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往事》 第1章 【澄清声明】 由本人创作的小说《沥川往事》内容及人物纯属虚构,其中塑造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无任何对应关系。本人长期旅居国外,与小说中刻画的场景、境地亦无任何生活交集。如小说《沥川往事》塑造的人物与现实生活中发生相似皆纯属巧合,本人无意打扰他人的生活,亦无意对他人造成任何伤害。 本人特此声明,因小说《沥川往事》与现实生活发生的相似皆非本人故意,纯属巧合。如果由此对相关当事人所产生的困扰我深感抱歉。 本人敬告读者:由本人创作的所有长篇小说(即:《结爱·异客逢欢》、《彩虹的重力》、《沥川往事》、《迷侠记》、《迷行记》、《迷神记》及所有短篇小说)内容均属虚构。小说中所提及的姓名、人物、地点、事件、机构或为本人想象之产物,或被虚构性地使用。若与现实中的人(无论生者、死者)、事件、机构、或地点有任何相似,皆纯属偶然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特此声明。 施定柔/玄隐 ---------------------------------------------------------------------------- 去上大学的那天,父亲送我到火车站。我们提着行李,坐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汽车才到省城。汽车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等我们匆匆忙忙地进入站台,离开车的时间,只剩下了十五分钟。父亲不喜欢送别,尤其不喜欢在最后一刻送别。他把我所有的行李放好之后,就迅速地下了火车。 “别太想着省钱,下月初一,我会给你寄钱过去。” 我含着泪,点头。 “记得先去开个银行帐号,把带着的钱存了,别一去就丢了。” “哦。” “好好学习。” “嗯。” “小秋,咱们是从穷地方去大城市,但咱们人穷志不短。记住爸爸的话,做人要有分寸,更要有气节。” 有关气节的话,从小到大,父亲不知说了几百遍,好象他生活在明代末年。其实父亲就在我们生活的小镇中学里教书,他自己倒是城里的大学生,分配那年自愿下乡,接着,又娶了我母亲,便永远地留在了乡下。如今他看上去末老先衰,胡子已经花白了。 “明白,爸爸。” 他笑了笑,说,“我先走了,下午还有课呢。” 说完,他的人影迅速消失了。消失得如此之快,没等看见我滴下的眼泪。 我坐着拥挤的火车,坐了整整一天,到了北京。然后,我按着“入学通知”上的指点,坐了几站公共汽车,终于到了s大学。这是一个师范大学。我的成绩,其实上北大有余,可不知为什么,北大没有录取我,录取我的是第二志愿s师大。我报的本是国际经济,国际经济系也没有录取我,录取我的是外语系。虽然我的外语很好,但我从没有想过要以此为业。我便是带着一分沮丧进了s大学的校门。排队办完了入学手续,在绿荫中穿梭了良久,找到了我的寝室。 寝室的门是开着的。一共六个铺位,三个下铺上都堆上了行李。三个女孩子正坐在铺边谈笑。其中一个高个子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新生吗?” 我点头。 “哪个系的?” “外语系。” 她眉毛一挑:“哪个语种?” “英语。” 她指着其中的一个上铺说:“下铺都有人了。上铺还空着,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长得很美。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白晳,举止之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悠闲。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谢小秋。” “我叫冯静儿。这是魏海霞,这是宁安安。我们都是本地人。”她指着另外两个衣着时尚的女生,说:“我们都是你的室友。” 本地人就是北京人。 “你们好。”我说。魏海霞和宁安安向我点头示意。 “等会儿还有一个上海人会住进来。她已经到了,补办一个手续去了。”宁安安指着门脚的一堆行李。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又说:“还有一个铺会一直空着。那是刘萱的位子。她是刘校长的女公子,家就在学校。估计大多数时候会住在家里。” “你们大家以前就认识吗?”我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们都是一个高中的。” 我没再说什么,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爬上上铺开始铺床。我的行李很简单,床很快就铺好了。 魏海霞四下一望,问道:“喂……你没带帐子吗?” 我摇头:“没有。冬天快到了,这里还有蚊子吗?” 魏海霞淡笑:“帐子不是用来挡蚊子的。帐子是一个世界,里面是你的*。你总得有点自己的*吧?” 我觉察到此言不善,脊背顿时挺直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没什么*。” 三人目光交替,无声的句子在眼光中传递。 末了,宁安安笑道:“这屋子别看在四楼,灰尘挺大的。还是有一个帐子好,睡着干净。大家都有帐子,这屋子看着也整齐。你说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小秋。” 没人问我从哪个城市来。生怕答了她们会没听说过,或者我会不好意思说。 下午的时候,我到杂货店买了蚊帐,花掉四十块。又去买这个学年的课本,花掉一百三十块。我身上只剩下了三十块钱。而学校的食堂竟出奇地贵,一顿饭要至少两块。 回到女生寝室,那位上海的女孩子已经坐在自己铺好的帐子里。她叫萧蕊,小个子,奶白的肌肤,黑油油的长发,盘着腿,一边坐一边吃巧克力,好像一个小精灵。 “晚上学校礼堂放电影,三块钱一张门票,大家都去吧。放完电影是舞会,女士免费。静儿,你的保镖来不来?”宁安安笑道。 “好哦!!”所有的人都举手,除了我。 “你吃巧克力吗?”萧蕊递给我一块:“德芙的。其它的牌子我不吃。” “谢谢,我……不大吃甜食。” “来一块吧,给个面子,好不好?”她继续往我手里塞。 “好吧。谢谢你。” “别客气。”萧蕊一面吃,一面忽然说道:“我觉得,这个上下铺的安排是不是应当每个学期更换一次,才合理呢?比如说,上个学期住下铺的下个学期住上铺。上个学期住上铺的下个学期住上铺。大家都有机会住下铺,这样才公平,小秋,你说呢?” 我点点头。 冯静儿的脸色有几分不自在,魏海霞更是不悦地看了我们一眼。宁安安笑道:“下学期还早,等下学期开学我们再仔细商量吧。也许到那个时候你住习惯了,不肯搬下来了呢。” 萧蕊咬了一口巧克力,道:“我肯定愿意搬下来,我现在就住得不习惯。” 魏海霞看着我,问道:“你呢,小秋,你也不想住上铺吗?” “我觉得萧蕊的主意不错。住不住上铺无所谓,重要的是公平。”我不动声色。 “先去看电影吧。”宁安安拿起小挎包,走了出去。大家鱼贯而出。 “小秋,你真的不去?”萧蕊问道。 “对不起,我约了见一个老乡。今天晚上。” “还没开始学外语呢,中文语法已经忘了,小姐,时间短语的位置在前面。”魏海霞调笑了一句。门外一阵咯咯乱笑。 其实我早已经见到了我的老乡林青。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历史系四年级,眼看就要毕业了。我下午见到她,寒暄之后就问她在北京的生活之道。 “这里的消费实在太贵,你必须打工,才能维持生活。” 我深有同感,连忙告诉她我带来的钱已经花掉了大半。她猛然想起一件事,道:“我知道有个咖啡馆招人,本来我打算去的。因为离学校有些远,要坐四站路的公汽,所以改了主意。你想去吗?那是家星巴克,当招待。不累,主要是早班和夜班,时间灵活,他们倒喜欢外语系的学生,因为那里外国人多。你想去现在就告诉我,我得先给人家打一个电话。”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连连点头。 老乡替我写了一个简历,借了一套衣服给我,临走时,又递给我一支口红。 “我们是小城市来的,本来口音就土,再不穿时髦点,更要让人笑话了。你的普通话说得还好吧?” “还好。口音不是太明显。” “卷舌不卷舌就不说了,这里的人in和ing都是要分清的。” “我一定注意。” “话里尽量多带些英文,别时时都说老实话,别乱露自己的底细。一老实就受人期负,明白吗?” “明明,谢谢学姐提醒。”我做了一个鬼脸。 “在咖啡馆里打工的都是大学生,挣的是正经钱,所以我倒不担心你会学坏。别学你们系和音乐系那些不长进的女生们,为了高消费,*做二奶做小三,什么都做。” “哦。” 林青指点完了工作,就出去给我打了电话。回来告诉我,说咖啡馆有三天的试用期,今晚就开始。问我愿不愿上晚班,晚班从六点钟开始,到半夜十二点。其它的时段都没有空。 我当然愿意。 第2章 到了汽车站我才真正体会到林青不要这分工作的原因。下午五点是高峰时间,说是六点钟上班,如果五点半才来乘车,就会迟到。 等了二十五分钟,终于挤上了公汽。汽车慢腾腾地向前开,一路红灯不断。我发现车里站着的人全是一副狼狈相,有坐位的人也显得疲惫不堪。透过车窗,我第一次认真打量北京。其实我每天都看新闻联播,自己以为对北京很熟悉。可是,等我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每一个街道都如此陌生。陌生的大楼,陌生的行人,陌生的广告,陌生的车辆,陌生的标记,每一样事物都那么陌生,悄无声息地向着陌生的方向行进。 北方的秋季,天暗得极早。四站的路程仿佛就从白日走到了黑夜。 那个叫做“starbucks”的咖啡馆坐落在一栋几十层高的豪华大楼的底层。奇怪的是,虽是下班高峰,那条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楼侧的停车场有大致二十个车位,全占满了。我在大门外停留片刻,理了理头发和裙子,又悄悄地照了一下镜子,还算整齐,便推门而入。 咖啡馆并不太大,很安静,只有喁喁的人声。里面的服务生穿清一色的黑色t恤,无论男女,都套着一条墨绿色的围裙。一个叫童越的男生接待了我。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当,个子不高,明朗的笑容,样子很随和。 他礼貌地伸出手:“你好,谢……小秋,是吗?我是夜班经理,人们都叫我小童。” “你好小童。” “你的简历写得挺好。其实不必写英文,中文就可以了。老板不懂英语。今晚这里有四个人,包括你在内。你是s师大的吗?” 我点头。 “我也是。英文系二年级。你呢?” “英文系新生。” “是吗?今天迎新我也在,怎么没见到你?” “也许你见到了,只是不认得。” “呵呵。你住哪一区?” “北七区。” “北七区?离校门最远。吃羊肉串和清真牛肉面会比较麻烦。买了课本了?” “嗯,好贵。” “要是早点碰到我就好了。我有旧课本,一模一样的,我又不爱学习,所以基本上是新的,全可以送给你。” 郁闷。想起我早上花的一百四十块钱,那叫一个心疼。 “howffee?(译:您想在您的咖啡里放点什么?)”他站在收银机前,一面说,一面工作,冷不防说了一句英文。我回头一看,一个外国人微笑着站在柜台边。 “sugar.(译:两份奶一份糖)” “sure.(译:好的)” 我不禁陶醉了。他的口音与我听到的“疯狂英语”相差无几。 “这里有很多说英文的机会。不过,老板不赞成我们和客人聊天。除非人不多,客人又愿意聊,你才可以陪着说几句。但不能耽误工作。” 接着,他向我介绍正在工作的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马上交班。另一个女孩叫叶静纹。m大中文系。 咖啡馆的工作并不难,第一步是熟悉各种咖啡机的用法,然后就是背menu,也就是各种饮料的配方。他说menu上的饮料虽然多,但顾客们常喝的就只有几种,很简单,一天绝对可以全部学会。此外就是咖啡杯的大小称呼与一般咖啡店不同,不叫大、中、小,而称venti、grande、tall。 我换上了工作服。那个叫叶静纹的女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斜睨着窗外。个子窈窕,长得极像《过把瘾就死》里面的那个女主角。小童说她是南京,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吃穿不愁,到这里来不过是练口语。我觉得很奇怪,她不是中文系的吗?要那么好的英文干什么。小童说,她是从一个竞争激烈的高中考进来的。原来打算考北大,没想一试不利,只考到m大。既然进了大学,就该休息休息了。可是她考试考惯了,歇不下来。于是,考完四级考六级,考完六级考托福,考完托福考gre。考完gre才发现自己学的是中文系,申请学校难,签证更难。便来这里来打工。一是练口语,二是看看可不可以认识一个外国人,替她担保。但老板不许员工与顾客聊天,她一直也没找着机会。所以,“她看上去总是很忧伤,很失落。唉。” 其实,叶静纹打动我的正是她那双充满白日梦的眼睛。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琼瑶小说里的人物。一双痴痴的,随时准备感动的大眼。薄薄的,等待折磨的嘴唇。披肩长发,别一只珍珠发卡。淡淡的口红,淡淡的香水,连姿态也是淡淡的,好像随时可以从这里消失一样。我进来已工作了两个小时,她只和我说了一声“hi”。 收银很简单,我对电子原本很有兴趣,一下子就学会了。 “你可以算是我所见过的上手最快的新人了。”童越很满意,呵呵直笑。一个顾客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碟子,见叶静纹还在柜台上发呆,小童只好叹一声,上去收拾。回来悄悄地说:“另介意她对你冷淡。小叶人挺好。只不过今天她的心上人来了,现在是花痴时间。”说罢,指着临窗角落。 顺着他的手指我只看见一个斜斜的侧影。一个穿西装的青年,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子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提电脑。 “他是一个中国人。”我笑着说。 “绝对有钱。”他补上一句。 时至九点,顾客渐渐减少。穿西装的青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把这里当作了他的办公室。 小童说,半年前,当这位青年第一次出现在咖啡馆时,小叶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不惜为他改上晚班。不止小叶,咖啡馆里所有的女孩子全都暗恋过这个人。只要他一出现,整个晚上,女孩子们全都神思恍惚,收银机出错率升高。只有小童一个男生可以正常工作。 我失笑:“是吗?” “这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盼着他来,只有我不愿意。他一来,我就要干双份活儿。不过,他来有他来的好处。”小童又说,“他给很高的小费。”女孩子们如果实在花痴得不好意思了,通常会把桌上的小费让给小童,以示歉意。 咖啡馆供应简单的午餐和晚餐,主要是三文治和水果沙拉。而客人都是自己到柜台上等咖啡,所以很少有人给小费,尤其是中国人。 “这里常有人给小费吗?”我问。 “不是很经常。有些老先生、老太太需要我们把咖啡送到桌子上的,会留下小费,但也不多。”小童说,“只有他一个人,每次都给很高的小费。所以我们也乐意为他服务。一见他来,只要走得开,我们通常都会主动过去问他要什么,然后替他把咖啡端过去。” “为什么?这里不是人人都排队买咖啡吗?”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桌边挂着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怎么不方便?”我又问。 “也不是很不方便,只是右腿略跛而已。” “也许只是暂时的伤。”我说。 “不是。他的车停在残障车位。宝马suv。” “什么是宝马suv?” “有钱人开的车,而且不怕烧汽油。” “哦。” “他一向要(译:脱脂拿铁)。不过,如果你看见他来,不要主动上去打招呼,让小叶招待他。小叶是这里的老员工,这是她的特权。呵呵。” “哪一种?有好多种呢。” “他喜欢vani(译:香草味)。” 正说着,小叶不知什么时候闪过来,小声道:“不是vani,今天是i(译:大号热咖啡)。”说罢,闪回收银台:“小童,帮我收钱,他说他还要一杯咖啡。” 收银台前站了不少人,她走不开,显然,又不愿意错过给临窗青年端咖啡的机会。一脸求救的神色。 小童坏笑:“今天你表现太坏,我让小谢端咖啡。别生气,小费还是归你。” 咖啡很快就做好了。我端着咖啡走到窗边。不想打扰他,我打算悄悄地把咖啡放到桌上就离开。他却已经觉察了,抬起头来看我。 那是一张只有在时尚杂志的香水广告上才可能看见的脸,充满青春,恍若神人。我一阵发呆,忘了呼吸。突然觉得,北京其实是座美丽的城市。恍惚间,我的手轻轻一抖,一股滚烫的咖啡荡了出来,洒在我的手指上。我天生怕烫,手抖得更加厉害,杯子失手而落,只听得“当”的一声,咖啡杯先掉在桌子上,溅了他一身,然后滚到地上,洒了一地。 “i’rriblysorry!sir!(译:非常对不起,先生!)”仓皇中,我说了一句英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也许是疯狂英语背得次数太多,也许是我不愿意说中文,以免让人觉察出我的外地口音。总之,我看见他雪白的衬衣上有一大片污渍。蓝色的领带也成了褐色。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对不起,我是……实习生。您烫伤了吗?” “我没事。”他说。声音很低沉,很动听。 我正想说话,小叶已经冲到了我的身边:“先生,真对不起,您没烫伤吧?” 他摇头。 我低头看见咖啡仍不停地沿着他的裤腿往下滴。小童不悦地看了我一眼,拿来一张黄色的防滑告示板,立在桌边。 “先生,十分报歉。如果方便的话,请将清洗衣物的□□送过来,我们给您报销。” “不必了。咖啡是我失手打翻的,与这位小姐无关。” “是吗?”小叶和小童同时将脸转过来,看着我,迷惑不解。 我愣了一下,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咖啡的确是我打翻的。下次……一定注意。” 说这话时,我不禁看了小叶一眼,心里发愁,我还究竟有没有“下一次”。但小叶显然很满意我低头认罪的态度。 我赶紧找来拖板清理现场。小叶执意要给他再倒一杯咖啡。他推辞了。 他合上笔记本,将它装入一个手提包,然后拿出手杖站了起来。 “小心,地面很滑。”我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点了一下头,走到门口,按住电动门,悄然离去。 其实他走得并不慢,只是步态有些僵硬。 我回头看桌子,桌上留下了五十块钱。小童毫不犹豫地拿走了。 第一次上班就出了这样的错,我十分惭愧,只好对小童频频道歉。 “不要紧,你不是第一个将咖啡洒到他身上的人。放心吧,我们不会告诉老板的。只是,下次见到美男一定要镇定。”然后他俯耳过来,半开玩笑:“一句忠告,听不听在你:千万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从不多看女孩子一眼。” 第3章 我下班回到寝室,已经十二点半了。听说学校十点整准时熄灯,我上楼的时候,楼道上还有人走动。等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寝室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反锁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半晌也无人理会。敲了近一分钟,门猛然开了,宁安安穿着睡裙,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道:“为什么敲门?难道你没钥匙?” “门反锁了。” 她依然冷着脸:“你难道没听说这楼里去年曾发生过□□案?门不反锁,出了事怎么办?以后你若一定要玩到十点钟之后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来。”我自觉理亏,深更半夜,也不想和她争辩。只好解释: “我没贪玩,我刚找了一份工,需要工作到晚上十二点钟才能下班。”我心里有些委曲,眼泪便在眼睛里打转,但脸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绷得紧紧地,不肯让她看出来。 她怔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把我拉进门,问道:“你不够钱用啊?” 我抿着嘴,不肯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声,说:“去睡吧。以后我告诉她们晚上别反锁了。” 我不敢洗脸,也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铺,钻进被子里。 小童说我来得正巧,老板是每个月中发薪。我只用再干两个礼拜,就可以拿第一份工资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场上跑步、背单词。看见冯静儿也在操场上,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 我跑步路过她们时,男生向我“hi”了一声。他只穿着一件白背心,露出宽厚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硕,像是体育系的。 “今天的精读课你去吗?”见我过来,冯静儿没话找话。 “去啊。” “你高考外语是多少分?”她忽然问。 “九十五。”我说。 她脸色微变,怀疑地看着我:“真的?” “嗯。” “听说你们那里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试。从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应付高考。没有音乐课、没有图画课、也没有体育课。” ——生活中常能见到这种人,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她聪明,只有人比她刻苦。何必扰人清梦呢?我只好点头:“我们那里的高中,就是这样。” “我爸爸就在英文系。”她说,“他不教精读。四年级的时候,你可以选他的‘当代英国小说’。他主要带研究生的课。” “是吗?你爸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冯教授是博导。”男生更正。 “你叫他冯老师就行了。” 我淡笑。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忽然问。 “我爸爸也是老师,教中学。”我说。 “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径的捷。” “你好。请问你是哪个系的?” “国经系。” “他是我们高中的高考冠军。”冯静儿甜蜜蜜地看着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却偏要到师大来。他这人,根本不把大学当回事儿。” “师大的国经系也很强啊。” “他刚上高三的时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肃然起敬。 “不耽误你晨练,课堂上见!”看见我一脸的惊异和钦佩,冯静儿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这学期一共选了五门课,基本上每天都有课。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门,下午一门。上完课已经四点了。我匆匆吃过晚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咖啡馆。 小童见到我,悄悄地说,“今天别惹小叶,她心情不好。” “为什么?”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点半来,偏偏今天没有来。” “现在还不到六点。” “那人非常准时。每次来的时候都正好五点半。” 他说得不错。整整一个晚上,西装青年都没有露面。小叶心不在焉,小童只好让她擦桌子、扫地、煮咖啡。不敢让她配饮料,更不敢让她收钱。小叶也不介意,便时时机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镜子般闪亮。 接下来的两周,西装青年还是没有出现。小叶由魂不守舍,渐渐便成了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主要的谈资。 我渐渐有些担心,怀疑那人的消失,与我不小心将咖啡泼到他身上有关。有可能因为我的粗心,导致他不再喜欢这家咖啡馆。北京的咖啡馆成百上千,就是这附近,也有十几家。价格更贵,服务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来这里。 那一周的周末,小叶因感冒请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时,早班的人告诉她,她们在早饭的时候看见了西装青年。 大约他改变了作息,晚上不再来咖啡馆了。小叶于是便和早班的人换了班。 就在她换班的那一天晚上,我又看见了那个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纯黑的西装,制作和裁剪都极度合体。仍然携一只黑色的手杖,斜背一个看上去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点刚过,是咖啡馆最忙的时候。有七八个人排队等咖啡。西装青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他知道何时应当享受特殊的服务,何时不应当。 在这样繁忙的时刻,他显然不想打扰我们的工作。 站了几秒钟,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门走去。 沿着他的方向,我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者,如他一样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正健步向咖啡馆走来。西装青年及时地赶到门边,替他拉开了门。 “沥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进门来,和他握手。 “龚先生。”他的神色显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见。你父亲好吗?” “挺好。” “你呢?”他打量着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吗?” “哦,不要。无糖黑咖啡。” “请往这边来。——我知道临窗有个位置很安静。” 他将老人引到了临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过来排队。 原来他的名字叫“沥川”。 他排了大约三分钟的队,终于来到我面前。 “你好!”我说。他的脸像一道阳光照射过来,我嗓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whsugar?”(译:能否给我来杯大号冰拿铁,加上生奶油,上洒一点肉桂粉?此外还要一杯大号无糖黑咖啡。) 天籁般动听的美式英文,我傻住了。 他淡笑,捉弄地看着我:“iglish…”(译:我以为你愿意我说英语……) “神经!”我心里暗想,就因为泼了一次咖啡,犯得着这么整我吗? “urse.(译:当然)”我保持镇定,“pleasehaveaseat.i’you.(译:请稍坐,我会把咖啡端给您。)” “.i’llstayherewaiting.(译: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他锲而不舍,一定要看到我的难堪。 “一共三十七块。”我终于改口中文。 他递给我一百块钱。我将零钱找给他。 他将一张钱还给我:“多找了十块。” “对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声问,“他要的是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红着脸说:“太复杂,一时不记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amsorry,sir.what’syourorder?couldyousaythatagain?(译:对不起,先生。您要的是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whsugar.” “gotit,thanks.(译:明白了,谢谢。)”我转头对小童道:“大号冰拿铁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许肉桂粉;还要一杯大号黑咖啡,无糖。” 小童配饮料神速。我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他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拄着手杖,径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觉得他跛得比往常厉害,担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会全溢出来。对腿不方便的人来说,端饮料实在是个危险的动作。可是他总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两人在窗边低声地聊了约三十分钟,老人站起身来告辞。那个叫“沥川”的青年依旧陪他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目送他离去。然后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整个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两杯,直到我下班,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屏幕,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没有干完。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所有的星巴克都可以免费上网。免费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他一定生活得很孤独,像这样的人都会喜欢咖啡馆。咖啡馆里总是坐着人,虽然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下班的时候,我收拾好工作服,换了件寻常穿的短袖,走出咖啡馆。 北京的深夜很干燥,我的家乡却终年湿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行走在昏黄的街灯中。不远处就是车站,夜班车每一个小时一趟,我总是错过了十二点的那一趟,要在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四五十分钟,才会等到下一班车。我曾经打算买一辆自行车。小童警告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深夜乘公汽要远比自行车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单词。除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我利用所有的时间背单词。掏出单词本,在半明半灭的灯光下,我开始念念有声。 念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向我“hi”了一声。 是那个“沥川”。 “hi.”我抬头看他,觉得有点奇怪。 “上车来,我送你一程。”他说,接着,门打开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皮的坐椅,真舒服。 “你住哪里?” “s师大宿舍。” “系上安全带。”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问他:“怎么系?” 他打开车门,拿着手杖跳下车,来到我的门边,俯身帮我找到衔口,“当”地一声系好。然后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谢谢。”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发动车,在街上行进。 美男在侧,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是英文系的?”他终于问。 “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 “英文系一年级。”我说,“该我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吓了一跳:“我好像没有问你的年龄,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为公平起见。” “王沥川,”他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乡人。我不喜欢北京人。” 他笑了起来。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说的是北京话。” “我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说,北平人。”他说,“你在北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没有。