的小圆凳摔坏了。李慢吊在天窗上,事实上如果李慢当时清醒一点或许可以蹦到桌子上,但李慢吓坏了,根本不敢往下看,竟然慢慢向上爬去,后来骑在了窗子上。现在我已不记得李慢吊了多久,可能只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也可能更长。后来,当然了,有人来上班了,陆陆续续。李慢的同事见到李慢骑在窗户上无不惊讶莫名,但是也一直没人把李慢弄下来,每到一个人开始都是一张惊诧的面孔,然后问是怎么回事,再后就是笑,好像李慢十分有趣,谁也没想到李慢或许是寻短见什么的。 李慢也不急,反正肯定会得救,同样人们知道了怎么回事也愿意李慢在上面多呆会,看到新到人的惊讶面孔。李慢不再回答新人的问题,问什么都不说,用不着他说了。没人理解李慢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人知道这些天李慢做了多少神奇的努力。李慢不说话,样子非常无助,甚至是痛苦的。人们只是一味惊诧,兴奋不已,好像李慢已不是他们的同事,是一只猴子。这也不能怪大家,某种情况李慢的确像一只猴子,紧紧抓住窗棂,侧头向下看,有一些简单而认真的思考,好像他看别人比别人看他还要好奇。后来大家取得一致意见,认为李慢可能要寻短见,当然是做戏给新到人看的,结果一张张惊诧的脸让人们兴奋不已。新加入的人盼望后来的人,有人急着打电话叫那些还没出家门的人快点来,报社出事了,来吧,来了就知道了,快点。 人们扔水,吃的,瓜子,面包,我认为他们太过份了,一样也不接。他们寻开心,当我是猴子,可是又扔上一条毛巾让我围脖子上,挡挡风,我不接,看着他们。我能怎么样呢,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吧。瞧他们合不拢嘴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比他们还高出许多,看他们也一样,他们愿意开心就开心吧。我一点也没觉得冷,什么也不要。直到两个年纪大点的女同事到了,人们的同情心才得到提醒,把椅子放好,有人站上来,把我抱下来。 我的身体已经僵住了,半天缓不过来。女人心肠就是好,对我虚寒问暖,打来热水,泡上茶,放了冰糖,说冰糖有利于血液循环。我觉得饿了,想吃别人碗里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早晨我没吃饭。我提出申请,立刻得到了满足。吃着热腾腾的方便面,我觉得彻底缓和过来,但是刚一放下碗又打起响亮的嗝来。吃饱了嗝就打得响亮,是没办法的事。 我一直希望人们谈到空气,因为新鲜空气已源源不断从天窗涌进来,可是人们好像更关心我的精神,好像我根本不是胃的问题。人们劝我回家,让我以后不要来了,有这么多人坚持不少我一个,一有发钱的消息马上告我。我不是为了钱。我愿和大家在一起。阵阵凉风带来了多么新鲜的空气,下午某个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阳光呢,那该有多好。女同志抱怨温度低了,没多穿衣服,甚至要求关上天窗,让我伤心。她们平时怎么说的,老抱怨抽烟的人多,呛人,现在问题解了又抱怨冷。人们批评我,说我多事,有人甚至说:慢,你开的窗户你去关上!听上去不怀好意,我听得出来。我真的去关了,不是赌气,我觉得人们说的也有道理,窗子不能老开着,定时通通风就可以了,这事我想就由我负责吧。我还有一个私心,登高可以抑制打嗝或忘记打嗝,事实上由于置于高处的恐惧,由于冷风,我打嗝的毛病在上面完全消失了,而且还有了食欲。我愿意经常到上面去。 中午我吃了整整一个馒头,还吃了一份猪肉汆丸子,我不知是否能够消化,但是我的确食欲不错,人们不肯定我我觉得也值得这么做。每天仍有相当数量的来稿来信,我编文艺副刊,像过去一样审读来稿,给作者特别是诗人回信,提出意见,将稿子退回,告知报纸已停刊,何时复刊再行通知。不能说完全没有复刊的可能,我听说报社有人不仅在争取善后费,还在做复刊的努力。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我愿意相信,同时我认为也应该给读者以信心。 大楼同意发一些善后费,是个好消息。 或者也是坏消息。真的要离开了。 消息传出,地下室走廓排起了长队,平时不来的人都来了,以至自打停刊就消失不见的人也来领钱了。本以为他们找到了工作,结果没有。谁也没怪他们没为善后费做贡献,有抱怨也埋在心里。阔别的人照例面子上敬一支烟抽,说到各种情况摇头叹息,明天大家就要彻底各奔东西了。没什么人聊天,都默默的等着,抽烟的人多,平时不抽烟的人也点上一支,吞云吐雾。女同志就有些受不了,大声咳嗽,乃至变了声,实在忍不住就嚷起来: “你们别抽了行不行,少抽点,还让不让人活了!” 干咳,沉默,没人应声,烟照抽不误,烟头明明灭灭,没人掐掉。个别人在角落沉溺地交谈,声音很小,但十分专注,根本没听到女同志的叫嚷、嘤嘤的啜泣。不能只有哭泣,在哭泣中或许需要某种无动于衷,需要有人专注交谈,否则也许会引起更多哭泣。交谈的人是两个过去报社的风云人物,消失很久了,以至有传言他们去了海外。他们今天到场让人奇怪,原来也看重这笔钱,好像他们原来不需要似的。他们没做一点争取工作,有钱了才现身,现了身又与众不同地沉浸在自己神秘的话题之中。工作对他们大概是小事一桩,他们具有某种职业性质,不属于云云众生,柴米油盐。人们不需要他们,又需要他们,说不清。他们高深莫测,一支接一支吸烟,时高时低抑扬铿锵的声音让无言的人的确感到某种力量,甚至某种安慰。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拿到钱的人无声地离去。每人两百块钱,两百块钱能干什么呢?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只是今天交换的信息让人绝望,奔波了一段时间的人回答大体相同:现在所有单位都人事冻结,不进人,免谈。没什么说的,只能是吸烟。幸亏我打开了通风窗,不然地下室会像失火了一样。女同志这时真正显出了无助,有人怀着身孕,抗议吸烟,但是无效。剧烈的咳嗽声中仍有人在打火,互敬互让,像充耳不闻。 轮到我了,我向后面的女同志谦让了一下,我没听清谁怀了孕,所以都可能怀孕了,但是后面的女同志一把把我推了进去,好像我更应该照顾。这是一间临时准备的财务室,有两房那么高,实际上是打通了两层地下室一个特大房间,上面管道纵横,又高又旷,四壁皆白,天顶玻璃窗已达上面地面,甚至高出地面。这间房我从没进去过,因为一直上着锁,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在门口已适应了一会光线,但进到里面还是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天窗射进的一道阳光,就在我头顶上,一直打在对面墙上,能看见光线中里密度很大的浮尘,如同走进实验室一般。尽管我像走在月球上,但仍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听到某种回音。高旷的房子中间有一小撮人,一张临时的桌子,不是报社的财务人员,都穿着蓝大卦,面无表情。有回音地提问。回答。确认。签字。领到信封,离开。我又转了回来,我问:大楼饭票可以退吗?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得到上面行政处,现在不行。我又听到了自己的清楚的脚步声,中间又停了一下,声音立刻消失,好像试音一样。我看见墙角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工作,阳光刚好落在它身上,能看见一种奇异的光纤,它飞快地吐了一道丝,滑向另一端,像空中飞人一样,以致我觉得自己也被扯动了,几乎飘着离开了房间。 因为感觉还在蛛网上飞行,就没同任何同事道别,也没回办公室,直接飘着到了楼梯口。我想家。现在只有家。楼梯黑洞洞的,灯泡早坏了没人给按上,上面有水滴落,我不躲不避,没有感觉。某个瞬间,我的身体不明原因倒下,一点也不突然,好像很慢很慢地倒下。事实当然可能并非如此,只是我记得当时心智有些不清,并且还在想着空中飞人,因此觉得一点不突然,也没觉得疼。我在楼梯上小睡了一会,非常安静,也不知睡多长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如果我不是特别安静,像灰尘一样,我想我不可能拌到后面的人。是的,我被一脚踢醒,立刻站了起来,站得稳稳的。是个女同事,吓得尖声大叫,我说我是慢,慢,女同事头也不回,一溜烟跑上楼,她是那会的哭泣者之,我想可能怀孕的就是她,她怎能那么跑呢?连孩子也不顾?我不信仰宗教,没有上帝,所以只能呆立一会,然后慢慢爬楼,不由自主就用上了手。挨到了上面,大厅人多了,我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再用手了,这会很难为情,而且怎么也得有点尊严。我勉力穿过大厅,本想一直昂首挺胸步下大楼台阶,结果很不如意,还是使用了手。 我或者慢那一年置身在冬天的风中,人有点残疾,不过骑在自行车上倒是看不大出来。那时虽然已是十二月,但空气中仍残存着某种刺鼻的味道,有地方在烧干树叶,隐约还能闻到一股胶皮或机油味儿,履带的痕迹依然明显,油污也尚未除净,让人想到一些死去的灵魂。我和慢去万寿路,我们沿长安街一直向西,那时树上还挂着稀落的干树叶,不时飘落一些,自行车轧过发出又干又脆的声音。那一年我的自行车四处奔波,寻找一切可能的关系,只是我的关系少而又少,大学同学倒是有一些,能记起的人实在有限,而更多人已把我忘记。我不能怪他们,我上大学没有要好的朋友,我只能向他们好报出名字:“我是李慢”。 我的名字通常比我本人给人印象深刻,一说人们就想起来,好像想起的不是一个人而一种事物。老同学对我还算热情,答应一有消息就告我,只是之后差不多都没什么下文。那时还没有职介所,报上招聘启事一时全消失了,只能靠老同学。 到了万寿路,拐入一条斜街开始陌生起来。我下了车,掏出老同学朋友的朋友写给我的条子,那位友人同情我的处境,心也挺细,怕我找不到地方,给我画了草图。收起条子,继续向北,向西,又看了一次条子,向北。路已有点荒,看见了城市的河流,眼看快要进庄稼地了,终于看见路边一个红砖围成的院子,按图索骥应该就是这里。院子很大,四周空旷,墙头插着碎玻璃片,玉米秸在上面飞扬。院门破落,看到了中国社会商务调查所的方形铜牌,另一边是汽车修理厂的白牌。没有传达室,也没见到一个修理工,院子里倒是横陈着一辆汽车残骸,上面落满灰尘,好像很有年头了。一排平房,一座二层简易楼,简易楼是平房上的加层,看上去摇摇欲坠。我进到了楼内,马上又出来了,里面空空如野,什么也没有。只能上二楼了。最初朋友介绍地点时提到汽车修理厂,我就奇怪那么大一个社会调查所怎么会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后来才明白是一家民办机构,那时的民办机构好像可以乱叫,叫中国xxx或中华xxx的比比皆是,听上去非常响亮,越是民办越打着国家的响亮牌子。 简易楼楼梯外置,陡峭,摇摇晃晃颤颤悠悠,梯铁的声音让我心惊。我的腿还没好利落,很不适合上这样铁索桥似的楼梯,几乎忍不住又要用手。提心吊胆,总算进入简易活动板房。里面还不错,一种蓝色调子让我眼睛一亮,与外面大车店的环境完全不同。房间明亮,分隔成不同区域,板墙发出现代办公环境的芳香,办公桌清一色的灰,富于质感,线条明快,接待室墙上贴有“文明、祥和、敬业”几个大字,下面是蓝色小字。我找的是所长,同学朋友的朋友差不多为我打了保票,所长是他的哥们,尽管如此,蓝色环境还是把我吓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成。 所长坐在大办公台后面,人太小了,西服裹着短小的身体,老板椅升得很高,让人想到幼儿园;所长一只眼呈暗红色,有点斜视,显然是很陈旧的沙眼,以致整个眼白都给浸红了。显然注意到我诚实的表情,不耐烦地问我: “什么事?” 我递上条子。 所长看了一会,似乎仍在生我的气,没显出一点热情。 “有简历吗?” 我赶快呈上。所长看简历,我看着所长,没有想笑的感觉,如果我心情好的话就很难说。所长是否像日本人我说不上来,样子有点挺拨,如果椅子合适,不坐那么高,事实上挺有威严的。 “你有什么想法?”所长问我。 我不太明白所长的意思,再次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谈到了简历上没写的诗歌写作经历。我注意到所长眼睛亮了一下,我以为找到知音,详细介绍了自己诗的特点。所长肯定有诗歌经历,一种思索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后来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我只好停下来。 通了。但是显然没人接。所长又拿起条子,问我同介绍人什么关系。 我说了实话,同学朋友的朋友。 我这里是一个商业调查机构,我需要人,但不需要写文章的人,更不需要诗人,所长斜视着我,显然顾到了朋友的面子,我这么说不是拒绝你,你可以先留下来,但你得知道我这儿的工作性质,通常到我们这儿来的都是有想法的人,带着项目来或者有特别的关系背景。我这儿不是国营单位,没有工资,得靠你的项目挣。如果你有什么项目我们可以合作,我提供平台,一切合法手续,工作证,介绍信,公章,营业执照。名片你可以随便印,挂什么头衔都可以。不过你不能印所长,如果你的项目有潜力经过我允许可以印副所长,我这有许多副所长;都没有工资,也不要档案关系,但要收取一定的风险金。你干出效益,所里按比例给你应得的提成。这样,你先看看我们的营业执照吧,“喏,就在墙上,你看你能干点什么。” 没有工资,我的心立刻凉了,但我还是站起来,我看到了平生第一次看到的东西:营业执照,企业法人。 主营商业调查市场评估产品鉴定专利申报兼营国内外贸易批发零售广告标牌印制钢铁建材化肥机械电子农机食品维修化工油料服装百货文化园林绿化 一口气没上来我就坐下了。后面还有一长串,我断句还可以,只是体质太虚,类似低血糖。 “我们实际上就是一家公司,而且是无限公司。” “什么叫无限公司?”我愚蠢地问。 “就是没有限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您看,我过去写诗——”我已经说不出口。 “将来也许我们会办份内部小报,但现在还不行。这样吧,我这儿现在有一些别人正在做的项目,看看你能做点什么,先给别人拼拼缝儿,做点具体业务。一般我不干涉别人的项目,你是朋友介绍来的,我可以跟项目经理说说,不过,你最好别再跟人谈诗,千万注意这点,懂了吗?” 第二节 “我也没想谈,我以为您——” “是,我写过诗。”所长的嗓音像他的沙眼一样。 所长的水杯干了,要喝水,下地有点费劲,我赶快起身拿起热水瓶给所长倒上。所长喝一种很香的茶,几乎有种芳香烃的味道,以致我觉得也有点渴了。所长给了我一些项目说明书,介绍了所里正在开展的一些项目,我看到有入户储蓄调查,市场分析问卷,这些都太专业,所长自己就先否了,最后推荐我去《北京餐饮指南》项目组。 我大致听明白了,《指南》看上去是一个权威机构的餐饮市场调查,实际上是编纂一本收费的工具书,也就是书业广告。社会调查所的调查员以市场调查为切入点,到北京各个餐馆调查经营状况,收集经营理念,汇编成册,刊登地址电话,法人介绍,经营特色,凡收入《指南》的餐馆按字或页收费,少则五百元,多者不限。调查员每拉到一家餐馆,按10%比例提成。 “这个策划非常好,北京有不少于十万家餐饮,市场非常大,这事对你应该没什么难的,就是辛苦点,得去一家一家跑,但是收益也大,拉一家餐馆你就至少能挣五十元,两家就是一百元,你要是” 所长算了一笔帐,沙眼慢慢充血,变得猩红。 “没有别的吗?” “你还想干什么?你说你能干什么?” 接受这份工作差不多是在过了一个多月之后,第一个星期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想了三个星期,慢慢的说服了自己。这以后我认为人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人什么都能适应。这一天在街上的标牌证件制做部订制了工作证,加急,我希望快点,结果当天就做好了。回所里盖章,还是钢印,字迹清晰,挺正规的。我挑了最好的皮质,深棕色的,是我想象中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某个所的工作证模样,事实最初我认为它们还真的有某种关系,我相信别人也会这么想。又印了最便宜的名片,在项目经理与调查员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我选择了后者。工作证名片这两项花去了我九十多块钱,心挺疼的,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我碰到谁都可以说有工作了,而且是在中国社会商务调查所工作,听上去层次还可以,一点也不比编辑记者差,甚至更具有种高高在上的学术色彩,只是“商务”二字不太喜欢。 交了三百元押金。这是我一直最不能接受的。没有工资我想通了,跑餐馆我也想通了,还要交押金真是想不通,这辈子我是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的。所长把我领到《指南》项目部,交待了两句就走了。项目经理是个胖子,懒洋洋的,给了我项目说明书,调查表,合同单,没说两句话就开始打电话。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我只能插空问些问题,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问:我在哪个办公室办公?办公桌在哪儿?经理举着电话愣了片刻,一歪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太清,可能是傻x。 经理放下电话,一本正经对我说:“这房子是我租的,你是不是也想租间房子?”我不明白经理的意思,就问:“那我的东西放在哪儿?”经理“操”了一声,笑了,大声说:“我这儿有五十多个业务员,都来我这儿办公我预备得起吗?你在家办公,来结帐就是了!行了,行了,我忙着呢,你还有问题吗?” 我愣愣地看着经理,经理一边拨电话一边对我说,“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你找所长去吧,让他给你办公桌,喂,喂,我,王小京!你他妈那儿怎么样了?什么?我操你大爷!我怎么跟你丫说的,你丫怎么能说实话!完了完了,全完了,回头我剥你他丫的皮!” 电话挂上了,非常响亮。那时我已走出房间但是没离开房门,留了一道门缝儿向里看,经理就算看见我把电话扔过来也不可能砸到我。我无处可去,站在过道里,四周都是打电话的声音,板房不隔音,吵得像电话局。我想继续听经理打电话,我想或许能听到什么对我有所帮助,我想知道更多情况。比如别人是怎样成功的,经理有什么秘密,我觉得经理在向我封锁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东西。可能是我的影子投在磨砂玻璃上,我正聚睛会神听着,突然听到里面怒吼一声,同时什么东西摔过来,当的一声砸在门上,我立刻逃之夭夭。 没地方可去,只好去了接待室。坐了良久,不断有来来往往的人,甚至不少外地人,有民工模样的人,有冻得通红的乡村女孩,都带着被窝卷儿和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有人向接待小姐出示证件,材料,很激动,大声说话,居然也有当过记者的,显然是没人介绍自己找来。我习惯地带了茶,玻璃丝水杯。我以为还像过去一样,先泡上一杯茶,看会儿报纸,然后慢慢进入工作状态。我什么都接受了,可是无论如何应该给我个办公桌让我有一个上班的样子呀?上班怎么也得先喝杯茶吧?否则怎么算上班呢?我固执地拿出杯子,把皮包放椅子上,穿过人丛,向接待小姐要开水。小姐还认得我,看过我的条子,百忙之中给我倒开水,微笑服务,让我感到某种特别的温暖。我端着热水,回到角落的椅子,放进茶叶。水不太开,但叶片还是慢慢地张开,一个个沉落,像夜晚的睡眠。 不知何时外面下雪了。雪花飘舞,雪落无声,雪给院子里的汽车残骸穿上了单薄的衣裳。院子只有一行杂踏脚印,十分寂静。自行车上一层薄雪花,我扫也没扫就骑上了车。雪花落在脸上像一种抚摸,很快覆盖了头发,眉毛,以至视线。我喜欢雪。餐馆不断在雪野中闪过,我对自己说,不,今天不,我承认从今天起我与餐馆有了某种关系,与雪中招揽生意的姑娘有了关系,但是今天不,今天我不关心餐馆,不关心人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的作者海子走在铁路上,火车来了,他吃下最后两瓣桔子,然后静静躺在铁轨上等待火四。火车来了,我的作者海子被切为两半,切成两半的海子人很干净,据说血流得都不多,两片桔子瓣从胃里流出来,还没有消化。我没参加葬礼,但还是听说了海子去餐馆的故事。一次海子去了昌平一家餐馆,身无分文,海子对老板说他想要朗诵一首诗换一杯啤酒,老板说,可以给你啤酒,但是不能朗诵诗。人们都说那个老板不懂诗,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不懂诗或许会允许朗诵。 到了万寿路口,餐馆多起来,雪中女孩们摇着手巾,好像扑打雪花,显然已经站很久了,差不多站成了白色。我下了车,我想我总要吃饭,嗯,这是个很的理由。但是今天我不关心餐馆,我只有美丽的雪花。我被冰凉的女孩牵进餐馆,在屋里跺脚,掸落身上的雪。女孩帮我掸,叫我大哥,是个东北妹妹。餐馆冷清,没一个人。 要了一碟泡菜,一瓶啤酒,一碗面,女孩说,大冷天喝点白酒吧。我没说话。我没打算喝酒,也不会喝酒,但还是要了。我认为我是为海子喝一杯,但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事实是我希望有一种酒力,一种试探,今天我不想餐馆,可是我已来到餐馆。女孩给我倒酒,一口一个大哥。我喝了一口啤酒,透心的凉,又喝了一大口,感觉有点像低温超导,骨头缝儿咝咝冒凉气,几乎可以发电了。不过很快脑袋开始松动,好像听见冰层下的流水声。我不知女孩是否识字,现在应该都识些字,乡村女孩也都上学,那么要不要把《指南》给她看看? 喝酒。喝得很急。为了海子。为了《指南》。不,今天我不关心餐馆,今天我只想你!我狼吞虎咽,吃得飞快,泡菜面条全部吃光,一点都不剩。我决定了,不,今天不! 小姐,买单!我听见我大声说。 要了我十一块钱,让我感到愤怒:你干什么来了! 大哥您慢走,下次还来俺家。啥,大哥,您说啥 我还是嗫嚅地说了句什么,但逃离了餐馆。 酒不能增添我任何勇气,相反使我越发慌张,倒是外面的大雪让我清醒了许多,好像大雪在问我:你到底怕什么呢? 怕什么?不知道,张不开口。 可是你已经花了十一块钱就这么离开了?你还办了工作证,印了名片,交了押金,这些都为了啥?这场雪是天赐良机,餐馆门可罗雀,你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还在报纸干过,还是记者,连采访提问都不会了?你不是还带着记者证吗?你是记者不是拉广告的,难道你不能先采访一下吗?笨死了,你这人就次饿死! 另一家餐馆。另一个雪中的小姐。我坐下,小姐向我推荐水煮鱼,麻辣烫,烤羊腿,我出示了记者证。非常从容。我过去曾跑过一年采访,后来才到了副刊部,还记得记者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无冕之王,任何时候都具有提问甚至盘问的权力,特别是日报晚报记者。到哪儿都不亚天警察。 一切都理所当然,非常顺利,老板被请出来。一个非常胖大的家伙,眼光不善。显然见过世面,北京口音,油腔滑调,看了看我的记者证,有点不屑地问我采访什么。我模仿着日报记者的口气,说现在餐饮营不景气,我们想推一下,请一些业内人士谈谈,找出对策。我是善意的。老板叹了口气,显然听进去了,招呼服务员上茶,掏出烟来,自己点上,然后把烟推给我。老板向我提起一个人,问我认识不认识,他说记不清是哪个报的,找了一会名片没找到,并不十分熟悉新闻界,显然以为是记者就都是一家的,同时也表明见过记者。 茶端上来,老板问我吃过饭没有,要不要炒两个菜,只是适度的客气,并不认真。我说刚在那边吃过了,聊了半天,意在那边刚请完我,我为自己如此表现感到惊讶。记者角色是多么好,撒谎成为习惯,自己都不知道,张口就说。我几乎换了一个人,或者穿上了什么衣裳。那是过去的我,曾经的我,不论到哪都有接待,都待为上宾。让我没想到是有一天我会冒充自己,表演自己,现在我对过去是多么的一往情深,我爱那份报纸,哪怕是在地下室办公。 老板毕竟是北京人,见多识广,差不多有点儿流气地说:“你也甭报道我,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说。”老板长长吐了口烟,喷到我脸上:“你问我经营状况,我告诉你,我这气儿正不打一处来呢!我去年三月开的这饭馆,这不快一年了,也赶上我倒霉,你说没事我开什么饭馆,钱都扔进来了,赶上兵荒马乱,枪子乱飞,就这一年我赔大了。现在谁有心思吃饭,都他妈家呆着,谁出来呀!从早到晚我就这儿盯着,根本不上人,一天的流水有时不到五十块钱你信吗?不信你看看,这都什么点儿了,有人吗?到现在就来了你这么一位,还是记者,我操!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们记者整天胡吹八扯,人五人六,你们也是一害知道吗?我没说你呵,你还不错,没让我招待饭吃。你说什么?我想办法?我没少想办法!优惠、打折、降价、啤酒免费,什么招儿没使过,我全使了,宫爆鸡丁我卖五块钱,赔着卖,嘿,就是不上人!怎么弄都不行,你不能上街拉去拽去吧?我跟你说还真有这样的,还不少呢!你瞧瞧那街上,哪家不急!” 我始终点头,表示同情,见老板说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宣传上引。我建议老板想点其它办法,我说大家都想一种招就都没用。我东绕西绕,竟然无师自通地谈起品牌效应,谈到越是不景气越是机会,一旦情况转好,名声在外人就都到你这来了。我那天简直是超水平发挥,是我一生最有智慧的一天,只最后谈到《北京餐馆指南》才稍稍有一点口吃,而且一下脸红了,结果功亏一篑。现在我回想起来,那天老板真是狡猾,当时并没表示出疑心,而是藏着,引蛇出洞。我觉得不太妙,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材料拿了出来递给了老板。 老板接过《指南》宣传单看了一会,很内行地问: “要收费吧?” 我的心几乎跳出来,承认了,但竟没说出话来,十分羞涩,好像处女第一次接客。 “你到我这儿干什么来了?你说实话。” 第三节 “我是为,为一个朋友帮忙” “什么他妈帮忙,你绕来绕去就为这事来的吧?” 我非常软弱,浑身燥热,汗已下来。 “说说,拉一家餐馆你挣多少钱?你说,我给你,你不就想从我这挣点儿小钱吗?我给你,”一种眼神让我觉得往下沉,“不过你得跟我说清楚,让我费那么多话,还差点招待你一顿饭,你玩我呢?你丫记者我就怕你!我都这样了,整天赔着,你还给我下套儿,你是不是找死呀?知道我过去是干什么的吗?我是骗人的人,我刚他妈不骗了就倒霉!我数一、二、三,你从我这滚出去,我告诉你,我这可忍着呢。” “报、报道我肯定写” “写你妈了个x,滚!” 老板突然站起来,我立刻滚了出去。 我还算敏捷,有小时花样滑冰的底子,但仍几乎摔在台阶上。走出了很远才忽想起自行车还在餐馆门口,雪落在上面已厚厚的一层。我不敢走近我的自行车,在雪中站着,呆呆的一动不动。当我试图走近自行车时,甚至快要走近了,突然发现车钥匙不在手上,在餐桌上!我的头“轰”的一下,现在让我回餐馆就像让我回地狱。 我在雪中站了很久,我想我要走着回家了。老板能给我钥匙吗?肯定不会给,肯定是自取其辱。那么公共汽车你也不别坐了。走吧!我在雪中慢慢地走,一直走,不知何时雪慢慢小了,后来停了,我成了真正的雪人,雪停了我身上还在下雪。我不知道几点回的家,反正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只记得一到家就倒在床上,好像倒在台阶上。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诗人通常忧郁而激烈,或蓬头垢面,或目中无人,有时看上去像强盗,有时以自己为假想敌,追逐自己的影子;有时喜极而泣,头发在风中竖起。李慢不是这样,李慢不用说激烈,激情也谈不上。李慢十三岁就读泰戈尔,冰心,勃洛克,能背诵《飞鸟集》、《美女诗草》。上大学开始读艾略特、奥登,不喜欢,仍喜欢泰戈尔、洛尔迦和简单的迪金森。泰戈尔和冰心最早奠定了李慢的童年,就像一张纸上最早写上的字。 李慢的童年有诗为伴,但也说不上快乐。名字是父亲起的。李慢晚出生了半个多月,晚出生也没什么,名字强调这点就有点儿宿命了。父亲在等待李慢出生时想好了李慢的名字。父亲是会计,母亲也是,他们是商专学校同学。父亲一生不苟言笑,但是在等待李慢出生的日子里好像幽玩笑了一下。当然了,李慢并未因晚出生受到任何来自家庭的岐视,这一点李慢没什么话说。如果说哥哥姐姐被父母亲管教得像帐目一样清楚,那么李慢自身就像账目一样清楚,基本无需管教,因为李慢太安静了。李慢生下来只哭了几声,比猫的叫声还细,医生说如果不是难产这孩子甚至可以不哭的,后来差不多也证实了医生观点。孩提时代李慢基本没哭过,就是哭也只是裂一下嘴,干掉两颗眼泪,稍哄一下或吓唬一下立刻就止住。一个小小玩具别的孩子玩上一会儿就厌了,扔到一边,李慢可以玩上一天,玩累了就睡一会儿,醒了接着玩,不过想从李慢手中拿去玩具可不容易,除非给他换一个,有时换一个也不行。还没上学杨慢就开始学写字,不用人教,是画字,自己画,甚至创造一些字。常常李慢画上一片字,谁也不认得,像小虫子一样,都一样大,猛看上去还真像字。上学以后李慢的字学得又快又好,后来在新华字典上发现繁体字,就默默画繁体字,一笔一划,无论多少笔划李慢都能搞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这一点显然继承了父亲母亲做账的明细。由于迷上繁体字,到小学五年级李慢的字已经古色古香,完全不像一个孩子所写。他还学写大字,摸红模子,得了满本的红圈圈儿,老师回回展示表扬。李慢的功课好,人也好,但是不能当干部,因为太安静了,而且几乎整天不怎么说话,此外李慢课堂回答问题表达不清,全都会,心里明镜似的,就是说不清楚。李慢不是一般的嘴笨,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多少有点儿先天公共语言障碍。不过平常简单交流也没问题,比如买什么东西,问个路也不结巴,平常人一样。 几乎没有淘气的记录。唯一一次还有争议,那是李慢九岁那年,一天下午,李慢睡醒午觉,迷迷乎乎站在床头上向窗户外的筒子河看,不知怎么一来就掏出小鸡鸡向下面的游船撒尿。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举动,只有那么一次,当时父亲打了李慢一巴掌,李慢如梦方醒似,好像不知自己做的事。李慢也不问为什么挨打,都说自己撒尿了,那就是撒了尿,那就该打,李慢最后保证不再撒尿。那次打得并不重,但是吓坏了李慢,此后偶有遗床现象。是的,李慢有梦游病史,说不上严重,但是大白天梦游尿尿那是有生第一次,什么时候想起李慢都觉得奇怪。 李慢的家住在南长街筒子河沿上,那是一条老街,分南北长街,以西华门为界,南至长安街叫南长街,北至北海为北长街,南北长街分布着中南海、中山公园、从未打开过的故宫西门,以及筒子河畔少年图书馆。此外更多是一些深宅大院,大门总是紧闭,能看见里面的大树和灰砖烟囱,看不怎么见冒烟,好像空宅。也有一些普通居民小院,多分布在西华门路口两侧,这里菜店,粮店,垃圾桶,副食店,餐饮、学校、照像馆一应俱全,构成南北长街的普通生活场景。上下班照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两所中学和一所小学上下学时人流如潮,在槐树与红墙之下奔腾着如此年青的生命与喊叫,常常让人不可思议。不过尽管如此,更多时候这里仍是安静的,红墙绿树,居民不多,特别到了夜晚,这条街仍是北京独一无二安静的古街。街东面一些居民小院临着筒子河,行人一般看不见,得深入居民小院,透过夏天打开的窗子才能一睹古老的红墙绿水。小院更多藏在只有两三个门牌的胡同里,通常院门也都很小,门前有石狮子,照例被削去脸面,像所有胡同中的狮子一样面目不清。李慢就住在这样一个小院里,与中山公园一墙之隔,离筒子河畔的图书馆也不过百米,从临河的窗子侧头看过去,能看见图书馆的遮阳帘。这一切不能说和李慢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但是如果没有图书馆的话,要想寻到确切关系也是很难说的,也许李慢后来的生活不会那样无常。 图书馆原是故宫西门的一个庙,有过种种变迁,民国成为藏书馆,解放后做过一段少年之家,后来改成少年图书馆,但是没多久就关闭了。图书馆重新开放之前,很多人并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场所,直到李慢十三岁那年,仿佛一夜之间那里构成了一个事件,人们可以到那里看书了。图书馆红墙绿瓦,古木参天,三进的院落,大殿说不上宏伟,无法和太和殿相比,但在李慢看来已经十分宏伟了。毫无疑问,图书馆先李慢存在,尽管一直是沉默的存在,但似乎也更注定了某种突变本身的机缘。假如图书馆一直是开放的,那么很可能像故宫或中山公园一样让李慢觉得自然而然,没什么不同,甚至无知无觉;假如开放得再晚一两年,不是李慢十三岁而是十四或十五岁,结果可能也完全不同。比如那一年恰好有某个表演团体招收小学员,那么李慢成为一个杂耍演员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图书馆很可能与李慢擦肩而过。事实的确是这样,十三岁的李慢那年出现了两个机会:图书馆开放,杂技团来到了北长街小学。 那是1975年,李慢上小学六年级,杂耍团的有关人员反复端详李慢,不住点,让李慢伸出胳膊,李慢的胳膊就清晰地呈现出蓝色河流一样的脉络,几乎像透明的。李慢身形瘦小,手臂和腿脚都不像六年级的学生,像三年级或四年级的学生,而李慢的神态又并不天真,脸上总是有一种似梦非梦的东西,或者简直就像有一层灰尘。教练看中了恐具的李慢,认为李慢稍加训练很快就有置幻效果,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但是杂技团晚了一步,图书馆开放了。 雪在后半夜又下起来,非常大,铺天盖地,我不知道。我的睡眠也像灰尘,无声而沉重,与鹅毛大雪一同纷扬。梦中总有一种声音,好像谁一直在朗诵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好像我不会悲伤只能让别人代替悲伤。如果所有的诗人都是抒情诗人,那我的确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人,我喜欢抒情诗人,对别人的抒情惊异并认同,但更多是在荒凉有雪的梦中。 从餐馆回来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出门,什么也不干,也不怎么吃东西,就是守着火。有时屋子里的书、手稿、纸、笔纷纷漂浮起来,泪滴掉在火上,闻到咸味才发现是自己的泪使一切漂浮起来。我非常奇怪,我怎么哭了?这样一想泪水立刻止住了。慢慢的我想起来,我在伤心自行车。自行车也许还在雪里,也许已经没了。那是跟了我多少年的自行车呵,上大学时就骑着它,是天津生产的永久17型,当时的名牌,我考上了北师大,成为我们家的荣耀,小院的荣耀,父亲把自行车交给我时连发票也给了我,还给我买了块上海表。1980年,这两样东西都是奢侈的。我尤其喜欢那辆大链套的自行车,让我孤独地意气风发了很久,甚至有点舍不得骑,但有时又骑得飞快,可以追上电车。十年,它慢慢旧了,但是不破,甚至没怎么掉漆。我从没用它带过什么人,也没借别人骑过。那时大学同学多少人跟我借车,我从来不借,什么情况都不借,就算女生也不借。不是说我没喜欢过个别女生,喜欢也不借。为此,当然不仅仅是为此,我被认为不可理喻,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就算有个别还能说话的人他们也了解我,从不跟我借车,他们知道我不会借给他们。我记得有一次把我心疼坏了,同寝室的两个同学在床上发现我的钥匙,偷偷拿走骑跑了我的新车,完事把钥匙偷偷放回床上,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没说什么,我知道是我的错不是他们的错。我拿了钥匙仔细检查了车况,非常心疼,有一处划痕,链套粘了许多泥水,这证明我不借别人东西是对的。后来又有许多人试图偷我的钥匙,但一次都没成功。有人找来物理系的人试图打开我的车锁,被我发现告到了学校保卫处,保卫处检查了做案痕迹,在班上进行了适可而止的调查。我不是非要查出谁干的,我不过是表明我的态度。四年大学生活我的车出了名,所谓人至察则无徒,我知道,我觉得有没有徒无所谓。我不是骄傲。我其貌不扬,但也毫不惭愧,我爱惜自己的东西没有错。十年了我的车基本没到修车铺修过,都是自己定期保养,拆卸,上油,擦洗,记不清拆卸过多少次,为此我有一个很专业的工具箱,一整套工具,包括黄油,机油,棉丝,我可以把自行车拆卸自如。我还会补胎,我有胶水,木锉,剪子,废胎,锤子,补胎像老工人一样,用木锉锉,涂上胶,晾一晾,用嘴吹气,粘上,锤子砸砸即可。 我没为自己哭过,我不值得哭,但是自行车值得,我没勇气拿回餐桌上的钥匙,就那样放弃了它,如同我被人放弃。想想名片40元,羊皮工作证70元,押金300元,酒菜11元。还有无价的自行车。积蓄的情感一空而尽,差不多全遭踏光了。我不怎么吃东西。也不饿,以致模糊地感到某种希望,我可以水米不进。如果人可以不吃不喝还要工作干吗? 这天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我觉得身体透明,体轻如燕,如果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飞翔。我像一个面壁的瑜伽之人,只要一点光合作用就行。多年不怎么长胡须的我一个星期竟然生出了许多茸毛,连眉毛好像也长长了。在冬日阳光下,走路很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如果我再给自己做一顶蓝布帽子,穿一双布鞋,缝一件蓝褂,我差不多真的就是一个道士了。我已腾空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思想、懊恼、甚至自行车。早晨,黄昏,我沿河散步,有时中午和晚上也出来,看晨光、夕阳、雪落在河上,时有抽搐,不怎么吃东西,吮吸阳光,一派祥和。 没成为杂耍演员,很多人对不理解,那时能进文艺团体是许多人的梦想,怎么居然不去?李慢的父亲开始不相信儿子会被选上,母亲哥哥姐姐更是惊奇不已,觉得是个不可叫思议的机会。