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渣》 第一章 谁是人渣 我是张一一,张一一就是我。我现在非常有名,我以前并不有名。我以前还非常狼狈。我有名是因为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好事,一件是坏事。 好事是我告了中国足协,全国的球迷普天同庆,都咧着嘴巴信誓旦旦说要给我寄钱打官司。当然,他们最后连半个子儿都没有寄,害得我每天早上八点就迷迷糊糊颠着屁股去atm机查余额,atm机有生命的话一定会认得我。坏事是我最近出版了处男作《不》。据说卖得挺欢快的,许多靠卖字为生的大爷二奶三叔伯都红了眼睛。我纳了闷了:这又会毒害多少纯洁的祖国花朵啊! 《不》可是一好东西,因为难产的多半不会是差家伙。我写《不》只用了两个月,出版它却用了整整两年。如果不是我告了中国足协,被《足球之夜》抓去瞎折腾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话,这个周期会更长。 《不》已经记录了我大学以前的生活,所以我打算从我的大学讲起。我不会告诉你我所上的大学的名字,因为校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给我这问题青年一千万美金的广告费。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这里称呼它一声“什么大学”,因为没有人知道能在这所大学里学到什么,毕业后又能做什么。关于大学,关于未来,我们这些所谓天之骄子的心中远不止十万个为什么。我想所有前赴后继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校友都将会为“什么大学”这个别出心裁对症下药匠心独具的称呼的隆重出台而兴奋不已。 什么大学能够收留我纯属幸运。若是按照我平时的考试成绩来大胆预测,我连堕落到什么大学校门的边儿都没有。不要说边儿都没有,简直八字连一撇都没有,更别提在那里苟延残喘鬼混上好几年了。我语文特棒,作文通常满分;英语特水,一百五十分的试卷,从来都没有上过六十分,侥幸答对的四五十分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是瞎蒙的。对英语我分明是少了一根什么筋,反正瞅着它我就觉得难受,是真难受,莫可名状浑身痒痒的难受。 我始终坚信,如果我有本事像游手好闲的孔老二那样周游列国,就可以请得起模样俊俏又解风情的小蜜蜂白天翻译晚上翻滚。高考英语时,我一觉醒来发现只有五分钟就要收卷子了,我居然还有九十五分的题没有做,突然记起有位爷曾经谆谆教导我说“人生的路很长,但关键的只有几步”!哇噻,现在不正是那关键的几步吗!大丈夫该出手时便出手,事若不济最多回家种红薯罢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抓起旁边早就打探清楚英语成绩呱呱叫一老实巴交考生的答题卡刘翔同学110米跨栏般飞快地抄将起来。就这样,在许多人异样和惊讶的眼神里,我光荣地“考上”了以前白日做梦都不敢梦见的什么大学。创造奇迹的感觉真好。 什么大学其实是一所挺不错的综合院校。至于它到底有多少院系多少学生,我已无意去考证。我对什么大学从来就没有多少感情,不是没有多少,根本连一丁点儿感情都没有。我很真诚地认为自己与什么大学之间只是进行了一笔简单的交易,我用三四年火红青春的热情和五六万粉红钞票的沉重代价,去博取一纸文凭。 什么大学所有的职位都需要积极分子唾沫四溅地挤到讲台上去竞选,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转世,一定要三顾茅庐才能假惺惺地出山作秀。所以在什么大学里我连一寝室长都没有捞着。至于像评选神圣的“三好学生”之类的美事,对我而言,更是像雾像雨又像风般可望不可及。 我现在突然又不想回忆我的大学。回忆实在是一件苍白而无聊的事情。除了无休止地逃课、无节制地酗酒、无数次聚众赌博、无数门考试不及格以及无可奈何地顶撞道貌岸然的教授之外,我仅仅只是代考了两次成人高考和一次高考,仅仅给两三位副市长以上级别的父母官在敝校引见了几位郎情妾意郎财女貌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小蜜蜂。实在是建树无多,根本算不得什么丰功伟绩,不值得像僧人一样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在这里道一声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四,空气忽然因离别而变得凝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故事,重复在每一届毕业生的身上。曾经同室操戈的,曾经问候过彼此老妈的,曾经指责过下铺手淫后用别人的毛巾销毁证据的,如此种种,赫然都有重归于好化干戈为玉帛的迹象。 甚至连我也开始变得宽容。阿波大一时借了我一块钱买气球一样的安全套一直没有还,伟哥考试时把试卷捂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我偷看,勇别在我暗恋多年的女生面前私下说了我许多坏话……这样的深仇大恨,我都不想与他们计较了。