祖宗八代都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吗?” “我是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嗯,这话看上去像是美国人说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刚问了我两个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是吗?我问了两个问题?” “是啊。” “好吧。” “你喜欢北京吗?” “还行。”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来这个咖啡馆?” “因为……”他想了想,“停车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个常常空着的残障车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他的右腿完全不能动,上车的时候,需要用手将不动的那条腿抬到车上,然后用力抓住车顶的扶手,利用双臂之力,将上身提上椅子。整个过程虽然有些笨拙,他几乎一瞬间便完成了。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他转过头,用一种奇怪地目光看着我。 我不能看见他的脸,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张既充满个性、又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他的侧影,也是那样完美,可以用来铸成金币。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 “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对不起,”我不得不指出来:“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现在没有警察。”他淡淡地道。显然,他经常超速。 他好像只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学校的大门口。大门口里有门卫,任何车辆不能入内。 “谢谢你,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连忙道。 “你住的地方离门口远吗?” “不远,走走就到了。”我不想多麻烦他。 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了车:“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送你到宿舍门口吗?现在太晚,就是学校里面,也很不安全。”这话若是别人说,便显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却说得很坦然,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顾,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这里,而你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了。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我就是第一号嫌疑。”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顷刻就到。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很黑,两边都是树林。我宁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客气呢? 我大声说:“当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实并不慢,但显然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来过这个校园吗?”我问。 “没有。” “可是,你一定上过大学,对吧?”我又问。 “为什么?难道我看上去很有学问?”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国外读的书。” “哦。那为什么你又回来?据我所知,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国。” “那我就算少数人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来说,都不合适。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这条路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只可惜,宿舍终于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诚道谢。 “晚安。”他淡淡地说。 他目送我走进大门,然后转身离去。我知道他还要独自走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到校门口。 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陪着他走回去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 第4章 我以为第二天还可以见到沥川,他却没有出现。我对他了无期待,更无非份之想。在我看来,他的好意来自一种教养,一种为人处事的态度。并非只对我一人如此。自从见他第一面起,彬彬有礼就是我对他最主要的印象。不过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请他喝咖啡,以示谢意。 渐渐地一个月过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沥川。倒是又有传闻他曾数度在早餐时间光顾,我从不上早班,对此无从可知。小叶倒是时时上早班,可是运气不佳,一次也没碰到。再老的顾客不经常光临,也会被人遗忘。何况这条街俗称金融街,俊男靓女并不少见,大款遍地都是。渐渐的,小童的谈资转向一位中年秃顶的男士的保时捷跑车。而门边的停车场,日渐拥挤,以至于老板终于将两个残障车位减少到了一个。且大有取消之势。小叶为此据理力争。说残障车位存在于否,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怀和文化素质的本质体现,也是本咖啡馆的特色之处。这么说,足以证明小叶对老板的商人本质太不了解。还是小童灵机一动,挽救了她。小童说,其实可以把残障车位与老年车位合并起来。因为这里还有不少开车光顾的老年人。一个位子,老年人和残疾人都可以停车,矛盾就解决了。 小叶知道,若是没有残障车位,那位叫沥川的青年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咖啡馆。他每次来都开车,说明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他的腿又不方便,绝不会为一杯咖啡不辞辛苦地走过来。更何况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叶请小童吃饭。第二天小童对我说,小叶喝了很多酒,一边喝一边哭。 小童一边长叹,一边替我总结经验,他说小叶陷入情困不可自拔,暗恋人家半年,如痴如狂,到头来,竟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诉小叶那天晚上沥川送过我。或至少告诉她那个人名字叫王沥川。但我想了想,没有开口。我很同情小叶,但小叶不是我的朋友。小叶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有一次我收错了钱,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弄得我很狼狈。其实这里人人皆知,她收钱经常出错,大家都吓得不敢让她摸收银机。何以我错一回就那样不可饶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又来请我喝咖啡。总之,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而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不容易动感情。 在这一个月中,我迎来了开学以来的三次测验。尽管我很努力地背单词,可是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比起同寝室的女孩子们来说还是太少了。我的平均分只有六十五。听力马马虎虎,精读居然不及格。六十五是我的学生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分数。我感到羞愧,感到耻辱。有一段时间,我极度低落,甚至不想见到寝室里的同学。因为她们的分数都比我高,对分数的态度却是清一色的不在乎。只有像我这种从“地区高中”考进来的人,才会对分数斤斤计较。 她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天天上自习,倒是不停地参加舞会,看电影,逛商场。冯静儿是最轻松的一个。她所有的时间都在谈恋爱,且经常逃课。而她竟是全系最高分。她说如果保持这个优势,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时拿四种奖学金,最高的要数“鸿宇基金”,这种基金发给全校成绩最好的十个学生。由于竞争激烈,所有的奖学金都以分数为底线。 我这么需要钱,却与奖学金无缘。 我不是个好学生,不过,我是个好女儿。我终于可以寄钱回家了,还替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除了生活费之外,我还买了一个随身听,一只口红。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员工化妆,我便一直用着林青的口红。等我要还给她时,她说送给我了。还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已经过期了。“化妆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还劝我不要买劣质的化妆品,最差也要用玉兰油。我买了一个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块钱,已经觉得很贵了。不过她说,颜色还行,和我的肌肤倒也搭配。足见我的审美能力不差。我说我跟父亲学过一点水彩画。她看着我笑,不信。我只好告诉他,我父亲是上海人。分到小镇教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城。 “那么说,你还有亲戚在上海?” “我爷爷还在上海。” “你和你爷爷亲吗?” “为了和我妈妈结婚,我爸和他闹翻了,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通音信。” “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考完第三个测验的那天晚上,我轮休,没去咖啡店。寝室里忽然来了一大群男生。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路捷。原来,路捷的寝室和我们的寝室是“友好寝室”。因我晚上很少在寝室,错过了友好寝室的诸多活动。听宁安安的介绍,友好寝室的主要交流项目是男生陪女生看电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寻找发展“友谊”的机会。经过几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数计系的男生——人称“小高”的——获得了魏海霞的芳心。当然,追求萧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寝室之内。萧蕊因此有很多方便。比如,我每天都要从食堂旁边的热水房提至少两次开水,以备早晚洗漱之用。萧蕊从不提开水。总有人替她打好,提回寝室。此外,她荷包里总是有巧克力,也是别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东区的学生舞厅。舞池大约就有一个礼堂那么大,上面悬着彩灯,前方有乐队,有歌手,有时唱抒情小曲,有时是疯狂摇滚。音乐响起,大家纷纷入池,拉着手,弥猴一般地跳起来。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岳,哲学系三年级。他说他这一行只有当了博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标是博士。如果把跳舞当作一种体育的话,我觉得我还是有天分的。我喜欢游泳,也喜欢排球,还学过一点太极拳。所以一晚上的功夫,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舞步。修岳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上晚自习,因为他老听我抱怨考试成绩。 “玩就玩,学就学。你不能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不好,学也学不好。”他认真地建议。 修岳有资格这么说,是因为他是他们系的学习部长。早有教授看好他,免试入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听说你常常出去打工?钱大至够用就可以了,不要为了打工而牺牲学业。”他又说。 “哦。” “我虽不是外语系,我的外语已过了八级,是专业外语的水平。不过我口语不好。尤其发不好卷舌音。” “真的吗?”我说。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颗鹅卵石放在舌头下面练习卷舌。”他一副坚毅之色,“对了,每星期五晚上的英语角,你去吗?” “不去。在什么地方?” “西区花园。”他色带惊奇,一个学外语的人怎么可以不去英语角。 “这个周五晚上你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练完了英语我们还可以和路捷他们一起看电影。夜场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试,我得好好准备,下次吧。” “别老想着学习,要劳逸结合。特别是临考的时候,要好好放松。” “我得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坚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头录相厅看录相,嗑了几斤瓜子,喝了一箱汽水,一直闹到半夜一点,友好寝室的活动才算结束。 我一直想着我的成绩,心事重重。 从此之后,我每天五点钟准时起床背单词。除了打工上课,一切业余时间我都在学习。 借着深秋夜晚的路灯,我可以看见草上的白露。咖啡馆的员工每四个小时有十分钟的“break(译:工作休息时间)”。考试的前一天,我便要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窗户,看飒飒秋风,清扫漫长的街道。夜灯高照,点点几个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着咖啡,忽然有个人向我走来。 我再次看见了沥川。 这回他穿的是一套休闲西装,咖啡色的外套,纯黑的高领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肌肤很白,脸上轮廓鲜明。为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多看他的脸。好像刚刚洗过澡,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气。头发又湿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发胶的广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个单词:“dashing”,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叫他“西装青年”。穿西装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适的一个词当是“时尚男生”。说他是男生,因为比起街上的时髦青年,他又多了一股书卷气。 “hi。”他说,“howareyou?” “.(译:还行。)” “inghere?(译:你介意我坐在这里吗?)”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pleasesit,i’you.whatday?(译:不,不介意。请坐。我去端咖啡给你。你今天想要点什么?)”还没等他回话,我赶紧加了一句:“这次我请客。谢谢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时地改回中文,因为我的口语仅限于咖啡馆常用水平。越过这个范围,我有可能出洋相。 “哦……别客气。你坐着,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点什么吗?”他一面把装着电脑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面问。 “什么也不要。我是break,马上就回去工作。” 他径自去买咖啡。然后,我看见他付了钱,径自走回来。 “你的咖啡呢?”我问。 “你的同事坚持要替我端过来。”他脸上倒无特异之色,只是声调中有些尴尬,大约小叶过分殷勤,令他不快。 我回头,果然看见小叶的脸已通红了。这大约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见到沥川吧。 小叶端着咖啡走到我们面前,向我暗暗地使了一个眼色,我知趣地说:“你看,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这位是小叶,叶静纹。m大中文系高材生。她会背《长恨歌》。而且她的外语特别好,gre2200分呢。” 他淡笑,说:“这个咖啡馆真是藏龙卧虎。叶小姐,每次都麻烦你端咖啡给我,真不好意思。” 我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不是个无动于衷的人,他知道小叶。 我站起身来,连忙到收银机前替代小叶的工作。我看见小叶坐下去和他聊了起来,其间她笑了好几次,天使般的笑容,无比灿烂。我为她感到欣慰。 她坐了半个小时,回到柜台,脸上桃红未释。 小童过来打趣,说:“这回你总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吧?说说看,他是哪位大亨的公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 小叶说:“我不知道。我没问。” “连他姓什么都没问?” “我问了,他说他姓王。就这么多。” “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萍水相逢,问这些细节干什么?” 小童还想细打听,小叶忽然问我:“小秋,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别说谎。他主动过来找你,显然认识你。” “……他当然认识我,我曾把咖啡泼到他身上。”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不知道。”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说,我为什么要替他说。 小叶怀疑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然后她背过身去,想了想,忽然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道:“你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心事吧?” “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 “我一直以为乡下女孩很纯真,看来不是这样。你勾引男人挺有一套的。” 她的声音很低,很甜,咬牙切齿般地在我耳边回旋。然后她忽然又笑了,抬起头。我看见沥川向柜台走过来,走到我面前。 “hi.”小叶说。 “hi.” 他迷惑地看着我们。我和小叶同时站在收银机前,他不知道应该和谁说话。 “王先生,你还要咖啡吗?”小叶甜蜜蜜地问道。 “是的。不要加糖,好吗?”他说。 我突然道:“王先生,你今晚有空吗?”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能请你看电影吗?”我继续说。 他微微一愣:“看电影?什么时候?” “十二点。” “好。”他居然很快就答应了。 第5章 因为沥川答应和我一起看电影,整整一晚上,小叶都没有理我。小童也尽量不和我多说话,省得次日要受小叶的气。僵持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小叶下班。她比我早一个小时下班。小童悠着走过来,悄悄对我说,“我是小叶带出来的。她在这里两年,你在这里两个月,自己掂量,万一出事,我会站在哪一边。” “不过是请人看场电影,会出什么事?” 小童摇头:“说是你乡下小丫头吧,你比城里人还厉害。你这是在向小叶宣战哪。这份工,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嗤笑:“有这么严重吗?这咖啡店又不是她开的。” 小童说:“前面被她弄走的就有三个。有一个小女孩只干了三天,就被她打小报告了。老板的儿子在南京读大学,就在她爸爸的系里。她爸是系主任。你现在明白了?” 我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我向她讨好,门都没有。 小童说:“其实矛盾很好解决,今晚你在这里加夜班,不去看电影。第二天再请小叶喝杯咖啡,陪个不是,保证不给她搅局。这样的认罪态度,量她也不会和你纠缠下去。” 我冷笑。 见我执迷不悟,小童叹息:“你真不像是从云南来的,脾气比北京人还大呢。” 我继续冷笑。我是从乡下来的不错,难道乡下人就不能有脾气?我顶不喜欢人家动不动就拿我的出生地来说事。云南有几百万人呢,难道几百万人都一个脾气吗? 直到十二点,沥川都一动不动地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打字。小童跟他端过一次咖啡,他匆匆地谢了一声,目光很快就回到计算机屏幕上。小童过来跟我说:“他在回email。好像有无数个email要回。” 我说,是中文email吧? “是法文。有一次小叶见他和一老外坐在一起,说德语,流利极了。” 我忍不住问:“你的二外是什么?” “日语。” “那你怎么知道他写的是法文?”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法文和英文的区别我还是分得出来吧。”他假装谦虚地鞠了个躬。 “小叶也没学过德文,怎么知道他讲的是德语?” “德语有颤音,发音的时候,整个扁桃体都得震动。” 我望着沥川的背影,遐想。 “可惜腿不好,”小童若有所思,“不然就完美了。” 我扫了他一眼,笑:“你也感兴趣?你不是gay吧。” 小童恍然,若有所悟:“没准他是gay。隔街的狼欢,你听说过吗?” “什么狼欢?” “这附近最大的一家gay吧。厕所里都站着保安,怕人胡搞。” “听说过。”我没听说过,也不想让人觉得我是老土。 沥川是九点钟来的,在这里已坐了三个小时。平时他很少坐这么久,显然是为了等我。到了十二点,我换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长毛衣。如果我知道沥川会来,我不会穿这件毛衣,新的时候还有款,洗了一次就变形,成了风衣,像从地摊里买来的。我提着包走到他面前,他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我看见除了电脑,桌上还有一个笔记本,旧旧的,用了很长时间的样子。摊开的那一页画着草图,凌乱得看不清形状。 我们一起走出大门,夜风很凉。我迎风打了一个喷嚏。他停住,说:“你冷吗?” “过敏性鼻炎。” “那就是冷。”不由分说地脱下外套,递给我。 外套暖暖的,带着他淡淡的体香。我的心呯呯直跳,垂着头,盲目地跟着他走向停车场。走到车前,我忽然丧失了勇气,停住脚,对他说: “对不起,刚才忙昏头了,没顾得上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这么晚看电影介不介意。” “有时间,”他说,“不介意。” 我继续解释:“明天期中考试,我要放松。” “最好的放松是睡觉。” “我睡不着,太紧张。” “只是期中考试,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我希望平均成绩是九十五。” “九十五?这么高?”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听得很有兴趣。 “前几次测验我只考了六十几分。只有期中考试分数高,平均分才会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吗?”他问。 “我尽力。”我双手握拳,做拼搏状。 “其实,考高分有很多办法的。”他替我拉开车门。 “是吗?”我滑进车里,他俯身下来替我系安全带。 “比如说,坐在一个成绩好的同学旁边,冷不防看几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说,把难写的单词抄在袖子里。” “……” “比如说,把笔记本藏进厕所,然后假装上厕所。” 他一本正经地介绍开了。 “明白了,你就是这么混毕业的吧。”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毫不惭愧。 “作弊的人呢,不过是为了混及格。我的目标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别人。”我一脸严肃地纠正他:“因此,整整两个星期我都在用功学习,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今天就是我的极限。不看电影,我会崩溃掉。” “精神可嘉,好好学习的孩子一定要鼓励。” 他迅速上了车:“哪家电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们学校。” “哪条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寝室的同学都去那里看电影。学生八折。这一周专放奥斯卡老电影。”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来北京这么久,从来没去看过电影?” “我看过录相。学校附近到处都是录相厅,更便宜。” 他又把车开得飞快。 “拜托开慢点好吗?像这么开车会出事的!”我叫道。 “这也叫快?”他不理我,“你不是系上安全带了吗?” “我心脏受不了。” “你有心脏病?”他放慢了速度。 “没有。我紧张,行不行?” “今晚是什么电影?”他又开始加速,故意换个话题引开我的注意。 “你喜欢什么电影?” “vie(译:恐怖片)。” “你运气不错哦!今晚上是‘ofthmbs(译: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词中文字幕……沥川!劳驾放慢车速!” 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就叫他“沥川”,好像这样叫了十几年一样,话一出口我就有点讪讪的。 “为了看完这部电影,你的心脏需要热身一下。” 我气结,不再说话,眨眼间就到了学校。他围着校园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电影院。我们一起下来,进了大厅,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买汽水、买爆米花和烤鸡翅。” 他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你喝什么?” “可乐。” 我站在柱子旁边,看见他买完了票,又去买爆米花,我飞快地跟上他。他行动依赖手杖,只有一只手能拿东西。放映厅很空,只坐着不到十个人。我们打算坐最后一排。台阶很浅,他却走得很慢。左腿先上去,然后将不能动的右腿向上拖,拖上台阶,站稳,再走下一级。我后悔说要坐最后一排,现在改口吧,又怕他介意。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陪他慢慢走。 终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电影已经开始了。我同时开始吃鸡翅。坐最后一排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听见我大嚼特嚼的声音。 他喝了一口矿泉水,问:“你还没吃晚饭吗?” “没有。来的时候急着赶车,忘了。” “咖啡店里总有东西可吃吧?你不是有break吗?” “那么贵,怎么吃得起?”我飞快地吃完了一只鸡翅,又去吃另一只,“鸡翅很好吃,你要来一个吗?” “谢谢,不要。” “那你吃爆米花吧。” “我不吃,”他淡淡地说:“全是你的。” “怎么可以这样呢?看恐怖片不吃东西。”我嘀咕着。过了一会儿,我小声说:“仔细听,下面一段是我最喜欢的。” 只见里面那个hannibal对朱迪·福思特说: “.simplicity.readmarcusaurelius.ofeachparticrthingask:whatisitinitself?whatisitsnature?shk?”(译:第一个原则,克莱丝,是“简单”。细读marcusaurelius[罗马皇帝]的书。不放过任何一个特殊点:它里面有什么?它的本质是什么?你要找的那个人,他做了些什么?) “……''vingo?''ko?”(译:……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垂涎每日所见的一些东西。难道你没感到过别人的目光在你的身体上移动?克莱丝?难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眼光来寻找你想要的东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样。 他转头过来看我,说:“原来你的口语是从这里练来的。” 过了片刻,片中人继续说: “……terns?mmh.,itwillbe”turns”aboutthiscase,though.aboutyourself.qu?”(译:燕鸥?嗯。如果我帮了你,克莱丝,那将会是一种你我之间的“交换[译者注:英文中“交换”与“燕鸥”发音类似]”一物换一物。我告诉你一些事,你告诉我一些事。与这个案子无关。与你自己有关。一物换一物,你愿意不愿意?) 沥川又回过头来。 “怎么了?” “发现没有?这段押韵的。”他说。 “哪里押了?” “q?”(译:一物换一物,是还是不是?)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车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quidproquo…… 剩下的时间我基本上全用双手捂着眼睛。这部片子我看过十遍,看到台词都能背下来了,却没有一次能睁着眼从头看到尾。 我没看他的脸,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电影出来,已近凌晨。尽管我唇干舌燥地推辞,他照样坚持送我到寝室门口。 在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你知道,这电影我虽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样东西我总不明白。” “你一直捂着眼睛,应该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说,电影是视觉艺术吗?” “为什么要放一只蛾子?为什么?” “你想听我的解释吗?” “你有解释?”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产很多卵。蛾子的身体会变化。那个bill不是一直有(译:身份问题)吗?” “可是,为什么要把蛾子放到死尸的口里呢?” “那是女人的尸体,对吧。女人和男人的区别是什么?繁殖,是不是?意象联接,这是你们学文学的人最擅长的事情。” 我停下步来,看着他,问:“那么,沥川同学,你是学什么的?” “经济。后来又学过建筑。quidproquo,今天在咖啡馆,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输了还是赢了?” “表面上赢了,实际上输了。我是乡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里,突然间什么都介意起来。” “那么说来,你在这里并不开心?” “除非我期中考试得了九十五分。” “为什么一定要九十五?有那么重要吗?” “.(译:我有身份问题。)” 第6章 走到女生楼,我们双双愣住。门前一把大锁。 我倒抽一口冷气:“糟糕!”按照规定,女生楼每晚十点熄灯,十二点钟锁门。可是,据我所知,经过女生们的几次集体贿赂,守门的大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睡得早,懒得起来锁门,所以常常通宵都不关大门。 门是玻璃的,我怎么敲都没人理。 然后,我对沥川说:“替我拿着包好吗?什么时候你去咖啡馆带给我就行了。” 他接过我的书包,说:“你想干什么?” “从外面爬进去。” “什么?” 我把外套还给他。“这楼很好爬。为了采光,窗台又长又低,还有阳台。”说罢,我脚一蹬,踩到一楼的窗台,伸手去勾二楼阳台的栏杆。 “你住几楼?” “不高。” “几楼?”