那时哥哥要到郊区插队去了,姐姐很快也要面临同样情况,姐姐对李慢小学毕业就有了出路羡慕不已。第一次听说置幻一词姐姐很不理解,后来才知道可能和魔术有关,不禁对安静的李慢刮目相看。李慢是有点怪癖,从小不用人管,但并不可爱,事实上姐姐多少为李慢有点担心,姐姐怎么也想不到李慢会有表演才能。而同样令人吃惊的是李慢竟不愿去当演员,谁劝也不行,父母的话也不听,就是不报名,李慢气坏了全家人。姐姐为李慢作主报了名,想全权代表李慢,但是李慢不见教练,说过的话不说二遍,就是不去,教练只好摇头,扼腕,对李慢真是恋恋不舍。 是的,那时李慢迷上了图书馆,一般人也是这样认为,没人知道实际上李慢还另有心事。简单的说,李慢在图书馆结识了一个整理图书的老人,他们已秘密交往了一段时间。如果没有老人,仅仅是图书馆显然还足以使一个十三岁少年放弃诱人的杂耍生涯,然而要说李慢同老人商量过此事也不确切,至少我不记得同老人谈及此事。实际况是李慢迷上了老人,当然也迷上书。那时李慢已开始阅读童话,同时几乎发现了自己身边的童话:神秘园的老人。 那时图书馆只是部分开放,更多大殿和图书还在尘封中,一般不允许读者到处走动。前院古木参天,可以乘凉,但二门就挂着明显的读者止步的牌子。当然不可能让李慢止步,十三岁的李慢像鼹鼠一样到处探头探脑,有时出现在影壁后,有时出现在古井边,有时在回廓里,有时一溜烟跑到丁香丛或海棠树后。接近那些风雨剥蚀的大殿李慢特别小心,大殿通常上着锁,李慢趴在门缝儿向里看,全是书,一架一架的高大的书,阳光透入,可以看见浮尘飘舞,好像烟一样。第一次见到老人是在图书馆的最后部,一座不是最高的大殿里,老人非常高的个子,身体弯曲还是那样高,简直不可思议;老人穿了一件蓝大褂儿,脏兮兮的,很不合身,蓝大褂儿太小了,裹在老人弯曲的身上说不上像什么;老人正在清扫,擦拭书架,搬动堆在地上的书,显然这样已旷日持久。李慢轻轻推开虚掩的殿门,没发出一点声响,轻手轻脚,甚至带不起灰尘。但是老人的耳朵多灵敏呵,好像比灰尘还灵敏,他早就听到了有人来,只是当李慢已经走近站着不动了,老人才慢慢转过身,微笑着看着李慢。老人并没直身,仍弯曲着,一只眼睑下翻,像火一样。那是老人的标志,我记得就是那只红眼睛让李慢撒腿就跑。老人不笑李慢一时还想不起什么,一笑李慢头发都竖树起来。 是倪老头,多年消失不见的倪老头。 这条街没有人不认识倪老头的,三岁孩子都知道倪老头。在李慢早年幼小的心灵中倪老头大名鼎鼎,是出了名的恶魔、反动派。那时游街的示众的挂牌的戴纸帽子的不少,虽说都是牛鬼蛇神大都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看上去一点也不可怕。通常让他们打自己他们就打自己,让骂自己就骂自己,让他们把地上的痰舔了他们就把地上的痰舔了,让他们叫爸爸爷爷他们就叫爸爸爷爷。只有这个恐龙般的倪老头子不听话,从来不吭一声,叫做什么不做什么,叫认罪不认罪,怎么打他都不说话,牙掉了不说话,眼睛流血了不说话,脚踏在身上不说话,打断了肋骨不说话,样子非常可怕。很多次他倒在地上起不来,不动了,人们以为他活不成了,他又活过来,不久又出现在批斗现场。越来越瘦,越来越高,越来越像恐龙架,每次活过来样子都比前一次更可怕,让人不由得心颤。最可恶的就是老头的眼睛,那可真是魔鬼的眼睛,一般人都不敢正眼看,由此知道反革命过去是多么恶罪滔天。老头是图书馆馆长,历史反革命,当过国民党中央日报记者,现在还和台湾敌特有联系。可是老头打而不死,或者死后复生,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以致后来暗地里传出种种可怕的说法,说倪老头前生是猫,猫有九命因此倪老头也有九命,倪老头少一条命就会附在别人身上一条,一些上纪的老人暗地烧香,求神保佑,结果又被当成倪老头的一大罪状,说是倪老头自己散布的,开群众大会,批判封建迷信,落后思想。尽管如此,倪老头还是在人们心中有了一种特殊东西,最好远离,后来成为吓唬孩子法宝。 倪老头扫街,刷厕所,孩子们一般不敢靠近,只有在成群结伙时才敢向老头吐痰,扔石头。老头不躲不闪,一动不动,毫无感觉。倪老头后来不扫街了,深居简出,好像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人说死了,有的说没死,然后打赌,看谁敢去倪老头的家。那时大人们差不多都忘了倪老头,可孩子们记得,从襁褓里就记得,大一点孩子如果哪个胆敢趴一次倪老头的窗台就会被视为勇敢或英难,就像堵过枪眼的黄继光或炸碉堡的董存瑞。孩子们有自己的世界,分不清电影还是现实,那时倪老头的黑屋子就是碉堡或者比碉堡还可怕,那是真正的挑战,像打国民党一样。如果谁想成为孩子头首先就得敢过倪老头一关,光趴窗户还不算最勇敢的,最勇敢是向倪老头的窗户和门投掷西红柿、瓦块、砖头什么的,并高喊同志们冲呵,然后一窝风撒腿跑掉。倪老头的门窗伤痕累累,破烂不堪,如此一来更增强了老头房子魔窑的形象。跑说明还是怕,怕什么不知道,事实上后来与倪老头是否国民党已经无关。特别有时候倪老头大敞房门,里面一坐,眼睛望天,眼睑火红,手握一根魔杖――实际是半截破树棍,但人们称它为魔杖――那种恐惧在勇敢的孩子那里成为需要、人生的演习、现实的魔鬼,但在李慢那样的更多的孩子心中则成为恶梦。 李慢做梦也想不到是倪老头,尽管后来时过境迁一切都淡忘了,但李慢还是吓坏了,倪老头还活着!这让李慢十分不解,无法想象。那时孩子们已把兴趣转移到相互间的游戏,打架、抽烟,反潮流,追女孩,砸教室玻璃,不喜欢走门喜欢从窗子进进出出,那时的流氓圈子就像后来的影视歌星一样成为时尚的焦点。倪老头已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好像倪老头已经不存在。但现在老头几乎以城堡的方式出现了,大殿昏暗,书藉林立,空无一人,本来就不太真实,如果老头不微笑,只是在劳动,一切都还好点,老头一笑瞬间变成为传说中的魔鬼。那时李慢恰好正在读一本聊斋绘图故事集,脑子里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李慢一次也没想象过倪老头。倪老头可不是故事,是实有其人,是南霸天,座山雕,刘文采,收租院,水牢,喝人奶,奸人女,比所有的传说都更强大更可怕,倪老头的可怕就是国民党的可怕。李慢对图书馆本身产了怀疑,这么老的房子,许多年没开放了,说不定老头一直隐藏在图书馆? 李慢平时心里淡淡的,没什么心事,每天就是上学,回家,做作业,写字。图书馆开放是件令他激动的事,一下有那么多书,院子古木参天,有些特别大的松鼠跳来跳去,他喜欢,从没那么喜欢一个地方,图书馆成了他的乐园,神秘园。他常常忘了时间,闭馆时与大松鼠相遇,对视,一挥手赶跑它们,在小动物面前他是多么骄傲。现在猛然出现了老头,敌特,里通外国,这可真是件天大的事。一个多星期李慢没敢再去图书馆,李慢做了常人难以想象心灵斗争,想过是否要报告学校革委会或居委会?他要报告重大情况,倪老头没有死,在图书馆活动,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李慢从未做过这种事,而且不善表达,对别人是否相信自己没有信心。他也不敢问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问。图书馆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们照例进出图书馆,李慢慢慢接受了某种现实,但是不敢再四处走动,只在报刊阅览室安静地看书。在家也可以看但他喜欢在公共环境下看,觉得不一样,觉得自己像大人,比别人不同。图书馆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照常,安安静静,既没失火也没听说有人搞破坏。李慢常常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是认真阅读的神情,小读者并不多,大都还是成年人,他们应该知道倪老头,可他们现在知道倪老头在哪儿吗?他们不知道。倪老头也许在馆内劳动改造,他本来就是馆里的人,是的,他在劳动,搬运图书,不像搞什么破坏,这一点越来越确凿无疑。不过这老头也不能说很太老实,他故意那样笑,吓他,呵呵呵,格格格,那是什么声音呀,是真的吗?是,没错,他就是那样笑来着,比书里的笑声还难听,真是个改不了的坏蛋。 李慢觉得自己不能太软弱,人民这么强大还怕一个倪老头吗,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了,倪老头只有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李慢决定再看一次倪老头。那个星期天,午饭之后,正是阳光最强的时分,稍稍有点斜,比直照更耀眼,筒子河亮闪闪,像水银一样。李慢需要这样的阳光,需要阳光在他推开殿门时顷刻照亮昏暗的大殿,高不可攀的书架,他将始终走在阳光里,如果有不测他会立刻与阳光一同返回。他相信他有驾驭阳光的本领,他轻如鸿毛,并且照书上的说法隐在阳光中才是最高妙的隐身。李慢缓缓推开大殿,让殿门洞开,阳光水泻般涌入。如同穿上隐身衣,李慢站在阳光中,大殿宏伟,飘尘沿着阳光升腾,书架非常高,每一排架下都有一个阶梯式的凳子。书藉浩如烟海,阳光将它们一分为二,一些在明处一些在暗外,一些书堆放在地上,显然已堆了很多年。这么多书还不开放外借,还慢慢整理,不知为什么让倪老头一个人整理,这得多长时间。书没有罪,为什么让书劳累一个老人。李慢没看见倪老头,或许倪老头在某个角落就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李慢不再害怕,特别是站耀眼的阳光中心里亮堂堂的。李慢慢慢步出阳光地带,进入寂静的暗区,立刻感到一阵阴凉,多少有些紧张。不时回头看看阳光,看看阳光他觉得好一点,他随时可回到阳光之中。 老头不在,每道书廊都看了没有老人的踪影,李慢失望但也感到特别的轻松,顿觉大殿开阔起来。他开始轻松地专注于一架架图书,只看不动手,对书他有一种天然的敬畏,特别是那些厚厚的看不懂名字的书,那里面有多少秘密,那不是现在他能读懂的,可是迟早他会读懂的,他相信。如果他有什么梦想,那么他愿永远呆在图书馆里。他想,他将来要是能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多好,那样他就只与书打交道不用管别人,不用被别人注意,不用整天看黑压压的周围的人,不用担心自己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外号——他有多少外号呀,数都数不清。所有的外号都针对弱点,带有侮辱性质,李慢从不答应,充耳不闻。语文课有同学造句竟造出这样的句子:李慢呆若木鸡地吃冰棍,人们轰堂大笑,李慢又有了个日本名字。李慢走路没什么问题,可人们竟给他起了个“下坡”的外号,以致李慢对自己走路的姿势产生了疑问,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走来走去,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问题,连路都不会走了,这个打击十分沉重。外号的苦恼把李慢包围了,他只有躲避,面对,不出声,轰堂大笑之后陷入深深的冥想,从没有答案。 李慢喜欢图书馆不仅出于好奇,或许还有别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或许是一种发现、某种渴求,一种本能的需要。没有倪老头,李慢甚至开始有点想念老头,李慢想他会再来的,他准备离开了,就在他转身朝向门口之际,他看到殿门洞开的阳光中站着逆光的老头,尽管逆光,他一下就断定那是倪老头,一个高大弯曲的剪影。多少年之后我都记得那帧剪影:老人拄着一条手杖,仍是半截树干,但显然修整过,树皮剥去了;午后阳光太强烈了,看不清逆光的脸,老人一动不动,经已站半天了,怕吓着李慢一直在阳光中。李慢慢慢走到阳光中,越发看不清老人。 我可以帮你做事情吗?李慢对阳光说, 没有回答。 李慢又说,你一个人整理不完,我可以帮你。 你不害怕我了? 老人开了腔,有点外地口音。 只要你你不吓唬我。我不怕你。 我在这里站半天了,就是怕吓着你。 我不怕你。我是来找你的。 第四节 嗯,你这样做对了。 老人关上殿门,阳光被挡在外面,李慢看清了老人,又紧张起来,仍不习惯老人的红眼睛。老人臂端还抱着一摞书,显然从别处弄来的。李慢跟着老人,心一直跳着,为自己刚才说过话不解,那些话完全是临时想到的,事先没一点准备。按当初的想法只是想偷偷看看老人,至少还像上次一样。老人走路慢,这从手杖点地的声音就能听出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李慢跟着。越到里面李慢越感到紧张,老人身体不便,但有一种强大的压力,简单的话语也显示十分厉害,短小的蓝大褂也不再显得滑稽可笑,倒更显出瘦骨嶙峋的力量,一身骨头让人生畏。 到了大殿后部一个角落老人停下来,那里堆放了许多书,横七竖八,小山一样,足有几百本。老人面对书呆了一会,然后才转过身对李慢说这些书都有分类编号,让李慢分检,把同一类书放一起,分好之好再把它们分放到各个门类的书架上,要按照顺序,不能放乱了。 “听明白了吗?” 李慢不是特别明白。老人弯下很长的腰拿起一本,指给李慢看。 “你看,这是哲学类,这里面有书卡,上面有分类,编号,书脊上也有,这些书架也都标着分类,这是图书馆分类学的基本知识,现在你就是要把它们归类,放回书架,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慢回答得非常干脆。 “有些书凳是坏的,你要当心。” “我摔不着!” “那就开始吧。” 老人走了,手杖点地,非常有力,听上去像个盲人。 李慢兴奋极了,老人的离开使他感到无比的自由,那么多书,他拿起一本翻看,硬皮,很厚,不明白书名的意思,看书脊、里面的书卡,老人说的一点不错,分类标得非常清楚,回头看看,那么多架子,像丛林一样,要找起来可不容易。李慢兴奋得忘记了老人让他分检出来的话,拎出一本书就去找对应的书架。大殿昏暗,灯泡残缺不全,只亮着不多几只,不过一点也没妨碍李慢的眼睛。李慢的视力好极了,再黑他也看得见。李慢蹬上书凳爬上爬下,轻便得像猴子一样,可是他太矮了,站到书凳的最高一层仍不达到书架的最高度,使劲点着脚尖,甚至一蹦才免强把书放到上面去。李慢一本书一本书的跑很不科学,可是他愿意,每一本书都是个未知数,都需要在森林里探寻,一旦找到他是那样快乐。 李慢有时会看到老人的背影或侧影,老人面对书架,一手托着书,不用蹬凳子就能够到最高一层。那时李慢误以为自己长大成人后也会有老人的高度和手臂,而李慢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大人。现在他不就是做着大人做的事吗?他觉得自己人小心大,始终是这样,这既是他内心隐秘的骄傲,也是许多时候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着大多数孩子的兴趣,这让他总是感到孤单。他愿意探求成人的世界,做成人的事,现在他第一次实现了。 李慢从不惊动老人,甚至有意躲着老人,走路非常轻,脖子酸酸的,挪动梯凳不发出一点声响,上得很高,可能是太轻了一次没掉下来过。李慢做事认真仔细并且饶有兴趣,但效率不高,找到一本书的位置要花很长时间,假如手里拿上两三本书效率就会高点,但李慢只拿一本书,还要翻看半天,有些认为可以看的书默默的记下书名,一个下午并没做多少事情。他是那么快乐,兴致不减,几乎忘掉了老人。李慢心里还是有些怕老人,虽然已不知道怕什么。 闭馆时间到了,那时李慢正站在梯顶上放书,老人来到李慢身旁,的确是身旁,老人太高了,差不多同李慢一样高。 “你还不想回家吗?”老人仰着头问。 李慢完全忘了时间,时间过得真快。李慢小心翼翼下来,胆怯地问老人: “我下次还可以来吗?”。 “我每天都在。” “那我星期二下午还来。” 李慢与其说是紧张地,不如说是快乐地一溜烟跑出了大殿,那样子就像经常穿飞大殿的燕子,自由,快乐,飞翔。 星期二下午没课,是李慢自离开大殿就盼望的日子,就像大殿的燕子。李慢从没有过么强烈而又兴奋的心事,第一次想找人分享他神秘的快乐。盘算了所有可能的人,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不行,会遭到禁止,肯定会,只可能是同学。李慢不怎么跟同学交流,这天实在忍不住了,试着跟同桌的女同学提到图书馆,女同学居然还一次图书馆没去过,而且现出奇怪的表情。李慢吞吞吐吐,女同学不耐烦起来,嫌李慢说不楚,把李慢呛了回去。李慢不吱声了,但心里仍十分骄傲,想着大殿那么宏伟那么多书,自己开始做大人的事情了,禁不住的激动,以致安静的李慢竟时时颤抖。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是大人了,因为他在做只有大人才做的事情,大人同孩子没什么可说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他不再需要他们,一点也不需要,李慢想开了。如果老头不是“恶魔”不是国民党多好,那样他会更骄傲,更理直气壮,可惜老头名声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他又怎么能显摆同老头的关系呢。这事不能说,谁都不能说,说了自己就是叛徒,王连举或甫志高,李慢不敢想了。 李慢通常去阅览室,这天吃过午饭,没去阅览室悄悄的径直去了后院大殿。殿门开着一扇,显然是老人留的门,李慢小心地轻轻关上殿门。看不见老人,大殿一如既往的昏暗,扑鼻的尘土气息亲切诱人。李慢没向老头报到,直接去了上次堆书的地方,默默坐了一会,没马上干活。关门的吱扭声老人应该能听到。翻了一会书,大多看不懂,忽然看到一本画册,眼睛一亮,李慢拿起来,一翻不要紧,大吃一惊,鲜艳的女人体,一丝不挂,李慢汗都下来了,赶快关上画册,扔掉了。十三岁的李慢平生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吓坏了,呆了半天,看看四周没人,又谛听了一会,偶尔能听到老头的手杖声,在很远的另一端。李慢再次拿起《西洋绘画雕塑百图》,心几乎要跳出来,看到了卧女浴女,血往上涌,浑身饱满,破天荒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女人有关系。这是大逆下流,李慢慌了神,再次扔掉画册。 李慢开始了工作,因为刚才过度亢奋有点无精打彩。这个下午李慢早早离开了大殿,只是向老人简单告了下辞,几乎有点冷淡。李慢不知为什么有点怪罪老人,也许他不该来这里,也许老头真是个阴险的坏蛋。李慢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简直不敢抬头看人。同时李慢又是亢奋的,总想着画册,想着画册中的女人,想奔跑,想大声呼喊,想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走上几天。 差不多两个星期李慢没再去大殿,连图书馆也没去,没课时只是在家做作业写字,抄课文,不停地抄,以致整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都默写下来。虽然默写下来,可脑子仍然空空如野,了无痕迹,什么也没记住。李慢想得到那本画册,那是有可能的,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头。两个星期禁止去图书馆结果却产生了更强大的冲动,这是李慢没想到的。 李慢又去了图书馆去了大殿,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大殿门关着,李慢心里一颤,突然预感到出了什么事,倪老头可能不在了!李慢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殿门跟前,这时他是多么渴望见到老人!轻轻推开门才舒了口气,听到老人的手杖声李慢放心了,立刻忘掉老人想起了画册。想起画册又想起老人,又觉得老人是个障碍。没老人不行,有了老人也是麻烦,怎么过老头这关呢?李慢渴望见到老人完全是因那本画册,李慢是势利的。 李慢没向老头报到,甚至想走时也不打招呼了。 径直到了大殿后部堆书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画册,这么多天好像一直给他留着,老头也从未到过里。李慢听了听老头的手杖声,放心了,拿起画册,这次没第一次那么震慑,不过真是美妙,不但看线条,看胸乳,还看眼神,看眼神时心慢慢静下来,再看rx房,美伦美奂,依然激动,但已不再恐惧而是身心愉悦。捧着画册真是爱不释手,世界上没有比女人体更美的了。为了小心起见,李慢把画册放在一册厚厚的植物学下面,表面看不到,走时也好找。 李慢开始干活了,放了几本书后在一处书架前看到了老人。老人也在往架上放书,非常缓慢,手杖放在一边。老人没看见自己,李慢故意把梯凳挪得很响,这样至少表明自己又来干活了。但老人似乎还是没听见,根本不往李慢这边看。李慢放好书,迟疑了一会,还是没主动到老人身边,快要拐过书廊了回了一下头,才发现老人看着自己。李慢不由得站住了,与老人远远相视。李慢应该解释一下两个星期为什么没来,给老人一个理由,然而就在李慢犹豫是否这么做时,或者老人看出李慢要走过来时,老人转身了,点着木棍向另一端走去。 李慢心里一动,那一瞬间,几乎想要放弃带走画册的想法。很难说清老人转身之际与画册有什么关系,它们之间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共振,难道老人怀疑自己?但是李慢无法真正放弃。李慢想,今天把画册带回家明天一定要亲近一下老人,今天心里怪怪的,今天有一件大事。李慢对各书架分类编号已基本熟悉,干活麻利多了,也开始按照老人说的办法简单地在书堆前分了类,只是这样仍不能拿很多书。李慢因为想着画册的事时间观念很强,不时计算现在几点了,只嫌时间过得慢。可能是今天外面有云的缘故,天忽然暗下来,大殿也明显感到了,李慢的心就开始紧张起来。李慢已试了几次把画册揣进怀里,别在腰上,幸好画册不大,正方形,别在怀里问题不算太大,当然最好还是不被人看见。 李慢决心已定不向老头告辞,早早放好了画册,谛听了一会大殿的动静,听到手杖的声音,是零星的,在左侧一端,是时候了。李慢开始向外走,自觉连灰尘也没带起来,紧张极了。可能太紧张了,脚底竟然轻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画册掉在地上。李慢赶快捡起来揣进怀里,屏住了呼吸,心要出来。停了一刻,没听到什么动静,才又继续向前。到大门口,李慢轻轻地拉开门,几乎就在阳光放进的同时听到了身后的手杖声。如果这时李慢走出去也不是不可以,那样一切都会大功告成,但李慢却走不动了,头轰的一下。李慢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早点听到手杖声,老人难道也会轻功?怎么一听到就差不多到了身后呢。 “等一下,孩子。” 李慢回过了身,如同上帝让他回过身。老人下眼睑依然翻着,但没笑,没笑还算不错,要是还笑李慢当时也许就跑了,那可能也没事了。李慢不敢再捂着怀里的画册,愣愣地看着老人,还好,老人不像发现了什么,倒是手里拿了一本书。老人叫李慢过来,李慢到了老人跟前。 “以后不用来了,看完这本书再来。” 《一千零一夜》,李慢好像听说过这本书,忘了在哪听说的了,就在一走神的刹那,画册从怀中滑了出来,啪的一声掉落地上。那声音就像一声枪响。是的,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像一声枪响,如同判以极刑。李慢本来就十分脆弱,这又不是一般的书,是一本非同小可的书,当时眼一黑,呆了一刻,然后如同慢镜头一样倒在地上。李慢无地自容。李慢后来慢慢醒来,发现老人在慢慢喂自己水,他大汗淋漓,虚脱了,从此落下惊吓的毛病。李慢睁开眼又闭上了,他记得当时不想醒来,直想就呆在无边的黑暗里,永远不醒来。如果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正常人,他还可以悔过,承认错误,而眼前的人明明是个历史反革命、国民党,李慢就越发觉得无路可走。 李慢推开老人的水坐起来,对老人说: “我要向老师说这件事,承认错误。” “嗯,是该承认错误,认了错就是好孩子。” 李慢眼泪流下来,感到莫名的委曲。 “不过不一定向老师承认。” 李慢眼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老人。 “你的错误并不大,只要跟我说一声就不是错误。你想拿回家看,看完再拿回来,是不是这样?” “是,是。”李慢撒了谎。 “书没问题,这书谁都可以看,这是艺术。” “艺术?” “是的,是属于全人类的艺术。” 艺术,这个词是如此的陌生,但现在有了份量。 “艺术包含了一切,身体,美,尊严”老人缓慢地沉思地说着,李慢闻所未闻,虽然似懂非懂,但身体慢慢充盈起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注入。 老人没有多讲,在沉思中打住了。 “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回家去吧,以后我慢慢给你讲。” 李慢很想听下去,但时间的确不早了。老人让李慢把两本书都拿上,李慢的心又跳起来,想拒绝画册,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 “对书一定要爱护,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 第五节 李慢使劲点头,把书放入怀中,夹好。 馆内已空无一人,闭馆时间早过了,只有工作人员行色匆匆,老人送李慢到图书馆大门口,安全地走过了传达室。李慢一出门就跑了起来,没有回家,一直沿筒子河跑,最后跑到了快到故宫午门城墙的拐角处,进入五月的树丛中。那里百草丛生,有石桌石凳,是李慢最喜欢的地方,夜晚情人在此幽会,白天几无行人,行人都在午门广场。除了这里李慢还能到哪儿看画册呢? 夕阳慢慢透入树丛,照耀着李慢,那一年的春天。 那是1975年,李慢十三岁。 没成为一个杂耍演员,让人怀念。那个冬天好像也没什么演出,不过听说在巴黎获了奖,还是大奖,轰动了巴黎。巴黎,我想也不曾想过的城市,就算梦见过天王星或海王星我也没梦见过巴黎。 冬日阳光直照,正午时分,河岸空无一人,我挽着老馆长或者莫如说是老馆长挽着我,我们并肩走在风后的积雪上。老人腰弯得厉害,老得不成样子,但仍比我高出许多,仍昂着头,因为昂着头脸拉得越发长,目光直瞪,如同过逝之人。最初看到老人远远瞪着我,恍忽以为河边一尊街头青铜雕像。故宫河畔始终没一些雕塑实在让人遗憾,古老名城因此缺少一种艺术底蕴实在不该。石狮铜狮固然是艺术,但究竟还是一种图腾,还是不如人像。 “这雪天您也出来,也不怕摔倒了。” “我摔不倒。”还是有点南方口音。 “您可真是。我没事的,您不用操心我。” “你不来看我,我找你还不行么。” “这路多滑呀,您也不多穿点儿。” “我不冷。”老人硬硬地说。 老人的固执得惊人,以至有些湖涂,没有温度感。几天来我沿着河岸慢步,凝视雪后的太阳,古老城墙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风烛残年,不久即可羽化成仙,直到见到见雪中老人才发现时间不对。我的时间还无比的漫长,几至让人生畏,让人绝望,一个人可以那么久吗?那时老人一条黑手杖,穿了一件单薄的黑呢大氅,一顶旧毡帽,站在一棵树下,像一只苍老的乌鸫,满地积雪,不禁想起斯蒂文森: 周围,二十座雪山 惟一活动的 是乌鸫的眼睛。 这也是老人赏识的诗,但老人眼睛不活动,直目,好像盲人。老人出来散步,也是为了找我。我送老人回家,与其说我搀扶着老人不如说老人拉着我。老人的手依然有力,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如果老人滑倒我根本拉不住老人,但如果我自己滑倒说不定会一下吊在老人的手臂上,我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好笑。假如在杂耍舞台上这一定会是个生动的笑料。想象一下吧,一个类似小道士的年人轻搀扶着一个老人,倒年轻人常常摔倒,像荡秋千似的吊在老人身上悠来荡去,嗯,完全可以演上一阵子。马戏或杂耍的特点除了精湛技艺就是哗众取宠,让人发笑。我记得当时还偷眼看了一下老人的毡帽,觉得很有某种效果,只要再稍加化装老人就是大师,同样可能会轰动法国。老人是西班语翻译家,但法文也是不错的。 老人住北长街一个灰色小院,在一条只有两个院门的小胡同里,原是独门独院,过去有影壁,古木,花园,鱼缸,现在一切面目全非,影壁被推倒,树伐倒,花园盖起了新房。小院归了房管局,搬进许多住户,很快便人丁兴旺,各家的小厨房土围子占用了越来越多的空间。老人一家被轰到一间房子里,若干次抄家,甚至挖地三尺,已是家徒四壁。第一次抄家还是老人儿子带人抄的,老伴为此气绝撒手人寰。老人的儿子当时大学一年级,文革之初即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成为当时背叛与决裂的典型,但是很快还是因为决裂不够彻底被清出红色组织,1968年自愿到广阔天寻求革命,在包头的武斗中冲锋在前,死于乱枪之中,实际上已精神错乱。女儿早早下了乡,回到南方老家,1972年去了香港,后到了美国。 我成为老人身边惟一的人,但直到1978年我才第一次去了老人的家,老人恢复了馆长职务,《洛尔迦诗集》也重获出版,并到了我的手上。我不再是三年前的孩子,三年同老人的接触,使我成了一个越发寡言的人,我与周围人的隔膜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加深了。现在看来事实上读了那么多书对我有点过分了,16岁,我既不像一个孩子,也不像年轻人。当然不仅是书的缘故,更有老人的缘故。我与老人的交往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但我并没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骄傲,事实是三年中无论我多么深爱老人,对老人始终是持有警惕的,我们的接触仅限于图书馆,直到老人平反。我与老人的交往在1977年一时成为校园佳话,但我自己清楚我是不真实的,某种程度我始终部分扮演了一个监视老人的角色,因为某种直接性我的警觉实际上超过了所有同龄孩子,同时这也是我与老头交往的一个心理支撑和正当的理由。这些当然不是很明确,但它们是存在的。泰戈尔不能抹去老人的标签,普希金不能,冰心不能,洛尔迦也不能,这些都是文明典范,但仍不能清除我对老人的警觉。人们越是赞扬我,把我视为有思想的小典型,我越是觉得出入很大,是个玩笑。我无法告诉别人事实上我扮演了某种打入敌人内部的角色,这是多么荒唐,真实有时不能说出,也无法说出,甚至老师也不让说出。我没勇气向老人说出真相,只能加倍地热爱老人,无条件热爱老人,什么也不信了,只相信老人。我去了老人家,结果让我吃惊。 我记得那年已是年底,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母亲单位发了点过新年的年货,要我给老人送去一篮子鸡蛋。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母亲想到了。母亲说老人对我帮助那样大,也算是我的恩师,快过新年了应该到家看看老人,老人虽然恢复了职务,可家破人亡,身边没一个人也怪可怜的。是母亲提醒我去老人家,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我非常高兴,知道老人住哪儿,这条街无人不知。我如此兴高彩烈到了老人的小院,可一进院子心先凉了一下,老人房门上墨画的黑叉子赫然还在,虽然淡了但仍十分清晰;窗棂斑驳,陈年的柿子皮烂菜叶还粘在上面,烟筒正在冒烟。小院已十分拥挤,四周都伸着烟筒,我虽然没见过早年有花园的小院,也没见过孩子们眼中的魔鬼屋,但我觉得一切不该是眼前的这样,应该是什么样我不清楚,我的兴高彩烈包含了某种理想化的东西,眼前的普通与黑叉让我定了一会。 敲开了老人的门,更是一下愣住了,如果刚才仅是有点幻灭,那么现在我真的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馆长人没变,还是我平时见到的穿蓝工作服的样子,比早年大殿里的新,也合高大的身,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房间太奇怪了;我对十年前的1968年并不清楚,我是在人们揭批林彪四人邦运动中才开始重新经历,对我那已是词语中的1968年,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像真的一步回到了现场的1968年。简单地说,老人十年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蓝工作服稍稍改变了一点,比较合身了。我提着鸡蛋始终没放下,像问历史一样问老人,墙上的标语怎么还没刷掉?我目光朦胧,或者不如说是老人的目光朦胧,总之我们都在穿越时间,我像做梦一样,而老人几乎就像实物。 “为什么要刷掉?”房间几乎有回音。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砸烂倪维明的狗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墙上的字有用毛笔写的,有用刷子刷上去的,老人的名字打了叉子,没见过那样粗暴的字,写满了一面墙。灰尘布满墙壁,蛛网层层叠叠,有的滚成一团,有的拉成一道弧形,能看到上面炉灰发红的粉末。去安源的画像石膏像标准像选集四卷语录若干纪念章一切都在灰尘中、在时间中的原位,未动过一指。房间空荡,几件旧家具,有的门子掉了,里面空无一物;一张床,铺盖简单,黑糊糊的,地上墙角丢弃着或粉或黄的传单,破碎的唱片,皮带头,折了的棍棒,扫把,水桶,皮管子,胶鞋。一件旧蓝大褂儿。一张油漆了红色万岁的两屉桌。方凳。烟缸。老人早已不抽烟,只是一种陈列。一把竹躺椅,应该是幸存的,就是当年孩子们看到的:老人柱着半截树棍,坐在躺椅上,看孩子们探头探脑,呼喊,向他投掷,冲锋陷阵,跑掉 你以后不要到我这儿来,知道么? 回去吧。把鸡蛋拿回去。 我退着出了门把门关好站在北长街冬天的风中手里一篮子鸡蛋听见冲呵冲呵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不准放空枪不准放空枪开火开火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着神兵千百万嘿埋伏着神兵千百万一窝蜂地跑了出来抄家我还小,不知道怎样抄打踢砸,没敢去看,一切都是听说。只记得一次跟着那些孩子远远守在胡同口,听到喊声、齐唱,他们跑出来,跳着脚,举着链子枪,啪啪响枪庆贺战绩。我赶紧跑了,我也曾想有那样一把链子枪,也找过一些自行车链子铁丝车条什么的,但是没成功还弄破了手 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提着篮子重返小院。 没有敲门,直接进了屋。老人坐在桌前吃粥,咸菜,眼睛直看着我,像看陌生人一样,正如我看老人也同样陌生。我开始说话,我说是妈妈让我送的,新鲜鸡蛋,妈妈单位发的,不是买的。我说,您炒着吃,煮着吃,做汤,煎荷包蛋,我说的这些都是我吃过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老人不说话,我想是同意了。我把鸡蛋放在地上,又提起来放到碗柜上,然后离开。把门关好,飘一般离开了小院。 高考恢复,我所在161中学分成快班和慢班,我学习优秀自然在快班,但是没人知道1979年我陷入了难以描述的恍惚。我受到的刺激难以形容,我心目中的老人恩师如日中天怎么又像一个地狱之人呢?我无法将两个人统一起来,吓坏了,上学下学躲着图书馆走,怕见到老人,不能想象老人的房间,想象老人的样子以及老人历史般的声音。 那时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外面的世界热火朝天,而老人的时间却是不动的,像钟表停在了时间深处。是的,老人一直是严肃的沉思的,但那是面对一部书一本名著的严肃,是在把上古史演义、东周列国志、希腊神话、安徒生、杜甫和哥德交给我手里的时候,那时老人声音清晰,深思熟虑,老人说从神话到哥德是人类的一个完整过程,其中一些人书是重要的驿站。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老人的良苦用心,老人胸怀广大,在架构我的心灵坐标,那时我把老人奉若神明,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有什么异常,然而事实是无论我还是老人都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在造访了老人之后我才感到一种似乎更为强大的我无法理解的东西,而老人是固执的。老人无法泯灭某个或某些历史时刻,比如1968年,女儿最后离去,沓无音信。老人的近万卷藏书以及书信手稿日记全部抄没,有的被付之一炬,有的充入图书馆。书老人一本也没索回,即使又成为馆长。事实上当年我与老人整理那些堆砌的图书,造册编号,有相当一部分是老人自己的书。那时老人已把希望寄托于我,而我还有另一双眼睛。 老人什么也没索回,甚至没申请落实房产政策。 只是守着老屋,让时间不动。老人称自己是九死之人,活着只是一种《神曲》,实际上是过逝之人,房间没必要改变,事实上是个故居。有一个人还活着的故居有什么不好吗?老人说,“在我所谓的有生之年它会一直这样,会有价值,这是我惟一还能够做的,我不能留下什么了,只能留下这间房子,在这间房子里我难道不是文物?”老人笑,一种奇怪的笑,非常平静,苍老,不是历尽劫波兄弟在的苍老,而是像岩石一样的笑,未泯去任何东西。那时我已上了大学,虽然适应了老人的房间,但当每次都要像穿越某种时间隧道那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像另一种“桃花园记”。不过通常这只是我开始的一种感觉,进入谈话之后很快我和老人都忘记了置身的房间,时间的错位并不能阻挡一个老人的当下生活。我为老人带来了大学的思潮、周末舞会、人们谈论什么,学生会竞选、各种文学社团、打印或油印刊物、我的态度——一个并不积极的参与者。而老人目光炯炯,时常打断我,盯住我,让我详细讲,批评我的游离与轻描淡写。那时老人已退居二线,没作了多长时间馆长,实际上老人68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老人成为一个义务图书管理员,每天向少年人发放图书,在阅览室阅读报刊杂志,对世事并不陌生,常常或者击节,或者一针见血,有时因为激动而嘴角颤抖,老人牙残缺不全,后来又掉了一些,嘴巴颤抖起来显示着巨大的能量。