江淹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大四安排的课程本不多,不是不多,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一周只有十节课,每天就两节,真不知校方怎么好意思依旧收那么高的学费。我曾经联合一部分同志隆重向学校公车上书,企图把这散兵游勇的十节课集中在一天之内全部上完,其余六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一光辉事迹被院长怒斥为“简直是荒唐透顶”。我后来打听到这事是因为院长的小舅子——承包了学校食堂的那位科威特般富得流油的仁兄百般阻挠而不了了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按照国际惯例,中秋过后就可以不必再来学校上课。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地打着实习或者找工作的幌子到处寻欢作乐,只等来年的六月十八日到学校领取一纸见证了我们挥霍了四年大好青春的毕业证,顺便照一张象征着此生再也不可能聚会得那么整齐的毕业照就算是万事ok了。 对于毕业,我多少有些恐惧。我旷课689节,重修17门,警告3次,记大过2次,这些都还只是记录在案的,得归功于我与辅导员以及个别领导的关系还算挺不赖,不然的话,我连开除一千零一次的机会都能轻松地拥有。 我不知道什么大学会不会给我发放毕业证,我更不知道即使拿了这一纸苍白的毕业证后我又能做什么。四年前我填报的文秘专业是所谓专家隆重推介的未来十年中国的十大热门专业之一,所以全国各大高校纷纷乐不可支地开设这个专业。等我四年后一觉醒来,我所从事的专业赫然已演绎成十大冷门之一。 其实,我应该无所恐惧。我做过牛市长儿子牛泌的家教,虽然他的进步飞快(从零分进步到五十分当然算是飞快),可是离中国高考的要求总还是差了那么一大截,所以我又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顺便帮牛泌代考了高考。我记得市长大人帮我办伪身份证和准考证一共才用了三天。至于那身份证和准考证,我都不动声色地留了复印件,作为日后我老人家穷途末路报国无门时要挟父母官的坚强证据。 那一回我还真是时来运转。那阵子忙着赶小说压根儿就没怎么复习,一不小心却搭上了本科批的末班车。558分的投档线,居然就考了558分,一分都没有浪费,让那个叫什么孙山的家伙无地自容。市长大人手段高强,花了不到十万块钱,就轻松地把他的宝贝儿子我的得意门生送到了前途不可限量的北大燕园深造,简直是国家和民族之幸。 因为有这段掌故在里头,我和牛市长之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在望子成龙的市长夫人去伟大首都陪读的那些光辉岁月里,在牛市长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下,天资聪颖的我无可奈何地为他在花枝乱颤的音乐学院挖来了一如花似玉的小蜜蜂。 这从小立志为艺术献身的小蜜蜂在认识牛市长之前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八百块,不久之后她的月薪几乎涨到了八千块。这种巨变只能让我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赶紧去做一变性手术,然后傍一达官贵人,挣够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之后,再把男儿之身要回来。回头老子也养几个象牙塔里整日嘀嘀咕咕哼哼哈哈为了车子房子票子一切在所不惜的如花似玉。 第二章 身世之痛 我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一个美丽小镇。说是美丽小镇,其实我压根儿就感觉不出来哪怕一丝半点儿的美丽。 我之所以昧着良心渲染小镇的美丽,说穿了就是往自己脸上贴英镑,多少有些哄抬物价的嫌疑。对于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来说,面子问题似乎比什么都重要。我认识好几个体面地开着一百大几十万的大奔招摇过市而没钱加油或者要借钱过年的优秀民营企业家,简直对他们如此种种的所作所为崇拜得四脚朝天五体投地,恨不能发自肺腑地叫一声“干爹”。 我一直都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生在这个所谓的美丽小镇。即使哪个女人随便敷衍张一一先生说我是谁生的哪天生的又生在哪里,我都会傻乎乎地信以为真并对她心存感激。这世界像盘古先生那样生下来第一天就可以挥动偌大一把宣花斧开天辟地的神童毕竟只有一个。当然,孙悟空先生那样生下来便能翻跟头的也算一个天才。其余的人,除了哇哇直哭之外,还是只会哇哇直哭。 按照现在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的说法,张一一先生出生在一月一日,所以她们不负责任地管我叫“张一一”。