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楼。你看,寝室的窗子开着呢。” “谢小秋,你下来。” 原来他知道我叫谢小秋。咖啡馆的服务员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写英文名,只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着我的腿。然后,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稳,只好跳下来,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开了手。 “这么高的楼你也敢爬,出了事怎么办?”他低吼。 只有一秒钟在他怀里,我顿时六神无主,意淫无数。 “那我怎么办?睡大街吗?” “可以住旅馆。旅馆二十四小时开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二十四小时开放,且不用花钱。火车站。能麻烦你送我去火车站吗?” “火车站那么吵,你明天还能考试吗?” “火车站不算吵。我不怕吵。” 他看着我,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我想了想,又说:“说到安静,校外有个公园挺安静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当这是田里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吗?” “将就一晚上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行不行?” 我拔腿就往校外走。 走到一半,他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的公寓,我有多余的客房。” “那个……其实我们并不是很认识。”我有点尴尬,虽然这人看上去面善,对我也很好,我还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机吗?” “没有。” “这是我的手机,给警察局打电话,告诉他们我的车牌号。告诉他们如果你失踪了,从这个车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说:“沥川同学,我跟你走。你有钱、有车、有房。在北京这种地方,我觉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踪。” “说得好。该厉害的时候厉害,该乖的时候乖。——这才是聪明的孩子。” 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跳上车,他替我扣上安全带。 我喜欢让他扣安全带,喜欢他整个上身都俯下来,让我在最近的距离看见他的后脑勺。 已经凌晨三点了。车在黑夜中飞快地行驶,二十分钟之后,驶入一幢高楼的地下车库。夜晚空气冰凉,我还穿着他的外套。他停好车,拿着手杖和提包,跳下车来,替我开门。 我说:“我自己可以开门。以后让我自己开门,好吗?” 他说:“不好。” “对我不必这么绅士吧?” “如果你习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个比较好的男人。” 我下了车,跟他走到一楼的大厅,面前有两排电梯。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个。我们走到离车库最近的电梯面前,他抽出电子钥匙,滴的一声,电梯门自动开了。 电梯的旁边放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专用电梯,请勿擅入。” 我跟他走进去,电梯显示共有五十九层,最上面一个“ph”的红灯忽然亮了。电梯无声无息地往上走。 “什么是ph?”我问。 “最高层house。” “你喜欢住很高吗?” “越高越安静。” “会打扰你的家人吗?” “我一个人住。” 门也是电子锁。他的公寓是不动声色的豪华,浅碧的窗帘,淡白的壁纸,客厅当中是一组纯白色的沙发。每样家具都干净得像博物馆的展品。 “需要脱鞋吗?”很干净的硬木地板,一尘不染。 “不需要。” 玄关的左壁挂着一对肘拐。我进入客厅,站在沙发旁边,发现沙发的扶手边,也放着一双同样的拐杖。 然后我就问了一个只有傻子才会问的问题:“你在家里需要用两只拐杖吗?” 他没有回答,脸上闪过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现在就睡,还是想喝点什么再睡?冰箱里有果汁、啤酒、矿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说这些话时,他表情漠然,好像受到了触犯。 “不用,谢谢。我现在就去睡。” “有四间客房,你喜欢哪一间?” “别给客人那么多选择。” “跟我来。” 他带我走进其中的一间。 我问:“有洗澡的地方吗?” “里面有洗澡间。” 他指给我浴室的方向,准备退出房间。我转过身,轻轻地叫了声:“沥川。” 他看着我。 “谢谢你收留我。” “goodnight.” “goodnight.” 我飞快地洗了澡,浴室里什么都有,一切都是崭新的。我穿着睡袍钻进被子,努力地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最后一遍复习单词。 我很累,也很兴奋,尤其在这种陌生的环境。看完一遍单词,我又看课文和语法。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终于有些困,又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我偷偷溜到厨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厅的光线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脚轻轻走到厨房,转过一道墙,猛然发现冰箱的门开着。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弯腰拿里面的东西。 我怔住,几乎惊骇。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足球短裤,他有修长的左腿,像雕像里的希腊美少年那样修长而健壮。他没有右腿。右腿从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轻轻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点水。”我的声音在颤抖:“矿……矿……。” “矿泉水?” 我点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后弯腰替我拿矿泉水。 就这么单腿独立,他居然站得很稳,没有一丝晃动,好像练过武功。 “还没睡?”他递给我矿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药,你要试试吗?” “哦……不用,我怕睡过头。” 他开始喝牛奶。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 “嗯。我半夜要起来喝牛奶,婴儿期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远门,住的地方没有牛奶怎么办?” “我会出去买,跑多远也要买回来。”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轻笑着,极力掩饰内心的惊异。 “能麻烦你到我的卧室把我的拐杖拿过来吗?”他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边竟没有拐杖。厨房离他的卧室很远。 “没有拐杖,你怎么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过来的,”他说,“不过,当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来拐杖交给他,然后双手抱胸,恭维:“你平衡能力挺强的,真的。” “我每天都练瑜伽。” 见他空空的裤管,没来由的,心悄悄地抽紧,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是车祸吗?”我忽然问。 “很久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多说。 “晚安。”我说。 “明天几点考试?” “早上九点。” “如果我没有醒,请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说。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再也没有睡着。六点半我爬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独自悄悄地离开了。 我给他留了一个纸条。 “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经打扰你太多了,你多睡一会儿吧。考完试如果还能见到你,我请你吃饭。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气和夜晚一样冰凉。我坐电梯下来,大厅的保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说。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吗?”他问。 “啊……我没开车。” “哦。” “对了,请问这大厦叫什么名字?”我忽然问。 “小姐不知道?这是龙泽花园。”他一脸诡异的笑。 “如果我去s师大,怎么坐车?” “那可有点远。不过出门往右有地铁。” “谢谢,有地铁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他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说的“小姐”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清冷的大街。我迎风打了一个寒战,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从背后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 除了沥川、咖啡馆的同事、寝室的同学之外,我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待我回过头去,我不得不承认,沥川绝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个时装青年,头发竖起来,眼角带着模棱两可的笑。他的食指戴着一个硕大的玉戒,脖子上还挂着一道黄灿灿的项链。 “你是——”我不认识他。 他显然也是从这座大楼里出来。 “我看见你从沥川的电梯里出来,你一定是沥川的朋友,对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来,道:“我也是沥川的朋友。纪桓,齐桓公的桓。” 沥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样了。 我和他握了手,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神侣设计”。下面是他的名字,电话号码,传真号。办公室地址。 我说:“纪先生设计什么?” “沥川设计建筑,我设计服装。” “幸会。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试,要赶车。”我挥手再见。 已经有人替他把车开了过来,递给他钥匙。 “在哪里考试?我送你。” “谢谢。不。我自己走。” “你吃过早饭了吗?”怎么这么婆妈呀。 “吃过了。” “地铁站在那边,再过一个红灯就是。” “已经看见了,谢谢。” “你喜欢这座大厦吗?”他指着那座大楼。从外面看形状有些怪异,层层叠叠,像一只张开的孔雀。 “还行……我不大懂建筑。” “是沥川设计的。” “哦!” “goodluck!” “dday.”我说。 第7章 坐地铁转公汽,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寝室,因为今天考试,所有人都早早起了床。 寝室里经常有人一夜不归,一来,除了我和萧蕊,剩下的都是北京人,他们常常回家。二来,萧蕊在这里也有亲戚,常常挽留她过夜。我虽然在这里没有亲戚,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夜夜晚归,大家已经习惯了。 “都快考试了,昨天也不早点下班?”宁安安过来问我。 “下班了,我看通宵电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考听力的时候能坐你旁边吗?”宁安安悄悄地问,“我的随身听坏了,最近没怎么听磁带。” “考砸了可别怪我。” “我给你买早点去。对了,晚上寝室有party,301的哥哥们都要过来。” 又是“友好寝室”的活动。 “要买什么东西吗?需要我凑分子吗?”今晚不上班,赶紧参加集体活动。 “你不在,昨晚上凑好了。寝室也打扫了。冯静儿说,派你打开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来找你好几次。”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没碰上。” “他给你打了开水。” “怎么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脸已经洗过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晚上总也来不及打开水。” “我白天都打好的。”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顾小妹妹的。”宁安安说个没完。 “几时喜欢当起电灯泡了?” “我被贿赂了。” “怎么贿赂的?” “请我吃过一顿饭。” “就这么容易?我请你吃两顿,以后不要作他的说客。” 一夜没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试居然很顺利。只是我一闭眼,就看见沥川,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电冰箱旁边,弯下腰去,以一种类似体操的姿势去拿牛奶。多年以后,每次想起沥川,第一个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总是这个画面。然后,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捏住,酸酸的,喘不过气。下午考完最后一场,我去水房提了两瓶开水,慢慢地往回走,还没走到寝室看见宁安安飞快地向我跑来。 “什么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么能这么帅呢?”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麻烦你一定请他到寝室里小坐片刻。让我们仔细品尝品尝,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沥川不会这么闲,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冯静儿她们还有301的哥哥们已将他团团围住了。能不能请你告诉他,现在是打开水时间,如果他继续站在女生楼下,会出事故的。已有三个女生光顾着看他,提着热水瓶跟人撞个满怀……” 我大笑,以为她开玩笑。等我走到楼下,地上真的银光闪闪,果然碎了好几个瓶胆,看门的大爷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正在打扫战场。 那个站在门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的,果然是沥川。 “hi.”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过来,顺手接过我的热水瓶:“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吗?” “还行。” “小秋,请王同学上楼喝茶。”萧蕊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才几分钟,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萧蕊岂是花痴,采花大盗差不多。 “不了,”我担心他上楼,何况还提着两瓶水,“我们去餐厅。” “别去餐厅,晚上有派对,吃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冯静儿热情地张罗。她对我忽冷忽热,我一向捉摸不透。 “王同学赏个面子吧。”魏海霞软硬兼施。 这群人,不把沥川绑架到楼上绝不甘心。女生楼的楼梯比电影院里的楼梯陡得多,我让大家先上楼,然后独自陪着沥川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一路他执意替我提水:“早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以后不能这样悄悄地溜了。” “为什么?” “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沥川,”我看着他,说:“记着,就算我真的失踪也跟你没有关系。——你对我没任何责任。” 他原本一直在走,听见这话,忽然停住。然后,他放下热水瓶,转身就下楼。 “哎!等等!”我赶紧追下去。 他不理我,继续下楼。 我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冷冷地看着我,沉默片刻,说:“你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你对我也一无所知。” “那又怎样?这只是一个城市,你只是一个人。” “那你昨天为什么肯跟我走?” “因为你不会伤害我。”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只有城市人才危险吗?我问你,城里和乡下,哪一个更靠近野兽出没之处?在防范危险方面,我们乡下人更有直觉。” 他刚要理论,萧蕊的半张脸从楼梯上露出来:“哎,怎么还没上来呢?人家水瓶都给你提上去了。王哥哥,快点啦。” 沥川眉头拧成一团:“王哥哥?” “我们这里都叫哥哥。走,上去坐会儿,晚上寝室有party。你先吃一点,别吃太多,然后下楼去餐厅,我请你大吃。” 他伸手过来拉我。 “怎么了?”我问。他的手冰凉,像冬天的空气。 “你挡着人家的路了。”原来有人上楼。然后,“咣当”,上楼的女生一声尖叫。 又是一个瓶胆。 他继续上楼,仍是一级一级地走,样子辛苦,我看着不忍:“可惜楼里没电梯。” “不然你们提热水会方便得多。”他说。 我又想起一件事,问:“你住得那么高,万一大楼停电了怎么办?” “点蜡烛。” “如果是火警呢?” “呆在房里不出来。” “如果是真的火警呢?” “从来没遇过真的火警。” 寝室里坐满了人。大家抢着给他让出最好的座位。 “一直不知道小秋有朋友,难怪夜夜回来那样晚。”萧蕊给他倒茶。 “我们只是认识。”我和沥川同时说,真真异口同声。 “哎,王哥哥,你这牛仔裤哪里买的,什么牌子,怎么这么有型啊。”宁安安问。 “对呀,是什么牌子的呢?北京卖的名牌我都认得,这个肯定是国外买的。”萧蕊说,“李维斯的荷包不是这种花边。你这衬衣也挺好看。配条蓝色的领带就更好了。” 沥川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暗示他坦然受死。 “小王是哪个系的?”修岳问。 “我不是学生,我工作了。” “已经工作了?”萧蕊研究他的脸,摇头:“不像,不像,像研究生!” “王先生做哪一行?”修岳又问。 “建筑。” “是土木工程,还是室内设计?” “建筑设计。” “啊,你是建筑设计师吗?”萧蕊道。她今天看上去很亢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算是吧。” “我哥哥也是。他是同济的,你是哪里的?说不定你们是同学呢。” “我不是同济的。”他说,“我是改行的。” “改行?那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学的是经济。” 冯静儿眼睛一亮:“经济?路捷也是经济系呢。路捷,快过来,有同行在这里。” 路捷一直在旁边默默喝咖啡。他向来是女孩子们的中心,典型的大众情人,今天看到这副情景,便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吗?我们大学的经济系一般般了。我爸爸以前在复旦,现在在人大。王先生,你是哪个大学的?” “芝加哥大学。” 路捷深吸一口气,目露怀疑:“芝加哥大学?据我所知,芝大经济系是全世界最好的。” “不算最好吧。”沥川说,“麻省和哈佛都不错。耶鲁和普林斯顿也可以。英国不是还有个伦敦经济学院吗?” “以前我爸去芝大访问,见过becker教授。他是哪一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来着?” “这个……不大记得。”沥川想了想,说:“九三年?不对,fogel是九三年,becker是九二年。” “芝大的研究能力肯定是最好的。” 沥川笑而不答。 冯静儿趁机问:“那王先生你是怎么申请进去的?也是考gre吗?” “gre当然很重要。” “芝大经济系,这么好前途,王先生为什么又转行?” “嗯……私人原因。” “王先生有方便联系的电子邮箱吗?将来路捷申请大学有问题,能请教你吗?”冯静儿锲而不舍地递过一支笔。 “当然。”他拿出笔,写下一个email地址。 “王哥哥没有名片吗?”萧蕊从上铺探出脑袋,问。 “没有,我不用名片。” “王先生在芝大一定还有不少熟人吧?”冯静儿示意他吃盐水花生米,见他摇头,又给他剥桔子。 “谈不上有熟人……我只是个学生而已。” “听说申请大学导师最关键,是这样吗?” “是挺关键……也看成绩和推荐信。” 他知道保护自己,所有的回答都很短。冯静儿“夫妇”紧锣密鼓地和他咨询了一个多小时,我竟没机会插嘴。 修岳趁机和我搭腔,有一搭没一搭问我家乡的情况。 “云南常常下雨吗?” “是啊。” “你们是不是天天吃蘑菇?” “不是。” “那你们最常吃的是什么?” “米线。” “对了,说到过桥米线,昨天我还上过网。北京有好几家云南馆子,离我们最近的那家在……” 他没有往下说,因为我根本心不在焉。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宁安安忽然插了一句:“对了,说说看,小秋,你和王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冯静儿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安安嗓门太大,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她与沥川的娓娓交谈。 “他常去咖啡馆。”我说。 “就这样?一点也不浪漫嘛!再加点料吧!” “我们只是……一般的认识。”我满脸通红。 怎么说呢,的确,一般来说,不是男朋友是不会轻易被允许走进女生宿舍的。 沥川知趣地站起来:“谢谢各位的热情招待。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你们尽兴。” 宁安安怪叫一声:“王哥哥,常来哦!我们这里每周都有舞会!”说完话,想起他走路不方便,怕是不能跳舞,急忙做个鬼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哦。” 我送沥川下楼。到了楼底我问他:“你真有事吗?去餐厅吃了晚饭再走,好不好?我一定要请客的。” “没什么事,只是不想被人查户口。餐厅远吗?需要我开车吗?” “就在前面。一楼是学生餐厅,二楼可以点菜,人们都说小炒好吃。我还从没上过二楼呢。” “那就去二楼。” 我们到二楼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眼光肆无忌惮地打量沥川:“两位想要点什么喝的?” “你喝什么?”他问我。 “可乐。” “一杯可乐,一杯矿泉水。” “来点什么菜?男同学?”女服务生一直看着沥川,口气亲昵,好像只有他一个顾客。 “你吃什么?”沥川看着我。 我迅速地扫一眼菜单,迅速决定:“辣子鸡丁,清炒黄瓜。” 服务员记下了,又看着他:“男同学,你呢?” “西芹百合。” “就这些吗?” “小秋,你还要什么吗?” 我拿眼瞪他:“你是本来就吃素呢,还是想替我省钱?西芹百合这种菜,不如我自己炒来给你吃。” “我不怎么吃肉,是真的。” “你吃鱼吗?”在咖啡馆,他老吃吞拿鱼三文治的。 “鱼挺爱吃的。” “那我要清蒸鲈鱼。”这顿饭是谢他的,一定要有好菜。 “鲈鱼是另价,按斤数算。” “来条中号的吧。再来两碗米饭。” “小号就可以了。”沥川补充。 “好吧。”我叹了一口气。 离晚饭高峰时间尚早,餐厅里没什么人。菜很快就端上来了。 我喝了一口可乐,开始吃辣子鸡丁。 “早上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你的朋友。”我说。 “我的朋友?” “他说他叫纪桓。” “哦。他住在四十二层,我总在游泳池里碰到他,后来渐渐相熟。” “你喜欢游泳?” “挺喜欢的。” “我也喜欢,还是我们那个县少年运动会四百米自由泳的冠军呢。我家就在河边。夏天的时候,天天游泳。可惜来到这里,大学的游泳池只有暑假才开放,我只好改成每天跑步了。” “难怪你看上去精神那么好,脸色总是红润的。”他凝视我的脸。 “乡下孩子都是这样。吃,你为什么不吃?多吃点啊。” 他倒是吃,只是半天才动一下筷子。 “放心,是我的那份都会吃完的。”他依然慢慢地吃,细嚼慢咽,仿佛消化功能有障碍。 “我不说话了,免得你老要答话,不吃饭。” 过了一会儿,见他实在吃得慢,我又说:“别勉强自己的胃,吃不完的我可以打包带走,当明天的午饭。” “寝室有冰箱吗?” “没有。一晚上不会坏的了。” “一晚上肯定会坏的。”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凉着,夜晚气温低,没事儿。” “又不是咸鱼。” 他吃了一会儿,我在一旁帮他吃,总算把西芹百合吃完了。然后我们一起吃鱼。 “鱼很好吃呢。”他开始加快速度,“你晚上做什么?跳舞吗?” “不跳。” “为什么?” “我不喜欢集体活动,虽然我总是尽量做到合群。我宁愿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看小说,听音乐,吃零食。” “或者,一个人去看恐怖电影。”他加上一句。 “说得不错。” “蚊帐上贴着两张白纸的,是你的床?” “你怎么知道?” “其它床上都有城市女孩子的特征。”他说。 “什么特征?” “床头至少有一个洋娃娃。” 我觉得好笑:“怎么我从来没注意到这一点?” “白纸上写的是什么?”他问。 “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我说,“《易经》里的话。我爸是语文老师。” “嗯……”他夸我:“还挺有学问的。” “《易经》用英文怎么说?” “bookofchanges。也有人就叫i-ching。” “说到易经,你会算命吗?”他又问。 “不会。文不会算命,武不会打米。”我用筷子戳着鱼头,研究还有哪个部位可以吃。 他笑。无声的,缓缓的笑容:“那么,小秋,今天晚上,你愿意到我那里去游泳吗?” “如果你把这条鱼吃完,我就去。”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条鲈鱼吃得一干二净,剩下一堆凌乱的鱼骨,干净得可以用来做标本。 服务员送来账单,我掏出钱包,他眼疾手快地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了过去:“谢谢,不用找了。” “喂喂,谁让你付帐了?”我叫道。 “你是学生。还在打工。” “说好了今天我请客的!服务员,麻烦你把钱还给他!” 他按住我的手:“以后只要我们在一起吃东西,永远是我付钱’sr?” 我张大口要反驳,被他用目光制止。 “今天且不和你计较。”我说,心底暗暗欢喜,原来以后还有一起吃饭的机会。 他送我到寝室楼下,等我去取游泳衣。寝室里的派对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我匆匆向宁安安打了一个招呼,冯静儿低声过来问:“晚上去跳舞吗?我们都去。男士买的票。你不去,修岳就落单了。” “我有事。” “王同学呢?他来不来陪你?” “不来……我们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我再次更正。 “说句话你别难受,到时候伤心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她说,语气淡淡的:“别陷得太深。你们俩个,不可能。” 我没问她为什么。提着我的书包就下楼了。 沥川还在楼下等着我。我们一起往前走,地上有人扔桔子皮,我差点滑一交,被他及时拉住:“小心。” “我走路老是不看地。”我说。 “我倒是经常看地,我替你看着。”他说,“不过,你得一直牵着我的手才成。” 说完这话,他顺理成章地握住我的手,好像要时时照顾我,以防止摔倒的样子。 “今天我找了个近的位置停车,不用走到校门口。”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红色的小楼。 我看着他,哑然。 “怎么了?” “你把车停在那儿了?” “嗯。有什么不对吗?那里的停车场又大又空。” “死定了,那是校长办公室,三个校长的车都停在那里。”我说,“你慢慢走,我先去侦查一下,看你的车被拖走了没有。” “你去,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学校是园林式设计,到处都有椅子。他找到一个木椅坐下来,脸有些发白。 他是高位截肢,带着假肢走了这么远,怎能不辛苦。我没有离开他,陪他坐下来,从包里找出一瓶矿泉水:“要不要喝水?” 他摇头。 坐了片刻,又站起来继续走。正在这当儿,我们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驶过来。等我们一起走到停车场,那辆奔驰也驶进了停车场。我一眼看见沥川的车,然后我用力拧他的手。 “又怎么了?” “沥川同学,你停车也不找个好地方。你停的是校长的车位。” “那个位子应当是残障车位吧。”他说。 “这不是美国,同学。” 那辆奔驰车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似乎等着我们把车开走,把车位空出来。 我小声说:“沥川,快上车,我们快走。” 来不及了。车门打开了,一个银发老者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 “他是刘校长。”我的手在发抖。 “他是校长,又不是鬼,你怕什么?”沥川牵着我的手,向老者微笑:“刘校长,您好!” 我彻底无语。 “你好,你是——” “王沥川。这位是我的表妹,谢小秋。大学一年级。” 我红着脸,说:“刘校长,您好。” “小同学,你找我有事吗?”刘校长和气地握了握沥川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 我无语,用力掐沥川的手心。 “是这样。小秋初来乍到,对学校的生活还没有完全适应。她认为我们大学的设施、制度还有不够完备地方,想向您提点建议。”沥川侃侃而谈,完全不理会我。 沥川老兄呀,您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哦,我们很重视低年级学生对学校的意见,谢同学,你愿意到我办公室里来详谈吗?” “这个……她比较紧张,还是就在这里谈吧。谢同学,你和校长谈,我去车子倒出来。对不起,刘校长,我只是临时停车。” “不着急倒车,这里有多余的车位,我的司机会把车停好的。”校长从容道来,非常有风度。 我心跳三百,结结巴巴:“校长,我认为女生宿舍给水时间……太短。一天只来三次水,根本不够用。听说学校这样做是为了争当节水先进。”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相信下个月就会有新的举措。” “我是从偏远地区来上学的,学校食堂的就餐标准太高。饭菜价格太贵。我们负担不起。” “嗯,”校长说,“你这表哥看上去很有钱,让他资助你一点。你努力学习争取奖学金。” “为了承担日常开销,我们困难学生必须打工,没有时间学习。所以也拿不到奖学金。我认为……我认为……学校奖学金的体制有问题。”我豁出去了,奶奶的。 “体制有问题?”校长眯起了眼睛。 “奖学金应当分成两类,一类是助学金,是帮助生活困难的学生学习的。再一类才是奖学金,全凭竞争,以分数定高下。” “学校一直有助学金发给困难同学。你从没申请吗?” “我父亲是乡镇教师,收入很少。他是上海的大学生,年轻时响应党的号召,放弃城市生活,主动支边去了云南。可他的孩子长大了来北京读书,还要打工挣生活费,您不觉得这有点不公平吗?”我越说越振振有辞。 “同学,你是哪个系的?”校长问。 “英文系。” “那你用英文写个proposal吧。你写,我们开会讨论。讨论的结果我通知你。”校长的脸一直微笑:“我还有一个会,先告辞了。” 校长走了,沥川站在车门边,抱着胳膊看着我,浅笑。 我咬牙切齿:“王沥川,看我我怎么收拾你!” “你看,你不是说得很好吗?这就叫好苗子,给一点阳光就发芽。”他继续打趣。 “那个proposal,我根本不会写。” “你写好,我帮你改。我只改措辞,你自己修正语法错误。” “你会写?” “我经常写。我们搞建筑的,投标的时候要写标书。格式差不多。” “我觉得,中文不是你的母语。”我打击他。 “我中文说得不好吗?” “那倒不是。你不会用筷子。” “我怎么不会用筷子?我在国外就爱吃寿司,总用筷子。” “偶尔用和常年用,有本质的区别。” “什么本质区别?” “这区别就在吃鱼上。不可以一端上来就用筷子剁成两半。应当吃完一面,翻一个身,再吃一面。” “幸好每次宴会我都不吃全鱼,只吃鱼块,嫌麻烦。下次你教我。” “你请客才行。” “没问题。” 第9章 我第一次认真打量沥川的客厅,发现有一面墙壁挂着大大小小的像框,全是有关建筑的摄影:足球场、剧院、机场、体育馆、博物馆、领事馆、政府办公楼、最多的是摩天大厦,还有几个式样古怪不可名状不知用途的房子。 