但老人仍然是锋利的,就算牙不锋利眼睛也十分锋利,常常让我心惊,那时老人目光如炬,以致有时让我产生错觉好像房间的主人是我不是老人。老人看上去像一个守陵人,实际上并没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我会注视一下墙上的字,意识到我所置身的空间,感到说不出的一种飘惚,甚至一种暗示,好像真的存在上帝的面孔,我不能说那是笑。但的确正如爱因斯说:上帝上微妙的,爱因斯因有自己的时间理论,但只是长与短的关系,并没发现某种并列的关系,如果老人是科学家或许会有新的阐释。 老人说我赶上了好时光,跟我讲一个人的道义感和责任感,讲它们与诗歌必不可少的联系,讲那些推动历史进程的诗人是如何工作的,一个真正诗人从来都是现实生活最敏感的神经,即使不直接介入现实,诗歌中无形的血脉、气味、甚至节奏同样是对所处时代的一种自觉与掘进。后者当然是针对我的诗歌而言,我知道老人更欣赏北岛江河食指们的诗,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他们,老人也十分清楚。我模仿过他们的声音,甚至也曾写出惊人的句子:我们从墓地站起/像一场叛乱/村庄望风而逃。但这不是我的诗,不是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与我无关。 是的,我没能成为老人所希望的诗人,甚至不是我自己希望成为的诗人。我更多的诗淡而无味,几乎没有抒情成份,也没意象或象征,只有细节、叙述,干净的句子,无色无味,像塑料一样。这不是我喜欢的诗,但我只能这样写,如果也算诗。我后来真正喜欢的诗人是海子,从抒情角度我认为有了海子的诗我已无事可做。我需要抒情读读海子就行了,不做作,像大地流水一样。老人也喜欢海子,从天才角度对海子评价甚至超过了北岛,老人认为海子的才华不在俄国叶赛宁和西班牙的洛尔迦之下。老人趣味之广泛使他并没完全排斥我的无色无味的写作,从纯诗的角度老人也欣赏我的写作,我不知道是否一种鼓励,老人认为我的诗有一种罕见的质地,看起来淡而无味,没言说出什么,却可能是一种新的声音,但同时老人认为我作为诗人是不成功的,甚至是不可取的,老人不解我年轻轻的写的诗何以如此平淡,怎么会有着事物本身的安静与虚无,老人说,你到老了再写这样的诗不迟,现在还是应该尽量使年轻的自己飞起来,触摸历史、大地、更多的心灵。在老人看来我这样写下去至多是一个小诗人,为此老人数次向我悉心讲述自己的心灵与肉体的历程,讲述苦难与荒谬的根源,讲述历史的现场。老人不知道这一切对我都过于巨大,只能将我吞没,不可能做出我个人生命的反应。有时我甚至没出息地想,老人也是诗人,为什么自己不写寄望下一代人呢?很多次话已呼之欲出又咽了回去,我想我不能要求老人,希望总是在下一代的,是我自己不长进。然而不可避免地我后来越来越反感历史,越来越不愿倾听历史,我认为那是别人的历史,不是我的历史,面对别人的历史我在哪儿呢?我不要历史,我只要安静,体会,寻找的存在。我内心有一些东西,它们细枝末节,可能没价值,但是属于我的,并深刻地直指内心。我愿成为一个眼中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我愿自己是一种开始;如果老人从没有一种个人的生活,那么我是否有了这种可能? 我实践着自己,但写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拿给老人看,来老人这里也少多了,而且后来更多的情况只是看望一下老人,买点吃的用的日常物品。我曾给老人买过一个小巧的可移动的金属书架,结果被拒之门外;提议老人无论如何应有一台电视,老人坚持不要;给老人清理房间,打扫一下厚厚的灰尘也从未得到同意。我同意老头看守历史现场,但灰尘实在无此必要,灰尘说明什么呢?为此曾同老头数次争执。每次来看望老人,那些房顶墙壁垂挂的灰尘都让我感到危险,总怕掉落下来。我的确发现过老人头上后背挂过一缕缕长长的毛茸茸的灰尘,额上黑了一块,老人尽管已直不起腰,但高旷的身躯仍时时会碰到那些越来越长的尘埃。那些灰尘已构成某种缓慢但看上去又像上疯长的植物,它们不仅夏天生长,冬天照样伸展,一开门就迎风摇摆。如果是晚上,在昏暗灯光下,老人一动不动,我来了也只是向我点点头,有时笑一下,有时不笑,半天我们才能进入谈话。老人越来越固执,冬天冷,我记得曾给老人买过一条电褥子,一只电磁保温杯,老人用了有两年,但是有一次我发现保温杯不翼而飞,老人又用起了文物般的上面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我问老人保温杯哪去了,老人不答,身上又穿上了早年扫街刷厕所的蓝大褂儿。那一刻我想到某种东西已快要降临,老人已年过八旬,的确是太漫长了。 我害怕见老人,每次去都要心跳一阵子,但是老人活着。老人并不糊涂,甚至我觉得越老越强硬,说话短促,越来越简洁,没有任何唠叨。每次都是我讲一些事情趣闻给老人听,或者嘘寒问暖,问需要什么,老人从来说自己很好,没病没灾,什么也不要。有时问我在读什么书,让我念新写的诗,老人听着,总是点头,不再批评我,有时眼睛骤然一亮,让我重复,我重复,以为老人会说什么,但是没有。老人已不去图书馆,基本也不怎么出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就是枯坐,回忆,老人说经常回到孩提时光,就像看电影一样。有时我想给老人买串佛珠,像古寺僧人那样有自己的周天与极乐,那是一种没有边界的遨游,可上天入地,可是老人没有任何宗教修持,老人把基督教佛教艺术脉络说得头头是道,对宗教并不陌生,可是从没谈论过自己的任何一种信仰。从老人身上我觉得一个人的晚年是需要一个神的,如果没有神的陪伴简直是可怕的,就那样一个人支撑着自己的一生,守着风烛残年,再强硬的人也是多么的孤单。也许只有回到童年,像做梦一样,童年是我们惟一的宗教,无论它是否快乐。是的,总是快乐的,那时我与老人整理图书是多么快乐呀,我们度过了怎样神秘的时光,甚至就连我对老人的另一种眼光也是快乐的。十年或十五年了我说不清老人是否我另一个父亲,我依赖他又拒绝他,拒绝他又依赖他,他比我强大,甚至越是垂暮越比我强大。老人九命,我恐怕连九分之一也没有,一次就足以结束我。事实上在我精神恍惚时已数次想到过服药,但每一次想起老人都觉得自己轻如鸿毛,几乎立刻打消了自绝的念头。如果我没得到老人的任何个性的真传,但老人顽强地活着的确总能给我以力量,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力量,甚至可能是一种抽象的力量,但那的确是撼人的力量。 我失去工作曾非常软弱地向老人提出请求,想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哪怕开始是临时性的。我说图书馆是我童年的梦想,这您是知道的,只要给我一个开始我就会很好地做下去,我会永远做下去,您能跟馆里人说说吗?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说完就后悔了,无地自容。 雪后老人出来散步,我也散步,我们相遇,见到老人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毫无希望,几乎立刻想拿出调查所的羊皮工作证给老人看,安慰一下老人,也安慰自己。工作证就在贴身兜里,几乎摸了一下。我身体发飘,正好是愉快活泼的样子。我们一老一少,一支手杖,相互搀扶,在积雪的街景上并没引起太多的目光。街上几无行人,没什么汽车,骑自行车的人匆匆而过,大多只稍稍侧一下头。我不知道观注北京的卫星是否会注意到我们,据说拍下的照片相当清晰,连地上的烟盒名片都能成像。我曾看过一次航天摄影,没看到名片或烟盒,但是的确看到过报纸,标题十分醒目。 老人的房间一切如故,但这次我非常适应,几乎没有时间的错位感,也就停留了不过一两秒钟,我想可能是房间比较温暖的缘故。火烧得很旺,铝壶咝咝作响,水开了一段时间了。可能由于热气球的原理,屋顶垂状灰尘差不多是自然地飘摆,非常整齐,像一种舞蹈。我跺脚,老人不跺,我想老人从来不跺。老人放下手杖,扶着两屉桌,颤颤巍巍开暖瓶给我倒水。没有茶,老人从不喝茶,只喝白开水。白开水展示出一种白色的时间,颤抖的时间,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倒在了外面,顺桌子流,形成很好的图案,类似温泉。我看到而且听到自己同老人争执,我要夺下暖壶倒水,老人充耳不闻,毫无感觉,一任时间漫流。我说我不喝水,您别倒了,我给您倒上,我坐不住,雪天您可别出来了。我终于还是夺下老人的暖壶,扶老人坐下,给老人把水倒进搪瓷缸。提下铝壶灌暖瓶,蓄蜂窝煤,到院子里灌上凉水,重新坐在火上。倒炉灰,冬天每次来都要为老人清理一次垃圾,倒在街上圆形的垃圾筒里,有时要跑上好几趟。老人的炉灰通常堆放在两处,一是炉旁,一是门口的角落,门口堆太多了,邻居通常给倒掉,我来一次不管多少都要彻底清理一次。 最后擦掉桌上的水,嘱附了老人的身体,准备告辞。 老人直瞪着我,看出我要走,嗫嚅着说: “我快倒不动一杯水了,可我还是能倒,你坐下。” 我喝老人倒得满满当当的水。 “洒了不要紧,”老人说,“这是一个人的必然,人到老了事情非常慢,还控制不住,越老越慢,但是你知道从快倒不动水到倒不动水要多长时间?很长,长得你无法想象。”老人说:“今天举不动暖瓶了,你以为完了,到头了,可明天可能又举起来了,这个过程你知道这又要多长?还是很长。什么都要耐心,面对死亡也要耐心,他不招你去你就不能去,我厌了,别人也厌了。” “您不能这样说,您很硬朗。” “我与死斗了二十多年了,呵,也不是斗,这个词不恰当,应该是‘守’是吧,是‘守’,‘守’了二十多年,我是有贡献的。” “您培养了我,就是我不争气。” “嗯——你怎么这么说,你的路还长。我说有贡献不光是你,我对你没什么贡献,没有我你也有自己的路。我是说这间房子,”老人环视了一下,“应该是个贡献吧,你说呢?” “是是,这房子已名扬海外。” “这不是目的,无关紧要。”老人再次环顾,看着我。 “你要活下去,一直到我这样,比我还要老。” 我感到某种紧张、死亡的强大,好像不是生者与生者之间,是死亡与死亡在说话。我厌倦了,实在是厌倦了,我为什么要一次次面对老人,面对这样的房间?现在我不能再承受什么了,我没有死的概念,但也了无生趣。我不要再听下去,我要赶快逃离。我看到我站起来,浑身战抖,我说您不要说了,干嘛要说这些,我得走了,还有事情,您多保重自己吧。但是我看到老人弯着腰站起来,一手拄杖,一手颤巍巍放我肩上,理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别怕,什么也不用怕,你等等,再等等,我不会马上,我也在看,我还要坚持,不会马上死。老人按下我,缓慢地向床前移动,非常吃力地卧下,像一匹老马一样。我不知老人要干什么,从来没见过老人这样。老人把手杖伸到床下,显然要够什么东西,半天也够不出来,实在看不过去我走上前问老人找什么,我来找,老人不出声,非常固执,手杖发出碰撞的响声。差不多有十分钟的样子,老人终于叹了口气说: 第六节 “下面有只箱子,你帮我拿出来。”老人说。 老人把手杖交给我,“不,”我说,“我不用。”我身形瘦小,一下钻到床底下,适应了一下光线,看见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箱,像点心盒那么大,老人不但没够到还把箱子捅到里边去了。我拿到了木箱,很轻,想不出里面会有什么东西,也许是重要的手稿。木箱放到床上,我扶老人起来,非常困难,老人如此衰老但体积仍比我大得多,将来给老送终可是个麻烦。老人一手抱木箱一手拄杖踱到桌前,开锁。 “我们有钱,你不要怕。” 现金。存单。存折。我的头轰的一下,老人要给我钱,真是老糊涂了。“不,不,我不要,”我大声说,“我还有钱,我有工作了!” 老人瞪着我,不相信。 “钱是有用的,是我留给你的,钱对我没用,现在不会再剥夺钱了,你要看到这点。你仍有自由的可能,没工作没关系的。” “我有工作了,真的,我的工作是很挣钱的。” “什么工作?” “您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在中华社会调查所工作,我找到工作了。我现在是调查员,拉广告,很挣钱的,您看这个说明页,是我正做的一个项目,叫《北京餐馆指南》。”我详细介绍了这份工作,说得很在行,得出的可能性不容置疑。我说,“这是一本很厚的工具书,北京有不下十万家餐饮,我每拉一家就能挣一份钱。” 老人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根本听不明白。 “您放回去吧,”我说,“您也该过点好日子了。” “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能挣到钱?” “能!怎么不能!您快收起来吧。” “图书馆的事我说了。”老人摇头,有自己的思维轨道。 “用不着了,您看我这不找到工作了。” 老人摇头,真是固执。我说: “我该走了,您把钱收好,收好了,过几天我再来看您。” “不要怕。”老人大声说。 我把门关好,在门口停了一刻,心突突跳,然后就飘起来。我像长了翅膀似飞出院子,胡同,对面来人视而不见,到了大街上才长出了口气。站在一棵树下,对面就是一家饭馆,立刻头是一昏,又沿大街跑起来。自行车汽车已多起来,我向南跑,向着自己的家,并不快,只是一颠一颠,只要一闭眼就可以睡过去。 我看到了自己的家,再不想出门了。 我决定重返餐馆是昏睡了两天之后的一个清晨,这个决定应该说是相当清醒的,是在我醒来不到两分钟就做出决定。那时炉火已灭,我盖着厚厚的棉被,身体却始终在云中,我对于自己醒来感到十分惊奇。许多次了我认为这样睡去或许可以幸福地圆寂,结果总能醒来,结果一旦醒来总感觉像新人一样。生命真是个奇迹,只要不自行了断很难从时间中自行消失。所有人事实上都有一个能量储藏,不吃不喝也能穿越黑暗迎来曙光,这时醒来的确真就跟新生差不多。那时我转动眼睛,大口呼吸,试着坐起来,心地清新,十分干净。 爬起来,仍能走路,意识到寒冷,开始生火。大清早不好麻烦大妈大婶,人家的火也不旺,不能给我夹红煤,我这样想显然意识清醒。劈了几瓣木柴,浇上汽油,塞进炉膛,放好炭和蜂窝煤,一把火点燃,屋里开始冒烟。这样生火大体要一个小时,天太冷人又钻进被窝。到处都冰凉,无法洗漱,也没有什么思想,就是躺着,等着房间慢慢暖和起来。温度的点滴变化我都非常敏感,我拿出胳膊试,好像看温度计似的看自己筋脉,筋脉如网,有点曲张,但是十分好看,像蓝色河流一样,仍是年轻人的胳膊,甚至像我的少年时代。不过话说回来太细了,有点说不过去。 铝壶慢慢有了响声,撩开被子下了地,开始刷牙洗脸,竟然感到饿了。饿是一种好现象,说明一种欲望,还不纯粹是肚子的欲望,事情不这么简单,一种欲望无疑掩盖着另一种欲望。我出了门,来到街上,在早点铺思索了一下,认为没什么可犹豫的,要了一碗豆浆,一只油饼,快速地吃起来。我的头发太长了,以致喝豆浆时掉到碗里。我想我还应该理个发,这个样子不行,像要饭的,一进门就让人看着可疑,好像我不是本地人。吃得很愉快,又要了一碗浆,一个豆包,一个油饼,觉得混饨热气腾腾十分可人,又要了碗混饨。我想今天是个开始,一定要吃饱,特别是去餐馆那种诱人的地方,饿着肚子很容易头脑不清,思维混乱,这次我下决心了。 长安街一如既往地宽阔,路上已看不见一点积雪,干干净净,或者太干净了,以致除了干净显得空空落落,难得看见餐馆或商店。直到过了电报大楼到了西单十字路口才显得热闹起来。现在我喜欢热,喜欢高楼大厦,满街人群,车水马龙,喜欢张灯结彩吃吃喝喝,吃吧,同志们,朋友们,先生们,女士们。百业兴旺,老板开心,迎来送往,笑脸相迎,划拳行令,引吭高歌,我见老板高兴,老板见我也高兴,和气生财,生意好做,大家都有钱赚,我希望是这样。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像一个业务员,我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一家一家跑,一条街一条街走,我的工作没有边际。 到了公主坟大一路汽车到了终点站,离万寿路还有两三站地,还得倒车,唉,没自行车真是不便,可是再买一辆真的没钱了,不能再花钱了。挤上4路汽车,人很多,让人喜欢,现在就喜欢人多,人多吃饭的人就多,挤在中间让人陶醉。远远的就看到前面的万寿路口,向北不远就是那家餐馆了,我还记得叫“家园餐厅”,挺好的一个名字,挺有文化的,为什么当初你要冒充记者呢,是你死要面子,是你自己毁了自己,“在哪儿跌倒的今天你要从哪儿爬起来,”这是你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你一下就解脱了,那天你是多么的轻松愉快。你下了车,寻找家园餐厅,结果一眼看见了自己的自行车,直到今天你激动的喜悦的样还犹在眼前,那简直是奇迹!你不相信自己眼睛,你已把自行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一刻是个多么好的兆头!你以为自行车早就丢了,被老板便宜卖了,真想不通竟然还在墙下摆着,真是天上方七日地上已千年,现在又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时代了?你快步跑到自行车跟前,像阔别的老朋友,扶起车,简直想亲上一亲。自行车太脏子,满是灰尘,能看出雪化后的白碱。你一刻也没等,找出车座下的绵丝就开始擦,链子生锈了真是可惜,车也像人一样没人骑就荒废了。转动铃声,哑了两下,很快依然清脆,如同睡醒了一般,让人高兴。一抬头你看见有人注视你,是服务员小姐,你认识她,她却疑疑惑惑,你说你不识我了吗,就上次那个——记者,你有点说不出口,然后大声说:这是我的车!就像说这是你的孩子,你是那样激动。 你跟着小姐进了餐馆,小姐一直为你保存着车钥匙。“我天天给您看一眼,恐怕丢了,还以为您不要了呢。”你那样感动,觉得做人就该诚实,向小姐发自内心的像日本人那样鞠了一个躬。“老板在吗?” “您还要采访他呀?上次您可把他气坏了。” “不不,我不是采访,我是为上次的事道歉的,我是中华社会调查所的调查员,不是记者,我当过记者,可已经不是了——”你看见老板从后台出来。 “谁呀?”故意地问,显然认出了你。 “您好,是我,我上次来、来过您这儿。” “找我干嘛?” “我上次错了,向您道歉。” “道什么歉?” “上上次不是来采访,我不是记者,我是——” “你丫还他妈不是记者?!” “我是,不是,过去是记者——”你语无伦次。 “我操你大爷,你丫还他妈道歉,找抽来了吧?” “您赶紧走吧,走吧。”小姐推你。 “给我一边去。”老板凶狠狠瞪了小姐一眼。 “我那天不对,不知道该怎么做,您知道我刚开始做业务——” “刚开始骗人是不是?不熟?” “是,哦,不,不是,我刚开始干业务员——” “干你妈那x!” “您,消消气——” “消气?我还打你丫的呢,你还找上门了,滚!” 老板一把抓住你的脖领子,轻轻一提你的脚就离地了,你一点也不反抗,不再恐惧,“就你这脖子还骗人呢?我能掐死你!你丫到底来干什么?” “我向您道道歉,我的确实当过记者,有些习惯一、一时改不了。不过《北京餐馆指南》是真的,没骗您”你的脖子被掐紧了,“您这儿人、人不多,确实需要宣、宣、宣、传,能提高您的知、名、度——”你快说不出话了,但是早有准备,甚至已预先想到过了这样的场景,这是艰难的开始,事已至此,没什么更坏的结果了,你必须把话说完,把业务做下去。“《指南》是权威的市场调查,我们竭、诚、为、您、服——”你趔趔趄趄,两手吊在老板毛茸茸的胳膊上,完全窒息了,总算挨到了门口,门还是向里开的,你听见老板喊小姐开门,斜着眼看见小姐飞快地拉门,一秒钟也没担搁,一阵凉风袭面,你闭上了眼睛。 你被发射出去,的确,就像被发射升空一样。门外至少有三级高台阶,下边是马路,你被发射出去,但你仍不觉得这一次比上一次更难以接受。如果有行道树说不定你会攀住一树枝,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自行车和汽车。你听到汽车刹车声,立刻爬起来,这次你没有小睡,没有那种眩晕的喝了酒似的感觉,始终非常清醒。你看你站起来,晃了两晃,没有倒下。汽车鸣笛,自行车停了一堆,你觉得自己高大无比,顶天立地,只是那一刻服务员小姐的尖叫声让你有点心酸。你注视着餐馆,想要看到小姐,甚至往玻璃后面看,但是没有。汽车喇叭叫成一片,既近又远,你大步向前,走上便道,一点也没感到血顺嘴角流、牙少一颗。你上了台阶,推开餐馆门,大声喊道: “我的钥匙!” “先生,我是《北京餐馆指南》调查员,请您看看我们的样本,现在餐饮竞争激烈,《北京餐馆指南》引导消费,权威调查,广告天下,是您不可或缺的选择。我们已收录上百家餐厅,数量有限,机不可失,四月出版,时间紧迫。是的,是的,不好意思,当然要收取一点工本费,不过这完全由您决定。” “先生——” “先生——” “先生——” 第七节 你像后来的入户推销员那样,是他们的先声,骑着自车,挨门挨户,全不管对方是否打断,是否命令住嘴,把话最快最清晰的说出是一种信念。自行车完全复原,所有的零件都拆洗了一遍,擦得油光净亮,轮子转动念念作响,如同像新车出厂的声音,再骑上五年十年也不成问题。脸上的擦伤基本已经痊愈,额角有头发盖着看不出来,像常人一样。春回地暖,那年上门推销的人太多了,好像雨后春笋,惊蛰一声春雷,忽然间冒出了许多来历不明的人,你以前从未注意过,不入一行不知道行行人多。推销员走街串巷,带来了各种意想不到的产品,事实上各色人也像商品一样,完全可以把他们看作就是牙签、烟,酒、腊肠、饮料、纸巾、猪脚、下水、野生动物,土特产品,当然这其中还包括记者、书画家、流浪歌手,行吟诗人与风尘女子,而餐馆酒楼差不多就是集散地,你方唱罢我登场,虽不能说成群结队,却也川流不息,没做过推销员或流浪艺人的根本不知道那时的餐饮老板是如何的心烦意乱、暴跳如雷,好不容易上了一个客人,还是来推销的、卖唱的、记者或工商税务,这事搁谁有时也难以控制自己。工商税务还好点,着装执法,执行公务,但如果是记者,证件亮得稍晚一点就有拳脚伺候的危险。 被赶出来是家常便饭,如果哪家店门突然推出或扔出一个人,一点也不稀奇,该人往往一点不在乎,掸掸身上土,扭头就进了另一家店。为了不至刚一进门就被赶出,你不断更换服装,帽子,尽量使自己像一个就餐的客人,职员或公务员或大学生,一度你还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效果不错。有点外企或外贸的味道,偶尔还被当成日本人或韩国人。尽管如此,如果店里空空如野仍有可能遭遇不幸,这时老板往往阅人无数,火眼金睛,食客与非食一眼即可看出。你后来有了经验,逢到那种目光转身便走,就算如此有时仍会听到背后一声:“傻x!” 也遇到过颇有修养的老板,买卖不成仁义在,给你送上一杯茶,温文尔雅听你介绍,让人眼睛潮湿,真想要上两道菜吃喝上一顿。在中关村,电子一条街,是的,你已到了海淀,快到颐和园了还无一斩获,一家开业不久的餐厅,还在打八折优惠期间,餐厅张灯结彩,布置优雅,人虽然寥落,服员小姐却微笑相迎。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人,穿中式布褂,年岁不大但是老派,招待一杯清茶,一盘瓜子,你介绍完了,老板其实一始就发现了问题,但仍有风度地听着,完了摇摇头,吸了口烟斗说:问题不在于价钱多少,这种方式刚开始行,是个创意,但是现在不行了,我问你,你现在拉到多少家了?你低声而诚实说只有五家有点意向,说不好。老板吐了口烟,给你添烟,那天你真是渴了。老板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去跟你们经理说这事创意不错,但是不能这么做,这么收费不可取,类似收费已经太多,骗子也太多,不如换一种方式,先免费刊登调查,然后向餐馆推销你们的《指南》,你刊录了人家的内容,再去上门卖书要亲和得多,也容易得多,订价高点都没关系。这么说吧,我是这店的老板,你收录了我的内容介绍,我肯定会买一本,至少一本,也可能两本三本,这个钱我愿花,你回去算算,一本书你卖五十块钱,不高,一万本是多少钱?你们这一本书成本才多少钱?你可以算算。 临走你握着老板的手半天不放,哽咽得说不出话。 回到所里满头热汗,因为激动,苦不堪言,劳而无获,你结结巴巴,表述不清,结果没等说完经理就不耐烦了,你来干嘛来了,给我上课来了?钱,钱,我说你拿回多多少钱?这样不行,你大声说,我一家也没拉到!你才跑了多少家?我没数,不过怎么也有一百多家了。才一百家?有人跑了一千家了,十万家你跑去吧,肯定能挣到钱。您为什么非要这样?换种方式又好干又多挣钱为什么不行?嘿,你他妈真以为我傻呢?我不知道你说的?那得先期投入,把书印出来!你有钱印书吗?让你跑三个月一分先不给你你干吗?就你还给我上课?咱们这叫拉一家是一家,拉多少算多少,先把钱拿到手,这叫无本的买卖你懂吗?你懂个屁!是的,当时你真的懂了,可是你还是天真的问,那书得什么时候出来,到时间怎么办? 怎么办?经理突然笑了,你操那心干嘛?今天你是不是闲得了,我告诉你没日子,出不出还单说呢!我他妈就不该跟你废话,行了,你愿不愿干?不愿回家去,呆着多好呀,走吧走吧,以后拿不到钱你就别来了,我这多忙呀,你以为就一个项目呢?走走走,以后别来了,呵?哥们儿,算我求你了,行吗? 你怎么能骗人呢!你大声说,眼泪几乎掉下来。 你陷入了一个从头至尾的骗局,整个调查所都非常可疑,你还自己印了名片工作证交了押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了什么?你再也受不了这一击,但是你已经停不下来。至少挣回自己的本钱,你发疯地想,总要成功一次,哪怕就一次!无论沙尘天气、泥雨或风和日丽,你像烂纸一样撞进餐馆,飘进飘出,不等别人轰你自己就先逃了出来。你的黑色西装一直没脱下来,后来黑色变成了黄泥色,但是你意识不到,居然每天还打领带。自行车也不擦了,铃当盖不知何时丢了一个,摇动的时候只是空转没有声音,你仍然摇,招摇过市。你脑子里有一个一千百家的数字,好像到一千百家就能成功一次,你开始记你跑过的餐厅,不算前面跑过的,从头开始,数到七百家时你已不进餐馆,纯粹是在沿街数数,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样本合同单早就不知哪去了,你数,两手空空,满北京城胡跑,数到一千,一万,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你到了郊外,看到大片庄稼地,进入县城,在松木掩映的一家医院门口你看到并排几家小餐厅大喊大叫:先生,我是《北京餐馆指南》调查员,请您看看我们的样本,先生,《指南》引导消费,权威调查,广告天下,时间紧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先生,先生,先生你早已经数过了何止十万,你见到什么数什么,时时刻刻在数,不停地数,只要睁着就数,你数树,数麻雀,数铁丝网网眼、上早操的人,数窗棂,药片,医生,梦中的旗帜,呼喊,自行车,雪花,枪口,蓝布条,周围—— 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动的 是乌鸫的一双眼睛 溜冰场总是那样喧哗,有人摔倒,尖叫,拉起,旋转。冬天的呵气像火车到站,热气腾腾。乌鸫的披肩像雪,但比雪还冷,还白,你看见她靠在冰的夹角,一袭黑衣,白色披肩,白色披肩怎么是乌鸫呢,应该喜鹊,喜鹊才有披肩呢,可那时你固执地认为她是乌鸫。冰上红男绿女,环绕游动,早年溜冰的人大多没有冰鞋,多是冰车,自制雪撬,更是孩子,后来冰鞋多起来。多起来穿着也简单,基本没有颜色,更没有后来各式各样好看的冰帽。我没有冰鞋,也没有冰车,就是一个人在冰上玩儿,看很多人打雪仗,冰上打雪仗热闹,有的是雪,无穷无尽的雪,个别人滑冰,悠然自得,甚至十分骄傲。那年家里一下买了两双冰鞋,哥哥姐姐各一双,一双跑刀,一双花样儿,没我的份,我还小。我第一次滑冰是穿姐姐的花样儿,没怎么学自然就会了,几乎不记得有过练习阶段。我从没滑过跑刀,哥哥不允许我动他的鞋,让我动我也不动。姐姐的花样儿后来属于了我,至今还是这双鞋。我的脚长到十五岁好像就不再长了,一直十分合脚。我不喜欢哥哥,;因此从也不喜欢跑刀,总是躲着他们,他们滋冰,冲起冰沫,溅我一身,箭一般远去。我试着原地做一些动作,几乎无师自通的旋转,有时还能跳起来,稳稳落下,现在如果我愿意仍然可以。我不羡慕别人的速度,那没什么,我知道我与冰面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或者说心灵的关系,甚至梦一样的关系。别人的跑刀冲撞我嘲笑我,但是他们进不了杂技团,这事让我很得意了一阵子,谁也不知道事物有难说的一面。 唐漓一直靠着夹角上,半天也不活动一下,我后来一度曾想她在盯什么人,滑冰可能只是一种掩护。那可能是她的工作,可当时我以为她大概是个初学者,胆怯,又没有伴。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果她不会滑冰又怎么能从登冰处的木板滑到夹角呢?那可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如果她会,为什么一动不动呢?我从她眼前滑过几次了,看到她闪动的眼神,的确就像乌鸫,非常黑,不可能像别的,但有时她的眼白闪动一下让我惊讶。我不能说像闪电,但的确有类似的效果。她不会注意到我,我太普通了,但她注意谁呢?我也无法知道。从专业角度看,假如她那时真的盯什么人,她这样独自一人是很不成功。 我靠在另一端的夹角上,与她形成了对角线,靠姿也大致同相仿。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只要她在观察是很容易注意的到我的,因为在对角线还有一个像她一样的人。有时我认为她已看到我了,就如同看到我身后的枯树、城墙、角楼,只是这同没看见又有什么区别呢?看见许多东西,看见背景如同什么也没见一样。她的身影不断被人丛抹去又重现,因此当她倒地的那一刻我没看到。她消失了,最初我以为她飞到了树上。她是很容易飞到树上的,如果斯蒂文森看到她也会这么认为。很长时间我迷上斯蒂文森,那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银行家、董事长、诗人。银行家与诗人在我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不是银行家还能写出《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吗?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诗。我往松柏上看,往城墙上的角楼看,那里可不是一只乌鸫,许多只,它们就像观众注视着溜冰场,那么哪一只是唐漓呢?她的披肩上哪去了,或许落在了冰上? 披肩和她分别落在冰上。她在挣扎着站起来,我猜对了,她是个初学者。她已经站起来,又滑倒了。我穿过人丛,慢慢接近了她,看她挣扎。她的样子像跳一种舞,对摔倒有一种把握,如果抛开涨红焦灼的脸那真算得上一种舞蹈,可以想象舞台灯光对着她。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冷漠,好像不满我看笑话。再次努力,结果还是摔倒了。披肩就在她身边但她已难顾及。我没去扶她,而是捡起披肩犹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她向我伸出了手,几乎有些愤怒。 牵着她回到了夹角,好像那是她固定的观察位置。 谢谢。 你不会滑冰? 是的,不太会。 你怎么滑到这的? 我扶着墙,走到这里。 你没有伴儿吗? 没有。 当心点,我说。 她身上到处是冰沫,却没去掸,好像它们不存在一样。 隔了一个周末,几乎同一个时间我再次看到她。上个星期夹角很空,只有树上和城墙上固定的观众,没什么诗意。现在她仍靠在夹角上,我装作不认识,从她身旁滑过,依然在她的对角线观察她。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我无法超越银行家,两个星期我未写出一行诗,甚至一个字。我希望诗人也像画家那样,面对模特不动声色,完全是技术,但我发现诗人很难做到。如果不想入非非,我能表现她什么?或者通过她我能表现自己什么?我对我的任何女同事从未有过想法,我畏惧任何熟悉的女人,性别的卑微感几乎与生俱来,不过对陌生女人反而有更多安全感,以致想入非非,就是说,我对不可实现的事物抱有想法,不可实现也不必有任何担忧,想想而已如同写诗一样。尽管如此,我觉得一些或更多的想法还是太一般了,没什么新意,与我心目中的诗歌无关,比如银行家的诗歌。银行家的诗我难以企及,但我认为是一种方向,从树上的乌鸫到纸上的观察,这是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截然不同。 纸上的女人注视着溜冰场,声音来自南方。 为什么不下来滑,怕摔着?我问。 坐这也很好,她说。 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北京的冬天。我问她是否外地人,她说来北京几年了,但是不熟悉。我问是否去过什么刹海或北海冰场。 那比这里好吗?她问。 那儿北京味更浓,比这儿热闹。 她回头看看,显然看城墙。这里也不错,她说。 你是本地人?她问。 我就住在这儿,我指了指前面,那排房子,看见了吗? 真的?她显出惊讶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表情。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也是有人住的房子呵,我说。 她审慎地看着我,或者说恢复了审视的目光,似乎没看出我有什么不同。 我可以到你那里看看吗? 我那里?你是说我家? 你住的地方,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我非常意外。 她把手伸给我,我们到了冰上。在我的引导下她掌握了部分要领,平衡能力不错,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她那种风度。我说不上,好像某些方面训练有素似的。我们很顺利地到了岸边,我让她自己滑一圈,巩固一下刚才的成果,她认为不必了。是的,她对滑冰并无真正兴趣。如果她真想滑完全可以无师自通。她能从岸边溜到夹角显然有自己的办法,我看出来了。 我们上了岸,她退掉冰鞋换上一双很亮的靴子,在冰上她就比我高,现在因为鞋跟几乎高出我半头,后跟敲击木板,十分响亮,我感到青春的力量,而我好像从没有过如此蓬勃的青春。她的高度也令我绝望同时也使我镇定下来。我提议喝一杯热饮。我要了牛奶,她先要了咖啡后来又改了牛仍,付款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只付了自己的。她看了我一眼,匆忙地拉开自己的手包。我对她还一无所知,也想就此表明我的态度,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此外我觉得没要花冤枉钱。我当然知道绅士风度,但我觉得那和我没什么关系。喝完牛奶,我们沿着甬道向中山公园东门走,也就是对着故宫的那个门。她对红墙松柏表现出兴致,问我是否对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我说我已熟到没感觉了。她说来北京三年了对北京还是不熟悉,没到过一个北京人家里。我说怎么可能呢,你难道没有一个朋友?她点点头,说没有一个真正的北京人朋友,问我是否住在这里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这是个让我惊讶问题,我难以回答,不知她指的是什么,通常这是幼稚的问题。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先让我猜,然后又不让我猜了,说我猜不出来,但也不告诉我。 我当然在心中做了一些假定,确实很难猜她,从外地到北京这可以肯定,但是做什么的呢?大学生,分到北京?在公司外企?机关?显然不是新闻单位。只要当过几天记者我就能一眼看出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北京漂的女诗人,这样的人有一些。但是也不像,最像的还是乌鸫,一直生活在树缝中。我有点后悔没请她喝热饮。 出了东门,我告诉她前面就是故宫午门,要不要看一下,她摇摇头,说去过不知多少次了。就算去过也不至于去多少次吧?那么她可能是导游小姐,对,为什么不想到这层呢?我脱口而出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她摇头,很神秘,意思我根本猜不出来。走在筒子河的城墙下,尽管冬天我却觉得春意盎然。城墙巨大的压迫感消失了,身边走着一个现代感的女孩,这在我从未有过,我感到难以言传的东西。 至少,你该告诉我叫什么。 唐漓。唐朝的唐,漓江的漓。 你是广西人? 是呀,在漓江边上,阳溯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你去过? 没有,我没出过远门,到现在还没离开过北京。 真的,为什么? 没想过。 第八节 我们那里北京来玩的人很多呢。 我以后说不定去。 边走边聊,快到西华门了,我指着对面河上一排房子:瞧,那就是我家,那个大玻璃窗是图书馆,左边数第三个窗子,那就是我住的窗子。我们停下来,她已不像开始时那样惊讶,但是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从冰上过去吗? 那是后窗户,得绕到前面街上,我说。 夏天你还可以预备条船。 船?我不解何意。 是呀,船。 她严肃地看着对岸,完全在自己的思维轨道上,我从未想到在窗子下拴条船,她居然想到了。我后来多次回忆那天的情形,我想她大概是想家了,因为她后来说起她家的墙后就是漓江,她几乎在船上长大,船就拴在后山墙上。 路过图书馆时我向她自豪地介绍了图书馆,谈及往事,我说在这里我度过的光阴超过了任何地方,有许多故事。我甚至提议要不要进去看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谢绝了,没表现出兴趣。图书馆是我隐秘的骄傲,除了读书我真的没什么可骄傲的,实际上路上我就想好要在这里驻留一下,展现一下我曾经和现在的世界。她还是想去我住的地方,我没觉得我住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况且房间乱糟糟的,她的兴趣实在让我奇怪。她有一种坚定的东西。 过了西华门十字路口,街上车水马龙,小店林立,我看见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显示出女人对生活本能的敏感。进了胡同唐漓兴致勃勃,不时向路过的小院张望,有时停下,看墙上隐约的标语,对我说她家小镇墙壁上还有很多没擦去的标语。她的样子已完全不像我刚才喋喋不休谈图书馆时那种不知所云,我看出来了,她对我实上并无多大兴趣,只是对我住的地方好奇。