要是我不争气地降落在三月八日,今天一定会被诸位称为“张三八”。想起来,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出生的这个美丽小镇叫做“文星镇”。这个名字来历非凡,可能比什么朱仙镇景德镇之类来得还要历史悠久。至于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老人家远没有吴晗们通今博古。 文星镇之所以得名,据说是唐朝还是宋代一非常有名的堪舆家游历至此,失声惊呼其为江南第一风水宝地,称千百年后,此地必有文曲星降生,文星镇由是得名。 千百年来,文星镇虽然出过七个进士,离文曲星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文曲星的悬念保留至今,使得文星镇的父老乡亲生活得异常滋润。他们仿佛觉得未来的文曲星即使不是自己的儿子那一定就非孙子莫属。有希望和憧憬的日子总是美好的。 文星镇到底得名于唐朝还是宋代,在镇里分成两派。从早晨辩论到晚上,两派人马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知道争论了多少年、浪费了多少口水、砸碎了多少杯子、踢坏了多少桌子以及扯烂了多少衣服,却是从无定论。 文星镇的来历,很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媲美李自成是否战死九宫山的又一大悬案。据说连镇里学识最为渊博的张别离七天七夜不拉不撒不吃不喝也没有考证出一个所以然来。 文星镇姓文的人占绝大多数,但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却是作为移民的我父亲张别离。 父亲的爷爷原是省城富商,在那个不平凡的年代里,因为经营药材大发战争财,不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父亲的爷爷只好狼狈不堪地卷起金银细软携娇妻弱子一路逃亡至文星镇并在此定居下来。水土不服加上积吓成疾,不一年就去见了猗顿陶朱。 父亲的令尊大人不事稼穑不善耕种,终日沉溺于三十二张骨牌当中。待到我父亲张别离男大当婚合该成家立业之时,偌大家业已经赌输殆尽,张府上下可谓是家徒四壁、不饱三餐、清风两袖、不名一文。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忽从大地起风雷,欣欣然传来划分阶级成分的号召。嗅觉敏锐天生异禀的父亲伺时而动四处钻营,终于被光荣地划分为前途不可限量的贫农。 所谓时势造英雄。父亲以此为契机,一路青云直上高歌猛进,历经二十余年摸爬滚打,居然荣登文星镇镇长宝座并且蝉联了两届。本来大有希望第三次竞选连任,不料后院起火祸起萧墙,镇长夫人一不小心竟在四十四岁这年生下了第三胎——我张一一先生阁下。 若是还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说不定还会效苏联老大哥之颦,弄到一些诸如“光荣的母亲”、“伟大的母亲”之类的表彰。遗憾的是,此时此刻的赤县神州正吹拂着计划生育的春风,于是便或有一直觊觎镇长宝座或有眼红外姓人在文星镇指手画脚的仁兄偷偷地参了我父亲几本。 父亲措手不及,不但丢掉了头上文星镇镇长的顶戴花翎,而且还被勒令作出深刻检查,并处以七十七元七角七分的罚款,真是气上加气。 父亲自从走下辉煌的政治舞台后,不敢闲着,不知从哪座深山宝刹求来了得道高僧的锦囊妙计,乘着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倾其所有下海经商,成为文星镇历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开始的几年,可能是由于缺乏竞争对手或是时来运转的缘故,敢为天下先的父亲很是发了几笔洋财,一跃而成为文星镇首富。在一片肉麻声中,只读过半部《论语》的父亲虚荣心极度膨胀,不惜血本花了大几十万盖了一幢让文星镇绝大多数镇民流口水的豪华小别墅,那个曾经被人唾弃的离任镇长“张三胎”,赫然又成了文星镇最受人尊敬的主儿。 一向喜欢附庸风雅的父亲闲来无事,在家门口贴了一副上联,叮嘱镇民“有事当前勤问我”,声称有谁能够对出下联就奖十张“大团结”(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父亲津津乐道的“绝对”三天后不知被谁趁着天黑在门外糊了一下联“无论如何莫理他”。对仗虽不十分工整,却足够把一个想要显摆自己优越感的父亲大人气得不行。 父亲满以为他的财运会如同滔滔江水般永垂不朽,一直发达下去。孰料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江湖上风起云涌,各路英雄好汉纷纷显山露水下海淘金。他们大学里学的是《拉摩的侄儿》,马基雅维利,玩起商战中的阴谋诡计来,我父亲哪是对手!父亲被连坑带骗了好几次之后,财运是再而衰三而竭,生意一亏再亏,把积攒多年的老本赔了个精光。 