想起来了,他是建筑设计师。建筑师的英文是什么?我在想我背过的单词。 。 实际上我对建筑这个词的第一反应是砖头、独轮车、木材、石灰、上梁时放的鞭炮,还有就是我家乡那些蹲在大街旁边吃饭的泥瓦匠。我舅舅就是一个泥瓦匠,如今已经混到包工头的位置,我们家的房子还是他帮忙给盖的。 我不想看建筑,只想看他。他的照片,生活照。环视四周,我的目光寻找墙壁、桌子、窗台、门、一切可以放照片的位置,一张也没有。 我把假肢放回卧室,因为他只在卧室换衣服。卧室和客厅一样宽敞,临窗之处放着一组红色的沙发。橡木地板,一尘不染。床边有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叠建筑杂志,几本巨大的建筑画册。 只有两本书看上去年深日久,可能与建筑无关。 我随手拿起来,发现书很重,那种老式的精装本,字典那样的纸,又薄又白,经年不坏。书名是法文: 《psperdu》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你喜欢这本书吗?”他走到我面前,问。 “我不懂法文。” “你的二外是什么?” “还没决定。” “有目标吗?” “除了英文和中文,你还会哪些语言?”我问。 “法语和德语。日语只能应付简单对话,‘哈几美妈西德。’之类。” “我可能会选意大利语,或阿拉伯语。” 总之,不选他熟悉的,省得今后被人笑话。 他看着我的脸,狡猾地笑,明白我的意思。 “英文书名是‘ofthingspast.’你学文学,一定听说过。” “中文叫作《追忆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嗯,译得真美。如果哪天晚上你睡不着,让我用法语给你读这本书,读完第一页,你就想睡了。”他在我耳边絮语,声调低缓,如闻天籁。 “是吗?”我转过身来,发现他披着浴袍,头倾着,气息拂拂,扫过我的耳垂,“为什么?” “因为书的第一页就讲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着我,带着捉弄的笑:“头两句是这样的: “hequejen’dire:“jem’endors.” 他背诵给我听,那样优美的法语,梦呓般朗朗道来,令我怅然而恍惚。见过我一脸迷茫,他又用英文解释: “itsays:ghadihadputoutdle,myeyeswouldclosesosay‘i’p.’(译:长期以来,我都有早睡的习惯。有时候,蜡烛一灭,我的眼皮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 “行行好,要不您干脆给译成中文得了……”他的中文也很动听啊! “我不大会中文……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爷爷说,我只用认得那么多就够用了。” “什么?什么?”我大声说,“祖国文化博大精深,九百五十个字怎么算够?” “所以,我不敢译成中文,怕你笑话我。” “我不笑话你,真的。”我看着他,“我们对海外华人的中文水平从来都不作太高要求。不过,如果你不坦白,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是文盲。” “文盲?” “嗯,文盲。” 他及时地捏住我的手。 “干什么?” “手不许乱动。现在是更衣时间lebitofprivacy,please。(译:请稍微回避一下。)” 我知趣退出,过了片刻,见他衣冠楚楚地走出来,头发湿湿的,好像涂了发蜡。 “可以走了?”我问。 “可以走了。”他见我肩上的双肩包,又说:“你背这么重的包吗?我来替你拿。” “不用,这包看着大,里面只是一些衣服。不信你掂掂?” 他淡笑,没有坚持。 “为什么这里没有你的照片?”我忽然问。沥川那么英俊,拍多少照片都看不够啊。 “我不喜欢拍照。”他说。 “可是墙上有这么多闲杂照片。”我指着那一墙的建筑图片。虽然每一张都很美,但摆在一起,还是觉得乱。 “闲杂?”他一愣,想不到我会用这个词,只好解释:“建筑也是一种艺术,谢同学。” 我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里面的建筑物有些眼熟:“听纪桓说,这幢大楼是你设计的?” 他点点头:“你喜欢吗?” “喜欢。”我望着他,面不改色,“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的身体,你的脸。” “我的身体是残废的。”他凝视着我,莫测的目光。 “残废的我也喜欢。”我瞪大无辜的眼睛。 他的唇离我很近,刚洗完澡,身上雾气氤氲。我喜欢他的气息,踮起脚,想去吻他。他避开了,说:“我也饿了,咱们快走吧。” 沥川不爱吃辣椒,错过了几道大厨的佳肴。不过他喜欢吃炒饵片,也喜欢蚂蚁上树。我们只要了三个菜,很快就吃饱了。 沥川说,他很久没有像这样痛快地吃饭了。每天都太忙,都只能吃吞拿鱼了事。 “奇怪的是,”他说,“我也不觉得饿。” “为什么你今天就觉得饿了呢?”我问,不算在寝室里吃的零食,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吃了两顿。 “今天体力消耗比较大。”他老实承认。 “我也是,为了考试,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我假装没听懂弦外之音。 “你吃完饭想做什么?” “回寝室休息。” 他看着我,目光有些留恋:“好吧,我送你回去。” “不要你送,又不晚,我自己坐车回去。”他送我,一定会送到寝室,那么长的路走过来,他要付出常人三倍地力气。 “我送你。”他付了帐,拿着我书包,口气不容置疑。 “那就送到校门口,现在还早,门口有校车,一直送学生到寝室。” “no.” “那我宁愿你把车停到校长楼。”我长叹。 “好主意。” 他把车停到校长楼,送我到寝室门口:“你们寝室有电话吗?” “没有。” “这是我的号码。”他掏出原子笔,将号码写在我的手心上。 “再见。”我说。 “再见。” 我一回到寝室就躺了下来。下身隐隐作痛。我不愿洗澡,情愿他的气味永远留在我身上。我打开随身听,刚要换上王菲的磁带,看见安安推门进来。 “天,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累了。” “陪白马王子到哪里去了?”她一脸八卦。 “随便走走。” “来来来,小秋,坦白交待,”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搬张椅子,坐在我的床下,“大家都说还是你有能耐,上学才两个月,人生地不熟,不声不响地钓个金龟婿回来。” 安安是这个寝室我唯一可以求她帮忙的人。其它的人,虽然天天见,交情却浅。萧蕊也喜欢我,只是她自己特别忙,忙着交男朋友,对女生的友谊,不是很放在心上。 “只是一般地认识。”我说。 “他来历不浅。”安安一脸老成模样。 “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来历。”这句话倒是真的。 “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和你相差几岁?” “不知道。” “父母是谁?” “不知道。” 宁安安拿眼瞪我:“喂,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这叫谈恋爱,你连头都开错了啦。” 这人港台剧看得太多,明明是北京人,偏说一口港式普通话。 “萍水相逢,有始无终,何必打听人家出身。” “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你只看他的气质,几代人也熏陶不出这样一个来。”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关于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建筑设计师,以前学经济。芝加哥大学毕业。”我说,“这些还是你们问出来的。” “我们问的当然都是实质性的问题。他的收入如何?” 我失笑:“不知道,我又不发他薪水。” “请你吃过饭吗?” “请过。” “哪个酒家?什么级别?这个很说明问题。东街的海鲜酒楼,一顿小菜就要两千块。” “去过云南菜馆,菜都很便宜。” “上网google过他吗?” “什么是google?”网吧那么贵,我从来不去。 “把他的名字当作关键词搜索,会出来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你没时间我帮你查。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年纪轻轻,相貌出众,前途远大,这样的人,应当早被人盯上了吧。”她掏出钢笔,要做记录。 “不告诉你。” “他住在哪里?住在哪里也很能说明问题。” “不知道。我们只在咖啡馆见面。”一想到今天我在他公寓里做的事,我不敢告诉她真话,以免她问个没完。 “他有车吗?什么牌子的?要知道在北京,建筑师可是高薪阶层。” 我用被子蒙住头:“安安你饶了我吧。”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他的腿是跛的?” “先天残疾。” “天道忌盈。只要有性能力就行。” “安安,别再问了,”我掀开被子,“让我睡觉,我真的困了。” “等等,最最后一个问题!”她扒开我的被子,“他问过你的电话号码了吗?” 我点点头。 “耶!” 那一夜,整整一夜,我不能入睡。他的气息,我的激情,一幕一幕在脑中重现。 沥川,我爱你,但我不想了解你。了解你越多,我会离你越远。 生活又回到了往常。我白天上课,夜晚去咖啡店。我看见小叶,心里有些愧疚。我知道什么是爱,便能体会她的痛。我知道我的莽撞,便能体会她的愤怒。 我对小叶说:“hi!” 她冷冷看我一眼,拧过身去。 小童过来向我打招呼:“小秋,过来说话。” 我先去换了工作服,然后跟着小童进了办公室。 “小秋,从今天起,你夜班只用工作到八点。如果你想换成早班或午班,我可以和其它的经理打招呼。” 我是学生,早班午班都不可能来。这意味着我的收入会减少一半。 我猜到了原因,还是不罢休,问:“为什么?” “总经理派下的话。” “是小叶说了什么,对吗?” “头儿要你走人,这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还是我给你争取的。小姐,吃一堑长一智。挣一点是一点,咱们不和钱过不去。” 我知道小叶的用心。沥川现在一般都是九点钟才来咖啡馆。 我没说什么。继续工作。到八点我准时下班。 八点半我回到寝室,看见301的哥哥们满满地坐在屋子里。 “哟,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冯静儿说。 “学习要紧,安全要紧,以后会早点下班。”我说,放下包,发觉工作服还穿在身上,当着一群男士,不好意思换掉。 “开水有人替你提好了。”安安扫了一眼修岳。 “谢谢哦。”我原本叮嘱安安替我打开水,不料她迅速将活儿分配给了别人。 “难得回来得早,一起去跳舞吧。”安安说,“次次都让修岳落单,多不好。” “好,我也想轻松一下。”我说,“我去换衣服。” 我去洗手间换衣服,回来的时候寝室里只剩下了修岳。 “他们先去了,我得在这里等着你,男士付钱,女士免票。但要一带一。” “再等我一下,”我化妆,浓妆,深红的嘴唇,浓浓的眉,深蓝色的眼影。头发梳到顶上,落出光光的脖子。然后我在脖子上洒上花露水。 这是一种廉价的花露水,有一股刺鼻的香味,一般人只要持续闻上十分钟就会头晕脑涨。 “怎么像只大熊猫?”修岳吓了一跳。 “怎么样,还想和我跳舞吗?”我翻了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他给我提水的份上,我才不这样舍命陪君子呢。修岳跳得兴起时,动作特别大,把我扔出去,又把我拉回来,还尽踩我的脚。 “我是四川人,喜欢的就是大熊猫。”他说,递给我一本书:“学校旧书店大降价,好不易找到一本英文小说,送你。” 我一看,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你看过吗?” “没有。” “我看过中文译本。很好的故事。其实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读书会,定期见面,一起讨论自己喜欢的书。”修岳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见缝插针,很有计划。我看了他一眼,在301哥哥当中他长得也算出众,学业更是拔尖,导师就是校长,不可谓没前途,就因为学的是哲学,又像我一样来自乡镇,寝室的妹妹们就只对他的憨厚感兴趣,一有重活就想起他,动不动就派他去打开水。他是301哥哥中最好说话,最甘心接受“任务”的一个。 “以后再说吧。” 学校的舞厅乏善可陈。我一边跳一边心事重重地想,损失了一半的收入,我的生活费怎么办,我的学费怎么办,我弟弟明年的学费怎么办。我爸爸的肝炎怎么办。我爸从来不让我担心他的身体,但乡村的医疗条件有限。我在北京给他寄药过去,一瓶七十五块。我不告诉爸爸那药多少钱,就说是五块钱一瓶。 我心不在焉又技艺娴熟地跳完了舞,还低着头装作专心致志认真学习的样子,乘机省掉了和修哥哥答讪的时间。途中交换舞伴,我和每一个301的哥哥都跳了一次。只有路捷打趣我:“谢姑娘今天打扮很不寻常啊。” “是吗?怎么不寻常?” “眼睛和嘴唇画得这么黑。” “在唐代这叫作‘啼妆’,知道么,这叫风格,这叫复古。” “什么时候一起出去吃饭?冯静儿老说你一人在外不容易。” “怎么想起请我吃饭?” “你的那位王哥哥今天发邮件过来,答应帮我修改留学申请信。” “还是你们能干,我都不知道他的邮件地址。” “周六晚上七点,西街的九味轩怎么样?请王哥哥一起来。” “要请自己去请,我不作陪。”我微笑,这群user。 我和修岳他们一起跳到舞会结束,鸣金收兵,大家在门口喝了豆奶,路捷、安安他们要去看录相,只剩下修岳和我慢慢散步回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夜风如水,花气袭人。在黑夜中,我远远看见寝室楼的大门边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我砰然心跳。 走到门口,那个人影说:“hi.” “hi.” 然后那个人影握了握修岳的手:“同学怎么称呼?” “修岳。” “修岳同学,多谢你陪小秋跳舞,多谢你送她回来。” 两强相争,勇者胜。修岳的脸瞬时苍白,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小秋说她累了,想早点休息。” “放心,我会照顾她的。”沉着的笑。 然后,我的手便被这个人影握住了。 “这么晚,你们……还出去?”修岳说,语气有些颤抖。 “就在校园里走走。”那个人影微笑。 沥川的手总是冰凉的,像是冷血动物。我们漫无目的地向校园走去。 “小秋,很遗憾,我不能陪你跳舞,”他轻轻地说,“但我愿意看见你快乐。” 我转过身子,看着他:“沥川,你一直在外面等着我吗?” “没等多久。” 路越走越黑,没有灯光,我们好像走进了一道丛林。 我带着沥川在树从中穿梭,好像背后有一头正在追逐的野兽。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看不清方向:“小秋,我们迷路了吧?” 树丛中有一道草地,月光清冷地洒下来,我觉得,我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便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他一把抱住我,我背靠着干裂的树干,双腿紧紧盘着他腰,居高临下地吻他。树枝摇动,雨后的水滴漫天而下,滴在我的头、他的脸上。 他专心地吻我,鼻尖在脸颊间摩挲,温暖的气息,冰凉的雨,宇宙在唇间交错。 我想,我得记住这个时刻,十一点四十九分。米色毛衣、兰色花裙、低跟黑皮鞋。主题:“丛林激情”、“校园花事”。天气有些冷,我们的肌肤贴在一起,又有些热。沥川穿着件白衬衣,没穿外套。 树干的泥土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沥川问我有没有手绢。 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了脚步声。仓促间,我们各自以飞快的速度整理自己。不料,一束电光已笔直地照了过来,照在我的脸上。 “站住!校园民警。” 沥川将我一推,小声道:“快跑。” 本来我用不着跑的,可我们的样子太狼狈、太可疑。若是被抓住,没干什么也说不清了。我拔腿飞奔,看见有人迅速追过来,然后,有人拦住了那个民警。紧接着,木叶摇晃,他们扭打起来。我想也不想,就冲了回去。沥川倒在地上,那个民警的块头几乎赶上施瓦辛格,他用皮靴踢沥川。我冲上去,劈头盖脸就抽了他两个耳光,大吼一声:“住手!住手!你给我住手!” 那民警停住脚,一把抓住我胳膊:“小丫头胆子不小!你们是哪个系的?” “哪个系不关你的事,我们俩在这儿说话,犯你什么事了?” “说话,哼,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好事!” 我冷笑:“你敢把我抓回去,我就说你企图□□我。你看,我胳膊上有你的指印。”然后我一把扯掉他上衣的一颗扣子:“手里有你的扣子。” 他不怒且笑:“你以为我怕你这点小把戏?今天且饶了你们。看你这样的胆子,量那小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想干好事到外面开房间,这是鸳鸯林,每天晚上都有民警巡逻。” 说完这话,他忽然走掉了。我跪到地上,轻轻推了推沥川。 “沥川,沥川!”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你受伤了吗?”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我没事。”他勉强坐起身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坐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送你去医院。”我知道他受了伤,且不能动。 他一把拉住我:“不用去医院,我可以自己走。你……扶我一把。” 我把他扶起来,将手杖递给他。他接过手杖,问: “那人……伤了你没有?” “就捏了几下我的胳膊。” “我看看。”他借着月光,查看我的手臂。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这里离停车场远吗?”他问。 “不远。”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停车场。他不让我扶,努力地向前走,途中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两次,显然伤得不轻。 “沥川,我和你一起去医院。”我说。 “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那我和你一起回公寓,看看你的伤。” “不用,我自己会料理。”他淡淡地看着我,“抱歉,这次得让你独自走回寝室。我不能陪你。” “沥川,不,带我走,我不放心!”我觉得我的声音里已经有哭腔。 “no.”他说,“晚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转身,听见他叫我,递给我他的衬衣:“换上我的衬衣吧。你的毛衣脏了,回去你的同学该取笑你了。” 他穿着一件白背心,露出修长优美的上身。 “晚安。”我泪光莹莹地看着他。 “晚安。” 第10章 回寝室前,我先到寝室楼的卫生间里清理了一下自己。将毛衣脱下来,弄掉头发上的叶子,然后穿着沥川的衬衣进了寝室。 我是想偷偷溜回寝室,偷偷爬上床,偷偷换掉衣服,可是,寝室点满了蜡烛,我看见安安、萧蕊和魏海霞一人一杯奶茶,坐在床边嗑瓜子。 见到我,大家一阵尖叫,我身上居然穿着男人的衬衣。 “进展神速啊……”三个人一起咯咯地乱笑。 我忙将毛衣塞到自己的床上。 “哪里,走得太热,浑身是汗,所以脱了毛衣。”我打水,洗脸,洗手,销赃灭迹。 “王哥哥是在舞厅里找到的你吗?”萧蕊问,“你刚走他就来了,问我你在哪里,我给他指了舞厅的方向。”萧蕊很少去学生舞厅跳舞,嫌那里的音响效果不好。 “没有。我跳完舞回来才看见他。” “不会吧?人家岂不是在门外等了你两个小时?” 真的吗?那么冷的秋天,他就只穿一件衬衣。 “那我可不知道。”为了不给她们八卦的资料,我没心没肺说了一句。但我脸上写着疲惫二字,她们都看见了。我爬上床,倒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凌晨两点,我终于想通了。沥川是成年人,不会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沥川有钱,就算没时间照顾自己,也可以找到人来照顾他。我不是他什么人,也不能替他做什么,他好像也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总之,我不必替他担心。 然后,我又花了半个小时回忆我们俩的相遇,发现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给他制造麻烦。第一次,我将咖啡泼到他身上了。第二次,我害他深夜陪我从学校门口走到寝室。第三次,我先强迫他陪我看电影,之后寝室楼锁门,我不得不住在他家。再就是今天晚上,让他白白挨人家一顿揍。我好像是他的克星。 最后,我总结出导致这一切错误发生的根本原因,是我不负责任的花痴,以及我年少无知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五点钟我准时起床跑步、背单词。在深秋的寒风中,我忍不住跑到一家小卖部去给沥川打电话。问问他昨夜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没事。 铃响了几声,便是一句电子留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也许他太累,关机睡了吧。记得我曾经劝沥川买个小号的冰箱放在床头,这样他就不必夜夜起来到厨房去喝牛奶。沥川说他睡觉怕吵,尤其怕听机器的声音。 我背完单词,吃完早饭,又去上了一节课,回来已经十点多钟了。我又到小卖部去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同样的留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仔细回忆昨夜的每个细节。林子太黑,看不清。但可以肯定那个校警的确踢过他几脚。踢在哪儿不知道。他后来一直不说。我担心那人踢中的是沥川曾经受伤的地方,那里没有骨骼,薄薄的肌肤下面就是内脏。沥川行走完全依赖腰部的力量带动假肢。所以长时间的步行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种折磨。可是,沥川走得那么好,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明显失衡的步态,给人一种假象,好像他走路和常人一样,不费力气。 我继续上课,再下课,已是中午。我又去打电话,还是那个关机的留言。我坐不住了,出校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劳驾师傅,龙泽花园。” 汽车里没有暖气,冷兮兮的。师傅开玩笑说道:“龙泽花园,小姐要去的是阔人住的地方呢。” “是吗?我去看一位朋友。” “龙泽花园差不多算是北京最贵的住宅区吧。每平米四万块。”师傅吐了吐舌头,“你那朋友房子挺大的吧?” “他住顶楼。” “我的娘啊,顶楼?你没看错吧?” “顶楼怎么啦?” “你知道顶楼有多大居住面积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前年卖房子时我打它楼下过,还看过广告呢。顶层只有一个单元,五百多平米。就算五百吧。五百乘以四,两千万。小姐你这朋友是什么身家?” 我的心在流汗。难怪那座大楼的保安用那种眼神来看我。我这种打扮,我这种装饰,怎么走得进这样的大楼,进去送披萨还差不多。 下车后,我走进大厅,找到保安。还是那个保安,我说:“我想见王沥川先生。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请他下来一趟。” 保安打量着我,说:“你没预约吧?如果有预约,王先生会事先告诉我。” 但他知道我与沥川认识,不敢得罪我,又说:“好吧,我给他的房间打电话,看他在不在。” 他打了电话,显然没人接。保安说:“他不在家。要不你在这里等着?那边有沙发。” 我走到西厅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来,发现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竟然免费提供咖啡。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加糖,加奶,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精读课本。 我没有沥川工作单位的电话。如果他去上班,中午回家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如果他真的能上班,就不会关手机。 漫长的坐,漫长的等待。我一直坐到下午三点,坐到饥肠辘辘,才看见大门外走进了一个我认识的人。 纪桓。 纪桓很快就看见了我,走到我身边来打招呼:“这位小姐我是见过的,只是不知道贵姓。” “姓谢,谢小秋。” “谢小姐。你是在这里等人吗?” “是啊。”我觉得脸有些发红,“纪先生,你今天见过沥川吗?” “没有。你有他的电话吗?” “手机关机。” “那么你有他的手机号码。”纪桓重复了一句。显然,沥川轻易不留手机号。 “你打电话去他的公司问过吗?沥川是工作狂,不会轻易从工作中消失掉的。”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我坦白。 纪桓怔了怔,一笑,问:“他留给你手机号,却没告诉过你他在哪里上班?” “我没问过。” 他又打量了一下我,好像觉得不可思议,然后说:“我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你需要我替你打电话问一问吗?” “不麻烦你吧?” “小事。” 他拨了一个号码,把手机递给我:“看你这么着急,不如你自己来问吧。” 这回电话两秒钟之内就接通了:“s.您好。”嗓音甜蜜的秘书小姐。 “我……找王沥川先生。” “请问小姐是哪家公司的?”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找他有事。” “哦,请稍等。” 我听见电话的那边很安静,过了十秒钟,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非常纯正的普通话。 “小姐,我是苏群,王先生的工作助理。请问小姐贵姓?” “姓谢。” “谢小姐找王先生有什么事吗?” “王先生现在不能接电话吗?”我反问了一句。 “王先生身体不适,没有上班,也不方便见客。” 我猜对了,然后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在龙泽花园,沥川……王先生他……不在家。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的话明显缺乏逻辑,因为我的大脑开始狂转,他会不会受了内伤,会不会内脏突然出血,会不会昏倒在家里? 那人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辞,最后他说:“王先生现在在医院里。” “哪家医院?” “对不起,无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扰。”似乎觉得自己的口气太硬,他又说,“如果小姐有什么口信的话,我很愿意替你带给王先生。” 无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扰。我咀嚼着这句话,心一点点地变冷。 “没有。”我说,“没什么口信。再见。” 我低头,收线,将手机还给纪桓:“谢谢你。沥川在医院。” “在医院?”纪桓说,“我认识他两年了,从没见过他生病。” “下午还有课,我先走了。”纪桓一脸的疑问,但我不想多说话。 沥川生病了,他不接我的电话,不愿意我去看他。 我坐上公共汽车,神情恍惚地坐错了方向,然后我跳下车,看见一个公园,就独自坐在公园里流泪。晚上我去咖啡馆上了班,一切如旧。没人看得出我的心绪。夜里,我躺在床上,抱着沥川的衬衣,久久不能入睡。 我没再给沥川打电话。之后整整一个多月,我再也没见到他。 期中考试我考得不错,平均分九十,虽然离我的目标还差五分,但我的成绩在我们寝室,除了冯静儿之外,已遥遥领先。冯静儿也意识到我成了和她竞争“鸿宇基金”的强硬对手,学习更加勤奋了。寝室的同学对我的这段短暂的恋情原本都是起哄,也不怎么看好,这种结局也就在预料之中了。倒是路捷有一次向我报怨,说发给沥川的电子邮件从没有回音。我说沥川生病了,他不再追问,显然觉得这里我找来的借口。 除了周末,我仍然每天晚上去咖啡馆。可是再也没看见沥川。小叶对我的恨似乎消减了一些。我说是“一些”,因为她对我还是爱理不理,但也不怎么找我的茬。做完活,就独自撑着胳膊在柜台上发呆。我不怪她。沥川是多少女孩子花痴的对象,也许我是这群人当中最幸运的一个。 还有两周,这学期便要在一片混乱之中结束了。我想起我的父亲,学习更加勤奋。我想给父亲看学校发的奖状,想告诉父亲我拿到了奖学金。我父亲仍然坚持每个月给我寄钱,他知道他寄的不多,五十块在北京这个城市哪里够用。但他来信说,爸爸只有这个力量,支持一点是一点,你也要尽量少打工,以学业为重。那天是周一,我收到爸爸的信,就在想,这两周我一定努力学习,然后放假回云南好好休息。结果那天我路过行政大楼,与向我走来的校长不期而遇,我正要躲开,以为他不认得我,不料他居然和我打招:“小同学!” “刘校长。” “你的proposal呢?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他问。 当晚,我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proposal。我忽然想到沥川曾经答应给我改proposal的,就向路捷要了沥川的电邮地址。其实我不指望他替我改proposal,只是想找个借口,问问他身体怎么样,出院了没有。我到网吧去申请了一个雅虎的邮箱,用英文给他写邮件: “沥川你好,好久不见,不知你身体如何,出院了没有。我写了一个proposal,如果方便的话,能否替我修改一下。谢小秋。” 我随手一点,信发了出去。就在那一刹那,我后悔了,这事儿本来已不了了之,我怎么又想着去找他。岂不是太轻浮了。既然是找他,就当写得客气一点,怎能这样没心没肺,他这病难道不是我折腾出来的。切,对自己鄙薄一下。 周二我有要紧的考试,因此没去网吧查看邮件。周三的晚上我去网吧,打开邮箱,看见一封回信。我还没有看邮件的内容,眼泪就涌出来了。回信是英文,长长的。首先是他替我改的proposal,基本上每句都改过,改过的字数远远超过我原来的字数。然后他说,他还在医院。是肺炎,怕传染给我。医院屏蔽电子信号,所以不能打电话。再说,他也不想让我看见他生病的样子。他一出院就会来看我。 我立即回信:“沥川,我现在就要见到你!!!”我打了三个惊叹号。 一秒钟之后就收到了他的回信:“no.” 我不甘心,又写:“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我不怕传染。” 他再次回答:“.(译:不行就是不行。)” 我在愤怒中离开了网吧。 第11章 晚上五点我准时去咖啡馆打工。晚班还是小童、小叶和我三个人。我八点钟走,小叶干到十二点,小童一直干到次日凌晨才收班。小童白天睡觉,经常逃课,居然也平稳地升到大二,真是让人瞠目。小童说,他读书之所以一路绿灯就是因为他花很多时间调查老师们的教学习惯和声誉。比如,某师专抓作弊,号称四大名捕,他的课就不能选。某师改卷子太严,动不动就给不及格,不选。某师爱查考勤,不选。某师没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选。最好是这种老师,第一堂课就告诉大家:同学们,我这门课,想得八十五分难,想不及格也难。 咖啡馆打工千不好万不好,有一样好,那就是练口语。虽然总是那么几句,说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欢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闲时间,只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钟没人管你。小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喜欢聊天。 今天咖啡馆里有一群英国学生,机会难得,我和小童乘机大练口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银机前忙碌,快到八点时,小叶忽然走过来对我说:“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久没见到谁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说。 自从那天争执之后,小叶从不主动和我讲话。小童说,她在等着我主动去和她和好,言下之意,我当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一个台阶,不然她会很失面子。可是,我从没有给过她这个台阶。小叶并不想理我,她的脑子里全是单相思,没有心情理会这个咖啡馆里的任何一个打工仔。如果她真的来理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她要知道沥川的消息。 “你近来见过他吗?”她问。 “没有。”我说,“听说他生病了。” 她失声道:“哦!什么病?” “肺炎。”心情不好,懒得防犯别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不是说,你没见过他吗?” “email.” “能给我他的email地址吗?”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如果我说不,她一定会掐死我。 我写给她沥川的地址。 我没有介意,是因为我想小叶是书香门第,不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去给陌生人写信。 “谢谢哦。上次喝咖啡时他把一个笔记本忘在这里了。