我的临河的房子或许让她想到童年,想到一种与她家乡相关的生活。她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她渴望什么呢?她的大胆是双重的,一方面她心里有某种东西,一方面与她所从事的工作有关。某种角度她对我洞若观火,完全可以放心寻找一些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的造访属于心灵,这一点没有疑问,我在当时就看出来了,因此我记得曾再次偿试判断她是否一个外省诗人。 胡同尽头正对着我住的院门,院门很小,但有好几级青石台阶,如果她夏天雨中造访,青石的颜色显露与灰色小巷确有点南方小镇的味道,但正是冬天,房前屋后还有积雪,除了青砖格局有那么一点南方印象,事实上完全是北方的景象。尽管如此,我记得唐漓站在院子里还是一脸新奇。我请她进屋,她说要再看看。我不知道她是对建筑感兴趣还是对小院的生活感兴趣,什么都看,门,屋檐,大白菜,蜂窝煤,房后的松树。邻居大妈大婶都推开门出来,以为是我带来的女朋友,都和蔼地向她笑,她也落落大方,大妈大审冲着我说,我这屋有热水,刚开的,还不让人家进去,怪冷的。都为我高兴,她们总算看到我带个女孩回家了。 我父母搬走后大妈大婶就成了我的亲人,我如同她们已成年的孩子,从小习惯了,火灭了去挟煤,缺了什么就去拿,什么事都提醒我,冬季登记储煤,换煤气本,卖大白菜,倒垃圾,我总是不倒垃圾。在她们眼里我是小院从小就有出息的孩,学业有成,从不出去瞎跑。我对小院感到温暖,沉溺,不愿远行,没有时间概念。小院认为我该有女朋友了,可是一直没有。她是女朋友吗?如果大妈大婶都看出她会是我的女朋友,但愿她是吧,但愿,哪怕让她们欢喜一些日子。她们显然认为我就该有这样一个青青爽爽女朋友,她们可觉得我是个人才,这些思绪让我心里又甜又酸。 她竟然说不冷。我让她在烟筒上捂捂手,她不习惯。打开火,我让她烤烤,她的手胡罗卜一样红,可她仍说不冷,一个南方姑娘如此耐寒,我不知她是忍着还是真的不冷,人很固执。房子很高哟,她说,很漂亮。我说你再看地,她小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花砖地,我说。她蹲下来,几乎要用手摸。我也很自豪,我说这样的花砖地在北京不多,只有一些好的老房子才有。这是你家的房子吗?不是,是房管局的。真漂亮,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花砖。这种砖现在没有了。 嗯,这才应该是北京,她说。 你可别这么说,我说,其实也很一般。 你一个人住这里? 我一个人。 那些阿姨挺好的,很善良。 她们看着我长大的。 你没有父母? 他们在别处,早就搬走了,看看我的书房吧。 我以为她仍然会像在图书馆那样对书无动于衷,但这一次她惊讶了,面对我整墙壁的书,我觉得她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到处都是书,写字台、窗台、床上,椅子上,我想任何人到我的书房都会震动一下。是的,这是我真正的全部家当。我忽略了自己的书房,刚才实在没必要用图书馆展示自己,就好像没必要展示更大的野心,这一刻我从她的目光里突然意识到一间私人书房远比一个公共图书馆更令人震撼。现在我恢复了自信,我不觉得她还比我高,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了高处,书的价值几乎就是我的价值。 她愣了一会,显然有点不适,说: 你是个学究? 说实话,这话让我不高兴。如果她出于敬意,之前一直她没有看出来,这且不论。“学究”是什么意思?通常一般还要加一个老字,表明一个人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官方比如警察面对一个书呆子的口吻,这个书呆子失了窃或自己犯了什么小错。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口吻。 我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竟然谦虚地说: 我哪儿称得上,就是瞎喜欢。 我想是某种欲望害得我如此胡说八道。我桌上还有手稿,现在她千万别再对它们感兴趣,再说出点什么或许会让我再次蒙羞,于是赶快指给她窗户看:你瞧,那就是我们刚在外面才看到的窗户,下面就是筒子河,夏天打开窗子可以直接下去游泳,不过我从没下去过,下去就上不来了。 现在可以打开吗?她总是出乎意料。 现在?太冷了吧?好吧,你要不怕冷,我就打开。 她的一切要求我都满足,那天我基本上就是个白痴。我慢慢接地去封条,打开了窗子,冷风与灰尘同时扬起,吹了我一脸。我们站在窗前向外看去,窗外很美,无论如何风景对我是针清凉剂,身边的她也是好景致。故宫的冬景大气威严,中山公园一派静谧,冰场少男靓女是活动的场景,让古老的风景生动起来。不能设想没有溜冰场,否则一派冬天的威严的死寂。 我们就是从那儿走来的吗? 是,就是从那儿。 你有这么多书,还有这么好的风景真是幸福。 光我自己欣赏有点可惜,我忍不住说。 我这不是帮你欣赏呢? 你是谁?我转过头大胆地问。 我?我就是我呀。 你真的欣赏? 不欣赏到这干吗? 她的回答,我的提问,都带有日暮黄昏的寂静。我想问她的欣赏是否包含了我的书,但我知道不能问。或许她已回答了,或许没有。 好了,我该告辞了。 不喝杯茶吗? 不了,我还有公务。 公务? 以后有机会吧。 无法挽留,也无心挽留。我送她出门,到了胡同口,天已放黑,她伸出手来,非常瘦的一双手,尽管只是轻握了一下已感到一种尖锐的力量,仿佛握住的不是一个女孩的手,而是握住了某种尖锐烫手的秘密。 希望还能在冰场见到你。 不欢迎我再次拜访吗? 欢迎,欢迎。 她伸手拦了辆车,没有回头,坐上车消失在街市中。 出门时魏大妈在水管处接水,看见了我们,回来时魏大妈显然有意等着我:这么快就送走了?我心情沉重,应付了一句。挺好的闺女,大大方方的。我呵呵着回到了房间,心里七上八下。公务?这个词在我脑子里转开了。我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我自己,我的生活中会出现——我不敢想了。她是习惯用语,还是有意的暗示?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要暗示? 窗子还开着,因她而开,冷风袭人,冰场亮起了灯,放着音乐,灯光照亮了中山公园与故宫的红墙,没有冰场的灯光那里是旁大的阴影,角楼在节日才会亮起宫灯。幸好有冰场,有音乐,有活动的人群。我想问题没那么严重,我们的相识是自然的,应该不在她执行务之内。我是个规矩人,单位和街道都可以证明,这点没什么可担忧的。我写诗,日记,日记从未落入别人之手,诗也没问题。我的诗问世为数不多,都发表在允许的出版物上,说不上什么倾向,也谈不上隐喻或象征,只是个人味道,这与我的诗风有关。我承认诗人通常被认为是危险群体,喜欢结社聚集,但我不在其列。我从未参加过任何诗歌活动,当然不会查到某次活动我的签名。我发过一些诗人的诗,可能多少有些疑问,但也只是疑问,而且我并非作者,说到联系也止于短签与稿费,大体都是“大作发表,稿费已寄,感谢赐稿”之类套话,没有更深的交往,就算从最严格的意义,我也只能算是细枝末节。此外我确实有某种嗜好,比如我喜欢观察陌生女孩,观察她们的着装步态曲线,但都可以归结在美学范筹,从未有过动手动脚的想法,偶或在纸上有轻薄之意也是改了又改,最终消失于无形。退一千步说,就算我对女人有什么不轨行为,被记录在案,那也属于派出所或联防管辖范围,是另外的问题,两码事,那方面量刑已相当完备,法制健全,该多少年就多少年,那是应得的。这事扯远了,在我是不可能的。 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倪先生,我们是多少年的忘年交,这个街道知道并且掌握,不是秘密。街道曾多少劝说老人将屋内标语口号涂掉,也动员过我说服老人,我没办到。老人的房间去年上了香港报纸,有过一个访谈,说了一些尖锐的话,成为新闻人物,但那已是去年初的事了,也没听老头说有什么大的麻烦。最近老头应该没什么动作,身体不好,每况愈下,难道又写新的文章了?我一直劝老人将自己过去的译作重新整理再版,我都可以做这件事,但老先生就是不听。我一直为老头的姿态担心,我觉得不如做点文化建设更现实也更长远,其实这也是老头教育我的观点,可他老人家自己却相反。他总是说自己已是过逝之人,现在活着就是要替死去的人说话,让历史的他活生生存在于现实之中。 一晚上心事繁忙,认真检点,没有结论。接下来的几天也是这样,正书读不下去,上班也没人可谈这件事,这件事构成了巨大的悬念。每天除了去报社的日子,大量时间只能读一些侦破惊险武侠小说来打发,像书中没有尽头的悬念一样,等待进一步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往对这类书不屑一顾,这次还真读进去了,而且觉得相当不错。《007》系列看得我昏天地暗,爱情、惊险、迷雾、荒凉构成了一个过去不曾认知的想象世界。这期间去了一次倪先生的“故居”,与往日又有不同感受。老头正要出门准备去图书馆阅览室,见我来了十分高兴。我的到来他总是十分高兴,双手拄着手杖与我面对面坐下。问候了老人身体,每次问都摇头不想谈身体,嘱我以后不要一见面就问身体。我总是难改,不为别的,主要每次到老人这儿来都像进入另一世界,老头仿佛一代大侠,古墓派的掌门,“007”中疑团最终的纠结者。的确,老人像活着的“文物”,每次见面都要适应一会才能获得现实感。老人身体不好但是精神癯铄,问我最近忙什么,我说在读《007》和《神雕侠侣》,老人十分吃惊,迷雾般的眼睛瞪了我半天,我向老人保证这些书值得一看,充满了陌生的想象力。老人显然看出我神态反常,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也正是我想问老人的。老人问我为什么想起要读这类东西,老人知道我的文学趣味相当纯正,我们的谈话中从未包含过这类书,我说这类书也该看一点,了解一下大众的趣味。大众?什么大众?!老人有些激动,老人一激动起来目光咄咄逼人:大众趣味都是被引导的,你知道“文革”也是大众趣味吗?大众的趣味就是意识形态。老人真厉害,但也正是老人厉害的时候我发现老人依然清醒地活在现在,“故居”完全失效,甚至纷纷脱落,老人崭新如同刀锋,如同他一身的阳光。谁拥有大众的权力?你还是我?大众真的存在吗?谁在使用大众这词?大众趣味不是被号召的就是被麻醉的。 第九节 无法同老人争论,我只有听的份,从来如此。事实上我赞同老人的观点,只是我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读起了这些书,我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但我知道那不是理由。我能向老人提及唐漓的造访吗?我不知道,我想说,但始终说不出。我要提醒老人?这是不可能的。为了我自己?这是无耻,我还知道无耻。 周末冰场的音乐总是与往日不同,溜冰圆舞曲从下午开始就不停地放,太熟悉这支曲子了,听了总有10年了,应该中79年甚至78年就就开始放这支曲子。还记得第一次听这支曲子那种兴奋神奇之感,让我想到雷诺阿幸福的舞女,那还是更早在图书馆大殿看到的画册里的雷诺阿。喜欢雷诺阿,不喜欢劳特累克,后者只有肮脏和放荡。雷诺阿是多么明亮,就像这支激动人心的曲子。我还是决定去冰场,为什么我不能暗中观察她?我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着装,戴上口罩和帽子,最好再戴上风镜,这样她绝对不会认出我。问题是她还会去冰场吗?如果她在会不会滑完冰顺便到我这来?我究竟在家等还是去冰场?最好是早点去,注意她的动向。 我等了她两个小时,直到天要黑了也没见她出现,急忙往回返,到了家紧张地等待,直到过了八点,我想她不会来了。过了八点半,到九点了,彻底不可能了。这一天过得不好,为什么要盼着她呢?是防还是盼?一方面踏实下来,一方面心也空了。这个星期完全是为她过的,可以说无时无刻,但是好像突然什么都没了。下个星期还是多么遥远,还要这样过吗?看金庸吧,看007吧,看三十九级台阶,看希区柯克,这个星期她不来下个星期她一定会出现,对了,也说不定是星期天呢,不一定非是周末。明天就是星期天,我又振作起来,阅读,直到午夜。 第二天起得很晚,我想她不会上午来。中午吃方便面,下午早早就去了冰场,依然是昨天的装束,眼镜没好意思出门就戴,昨天戴了帽子魏大妈看见我眼光就有些异样,今天把帽子也揣在了怀里,出了胡同过了图书馆才重新装束上。来得早点,人不多,一望就知没有唐漓,她不会这么早,三点钟人慢慢多了,我观察每一个新到的人,到四点钟觉得希望不大了,走的多来得少,下午场就到五点,六点半是晚场。那个角落一直空着,我看见了树上城墙上的乌鸫也没看见她,上下都没有她。戴了一下午口罩把我憋得够呛,后来跟唐漓说起这事唐漓大笑,她说要是看见我戴口罩会一眼就认出我来,溜冰场哪有戴口罩的人,整个冬天北京也罕见一个戴口罩的。我说我就戴,你罕见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我不是怕冷,怕空气污染。 简单地说,第二个周末我仍未见到唐漓。那个周末我没戴帽子和口罩,还有风镜,那付样子的确非常可笑,我有点走火入魔,神神经经。一个人要想变得可笑就是向恐惧学习生活。我决定直面唐漓。那时我已从最初的恐惧解脱出来,转而对唐漓产生了同情。我不断回忆那天的相识过程,我并没什么值得唐漓注意的,她对我显然一无所知,我很可能严重误读了她。仔细回忆,事实上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临水的房子。我后来吓坏了,神经过敏,这完全可以理解,那么果真如此的话,就得想想她何以对我住的房子感兴趣。她渴望生活?她的神秘大胆与其说来自她的工作,不如说来自她的孤独。 再次见到唐漓是大年初三的晚上,那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我已经平静下来。三十晚上在父母那儿过的,哥哥姐姐每家都是三口,一大家人,我的晚辈对我这个叔叔舅舅感到陌生,我也不太会哄他们,给了压岁钱,这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此外就没什么了,我也不喜放烟花爆竹,不能带他们玩。也不打麻将,不能陪老家玩。看电视,吃东西,守夜,想回自己的家,可一年到头总得熬上这一夜,无论如何是应该的。我是家庭成员中学历最高的,但这并非我孤独的理由,从小如此。打了一宿麻将,看了一宿电视,天亮了,吃过饺子我向父母告辞。母亲给我带上了一大堆过年的食品,包括专为我冻的一大包饺子,这些我确实需要,可心里不好过。 倪先生的女儿从国外回来,把老人接到宾馆,家里没法住,大前年回来也是这样。女儿无法改变老人。老人之前就告诉了我女儿订的房间,在香山饭店,希望我也见见他的女儿,本来打算去,可忽然又打消念头。哪儿都不想去。睡觉,阅读,看电视,整理书,收拾房间,想写点什么,更多是心情,也只能记日记。我想过了这个年一切有一个新的开始,忘记一切。写几句日记,日记的心情基本是重复的,越写越短,时常只一个句子,一个词。 唐漓穿了一件深绿色外套,短发,我记得她是长发不知为何剪短了,白色围巾摘掉那一刻头发短得像一只鸟。脱掉外套是一件短款贴身皮夹克,非常柔软,简单明了。见我一点也不惊奇,有点意外。她敲门时我就想到会是她,不会有别人,一定是她。结果一点不错。 “怎么猜到会是我?” “我这儿没别人来。” 她脱掉外套,像回家了一样。 “过年还在看书?” “没事,瞎看。” “我是不是打搅你看书了?” “你让我看了许多书。” “我?”她显出不解。 “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久吗?” “太久了。” 我为自己说话的方式感到陌生,好像不是我在说是另一个人,甚至可能是邦德在替我说。我的镇定自若并非源自我自己,是一个新的我,我对这个我感到满意,从她显然有些意外的神情中我也读出了自己,稍后我才知道我有点过了。 “喝点什么,咖啡?” “咖啡。” “加糖?” 她没回答,拿起我案头的一本书,《庞德吾爱》,台湾版的007。 “你看书好像入了迷。”她说,“说话声音都变了。” “要不要加糖?” “加吧。” 把咖啡端给她。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是吗?” 她翻着书,沉了一会,抬起头: “我还没吃饭。” “你还没吃饭?”我说,忽然想自己好像也没吃,“现在几点了?” “你吃了吗?”她问我。 “我也记不得了。”我说。 “你整天就这样生活?” 她说对了,大概看出我身上有雾一样的东西。我有点醒了似的看了一下表,不到八点,我记起了傍黑吃了点什么,一般睡前再吃点什么,每天就是这样。 “我也没吃饭。”我大声说。 “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她说。 “好,我们到外面吃,我请你。” “我整天在外面吃。” “我给你做。” 我是脱口而出,但分明看见她眼睛里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种东西让我心中一颤,显然她流露这种东西不容易,而且稍纵即逝。 “太晚了。”她平静地说。 “没关系,”我说,“我这什么都有,有过年的饺子,我妈包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在冰箱里冻着。”我说的是实话。 “等着我?”她直看着我。 “也不是,可我想也没准儿有什么人来。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做几个菜,都是现成的,你看电视吧,要不翻翻书。”我把摇控器给了她,“很快。” “一起吧。” “不行,厨房在外边,很冷的。” 我出去了,很快又回来,向盆里倒热水,结果她跟了出来。 我实在不想让她看厨房,厨房太脏了,一个单身汉的厨房让人倒胃口,这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到处是油渍,灰尘,四处透风,煤气灶上一层乱七八糟的黑糊糊的积物,锅盆碗罐有的洗了,有的没洗,白菜叶葱皮挂在窗子上,油瓶敞着盖,盐罐倒了,洒了一窗台的盐,落上了尘土。碗柜黑糊糊的一层油烟,拉时发粘,灯要暗点还好,特别我的灯泡还很亮,实在让我灰心。 “你回去吧,我先把厨房收拾一下,一会就好。” “你去弄菜,这里我来弄。” “不行,这儿太脏了。” “你干吗对我这么客气?”她皱起眉。 “不是,我实在不好意。” 倒上了洗涤灵,我们开始洗涮,我又打来一盆清水,忙开了。 第十节 “你去准备菜吧,这里我弄,我知道怎么弄。”她说。 她熟悉了这儿,看来只好如此,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在屋里择蒜苗扁豆忽然听见外面的说话声,推门一看是刘大妈,看见我立刻责怪我。 “没事的,大妈。” “这李慢呀,哪都好,就是一个人凑和惯了。李慢,今儿太晚了,你们甭弄了,我这儿什么都有,我给端几样来,我这儿有现成的饺子,刚包好的还没冻上。” “大妈,不用了。” “李慢,你给我过来,你去端去。” “刘大妈,您不知道,她想干活,让我教她。”我只好这样说。 她没说什么,脸有点红。 “你还教人家呢,人家一看就是干活的料儿,别做了,呵。” “刘大妈,不用了,我休息了好几天是想干点活,天冷,您别冻着。” “冻不着,这孩子从来就不知道收拾厨房,多弄点热水,李慢,把火点着了,做着水暖和点,来了就让人干活你真是不懂事。那好,我就给你们端点饺子。” “刘大妈,他这儿有饺子,不用了。” “有也是好几天的了,不新鲜。” “快去,别让人家拿了。”她捅我。 “没事,年年都这样,你也吃点新鲜的。” “我真吃不下,真的,你快去。” 她是认真的。我赶快去追刘大妈。 我还是端来了刘大妈的饺子,给她讲我在这个院中的故事。她接受了。她说她也带来点东西,让我回头给院子的老街坊送去。她让我过两天送,别今天送。她说是国外的巧克力。她强调国外时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愿提到但又觉得必要。我当然没有多问,心里闪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她带来巧克力我感到幸福。 整个做菜过程是她主导的,尽管有点生,但味道确实不同,她需要各种调味的东西,特别需要辣椒,我到处找没有,只能到街坊那儿去找。辣椒是她惟一同意我去借的,别的她都没让去。灯光下厨房干净了许多,用具都洗过了,各种瓶子也擦亮了,煎炒声声入耳,冬天的寒冷不再。这是迷人的一个晚上,每个细节都生动,虽然指向却不明,不能往深里想。我们像一对恋人,甚至新婚夫妇,但一切又是那么不同。我们远隔千山万水,却非情人相会。但我们仍然是幸福的,幸福有时就是某种仪式,甚至是一种对幸福的模仿,它代表了某种渴望。 我铺上多年不用的桌布,一切准备就绪,桌布要是头天洗过多好,现在它多少有一点霉味,并且皱皱巴巴,她建议我最好取掉,可我非常喜欢它的颜色,一种淡蓝接近灰色。我撤下了桌布,圆桌再次显出本色,也不错,我的确有点多此一举。 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太晚了点,热气腾腾。这不是通常人们吃饭的时间,这是个意外,是她创造的。一切准备就绪,饺子最后端上来,我已把两杯酒倒好。炉火烧得很旺,在最佳的燃点上,铝壶滋滋作响,只坐着半边火,让一半火露出来,这在冬天十分需要。一个人守着火同两个人守着是完全不同的,火是一个人孤独的见证,而两个人时它就是世界。酒是我现从商店买回的,一瓶中国红,很普通。她带来一小瓶酒,造型像水晶一样,我从未见过,太漂亮了,几乎像香水瓶子。我决定收藏,为此我们小小争执了一下,她不觉得什么,她说拿来就是为过节的,可我决定收藏,永远都不打开。我觉得它不一般了。我说我去买一瓶,很快就回来。这瓶酒得以保存,直到今天仍在我的柜子里,虽然落上多年的灰尘,依然漂亮。 我们碰杯,普通的中国红。 “偿偿我做的菜。” 我觉得有点辣,但是忍住了。 “味道如何?” “嗯,不错,不错。” “我十四岁离开家今天第一次正经做菜。” “手艺还没忘,真不错。” “差多了,你这也缺太多东西。”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下次你做一顿纯正广西菜,你说一些我去买。” “广西讲究吃野味,下次我弄条蛇,你不会害怕吧?” “你千万别,吓死我了。” “我们那里还吃老鼠?” “呵?!” “是竹林里的鼠,叫竹鼠,很好吃的。” “长得不一样吗?” “差不多。” “那怎么下嘴呀?野蛮,太野蛮了。”那时我确实闻所未闻,难以想象,我有点激动,“想不到你这么个秀气的南方姑娘竟吃蛇!” “北京哪儿都好,就是吃的不好。” “吃不着蛇就说不好?” “也不是,北京吃的东西太单调了。” “可我们心灵丰富。” “北京人有味道,不过像你这么有味道的好像也不多。” “我怎么样?你说说。” “挺好的。挺古老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古老?” “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就是这种印象。” “你还要怎么形容?我滑冰可以飞起来,转速可以秒计算。” “你滑冰也透着古老。” 怎么感觉都像说一件东西,就算她出于喜欢我还是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道她哪来的一种居高临下的东西,上次说我是学究我就不爱听,我不知道这是否一种职业习惯。我认真地说: “我是很安全的人,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没想到你说的古老。” 我话里显然有话,她应该听出来了。 “你就是古老。”她坚持说,有点不讲理了。 “要我说说对你的印象吗?”我说,我想到了一种鸟。 “不想听,知道你没好话。” “噢,就允许你说我?” “你让我说的,我又没让你说我。” 她这样不讲理我倒是感觉好些了,我想,说她是“乌鸫”这个词肯定有点重,尽管这个词像“古老”一样并不完全是贬意,但还是太敏感了。 第十一节 “你说呀?”沉了会她问我。 “你不是不让我说吗?” “我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 “那可不是。” “你真笨。” “那我给你背一首诗吧。” “和我有关系吗?” “有点关系。” “你背。” “这首诗的名字叫《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 “乌鸫是什么?” “一种黑色的鸟。”我没说什么鸟。 “十三种方式呢,”我说,“我先给你背前三种,你听听。”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动的 是乌鸫的一双眼睛。 我有三种想法, 就像一棵树 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 乌鸫在秋风中 盘旋。那不是哑剧中 的一个细节吗? “什么意思?” “这是诗人对乌鸫的观察与联想。” “不懂,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把乌鸫换上你的名字,你再听我读一下: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唐漓的一双眼睛。/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个唐漓。这回明白了吗,是不是很美?” “美是很美,可我还是不明白,要说明什么?” “美就行了,干嘛非要说明什么?” “我觉得有点怪。” “就是有点怪,这就是现代诗,我给你读下面的。” “不用了。” “为什么?” “我不懂诗。” “你已经懂了。” “那好吧。” 一首诗几乎毁了一个夜晚。当我读到第七小节时,我发现已不能再读下去。我看到她的苦笑,问她是否还想听,她点点头,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我把事情弄糟了,我应该适可而止,可是没有。那诗也是,可能受到她情绪的影响,越到后面越味同嚼蜡,不知所云,连我自己都读着没信心了。我给她挟菜倒酒,重新回到美食上,但都不能挽回开始时的隐秘气氛,某种东西正在消失。那时天已很晚,菜也凉了,我说去热一热,她说不必了,几乎要走的意思。她看了下表,我也看了一下,十一点已过了一点。我们碰了下杯,竟然开始说类似告别的话,今天非常愉快,值得怀念之类。事实似乎本不该这样,如果两人谈得密切是不会想到时间的,有许多谈得密切的理由,可是那首诗占用了太多或太主要的时间,以至再也无法绕开。她真的要告辞了,有一种东西在迫使我们宣布结束,尽管我们都不是十分情愿。 “对不起,”我说,“这顿饭没吃好。” “挺好的,”她站起来,“干嘛要说对不起。” 她要帮我收拾一下,我同意了,似乎感到什么。 几个菜放在一起,就要搬到厨房,我总算急中生智想到了音乐。 “要不,”我说,“要不听段音乐再走?” “好呵,”她说,“你这有什么?” “古典音乐,轻音乐。” “我看看。” “我把菜热一下。” “好。” 在外面厨房不一会儿我已听到隐约的音乐,声音不大,类似空谷的声音。热了两个菜,端回屋里,音乐非常静,是长笛,那一刻屋里的一切好像变了,好像流动着阳光和水声。之前她已穿上短款软皮夹克,我进来她接过菜,没出声,两只酒杯空着,我们谁都没动。我的音响质量一般,但在这夜晚显出异常的音质。 “这是什么曲子?”我轻声问。 “你不知道?”她很惊奇。 “我没听过。” “《回家》。” 她对音乐倒是在行,至少看上去比诗歌强多了。音乐讲述着一切,我对音乐只是买了音响后热过一阵,后来并没怎么听,我不知道我的带子里竟然还有如此天籁般的音乐。除了音乐,现在人类已没共同语言,诗歌早已退出生活,越来越成为一种怪癖的语言。只有音乐。音乐无可比拟,音乐如同雨水,浇灌所有事物,并抵达事物内部。在庸常的日常生活没有比音乐更动人的了,更说明着一切。诗歌越来越需要训练,而音乐从来不用,听就可以了,内心的秘密被讲述导出。我给唐漓轻轻倒上酒,她拿起来也没跟我碰一下独自噙在嘴边,完全沉进自己的世界。如果早一点放这段音乐多好,读什么诗,我真是有病。 “很想家是吗?”我轻声说。 她点点头,我看到她脸上有一种强硬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显然已超出了音乐。她把一杯红酒慢慢的不停地饮尽,让我有些惊讶。你继续读那首诗吧,她说。我听得非常清楚,不会有错。也许她想把诗和音乐分开来,音乐是她的,诗是我的,也许要让它们合为一体? 你读,她说。 我轻声的,几乎按音乐的启示重新组合了那首诗。 第十二节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 是乌鸫的眼睛 我有三种想法 就像一棵树 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 乌鸫在秋风中 盘旋。那不是哑剧中 的一个细节吗? 我不知道更爱什么 是回肠荡气呢, 还深藏不露? 冰柱为长窗 增添了犬牙交错的玻璃 乌鸫的影子 在上面飞 哈德逊河消瘦的男子呵 你们为何梦想金鸟 没看见乌鸫在周围寻寻? 有一次恐惧刺穿了他的心 在恐惧中他竟以为 车辇的阴影是乌鸫 整个下午如同黄昏 雪在降落 它还要继续降落 乌鸫,还要 栖息在雪松枝上 她讲述她的童年,讲她童年的鸟和鱼,她怎样与它们密不可分。她的讲述把我带到南方一个水边小镇,甚至带到了船上。小院因讲述好像漂起来,我们回到久远的童年。童年无秘密,那是我们的安全地带。她说天上的鸟和水里的鱼是她童年见到最多的两样事物。她说过江的鸟经常落在船头和篷顶,它们十分骄傲,翅然昂立,从不在船上做窝,稍停就飞走了,好像就为展示它们的骄傲,因此她从未触摸过它们。她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触摸一下鸟的身体,不是要抓住它们,就是想触摸一下,她觉得触摸一下就会神奇无比。江风浩荡,下大雨时她说她总是想到鸟,她希望在雨中接待它们一次,可从没在雨中见飞鸟,不知它们躲到哪里,就是躲到树也不行,它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会钻进山洞吗?她去鱼市的路上曾看见过一只死鸟,刚要捡起来被大人制止了,骂她,差点打了一顿,那次非常恐怖,从此她记住死鸟是不祥之物。她对童年记忆之清晰几乎可以从她眼睛里反映出来,我在那里看到江水和风,山影以及阳光,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姑娘。 她说打渔的人是从来不打鸟的主意的,可是她喜欢鸟,没少打鸟的主意。她幻想成为鸟的朋友,可它们从不让她靠近,哪怕它们就落在她身边也不允许她拾一下手,她说船上的鸟可以亲近你却从不允许你亲近它。她在船弦给它们预备鸟窝,可它们显然把鸟窝当作了陷阱,一次也不碰它。在我看来那的确是潜在的陷阱,我说,你预备鸟窝难道不是想要接近它们?难很说不是一个圈套。她否认,那样看着我,意思你怎么能那样说?我说,按照佛洛伊德的观点,这是个美丽的圈套,意识通常是对潜意识的遮蔽,不愿承认潜意识,但它却是最顽固的存在。我说,假如它们真的使用了你做的窝,你不去抓它们?我只是想摸它们,不会把它们怎么样。可你承不承认你的想法包含了诱惑?这里我们有了一点小争议。她没问我佛洛伊德是谁,对于我常提到了一些陌生名字她不闻不问,像不存在一样。 在船上做窝类似一个很美的童话,但又是真实的,反映了一个孤独女孩对动物家园的想象力,同时与自身处境有关。她讲窝的形状,讲布片和干草,讲怎样里面放了鸡毛和鹅毛,以为那样会受到鸟的认同,但是都没用,鸟们不屑一顾。她们家在江边开了一个小小的水塘,养了鸭和很大的鹅,她家离镇子还有一段距离。她讲到后来上学的故事,小镇和学校渐渐成为她主要的生活。她对小镇的描述具有一种潮湿和烟雨蒙蒙的调子,总是与伞和水声有关。我所能想象的南方的潮湿最多也就到江浙一带,止于戴望舒先生《雨巷》,而唐漓的南方更远,是我无法想象的南方。我知道那条江,非常有名,在许多场合见过美丽神奇的图片,可在我看来它们几乎是不真实的,它们只存在于传说和图片之中。 她带来一种甜酒,她说泰国酒,通常我也不多问。某次碰杯我再次注意到她硕长的几乎没血色的手,非常瘦,像镂刻的。我说,你的手让我想到某类鸟的手,哪天我们去一次动物园吧。她对我的小玩笑一笑置之,把手伸过来我看,握住那一刻我差不多叫了一声,因为非常凉,几乎没有温度。我说你是不是很冷,她说夏天也这么凉。我说是不是小时候和鱼接触的缘故?嗯!她点头头,但显然是否定的。她谈起小时喜欢的几种鱼,特别喜欢一种很小的类似太湖的银鱼,那种鱼非常亮,长不大,一般是上不了市场的,不过她有时会提着渔篓到市场卖那种鱼,卖得的钱不用交给家里自己留下了。大前年她回家了一次,结果发现市场上小银鱼价钱大涨,价钱难以想象的高,超过了所有鱼的价钱。 炉火烧得很旺,不断续煤,菜热了多次。她真的做了一条蛇,怕吓着我杀好洗净才拿来,炖完了蒸,卧在盘子里,我仍不敢动筷子。我说我们这院子里过去也发现过蛇,是在翻修房子时,我没见过但听人说过。她非常惊讶,不能想象,难以置信,我觉得她好像有些害怕了,问她是不是,她不承认,把一块蛇肉夹入嘴里。我讲我的童年,讲这条老街,图书馆和大松鼠,讲我与倪维明老人最初的交往,讲那本西洋画册,我们的童年如此不同,正好互为神往。我的生活没有变,就像故宫的墙,从未离开过北京,而她劳燕纷飞,早已走过大江地北。如今我们相向,对她仍然是一种秘密,对我似乎也同样,每个片刻都值得珍惜,都不容我们深思,一切都只是感觉,分分秒秒可度可量。一瓶甜酒不觉已被我们喝光,没有醉意,一点没有,相反十分清醒。我们望着各自的空杯子,似乎在寻找一种东西,我问她是否还要喝,因为天已很晚,早过了午夜,她说随我。我拿过上次剩的中国红,给她倒上,继续说话。有时我们会静默,听时间的颤动,握着杯子。 你好像从没评价过我,她说。 评价你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的样子? 噢,那还用说。 我听到过很多评价,可从没听过你的。 你样子很好。 她笑了,说,其实你是个很骄傲的人。 那你可说错了。 不,你大概不知道。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自然,我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是我没想法——我几乎要说出来,但最终还是咽回去,我觉得这样说不妥,不能对一个女孩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不能。 我说,我已经很知足,非常知足。 哦,几点了?沉了一刻,她忽然问。 两点了,我说。我的心跳起来。 你不困? 不,不困。要不—— 你还让我走吗?她看着我。 那那你别走了。 她举起杯子,没跟我碰,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也举起来,我们喝了最后的酒,相互注视。我要不说,你会说到天亮是吗?她说。 不不,你在我这休息吧,太晚了。 我还是走吧。 别走,太晚了,没有车了。 上次也没车了。 我觉得她有点多了,可我非常清醒,简直让我难以置信。 第十三节 你到里屋睡,我收桌子, 那我得洗一下。 我有新的牙刷,没用过,我说。 她站起来时我又觉得她没喝多,一点没摇晃,倒是我觉得自己有点飘忽。我找出了牙刷,新的杯子,倒了水,端了两大盆热水到里屋,给她关上房门。我真的有点支持不住,杯盘狼藉,好像都在动,我慢慢收敛,夜晚开门的声音十分响了,我的门太老了,像这房子一样老,街坊可能都听见了。 门打开了,我已收拾停当,封好了火。我去倒水,两大盆。拿出一床新被子,也不是新的,从来没用过。我特别向她指出是新被子,她说要是没新被子真的要走了,我说我的被子也是上月我妈刚给我拆洗的。两条被子铺得整整齐,我到外屋去洗,同样关上了门。我洗得简单,平时晚了有时都不洗。我想她已经睡下了,我希望是这样。我尽量拖延,平时晚上不刷牙但今天还是刷了,一切收拾停当,我推开门,她还没睡下,头发湿漉漉的,翻一本杂志。她指着杂志上一张风景照片问我去过没有,我一看是西湖,三潭印月,我非常熟悉,可是很惭愧没去过。她的短发真是好看,再配上脱去外套的羊绒衫,轮廊清晰,毫无倦意。照片很小,看着图片的小字我们凑在一起,没有分开,我不知道是否她设计好的,觉得非常好。我闻到她湿漉漉头发的的香气,吻她的头发,而她仍在谈三潭印月,她独自游西湖的情景。后来我们拥抱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吻她的光亮额头她也不动,非常平静,以致感觉得她甚至有点无辜,或者是一种天赐。我心里充满感动。一刻千金,如同永恒。我不敢吻她的唇,只是默默地抱住她,看不见她的眼睛,有一刻在各自后背我们都出神地望着什么,或许她望着故乡江水,而我也同样望着。没有音乐,不可能在这个时刻有音乐,也不需要音乐,寂静就是我们的音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或者不同于爱情,我不知道。如果可能我想我会流泪,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她可能不会,但我知道她一定望着什么。我感觉不到她的手臂,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有一刻我们好像都消失了,变成了虚无,但是多么美的虚无。最初加速的心跳完全平缓下来,在一种很深的寂静里我们成为一个人,成为无或无限。整个夜晚如同黄昏。雪在降落。它还要继续降落头班公共汽开来,由远及近,胡同口到站的声音,撒气声,门的哐当声,重新启动,驶离,渐渐远去。 她几乎在我的拥抱中睡去。灯已灭,在床上我们嘴唇相遇,默默拥抱,我们都感到对方的身体,裸露的臂膀。她的胸罩饱满,三角裤薄如蝉翼,我也没完全脱去,我们的腿已交在一起,紧张又激动人心,我在燃烧而她似乎只是休息和梦想。一切都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身体,不能想象她rx房的样子,但我知道她的身体比我看到的任何画册上的身体都美。我十三岁读到画中的女人体,却从未敢梦想过今天会拥有,就在我的臂弯里。我可以触摸吗?不,我怕会遭到拒绝,而且她是多么神圣,我知足了,就这样已是在天堂。没有手的语言,但我们更像一个完整世界,她的沉醉或睡眠多么神奇,让她睡吧,我也睡吧,就这样,分分秒秒,慢慢进入梦乡。不断能听到公共汽车的声音,撒汽的声音,远去的声音,幸福的呼吸。冬天早晨漫长,几乎没有黎明,街门的开启,杂踏的脚步,而天依然未亮。 在睡眠中,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世界的一切,清楚地意识到睡眠是多么的幸福,我是知道自己睡眠的人,这世界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睡眠吗?