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女人》 a、简伸出雾般的手 题记 1964年7月31日,美国太空船“徘徊者”7号在坠毁之前17分钟拍下了人类第一张月球照片(环形之花)。图片中的大环形山是阿尔芬斯环形山,上面是帕提玛斯环形山。环形山形状各不相同,有的大环形山套着一个小环形山,有的环形山中央有一个很深的坑穴,中心坑穴深达8000多米,四周是高耸直立的岩石。 简伸出雾般的手 我跟罗一谈不上什么感情纠葛,也没有任何两性契约,但我还是尽可能接受罗一的脾气。罗一做我的助手有3年多了,或者已经4年了,我从未与一个女人相处如此之久。如果我老了,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愿视罗一为我曾经的女友。我36岁了,没有过爱的痛苦,自然也未品尝过爱的甘甜,无论我曾有过多少某一类女人,就爱情而言,我仍是个处子。在别人看来,我的身体似乎决定了我的生活态度,一般说来是这样,但我认为事情并不简单。什么都不简单,身体也一样。 简伸出雾般的手一 再次来到简氏庄园,已是5年之后。我已经老了,头发花白,唇须也染上了霜,而我实际不过40出头。这次是真的花白,不是5年前的假发,不用化装也没人能认出我。叶子拥抱我,我们像父女一样。叶子给我买了黑衣服、礼帽,还有黑手杖,她希望我还是5年前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回到5年前呢?5年前叶子不过17岁,还是个小姑娘,如今已是庄园的主人;简女士死去5年了,我坐了5年牢,头发都白了。我和简女士都属于过去的人,尽管我还活着,但我认为没什么区别。我不穿叶子买的黑衣服,不戴曾经是我标志性的黑帽子。我只要了叶子的手杖,这对我是必需的。手杖跟随我的历史太久了,至少我不稳当的身体需要它。一条黑手杖,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仍是狱中的衣服,这不是我应有的形象,也不是叶子记忆中的形象。但倒是我喜欢的形象,我就该是这样子,以后恐怕就这样子了。叶子一点也没责怪我,山风中我的白发轻轻扫着她的脸,我们拥抱,恍如隔世。没有哭泣。40岁,风烛残年,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新鲜。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可以哭泣的关系。 像5年前一样,她仍穿着背带工装,梳着两条短辫。不过一切已经不同,现在她是一个成熟的姑娘,是庄园新的主人。我寻找着过去那个青青的果实般的姑娘,那个被山风和日照布满稳定光感的姑娘。那时我第一次来庄园,是苹果还没成熟的季节,叶子站在树下迎接我们。我和助手罗一穿过交通混乱的城里,驱车差不多4个时,黄昏时分才到达庄园。我们向叶子解释,路上堵车。站在树下的叶子说到得不晚,甚至还早了一点儿,简女士还在午休,还没起来。还在睡觉?我难以置信,一时觉得时间有点混乱。我记得当时习惯而敏捷地看了一下罗一腕上的手表,没错,时间是对的,光线也没错。在一个陌生之地,某种时间的混乱完全可能,时间有时真的会被篡改。我们这行人的头脑必须非常清醒,因为我们总是处于未知之境。 等候简女士的时间里,我们参观了一下庄园。参观过程中我几次提到简女士的起居,比如下午简女士的睡眠是否过长?叶子说不是这样,简女士并非睡觉,只是因为午后过强的阳光才把自己关起来。她是个失眠者,叶子说。简女士失眠有12年了,叶子说得很确切,好像她是见证者似的(她的确是)。我知道失眠者的痛苦,因为我也曾长达7年失眠,失眠者无药可治,除非出现奇迹。我是在辞去了数学教职又漫游了两年后,偶然进入一家调查机构,失眠才不治而愈的。 庄园很朴素,三面环山,一面平原。山上新植的侧柏并不比谷底的灌丛高,不过将来无疑会超过灌丛。有简易的建筑、小径、池塘、石板桥和一个小跑马场。一切都十分简单,像写生一样。池塘边上有两棵百年遗存的大树,虽只有两棵却足以支撑起整个池塘的阴凉;秋千在树下,荡过去就是水面,只是看上去似乎从没有人荡过。跑马场只有篮球场大小,照例有木栅,中间照例生着苜蓿。马房又高又尖,墙体有花色,几乎像一座新式教堂。我的助手要看看马,叶子带我们进了马房。在倾斜的60度角的光线下,我们看到一匹罕见的赛马,直到这时我才理解了马房为何又高又陡,马太高了,几乎具有透视感。叶子说这是一匹英国退役赛马,是她和简女士在英国时买的,光这马的档案就有一本书厚。我对马完全不了解,但我相信叶子的话。 庄园有许多野生鸟类、名贵或不名贵的犬、鳄鱼、数不清的猫。猫是庄园自由动物,有时出现在房前屋后,有时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如同静物或一种灯饰。我曾试着去抚摸或抱它们,但往往才触到它们就逃之夭夭。它们是从城里收集来的弃猫,捉山上的老鼠,也光顾山里的养鸡场。后来我问简女士,这么多猫把老鼠吃完了怎么办,还不光吃鸡?简女士说猫在食物链上不是鸡的天敌,它们只能吃一些雏鸡,基本是调皮的行为,它们主要还是防范老鼠。她的庄园已有了一些“生物圈”的意思。我不知道什么叫“生物圈”,听上去像动物园,但显然不同于动物园。 我们还参观了庄园的一些准科学组织,像洞穴探险协会、野人考察沙龙、攀岩俱乐部、动物保护组织。这些组织大体都与自然有关,门上都钉有铜牌,构成庄园的准学术气息。 简伸出雾般的手二 简女士穿了一件白色圆领衫,头发乌黑垂肩,正在给一只小狗喂药。她见了我们并未起身,随便拿着小汤勺让我们坐,喊叶子泡茶。简女士嗓音沙哑,有种金属味道,光听声音有40多岁了,这同她看上去还年轻的样子不太相称。小狗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药汁不断从嘴里吐出来。我和助手罗一短时间内已交换过几次眼神,我们的看法基本相同:小狗显然已经死了。 “我们通过电话,”简女士抚着小狗说,“但还是想请你们来一下。” “值得一来,庄园非常漂亮。”我由衷地说。 “都看了看吗?” “看了一小部分,你的庄园很大。”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简女士显然开我们这行当人的玩笑。我并不喜欢这类玩笑,特别当简女士一边侍弄一只小狗一边开这种玩笑。我决定言归正传。 “您的庄园证实了您值得写传记,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您为什么非要选择我们作为传记作者?” 我将“我们”说得很重,是强调给我的女助手罗一听的。 “您的助手也写作?”简女士有些惊讶。 “不,当然,她的文笔也不错。” “胡说!”罗一瞪了我一眼。罗一本来就对我来庄园不满。 简女士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仿佛被吓着了。 “我希望一个我喜欢的作家来写。”简女士喂了小狗一口药,药立刻流了出来。 “我是侦探,”我说,“不是作家。” “你不也写小说吗?” “是侦探小说。”我纠正道。 我说我的书只在地摊上销售,没人认为我是作家,我自己也不认为是。“现在我主要还是个侦探,还要接案子,到事务所上班。你是公众人物,知名的环保主义者,完全可以请一位有名的作家或者至少可以让采访过你的记者来写,那不是很现成的吗?” “请他们还不容易?”简女士抚着小狗,“他们巴不得呢!可我并不喜欢他们。我会付你同样的酬金,你仍可按天或小时收费,这随你的便。如果你决定了,我希望你到庄园来写,这里空气新鲜。你看如何?” “我先看看材料吧。”我仍未明确答复。 “你不用对那些材料认真,那都是公开发表的,你还不知道现在的记者?” 简女士让叶子安排我们用餐,没有共进晚餐的意思。我站起来,礼貌地伸出手,表示告辞;简女士抱着死去的小狗耸耸肩,表示要照顾小狗。 “小家伙儿病得不清。”我说,收回手。 “是的。”简女士说,继续给小狗喂药。 “它大概已经死了。” “不,还有体温。” “那是你的体温!”我的女助手大声说。 “谁的体温都一样——你好像不太高兴?” “是的!”我的女助手终于忍无可忍掩着口愤然奔出了客厅。 的确,一直有一股刺鼻的说不上来的味道,其中有药味、腐味,甚至还有一种麻丝丝的花椒水味。也许小狗已死了有些日子?它的味道太奇怪了。我一定要握一握简女士的手。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什么比握手是更好地了解一个人的机会。如果她的手骨瘦如柴,我将放弃写传记的念头。 我隔着宽大茶几,再次伸出手:“我们就不吃饭了。” 简女士显然也生气了,一动没动。我坚持伸着手,最终简女士勉强腾出一只手,但仍坐在沙发上,没站起来。我短小的身体不得不完全越过了隔在我们中间的茶几。虽然只是蜻蜓点水地握了一下,但还是让我吃惊。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握到简女士的手,她的手像冰,又像雾,虽骨瘦如柴,但一碰好像就化了似的。 “也许我们会再见面。”我说。 “她还会来吗?”简女士问我。 “这我说可不好。”我说。 “她是运动员?” “是的,过去是,链球运动员。” “很棒吗?” “是。” “当心点儿。” “谢谢。” 简伸出雾般的手三 告辞了简女士,很长时间我的手还凉丝丝的。过去我从不相信手会做梦,现在我有点相信了。握着方向盘,我感到简女士如烟的生命信息。 夏利沿着灌丛夹道的山路缓缓驶出庄园,途中经过了至少三道柴门,每道柴门都有一个老头早已拉开柴门等候,显然得到了指令。我向老头挥手致意,罗一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罗一坐在副驾上,运动员的头差不多顶到车篷上,她必须躬着点儿身。是的,罗一是个高大的女人,这几年坐夏利真是难为她了;不过我需要这样的助手,特别是像我这样瘦小的侦探。 罗一还在生气,从一开始她就反对我来庄园。 “你不觉得这是一项挑战?” “什么挑战!”罗一恶狠狠地说。 “写传记呀。”我柔声地说。 “是你写,不是我写!你越来越不务正业了!” “你觉得仅仅是写传记?”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收入也很可观。” “你写吧,我要离开事务所,我讨厌那个女人!” 女人总是毫无道理地讨厌另一个女人,哪怕她们之间毫无关系。 “你真要离开?”我差不多鼓励地问。 “你逼我!” “怎么是我逼你?” “你不要说了!”罗一大吼一声。 我跟罗一谈不上什么感情纠葛,也没有任何两性契约,但我还是尽可能接受罗一的脾气。罗一做我的助手有3年多了,或者已经4年了,我从未与一个女人相处如此之久。如果我老了,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愿视罗一为我曾经的女友。我36岁了,没有过爱的痛苦,自然也未品尝过爱的甘甜,无论我曾有过多少某一类女人,就爱情而言,我仍是个处子。在别人看来,我的身体似乎决定了我的生活态度,一般说来是这样,但我认为事情并不简单。什么都不简单,身体也一样。 b、我是踮脚儿,不是瘸子 我的左脚比右脚稍稍短一点儿,称不上残疾,但与常人稍稍不同。一般称我踮脚儿是可以的,但更多人叫我瘸子或苏瘸子。我不瘸,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踮。就差那么一点点,连两厘米都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习惯把腿脚儿稍有毛病的人一概称为瘸子,我认为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严格地说,腿有毛病的人才称瘸子,仅仅脚有点儿异样或者可以称为跛子,而我连跛子也谈不上。当然,不管怎么说,我走路不太稳,这是事实。我的每一步在别人看来都像是对自己轻轻地否定,甚至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自嘲也无不可。 一 我的左脚比右脚稍稍短一点儿,称不上残疾,但与常人稍稍不同。一般称我踮脚儿是可以的,但更多人叫我瘸子或苏瘸子。我不瘸,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踮。就差那么一点点,连两厘米都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习惯把腿脚儿稍有毛病的人一概称为瘸子,我认为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严格地说,腿有毛病的人才称瘸子,仅仅脚有点儿异样或者可以称为跛子,而我连跛子也谈不上。当然,不管怎么说,我走路不太稳,这是事实。我的每一步在别人看来都像是对自己轻轻地否定,甚至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自嘲也无不可。 踮脚儿,一点儿也没妨碍以至我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事实上在某些方面,比如运动场上,我表现还相当不错。我喜欢跑、跳、球类、冰上运动,不能说踮脚儿使我在运动中获得了优势,但运动中我的确表现轻灵,富有弹性,仿佛比别人有一种越来越快的加速度。在一万米或马拉松这种自我折磨的慢跑中,不用说,我明显处于劣势;但在短跑和百米栏中我则像流线,甚至于像射线,十个栏一般不会踢倒两个。我曾参加过一次区级中学生运动会,百米栏拿了第一,跳高破了纪录,我跳的高度超出了我身高30公分。我赢得了全场的欢呼与潮水似的掌声,但是当我走上领奖台的时候步伐和别人不一样,同样引起了大笑。 我被认为是某类人的楷模。学校让我做报告、巡回讲演,我为了证明与常人无异,四处赶场,结果声名远播,成为一个著名的瘸子。我差之毫厘,并没失之千里,但事实上好像是如此。由于运动和刻苦练习,我身上没一点儿脂肪,除了青筋就是像筋一样的肌肉,或者简直称不上肌肉,差不多就是一把瘦骨头。如果我想隐匿自己,比如做隐身人,几乎不是一件难办的事儿。是的,我后来就是这么做的。我又瘦又小,总是穿黑衣服,在人群中几乎就是一个黑影子。我退出了运动场,我认为只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安静的学习上,就会不显山不露水,不引人注目,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没办法不使自己脱颖而出。比如最经常的各种考试,会做的题我总不能装作不会做吧?结果考试总是名列前茅,不拿第一对我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数学最好,物理次之,化学一般。尽管化学一般(完全是有意的)后来还是成了化学课代表。我不想成为任何学科的代表,数学也好,物理也好,这两科我都具备无可争议的条件,两位老师也都动员过我,但最终还是让化学老师得了逞。我的化学老师是个中年瞎眼儿,当然是一只眼瞎,两只眼瞎他就歇菜了,如同我不能两只脚都踮——那样可能倒好了,我可能会成为芭蕾演员。化学老师的瞎眼装的是什么眼睛始终是个谜,有人说是狗眼,有人说是牛眼,还有人说是猫眼,但不管怎么眼睛都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个闪光的黑洞。我相信化学老师照相不能打闪光灯,否则就会有一只眼因为反光变得贼亮。我根本逃不掉他的黑洞,他有很多办法,比如凝视、斜视;最受不了的是他的凝视,他盯着你但并不是正眼看你,你根本搞不清他在拿哪只眼看你。 我从未答应做化学课代表,但事实上已成为他的课代表。自从我被他的假眼盯上之后,课前他总是把我叫到备课室,让我帮他抱着实验用具,托盘、酒精灯或大摞化学作业,我们一同步入教室。如果是化学实验课,我还会被留在讲台上协助各种事务,做这做那,不太稳地走来走去。此前的化学课特别是实验课从来都阴森恐怖,常常像魔术,甚至于幻术。特别当酒精灯凑近并照亮化学老师的瞎眼时,再加上他的头发又长又稀,看上去有一种古堡的效果。那时,因为酒精灯热效应的缘故,他的又稀又长的头发会轻轻飞舞起来,好像一种魔法。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揪起来,大气也不敢出。我上台后气氛多少有了改观,类似斯特拉文斯基加入了一点爵士,有时可以听到下面一点安静的笑声。 二 我成为化学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但是那年高考我坚决地选择了数学系而没选择化学系。我希望以此结束我与化学老师无可言状的关系。那时化学老师只是笑笑,并不在乎我选择什么。化学老师说我根本不可能逃出他的视野,我永远是他的学生。那年的高考也真是让我伤心,我的分数没的说,让许多名牌大学咋舌,然而我的成绩单与体检表在经历了一段类似星际漫游的旅程之后总是不了了之。最终,我不得不找到了残联。我一直在犹豫,不想这样做,但是没办法。我向残联承认了我是瘸子,办理了证件,正式成为注册的瘸子。在残联和母校的干预下,一个盛产为人师表的学院最终收留了我。那时已开学,我受到了学院特别郑重的欢迎。我还上了报纸。我的未来清晰可见:为人师表,成为一名教书先生。我不能不想到化学老师的假眼,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一种共同的命运。不过我没选择化学系,就这点而言,我与化学老师还是颇有不同。数学王国最终存在着一个上帝或一种类似上帝的秩序和体系。而现代化学是无边的,甚至于是可怕的,它最终指向哪里至今还不清楚;它使人类生活发生了巨变,但也产生了南极臭氧空洞,就像化学老师的假眼。 大学4年,我沉溺在遥远的数学王国,差不多忘记了这是一所盛产为人师表的学院。我已走得很远,远到阿基米德、欧几里德、祖冲之和张衡。我虽然误入歧途,但也可以说独辟蹊径,这在科学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许多人沿着某条蹊径或歧途走下去而成为伟大的数学家,我相信我也会如此。但是4年后我发现等待我的仍是中学的教书先生,并且他没有选择地被分回了母校。我能读师范除了残联的干预,同母校签的协议也是决定性的、不可更改的。如同当年化学老师的预言一样,我又见到了他。化学老师并没因为当初的预言而有任何得意之色,在他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几年光景,化学老师明显老了,假眼在我高考那年掉了之后再也没装上,留下了一个空空的更加吓人的眼窝。头发也更长、更稀了,已经见顶,而眼窝则像那个季节的果实。那时校园的松果已经发黑,石榴灿烂开裂,如我们的内脏。太多的老师教过我,因此我对化学老师也没特别的尊重,甚至于比从前还冷淡。一代一代的学生循环为老师,我这种重返母校的情况并不鲜见,大家各操教鞭,都是同事,没什么师承关系。 我依然穿黑衣服。不同的是,作为数学教师,我的黑衣比学生时代的黑更为考究,衣服不是简单的黑就完了,而是要体现出教师的庄严肃穆。此外,多年前我做学生时就梦想一柄手杖,现在我可以拥有了。我还留了唇髭。我想,既然我与众不同,那就再彻底一点。黑礼服、黑手杖、修剪整齐的唇髭,目空一切,这使我有了一种与人隔隔不入的庄严的效果。直到有一天一位同事告诉我学生都说我像日本人,我才感到某种真正的侮辱。这之前别人说我什么我都不在乎。我想,也许我该再配一顶黑色礼帽?像福尔摩斯那样?但恐怕还是脱不开像日本人,因为据说日本人很早就风行过福尔摩斯式的帽子(日本总是比中国早一步),这让我颇为烦恼。我说不上是民族主义者,也说不上反感日本人,但说我像日本人我的确觉得受到了侮辱。哪怕说我像英国人、塞浦路斯人或柬埔寨人我都可以不予理睬。我不得不忍痛割爱。不再西装革履,改穿中式服装,我回到了传统,像章太炎或死硬的辜鸿铭那样,看上去老气横秋,绝对的中国做派。我甚至于还想过留一条大辫子,像康有为那样,我觉得这真的没什么不可以。我开始蓄发,剃了日式唇髭(我真不明白怎么一留唇髭就像日本人,什么都成了日本人的专利)。我的庄严形象有点受损,甚至一落千丈,简直像阿q或孔乙己。好在我坚持把手杖留下来,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标志,不是学日本人或英国人,我的确有点瘸。 没人再说我像日本人,却仍叫我瘸子或苏瘸子。我不能禁止别人这样叫,包括学生们叫。尽管我是从母校出来的,无论校长、同事(当然不包括化学老师),还是学生,都不接受我复古的孔乙己的形象,但是说到底这是我个人的权利。现在许多方面的确好像是自由多了,至少没人再规定你能穿什么或不能穿什么。是的,从一开始学生就总是哄堂大笑,我是“日本人”时学生不仅笑我走路,还笑我的手杖和唇髭,给我起了许多日本人的名字,具体我就不说了。即使变为中国做派,笑声仍然不断,每次教室都要几分钟才能安静下来。笑声中我一直望天儿,好像凝视星云、暗物质、南极臭氧层。学生笑够了,我开始上课。笑是暂时的,笑也会疲劳。 我教高一数学,教高二时丢掉了教科书,每次上课什么也不带,只一柄手杖,一根粉笔,板书清晰有致,如同科学本身,直到铃声响起,下课——没有一句废话。上课只一根粉笔只有20年教龄的特级教师才能做到,而我只用了一年。当然我得承认,25年教龄的化学老师也很早就一根粉笔,具体什么时间我不知道,可能比我早。不过我仍是杰出的。我按顺序教了高一、高二、高三,最后停在了高三上。我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魔鬼,高中3年的魔鬼训练使我早已深得应试的精髓,就如同杰出的运动员往往也会成为同样杰出的教练。加之我又掌握了一套慑人心法——主要是20世纪30年代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做派,因此受到部分学生狂热的欢迎。一些学生下课围着我不愿我走,一如当年德国人的狂热。高考之后,新升入高三的学生家长组成了请愿团,向校长要求请我留任高三数学,虽然没佩戴袖标,没有嗨希,但举出了小旗儿,喊出了口号。家长坚决反对我按惯例轮回到高一,我留任了,开了许多年学校教学的先例。我的非人教学法——主要是题海战术和目空一切,使我第一年教毕业班就成绩斐然。我的理论是:如果我们不在平时压垮自己,怎么可能在如库尔斯克战役般殊死一搏的高考战场上取得铁血的决定性胜利?我培训(绝不是培养)的是能挺过来的那些人——结果很多人都挺过来了,让我十分惊异。 我在中学待了5年,最后两年我的学生连续两届成为全市高考数学状元(当然,毫无疑问,两位状元都对我毫无感激,其中一个后来跳了楼,一个成为著名的食堂纵火犯)。如果说一届如此成功是偶然的,那么连续两届显然不是偶然的有人把我的成功归结为我的手杖,说我的手杖是“数学魔杖”——那时人们对我已非常尊敬,只要提到我就肃然起敬。人们不再指出我的踮脚儿,而是以“手杖”所指——人们甚至学会了隐喻。许多与教育有关的报纸采访我,还有电视台。我手执权杖,满怀鲜花(报纸可以做证),尖声尖气地回答记者。我是个瘸子,没别的原因,我就是这样回答记者的。我的荣誉达到了顶峰,但也不过如此。也就是那一年,我丢掉了数学手杖,退出了教师职业,在中学数学讲坛上彻底消失了。 三 我在家闲置,玩俄罗斯方块,用直勾在大鱼缸里钓小金鱼儿,做化学试验,烧制各种颜色的水,研究高斯和阿基米德、弯曲空间和圆的度量、托勒密的公设与循环理论误区、祖率、肯特以及欧几里德和帕提米亚;谢绝一切学校或家长邀请。外出旅行,乘火车、飞机、轮船、长途大巴,进入人山人海或人迹罕至的旅游点。骑马、骑驴、骑骆驼、骑骡子,买各种纪念品和小玩艺儿,吃棉花糖。还打电子靶,很快掌握了要领,回回都是靶心,无论走到哪儿都是靶心。做了手脚的电子枪我可以调好,照样命中靶心。我把一个业主打急了,然后到下一个,下一个业主也急了,再到下一个,常常整条街都被我打急了。我不能再打靶了,就玩套圈。套圈也一样,圈无虚发,套了一大堆日用品,烟、打火机、酒、剃须刀、小电视、小火车,甚至于人民币——到哪儿我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在神农架,打枪和套圈的小贩们最终联合起来对付我。我像过街老鼠两头挨堵,险些被小贩们扔进野人洞;我获得的奖品被哄抢,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幸好那天遇到一支归途中的野人考察队才得以获救。 那支野考队是一支胜利之师。因为首次抓获了野人,特别申请了森林警车开道,顺便也将我从小贩的围堵中拯救出来。队员中有我过去的一名女学生,我已不认识她,她说她也姓苏,叫苏未未,我几乎记不起来她,但一旦想起来,过去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在小贩们联合起来的推推搡搡中,我的女学生发现了她当年的苏明老师。警察驱散了小贩,我认为应把他们抓起来,但我的女学生说这次考察收获重大,野人在押,叫我不要多生枝节,以免发生不测。我的女学生在考察队中似乎颇有地位,是考察队长的怀中人,这一点我一上车就发现了。考察队已发了外电,尚未对国内媒体公布消息,怕沿途引起难以预料的骚乱,因此一路保密。考察队要在房县做短暂逗留,然后将日夜兼程赶往首都北京。车队到房县我就可以使用银行卡了,因此我的随队旅行不过几个小时,这是考察队长还有我的女学生与我达成的三方协议,这对我已是格外开恩了。我和我的女学生、考察队长坐在指挥车里,前面是森林警车,后面是蒙着毡布载有野人的专用卡车,再后面是补给车。车队浩浩荡荡,前后都有警车啸叫。我觉得自己真是威风凛凛,要不是野人在押,我相信他们会抓起那些小贩,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我没有机会一睹野人的芳容,一进县城就得滚蛋。我的女学生说卡车里的野人十分暴躁,幸亏事先预备了铁笼子,不然就得5个人按着野人,一刻也不能松懈。铁笼子早在60年代野考队成立之初就已铸好,无数次的考察,一代一代人的考察,里面装过白熊、白麂、白苏门羚、白猴,还从来没装过野人。会不会是狒狒呢?有的狒狒很像人的。不可能,我的女学生苏未未大声说,以前他们抓到过狒狒,这次是直立行走的,绝对是野人!看来直立行走是他们这次收获的主要标志,是的,这是个很重要的指标,但我仍心存疑惑。我对野人完全不了解,不是我不相信有野人,我担心不是。我完全是好意,结果惹得野考队队长十分不悦,我的娇小的女学生也因此表露出嫌恶我的样子,再也不正眼看我。 两个小时后,车队快要抵达房县,严格地说还没到县城,只是公路上出现了房县的交通标志牌,我便被请下了车。我的女学生偎在队长怀里睡着了或者干脆就是装睡,而队长对我毫不客气。队长打开了车门,虽没一脚将我踢下去,但我尚未站稳车就疯牛似的开走了。我长途步行了差不多30华里才到县城。我的踮脚儿完全不适合公路上的长征,虽然只有30华里,但走到县城时我差不多已是一个真正的瘸子。 考察队早已启程,我不可能找到他们,也不可能一睹野人的真容。我在银行取了钱,掉头又上了一辆长途车,重返神农架。这次我既不打枪也不套圈,径直上了神农顶。在海拔3000米高度的神农顶上,我眺望了3个多小时茫茫神农架林海,一动不动。我在想野人,想女人,想我娇小丰满的女学生,想野考队长。我慢慢地回忆起我的女学生,她数学好像不错,但是大学上了生物系,这点有点像我。我对学生考到哪里从不关心,对女生也从不感兴趣,或者对整个女性都没兴趣,但是我对苏未未还是有点特别印象的。这印象主要来自我的邻居的一只猫,那只猫黑,静,一动不动,但并不怕人,你在各个角度都感觉它在盯着你。苏未未也有这个特点,一度我常常把苏未未和我邻居的猫混淆,它好像也在各个角度盯着我。学校里有一些苏未未的传说,比如她很小就被流氓强暴过,甚至被某个长辈怎么样过,但我从不相信,我认为那是男生对女生的想像。事实上我曾天真地想,如果将来我有女人就该是猫一样的女人。我已三十岁出头,不知女人为何物,甚至于从未触摸过邻居的猫,我怕它隐藏的爪子——它怎么可能被强xx呢?但是这次苏未未真让我失望,她那样安静地偎在脏兮兮的野考队队长身上让我很不自在。野考队队长尽管十分健壮,但总有50岁了,也许还不止50岁,他占有着我如此年轻似乎从不使用爪子的女学生;她的rx房那么富有弹性,就那样放肆地贴在野考队队长身上。显然,可以想像,长达两个月的野考,我的女学生怎样委身于这个老家伙,我能闻到她身上的他那种不再年轻但仍然旺盛的味道。这味道就如同老年大学厕所的味道,黏稠、厚味,是让任何一个碌碌无为的年轻人愤怒的味道。 四 我厌倦了旅行,继续在家钓鱼,玩俄罗斯方块,忙生病的下体,关注野人的消息,继续研究数论、函数、弯曲空间和抛物线,不停地买影碟、看影碟。我收集某一类碟,如恐怖、悬疑、凶杀,像《去年在马伦巴》、《小旅馆》、《后窗》、《西北偏北》、《爱德华大夫》、《午夜凶铃》、《三十九级台阶》,这都是我喜爱的。我不喜欢历史或战争电影,特别是二战电影,见到希特勒大呼小叫我就浑身抽筋儿,尽管有人说我的声音像给元首配音的李扬。我也不喜欢喜剧,包括卓别林的喜剧。我甚至于可以说厌烦卓氏的喜剧,他把一种残疾表现得如此浪漫、同情、忧伤,我认为与生活不符。 我不是说我在卓别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没那么严重,我是觉得卓氏太小资了,比起希区柯克,卓氏差不多就是一个小丑。恐怖与理性,如同数学的严酷一样,是我所欣赏的。我认为这两点是世界存在的基础,卓别林算什么呢?卓别林只是小情小调,哗众取宠,没任何科学基础。我这些观点是我在研究数论时产生的,我看的碟同我的数学并不矛盾,甚至于相映成趣。我花光了所有积蓄,开始寻思总得找点营生养活自己。这一点我倒也什么时候都不用犯愁。什么时候我想再去教书,只要给任何一所中学打个电话就可重返教坛。我的抽屉里放着不下十几所中学的邀请函。但我不想重返中学。我想到了私塾,我认为私塾的方式对我更好一点。这方面我的机会太多了。自从我金盆洗手后,找我补习高考数学的家长一直络绎不绝。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找到我的住址和电话。我一直拒不开门,把电话拔了,但即使这样在我出门时也常常有人一下从角落里突然蹿出来,拉着我的衣角不放,让我救救她的孩子。我云游期间访问者将条子贴满了我的房门,我的房门几乎成了公共广告栏。如果我不定期清除,就算全市清除牛皮癣小广告也清除不了我门上的纸条。门上纸条一层落一层,有的用糨糊,有的用胶条,有的写得声情并茂,有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的许以重金。我觉得这已不是求贤若渴,倒像是求神拜佛。 我决定开设私塾,招收几个学生,但是绝不再教女学生。什么时候想起那个野考队队长和娇小的女学生,我就不太平静。那次神农架之旅让我似乎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我破天荒在宾馆开始胡乱接受爱情。我的第一次爱情使我既是一个失贞者,同时又是个嫖客,这使我的身心乱了套。不,不,现在我刚刚修复了身体,我不再教女学生。 正当我准备给两个许以重金的家长打电话时,一个偶然机会使我找到了一种我从未想过的生活,简单地说,给一家调查公司充当了一次“线人”。那家调查公司对我事先进行了调查,在我的公告栏上留了言。 我看到这条信息立刻联系了他们。事情很简单,一位有妇之夫在我们楼顶层养了一个二奶,调查公司要我盯住顶层的窗户,一旦27层住户窗户灯亮了,立刻打电话给他们。27层楼非常高,我住的小区十分逼仄,观察角度是直角三角形,我在60度角上(两座楼之间的空地),观察30度角,两个锐角的连线让我无时不处于仰望之中。我化了装,以免学生家长不速而至的纠缠。我的工作是从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晨6点,白天由调查公司的雇员蹲守,我只负责夜间。这意味着我每天要上一个夜班,而我那时还在失眠,就很愉快地答应了。 调查公司开出的条件是每小时10元钱,晚上8点到早晨6点正好是10个小时100元钱,期限为一个星期,按小时计酬。如果正好是一个星期我就能得到700元钱;如一个星期仍未发现计酬减半。我当然希望正好一个星期发现,那样我就可以挣700元钱,但是如果正好第一个晚上灯就亮了,我就只能挣100元;以此类推还有可能是50元、40元,甚至于10块钱,因为这是一个变量关系。也许我蹲守的第一个小时就发现了目标,那样我就只能挣10块钱,这在理论上是存在的。但是发现目标是一回事,报告发现目标是另一回事,就算我在第三个或第四个晚上发现目标,我为什么不等到第七天报告呢?对我来说结果不在于是否发现目标,而在于是否能拿到700元钱。我的数学头脑算这种小账真是小菜一碟。 我向调查公司指出了漏洞,委托人当时请示了一下,答应就算第一个晚上亮了灯也要付我7天的一半酬金。我当即指出这仍然有漏洞,我仍然可能等到第七天再报告。我不一定那么做。对调查公司而言,这里绝对有漏洞,你自身都有漏洞如何侦窥别人?可见当时的侦探业是多么的不规范,多么需要高素质的人才。我的数学头脑给调查公司留下深刻印象,公司最后答应无论哪天发现亮灯都付我整整700元。我又对公司说,你们其实不妨这样,这活儿未完成的底价是350元,期限为7天,就是说如果7天都不亮灯是350元,之前无论哪天亮了灯都是700元。这样既堵塞了漏洞,又鼓励完成任务,提高了责任心,不是更好? 我不是在乎钱挣多少,而是有计算的毛病,而且逻辑上的漏洞的确是明摆着的。老板再次听从了我的建议。我发现调查公司在其他方面同样存在着诸多漏洞,尽管公司效益仍然相当不错。这件事完成之后,没用我说老板就要求我加盟调查公司,许以优酬。 五 可以买一座荒山吗?可以拥有一条私人山谷吗?拥有别墅的女人不算什么,拥有山谷的女人才是时代女性。上个世纪末,从南方深圳回到北京的简希米女士买下北京周边的8座荒山及7条山谷,植树、绿化、开塘、造屋,几年光景8座荒山改变了模样。这8座荒山原是京城著名的风口,每年的沙尘暴从这里长驱直入京城。100年前,这里砍光了树,40年前拔光了草,泉水干涸,山体风化,荒无人烟。简希米女士人弃我取,在人类放弃的地方重建家园。这位在商海闯荡了十几年的单身女人一直未婚,这些年几乎嫁给了荒山。她以人类的良知、大地之母的行为赢得广泛的赞誉,获得过联合国环境署的表彰。她被誉为“中国的蕾切尔·卡逊”、“环境之母”(太夸张了吧,现在的记者怎么总是无缘无故地就激动起来,难怪让简女士讨厌)。当年红歌星李娜剃度出家,曾引起社会一片哗然,而简希米女士隐入荒山却悄无声息。几年过去了,8座荒山慢慢披上绿装,贫瘠的山谷诞生了一座现代生态庄园。这里水色天光、鸟语花香,俨然一个世外桃源。日前我们《世界女性》杂志一个女记者在山上与简希米女士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对话,对话的结果是记者不想下山了。记者在庭前、草坪、池塘边秋千上一边品茗,一边与简女士娓娓长谈—— 记者:上山前您是否就有了一个美好的蓝图? 简:哪有什么美好蓝图,开始就是喜欢荒山,就想种种树、养点鸡鹅,过一种自然恬淡与世无争的生活,结果后来把简单的事弄得复杂了,一不小心又走到创业路上来了。 记者:就是说最初的想法和现在的情况并不一样? 简:上山五六年,心情是在不断变化的。开始只想用荒山满足内心的荒凉,后来发现荒山也有生命,它们袒露着被砍光掏净的身躯,就像我们女人被男人使用过的身躯,被丢弃了。女人不能使自己恢复青春,但使荒山焕发青春却是可能的。上山第二年,我看到自己亲手种的树苗成活、生长、吐绿,我觉得自己也在慢慢回到少女时代。其实贫瘠的土地,包括贫瘠的我们,不是供人伤怀落泪的;我们既然不可能在男人那里复生,就只能自己再生。我的第一个阶段满足了我对荒山的需要、创造的需要、心情的需要。这和别人建好别墅花园送我或我买下来不一样,它是我亲手在一无所有的荒山上创造出来的,它含有我的生命,这不一样。 记者:当然不一样!您创造了荒山,也创造自己。 简:我们女人都有孕育的冲动,当房子盖好、水源出现、山上有了绿,当那两棵百年前幸存下来的银杏拴上秋千,当你在上面注视荷塘月色(看来简女士读过朱自清的美文),当猫和狗对你依赖不舍、随你蹦跳,你觉得自己真的好像生出了一个“家”,一个永恒的“家”。(这里显然有记者编造,简女士不会说出这种煽情话。) 记者:呵呵,生出一个“家”,你说得太好了。 简:常常你空谷足音,仰望山顶,猫狗随后,你觉得如此安全,再没人能伤害你,你再不需要别人,这就是你的家——永远的家。想想这里100年前的事,想想40年前的事,这里草木不生,泉水干涸,但是我复活了它们,它们睁开眼,朝我微笑,用有植物气味的风抚摸我,那种喜悦就像我们少年时代的恋人,让你觉得有无限的余生。(真是简女士说的?不过如果不是简女士说的,谁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六 作为一个踮脚儿或瘸子,如果我对生活仍有兴趣,那就没比侦窥职业更适合我的了。