我问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来取。” 无语。恋爱中的女人是充满智慧的。 收工后我换了衣服出来,夜风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气,地上结着薄冰。我穿着件鸭鸭牌羽绒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来对付三九天气的。来北京前我买了这件袄子御冬,商店里没有小号,也没有中号,只剩这一件大号,五折,我就买了。现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荡荡把我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就算把书包背在大衣里面也没人看得出来。 我依然到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来,我依然坐在那个冰冷的铁板凳上背单词。坐了不到五分钟,一辆车嘎然而止,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小秋。” 我抬头,看见了沥川的suv。 我从没认真地打量过沥川的车,一来我对车不感兴趣,二来,他的车总在黑夜出现,不是那么容易看清楚。隔着候车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脑袋,逡巡不前。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我怀疑我在做梦,生怕一道风吹来,这个情景就消失不见。真的是沥川吗?沥川不是在医院吗? 他跳下车,拄着双拐,替我打开车门。 仿佛刚从某个宴会回来,他穿着一件纯黑的风衣,里面是笔挺的碳色西装,考究的绿纹领带,淡淡的ck香水。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没穿假肢,所以只有一条腿。 他俯身替我系上的安全带,问:“冷吗?” “不冷。” 他关上车门,开足暖气,发动汽车。 在那么多次激情之后,一个多月没见了吧。他仍是那么完美,那么英俊,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的脸都令我方寸大乱。 “生我的气了?”他问。 我不吭声。 “就算生气也不能这么在email里骂我吧?”他冷笑,“好歹我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学越地道了,从小到大都没人这么骂过我。” 在他说“”的时候,我回了他两个字,骂人的。 “停车,让我下去。”我恼羞成怒。 “脾气挺大。”他不理我,把车开得飞快。 “停车!不然我报警了!” “这是我的手机,你拨110。”他把手机扔给我,继续往前开。 不到十五分钟,车开到了学校。沥川跳下车,打开我的车门。 虽然沥川有很强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残疾的身躯看上去十分无助。我的心一下子软掉了,轻声说:“怎么这就出院了,是给我骂出来的吧。” “没出院,我溜出来的。”他把书包扔给我。 “哎,不过就骂你一句,犯不着从医院里气得出来找我算账吧。” “说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他拧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么担心你。”我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口。 “对不起,”他紧紧拥抱我,“其实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此外还有护士。” “我再不胡闹了,我发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样寻找他颈上的动脉,然后吻过去。他垂下头来吻我的脸,清冷甜美的气息交错在我面前:“为什么穿这么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装得下两个你。” “就喜欢大,大得舒服。”我伸手进他的风衣,去抚摸他的腰,“这里有受伤吗?很痛吗?” “没有伤。”他低声说,“别乱摸,好不好?”虽这么说,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来。 我想起刚才发的誓,抽回手,替他系好风衣的带子。 “晚上你做什么?”他问。 “到图书馆去研究你给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么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么地方不明白,”他说,“趁我在这儿,我说给你,不是更好吗?” “那你陪我去图书馆,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没穿假肢,你介意吗?”他淡淡地问。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么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沥川非常爱惜仪容,在正式场合从来打扮得一丝不苟。他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条腿,终生残废,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图书馆的二楼和三楼都是自习室,几百张桌子放在一个大厅里。几百个人坐在里面看书。沥川若是进去,绝对会引起一阵骚动。 我带沥川去了一楼的报刊阅览室,那里比较冷,人一向很少。 我们找到一个位子,沥川接过我脱下的绵衣,挂在一边,然后自己脱下风衣。 我从书包里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笔记本。正要坐下来,沥川忽然说:“坐到我的左边来。” 我换到左侧:“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说,“对了,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 天,他还记得这个。 “平均分九十,离目标还差五分。再努把力,奖学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谈谈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么说?” “冠词。” “在概念的前面不用加冠词。比如你说,你说time,你指的是pt,就不必加冠词。” “哦。” “还有这里,朝代前面要有冠词。” “都学过,怎么就是不记得。” “还有,写proposal的一个原则,不要说这么做对你会有何好处。要说这么做对别的学生,对学校,对学校的声誉会有什么好处。” 说到这里,他微微换了一下坐姿。我这才发现,失去了半侧的骨骼,他坐下来就只有一个支点,所以很难坐直,也很难坐稳,必须要用一只手臂来支撑身体。他一直用右手扶着自己。 接下来,他给我讲为什么他要那么改,一处一处地讲,讲了整整两个小时。左手写字不熟练,便在纸上乱画。沥川的记忆力真强,很复杂很长的单词,从来不拼错。 最后,我觉得他再这么讲下去,会疲惫不堪,便说:“我们走吧,太晚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没了。彻底听明白了。哥哥你太强了。——这就是母语的好处。” 他忍俊不禁。 “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他说,“我在瑞士长大,在法语区度过的童年,在德语区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语是法语和德语。” “哥哥,我对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站起来,替我拿来绵衣,看着我穿好,然后自己穿上风衣。我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又回到校长楼他停车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吗?”他问。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医院,好吗?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按摩,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强,不怕传染,真的。”我又来磨蹭他。 “no.” 他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我给你买了一个手机,有空给我打电话。” “医院是不是屏蔽信号?” “我明天出院。” “快上车吧。”我说。 “我先送你回寝室。” 地上到处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条腿摔坏了,那可怎么办。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复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说,“地上这么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寝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觉得我今天神色飞扬,不比寻常。 “哎,你终于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安安观察我的脸,“可喜可贺。” 我洗了脸,溜出门外的楼梯口给沥川打电话,三秒钟之内他就接了:“hi.” “快到医院了吗?” “快到了。” “为什么是粉红色的?” “什么粉红色?” “手机的颜色。” “这是未成年少女的颜色。” “我不是未成年少女。” “你只有十七岁。” “沥川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点也不老。谢谢哦,哥哥我好喜欢你!”我甜蜜蜜地叫他,欢欢喜喜地收线。 第二天是个大好的晴天。课程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在备考,我也不例外,七点一到就起床,拿杯浓茶就去图书馆。笔直的长窗,温暖的阳光,我摊开书本,复习笔记,复习句型,复习单词,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图书馆吃饭,手机响了,传来他的声音: “是我,沥川。” “hi,沥川,你出院了?” “总算出来了。这医生是我父亲的熟人,快整死我了。”他说,“今天下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帮什么忙,说吧。” “我有一个朋友今天开画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去没问题,只是我不懂绘画,站在那里会不会显得很白痴?” “不不不,是这样。我也不想去,但和他关系不错,推不掉。画廊四点钟开张,新闻界的人也会来。他要我准时去捧场,七点钟有酒会,他希望我参加酒会。” “也就是说,咱们要在那里呆至少四个小时。” “如果你来帮忙,我就不用呆四个小时了。” “是吗?怎么个帮法?” “咱们四点钟去,一个小时之后,你说你头昏,咱们就出来了。” “头昏?这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没问题,沥川。画展有着装的要求吗?燕尾服之类。” “有,要正式晚装。” “那好,演戏的事儿我干,道具的钱你出。” “你吃饭了吗?” “没有。” “等着我,我来接你。先吃饭,然后去shopping。” “我在校门口等你吧。我正好要去校门口寄信呢。” 二十分钟后,沥川开车来接我。他说他还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恢复穿假肢。没有假肢他走路会轻松,但坐下来会困难。他的工作需要长时间坐下来画图,所以他不能离开假肢。 他仍然装一套纯黑的西装,纯黑的衬衣,紫色的领带。显得身段修长,优雅得体,再配上他那张迷人的脸,简直无往而不胜。我想,这样一个人,只有一条腿,又刚从医院出来,都不能打动那个画家,让他在画廊里少呆一会儿。我肩上的担子实在很重。 沥川问我想不想去吃云南菜,我说,我愿意陪他吃寿司。他带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爱吃sashimi,我则爱吃照烧鸡块。我问他忙不,他说忙的事情都在医院做完了,还提前交了工。我们没在饭店里久留,因为我不想让他坐得太久。他左手不会拿筷子,右手又帮不上忙,只能拿叉子吃东西。 之后我们去了一家服装店,名字不知是法文还是意大利文。沥川站在一旁看杂志,我去试晚装,试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问沥川,“怎么办?” 沥川作势要带我走,女老板说,“这位小姐的身材实在太小,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去二楼‘青少年部’看看。” 沥川说:“您怎么不早说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给我选了一件纯黑连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丝,露出半胸。我穿上一试,十分合身不说,竟还显出几分性感。这是什么时代,连少女服装都做成这样。女老板给我配好胸罩,手袋,鞋子。 沥川拿出信用卡,对我说:“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说:“什么?” “你做决定特别快。换上别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服。” “你是不是给别的女人挑过衣服。”趁女老板去划卡,我小声说。 “难道我看上去很像处男吗?” 我在车上画好妆,自己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汽车驶入一个窄巷,沥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现一座豪华的大楼。我们在大门下车,他把钥匙交给保安,保安替他将汽车开入车库。 “你朋友画的是什么风格的画?”又不是奥斯卡颁奖大会,怎么我觉得有些紧张。 “噢,他是pomo.”见我不解,他又说:“dern.后现代风格。” 我对前现代都一无所知,又何况后现代乎。 “你什么也不用说。”他安慰我,“只管假装看画,无聊了就吃牛肉干。” 上车前,他给我买了一袋牛肉干,我最喜欢的零食,塞在新买的手袋里。一路上沥川都说我还是小女孩子,因为我喜欢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那只手袋上饰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这不合适吧。”我说。 “怕什么,这是后现代画廊。”他拄着双拐,专心走路。我则把头抬得笔直,跟在他身边。 画廊的门口已站着一排人。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男士快步迎过来:“沥川!” “没迟到吧。”沥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绍我:“这位是谢小秋小姐,大学生。这位是江横溪先生,知名画家。” 我们握手,问好。 江横溪的身边站着他的太太,一位年轻的女士,面孔惊艳,头发高高挽起,一丝不乱,神态高贵。 “季连。”沥川伸手过去:“好久不见。” 两人握了手,沥川介绍我:“这是谢小姐,谢小秋,英文系学生。这是叶季连女士,国画家。” “幸会。”我说。 “幸会。”叶季连笑着过来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里上大学?” “s师大。” “沥川,我们给你单独准备了沙发,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吗?”她看了一眼他空空的右腿,略感怔惊。显然沥川绝少在正式场合不戴假肢。 “谢谢,不用。” 这时又来了一个中年人,装着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叶季连忙说:“我来介绍:这位是韩子虚先生,紫草画廊的老板,知名画家,古玉专家。” 这是什么年头,怎么这里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后叶季连介绍沥川:“这位是王沥川先生s总裁,建筑设计师,哈佛大学建筑系高材生,去年法国as-4建筑设计大奖得主。他手上现有五十多个在中国的设计项目。沥川,需不需要我顺便介绍一下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沥川摇头:“不用了。” 第12章 我挽着沥川的手臂,走向画廊左侧的来宾签到处。沥川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细研究,一个字母看不清,估计是法式拼写。然后,我签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蚂蚁,紧紧贴在他名字的下面。 他低头看我:“为什么你的签名要写得那么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签一次,行不?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名字有后缀。” 我签了一个大的,盖在他名字的头顶上:“这样可以了吗?” 他莞尔:“可以了。” “王先生,画廊后厅有专门为您安排的休息室。”负责接待的女生细声细气地说,显然有人事先交待过她,“出这道门往左就是。” “谢谢。”沥川把我手上的签字笔一放,问:“挂衣间在哪里?” “哦,就在这里。”女生笑盈盈地说,她不敢看沥川,却是满面通红。 沥川替我脱下大衣,连同他自己的风衣一并交给她。 女生被他的绅士派头打动了,拿着风衣假装想什么,发了一阵呆,半晌,递给沥川一个纸牌:“凭这个取衣服,请拿好。” 画廊的灯光不明不暗,幽幽的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四壁悬着油画。当中是几个古典风格的隔窗。后现代的绘画,摆放在纯粹古典园林风格的画廊里,显得很别致。 “你喜欢看这些画吗?”沥川在一旁问。 “不大喜欢,也看不懂。”我说,“不过这画廊的设计倒挺别致,我很喜欢。” 我看见他脸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设计的?” “不然人家为什么请我来?” “那么,王建筑师,你是属于什么风格的?” “自然主义。尽可能超越时代的限制。”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庄子那样?” “哦,你也知道庄子?”他有吃惊,“庄子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哲学家。” “哥哥,你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笑,“跟我谈庄子,是不是有点奢侈?” “我读过法文译本,上大学还选过这门课。可惜教授是个中国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后我还是一知半解。不过,你也不是中文系的,关于庄子的知识,咱们应当是半斤对八两吧。” “我父亲是庄子哲学的真正实践者。他向往自然,所以从城市来到农村。我们家不用电话,不装电视,连自行车都不买。我爸从小就告诉我,走路比什么都好。不过,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没有自行车,我们求外公掏腰包;没有电视,我们攒零花钱逛录相厅。” 他很吃惊:“是吗?你父亲拒绝现代文明?” “我父亲说,现代和古代没有本质区别。” “发人深省。”沥川看着我,脸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长的。 画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现代派画家。年轻人占了多数。叶季连几次忙里偷闲地过来和我们搭话,还说以后有空约我去逛街。我以为女画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随和,不禁有点喜欢她。 我偷偷看表,才过了十分钟,问沥川:“站了那么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虽带着拐杖,其实站立的时候,很少真正依赖它们。 “哎,我觉得,其实,这个画廊里还是那么一两个人,不大像画家。”我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是吗?”随着我目光,沥川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国字脸,胸口别着一只钢笔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后,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后,他笔直地向我们走来。 彼时,我们正和一群美院的学生们站在一起,想尽快把时间耗掉。他们在那里大谈康定斯基,我们假装在听。 “请问,您是王总吗?”那个中年男子说。 沥川微怔,继而说:“先生您找哪位?” “s的王沥川先生。” “我是。” 那人递上一张名片:“东风第13玻璃厂厂长,姓许。” 我纳闷,怎么玻璃厂的厂长也到后现代画廊里来了? “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总是香榭大厦、万科新城和龙岗酒店的主设计师,对吗?” 沥川迟疑了一下,说:“嗯。” “我们厂是资深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可以生产这三个项目所需的双层呼吸式玻璃幕墙。” “我只负责外观和园林景观设计。您应当和施工部门打交道。” “我们查过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这意味着您是建筑设计师,同时也是建筑工程师。如果您说为达到设计效果需要某种建材,施工单位非买不可。” 沥川不动声色:“这种玻璃幕墙是高新产品,目前国内确有几家工厂生产,但技术指标不够过硬。我们一般是从欧洲进口。” “王总,我们厂能够生产出达标的幕墙,在价格、安装方面,您可以替房产单位省下不少钱。此外还可获得支持本土工业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外层玻璃的生产贵厂可能不成问题,可是,内层玻璃的low-e涂料只怕不容易过关吧。此外,幕墙的安装技术难度也很大,要和暖通系统对接良好,我们通常是请瑞士专业安装咨询公司来负责。” “事在人为。我们厂具备建筑幕墙专项设计甲级资质和建筑幕墙工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且有两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墙施工业绩。此外,我们特地重金从瑞士请来了安装顾问。” “哪一位顾问?”沥川问。 “密林公司的安鲁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个电话。”沥川掏出手机,拔号,然后,他说了近五分钟的法语,收线。 “是安鲁斯让你来找我的?”沥川说,“你送了他多少钱?嗯?” “我有三千职工,有足够的生产能力,只是没有足够的订单。三千职工,外加家属,一万多人。嗷嗷待哺。” 沥川不懂那个词,看着我,我用英文说:“就是等您救命的意思。” “许先生,您对您的工人负责,我对我的项目负责,各司其职,您说呢?这不是演电视剧,别跟我来感情戏。” 我傻眼。说这人不会中文吧,该叫板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含糊。 “王总,您不大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的文化讲感情,讲人情,讲交情。”许建国不卑不亢。 沥川用英文问我:“这是你们的文化吗?” 我说:“是的。这位厂长显然很有和资本家斗争的经验。” “资本家?”沥川眉头不自觉地挑起来。 “也就是您的阶级本质。”我补充,仍用英文,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站在祖国同胞的一边。 “许厂长,你们的玻璃幕墙对应的是什么空调系统?” “□□a系统,节能,环保,健康,舒适。王总,我不指望您现在拍板,只希望您能抽空到我们厂来看一看生产情况和样品。” “您的工厂在哪里?” “沈阳。” 沥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您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细谈,好吗?这是我的电话,请您先和秘书小姐预约一下。”他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 那位厂长接过纸条,很严肃的握了握他的手:“王总,谢谢您给我们厂这个机会。” “不客气。” 那位厂长迅速告辞,很忙的样子。 趁这个机会,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看见沥川在和江横溪及夫人谈话,我没有过去打扰,自己一个人站在画廊边。明天考听力和口语,我在心中默诵单词。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到我的身边,指着不远处的一副画说:“小姐喜欢这幅画吗?”他说,“我看您在它面前站了很久。”我将目光移过去,只看见一团鲜红夺目的油彩。 红的像血。当中几条枝状细线,深红色的,血管的一样扩张着。 我赶紧低下头,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沥川。 我想保持镇定,但脑中一片空白,我听见我在说:“沥川,带我离开这里!”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的沙发上。嘴里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 沥川坐在旁边,握着我手。 “想喝水吗?”他问。 我摇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的脸崩得紧紧的,“你有晕血症?” “一向不严重。”我缓缓地呼吸。 “可是,你还看恐怖片……” “我以为那样可以治好我。”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晕吗?”他好奇起来。 “我专晕人家的血。看见自己的血反而不晕。” 我想坐起来,他按住我,“再躺一会儿。” “你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有什么心理因素?” “我妈生我弟,大出血而死。”我说,“当时我在她身边。” “是吗?什么医院生孩子允许小孩子在场观看?” “我妈是在我家生的我弟。她不肯去医院。” “为什么?” “她很自信,结果出了事,乡下医疗条件差,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妈妈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事,临死之前还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弟弟。” 沥川没有说话,一直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车祸。”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这样和你说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筑设计师,对不对?” “对啊。” “再往下听你就得嫌烦了。”他说,“我哥哥也,我爸爸也是。我妈妈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爷爷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还想继续听我家人的职业吗?”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吗?” “也是。” “沥川,这个,你们家的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这样。嘿嘿。” 第13章 沥川说,我刚刚晕倒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装的,打算让江横溪把我送到他的汽车上,然后按原定计划溜之大吉。不料一摸我的脉搏不对,赶紧把我送到休息室,给我喂糖水。那座大楼是高尚住宅区,二楼有好几个诊所。他请了一位医生来看我,问了原因,就说可能是晕血症。通常情况是躺下来,十分钟就好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都躺了二十分钟了,为什么脸还是那么白?” 我坐起来,哈哈大笑:“我的脸白,是因为我涂了粉。我化妆了,知道吗?” “你的皮肤那么好,小小年纪,化什么妆嘛。” “成熟和性感,是我毕生的追求。”我大话刚说完,发现他一直凝视着我,一言不发,好像某个言情片里的定格。 “小秋,你是神仙,你是活宝,你四处放电,我如临深渊。”他站起来,把大衣递给我:“穿上这件性感的大衣,我们回家去吧。” 我们一阵风似地回到龙泽花园,进了他的公寓,他把我按在门上,迫不及待地吻我:“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明天有考试,口语和听力。” “只差一天了,现在准备管用吗?”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我明天下午出差,厦门有个设计方案入围,要竞标。” “要呆多久?” “三周。” “哦!”我说,“好不易见一次面,又要走。” “所以,要争朝夕,是不是?”他替我脱下大衣,低头下来,吻我的胸膛。双手绕过我的背,解开我的拉琏。我有点羞怯地往后靠了靠,因为我的身体还停留在少女时代,骨骼细小、胸部平淡、像一只爬在他身上的蜥蜴。我挽住他的腰,扔掉他的拐杖,迫使他倚在我身上。 “嗨,我很重吗?”看着我几乎被他压垮,他连忙将双肘靠在门上。 “不重……”我已被他吻得神魂颠倒,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沥川,我爱你!尽情地折磨我吧!” 我们满头大汗地去洗澡,各自进了各自的浴室。 沥川说,他的浴室里全是残障设施,正常人进去,会以为是进了国民党的刑讯室。他不说则已,一说,我偏进去观察。其实浴室并不象他说的那样阴暗。里面宽敞舒适,还有一个沙发。只是四处都安装着扶手、支架。地板也铺着特殊的防滑材料。然后,有一张小巧的轮椅,一旁的柜子里放满了纯白的浴巾。 “能窥浴吗?就五分钟?”我嘻皮笑脸地看着他。 “no.”他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出了浴室。 学校的浴室总是充满蒸汽,难得有地方让我尽情地洗澡。我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看见沥川披着浴衣,在沙发上喝啤酒。 他站起来,问我:“想喝点什么吗?” “冰冻啤酒。” “不行。这是男人喝的东西。”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张望了一番:“我给你泡热的奶茶,怎么样?” “好吧。”我蹦蹦跳跳地来到厨房,发现他的厨房是崭新的,一尘不染,显然,他从来不做饭。 “你这电炉用过吗?”我抚摸着电磁炉光滑的表面,上面不见半滴油迹。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设计一个厨房?不如干脆不要好啦。” “的确是个设计错误。”他说,“作为建筑师,我们只愿把心思花在客厅的设计上。” “其实,我可以在这里炖汤。”我说,随手打开厨柜,发现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分类摆放整齐。“下次我买点菜给你炖骨头汤喝吧。广式的,清清淡淡的那种。还有鱼头豆腐汤,也挺滋补。” “说得我馋了,不如现在咱们就去买菜吧。”他找房门钥匙,“这附近正好有个商场。不远,走着去就可以了。” 沥川说不远,结果我们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他说的那个商场。这回他不顾我的反对穿上了假肢,理由是这样他有一只手可以空出来,牵着我。进了商场,我推了一辆购物车,没找到骨头,便到鱼市里买了一条鲈鱼。买了炖汤用的葱和姜,买了豆腐、西芹和百合,买了些卤菜。沥川买了他要吃的东西,又叮嘱我多买些半成品的菜,这样我可以专心复习,不必为一顿三餐发愁。 我又买了云腿,香肠,和干菇。 “多买点吃的放着,面包,饮料,我那里有咖啡和茶。全在冰箱里。记得要选哥伦比亚的咖啡豆,最提神。”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抓起来就往购物车里扔。我一看,是豆奶。我扔回货架:“寝室里没冰箱,买多了也是浪费。” “考试期间你住在我的公寓里,好不好?”他说,“这里安静,你可以专心学习。我在厦门,不会打扰你。” “不不不……”我一叠声地说了十个不字,最后又加了三个字:“不方便。” “嗯,这里离你的学校有点远,不过,我可以叫我的司机专门送你。” “你不是一向自己开车吗?” “我有一个司机,不过我喜欢自己开车,所以他一直很闲。