以往的睡眠无异于死亡,只有这样的眼睡才是生命,并且与世长存。我们额头抵着额头,仍是吻的姿态,后来我把她抱在胸前,把下巴放在她的头发上,偶尔吻一下她的头发,我不睡又像在最深的睡眠中。不知何时,最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我听到了水声,觉得胸前有什么在流尚,那时天已蒙蒙亮,我睁开了眼睛,非常惊奇,她在我胸前流泪。她瘦削而白晰的面孔并无悲伤,仍闭着眼睛,只是眼缝在流水,好像仍睡着,就像泉水那样。如果岩石也会流泪那就是她,而且是早晨的岩石,新的水流。 我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没有睁眼睛,只是慢慢抱紧我,寻到我的嘴唇,我们相交在一起,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后来是她找到了我的舌头,我才知道还可以那样吻,我以为吻就是吻,就是嘴和嘴贴在一起,结果触到我舌头那一刻我一下颤抖起来。我狂热地吮吸她,她也一样。我们长吻,浑身都热起来。那时天已大亮,我看见到了她的身体,她的rx房。她的rx房好像早就醒了,睁着像樱桃般的一双红眼睛。她不让我看,藏起来,可我还是找到了。我觉得太神圣了,简直美伦美奂,我吻到它,她伸过来了,一下放开了,搂住我的头。我吮吸,就像进入一个遥远的梦乡。 我们赤身相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在寻找,模糊而又清晰,那一刹那,成功了,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发大,搂紧我,我泪如雨下。我们紧紧拥抱,再无法分开。某种东西根本无法阻止,她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在一泻千里,并且源源不断,她紧紧地抓住我,狂吻我,有点惊讶但如此幸福。 我太鲁莽了,我不知道,但我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太快了。 如此短暂,可我们还是感到巨大的幸福。 我们面对面,她完全展在我的面前。 冷,她说。 我蒙起来看她,这不是画,但像十三岁那年。 你还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美,美极了,我说。 真的吗? 真的, 我吻她。身体再次澎涨,俯下身,找到了她,非常顺利。 她迷幻的一笑,略有点皱眉,我又开始疯狂。我无法不疯狂,我看到她再次放大的目光,我开始胡言乱语,噢,亲爱的,我爱你。爱你,她也终于说出来,捧着我的脸,我们拥抱,长吻,身体的语言胜过一切。每一次探索,每一眼神儿,一个微颦,一次嘴角的翅起,一次尖峰时刻我们同上云端。冬天汗水淋淋,我们如同水人,青春如此极致,即使在雪峰上,我们也可使雪峰融化。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超乎寻常,直到她叫一次次弹起,一次次痉挛,抱住我,闭上眼睛喃喃低语,几乎掐破了我的后背,再也没有睁眼。 我也闭上了,像死去一样,我们拥抱,进入最深的梦乡。 那时世界已经不存在,灰飞烟灭。 一次完整的做爱如同一首诗的诞生,每一个句子都是瞬间,都是擦亮,都是可以使人站起来的神经,都是极限般的深渊、弹起、见到水面的那一刻,直冲云霄。最后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一百年的寂静,是风在远处慢慢掀动,是世界更生,鸟不振翅,花自盛开,人的一生只可能有一次高xdx潮,一次登临,如同爱情不可能有第二次。但是一次足矣,人们都能达到吗? 我想我达到了,那个让我达到的 就是唐漓。 我醒来时她已离去,那时已近中午。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的,回想那次醒来对我是一次震动,床上空空如野,仿佛一场大梦。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如此行事?她应该叫醒我,我不是老人也不是病人,为什么走得悄无声息?留下几个字也好,纸笔就在桌上,可是没有。不是说我难以适应她走后的空旷,而是她的行为方式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们可以一同到达天堂,甚至可以在天堂飞翔,但我们似乎无法像通常那样行走。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联络方式,甚至没有给她写信的地址。 三天来我被子没叠,漱口杯未动,只是把床上地下的卫生纸放进了字纸篓,那上面有她和我的痕迹,我们生命的印迹。我基本保留了她走后的一切痕迹,睡我们一起盖过新被子,还能嗅到一点她留下的气味。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总之是一种清凉的类似一种树香。这种香与寺庙的香不同,但又使我想到寺庙,或许是印度的寺庙?我去了一次单位,在单位呆了一整天,回来一切照旧,好像房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房子变得陌生,像空无一人。我打开冰箱,冰箱里那天晚上的剩菜还在,那盘吃剩的蛇还在——我好像没吃过一口。她吃蛇肉,我不知道是否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吃一次,我给她留着。我把蛇段放入冰室冷冻,这样可以无限期保存下来。蛇证明着她曾经存在,蛇是一种生命,煮熟后仍有生命,说不定有一天她会从冰箱里出来。还有字纸篓,我掀开字纸篓,找到那天的卫生纸,非常白,比没用过的纸还白,已经完全浆硬,似乎仍有生命。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收藏这些纸,它们是有价值的,至少比梦有价值。我想她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了她单位的电话,在单位我一整天都在等她电话。我们不坐班,一周去两次两个半天就可以,我不知道是否还去单位,这是我们唯一可能联系上的方式。 连续在地下室呆了几天,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由于地下室条件不好大家尽量在家办公,我频繁的到来引起发行广告科人的好奇,他们总是占着过道的电话,一有电话总是他们先冲过去,我无法抢过他们,他们像随时呆在洞口的老鼠,说得好听一点算是守株待兔争夺可能的广告权。不过从他们速度来来看,我真不认为他们是愚蠢的猎人,他们就是老鼠。很可能是我的电话他们也推掉了,说我不在。我向他们大声宣布:有我的电话叫我!整个报社只有两部电话,领导占了一部,剩下的就是过道的公用电话。不能怪唐漓,电话打进来不容易。我们是周一刊,我的劳动大大超过一个周报的容量,编的稿子小山似的。星期六报社通常没什么人来了,电话也不多,我对此抱有相当的希望。我想无论如何今天唐漓应该打来一个电话,我等到了下午四点钟,报社早已空无一人,仍没她的电话。 快下班时忽然想到也许周末她直接去了我那儿,这对唐漓很有可能,我恍然大悟似地从地下室钻出来,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几乎看见她在胡同口等我的身影。到南长街口我就开始四处张望,怕她在街上或哪棵树下,我想得如此细致,所有可能我都想到了。进了院子我的心狂跳起来,梦想邻居大妈说唐漓来过刚走之类,结果没人告诉我,我还响亮地叫了一声魏大妈和王姨。 唐漓消失了,晚上没有来,第二天星期天也没来。 星期一去单位发稿子,星期二又去了。我如此狂热等她电话已经不是思念,而是她那天的消失太过突然,之后每天都存在着可能性,又毫无消息,这让我受不了,难以理解。我可以不想她吗?可以,但一切都要等再见到她之后。我会轻拿轻放,再不会承担每天的可能性,每时每刻的可能性。但是现在不行,这么多天我已经这么过来了,那就彻底的直到她出现。 星期三接到了她的电话,广告科的人像祝贺节日那样的大喊:李慢,电话!他们知道我已经快疯了,电话铃响我跑得有几次比他们还快,常常三五个人一下冒出头来,我当仁不让,像在足球场上。真的是她,我气喘嘘嘘,半天说不出话,她说现在在南长街上,已经去过我那儿了,以为我会在家。你以为我天天都在等你吗!我差点叫出来。她说她现在有时间,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抱欠之情。我大声责怪她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为什么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她到哪去了之类。没有回答。显然她不想在电话里多说,我喂了几声她才出声,并没回答我的责问,只是说她现在等我,问我何时下班,那时不过下午两点。我本想说刚上班,我确实对她十分不满,但我无力反抗,事实上我是专为等她电话才上班的。我马上到,二十分钟,我大声说。电话挂了,非常坚决,毫不犹豫。我忽然觉得她是否有什么事,不然她怎么换了个人似的?难道她全忘了我们那天无尚的幸福? 一定有什么事。从公主坟骑到了南长街,风驰电掣,满头大汗。她一袭黑呢衣一条白围巾站在公共汽车站边上,看上去像等公共汽车,又像是要出远门同一个人告别的样子。她看见了我,向胡同口走来,肩上挎了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长腰皮包。 “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掠着满头的大汗。 “没事呀,你还挺快的。” “我以为你有什么事,电话里也不愿多说话。” “这电话都不该打,”她说。 “为什么,连电话都不能打?你在街上打又不是在单位。” “别责怪我,行吗?” “不是责怪你,实在是不理解,星期天你干嘛去了,也不休息?” “别这样问我,行吗?”她站住了。 我像个女人,的确问的太多了,我没这个权利。 “对不起,”沉了一下我说,“我太想你了。” “我来过你这里。” “是吗?什么时候?” “是顺路。” “对了,给你钥匙,”我掏出钥匙,“专门为你配的,好几天了。” “你不在家我要钥匙干吗?” “你可以进来歇歇,这也是你的家。” “不是我的。”她摇摇头。 午后的小院十分寂静,树已沉默了一个冬天,现在包含阳光,可能已在秘密生发,只是看上去纹丝不动。二月仍是寒冷的季节,但阳光已稍有不同,房间的感觉也一样,炉火不用敞开已感到冬天已是尾声。 我们拥抱了很久,两个人无言,心既远又近。即使心灵相隔,拥抱依然美好,越无言越美好,我不再怪她,不说思恋,不说等待,什么都不用说,甚至没有接吻,但身体在相亲相爱,享受这午后寂静的时光。这是恰当的,我刚才的抱怨是多么愚蠢,我应该懂得她,她已经来过,现在又来了,我还要什么? 没有放音乐,现在放音乐也不适当,只有拥抱。 “你很忙,是吗。” “是。” “很想你。” “让你等了。” “没关系。” “我知道你想我。” 第十四节 “那天一醒来没有了你,一切就乱了。” “你还可以乱。我不能。” “以后我不会再怪你。” 我觉得她的身体在慢慢放松,阴影在过去。 “可以打开窗子吗?” “当然。” 临河的窗子擦得很亮,我们到了窗前,一只手就把窗子打开了,我们没有分开。风仍很硬,远处红墙如火,溜冰场已停业,空无一人,冰面明晃晃的。 我说:“瞧见了吗,我们就是从那儿走来的。” 她看了一会,说:“我从更远的地方走来。” “说得真好,像诗。” “我爱北京天安门。”停了一会,她说。 “天安门上太阳升。”我接到。 “伟大领袖毛主度。” “指引我们向前进。” “你也会唱这歌?” “我还会跳。” “真的,你跳一个,比划一下。” 我唱,拍手,她比划,跳,我们共同的童年。 “跳得真好!”她停下来,我抱住她。 “小时候我不知跳过多少次。” “你是宣传队的,是吧?” “你看出来了?” “当然。” “我还会跳红色娘子军。” “真的?” “当然了。” “你跳一个。” 显然她的童年是活跃的,尽管她远在漓江小镇仍比我活跃,很多事情她记得我不记得,她觉得奇怪,我在北京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说我真的想不起来。她讲的都是宣传队的事,而我那时如同尘埃。我说北京太大了,有许多像我这样的,那时毫无声息。我说你想想,你们学校是否也都像你一样活跃?她承认了。但我知道她仍感到某种失望,假使我那时也是宣传队的,我们将有更多相同的语言。 整个下午由于“我爱北京天安门”她再次沉浸在对童年的记忆中,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怀想童年,或许童年是她后来走出故乡的起点?她能谈论的只有她的童年?她是如何离开故乡她从未真正提起过,只是从轻描淡写中得知道她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家乡,到南宁上学去了。我不知道南宁是个什么地方,至今我对南宁的了解仍止于地理书的介绍,那是一个省会城市,地理上相当靠南,除此我对南宁一无所所知。我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她怎样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她还有太多我不了解的东西,至今她也没回答我她为什么不能给我打电话的问题,我只能猜测她不希望我们单位人知道她,广告科人电话旁大喊大叫她显然听到了,恐怕连玩笑也听到了,显然她很不喜欢,电话里她如此淡漠似乎也与此有关。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她要保持自己的恋爱秘密我是再恰当不过了。我是个深居简出的人,我没有朋友,很少出门,与书为伍,如果不是这几天因为等她电话单位我都很少去。就算诗人通常名声不好,总是与滋事和行为不端有关,但我显然不在此列,我喜欢的诗大都言不及意,絮絮叨叨,大致相当一个人午后的玄想与呓语,毫无极端和危险可言,这她也同样看得出来。当然,以上这些在我们的关系中并非是主要的,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她跟我在一起轻松,单纯,安静。而且我还是一个安静的听众,并有恰当的点评,她对童年的叙事欲望在我这里得到了温馨的满足。在任何别人那里她不会有这里如此安详宁静的下午,我相信也许有一天她会说出另外的秘密,比如南宁,比如北京,这是迟早的事,尽管我并不太想听到。 做完爱我们都感到饿了,那时天已擦黑,我提议由我来做饭,她在床上休息看电视,享受一下我做的美食,我说这些天我把厨房彻底收拾一遍,煤气灶新刷了银粉,餐具全是新买的,款式别致,今天有高脚杯了。她提议改天,我问为什么,她说要请我到外面吃饭。我觉得有些奇怪,上次她是那么愿意在我这做饭吃,她说在外面吃够了,这此我在冰箱里储藏丰富的食物就是为等她来。 “简单吃一点,我还有事情,待会得走。” “你不说今天没事了吗?” “今天下午没事。” 南长街的饭馆都很一般,我提议到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吃饭,我来请客,我说那里环境优雅,菜肴美味,是过去文人墨客去的地方。她稍犹豫了一下,看了下表,说,这么好的地方太仓促了,下次吧。尽管她依然镇定,从她的话里我还是感到她时间紧迫。在胡同口我常去的牛肉面馆我们匆匆结束了晚餐,分手时我要送她上出租车,她说不用坐车,就到北边去,走着就行了。我几乎说要送她一程,顺便也散散步,但突然想到可能不合适,于是只是拉了拉她的手,什么也没再说,有些慌乱地径直过了马路,没回一次头就进了胡同。进了胡同我长出了口气,几乎把刚吃过的食物吐出来。我一直莫名其妙地紧张,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紧张。 给她配的钥匙放在桌上,她还是没接受。我觉得钥匙是一种象征,表明我们之间的一种亲密,甚至一种归宿。我同时还感到作为漂泊的她,就算我们还没到讨论未来一起生活的时候,这里也应该成为她的的港湾,如同她的家一样。我对她是敞开的,或者说敞开了一切。一把钥匙既作为一种隐喻存在,也是一种方便,它同样是敞开的,可以彻底接受,可以部分接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 难道她有一种尺度,并把她也把我限制在尺度之内?她有梦想也有冷静,她是两者不可思议的结合。她的梦想似乎不指向未来而专注于过去,而现在似乎是对过去梦想般的实现,她愿停留于此。她的童年是她最活泼的梦想,这其中包含了对北京的情结。这种情结是她童年无法梦想的,但她似乎天天在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她唱得那样熟练,与梦想不可分割。她看到紫禁城看到松墙掩映的午门天安门,尽管是冬天,情不自禁就想起那支童年的歌。想想那种童声,抛开其他含义,那的确是一首表达爱与活泼的歌。想象一下南方偏僻的小镇,孩子们歌唱一个遥远的近似天堂的地方,那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宗教,而多少偏远的孩子能抵达她们童年神话般的天堂?我显然是她梦想中的一个意外,同时又成为梦想的核心。她不想拥有钥匙或许是想始终保持我这里的梦想色彩?有了钥匙某些东西就消失了? 也许她还达不到这一层,也许有更多东西制约着她,但毫无疑问,某种生命的东西是存在的,没有她的童年几乎就没有现在的她。我们是爱情吗?爱是什么?也许就是一点点东西,这一点点东西照亮了我们,以致会使我们眩晕,我们觉得拥有了全部的阳光,因此也以为可以要求一切,至少我开始时有这种倾向。她有吗?她好像没有,她什么也不要求,但她事实上又撇开了一切,我还要求她什么?要求她怎样?我不再要求,一点也不要求她了。没有电话,没有事先约好的约会,没有通常情人间的诸多可能,这些我都不再想了。我越来越细心,每天的任何时刻都预测着她可能的到来,有时白天,有时晚上,有时很晚了,有时我还没起床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头。我的生活充满了预感,有时相当准确,那一刻我如此的惊喜,好像我们通灵,我们有上天感应。但更多时候我的预测是不准的,因为我常常毫无道理地预测她的到来。我扔硬币翻纸牌,让飞转的念头突然停住以判断或决定她今天是否会来。这样的游戏我做得太多了,数不胜数,以至它已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我的冰箱也处于时刻的准备当中,那里储藏着丰富的食品,有为短暂时间准备的速食品,有为从容而可能的一顿美餐准备的鸡禽以及她喜欢的各种野味和调味品,为此我没少往菜市场跑,东单西单我都去过了,而这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世界上还有那么丰富生鲜食品,只是我们从容地做一次美食的机会太少了。除了食品,差不多每次见面我都为她准备了小礼物,我尽量让她意想不到。当然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布娃娃,她喜欢布娃娃,它们就像我们的女儿。她有时也带来一些小玩艺,有一次竟然买了一辆带沙盘的电控火车,让我大为惊讶,好是好,可是太贵了。 四月我们去了一次中山公园,那时街上人山人海,我们都知道发生的事情,没去谈论,也不便谈论。我们去来今雨轩吃饭,完成了许多次谈论的一个梦想,花去我不少钱。那时已是月底,之前我们一直在谈论一次公园约会,一次花前月下,我们实现了这一梦想,现在春风沉醉,杨柳依依,我们在皇家水面上享受着夜晚的两人世界。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称得上真正意义的情人间的约会,我没让她先到我家,尽管咫尺之间我还是要求在公园门口等候,我觉得那样意义不同。过去每当我看见公园门口情人们等候,双双入园我都梦想着我们的这一刻。我等待她的时候忐忑不安,不知她能否如期而至,因为之前她也没完全说定,她的时间不完全归她掌握。但是那天她真的来了,让我稍稍意外的是她没从大街上来,而是从公园内走出来。她从正门穿越了整个公园,我仍傻乎乎去买票,她说不用买了已打过招呼,这让我颇为费解。我从小长在公园门口,进门买票天经在义,已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我跟着她,没人跟我们要票,如入无人之境。我不知道她怎样跟收票人打的招呼,打的什么招呼,总之她可以理所应当的不买票,而我也头一次跟着享受了某种特别的待遇。在走入园门的情人中,我感到非常异样,我们就像像侦探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居然没人注意我们,但我想如果是在电影院,观众肯定会注意到我们的与众不同。那究竟是一部爱情电影还是一部侦探片呢? 唐漓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牛仔裤,十分青春,风尘扑扑,说不上是是刚从郊外回来,还是准备去郊外的样子,要么就是刚从郊外回来,现在又准备带我去郊外。她说她开来了一辆车,我听上去就像她驾来一条船,我们要去海上某个小岛。我说我正准备写诗,唐漓说回来再写。我说要写诗是非常庄严的,但唐漓显然认为写诗什么时都可以。我不想去什么郊游,现在我更愿生活在幻想里。 我说:外面行吗?这么乱。 唐漓说:有什么不行,走吧。 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 什么时候?我都忘了。 这是个非常傻的问题,也是不该问的问题,唐漓比我清醒得多。 唐漓问我说:你一准备写诗是不是就迷迷糊糊的? 行吗?我又反问了一句唐漓。 我说你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们带上了食品,又在副食店买了一些。唐漓的车停在路边上,米色,流线型,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款叫“雪铁龙”的法国车,可升降,类似跑车,既可以在城里跑也可以越野,速度极快,便于各种情况行驶。车不是很新,但车门的嘭响,流线的座椅以及内饰、按键、各种仪表盘,都使我有一种要升空的感觉。也许唐漓已许多次驾车到我这里来,甚至有时就是这辆车,只是从未说过。许多次我送她出来给她叫出租车她都不要,每次都是胡同口分手。现在看来显然她当初不愿让我知道她开车,而我也从未想到过她居然一直开着车。我们在中山公园时就讨论过郊游的事,我总是提到各种线路的郊区车,密云昌平怀柔或近一点妙峰山玫瑰谷之类,我还提到出租车的可能,比如坐出租去乘公车回来,唐漓对此一直不置可否。现在我明白了,她心里早就有数,对她来讲实际上只是时间或时机的问题。不久之后我就打消了郊游的念头,我认为现在出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时我正担心我住的地方离中心太近了。我认为唐漓更没时间了,的确,我们有一周没见面了,没想到再次见面她竟然要带我出城。她的大胆异乎寻常,以致我并不觉得应该为此感动,或者恰恰相反,我感到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我们只有六个小时,她说。六个小时,这算是一次爱情之旅?她开着公务车以什么名目出行呢?无论什么名目我都不会喜欢,尤其现在更不喜欢。如果真要去我宁愿坐公共坐长途车,我不希望与她的工作有任何瓜葛,她在违反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从不打听她的事已成为自觉自愿,现在她这样做可真是不了解我的心思。我一句话不说,不知道能不能出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怎么想得出来?车窗玻璃突然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不知怎么一来自己就升起来。接着她扭开了音响,音乐与一股冷风同时降临到我身上。她开了空调,我还不知道。春天应该是美好的,所谓春风拂面应是极美好的感受,但现在一切都被关在了外面。车内冷气习习,我的汗水照浪不误,她不能安慰我,空调也不能安慰我,她深刻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她最后做的只能是把一方纸巾递给我,让我擦擦脸。 “要不我们回去?”她突然问我。 “不不,走吧。”我说。 “那你别这么僵着,往后坐坐,行吗?” “我我不习惯,好了。”我直挺着靠下去。 “你可以调一下椅背,就在你扶手的侧面。” “没事,不用了。” “你调一调。” 我笨拙地找到按扭,椅背立刻直贴在身上。 “你可以再调,直到感觉舒服。” “行了,就这样吧。”我说。 街上车不多,更多的是自行车和烈日下的行人,整个城市显出某种茫然与疲态。天空终日无云,没有一点雨的迹象,烈日好像让夏季提前到来了,到处是纸屑、包装袋,杂踏的脚步。陌生的行人扛着行李,像朝圣者又像占领者,路口混乱不堪。城内倒没遇到什么麻烦,但是快出城了交通严重堵塞,一望无际的车辆被堵在城外,有人站在高处挥舞着什么,显然无法通行,只好绕行。绕了几个出城的路口都是如此。我几乎提议放弃此行,但我不能,她好像已在生我的气。人到了欲罢不能的时候就总是选择听天由命,唐漓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绕行,掉头,没有任何犹豫不决,绕了许多条路,穿越大街小巷,许多都是我从未到过的路。她比我对北京还熟悉。她的耐心镇静让我无法说出“放弃”两个字,同她比起来我是个软弱无力的人。 总算出了城,开着空调我仍出了一身汗。那是一个相对僻静的只有象征性路障的路口,车可以免强通过,唐漓几乎没减速,根本没在乎有人招手就冲过了路口。那一刻我差不多看到唐漓脸上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我无法形容。我不能说感到尊敬,可能有尊敬,但我确实感到了某种比我不知强大多少倍的东西,而我不适应这种东西。是的,不适应,从来不适应。我不喜欢紧张,惊险,极端,不,从不喜欢,尽管认识唐漓后我鬼使神差读了不少这样的书。事实上我宁愿与世界无关,宁愿枕于一本书,一种幻想,或者像我们曾经有过的夜晚。那是怎样不可重复的夜晚,讨论一只鸟的十三种观察方式,讨论其间可能存在的爱情,暗示或隐喻,尽管我有点一厢情愿。世界从不完美,这我知道,但我们毕竟在试图接近那个世界,如果我们不能真正拥有,至少我们也应该看上去拥有过。 出了城,我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开始重新审视某些事物。 第十五节 一次郊游实际是一次对向往生活的模仿,情人间的浪漫早已存在,过去我渴望那种浪漫,但唐漓的渴望显然超出我所能承受的。唐漓的渴望包含了更多东西,不仅是一次情人间的郊游,还包含了危险与挑战,除了我们共同要承担的出城的危险,她还承了自身的危险:只有六个小时,开着公车。这一切使我们这次浪漫之旅颇不寻常,如果一切顺利,它的模仿程度将大大降低,更富创意。我不知唐漓真实的想法,她怎样看这个问题。她深不可测,但也可能非常简单,或许在她看来危险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我想得太多,太脆弱了,可我没道理吗? “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吗?” “可回来怎么办?” “如果回不来可能什么时都回不来。” “那你怎么交差?” “我不说过了吗。” “真的没事?” “你太老实了。”她说。“不过我很感谢。” “我就是老实人,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她笑。 “开开窗户吧。”我说。 “好呵,你来开。”她侧了一下头,车速很快。 “怎么开?” “你想办法。” “我怎么有办法?”我大声说。 午后,田野空无一人,公路如带,大地干净。车窗打开那一刻,风鱼贯而入,风景真实毕现,田野的气息带着庄稼即将成熟的芬芳,扑鼻而来。大地旺盛,平滑如波,蓝色远山清晰可见。我从未乘坐过小车进入郊外,过去有数几次乘郊区车没觉得特别,现在小车轻灵,视野开阔,季节也好,感觉真是不同。真得感谢唐漓,五月的山脉平原比想象的还要美丽,不由得让我连连感叹。 “你还不愿出来,城里太闹了,还诗人呢。” 她不理解诗,这我不怪她,风景和心情有关,但不一定和诗有关。诗创造风景并不表现风景,诗就是诗。唉,跟她说这些她也不懂。 “你开车吧,你懂什么是诗。” “你懂还不出来呢。” “你以为出来就能作诗呀?” “也比你闭门造车强。” “你还知道闭门造车?” “说什么呢你?” “我跟你说写诗就是闭门造车。” “我才不信,别以为我真不懂。” “好好,你懂,你比我懂。” “你就是茅房的石头。” “又臭又硬?” “对了。” 车速放缓,风景如画,音乐再次响起。诗歌中帆船的浪漫已被前人过分享用,乡村汽车时代应属于我们,而它一下就来临了,想想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处于现代的享受。一个梦取代了另一个梦,诗剧的可能不复存在。城市被暂时忘记,我愿永远忘记,车就这样行驶吧,永远不要停下来。 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叫静之湖的地方,唐漓说过了小汤山就是,那是离城最近的山水风景区,我听说过小汤山但没听说过静之湖,同样我也都没去过。北京的郊外对我来说已十分遥远,我去过有数的几次郊外感觉从未拥有过它们,但现在我却觉得有种君临之感,我不知道是否与交通工具有关,显然有关。我的君临尽管片刻虚幻,却已通达某种现代郊游的真谛:享用与恒久,如同在泊来的图像资料中常看到的情景。我不敢渴望真的拥有这样的生活,但短暂的模仿与心向往之已使我深深沉浸在某种幸福中。我愿世界美好,人民安定,人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尽管我知道这对我们是一个怎样遥远的未来,甚至不可实现的未来。 一条河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尽管水不是很净,但它的宽度还是让我有些意外,特别树木如烟,是一条河应有的树。北京真是很美,山脉沉静,水系如带,河流的舒缓、丰茂、弯曲具有任何一条河的特征。你不能说它不是一条河,虽然在我的记忆中北京并不存在着河。我问唐漓,漓江是否比这条河漂亮,唐漓本来就在对我的赞叹窃笑,现在感到侮辱似地对我说:“开什么玩笑,你可真逗。” “在我看来这就是漓江。”我坚持说。 “去去,”唐漓说,“你别气我,哪儿和哪儿呵!” 说起漓江唐漓非常骄傲,脸上几乎波光鳞鳞。 “你要是去过漓江再不会这么傻。” “我早晚会去的,”我说,“到你们家吃饭。” “我们家才不会接待你。” “为什么?” “再吓着我爸妈。” “我怎么了?哪点能吓着你们家人?”我大声说。 唐漓大笑,车摇晃起来。我在反光镜照见了自己,有点变形。 “我说不上漂亮,可也不难看吧?” “嗯,不难看。”她笑。 “俗话说郎才女貌。”我理了理干燥的头发。 “没看出来。” “你要看不出来早晚会后悔。” “你也就是蒙我不懂。” “嗨,你看——”我指着前面出现的另一条河。 “你嚷什么,那不是河,那是京密引水渠。” “是吗?真清呀,我看比漓江还清呢。” 唐漓没理我,转动方向盘,把车拐上了水渠公路。 “干吗?你要去哪儿?” “静之湖呀,快到了。” “真的?这里太美了!” 京密引水渠差不多是北京郊外一条秘密的水道,两岸丛林茂密,河水寥远,山色隐映,在明亮的暮春时节波光几呈蓝色,没有游船,没有洗涤或沐浴的身影,甚至没有鸟儿飞过,看上去宛若林中的一条飘带。公路像水面一样阆无人迹,上面浓荫履盖,我问唐漓是否早就想到了这个地方,唐漓说当然,我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唐漓说早告诉我也没用。我说,这至少可以算做我的漓江吧?嗯,可以,可以,唐漓说这是北京最好的水,是让人们喝的。我说,你怎么比我还了解北京?唐漓非常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就你也算北京人?我说,当初你可说过我是真正的北京人。当初?我说过吗?怎么,你忘了,我们怎么认识的?唐漓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唐漓收了笑容,说: “跟你说正经的,我特别喜欢这条水,所以一定要带你来一次,过了这个季节就不太好了。漓江也是春天这个时候最美,北京我见过很多水,只有这条水让我想起家乡,它们不同,可漓江还有一些小支流,树也很多,有点像这里。到秋天我们可以再来一次,秋天这儿比漓江色彩丰富,好看极了,又透亮又安静,我真奇怪你不知道这条水。” “你可以成为诗人,真的。”我说。 “我?你可真逗。” “你挺会审美的。” “我就是想家吧。” 第十六节 “思乡是诗人永恒的主题。” “行了,行了,一说你就来精神。” “真的你很有天赋。” “能不能不说了?” 夸她还不乐意,真奇怪,我住了声,可心里的确觉得唐漓有新的一面被我发现。我不知唐漓知道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天赋,她可能不知道。她的天赋显然被什么遮蔽了,难道她更喜欢危险与神秘,具有了某种天职?她反感我说她有天赋,样子是认真的,好像突然断开了什么。她喜欢风景但好像不喜欢对她进一步确认。 车离开渠畔公路开始进山,山风拂来,温度有了明显不同。 我看了下表已是下午四点,六个小已过去两个小时。静之湖真的很美?有了京密引水渠的烟波,突然觉得是否还需要静之湖之行。唐漓说马上就到了,可我面对山峰产生了某种难以把握的感觉。我不能说不喜欢山,但我确实不喜欢过分神秘的事物。绕过几座小山渐渐看到山坡上一些零星的建筑,越上一道坝顶,唐漓要我注意左面,静之湖在弯道上先是露出一角,之后渐渐展现出光滑如镜的水面。水面确实很美,像静静的梦幻,只是岸上的建筑让我感到另外的东西。这里既无文化古迹,也缺少商业或公共色彩,看上去像一座小城却又彼此隔绝,没有行人,大体是灰色的建筑,有一些生硬的块色,回廊与大而无当的阳台,一些新兴的铁栅看上去还舒服一点,可以看见里面的草坪,但更多围墙构成的封闭院落,有的挂着牌子,培训中心、干休所、某某山庄一类,有的没有牌子只有看似无人看守的院门。再有就是汽车,只有几种通常看到的颜色,倒是与建筑相配。 我不知我们会去哪一处别院,这里的气氛让我不便多问。车转到半山腰上停在一处没挂牌的山庄里,进门时唐漓出示了一下证件,非常顺利。院内停的车不多显得有些空落,主楼是一座灰色四层楼,底层为石砌结构,看上去结实坚固,有铜色转门和大理石地面前厅,类似宾馆但又不同。唐漓要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去了前台,好像有些麻烦或者什么事情,总之等了有一段时间。楼内非常静,宽大的楼梯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唐漓回来了,拿着房间钥匙,表情轻松。我们上到二楼,走廓铺着地毯,空无一人。开了房间,阳光透过纱帘依然眩目,宽大而整浩的房间窗明几净,非常舒适,心里豁然一亮。 “怎么样,满意了吗?” “太好了,简直是天堂!这是哪儿?” “一个招待所。” “这得要多少钱?” “怎么,你想付钱?” “难道不付钱?” “你想付没人拦你。” “我说正经的呢。” “当然。”她沉吟了一下。 “那我来付,我带着钱。” “当然是你付。” “太好了。”我说。 我们拥抱,几乎将她抱起。拉开了白色窗纱,打开阳台门,上帝,满目湖水,静若梦幻,湖上没一点波澜,也没有船,阳台宽大得简直像露台,竟然还有一对白色雕花桌椅,造型十分典雅。从外面看阳台显得笨了一点,但置身其中才感到确是一种非常的享受。后来我多次回忆阳台,我觉得那与其说那是人对风景的享受,不如说是某种权力不受限制的占有,只是我当时感觉确实好,几乎产生了进一步的占有欲望。我提议就在阳台用餐,这样可以同时大嚼风景。 “你也太放肆了,那是晚上喝茶的地方。” “喝酒不是更好吗?” “行了,就在阳台门口吧,能看见外面不就行了。” “还有人会看到我们?” “还是注意点好。” 我们开始收东西,打开食品袋,带了许多吃的。 “你休息会儿,开车累了,我来弄。”我说。 “好吧,我去洗一下,你要去卫生间吗?” “我先去一下。” 唐漓去了卫生间,我在阳台上站了一会才开始准备吃的。搬过圆桌,椅子,放上香肠、面包、黄油、沙拉酱、葡萄酒,有点西餐的味道。把酒倒好。杯子明亮,红色液体类似两朵玫瑰,杯子是专门从家带来的。一切准备就绪,听着卫生间的水声,面对阳台,风景,天空,感到既空灵而又饱含热情。倘若没有浴室的水声或许我又会想城里,又会想出城时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情景,毫无疑问那些路障是非常可笑的,简直像孩子搭建的积木,甚至声音也像孩子发出的。我不能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但现在不是这样。背后的水声清晰悦耳,如同音乐冲洗着泡沫,身体,空谷幽人,水声好像来自山顶或仙境。一切都可以预料,正如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以前每次都是我买好东西等她,她有时间就下厨房,没时间我也准备得差不离,现在她要好好款待我,给我一个让我从未享受的喜悦。小院的爱情与山上的爱情同样隐秘,却又那样不同,这是她所能给予我的,她是坚决的,已不在乎我知道她更多秘密,车,山路,静之湖,还有这个招待所。我不该有任何疑异,她这样做已经很不容易。是的,很不容易。尽管我至今不知她到底爱我什么。我们之间确定的只有在一起时候,而一旦分开就像隔着几重天。我是不可能主宰一场爱情的,甚至从未考虑过爱情在我身上的真实性。一个对爱情没有信心的人,对世界同样没有信心,多年来我就是这样生活的。但是现在不同了,爱情到来,如此难以预料,好像在我身上就只能有这样的爱情。是呵,是的,我还要求什么呢?要求唐漓是个售票员教师或图书馆的小姐?要是后者再好不过了,我泡图书馆想得最多的可能就是她们,那些蓝大褂是我意中的灰姑娘,在知识的殿堂她们并不占有知识,就像饭店的招待并不占有美食,但一本书送来或一个低垂的眼神总是让我想入非非,我经常想她们中也许会有一个写诗的姑娘,她神秘的诗歌被世人传诵而她仍是个送书的姑娘。许多年我就生活在这种幻想里,直到她们慢慢的都幸福地出嫁了。