以前我完全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我辞职就是想过一种人群背后的生活,而私塾这种闭门不出的工作显然是消极的;侦窥刚好在两个方面都满足了我。我既养活了自己又在人群之中,但是没人知道我。我很快进入角色,同时自修了许多侦探教材,包括间谍教材。我对自己的训练相当严格,主要我也饶有兴趣。训练从观察人群开始。我到火车站、机场、广场、大型商场等各色人出没较多的场所,悉心观察人的身高、面相、发型、体态、习惯动作、服饰等等,然后分类观察分析。每次按工人、农民、军人、公务员、商人、摊贩、记者、文秘、教师、演职员、官员分类,方法是每组选取10人做“模特”,将其身高、面相、发型、体态、衣着、与人讲话时的神态、习惯性动作一一记录下来。在不被注意时用针孔相机将这些“模特”的样子拍下来,回到寓所根据图像或照片对记录再作修改。当每类被记录的人都不少于10个,记录下来的“模特”总数达到数千人以上,我就开始制作表格进行归纳分析工作。这样的工作是多么有趣!我的兴趣与日俱增,简直着了迷。 我按照近20组类别,把各类人在与人交谈、走路、购物、休息时的神态分类制成表格,输入电脑,这样取得了对不同身份背景人员在不同场合下的外表、装扮、神态等规律性的认识。借这张表与观察记录过千人以上的神情举止的经验,我对各类人的认识有专业的把握。这是极专业的自我训练,没有这样的基础训练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侦探。 《福尔摩斯探案集》“黄面人”一案中,福氏通过对一位他不在家时来访客人遗忘在桌上的烟斗的鉴定,推断出该人的种种特点、嗜好和其他情况,过后经验证竟然惊人地准确。他鉴定后对华生说:除了表和鞋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示一个人的个性了。烟斗的主人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惯用左手,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我记得华生当时很不解,请福尔摩斯说出推理的根据。福尔摩斯说:那位不速之客有在煤油灯或煤气喷灯上点烟斗的习惯,可以看出烟斗的一边已经烤焦了,如果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样子了;而烧焦的只是右侧,由此我推断他是一个惯用左手的人;琥珀烟嘴已被咬破,说明他身强力壮,牙齿整齐。至于他是个盗贼,丢掉的那个用“欧石楠根”制成的烟斗说明了问题。那烟斗最多值7先令6便士,显然已修补过两次,两次修补都用了银箍加固,银箍的价值要比烟斗本身高得多;此外从烟斗中磕出的烟丝来看,这是一种最昂贵的烟丝,8便士一英两,由此推断他的财产十分混乱,是个盗贼。 我供职的调查公司虽然并不认同我如此专业的训练(他们认为根本不需要),但还是认可了我的专业素质。没多久我便由项目主管升任为副经理,收入成倍增加,但这仍不能阻止我在一年后创办了自己的私人调查机构。我如此出色,凭什么为别人打工呢?而且那些人的业务素质是如此的糟糕,我怎么能整天与他们为伍呢?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或者叫事务所。工商登记时申报了十几个职员,大多是兼职或子虚乌有,实际办案人员只有我一个。当然,还少不了一个做接待和案头工作的女孩,那是个乡下女孩,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对她非常尊重。我愿成为这个行当最神秘的侦探,那时我在圈内已小有名声。我的“婚姻不忠”、“第三者插足”、“包二奶”调查特别受妇女欢迎,我也熟悉了许多受伤害的妇女。 我的生意如火如荼,日程排得满满的。我的专业素质真是响当当,提供的床上照片和影像资料显示出惊人的放荡与丑态,常常让委托调查的妇女昏厥,有的当时就扑到我的怀里失声痛哭,有的甚至于愤怒地敞开自己。一般我是讲道德的,不会染指情绪激动的当事人,除非万不得已、差不多等于是被强暴时。当然,我也有半推半就的时候,有些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真的无法拒绝,她们的小眼神儿看着我就像看着上帝,出于同情我也会将自己奉献出来。 1998年,我应邀参加了在山城重庆召开的“首届私人侦探峰会”,二十几个墨镜在一家神秘酒店汇聚一堂。我们被媒体大事炒作,媒体称我们“生活在别人身后的人”、“共和国婚姻卫士”、“二奶杀手”,当然也有人说我们是苍蝇。叫什么无所谓,我觉得叫苍蝇挺恰当的。我并不认为生活就是烂疮或狗屎,但我们的确不高尚。 七 罗一戴着黑礼帽和大墨镜走进我的事务所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外面下着小雨。我刚刚起床,还在刷牙。 “佐罗先生,早晨好。”我见了太多类似的神秘应聘者,我通常喜欢拿他们开个小玩笑,然后打发他们走人。我尤其不喜欢佐罗一类的模仿者,这倒不是由于佐罗高大帅酷而我是个瘦小的踮脚儿,事实上我对现实生活中高大威猛者越来越有一种嘲弄的感觉,我知道他们多数不如我这个瘦小抽象的踮脚儿,至少在智力上他们真是差太远了。罗一用大墨镜望着我,没有打伞,身上带着雨点,可以闻见她带来的秋雨阴冷的味道。罗一对于我的玩笑毫无反应,像没听见一样。我必须承认这是个无论智力还是体格都有力量的家伙。是的,不错,我一开始把罗一当成了一个类似施瓦辛格的家伙,甚至当她摘掉了墨镜我依然认为她是个男的,直到她慢慢摘下礼帽,露出齐刷刷的短发。 那时我刚刚重新装修了事务所,生意蒸蒸日上。换了低调考究的小铜牌,属于英派事务所风格。我添置了不少新设备,有些设备是当时最先进的,如高倍镜头、针孔摄像、暗拍探头、微型窃听器。这些设备通过各种不合法的渠道都可以弄到。一切重新启动,我需要一名助手。我见过了很多人,都不满意。许多人打扮得怪模怪样,就像罗一那样。他们根本不了解一个侦探应该是什么样儿。真正的侦探并不像电影中招摇过市的样子,形象也绝不高大,事实上一个侦探应该是那种在人群中让人过目就忘的人,没有个人特征。生活中的侦探就像我这样子,说不上难看,很难描述,再普通不过。当然我的踮脚儿不包括在内,不过就算这点引起人注意也不会使人想到我可能是大侦探福尔摩斯或者波罗。人们可能会同情地记住我是个踮脚儿,但不会记得我长得什么样儿,顶多也就是记住一个影子。我的助手当然也应该是这样。我想像中的助手是一个年轻、低调、平淡无奇的大学生,城市生活背景,喜欢克里斯蒂、西默农,至少希区柯克,如果还喜欢狄公、施公、包公那就更好,那样我会更多办一些古典主义风格或传统的通奸案。 应聘的人有一些是退役特种兵、民警、社区保安、体育健将、体工大队或武术学校的学员,我确实考虑过这些人,特别是退役警察或打算下海的警察,但最终放弃了。我不想与有任何官方背景的人发生关系,这当然使我的业务面很窄,而且缺少保护,但我坚持个人风格。我的工作不仅要赚钱,更主要的是还要安静,既介入又疏离。 “我做过侦探,抓获过我的丈夫。” 她居然有丈夫!她要真长得像佐罗也罢了,事实上她长得像高仓健——简直就是一个女高仓健。她的脸不平整,长,宽,并且有点绿(也有阴雨天植物玻璃反光的缘故),有喉结,神情庄严,以致有点吓人的神经质。我当时就想到她过去可能是运动员,而且显然服用过类固醇之类的兴奋剂,不然一个女的怎么跟男的似的,而且还这么绿。结果还真是。 她说她过去曾是链球运动健将,现在退役在体育总局工作,半年前辞去了工作。她一直暗中对付狡猾的丈夫,使用过各种手段,完全熟悉一个私人侦探的工作。 “就为抓你丈夫辞了职?” “他很狡猾,我不能不辞职。” “抓到什么了?” “我丈夫,还有那个烂货。我一直跟踪他们,有半年时间,最后从阳台进去把他们赤条条按在床上。” “没反抗?那时人是很急的。”我调侃道。 “没有,根本不可能,他和那婊子一丝不挂,已经非常疲惫。我提起他们,就像捆小鸡似的把他们捆起来。我早就侦察好了,有备而来。我用的是专业行军绳,这么粗(罗一夸张地比画),完全不可能逃脱。我把他们赤条条吊在两个对门的门框上,把他们用过的手纸塞在他们嘴里,塞得满满的。那可真是个荡妇,他们用了一地纸!我丈夫成了烂泥。我用护膝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在两个房门之间面对面看着,看了3天,我再回到那所郊区的别墅时他们像死狗似的。” “死了?!”我认真地问。 “跟死了差不多!” “你丈夫做什么的?” “健身俱乐部。” “老板?” “没我他狗屁都不是!” “现在他踏实了?” “不踏实也得行啊,我最痛恨狼心狗肺的男人。” “据我所知人大体都这样,很少不花心的。” “女人就不是,都是你们男人。” “我说的就是男人。” 罗一看了一下我的脚:“我相信您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个瘸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 “做我的助手?” “是的。” 八 罗一辞职前就已开了3处健身房,是个连锁店,当然都是以她丈夫名义开的。我知道那个叫“长白丽人”的健身场所,在那儿蹲过目标。罗一不是北京人,成为运动员后才到了北京,参加过亚特兰大和悉尼奥运会,退役后留在了体育局。罗一是东北人,白城那一带的。她的丈夫也不是北京人,是个南方的小个子,潮州人,其貌不扬,脸总是洗不干净,用罗一的东北话说挺“碜”的。潮州人叫马光,本来是罗一的雇员,后来成了罗一的丈夫。潮州人大体都瘦小,有着南方生意人的精明。潮州鞋、潮州假货,潮州人的素质不高,给人印象不太好。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成为夫妻的,是压服、强迫,还是生意经?这一点罗一始终含糊其辞,更多是对丈夫的蔑视和仇恨。罗一说她是马光的恩人,她称马光为蚂蟥,她的一切都胜过丈夫——她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吓人呢? “你那儿是声色场所,也难怪他不老实。”我说。 “是健身场所!”罗一大声纠正我。 “对,健身,可你那儿美女如云,也不能让他一点儿都不沾呀?” “净是二奶、小妖精,我就不许他沾!” “你这不是让他着急吗?” “我就是要考验他!” “结果呢?” “他再也不敢了。” “你这么自信?” “我雇了人,全天看着他,他知道我的厉害。” “你可以自己开事务所,我看你可以。” “我是打算开来着,可是我想到您这儿来,您是这行的专家。我不图挣钱,就是要抓尽天下负义的男人。” “我这儿并不抓人。” “我要揭露他们,让女人的权利得到法律保护。” “法律能保护婚姻?” “反正不能让男人逍遥。” “我也是男人。” “你是‘婚姻卫士’、‘二奶杀手’,我非常尊敬您!” “我从没想过我的助手可能是个女人,我尽量避免女人。” “这说明您正派。” “不、不、不!”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罗一,毫不掩饰某种意味。 “看过《远山的呼唤》吗?” 尽管我毫不掩饰,但还是无法完全显出我想达到的某种轻佻的味道,以至想到那个著名的日本男人。 “什么?”罗一的脸微微涨红。 “《远山的呼唤》,还有《追捕》。”我说。 “您什么意思?”罗一的脸完全红了。从罗一的表情上看,显然她感到了某种侮辱,这说明说罗一像高仓健不是我的发明。 “我是说,我不一定正派。”我又回到轻佻上来。 这回轮到罗一打量我,同样毫不掩饰:“我正派就行了,就算您真的不正派我也用不着担心您——可以再加点水吗?” 罗一喝了一口我倒的茶,要求我再加一点。 我去饮水机加热水。我知道罗一不是为要茶,她想看一看我的“猫步”,在一个真正的运动员看来我的行走的确就是猫步。 我不能说决定收下罗一是匆忙的,但从后来许多方面看,罗一做我的助手并不恰当。首先通常作为一个“生活在别人背后的人”,自身不能引人注目,这一点我个人也不是很适当,但勉强可以做到。而当我与罗一并肩走在街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可以想像,一个高大威猛的女人和一个踮脚儿男人走在街上会是怎样的情景?就算我们一前一后保持一定距离,但也总有碰头的时候,总有一起走进咖啡店或快餐店共进晚餐或午餐的时候。我是个踮脚儿,这无需再强调,我是说,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轻微的踮脚儿实在算不上什么,甚至于你可以认为我走路太随意,或者说简直是傲慢的;但是同高大的罗一在一起,我的骄傲就变成了玩笑。 我是无法改变的,那么怎样装扮罗一呢?罗一开始不同意装扮自己。我们到街上走了一圈后,罗一同意了。罗一既然像男的索性就扮成男的。罗一剪掉本来就不长的运动员短发,留起了寸头。结果一成型我才突然发现不行,罗一这样上街估计会有人围着让签名,会让“寻找高仓健”的中年女性发疯。此外,罗一作为男的胸部太高了,我不能说罗一的胸部辽阔有如高原,我这样说未免有些随意,但罗一胸部隆起得的确惊人,你能想像一个丰满的杜丘先生吗?你能想像高仓健同时具有女人可怕的性感? 我建议罗一还是回到女人。 我的事务所有个化装间,里面有各式行头,西服、夹克、风衣、披肩、婚纱、数不清的假发、胡子、墨镜。罗一试了各种装束让我看。女人试衣的那种天性的兴奋我算见识了,即便像罗一这种女人,居然也搔首弄姿转动身体。每一次我都摇头,每次的失望都比上一次更强烈。事实上罗一既无法成为女人,也与男人迥异。罗一戴了头套,两条乌黑垂肩的粗辫子,涂了鲜艳如火的口红,施了粉底,描了眼圈儿,但怎么看怎么像印第安人了。想让罗一不引人注目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从未恐惧过任何女人,但我现在恐惧罗一。“不,不,”我说,“罗一,这样不行,不行。”我要求罗一重新回到男人的装扮,但罗一坚决不再改,罗一认定了自己的美容效果与罕见的身段,她竟然又穿了旗袍。我说:“坚决不行,你这样太恐怖了。”但是罗一发现了自己的美,而且不惜承认这是一种恐怖的美,无论我再说什么罗一也不再改变,罗一认定了几乎具有爆炸效果的旗袍。 罗一定型的当晚,我喝了不少酒,但是酒也不能让我挥去罗一恐怖爆炸的样子。我无法睡眠,旧病复发,夜晚来到了一家高档声色场所——人间天上。我很久没光顾这里了。我知道这里有一些青春姣好的尤物,这些尤物美仑美奂,素质很高,通常可以按客人的要求打扮,比如学生装、护士装、模特装、女兵装、新娘装,然后再一件件脱掉。她们价格昂贵,有些真的是服装模特、舞蹈演员,她们冰清玉洁,吐气如兰。那天我要了两个女孩陪我,我饱尝秀色,挥金如土。一连3个晚上我光顾人间天上,直到筋疲力尽才差不多消除了对罗一的恐惧。我不担心钱,不是钱的问题。第二个晚上,我甚至不采取任何安全措施,这使我花了更多的钱,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罗一带给我的毁灭性的恐惧。我有一年没到过这类场所了,我是说自从我的下体长了可疑的丘疹和硬疖之后。那段时间我自己治疗,调试化学试剂,涂抹,自我注射,没求医问药。近半年时间我才成功地修复了自己,然而罗一使我重访人间天上。 九 记者:绿化这些荒山得花多少钱? 简:一期300多万,包括买这8座荒山的钱。 记者:国有土地不是不能买卖? 简:严格地说不能说是买的,是租赁,租期70年,我还能活70年吗?实际就是买了。我把它视为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山,我亲自参加各种劳动,从种树到浇水,到开塘、修路,你知道劳动会使人多美丽?几年下来我有了健康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淌出汗水的头发都是草木的芳香。我能闻到自己身上大自然的气味,当太阳能的热水含着午后的阳光流到你身上,进入你的身体,你真的会有一种想亲吻自己的冲动,你感到从未有过的来自大自然的高xdx潮,那是任何男人所不能给予的。 记者:呵,大自然的高xdx潮。说得太棒了!我要洗你的太阳能,你的话是诗人都说不出的! 简:那你得劳动,出汗,回到简单。 记者:我愿意简单。 简:我以为这样也就满足了,可我在商海毕竟浸润了许多年,不由自主就关心起可怜的城里人。我的土地没有任何农药,是百年来最自然的土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它荒凉但并不贫瘠。我种的菜、养的鸡、产的蛋,朋友们都说好吃,和城里的不一样;我养的牛挤的奶,朋友们说有一种古老的芳香。朋友的朋友带着朋友来了,带着家属来了,甚至带着团队来了,他们如饥似渴,像掠夺一样把我供一己之用的物产席卷一空。你没办法,城里人都疯了,我不能不考虑规模操作,开放我的庄园和私人山谷。这方面其实国外早就这么做了,我到过英国人的庄园,英国人的庄园在周末假日都接待城里人,让城里人享受绿色食品。他们的庄园经济很发达。美国也是这样,美国的庄园经济起步晚,但是发展很快。我曾做过一项调查,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仅有200家生态庄园(所谓庄园经济就是指以生物链互抑及互益为构架的绿色经济,不含任何化肥农药),但仅仅不到10年间,到20世纪末,美国的生态庄园已发展到4000多家。比起他们,让我感到骄傲的是,他们的庄园经济都是选择良好的生态资源,利用良好的自然条件投资“假日经济”,获得丰厚的回报。而我选择的是人类弃置的荒山,先绿化荒山,改善了“自然颓态环境”,再进行生态庄园建设。 记者:所以你才获得了国际“蓝星环保奖”,他们没获得。 简:那个奖给了我50万美元,挺多吧。 记者:当然,是你应得的。 简:也是歪打正着,我没想再做商人,本想做点公益事业,也给自己找个“家”;结果倒好,又做了商人,还得了奖。 记者:这叫善有善报。你虽是商人但是绿色商人,所以上帝一定要奖掖你这样的商人。 简:是吗?也许也要惩罚我吧。 记者:为什么? 简: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比如上帝。 记者:你不信他,可他信你呀。你刚才提到“自然颓态环境”,这个提法很新鲜,我只听说过生态环境没听说过“颓态环境”。 简:这是我发明的词,我还专门为这个词写过一篇论文。现在国内环保专家还不认可这个词,我不管他们认可不认可,我是从实践中体会到的。我刚才说过,100年前这里砍光了树,40年前拔光了草,泉水干涸,山体风化严重,变得像月亮一样荒凉。青山被人们利用过了,就抛弃在那里,你还能称这里为生态环境吗?不过你要说它是“死态环境”也过分了。它还能够复生,所以它的真实状态应叫做“颓态环境”。“颓态”表明既可以继续恶化下去,也可以向好的方面转化,它提示着人类的可能性。没有林木的荒山对大动物来说,无法满足生存需求,是死态的;可是对禽类来说,山草在合理负载的条件下就是生态的;荒山较之森林是颓态的,可较之都市的水泥建筑和柏油路又是生态的,重要的是人做什么,怎么做。 记者:你的观点充满了辩证,你大学读的是哲学还是经济? 简:我没上过大学。 记者:真的?可是你一定读了很多书。 简:读过一些。你读过《寂静的春天》吗? 记者:读过!我觉得你很像蕾切尔·卡逊! 十 我告诉了罗一我最近一掷千金,夜夜宿娼。我是故意的。罗一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说笑。我向罗一详细描述了人间天上的情景,我说得具体而平静,就好像讲到某家特色餐馆。罗一首先被我的平静震惊,其次她对人间天上闻所未闻,她不知道竟然还有人间天上这样的性场所,她开健身房,知道发廊、洗浴中心、洗脚屋有小姐,但从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人间天上这样的场所。我甚至于觉得某一刻她好像不是听一个色情故事,而是在听一个发生在空中楼阁或海市蜃楼的故事。但很快她从一个神往的神情转换为一种恍有所悟的严肃。罗一对男人寻花问柳一向瞧不起并咬牙切齿,但是对我显然是犹豫的。 我问罗一:“还在我这里干吗?” 罗一不说话,鲜艳如漆的口红好像在脱落,茫然无措的目光流露出我预料之中的呆滞表情。我喜欢她这副蠢样子,不再感到威胁,事实上直到这会儿我才觉得真正战胜了罗一。当然了,我也不是无懈可击,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特别是罗一的目光再次渐渐落到我稍稍有点变形的左脚上,她的神色慢慢缓解下来,甚至还微笑着对我说:“你讲这些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对罗一进行简单的技能培训,尽可能地不靠近她,她浑身紧绷的张力仍让我感到混乱。那时秋雨淅淅沥沥,天光晦暗,白天屋里仍要开着灯。我说过我们与严格意义上的侦探不同,严格意义上的侦探需要进专门学校学习,有一系列专业课程和技能训练,这对我们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对于跟踪个把第三者、偷情男人我们没必要小题大做。就算我们练就一身本事也不可能拥有权力机关刑侦的权限。我们只能是私人侦探,甚至尚不敢称自己是私人侦探,我们只能以民事调查掩盖小偷小摸的偷窥行为。就算如此,我们仍是不合法的,仍然要面对一次次罚款、整顿乃至取缔。我们这行人模糊地在狭小的范围内生存,悄悄接受怨妇的委托。这不是我从业的初衷,更不是我的理想。如果可能,如果取得合法性,如果允许私人在各领域独立调查,比如凶杀、黑幕、丑闻、黑社会、腐败,我完全有条件成为最出色的侦探。这些罗一从没想过,事实上罗一并没有对成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侦探感兴趣,罗一只有对男人的仇恨。罗一不知道什么是女权主义,但她却是地道的原教旨女权主义者。 我教罗一怎样使用纽扣窃听器、针孔摄像、暗拍探头、无线连接,怎样调适显示器,怎样遥控,这花费了很多时间。罗一扔链球没的说,在击剑和跆拳道方面也有一套,做过陪练,不过在高科技上罗一真是笨得出奇,她的愚钝显示出本能地拒绝精密仪器、高科技工具。罗一对外语一窍不通,记不住英文按键,得反复告诉她这是开那是关,如何控制。 “什么时候我也想到人间天上看看。”罗一说。 “你去干吗?那是男人的场所。” “我想看看那些小姐。” “你不是想吃了她们吧?” 罗一把探头对准了我:“我想嫖她们,嫖死她们。” “你怎么嫖呀!真是傻话,你恨她们没有用,还是恨男人吧。” “只要花钱不就行吗,管我是男的女的。” “那里不会接待你,除非我们俩一起去。” “呸!”罗一啐道,“我可以使用电动xxxx!” “可你对付的还是女人,除非——” “……” “除非你开房待客。” 我大笑,疯狂地笑。我几乎想像到某种罗一接客的情景,我敢保证那情景会让所有寻花问柳的男人回心转意。想想吧,一个打开房间的小男人,面对一个浓妆艳抹高仓健式的女人,想想吧。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罗一非常严肃。 “罗一,”我问,“你只有过你丈夫吗?”我不能想像罗一还有别的男人。 “当然!”罗一受到侮辱似地叫道。 “可你刚才提到工具。” “什么工具?” “电动xxxx,你显然用过。” “我没有!”罗一面红耳赤,“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 “用工具也没什么,很正常。” “我没有!” “工具挺好的,想谁是谁。” “我不跟你说话了,我发誓再不跟你多说一句话!” 的确,此后无论我再说什么罗一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摆弄仪器。我讲充气仿真人,讲仿真人的感觉,讲想订做谁就可以订做谁,比如订做成梦露、波姬小丝或宫泽理慧,都行。 “你是个魔鬼,”罗一终于忍无可忍,“你赶快找个女人结婚吧!”罗一扔下窃听器,冲出了房间。 我想罗一也许不会回来了,这也是我潜在的目的。 罗一走了我不会留恋。某种程度上我安静的工作已被打破,我想我还是一个人比较好,我和任何人都不能合作。我不是魔鬼,不过与人合作就难说了。但就在我刚刚产生希望还不到20分钟时,罗一又从外面回来了。我闻到了我一向厌恶的烟草味。罗一是到外面抽烟去了。 我有一种大失所望、深深厌恶的感觉,因此毫不客气地对罗一说:“你抽烟去了?” 罗一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我这人一向不喜欢烟,讨厌身上有烟味的任何人!” 罗一掏出烟盒恶狠狠扔到地上。 “请扔到外面垃圾道去。”我烦躁地说。 罗一踢了一脚烟盒,捡起来,冲出门去,门关得很响。 我认为我们的合作真的结束了。但到晚上,我的手机响了。罗一打来的,罗一问我在哪儿,是否还回事务所。我说在人间天上,罗一说她在事务所。我说,你现在应该待在你丈夫身边。罗一罕见的温柔地说,你别这样放纵自己,这样真的不好。她不温柔还好,一温柔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说,你少废话,关了手机。 第二天刚一开机,我就收到罗一的一条短信: “你应该有好的生活。” 十一 罗一做了最大的忍让,不再描眼圈、涂口红,脱下了旗袍,摘掉了印第安人的大粗辫子,完全照我说的办了。罗一再次变成一个高大的男人,皮夹克、板寸、灰调风衣、打领带。胸脯没办法,高就高吧,把腹部垫一垫,也只好如此了。罗一告诉我她戒了烟。我们走在街上,尽管仍不伦不类,但总比罗一作为一个女人好点。 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跟踪,拍照,拿到证据交给事主。“目标”是活动的,跟踪需要敏捷的身手,更需要好眼力。罗一眼力不错,并且身高马大,这方面每每让我赞叹。有人说女人是天然的侦探,我过去不信,但罗一让我信了。罗一有过跟踪潮州小丈夫的经历,在跟踪技巧上几乎没让我费什么口舌。在复杂的地形环境,比如超市、展销会、有观光电梯的商厦,罗一对“目标”的分辨率甚至于高过我这个老手。即使在一些大厦外侧的透明升降电梯里,在电梯正处于30米高空的疾速下降途中,罗一也能像鹰一样一眼认出“目标”就在电梯里。我后来送给了罗一一个绰号:“电眼”。那是我们一起办的第三个案子,“目标”是个真正的瘸子,一看就是左腿装了假肢,不过走起路来倒是虎虎有生气。瘸子个子不高,是个忙忙叨叨的小老板。小老板从商业大厦出来,速度很快,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的夏利一路超车,跟上了“目标”。出租车上了二环之后我们长出了口气。二环没红绿灯,是盯车最好的线路。出租车行驶了大约5公里上了立交桥,进入劲松路段,直奔三环。我让罗一记下车号以及公司所属名称,罗一掏出小本子记让我觉得有些可笑,我告诉罗一作为一个侦探必须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哪儿还要掏小本子。我嘲笑了罗一。罗一说她记的只是车号,她从小就对数字有恐惧症,越怕记不住就越出错,最后脑袋一片空白。 我们与出租车咬得很紧,但是上桥转弯时拉开了一点距离,好不容易追上,路口红灯亮了,通常我会冲过去,但正好路口有警察指挥,这是最糟糕的事情。我们只好停下来,眼看着“目标”消失在车流里。“目标”暂时消失了,罗一眼力再好也无法看到没有的事物。我们追,一路超车,到了三环路桥下无法判断目标向左还是向右去了,二者只得选择其一。最后我们决定向右。我们上了三环路,在三环路上又追了一会,一直不见那辆出租车的踪影,只好停在三环辅路上。罗一把矿泉水递给我,并且打开了盖儿。这是个细小的动作安慰,作为女助手恰到好处。无论如何罗一还是女的,罗一挺好的,我想。我让罗一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告诉罗一怎么说:就说我们是乘客,东西落在车里,希望提供司机的联系方式。罗一拨通了电话,车号说错了,我一个号一个号提示,罗一重复——罗一对数字记忆真是糟糕透了。 我们从公司得到了出租司机的手机号,罗一报告完手机号问我记下没有,她因为担心自己也习惯性地担心别人。 我拨通了司机的手机,司机说刚刚放下客人,在松榆里小区。 司机说完有些后悔,显然想起应该讨价还价:“靠,我真他妈的蠢!”司机挂了电话。我又拨通了司机的手机,告诉他可以再到松榆里,我这里有300元的酬谢。司机不相信,认为我骗他,我说你不过来也行,我会寄到你公司里,这是你应得的。“你真要寄?”罗一问我。“当然,”我说,“我从不在这上面失信。” 我们到了松榆里小区。松榆里是我比较熟悉的小区,它坐落在北京东南角,三环以外,相对偏僻,虽不是高档住宅区,但很安静,是北京的“二奶”高发区,我在这里办过不下六七个案子。 我们不知道“目标”具体在哪个楼,不过会弄清楚的,什么也难不倒我们。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只能是餐厅,一来这是“目标”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二来我们也饿了。小区共有两家餐厅,一家是火锅店,一家是风味餐厅。“如果你和情人到这里会去哪一家儿?”我问罗一。罗一说想像不出,她没这方面体验。 “那么,”我说,“比如我们两个人,我们是情人,你是想去火锅店还是风味餐厅?” “火锅店。”罗一毫不客气地说。 “难道你不想我们该找个有情调的地方?” “不!”罗一坚决地说,绝不搭情人这根弦。 我们去了火锅店。火锅店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罗一不吃羊肉,对牛肉也没胃口,只想吃豆腐青菜之类。我要了牛肉、羊肉、肚丝、猪血、鸭肠,罗一大声制止了我:“你要吃多少?”我告诉罗一,我们可能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甚至会到半夜。我看出罗一实际上反对到这里,她根本不想吃什么火锅。她只是为了“情调”那句话才选择了火锅店。我大吃特吃,还要了一小瓶白酒,把自己弄得酒气熏天。罗一情绪低落,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来她说的火锅店,她本来是在说反话。 罗一一口东西不吃,只喝茶。 “行了,既来之则安之,吃吧。”我幸灾乐祸地说。 “他们会到这鬼地方?” “你说要来这儿的。” “我说你就听我的?” “我看这儿挺好。” 左近划拳之声阵阵袭来,大呼小叫。 “我请你到风味餐厅。”罗一说。 “那这儿的菜怎么办?” “我来付钱。” “不,我不会糟蹋东西。” “你可以打包带走。” “也说不定他们会来这儿。”我晃晃酒杯,故意气罗一。 “那我去风味餐厅!”罗一大叫一声。 “不,你留下,我去,我们应该分头各守一个餐厅。” “为什么我留这儿?我讨厌这儿!” “这是工作。同志,我们不是情人,甚至连比方也不能,那就只能是工作。” “你走吧!”罗一恶狠狠地叫道。 “不着急。”我说,我慢慢酌着酒,涮热气腾腾的肉。 “你这人真怪。”罗一幽怨地说。 “是吗,我怪吗?那你得适应。” 十二 我们到了风味餐厅,也许“目标”已吃过饭,但我们还是来到这里。餐厅雅静,客人寥寥,已是晚上9点。罗一拿菜谱看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勉强点了一凉一热,征询我的意见。我没意见,我酒足饭饱。罗一要了一瓶啤酒,给我也倒了一杯。我们没什么话,坐在这里几乎是一种无谓。无谓也得坐在这里,这就是侦探的生活。过去我一个人的时候谈不上无精打采,甚至于谈不上无聊,侦探不能有无聊,侦探凭的就是一种信念。但两个人就有些不同了,两个人既不能独自想心事,又得照顾对方,或总得聊点什么。假如两个人再不融洽,几乎就是一种受罪。罗一坐立不安,喝啤酒,无话,也不看我。罗一显然比我更不适应这种局面。 差不多快11点了,罗一提议是不是今天就到这里。一般这时我也可能就走了,而今天我要训练一下罗一。 “那要到几点呀?今天他们肯定不会再下来了。”罗一特别强调了一个“再”字,显然包含无奈的责怪。 “起码要到夜里两点。”我说。 “这有什么意义?” “没意义。” 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可以了,让罗一先走。 “我要待到那个时候。”我说。 “也许他们根本不会下来吃饭。” “有可能。” 罗一不好意思走:“我可以抽支烟吗?” “你还是回家抽吧,走吧。” 又过了一会儿,罗一嘟囔道:“一个瘸子也不老实,这是什么世道!” “你说谁呢?”我正色道。 “哦,不不,对不起。我忘了,你怎么是呢?” “瘸子就不能有情人?” “什么情人,就是有了钱烧的!” “如果一个正常人这样做都不对,那么瘸子就更不对,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世道。” “瘸子找女人更坏?” “你——我没法跟你说话!” “因为你说到了瘸子,我小学中学人们都叫我瘸子。”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是瘸子,我说的是真话。” “你认为我是也无所谓。” “我确实不认为你是!” “那我是什么?” “你就是有点怪,你很聪明,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还是希望人们把我看做是瘸子。” “你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你真的别太在意。你瞧我,不漂亮,你还说我很恐怖,可我活得很自信。” “你又批判我。” “哦,对不起,我忘了,我今天怎么了?” “没关系,反正也没事,闲聊吧。” “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你认为你的生活正常吗?” 谈话到这里停住了,罗一显然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接着说:“我只想谈论具体事情,比如瘸子。瘸子到底能不能有情人,瘸子有情人这世道是否会更坏?而你要跟我谈论生活,生活是能谈论的吗?比如你的生活。” “我不是关心你吗?” “关心是名义,它显示出对被关心人的优越,这优越并不存在。” “谁说我优越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的生活很糟,但我关心你是真的。” “为什么要关心我?” “关心就是关心,没有为什么。” “出于欣赏?同情?还是暧昧关系?” “你别说了,我说不过你。” 瘸子和他的女人出现在餐厅,罗一激动得差点叫起来,以致碰倒了杯子。那时已是午夜时分,瘸子警惕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特别仔细看了一会儿罗一,显然捉摸不定罗一是男的还是女的。罗一虽然引人注目,但并不可疑。谁也不会想到罗一是受雇的私家侦探。瘸子大概见我们毕竟是两个人,终于挽着女人坐下。罗一捡起杯子,浑身颤抖,她快乐起来就像生气时一样难以掩饰。 “你真伟大!”罗一说。 我示意罗一小声点。罗一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很绝望,没想到他们还真来了!” “他们是下来吃夜宵。”我说,再次提醒罗一,“他们已觉得我们可疑,现在我们也要像情人那样,我们在这儿幽会。” “可我也是男的。”罗一挺直胸说。 “不,”我说,“他已看出你是女的了,所以坐下了。现在我们要显得很亲密。”说着,我乘机把罗一的大手拉过来,像情人那样握住。罗一立刻脸红了,本能地要抽回手。我说:“罗一,我喜欢你。”罗一睁大了眼睛。我说:“你的手就像天仙,嫦娥奔月。”可我心里想,这真是一只扔链球的手。罗一抽几下了自己的手,并且最终抽回了。我使劲丢眼色,罗一才忍住了满腔的怒火。罗一低下头,不说话,脸越烧越旺,显然从没有第二个男人拉过她的手。我说:“罗一,你的羞涩胜过任何美女。” 我认为我们此时必须情话绵绵,但我完全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发生的情景。是的,我怎么也想像不到罗一突然大叫一声,呕吐出了所有的酒和食物,接下来是不断地干呕,“哦、哦、哦”,像鹅叫。我不能不非常镇定,并且一如既往似的为罗一拍背,轻声呵护,同时小声呵斥:“你怎么搞的!”罗一轻轻一挥,我就“飞”了出去,就像她手中的链球一样。 罗一太过分了,这样做实在让我有失尊严。幸亏我轻功不错,否则说不定我会挂在收银台上。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除了情人间有这种愤怒的歇斯底里的举动,还会在什么关系中有呢?