现在正好给他找点儿事干。”他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哥哥,您饶了我吧。我只有在寝室里才自在。考试对我来说很关键,你总不想让我复习的时候不自在吧。” 沥川有一点好处对我来说特别受用。沥川从不勉强我。 “好吧,随你。”他淡笑,不再坚持。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买了一大堆吃的。我提两包,沥川提两包,坐出租回来。 在大厅的门口,我们碰到了纪桓。他和一个男士,也是一人提着一大兜东西往楼里走。 “嗨,沥川,小谢!” “嗨!”我有点不好意思,沥川牵着我的手不放,一副甜甜蜜蜜情侣状。 “介绍一下,这位是小萧,我的朋友。”除了长着一双像关羽那样的丹凤眼,小萧看上去很文静,很温和。 “你们好。”他和我们握手。 “这位是王沥川先生,谢小秋小姐。王先生是建筑设计师,谢小姐还在大学读书。” 沥川将左手的购物袋交到右手,和他握手。 “沥川你生病了也不和谢小姐汇报,害人家在这里苦苦等你三个小时。”纪桓笑道。 “是吗?”沥川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趾。 “我一定好好认罪。”沥川说。 我们回到公寓,像模像样地一人穿了一条围裙,沥川杀鱼,我炖汤。沥川切菜,我炒菜。我一直以为沥川是公子哥儿,想不到他做这些活儿,又快又好,简直是训练有素。沥川说,虽然他们家不缺钱,但他和他哥哥上大学都是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很少向家里要支助。 “当然,我爸爸付了我们学习最贵那部分钱,学费。” 我看见他在剖洋葱。我说:“菜已经很多了,别切了。” “你给我做好喝的汤,我也给你做一种好喝的汤。”他去洗蛤蜊,“mchowder(蛤蜊汤),你喝过吗?” 我一头雾水:“没有。” “这汤我从小爱喝,菜谱还是我外婆传给我的呢。” “那你教我,好不好?”我挤到他身边,仔细看他洗蛤蜊。 “不教。这是秘方。专门讨好心上人用的。”他将锅加热,放上牛油,哧地一声,将一小碗洋葱粒倒进去翻炒。之后他又放鸡汤,放全脂奶,放土豆粒,放蛤蜊,慢慢熬。 炖好了鱼,我炒了两个小菜,将卤菜分成四碟,我喝他的mchowder,他喝我的鲈鱼汤,我们举着筷子一起吃菜,喝啤酒。 那天晚上,我偎依在沥川的怀里,睡得很早。沥川的床上堆了不少枕头。他说他只能用左侧睡觉,如果翻一个身到右侧,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坑里。所以他需要枕头垫腰。他用法语给我读《追忆似水年华》,还没读过一页,我就睡着了。夜半他起床喝牛奶,我也跟着醒过来。然后,我们在黑暗中□□,十分激烈,十分投入,以至于撕破了好几个枕头,天亮时才发现我们的身上沾满了鹅毛。 沥川开车送我去学校,我们在校门口吻别。剧烈的交合使我腰酸腿痛,但沥川说,我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斗志昂扬。 “祝你好运!” “祝你中标!” 我的口语和听力本是强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但与训练有素、家学渊博的冯静儿相比,就很难说。期中考试之后,寝室里有一股竞争的气氛,人人默默地为着奖学金努力,不再互相通报成绩。 我原本对成绩很在乎,现在,成绩不再重要,我每时每刻只思念一个人,沥川。 中午我考试回来,想去打开水,发现开水瓶已经满了。 “是修哥哥替你打的。”安安穿着新的耐克球鞋,说。 “修哥哥在哪里?我要谢他。” “刚下楼,你没碰到?” 我追下去,向修岳道谢。他说,不客气。 “你看了我给你买的书了吗?” “还……没呢。最近准备考试,太紧张。我想我会很喜欢这个小说的。对了,为什么书名要叫《月亮和六便士》?” “人人都想要天上的月亮,就是看不见自己脚边的一枚六便士的硬币。” 我惶恐,觉得他话中有话。然后我安慰自己,沥川只有常人四分之三的身体,沥川走路需要拐杖,脱光了的沥川,上身完美,下身性感,但上身和下身合在一起,惨不忍睹。总之,沥川绝对不是月亮。而修岳呢,修岳长得也不错,堂堂正正,很像唱义勇军进行曲的爱国青年。他外语过了八级,位列研究生保送名单,他成绩拔尖,得过我和冯静儿仰慕和艳羡的所有奖学金,他是学生代表,是校长的得意弟子。总之,修岳也绝对不是六便士。 结论,我要沥川,我不要修岳。 坚定了信念,我便铁了心,对修岳说:“谢谢你总是替我提水。以后请你不要再替我提水了。” 他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嗫嚅:“我……反正每天都要替自己提水,多替你提两瓶,……并不麻烦。” “请不要再替我提水了。”说这话时,我的脸色是冰冷的,口气是僵硬的。我不喜欢他,就不能给他任何希望。更不能利用他的热情来占便宜。这不是谢小秋我做事的一贯态度。 回到寝室,手机响了,是沥川。 “考得怎么样?” “感觉挺好的。你在哪里?” “去机场的路上。” “沥川,你一个人去吗?有人照顾你吗?”我但心他。出差在外,设施不全,这人半夜还要起来喝牛奶。 “怎么是一个人,八个人,全力以赴。明天后天我做两个。你呢,你明天干什么?” “明天考精读,后天考泛读。然后,买车票,回家过年。” “这不是说,等我回来,就见不到你啦?”他在那边,明显地急了。 “是啊。我有半年没见我爸爸和我弟弟了,怪想的。” “你光想他们啊,那我呢?”他说,“我到昆明找你去。”沥川对云南的知识仅限于昆明。 “哥哥,我的家不在昆明,在一座大山的背后的小县城里。”我说,“你好生开车,过完年我回学校再来找你。” “过完年?那不是又一个半月过去了?”他沮丧地说。 “王沥川,”我连名带姓地叫他,恶狠狠地道,“现在你知道一个半月有多长了吧。” 我收线,看见萧蕊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哎呀,一直以为你失恋呢,原来不是失恋,是热恋。” “闭嘴啦。”我爬上去,拧她。 “哇,王哥哥挺大方的,给你买这么好的大衣。”萧蕊对服装有直觉,一直嚷嚷说要改行做服装设计。 那件纯黑的羊绒大衣还是昨天去画展的道具之一。其它的衣服,我不好意思穿回来,就放在沥川的公寓里。就这一件,因为又合身又漂亮又暖和,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便喜滋滋地穿到学校里来了。 “是很好的牌子吗?”我不知道,翻了翻大衣的领子。 “这是意大利名牌。怎么也得几千块一件吧。”萧蕊老练地说。 “不会不会。”我摇头。我身上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没有超过五十块的。 “这种店子通常不会把价格放在衣服外面,而是放在荷包里。”她说。 记得当时挑衣服,试完了就买了,我没问过价,沥川也没问过价。 我掏了掏荷包,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卡片,拿出来一看,吓了一跳。 八千八百块。 萧蕊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是这么多。你真是碰上钻石王老五了。”她摸我的脸,猫一样敏捷的眼睛:“嗨,求你一件事儿,下回认得他的朋友,介绍一个给我。或者他们家开派对,你带我去。” “干脆我把沥川介绍给你好了。”我阴阴地笑。 “真的吗?” “休想。” 第14章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后的两次考试。其间我照样到咖啡馆打工。每天晚上回到寝室,等待着我的,仍然是两瓶灌得满满的开水。我以为又是安安偷懒,让修哥哥干了,不料安安说,水是冯静儿替我提的。 我知道冯静儿很少亲自提水,她的水一向是路捷提的。 趁她晚自习还没走,我去谢她。她看上去一脸疲倦:“哎,客气什么。你每天回来得这么晚,天气也冷了,没热水怎么行。” 我说,那就替我谢谢路捷。 “路捷参加了一个外语提高班,抽不出空儿来。他的水还是我提的呢。”她笑。她一向志得意满,但今天的笑,不知怎么,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们一直想请沥川吃饭,偏他不肯赏脸。他替路捷改的申请信挺管用的,好几个学校来函。我们选了芝加哥大学,人家答应免学费。你知道,像芝大这种学校,很少给本科生免学费的。路捷在国外有亲戚,可以替他担保。现在,一切就序,只差录取通知书了。” “这不是天随人愿,皆大欢喜吗?”我替她高兴。 “是啊。”她的语气淡淡的。 “你呢,打算怎么办?” “也打算考托福吧。只是我没有靠得住的亲戚在外国,专业又是英文,不可能有路捷那样的竞争力,估计不容易出国。” “让路捷出了国后替你想办法。”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出国是怎么一回事,这种事对我来说,遥远得像梦。所以我只能胡乱建议。 “再说吧。” 这就是和没有交情的人谈话的感觉,吞吞吐吐,藏头藏尾,言不由衷。我和冯静儿素无交情,承蒙她亲自替我提水,十分惶恐。再说,是沥川帮的忙,和我没什么关系,让我来承她的情,真是不敢当。所以和她一说完话,我立即出门到小卖部买了两个热水瓶,以后中午一次提四瓶水,这样,就用不着欠人情了。 沥川给我买大衣的事,经过萧蕊绘声绘色的解说,传遍了这一层楼的寝室。我成了某种童话故事的主角。当然最流行的两个版本则是,a,我不过被某富家公子包养的小蜜,自己当了真,其实人家只是贪新鲜,玩玩罢了。b,我课余在某□□做小姐,为赚外快,泡上了大款。英文系和音乐系在我们大学臭名昭著,因为有次警察突然行动,在一个歌舞厅就抓了七个出台小姐,全部被学校勒令退学。其中有一个英文系的女生不堪耻辱,上吊自杀,就死在我们这层楼的某个寝室里。 这是什么世道,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闲言如虎,人人满腔杀机。 我只有十七岁没错,可是我并不认为我要等到三十七岁,才能真正了解男人,了解沥川。 除了考试的那两天,沥川每隔一天给我打一次电话,看得出他很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饭,要准备资料,要修改图纸,日程以分计,排得满满的。手机打长途,效果不好,说得断断续续,我们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此外我还担心电话费太贵,不肯多说。彼此问候几句,就收线了。 考完试后,我在寝室好好地睡了几天觉,便到火车站排队买回云南的车票。时已快至春运,卖票的窗口排起了长队。北京火车站每天八点开始售票,一直售到下午五点。通常的情况是,窗口的门一打开,不到十分钟,当天的票就卖完了。第一天,我不知底细,上午去,没买着票。一打听,买到票的都是当晚排了一通宵的。车站滚滚人潮,勾起了我思乡之念。我立即回寝室拿了足够的水和干粮,拿起那本修岳送的《月亮和六便士》,加入到排队的热潮当中。 我排了一个通宵,好不易熬到天亮,售票口开窗,排在我前面的人,每人都是一人数张票,眼看还差十来个人就要轮到我了,小窗“哗”地一声关掉了。一个牌子贴出来,“今日票已售完。”我忙向一位买到票的大叔取经。他说:“排一天怎么够?我都排三天了。今天还差一点没买上。” 我属于这种人,以苦为乐,越战越勇。到小卖部买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一口气喝干,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厕所洗漱,然后精神抖擞地杀回售票口,开始了新一轮的排队。就是去厕所的那十分钟,我的前面又站了二十几个老乡。我倒。 就在排队这当儿,我已经看完了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在最后几页,夹着一个书签,抄着一段歌词: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 还要走还有我 修岳写得一手好书法,是我们大学书法竞赛第一名。他说,他打工的时候想去咖啡馆,没人要,只好去老年大学教书法。唉,他叹气,说老年人的学习热情真高,他希望自己能有那么一天,去学一样学问,不为钱,不为生计,什么也不为。 除了王菲,我就喜欢周华健。这首歌我其实是很喜欢的,但修岳这么一本正经地用小楷抄给我,让我觉得有点用心良苦。我虽小小年纪,对遮遮掩掩的学生式恋爱不感兴趣。记得有一次和301的哥哥们一起看日剧《情书》,长长几个小时,所有的人都看得潸然泪下,不胜唏嘘,只有我,无动于衷。没胆色的男人才做这种处心积虑的事。爱情是进行时,不是过去式。是祈使句,不是感叹句。 火车站里强烈的白炽灯二十四小时普照大厅,使我好像到了太空,失去了昼夜。下午我吃了一个馒头,托身后的大叔替我盯着位子,自己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打了一个盹。到了晚上,我的精神非常不济,只好拼命喝咖啡。那位大叔问我:“小同学,你的家在哪里?昆明吗?” “个旧。” “那不是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 “嗯。” “来回一趟,怎么算也要八百块吧?” “是啊。” “为什么跑那么远上学?”他看我一身学生打扮。 “没办法,成绩太好。”我说。 他正要往下聊,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又一天过去了。 “嗨,小秋,”沥川说,“你睡了吗?” “没有,在上晚自习。”我不想告诉他买票的事儿,省得他担心。 偏偏这时车站广播:“成都到北京1394次列车已到,停车五站台,停车五站台。” “这么吵,这是晚自习的地方吗?”他在那一端,果然怀疑了。 我连紧岔开话题:“哎,你还好吗?今天忙吗?” “还行。今天交了最后一批图纸,结果小张的计算机上有病毒,一下午就耗在给他恢复数据上去了。现在基本上喘了一口气。” 广播又响起来了,是寻人启示:“陶小华的父母,请听到广播后到车站保安处等候。您的儿子正在寻找您们。” 我赶紧问:“谁是小张?” “我的户型顾问。” “哎,沥川,你住的地方有牛奶吗?” “没有。不过不远就有商场。我已经买了好几瓶放在冰箱里呢。” “不要一次买太多,注意看出厂日期。过期牛奶不能喝。” “记住了。” 这时车站的广播又响了,他终于说:“小秋,你究竟在哪里?” “火车站。排队买票。” “这么晚,还售票吗?” “不售票,但我必须要排队,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买不到了。” “什么?”他说,“要排一个通宵?” “怕什么?我经常看通宵电影。而且,我手上还有一本挺好看的小说,时间一下子就打发了。” “小秋,”他说,“你现在回学校。我马上给我的秘书打电话,给你订机票。” “别!”我大叫,“我已经排了两个通宵了,眼看就要到我,谁让我功亏一篑,我跟谁急!” “如果你坚持要坐火车,我让秘书给你订火车票。” “现在哪里订得着,连站票都没了。” “订不着?我不相信。”他说,“你让我试试,好不好?是去昆明,对吗?” “ok,”我烦了,“沥川同学,打住。我不想你替我花钱。买票是我自己的事情。还有,”我想起了那件八千块钱的大衣,又加上一句,“以后不许你给我买超过五十块钱的东西!” “去昆明的火车要三十九个小时,飞机只要三个半小时。”他根本不理我,边打电话边上网。 “no。” “你知道北京站里有多少人贩子吗?女研究生都给他们卖到山沟里去了。” “.” 我收线,我关机。沥川那副不把钱当回事的态度触怒了我。沥川,你有钱,什么都能办到,是不是?我偏不要你的钱。 我打开随身听,放上王菲的光碟。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王菲,她那样闲适,那样慵懒,那样好整以暇,那样随心所欲,点点滴滴,全是女人的心绪和□□。一句话,她的声音充满了都市的气息。 我在王菲的歌声中无聊地等待。无事可做,只好把《月亮和六便士》又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天亮。然后我发现我对毛姆,这本书作者,越来越讨厌。那位昆明的大叔打着哈欠对我说,“小丫头,你看什么好故事,也说给我听听吧。大叔我实在困得不行了。” “大叔,您看这段,说得对不对?” 我解释给他听:“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狭隘,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帐薄里。……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事。” “妈呀,说得太在理了,我老婆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什么书啊,都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大叔流着哈啦滋说。 我愤怒地看着他,郁闷。 火车站这点挺好,二十四小时提供热水。天一亮我就去厕所洗脸刷牙,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厕所里我照镜子,看见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溜溜的,皮肤非但淡无光泽,且隐隐泛蓝,好像聊斋里的女鬼。 回来时已经七点半了。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我错过了六个电话,全是一个号码,沥川。 那位大叔也强提着精神,看今天的人民日报。 “丫头,再说点什么给大叔我提提神吧。对了,你不是英文系的吗,给我念句英文诗吧。” 我吓一跳,看他拎着一大包行李:“大叔是文化人啊!” “看不出来吧。我是会计呢。” “那我给您背两首诗吧。”我先说英文,然后又将一位名家的译文背给他听: “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开了房门。 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 大叔哈哈大笑,说丫头真有你的,挺逗的嘛。 我来劲儿了,又给他背一段: “张三李四满街走, 谁是你情郎? 毡帽在头杖在手, 草鞋穿一双。” 大叔笑得更厉害了,说:“丫头你真神,能吟诗呢。你吟的是他吧!” 他指着我的背后。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戴着帽子,拿着手杖,只是没穿草鞋。 大叔说,“哎,丫头,给大叔长长知识,那诗是谁写的?这么有情趣?就听你说一遍我就记下了。下回我把它当荦段子说给人听。” 我没张口,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替我回答。 “莎士比亚。” 沥川。 看着沥川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心虚。他穿着休闲服,戴着草帽,一副刚从夏威夷渡假回来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沥川其实严重残疾,看上去却总是那样光鲜,那么潇洒。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明知故问。他显然坐了今天的早班飞机。 “打你电话,你关机。”他冷声说,“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不会吧,哥哥。” “这两天你就睡这里?”他扫了一眼四周,乱糟糟的人群,此起彼伏。一位农村大嫂正对着镜子剔牙,另一位媳妇则袒开胸脯奶孩子,毫无顾虑。 “打了几个盹而已。”我说,“排队比考试可是轻松多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早饭。”他放下包,抽身要走。 “哎哎,要不你替我排队,我去买。这里地形复杂着呢。”我拦住他。车站这么乱,也没有残障设施,人人拖着行李赶路,万一撞伤了他,就麻烦了。 “要不我们一起去吃吧。”他走到我前面一位排队的大嫂面前,娓娓动听地请求她替我照看一下。那位大嫂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拼命点头,几乎快痴过去。 我在心里说,沥川哥哥,拜托你不要放电,好不好。 他拉着我,坐电梯到二楼,找了家咖啡馆,给我要了甜点。我对服务员说,“劳驾,最苦的咖啡。” 他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小秋,我服了你了。” “我的队快排到了,真的!今天我一定能买到票。我特有成就感!” “如果你今天还是买不到票,就得听我的,坐飞机回去。”他板着脸说。 “no!”我光嘴硬,浑身却软得像根面条,倚在他身上,他搂着我,小声说:“公共场合,咱们是不是要注意点影响?” “为什么你全身总是香喷喷的?”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我嗅他的颈子,很色的样子。 “是刮胡子水的气味吧。” “究竟是什么香味呢?”我迷迷糊糊地说。 “der(薰衣草)。中文怎么说?” “有个特古典的名字,杜若。是不是特别美?” “嗯,又学了一个生词。跟你在一起怎么这么长学问啊。”他摸了摸我的鼻子。 “你也读莎士比亚吗?” “我连《追忆似水年华》那种书都读,可见我的文学素养是很深滴。”他拿腔拿调地说。 “那我再说一段给你听,瞧瞧你知不知道出处。”我故弄玄虚,捏着京腔,“你听着啊,‘我见他着急,初意还打算急他一急。当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个笑脸儿,只管偎来;软软款款的香甜话儿,只管说来;怜怜惜惜的温柔情儿,只管贴来。心火先动了几分,爱欲也沾成一片。’” 暖洋洋的气息吹在他颈子上,他有些脸红:“这是黄色小说里面的句子吧。” “才子佳人小说,和莎士比亚是不是有得一比?” “说得不错,要不,咱们今晚就照这意思*一番吧。”他终于不顾影响,轻轻地吻了我一下。 “臭美吧你。” 吃了早饭我们一起回到排队的地方。这一回终于轮到我了:“小姐,请给我一张到昆明的k471。” “k471卖完了,只有t61,空调特快。” “好吧,我要一张硬座。” “没有硬座。”窗子里面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有硬卧,中铺,558块。有软卧,下铺,890块。”。 生生比硬座贵了两百块呢,我犹豫不决。 “要不要啊,你?”售票员不耐烦了,“不要就给下一个了。” “要,要。”我去掏钱包,一摸,冷汗下来了。 “我的钱包!”我几乎要哭了,“我钱包不见啦!” 想起来了。早上去洗脸时,被一个小个子男人撞了一下,那人也不道歉,匆匆忙忙地走了。 沥川站在旁边,看着我,笑容中有报复的意味:“谢小姐,您是不是丢了钱包?” “人家偷的啦!”我向他怒目而视。 “那么,这张票是不是要我来买?” “你借我钱,我还你。” 沥川走到窗口,对服务员小姐说:“对不起,小姐,耽误您的时间,真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她掉了钱包,没法买票。” 那小姐竟然对他展颜一笑:“不要紧,这样吧,排队不容易。让她回家取钱再来,我给她留一张?您看怎么样?” “您太好了,谢谢,不必了,我们另外想办法。”他把我从队伍中拽出来。掏出手机,拔号: “小丁? ——是我,王沥川。 ——我需要去昆明的来回机票。明天出发。 ——对。 ——不是我,名字是谢小秋。谢谢的谢,大小的小,秋天的秋。 ——我坐什么舱她坐什么舱。 ——回程时间,三个月内自定吧。 ——身份证号? 我报给他我的身份证号,他在电话中重复了一遍。 ——劳驾你下午派人把机票送到我的公寓来,好吗? ——不必上去,交给保安就行了。 ——是的,我暂时回来,明天下午回厦门。 ——再见。 他收线,看着我。 我还在找钱包,东摸西摸,一直摸到我确信钱包丢失属实为止。 “你丢了多少钱?”他问。 “不告诉你。” “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没丢就行了。”他用力搂了搂我的肩,算是安慰。 我们坐出租回学校,我拿□□重新取了钱,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和他一起回龙泽花园。 在出租上我就睡着了。到了那座大楼,我勉强醒过来,被沥川拖进电梯,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倒在了他的床上。 “沥川,我困了。若想*你就自己来吧。”我撑着眼皮说。 他替我脱鞋子,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然后把我塞进被子里。 “好好睡,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他的声音无限温柔。 第15章 我第一次坐飞机,坐的是头等舱。可惜我有一个毛病,就是我对环境不敏感。 也就是说,无论是条件好还是条件差,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机舱里有很宽大的椅子,可以倒下来睡觉。我于是十分心满意足。 我是在睡梦中被沥川叫醒的。他让我洗个澡提提神,故意把水弄冷,可是,我坐在澡盆里,坐着坐着,又睡着了。我带了三个旅行包,外加一个书包。都不大,没有一个更大的包把它们全装在一起。沥川说,一看我就不是一个习惯出门的人。出门在外,包的数目越少越好。他把其中三个包的东西全拿出来,放到自己出差用的大箱子里。锁上密码锁。我在箱子装了很多没用的东西,密封的烤鸭、咸水鸭、牛肉干、鱼片、咸水花生、新书包、新笔盒、全套的文具,都是我弟弟喜欢的东西。五瓶药和一件上等羊毛衫,是送给我爸爸的。各式各样包装的果谱、果干和糖果,是送亲戚朋友同学的。 我带着崇敬的目光看着沥川替我收拾箱子,分门归类,摆放停当。 “为什么你的箱子上,有个白色的十字?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十字?”我指着一个商标问。 “我来自瑞士。” 我看着他,不明白的样子。 “你见过瑞士军刀吗?” “没见过。” “如果我批评你缺乏国际常识,你会不会生气?” “肯定会。” “那就算了,”他叹了一口气,“反正瞧你这状态,说了也不会记得。” “哦,谢谢你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再睡一会儿。”我靠在沙发上打盹。 “不能睡了,马上要走了。” “就十分钟,行不?” 他想了想,无奈地看着我,“睡吧。早知你这么困,我就该买明后天的机票。”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了龙泽花园。总之,在沥川的车上我又睡着了,到了机场,他再次叫醒我:“小秋,一上飞机,什么也不管,倒头就睡。到了会有人叫醒你。” “哦。”我朦朦胧胧地打了一个呵欠,“沥川,给我买杯咖啡吧,我困。” “别喝咖啡了。”他说,“你就是没睡够,喝什么也没用。” “真是的,以前也不是没熬过夜……” 迷迷糊糊中,我不记得我跟他说了些什么话,怎么跟他告的别。总之,我进了机舱,找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安全扣,然后拉上毯子。 隔壁坐的是一位中年大叔,讲究的西装,很胖很富态。 “小姐第一次坐飞机吧?”他想找我搭讪。 “嗯。”我很热情,可是我很困。所以不接茬。 “一个人啊?”他又说。 “是啊。” “等会中餐的时候,会有哈根达斯。别忘了向空姐要哦。” “好的好的,谢谢大叔。” 我本来想问,什么是哈根达斯,想了想,不问了,省得话越说越多。 这时正好飞机起飞,大家都沉默。 趁这当儿,我连忙戴上眼罩。 等我醒来的时候,大叔告诉我,离到昆明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了。其间,我错过了如下的美食: ——老火靓汤、精品冷荤、各式水果、什锦甜品、多款芝士、花样面包。 ——文昌鸡、椰香鱼片、干果鸡丁、卤水鸡、椰子饭、扬州炒饭。 ——牛扒类、海鲜类、家禽类的热菜。 ——特色粤菜:老火靓汤、北菇炖老鸽、响螺炖水鸭。 ——广东云吞面、番薯粉。 ——全套西餐,洋酒。 ——哈根达斯。 大叔说,他和空姐曾努力想叫醒我,没成功。现在飞机正在降落。 不过,大叔又说,他请空姐替我把中餐打了个包。他尽量选凉菜和点心,这样我下了飞机,也可以吃。 我感激涕零,对他谢了又谢。 下了飞机,取了行李,我坐机场大巴直奔长途汽车站,坐了三个半小时的汽车,欧耶,终于回家了! 家里没电话,爸爸只知道我大致会在这个星期回家,具体哪一天,不十分清楚。我弟弟小冬的高中也放假了。弟弟见到我,马上告状:“姐,你可回来了!爸爸做的饭难吃死了!” 得,白和这小子一起长大,就记得我这个啊。 为了省钱,小冬每天骑车二十分钟,回来吃午饭。以前都是我早起提前做三份午餐,一份给爸,一份给弟,一份给我自己,大家带到学校去热了来吃。后来我高考,爸爸坚决要夺过这个岗位,他的菜,我觉得勉强可吃,小冬就受不了了。天天叫唤。我只好在周末的时候做一大碗薰鱼和五香豆干,让他一次各带一块。我一走,弟弟说,爸爸带高三,责任大,担子重,总忘记做提前做午饭,教完课,轻松下来,才赶回家里下厨。 “爸爸呢?”我问。 “改卷去了。说是五点钟回来。回来换煤气。” “你呢,老大不小了吧,爸爸有病,你还让他换煤气?”我一听这事儿就不干了,提了他一脚。 “我说要换他不让,说年纪轻轻怕闪了腰。” “爸爸不是不在家吗?”我去搬煤气坛子,“这样吧,我不怕闪腰,我去换得了。” “你是女人,将来要生孩子的,腰更闪不得。”小冬大叫一声,冲过来,夺过气坛,眨眼功夫就骑车不见了。 “唉,总算长大了,还知道疼你姐。”我很欣慰,冲他的背影夸了一句。 我赶紧换衣服,换鞋,提着菜蓝去菜场。 “小秋回来啦?” “哎,是啊。” “小秋回来了哟!” “哎,钱叔叔好。” “小秋回来了,明天到你芬嫂家来吃饭!我做板栗鸡,柠檬鸭,你得顺便和我那不长进的老二谈谈,他今年高考。拜托了哎!” “一定一定!” 这就是小镇,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认得我。 我买了菜,到一个小卖部去打长途。回到家后我就发现,我的手机一直在寻找信号,就在“寻找”的过程中,很快就把电池用光了,我换了一个电池,看了看,还是找不到信号,就把手机扔包里,出来找地方打长话。我拨沥川的手机。 “沥川,我到了!” “是吗?挺快的嘛。”他在那一头说。 “你还在北京吗?” “我在厦门,我比你先到。” “沥川,谢谢你替我买机票,还有收拾行李,还有借箱子给我。还有……”沥川帮我太多,都谢不过来了。 “别客气,你的手机能用吗?” “不能,找不到信号。我这是在小卖部里给你打电话呢。” “贵吗?” “挺贵的。我不多说了。” “等等,”他说,“我在行李箱内的一个口袋里给你放了一张□□,密码是0907。我知道你不肯要我的钱,这不是很多钱,只是以防万一。” “不不不,真的,我不需要!” “小秋,听话。” “嗯。”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想你。” “我也想你。” “为什么是0907,有什么意义吗?” “我的生日。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泼了我一身的咖啡?” “怎么是那一天呢?”不知为什么,我的嘴咸咸的,眼泪悄悄流下来。 “说明咱们有缘份呗。” “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骗我。” “是真的。回来我给你看身份证。” 我以为,自从我妈妈去世之后,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照顾我了。就算是我爸爸,我弟弟,我也一直认为,与其说我是他们的女儿、姐姐,不如说我是这两个人的母亲。我只过过三次生日,都是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我妈妈的死,给我爸爸很大的打击,有那么十几年,他活得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和小冬,因此也从来没过过生日,甚至有些忌讳谈自己的生日。因为,小冬的生日就是我妈的忌日。 “小秋……我怎么联系你?” “我会时时给你打电话。只有这一种办法了。”我忍着眼泪,因为小卖部的张阿姨跟我爸爸很熟,我不敢在她的店子里感情用事。 “祝你春节愉快,再见。” “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我躲到一棵小树下,擦干眼泪,恢复情绪。我给自己补了一点粉,看上去,很白净了。然后,我提着蓝子,款步回家。 快到家门时,远远的,我看见了爸爸,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斜晖耀眼,看不清他的脸。 “爸爸!” “回来了。”很奇怪,他没有笑。 “爸爸,我买了好多菜,今晚我做好吃的给你们!”我上去拥抱他,感觉他的身体很僵硬。 “爸爸!怎么了?” “你坐飞机回来的?”他的口气寒冷。 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点。 “一等舱?”他打量我,好像不认得我,“你哪来的钱?” 我不说话。我不怎么会撒谎,尤其是在我爸爸前面。 “……嗯……一个朋友借的。我买不到火车票。” “什么朋友?男朋友?”他冷冷地看我,“他那么帮你,你,付过什么代价吗?” “我……我没有……” “你跟我走。”他的手,铁钳一般地抓住着,几乎是拖着我,将我拖往街的东头。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父子。我假装笑,假装不痛,假装在和我父亲散步。 走着走着,我的腿开始发抖。因为我知道我爸爸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进了镇卫生所,里面的赵医生,是我父亲的知交。我进去,看见赵医生正要出门。我父亲上去,和他耳语了几句。 赵医生的脸色变了变,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这个不好办,也不好查。” 我父亲的口气很严厉:“老赵。” 赵医生对我说:“小秋,你父亲要求我对你进行……检查。” 我抱着胸,抵抗:“我不做。” “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我爸厉声说。 “赵伯伯,您今年多大?”我反问。 他一愣:“五十五。” “你敢碰我一下,我告您性骚扰。伯伯是名医,伯伯应当知道,如果病人不想看病,您是不能强迫的。” 赵伯伯看了看我父亲,为难。 