我可能有机会,也可能没有,谁知道呢呢,恐怕只有上帝知道。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一次次放弃内心的想法,直到不再有想法。无论如何我爱她们,她们所有人,甚至她们的孩子。我以为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了,梦想一个不可能的图书馆的姑娘。 水声停止了我不知道,唐漓从浴室出来,我像做了场梦一样。我不由得站了起来,因为唐漓好像不是刚才去浴室的唐漓,她换了模样。如同在梦中对蓝色有着多年情结一样,唐漓的蓝色让我又恍若回到梦中。唐漓湿漉漉的短发,穿了一件贴身腊染风格的薄裙,头发一边别着一支银色发卡。 “你真漂亮,漂亮极了。”我情不自禁。她扬扬头,理了一下头发。 “洗个澡很舒服。” “是你在家穿的裙子吗?” “傻瓜,这是睡衣。” “真好看,好看,以前你怎么不穿?” “今天不行吗?” “行,行!” 我大声说,想拥抱又不敢碰她。坐下之后,我指着桌上一片面包: “果酱我都给你抹好了,你先吃一片。”她中午没吃饭。 “嗯,谢谢。”她嚼面包的姿态真好看。图书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沉浸在难以想象的幸福之中。吃了几口,她举起杯子,我也举起来。 “为了什么?” “一切。”她说。 “好,一切。” 风掀动了边上的窗纱,几乎把阳光也送到我们身上。她的发卡显然不是通常的金属发卡,不闪光,低调的质地,别在一侧风情淳厚,类似早晨江水的颜色,就好像我看到漓江似的。不是湖水的颜色,现在湖水很亮。 “我的发卡好看吗?” “非常好看。” “是吗?” “妙不可言。” “这不是买的。” “我看也不像。” “我离家时妈妈送我的。” “真好,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妈妈。” “我们干一杯吧。” “你还要开车。” 她一饮而尽,我也跟着喝了。 “没事。”她说。 第十七节 “我觉得有点老,你要喜欢以后我经常戴。” “说好,你可别忘了,真的很有味道。” “我好几次都想戴。” “那为什么不戴?” “得换了衣服,像今天这样。” “你一直想着今天?” “是。” “让我吻它一下。” 我搬过椅子挨着她,吻她的发卡、湿发,她不动,像沉入梦厢一样。我们站起来拥抱,浑身的浴香,长长的接吻,再也无法分开。拉上落地窗纱,屋里立刻暗下来,我们不要风景了,风景可以离开了。你也洗一下吧,水特别好,她轻声地耳语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预期的最后完成,是在我的小院不可能享受到的。她是完美的,至少在爱情上。我下了床,恋恋不舍,最后吻了她一下,“等着我”,她还了我一吻,我们已是情欲难当,等得太久了。 光线如此柔和,几乎是湖水晨时的样子,风抖动着窗纱,有时会放进一点阳光,非常明亮。冲洗之后,做爱是平静的。我们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不急,慢慢的亲吻,进入,不剧烈,只是贴切,寸寸光阴,无限风情。她的内衣和三角裤也是腊染风格的,非常别致,质地如同皮肤,开始时让我稍稍激动了一下。我几乎不忍摘下它们,抚摸它们,事实上最后也没摘下,胸罩搭扣在前面,我只是打开了它们,就像张开的蚌壳那样,rx房妙不可言,像少女一样无辜。吻。枕在上面,对着樱红,然后面对面看她眼睛。发卡还别在她一边的头发上,让我一阵阵激动,比做爱还让我喜欢,好像我拥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唐漓。我们相互欣赏,做爱应该就是一种欣赏,不仅是肉体的充盈,更是灵魂的深处的愉悦。我们交感,握着,不动,还说着话,以便控制着身体,让美好的时刻深远凝住。我总是问她,爱我吗,她总是不回答,然后我用力,她皱一下眉,爱你,她说。我抱紧她,吻她。我总是在说完我爱你后让她也说,她不说,问我干嘛老说,我说就要老说,她不说,我用力,她皱眉,爱我吗,爱你。我们拥抱,我问爱我什么,她总是反问我,我说了之后她却不回答我。说,说,她皱眉,你坏死了,就不说,噢!她掩住口。我说,我说我有那么书,你为什么从来不评价一下我的书,是不是假看不见?我当然不能说了,她说,要不你更骄傲了。我骄傲!我睁大了眼睛。你自己不觉得,我不能让你太骄傲了。你真这觉得吗?真的吗?瞧给你美的。我要让你幸福,我大声说,几乎失去控制,赶快搂住她,吻她,长长的吻。她的舌头细得像鱼,无比灵巧,我们都闭上了眼睛。慢慢的我恢复了力量,如同拿破伦重新集结了军队。是的,我当时的确想到了拿破伦,想到奥兹特里茨,我像王一样。我知道唐漓在等待什么。我开始了,像举着旗帜,我看到她一下睁大了眼,以往这样的目光会让我疯狂,但现在我不为所动,我骄傲,可从来没得到过认同,今天我要真正骄傲一次。我想起童年的图书馆,大学的图书,直到我在家构筑的书的世界,从没有人认同,但今天唐漓认同了,说出了我隐秘的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的骄傲,我要让她得到我全部的她从没得到过的幸福。她闭上了眼,几乎是疼痛地呻叫,赶快咬了枕头,低沉的声音非但没使我心花怒放,反而让我越加无情,她咬枕头显然是习惯了在我的小院不能放出声来,这是该死的习惯,我们总是担心窗外杂踏脚的声音,现在我们在山中,空谷足音,我一把抽去她的枕头,将她侧过身来,长驱直入,那一瞬间,她的声音划破房间,飘到湖上,如同鹤的鸣叫——以致当电话铃突然响起,我还以为是碰响了什么警报。 电话非常刺耳,我们没有分开,她回头看了我一下,我不知如何是好,搂住她的小腹不放,我知道她可能想让我抽出身体。她的身体已完全僵住,好像冻住了一般。她向我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拿起电话,竟然是她的!我的头轰的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下表,还不到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小时。 “我立刻动身。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嗯,嗯,马上,我知道了” 身体冰凉,但我仍然搂着她。出了什么事?! 她放下电话,看了下表,摇摇头。我们得快点,她说,从枕下拿出安全套,通常这是我们快要结束的信号,也是最后的疯狂,总是她给我戴。我犹豫并且有些萎顿,在里面我还能坚持,一旦出来,还没戴上它已低下了头。她吻我,抚弄它,至亲吻它,我不知所措,以为她要咬我,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过。我完全傻了,又恐惧又羞愧,一切听凭她,不知奈何。我知道她很着急,也许她并不需要,完全为了我。刚有了些感觉她又戴,我也希望戴上,是的,戴上了,可很不像样子,临了还是失败。我再也感觉不到它,它好像飞了,消失了。我们分开了,时间像死了一样,我看到她的汗再次流下来,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你着什么急!” “你告诉我!我们能回去吗!” 她愤然扔掉安全套,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没时间了,赶快穿衣裳!” 她下了床,像风一样穿戴上胸罩去了卫生间。 我的衣服穿反了,我不知道,而且只穿了一半。她从卫生间出来见我还在床上,立刻嚷起来,像另一种鹤鸣: “你怎么搞的,连衣裳都不会穿了!” 她脱下我的上衣重新给我穿上,又给我穿上裤衩,裤子,甚至袜子,像对孩子那样。我觉得越发混乱了,一动不动,只是不断地说,你走吧,我不走了。她像没听见一样,刮风般地收起桌上的东西,把鞋踢给我,走呀,你还要我揪起你来吗?!我真的没时间跟你废话,你听见了吗?你走吧,我大声说,你不用管我,你管不着我!不行,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不要和你一块走!不行,你必须走,这是命令,走!不,我不走,我就要呆在这里,除非你杀了我,你开枪吧,开呀?你有枪,我知道你有枪,你早就有枪,是五四式手枪,我知道!她走近我,一袭黑衣,银发卡消失了,还是那样短的头发,全副武装的样子,我向后躲,直靠到床头,一动不动。她搬起我的脸,你读了那么多书让我感到恶心,非常恶心。她拿起床上软软的有少量液体的安全套,慢慢贴在我的脸上,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样子,说完大步流星,毫不犹豫,房门没关,快速的皮鞋后跟从走廊传来,像密集的金属般的雨点,然后是楼梯门的破开声,哐当声,哒哒哒的下楼声和汽车发动机声。 你总是强调你看到可我听出来你并没把握你读过很多书我是说在我的专业领域你也读过一些我们有很好的讨论基础因此我的疑问你应该视为正常你说是吗?你什么意思怀疑我说的我是说比如我们可以做一些学术上的讨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做学术论文是不是我猜得出来你瞒不了我我的任何患者都有助于我的学术论文这是我的工作除非我不做这个工作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么你愿帮助我吗?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因为我也在帮助你你可以认为我们是在互相帮助。医患关系我知道你这是在建立a型的医患关系。你很了解我的工作你说得很对。我大学毕业考过你们专业的研究生可惜我数学不好我从小就不喜欢数学我的数理化糟透了我学的是文科现在也不懂为什么心理学算理科数学和机械怎么能解决精神问题你们净胡闹。它部分是理科,部分是文科,是一门边缘科学,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我知道发生学。我知道你知道——人们看到的事物同事实上存在的事物之间是有距离的,有时有很大距离,事实成为记忆有一个过程,也就是人通常并不是按照最初的事实记忆事物而是按照某种心理需要修改甚至重构记忆,当修改后的记忆被后来无数次重复之后便成为牢不破的事实,人们说出来的往往是这种记忆,这里有两个关键,一是否修改了记忆,二为什么要修改?修改过的记忆与没修改过的记忆在治疗方法上有着很大不同,所以我们要解决第一个问题。你是说我修改了记忆?我们先不匆忙下结论,我再问你:你真的看到她的枪了?她有枪是完全可能的。我在问你她是否拿出了枪?她拿出来了,就这样对着我,这样。你看到的是枪口还是枪?这有什么不同吗?当然不同,这个我们一会再讨论,你看到她是怎么拿出的枪?这个,这个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用说吗,拿出来就是拿出来还要怎么拿出来?那么就是说枪突然出现在她手上?是,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就是这样训练的,根本让你看不到是怎么拿出来的!她告诉你的?这还用告诉,你难道不知道她们这行是怎么训练的?我不知道,这是很专业的事。你知道得太少看的书太少了书上都写着呢你应该多看点书增加知识你这样不行的。谢谢我再问你你看到了整个枪还是只看到了枪口?你的问题总是这么奇怪枪口就是枪枪就是枪口还有很圆的准心儿呢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把五四式手枪。你光看到枪口怎么知道就是五四手枪?难道他们用的不是五四手枪?不我觉得不是从你描述的情况看应该是左轮手枪,像电影上看到的。好了,我们现在总结一下,一支完整的枪是静态的,通常并不构成主体的危险,但枪口就不同了,它直指人的恐惧,就算一支木头枪的枪口也会让人产生恐惧,反之由于恐惧人们想到的也是枪口而不是一支具体的枪,换句话说,枪口比枪更是一种恐惧的符号,更像是一种幻象。 停止电击之后,效果还不错,人安静下来,已不是原来的人,或者那只是一个叫李慢的人。后来李慢看别人电击时也像其他围观的人一样觉得十分有趣,李慢不知道自己电击的样子,只知道别人的样子十分好笑。通常是这样,我记得非常清楚新来的病人或发作期的病人被按到床上,仰面朝天,口中塞上厚厚的牙垫,以防电流通过病人咬断舌头;头部两侧装上电极,医生调整好电流,突然按键,挣扎的病人立刻浑身抖动起来,两眼上翻,头发像刮风一样竖起来,瞬间全身僵直,人事不知。众人尖叫,欢呼,翻白眼,手舞足蹈,像一场狂欢,快乐极了。医生走了,人们通常要在床头观望好一阵子,他们不希望他醒来,永远不要醒来。他们听他的呼吸,试探他的鼻孔,毫无反应。他们走来走去,在集体晒太阳之后采来野花放在深睡人的床边,胸前盖上一条红毛衣或秋衣,他们鞠躬,排着队,做出悲伤的样子,就像在电视中看到的。我记得还有悼词,没有纸,就举着手念,通常评价都很高,大体都是伟人。不是一个人念,是大家一起念,完全是气声,非常认真。不念也行,可以参与打拍子,有人更愿意无声打哀乐缓慢的节拍。悼词基本一成不变,最早起自哪年无从可考,不过显然不会早于1976年,或者也许还要稍晚一些。游戏是秘密的,专门有人门口放哨,只要走廊一有动静大家就像刮风一样回到原位,整齐一致,毕恭毕敬。游戏通常要持续到深睡人醒来,那时候人们既失望又欢喜,事实上游戏具有哀悼与招魂双重性质。有一点必须说明,即使平时再有什么打闹行为也没有人伤害深睡的人,最多是探鼻孔,吹气,非常小心。 病院坐落在郊外一条干河上,几里之内荒无人烟,据说有一年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干河的来水突然猛涨,滔滔洪水冲决了院墙,几乎将病院一笔勾销或送入远方。现在病院的高墙仍留有当年的洪水痕迹,显然经过二次加固加高,看上去像个城堡。墙头零乱分布着朽烂的铁丝网,其实完全用不着了。毫无疑问谢绝参观、探视,更谈不上后来的杜眉博士倡导的开放治疗。病院建于六十年代初,据说文革刚好派上用场,其间规模差不多扩大了一倍,有许多特殊的治疗手段,因为十分见效,有些手段一直延用至今。比如病人被编成连排班,当然现在不这样叫了,实质一样,病人实施集体训练,治疗,大声喊号,有为病人特制的音乐和早操,简单生硬。告密与开会制度虽然取消了,但读报制度保留下来,每间病房都订有一份日报,即使经费再紧张,各种设施年久失修,但报纸一直延续至今。不能小看读报学习,对于重建精神世界的人报纸的言论特别是社论具有铿锵的不可替代的重建功能。当然读报不能代替具体问题,病人除了集体整训一般时间都在病房里,吃饭屙屎撒尿也在病房,倘若有谁发病,刚好管护人员在场,有时马桶就会扣到管护人员的头上,弄得屎尿横流。这种情形在李慢入院时已有所改观,病院专门为病人在院子里修建了厕所,因为刚刚启用不久,厕所十分清洁,甚至可以闻见因潮湿而泛出的专木檩条特有的香气。厕所让李慢多少有了现实感,倒是对病房很长时间难以适应。李慢永远搞不清病房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所,像病房又不像,四周砖木裸露,没有墙皮,没有天花板,第一次电击醒来李慢看到的是黑糊糊的三角屋顶,屋顶的许多横梁之间四脚蛇蜘蛛总是间歇地跑来跑去,看不清四脚蛇的眼睛,对视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总是攸忽而过。窗户涂成了猪肝色,窗棂布满斑斑驳驳密密麻麻的指痕,像狮虎山的铁门。李慢听到尖叫、嘻笑,以为是左近的猴山,结果看到的是一群畸形怪状的目光,目光围拢着他,神态各异,天真而变形,不时向他吹气,各种难闻气味让他想要呕吐却又浑身乏力仍不能动。欢声此伏彼起,好像庆祝什么,像跳神一样。那时李慢身体衰弱,意识仍然模糊,眼睛睁累了,再次睡去。 是,她穿了一件白圆领衫,很青春,脸上还有汗水,可当时我想的不是她是另一个人,一个夫人的形象,我当时没什么特别印象,只是觉得她不是我想象中的,不过我现在很喜欢她当时的样子,她很少那样,对了那天她还穿了一条牛仔库,她的腿非常美,美极了。 你这样说不太像之前你一直描述的唐漓。 是,那天她很特殊,只是我当时很恍惚,我正在写一个诗剧。 不过你对她后来腊染风格的裙子好像印象很深,听得出你很喜欢那件裙子。 不是裙子,是睡裙,质地特别柔和,像海浪似的,我当时非常惊讶。 头上还别了一只发卡,是吗? 是,是,就别在这儿,和睡衣配起来当时我觉得别提多有味道了—— 可黑衣是怎么回事?你曾说到她一袭黑衣对着你。 没有的事!她冬天常穿黑衣服,那天没穿,我不是说过是白色圆领衫吗? 你说过她一袭黑衣用枪对着你,你忘了?难道那可能是一张电影海报吗? 不,不,不是的! 那黑衣服是怎么来的? 她没穿黑衣服,没穿,我对天发誓。 那么她穿着白衣服用枪对着你? 不!是的,她用枪对着我,就这样!就这样!我说过一百遍了! 你太激动了,喝点水。喝吧,不用怕,这是我的杯子,我就用这杯子喝水,是白开水,不含任何药物,喝吧。我知道你非常不容易,没关系,我们只是讨论问题,澄清一些记忆,必须挖出根子,找到障碍,这很重要。你们发生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是谁都能碰到,不过爱情中存在各种问题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你的问题比较特殊,但是也完全可以理解。关键你一定要真实的面对,不能再让幻象遮蔽真实,只有面对真实缓解才可能真正开始,你也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很希望有一天我们的谈话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医院外面,我去看你,或你来看我,我们在任何地方,公园或者餐馆,到时你会请我吃饭吗?好了现在我再提个问题,你要仔细回忆一下,回到最初始的情况,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只回答我的话。关于枪的视觉注意我强调的是视觉,你是当时就产生了枪的视觉,还是在后来的回忆中产生的?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都经历了那个时期,你产生了枪的记忆并且相信那个记忆是这样吗?但是你想想,她为什么要以枪对你?那是可能的吗? 可能,完全可能,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你向我强调过很多次了。 我说过吗? 说过。 怎么不可能呢? 是的,有可能,你这样想有道理,我不否定这种想象的合理性,她有枪是可能的,但是我要指出的是那天可能仅仅是一种想象甚至幻象。 你把我搞糊涂了。 好了,现在枪是否是事实已经不重要,我们说到了幻象、合理性,我们已度过第一道难关。你要知道就算她没有以枪对你,你当时的恐惧也是完全合理的,谁遇到你的情况也会像你一样感到不堪,我可能也同样。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吗,你再好好想想,下次我们专门谈恐惧,对了,你应该知道恐惧在人类精神现象中占有怎样重要的位置,下次我们一起讨论容格,格式塔,还有佛洛伊德,好吗? 电击也称作电休克或电抽搐疗法,它的原理是以一定量电流通过患者头部,导致全身抽搐达到治疗镇定目的。通电时间一般是1.5~2秒,电量为80~120v,在此电量下,电流直接通过人的大脑,引起脑电图改变,导致全身僵直,抽搐,眼上翻、呼吸停止,意识丧失,持续时间一般为20~30秒,随后,病人全身放松,进入睡眠状态。电疗一般以7~10次为一个疗程,每日或隔日一次,治疗期间与之后患者会出现意识模糊,反应迟钝,身体僵硬,目光呆滞等症状,一般视疗程长短要7~30天,有的要两到三个月才慢慢减弱、恢复正常。那么按此原理,所谓精神治疗某种意义就是对过往记忆的删除,电疗无疑是最干净彻底的方法,大量脑细胞死亡的同时也是记忆的死亡。不过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通常所谓对记忆的删除事实是一种通俗并不科学的说法,因为事实上记忆是删除不掉的。倘若真的删除了那只能说是事故。事实是删除的不是记忆,而是记忆中的情感与声音,这有点类似通常海边渔民的风干工作,也就是说电击之后,你的记忆还在,但水分全失。因为删除了记忆中的情感与声音人们以为就删除了记忆,不是这样。你仍可回忆过去,但似乎与自己无关,或者像另一个人的记忆。最初的几个月里李慢大体就是这样,目光呆滞,行动僵直或一动不动,记忆看上去像一张白纸,实际上陷入了更深的记忆。是的,李慢显得比过去深沉了,甚至过于深沉了,李慢的常态基本是照着罗丹思想者的样子摆在那里,一手托腮,终日一动不动。 电疗当然不是一项惩罚措施,其科学性不容置疑,任何患者经过电处理之后都会安安静静,整齐划一,所有的患者都是同一个患者,无论对病人还是对整个病院秩序一词都不可或缺,须夷不可离开,因此集体电疗的情况也是有的。赶上节假日、重要会议或上级主管检查工作,病院像别的单位一样上上下下行动起来,大扫除,检查安全隐患,防火防盗,同样一次集体电疗是免不了的。如同扫除之后病院上下整浩井然有序,病房也会安静许多天,白天夜晚都阆无人声,特别是夜晚,更深人静,人类最孤独的那部分灵魂苏醒过来,或直目房顶、窗棂、脚面,或侧耳谛听、聆听像真正的雕塑。人们形态各异,每个人都是思想者,即使清晨李友贵有气无力但仍然尖锐的哨声也不能使人们像平时那迅速弹起。早晨每个人都慢慢吞吞的,起来又倒下,再起来,缓慢的摇晃。早操自然衣冠不整,七零八落,十分好笑,不过这时再也没一个人发出嘲笑别人的声音。 李友贵也笑不出来,尽管身怀形意通背功夫,同样腿脚不便。李友贵叫李大头,年龄不详,有人说四十多岁,也有人说五十多岁,一般看去应该是个老头了,谢顶,头很大,脸很黑,两侧的头发垂下来与脏兮兮的胡子连在一起,有点仙风道骨又像武林中人或者介于两者之间。因为不怎见阳光的缘故李大头的黑具有某种潮湿或窑藏的味道,也就是说同自己比他是白多了,但仍然很黑。此外通常一般人顶谢之后会呈现出某种蟹红,秀色可餐,至少看着喜庆,但李李大头不同,顶还是那么黑,也许缺少光合作用?实在说不好。李大头来病院多少年了没人知道,不过从他潮湿的几乎生出苔类沉积物的皮肤上看,应该不少于十年。如果相信他不断重复的故事,比如炫耀他曾当过排长连长偶尔还说当过营长,那么他入院的时间还要往前提,一个单位分成连排应该是七十年代前后的事,比如当时的学校班称为排年级称为连校称为营或团,野营拉练对空射击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这些听起来恍如隔世,可李大头说起来头头是道,唾沫横飞,连比带划,做出青松状,不像沙家浜倒像威虎山的人。李大头可能当过中学或小学体育老师,他把一些事弄混了,很多显然不可能是医院的事,让人怀疑李大头是否真的到病院那样早。不过李大头也确实夹杂一些病院事,特别是其中有关水疗的故事,听上去闻所未闻。后来杜眉医生专门查阅了档案,认为那完全是李大头的胡扯,水疗在建院初期不到一年就废止了,事实上从未投入使用。不过,文革时期是否一度投入过使用?对此杜眉医生也没把握,那段历史过于混乱并且基本没有记载。不管怎么说李大头好像知道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日日夜夜,如果情况正常也就是说没有人电疗,不读报的时候,就是李大头一个人在那讲述,不断重复,周而复始,所有人都瞪眼听着,好像闻所未闻,实际上听过不知多少遍。 某种意义或更多时候是李大头是职业患者,所有人都听李大头的,唯李大头马首是瞻,李大头叫大家做什么大家就做什么,这一方面来自他的资历、孔武有力的身体、无可替代的叙事能力,另一方面显然也与得到医生的认可有关。这种认可由来已久,无须强调,早已授权,李大头每天负责吹起床哨,他脖子上挂的哨就是某种标志。那是一支铜哨,擦得十分明亮,透着久远过度的光泽,几乎像一个古董,似乎印证了李大头说过的当年当过连长排长甚至营长之类的话。是的,是一只军哨,这种哨当年在地方十分普及,就像军装一样。此外李大头还是领操员,每次领操之后意犹尽,总要在房间单手走一趟形意或通背,起落生风,有时故意碰到谁身上,那人立刻便不知了去向。读报也是由李大头安排,通常他指定别人读,每人一段,秩序井然。种种迹相表明李大头绝非一般患者,早就有传说李大头住院不花钱,不但不花钱甚至还传出过有一份神秘的薪水。当然只是传说,李大头自己从没说过,按他的性格应该会夸耀这一点。我记得李慢后来曾经问过杜眉医生,杜眉医生说不花钱确是真的,薪水是瞎说,不过院方过去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大头事实上已兼有管护人员的职责,这是不正常的。 你知道她当时把安全套放我脸上是多么从容,就像给我包扎伤口,可又是多么厌恶我,她的眼神儿我永生难忘,简直像银灰的月光。在她看来我就是人间的一堆垃圾,甚至连垃圾都不如!我顶着软绵绵脏兮兮的避孕套,人都傻了,我觉得房间都变成白色塑料。你是医生见得多,可是你见过这么可怕的银灰色的女人吗?还不如一枪打死我。上帝,现在我一想起来这里还是粘糊糊冰凉凉的。我完了,真的完了,没救了,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命该如此,上帝,你不用费心了 李慢,李慢,你说出来就非常好,你已经说出来了,你的情况非常特殊,让我吃惊,我说实话你不说出来我永远也想不到,我作为医生不该这么激动,可我确实为你感到难过,不过你说出来了,你会好起来,相信我,你会得到帮助,你会重新站起来,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了你的痛苦,这个人愿意帮助你,杜眉医生愿帮助你,帮助你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心底所愿。李慢,还没有病人让我流过眼泪,你是第一个,因为我觉得你的泪水也是我的泪水,想信我李慢,我们一定能走出黑暗,我们一起走,你会好起来,你已进了一大步。 我觉得我不动手术好不了的,我脑子里老是有一道白光,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那道白光,除非把它取出来,否则我好不了的。 好的,如果你需要哪天我们动一次手术。 真的可以动手术吗? 只要你觉得需要,就可以。 第十八节 真的?!你敢保证。 我保证。 那我可能还有救。你知道那天我怎么回来的吗,我出了招待所大门,路都不认识了,那时天已黑了,山路上连路灯也没有,我就是瞎走,只要有路就往前走,不停地走,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似的。到了水渠公路我彻底迷路了,好像是月光把我一下吸到了水面,我一路走下去,再没有上到大路。水渠两岸全是树,密密实实,一条波光,上下都是水,都是迷漓的月。月一会被遮住了,一会又冒出来头来,一会像戴上安全套,一会又像得了白内障,白内障的月光把整个天空都蒙了塑料薄膜,像一个巨大的安全套,我的脑子什么都透明却什么也看不清,我好像不是在走而在飘,我就像个气球可是又有个小小头部,我看到远方失火的长颈鹿,椅子对床的攻击,被拉成面条一样的钟表,成群的无人驾驶的自行车潮水般的掠过长街,一大滴泪水像月亮一样。我走,走,越走越快,后来好像跑起来,是的,我跑起来,简直就是飘起来,一直到夜色慢慢消隐,天空升起更大的鱼肚白,我吓坏了。我看到更大的恐怖,一下停住了,树也都停住了我倒下的时候,鸟已开始振翅,扑啦啦从树顶掠起。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老高,我看到许多重型卡车,我想我是被车队吵醒的。我在树下一辆一辆的数,数了有三十多辆,我不知道醒来之前已过去多少辆,我想至少应该有五十辆,就像战争年代。路上后来再没别的车,好像这条隐秘的公路不再允许别的车通过。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离山脉很近,就在山脚下,一侧是平原,我抱有一线希望在路边等车,哪怕等到一个行人,但是没有。最后我拦住了一辆农民的摩托车,那是个养蜂人,我才走出水渠公路。我差不多是坐在蜂蜜箱上,许多蜂跟着我跑,有不少就落在了我的大腿上,赶都赶不走! 他把你送到了家? 把我扔到公共汽车站就走了。 没要你钱? 要了,我给了他一百块,一百块! 我不记得是否曾挑战过李大头的权威,但我记得李慢确实挑战过,至少是看上去挑战过。在电疗恢复的后期,李大头抓住李慢不放,像对每个新人一样向李慢炫耀形意与通背功夫,有时伏在李慢耳边轻轻吹哨,让李慢仔细看清,讲述恐怖经历,水疗遗址,拉李慢的手吓唬李慢要带李慢去看水疗遗址。结果我记得有一次李慢不真的站起来,要跟李大头走,弄得李大头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吓唬李慢是否真的要去。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李慢坐下来,李大头仍不依不饶,弄得李慢再次站起。李慢两皮望天,好像目空一切,除了对像风铃一样的铜哨声感到悦耳,对李大头的鸹噪恐吓充耳不闻,毫无反应。李大头倒也不急不恼,或许经历太多了,很有耐心。李慢实际上在想另外的事物,内心如同默片,上演着童年往事,铁栏杆,猩猩狒狒在眼前走来走去,有时有栏杆,有时没有,它们就在他的跟前手差不多伸到他脸上,他挥它们,呼喊,喂它们玉米花,糖,面包,吃剩的梨桃和香蕉皮,可它们竟然一点也不吃,却总向他不停地说话说呀说呀说呀连比带划,它们吹游人扔给的哨,疵着牙笑,拉他的手,听不清它们说什么,不知道自己何时置身于栏杆之内的,但一切好像都很不同,好像动物园围墙正在拆除,公共汽车鱼贯而入,狮子们卧在马路上十分温顺,蛇在跳舞。李慢曾写过一首《响尾蛇的情歌》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写的是什么,写的什么呢?得到过一本样刊,一张三十元的稿费单,再没什么了。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眼角流着粘稠的液体,两边的头发竟然像莎士比亚。是的,李大头有点莎士比亚的样子,也是两边头发垂着,居然知道古老的水疗向他描述水疗。水疗这事李慢清楚,水疗是一种相当古老的疗法,嗯,他得认真听听李大头讲的水疗——这个念头在一次睡去之后一直保持到李慢醒来。李慢听清楚了,尽管仍像思想者一样一动不动,但水疗一词使他看到内心慢慢开启了一扇窄门,有阳光和水透进来。水疗很好,是一种人道的疗法,怎么让这家伙说得这样吓人?什么,刘文采?李慢说。是呀,你知道刘文采吗,李大头说,刘文采,刘文采,刘文采的水牢你没听说过?就是那样!他们让我戴着枷,枷你知道吗,就是林冲发配戴的;房上吊着长长的绳索,拴着人的两只手,就这样,这样,你看,这样!俺在黑水里泡了多少天?七七四九天,还有九九八十一天的呢。简直胡说八道。李大头神气活现讲老鼠每天怎样从房顶的绳索爬下来咬他的手指甲,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是的,就是这个家伙,李慢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就是这个莎士比亚似的家伙整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滔滔不绝如长江之水,一群畸形怪状的人随声附和,呜呜叫喊。水疗不是这样,有一天李慢大声说,众目光吓了一跳。李慢说话仍仍有些吃力,但是确实想了好几天了想要说什么,李慢说,水疗不是这样的,水疗是一种古老的精神疗法,中世纪就有了,水疗不是刑法就是一种冷浴,镇定剂,让人头脑清醒,是很人道的。你们知道水疗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众人齐声呼道,立刻凑上来,众星捧月,目光虽然并不准确,有人外斜视,但都竭力从不同方向对着李慢。显然他们听了太多李大头吓人的说法,从没有谁异议,这回有人异议,人们想听听李慢的。如此聚睛会神方向不一的目光让李慢又有些精神恍惚,不禁再次想到童年,铁栏杆,意识又有些模糊。是的,那时李慢意识还不太稳定,一点新的刺激就有类似变频或电压不稳的闪烁。李慢先讲了一段中世纪,讲得人们不知所云,李慢说,在盛产疯人的中世纪,疯人通常总是被家人抛弃,流落街头,而一个城市对待疯人的办法同样非常简单,还是驱逐,把他们捆起来,装车送往码头的商船上,任其漂流到另一个城市。有一次在押运一群疯人的途中,一个疯人突然跳车逃跑,后面的马车追,疯人跑得飞快,马车也追得紧,眼看快追上了,前面出现了一条河,疯人下了道朝河跑去,后面人也下了马车追,追到河边疯人一下跳入河中,疯人不会游泳,到河里就沉了底,等人们把他捞上来,疯人灌了一肚子水,肚子像个大皮球,都以为疯人死了,结果慢慢又喘上气来,吐了很多浑水,慢慢醒转过来,这次不是一般的醒来,是真正的醒了,一下不疯了,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好人一样。由此人们发现了水可以治病。水疗就是从这儿来的。 就是把人投到河里?是呀,就是把人投到河里? 当然不是,那有一套方法,很讲究的,不是你说的水疗,你说的那是水牢。 你刚才说把疯人都送到船上是咋回事?是呀,咋回事?人们闻所未闻,听到了新鲜的事情,欲罢不能。 你们没听过愚人船的故事? 众人齐声喝道:没有!包括李大头。 李大头一下过时了。 那时李慢没意识想到他将要成为一个新的叙事者即统治者,尽管时间十分短暂。李慢很小就读过愚人船的故事,读愚人船的故事就像读《堂吉诃德》的故事一样有趣,这归功于倪维明老人。倪维明老人在谈到《堂吉诃德》时常常讲到愚人船的故事,老头认为《堂吉诃德》的写作明显受到愚人船故事的启发,没有愚人船的民间故事就不可能有堂吉诃德伟大形象的诞生,这就像中国《红楼梦》之于《金瓶梅》。老人说,巨著从来不会凭空而来,每一时代的巨著都有着丰厚的民间文化土壤,都与自由对梦想的渴望息息相关。愚人船的故事看上去荒诞不经,突际上蕴藏着人类心灵的自由与陌生的想象力,它不仅启发了塞万提斯的写作,甚至也是后来欧洲文艺复兴和浪漫主义精神的源头。愚人船是迷人的,是人类最早失去家园的象征,同时也是对自由想往的象征。想想那些疯人怎样被押送上船,在河上或海上四处漂流,那是中世纪一个无奈而又惟一例外的活跃因素,甚至是一道自由的缝隙。疯人像垃圾一样被倾倒在河里,任其漂流到下游城市,以为会就此了事,但疯人并非人类的垃圾,他们仍有生命,他们有着一切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多了些什么,比如自由,漂泊,行为怪异,实际就像现在的演员一样。他们从一个城市漂到另一个城市,成为异乡人、流浪汉、街头一景,他们乞讨、说唱、占星,杂耍,街头演讲,宣扬异端主张,直到被送上商船。他们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就像他们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们来自何方一样。一些城市开始甚至是欢迎他们的,人们在岸上争相一睹,翅首遥望,小城为之轰动一时,如同来了马戏团一样。疯人们衣着褴褛,肮脏不堪,整体模样差不多,但他们的构成事实上极为复杂的,当中不乏学者,诗人,占星士,艺术家,预言家,革命者,甚至贵族。他们给中世纪的交流带来可能,带来了不同地方风土人情,思想流派,手工艺、笑话、舞蹈、疯言疯语,奇谈怪论。 “他们是自由人,尽管不断的被驱逐,但仍是自由的!”李慢大声说,显然已具有隐秘的煽动性。许多天来李慢代替了李大头的讲述位置,这一点就连李大头自己没意识到,因为李大头也被李慢深深吸引。李慢以为自己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结果人们闻所未闻,这使李慢受到鼓舞,他的博览群书没想到有一天竟派上用场。许多眼睛盯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盯着许多人的眼睛,他看到自己讲述的效果。他被众星捧月,像一盏明灯,这种感觉李慢从未有过。在谈到“航行”时期结束,“圈禁”时期到来,李慢的话变得铿锵有力,越发富有鼓动性,这时李慢几乎像个革命者。李慢说,“航行”时期在中世纪后期结束了,这意味着人的最后的自由也结束了,疯人院的出现敲响了自由的挽钟,疯人被圈进了高墙深巷,铁丝网密布,所有的城市归于沉寂,再没有愚人船驶来,再没有岸上的欢呼,像迎接演出团那样的盛况,有的只是窒息、潮虫、四脚蛇和这些透不进阳光的窗子,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李慢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要干什么,鼓动什么?幸好一次及时的节日例行的集体电疗开始了,一切都像现在的电脑没有存盘一样变得干干净,否则真不知要发生什么事。之前除了李大头默不作声,不知想什么,或可以理解为犹豫不解,其他所有人都禁不住搓手,跃跃欲试,目光热烈而扭曲,望着北斗星那样望着李慢,好像只等李慢一声令下,人们就要推倒围墙出去“航行”似的。爱卫运动在十月之前展开,之后秋高气爽,病院上下干干净,一派明亮色彩,树叶红了,盆花摆放,如同花园。根本没有铁丝网,有也早已破烂不堪,形同虚设,也没有潮虫,阳光直泻窗内,午后晃得人们睁不开眼,李慢纯粹是胡说。一场可能的危机被偶然度过,李慢再次成为思想者,李大头重开讲坛,再次向李慢重复水疗,照例提到刘文采与林冲,一切都恢复原状。 我的居住环境很不适合做爱,我住的是四合院,我们经常是白天,没有更多的时间,她总是来去匆匆,我们在一起主要就是做爱。我的窗外是水管子,外面总是有水声,大妈大婶一边洗菜一边聊大天说闲话,茄子扁豆西红柿之类,我们大气都不敢出,恐怕外面听见,不过仍然快乐极了,她用毛巾堵住嘴,那声音让我飘飘欲仙 行啦,我问你是否有电话焦虑,过去你们也被电话中断过吗? 我们家没电话,我哪有钱装电话,那得好几千块,我没那么多钱,况且我装电话干吗呢,我又不做买卖。有几次邮差打扰过我们,我记得是有一次院门口喊我的信,我们正在那什么,一般我就装听不见,邮差喊几声如果没人接信就会把信夹在大门缝里,可那一次院里大妈大审正在洗菜,她们接了信,知道我就在屋里,也知道唐漓来了,就使劲喊我的信,我觉得她简直是故意的,李慢李慢的叫,烦死我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停下来,唐漓笑,兴灾乐祸,我怒气冲冲穿上衣服,这儿还顶着,不好意思出门,外面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正犹豫,魏大妈竟然敲门了,扯着嗓子喊,我只好弯着腰走出去,使劲收着腹,接过信二话没说立刻关上了门。是一封退稿信,一看就是,我还读了信,但这仍没影响我。