它不仅没使我们的关系暴露,反而加强了外人的认同。我注意到瘸子和年轻女人的笑,说不定他们认为罗一是妊娠反应呢!我向瘸子和年轻女人耸耸肩,干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男人嘛,这时能怎么办呢?谁叫你闯祸了,你也当心点吧。 罗一去了卫生间,我独自饮酒。 十三 简:你怎么不记了? 记者:我只想哭。您的经历我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悲伤,心里特别复杂,就是想哭,为女人的悲哀哭,为女人的伟大哭。是不是我们女人活得像您这样伟大就算活出来了?可我想不明白我要不要这样活,反正我不要这样活。 简:这是我们的命。 记者:我知道,可是我不要,您活得太不容易了,我不要这么沧桑。 简:我只说了冰山的十分之一。 记者:可我觉得已经受不了。 简:好吧,不说这些了。 记者:您说吧,说吧,我记。 简:看你这么可爱,我也挺伤心的。一个女人闯荡出来不容易,就算闯荡出来又怎么样?我们又不能花天酒地。 记者:为什么不能?我们也能! 简:你倒是比我想得开,能什么呀,就算能也是痛。 记者: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不能像男人那样快乐? 简:痛就是我们的快乐。 十四 罗一从卫生间回来时脸已经清爽,描了口红,眼部也做了很重的处理,上了眼影,有点希区柯克影片的味道。她在无视我的忠告。不过现在罗一无论怎样对我都是恰当的,都会被人看做我们是正常的情人或通奸关系。我和罗一不会再受到任何怀疑,这一点至关重要。我甚至怀疑罗一是在配合我,不然她描上油漆般的口红涂上大熊猫似的眼影干吗呢? 我不知道罗一是否是希区柯克的爱好者,我从没听她说过希区柯克,不过如果她不是一个爱好者那就更神奇了,那只能说明罗一是个天生的恐怖片表演者。从影片来看,现在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就奇怪了,比如罗一从洗手间出来就应该发生什么事,罗一突然被枪弹击中,或者是罗一歇斯底里向餐厅扫射。我可能过于紧张了,想到了种种危险和可怕的场面。不过我如此谨慎也是事出有因,侦探工作看起来神秘,生活在别人身后,实际上是相当危险的行当。侦探一旦被“目标”发现,“目标”再有些背景,当时一个不起眼的电话你就会身处险境;或者“目标”不动声色地事后布局,轻者你被暴打一顿,重者惹来杀身之祸也是经常有的。前不久我的一个同行就以暴尸街头向私人侦探业发出了警告。我的那位同行陷入“目标”的设局,被人剪掉了生殖器;生殖器还连着半个卵子从一座废弃的准备实施定向爆破的建筑物四楼扔到了午夜的大街上;生殖器像香肠和鸟蛋一样一直陈列到黎明,直到一位失眠老人捡起来报了案。事情发生在三元桥的凤凰城。房地产公司的漂亮女职员与男友工资微薄,没钱结婚,一时冲动把公司的4万元据为己有,驱车逃离。途中女职员遇暴雨,在路旁的汽车旅馆过夜,旅馆老板把女职员玛莉杀死在浴室中。那是个午后燥热的毫无生气的城市,影片慢慢推近一扇半掩的窗户内,可以看到谋杀现场:玛莉戴着胸罩,半裸在床上——这是希区柯克的凤凰城,想到剪掉了生殖器我总是想到希区柯克的凤凰城。 希区柯克毫无保留地把男女情欲放给观众,也让观众不自觉地成为了窥私者。浴室杀人场景通过蒙太奇剪接技巧造成恐怖假象,刀子当然并没有接触到人体,只是经由各个角度拍摄后的快速剪接,形成一种乱刀毙命的效果。据说这场戏的高xdx潮仅有45秒,却花费了7天时间,摄影机的移位达60次之多。我认真研究过希区柯克,在我办案时经常会出现希氏电影的幻象。比如还有,当诺曼把汽车沉入池塘中的时候,汽车先是缓缓地沉入池塘,诺曼的表情显得轻松。突然,汽车在水面上停住不再下沉,诺曼的表情变得极为紧张,过了一会儿汽车才再度沉入水底。这场虽然只有一分多钟的戏,却是希区柯克典型的“罪孽转移法”,即观众会为有罪孽的人担心不已。当私人侦探走上阴森恐怖的楼梯,楼上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清瘦的老妇人手持利刃冲了出来——这里希区柯克采用的是一个“顶拍”手法,摄影机被悬置在屋顶上,这样的处理显得既神秘又恐怖。而在结尾处诺曼身穿囚衣坐在狱中,镜头慢慢移向诺曼,响起他的话外音。接着是诺曼的面部特写,继而叠化成为他母亲的骷髅,继而又叠化成将玛莉的车拖出池塘的锁链。这里希区柯克也玩了一个声东击西的游戏,玛莉只能算是希区柯克玩弄我们观众的一颗棋子,剧情的发展总是让人在进入下一个沉思或震惊时戛然而止,留给观众的是一大片无限的想像空间和无穷的回味。片子后一部分是观众解谜的过程,包括玛莉的情人、姐姐和一名私家侦探都围绕此事进行调查:到底是谁杀了玛莉?凶手跟旅馆老板有何关系?这当中需要推理的部分并不多,谜底很快被揭开,而希区柯克却留下一个广阔的想像空间:让观众自己来猜想旅馆老板诺曼的恋母情结和精神分裂的真正原因。这里,希区柯克又引用了性心理和精神分析学说,片尾心理医生的登场就是这个作用,他把杀人者诺曼对母亲又爱又恨的心理解释得详细无比。 影片的编剧约瑟夫·斯蒂芬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个歌词作者,后来改写侦探小说。电影上映后,希区柯克接到一位父亲的来信,信中说他的女儿在看完《小旅馆》之后就再也不敢淋浴了,这位父亲问希区柯克该怎么办?希区柯克以他一贯的腔调回答:“那就干洗吧。”希区柯克在回答另一种指责时就更不客气:“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拍这部影片,因为我对电影的热爱远远超过对道德的热爱。” 现在罗一冷冷地面对窗外,恐怖的红唇和眼影与这午夜这餐馆无疑构成了希区柯克的某种因素。还有那个瘸子,那对恋人或通奸者。如果采用希氏的“顶拍”手法,即摄影机悬置屋顶,横摇过夜晚的收银台、倒置的酒杯,然后定格在罗一愤怒的面孔上,观众肯定会想到就要发生什么,也许两个瘸子男人会死掉一个,或者瘸子的情妇被杀。但无论谁被杀,凶手只有一个,那就是罗一。但如果罗一死了,恐怖效果是否会更出人意料? 十五 当然,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发生。一切只是现实中普通的一幕。就算我的暗拍探头对准了罗一,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我是一个清醒的幻想者,我不会为了某种未来的可能而横生枝节、置生命于不顾。我只是一个抓“二奶”的私人侦探,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不是也不可能是斯蒂芬或希区柯克,现实与胶片有本质的区别。而且事实上在我偷拍的时候,罗一已很好地进入了助手角色,她的身躯为我很好地掩护了显示器和连接设备,我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现在,是该我们先一步撤离的时候了。委托人不仅要求有丈夫与女人共进晚餐的照片,还要求有室内也就是床上的证据。共进晚餐只是嫌疑,不能做为法庭上重婚罪的证据,但如果有了床上的颠鸾倒凤,就不会再有任何疑问,那样婚姻破裂过错方将承担法律责任,受害方将获财产补偿——这是我必须面对的大体千篇一律的受害妇女的故事,而不是电影故事。我也可以写类似故事,但也仅仅是故事而已。实际上希氏影片高超的拍摄技巧远远超过了影片本身的意义,这也是我对希区柯克最敬佩的地方。 离开餐厅,我们需要进一步暗中监视并跟踪“目标”的去向。我坚持同罗一的情人关系,离开时把手放在罗一辽阔的腰上。罗一没有反对,默默地承受了。我注意到瘸子女人的笑,大概是笑我们呢。是的,我和她的“老公”多少有点儿像,我们比他们更显得不伦不类:一个瘦小抽象的踮脚儿和一个高仓健式的女人。但是我们相爱,非常亲密,我的手甚至下流地放在了罗一肥沃的臀尖上。我们可能有了下流的生命,谁说女人是生命之源,男人才是!但是刚出了餐厅还没等下完台阶,罗一就打掉了我下流的手,很不客气。不过罗一没再说什么,也没有抗议,只是打掉了。 我们不知道“目标”住在哪个楼,估计不会远,就在附近。我们找了一个恰当的地方隐没起来,盯着餐厅。此时已是深夜一点钟,“目标”的夜宵应该差不多了。餐厅没有后门,这我了解得很清楚。我们在灌树后的草坪里,“目标”出现可以沿绿化带尾随,这样“目标”偶一回头不至看到有人跟踪。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跟踪反而极易被发现,所以要特别谨慎。我们选的角度非常好,是一个与餐厅构成等腰三角形的点,可以照顾到至少两个方向。“目标”有可能向我们走来,也可能离我们远去,这都不要紧。罗一的隐蔽性自然比较差,她不适合夜深人静盯梢,这时最好是我一个人。 我和罗一全神贯注隐蔽在小区的树后。 “不会有后门吧?”罗一问我。 “不会。”我说,“你刚才配合得不错。” “你说什么?”罗一受到表扬大惑不解。 “我说你和我配合得不错。” 罗一沉思了一会儿仍不理解:“你说什么配合得不错?” “你的呕吐。”我低声说。 “还不错?你太过分了,用得着那样肉麻吗?” “他们认为你妊娠了。” “什么妊娠?” “妊娠你都不懂,就是有了。” “你真讨厌!” “嘘,小声点。” “你占那点儿小便宜有意思吗?” “怎么是小便宜,是工作。” “你真无聊。” “你以为我愿摸一只扔链球的手?” 刚说完我的身体突然离开了地面,变成悬空状。 “罗一,罗一,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在空中叫道,“我们在执行公务,放下,放下,你以为我是甲虫啊!我要辞退你,看着餐厅!” “告诉你,我根本不怕你,就你这样的10个我也能对付。” “我要辞退你!”我大声说。 “休想,让你下流!” “我关了事务所,停业!” 半空中我看到瘸子和他的女人出来,正好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们差不多完全暴露在“目标”视线之下,现在就算罗一放下我也来不及隐蔽了,而且如果突然放下反而可能惊动了“目标”。我吃力地几乎是恳求地对罗一说:“千万别放下我,要坚持住,再转几圈。”罗一心领神会,悬着我原地转了三圈儿,甚至又抬高了一些,故意让“目标”看得清楚一点。我看到瘸子的笑、瘸子女人掩口的笑,他们像倒影一样手拉着手,如此亲密相爱。我心想,罗一千万别这时把我扔下,那样效果可就不好了;最好是把我扔上天再在超低空的情况下接住,抄起,然后揽入怀中——结果正是这样! “噢,罗一,我爱你,我爱你!”我寻着罗一很厚的唇,一下啃住了罗一。罗一的舌头像条大鲤鱼似的躲闪开了,同时我瞥见“目标”重新迈开了脚步。“他们走了。”我低声说。罗一迅速闪开我,长长出了口气,愤怒地一下把我扔在干燥的冬天的松墙上。只是松墙好像有弹力似的,一下又把我重新弹回到罗一身上。 “他们还没走远!”我说,紧紧抱着罗一,“你怎么搞的?听话,说不定他们还会回头看的。”我不放过罗一,但是我不能再真的亲吻罗一了,由于距离的原因现在我只要装出亲吻的样子就可以了。我在罗一面前晃来晃去,不时地轻轻向罗一的耳畔吹口哨,让因愤怒而发烧的罗一清醒一些。 “目标”拐过楼角,到了另一条路上。我们看到了,罗一重新推开我,但是顾不上怒斥我,我们同时在冬天的草上飞起来追踪“目标”。罗一虽然质量很大,不过跑起来还算轻盈。一个链球运动员这样奔跑竟毫无声息,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楼群路口,我让罗一不要现身,因为罗一目标太大,很难隐形。我们没时间争论,我对罗一下了命令,罗一同意了。我在树后迅速接近了“目标”。“目标”进了楼门,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这是一栋多层砖结构建筑,没有电梯,连灯也没有。“目标”到了顶层,我留在5层。我用不着跟着上顶层,凭开锁的声音我已判断房门在中间位置。门咣的一声关上,接着是稀里哗啦上锁的声音,然后归于寂静。“目标”的“爱巢”搞清楚了,601号房间,不会有错。我轻松地在黑暗中下楼,因为想着下一步入室拍摄的可能,所以毫无防备,与一个人撞了满怀。我一点儿也没想到可能是罗一,以为着了“目标”的道儿,几乎本能地摸到了绑腿上的小刀,然后我听到罗一嚷道:“你干什么呀,真是有病!” 罗一抓小鸡一样提起我,以为我又借机图谋不轨。 我们下了楼,罗一说:“怎么拍摄?” “是啊,这是个问题。”我说,“这房子十有八九是租的,我们先要找到房东。”罗一又问:“怎么找到房东呢?”当然有办法,但是我故作没主意的样子,让罗一想想。罗一想了一会,反问我过去都用什么办法,这是个聪明的反问。但我还是决定继续训练一下罗一:“罗一,这是一道考题,你回家想想,以后我们还会遇到各种难题。侦探的主要任务就是与难题打交道,否则还要我们干什么呢?” 十六 罗一的办法是找邻居打听。不能说这不是办法,但这是初级的办法,一来楼房的住户间一般素无往来,打听不到什么,二来离得太近容易暴露我们的身份。 “一晚上你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你有办法还要我想,我一想到这个办法马上就睡着了。你知道昨天我到家都几点了?3点了!” “你先生睡觉了?” “你问他干吗?” “随便问问。”我说。 罗一警惕地看着我,脸微微泛了红。很显然,从罗一的反应上看,昨晚她并没马上睡,她的丈夫可能睡了(被全天候监视),但很可能被她叫起来。昨晚尽管罗一总是不断处于愤怒之中,但在我看来,那可能是情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与其说那是愤怒不如说是某种性激动。我一提到她丈夫她的脸就红了,这说明她一回家就干了她丈夫,并且毫无疑问处于上位。一定是的!如果事情不是这样,我刚才提到她丈夫情形就会完全不同。据我观察,如果成年女人厌恶性事是不会脸红的,如果被丈夫迫奸甚至会脸色发白。当然我昨夜也没闲着,去了一家洗浴中心。 事实上,罗一既让我恐惧又情欲旺盛。我渴望罗一吗?不,但我渴望女人。如果罗一是个荡妇我也可能真的和罗一怎么样,但罗一不是。她的愤怒像她的情欲一样真实,她的忠贞观念也像她的情欲一样强烈而分明。她并不担心我,我的玩笑开大了她随时都可以收拾我,比如把我提起来放到任何她想放的地方。我根本不可能强暴她,充其量是一种可怜的骚扰,倒是她要想通了,要强暴我易如反掌。我已经做过关于罗一强暴我的梦。我梦见她像大象一样的臀部向我压下来,梦到我的手脚被绑在床上,梦到这之前她给我服用了各种催情药物,猛男伟哥威龙肾宝什么的。尽管如此,我的体液还是被她榨得一干二净,空如枯井。我的快感如此强烈而痛苦,梦境如此怪诞,恐惧与渴望并存,厌恶与诗意同在。罗一隆起的臀部与高仓健的面孔交相生辉。人间天上也不能消除我混乱的可怕的诗意的梦境。也许我必须拥有一次罗一才能真的彻底摆脱夜晚的梦境,或者我们意外地拍到谋杀情杀现场,我全力以赴进入紧张的侦破才能排除噩梦。 是的,自从有了罗一之后,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制止我的梦境。我渴望拍到一次死亡,但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经手的案子只有淫乱、贪婪、女人的啜泣或尖叫。没有死亡。没有浴室谋杀。没有顶拍。没有裸尸。没有血染浴缸。除了偷情,还是偷情,除非我在纸上创造。 是的,我已看过太多这类影碟和小说,我聘请助手也是试图超脱千篇一律的偷窥,以便实现我在肮脏的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我的想像力已十分膨胀,已着手了几个开头。但罗一的到来似乎改变了我的某种方向,至少罗一让我感到了另外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无疑和恐惧与情欲有关。我不知道这恐惧比之希区柯克有什么不同,和《小旅馆》的“浴室谋杀”有什么不同。我喜欢《小旅馆》那种紧张、变形、恍惚、情欲、血、每一次的回忆、达利式的心理内容。或许罗一也可能会给我带来类似效果?不,不,罗一不可能。罗一只能给我带来某种可怕的幻象。罗一根本不了解我,最多只知道我性饥渴,多少有点可怜我,仅此而已。 我们到了小区的物业中心。物业中心的人认识我,前几次办案他们的人挣过我不菲的酬金。钱交给办事人员,不用多说什么,也不用寒暄。办事就是办事。没有朋友,这是我一贯的作风。罗一向中心的人客气,致谢,热情大方,而我并不欣赏。罗一是生意人,有一套生意场上训练有素的与人交际的能力,她只是恨透丈夫才岔到我的道儿上,改变了人生轨迹。 我们问到了房东的地址电话,然后回到车里,驱车前往方庄房东的寓所。我有意识培养罗一,让罗一独自完成造访房东的任务。简单地说,我们要从房东那里得到出租房的钥匙,有了钥匙之后我们才可能在“目标”外出时潜入房间,投放暗拍设备。从接手一个案子到完成一个案子有诸多环节,每个环节都可能构成困难,没有困难我们这个行当就不可能存在。我让罗一带上一千块钱酬金,这是我们这个案子案值的二十分之一,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足可以打动一般的对象。当然,钱不是万能的,因为这不是通常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因此还需要相当熟练的与人打交道的技巧,关键在于能否在短时间内就取得陌生人的信任。罗一是生意人,有着热情直爽的性格,不过我对罗一能否完成任务还是有些担心——我不担心罗一别的,别的没问题,主要是罗一的样子。如果我是房东,初次见到爆炸的高仓健般的罗一会是什么感觉? 罗一已上去半个小时了,没很快出来是一种成功的可能,但如果时间再长就是失败的迹象。半个小时通常是临界点,我要求罗一无论成败都要在这个时间内结束。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成也不要把事情搞僵,要留有余地。40分钟过去了,看来情况有点不妙。罗一为什么不收手呢?忘了我的提醒?与房东纠缠不清?迫切显示自己的能力?遇到了危险?罗一能有什么危险?不过也说不定,万一是个黑社会性质的窝点罗一也对付不了。罗一有着遭强xx的某种特别的身体条件。这可不行,一大帮黑社会赌徒就算罗一也受不了!我决定立即给罗一打手机。我的手竟有些颤抖,错号,重拨,通了。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立刻放心了。罗一说谈得很融洽,一切都很好,已经拿到钥匙。罗一还提议让我上去坐坐,说房主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女人,给了钥匙却分文不取。我说没事就好,你们谈吧。 我主要担心出事,现在看来情况相反。 十七 罗一和女主人一同走下楼,她们一前一后到了车门前。我仍不想下车,不想同女主人寒暄,但是罗一拉开了车门。女主人向我问好,点头微笑。我向女主人伸出手,问好,表示谢意。罗一说,你还不下来,人家想见见你。我下了车,女主人很有修养地致歉,同时向我的工作表示敬意。女主人看上去年轻,但显然不年轻了,一望而知是个含蓄却有着某种热情的女人。毫无疑问,女主人已很了解我们的工作。我不能不佩服罗一的交际能力,短时间内不仅取得了女主人的信任,很显然她们还成了朋友。 “我没想到中介租给了那样一个人,我支持你们的工作。” “这不怪您。” “不不,这是我的疏忽。现在社会风气太不好了。他是个瘸子,我没想到现在连瘸子也在外面养女人。这是什么世道,是得有人管管这事了!” “我也是瘸子。” “真的?您,您怎么会呢?那我非常抱歉!” “没关系。” “你们的工作很了不起!” “谢谢。” “需要我做什么你们尽管说。” “不用了。” 女主人同罗一握手,拥抱。我打着了车,罗一坐上来,恋恋不舍地挥手。 “您开车小心点儿!”女主人趴着车门,热情得有些过分。 罗一意气风发,掠着高仓健般的短发。我知道她要高谈阔论了,于是先泼了点冷水。我责怪罗一把事情拖得太长,婆婆妈妈,没完没了。罗一一听就急了,骂我冷血,阴阳怪气。 “我给你省了一千块钱呢!”罗一大声说。 “我不需要省钱,那钱不是她的就是你的。” “你——我下车!” “不想干了?” “我受不了你,让我下车!” “你以为我们是情人,可以乱发脾气?” “呸,就你?你也就配找鸡!” “不要侮辱我。” “你说的,是你自己说的!” “我找的小姐很漂亮,很有知识。” “你们男人统统都该杀了!”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权利。” “让我下车,我再不想见到你!” 当然罗一不会真下车。我也是太无聊了。 “你们都谈了什么?” 罗一喘着粗气,脸色铁青。 “说说呀。”我说。 “现在想听,晚了!” “无非你们是同病相怜。她也是个受害者?”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这口气就这么可恶!我真奇怪你怎么成了‘二奶杀手’、‘婚姻卫士’,简直太奇怪了!” “一点都不奇怪,除了我有谁愿做这缺德事?” “什么?这是缺德事?” “可不是,现在人们好不容易富裕点儿了,刚刚享受到爱情——” “什么爱情,狗屁的爱情!” “狗屁的爱情也是爱情。” “根本不是爱情,就是牲口,道德败坏!” “现在牲口都受保护了,人难道还不如动物?” “我真受不了你,你不要说了好吗?” “行了,也到地方了。” 车停在离“目标”不远的楼前,我要罗一先去吃饭,从现在起我们要一刻不停地盯住楼门。有了罗一,我们可以轮流吃饭,过去我只能啃点面包火腿肠之类。罗一说不想吃,要我先去吃。 我去了风味餐厅。我要罗一与我保持联络,一有情况立刻打手机。我吃了很长很长时间,还喝了点酒,后来手机响了。我以为有了什么情况,觉得这个案子太顺利了,结果罗一的电话很不客气:“你的饭吃得完吃不完了?”“怎么,刚这么会儿就想我了?”“你这人是不是别太无耻了,人家还没吃饭呢!” 罗一去吃饭,我在车里守候。侦探与猎人基本相似,需要有极大耐心,无论寒冬腊月、雨雪风霜你都得以静制动,悉心蹲守,有时候守上三天也未见得等到猎物出现。我已经习惯了。侦探和猎人都一样,更多时候是在枯燥乏味中度过的。但也正是这种枯燥乏味才将侦探或猎人的心磨炼得像冷酷的刀锋一样。刀锋更长时间隐没于黑暗的剑鞘之中,但随时都有可能出剑。在这个意义上,猎人和侦探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两种人,而且他们习惯了孤独。现在有了罗一,情况就不同了,或者说大不相同。 我究竟愿不愿意罗一在身边呢?总的来说,罗一还是很配合我的,尽管她有一腔愚蠢的原教旨的激情。那么一会儿她竟然找到了知音,女人在不幸上是多么容易成为知音呀!而男人则永远是一个水手,没有朋友,从不想负什么责。女人是具体的,男人是抽象的。男人的兴趣主要在边界和边界之外的东西,也就是在虚无或虚无中的几何空间之中。几何绝对是男人发明的,男人总是探讨空间的可能性,而数字则是生活或女人计算的产物,这正好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女人总是试图对男人做出计算、判断,给出定理和规范,而男人更喜欢躲在迷宫般几何空间的核心。比如罗一认为我的工作具有对女性保护及对男人惩戒的作用,而我不过觉得只是一件有趣现在却已相当乏味的事情。我试图突破边界,进入新的可能,比如斯蒂芬或希区柯克的可能,从一种现实的游戏进入想像的游戏。我觉得仅仅每天身处的庸常现实空间对于男人是远远不够的,更大的空间在于想入非非创造一种空间。我愿意待在更大的空间的核心,与所有人都无涉,同时向所有人开放迷宫。每个男人都渴望成为魔鬼一样的上帝,而女人更多只想成为修女。即使如高仓健般的罗一也竟然有着修女情结,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十八 女人牵着小狗出现在晚上12点钟,那时我已让罗一回家了。漫长的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我们始终没发现“目标”活动。我判断男人不会来了,女人下楼的可能也几乎不存在。我要罗一回家,我一个人蹲守。罗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希望我们一起撤,明天一早再来。我说服了罗一。 我无家无业,在哪儿都一样,回去也没事儿。罗一走时有点恋恋不舍,有点歉然,嘱咐我也别太晚了。当罗一真的要走了,我说,罗一,你就这样把我一人撂在这里?我当时说得真有点可怜。罗一说那还要怎么办,你要我走的,要不我们一起再待会儿?我说,你没听过《我的柔情你永远不懂》那首歌?也不吻别一下?罗一“呸”了一声,头也没回大步走了。 罗一刚走没多远,还没出小区大门,女人牵着狗出来了。我完全可以给罗一打手机,但是没有。 我迅速采取行动,带上设备,潜入楼里。我估计女人不是遛狗而是带狗出来屙尿,最多七八分钟时间,加上女人上楼的时间也不过10分钟。我必须在10分钟之内上楼、开锁、选点、安放无线暗拍探头,完成一系列规定动作。这方面我已相当有经验,我曾经用最短的5分钟完成过一系列工作。如果这时有罗一在下面监视情况,我们开着手机保持联络,会从容得多,也安全得多,那样就万无一失了。对于一个私人侦探来说,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完成任务倒还次之。任务不是必须的,完不成或放弃任务应视为正常。此外有点遗憾是,这次对罗一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她应该熟悉一下对时间的计算和把握以及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动作,可惜她错过了,现在没时间再叫她回来。不过我对罗一今后的能力一点也不怀疑,虽然她面积比较大,但身手还是敏捷的,不然她也不会是奥运选手。 房间在六楼,是个一居室,一室一厅。家具不新也不旧,有过简单的装修,是个家,但显然带有一种临时的气氛,感觉不到任何浪漫气息,一切都带有中年女人的实用特点。瘸子不过是一个个体小公司老板,还没有经济实力为女人置一所豪宅,但是他已开始享受生活了。其实这也无可厚非。人嘛,有了俩钱,没享受过的总要享受一下,都是苦出身,都刚有了俩钱,再有一两代富裕日子道德上说不定才会好点儿。这就如同当官一样,新官上任总要比老官贪婪一点腐败一点,新鲜嘛,不容易嘛。也许瘸子正在考虑一处新的居所?也许已经买了按揭?但无论如何瘸子还称不上真正的暴发户,我觉得他还没这个实力。不过尽管如此,瘸子的女人还是称得上又年轻又漂亮。现在漂亮的女孩真是数不胜数,你几乎看不到特别难看的。大街上美女如云,秀发飘飘,不管是人造的还是天然的,总之一个奔小康的时代肯定也是一个美女或享受美女的时代。像罗一这样恐怖的女人简直千里挑一的难找,她要明智点儿就别化妆,她不化妆还好点儿,化了妆简直称得上恐怖分子。不过如果从情人眼里出西施来看,就算罗一,事实上也有自己独具的魅力。而当你只要承认了罗一也有诱惑,我是说你不由得承认了,那罗一就是像深渊一样的巨大诱惑。罗一膨胀的性感可以同一只充气大床媲美,她如此辽阔,可以耗尽你所有的能量,或许你重新回了到无比灿烂辉煌的子宫也未可知。 选择拍摄点非常重要,不一定非得是床。有人喜欢浪漫的客厅,有人喜欢浴室,有人喜欢随时随地挑逗、尖叫,在沙发上、地毯上、茶几或电视机前,甚至于面对夜晚的阳台、万家灯火、在巴西木或有藤萝植物的花架前办事。还有人喜欢在客厅中央的健身器如跑步机或起卧器上,一边播放着音乐,一边健身,一边交欢,卧室倒常常只是呼呼大睡的地方。我太了解这些人了,见的也太多了。这些人在租来的房间或自己郊外的别墅里就像在外面的包间、俱乐部或按摩房里,他们包下一个女人就等于包下了他们全部的性幻想。他们恣意模仿,贪婪无比,花样百出,干脆一点说就是为自己在家里营造了一个妓院、一个声色场所。没享受过生活的人是多么可怕,他们有了钱不知道怎么享受。当然,这个瘸子小老板还没什么钱,不然也不会租这样朴素简单的房子。那么他们最大的可能还是在卧室。嗯,卧室,就是卧室了,这套房子只有卧室还有点“新人”的味道。在卧室我看到不同的景象,很显然那张大软床不是原来房东提供的,是新购置的,还能闻到大床某种崭新的味道;墙上一整面大镜子明晃晃的,可照见整个卧室,映着床头,看上去好像有两张床似的。无疑瘸子还有点想像力,他在做的时候显然还想同时观赏自己,就像观赏毛片一样。就是卧室了。我把火柴头大小的无线探头放在正面墙上一幅风骚的几乎可以说是色情的裸体画框上。这儿居高临下,俯视全景,连镜子中的内容都可拍下,可以说是一次立体全方位的窥视。 我看了下表,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最后锁好房门,没留下任何痕迹。当我走下三楼时刚好碰见了女人,我们擦肩而过。我临时戴了一顶帽子,女人不会认出我的。我原来预测我们会在楼门口相遇,相差不过40秒钟,一切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回到车里,我拿出显示设备,开始调频、接收。没问题,非常清晰,卧室以及镜中的大床尽在画面中,耳机里可以听见厅里女人走动的声音和卫生间的水声。如果我现在偷窥女人宽衣睡觉毫无问题,但我没兴趣。我关闭了监视器,打着汽车发动机,慢慢驶出夜深人静的小区,上了公路,进入三环、二环,回到事务所,倒头就睡。 翌日清晨,罗一的电话把我吵醒了,说马上就到,已快到事务所楼下。显然她认为我昨晚一无所获,今天一早就要去蹲守。我迷迷糊糊告诉罗一白天不用去了,准备今晚上夜班,暗拍探头我已经放好。我告诉罗一下午5点在松榆小区见,然后挂上了电话。 十九 “你真了不起,我真不该离开,以后要向你学习,坚持不懈!” “我也没想到,一般那么晚了不太可能有机会。” “你有一种职业精神,特别可贵。” “你有家有业,我就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 “瞧你说的,听上去怪可怜的。” “是吗?” “是呀!”罗一清晰地说。 罗一这天显得有点女人味,显然是对我坚守岗位的奖励,同时也是对自己撤守的一种补救。大概女人都是这样,当她们觉得愧对某个男人时,她们就会施放某种模糊而又动人的气息。这是女人的本能,即便高仓健般的罗一也不例外。这时男人确实有某种无可言传的受用,当然一般不能认真,某种情况下这更多是女人的小伎俩。罗一的小伎俩使得不错,“是呀”弄得我有点晕,好像我有人体谅了似的。 “一个人就是挺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 “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真的。” 这是女人躲闪或保护自己的本能,就算罗一也有这个本能。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说,罗一也真是有操守的女人,她如此恐怖还有操守,也真是难得。事情到此为止,我的美好感觉过去了。我不想谈什么女朋友,罗一少来这套。 “我只对身边的女人感兴趣。”我挑逗地说。 “小张不是挺好吗?” 小张是我最早雇用的接待员,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女孩,高考落榜者。我不知道罗一是否真的关心我,但不管怎样,罗一提到小张那么纯洁的乡下女孩子让我感到愤怒。罗一太可恶了,就算她假装对我没有兴趣甚至反感也不该抬出纯洁的小张。 “我只对你有兴趣。”我说。 “也不照照自己。”罗一并没生气。 “我照了才对你有兴趣。” “呸呸呸!”罗一学着小女生的样子,竟别有一番魅力。 罗一不再理我,看着外面。我再次打开监视器,探头工作正常,如果现在探头还没被发现就很难再被发现。我遇到过探头被发现的情况,“目标”拿着探头研究,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因为发射距离不过500米,“目标”一旦明白可能被监视,从窗户就能看到我。我有备用探头,不在乎一个小小的探头,我甚至还会放弃委托,退还委托款,因为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许多年我没碰到任何安全上的麻烦,我是这个行当中最隐秘最狡猾的侦探。特别是我是个踮脚儿,更要隐秘得让全世界人都不知道我,只有隐秘才是真正的自由。在人群之中没有自由可言,只有隐秘,像隐身人一样才有自由。我不能像《聊斋》中的隐身人那样,但事实上我差不多已经做到了。我对罗一有兴趣,但也仅仅是“自由”中的兴趣。 房间中的女人在看电视,我在监视器上看女人,罗一看窗外。女人躺在卧室床上,遥控器放在一边,她并没真正看电视,只是在消磨等待。我也在等待。同样的等待,甚至是同样的无望,因为从女人无聊的状况看上去“目标”今天可能不会出现。 女人穿着松垮的睡衣,显然只草草梳洗过,没有上妆,没有口红、描眉,没有护肤。化妆品如今早已成为女人的另一件衣裳,没化妆就等于没穿衣裳。因为没上妆,因为真实,因为显出朴素,女人反而显得更年轻了一些。她也就二十一二岁,养了一只小狗。如果不是无聊、无神、头发蓬乱,她甚至有一种感人的朴素。她吃青春饭,过着这种生活,终日的目标就是等着男人出现,倦容与无聊使她的朴素、真实反倒成为一种堕落的证据。男人的钱成为她惟一的目的。或者也有感情?毕竟和鸡还有所不同,也许能嫁给瘸子?她看电视,惟一所能做的就看电视,遥控器不离手边。卧室阳台门开着,阳台吊着一些衣物,下面有一些花盆,花早死了,很可能来到这里就是死的。从敞开的阳台门分析,女人大概有时会在阳台站一站,看看风景,或是什么人。但是没有风景只有对面的楼同样的阳台、植物和衣物,事实上她连小区的大门也不可能看到。男人不会从目力所及的方向出现,真要出现也是从后面的路上,隔着两条甬道。瘸子男人也是有车的,不是自行车,是一辆夏利2000,挺新的,比我的普通夏利强多了。可以想像女人从阳台回到床上;小狗也跟着回到床上;狗随人意,人安静,小狗也安静,一动不动。现在小狗就伏在女人脚下,像玩具狗一样,睁着一双黑眼睛,似乎也在等瘸子男人。 天黑下来,罗一说:“别看了,老看她干什么,浪费电。” “她其实挺美的。”我没用“漂亮”一词。 “还美呢,不要脸的东西!” “别这么说。” “你是不是还同情她?” 我关上了监视器,欲言又止,因为忽然觉得无趣。 罗一握有道德的机枪,一说话就是扫射。关于男人女人我们已讨论多次,我被扫得千疮百孔。我惟一的选择就是承认自己无耻下流,甚至比罗一想像的还要无耻。我有什么办法呢?况且,我真的同情甚至欣赏那个寂寞无聊的女孩吗?我说不出,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但让我恨这个女孩也不可能,她只是一种存在,一种生命的真实形态,她的时针、每分每秒,都真的与别的女人不同吗?她的寂寞真的那样毫无意义?还是只与无耻相关? “你说呀,是不是同情她?”罗一催问我。 我觉得罗一有点无聊了。我知道她想让我发表看法,然后我们争论,她批判我。她明明知道我说着说着就会滑向无耻,标榜无耻,让她脸红,可她还要与我争论,这就是典型的无聊。 是的,等人总是很无聊的。特别当你估计“目标”可能不会出现时,等待就越发显得无聊。罗一希望用道义的姿态打发无聊,她甚至在诱导我为卧室里的女人辩护以发现我无耻的灵魂,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激情扫射。打发无聊嘛,这同一边看色情片一边批判没什么两样。但是今天我不想满足她,因为无论她的正义还是我的无耻都越来越显得陈旧、可疑、了然无趣。无聊就无聊吧,能忍住无聊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人。 我再次打开监视器,房间和女人准确无误出现在屏幕上。女人依然在看电视,好像还看上瘾了,一动不动,似乎连小狗也像是看进去了。罗一侧过头来要看,我挪开监视器,背对罗一,我的动作有些夸张。罗一笑道:“有什么,你能看到什么!”但罗一还是凑过来。 二十 瘸子一直没出现(我之所以总称他是瘸子就告诉自己,什么是真正的瘸子,我不瘸)。等待总是让人无聊,以至后来我无聊到同罗一动手动脚的地步。 我们离得太近了,夏利又小,罗一的质量又如此之大。好几次我在伸懒腰时碰到了罗一小山似的胸部——那儿简直深不见底,让人晕眩。说实话我也并非总是有意,但每次伸懒腰就碰到了,或差不多碰到了。这时罗一就脸红似火,使劲躲闪,后来不躲闪了,不仅不躲闪,还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反剪起来按到方向盘上,让我舔食方向盘。我没见过如此粗暴的奥运选手,让我没有任何反抗余地,我对着方向盘争辩说:“这不能赖我,你的那个什么太大了,你不知道你对我的领空早就构成了性侵犯,你还开着健身房呢,怎么就不自己瘦瘦身……” 我没有助手时一个人曾经蹲守“目标”达7天之久,我阅读、思考、发呆,怎么都行。