父亲不甘心就此收山,东拼西凑借了一大笔钱企图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然而,他那一套不能够与时俱进的经营策略和一成不变的生意经终究无法适应你死我活的当代商战。父亲虽然想尽各种办法企图力挽狂澜,奈何能力有限,终归无力回天,再加之年事已高,深感此生无望,于是颇露出点下世的光景来。 虽然是债台高筑,父亲却依然陶醉在对过往繁华的回忆当中,丢不开当初人人景仰的张大镇长和文星镇首富的美丽身份。他一直深信自己高人一等,文星镇事无巨细都应该征求他的意见。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了。东村的儿媳打了公公一耳光,他义正词严地去为公公讨还公道;南村文八爷的烟屁股不小心把文八奶奶的被子点着了,他声色俱厉地痛斥文八爷的罪恶行径;西村六岁的文小明偷了奶奶五毛钱买了冰棍,他兴师动众地把文小明的老爸骂得狗血淋头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北村的文三奶奶虐待从宁夏远嫁过来的儿媳,他也要苦口婆心地对文三奶奶进行批评教育。 父亲无视母亲五次三番叫他少管闲事的劝告,自欺欺人地陶醉在“文星镇的包龙图”的光环中,一厢情愿地认为没有了他文星镇的日常秩序简直无法维持,却不知道自己在左邻右舍表面的唯唯诺诺中,已把男女老少各个阶层得罪殆遍。 这一天,镇上有一对新婚燕尔的小两口不知由于哪方面的稍微不和谐拌了嘴。父亲心想才结婚三天就吵架,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还不把文星镇给抬起来?快马加鞭赶到事发地点现身说法,无非是要求这小两口严肃而认真地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不料那从小娇生惯养的新娘子可不是好惹的,把未消的余怒全部发泄到瞎掺和的父亲身上: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人家的家务事都要你来管,你算哪门子葱啊?” 张别离大法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新郎和邻居幸灾乐祸的劝勉下悻悻地落荒而逃。 父亲从这一事件之后,大概也估摸到了自己现在在镇上的真实地位,本想收敛一下自己好为人师多管闲事的脾气,只是一旦两杯猫尿下肚,就又忘记自己是谁了。 父亲原本是不喝酒的,听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后,开始贪上了杯中物。父亲原本吃不惯辣椒,自从知道毛泽东不吃辣椒不革命后,开始猛吃辣椒。父亲原本也不抽烟,不知道从哪本杂志上知道邓小平烟瘾奇大,于是开始学习猛抽烟。抽烟、喝酒和吃辣椒本来只是个人喜好,极平凡的一件事情,父亲非要把这些鸡毛蒜皮上升到一个自己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非得生拉硬扯地把自己和文豪或伟人联系在一起,好像那些不抽烟、不喝酒或者不吃辣椒的人就低人一等永无出头之日一般。因为父亲常常在人前人后自觉或不自觉地表露出这样一种荒诞可笑的情绪,从而遭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嫉恨。 父亲在文星镇地位的不断下降,这是幼小的我便能感觉得到的。我曾有好几次不小心亲耳听到几个平时当着面亲热而恭敬地称呼父亲“张爹”的大伯大叔私下里说的是他的名字甚至小名。这是我疑惑的开始。 我开始了解社会,是在我十一岁那年,我正读初中一年级。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书包里小心地平铺着期中考试全年级第一名的奖状,兴高采烈地哼着欢快的歌儿骑着自行车回家,远远地看到我家大铁门前聚集着百十号人。 我下了车,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看到母亲和姐姐神色黯然地呆坐在我家小别墅的大铁门前,铁门上两幅白色的纸条构成了一个大大的“x”,“x”上写着醒目的“封”字。 我气急败坏地捶打铁门,问坐在门前石墩上的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告诉我是因为父亲借了银行二十万的贷款做生意已有三年没有如期交付利息,银行已经起诉到了法院,法院给父亲发了传票可是他没有去,今天公安局开了三辆车来了十多个人,本来是要带父亲走的,可是没逮到他,于是把我家给查封了,她也是刚才从外婆家回来才知道的。 我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可怜兮兮而又小心谨慎地问同样六神无主的母亲:“妈,今晚咱们睡哪里啊?”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说:“一一好孩子,别怕,一切等你爸回来再说,大不了咱们都住外婆家去。”母亲安慰的话无疑给方寸大乱的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顿时不那么害怕了,虽然心头还淤积着许多被人瞧不起的难为情。