我们继续做爱,毫无障碍,甚至我觉得比刚才更好,更有力了,你知道之前我已快那什么,经这一停反而力量倍增,好像报复她似的,她当时就 行啦!就是说,你那时并不怕干扰? 杜眉医生总是打断我,或许因为杜眉医生还没结婚,我不知道。杜眉医生在哪一点上与唐漓有点像,都是那种细腻的女人,但又天壤之别。唐漓细得果断,有一种凌人之气,或者也可称为南方的野性,更像越南女人。杜眉医生完全不同,具有一种文静的果断,她的果断或者不如说是羞涩造成的,使人想欺负她却又不含真正的恶意。她的博士头衔以及考究的眼镜使她显得相当专业,但却并非通常医生不管多么年轻都显得满不在乎的那种职业的冷漠。杜眉医生的样子就算再干二十年医生也不会满不在乎,也不会冷漠,她是那种职业和人性结合得相当完好的医生。我总是说一些过头的话,对细节试探地津津乐道,我是故意的,直到被杜眉医生打断,她显出责怪甚至不耐烦,果断地中止我,但是善意或几乎是羞涩的,这种瞬间的打断非旦不能使我有任何的挫折感,反而好像得到了鼓励,感到体内充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苏醒,我不能说是一种性感,但确实是一种温暖的东西。据我对杜眉的观察,我认为女人最性感的并非她们的美貌,她们的线条和暴露,而是与生具来恰到好处的羞涩。那些丧失了羞涩感的女人,无论她们多么年轻漂亮已经枯萎了。 你后来再没见过她? 没有,一次也没有,她一下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她很彻底,像她的性格。 噢,对了,想起来了,我接到过她一个神秘的电话,不过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她,非常奇怪,她找我好久了,我的同事告诉我,你知道我好长时间没上班,至少有一个月,我的状态非常不好,一直恍恍惚惚,有一天我刚到办公室,我的同事就喊我的电话,让我赶快去接。我到了走廓上,我们单位只有两部电话,放在走廊里大家共用,每天走马灯似的,我跑过去拿起电话,那时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儿了,我拿起电话却没人接,喂喂了足有五分钟,大声喊她的名字,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喘气儿声也没有,后来出现了忙音。我没听到电话挂断那种咔嗒的声音,在走廊里等,谁打电话我都拦住,不让打,我觉得是她,可能是线路有什么问题,结果等了二十分钟,一个小时,我的心凉了。 你没听到声音怎么认为是她? 我觉得是她,应该是她! 也没准儿有别人找你,那时应该很恐怖了,很多人打电话相互问安,比如没有你经常联系的作者,比如某个女诗人之类给你打电话? 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女诗人! 你过去的女同学? 我说过了不会有任何女人给我打电话! 就是说你肯定是她?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她,肯定是她! 那你为什么开始说不肯定? 我后来不太肯定了,越到后来越不肯定,因为那以后再没有电话,再没她一点消息,我连给她写信的地址都没有。 你仍然想念她—— 不,不是,我就是觉得奇怪,我想弄清楚是不是她。 好了,让我来给你总结一下,你想听吗?我们先假设那个电话是真的,确实存在的,假设电话是唐漓打来的—— 干吗要假设? 你不是不能肯定吗? 谁说我不能肯定了?我就那么一说! 那么你肯定?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允许你怀疑就不允许我怀疑? 你不能怀疑,你是医生! 细雨绵绵,病院被雨和植物履盖,四季准确,任何光线都像是不动的,投到昏暗空落的房间都是永恒的场景、光感、不动的眼睛。如同雕塑的日子漫长,似乎没有尽期。早操以及之前李大头的哨声是人的活动期,之后各就各位听李大头的讲述或读报。哨声是一天中的孤立事件,总像是一个例外,它让人从黑夜的睡眼中一下弹起,活跃起来。倘若没有这瞬间的弹起,生命几乎就是人体陈列,因此哨声是必要的,尽管它的冲击瞬间大体相当于电疗。 日子久的病人已有相当的经验,往往能像李大头那样与光线同步,日月起落,在哨声响起前就已预先睁开眼睛。那些深睡的人就不同了,每天都像被刺了脚心,听到哨声一下跳起,就算堵上耳朵也要抽搐半天,伴有大声咳嗽,以为脑袋又通电了。哨声中气十足,划破睡眠,而且显然是骄傲的,每次都搁上了年深日久的功夫,哨声不像电流通过让人瞬间失去知觉,但对睡眠神经的爆破却更是一种更具考验的折磨。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习惯电疗也不习惯李大头石破天惊气贯长虹的哨,那时候人们甚至盼望节日领导视察,因为那样就算李大头也不能幸免一次电疗,大家同归于寂。但李大头就是李大头,有功夫和没功夫就是不一样,那时李大头仍比别人清醒,仍不失对太阳的敏感,忠守职守,定时吹哨,尽管如此,毕竟功夫被废,这时的哨声绵软无力,时断时续,加上人们听力严重下降,哨声听上像一种鸟叫,十分悦耳。人们心里痒痒,像虫子一样蠕动,早操时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听着音乐与李大头的哨声,动作优美而无声,是最容易受到院长或上级领导夸奖的时候。 提着裤子做操这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在没有电疗只有电棍的时代,病人难以管理,用裤腰带伤人或自伤(上吊)事件时有发生,后来病院发明了只发裤子不发裤带,也不装松紧带,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本来这事是为防范事故的发生,结果发现不仅防范了事故,还有其它诸多好处,甚至也构成了治疗手段之一。每天人们提着裤子进食,提着裤子发呆,提着裤子接受治疗或出操,这样你必须精神集中,提高自我意识,你时时刻刻都要牢记你的裤子,抓住了别松手,倘若一不留神裤子脱落,会引起轰堂大笑。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事实上人们的一大乐趣就是盯着谁的裤子不小心脱落,因此虽时有发生却也并不多见,但一旦发生就特别令人兴奋不已。如果是发生在早操上,看见得人多,就更是一件轰动的景观。新来的人最不容易过的就是裤子这一关,开始有的人掉了就不再穿上,就晾着,这时所有人都愿帮助他,凑上前连哄带劝,小心翼翼帮他穿上,为的就是再次掉下来。 杜眉医生第一次出现是在早操上,当时我们所有人眼睛都一亮,因为我们还没见过如此年轻的女医生。杜眉医生的白衣特别白,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显得十分鲜亮。杜眉医生旁边走着院长大人,戴着大黑边眼镜,好像挺有学问似的,其实是个凶神恶煞。不过今天出奇地和蔼,也穿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眼镜擦得非常亮,黑胡子也刮干净了,好像还抹了什么东西,尽管这样我们仍不喜欢他,他站在杜眉医生旁边我们就更不喜欢。院长满脸不恰当的堆笑,说杜眉医生刚刚毕业的博士,本来可以留下任教,但她要求下到基层,上级把她派到我们病院,我已任命她为我的助理,这是我的荣幸,也是你们的荣幸,大家鼓掌欢迎!院长忘了我们不能鼓掌,我们一时盯得杜眉医生紧,也忘了,裤子一下掉子大半,有人穿了内裤,有人没穿,根本不知道,使轻拍巴掌。我们听到院长大叫:停!停!停下!我们提起裤子,两手紧紧抓住,没觉得什么,仍盯着杜眉医生,我们喜欢杜眉医生。 杜眉医生没有讲话,始终对我们抱以微笑,就算我们裤子掉了她也像我们一样毫没在意,我们看得出她也喜欢我们。院长讲完话带走了杜眉医生,看着院长挨着杜眉医生那样近,好像流氓一样,我们有人真的很生气,呸,婊子!我们说,但心里仍喜欢杜眉医生,我们不敢对院长,只能对杜眉医生。 我们继续上操,手不断变换,音乐是为我们专门录制的,像摇晃的爵士或残疾人进行曲。我们已非常熟练,一般不懂的人看上去无序,实际上是很严格的,有着内部规律,没有一个人会因裤子脱落溢出节拍。不含任何抒情成份,某种角度我们已接近舞蹈或者莫如说是活动的浮雕。我们有自己整体的造型,抽象对我们最为有益。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有点不同,我们看到院长带走了杜眉医生,动作不由自主难以克制的表现了抒情以至悲伤的味道,这是不允许的。我们的低调、零乱、自由展示,做出幅度很大的造型,然后整体的停顿,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当时没有录像设备,谁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但我们确实创造了现在看来最为先锋的艺术。我们像串起的木偶,看上去像缺胳膊少腿,七零八落,但整体效果却是绝无仅有的表达。不久杜眉医生发给了我们裤带,改变了早操的音乐形式,启用了第八套广播体操,看上去统一了步调,但一切也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裤带当然应该算人的主要标志之一,甚至是史前人类文明的标志,自从人类直立行走以来腰上就有了物什(当然不发裤带也应该视为文明行为)。杜眉医生发给我们裤带是件大事,过去想都没想过。起初我们不知发给我们一条绳子做什么用,稍后才知道是让我们系上裤子,我们有点忘乎所以了。那是一条带蓝色条纹的绳子,原本和我们裤子配套,穿扣是现成的。我们每个人都系上了裤带,有的人开始穿不上,穿上了又系不上,大家互相帮助,兴高彩列,到每个全都穿好系好时,像全副武装的士兵,我们在房间站了整一排。李大头重操二十年前旧业,喊少稍立正,向右看——齐,向左——转,稍息,立正!声音十分宏亮,我们新鲜不够,挺胸抬头,做着李大头喊出的全套队列动作。下午李大头意犹未尽,开始教我们怎样发现敌情,就地卧倒,对空射击。李大头拉响了警报,当然是哨子,我们迅速穿好衣报,系上裤带,一切要求在三分钟完成,当然完不成,但我们有的是时间训练,全神惯注,毫不懈怠,一切都令我们兴奋不已。整整一天因为有了裤带我们变成了一个人,手被解放出来,可以任意正常活动,并且由于有了李大头提供的军训内容,我们的活动甚至超出了正常人的水平。就是说,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还是有过训练的人,是军人。我们如此信赖李大头,一如既往的信赖,我们觉得李大头是我们的幸运。杜眉医生几次查房看见我们精神振作,面貌一新,十分满意。惟一不满意的是对李大头的哨声。李大头收起哨,没再拉响警报,而是撮起嘴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代替了哨声。李大头在我们面前像个营长,但在医生或管护人员面前从来都十分恭敬,总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弄得我们也服服贴贴,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总结你说的话,在你没上班的那段日子里,唐漓给你打过电话,而且是连续打电话找你,直到你上班接了电话才不再打来,虽然你们没说任何话。你在听到是你电话那一刻心跳得非常厉害,接下来的几天甚至很长时间你都在等她的电话,但是再没有电话,你的心慢慢凉了,以致开始怀那个电话是否真的存在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刚开始说电话时你不能肯定。现在你认为可以肯定,那么好了,现在我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们的一切好像在一天之间嗄然而止,可是当你听到可能是她的电话你非常激动,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是她打来的。 她打来的所以就很激动? 废话,我当然很激动你什么意思? 你仍然爱她是吧。 不是!绝对不是!不是那么回事! 第十九节 你不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 我想,可是,我想上帝!是,我是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可我那是想挽回一点尊严!我想摘掉脸上的套子,摘掉你知道吗?我那些天怎过得你知道吗我就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整天脑子一片白花花。我抓破过自己的脸,现在脸上还有痕迹,你看,看出来了吗?我们可以分手,可我不想像那天那样分手,我不想!我想我还能有一点机会,我们说说话,忘掉那天的事情,让那天过去可是她不肯,哪怕在电话说一句话她都不肯,她仍然恨我,蔑视我,瞧不起我,把我看作垃圾,哪怕我能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喘息也好,可是一点声息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头黑洞洞的,冷冰冰的,像死亡一样,无声无息,没有挂电话的声音,半天突然就响起了忙音,当时我觉得有许多箭头向我射来,非常密集,那是我听到的世界上最恐怖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那不是死亡的声音吗? 看来我想错了,你的渴望并不是还爱她,而是—— 是是,我就是想能忘掉那天!我像钟表一样突然停摆,定在了一个时间上,我想有谁能帮我拨动一下,可没有一个人。 除了她没有人吗? 是是,可是她不肯,她就是要让我定在那里! 你认为她打电话也是这意思?为了再羞辱你一次? 是,不,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情况很复杂,我想先不要下结论。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说实话出乎我意外,我一直认为你仍然爱她,她对你总的来说相当不错,刚才我想证实这点,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想,是那样一种心理结构。 你可以写进论文。 你真的同意我写? 写吧,没关系。 这是我们共同的论文。 你别开玩笑了。 好了不说这件事,唐漓连续打电话找你,听到你的声音之后彻底消失了,我觉得这事很怪,问题没那么简单,她的初始动机是什么?怎么想到要给你打电话?想说什么?或者不想说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对了,李慢,我觉得说了半天很核心的就是她想听到你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说话,要不然怎么停了那么长时间电话才出现忙音?她在犹豫,最后才慢慢挂上,你听不到,想想她当时慢慢挂上电话的情景,那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她仍然关心你,但确实不想说话,她知道平安,放心了所以再没来电话。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我就说不太好,只是猜,也许她后来认为你的恐惧是对的,有道理的,她非常后悔那样对你,她非旦不会蔑视你,可能恰恰相反,因此她同样也无法说话,之后只能彻底消失。当然我这只是推测或是一种想象。种种可能都不能排除,你是诗人,更应富有想象力,不能钻到牛角尖里。 你是不是在安慰我,让我相信她一片善意? 你承认不承认可能性? 微乎其微,你不了解她,她那人不是一般人。 至少我不认为总要往坏处想,不管怎么说可能性是敞开的。 终止李大头哨声的那个早晨,新来的小护士叫起床。叫声清脆悦耳,完全可以让人想到百灵或布谷,但是人们已习惯了李大头早晨的哨声,小护士银铃似的一叫,我们仍像往日一样一下弹起来,脚心火辣,像有针刺,有人甚至还要跪在床上堵上耳朵抽搐一会儿。巴甫洛夫给狗做过一个实验,每天喂食的时候摇动铃声,一段时间后观察发现,摇动铃声不再喂食狗仍会分泌腺液,做出进食的动作。一种习惯的养成不容易,改也不容易。李慢还好,因为与杜眉医生一系列的谈话治疗情况大为改观,虽然也仍习惯地弹起,堵上耳朵,但是没抽搐,几乎同时就已意识到李大头已经不在了。李慢松开耳朵,小护士的叫声十分受用,让人想入非非。 启用第八套广播体操李慢要困难得多,这是一次集体习惯的改变,李慢像所有人一样不适应新的体操。过去没有裤带,大家提着裤子,不断变换两手,虽然七零八落,像吊线的偶具,但各自为政,倒也自由自在。新的体操不同了,音乐整齐,要求双手并举,统一有致,大家像一个人,一个人像大家,对我们太难了。尽管我们喜欢杜眉医生,目不转睛看着杜眉医生,但仍不适应杜眉医生反反复复纠正我们提裤子的动作。我们的手虽然解放了,像正常人一样,但也陷入更大的束缚之中。我们勉力做到了统一步调,双手并举,但我们的确非常吃力,手不像我们的手,自己也不像自己,好像我们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操,有人做着做着突然无缘无故鱼贯般地直摔出去,撞到前人身上,弄得鼻青脸肿,浑身抽搐不止。说实话也就是杜眉医生,换了别人谁也甭想让我们这样委曲自己。杜眉医生爱我们,我们也爱她,从来没有医生找我们谈话,聊天,给我们水喝,还有糖果和画报,音乐和风景。 头两天整体看上去效果还不错,杜眉医生相信已改变了我们,但事实上我们只是强忍着,仍禁不住思念自己的裤子,总想摸一摸,拽一拽,我们想要是两手能放在裤子上呆一会那该有多好,要是能单手伸展一下该有多好!那些天我们日夜怀念过去摇晃的音乐,醉人的早操。结果有一天早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我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实际上根本并没商量,音乐一起,有人一带头,过去的情景完整地呈现在杜眉医生面前,那情景就像李慢后来写的一首诗:我们从墓地站起/像一场叛乱/村庄望风而逃/我们起舞/万户萧疏(《僵尸之舞》)。我们各行其事,动作舒展,表情神秘,有的像问天,有的像招魂,有的像仙人指路,有的像天鹅之死。我们不再抽象,僵直,尽可能的优美,抒情,甚至于做出歌唱或咏叹的口型。杜眉医生终止了音乐,管护人员大喊大叫,我们充闻不闻,继续操练,如醉如痴,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停下。变了样的李大头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们也看见了他。李大头站在一棵树下,肩上扛了一把扫帚,也慢慢地随我们起舞。我们遥相呼应,好像心有灵犀,好像告诉李大头我们思念他,呼唤他回来。李大头的蓝白条号衣不见了,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蓝大褂,好像穿在一截树桩上,头发又秃了很多,但两边更长了,而且有点卷,怪模怪样的。李大头动作非常慢,手常常停在空中,像一枝干树叉。 早操在一种忧伤的似是而非的气氛中结束了。杜眉医生默默离开,我们都看到了她的背影,也看到了李大头肩上的消失在树后的扫帚,隐约听到哗啦哗啦扫地的响声。杜眉医生和李大头差不多是同时消失的,好像有某种呼应。我们原来觉得李大头会走过来,但是没有。我们慢慢停下来,就像散乱的积木又收拢到一块,非常奇怪,我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手提裤子,都老老实实垂在两边,走回房中,在家一声不语。 茶水博士,是一部日本动画片中一个可爱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慈眉善目,片中一个童声总是大声指责老头,茶水博士,您不能这样!茶水博士,您这样分析是错的!声音可爱极了,老头也总是煞有介事,十分可笑。片子当年曾风行一时,老少咸宜,我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我已不是孩子,但仍被深深地吸引。那时我还看铁臂阿童木,据我所知,那时除了阿童木没有哪部片子可以超过茶水博士,以至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我还常听人们谈论或取笑茶水博士。博士一词就像院士一样似乎从来与中国人无关,它随一部逗笑的动画片进入公众视听,尽管仍有点神秘,但同时也成了笑料。因此当杜眉医生出现在早操上,其博士头衔让人有点不知所云、匪夷所思,既没引起尊敬,也没有笑声,远不如她年轻女性的身份引人注目。但是李慢不同,李慢知道博士的份量,而且听得清清楚楚。我记得那一天李慢最初也像所有人一样,见到雪白的杜眉医生眼睛骤然一亮,只是还没容李慢表现出赤裸裸垂涎的样子,他的眼睛又黯淡下来。李慢伤在女人身上,对女人没兴趣或者莫如说心怀恐惧。李慢低下了头,不再想也不再看杜眉医生,他不需要女人,一辈子也不需要,他早已经死了。但就在他想像死亡时他听到了博士一词,这个词如同闪电照亮深海的沉积物,记忆一下翻上来,有什么类似金属的东西亮了一下。博士?对,就是这个词。她是博士?刚刚毕业?他抬起头,眼里不再有女人只有博士一词。院长在介绍,杜眉医生是国内首批心理学博士,那么,就是说,博士已经诞生了? 居然还是女的,如此年轻,李慢几乎感到一种伤害,陷入深深的思索。当年,是的,假如当年——那是哪年,一九八四或一九八五?他是可以选择一条学术之路的,就像今天的杜眉医生一样。但是为什么没有?那一年谁都认为他会顺理成章走上学者之路,他虽然在班上无声无息,但谁都知道他的阅读量深不可测,那是专为他这种嗜书如命人预备的看得见的坦途。那时学位已在大学悄然兴起,研究生炙手可热,就是几年之后他仍不时动过考研的念头。但是他太骄傲了,大学那个样子他还要继续呆下去?陈旧的教材,过时教授导师,照本宣科,口水直流,他要成为他们的研究生?还不如他自己呆在图书馆呢。如果仅仅为了留校,有一份所谓的象牙之塔的教职,就要忍受那些面孔模糊毫无已见人的几年折磨?老实说他根本用不着他们,他的视野早已超过他们。这是李慢内心的骄傲。就像当年放弃杂耍演员一样,李慢的骄傲无人知晓。这件事他同样没同倪维明老人商量过,老人这方面很保守,他根本不了解后来的大学,不了解那些所谓的教授,他的脑筋还停留在西南联大,甚至更早的北大,但是一切都已不一样。李慢觉得有老人就够了,老人才是他惟一的导师。李慢的骄傲或者因为闭塞或者因为老人或者因为不问世事一直保存着,即使他的一些同学读完了硕士有的成为讲师有的又考取了博士,李慢仍坚持已见,不屑一顾,后来连想也不想他们。但是再后来呢?就出现了唐漓,是的,一切都从唐漓开始。如同生活的吊诡,无论怎样躲闪还是与自己最不想相遇的人相遇了,并且身不由已,竟然成了007的读者、希区柯克的悬念,但是只有悬崖,没有结局。作者消失了,好像书撕掉了结尾,一切都从这里中断,不再往前走了。他终日这样坐着,手托下巴,看着脚下的悬崖,有时能听到尖叫,有时听到笑声,有时还能看到影影绰绰漂浮或弯曲的影子,看到失火的羊群,无人驾驶的自行车,华表,城门在水中的倒影,青蒸鱼、茄子或卤水大肠,他要了一瓶啤酒,一盘花生米,等待一碗炒饭,先先,先生,是的,是的,我是记者,不,我不是,我是,不是,是,他飞了出去,飘飘荡荡,就像鱼或青蛙那样,青蛙在水中的样子就是他在天上的样子,像孙悟空,铁臂阿童木,妖怪,休得无理,老孙来啦!嚷什么,他听到一声大吼,但是等抬起头时李大头已继续他的喋喋不休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同做梦一样。周围永远一群畸形怪状的目光,虽然畸形怪状但表情是统一的,都围绕着一个人,总是这样,他不理解这些人,永远不解,但是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自己。他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认可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也同他们说话,吃饭,上操,参加悼念活动,手持早晨的鲜花,环绕深睡的人,有时也听李大头滔滔不绝,只要认真能听出讲的是什么,但是稍纵即逝。他可以做到和他们完全一样,但那好像又不是他,好像另有其人,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能同时看见一个不动的自己一个活动的或倾听的自己,就像看电影一样。哪一个更近自己呢?他有时清楚,有时不清楚,有时顽强地清楚,那个思索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比如现在,他知道他在思索博士一词,头脑异常清晰,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他读过的那些书,那些可能与杜眉博士专业有关的书,他一本一本地回忆,一个人一个人地回忆,理清那些观点,表述、继承与发现,从休谟到弗洛伊德、到荣格、伽达默、皮亚杰、巴甫洛夫,格式塔,潘光旦、施蛰存、穆时英,甚至李金发,杜眉博士是否有这样广阔的阅读还难说呢,他要会会这个女博士,尽管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但他对博士感兴趣,他的骄傲依然存在。他如愿以偿,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手提裤子跟着杜眉医生到了治疗室。 到了简陋的治疗室,杜眉医生临时给了李慢一条绳子让李慢系在腰上,那时裤带还没发给下来,李慢系上了,但仍习惯把手放在腰部,说到激动时甚至还要两手抓住裤带。把手放下。开始杜眉医生还总是打断李慢,李慢放下手,很不自在,继续大谈《精神分析引论》。每次打断,李慢都越发激动,以致有点口吃,后来发现还不如让他提着裤子,尽管仍是紧张的样子,但那是长期的习惯性的紧张,不影响思维。 通常心理治疗最怕病人不开口,诱导病人讲话是几个最关键环节的首要,必要时要辅以催眠用点制幻剂一类的东西。李慢不用,非但不用几乎不能使他停下滔滔不绝。李慢除了手提裤子的动作,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还要清淅,当然这同样是典型的症状。那次谈话与其说是杜眉医生安排的,不如说是在李慢要求下进行的。治疗室刚刚筹建好,杜眉医生还要做些改造,但一次次查房李慢已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热切的目光实在让杜眉医生感动。有几次杜眉医生离开病房走到门口之际背后传来冷不防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我有事要跟你讲。病人主动要求治疗这是好现象,而且听得出这个人好像懂点什么,病人中什么人都有,既要当他们是病人,也要当他们是各种各样的人,因此治疗不能仓促开始。杜眉医生调来李慢的病例,,偏执,焦虑,幻视幻听,大学本科,编辑,诗人,推销员,这些同杜眉医生的印象基本相符,只是推销员是个疑问。这样的病人有基础,但从经验上看也可能更不好对付,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非常顽强,是一件极富挑战性和创造性的工作。 果不出所料,他这个其貌不扬、瘦削、头发长而稀疏的人,目光炯炯,一上来就开始谈她的专业,一口气说出了不下十本书的名字,还有一大串人名。杜眉医生后来告诉我,多数书和人名她都知道,但也有不知道的,比如那个李金发,从来没听说过。杜眉医生做了些准备,但是李慢实在太不起眼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心目中的首选不是李慢,从哪方面说都不太想从李慢开始,说白了她不喜欢李慢的样子,因此说重视也还是忽略了。杜眉医生认真听着,从旁观察,偶尔插一两句,概括一下或总结一下,没有一味同意李慢的观点,但点到为止,同时也承认某种观点她不知道,没读到过。主要是李慢在说,但看上去像是两人平等的探讨与交流,李慢稍占上风,满足了表现欲。局面控制得相当成功,除了超出了规定时间,可以说恰到好处。那个下午,李慢手提裤子滔滔如长江水,眼看天色已晚,意犹未尽,杜眉医生几次提醒都无法中止。李慢憋得时间太长了,一肚子书本无人倾倒,这次全倒给杜眉医生了。如果不是后来有人来叫杜眉医生,那次谈话不定还要进行多久。 杜眉医生送李慢回房,李慢恋恋不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还在比比划划说个没完,快到病房了,我记得杜眉医生“啪”的一声打掉李慢的手,多难看呀,记住没有?这个动作应该说是亲匿的,加上那种责怪,只有女性或女医生做得出来,别小看这么一个小小的打手动作,它有点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味道。我之所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至今一回忆起来手上仍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那种东西从那一刻植入了我的内心,并触动了我久已沉寂的生命,使我几乎恢复了对女人的感受。那个晚上充满美好的回忆,整个谈话如此宣泄淋漓,手背的筋脉一直在轻轻的跳,像有许多快乐的小虫子在上面舞蹈。那个晚上睡眠如此甜美,并且梦见了唐漓。 李大头从杜眉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脸色灰暗,头顶上不多的茸毛好像都竖起来,一进屋就先拿了一个骑马蹲裆式,目光直视,泪水横流,呼呼喘气。那一天我们记忆犹新,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没见过李大头这样,都吓坏了,直直地看着李大头。没人注意到李大头脖子上的铜哨没了,要是注意到了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也不至于那样害怕。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有人吓得钻到了床底下,有人躲在别人身后。 通常李大头要是生了谁的气就是先拿一个骑马蹲裆式,当然不忘手提裤子,然后一跃到了房梁上,下来时就会有一个人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李慢那时已恢复得不错,见李大头这样子就想偷偷溜出去喊一下杜眉医生,可是李大头的骑马蹲裆式正把着门,架势像是要收拾所有人,谁也别想跑。李慢正捉摸着,这当儿,也就是一眨眼功夫,李大头就挂在了高高的房梁上,不知道是用的旱地拔葱还是鲤鱼打挺。李大头头朝下脚朝上,犹如倒挂金钟一般。李大头的功夫大家都知道,可过去大抵也就是拿着架势在屋里疯走,顶多偶尔踢个旋子什么的,就是上了房梁也会立刻下来,从没见过还能挂在上面呆住。我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虽然更多出于紧张和害怕,希望他高兴一点,别太生气了。李大头并不领情,“啪”的一口痰就射到了正面笑逐颜开人的脸上,我们立刻全都散开。 李慢叫来了杜眉医生,还有两三个男医生,把倒挂金钟的李大头团团围住,不管谁床上的被子抻下来就铺在了地上,怕李大头万一掉下来接着点。人们叫李大头不下来,李大头不下来,扬言谁抱他下来就把谁踢出门外。医生护士也都知道李大头会武术,都看过武打片,霍元甲陈真金毛狮王一类,都知道一齐上去也不一定能抱得住李大头。男医生们发动我们,要我们准备好一起抱下李大头,但是被杜眉医生制止了。男医生们劝杜眉医生把铜哨还给李大头,他喜欢吹就让他吹吧,他们也都习惯了他。杜眉医生像没听见一样,走到李大头跟前对李大头说,我们刚才不是讲得很清楚了吗,你也同意转正,你答应得好好的是不是? “噗”,李大头一口痰吐到杜眉医生的脸上,有人笑起来。杜眉医生没动,也没擦脸,脸上的痰颤颤悠悠往下掉。杜眉医生好像没感觉,继续对李大头说,这次体检结果证明,很多人都有耳鸣心颤幻视幻听,还有人长期遗床,这些都和你的哨声的有关。你有工作意识,责任心强,我们考虑到了这些情况,把你转为正式职工,你可以做一些其他工作,我们现在是同事了,难道你不听院长的话吗?来吧,下来吧,这样会脑溢血的,听话,下来,自己下来,好吗?来,来,杜眉医生竟然伸出手抱住李大头。所有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想不通杜眉医生如此镇定,更想不通的是李大头竟也慢慢抱住了杜眉医生,好像要下来的样子,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人们才通过李大头直直的目光,发现李大头如此老实原来是盯上了杜眉医生白衣口袋里的铜哨。杜眉医生不知道,还在哄李大头,做思想工作。那时李大头已慢慢摸出铜哨,正当我们又紧张又奇怪之际,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一吹冲天,响彻环宇,与此同时李大头一个鹞子翻身,衔着哨音轻声落地,没有一刻停留,冲过人群,撞倒三四个人跑出了房门。杜眉医生还有男医生追了出去,我们也要追出去,被管护人员拦在门内。我们虽然看不见李大头,但凭哨音的远近与弯曲,李大头显然高兴坏了,哨音飞快流转,飘飘荡荡,到后来就像鸽哨一样悦耳。我们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从此没有回来,好像消失了一样。 再次见到李大头就是那个叛乱的早晨。不能说李大头同叛乱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叛乱发生后李大头才从树丛后面现出身来,不过据我所知至少和李慢有点关系。李慢是为数不多开始没有参与叛乱的人,但是李大头现身之后,李慢非常吃惊,一眼就认出那是李大头但又不像李大头,四不象,甚至像一个人的倒影。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李大头胸前的铜哨熠熠闪闪,好像擦得更亮了,但是除了铜哨不恰当地闪光,一切都像提示着一个人已经死去但还活着。李慢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然后开始神思恍惚,不由自主与大家一起伸展起舞,说不出内心宣泄出一种什么东西,好像一场类似葬礼的感觉。是的,就是那一天,除了医生们,包括杜眉医生,所有参与叛乱的人都预感到李大头后来的死亡。当然预感仅仅是预感,预感从来都是事后的事情,当时李慢只是觉得有一种巨大的贯性把自己投入到一种模糊的时光之中。李慢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李大头,或者事实上不喜欢,但李慢像所有人一样在那一刻无法不怀念李大头的音容笑貌、李大头的讲述,以及那该死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又如此醉人的久违的哨声。李大头虽然不在了,但人们的许多习惯仍保留着,比如早晨的弹起,烧灼,抽搐,但抽搐之后却像竹篮打水,恍如隔世,再无应有的与之相应的恐惧感快。甚至那时老鼠也一样,照例在房顶乱窜,窗棂也嗡嗡作响,四脚蛇依然翅起小尾巴准时聆听,就是说,一切过去的事物、场景都在,但却没了哨声,人去屋空,就像车已停住轮子还在空转,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毫无意义。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在见到李大头之后,犹如旧梦重温,回光返照,怎么不令人如醉如痴。杜眉医生不真正了解李大头对人们的意义,李大头这棵老树被连根拨起,同时也暴露了别人脆弱的根须,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这种痛感李慢清楚,但当时也难以说清,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李慢被叫到治疗室的时候,状态相当不好,仍处在一种临界状态,感觉又像回到从前。杜眉医生希望得到李慢的一些回答,李慢也希望杜眉医生拔开自己脑子里的迷雾,谈话十分困难。 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觉得需要李友贵吗?杜眉医生说。 我不知道,李慢说,我看到他心就乱了。 可是他没来之前你们就乱了。 我没有,李慢说,他不来我还能坚持。 坚持?什么叫坚持? 我不知道,说不出来。 你们想回到过去? 也不是,我说不清,你别问我了。 我现在需要你,只有你能帮我,你当时怎么心就乱了? 我觉得,好像是一场葬礼—— 葬礼?!什么葬礼? 看到许多东西,乱七八糟的。 出现了许多幻象? 是是,许多,还有声音。 你能描述吗? 各种叫声,床,老鼠,窗户,马,冲锋号 还有冲锋号? 还有乐队指挥,可是一会像乐队指挥,一会又像指挥官,好像电影《打击侵略者》,公路上有许多部队,使劲吹哨,乱成一团,坦克,汽车,鸟叫,还有笛子 你认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差不多,我们好像互相能看见大脑。 他们的脑子可能更黑暗,可太怕了。 是,你说得对,深不见底。 恶梦还在持续,不改变怎么能行呢。 杜眉医生深叹了口气。作为博士和院长助理杜眉医生有一套完整的精神治疗理念,也有相当的权力。事实上她是带着研究任务下到基层病院的,带有博士后工作站性质。发给病人裤带是一项重大改革,至今没出现任何意外事件,显然是成功的,当然还要再看。将李友贵排除病房受到一些阻力,事情有些复杂,主要是李友贵资格太老了,光李友贵历经的院长就不下七个,据说他的铜哨还是第二任院长颁发给他的。多少年来李权贵作为病房的核心,秩序的象征,功不可没,实际上是病院潜管理的根基之一。杜眉医生要终结李大头,引起上上下下的反对意见,院方认为就算不考虑李大头个人的历史功绩,从管理角度来说,病人没有一个中心将如何管理?谁能日夜守护病人?护士能代替病人的自我管理吗?李友贵实际上也是一级组织,人怎么能没组织?连正常人都需要组织,更何论精神病人?反对的声音到了院长那里,杜眉医生说不通院长,最后不得不把课题方案拿出来,院长大人向上级咨询了有关情况,通过了调离李大头的方案,总的说来事情还算顺利。 你认为明天情况会怎样?杜眉医生问李慢。 我不知道,李慢说。 