我习惯了孤独,不觉得寂寞。我耐心等待,计算数学或物理公式,看秒针滴答,与世界同步或进入时间深处。那时我是不存在的,同时又存在于世界之中。但是有了罗一,一切都不同了。等待具有了某种双重的悬念,一明一暗,我不能漠视罗一的存在。就算我这样想,事实上也做不到。特别有时罗一身体内部泛出某种强烈气味,让我欲呕的同时又混乱地神往。我能分辨出她身上各种气味,诸如汗味、浴液、皂香、体液、恶臭、腺液、滴露,它们如此细小,混合在一起,如同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她可真是个富矿,如果她爆发会有多少裹着湿漉漉的植物火山岩,包括漫无边际的火山灰?那真是可怕。罗一真是一点也不怕我,并且也一次次显示了扔链球的能力。 罗一放开我,尽管她对付我轻而易举,但可能是因为激动或雌激素的缘故,每次她放开我都有香汗流下来,这使她看上去容光焕发,以至不平整的脸显出柑或橘的鲜艳,有种难得成熟的春光——不能说美,但是的确有点动人。这时我会盯着罗一看一会儿,她的脸就越发红,罗一娇羞地说:“看什么,看什么!”那时我很想对罗一说,你无论多么不敢令人恭维,但害起羞来还是挺动人的,可谓春光乍泄。 我不知道罗一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罗一突然蒙上脸,头顶在挡风玻璃上嗲声嗲气地叫嚷:“真受不了你了,真受不了你了……”我觉得羞涩也要自然,恰到好处,特别像罗一这种女人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胸颤得有些过分,叫声就更让人受不了。过了,太过了,罗一怎么能像少女一样嗲叫呢?当这种局面反复出现,当你害怕什么她来什么,当由于你预感到了恐惧,而恐惧还是惊人地来了,你那种绝望简直无异于石头乱飞山体滑坡。 她还受不了?到底谁受不了?我才受不了! 因此我对罗一的注视必须是短暂的,见好就收,千万不能眷恋,点燃引信。但我总是难改无聊,有一次我甚至情不自禁地说:“罗一,你其实挺美的,真的,你知道人在高xdx潮时是最美的……” “你——”罗一几乎成了透明色,像惊艳的美人。 这次我没想到罗一的反应是哭泣!在她脸的燃点到达顶峰时,我看到罗一眼圈慢慢红了。罗一没有愤怒,只是不看我,看着窗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时擦一次,看上去楚楚可怜。我不相信罗一认为我是嘲讽她,我没少嘲笑她,但这次是情不自禁,我真觉得她很美。我想我一定是击中了什么,触到了什么。但是是什么呢?我感到不解。说实话,我也是临时想到“高xdx潮”一词,我完全是顺嘴胡说,结果显然碰到了一根什么神秘的引信,触动了罗一。罗一的抽泣是真实的,并且真的伤心了,一点也不过分,楚楚可怜,恰到好处,甚至于几乎是平静的。 “你真的想要我?”罗一对着窗外说。 “什么?”实际上我听明白了。 罗一不说话,望着窗外。 “哦,不,不,罗一。”我说,“我不是那意思,你想哪去了,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退缩了。罗一的眼泪再次流出来,趴在车档上大哭。直到这时我才反省自己,我实在太无聊了,我为什么这么使劲撩拨罗一呢?罗一毕竟是女人,我这么恭维到底什么意思? 幸好这时“目标”出现了,否则真不知怎样收场。 “罗一,看,目标!”我大声说。 罗一立刻弹起来,如梦方醒似的,就好像电影拍摄结束了。罗一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从哭泣到进入侦探角色,完全换了一个人。我也一样激动,心跳起来,我们度过了5个日日夜夜,度过了多么可怕的无聊、多么可怕的无事生非!我们进入了战斗状态,刚才的一切都像一个浮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开监视器,调频,录音,摄像。谢天谢地,一切正常。女人已不在卧室,但可以听见客厅的走动声、化妆品啪啪拍脸声。卧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开阔,无人,电视开着,从墙镜中可以看到无声的电视画面,歌手在唱炽热的爱情,不断扭动腰身。5天的守候终于有结果了,甚至我们比女人更激动,更盼着“心上人”到来。 瘸子上楼了,几分钟后将出现在画面上。 那时是5点钟。5点钟能做什么?显然,要不了多一会我们就大功告成,可以去餐厅了。罗一不相信我的判断,认为不可能。 “你刚才注意到瘸子的头发了吗?”我问。 “怎么了?” “他的头发是湿的。” “是吗?” “侦探要在第一时间就掌握每个细节。”我现场培训。 “头发湿了怎么了?”罗一急切地问。 “肯定来之前洗过澡了。” “洗过澡了?” “是呀。” “什么意思?” “不想耽误时间,干柴烈火。” 罗一吐了口气,肩有些微颤。 客厅传来动静,门唏哩哗啦,然后再没动静。 “怎么没声音了?”罗一问。 “拥抱,靠在门上了,我们的探头只能看见卧室看不到他们。” 等待。呼吸很热。就在我耳边。我和罗一几乎头挨头。我们的血液流速加快。我甚至还想到也许我们可以同时……那将是多美妙的工作! “不会就在过道吧?”罗一内行地说。 “没准儿。”我说。 “那我们就拍不到了?” “再等等,不会那么急吧?” 终于有了的声音。瘸子和女人进入卧室。两个人长吻,都闭着眼,旋转着进入监视画面,像电影剧照。 “他们很相爱。”我说。 罗一不说话,呼吸急促。 “你不觉得这是爱情?” “狗屁!”罗一本能地闪开我一点。 “多沉醉呀!” 瘸子先脱掉自己的衣裳,脱的同时仍不放弃女人的嘴唇,一个星期没见真是热恋。女人也是如此,根本不撒手。瘸子慢慢剥女人的衣服,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抱起女人,一下扑在床上。女人一直没睁眼,一直搂着男人的脖子,直到被瘸子凶狠地进入下体,女人才骤然睁开眼,几乎是惊恐的,叫声锐利,差不多是哭泣…… “还拍吗?” “哦,不拍了?行了吗?” “足够了。”我说。 “是吗?” “走吧。” 二十一 拍摄戛然而止,显示屏一片漆黑。我问罗一去哪儿吃饭,罗一说随便,表情木然。我打着火,但是没挂挡。我看着罗一。罗一脸上火烧云一样乱云飞渡,有种惊人的艳丽,无法形容。我靠近罗一,近至闻到灼热的气息。罗一推开我,毫无力气。我轻轻贴在罗一丰厚的嘴唇上,罗一躲了两下,不再躲闪,但牙咬得很紧。罗一很紧张,我也同样,或者事实上是我的紧张传染给了罗一。这样不行。我慢慢放松下来,轻吻罗一,柔情似水,如梦似幻。罗一终于慢慢接受了我,还张开了牙齿,肥厚的舌头像巨蚌那样迎接了我。我们长吻,难以自持,激情万分。我的手伸到她梦幻般宽广的怀里,胸罩太饱满了,根本摘不下来,只能从上面伸下去。上帝!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梦幻,难以想像,里面如此辽阔,又无穷深远。我狂吻罗一,把她的手拉到下体。她像触电一样痉挛,同样拉我的手。她的下面如此灼热,简直像巨大的浴室。一切都毫无疑问,但是夏利的空间太小了,如果我的车是捷达、标致甚至于桑塔纳我们就在车上了,可惜是夏利!夏利又狭小又如此单薄,根本无法转动身子,真怕撑破了夏利。我们颤抖,紧抱,热吻。我不想因更换地点而暂时中断,那样也许会梦醒,物是人非。我们离顶峰一步之遥,大汗淋漓,却身处狭小之境!不,不,这里不行,绝对不行,无论如何不行!该死的夏利……我们最终停滞了,慢慢地,类似一波高xdx潮过去之后出现短暂的无措与茫然。我说,我们吃饭去吧。 夏利风驰电掣奔向大街。我已知道去哪儿,就在我最冲动时脑子也没闲着,一直在转悠去什么地方合适。我不想去方庄美食一条街,不想去灯火通明的餐厅,我们无法接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样我们很难保持感觉。我要去一个酒吧,一个昏暗的有西餐或匹萨的小酒吧;我知道三环路国贸对面有这样的酒吧,只有在那种昏暗低调有烛光的地方梦才不至彻底醒来。在那儿我们可以继续调情,就像调鸡尾酒一样,尽管程序有点乱也只好如此。然后呢,我要带罗一回所里或者她愿意去星级宾馆也可以。要有落地玻璃窗的,可以看到城市之夜、万家灯火。在车上我已多少看出罗一有些尴尬不适,这有点不妙。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国贸桥,我豁出去了,要喝酒,不惜酒后驾车。我找到感觉不容易,不能醒来。 梦想的地点。匹萨、沙拉、意大利面条、红酒、烛光、音乐。只是无论如何这一切还是有点物换星移,和身体的感觉两码事。在停车、寻找车位、点菜、讨论喝什么的时候,梦无可挽回地醒了。说点什么呢?在如此密切的身体燃烧之后能说什么呢?当我们需要身体语言时,事实上不需要任何别的语言,这时一切语言都构成了干扰、消解,不伦不类。但总要说点什么,而我们共同的语言只有偷窥、刚刚胜利完成一桩生意。我们虚假地庆祝一桩案子大功告成,我们回顾、感叹,历数每个环节多么不容易,谈话渐行渐远。罗一完全恢复了自己,重新进入可怕的仇视男人的角色,她批判的锋芒一如既往强烈而分明。罗一抨击瘸子的贪婪、不忠、忘恩负义,痛斥女人堕落、无耻、不思进取。 “她算什么!糟蹋自己,坏人家庭,连妓女都不如!” “总比妓女强点儿吧。”我敷衍说。 “还不如妓女,‘二奶’危害更大!” “你的意思宁可允许丈夫嫖娼也不许有第三者?” “那叫第三者吗?就是妓女!” 罗一的思维显然有些混乱,她把妓女、“二奶”、第三者混淆在一起,进行相互矛盾的批判,不知谁好一点或者更坏。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第三者,是个典型的‘二奶’。” “可不是!” “‘二奶’本质上还是贸易、出售,不像第三者是出于感情……” “什么出于感情,都是下流败坏的幌子!” 我们真的醒了,一切又好像回到从前。 我真不该要酒,有了酒这顿饭就无法草草结束,就得拉长时间,就会无事生非,而我们谈论的恰好是对我们刚才行为的否定。我不得不扭转话题,谈到一个我们可能着手的有趣的案子。案子听上去应该相当美好:一个出国多年的学子想要找到许多年前“同桌的她”。许多年前这位学子暗恋“同桌的她”,但那时非常自卑;现在功成名就,持有绿卡,希望给当年“同桌的她”献上一束花,表达当年的倾慕之情。这很正常,我说得也相当含蓄,可以说是娓娓动听,事实上当然也暗含了我对罗一的某种表白。但是罗一的反应真是让我扫兴,简直让我大失所望。 罗一说:“你别听他说得那么好,他出那么多钱就想见一面?” 我尽量压着火:“是的,他就是那么说的,并且一再强调没别的意思。” “我不相信,他最好还是别打扰人家的家庭。” “要是那个女孩离异了呢?” “他自己没老婆,在美国那么多年?” “这个,好像他没说,我们只是接案子,不能问得太详细。” “算了吧,咱们又不是没案子,那么多压着呢。” 我知道罗一指的是哪些案子,她认准了婚姻不忠的案子。 一切都无可挽回。回家吧,我想。 “去哪儿?”上车后我下意识地问罗一,问完后我才发现我仍没放弃某种努力,又怕罗一拒绝,于是又含乎地问了一句,“回所里吗?”我连想也不敢想宾馆了,只能暗示地提到所里,我真累。 “还有事吗?”罗一认真地问。 “倒也没事了。好吧,我送你回家。”我爽快地说。 如果没戏唱了还不如爽快一些,表明我早忘了那件事。罗一住龙潭小区,我非常熟悉那条路线,从正对着龙潭公园的夕照寺街走到头,向右拐第二个大门就是罗一住的小区。她的潮州丈夫大概从来都希望她回来得越晚越好,不回来才好呢!对那个小男人来说,罗一无异于两座大山。 我把车停在公园门口一棵树下,我说:“罗一,你走一段吧,我就不送你到门口了。” 罗一下车,我也下了车,顺手锁上车门。 “你干吗去?”罗一疑惑地问我。 “我到公园走走。”实际仍暗存想法,也许罗一会跟上我? “都几点了?”罗一说。 “没事。”我说,“你走吧。” 我们站了一会儿。没有告别、拥抱、吻、爱,一切都像影子或浮云,只有罗一高大的背影。我进了公园,毫无目的。罗一不可能随我进来,但我还是几次回头。我在公园乱走了大约不到10分钟,突然想到洗浴中心,一下有了方向,立刻折返。出了公园,心情激动,蹿到车上,一路寻觅,很快就见到一家,停车、锁车。洗浴中心旁边的发廊小姐向我招手,十分妖艳,但我还是进了洗浴中心。我不喜欢发廊,发廊太闹了。后来当我平静下来——平静得如此之快,当我独卧包房,目送吊带离去的背影,我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并不存在一个罗一。 二十二 简:50年前,你若翻翻报刊杂志,根本找不到“环保”这个词,那时长期流行全世界的口号是“向大自然宣战”、“征服大自然”、“人定胜天”,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是一样的,都把大自然作为人类征服和控制的对象。人类的这种意识起源于洪荒的创世年月,直到20世纪中叶前没有人怀疑它的正确性,是蕾切尔·卡逊第一次对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质疑。这个瘦弱、身患癌症的女学者向人类的基本意识和几千年的社会发展势头提出了挑战。 记者:为什么是一个女人,而不是美国那些多如牛毛的男人第一次提出这么严厉的质疑? 简:因为女人本身就是春天。 记者:说得太好了,你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吧? 简:我长期失眠,没办法,有时就看书。 记者:我能感觉到你的书是夜里读的,和别人不一样。夜里读书的人又清醒,又像梦的语言。 简:你说得很好,如果我们是黑夜女人,蕾切尔·卡逊就是黑夜母亲。最初我读《寂静的春天》是在我刚上山不久,我面对山中的夜空,觉得蕾切尔·卡逊力图说服人类。事实上不是蕾切尔·卡逊引导我走向了她,是我自己在黑暗中慢慢走近了蕾切尔·卡逊。 二十三 蕾切尔·卡逊,1907年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泉溪镇,在那儿度过童年。1935年至1952年间她供职于美国联邦政府所属的鱼类及野生生物调查所,这使她有机会接触到许多环境问题。1958年,她接到一封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朋友奥尔加·哈金丝的信,诉说她在家居后院所饲喂的野鸟都死了,1957年飞机在那儿喷过杀虫剂以消灭蚊虫。 此时,卡逊正着手写一本有关人类与生态的书,她决定收集杀虫剂危害环境的证据。起初她打算用一年时间写个小册子,但随着资料的增加,她感到问题比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为使论述确凿,她阅读了几千篇研究报告和文章,寻找有关领域权威的科学家,并与他们保持密切联系。她渐渐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祥的预兆正降临在这个世界: 神秘莫测的疾病袭击了乡村的家禽,牛羊病倒、死亡。农夫们述说着他们家庭的多病,城里的医生愈来愈为他们病人中出现的新病感到困惑莫解。不仅在成人中,而且在孩子中出现了一些突然的、不可解释的死亡现象;这些孩子在玩耍时突然倒下,并在几小时内死去。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还有,鸟儿都到哪儿去了呢?许多人谈论着它们,感到迷惑和不安。在一些地方仅能见到的几只鸟儿也气息奄奄,它们颤栗得很厉害,飞不起来。这是一个没有声息的春天,一个寂静的春天。过去清晨曾经荡漾着乌鸦、鸫鸟、鸽子、鸟、鹪鹩的合唱以及其他鸟鸣的音浪,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田野、树林和沼地。 农场里的母鸡在孵窝,但却没有小鸡破壳而出。农夫们抱怨着他们无法再养猪了——新生的猪仔很小,小猪病后也只能活几天。苹果树要开花了,但在花丛中没有蜜蜂嗡嗡飞来,所以苹果花没有得到授粉,也不会有果实。曾经一度是多么引人的小路两旁,现在排列着仿佛火灾劫后的、焦黄的、枯萎的植物。被生命抛弃了的这些地方一片寂静。 甚至于,小溪也失去了生命,钓鱼的人不再来访问它,因为所有的鱼已死亡。在屋檐下的雨水管中,在房顶的瓦片之间,一种白色的粉粒露出稍许斑痕。在几星期之前,这些白色粉粒像雪花一样降落到屋顶、草坪、田地和小河上。不是魔法,也不是敌人的活动使这个受损害的世界里的生命无法复生,而是人们自己使自己受害。是什么东西使得美丽的无以数计的城镇春天之音沉寂下来了呢? 是杀虫剂和美国的化学工业。 她的一个朋友告诫说,写这本书会得罪政府部门和美国工业界。果然,《寂静的春天》一出版立即震动美国。首先是一批有工业后台的专家在《纽约人》杂志上发难,指责卡逊是歇斯底里的病人与极端主义分子。反对这本书的力量不仅来自生产农药的化学工业集团,也来自使用农药的农业部门。这些有组织的攻击不仅指向蕾切尔·卡逊的书,也指向了卡逊的科学生涯和她本人。 一个政府官员说:“她是一个老处女,干吗要担忧那些遗传学的事?”美国《时代周刊》指责她使用煽情的文字。一些以捍卫人民健康为主旨、德高望重的美国医学学会也站在了化学工业集团一边。但这些都不能使这本书的力量削弱,因为蕾切尔·卡逊迎战的力量来自她对真情实况的尊重和对人类未来的关心。从主观上来说,卡逊本无意去招惹那些铜墙铁壁、财大气粗的工业界,但她的科学信念和勇气使她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不屈不挠的斗争。 虽然阻力重重,但卡逊毕竟像人类黑暗中的第一声呐喊,唤醒了广大民众。由于民众压力日增,最后政府介入了这场斗争。1963年,当时在任的美国总统肯尼迪任命了一个特别委员会调查书中结论。该委员会证实卡逊对农药潜在危害的警告是正确的。国会立即召开听证会,美国第一个民间环保组织由此应运而生,美国环境保护局也在此背景下成立。由于《寂静的春天》的影响,仅至1962年底,已有40多个提案在美国各州通过,立法限制杀虫剂的使用。曾获诺贝尔奖的ddt和其他几种剧毒杀虫剂被从生产与使用的名单中彻底清除。 许多年后,事实证明卡逊的许多警告是估计过低,而不是说过了头。愈来愈多的迹象表明,环境问题仅靠发明一些新的治理措施、关闭一些污染源或发布一些新法令是解决不了的。环境问题的解决植根于更深层的人类社会改革中,它包括对经济目标和民众意识的根本变革,包括人类数千年发展的基石——人类中心主义的改变。因为说到底,如果我们最终失去了清洁的空气、水、安全的食物和与之共存共荣的多样化生物种群和基因,经济发展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就是让人类环境最终走向毁灭?让我们的蓝色星球变成银色的月球?这不是我们需要的前景。卡逊站在月球的角度向人类发出了警告。 c、女人比男人更有办法 我刚刚度过了黑暗的一个星期(被罗一强暴了一个星期),现在又让车毁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末日一样。每人都有一种命运,我也有一种。临别时罗一的一句话让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说她会有孩子,就是说我将成为父亲,如同猴子成为未来小象的父亲?这可能吗?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和我一个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吓唬我呢,她那样的体积应该有排异功能。 一 我太虚弱了,脚底像踩着棉花。路上3次差点出了车祸,最终在第四次追上了前面一辆切诺基。切诺基没事,前后都有明晃晃的保险杠,动都没动一下。切诺基仍放着轰轰作响的低音炮,车里至少坐了3个吊带小妞。我的夏利瘪了一大块,机盖张起,车灯破碎,前挡开了一朵冰花。我受了伤,胸部被方向盘顶了一下,口吐白沫,眼球向外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即使这样,切诺基司机仍没忘向我大发脾气,连威胁带恐吓非要我掏出200块钱了断。我认为100块是恰当的,但我呼吸不畅、张口结舌,结果稀里糊涂还多给了司机100元。我希望如果我真的不行了司机能送我上医院,这样说来我多给司机钱也并不完全糊涂。司机接过钱后倒也关切地问了我一句:“兄弟,还行吗?”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很关键,又喘了几口——刚才可能是岔气,现在似乎缓过来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抓住司机的手不放,又过了一会儿觉得可以了,才向司机说了声谢谢。 我刚刚度过了黑暗的一个星期(被罗一强暴了一个星期),现在又让车毁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像末日一样。每人都有一种命运,我也有一种。临别时罗一的一句话让我一路忐忑不安:她说她会有孩子,就是说我将成为父亲,如同猴子成为未来小象的父亲?这可能吗?不,不,不可能,她要有早就有了,她和潮州小丈夫那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和我一个星期就有了?她肯定吓唬我呢,她那样的体积应该有排异功能。 还好,车子居然还能对付着开,只是能不能开到简氏庄园就难说了,特别还有一段困难的山路,对此我一点儿信心也没有。路上我给简女士打了个电话,说了车况,感觉就像描绘我自己差不多。我希望简女士派辆车在路上迎迎我,一旦发现坏车或坏人那一定是我。 我开着如此破的车,加上鼻青脸肿,自然路上所有的车都躲着我。快到牛栏山环岛了,再往前就要进山了,接我的车怎么还没来呢?后来我才注意到后面有一辆车好像跟了一会儿了,不过如果它是来接我的,为什么不迎面叫住我或在后面鸣笛呢?他应该知道我这辆破车,这破车肯定是我的。我在路边停下来,后面的车也停下来。这是辆很高的帕杰罗,不像车,简直像豪华的坦克。我等着司机过来。我想他应当主动过来问问我,可那家伙竟然一动不动。我再次启动车,他还是跟着我,还是那么慢慢悠悠的。不成是警车?不放心我?我一脚刹住车。 帕杰罗真是高,比我的个子还高。车窗落下来,我注意到司机是个生着一张马脸的家伙,我们应该认识。 “你跟我半天了吧?”我没好气地问。 “是。”马脸眼神很低,很不友好。 “我们见过。” “是吗?” 他不承认我们见过。这家伙如此傲慢,其实不过是个马夫,说好听点是马术教练。上次我和罗一造访马房,叶子除了介绍了马也介绍了马术教练。那时他正在给马刷毛,看也不看我和罗一,他的样子给人感觉即使他伺候一头驴也一样的傲慢。是的,他是简女士的马术教练,本身也像个牲口。我继续开车,脚下依然轻飘。 二 到达庄园已近中午。简希米女士和叶子已在廊下等我。显然她们得到三道柴门老人的报告,知道我到了。简女士一般不出来迎客,这次大概是因为我路上出了车祸吧。我和马术教练同时下了车,迈上台阶。马术教练完成了任务,将帕杰罗钥匙交给简女士,同样一言不发。这家伙看来对谁都如此。简女士叫住转身要走的马术教练,命令他把我的车开到镇上修理厂。 “现在就去。”简女士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 马术教练稍稍望了一下刺眼的天空,接过了我的车钥匙,大步走下暴晒的台阶。马术教练吃力地钻进我的夏利,打着了火。 “其实不必着急。”我说。 “他该拖着你先去修理厂,再把你送上山。” “吃完饭,天凉点了也不迟。”我轻飘飘地说。 简女士搀着我走进客厅,一来我是个踮脚儿,二来我受了点伤。尽管如此,简女士的大家气度还是令我颇为钦佩,这是普通女人难以做到的。罗一永远不会有这种风度,不用说罗一,就是男人也鲜少这种气度,如此虚弱的我因此感到一种清晰的丰盈。 “你的小狗呢?”叶子倒茶时我像老朋友似的问简女士。 “很不幸。” “承认一个生命的死亡的确并不容易。”我煞有介事地说。 “你的车祸就让我很担心。” “真的?” “所以我的教练应该受到惩罚。” “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他不喜欢任何人。” “也包括你?” “噢,那倒不。” 我们真的像老朋友,竟然一点陌生感也没有,这和我之前预料的简女士颇为不同。有人就是这样,只要高兴,几句话就和你一见如故。叶子从外面回来,说已准备好午餐,是否现在吃饭。简女士邀我共进午餐。简女士说:“中午我们吃顿便餐,晚上再正式为你接风。”我未置可否,也没客套。 我认为不必要。 从客厅出来,沿着连体走廊,穿过砖木结构与现代装饰的大餐厅,来到一间同样风格的小餐室。几碟青翠的菜肴与冒着热气的锅仔已在静静地等候我们,某种带着大地的芳香扑面而来,的确让人感到不同的本质。我一直用的是东北厨子,乍见如此原初而又精美的食物,确实感觉这里有如另一种人间天上。是的,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天上。 叶子布菜,倒酒,一旁侍候。 “感谢招待。”我举杯。 “你来得不容易。”简女士笑道,碰了一下我的杯。 “我差不多冒着生命危险。”我说。 “我是说你出来得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的防盗门白装了。” “这事你也知道?!” “你不应该惊讶呀?” “你雇了侦探?” “当然。” 我大笑,几乎将简女士引为同道中人。简女士饶有兴致地谈到雇用私人侦探的经历,虽然是说笑,但我还是相当吃惊。简女士甚至于说出了雇用的侦探的名字,那是我一个星期前才刚刚开掉的那两个人,这事说得如此之深多少让我有些不快。我觉得简女士太锋利了,其实点到为止,大家一笑更好。我谈到传记的事及我的计划、想法,不等说完简女士打断了我。 “你是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你不用急着完成任务,我们先做朋友,你在这里休息、写作,有时间我们喝茶、聊天,你仍是侦探或侦探作家。” “这倒很有意思。” “你气色不太好,好好休息一下,上次你还很纯粹。” “很纯粹?我很纯粹?”我非常吃惊,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 “或者很专业吧,搞专业的人一般都很纯粹。” 在简女士看来也许别人都很纯粹,至少她的口吻是这样。 “我确实很疲劳。”我说,“一言难尽。” “她没说要来?” “谢天谢地。” 简女士笑了。这个失眠的女人内心如此锐利,失眠的目光闪动着愉快和善意的嘲讽。餐后叶子带我到了工作室。叶子说,一个星期前我的工作室就已安排好了,电脑是最新款的,简女士还专门为我购了一大批书,当然是装饰书房用的——难道她知道我喜欢什么书?我的工作室兼卧室安排在准学术区一套独立的房子里,房前有草坪和白色木栅。房子是个套间,干净明亮,外间有盆栽植物、沙发、书橱,窗外是蔷薇,能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银杏、秋千架和马房。 马房又高又尖,如果尖部有十字架就更像教堂了。 三 我休息得很好,或者太好了,仅仅3天竟然开始想念罗一了。这当然并不说明我的身体恢复了,只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体是有惯性的,就像抽烟的人头天晚上抽得凶第二天一睁眼就想抽,头天泡网泡得晚第二天睁眼就想上网。那个已是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沉溺于罗一的肉体,罗一将我惯出了毛病。不过说实话,尽管我有过美女尤物无数,但真正让我惊心动魄的还得说是罗一。在我被罗一强暴之前,我根本无法想像像罗一那样一个坚持一夫一妻制的人一旦进入肉体关系竟然那样花样翻新、毫无操守,你简直不能想像她在推动自己快感高xdx潮时会胡乱喊叫成龙、史泰龙,甚至于施瓦辛格——那些是她梦想的小生偶像。她的声音如同矿山的声音,我从未受过那样的震撼,以至某些时刻我被鼓舞得真的产生了自己就是施瓦辛格的幻觉,而事实上我差远了。我根本无法满足罗一,每次当我一败涂地之时,罗一都还要辅以很长时间的工具——那时她再也不否认使用工具。我是多么恐惧罗一,但是现在竟然开始想念她。我觉得身体充盈,满脑子罗一矿山般的吼声,这同朴素的世外桃源般的简氏庄园实在很不相称。 山庄如此寂静,小鸟美好,嘁嘁喳喳,差不多每天我都是被小鸟的鸣啭叫醒的。小鸟在前庭和窗后的小树上,在我似醒未醒时几乎以为它们就在我的肩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多亏这些数不清的小鸟,否则我恐怕难以摆脱罗一的噩梦。小鸟让我清醒,让我意识到金色阳光正从山坡斜面上打过来,山上一派金色,仿佛六月已是温暖的秋色。 山中静极了,清早我常常不吃不喝先到小径上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有时就会看到一夜未眠的简女士独自在湖边散步。当然那算不上一个湖,也就是一方小池塘,但在如此宁静的水天一色的早晨,它也可以算作一个湖了。有时更早一点,简女士会一个人骑在马上散步,那时马走得很慢很慢,看上去马和人都还在睡眠中。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看到简女士坐在银杏树下的秋千上,身上披着一条毛巾,秋千一动不动,或许她坐了一夜也未可知。唉,失眠的人,失眠人如同有两个分裂的生命,白天一个夜晚一个,两个都很痛苦。我从不在清晨打扰简女士,对于失眠人来说早晨往往是假寐的时刻,这方面我深有体会。这时正是失眠者的临界状态,通常非常珍贵,大体可以相当一个正常人的整夜睡眠时间。精神分析学家称,这种动态的、摇晃的、警醒的睡眠源于孤独,源于失眠者对黑夜与白天到来的双重恐惧,而黎明的临界点与百鸟的啼啭恰好是生命与大地最安详的时刻:这时候鸟就是歌唱,这时候天慢慢转亮,人内心安静;这时候失眠人仿佛钟表在停顿中听到了另一种颤动——另一个生命颤动,一如婴儿在腹中翻动。 简女士同样洗漱、早餐,像正常人一样8点钟投入工作。5年来她在这里创建了绿色王国,大地为之更生,生灵为之活跃。如今这里植物茂盛,水净天清,这一功德行为据说直接导致了北京某个方向的沙尘天气有所减弱。简女士为此获得了联合国环境署的表彰,成为著名的“蓝星国际环保奖”的获得者。简女士被外电誉为“中国的蕾切尔·卡逊”,报道上就是这样宣传的。然而有媒体认为这还不够,一家专业媒体认为某种意义上简女士已超越了蕾切尔·卡逊。蕾切尔·卡逊是人类伟大的警示者,而简女士则是杰出的身体力行者。“简希米女士的环保行为不仅体现为一种奉献、一种公益行为,事实上更重要的是她还创造性地建立了一种‘恢复与产出’的可持续发展、可示范的生态经济模式:绿化既是公益行为,同时又是市场行为。”简女士购买了被人类弃置无用的荒山,经营荒山,植树种果、养鸡喂牛,把不含化肥农药的无公害禽、蛋、果、蔬运往城里的市场出售。简女士在城里有控股的绿色食品公司,有经理班子、专门的销售大厅和绿色连锁餐饮店。她绿化荒山的后续手段极为丰富,形成了一条龙服务:从荒山城市,从地头到餐桌,这实际上已不仅是简单的绿化或公益行为,而是一个现代服务业的市场行为。 当然了,从庄园简单的风景一点也看不出简女士有着如此复杂的城里背景。庄园的生产基地隐没在山谷的峰回路转中,事实上有另外的出口和入口,而庄园的正面只是写生一般朴素的自然风景。简女士基本不管城里的事,每天只从事简单劳动,甚至于辟有一块自己的菜地,亲自浇水、采摘。有时她也到山中的果园、养鸡场或山谷深处的牧场察看果情禽畜。那时她穿着朴素,打扮得像农妇或农艺师,而她的确自修过农艺。她在果园修剪枝丫,为苹果贴上防护纸,在苹果收获前两三天再剥下护纸。简女士说这样伺候苹果不至早熟,一旦剥下护纸苹果着色特别快、特别鲜亮。 如果雨水少,简女士还要亲临高高的水塔,指挥一次全山的灌溉。一个星期后我随简女士转过一次山,我看到她爬到庄园最高峰的水塔上,看她怎样指挥调度、大声呼喊。那时她一点也不像个失眠者,也不再害怕阳光;她那有着黑眼圈(失眠所致)的眼睛很明亮,汗水让她容光焕发;她在塔顶与风中的样子难以形容,孤立而又飞扬;她不属于尘世,却又指向尘世。我不想说她有了神的某种特征,但她站在塔顶头发飞扬衣角掀动的样子的确让人遐想。 简女士喜欢山,更喜欢水源。有人用“仁山智水”一词形容或评价简女士,这是一些有旧学底子的老报人发出的感叹,但我认为“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的说法从来都缺乏科学根据,我不喜欢这类主观的似是而非的说辞,正像我不喜欢来历不明的古老诗歌一样。我认为一个盛产诗人的国度往往是不成熟的国度,我们的诗人太多而祖冲之太少了。 四 黄昏总是让人惬意,一方石几,两杯清茶,蓝烟袅袅升起——我不能禁止简女士抽烟。空着的石凳上有一只白猫站着,好像一个耐心的时间之外的听众。许多次我们饮夕阳和晚风而谈,不光简女士谈自己,我也谈自己,谈我过往的生活,这是必不可少的。我谈到罗一,谈到罗一的婚姻破裂我多少是有些责任的。尽管事实上罗一的婚姻早破裂了,但并未走到离婚的分上。 “现在她恐怕真的要嫁给你了。” “是呀,我现在是有家难回。”我可怜地说。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简女士吐了口烟。 “当初我只是玩笑,没想到反倒落入她的魔掌。” “那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女人从来都是认真的。” “可我是男人,你说有什么办法?” “你不有办法嘛!”简女士大笑。 简女士指的是我不检点的生活,或者干脆指的就是我提到过的洗脚屋和人间天上。我对简女士没有保留,我有什么必要保留呢?现在我愿简洁地称简女士“简”,虽然我们相处不长,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那是你们男人无耻的权利。”简说。 “是的,很无耻,我尽量洁身自好吧。” “你还是别洁身自好吧。”简意味深长地笑,我不知是否指我落入罗一怀中更加不妙,还是嘲讽我。 “如果罗一非要嫁给我,我只能接受。” 简拍手称快:“好啊,那你算找到幸福了。” “她已经控制了我的事务所,我没有办法。” “你一个蹩脚侦探也应该知足了,她对你那么好。” “蹩脚”这词用得真他妈好,太准确了,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是个蹩脚的侦探。 “我自己可以这么说,你不能这么说!”我恼火地说。 “你还委屈了?”简显出同情样子。 “有时我真的挺伤感的。”我认真地说,望着月亮,竟真的有些伤感起来,“瞧这月亮多好,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你还真的来了?” “你这里的自然、绿化,包括你本身,总是让我回到自身。你看这刚升起的月亮多么美。我过去很少注意月亮,就算注意也毫无感觉,可在你这儿不注意都不行,这儿没有任何参照物,它如此明亮又这么孤独,让人不由得反观自身,看到真实的自己。” “看到真实的自己不好吗?” “只有强大的人才愿看到真实的自己,软弱的人不行。比如我,你这里的优美景色总是让我看到自己的缺陷,这是不是有点残酷?” “残酷看你怎么面对,我们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残酷,我看你做得其实已很不错了,你一直都面临着自己脚底下反弹的否定的残酷,所以你才有和别人不同的力量。我也一样,你说我这么一个单身女人,不缺钱,或者很有钱,却选择了这荒山野岭,难道不残酷吗?” “你是高尚的事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笑道。 “还有什么比高尚更残酷的吗?” “你这么说我当然明白,所以你并不真的接受媒体赞扬。” “当然了,媒体算什么!”简吐了口烟。 “可我看你跟记者谈得很好呀。” “那还用说,我需要媒体。” “你对别人也这么真实吗?” “我是太不真实了,所以总想对什么人真实。” “所以找了我这个侦探。” “不,作家。” “侦探作家。”我说。 停了一刻,我问:“不真实是不是很难受?” “是的。”简掐掉烟头,“你说对了,说得太好了。” 简颇有兴致,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不反对。很快酒就拿来了,金樽对月,山上的谈话如此宁静,有时我几乎觉得是在天堂谈话。我们原本毫无关系,现在如此贴近,直指各自内心,我甚至于忘了自己还是个侦探或侦探作家。 五 如同我不擅长马拉松一样,山路对我一样困难。山的倾斜、杂草、不稳定的碎石和漫无边际都提示着一种我应该尽量回避的困难。