我父亲不说话,半晌,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在北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嗨,老谢,小秋还小。人在异乡,不容易,你听她解释,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我父亲很少生气,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从荷包里掏出另一样东西:“这是他买给你的,对不对。” 粉红色的手机。他搜查过我的包。 我以为他不懂手机,不料才几秒钟的功夫,他就找到了沥川的电话。其实也容易,这个话机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他拨那个号码,信号不对,打不通。 “劳驾,老赵,借你办公室的电话一用。” 我静悄悄地站在门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 “请问,xxxxxxxxx,是不是你的号码?” “我是谢小秋的父亲。你认得谢小秋,对不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爸的口气十分严厉。 “你听好,王沥川,”他冲着电话大吼,“我女儿只有十七岁,虽然年轻不懂事,也不需要你的关照。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如果我知道你敢继续和她联系,我上天入地,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绝不饶你,听见了吗?你这畜生、混帐、王八蛋!” 他把我的手机摔在地上,踩个粉碎,然后,踢桌子,踢椅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是这种样子,除了我妈去世的那几天。 我爸收走了我所有钱。 我的箱子,他费好大的气力砸开,细细搜索蛛丝马迹,他找到了那张□□,用剪刀剪碎,扔到火里烧了。整整半个月,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 我们终日怒目相对。 我弟说,我爸是看见我箱子上面绑着的一个行李托运牌产生的怀疑。继而搜查我的随身小包,找到了机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我们还是不讲话。我弟受不了,对我说,“姐,你还是主动和爸道个歉吧。爸爸气得肝疼,天天到卫生所打针呢。” 我想了想,看着我爸在油炉里炸丸子,我走过去,说:“爸,我给您带的药,您吃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没吃。” 我说:“爸,您以为我只有十七岁吗?我有五十七岁还差不多。就冲你们两位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的男人,爸,您好意思说我十七岁,年轻不懂事?” 他看着我,无语。 “爸,沥川,是我喜欢的人。我爱他,谁也拦不住。” “啪!”我挨了他一巴掌。 “爸,我是您的女儿,您的血流在我身上。当年,为了娶我妈,您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继续说,“我,为了追求我喜欢的人,也会付出同样的代价。您好好保重。” 说完这话,我骑上我弟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骑了有半里地,我弟追上了我。 “姐,你到哪里去?” 我下来,抱着他哭:“我去昆明,找姨妈。” “你,你就这么骑到昆明啊?” “怕什么?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还一起骑过一次呢,也就是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吧。” “姐,现在不比以前,路上乱着呢。” “我不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挺烦爸爸的,姐夫对你好,才给你买头等舱,对吧?换上别人,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我本来一脸的眼泪,给他说的,差点笑起来:“什么姐夫,胡说八道!你别跟你姐学。” “你知道,我想报医科,爸非让我学计算机,还说师范好。我不想听他的。” “医科学费高,咱爸没钱交学费,唉。你放心,姐替你挣钱。” “姐,有一件事,爸一直瞒着你。”小冬握着拳头说,“你高考的志愿,是爸爸在学校给偷偷改的。” “我猜到了。北大太贵,我们负担不起。他一个人挣钱,供两个孩子读书,不容易。”我苦笑,“我不怪他。爸爸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当年怕咱们受后妈欺侮,硬是一个人过了这十几年。他也挺难的。你别跟着我了,回家看着爸爸。告诉他,我去姨妈家呆一阵子,然后,就回学校了。” 小冬看着我,终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这是五十块钱,上次你寄给我的。还有这五十块,是我自己攒的。” “好吧,算你借给姐的,姐一回学校就还你。” 我把一百块钱装在兜里。告别了小冬,一个人,向昆明进发。 我骑自行车骑了整整十个小时,才骑到昆明。中间只下来吃了一个包子,上了一次厕所。 我在客运站的门口停下来,在附近的小商场找地方打电话。 沥川的自尊心极强,从平日点滴小事都可看出。挨了我父亲这顿没头没脑的大骂,不知他难受不难受。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沥川!” “小秋!”他的声音很吃惊,“你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你呢?好不好?” “没事儿。” “听我说,我爸脾气不好……” “我其实挺想向他检讨,不过他显然也听不进去。” “那你……嗯,厦门的事儿完了?” “完了,就等结果了。” “你现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每年到了圣诞节期间,会回一趟瑞士,和家人团聚。 “你在瑞士吗?”听他的声音这么清楚,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说。 “什么?什么?” “我在昆明。”他又说了一遍,“我着急,想离你近一点儿,真出了什么事,我好帮你想办法。但等了这么久,也没你的电话。” “我刚到昆明。”我眼睛又湿湿的了。 “什么?现在?现在不是大年三十吗?”他在那一端,着急了,“你和你爸闹翻了?” “差不多,我骑车到昆明投奔我姨妈来了。”我还在喘气,喘粗气。 “什么?骑车?昆明到个旧不是有三百公里吗?”我觉得,很少听见沥川吼人,但这声音,绝对是吼。 “我骑了十个小时,厉害吧!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你在哪里?呆在那里别动,我来接你。”他说。 “哦,汽车客运站,快点哦!哥哥,外面好冷。” “唉!别说你爸,我都想说你,”他在那头长吁短叹,“你胆子真大,真能胡闹。” 第16章 汽车客运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楼,不高,平日拥挤如潮,现在车马冷落。荧光照着青壁,零星的小贩,滞留的行客,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正一点一点地清扫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钟,一辆漆黑的奔驰骤然而至,后门打开,走出一位穿风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盖子不冒烟之外,我怀疑自己走进了《骇客帝国》的某个场景。 我永远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沥川。他是那么出众,那么独特。不属于这个城市,也不属于我生活的这个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万家灯火,街道上人迹萧条。 我们相对无言,紧紧拥抱。然后,他捧着我的脸,在灯光下细看,说:“你的脸,怎么是肿的。” 我爸的手特别重。但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尔拿皮带抽过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长,打孩子绝对是一种罪恶,可是,凡是我认得的人,人人小时候都被家长揍过,我只好说,这是一种文化。 “肿了吗?没觉得痛啊。哦,哦,是这样的。路上有个小子想抢我的钱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后我骑车跑了。”我赶紧拿风帽遮脸。 “青天白日的,演什么武打片嘛。”他哼了一声,拉开门,让我上车。 “自行车怎么办?这是我弟的。”虽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驰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扔了吧。 “我来拿。” 他将满是泥泞的自行车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 “给你姨妈打个电话吧,”他钻进后座,递给我手机,“夜半出逃,担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点刚过。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姨妈家的电话。 我姨妈大我母亲四岁,她不喜欢小地方,便通过别人介绍,嫁给了我姨父,昆明市机床厂的工人,劳动模范。我姨妈年青的时候,工厂的劳动模范都是抢手的男人。嫁给他们除了努力,还需要一些运气。现在,国企不景气,劳动模范也被迫下岗。我姨父先养过一阵子狐狸,指望能卖几个钱,没成功。又摆地摊卖皮带和地下杂志,也没成功。于是干脆提前退休,给一家商场当了保安。他尽职尽责,边干边学,节假日跟着一位大哥跑服装,到广州进货,打了一阵下手之后,终于就在那家商场租了一个铺面卖衣服。没有发,但维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没问题。何况我的两个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小表姐珠珠高中毕业读了夜大,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作销售小姐。以前我在个旧的时候,每年姨妈都会回来拜年,看望我们一家,还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妈家过周末。爸爸说,姨妈家里挺困难的,房子小,所以不让我们多打扰。每次去,送上诸多礼物,最多只呆一天就走。 电话响了一声,就听见我姨妈的声音。 “喂,哪位?” “姨妈,我是小秋。” “哎!你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闹什么闹,你爸都来好几个电话了。”姨妈在那头披头盖脸地训我,我在这头都能感到她乱飞的唾沫。 “我刚到昆明。敏敏姐回来了?”背景音,一片喧闹。 “这不,一家人都来了,还带着豆豆呢。珠珠和她的男朋友也在这里。你快过来吧,年饭还没开始吃呢。” 姨妈家就是一室一厅,要挤三家人,怎么睡。我说:“姨妈,还记得明明吗?苏明明?” “怎么不记得,你的死党嘛。” 苏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学,死党之一。她爸妈离婚后,妈妈嫁给了昆明市的一个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们家房子大,她继父跑生意总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妈家,都会顺便在她家住几天。 “我这几天住她家里,明天上午来给您拜年。”我平平静静地撒了一个谎。姨妈不知道明明家的电话,“爸要问起我就说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么明明家,就在姨妈家住。你跟珠珠挤一挤就可以了。” “已经和明明说好了。我明天过来给您拜年。姨妈,我挂了啊!” 我姨妈属于这种人,当事时很糊涂,你只要多给她五秒钟去想,她就会变得格外聪明。我知道我再说一句话,姨妈就会问明明家的电话号码,那时,我就穿帮了。 然后,我拨电话找明明。听见老友的声音,明明一阵尖叫。我面授机宜,三言两语,求她帮我圆谎。一切交待完毕,我收线,转过头去看沥川。 “也许你该在你姨妈家吃年饭。”他说,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电话过来,至少可以和他缓和一下。” “沥川,”我轻轻抚摸他的脸,“这是大年三十。我爸爸不要我,我姨妈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异乡,为了我,从厦门飞北京,从北京飞昆明,我最应该陪的那个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这里,把我大卸八块,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悠悠地笑了,攲身过来,吻我的脸和额头。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丝酒气,还有,他一向冰凉的手,是烫的。 “一点点,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你在发烧?多少度?” “可能有一点,没量过。”他拿开我的手。 我正想说话,汽车驶过一个月亮形的小湖,缓缓停在一座华灯四射的大厦面前。 招牌上四个大字:翠湖宾馆。 宾馆的大厅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放着考究的沙发,沙发背后种着竹子。我一路跟着他上电梯,进了他的房间。 那是一个套间,中西合璧,极尽奢华舒适。他替我脱下外衣,挂进衣柜。 “是秘书给你订的这家宾馆?”我问。 “是她订的。不过,我也是慕名而来,听说这里的套间设计出自i.m.pei之手。” “谁是i.m.pei?” “贝聿铭老前辈,”他说,“我格外喜欢他的内庭采光,而且,我也喜欢玻璃。” 显然,这句话我听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释:“城市的摩天大楼像一只只空间巨兽,只有玻璃可以把它们藏起来。” 他的办公室里摆着三个二十一寸的苹果显示屏,另一张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设计草图,旁边是几个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轮椅,碳纤维框架,非常轻便,折叠起来不到十三磅。椅垫是根据他的身体特制的。沥川绘图有时需要坐很长时间,只有坐在这张轮椅上,才不会太累。 我在想,每次旅行,他一个人走路都够难的,还要带上这些东西出入机场,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手提不够用吗?”我问,“为什么还要这么多的显示器?宾馆连这个都提供吗?” “不提供,”他说,“我不喜欢看小的显示屏,这些都是我在这里买的。” “可是,要是带走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我不带走,用完了就捐给宾馆。” “这个……太浪费了吧?” “不算浪费,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图的话。”他眨眨眼,“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工什么,器什么。”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这句。”他斜倚墙边,看着我。 “什么时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骂我,听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烦,我第二天就来了。” “那么,”我说,“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有半个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图要画。住哪里都差不多。”他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来,没衣服换了,只好穿他的衬衣和短裤。趁这当儿他去订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都不知道是些什么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会做些什么?嗯?”他从身后圈手过来吻我。 “吃完年饭,到我外婆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我不喜欢看电视。电视太吵。我们一起读书,好不好?”他文绉绉地说,“我的包里有一本哈姆雷特。” 沥川一向不这么酸的啊。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他的脸很烫,呼吸也很烫,手还是热。于是,我说,“什么哈姆雷特,瞧你这样胡言乱语的,你一定发烧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不看医生,医生难看。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他让我坐在床上,自己拿着毛巾,一缕一缕地,替我擦干头发。 我探手到他的腰间,解开他的系绊,隔着衣物吻他,他的小腹滚烫,身体迅速起了反应。 我抬手,去解他的衣扣:“站了那么久,累不累?坐下来吧。” 他按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 “我身上过敏,长了不少大包。你别看了。”他终于说。 我吓了一跳:“过敏?” 我推开他的手,掀开衬衣。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身上长了很多红色的包,个个有铜钱那么大。除了上身,手臂和腿上也有。我脱掉他的紧身短裤,发现受伤的那侧身体也长着两个,一前一后。 “这么多啊!你看过医生了吗?吃过药了吗?”我着急了。 “宾馆里有医生,还是名医呢。我对很多药物过敏,不敢随便吃药。他给了我一种软膏,让我每天擦三次。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床上有虫子。他们给我换了一间房,还是长包。我想,这是五星级的饭店,床上用品应当是严格消毒过了的。所以也就不再找他们理论了。也许就是水土不服。” “这种包你以前长过吗?” “我是过敏性皮肤。不过,”他说,“确有一次,我长过类似的大包。突然来,一夜长了一身,持续了几天,又突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那时我还在上大学,懒得看医生。” 我让他坐下来,坐到被子里:“那么,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干了什么,引起了这样的过敏?” 他想了想,摇头:“那次我参加了一个莎士比亚的readingclub。我们几个同学经常一起朗诵诗歌。后来,学校搞了个文化节,club里面的人踊跃报名,要表演一段戏剧。那天我不在,他们把我的名字也报了上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很大的学生文化节,戏剧表演定在学校大礼堂。我演哈姆雷特,观众有一千多人。我紧张得要命,第二天就长了一身这样的大包。” 我忍不住想笑:“沥川,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个很自信的人。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我不相信你会紧张。” 说完这个,我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对了,那个时候,你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 他看着我,气不打一处来:“这还用问,要是有两条腿,我还会紧张吗?而且我的同学还建议我最好不要拿手杖。他们说,我可以一条腿滑雪,就可以一条腿走路。” “what!你……你可以滑雪?” “,”他说,“跳舞可能需要两条腿,滑雪一条腿就够了。以前我每年冬天都回瑞士滑雪。去年还滑过哪,高山大雪坡,感觉特豪放。” “沥川同学,你……你不要命啦!”我听得心咚咚地跳,又是羡慕,又是崇拜。 “要不,你跟我回瑞士,我教你滑雪。”他搂着我,搂得紧紧的,“在这里,我要等你到二十岁才可以结婚。在瑞士,十八岁就可以了。” 他自个儿说着说着,美滋滋地笑起来了。 我拧他的手:“明白了。我爸骂了你一顿,你紧张了,就长出这一身的大包来。这就是压力呀。哥哥,我给你泡柠檬茶,我给你涂药,我给你按摩,我给你解压,好不好?” 他低声说,“卫生间里有保险套,咱们还是来点实质性的吧。” 沥川拒绝脱掉衬衣,说一身红包影响美感。隔着薄薄的衣物,我们身体紧紧契合,轻轻碾动,迅速被□□淹没。我们在近乎窒息的纠缠中进入□□。那一刻,他的身躯紧绷着,在我的怀中轻轻颤抖。 我们分头洗了澡,他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让我给他涂药。 全部涂完后我汇报成绩:“前面十三个,背后十五个。一共二十八个大包。为防止化脓感染,你不可以戴假肢。还有,”我看了看耳温计,“你在发烧,三十九度五。这种时候还□□,王先生,你当真□□焚心。” 我独自到楼下的医务间给他拿了退烧片和一包消毒用的棉签。吃了药,他沉沉地睡了,到了夜半,他要爬起来。我一把按住他,“我去拿。” 我找到冰箱,拿出奶瓶,检查有效日期,过期一天。我只好穿上自己的衣服,到一楼服务台去打听哪里可以买到牛奶。 “小姐,我能帮您什么吗?”服务员忙着接听电话,一位保安走过来说,一脸严肃,神色警惕。 我猛然想起我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骑自行车时的衣服。一条被尘土染成黄色的牛仔裤,一件紧身黑色羊毛衫。头发没梳,乱糟糟的。一副失足少女模样。被这金碧辉煌的大厅一衬,在那保安的眼里,就像一只灰溜溜的过街老鼠。 可是,我是谁?我爱学习、爱劳动、爱生活、爱沥川,我是祖国美丽的花朵! 想到这里,我的胸挺得笔直,拿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目光,睥睨他: “请问,哪里可以买到脱脂鲜奶?” 保安根本不理这茬,反而问:“小姐住哪间房?” “709。” “宾馆提供二十四小时全职服务。想要什么,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他打量我,口气中有一丝嘲讽。住在这里的客人,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 “哦,是吗?那我回去打电话好了。”我转身想走,他拦住了我。 “小姐,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没带。” “跟我来一下。”他不客气了,连“请”字都不说了。 我心里暗暗紧张。我未满婚龄,和沥川也不是夫妇,怎么能同住一房呢。给人抓了,说也说不清啊。 我只好跟着他来到前台。 他问一个工作人员:“小秦,709号房住的是哪一位客人?” 那人查了一下计算机,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是一位小姐,谢小秋。” 保安打量我:“你,是谢小秋?” “是。” 另一个人正在旁边打电话,听见我的名字,连忙走过来圆场:“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小姐,对不起。老蔡,我来解释一下。是这样,几个小时前,709号房的王先生打电话过来,说他的女朋友今晚会住进来。他则搬到隔壁的708号。已经办过了手续。” 保安怔了一下,怀疑:“怎么来了新客人,反而要住旧房间?” 工作人员说:“是这样。王先生说,他希望把临湖的那间房让给他的女朋友。” “对不起,谢小姐。”保安很拘谨地给我道了一个歉。然后,他让我等着,很殷勤地跑到二楼餐厅,替我拿来了一大盒脱脂鲜奶。 我回到房间,地灯暗幽幽地闪着。沥川在黑暗中瞪着大眼看着我。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忘了告诉你,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喝完牛奶,我继续给他量耳温。三十九度五,一点也没退。床单衣裳都汗湿了。 我给他换衣裳,换床单,然后去冰箱拿冰块,拿毛巾,给他降温。 “去睡吧,我没事。”他在黑暗中说,嗓子哑哑的。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生怕我会溜走。 “沥川,你可别生病,一病就是一个半月。”我坐在床头,把冰块装进密封袋里,用毛巾包着,压住他的额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问我:“为什么没听见新年的钟声?” “钟你个头啦,现在都凌晨四点了。” “那我先给你拜个早年吧,小秋同学。”说完这话,他又翻了一个身,我赶紧在他的腰下塞了一个枕头。他终于睡着了。 沥川一直睡到十点才睁开眼。而我,在他体温下降之后,睡了三个小时。在三个小时中,我胡乱地做梦。次次梦见沥川。这人就睡在我身边,我还要梦见他,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太色了一点。 最后,我完全醒了,一睁眼,看见他已经洗了澡,披着浴衣坐在床上看我。 “梦见什么了,脸笑得跟一团花似地?”他笑眯眯地说,“报告你两个好消息:第一,我的烧完全退了,体温正常,三十七度一。第二,那些大包不见了,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从来没长过一样。” 还用他来报告,我临睡前已经把他的全身检查了一遍,我坐起来,补充:“第三,你腰上的那两个包还在原处,你还是不可以戴假肢。” “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轻轻说,“对不起,弄得你一夜没睡。我发誓,我很注意保养,也很注意锻炼,其实很少生病的。” “我也是。”我得意洋洋的说:“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充实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吃过早餐,沥川陪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换洗的衣服和鞋子。我给姨父姨妈买了她们最爱喝的糯米茶,给豆豆买了玩具,给珠珠姐买了化妆品。沥川将我送到姨父工厂的宿舍区门口,他拿着双拐,跳下车,替我开门。 我拉着他的手不放:“跟我去见姨妈吧,我姨妈比我爸好说话。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想了想,说:“下次吧。” 他把我送进大门,站在一棵树下,把我买的那些礼物交给我:“别呆得太久,吃完了饭就溜回来,好不好?我带你逛昆明。” “哥哥,是我带你逛,还是你带我逛?” “我带你逛。枉称云南人,到了昆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说。 我依偎在他怀里,不肯走。 “走吧,早去早回。”他伸手过来,帮我系紧风衣的带子。 “好吧。”我恋恋不舍,依然仰头凝视他的脸。 他垂下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推了推我,说:“我觉得,我们好像被围观了。” 我转过头,看见七个人,整整齐齐一排,站在离大门不远处,瞪大眼睛看着我。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一个大菜篮子,里面装着一条大鱼。 那辆奔驰就停在他们旁边。 我举起手,向众人“嗨”了一声:“姨妈!” 第17章 昆明号称春城,其实冬天还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冷,是湿冷。 我和沥川穿的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牛仔裤,旅游鞋,外套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沥川说,这种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对情侣。其实,除去手中那根无法离开的手杖,沥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广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对着玻璃孤芳自赏,自诩有两分姿色,和沥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为担心过敏会引起皮肤感染,沥川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没有戴假肢。他在自己的ckberry上计划了我们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镇吃小锅米线,购物,从姨妈家回来去大观楼,莲花公园,有力气的话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马坊,到驼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线。沥川的一大特色是,他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完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个“todolist(今日要事)”,并时时检查他的各种计划:周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五年计划,自认为是个很会安排时间的人。 沥川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学中文喜欢偷懒。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见什么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记中文了。我问他,什么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觉得比我更云南。我晕。 我姨妈捧着大菜篮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笑,我知道他比较好对付。剩下两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观。小男孩豆豆,东张西望。 “姨妈,这是王沥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沥川微微颔首:“姨妈,您好。” 我不得不说,此时的沥川目光深邃,神态矜持,气质清贵,言语坦荡,给人一种摄人的魄力和压力。 我姨妈打量着他,半天,点了个头,没有说话。 倒是我姨父开了口:“明白了,你这丫头就是为了他,和你爸大闹了一场。大年三十,离家出走。” 我脸皮挺厚地点点头:“姨父,我买了您喜欢的糯米茶。”先找软的捏,个个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费。”姨父不顾姨妈铁青着脸,笑呵呵地。看样子他还想再说两句缓和气氛,刚要张口,姨妈生生打断他:“小秋,外面挺冷,到屋里坐去吧。”她指示我表姐夫:“小高,你帮小秋提下东西。” 她的话里,完全没有邀请沥川意思。 立时,我的脖子有些发硬,伸手将沥川一挽:“不了,姨妈。我和沥川还有点事,改天再来给您拜年。” 自从我妈去世,姨妈在我们家,就有特殊的权威。我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妈的一道影子,对她是又亲又敬。可是,我骑了十个小时的自行车从个旧跑出来,不是为了让沥川站在我姨妈面前,忍受耻辱。 沥川将我的手轻轻一捻,淡淡的说:“小秋,好不容易来趟昆明,应当看看姨妈。我下午再来接你。” 然后,他平静地对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说:“祝大家新年快乐。”说罢,放开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车。司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了出来,为他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我姨父忽然大声道:“等等,王先生。难得来趟昆明,请和小秋一起上来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机说:“是啊是啊,我们买了很多菜,一起吃个便饭吧!” 我姨妈对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人怒目而视。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门口,我姨妈看着沥川,说:“王先生,楼上不好走,你需要人背你上去吗?” “不需要,姨妈。”