你觉得你会吗? 第二十节 我现在觉得过去了,好像做梦一样。 我知道会有反复,没想到这么大的反复,连你也进去了。 我开始还行,就是李大头。 他有那么大魔力? 也不是,你能不能别让他穿蓝大褂儿了? 嗯,可以,你接着说。 可以穿白的,旧一点的白的。 好,听你的!李慢,你有比女人还直觉的心,非常准确,我也觉得他的蓝大褂哪儿那么别扭,他自己肯定也不喜欢,可都说不出来,你是对的,就让他穿白的,让他像个老医生,那样就舒服多了。 你应该读点诗,光有科学不行,诗会让你离上帝更近一些。 嗯,我相信,这个说法我听到过。 杜眉医生的治疗室在高大排房(像马房)的最东端,外表看与别的病房或治疗室也没什么不同,木椽照例都露在外面,门窗没有上漆,年深日久自己着了色。看得出当年用的都是好材,绝对结实,多少年不变形,逃逸是不可能的。杜眉医生来之前这里是个杂物室,堆放着各种废弃的医疗器械,担架、轮椅、药瓶、针头、病号服、听诊器、棍棒,马桶、被褥,诸如此类的。房间清理起来相当困难,赶走了七只蛇、数不清的毛虫蜈蚣大蚂蚁,堵上了所有可能的虫洞、裂隙和窗户缝。杜眉医生要求清理顶棚,那里不知还藏着多少东西,结果顶棚拆掉了,上面打药,消毒,晾晒,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杜眉医生从小就有虫子恐惧症,来这家郊外病院不怕别的就怕那奇奇怪怪的虫子。内部整修工程量着实不小,重新吊了顶子,抹了墙壁,铺了水泥地面,直到没有任何缝隙杜眉医生才放了心。杜眉医生没再要求更多的医疗设施,主是不需要,或者她说出来院方也理解不了,只能靠自己实现。因此治疗室设施最初十分简陋,在人们看来谈话治疗就是谈话,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加上纸和笔,也就够了。当然,少了一个白色屏封,这是医院统一标志,尽管杜眉医生不需要院长还是坚持让搬来了。不仅如此,门口照例钉上了治疗室标牌,没过多久就被杜眉医生摘掉了。杜眉医生有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她一样医院的东西也不需要,只是治疗室刚落成不得不接受一些惯例,比如白色桌椅,医用屏封,病例,处方,血压计诸如此类,虽然尽可能的减少,最初看上去治疗室仍是带有明显的医疗色彩。 变化是从杜眉医生慢慢把自己单身宿舍的用具以及生活饰品移到这里开始的。心理治疗或者谈话治疗不仅仅是谈话,首先需要一个谈话环境,一个生活化的场景,一个具有个性色彩的工作室,而不是通常的治疗室。李慢目睹了整个治疗室的变化过程,某种意义治疗室的变迁过程也是李慢恢复的过程。现在的治疗室明亮而温暖,窗上有透明纱帘,几盆纹竹构成人工植物环境,云一样展开的空间上总是挂着晶萤的水滴,室内分布着工作台,沙发,茶几,落地灯,电视机,音响,墙上有一些风景照片,杜眉医生自己拍的或者别人拍的。还有一些小幅油画。一架子书。一张有花色图案的折叠床,上面竟然还有一个咖啡色的绒布熊。一架飞机模型停在茶几上,就要起飞,调合出一种银色金属的理性味道。现在除衣架上表明身份的白衣,房间里已看不到任何医疗特征,白衣这是必要的。一切都几乎都提示着这里是杜眉医生的私人空间,所有的感觉、每个细节都是精心而又随意设计的,对病人产生着复杂而微妙的影响。如果说杜眉医在感觉处理上还有什么疏忽的话,那就是对李大头着装的处理上稍稍有随意了,就是这一点点随意还是让李慢抓住了,杜眉医生不禁深深叹服李慢冥冥中的直觉。李慢是对的,倘若李大头穿上白衣像个老中医情况可能会有相当不同。 此外,杜眉医生的书架上书还不够丰富,至少缺一本诗集。作为精神科医生杜眉医生不读诗怎么行呢,读一点诗人特别是现代诗人的作品,有助于杜眉医生更直觉地进入细微的精神世界。风景当然很好,有助于精神的释放,但如果风景没有诗的介入就像画龙没有点睛,很难更深更准确的击中感觉世界。说起诗的功能李慢总是侃侃而谈,已经不止一次提醒杜眉医生读点诗,有一次一口气给杜眉医生背诵了《远与近》、《稻草人》以及《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这些诗均出自现代人之手,文风怪异,如同呓语,弄得杜眉医生不知所云。 诗歌无疑是一种症状,这在李慢身上十分典型。杜眉医生经历了八十年代,怎么可能没读过诗呢,甚至她也曾在日记本上涂过鸦的。那些校园诗人也没少见过,通常都有不同程度的症状,几次实习也接触过若干个诗歌病人。杜眉医生知道诗歌的厉害,因此她更倾向于风景对心灵的作用。风景如同音乐,是流动的,无言的,同时也是诉说的,而诗歌则像是双刃剑,既是进入心灵的钥匙,又是心灵的迷宫,要么难以进入,要么进去又出不来了,得到入门钥匙不等于就有了出门钥匙。当然,李慢说的画龙点睛有道理,但也是危险的,诗歌的陡峭如同两个站在无所凭依的山尖上的心,心有灵犀,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感觉,即使达到了也稍纵即逝难以驻留,之后仍是无穷的混沌。你可以认为诗是人类最后的说出与抵达,但总的来说得不偿失。而且杜眉医生本身也是一个害怕诗歌的人,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杜眉医生为李慢准备了三张片子,那时秋风阵阵,天气转凉,李大头早已穿上了白大褂,偶尔还能听到树丛中他的哨声。早操已非常整齐,诸事进入轨道,杜眉医生心情愉快,在一个休息日专程为李慢拍了三张照片。杜眉医生是黑白摄影爱好者,从不拍彩色,对黑白的感觉十分到位,同时认为黑白片更具疗效。片子是夜景,月色与河流,多次暴光,明与暗的构图,显然使用了暗房技术,画面很美,光可鉴人,越往深处看内容越丰富,树影细密可见的同时,河流的亮色越发清纯幽美,月亮如银盘挂在天上,呼应了某种“清泉月上流”的动感。画与诗孰高孰低的争论到达芬奇时才赢得重要一票,之前的画家通要低诗人一等,而这个问题在中国古人那里好像从不存在,诗画同源,有什么可争的?但李慢仍然认为杜眉医生的摄影应该配上诗,比如李白、王维或李长奇的诗,即使这样李慢的口吻还是稍有轻薄。李慢认为诗画再美也是古已有之,是对古人意境的重复,缺少创意,因此李慢看上去并没杜眉医生预期的激动。当然了,杜眉医生并没完全指望画面的动人效果,而是另有所期。 你不觉得这画面很熟悉吗?杜眉医生问李慢。 是呀,很熟悉,这是所有河流的抽象。 我不是问你这个,这是京密引水渠呀! 李慢显然有些激动,再次拿起照片。 杜眉医生说,你那次提到夜走京密引水渠之后我就想告诉你,我大三时也走过一次水渠,我们是几个要好的同学,从密云水库山里一直徒步走到颐和园的青龙桥,走了两天一夜,拍了许多水渠的照片,可惜当时没拍夜景,那时设备不行,拍不出那种效果,上星期回家路过水渠,月亮好极了,拍了整整一卷,这两张是最出色的,你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是专为你拍的。不过我也得感谢你,让我得到这么好的三张片子。想起来了吗? 李慢一动不动,稀疏的额角筋脉鼓起来,非常陌生的样子。 不,我不记得了,这是你的水渠,不是我的。 你看这树,这岸,怎么不是呢? 我的月光不这样,绝对不是这样! 是这样,李慢,就是这样。 绝对不是! 你还能再回忆一次吗? 为什么? 有些回忆需要重复,再试试好吗? 李慢端详照片,月如清泉,水像一个歌者,一种施洗。 是,李慢承认了,这也是我的水渠,李慢轻轻地说。谢谢你的照片,非常美,像一种舞蹈,一个人的歌唱,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非常遥远的歌声。我仍然能看到安全套,可它们像升起的生命一样,如同我的孩子。 说得非常好,李慢,你是个奇才,真的。 我喜欢这张照片。 我会送给你一张,你出院的时候。 我会吗? 当然会,你这么聪明。 李慢站起来,背对杜眉医生,又开始看墙上的风景。镜框做得非常考究,金属边框与宁静的黑白画面十分相称,一些大幅构图具有强烈而寂静的冲击力,让人不禁想走进画面,而一些小景如同心灵的不同角落包含着难以言传的记忆和秘密。 李慢转过身来,看着杜眉医生: 我会好好活着,像司马迁那样活着。 噢,李慢,你可没那么严重。 司马迁是我们的传统。 那是两码事,你的器质没问题,你要相信自己。 我没什么相信不相信的,我已经想家了,想做些事。 你这样想就很好,我觉得你已经快走出自己,你还会有爱,也能爱,你的能力没问题,你读了那么多书,我一直没把你当病人你不觉得吗? 可我仍然是病人,我知道。 我知道你还恐惧什么,也非常理解,但是你要相信科学,你的器质没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物理基础,这一点你相信吗? 有没有问题对我都无所谓了,我不会再想这个问题。 你是诗人,应该比我更懂得爱,爱是神奇的,爱会唤起爱,会让你战胜所有的恐惧,会让一个瘫痪病人重新站起来,白朗宁夫人的诗和故事你难道不知道? 那是对女人,爱从没使一个瘫痪的男人站起来。 但是,无论如何——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你说吧,只要我能够回答。 你已经在防护了,是不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防护是人的本能,我也不例外。 我想我们年龄差不多,甚至你可能还比我大,我三十了,是吧? 是。比你大点。 你为什么没有成家? 爱就需要成家吗? 一般是这样吧。 你问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那就别回答了,我并不是真要你的回答。 我可以告诉你,杜眉医生沉了下,我有过爱,就像你有过一样,可我没有你幸运,我们没接过一次吻,手都没碰一下他就消失了,事实上我们还没表白,但我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 消失了? 第二十一节 是。 怎么消失了? 你还要再问吗?杜眉医生冷冷地说。 对不起。 没关系。 他喜欢摄影? 是。 李慢再次转身,面向墙壁,似乎在寻找那个人的照片。 哪天我想到墙外面走走,可以吗? 墙外是条干河,今年来了点水,很美,杜眉医生淡淡地说。 你答应了? 还没有。 你不相信我? 我正考虑让所人都到外面走走,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需要院长同意。 先拿我试试。 我考虑一下行吗?今天就到这吧。 李慢看着杜眉医生:对不起。 没关系。 杜眉医生第一次表现出了冷漠,尽管是节制的,但对李慢的情绪影响很大。李慢并没要求杜眉医生一定谈自己的私生活,李慢只是想要反驳杜眉医生关于爱的理论,没想到触动了一段往事情结。杜眉医生真的可以不说,说了自己又难以控制,特别是最后几乎不欢而散。通常人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告诉别人有两种结果,一是拉近了两人的关系,一是反而疏远,进而心生反感。杜眉医生太想安慰李慢了,结果把自己的隐私搭进去,后来有点承受不住。医生不是神话,博士也不是,杜眉医生显然还不成熟,她不该勉强自己做办不到的事。最好的医患关系应该止于信任而非更进一步,杜眉医生无疑有违了心理治疗的基本原则。李慢了解这一准则,但也像杜眉医生一样事后才知道事情总是身不由己。杜眉医生第二天向李慢道歉,约李慢到治疗室再谈一次,李慢怕更深地卷入杜眉医生的往事情结婉言谢绝了。知道更多别人的秘密不一定是好事,除非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李慢已恢复得相当不错,思路清晰,心细如发。李慢也为自己那天的过分道了歉,并希望杜眉医生考虑自己出院的可能。李慢这样说实际上反映了某种失望甚至不满,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杜眉医生显然敏感到了,微妙和心理往往当事者迷,对方却洞若观火,事情就是这样有趣。杜眉医生明确表示李慢还不能出院,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杜眉医生这样说时多少使用了女性的特殊身份,无形中化解了李慢的某种郁结。 杜眉医生有几天没来病房,早晨也没见到,这是从未有过的,李慢忍不住向别的医生打听杜眉医生,没有得到明确答复,只说这两天有别的事,李慢开始为杜眉医生担心起来。他想象不出杜眉医生有什么事,如果有事也是那天的事,似乎还没过去,李慢开始认真考虑杜眉医生仍然爱着一个已故男友的问题。那件事或许像唐漓对自己重要那样对杜眉医生也一样重要,有些事往往一石激起千层浪,甚至失去控制也未可知。李慢有点后悔没有接受杜眉医生那天的约请,也许那天杜眉医生会把一切讲明,显然是一段悲怆的生命过程。夜里的狗叫把李慢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让李慢感到十分恐怖,不禁想起杜眉医生。后来回想起来那天夜里的狗叫的确事出有因,与杜眉医生有关。 李大头死了。杜眉医生一直在处理那件事。 李慢最初从杜眉医生嘴里听到这个消息,不禁长出了口气,杜眉医生没出事就好,至于李大头的死李慢既没表现出惊讶也没表现出兴趣,好像这件事早就发生过了,李大头早就不存在了,李慢倒是对自己一个星期来的胡思乱想有些气馁,想来想去的结果竟是李大头死了,这事多少有点讽刺意味。或者自己还没完全恢复?还不能像常人那样思维?李慢这样想的时候杜眉医生讲了事情的经过,慢慢的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乃至有些惊讶了,而且杜眉医生的神情上显然受到了某种刺激。从杜眉医生凌乱的疲惫的不断补充的叙述中,同时结合了自己的回忆,李慢大体得出了这样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死亡过程: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秋天这种日子很盛大,金风送爽,李大头面对满地金黄,差不多扫尽了那一天的落叶,扫得干干净。李慢的记忆中有一天院区特别的干净,总是听到哗哗的声音,树叶不断落李大头不断扫,从上午到下午扫声就没断,那么显然就应该是那一天了。傍晚风停了,树上还有许多金黄叶子,但是李大头不等了。为什么不等到秋天结束落叶尽收呢?或许因为考虑到蛇的缘故?他可以等,但蛇不能等,或者他和蛇都不能等也未可知。总之有些事情肯定商量过。李大头推着盛满落叶的手推车把落叶子倒进了水疗旧址的池子里,加上几天前的叶子恰好也填满了池子,然后把手推车放回宿舍,没留下任何可能找到他的痕迹,拿了药,可能是当晚,也可能是第二天黎明——黎明李大头喜欢的时辰,法医也难断定,估且说是黎明时分吧,李大头钻入落叶,一直潜入到几米深的底部,吞食了多种药物,主要是冬眠灵,还有一点附近村子的农药,然后恒久地睡去。 找到李大头时已是五天之后,李大头显然不想让人找到他,但是狗找到了他,因此他的长眠不过四五天时间。李大头睡得非常安详,仰面,嘴里紧紧咬着擦得锃亮的铜哨,从这点来看应该是黎明时分安眠的。有七条或八条草蛇缠在他身上,其中一条盘在胸口窝上,一条环绕在脖子上。当人们从他身上拿下这些蛇时,它们一动不动,非常柔软,眼睛也不睁一下。它们提早在李大头温暖的身体上进入了冬眠。如果它们明年春天醒来,说不准李大头也会醒来,这可真说不定。可李大头不可能等到明年春天,他没有权利睡在这里,尽管他认为这里非常隐蔽,并且适合他,但就算人找不到他狗也会找到他,并把他送入高温炉。他只浪漫地想到了蛇,想到他可能明年春同蛇一同醒来,却没想到狗。 找到他可费了劲,杜眉医生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调出他近二十年前的档案,寻访他的家人,跑了许多地方,连他的原藉铁岭都去了,没有任何音信。李大头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找到了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听说李大头还活着非常吃惊,他们认为李大头早不在了,已断绝了十几年联系。不得已最后动用了三只警犬,本来也已不抱希望,结果竟然在水疗旧址翻出了李大头。当时看到他我简直快崩溃了,尤其是绕在他脖子上的蛇是一条很光亮的花蛇,我不知道那是响尾蛇还是蝮蛇,我从没见过蛇,那蛇的尾巴还翅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一直翅着还是听到动静才翅起来,眼睛也不睁,好像做梦一样,非常恐怖。 还不如别找到他,就让他那样多好。 是呀,我当时也那么想来着。 他不想让人找到他。 那样大家都好。 我这么说可以,你不能这么说。 我怎么不能。 你是医生。 上帝谢谢你提醒我。 杜眉医生如此软弱,以致李慢升起某种自豪感。杜眉医生需要心理援助,应该让她把软弱都说出来。显然李大头之死杜眉医生负有某种责任,甚至说不定在别人看来是一场医疗事故。即使别人不说什么,这事仍与杜眉医生有关。李大头研竟算是管理人员还是病人?这在当初实际上难以界定,如果李大头仍是病人,那么当初剥夺李大头病人的权利连带其它的职能就成为李大头致死的原因。李慢思路异常清晰,这种清晰让他自己也多少感到惊讶。但是实际上这种思路早就在那场叛乱发生时就潜在产生了,葬礼都举行了,那时李慢就对李大头产生了某种同情,同时对杜眉医生心生了某种模糊不清的不满。那么,杜眉医生为什么执意要剥夺李大头的各种权力?以致非要李大头离开不行呢?显然,至少对李大头个人杜眉医生存在着某种偏执。是的,偏执。每个人身上都有偏执,只是程度不同,只是有人仍在工作,有人被工作,实际上大家都需要工作或被工作。李慢几乎有些得意,杜眉医生尽管撑着,但是看得出来某种淤结许多天的疲备让她身心交瘁,她需要倾诉。 在我看来,李慢说,看了一眼衣架上的白衣,好像自己就要穿上似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你还记得那天的早操吗,差不多那就是他的葬礼。 杜眉医生眼睛在眼镜片后闪了一下。 你们一直怀念他? 也不是,怀念早过去了。 你认为这件事不会对你们有影响? 我想不会,不会有第二次葬礼,现在都习惯了你,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回到正常的生活,大家都等着你说的电视呢。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 但不是没有问题。 你说。 你对李大头和对我们好像不一样。 是。你说对了。 为什么? 他不是病人。 我觉得仍然是。 杜眉医生脸红了,这里的逻辑关系很明显,李慢指出了杜眉医生隐秘的自己不愿承认的焦虑。很多人的内心都有不愿承认的东西,一定程度的隐匿是一种防护,但有些是无法隐匿的,它们在控制你,在起作用,作为精神医生就是要试图进入它们并缓它们,病人通常既敞开又关闭。李慢缺乏技术,过于简单,此外也有点急于显示自己,占有某种精神高度。李慢说——甚至有点得意: 承认他是病人也没什么。他那样死已不可能否认他不是病人,某种程度你确实忽略了他的感受,你认为安排他转正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你在以此逃避对李大头的厌恶。你一来就看不惯他,他的样子也让你不喜欢,哨声让你觉得不可理喻,他身身上集中了某种东西,同你的观念格格不入。你厌恶他实际上是在厌恶另外一种东西,也就是说,超出了李大头本人。我说得对吧? 李慢,现在你像个医生。 我说得对不对? 对,李慢,你说得一点不错,说到我的症结上了。你不说我还不能完全意识我对他的厌恶,我是说严重的程度,我的不满集中在了他身上。我实在讨厌他身上的权力气味,他算什么呀,也那么迷恋权力,咬住权力不放,他死的时候还紧紧咬住铜哨,两腮鼓鼓的,因为丧失,至死不渝。 他的权力是荒谬的,你的权力是正义的,是吗? 你怎么能把我同他相提并论? 本质是一样的,只是你有名义,他没有。 你怎么能这么说,真是奇谈怪论! 你的名义是为了我们,或者说为了人道,这两个名义使你认为自己绝对正确,绝对的正确意味绝对的权力,这两样东西实际上都是很可疑的,当你以正义的权力剥夺荒谬权力的时候,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怀疑过自己的正确性? 我当然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但是他是病人,而你已超出了医生的权力。 我是院长助理。 我在谈医生的权力。 第二十二节 那么你认为应该继续他对你们离奇的统治? 如果继续那就是你的失职,就像别人一样。 那你说怎么做才对? 怎么做都不对,事情已经铸成了,李大头是个怪胎但本身是无辜的,要么你伤害李大头,要么伤害我们。但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你要勇于承担,当你怎么做都是错的时候,你应该预先对你的正确性、你的选择保持应有的怀疑,你不是绝对正确的,因此对李大头也没有绝对的权力。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给我讲哲学? 我学的就是哲学,哲学是一切科学的科学。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当你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时候,事实上任何结果都是可以接受的,李大头死了,你既没做错什么,也没做对什么,这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 好了,我懂了,谢谢你。 我还称职吗? 简直是可怕的称职,你可不能当医生,会把人搞得更糊涂。 你不是明白了吗? 我明白是我明白,可太不容易了,听上去像一种宗教。 你明白就行了。院里有什么压力吗? 有些说法,不过我不在乎,主要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不过想起他那样子,还是 感觉别扭,是吧? 说不出来,算了,不说他了。 一个训练有素,习惯得到正确答案的人,无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让理想主义者接受怀疑哲学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即使杜眉医生这样的博士能够理解一种形而上的怀疑与虚无,但仍不能接受没有明确结论的事实。杜眉医生的知识体系已经定型,按照她的训练理念她认为自己选择是无可挑剔的,面对荒谬怎么能不将其剥离呢?但同样的,李大头死的阴影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她的工作凭着一种热情,热情来自一种理想,想理来自多年受训的理念,要是接受李慢的观点,她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为何还要到这荒郊野外来?李慢的观点可以解决李大头的问题,但也引伸出更可怕的问题,她将无法再凭信念工作。她是科学工作者,不是哲学家,甚至神学家,她不能接受怎么做都是错的事实。可是李大头到底怎么办呢? 而且这样一来,对李慢她也没把握了。她真的能治好李慢吗? 她原来的优势都哪去了?如果李慢过去是一个还看得清的深渊,那么她穿越了,但穿越之后发现了更大的深渊,不仅无法穿越,甚至有将自己投入进去的危险,那样她的分裂可能比李慢还要严重,简直无法想象。因此当她履约带着李慢来户外时,心情反而越发沉重了。当然了,她现在毕竟还是医生,李慢看起来情况越来越好,她不能影响李慢,李慢毕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她骄人的成果,至少看起来如此。最近她的脑子真是有点乱,瞧,李慢一出来多快乐呀。 李慢当时不知道杜眉医生的心情,仍沉浸在那天给杜眉医生上课的快乐之中。他认为杜眉医生的问题解决了,道理并不复杂,很简单。他要到大墙外面看看干河,看看世界,世界久违了。他穿上杜眉医生的女式风衣,蛮合适的,头发在风中扬起,有点不伦不类,像马戏团的小丑。正是晚秋时节,院墙矗立,树木萧疏,寒露过后,满地金黄,院区呈现出少有的高贵的黄,只是树已经空落,与大地的颜色不成比例,如同李慢风扬的头发。李慢一眼就瞄上一处被落叶和藤萝覆盖的废墟,尽管杜眉医生事实上已经有意绕开了,但李慢还是断定那里就是水疗旧址。 去看看,李慢兴奋地叫起来。 杜眉医生无奈,根本控制不了始终兴致勃勃的李慢。 穿过一小片树丛,差不多到了围墙之下。废墟因为爬满藤萝实际上并不明显,远远看去几乎像一组植物雕塑,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内部依稀的格局。锈烛的水管裸露在砖头瓦块之中,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不成样子的喷头,几个大小不一的池子形状最明显,有的像墓穴,有的呈正方形,还能看到水泥台阶。断墙上一些空洞的门窗还在,风大时落叶无疑会穿来穿去,并伴有吼声,但是藤萝使得一切并不可怕。尽管如此,杜眉医生还是以蛇的理由拒绝进入,只在外面等着。 李慢说:蛇都冬眠了你还怕什么。 李慢独自走进去,李大头还真会找地方,因为他的睡眠这里好像成了他的古老的陵地,就算像是无数次被盗过,已无任何宝物,但风骨犹存。李慢不知道李大头睡的是哪一个池子,按照王陵寝宫的布局当然是最大的池子,旁边的应是后妃一类的配棺。落叶如同元宝,而与蛇共舞或以蛇殉葬李慢还从未听说过,只是听说寻常人家墓葬多年后常有蛇会盘踞于骼髅之上,最棒的蟋蟀像王那样住在白骨磷磷的嘴里,由上面的蛇守护着,谁要是弄到这样的蟋蟀也会像王一样称雄天下,至少打败十五条街没问题。中山公园的蟋蟀从来不行,都是土鳖,没人要的,必须到乡下去,越远的乡下抓回来的蟋蟀才越厉害。最好就是到坟地里去,这可不是一般人敢去,能吓死人。这些李慢从来没玩过,甚至很少看过,只是听说而已,没抓过一个蟋蟀,但他又是多么熟悉这一切。现实正像历史一样,是说出来的,所谓亲历更多是语言意义上的,事实仅仅经历过一个时代的语言你差不多就等于经历了一切。 里面就像宫殿,李慢钻出藤萝说,蛐蛐儿一定很棒。 杜眉医生不知李慢何出此言,什么宫殿蛐蛐儿的,你说什么呢? 李大头可真会找地方,他以为自己是被废黜的国王。 这些话在杜眉医生听来有点颠三倒四。 李慢,你看到了什么? 宫殿,骼髅和蛐蛐,国王嘴里的,李慢几乎模仿着哈姆雷特的口吻,你们把他出土的时间太早了,才五天时间,连梦还没做完,要是十年以后我保证他能风行一时,可以出国参赛。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被蛇守护的蛐蛐儿绝对是不世的高手,你小候没听说过坟里蛐蛐儿是最棒的?女孩子也应该听说过。 是的,我听说过,小时我还捉过蛐蛐儿。 真的?你比我还强,我都没捉过。 可你说了半天,和蛐蛐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这里像一座陵寝? 上帝!杜眉医生几乎叫了起来,因为这么一说确实像。 不对称,柔软,像高地的设计。 高地是谁?杜眉医生问。 一个法国现代建筑师,他的建筑思想是适度扭曲传统的几何关系,师法自然,一座建筑就像一条河流,像自然物。 杜眉医生从没这样打量过这个废墟,让李慢这样一卖弄还真要重新审视了。有那么点意思,但李慢显然有点夸张了,一种活跃的联想表明一种健康的心理,但太活跃了过犹不及,甚至同样是一种症状。不过联想也有不同,一种是快乐引起的,一种不安引起的,现在李慢显然属于前者。 你不要怕,没什么,李大头除了自己帝王的梦他不会怪任何人的,要怪也是怪你们把他出土得太早了,这样一来他还真算不上文物了。 你今天怎么净胡说八道,我看有点中邪。 嗯,这里邪气是挺重的,算了,老李,白白。 你瞎叫什么,真讨厌。 打开大墙角门的那一刻,就像打开仓门,阳光如注,倾刻流入,明晃晃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干河没有水,一滴也没有,一览无余,如同史前的陈列,在阳光下裸露出全部的时间与水文的秘密。事实上身后的高墙由于干河的映照,同样也像史前建筑,角门洞开,透露里面着空无一人。 杜眉医生穿着白大褂,但是没戴帽子,直发与浅色眼镜使她不像医生,像个军人。李慢的女式风衣很漂亮,满脸的太阳风,头皮屑闪闪发亮,光照太强了,以致他的脸上正在迅速出现某种盐碱的痕迹。他们走着,来到岸边,不是情人,也不像医生和患者,在这深秋辽阔如火焰的干河上,他们有一种混合的类似科幻东西,杜眉医生像未来战士,李慢像最后的遗存。风景很美,几乎有点像火星。 杜眉医生带了相机,准备为李慢拍几照片,找了许多角度都不满意。她想为李慢拍得象样一点,但是怎么看都是对画面的多余。李慢穿着自己的风衣当时主考虑了天气却没考虑到拍照,这么拍简直有点开玩笑。要不让李慢脱了?算了。李慢稀落的头发要么再长点,可以扎起来,像个艺术家,要么再短点,有着男人的简洁,也与风衣相一致,现在不长不短,不伦不类,即坏了风景也坏了风衣。不得已,杜眉医生把景深拉到最大限度,尽量淡化李慢,但还是不行。 李慢根本没注意到杜眉医生的为难,凝神看着远方。 嗨,看什么呢,还没看够?杜眉医生走来。 看水。你不是说有水吗,怎么一点没有? 又干了呗,就下雨那点水。 羊没有水喝,草也不吃。 羊?哪来的羊? 远处,羊群静卧在一处河洲上,杜眉医生不是没看到过,早看到了,但是把它们与天边的云混淆了,让李慢一说,定睛一看,吓了杜眉医生一跳。真是羊!竟然都那样安静地卧着,一动不动。足有上百只,形态各异,高高低低,不像生命,像一组雪白的浮雕。风吹它们不动,云走它们不动,不是绵羊,是那种有角的山羊。没有牧羊人,没有水源,寂静得简直恐怖,不像是真的羊。 杜眉医生按了十几次快门,然后把带长焦镜头的相机给了李慢。 你在这里面看看,简直恐怖。 李慢看了一下把相机还给杜眉医生。 它们好像有什么事。 第二十三节 真奇怪,我怎么从来没来过? 不是在等我吧。 你胡说什么。 不像是抗议,就是沉默。 羊就这样。 可是我们不该想想什么吗? 你别瞎想了,我们过去看看。 不不,别动。 李慢这样一说,杜眉医生感到了不妙,李慢被羊吸住了。今天真是的,怎么碰到这么一群死羊眼,他们时间有限,这样等下去等到什么时候。杜眉医生开始仔细寻找牧羊人,那家伙不好好放羊跑哪去了?极目所望,没有一个人,连一个草窝棚也没有,树上也没有,干河像火一样燃烧,云不断溶入天空又不断从远树后涌起。又过了一会,杜眉医生说: 李慢,给我留张影吧,现在光线最好了。 李慢接过照相机,依然茫然。杜眉医生手把手教李慢,光圈,速度,调焦,逆光拍摄,李慢让杜眉医生全都弄好,他只按快门就行了,杜眉医生说很简单,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李慢端起相机,杜眉医生退后,摘掉眼镜,两手插兜,以大墙为背景,闪开角门,让李慢一定要把角门取进去。镜头中的杜眉医生姿态非常好,微笑,不用摆姿势就很天然,特别是稍稍含着的下巴,非常动人。李慢照的是中景,接着又自作主张拉了一张近景。李慢问杜眉医生还要照吗,杜眉医生说想照你就照吧,然后稍稍侧了一下身,仍然微笑,李慢又拍了两张,然后挪动了自己,开始新的取景。院墙下一条土路沿河伸向远方,大墙的藤萝始终那么茂盛,金黄金黄的,一直爬到了铁丝网的上端,要是没铁丝网多好,藤萝为什么不再爬高点呢,好像突然就止步不上了,不过也几乎看不出什么了。李慢暂时忘记了羊群,至少已从某种感觉中走出,杜眉医生让他回到了人间,她的微笑那样美,感人。 瞧,羊动了,李慢,羊动了,杜眉医生叫道。 李慢转过身,羊果真都站起来,竟然还站起一个人。 杜眉医生小跑着过来,他们站在河岸上。 他们明白了,牧羊人一直躺在羊群之中,是个老人或不太老,一个中年农民,戴着草帽,并没高出羊群许多。羊群围着老人缓慢地走下河洲,背对着他们进入弯曲干荒的水道,渐渐盈满了。老人走在中部,如此孤独的睡眠之后,又是如此孤独的行走,根本没在意岸上的杜眉医生和李慢,看也没看。 没有拍照,谁都没有,不是忘了,实在是心无旁骛。 太美了,杜眉医生轻声说,恐怕惊动了什么。 它们谁更孤独?杜眉医生浪漫地说。 我觉得不是孤独,李慢说,它们与世界无关。 嗯,对,是这样,不过这是我们的感觉,它们不一定。 你怎么能把我们和它们分开呢? 我们是旁观者。 我不觉得是。 李慢,你别太沉溺了。走吧,我们也下去走走,还有许多好的景致。 他们下到河底,亲临了平沙,秋草,河洲,红色的苇丛,马蹄形干涸的水洼,某棵孤零零的榆树,羊群消失的地方。的确,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大自然的细节同样值得一看,但是真正打动李慢并挥之不去的还是那静卧与远行的羊群。 李慢从干河回来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那些羊与干河究竟什么关系?还有那个牧羊人,他卧在羊群中真的是在睡觉吗?不是睡觉他在想什么?就算真的像后来杜眉医生说的那样,他也许在计算那些羊的价值,是的,就算这样,就能减低他和那些羊的意义吗?或许因为在蓝天下,那样的计算更有意义。那仍然是一种简单与超越,单纯与永恒。就像这干河,没有了水仍是一条河,没人否认它是一条河。 病房新添了电视,正上演《渴望》,一个离奇又不知所云的剧。过去是李大头讲,现在是电视在讲,没什么不同,只是人们更加如醉如痴。这种剧比起浮雕似的羊群,戴草帽的牧羊人,杜眉医生的微笑怎么比呢?还不如李大头重复的故事,因为重复已不构成干扰,可以一动不动沉浸于往事与回忆。一个人如果完全可以依赖内心生活就不需别的生活,就像一个老人或中年人可以依赖羊生活就不需要别的世界。李慢曾经梦想过类似的生活,一个人和图书馆的书过一生,这与牧羊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不成,没这个机缘,认识倪维明老人也不成。出院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他走过了最黑暗的历程,但是出院以后怎样呢?一个人天高野阔,守着一大群羊,并不孤独,他能拥有类似的生活吗?杜眉医生说出院后不要离群索居,让他试着回父母家住一段,这是不可能的,那不如呆在这里。他说,他就想一个人,他不会再出问题,他还会继续找工作。杜眉医生说工作倒不是大问题,情况现在好多了,主要是不能长期一个人;她会帮他找些暂时性事做,比如校对辞典或百科全书,她有这方面关系,那里很需要某类人才,对他的院后生活也十分恰当。 杜眉医生,一个敬业而又善良的人,从人性深处给人以信心。有一些框框,但是职业使然,是必要的,同时在框框中达到了人性的丰富与博知。杜眉医生是怎样炼成的呢?因为她的男友?对生命的珍视?或者她有宗教背景?难道是与生俱来?不,从没有与生俱来的事物。要么就是科学?但科学似乎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是科学给她以温暖,是她溶化了科学,她给科学带来了什么。那么她究竟源自何方呢?还得回到她的男友,那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自从上次涉及后杜眉医生再未提及,李慢也没敢再问。那是一个怎样神秘的男友?也许是相当完美的,也许是她赋予了他的完美,在他死后。也许她是一种变态?一种巨大的虚幻?不然何以那次她为什么突然关闭了什么?以致表现得异乎寻常?那以后他再未见到她那种平静而又紧张的表情。总之,她有一个不对人打开的世界,但倘若她真的有什么情结,她又怎能做到始终如一的敬业?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她是这方面专家也不可能,除非工作成为她的宗教。 某种意义杜眉医生也是个谜,没人能真正走进这个谜。 想想她的微笑,那种阳光中的微笑,几乎像少女,那一刻他的确有点迷幻,以致暂时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那片惊心动魄静默的羊群,那灿烂的笑人间罕有,只是不常出现,甚至只是一种存在于蝉翼光线上的瞬间。那又怎样理解杜眉医生呢?人间存在着美,美得让人绝望,心灰意冷,因为那种美实在是太虚幻。 所以,只要内心震颤了,一切都无可留恋。 第一场雪过后,父亲和姐姐已来过,出院的日子订下来。李慢要家人不要再来了,他自己回家,这事稍有争执,父亲不同意,姐姐几乎认为李慢是否真的好了。杜眉医生不同意李慢自己回去,但也再次介绍了李慢的康复情况。那么,李慢说,我既然已经康复,为什么不能自己出院?如果我能回家真的回到了家这不是一种证明吗?如果我不能自己回家那就是我还应继续住下去。父亲同意了,知子莫若父。不过还要你母亲同意,父亲说,家里刚刚装了电话。父亲让姐姐把电话号码抄下来,交给了李慢,意思让李慢打电话。事情很顺利,李慢新年出院,先回自己的家,然后看望父母大人,像以前一样。李慢给母亲的电话稍费了点口舌,李慢完全可以承受,甚至电话里同母亲开玩了笑,让母亲自当儿子从老山前线回来。 杜眉医生就在旁边,完了杜眉医生笑道,老山,那都哪年的事了? 这是我们经历的惟一一次战争,李慢说。 他们聊起徐良,英模报告团,《血染的风采》,他们共同的记忆。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那年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英雄徐良着绿色戎装,挂金质奖章,坐在特制轮椅上,缺了一条腿,但腰板笔直,目光坚毅,面色白俊,英气勃发,站在他身后的是双手推着轮椅的温柔美丽的董文华。二人共同高歌一曲血染的风采。董文华是舞台上流彩飞云的歌星,徐是战争里钢筋铁骨的军人,他们像真的一样,扮演了一对生死情侣,令全国人民无不动容。那时还有不会唱这支歌的吗? 或许某种移情(哪怕荒诞)已被记忆表达过,他们后来的告别平淡无奇。年根前雪没再下一场,前些时那场已了无痕迹,已完全是冬天景象,一片浑黄。杜眉医生为李慢做了最后的体检,拿足了药,服量以及怎样服法,何种情况可以多服一些,哪些需要长服,哪些视身体情少服或不服,一些日常注意事项,辞书出版社的联系人,电话,地址,甚至工作方式。可以在家,也可以到出版社,最好到出版社,不要离群索居,那边会有校对人员的工作室,中午有盒饭,等等。 杜眉医生要送李慢到长途车站,李慢坚决拒绝了。李慢原想从角门出去,沿河岸走向公路,但又怕杜眉医生送,只好作罢,走了临街的大门。在大门口他与杜眉医生拥抱了一下,杜眉医生稍感意外,欣然接受。李慢要杜眉医生就此止步,一步也不要再送,然后迈开大步向大路走去。直到走出很远,上了大桥才回头看了一眼,院门前空无一人,这是他希望的。终于一个人了,他甚至奔跑起来,顶着朦胧的太阳,没有坐车,一直大步走跑。现在我还能想像那时走路的姿态,非常健康,甚至过于健康了。的确,直到现在,那是我最健康的一天,那时我头发稀疏但还没谢顶,可以说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