我随简在庄园深处转了几天,实在不愿经常接受来自她的援手,我坚持认为自己能行。事实上我也的确行,当然总是时时感到来自脚下的一种尖锐的力量。我可以战胜平地,可以跑、跳,这都没问题,没人比我更轻盈更富有弹性,但是我对山地没办法。如果是和罗一在一起,我担保罗一会把我抱起来或背在身上。 我们到了养鸡场。养鸡场坐落在山谷一个盆地,它如此开阔,周边有漫长的白色丝网围着,丝网蜿蜒起伏于山间,如果算上斜坡面积,鸡场差不多相当数个足球场大。成千上万只鸡或鸡雏漫坡遍野,见我们到来,突然收拢,列成数个庞大的方阵,仿佛若干个方面军。这些鸡既激动又整齐,它们抖动着浑身的毛,毛色一波一波地闪烁,汇成斑斓的漫山遍野的方阵光波,让我油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统帅感,几乎要喊出:“小姐们好!小姐们辛苦啦!” 而我也几乎听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应答声——“为您服务!” “都是母鸡吧?”我问简女士。简女士没听太清,我又重复了一遍。简女士说是的,都是下蛋的鸡。简女士介绍说,这里养有一万多只鸡,后山还有两万只,像她这样养鸡北京独此一家。这不是流水线上的鸡,而是最传统粗放同时又是集约化的鸡。简女士说,当荒山可以出售,明晰了产权,荒山便焕发出养鸡的生机。“你可以打听打听,整个北京有像我这么养鸡的吗?他们全是流水线、精饲料、催化剂,鸡根本不活动,不用土里刨食,整天除了吃饲料就是站在机器上下蛋。你说这蛋能有什么正常的营养?这是反动物本能的,人吃了能不变异吗?还有,现在的猪牛鸭鹅几个月就用化学饲料催起来,人吃了能不得疯牛病、口蹄疫吗?我们现在整个的食物结构都是反生命的。现在有多少人患高血压、冠心病、肥胖症、厌食症、糖尿病、癌症?sars是什么?禽流感是什么?就是家禽家畜发生了变异。但老百姓懂什么?吃吧,便宜,早晚全都成了非人!” “没那么严重吧?”我觉得简女士有些过激。 “你看现在人类多疯狂,犯罪、环境污染、水土流失……” “对了,”我说,“我踮脚儿是不是也食用了不安全食品所致? “当然!”简女士激动地说,但又觉得不太妥,“不,你那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疯牛病?口蹄疫?” “你近亲!” 简女士显然因我提到踮脚儿有些生气,不过兴致仍然不减。 “你知道化学家米勒吗?就是他发明了杀虫剂ddt,得了诺贝尔化学奖。ddt曾被认为是人类的伟大发明之一,可是半个世纪过去了,病害虫依然活跃。现在ddt虽然已被禁止使用,可是ddt已根深蒂固存在于所有的生命体内,南极虾北极熊的体内也找到了ddt。ddt破坏了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与食物链。你知道处于食物链高端的人类ddt摄入量是低端的兔子的多少倍吗?600万倍!现在中国人也变成了肉食动物。你知道肉食动物的ddt摄入量是草食动物的多少倍吗?300万倍。人类是ddt之类的农药的最大的受害者,因此表现得也最疯狂!我为什么赞助野人考察?就是希望在野人身上找到一点人类本源的基因和希望。” “不是已经抓住一只大猩猩了吗?”我总算得到一个嘲笑的机会。 “什么?你说什么?!”简女士有些激动。 “呵,假野人。”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变异得厉害!” “你不说我是近亲吗?” “你的ddt含量肯定高出许多人。” “我用的是东北厨子。” “那就对了!” 我不想听简女士长篇大论,所以再次提到了我的踮脚儿。 我们到了山上的牧场,尽管我不喜欢风景,但还是被眼前的山地牧场打动了。进口的花斑乳牛在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几乎一动不动,挤奶工使用着原始的木桶,牛栏与黑色帐篷如同油画一般。我们乘一辆拉鲜奶的丰田客货两用车到的牧场。因为没再爬山,我的情绪好起来,甚至于相当不错。牧场如此优美,我甚至开始尊重诗人。报道资料中提到过牧场的景色,被我一目十行滑了过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不仅是一种生产,也是一种境界,一种心灵,这是简女士创造的。 简女士见了她的乳牛显得十分陶醉,以至亲自动手帮挤奶工挤奶,我想大概也是因为我到来的缘故吧。我是她的传记作者,如同古代国王身边的诗人或史官。只是现在是一个读图时代,dv如此发达,简女士何以还仅仅钟情原始的文字记录?当然了,简女士知道我们这行人的技术手段,比如用于偷拍的针孔相机和暗拍探头。这是我们主要的武器,同时也表明了我们与这个世界龌龊的关系。我可以偷拍简女士,问题是这种偷窥通常是不能被公开印刷或播放的。你能想像私人侦探偷拍的照片或影像用于正大光明的彩色书报上吗?那将是怎样一种传播的效果?或者这其实就是简女士需要的? 我见识了庄园的全貌,也见识简女士的日常工作。尽管我的设备不恰当,但我还是以偷拍的方式留下了简女士真实的劳动、沉思或工作的身影。因为大多时候是乘车(主要是顾及我走山路不便才要了车),山路倒也没特别难为我;不过有些地方车子无法抵达,还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说实话,我对此不是很情愿。我不想把简女士的传记写成一部歌功颂德的书,这显然也不是简女士的初衷。我观察了简女士,但还想知道别人眼中的简女士,比如叶子或马术教练眼中的简女士,这两个人都是追随简女士许多年的身边人。此外,我还想知道夜晚失眠的简女士。 对于一个侦探,白天往往不重要,夜晚才是真正的舞台。谈话中简女士也的确多次暗示过她的夜晚,但令我不解的是,当我入住庄园的第一天晚上,简女士就特别提醒我,11点钟后不要远离房门,因为庄园晚上11点后要把铁笼中的7只狼狗放出来,这些狗只认庄园有数的几个人,其他所有人都在它们的警戒和攻击范围,更不消说陌生人。就是说,庄园的夜晚实际上是宵禁的。这的确是件麻烦事。我不知道简女士提醒我是出于善意为我的安全考虑,还是要考验一下我作为一个侦探的行动能力。我当然不能射杀或毒死它们,我是来写传记的,不是办案的,至少表面上如此。那么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一直是困惑我的问题。 六 双休日,城里人涌入庄园。庄园到处停着豪华小车。田园与小车是现代都市人常有的生活,乡村已不是过去乡村的概念,而是城里人消磨周末的时尚与逍遥。富裕起来的人们开始珍惜健康,知道了度假和休闲,同时也就自然知道了新鲜空气、无公害果蔬或绿色食品的价值。而简氏庄园作为高品质的“新乡村”概念,至今在北京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人们不仅在这儿享受了现代乡村,也获得了许多现代观念。人们不仅吃住,还采购。他们大包小袋,后备箱总是装得满满的,乡村的饮食延伸到了城里。 周末是叶子最忙的时候。叶子作为简女士的代表负责庄园贵客的接待工作,每一拨客人除了先见到三道柴门的乡村老人,首先见到的就是叶子。叶子向客人介绍庄园概况,引领上山,安排食宿,带着采摘。叶子即使不笑脸相迎也让人感到是一个不同于城里人的少女。叶子已是简氏庄园的一个品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愿意邀请叶子共进晚餐或午餐,而叶子也总是热情答应。叶子像赶场一样穿梭于各个餐桌,落落大方给客人斟酒、布菜,介绍山里的特产菜肴,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有懂行的客人(常常是教授、学者、海归或儒商)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有机食品和绿色食品有什么不同,它们怎么区分,是怎么回事?因为问题经常被提出来,叶子也回答得很熟练。传统农业用农家肥种植的庄稼,用青饲料喂养的家畜家禽是有机食品。有机食品在生产和加工过程中,禁止使用任何农药、化肥、激素、转基因合成物质和技术;而绿色食品要求相对就不那么严格,一般允许有限制地使用化肥和人工合成技术。至此两种产品的区别已说得非常清楚了,但是叶子还是非常坦诚地告诉客人:“现在的有机食品还不能完全做到不含农药、化肥,一些其他地方的有害物质会通过空气和水传播,因此庄园的物产也不能说绝对安全。我们共处一个地球村,我们都不可能单独存在,保护环境人人都有一份责任。” 这些既专业又前沿的知识从一个庄园少女嘴里说出尤为可敬,而她说得又是那么清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以至让人觉得她有一种透明的、特别可信的质地。因此当客人,比如教授或官员,知道叶子不仅没上过大学,甚至也没上过中学,无不感到惊讶。一些老教授或老知识女性尤其惊讶,也因惊讶更加喜欢叶子,每次来必邀叶子坐在席间,送给叶子小礼物,与叶子谈论环保、生态、土壤分析、熵值和微量元素。儒雅的教授和夫人们总是赞叹叶子知识面广、懂得多,甚至于几乎认同了叶子的自我教育(网校自学)的成长方式。不过有时还是忍不住为叶子没完成学业惋惜。“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只上完了小学?可惜,可惜,这孩子还是应该上大学读博士。”女教授发出慨叹。逢到这时叶子总是说,现在有了互联网不必非要上大学不可,网上没有什么学不到的东西。这时老教授或老知识女性(其中有的还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总是不由得说:“什么叫新人类?我看叶子姑娘才是真正的新人类。” 平时客人不多的时候,叶子主要是照料简女士的起居,我上山后增加了照料我的工作。早晨叶子为我打扫房间,整理卧室,打开水,泡好茶,一日三餐叫我吃饭,有时还要安排我与简女士在池塘边共进晚餐。简女士午后漫长的休息时间以及晚间通常是叶子上网自学的时候,我曾几次邀请叶子到我的工作室上网,对她进行一些网下指导,但都被叶子谢绝了。 叶子住在简女士客厅对面的一个同样有大窗子的房间,事实上是简女士的使女。叶子不是没有学习上的问题,但是叶子不能离开简女士太久,简女士会随时叫她。我因此想到用qq的可能。我问叶子是否有qq,叶子奇怪我居然也上网,也有qq,好像有qq只是年轻人的事。我说我是侦探,侦探应该无所不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在网上对叶子进行辅导,比如我可以与叶子同时进入网校,然后用qq交流,解决问题。我说如果有视频那就更好,但此事还要向简女士提出申请。一提到向简女士申请,叶子立刻认为不必了,叶子不希望简女士知道我们在网上的事,最好连提也不要提。我不知道叶子在这方面何以如此谨慎,是否太过分了? 简氏庄园早已实现自动化办公,工作人员使用电子商务,而简女士自己却仍坚持纸上办公。她从不上网,甚至于没自己的个人电脑。她的办公室纸笔墨水一应俱全,有类似英国19世纪的大壁橱和装饰性书橱,办公桌古色古香,连电话也是旧式电影中的电话。她不反对别人使用电脑,但自己坚决不用,仿佛她一旦用了电脑自己就将化为乌有。对她讲互联网、数字世界,她连听也不愿听。我曾告诉她即使从失眠角度考虑,网络也是个可以选择的世界,比如聊天室、qq、视频、网上失眠者俱乐部、失眠者社区或失眠者天堂都不失为好的选择。互联网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孤独的失眠者,失眠者可以凭着失眠——就像无产者凭着《国际歌》——可以在全世界找到朋友。然而简女士完全不屑那些网上的失眠者,她认为自己不需要一个画饼充饥的世界。她的夜晚虽然漫长,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孤独,甚至正相反,她认为自己的夜晚是丰富的。 虽说简女士声称她的夜晚是丰富的,但在我看来似乎并没超出一个失眠者的行为,无非是每天晚上11点钟将狗放出来,对可能进入庄园的不明身份的人实施警戒。此外在7只狼犬或近身或远程的护卫下,她每天进行失眠者都会有的漫长的散步。当然也许简女士会骑在马上,在月下狂奔或漫步,或与马术教练双人骑。这样说来,简女士的确不会孤单。 的确,白天鲜见马术教练露面,也鲜见马出来,那么显然马或马术教练可能都是专为简女士的失眠之夜准备的。马术教练和马一样,总是在黄昏行动,正如多数动物都喜欢夜行,这倒也符合简女士的“生物圈”观念。如此说来那天让马术教练白天开车去接我无疑有违常规,要不那教练怎么一声不吭呢?那可能正是他平常睡觉的时间。我把马和马术教练看做差不多是一回事,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傲慢而又阴沉的家伙,不说别的,就是他像马一样的身体本身就让我感到威胁、不快。马术教练让我意识到我的踮脚儿是多么地更像人类。 七 叶子说,她没母亲的概念也没父亲的概念,她不知道父母是怎么一回事。叶子说,不到3岁她就到了简女士身边。简女士失眠12年是她5岁时明确的记忆,简女士可能失眠得更早。简女士应是她的养母,她带大了她,但她从小只叫她“简女士”。 叶子说,3岁时她叫过简女士“阿姨”,那时她还有父亲。父亲出国短期学习了,出国那还是简女士办理的。她还记得父亲出国时她和简女士去机场接父亲的情景,当时简女士和她是多么的高兴。候机厅人山人海,电子显示牌“嘟-嘟”作响。旅客鱼贯而出时,她们盼着亲人相拥的情景。但是直到又一架飞机落地,新的旅客再次涌出,她们也没接到人。怀抱她的简女士焦急地找人问话、打电话,她开始不安地哭泣。简女士大声呵斥她,她大哭,喊着要回家。结果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简女士一怒之下把她撂在大厅塑料椅子上,扬长而去。她的叫声响彻候机大厅,但是简女士充耳不闻,头也没回一下。 她从未叫过简女士“妈妈”,那是她惟一一次喊简女士“妈妈”。那是一种人类本能,是所有可能被抛弃的孩子都会喊出的最古老的一个词。然而,无论她怎样哭喊,无论惊动了多少人,都无济于事。 简女士去了机组。后来回来了,走路慢吞吞的,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哭哑了嗓子的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抱住了简女士。简女士也接住了她,但是没有一点感觉,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找爸爸。叶子说。 你没爸爸。简女士说。 我要回家。 你没有家。 叶子的眼泪再次涌出,她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当然,叶子还是被带回了“家”,但那已不再是她的家。她们一回到家,简女士就独自上楼去了。从那时起她很少再见到简女士,她的小床从楼上简女士的卧室里被搬到了楼下小保姆的房间。她被告知必须非常听话,任何时候都不能哭泣,什么时候只要简女士听到哭泣她就要被扔掉。她不能随便走出自己的房间,一切活动都必须在小保姆的房间里进行。小保姆说,就算简女士不在家她也不能随便走动,最多可以到客厅玩一会儿;她不能把玩具拿出来,因为如果简女士突然回来她无法及时收回玩具,简女士不想见到客厅里有任何她的东西。 种种清规戒律就这样形成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叶子在这个“家”就像不存在一样。这正是简女士要求的。即使后来叶子大一点了,经常在客厅或卫生间帮保姆干活,也必须时刻留心简女士回来,只要听到防盗门钥匙一响,她必须像烟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 那时,与小保姆一起干活是她最快乐的事。5岁多一点的时候,叶子说,她已学会做许多事情:她会洗自己的手绢、袜子、鞋,甚至于学会了使转筒洗衣机;或者站在小凳子上使用煤气灶,做半壶水;差不多已可以完成一半的拖地板的工作;帮助擦拭家具、电器,甚至于会使用吸尘器。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教新来的保姆干这干那,包括下楼买菜,菜的品种、价格,简女士爱吃什么菜,什么调料简女士喜欢或不喜欢。事实上后来保姆做不了什么,她嫌保姆笨,就指挥保姆,让保姆做自己的助手。她与保姆共同洗床罩、床单,一同抻开、抖动、展平、折叠,晾到阳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迷恋干活,也许希望不要总是更换保姆,她希望自己成为简女士不在家时的小主人。 简女士后来偶然也到她和小保姆的房间看看,房间当然总是整洁有序,布娃娃眼睛明亮,小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坐姿正确,从不东倒西歪。绒毛熊永远张开双臂拥抱主人,电动火车、卡通狗、图画书放置有条不紊,更不用说被褥叠得非常整齐,窗明几净、地面光洁。因此简女士从未有什么不满。当然了,有时候简女士也批评叶子,说她不要总是紧张地看着她,眼睛瞪那么大,她不是狼外婆。虽然这样说,叶子看出简女士仍然是满意的,因此她有时会大胆地告诉简女士,她已经学会使用洗衣机,她们今天洗了床罩,还有一块大床单;或者她希望得到笔和纸,她想画画和写字。她提出要求不是真为要纸笔,主要是表现出她在简女士面前的勇敢。当然了,她也需要它们,她已跟小保姆学习了一些知识,比如认得一到十到一百,天、地、日、月、人,她还会写它们。她拿出写的字让简女士看,简女士从不说什么,有时看也不看。简女士买的玩具、纸笔或其他东西从不亲自交她手里。没有一次简女士到房间来时拿着什么礼物,总是在她想不到的时候小保姆交给她一件绒毛玩具或一种好吃的水果。她习惯了这种间接的赠与,知道简女士对她是满意的。 她爱简女士,每天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简女士。当听到铁门钥匙响她是多么激动,她多想亲自为简女士开门,但她必须飞快从客厅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从门缝侧耳细听,能听到小保姆迎上去,简女士同小保姆的说话声,有时简女士会提到她,有时不。每当简女士提到她时她是那样快乐,又那样紧张。一般简女士也就是随便问问,小保姆总是说没事,挺好的,有时没忘了加上一句“今天她帮我干活了”。叶子说这是她一再要求小保姆告诉简女士的。不过小保姆经常有意无意地忘记。有时简女士进门一声没有,径直就上楼去了,顶多交代小保姆一句:把热水放好,我要洗澡。叶子已经知道,如果简女士进门就要洗澡,通常是简女士脾气很坏的时候。那时她能听到简女士大声斥责小保姆的声音,她大气也不敢出。 叶子说,有一阵简女士夜里总是把音乐开得很大,不停地放同一首歌,放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恩情比海深……”没完没了地放,有时会持续到她一觉醒来。有一次叶子和小保姆半夜睡得正香,她们房间的灯忽然被打开,在强烈的日光灯下她和小保姆看到简女士站在她们的房间里。简女士身穿透明的白睡衣,披头散发。小保姆吓坏了,但是叶子一开始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了漂亮的简女士。透过薄薄的睡衣,她能看见简女士整个透明的身体,好像故事中的仙女的妈妈。小保姆坐起来战战兢兢地问简女士有什么事,简女士摇摇头说,没事,她睡不着,来看看。简女士一点也没发火的意思,梦幻般的样子,却又明明睁着眼睛。叶子像在梦中对简女士大胆地说:“您到我们这儿睡吧,我们有两个人呢,我们什么也不用怕。” 她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简女士不说话,慢慢地拉了灯,在黑暗中让她们睡觉。叶子很听话地闭上眼,仔细谛听,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后来叶子忍不住睁开一点眼缝,她以为简女士走了,可她竟没走!直到这时叶子才感到了害怕。简女士靠在门边上,好像也闭上了眼,但忽然又睁开了。叶子赶快闭上眼,闭得死死的。后来她听到(实际上还是忍不住看到)简女士搬了一把竹凉椅在她们的门口坐下,正对着她们,也对着窗外的月光。简女士头歪向一边,眼睛仍然睁着,样子很美又很可怜。叶子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简女士,因为她认为简女士即使睁着眼也是可以睡觉的。但是后来她自己慢慢困了,当她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简女士不在了,竹凉椅也不在了,一切像梦一样。 八 简女士还会下来吗?当然会,她想。可是怎么还没有来?“她下来我们不知道,”小保姆说,“不开灯我们就不知道。”叶子说:“那我今天就不睡觉,我要等简女士,我们一起等好吗?”小保姆说:“我们熬不起,熬一会儿就会困觉。”叶子说:“我不困,我能熬。”到了晚上,她和小保姆都熬了一会儿,后来小保姆说:“你熬吧,我明天还要做早餐,我要睡了。”叶子央求小保姆:“你做完早餐再睡。”小保姆说:“做完早餐我还要干活。”“我帮你干。”“不行,我困了,我要睡觉,你别吵吵了。” 叶子不睡。月亮真好,月儿圆,人团圆,金秋月饼大三元。叶子想起常听到客厅里的电视说的大三元,几乎天天都有,她不知道什么叫大三元,为什么叫大三元?她不知道简女士在做什么,她替简女士想,要是没有天黑是不是就可以不睡觉了?要是那样多好。她要等。叶子对自己说,一定要等,她不困。即使后来在睡梦中叶子仍然醒着的,依然不停地对自己说话,直到天亮她真的醒来。她推醒了小保姆,告诉小保姆简女士夜里没来,今天她可能睡着了。 “天呀,”小保姆说,“你真的一宿没睡?” “真的。” “现在刚4点多钟,你真是神经!” “可是天已经亮了,你去做早餐吧。” “不行,我要再睡会儿,你真烦!” 黎明,天的亮度的确有点可疑。叶子有点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一宿没睡。是的,怎么天一下就亮了?她会不会睡了一会儿呢?叶子有点糊涂。叶子正想着,听到楼上马桶的冲水声。也许简女士起来了?可能还没睡!叶子这样想着眼泪几乎掉下来。水声让她心酸,她依稀记得夜里好像也听到过几次冲水声。是的,是的,哗,哗,她想起来了,就是那水声,那水声像梦中的声音,那么说自己真的睡着了?那么简女士是不是已经来过她们的房间了?但是为什么没开灯?为什么不开灯?她多想再看一次简女士披散头发、穿着白衣裳靠在门边的样子! 水声过去不大一会,叶子听到了简女士下楼梯的声音。叶子赶快推醒小保姆:“简女士下楼了!”然后自己赶快闭上了眼,一动不动。因为门开着,简女士会看到她,她可不能让简女士知道她也一宿没睡。小保姆迅速下床,连衣服也没穿,只穿着简单的内衣去迎接简女士。叶子听见小保姆说:“我去做早饭,马上就好!” “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您都吃过饭了?” “叶子还在睡觉?”简女士问到她。 “是的,不,她说她一宿没睡!” 小保姆真是多嘴,这事怎么能对简女士说呢! 果然简女士发火了,大声叫她:“叶子,叶子!” 叶子下了床,低着头,不敢看简女士。 “你是一宿没睡吗?” 叶子不说话。 “说话!” “是的,我想这样。” “什么叫想这样?” “我没做到,我想不睡,可我没做到。” “你要想不睡觉我有办法让你做到。” “我不敢了。” “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 也许小保姆感到问题严重,赶快为叶子解释:“她是担心您,怕您睡不着,她一直为您祷告。”这倒是真话。叶子的眼泪及时流了下来。 “是吗?”简女士叶子。 叶子呜咽。 “我不需要你关心,知道吗?” 叶子点点头。 事情总算过去了。叶子为了惩罚自己把自己整整关了一天,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一天只喝了一点点水。晚上简女士打来电话,说她在别的城市,要几天才回来。小保姆接完电话高兴地说简女士出差了,立刻就把干了半截的活放下了。小保姆让叶子出来玩、看电视、吃东西,叶子还是不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过去简女士出差也是叶子高兴的日子,可是这次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直到晚上睡觉前叶子才吃了点东西,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叶子仍不愿出屋,尽管简女士说要好几天才回来。叶子只愿待在自己房间,因为只有这个房间才是她的领地,其他地方再好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她看连环画,一本一本翻,一遍又一遍看,看不懂下面的字就自己讲,讲大灰狼,讲淘气的猫咪,讲“咕咚”的故事,她自己会编故事。她给布娃娃梳头,用手绢叠小帽子戴在小熊或布娃娃头上。她有许多事情可做,玩够了她开始写字,一、二、三、四、五、天、地、日、月、人,越写越整齐,越写越好看,她写了满满一本子。 九 简女士不在家,小保姆整天就是看电视,什么活也不干。电视里嘻嘻哈哈哭哭啼啼,叶子嫌吵就把门关上,她一点也不想看什么电视。后来小保姆连饭也懒得做了,看电视看疯了,从早晨一起来就看,直到半夜12点。客厅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果皮、方便面袋。叶子自己的房间保持着整洁。小保姆被子也不叠,衣服乱扔,叶子还要叠小保姆的被子,收拾脏衣服。她不跟小保姆说话,小保姆也乐得自由自在。小保姆胆子越来越大,后来竟发展到在楼上简女士的房间看电视、开音响,把音响放得很大,不知道还干了什么。小保姆几乎成了简女士,一整天也不怎么下来,甚至于有一天晚上小保姆没下楼,就睡在简女士的房间里,好像她是这房间的主人似的。以前小保姆可从来不敢这样。以前简女士不在家叶子要督促小保姆干活,那时她以主人自居,催小保姆干这干那,对每天该干什么她一清二楚。但是这次叶子对一切都不怎么关心,有时她会想到一个叫爸爸的人,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有关系。可是简女士说爸爸永远不回来了,爸爸在美国已经有家了。唉,想到这里叶子就不再往下想了。 简女士说几天就回来,结果竟然走了半个多月。中间小保姆接到家信,家里出了大事要她立刻回家。小保姆急得大哭,但是没哭多一会儿就开始大肆搜刮东西,不断地往楼上跑,大包小袋往下拿。开始叶子还为小保姆着急,但是小保姆从楼上往下拿东西时叶子警惕起来。趁小保姆在自己房间收东西,叶子打开客厅地上的一个纸袋,吓坏了,是一件亮闪闪的毛皮大衣;打开另一个纸袋,里面装满化妆品和各种饰物。这时小保姆走了出来,立刻夺下叶子手里的两个纸袋。叶子大声说:“这不是你的东西,这是简女士的!”小保姆说:“我没领到工钱,拿这些相抵。况且,你管得着吗?边上待着去!”小保姆一把推倒了叶子,叶子爬起来夺小保姆的东西,她们打了起来。叶子当然打不过小保姆,就拼命地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哪!”但没有人来。这是一座只有两户人家的二层小楼,两家各占一半,那个门里的人不可能听见。小保姆知道喊没有用,因此根本不理睬叶子。小保姆还在席卷东西,房间一派狼藉。叶子没办法,最后死死抓住了貂皮大衣不放小保姆拿走。她想好了,就是打死也不撒手,她本能觉得这是最贵的。事实上也是这样。叶子为貂皮大衣付出了代价,她的脸被打肿了,鼻子流出了血,头发被揪掉好几缕,但她还是不放手。每次小保姆夺过来装包时,都被她拼命扑上去抽出来,这样反反复复,后来“嘶啦”一声,大衣领被叶子拽下来,两个人一下全愣了。小保姆气急败坏,狠狠地打了叶子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瞧,是你撕掉的,我不要了,看简女士回来跟你算账!你等着吧!” 这样说是最可怕的,小叶子最怕简女士,一下傻了:这可怎么向简女士交代?这里的一切都怎么向简女士交代? 小保姆已提着大包小袋扬长而去,木门和防盗门大敞着,可以看见外面花园的一角,风吹进来,掀动了满地的报纸、塑料袋,塑料袋挂在花架上,像旗帜一样飘扬。屋里满目狼藉,一派劫后的样子。小叶子本能地关上房门,可是关上房门倒感到一种更大的恐怖。现在房间只剩她一个人了,而且是一个怎样陌生的混乱房间呀!她还不知道楼上怎么样,她从未上过楼,那里既是圣地又是禁地。她飞快地跑上楼,结果差不多就在那一刹那间她知道大事不好: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都打开了,柜门被拉开,地上堆了一地的抽屉,花盆倒在地上,满地杂物,床上乱七八糟,还有许多脚印。一切都无法说清,无可挽回。简女士回来可怎么办?现在简女士可千万别回来!叶子吓坏了,一溜烟跑下楼去。 叶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几件自己的衣裳,带上布娃娃和小熊——她可舍不下它们,它们是她惟一的伙伴。其他什么也没拿,她不知道还要拿什么,只想着赶快离开。说不定简女士就要回来了!叶子穿过杂乱的客厅,她被杂物绊倒,爬起来飞快地跑出了3道大敞的门。但是刚刚出了花园叶子又返了回来,怎么也该把门锁了,这样房门大敞太不像话了。她又飞快地返回,一一锁好3道门,包括楼门,然后提着小包裹(主要是布娃娃和小熊)离开了花园,出了小区,奔跑在大路上。 阳光灿烂而耀眼,一切都那么高大、陌生,城市的动感让她眩晕。她从未上过大街。现在她要去哪儿呢?这她还来不及想,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越快越好,千万别让简女士看见。直到过了3个路口,到了一个很大的商场的门前,已经离小区很远了,她才稍稍定下心来。 她渴了,想喝水,可走时连一瓶矿泉水也没带。她不知道到哪儿弄水喝。渴是她碰到的第一个难题。实际上找到水还是容易的,只要到商场的洗手间就能找到,但是她不知道。她坐在商场台阶上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垃圾桶边掉落的一些矿泉水瓶子,有的里面还有一点水,但那是很脏的,她怎么能捡垃圾喝呢?再往远处看,她看见远处街边草坪的喷泉,水喷得很高,她甚至能看到上面五颜六色的彩虹。 她走了过去,一点点品尝着水,就像小鸟喝雨水那样。 夜晚,街灯初放,在夜幕下她感到彻底安全了。 她不惧怕夜,因为没什么比简女士混乱的家更让她恐惧。所以她也并不怎么害怕陌生。喝了水之后,她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看街景、车辆、霓虹灯,听着远处商店的音乐。她甚至于是快乐的。她并不孤单,住在街心花园的人不止她一个,所有的长椅上都有人,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的一个人,有的几个人。叶子不希望再有别人到她的长椅上,她让布娃娃和小熊各占了一块地方,以此来告诉别人:不要坐这里。 叶子庆幸自己到这里比较早,因为有的人没有长椅,就只能躺在草地上。叶子喝足了水一点也不觉得饿,她枕着小熊抱着布娃娃看满天的星斗。夜晚多么安静,街车也没什么声音。她没有爸爸、妈妈,因此也没有什么思想,离开简女士如此安全,因此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十 雨夜,电闪雷鸣。虽然雷声不大,但闪电还是很吓人的。一道道蛇形闪电仿佛使山谷变成史前的洪荒世界。我认为雨夜简不会出去了,但是随便问了一下叶子,居然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闪电划过,我竟吃惊地看到了雨中的简!最初我以为是幻觉,但不是。简在马上,在雨中,在隆隆的雷声中,在球状闪电中。闪电使我更加看清了简:简什么雨具都没带,甚至迎着雨,扬着脸,湿发贴在她的颈上,脸上哗哗流水。我不能说简在迎接沉闷的雷声,但她仰面的姿态无疑是迎着闪电的。在闪电之下她几乎透明,像激光人,甚至像外星人。她根本不怕雨,蛇形闪电将她的脸变成了树枝状的光芒。这是一个恐怖之夜。闪电中我至少还看到3只狼狗在雨中伫立,它们同样扬着头,一样迎着雨和闪电。只有马是温和的,甚至于是忧郁的。马显然不喜欢雨,不喜欢闪电,特别是雷鸣。在我看来,马的意识显得比人的古老,如果它有意识的话。它也许会想到洪荒时代,想到遍地的恐龙,想到猛犸。马是有本能的,而人和狗居然没有。马、人、狗、雨、闪电、雷声,也许这就是简的人与自然生物圈?这是古老的似是而非的天人合一?抑或是现代生态伦理学? 我竭力理解简,而实际上我想得太多了。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没这么复杂,事实上简仅仅是在治疗自己的失眠。简喜欢雨,简说许多年来雨是她的节日,雨越大越是她的节日。当全身被雨水淋透,当满脑子印满闪电之后,她会睡一个好觉,并且有许多梦。 我问叶子她那儿是否也能看见简,叶子说看不见,不过以前见过简在雨中行走。有一次,一个雨夜,简甚至骑马到了她的窗前。简敲窗,把她敲醒了,她立刻到了雨中问简有什么事,她以为简有事。她在大雨中,立刻就被大雨浇透了。简说没事,只是随便敲敲。叶子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她早已习惯简的各种古怪的行为。 “难道她不怕淋病?” “不,”叶子说,“每次她都很愉快。” 我问叶子,这么多年在山里想不想外面的世界?叶子没有回答我,只是给了我一个∶)。这是网上最常见的一种符号,它有多种含义,不同情况有不同的含义,它表明高兴、快乐、不想回答,甚至于顽皮,总之是一个活泼的表情。 简在雨中。我们在网上也像在雨中,或者是更大的雨。 我无法猜度叶子在网上的活跃程度。可能相当活跃,因为许多次我能感到叶子在跟我聊天时很慢,半天不见回复,然后向我道一声对不起。我猜想她还在同时与别人聊天。有几次叶子还发错了,把她同别人说的话发到我的对话框里,弄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白天叶子依然是侍者,每天来打扫房间、叫我用餐,完全是一副职业的表情,从不跟我多说什么。网上网下叶子判若两人,好像我们从未有过进入时间深处的交谈。有一天晚上我问叶子为什么要这样?叶子说,白天她属于庄园,晚上才属于自己,她不习惯在网下与人交流。可她周末待客很大方,客人都喜欢她,她还懂那么多专业知识,怎么能说不习惯网下交流呢?叶子说那是她的工作,工作要求她那样。我觉得叶子如果做地下工作是把天然的好手,她的谨慎与自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雨仍在下,简已消失在雨幕中。 闪电之中,只有马房亮着灯。 十一 叶子牢牢占据了街头长椅,视它为自己的家,这就如同某种小动物最开始认定了一个地方就视同自己的窝一样。人和动物真的没太大差别,都有生存的本能,叶子也具有这种本能。因此每天街灯尚未亮起,叶子就要考虑在天黑之前赶回街心花园的长椅。当她的长椅空着,她会很高兴,像见到亲人见到家一样;但是有时上面坐了人,她就耐心等着,哪怕还有别的空椅她也等自己的椅子,一俟那人起身或者走动一下,她就会立刻像小鸟一样飞落到自己的长椅上。她再也不会离开,直到第二天早晨新的一天的觅食活动开始。 白天,也像小动物一样,她的主要活动是觅食。因为饥饿总是随时随地,从未真正得到满足,她总是处在觅食之中。肚子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什么也不用想,只希望找到吃的。她在商场、摊点、餐馆、排档寻寻觅觅,捡一些别人吃剩的,那时她还不会伸手要。出来的第二天最难挨,一清早就饥肠辘辘,而她还不怎么会觅食。饿到中午,她头昏眼花,这时她才离开街心花园的长椅,到了一家商场的食品部。食品部货架上各种食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她本能地想抓起什么,但是刚拿起来又放下了。因为她在拿的时候看了一眼售货员,如果她不看或许已装进口袋,但是她看了,同时也就被发现了。那时她衣衫还干净,全不像一个小叫花儿,如果她懂得这点她应该是有机会的。不过也难说。