沥川说,“您先请。” 除掉话音里的挑衅,姨妈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家住七楼,楼梯又窄又陡,每层楼的转弯处还堆满了杂物。就是常人上楼都不停地变换身子才得通过。就是这种房子,当年我姨父若不是凭劳动模范的资格,还分不到。 自家人熟门熟路,只听见蹬蹬蹬几声,我姨妈、姨父、表姐、豆豆、表姐夫们都不见了。剩下我陪着沥川,一步一级,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楼,沥川倚着墙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说:“你别老站在我后面。万一我摔倒,你岂不是要跟着跌下去?” 我说:“我就是要跟在你后头。万一跌倒了,还可以拦着你。” 他没再多说,用拐杖点了点楼梯,示意我先上去。 没办法,我只好走在他前面去。继续陪他往上走。 走到六楼,我一眼瞥见他鞋带有些松,正打算弯腰下去替他系好。他拦住我:“我自己来。” “这个也跟我抢?”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绳结拉得死死的。 “上次你这么一系,害得我只好用剪刀剪开。”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问:“你该不会连那双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这人从来不拿钱当钱,我跟他较什么劲呢。 到了七楼,姨妈家的人早已进了屋,只有姨父还守在门边替我们拉着弹簧门。沥川连忙上前将门拉住,我从他胸前挤进屋去。然后,他进门,替我脱了风衣,连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残疾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我看见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它的人,则都在极力掩饰惊奇的目光。 “坐这里吧,沥川。”我指着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有扶手的单人沙发,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那边引。其实那是姨妈的专坐,她老喜欢坐在那儿打毛衣,看电视。 在公共场合,沥川会坚持穿戴假肢,因为他的身体若没有接受腔的支撑,很难坐稳。如果没有假肢,在比较坚硬的椅子上端坐十分钟他就开始觉得痛苦。 想不到沥川迅速地觉察到了那个座位的特殊性,不肯坐:“我坐那张椅子上就可以了。”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木椅子旁边,坐下来。 表姐一个一个地派茶。 姨妈喝了一口茶,问道:“王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飞机。”我替他说。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横了我一眼,又问。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还挺紧的呢。” “不敢当,笨鸟先飞。”说这个人不懂中文,反应倒挺快。 “扑哧”,我和表姐一起笑,差点把茶喷出来。 “王先生……沥川,是吗?你在哪里读书?和小秋是同学吗?”姨父问。 “哎,你这老糊涂,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五,人家大我们家小秋八岁,怎么可能是同学?”姨妈数落他。 “我不是也大你八岁吗?八岁挺好,吉利。”姨父不服气地争道。 沥川说:“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北京作建筑设计。” 姨妈点头:“建筑设计倒是个好职业。王先生,你老家在哪里?” 开始查户口了。 “唔……北京。” “北京?北京房子很贵啊!小燕她妈上次探亲回来说,一个简单的两室一厅,就卖一百万。你说,北京人一个月得挣多少钱,才不当房奴?” “姨妈,沥川在北京,收入不错。”我三言两语,堵住她的嘴。 “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钱不是最重要的。”姨妈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一个男人,要懂得负责。” 话里有话,沥川保持沉默,一副衷心接受组织教育的样子。 “王先生,你二十五岁,应当找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小秋刚上大学,什么都还没开始,样子和心智还像个高中生。她自己没有判断力,王先生,你倒要帮帮她。” “姨妈——”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姨妈板起脸。 沥川避重就轻:“姨妈,小秋既能干又有主见,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她什么。” 可惜他不知道我姨妈和我爸是死党。我爸的意志,她一向是坚定不移地执行者。不然,我爸那么倔的一个老头,不会对她尊敬有加。当年我弟想到姨妈家过暑假,其实是想看《神雕侠侣》。我爸一声叮嘱,那个暑假,我弟不但没看着《神雕》,连《新闻联播》都没看着。 “说到独立生活的能力,”姨妈话锋一转,拿出杀手锏:“王先生的身体状况,自己还需要人照顾。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怎能放心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交给你?”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恨过姨妈。因为这句话,我有点恨她。我开始啃自己的指甲。每当愤怒而无处发泄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要咬自己。 沥川拿开我的手。沉默片刻,说: “姨妈,人生之中,旦夕祸福,难以预料。我不需要小秋照顾我,我会好好照顾小秋。请您放心。” 他说得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姨妈张了张口,无话可说,便向姨父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说话。 姨父沉吟片刻,说:“沥川,你爱吃饺子吗?我们今天包饺子。珠珠她妈,快去切菜吧。” 趁着姨妈怒气冲冲走向厨房,姨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介意。你姨妈平时还是挺慈祥的。” 沥川淡淡一笑:“哪里,姨妈说的也是实话。”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才可以带着沥川溜之大吉。可我上海的表姐夫一听说沥川做的是建筑,顿时就和他聊上了:“王先生做的是建筑设计?我在宏都地产,对这行里的人挺熟的,你在哪家事务所供职?” “是家瑞士公司s。” “听说过,听说过。王先生外语一定很好吧。北京的情况我不熟,上海有它的分部,行业声誉非常棒。外观和园林设计格外有名。就是生意太忙,我们拿钱请人,还排不上队。上海分部有两位外国设计师特别牛,可惜都不会中文,和他们讲话要请专业翻译,一小时五百块。”姨夫转头看着我,说:“当时小秋发现自己的专业是英文,还老大不乐意。你看看,学好英文,一样挣大钱。” “现在北京总部倒请了几位来自中国本土的设计师,相当优秀,沟通会方便很多。对了,姐夫在地产界具体做什么?” “规划,规划部经理。”他递过去一张名片,“以后我们在上海找设计师困难,可不可以来北京找你?” “没问题。对不起,我没有名片,这是我的电话。你们公司的方先生,我在北京见过一面,还一起吃过饭呢。” “哪个方先生?” “方远华。” “那是总经理。” “对,对。” “原来王先生有这么多人脉。”姐夫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脸上已经明显地写着“喜欢”两个字。 珠珠姐的男朋友也姓王,叫王裕民,他和珠珠同在一家房地产公司。裕民和珠珠一样,只读过夜大,后来有工作挣了钱,又在云南大学读了一个研究生学位班。这种班入学容易学费也高,可是毕业后没有学位证,只有一个毕业证,所以也不是正规的文凭。姨妈便不高兴,一直不同意他们来往。姨妈当初极力想把她同事的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的儿子介绍给珠珠,两人处了一段时间,珠珠不喜欢,主动和人家吹了。把姨妈气个半死。这是裕民第一次上门,拎了一大堆贵重的礼物,看上去挺紧张。不料半路杀出个王沥川,成了姨妈的主攻对象,他正好松一口气。 “王先生,说来也巧,我在佳华·宏景,也是房地产公司。我搞的是销售,业余还卖人身保险。” “是吗?”沥川说,“要不我在你这儿给小秋买份保险吧。她在大街上走,尽迷路。” “这种蒙人的生意,哪里敢往自家人身上揽。王先生真要买,还是去平安保险吧。”裕民笑道,“因为刚才大姐夫说王先生的公司总部在瑞士,我们公司有个大股东来自瑞士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也叫cgp,不知和你们公司有没有什么关系?” 沥川说:“有关系。我们的事务所隶属于这家投资公司。” 裕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公司这两年的业绩不大好,听说cgp有撤股的意向。传言已经过来了,不知是否属实。王先生北京,可有听说?如果真是如此,我和珠珠还是趁早溜比较好。” 沥川摇头:“没听说。cgp在国内有不少投资,具体哪家我不清楚。这样吧,如果传言属实,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替你想办法,行吗?” “那就真的拜托了。”裕民要了沥川的电话号码。 “小事。” 正说站,我姨妈沉着脸从厨房里回来,姨父看见了,抬高嗓门对我们说: “沥川,我们小秋可是个旧市的高考冠军,总分在云南省也是前几名。她爸爸对她寄予了厚望。你们年轻人,不可以因为谈恋爱,影响了学业。” “姨父,沥川经常帮我补习外语。还帮我改作业呢。”我连忙辩解,“我在北京举目无亲,有困难都是他帮我,随叫随到。”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动我姨妈。 当年姨妈从个旧嫁到昆明,姨父虽是工人,姨父的父母却都是厂里的干部。她的婆婆对这门婚事极力反对,直到婚礼都不露面。姨妈孤力无援,着实过了很长一段郁闷时光。 姨妈脸上神态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王先生,听说小秋这次回昆明,你给他买的是头等机票?” “那个……是。” “小小年纪坐什么头等舱,不怕折杀了她?” “姨妈,小秋排了两天两夜的队,买不到火车票,我看她太累,想让她睡得舒服一点。” “嘿,你还真心疼我们家小秋呢。”姨妈递给我一个围裙,叫我,“小秋,过来帮我切葱、切白菜。”平日有两个女儿在,这种事儿,姨妈才不会叫我干。我知道她又要借机教育我。 沥川连忙把围裙抢过来:“姨妈,我帮您切菜吧。我切菜的功夫比小秋好。” “哎哟,”姨妈笑了,“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从小是娇生惯养的,还会切菜呢。” “我厨艺真的不错,不信你问小秋。” “是啊,如果拌沙拉煮土豆汤也叫厨艺的话。”我抱着胳膊说。 沥川倾身过来,在我耳边低语:“我正各个击破呢,你得配合我。” “不过,姨妈,沥川切菜的功夫,那可真叫一个棒。今天的菜您全交给他切好啦。” “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是客呀。”一转身,发现沥川已经进了厨房。 沥川和我一起替姨妈切好了所有的原料,又帮姨妈调好了馅,大家便一起坐在客厅里包饺子。原来我大表姐夫是沈阳人。王裕民是河南人,都爱吃饺子。包饺子需要两只手,沥川坐下来,一只手始终得扶着自己,才能坐得笔直。我跟大家说,沥川不会包饺子,就不参加劳动了。大伙儿看他刚才一条腿站着切菜,站了有一个小时,只当他累了,也都不介意。大家一边包,一边聊。 过了一会儿,我大表姐的小儿子豆豆举了举手,问了一个问题: “王叔叔,为什么人人都有两条腿,你却只有一条腿?你的另外一条腿在哪里?” 我相信,在座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想知道答案,可拘于礼貌,谁都不好意思问。现在终于有人问了,每个人脸上却都露出了尴尬之色。 我连忙替他回答:“嗯,豆豆,这问题问得好。是这样的:有一次王叔叔在海里游泳,越游越远,不料碰到了一条大鲨鱼。啊呜一口,就将他的一条腿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了。所以,现在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我觉得这个答案挺好,带有童话色彩。 豆豆抓耳挠腮地想了想,问:“王叔叔,这是真的吗?” 沥川摇头,摇头,又摇头:“不是,当然不是。豆豆,人家开你玩笑呢。情况是这样的:小时候,你王叔叔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到森林里玩。他爸爸对他说,出门在外,得时时跟着父母,不能离开半步。可是,你王叔叔呢,太顽皮,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擅自离开他们去爬山。结果,迷了路,又遇到一条大灰熊。这条大灰熊张开血盆大口,“喀嚓”一下,将王叔叔的腿咬了下来。所以,你王叔叔,就只有一条腿。豆豆,说说看,从这个故事,你要吸取什么教训?” 豆豆可怜巴巴地说:“出门在外,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可以擅自行动,不然就会有大灰熊来咬掉你的腿。” “对了。”沥川摸摸他的头,夸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起笑了。 我看见沥川悄悄地换了一下坐姿,开始用双臂支撑自己。他的额头,在隐隐地流汗。 饺子已经包了有两锅的量了,我拉着沥川站起来:“大家继续包,我和沥川负责煮饺子。” 沥川跟着我进了厨房,弯腰下去找煮饺子的大锅。 等他站起来,我用双手轻轻托住他的腰,他用力搂了我一下。 “对不起,不该让你陪我上来的。看你累的。”我低声说。 “我没事。”他看我一脸愧疚之色,摸了摸我的脸:“还是老婆疼我,知道我站着比坐着要舒服。” 沥川可以站很久,但我不知道他能站那么久。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煮好了所有的饺子。姨妈挺高兴,又做了五道菜,包括一条大鱼。 最后,大家杯盘交错,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地共进午餐。 其间沥川非常卖力吃饺子,又使出浑身解数陪豆豆打电子游戏。我们在众人的欢送中离了机床厂小区。临行前,我姨妈竟心疼起沥川来了,硬是塞给我一包西洋参。说这孩子倒生得俊,教养也没得说,钱也挣得不少,就是怎么看怎么弱,是不是要经常喝点参补一补。 出了小区的大门,沥川的车静悄悄地停在路边。 我们刚刚坐好,沥川的手机就响了。 ——哥。 ——还行。 ——还行。 ——还行。 ——我给爸爸寄了贺年片,他没收到? ——好吧。 ——不是说二月份回苏黎世吗?二月份之前没空。 ——奶奶住院了? ——那好。我最近十天实在抽不出空来。有三幅图要due。要去一趟沈阳。还有,厦门那个标已经中了,要和投资方开会,一大堆事儿。完工之后我马上回来,争取回来三天吧。 ——一个星期?嗯,一个星期比较困难。我争取吧。 ——对了,问你一件事。你在佳华·宏景有投资? ——听说,你们要撤股? ——没有的事儿?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你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在那里有两个人,需要安排去处。 ——谁?陈盛林?不认识。你的总代理不是姓孟吗? ——换了?你爱换谁是谁。我都不认识。你让他跟我联系好了。 ——体育馆的设计图上个星期就交了,jim没告诉你?要得这么急,害我吐血给你画。这个月别再给我找事儿了。 ——谢什么。替我问候爷爷奶奶。 收线。他看着我,我抿嘴笑:“你们哥俩感情挺好的。” “你和你弟不是也一样?” “你哥大你几岁?” “两岁。” “我在想,你哥长得什么样?会不会和你一模一样?” “唔,我们很相似,此外,他还比我多一条腿。更加英俊。” “结婚了吗?” “他是gay。我爸还不知道,知道了肯定气死过去。” “你们外国人反正开放。” “刚在你姨妈家吃完饺子,现在你说我是外国人。”他怒了。 “好吧,哥哥,你是云南人。”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车子缓缓向前开,我问:“咱们现在去哪里?” “一下午都过去了。按原定计划,去金马坊,先到驼峰酒吧喝酒,然后去ldw。” “受不了你。麻烦你说老滇味,好不好?” “就是ldw。人家广告上这么说,ldw,滋味饮食。” 说完这话,他忽然用力地抱住了我。 “怎么啦?” “对不起,”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不那么残废,你也不会为我受那么多委屈。” 停了停,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爸爸。他怎么骂我无所谓,但他不可以打你。——别告诉我你的脸不是他打的。” 第18章 听完这话,我的脸火辣辣的,好像又挨了我爸一掌。我暗暗祈祷,沥川和我爸,最好终身不见。 下车时我不忘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上一个尼康相机。这是沥川拍风景用的。他经常拍照,但从来不拍自己。可我今天,谎称要替他拍金马坊的牌楼,其实心中暗暗打算,要留下一张我与沥川的合影。 我们先去驼峰酒吧喝酒,里面灯红酒绿,沥川要了啤酒,却不许我喝。说我未满二十岁,只能喝果汁。我选了菠萝汁,他又说菠萝汁太甜,不健康。橙汁最好。等我们喝完出来,天已经黑了。回到了牌楼,我抓了一个行人,让他给我们拍合影。 “他又不会拍,”沥川小声说,“不如我来拍,保证质量。” “你已经给我拍了很多了,我现在要合影。”我强调,“合影。” “能不能就拍你和这个楼的合影?”他皱眉,“我不喜欢拍照。” “不行。就要我们的合影。我们——你和我——在一起。”我阴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好吧。”他无奈地点头。 那行人摆出专业姿势,要我们彼此靠得近些,然后,卡卡卡地闪光,一连拍了五六张。 我说:“劳驾,大哥,拍张远点儿的,我要这个牌楼的全部。” 他拿着相机往后退,退着退着,忽然转身就跑。 我知道沥川用的是专业相机,价格不菲。想是那人见财起心,又见沥川不良于行,便趁机下手。 “站住!”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那人在人群间穿梭,很快走入一个窄巷。看来他也不是很熟悉这个路段,每过一个路口都犹豫一下,要不要转弯。我一路追过去,过了窄巷,进入一条安静的街道,那人影始终在我前面百步左右。我觉得我大约跑了有两站路,那人数次回头,以为已经甩下了我,但我如影随行地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他转身又进入一道胡同。那胡同不断地有出口通向马路,渐渐地,胡同好像越走越死,又突然间,出现一条岔路。他犹豫了一下,可能在想要不要换条道。就在这一犹豫中,我已经追上了他。他站住,手里拿着相机,说:“你别过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信不信我能拧断你的脖子。” 我说,“怎么只有我一个人,你身后就有两个警察。” 他的身后是有行人,两个男人,且有很大的脚步声,我大叫一声:“抓小偷啊!”那两个男人便向我奔来,其中一人跑得太急,一脚踏破一个花盆,他忍不住往后一望。 就在这当儿,我想起了以前体育课学散打时一个重要动作,一脚踢向他的裤裆! 他“噢”地一声,跪在地上,疼昏过去。我夺过相机,拔腿就逃。这才发现我自己因为刚才一顿长跑,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没跑几步,就到了路口,一辆黑色的汽车骤然而至,停在我面前,门同时打开了,传来沥川的声音:“小秋,上来!” 我跳进汽车,急驰而去。 “受伤了没有?嗯?”沥川把我抓到他面前,问道。 “没有。” “你怎么把相机抢回来的?”他递自己的手绢给我擦汗,继续问。 “我踢了他一脚,他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么容易?踢一脚就昏了?这是昆明市职业小偷的水平吗?”他说,“这么没用,连个相机都抢不到?” “哎哎,你帮谁说话呢?” “我变相夸你是女英雄。” “这还差不多。” 我们回到金马坊的牌坊,刚才拍照的地方,一起下了车。 沥川看着我,说:“你跑累了吗?跑了多远?有两千米吧?” “差不多。”我还在喘气。 “能再跑一趟不?”他说,“刚才,就在这儿,有人偷了我的钱包。” “啊!?什么?!你,丢了钱包?”我大叫,“这是什么破地方呀!?怎么这么多小偷?在哪里丢的?人往哪个方向跑了?他还偷了些什么?” 我看着他,发现他在幽幽地笑。 “沥川,我知道你不在乎丢现金。可是信用卡和银卡,人家是可以刷到爆的。” “开你玩笑呢,瞧你急的。”他帮我把跑散的头发摅到耳后,“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情,你宁肯丢下相机,也不能丢下我。” “是,是,我错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得先保护你。” “这就对了。”他看着我,目光与月光一样宁静。 我抱着相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沥川,里面有我们的合影。我才不让人家偷了呢。” “如果没有合影呢?”他问。 “这是你的相机,又不是我的,偷就偷了呗。就算值钱,你也不是丢不起,是不是?再说,我的命,也很珍贵,对不对?”我振振有辞。 “说你不明白,不会算帐吧,你又挺明白,算得挺清。”他叹气,“我只求上帝保佑我,以后千万不要得罪你,不然也会挨你一脚。” 我双手过去,圈住他的腰:“嗯,人家一直都很温柔嘛。就凶了这一回,给你看见了。” “一直温柔?不会吧?第一次见你,你泼了我一身咖啡。第二次,你当着我的面爬墙。第三次,你袭击校警。我觉得你是一个暴力女,又暴又色,实在很怕人。” 沥川虽时时谦逊说他不懂中文。其实,他的词汇量满大的,也满实用的,一番话听得我哑口无言。 为了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连忙打断:“沥川,我饿了,想吃米线。” “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人家担心姨妈给你难受嘛,急得都没胃口吃了。以前我可是挺喜欢吃饺子的。” “那就去ldw吧。” “老滇味。” “ldw。” 老滇味看上去是国营企业的派头。吃饭要先到门边的小柜台买票。 我问沥川:“你在这里吃过?” “没有。我看过广告。人家说味道很正宗。” “过桥米线在二楼,楼梯滑滑的,我们不要上去了。” “上面人少,你先去找位子吧。”他到柜台门口排队。长长的队,大约有十个人。 排队的人看见他拄着双拐,都说,“不用排了,直接去窗口买就得了。” 不知是谁还加了一句:“残疾人优先。” 那些人说的是昆明话,我相信沥川听了个半懂。他摆出一副漠然姿态,一动不动地排在最后。 拿了票,我们一起上楼,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米线,还附送一小盅汽锅鸡。我问沥川:“只买了一碗,你不想吃吗?” “已经在姨妈家吃饱了。” “要不,你吃点凉菜?” “太辣。” 其实,一路上和沥川一起走,男的女的,都回头看他。看得他很不自在。就算现在他坐了下来,我还是能感到背后有许多打量他的目光。我不顾那汤滚烫,很快地想吃完米线。 “别吃这么急,当心烫嘴。咱们今晚也没什么事儿。”他劝道。 过桥米线的好坏,在于几点,一要汤好,二要料新鲜,三要米线滑劲。果然是上好的鸡汤,我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然后我说:“不成,我喝不下了。” “那就放在这儿吧。没人逼你喝完。” “浪费多不好,我先去趟厕所,回来再喝。”说着,我站起来找厕所。他一把拉住我,“别去了,我帮你喝完吧。” 他把巨大的汤碗拖到自己面前,用瓷勺一点一点地喝,喝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他笑:“早说给你留几根米线,现在尽剩汤了。” “小秋,你去过厦门吗?”他突然说。 “没有。” “春节一过完我得回厦门,投资方有一个重要的会,非去不可。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在厦门要呆多久?” “两天。然后,你回北京,我去沈阳。沈阳太冷,你别去了。” “干嘛一定要带上我,又不是你的秘书。” “我的秘书,人称绝代佳人,你想不想认识?”他神秘兮兮地笑。 “你的秘书是男的。”我想起那一次,是他的男秘向我报告了他住院的消息。 “那是工作助理。我有女秘书,同时兼任我的翻译。” “你?还需要翻译?” “真正谈业务的时候我只说英文,让我的秘书翻译。一字千金,不能出错。”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沥川飞厦门。这一星期,他病了三天,发烧感冒,天天在宾馆里躺着。病好之后,他拼命地干活,画完了三张图。 沥川带我去看了工地,一大片在海边的空地。 “在这里,要建一个很大的渡假区,碧水金城。投资几个亿。我们事务所包揽了所有的建筑设计。外观、室内、园林。” “嗯,看上去是个好地方,空旷而开阔。” “再过三年你来看,这里面满满的,是我设计的大楼和别墅。” “沥川,我对你好崇拜!” “我也是。”他说。 我愕然地看着他。 “你给过我好多灵感。设计和恋爱一样,都需要激情。” 海风很冷,他搂着我的腰,我们面朝大海,紧紧偎依。 从工地回来,在宾馆的大厅里,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开司米的上衣,深蓝色的羊毛裙,小巧的耳朵,戴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绝美的侧面。 女子看见我们,站了起来:“王先生。” 她的面容细腻姣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典庄重之美。看见她,会令人想起《诗经》或宋词里的句子。 “介绍一下,”沥川说,“这是我的秘书兼翻译,朱碧瑄小姐。这位是谢小秋小姐。” 我们握了手,互相微笑。 朱碧瑄的眉色中,隐隐有一丝疑惑。沥川说话的时候,一直牵着我的手。 “有什么事吗?”沥川问。 “有几个文件需要您签字。还有,标书最后的翻译件,需要您过目。” “英文的你看过就行了。法文和德文的留给我。” 他接过笔,坐下来,飞快地看文件,飞快地签字。 我和朱碧瑄,对视而笑,很礼貌。 “朱小姐是英文系的吗?”我问。 “北外英文系。谢小姐呢?也学英文?” “是啊。我在s师大,一年级。” “你们系的冯介良教授是劳伦斯专家,我写论文时,曾用心研读过他的专著。” “嗯,他的教学声望非常好。我明年打算选他的课。” “谢小姐喜欢厦门吗?” “很喜欢。朱小姐是第一次来厦门吗?” “不是,因为这个项目,我跟着事务所的设计师们,来过很多次。” 我觉得,朱碧瑄说话的样子,自始自终,带着一股阅人无数的职业风范。浅浅地聊,其实很谨慎,不痛不痒,生怕说错一个字。而我,一边说,一边用脚磨蹭着地毯,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 沥川签完了字,站起来说:“迅达集团的晚宴,何先生会替我出席。” “这个……那边的柯总一再说,王先生一定要到,他要与你对饮三百杯,不醉无归。” “就因为这话,我才让何先生去,他的酒量大。”想了想,他叹了一声:“算了,上次那顿饭我没去,人家没有介意。这次再不去,会怀疑我的诚意。我还是去吧。几点钟?” “七点。” 沥川九点钟醉醺醺地回来,进门直奔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吐。 我在一旁扶着他,说:“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真跟人家喝三百杯呢!” 他吐了有足足十分钟,这才爬起来去洗澡。一条腿,扶着拐杖都站不稳。 “坐下来,我帮你洗。”我心疼坏了。 “no.”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把我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门。 一会儿,水哗啦啦地响起来。一刻钟的功夫,他洗完了,人也清醒了,穿上睡衣钻进被子里,一个劲儿地叹气:“唉,和这里人做生意可真不容易。为了一个合同,陪烟,陪酒,陪饭,就差牺牲色相了。那个高级酒店,包房里明明写着无烟区,可是,里面的人,人人都抽烟。怎么可以这样呢!” “有钱挣还抱怨,想想贫困山区的孩子们。” “我每年都向希望工程捐款。” 他把我拉进被子里:“我每喝一杯,心里都在想,快点结束吧,让我早点回来陪小秋吧。” “不会吧,这么肉麻?” “我不忍心让你一人孤零零地呆在宾馆里。” “我没有孤零零,”我说,“我吃完晚饭,下去游泳,又去打电子游戏,然后,还上街看了一场电影,贺岁片,葛优演的,真好看。刚到屋不久,你就回来了。” 他揽着我的腰,侧身过来,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然后,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上次那个《牵手》,演到第几集了?” 沥川有一点跟我认识的男人大不相同。他不怎么喜欢看球,或者看体育频道。他喜欢看电视连续剧,言情武打历史都可以,哭哭啼啼的那种,越长越好,来者不拒。他的理由是,电视剧可以帮他学习汉语尤其是日常对话。而体育台则用不着看,自己记得坚持锻炼身体就好了。 找来找去,换了几十个频道,没找到。最后落在一个没头没尾的日本电视剧上。片中有插曲,是日文,他一听,说:“我换了啊,是悲剧,不看。” 我说,“不是说你不怎么懂日语吗?” “再不怎么懂,比你还是懂得多。” “我二外是日语。”我用日语说。 然后,他说了一句日语,我大眼瞪着他,居然听不懂。我想,该不会是八格牙鲁的同义词吧。 “松尾芭蕉的俳句。”他说,“你心服口服了没有?” “你这人谦虚有没有底线?” “没有。如果我是你,在这种水平,我干脆不告诉人家我有二外。” 我跳起来,做势要掐他。 他举手投降:“下回有不懂的日语作业,我帮你做,不收工钱。真的。你饶了我吧!” 第二天,我们在机场告别。我回北京,沥川去沈阳。等他从沈阳回来,寒假已经结束了。我仍在老地方打工。我爸仍然给我寄钱,一个月一百块,比以往多了一倍。他不给我写信。我写给他的信,他也不回。我觉得,我爸对我,有深刻的洞察力,他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会像他那样,无论走上哪条路,都会越走越远,永不回头。所以,他根本不想劝我。 沥川回来之后,在龙泽花园他的公寓里住了十天。这十天,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如胶似漆,日子过得尤如一对夫妇。我们的合影挂在墙上。那小偷虽然偷了相机,照相的技术还真不坏。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张,背景是远远的街灯,沥川回首,帮我摅过一缕飘在脸上的头发。那一刻,他侧对着我,关爱之意流露无余。 之后,他回瑞士苏黎士,他的老家,看望他生病的奶奶。 他去了一周,隔天给我打一个电话。然后,他说,家里还有别的事,需要多呆一些时候。过了一个月,他说,他要陪他哥去滑雪。那里,不通电话。 他在瑞士呆了整整两个月。 星期一,我到机场接他,发现他忽然间消瘦了很多。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了。 “嗨!”他在人群中看见我,我们紧紧拥抱。 “怎么瘦了?” “没觉得啊。你倒是胖了。” “我吃得好嘛。”临行前,沥川一定要给我钱。我没要。我又到咖啡馆打工。这个学期我选的课不多,可以多干几个小时,所以收入相当不错。 “耳朵好了?” 他走到路边,检查我新打的耳洞。我见朱碧瑄的珍珠耳环,十分喜欢,在龙泽花园住着没事的时候,沥川就带我到楼下的珠宝店去打了一对耳洞。他说我的皮肤白,戴珍珠不好看,红宝石才好看。玫瑰红的那种。所以我的耳朵上,有一对红宝石耳环。沥川走之前,一天三次用酒精给我擦耳朵,怕我感染。结果,我的耳朵还是肿。 “好啦。” “不疼了?” “一点也不疼了。我自己都取下来好几次了。” “不是说,六个礼拜才能取下来吗?” “哥哥,你回去两个月,六个礼拜早已经过去了啊。”我敲敲他的脑袋。 他笑了笑,笑容中藏着一丝抑郁。 “今天我请客。”我说,“咱们去吃寿司。就是上次那家店子。” 我们坐上出租车,他说,“既然是你请,我们还是去吃米线吧。那家店寿司太贵了。” 一路上,他都不怎么说话。 吃饭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 吃完饭,他开车直接送我回寝室。 “出什么事了?沥川?”我的心沉甸甸的。 “家里有点事,挺麻烦的,是生意上的。此外,我爷爷身体不大好,病危。” 我很少听沥川提起他的家人。但我知道他在家里非常受宠。只要提起自己的家人,他的脸上都充满了感情。 “不是说,你奶奶病了?原来你爷爷也病了?” “对不起,我说错了。是我奶奶病危。”他说,“我可能最近还要回瑞士。我在等电话。” 他看着我,一脸的心事。 “那么,”我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专程回来看我的?” 在寝室外面的树荫下,他捧起我的脸,悄悄地亲了一下:“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