她手里有个小包裹,布娃娃和小熊的头还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再有,她贪婪地盯着食物的眼神,事实上早就被售货员注意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能说她真的就有机会。总之,在接触到售货员眼神的那一刻,恐惧战胜了饥饿,她离开了,眼泪不由自主开始哗哗往下掉。 她再次到了垃圾桶前,打开盖子,试图找到干净的食物。本能与垃圾桶总是那么相关,几乎是不用考虑不用学习的。她找到一个爆米花纸袋,将几粒残存的爆米花飞快放进嘴里。又看见一小块烤肠,但烤肠是在一块痰纸上,她放弃了。她挑来拣去,但可食的东西很少。于是她又到了另一个垃圾桶前,继续挑拣。她到了水果摊上,水果都鲜鲜亮亮摆着,比垃圾桶里的水果真是不知强多少倍,水果摊上的水果简直就是天堂,但都是要钱的。闻着烤羊肉串的香味,她又到了餐馆和大排档。还好,她没被像其他要饭的小脏孩子被赶出去,因为无论如何她还不很脏。但是当她真的克制不住扑到了食物上,她被发现了,并且也被记住了。当她再次试图进入餐馆和排档,被拦在门外。此后她被更多地拒之门外,因为她看上去已与别的小叫花儿没什么不同了。每天,6岁的她就是这样为食物奔波,极偶然的情况下她会得到一顿饱餐,更多时候饥肠辘辘。不过每天她不管是否还饿着肚子,只要天一擦黑,就会赶回街心花园,找到睡过的长椅,再也不动地方了。 有时她会想一想简女士,不知简女士是否回家了。有时她真想回去看看,哪怕是偷偷看看。她还有房间钥匙,就在小熊口袋里。她枕着小熊。小熊现在真是脏死了。 那天的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虽然不大,还是很快把她淋醒了。街灯依然明亮,其他长椅上的人好像毫无感觉,一动不动,只有个别人蒙上了雨披和报纸。小雨淅淅沥沥,街车偶尔驶过,发出的声音明显不同,轧过雨的声音好像大排档煎炸的声音。那是一种多么诱人的声音,有煎鱿鱼、煎板筋、煎羊肉串,还有平鱼,味道让人飘飘欲仙几乎站立不稳。 天蒙蒙亮时,雨下得稍稍紧了一点,至少因为天亮的原因看上去如此。叶子算过了,她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早晨。她知道简女士的上班时间。如果简女士出差回来了,她会在那时看到简女士出门,那时她就可以溜进房间,看看房间是不是收好了,她的小床是不是还在。也许还有吃的。她不要太多,几包方便面就行,少几包简女士也许不会注意到的。 夜晚淋着雨,她想,这样一个雨天再好不过了,早晨雨可别停了。雨天人少,看不清事物,不容易被发现。她祷告上天:“雨呀,你千万别停,最好下得再大点。”那样她躲在松墙后面就谁也发现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事实上她在发烧。她不知道。她浑身颤抖以为是想着要去简女士家太紧张了。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想到重返简女士家,这场雨已经将她击倒。但是她挣扎着,天亮得差不多时她飘飘地走上了雨中的城市大道。那时街灯还亮着,街上几无行人。 雨下大了,她是那样高兴。她在雨中进入小区,心紧张地跳起来。她放慢速度,但位置不断前移,到了公共草坪上,然后一下溜进了楼前的花园,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看见了那栋既亲切又恐惧的房子,雨中它简直像童话一样。她躲在一棵小油棕后面,不停地掠着挡了视线的雨水。这时她已完完全全是个水人,或像任何一种雨中的植物。如果雨下得小一点儿,她因发烧而通红的面颊说不定会燃起蒸汽。但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体温,雨水在使她发热的同时也在不断给她物理降温,这使她获得了某种体感的平衡。她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一般说来南方的雨相对温暖,但她毕竟从半夜起就在雨中,她的生命之火应该被熄灭,她应该倒下了,但是她没有。 她被一种强大的幻觉力量控制着,慢慢地一棵树一棵树地向前移动。她到了楼门口,向里侧耳聆听,最后勇敢地插进了钥匙。第一道门打开,她进去了,摆脱了雨水后立刻感到身体的热度。接着是第二道,她热得已有点天旋地转,两眼冒火。到了最后一道门她站着不动了,她不知简女士是否在家。她的心狂跳起来,如此紧张的狂跳因为体力虚弱瞬间变成了心悸,甚至于间歇。她一下软了下来,再也无力支撑自己,慢慢地倒下去。 但是,只过了一小会儿,仿佛又在烈火中站起来,她勉力旋开了第三道门。她最强烈的念头是:简女士是不是出差回来了?客厅窗明几净,整洁如新,凌乱不再。是的,简女士回来了!她没有停顿,猫着腰,浑身滴水,像雨林中的士兵,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楼,慢慢接近了,接近了,从楼栏的缝隙她看到了楼上的客厅——像楼下一样,楼上也是整洁如初。书房门开着,里面没人,但卧室门关着。她来到卧室门前,这是真正的最后一道关了。她几乎又要倒下,她已没一点力气……但她还是打开了门。 多么漂亮的卧室!多大的一张床!她呆立了很久…… 好像站在童话中,她的眼泪涌了出来。那是高兴的泪、激动的泪,简女士不在!她的梦想实现了,就好像整个房子顷刻属于她了!她飘着就下了楼,飞似的跑向自己和小保姆的房间,砰地推开门! 但是她一下愣住了,她以为进错了门,因为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四壁皆白,空空荡荡。她立刻跑出来,以为走错房间。她要找自己的房间,但是没有,她的房间没有了!她从没在这儿存在过! 窗外刷刷流着雨水,没一点声音,只有空空。 没有家,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和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还有那从半夜就开始的雨。她最后的记忆是:在厨房拿了一袋方便面(可干吃),开始拿了两袋,后来又放下一袋。她忘记了锁门,慢慢地走进雨中。 她倒在了雨中。 十二 她在梦中望着陌生的简女士。简女士慈祥地看着她。她笑,从没那么安静幸福地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好像童话故事一样。 “你醒了?”简女士的声音,声音中浮现出简女士平静但并不慈祥的眼睛。叶子慢慢收住笑,她真的醒了,立刻浑身颤抖起来。简女士从来就不喜欢她见了她就畏缩的样子,可是现在她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简女士没再说第二句话,又看了她一会儿,抚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跟医生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简女士走了真好,她一下轻松下来。医生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问医生:“你是谁?”医生笑了。 她问:“这是简女士家吗?” “不,这是医院。你在这儿躺了两天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一直昏迷。” “我是饿的。”她说,“我有东西吃吗?” “你有很多吃的,可现在还不行,你刚醒过来,还在输液。” 事实上,她已闻到床头柜上阵阵水果香和糕点香。太迷人了,她伸手就要拿——这是在街头养成的习惯,她的动作是那么不可阻挡,但还是被医生马上拦住了。“你不要动,我拿给你吃。”医生为野蛮的小叶子剥了一只香蕉,叶子没嚼就吞下一大口,紧接着又吞了一口。 医院真好,医生真好。叶子问医生:“我能住这里好久吗?” “你想要住好久?”医生笑。 “我不知道,我病得很重。”叶子说,显出无力的样子。 “你已经没有危险了,很快就可以康复。” “不,我不要很快康复。” 年轻的医生大笑,没见过还喜欢医院的孩子。 “我好了去哪儿?”叶子天真又不安地问。 “当然是回家呀。” “我没有家,我爸爸不要我了,他去了国外。” “可简女士的家不是你的家吗?” “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家。” “可是她昨天一直守着你,夜里也没离开。” “我饿昏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饿的,你得了肺炎。” “我要不饿是不得病的。” 叶子住了一个星期医院,简女士再没来过,每天都是简女士公司的姐姐陪护。叶子觉得非常幸福,从没有过的幸福,每天都是那么快乐,可又不敢过分快乐,她怕过分快乐医生会让她出院。她吃得好睡得香,又白又胖,一刻不停地缠着公司的姐姐讲故事、念故事。她有了很多连环画。出院那天简女士没来接,也没在家,是公司的姐姐和司机把她送回了家。 她又回到原来的小房间,房间有了新家具、新床、新被子、新娃娃、新窗帘、新鞋、新衣、新水杯,最特别的还有一套新的带调光台灯的桌子和椅子。台灯的样子漂亮极了,椅子可升降,桌子上有一个漂亮的大文具盒,里面装了成排的铅笔,还有橡皮和尺子。公司的姐姐说这套钢木桌椅是她在超市帮着挑的,秋天她就要上学了,简女士已在附近一所小学给她报了名,是个很好的学校,她很快就要上学了。 “这真是简女士说的?” “当然是真的。” 她就要上学了!难道她病了一场都不一样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高兴极了,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房间的东西,一切都是新的,什么都是新的,连她也是新的!可是见不到简女士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她觉得自己身体还很虚弱。她对公司的姐姐说,她现在的身体还不太好,可能还要生病的。她祈望生病,生病对她是一个多么好的理由啊。姐姐让她上床休息,她立刻上了床,像在医院那样躺着。她还是那么需要照顾,生病真是个法宝。这不是狡猾,简直就是人的本能。 公司的姐姐中午做完饭,伺候完她吃了药就回公司上班去了。公司的姐姐刚一出门,叶子立刻跳下了床,再也不身体虚弱,再也没病了。她像鸟一样在整栋房子四处乱飞,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卫生间,一会儿沙发、阳台,一会儿楼上的客厅、书房,一会儿简女士的卧室、梳妆台,甚至于储藏间。她是多么的快乐,她从来没这么认认真真看过这所房子。而且,最主要的,她就快是学生了,她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了。她打开电视机,像以前的小保姆那样调台,她翘着二郎腿,吃水果、喝饮料、嗑瓜子。 傍晚,公司的姐姐又来了,那之前她已回到床上。她的病没好,她还要受到照顾。姐姐是来给她做晚饭的。她躺在小床上,姐姐问她下午觉得怎么样。她说仍没力气,一直躺着。姐姐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然后才去做饭。很快,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炒菜香气,那是多么好吃的东西,现在她可知道什么东西好吃!现在她多想下床去看看,她还记得街上大排档醉人的炒菜的芳香,那时眼看那么多好吃的却吃不上一口是多么的眼馋!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可是多么不同,这是专为她做的,她是病人。她是病人,这多好啊,连简女士也让姐姐带话,让她好好养病。 吃过晚饭,姐姐要走,叶子要姐姐别走,等简女士回来再走。她希望同姐姐一起见到简女士。说到简女士她又有点发抖,她拉住姐姐的手,要哭的样子。可是姐姐等不了,姐姐说简女士很忙,怕要很晚才会回来,而且她还有自己的事情。姐姐陪她又待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姐姐走后,叶子一动也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不断摸自己的头,希望头再次热起来。自打昏迷中醒来她还见过简女士一次,此后再没见过简女士。她早已习惯简女士不见她,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以前家里有小保姆,在医院有公司的姐姐。现在姐姐走了,也没小保姆,晚上简女士回来,这房子只有她和简女士,这可怎么办是好?她怎么面对简女士?她能同简女士说什么?她能不发抖吗?她一点把握也没有。怎么办?只有自己还发烧,还是病人,这样她见到简女士就会像病得很重的人。她不断试体温,每次都试很长,每次都超过10分钟,后来甚至要一刻钟、20分钟。她觉得身体已经很热了,但是每次还是不到37度! 不知何时,防盗门终于响了。她闭上眼,关了灯。 她的房门开着。她不敢关门睡觉,怕简女士觉得她不礼貌。客厅的灯一下大亮起来,她听见简女士向她走来的脚步声。简女士开了她房间的灯,她使劲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没有声音,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无声的注视。她的眼球在动,在跳,她根本没睡着,她担心说不定在楼前简女士已看见她的房间亮着灯,怎么简女士一回来就关了?她禁不住又战栗起来。就在这时,她的额头上出现一只凉凉的手。是简女士的手!“啊,发烧吧!”她想,“天啊,发烧吧,发烧吧!”她心里叫着,祈求着,她觉得自己像在大火中,同时又感到手的寒冷。 手忽地移开了,带起了一股凉风。 简女士走了,没叫醒她。天啊,终于走了!可是简女士平时上楼先要换鞋,这次怎么鞋也没换呢?简女士的皮鞋后跟清晰地敲着楼梯,听上去挺重的。简女士一定是生气了! 整个楼下陷于黑暗,叶子瞪着黑暗浑身打战。 她真的发烧了。 叶子发了一夜烧,到了早晨整个嘴唇都挂着一层白霜,眼睛周围也起了一层白碱。她觉得轻飘飘的,像云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夜的高烧使她对早晨的到来不再恐惧。从没想过死的她,这个早晨想到死的可能。因想到死,她反而一点也不再恐惧,反而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力量,她觉得就这样快死了迎接简女士才是她希望的。 你来吧,我要死了,我不再怕你。她想。 我还可以到街上去,我不想上学,不想了。 我要死在街上,让雨水把我冲走。我去找爸爸。 爸爸,爸爸,你在哪儿…… 她从没因想爸爸流过泪,这个早晨她流了。 终于,她听到了简女士下楼梯的声音,还是有点紧张,但是她不再闭眼,她看着客厅。她以为简女士会到她房间,她等着,但是简女士没有。她看到简女士穿过客厅,哗啦一声打开了落地窗帘,接着又打开阳台的推拉门,到阳台上去了。这次回家阳台多了许多花草,以前阳台上只有一对藤椅、一个方桌,但一盆花也没有。简女士在给花浇水吧?她想。她爱那些花,难道她今天不上班了吗? 简女士再次朝这边走来,但还是没来看她,而是穿过客厅去了厨房。很快她听到一些零碎的杯盘声音、微波炉嗡嗡的声音,再后来是出来的声音、是上楼的声音。她想,简女士上楼吃早餐去了。如果我不在这里,简女士也许会在楼下吃早餐。叶子想。 那么,她妨碍了她,她要不要走呢? 街上也挺好的,自由自在,不用担心简女士。 叶子想念公司的姐姐。公司姐姐说了要送早餐来,为什么还不来?她正想着,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简女士下楼来了,并且直奔她的房间。因为过于突然,她本能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 她看着简女士,一点也不颤抖。简女士已穿戴好,肩上背着挎包,显然是临走看她一眼。 叶子说:“我夜里发烧了。” 简女士试了试她的额头。 “现在不烧了。”叶子说。 简女士说:“早餐我已经做好了,在微波炉里,你再热一下。会用微波炉吗?” “会,会,您放心走吧。” 简女士说:“吃完饭还要接着吃药,中午小张给你送饭来,你可以自己吃药吗?” “可以,可以的,”叶子坐起来说,“我不要姐姐送饭了,我可以自己做饭吃,我能照料自己,我可以的。” “你会做什么?”简女士少有地笑道。 “我以前就做过饭,我还会下楼买菜,我可以给您做饭吃!” “你不乱跑我就谢天谢地了。” “真的,我会做很多事情!” “好了,你起来吃饭吧。我该去公司了。” 叶子一下跳下床,大声说:“以后我要照料您的生活!” “你照料我?”简女士笑了。 “这是真的,不用再请保姆了!” 简女士未置可否,走了。 简女士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叶子一下跳下床,精神抖擞,浑身充满了力量。她借着自己的病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要证明自己,她要代替保姆的位置,她要有事干。她已不是孩子,她快要上学了,她要做很多事情。她乖乖地吃过早餐,服过药——这是简女士交代的,她都要做到。她先给自己洗了个澡,然后就开始干活了。 像过去帮小保姆干活一样,这一天上午8点钟,如同大人上班似的,叶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擦地板。一点一点地擦,一块地方一块地方地擦,虽然气喘吁吁,但是叶子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她还是很虚弱,况且她不过6岁多一点,不一会儿汗就哗哗流下来。她不停地喝水。擦完地板擦家具,擦完楼下擦楼上。整个上午她都在干活。直到后来忽然想到姐姐中午要来送饭她才停下手头的活。不,她想,她不能再吃姐姐送的饭,她要吃自己做的饭,她要证明自己能做饭。 时间不多,她飞快地下楼,到了厨房,找出了西红柿、鸡蛋、白米、油盐,什么都找到了。她不仅会使微波炉还会用电饭煲,这些她早就会了。洗西红柿,切,打鸡蛋,点火,不消一会菜炒好了。做好厨房的一切,她又开始干别的活了。公司的姐姐来得晚了一点,那时她做好的饭菜已经等了姐姐好半天了,它们在餐桌上,就好像童话故事中变的那样。当她看到姐姐惊讶的表情,她是多么快乐,她相信要是简女士听说这件事也一定会惊讶的。她向姐姐历数自己干了多少活,擦了多少地板,还擦了柜子、桌椅、茶几、电视机。公司的姐姐答应她,一定把这一切告诉给简女士。 “你告诉她晚上回家吃饭,一定要告诉!”叶子郑重其事地嘱咐公司的姐姐。 那一天叶子无比幸福,虽然简女士当晚并没吃她做的晚饭。 但是,那个星期天,叶子不仅料理了家务,甚至于已开始照顾简女士的起居了。星期天简女士休息,叶子起得很早,为简女士做了第一顿早餐,之后是午餐。做得虽然不丰盛,但对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已竭尽所能。要不是简女士晚上参加一个酒会她还要准备晚餐呢。那天的早餐,简女士起得晚,叶子一直等着简女士,听着楼上的动静。当听到楼上马桶冲水的声音,她知道简女士起来了。她立刻飞向厨房,不消几分钟,她就把准备就绪的咖啡、牛奶、荷包蛋、肉肠和水果端上了餐桌。简女士吃早餐时,她上楼把客厅、卧室整理得干干净净、条理分明。 同样,午饭做好摆上餐桌后,她上楼请简女士用餐,然后自己又到厨房干这干那。简女士叫她一起用餐,她摇头,非常自觉。她从不与简女士一起用餐,就像过去的小保姆一样。 她赢得了一个保姆的权利,并感谢上天。 十三 我一再推迟对马术教练的造访,实在是讨厌这个阴沉的家伙。但是这一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还是走进了马房。马术教练的起居与简女士有相似之处,他白天睡觉,夜晚出动。夜里马房总亮着灯,即使是那个雨夜。 马已经起来了,但马术教练还躺在干草垛中假寐。我说假寐是因为他尽管闭着眼睛,但两条长腿却蹬在墙上,显然已经睡醒了,听到来人又闭上眼睛。他总是这样,第一次叶子带我和罗一造访马房他就是这样子。马术教练手里攥着一只收音机,声音咝咝啦啦,收音效果不好。收音机太小了,比手机还小,简直像玩具。 马房的内部结构也像教堂,上面的尖顶有许多拱形小窗,还装有七彩玻璃。虽然七月溽热,仍有山风送进来,马房里面还有些阴凉。马房的前部是个二层阁楼,上面有回廊,是个类似唱诗或演奏圣音的地方。阁楼两侧同样有十分陡峭的木楼梯,这种在教堂常见的陡峭楼梯显然不适合马术教练上下,所以他才宁愿躺在马厩的干草垛上?或者,要不阁楼是简女士的另一处居所?那么,马术教练只能睡马厩里? 我愿这样想,但这样想显然有些过分了。 我决定上楼看看。我不在乎马术教练睡着还是醒着。楼梯吱吱作响,以我的体重还颤颤悠悠,马术教练每天爬上爬下,无异于让那匹马爬上爬下,简直是不可能的。不,也许说不准马还真的可以爬上来,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马,而是表演马术的马,什么也难不倒马术教练。那么马术教练骑着马抱着简女士上来也是可能的?我这样想着,到了回廊上,不禁向下俯视,感到一种凌空的空旷。我几乎有种要引吭高歌的感觉。 马术教练睁开了眼,但仍一动没动,腿仍放在墙上,类似跷着二郎腿。教练翻眼看着我,我也看着教练,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拱窗投进来的丝网一样的阳光。如果有壁画或天顶画的话,那么我们分别是谁呢?我对宗教知道一点皮毛,或者连皮毛也谈不上,至今我分不清基督教、天主教或东正教有什么区别,我还是办案时去过几次教堂,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那么马术教练横卧在干草上是否可以让我想到当年基督耶稣诞生在马厩里?说实话,他的样子还真有点像耶稣受难的样子,假如他不那么冷冷地斜视的话。我来马房用不着跟他打招呼,也用不着得到他的允许。我是简女士请来的传记作者,他应该知道,否则简女士也不会派他去接我。 我推开合页形的拱门。这是一间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间,拱窗正对着水平的夕阳,十分耀眼。拉开百叶窗后我才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一张硕大的很低的床,床上被子没叠,看样子似乎从没叠过。仍然有马厩的味道,但显然又混合了汗腺及各种体液的味道。床上凌乱,不能说脏,但乱七八糟——衬衫、袜子、背心、牛仔裤、金属链、皮带、手足铐与被子搅在一起。散落在床头床脚的一些金属小夹子反射着透过百叶窗的阳光。小夹子做工精细,上面刻有类似银质的花纹,简直就是艺术品。它们绝非普通五金商店或通常百货商场见到的那种铁质夹子,它们尖尖的、镀铬的,有类似马来西亚那种锡质的异国情调。作为侦探,我习惯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我曾做过这方面严格的训练,大量的细节积累使我对事物的判断不说百分之百,也八九不离十。 是的,这绝对是马术教练的房间,没有任何简女士的痕迹。我试图发现一些女性用品,但是一样也没找到。惟一的一点线索是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马厩味道的香水味和花椒味(我后来才知道简女士每天午后要把自己泡在花椒水里长达两个小时,据说是为治疗失眠,但事实上是治疗一种更为可怕的病症。庄园午后的空气总是弥漫着花椒水味,这种味道是让人隐隐感到不安的重要原因之一)。尽管不易察觉,我仍能辨认出香水是英国戴尔空气公司生产的一种名叫“恐龙呼吸”牌子的香水。这种香水在中国十分少见,通常没有极度怪癖的人是不用这种香型的,在我办理的众多性案件中只遇到过一次。戴尔公司算不上什么大公司,但以专门生产怪异香型的香水著称于世,“恐龙呼吸”即是其中之一。“恐龙呼吸”最早是为英国博物馆设计的,它在馆内往往可以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气味环境,让参观者有一种莅临古生物或古墓葬的感觉。据说刚开始时连古生物博物馆馆长——一位骨灰极的老博士也受不了“恐龙呼吸”,但由于其强烈的怪异气息还是在英国和全世界小范围内流行起来。现在我还不能确定简女士只在马房使用这种香水,还是专供马术教练使用(也许有壮阳功效)。我试图找到香水瓶子,但是没有。那么就是简女士使用。但如果是简女士,她何以要用如此怪异刺鼻的香水?我觉得最适合这种香水的不是简女士而是罗一,罗一有时自身就会发出类似的味道。 7只铁笼子在拱窗下的墙根处,排列得非常整齐,可以看到那些狗整齐划一地扬起头看我。白天和晚上它们都不叫,只是阴森地看着你。上次我一一会晤它们时,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像狼一样沉默不语、无动于衷地凝视。它们知道自己在笼子里,知道在笼中不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所以一声不吭。我喂它们肉肠,试图让它们熟悉我,它们连闻也不闻,只是趴得低低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相信,只要一放出它们,我就会成为碎片。7只狗只听命于简女士和马术教练。我问过叶子,希望叶子能让我与它们熟悉起来,但是叶子说她对它们也没把握,她从没喂过它们;它们可能不会伤害她,但她对它们一样是陌生的。她同样被告知晚上11点钟之后不能走出屋子。不用说,庄园的夜晚是由狗、马和马术教练共同管理的,任何别人都是不自由的。这是简女士喜欢的管理方式。 楼梯响起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马术教练上楼了。我以最快的速度闪出屋子,站在唱诗班一样的回廊上。我要看看马术教练上楼的样子是否像马一样艰难。马术教练上楼的确很吃力,但并不像马,在我看来这比马可能发出的“咔咔”声音还要沉重,以致我觉得顶楼随时有坍塌的危险。马术教练显然夸张了上楼的声音,听上去既阴沉又凶狠,见我出来他停住了。我们一上一下,相视了大约有两分钟的光景,他先开口说话了。那时天已擦黑,我们差不多在黑暗中。 “你还要待多久?”他问我。 “我在等你醒来。”我说。 “我没睡。”他低低地说。 “看上去像睡着了。” 他继续上楼,到了我跟前,比我高出一头还多。他俯视着我。 “你最好离这儿远点儿。” “我在等你。”我毫不示弱。 “等我干什么?” “我们恐怕要共进晚餐。”我说。 他略怔了一下,盯着我。 “是她的意思?” “是,可以这么说。”我说,“可以开灯吗?” 他拉开廊灯,手臂扶在廊栏上,看着下面,不再看我。过了一会儿,马术教练回过头来说: “我想我得先遛遛马。” “我们一起去。”我说。 十四 缺月在小山顶上升起,非常大,看上去几乎不真实,就像一块浮冰或一种有眼疾的外斜的目光。马术教练如果有一天患了眼疾,说不定可能就是这种凝滞的缺月效果。我在街上见过那种缺月一样外斜视的人,通常他们都比较高大。我与马术教练一同出了马房。马术教练的身躯与马的高度大体持平,他们像两匹高大的兄弟,而我走路不稳的样子差不多就是马戏团的报幕员。马术教练骑上马后,拧着马头转了两转,马头高高扬起,很大的牙龇出来,很不服的样子。说实话,真他妈的威武,如果我是疯狂的女人也会为这样的牲口倾倒。马术教练飞奔起来,在小小的跑马场上扬起沙尘,没什么能挡住夜幕降临给牲口和马术教练带来的兴奋。 教练跑得兴起,后来脱掉了蓝色牛仔背心,光着扇面般的膀子玩起了花样,不一会儿人已水淋淋的。 “想试试吗?”马术教练站在有如云中的沙尘中问我。 “不。”我仰着头说。 “我可以抱着你。” “谢谢。” 他撒欢地飞奔而去,一会儿倒立,一会儿侧身于马的一侧,一会儿消失了似的,不断从我身边掠过。他几次飞出围栏,又腾身而入。我感到大地颤抖,而我如此渺小。当远远地看见有人朝这边走来我才感到又回到了人类。来人是两个,一个是叶子,另一个是餐厅服务员,她们来给我们送饭了。餐厅服务员和叶子手端着大盘小碗,还拎着什么,看来很丰盛。如果我不在这儿叶子是不会到这儿来的,显然只是那个餐厅的姑娘负责为马术教练送餐。我拜访马术教练前告诉了简女士,简女士爽快地答应了。简女士说我除了在意狗不必在意任何其他什么,我在庄园享有完全的自由。 我接下叶子拎的东西。不仅有人吃的,还有狗吃的,是一些鸡架和碎骨头什么的。马术教练恐怕还要跑一阵子,我和叶子进了马房上了阁楼。把菜布好,叶子要走,我要叶子留下来,陪我一会儿。我问叶子对这里是否熟悉,叶子说不太熟悉,总共没上来过几次。 “没有客人要求上楼参观吗?”我问叶子。 叶子说有,但这里游人止步,不允许参观。 “可以看马和马术教练。” “教练有什么好看的?”叶子摇摇头,没有解释。 网下叶子不愿跟我多讲话。 叶子还是要走,正好马术教练也上楼来了。叶子像没看见马术教练一样,与马术教练擦身而过,也不打招呼。叶子和马术教练都是简女士从深圳带来的身边人,也是庄园最早的创业者,但他们之间显然又是绝对陌生的。网上叶子跟我谈了许多小时的事,也快乐地谈到刚来庄园创业的事,但对现在的庄园总是轻描淡写,不肯多言。 “哈,还有酒,我猜就有酒。” 马术教练又穿上他的牛仔背心,头发湿漉漉的,带着一股自来水的气息。运动之后他显出少有的兴奋,不等我入席,端起一杯倒好的啤酒一饮而尽。我给他重新倒上,他一扬头又倒进肚子里,再倒,又一扬头。这样一连灌了4杯,他才对我说了声“谢谢”。 “想知道什么?”马术教练问我。 “谢谢你修好了我的车。” “不是我修好了你的车,是修理厂。” “那也辛苦你跑了一趟。” “你的车真的该扔了。” “它很适合我。” 马术教练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那倒也是。” “所以,我对别人没威胁。” “你做密探确实挺合适的。” “是侦探。” “中国哪儿有什么侦探,当个密探,小偷小摸的就不错了。”马术教练向我晃晃杯子,“我的情况很简单,年轻时上过体校,打过篮球,后来当了兵,养马、驯马,复员到深圳当了马术教练。马术在中国不景气,不允许赌马也就没有真正的马术。我到了简的公司开车,现在基本不开车了,纯粹照看马,还有简,就是这样。” “我以前,呵,很早了,”我说,“上中学时也喜欢运动,我跑短跑、百米栏,跳高也不错。” “你跑百米栏?”马术教练不相信地重新打量我。 “在区级拿过名次。” “多少秒?” “16秒6。” “残运会吧?” 我真想抽他:“区中学生运动会,我证实了自己。” 他碰了一下我的杯:“还真看不出来。” “我有点儿优势。” “弹跳?” “是,你真了解我。” “《水浒》里有个叫‘鼓上蚤’时迁的,弹跳很好。” “你看过《水浒》?”我不太相信地问。 “我听评书,袁阔成的评书,还有单田芳、连丽如、田连元,我都喜欢,百听不厌。我听过中国所有的公案,施公案、包公案……” 我注意到房间里有几十个收音机,大小不一,款式各异,像个小陈列馆,其一个最老的是熊猫牌的,非常小、非常旧,可算是古董了。他无意收藏收音机,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但事实上他已是收音机的收藏家。 “我可以同时听三四个评书。”他继续说。 “你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我问。 “当然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最喜欢的3样东西,一个是马,一个是女人,还有收音机,我都得到了。” “你可真让人羡慕。” “你好像有个女助手?听说块头很大?” 他做了一个很大的甚至下流的手势。 “简女士说的?” “是。她很刺激?” “很恐怖。” “哈哈……恐怖……” 马术教练大笑。 十五 他的笑声引起了楼下马的嘶鸣,7只狼狗也罕见地一起吼起来。我想这应是从未有过的事,也许马和狗饿了?听到教练的纵声大笑忍无可忍了?狗的叫声使整个庄园好像都沸腾起来,简女士肯定听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来。 马术教练接电话,一听就是简女士打来的,显然责问什么或交代什么。马术教练举着电话连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去喂它们。“不,不会喝多,放心,不会的,总共就4瓶啤酒,你放心吧,好好,不喝了,不喝了。” 马术教练挂上电话,脸一下变了,把剩了半杯的酒一饮而尽,“啪”地摔掉杯子,碎片四贱。我的酒只动了半杯,3瓶啤酒基本都让他喝了,而他正在兴头上。我拿起电话,打通了简,对马术教练颇多赞扬。我说我们谈得很愉快,我们正在谈我的助手罗一。“教练和罗一真该认识一下。”我开玩笑道,有意造成随意的气氛,当然也是说给马术教练听的。我要求再追加3瓶啤酒。挂上电话我告诉他酒马上送来。 马术教练摸摸我的头,好像对小孩子似的,很亲切。 他让我稍等他一会儿。 他要去喂马和狗,完成简女士的交代。 我跟着他一起下了楼,到了马槽。不一会儿他就把草料拌好了,然后我们又一起去了马房后部。刚一出门他就对那些狗开了骂:“吼什么,兔崽子们,早晚我一个个摔死你们!”他在每个笼子里随便扔了一些碎骨头、下水,毫不认真。食盆里还剩了不少,我接过盆子,试着喂它们。它们饿坏了,而且有教练在,这是我熟悉它们的绝好机会,我不会放过,机敏永远是我的特点。我到这儿来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也是有机会和教练一起接近它们。我成功了,它们居然吃了。 他大概每次宁可剩下也不喂饱它们,他并不喜欢它们。而我对它们好脸相迎,轻轻地吹着口哨,抚摸它们。我同教练说从小我就喜欢狗,还养过不少小狗——其实完全是胡扯,我一条也没养过。 我尽可能拖延时间,好让它们多熟悉我一会儿。 回到楼上,3瓶啤酒已送来,静静摆在茶几上。我为教练满上,但教练好像仍然情绪不佳,没有一口一杯,仅仅小酌了一下。我要碰一下,干了这杯,教练这才一饮而尽。我们一连干了几杯。 教练同简女士已有8年的关系,8年前他也还是一个三十出头儿的小伙儿,如今也40岁了。教练有点喝多了,但仍很清醒,甚至更清醒。 “你爱她?”我单刀直入。 “扯淡,”教练望着酒杯说,“什么爱不爱的!” “一直没想过结婚?” “跟她?笑话,她是个魔鬼。”教练清醒地说。 “是吗?”我应了一下。 “她请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写传记。” “我看她是疯了!”教练咬牙切齿地说,显出极凶狠的表情。 “也许写完传记她会正常吧。”我模棱两可地说。 “不,”教练摇头,“你不知道她。” “什么?”我轻声说,怕引起警惕,带有诱导性质。 “我劝你还是离开这儿。”教练同样轻声说,一点不糊涂。 “我是私人侦探,对客户我会守口如瓶。” “离开这儿,”教练的声音仍然很轻,“我看你人还不错,听我的。” “这不太可能。”我轻声说,但同样坚定。 我再次跟教练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饮尽。 “谈谈你的条件,多少钱你才离开?” 教练没一点醉意,而且对我已很客气。但是既然谈到了钱,谈到了我们之间可能的交易,他的内心显然已经关闭,我不可能再从酒或心灵的角度得到什么。事情到这步已无任何可能。 “你有很多钱?”我调侃地说。 “有一点儿,不算多。” “多少?” “你说个数吧,我能满足你。” 教练倒满一杯酒,也给我倒上。现在我们已完全像谈一桩生意。然而我在想,教练为何执意让我离开呢?甚至于不惜花钱请我离开?出于保护简女士?还是保护自己?我究竟妨碍了教练什么? “说说你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离开?” “如果你想得到钱,就不该关心离开的理由。” “我不是一个对钱特别感兴趣的人。”我说,“你别误会,我这样说也不是为了提高价码,我想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你想好了?” “我百米栏和跳高都不错。”我看了看屋顶。 我看屋顶表明我毫不在意威胁,而且我觉得这个细节相当不错,它不同于希区柯克,也不同于詹姆斯·邦德,我不是英雄。我说百米栏和跳高一点不具有英雄气概,因为它们不具任何攻击性,无非表明我具有高超的逃跑技能。 “你要待多久?”教练换了一个角度问我。 “很难说,那要看我喜欢。” 我倒有些张狂,通常身怀绝技的人大概都像我。 “好吧,”教练碰了一下我的杯子,“那我们干了这杯酒。” “为了什么?”我故作镇定地说。 “上帝。”教练望了望天花板。 话已说绝,虽然看上去都还客气。我不太知道黑道,但我想也不过如此。告辞了马术教练,我没马上离开马房,又到了马房后面会晤了7只狼狗,喂了它们一些掉在地上的骨头渣。尽管我对马术教练听评书这点评价不高,但在回工作室的路上还是悉心注意了一下地形,诸如树木、阴影、池塘的弯曲、死角,甚至于银杏树下空荡的秋千、台阶下的水面。这些白天我已经很熟稔,但晚上要更熟稔,无论有月光、无月光、阴天或伸手不见五指的各种晚上,我都要熟稔。没有不重要的细节,只有注意不到的细节,这是侦探最基本的准则,这要成为习惯。 回到准学术区,左边只有漂流探险协会的房子亮着灯,尽管微弱也比通常整个区域漆黑一团让人愉快。通常大多数民间组织都是在周末或长假时来活动,平时鲜少人来,因此我住的地方总是一片漆黑。即使我的房间亮着灯,在这里也仍然显得空落孤单。不过如果有两套房子同时亮着灯,情况就大不一样。今天就是这样,漂流探险协会的灯光让我愉快。不过,与此同时我心中也一惊,我记得走时天还亮,我的房间没开灯,现在怎么会亮着灯呢?不,我绝没开过灯,难道马术教练先于我到了我的房间? 我的心怦怦跳,不禁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呵,我长出了口气,原来是简女士。简女士坐在我庭前的草坪上,因为隔着白色木栅,我一直没注意草坪,光注意房间的灯光了。简女士显然已等我一段时间了,茶几上的烟缸有四五个烟头,还有一杯清茶。不,已是半杯。 “我没吓你一跳吧?”简女士在暗处说。 “呵,还好。” 简女士穿了一件黑色吊带礼服,头发也做了一下,波浪似的卷发自然垂落在裸露的肩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简打扮得如此年轻,甚至于迷人。我记得西默农说过一句话:夜使女人年轻。我坐下来。我想简女士一定是等着问我同马术教练会晤的情况。说实话,我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我能告诉简女士马术教练威胁我?不,当然不能。而且一个侦探在乎威胁吗?我只能说我们谈得很好,非常愉快。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简女士等我是告诉我另一件事:罗一又打来电话了。 罗一在电话里同简女士大吵大闹。我曾告诉简女士不要接罗一的电话,她来电话就立刻挂掉,不用理她。但奇怪的是,每次罗一来电话简女士都并未照我说的去做,而是同罗一嗦半天。罗一一直联系不上我,威胁简女士要报警,说我在庄园失踪了,她要带警察来庄园。 “让她来吧!我连警察一块轰回去。”我愤怒地说。 “我可不想见到警察,我不喜欢警察。” “好吧,”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我会阻止她。我打电话给她,我现在就开机,如果不能阻止她我就下山一趟。” “别把她逼疯了,我看她有点疯了。” “我说我爱她!” “嗯,这就对了。” 简女士主要为此事而来,但我认为还有别的事。 原来今天是简的生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指的是刚从马术教练那儿回来。 “没人知道,我有12年没过生日了。” “每到今天都一个人?” “也不,但没人知道。” “马术教练也不知道?” “不。” “那我很幸运。” “谢谢。” “喝点什么吧。”我提议。 简女士想了一下,同意了。那个晚上如此诱人。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十六 狭小的夏利内的爱情之后,我认为一切都结束了。当然了,我依然同罗一开玩笑,依然下流,但也仅此而已,再没认真投入过一次。生活就是这样,有时看起来存在许多可能、许多方向,实际上都是不可实现的。就算勉强实现,比如我和罗一真的怎么样了,又如何呢?我越来越觉得罗一那天是对的,罗一当时对男人的批判后来真是让我感激不尽,要不是罗一执有信念我们是多么危险!罗一没有任由情欲泛滥,她及时关闭了自己。总而言之,就现实而言,我和罗一最好还是处在一种适当的调情或者性骚扰之中比较好。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一旦经历了一次似是而非的高xdx潮之后,一切也就都看清了,时过境迁,再也提不起某种属于激情的东西,有时我连下流玩笑也懒得开了。 而且,我的兴趣转到另一种着迷的虚妄上,开始尝试侦窥作品写作。偶尔我也骚扰一下罗一,但也是适可而止,而且越来越含蓄,甚至越来越有礼貌。我没想到罗一会反对我的侦探写作,她独立办过几个案子之后,竟然要求我们最好还是一起办案,她还是我的助手。我知道这里可能包含了某种暗示,罗一大概并不真的反感我在身体上甚至于情感上的骚扰(那段共同的偷窥经历确实让人怀念)。但我已不再有真正的兴趣,那时我不知道罗一对我下流的骚扰已产生了类似对毒品的依赖,正像我在事务所业务上对罗一越来越依赖一样。我们的依赖是相互的,但又是逆向的。 是的,事务所日常办案越来越仰仗罗一,她已带出了两名助手,我差不多做起了甩手掌柜。开始还没什么,但是罗一后来越来越不满,以至说话的口气常常带出家庭主妇的味道。这时我往往开一些小玩笑,称罗一夫人或娘子,甚至假装冲动抱一下她。罗一的反抗比过去显得还要激烈,常常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就像对待她下流的丈夫。 罗一当然有资格这样对待我,因为事实上她已是事务所老板。罗一每天风尘碌碌,不断电话骚扰我的工作室兼卧室(白天我总是锁上房间门)。后来我关了手机,也不接座机,拨了电话插头。罗一大为恼火,以至于好几次扬言我再这样当甩手掌柜她也不干了。我只能接受她不断从工作现场打来的电话,接受她的唠叨、喋喋不休。某些案子她命令我出场,与她一同蹲守。我虽然也去了,但心思全在某个类似斯蒂芬森或毛斯的悬念上。有一次罗一轻叹她真的要离开事务所了,我说她要是离开事务所那我只好关门或盘给别人。我说,还是你干吧,就算你养活我。 我的第一本侦窥小说炮制出笼时(实际是偷窥小说,类似电影剧本,名叫《向谁忏悔》),全所的人,包括我们经常使用的“线人”,开了一个业内人士的庆祝酒会。整个活动罗一一手包办,在天坛东侧路一个类似山顶洞人风格的名叫“燧人氏”的酒家举行。效果不错,反应热烈,侦探同时写作在国外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也终于有了侦探写的侦探小说。罗一不愧是商人,见反响不错,决定大干一场,又在海淀图书城正式召开了新书发布会,请来了各种小报记者、书商、评论家、模特、侦探、密探、线人、公安干警、出版局官员、摊点小贩、插图作者等方方面面百来个人。为了保持侦探作者的神秘,罗一没安排我到场,一切都由她来操控:罗一主持新闻发布会,罗一介绍作者,罗一发放红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不能说罗一不支持我写作。罗一就是这样,她反对你却不妨碍为你忠实服务。 发布会后,我成为一个双料的作家侦探。我越来越深居简出,完全沉迷于写作。以前我还管着事务所的财务支出,后来连关键的账目也交给了罗一,实际上等于交出了事务所。罗一勤勤恳恳,风尘仆仆,把事务所经营得如火如荼。与此同时,罗一也开始了与丈夫马拉松式的离婚,从协议离婚到最终在法院打得一塌糊涂,旷日持久。罗一打算将当年打工仔的小丈夫简单地一脚踢出门外,结果十分艰辛;不仅事与愿违找不到当年丈夫偷养小蜜的证据,在法庭上她反而处于胡搅蛮缠的地位,她的小丈夫却十分机警地适时出示了妻子不忠的证据。我很久以前和罗一拥抱打闹的照片被她的小丈夫的律师当庭展示,法官鉴定有效(小丈夫早就对我们实施了反侦探)。罗一成为不幸婚姻中的过错一方,我被证明为通奸者。(民事法庭有时真是胡闹,没有直接性交证据,只是搂抱接吻抚摸怎么就算通奸呢?)罗一损失了三分之二的财产,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还损失了她倍加珍惜的忠贞名誉。当罗一告诉我这一切,我的毛斯式的悬疑写作不得不稍稍停顿了一下,我问罗一:“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要不要我出庭作证澄清事实,我们是清白的。” 罗一愤怒地说:“你否认不了,你看看这些照片吧!” 我拿着照片,一张一张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模糊的显然是从录像带子上扒下来的,类似网上的色情视频。是的,是我和罗一,是我们的照片。但谁一眼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爱情,甚至不是偷情,简直像猴骑骆驼!我那么瘦小,罗一那么庞大,法官怎么胡判呢! 当然了,我们是在接吻——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我没想到罗一真的会离婚。罗一从来是个坚定的一夫一妻主义者,甚至不惜用非法手段维护自己的合法婚姻,她怎么会离婚呢?如果我想到她可能会离婚,就绝不会放手把事务所全权交给罗一! 我感到某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我不仅把事务所交给了罗一,事实上也把我全部的生活交给了罗一。我的一日三餐(罗一专门雇了一个东北女厨子),我的全部用项,包括t恤衫、牛仔裤、皮夹克、鞋、袜子、内裤、牙膏都是罗一安排的。由于埋头虚幻的超现实的侦窥写作世界,我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我还胡乱叫她夫人娘子,现在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说句实话,我就算对东北女厨子(她像罗一那样壮硕)动过心思也没再对罗一动过心思! 当然了,我还是所长,这应该毫无疑问。 那天我走出了写作间,环视了一下事务所,才发现我这个所长真是有名无实。事务所发生的变化令我吃惊,房间由原来的五间扩大为七间。我记得过去只有三室两厅,现在又多了两室一厅,何时打通了另一套住房我全然不知。经过仔细回忆,我才想起似乎有这么档子事,我记得似乎签过一笔数目不小的支票。我应该知道扩大事务所面积这件事,可是我完全忘了,脑子里一点痕迹也没有。案头工作人员也增加了两个,不,是增加了一个,我的脑子有点乱。我原来用熟了的财务兼文案不知道何时被换掉了,因为这我才以为一下增加了两个陌生人。说实话,我基本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都是衣着笔挺的小伙子,非常年轻,见了我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好像没看见一样。 我找到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特种行业许可证,它们还挂在原来的墙上,法人代表仍然是我的名字。这还不错,政变尚没进入到工商变更程序。我来到扩大的套间,其中一间让我吃惊,显然是非办公用房,基本是个退役女运动健将的私人空间。有一张特别大的席梦思床,大到可以睡3个人,可以有两个老婆或者两个丈夫,可以想像罗一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一张普通的床根本不够她用。还有衣架、梳妆台、化妆品、大瓶的香水和花露水,全部是好一朵茉莉花的香型。一整面墙上挂着放大的罗一的运动员照片,背景是亚特兰大或悉尼的竞技场,旋转的罗一像一团风,头发都飞了起来,一身火红。那时她是多么年轻,不到20岁,虽然看上去比现在还要壮硕,但毕竟是个少女。看来罗一把家搬这儿来了,就是说她准备住在这里?或者已经住下了? 十七 罗一想占有我,还是事务所?或者我和事务所一同占有?这一切当然毫无疑问是徒劳的。我依然是个侦探,而且是最出色的侦探,所谓“执迷人难劝,临危可自省”,我一旦清醒就没有任何能左右我的力量。我的超现实的写作该结束了,至少要告一段落。我将着手解决问题,不能由着罗一胡闹,至少她绝不能住在这里,这对我太危险了。现在除了我们还没同床共枕这件事,事实上她已差不多真是我老婆了,这是多么危险! 停止了写书,我又拿起久违的数学名著《弯曲空间一般性研究》,这让我越发清醒。数学对混乱的内心、不切实际的想法总是灵丹妙药,我又开始了有点陌生的几何空间的研究。《弯曲空间一般性研究》是一本让人百看不厌的书,任何时候只要我手握这本书(哪怕不看)就有一种清醒,甚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严酷。没多少人知道“弯曲空间理论”的伟大意义(我的踮脚儿甚至也从中得到了解释)。在“弯曲空间理论”被提出之前,大数学家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原理》统治了人类差不多达2000年,是200多年前高斯的“弯曲空间理论”动摇了欧几里德几何学原理,并使之分崩离析。正如从事计算机软件的专业人士所比喻的,“弯曲空间理论”相当于计算机软件第二版等了2000多年,就好像从dos到windows等了2000年,高斯因这一飞跃性理论的创立而成为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数学家。 关于这位法国人,我还记得小学算术老师讲过一个著名故事:1787年,也就是200多年前(相当于我们的乾隆年间),高斯的小学老师给学生出了一道著名的算术题:“1+2+3+……+100=?”按一般的加法计算要花几个小时甚至一天时间,但是当时年仅10岁的高斯却在几分钟后就将答案告诉了老师:“5050”。小学老师非常惊讶,因为答案是对的。原来天才的高斯利用等差级数的对称性,像求得一般算术级数“和”的过程一样,把数目一对对地凑在一起:1+100,2+99,3+98,……49+52,50+51,而这样的组合有50组,所以很快就可以得出答案:101x50=5050。这个数学家成功的例子(小学走廊上挂有高斯的像)给我印象非常深刻,我一直认为我有高斯的潜质,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发挥出来。 罗一现在做的一切应该还是传统的加法,一点一滴地,她还不知道可以用乘法,比如更换营业执照、法人代表,就是说她还没得到5050!我不会让她得到5050的,就算她是美女天仙也不会让她得到。何况她不是,非但不是,简直让人恐怖。是的,她的确就是恐怖分子,过去外形恐怖,现在心思也是同样。幸亏她不知道乘法,她要是知道了……呵,她真的不知道吗?不,呵,想起来了,上帝!她或许已经知道了乘法,她就要住到这里了,甚至已经住到这里了,这说明她已经准备用乘法了! 她把照片给了我,在我旁边悄然建立了卧室,告诉我她已离婚,显然我对她的离异负有重大责任,这一切是多么强烈的信号!她以前不接受我,她矛盾,她斗争,全是因为她还有丈夫,她要维护婚姻的尊严;现在她解除了婚姻,她自由了,可以全心全意爱我了,一切都似乎在这样告诉我。幸亏让我提前发现了,还不算太晚。这天,罗一5点刚过就到“家”了(之前已经是这样,侦探哪有正点下班的,以前我一直没注意,现在我不能放过罗一的一举一动)。我在自己的房间竖着耳朵听,我听到罗一同东北厨娘说话的声音、杯盘筷子的声音、酒杯餐桌的声音,这又是一个危险信号。过去我在工作室也常闻到某种不同寻常的诱人味道,可从未经意,现在我可清晰地分辨出空气中蒜香排骨、小鸡炖蘑菇、蒜泥白肉的味道,还有炖吊子、连贵熏肉大饼、炖猪脚,这都是罗一爱吃的,东北厨娘正在做一顿美丽的凶猛大餐。过去罗一很少和我一起用餐,总是东北厨娘伺候我一个人吃,记得我还有过对厨娘想入非非甚至动手动脚的时候。那么从今天开始(菜这么丰盛)是否我就要和罗一共进晚餐了?她上午走前把照片甩给我,是否等于向我宣布了什么? 她在等着今天!是的,她肯定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还不知道罗一打扮成了什么样子,进行了怎样的美容——那将怎样吓人! 还好,我看到罗一时稍稍放了心。 罗一没打扮成我担心的新娘的样子,还是平时的装束,甚至也没明显的化妆——我担心罗一会穿上猩红的、有唐装图案的、具有爆炸效果的旗袍,担心罗一描眉画眼儿,施以粉黛,再梳两条漆黑的假辫子,那样我一定会认为是印第安人的假面。不过话说回来,从艺术效果来看,就是说从恐怖小说或影片的角度看,这样的效果倒也是我目前作品中应有之义,小说或电影不就是将生活中未完成的内心生活予以完成吗?但是,我的担心和遐想显然是多余的。罗一没什么变化,普普通通,除了一贯难以掩饰的巨大的胸部,事实上她的一切都是低调的,连表情也没多大的变化。罗一在审美上显然有了明显的进步,更加生活化了,一点也不再夸张吓人,甚至你可以说她是忧郁的,如同一个寡妇。不过罗一在饮食上进步不大,像炖吊子、咕肉和蒜香排骨,这些明显地与她忧郁的表情、高雅的着装很不相称,而虎骨酒和哈尔滨红肠也不应是未亡人应享用的。还有,就算不喝法国红酒怎么也该是通化红或中国红吧?干吗没事摆上虎骨酒和老黄酒呢? 这方面罗一也该讲讲情调。 我们没什么话,就像过去偶尔共进晚餐一样。罗一问我小说进行得怎么样,我当然说非常顺利,讲了一个希区柯克的故事。现在我们之间除了谈论希区柯克还能谈什么呢?我已经走火入魔,对世事漠不关心。罗一过去不知抱怨过多少次,后来也不抱怨了,习惯了。罗一没再提法庭照片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就是说她今天好像并不准备与我摊牌。不过准备的饭菜很像是摊牌,一桌子东北菜,罗一自己并不怎么吃。罗一一边不断给我夹菜,夹排骨、吊子、蒜泥白肉,源源不断,一边唠叨、叹息,说我太用功了,太瘦了,瘦得像灯。我不知道像灯是怎么回事,罗一说就像我这样子。大概是白城或铁岭那边的土话吧,这方面的小品让赵本山真是演绝了。 罗一又给我盛了一大碗有许多西洋参的鸡汤,又满上虎骨酒,一定要我把西洋参吃了,说这有营养,是温补,要好好给我补补身体。听了这话我立刻警觉起来:或许她没跟我摊牌是担心我的身体?先让我好好养养身子?我的身子怎么了?无法度过蜜月?真是笑话。她想什么呢?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别看我瘦得像她说的跟灯似的,事实上床上我棒着呢。我差不多两天就要自己手动解决一次,一天解决一次甚至于两次也是有的。要是在人间天上,一个晚上也没问题!我这么洁身自好,不去外面荒唐,她倒担心起我身体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不用担心我身体,”我说,“一会儿吃完饭我就去人间天上,一宿都没问题。” 罗一知道这方面不能跟我太正经,也借着酒劲亲切地骂我:“谁担心你那个了,我还不知道你!” 这话倒让我爱听,我最不愿别人说我瘦,好像不行似的。罗一脸色绯红。说实话,罗一的羞涩无论如何真是挺动人的。罗一真的有变化,温柔多了,以至有一种恐怖的妩媚。也许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爱情?可我知道她要的是5050,她正在接近高斯,在这个喝了人参汤和虎骨酒的夜晚,这是可能的。无需论证,她会无师自通。问题是高斯在发现弯曲空间理论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是扭曲的?达利拉长的钟表是这样,《爱德华大夫》中变形的齿轮是这样,还有爱因斯坦、梵高、陈景润撞电线杆子,都是这样。陈景润在锐角的情况下撞上电线杆子,其精神的弯曲几乎呈现为折断,当时他同时也接近证明了“1+1”。罗一的温补与强身健骨仍可算是古老的欧几里德的范畴,还属于平面几何,也可称为古典几何爱情。但在弯曲时代温补实在是太落伍了,或许只有凶猛的高丽参更适合阴谋与爱情。当下谁还温补呢?这是个快的时代,伟哥的时代,速效救心的时代。温补过于传统,虽让人蠢蠢欲动如同爱情折磨,但是太慢太需要时间了。如果是高丽参、东北老山参,也许现在我会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哪怕前面是火海和陷阱!还有,罗一为什么要离婚呢?她离了婚倒让我畏首畏尾,干吗一定要离婚呢?我喜欢有夫之妇,她要是没离婚,像这么低眉忧郁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现在这么明摆着我哪敢? 不过,如果不是后来简女士的神秘电话,即使温补的西洋参,时间长了也难保我不会产生爱情,比如三更半夜爬到罗一的大床上(罗一显然料定会如此)祈求灼热的爱情。事实上西洋参的后劲类似中国的黄酒,而罗一也的确同时预备了黄酒——那些黄酒都是20年以上窑藏的女儿红,只是黄酒与西洋参同样存在着类似北京与纽约的时差。黄酒的后劲在酒后2到3个小时之间,而西洋参则要5到7日之后。不过它们一旦发作起来也许更猛烈?更势不可挡?那几乎是一定的。但是,上帝没给罗一更多时间。简女士的电话在一个危险时间打来,那时已是我和罗一第三次喝西洋参、虎骨酒和黄酒的晚上,那时已是夜晚11点钟,我浑身燥热,红光满面,已经醉熏熏,几乎已将罗一看成了美人儿,但是电话响了起来。 十八 电话让我兴奋,几乎像是一种救赎。午夜女人,午夜凶铃,多么神秘的电话,我一下清醒了,完全忘了罗一的存在。我们去了庄园。从庄园回来,罗一失望至极,真的消失了。第二天罗一没来所里,第三天也没来,事务所处于前所未有的停顿状态。罗一的两名外勤助手(都是一身黑衣上过体校的人,而且两人像孪生兄弟)整天无所事事,在房间里抽烟、喝茶、玩一种简单的纸牌——搬大点,谁的大谁赢钱。我基本不认识他们,他们也很少到所里来,可是现在他们在我的事务所就像休假一样。开始我对他们还算客气,让他们回家休息,因为我拿不准罗一是否真的不打算在我这儿干了,我不能轻易处理这两个家伙。显然罗一至少是撂挑子给我看,看我能不能放下这里不管。又等了一天,我决定行使所长的权力,对两个玩纸牌的家伙宣布:“你们被解雇了,回家玩去吧。”他们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不约而同地稍稍看了我一下,继续玩纸牌。我发火了,命令他们立刻滚蛋,马上滚! 他们停止了纸牌,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罗一的意见吗?” “这是他妈的我的意思!”我大声说,上牙打着下牙,有踮脚儿的那条腿气得发抖,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没有罗一的命令我们不能擅自离开,是她雇用的我们,她要我们在这里坚守岗位。” “坚守个屁,我连她也一起炒了!” “那您得先开掉她才能开掉我们,我们是和她签有用工合同。” 我确实有点被气晕了。的确,按照《劳动法》辞退也要有个手续,给一两个月工资什么的。看来我对所长的权力实在太生疏了,不过尽管如此,我的火气并没因此减少多少。我到了财务室,让小魏把劳动合同取出来,照章付酬,然后让他们滚蛋。小魏和另一个接待兼文秘的家伙也在玩纸牌,当然,听到我在外面发了脾气已经住手,但是并没把牌收起来。我对小魏还算熟悉,虽然他也是罗一找来的,有时还找我胡乱签个字什么的,我的名章就在他手里。小魏说他不负责保管合同,不知道合同在哪儿。我又问接待兼文秘,文秘也说不知道,说可能在罗一的柜子里。这个狡猾家伙!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都只服从罗一!找不到合同,我宁可多付几个月的工资也要把那两个家伙赶走。我让小魏立刻发给孪生兄弟3个月的工钱。小魏磨磨蹭蹭,打开抽屉,又关上了,看了文秘一眼就不动了。我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某种笑容,好像他们在对付一个神经病人。财务是最要害部门,是真正的权力象征,小魏的笑让我不寒而栗。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问题是多么严重,罗一已完全控制了事务所。 我的超现实的写作把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还研究数论、阿基米德、欧几里德、高斯或弯曲空间、拉长的钟表、溢出的齿轮,我哪儿还是一个侦探?哪儿还是福尔摩斯或希区柯克?简直就是一个弱智!我不知道我到底哪儿出了毛病,我太小瞧罗一了,我因为同情她的样子(就像同情我自己一样)过于信任她,或者对她还有想入非非的成分——难以了断的与未曾实现的情欲?总之,我已变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人、一个傻冒儿。我给罗一打电话,不在服务区,但我知道她与所里人的联系是畅通的。从财务室出来,两个孪生兄弟又在搬大点,像没看见我一样,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在他们看来解雇他们是不可能的。 为了预防更坏的事情发生,我把墙上的法人代表、营业执照、税务登记、卫生先进单位等所有的镜框都摘下来,放在我的工作室柜子里收好。我又去了财务室,向小魏要了营业执照、法人代表的副本,要了注册表、许可证、工商登记、公司章程等一些我认为重要的法律文件。这些小魏尽管疑惑倒是没有拒绝,一样一样地拿给我。我感到某种满足,我还是所长,罗一的雾月政变显然并不彻底,资产阶级革命就是不如无产阶级革命和农民起义来得彻底,这是资产阶级软弱性和摇摆性决定的。然而当我最后索要公章和财务章时,小魏终于警觉起来,开始耍滑头,他说所有的章都被罗一收走了,不在他这里。简直是胡说!从简氏园庄回来我直接送罗一到了家,罗一就没回过事务所,小魏怎么可能交给了罗一!公章拿不到不打紧,还可以再刻,可以将原来的公章挂失,登报作废,反正现在所有的要害都掌握在我手里。我向小魏和文秘宣布我的处罚决定:“你,还有你,你们,还有外屋两个,从今天开始统统被解雇了!” 十九 我当然无法立刻赶他们走,我的想法是等下班后他们全走了我要重新更换防盗门。这是个好主意,一道大铁门就把他们全开除了,这是多么简单易行的办法,他们一个也别想再走进来!我关严了门,悄悄拨通了龙甲防盗门的电话,我要最好的最贵的最结实的,而且要快,加急,十万火急,就在今天晚上,我可以付百分之五或百分之十也可以的加急费。拨完电话后我长出了口气,简直大喜过望,一切都是多么简单! 晚上9点(我要求9点以后再来)龙甲来了6个人,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复杂烧蓝锃亮如同装甲车一样的防盗门,我认为就算那两个家伙上过体校练过童子功也没办法对付这道钢铁长城。一个晚上我就重新夺回了我的权力,明天一早我就要站在门口看他们站在门外,我要隔着铁栏像看动物园狮虎山一样看他们,或者他们是游人看我也行。总之,他们完蛋了,被开除了,我一分钱也不会付给他们。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要写书! 但是第二天一早,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4个人重新完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孪生兄弟点上烟继续玩牌,小魏和文秘嚼着油条得意扬扬,边吃边活动身体。我大声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没人理我,我不知道是他们做梦还是我在做梦。我飞快地来到防盗门跟前,防盗门居然被打开了!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侦探,都有溜门撬锁的本领;问题是就算是最出色的侦探也打不开我加了密的这么复杂的铁门,这是龙甲的人一再保证过的,甚至写入了合同。我立刻拨通了龙甲的电话,向他们大发脾气:“废话少说,你们过来看看,过来看看,我要你们赔偿,我丢了100万,晚一会儿我就到法院告你们!”龙甲的人很快就到了,连经理和设计师一块都来了,一共来了4个人。设计师一再说不可能,不可能,对防盗门进行了彻底的检查,最后得出结论:防盗门是从里打开的。“放屁,简直是放屁!”就在我大发脾气时,一直看热闹的我的下属们却一致承认:他们就是从里面打开的,事务所不能关门办公。 “你们这帮贼!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没人回答我。龙甲的人不仅不再赔礼道歉,还要收上门服务费,眼神带着嘲笑,让我觉得全世界的人似乎都串通好了捉弄我,要不就是我真的出了毛病。我还从未怀疑过自己,但现在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我付了上门费,把自己关起来,冥思苦想,百思不解,难道昨晚他们有人没走?有人在值夜?突然,我想起什么,我像疯了似的打开了工作室房门,冲过客厅,出了防盗门,站在楼道里。我屏住呼吸,死死看着对面的铁门,慢慢旋开,我看到了我曾到过的罗一的卧室!我是多么的弱智呀,是谁把我搞得这么弱智?我完全忘记了这个套间,忘记这个套间还有一个门!该死的罗一,把我完全搞糊涂了。这是我的错,纯粹是我的错,我怎么就忘记了这套扩大了的房间呢?多么简单弱智的问题!我真的爱罗一吗?不然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难怪他们嘲笑我。 罗一对我来说太危险了,她可以把一个天才弄成白痴。 我要继续辞退他们,坚决地,毫不手软地。我再次请来了龙甲,刚刚打发他们走又请他们来了,真是颠三倒四。我要他们立刻把对门那套房子的防盗门换掉,不仅如此,还要把阳台装上铁栅栏。细了不行,要最粗的,要把整个阳台都罩起来,哪怕我的事务所变成铁笼子变成监牢。我知道那对孪生兄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光装上防盗门可能拦不住他们,他们可以走窗户。现在我要设计周全,做到万无一失。我要让他们吊在铁笼子上爬上爬下,一筹莫展。当然,前提是先要将他们从这里驱逐出去。 他们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肯定会赖着不走,肯定会捉对守夜,这事在我意料之中。我有办法。我给派出所一个退休老民警打了电话,我们过去办事打过交道,我给过他数目不小的酬金。我们算不上朋友,两年没打交道了,不过他应该知道我出手大方。我要他带几个昔日的下属,最好多带几个,两个不行,最少不能少于3个;最好带上警棍、手铐、全副武装,即使没有防暴头盔也一定要穿上制服,穿戴整齐。做为一个残疾人的福利单位,警察有义务保护我的合法权益,包括行政权力。就算我是残疾人,老板辞退不了下属也不能说合乎体统。我要强制执行这4个家伙,特别是执行财务小魏。我要让他把公章交出来,账本交出来,保险柜钥匙交出来。然后,你们,你,还有你,你,你们全部给我立刻滚蛋! 下午,防盗门叮当作响时,警察到了。 他们没带警棍,这让我多少有些不满。只有3个警察,加上退休的老王才3个,就算再加上我也才4个,4个对付4个也差不多了。其实我根本没必要这样计算,这不是个数学问题,我不能把人变成数字,人和人是不同的。孪生兄弟吓得忘记收起赌资,愣愣地垂手而立,显然没想到警察会突然驾到。瞧见了吧,我对老王说,他们不但不正经上班,还在我这里公然赌博,他们玩搬大点,是最简单最最彻头彻尾的赌博,就这一条抓起他们也绰绰有余。警察没用警棍,根本用不着,我的下属就老老实实交了全部赌资,连口袋里的硬币也掏得一分不剩。他们老老实实蹲到了墙角,两手十分自觉地放在了头上。实际上可能一个警察就够了,只要老王穿上退休后保留的那套制服就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对付财务室的小魏和文秘那两个浑蛋,那两个东西显然机警得多,早已收起了纸牌和赌资。我翻他们兜、屁股底下、桌子下面,居然没翻着。窗子是被临时打开的,显然纸牌被扔楼下去了。我踮着脚头伸到窗外。“在下面呢。”我对警察说,“瞧,那些纸牌,那就是证据,上面会有他们的指纹。”老王说:“兄弟,赌博就先算了吧,今天主要不是抓赌。”小魏乖乖交出了公章、名章、财务章、保险柜钥匙、抽屉钥匙、工作证,不小心带出一张纸牌。“瞧见了吧,”我对警察说,“这是赌具,你们看看,还热乎着呢!”小魏大声否认,说红桃老k是他的护身符,他妈从小就把它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妈可以做证,上面有他妈的指纹。兔崽子,真会说谎,是个做侦探的料儿,比那对阉人似的孪生兄弟强多了,要不小子怎么成了罗一的心腹,说不定还是姘头也未可知! “现在,你们听好了,”我开始训话,把孪生兄弟也叫了进来,警察分列在我的两旁,如同专门保卫我似的,“赌博的事今天就不追究你们了,但是你们听好了,从今天起你们被解雇了。鉴于你们的赌博行为就没有善后工资了,也没什么劳动法,听好没有?好,现在给我排着队,一齐滚蛋,滚,滚,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但是4个人居然一动不动,不仅如此,甚至连刚才恐惧的表情也突然消失了。小魏不再双手垂直两脚立正,竟然摆出了稍息的样子。 我大喝一声: “怎么,你们这些赌棍,想去坐牢吗?” 二十 “行了,别闹了。”罗一说。 久别的罗一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一身薄透黑衣,显然做了面膜和头发,头发削得很短,几缕弯曲的勾发透露出类似魔鬼的味道,真是久别了。“罗一——”我叫了一声,我有点神不守舍。罗一没理我,跟老王握手,寒暄,然后向3名警察表示谢意,说哪天要专门请几位坐坐,又跟老王小声嘀咕了几句。他们认识,比我还熟,一直有交道。我清醒过来,大声叫:“老王,不能走!”老王居然像不认识我一样,带着三名警察说走就走了。我蹿了过去,堵住防盗门:“老王,你听清楚了,我是这儿的所长,我要连罗一也一起辞退,我这事务所停业!”我知道说这话没用,我是说给罗一听的。 说完我凑到了老王耳畔低声说:“你要多少钱,说个数?” 老王笑笑,同样低声对我说:“你们把我搞糊涂了,今天就这样吧。” 老王带着警察走了,我的下属一下跳起来,互相拥抱,好像庆贺政变未遂似的。我死死攥着保险柜钥匙,无论如何我把财权夺过来了。我对罗一摇了摇公章、钥匙、账本、营业执照副本,然后拂袖而去。 回到工作室,刚要把门反锁上,门就“嘭”地一声被撞开了,罗一和她的下属站在我面前。他们要一哄而上,这是我没料到的。我刚才表现得太得意了,事实上我炫耀公章和钥匙无非是以此显示我并没有完全失败,我还掌控着事务所,但是他们要一哄而上恐怕还得交出去! 唉,这就是温情和想入非非的代价。我愿这辈子彻底忘掉罗一! 正当我已经准备把钥匙拱手交出时,罗一却哄走了她的下属,“嘭”地把门关上,然后还反锁上。我不知道罗一要干什么。难道她认为一个人就可以把我收拾了?是的,这对她当然是再轻而易举不过了,如果她愿意可以把我轻松地提起来,放在任何一个她想放的地方,她不是没这样做过! 罗一向我走过来,她做了面膜,勾发,淡淡的眼影,黑衣薄而透,胸部像山峰一样压过来,咄咄逼人,几乎可以看见胸衣里面的豹纹奶罩。尽管罗一因为勾发不太像高仓健了,但仍像高仓健的妹妹! 我愿把一切都拱手相送,给她,现在我全都给她。拿出去吧,恐怖分子!我的企业法人代表名字不是可以轻易更换的,这事迟早有地方解决! 罗一接过钥匙、账本、支票夹,看了看。 “你不用怀疑,这一切都还是你的。” “是的,我不怀疑……”我嗫嚅着。 “今后也是你的。” “也是你的。”我说。 “那我们就不分彼此。” “不,还是分一下。” “我离婚了。” “是的,我知道。” “因为你。” “你可以上诉,我出庭作证,我们是清白的。” “我自由了,想爱谁就爱谁。” “你知道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我没要你结婚,我们只是相爱。” “不,我从来没爱过你。” “你爱过。” “没有,从来没有,那不过是——生理冲动!” “你还会冲动,永远冲动。” “不,不!你别过来,别,罗一,别……” 罗一的黑衣几乎一下落在地板上,豹纹三点,如同我在人间天上有过的女人。我跟罗一提到过,现在她竟然穿上了,只是一切都大得多。罗一不像女人,简直像匪徒。我不能说罗一要强暴我,但她的泰山压顶之势和强暴有什么不同呢?我后退着,半推半就,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爱情也好,强暴也好,反正她把我顶在了墙角。我并不害怕,我们纠缠在了一起。我当然不能像遭受蹂躏遭受强暴的人那样大喊大叫,但我也的确发出微弱的类似抗议的声音。如果我在下位我想我的声音会更大一些,但是罗一竟然让我在上位。罗一的呻吟夸张得惊人,简直像森林里的林涛和兽吼。巨大深长的声音最终也使我发出雄性的类似狮吼的声音。我们惊天动地,外面响起剧烈的砸门声、撞门声。我们充耳不闻。是的,我干了罗一,是我干了她,而不是她干了我,这一点我必须承认,甚至当罗一的下属最终冲进屋来,我仍无法停下——根本不可能停下!我骑在罗一身上,命令罗一:“让他们滚蛋!解雇他们!” 罗一忠实地传达了命令。我大声说:“兔崽子们,你们看到了吧,到底谁是所长!看清楚了,谁是所长!” 罗一虽然在高xdx潮上,但毕竟多少还有些害羞。罗一一只手护住乳牛似的rx房一边怒吼:“滚!滚开,快滚!” 然而这些下属窥视过太多类似淫乱场面,他们对性事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竟然在这当口向罗一讨要辞退的工钱。罗一终于忍无可忍,一下将我掀倒在地,拿起黑衣胡乱遮住身体,疯了似地扑向下属,像哄蟑螂一样哄走了我的当然更是她的下属。我不知道罗一和她的下属在厅里了说了什么,总之我们的下属居然奇迹般消失了。罗一回来了,我们接着拥吻抱,继续做爱,直到东北厨娘敲起了饭盆。我真得感谢那些温补的、富有远见的黄酒和西洋参,它们发挥了难以想像的作用。此后整整一个星期,我和罗一除了进食和睡眠几乎都在做爱,我简直被装进了她的身体。当我最后虚飘地像棉花一样向罗一告辞时,她没有送我,只是同样罕见无力地在床上临别赠言:“去吧,别忘了我,我们会有孩子。” d、密室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马房到底有何种秘密,白天我都看到了,无秘密可言,无非是马术教练永远在睡觉或永远在听评书。那么晚上呢?简女士与马术教练在此幽会?我觉得这很正常,实在没什么,即便不是爱情我仍认为很正常。只是床第之乐我见得太多了,而且即使从色情角度来看,男人高大如牲口,女人娇小如小羊,也缺少视觉上的创意。 一 我不知道马房到底有何种秘密,白天我都看到了,无秘密可言,无非是马术教练永远在睡觉或永远在听评书。那么晚上呢?简女士与马术教练在此幽会?我觉得这很正常,实在没什么,即便不是爱情我仍认为很正常。只是床第之乐我见得太多了,而且即使从色情角度来看,男人高大如牲口,女人娇小如小羊,也缺少视觉上的创意。在我看来,他们事实上还不如我和罗一有看点,至少我和罗一倒过来了,在女权主义看来罗一是可让女人扬眉吐气的。当然了,我还不了解夜晚,夜晚也许不仅仅是性事。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我究竟妨碍马术教练什么了?难道有些事即使简女士想让我知道马术教练却不想? 我决定在宵禁后的夜晚采取行动,不过行动前我还要巩固一下与7只值夜狼狗的友好关系。这可不能小视,尽管白天它们接受了我的食物和抚摸,但我仍拿不准晚上它们是否严格执法、恪尽职守。我向叶子申请了许多肉肠和下水,每天黄昏行动,频繁会晤马房的7只保安兄弟。我采取了由近及远、步步为营、逐渐接近马房的策略:第一天,我关着房灯在庭前小坐,没什么,它们没过来。第二天,我稍稍接近了池塘,果然就有3只黑影飞蹿而来,几乎一下将我扑倒。这是它们的习惯。它们闻我,扯我的衣袖,好像要把我拉回去,对我已经相当不错。我及时呈上肉肠,同它们握手,抚摸它们,甚至和它们拥抱。这一天我觉得可以了,庄园一片漆黑,只有马房亮着教堂似的七彩玻璃灯。那种紫花色我已看惯了,但在近处仍觉恐怖。我在池塘边的灌丛中蹲伏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这期间总有两只狗不离我的左右,我不知道它们是出于友好还是对我仍不放心。 两点钟,马房的灯突然灭了。他们不会总待在屋子里,总要出来走走。果然,灯灭了不大一会儿,就有3个黑影出了马房。我身边两只值守的狗立刻蹿过去,我想另外5只也毫无疑问从不同方向正在奔向主人。那3个体积不等的黑影无疑是简、教练和马,我的夜视功能已得到一定恢复。关于夜视功能我记得简女士曾对我描述过上山之后的情景,简女士说自从上到这荒山以来不仅神清气爽,甚至连感觉器官也起了明显变化。简女士特别提到自己和这里别人的眼睛。很多来到山上的朋友开始都强烈地建议庄园的小径上最好适当装一些路灯,晚上庄园太黑了,显得有些沉闷。简女士自己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她有自己的道理。简女士说,现在城市都亮起来了,到处是霓虹灯、装饰灯和广告灯箱,人类轻而易举就可看到夜晚的事物,夜晚不再神秘,而且因此人类原有的弱光夜视功能也大大退化了。简女士创办庄园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恢复人类一些固有的本能,比如人的夜视功能。简女士说原始人没有灯,晚上照样能狩猎,什么都看得清楚。现在城市亮如白昼好像什么都看得清,实际什么也看不清。城市已使人类丧失太多,所以现在才有那么多现代病。简女士说,她的工人刚开始上山时晚上都得打手电,很不适应;现在他们全都不用了,晚上走路看什么都一清二楚。简女士是个有理想的环境主义者,这一点从她的身体力行和所掌握的这方面的知识可以说确凿无疑。 是的,尽管我在山上待了不过若干个星期,但我觉得自己的夜视功能已相当不错。我甚至能看清简女士衣着的颜色,看见她裸露的手臂。简穿了一件酒红色的晚礼服,头发披散,裙摆飘荡,让我想到舞剧里的吴琼花。简说过她早年在部队曾跳过《红色娘子军》,吴琼花至今是她的偶像。是的,这个夜晚简火红飘逸,在高大的教练的陪护下仿佛是赴某个夜晚演出。教练和马的颜色差不多,自然也是盛装,穿着黑色的有金属皮扣的马甲,像斗牛士,又像堂吉诃德。整个看去,夜晚的确如同舞台,虽然没有观众,他们也不需要观众。现在,教练上了马,酒红色的简女士好像云似的也一下升起来,显然是被俯下身的骑士的手臂托起来的。 马、马术教练、简女士,三位一体,在浓重的夜色之下慢慢地像梦一样漂浮起来。他们要去哪儿呢?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悄然进了马房,打亮小手电,一步步走上陡峭的楼梯,到了教练的房间。手电之下,床上一派劫后似的狼藉。突然间照到一片血迹,或许是职业使然,我立刻想到凶杀。尽管我从未接手过凶杀案,尽管我盼望凶杀案,但我还是大吃一惊。谁死了呢?教练杀死了简女士?难道刚才的简女士并非真的简女士?不,不,那分明是简女士。或者那虽然仍是简女士,但事实上已被杀害,那是她的魂魄,不然她怎么那样一下像云一样飘起来? 不过,某种味道让我对那片血产生了怀疑。是的,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恶味,这股味比房间中永远存在的“恐龙呼吸”还鲜明,至少在引起呕吐上它们是相近的。我仔细检查了血迹,又再次俯身闻了闻,确认恶味来自这滩血。我必须承认对这种黑血有点陌生,它让我想到很久以前在某个宾馆我接触过的一个小姐的血,当时我还以为她是个处女,但味道让我突然想到不对,是小姐的经期还没完。当时我感到十分恶心,全无了兴致。是的,现在这种味道让我断定这是女人下体的血,并且从颜色来看是女人经期后期的血。 没错,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证据:一只安全套。安全套已经被拉长,头部沉甸甸的,上下都挂着黑色凝结的血块。那血刚才让我兴奋了一下,现在让我感到沮丧。那只巨型的被拉长的安全套让我感到敌意、愤怒,让我无法不想到牲口,想到马术教练一贯的看着我的目光。我不明白一个人要是骄傲到牲口的分上还算不算是骄傲。我要安装设备,这是今晚主要的任务。但现在我几乎有点犹豫起来,我不想见到恶臭的血,还有马术教练被夸张的xxxx!当然了,我还是将纽扣窃听器与针孔暗拍探头拿出来,分别把它们放在床板下和窗楣上的角落里,这些地方通常都是不易被发现的。发射距离调到了500米,是无线暗拍最大的允许距离。 我已计算好未来几天所在的遥控位置,那是在马房与池塘之间的一处灌丛,距离稍有些远,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隐身之处。而且,为了不至于因设备的陌生或残留着以前罗一浓重的体味而引起狗的兴趣,我必须事先把设备让狗熟悉一下,给狗闻闻,以免发生意外的麻烦。罗一让狗发出狂吠是很可能的,就算是从来不叫的狗,这点必须想到。一个优秀的侦探必须总是心细如发,什么事都要想到前头,前辈们在这方面积累了大量成功与失败的经验,许多是血的教训。当然,也许现在我其实不必要如此小心谨慎,我面对的不是谋杀,目前也看不出有什么重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无非还是我司空见惯的性行为,顶多再恶心一点。马术教练的玩意儿真有那么大吗?我表示怀疑。 我窥视了太多的淫乱,至今也算不上一个侦探,顶多像马术教练说的是个密探(这个混蛋,一眼就把我看透了)。我曾想成为一个像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像波罗或柯南那样的侦探,但是目前我们这行人还没得到法律上的允许,我们本身还要偷偷摸摸的,同偷情者并没本质不同。我们还要应付工商公安的盘查或追查,就像丈夫应付妻子一样。我们从不敢公开声称自己是侦探,尽管媒体有时那样叫我们。 二 周末——总是周末,城里人涌入庄园。此时庄园即使在宵禁的夜晚也显得浊气上升,看来人是最大的污染一点不假。许多房间的灯彻夜亮着,麻将哗哗作响,宵禁时间当然后移了。两天来,我都蹲守到半夜也没见简女士去马房。周末无秘密,马术教练是否也有双休日?这两个夜晚我只看到简女士一个人夜游,在马上或池塘的秋千上独坐,直到天色微明。马房也早早关了灯,我不知道马术教练是睡了还是去了什么地方。星期一,庄园终于安静下来,我再次进入侦窥的灌丛。20分钟前我已注意到简女士踯躅独行,像一团雾进了马房,那时我身边的狗蹿了出去,可以肯定7条狗全部跟在了简女士身后。像前几个晚上一样,我依然没带显示设备,我认为只要监听就够了。我怕带了显示设备会在极度无聊情况下忍不住打开显示屏观看——那绝对是很无聊的,简女士不是青春少女,我不知道她身上是否干净了。 一想起那天床上的恶味我就感到某种绝望,马术教练怎么受得了那种已不年轻的血呢?现在我几乎有点同情马术教练,他真得有双休日。我的罗一再恐怖也还不至于有那种恶味,不,呵,我的罗一甚至可以说是芬芳的。罗一使用真正的香水。现在我一想到她的“茉莉花”香水就感到陶醉,每次当罗一强暴我时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茉莉花”浴香。是的,我的罗一一直用“茉莉花”香水。说实话,我以前闻不惯香水味,但自从与罗一肌肤相亲之后也开始越来越喜欢“茉莉花”香型,在坚持民族香水这一点上,我和罗一有着差不多惟一的共同嗜好。罗一绝不会用什么洋人的“恐龙呼吸”,她当链球运动员时到过许多国家比赛,不是没见过花花世界,但我的罗一从不买外国香水,只用“茉莉花”。在我们看来,“茉莉花”是全世界最纯洁最动人的香水,特别是雅典奥运会之后,我们的张艺谋导演让全世界都知道了“茉莉花”,我们是多么骄傲啊,我们更离不开这种香型了。相比之下,“恐龙呼吸”就是腐朽、变态、倒错,而且一点也不环保。“恐龙呼吸”是从动物身上提取的香型,那得杀害多少动物,这一点简女士难道不知道吗?那个生日的夜晚简女士殊异的美丽,我几乎爱上这个夜女人,现在某种感觉完全消失了。我迟早会得上厌女症。我想。 好了,是时候了,现在我戴的监听耳麦已传出说话声音。声音断断续续,这其中包括身体接触、金属纽扣开启以及其他诸如水杯、柜门及某种不明金属的碰撞声。话语中没透露出我想知道的可能存在的秘密,不过我倒是听到几次教练提到我和罗一的名字。后来耳麦传来了喘息声,说话的声音突然高了好几度,教练似乎在质问简女士。他还要待多久?你管他干吗?你为什么非要进行这个游戏?他会毁了你!他要毁就毁吧——噢!你真是疯了!你为什么不疯?你现在疯吧,疯吧,我要你疯……沉默。喘息。呻吟。不,不,不,你不答应我没情绪,让他滚!不,噢!让他滚,答应我!噢,不,噢,噢,我答应……你答应!噢,噢,我答应,答应,答应……你发誓……我发誓……让他滚!噢,不!那我抽死你!噢!噢!……抽死你,抽死你,抽死你!噢!噢!噢……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了皮鞭声和尖叫声。叫声尖厉、刺耳,这是暴力,甚至是凶杀。现在我有点后悔没带显示设备。要是有显示器多好,可以看个究竟,显然这和以往的淫乱不太一样。我决定立刻返回工作室,一刻也不能耽搁。我以最快的速度取回设备,打开电源,发射,反馈,调适,很快显示屏上出现了房间的画面。上帝,非常清晰。简女士已完全裸体,但又像是全副武装。简女士被吊在从屋顶垂下的金属挂钩上,身体缠着七八道的黑色绳索,手和脚都戴着镣铐。这还不算恐怖,最让我难以理解的是,简女士并不算丰满的rx房上竟然被夹了一些小夹子(那是真实的rx房,以前戴的胸罩无疑是加厚的),两只显然彩绘过的漂亮的乳头也各夹了一支乌金闪亮的小夹子。小夹子颤颤悠悠,像小天使一样。此外,简女士头上缠了浸血的绷带,头发披散,目光疲惫而坚定;脸上、胸前,甚至于下体都在淌血——血的色泽太鲜艳了,显然是化妆的。整个看去,简女士正在承受着类似内战时期的酷刑,让人无法不想到早年电影中的渣滓洞、白公馆或纳粹集中营里等此类的事物。马术教练穿着说不上是哪国的军服,敞胸露怀,一身胸毛,手执马鞭。他下体裸露,xxxx火红而愤怒(估计吃了伟哥,不过还是不如安全套显示的那样巨大),随时都可以攻击,或者已经攻击过了…… 没有谋杀,只有暴力或暴力表演。简女士是多么的忠贞不屈,她在承受女人想像中所能承受的一切暴力。她是战士。她死去活来。她奄奄一息。马术教练将一杯冷水泼在简女士的脸上,血又顺水流下来。简女士慢慢睁开眼睛,马术教练无耻地吻rx房上的小夹子,用嘴重新夹好。简女士抽搐了一下,依然充满蔑视,直到下体火红的马术教练再次施暴…… 尖叫……惨叫……嚎叫…… 我关上了屏幕。 但耳麦仍发出着骇人听闻的叫声。 我关闭了一切。 万籁俱静。 三 依然是性事,只不过仪式化或戏仿化了。受难。暴力。十字架。这些本源自宗教,那么历史上的一切极端行为,包括英雄行为,是否也模仿了宗教的受难意识?那么如果说男人视死如归的“受难”情结来自信念或上帝的话,女人的受难意识又来自哪儿呢?也是十字架吗?宗教其实与女人最无关系,但结果往往是女人最坚贞,最有信仰。那么女人的受难意识除了来自宗教、历史、读物、影片,是否也来自她们天然的自身的血?是的,历史上那些忠烈的巾帼很少不饱受身体与生殖的摧残,像圣女贞德、卓娅。暴力从来都会把所有能想像到的摧残施予女性。简女士虽未经历战争或牺牲,但军人的父辈影响以及关于那个年代的电影在其心灵深处无疑是经历过的。暴力与英雄情结可谓由来已久,既有现实中的受难体验,比如最直接的爱情,又有影片以及读物施加的根深蒂固的女性受难史的影响。那么,简女士是在以性的方式重返那些噩梦呢,还是要穿越那些噩梦?简女士除了以身体的方式还能有别的方式吗?她把自己装扮成贞德或卓娅或江姐,而她原就是一个女兵——的确是太像了。然而,说到底这不过又是一场性快感活动。这种sm(虐恋)游戏通常是对施暴与受暴的模仿,他或她只有依赖于这种模仿才能从中获得快感。当爱已枯竭,也许就只剩下倒错了。 对一个窥淫者(窥淫也是一种病,我的病是连这一点也基本丧失了)来说,这或许饶有趣味,但对一个渴望成为伟大侦探的我几乎就是嘲讽。没有谋杀,没有暴力,只有对暴力的模仿。只有疯狂、假血、性表演。如果我要疯狂,我宁愿回到罗一身边,宁愿被罗一施暴,宁愿被罗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毕竟,我们虽然不能说是爱情,但也还是正常的交媾。而且,不管怎么说,罗一还有“茉莉花”的民族传统,而简女士全盘西化了。所幸从屏幕上看,简女士身上的黑血似乎干净了,要是那天晚上的血我想我真的会彻底地绝望,想起那股混合了“恐龙呼吸”的恶味我就想吐。 我等待着结束。夜视表显示已是深夜3点,他们该结束了,就算是最复杂的sm也该结束了。有研究者说,一场做爱的运动量大体相当踢一场足球,那么sm是否得相当于两场或三场呢? 马房的灯在又过了20分钟后终于灭了。 狗比人反应快,我注意到左近数条黑影儿箭一般活动起来。我目不转睛注视着马房,马房在失去照明后更像一个有着黑色剪影的教堂,它的姿态如此怪异,以至有点不真实。如同那天深夜看到的,不久之后3个身影儿慢慢从马房出来,高低错落,分别是马、马术教练、简女士。无疑马术教练和简女士都很疲惫,因此走得非常慢。像那晚上一样,马术教练先上了马,有些吃力,接着简女士一下升起来。 三位一体,如此孤绝,慢慢踏上了微白的山路。 也许失眠的简女士这会儿会睡上一会儿? 我甚至对马术教练产生了一点好感。 我想我现在应该迅速回到马房取回暗拍和窃听设备,然后再跟踪他们,今晚我恐怕要受点累了。是的,我正是这么做的。我说过我的踮脚儿适合疾行,跑、跳、冲刺都行,惟独不适合慢走,更不适合山路。因此在简氏庄园的峰回路转中,我除了最初几次跟简女士在山路上跋涉,再没远行过。但现在这是我的职责,我只好再难为一次自己。 他们翻上一道浅山,站在小山顶上,像一帧剪影。 他们停下了,一动不动。行了,我心说,到此为止吧,这样很美,像唐诗,美极了,恰到好处,既孤独又美妙。或者他们此刻要离地而起,冉冉升起,飞到那一弯月牙儿上去?我巴不得如此。要么就请回吧。别再走了,我脚疼。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好像真的要升起来,但却是倏忽下去了。我箭一般地冲向山顶,完全趴下来,气喘如风。我看到他们下山的背影。那是一处谷地,对面是更舒缓的一座高山。我几乎要祷告他们可千万别上那座山了,但是,显然,他们又开始上山了。 我的该死的脚!假如我不是我的脚…… “之”字形的山路对马上的人如同梦的道路,但是对一个踮脚儿大概就是噩梦。我还要跟着他们吗?这有意义吗?我总这样问自己。事实上作为一个侦探这样发问一般是被禁止的,侦探的信念就是耐心、彻底、永不放弃,没有什么不是可疑的。走吧,跟上他们。我的两条腿跟着四条腿,侦探的苦跟谁说呢?好了,就别再考虑是否有意义了。翻过两座浅山,他们又上到了更高一点的山顶。他们离上弦月更近了,就在山尖上,又是很美的剪影,但此刻我觉得再无美感。我只求他们别再走了,可怜可怜我这个踮脚儿,停下来吧。但他们又翻过了山顶。简女士说她的夜晚是丰富的,根本不需要在网上画饼充饥,她这么走没法不丰富。 我挨到了山顶上,心里长长出了口气,我想这儿应该是终点了。这儿是一座有着双峰的山顶,双峰之间是一个深深的谷地。我的夜视功能得到极大的恢复——这样像野生动物的走法没法不恢复。我看到谷中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建筑,正是这一小片模糊的建筑让我舒了口气。是的,他们在向那里走去。我加快了节奏。上山我比较慢,下山我总是使用轻功,尽管脚尖钻心地疼痛,但每次若干个蜻蜓点水式的飞奔,几次必要的隐伏,我都能大大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从没来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可能不是徒劳,至少发现了他们的终点或终点之一。 我必须特别当心,放慢速度,隐身前行。 他们到了一处篱笆门前,停下,简下了马。教练也跳下来,我听见一声口哨,像拉了灯绳一样一间房子就亮起了灯。借助灯光,我大体看清这是一个院落,两三间瓦房和一间屋顶布满茅草的高脚木屋。高脚木屋与瓦房是个奇怪的组合,前者具有南国摩梭人的风格,后者又十分北方化,让人想到乔家大院的局部。院中藤萝伞盖,两棵橡树高出藤萝,与高脚木屋几乎连成一体。亮灯的不是瓦房,是高脚木屋。木屋开启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说实话,开始我以为是叶子呢。尽管当时我有点吃惊,但我认为叶子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这儿的一切都是可能的。我真的了解叶子吗?不,虽然不是叶子,这个我认为的叶子穿着简单的睡衣,头发披散,从高脚木屋梯上下来,开门之际放出了屋内粗野的男人的鼾声。这鼾声让我混乱、眩晕、意识交错,因为我几乎熟悉这鼾声——这是毛茸茸的鼾声,是当年野考队队长的鼾声!我永远忘不了他搂着我的女学生的鼾声!在指挥车上野考队队长鼾声如雷,大胡子和胸毛上淌了许多的口水,而我的女学生竟那样贴着他,还给他擦口水——这让我感到这世界如此令人绝望。现在瓦房的日光灯骤然亮起来,照亮了整个藤萝伞盖小院! 我承认我看到苏未未有点激动,同时也更加沮丧。 马术教练和简女士进去了,可以断定这是简的一处别院,一个失眠又是梦的地点。简女士定期还是不定期来这里?今天是星期一,我上次见他们骑马上山是星期四,就是说一和四是某种规律?但我的苏未未看上去为什么没准备?难道并无规律,只看简每次的兴致?或者今天太晚了,显然作为侍者的苏未未已先睡了?他们在那里吃、喝、小憩?这毫无疑问。高脚木屋的鼾声越来越响,可能刚才的哨声惊动了队长所以一时鼾声也小了一些?现在又鼾声大作。我不能想像简女士到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就算毒品交易也不必这么翻山越岭的神秘。当然,也不再可能有淫乱行为,马术教练不可能,他太累了,就算药劲也该过了。 四 简女士出来了。呵,苏未未也出来了。我立刻隐身。简女士换了一身衣裳,穿了一身西服套装,庄重而笔挺,几乎让我想到空中小姐的打扮。苏未未换了一件白大褂,胸前带了听诊器。她们个子差不多,不过,苏未未一看就是年轻人,即使在这夜晚,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她们的装束让我摸不清怎么回事,她们如此职业。马术教练没跟着出来,也许休息了,也许还在饮酒?也许他的使命暂告完成? 苏未未和简女士出来后先到了小院后面,我紧跟上去,悄无声息。她们沿着院里一条缓升的模糊不清的小径向对面山脚走去。谷中植物茂盛,加上天空不断有浮云遮住月亮,有时伸手不见五指。她们不打手电,一深一白,并肩而行。她们要去哪儿呢,难道是去看什么病人? 她们在山影前停住了,突然打开了手电,苏未未在拿钥匙。 她们带了手电,但现在才拿出来。 这是一处隐秘的山门,借助手电的光亮我看到苏未未剥开藤蔓,露出一道闪闪发亮的金属门。钥匙转动,门“嘭”地开了,紧跟着里面射出一道骤亮的强光,就像闪电一样,转瞬即逝,因为门立刻又关上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能设想如果是简一个人,如果不是有苏未未,我是否敢跟到这里。我摸到了山门前,试着轻轻剥动藤蔓,转动万能钥匙。一般说来,我们极少采取溜门撬锁的方式,这是违法的,但工具还是常带的。非常奇怪,我竟然打不开山门。钥匙转动了半天始终没有听到应有的“咔嗒”一声,难道我开锁的技术生疏了?我镇定了一下,重新打量铁门,没什么特殊的,我受训时见过何止上百种锁,对锁的结构了如指掌。我再次试,还是不行,急得汗都下来了。我从未经历过如此虚无的可转动但就是打不开的锁,真是失败!正当我已经绝望,就在这时,门居然被我一个意外的不慎的举动轻而易举撞开了。门根本就没锁!我说怎么开不开。 我真是太低级,太不冷静了! 可是为什么没锁呢?难道忘了? 显然不会,这是撞锁,不故意留门肯定要撞上。我的汗再次淌下来,不过这次不是热汗,而是冷汗。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进去。我想简女士是否早就发现了我对她的跟踪?那么现在也许是陷阱?不过简女士为什么要害我呢?我想不清她有什么理由害我,就算简女士要害我也应该让马术教练跟着,怎么只叫上了苏未未?苏未未为什么换上了白大褂?难道要对我进行医学观察?对于这些疑问,一个侦探所有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不过因此裹足不前那也不是一个侦探。 我进到里面,扭动门锁,将铁门撞上。我不是要表示义无反顾,而是防止马术教练进来。我想万一有危险的话,我对付两个女流总没什么问题,特别是对付苏未未——我早就想对付她了!铁门只是第一道门,还有第二道门,两道门之间是个正方形的门厅,多管日光灯亮如白昼。第二道门是一道铝合金门,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条甬道。甬道很长,同样亮着日光灯,而且居然是双面道,一条是铺着红地毯的台阶道,一条是水泥光面道,就像医院通常有的走担架车的专用道。由于坡度的关系,我看不到甬道的尽头,只是感觉甬道尽头更加明亮,那里有微尘冉冉上升,因而也更虚幻。 让我完全没想到的是,第二道铝合金门竟然被反锁上了。这真让我糊涂,如果有意给我留下铁门为什么又要锁上第二道门?难道简女士不相信我能打开第一道铁门?是的,不错,这种铝合金门锁对我真是小菜一碟,三下两下就被我捅开了,然而我并不愉快。 五 就算甬道没人,我仍侧身、贴墙,这是我们的职业习惯。我走在红地毯的台阶上,无声无息,越到下面越感到一股阴森的混合着各种刺鼻味道的冷气。开始我认为只是简女士身上留下的“恐龙呼吸”的味道,但很快我认为不光是“恐龙呼吸”,还有福尔马林、来苏水等各种医用液体的味道。光医用味道我可以承受,但混合了“恐龙呼吸”就让我有点受不了。一步步接近尽头,越来越明亮,微尘也越来越蒸腾,味道也越来越强烈。的确,我越来越感到某种博物馆或太平间的混合的刺鼻的味道。随着我的不断下探,甬道尽头底部慢慢升起了一道整体的玻璃门,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巨大而明亮的鱼缸。鱼缸前又是一个厅,有多管日光灯、金属休息椅、盆栽植物、大理石地面,两边还各有一个类似票箱的装置,甚至墙上还有类似“前言”的说明文字。 隐约听到里面高跟鞋清晰的走路声、简女士沙哑的却又呆板的讲话声、某种气泡的咕咕上升声。的确,这并非医院,而是类似博物馆或纪念馆的地方,至少是博物馆或纪念馆的一个展厅。展厅四周挂着大小不一的图片,每幅图片上都有专门的照明,下面同样有文字说明。展厅中部并排陈列着3具透明的玻璃罩,就像水晶棺,里面各陈列了3具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们简直就是遗体,就像躺在水晶棺里一样! 稍稍冷静了一点之后,我才注意到3具水晶棺还有文章——上面都吊着药瓶,透明塑料导管差不多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玻璃罩内。玻璃罩内如果注满福尔马林,那几乎就是人类的标本,就像我们在自然博物馆里看到的玻璃器皿中的男婴。但是我看不到福尔马林,我只看到3具“标本”,不同于标本的只在于3具人体都插着输液导管。 简女士一身套装,像任何一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或者空姐、讲解员、收银员,总之与所有职业女性装束差不多。简女士手执讲鞭,嗓音专业,指指点点,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同电视播音员一样。是的,简女士在讲解,甚至于在播音,尽管展厅没有一个听众。如果非说还有听众的话,那也算不上听众,那是工作人员苏未未。 此外就是我,而我是谁呢? 我不知道这3个男人是谁,不知道简女士是否因为“恐龙呼吸”的启示才采取了“博物馆”行为。这是一起谋杀案?就算是的话,对于一个真正的侦探算不上什么。侦探是职业行为,不应该心存任何恐惧,侦探见过的凶杀案太多了,正如医生见到的尸体一样多。不过现在情况似乎有点不同,虽然这3个人都是标本或展品,但事实上都还活着,都有呼吸,都还插着导管。他们活得比死还可怕!这是谋杀吗?不,但比谋杀还残忍。或者这是行为或观念艺术?有点像!现在我才理解了简女士为什么换上了职业装,理解了马术教练为什么说简女士是魔鬼。那么马术教练也是受害者?或是另一种活动的展品?他虽然没被放置在此处,但被放置在了马厩里,甚至于教堂里;他的职责是经常要扮演一个施暴者,他为何要屈服于简女士?她向他施了什么魔法?以至他还要威胁我离开?我无法想像。 我的女学生苏未未在著名的“野人事件”后销声匿迹,现在居然藏身于此,那么她也在为简服务?而且显然已服务了不短时间。苏未未挂着听诊器,背对简女士,正在洗手池前忙碌。我的女学生对简女士的讲解充耳不闻、麻木不仁,无疑她听得太多了。苏未未是学生物的,可以负责这里的日常工作,或者也可称博物馆的工作,在我看来这比她当年在“野人馆”工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今天也幸好有她在场,否则我不毛骨悚然才怪呢! 我手握探头,身子差不多贴到墙上。我在拍摄。简女士似乎还没注意到我,或者也不想注意,现在她要想发现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在这座明晃的大厅,尽管我贴墙而立,实际上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既然如此,发现我是迟早的事,我又往前凑了凑,我想,就算我被发现简女士也不一定怎么吃惊。 现在简女士移到了第二具玻璃罩前,动作职业而连贯,就好像背后有无数听众。她时而敲击玻璃器皿,时而点击金属支架上的文字说明。我听不清她讲什么,当然更无法录音,这是多么遗憾。我在台阶之上,角度有点类似俯拍。我又下了两级台阶。事实上我一直在不可遏止地向前移动,当我将简女士连同文字说明牌一起推摇成近景和特写时,终于知道了讲解的内容。文字说明牌体例大体同自然博物馆的说明一致,如产地、习性、雌雄、科属、分布之类。产地一个是北方,一个是南方,另一个不详。自然都是雄性,均生活在城市水泥森林与汽车轰鸣的柏油路上,性凶猛、贪婪、变异。当然在共同的体例之后还有不同介绍,诸如简曾经如何遭遇他们,如何与狼共舞,何时何地擒获他们,他们如何应被视为人类变异的标本。讲解是如此冷静而又疯狂,我的手在颤抖,我甚至认为简女士和玻璃中的人是一样的,应该还有第四具玻璃棺——她应该在讲解之后也进入里面待上一刻。毫无疑问,这是3个和简关系密切的男人,我几乎一下就认出其中的两个,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们。然而我不明白的是,简女士怎么把他们扯到动物标本上去了,进而非要采取博物馆的行为?或许简女士已超越了男女之事,认为自己具有了审判人类的权利?是的,不错,环保主义者经常指责人类,这不稀奇,但像简女士这样也太出格了! 六 叶子的父亲(显然是叶子的父亲)西装笔挺,领结雪白,头发还是普通的短发,略有花白,脸上早已褪去早年海边渔村青年的黝黑。当然现在也说不上白,不过文质彬彬,十分儒雅(尽管眉头紧皱),整个人看去好像有一层水雾。不用说是时间的原因。叶子的父亲在3具玻璃罩中间,按排序应该是第二个被请到这里来的。尽头的第一个人身材颀长,即使躺着,仍然很帅,脸刮得也最干净,加上一身浅灰西装,简直像格里高利·派克。这位“派克”(不用说是当年的营房科长)照简女士曾经的说法是个花花公子,但我觉得他实在太帅了,我 相信简女士还是按自己的感觉打扮了他。马术教练有点“派克”的影子,但档次差远了,就好像“派克”有一位乡下弟弟。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位,非常陌生,我从未听简女士讲过,而且明显没经过净化处理就被请到玻璃罩里。此人头发很长,脏兮兮的,扎了一个马尾辫,穿了一件混乱的摄影背心。如果不是脏兮兮的,如果哪怕手干净点,他也可以让人想到一点《廊桥遗梦》的摄影师。显然他来的时间最短,脸上尚没有一种类似水雾的东西。 正当苏未未为“派克”听心脏、简女士开始讲解摄影师时,我悄然出现在展厅里。是的,我决定现身,因为事实上她们已经发现了我。尽管如此,当我推开玻璃门时还是让她们稍稍怔了一下,不过时间非常短暂。我示意苏未未我也在工作,让她继续,同时还情不自禁向苏未未丢了个眼风。苏未未只是轻瞟了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 现在我已不再使用探头,而是高高举起微型摄像机,放手从各个角度拍摄。微型摄像机很适合隐秘展厅的气氛,而不适合电视台新闻发布会的那种摄像。不过,是否应该使用电影摄像呢?如果说我对电视是蔑视的、排斥的,那么对电影则始终充满敬意。现在这里的一切,苏未未、简女士、3具玻璃罩内的男人、播音员般的讲解声、讲棒的敲击声、强烈的日光灯、冰冷的表情、墙面上的图片及说明文字、药瓶、导管、面部特写,这一切我认为已不亚于希氏的电影。我到了苏未未跟前,近景摄下了苏未未的工作。她正在给叶子的父亲听心脏、搭脉、量体温,在专业医用夹上做记录。当她拿出温度表对着灯光看时,我小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大学上的生物系。”我的意思是生物学与医学很靠近,她做护理完全有基础。苏未未头也不抬,根本不看我。过了会儿,我又说:“我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见到你很高兴。”我不能说太多,简女士还在讲解。苏未未像所有年轻医护人员一样冷漠,但还那么漂亮,什么也没弄脏她、毁坏她,就算50多岁的野考队队长也没能将她的青春毁坏。 简女士讲完了,刚刚还如空姐一样挺拔(显然一直在坚持),现在一下子松懈下来,非常疲惫,几乎要晕倒。苏未未迅速跑了两步,扶住了简。也许每次简讲完都是这样,不过我认为今天应该是她最累的一次。我不知道她何时就发现了我,也许在山路上,也许更早在马房就知道我在偷窥,那么她也早就发现了我放置在百叶窗内的探头?她是了解我们这行的,她甚至雇用侦探反调查我。这个女人是个冷静的疯子。那么她今天盛妆与马术教练sm更像一种展示?她受虐了那么久,又一路翻山到了这里,又在展厅笔挺地讲了半天,怎么受得了?我注意到苏未未也有些吃惊,问简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简闭着眼,摇头。苏未未将简扶到水池前,给简倒了一杯纯净水。两个女人一个白衣天使一个蓝色空姐,都如此干净,全不像罪犯。苏未未要扶简上去,说回来再收拾这里。简闭着眼摆摆手,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突然睁开眼,向我招手。 “你该走了。”简无力地说,向我伸出了手。 难道要我扶她回去?尽管始料不及,我还是伸出了瘦瘦的不过仍是男人的手臂。简挽住我,我一步三回头看苏未未,我是多么不想离开她。苏未未多少也有些茫然,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刹那间的样子是么无辜,甚至于多么天真,当然不是为我。 我不太稳地扶着简挪出展厅,走上长长的甬道,走在红地毯上。 “每次都这样吗?”我问软软的简。 “不。” “每星期一来这里?”我又问。 “不,应该是周四。”简说,几乎靠在我身上。 “那今天——”我说。 “不要问了,今天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出了密室,将铁门关上,我们置身于灿烂的星空之下。 “空气真好!”我大声说,长长舒了口气、 简仍闭着眼,对新鲜空气毫无反应。她虽挽着我,但身体很轻,没有一点温度,我搀着她如同搀着一个影子、一团空气。但是就是这个人,这个女人以空气的方式掌控着一切,掌握着每个人,所有人都为她所用,包括现在的我。不太长的一段路,至少有4条狗跟着我们,同样一声不出。后半夜的星空如此明亮,天已快亮了,好像水洗了一样,但浓重的山影仍有些可怖。简在我的臂围里几乎睡着了,我真不明白,一个耗尽了身心的人,一个依在我臂弯的人,身体怎么还会这么轻?尽管有马术教练,她仍没有归属感,难道她本能地还在寻找?虽然她早已彻底绝望。 快到小院了,我看见了马术教练。马术教练已骑在马上,看上去已在柴门等候一会儿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教练早已看到我们,但是没有过来,一直等在柴门边上。也许以前也这样?我不由得停下来,准备放开简,我说已到了,简只是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依然靠着我。她轻得像鸿毛一样。我不知道马术教练是否用敌意的眼光看着我,因为他总是这样。我将简送到他跟前,告诉他她睡着了。教练沉思了一刻,居高临下从我手中接过简,一只手将简轻轻升起来,揽入怀中。 马头掉转,马屁股对着我。那马真是高,我简直像个侏儒。 当他们渐渐地由道边侧过身体来,我看到他们像以往那样三位一体,慢慢踏上“之”字形山路。 他们走在月光深处,几乎到了月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