我懂事地从书包里拿出平时最不喜欢的英语书,挨在母亲的身旁坐下。 英语单词我一个也没看进去,耳朵里尽是邻居们的窃窃私语或是高谈阔论。大意无非是批评父亲当镇长时如何巧取豪夺啦,经商发迹的那几年是如何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啦,父亲做生意亏了钱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啦,不应该多管人家闲事啦,不应该自比什么李白毛泽东邓小平啦,诸如此类。总之,父亲那会儿简直成了一个一无是处可以枪毙一千零一次的秦桧或者万俟什么的汉奸和坏蛋。 已经是晚饭时分,看客们开始一拨又一拨依依不舍地散去,没有一句哪怕假惺惺地劝说我们母子三人起来去他家随便用个晚饭或者将就住上一宿的言语。 文星中学中午的伙食很差,我当时已经有些饿了。我贪婪地向平日那些好像还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左邻右舍投过去一个个无辜的眼神后,我的目标受众似乎是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互相打几个冷皮哈哈之后,如避非典般扬长而去。 他们的冷漠令我童年的记忆不再美好。我分明能够清楚地记得我台湾姑奶奶回来省亲以及我家盖小别墅那会儿他们的谄媚劲儿。他们当时都称我为“一一少爷”,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可以为我一个非常幼稚的举动忙得不亦乐乎。今天他们的态度怎么判若两人了呢?是不是看到我家没钱了就不理人了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在我的疑惑中,年将花甲的父亲骑着他的“本田”摩托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把车停在铁门前,二话没说,径直走到铁门前三下五除二把封条给扯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铁门打开。 母亲不无忧虑地说,这可是法院贴的封条啊,不会抓你去坐牢吧。父亲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执行庭的赵庭长跟我是多年的交情,就是他昨天通知我今天不要在家的,他们来这里只是意思一下,这封条是贴给别人看的,没个屁用,你们娘儿几个就别瞎操心了!母亲紧锁的眉头这时候终于舒展开来。 有父亲这番话的鼓励,我和姐姐争着跑进院子扯掉了家门口的封条。就在那会儿,我似乎觉得一向萎靡不振的父亲又成了心目中的英雄。 法院果然没有再来我家找过麻烦,不过家里的情况并没有从此好转。姐姐张宜宜在文星镇中心小学教书的薪水很是微薄,大哥张奕奕接过父亲的枪在a城惨淡经营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家族生意。家里的境况眼见是一天不如一天,登门讨债的主儿倒是愈发来得殷勤。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要说服父亲养点鱼种点菜什么的贴补家用,被父亲声色俱厉地无情扼杀,说是会把老张家的脸全部丢光,他张别离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父亲喝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倒在马路边或者睡在家门口的壮举屡见不鲜,甚至开始对母亲和我拳脚相加。我开始厌倦上学,开始和那些以前我一直看不起的差生打成一片,踢足球成为比学习重要十倍的爱好。我还迷上了掷色子和玩纸牌,即使一次又一次输掉吃早餐和中餐的钱也乐此不疲。我的成绩开始一落千丈。父亲对我的堕落好像并不太在意,他也许觉得我考不上大学似乎更好一些,可以早日挣钱帮他还清债务,上大学可是一麻烦事儿。 母亲对我成绩的每况愈下感到非常不安,可是自己没有辅导我的能力,只好变卖压在箱底多年的戒指耳环什么的换一些烟酒偷偷地去孝敬我的中学老师。辛勤的园丁会在收到烟酒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把我叫到办公室谈一两次话,无非是勉励我好好学习,说是以我的资质前途无限光明云云。我也会装模作样地认真好几天,然后趁午休的时候依旧和几个差生跑到后山去掷色子玩纸牌。下午放学后,如果口袋里还有幸存的钞票,我就继续躲进甘蔗地或者深山老林聚众赌博,赢了钱就下馆子,输光了就去足球场发泄体力直到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五年的中学时光,高三那年才如梦初醒。通过一年的恶补,再加上高考考场上背水一战的即兴发挥,我居然不可思议地考上了令莘莘学子梦绕魂牵的什么大学。 邮差送来烫金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整个文星镇差点儿蒸发掉。那个暑假,文星镇流传着只要张一一大学一毕业至少就是个副县长的美丽谎言,甚至连我赌博的陋习和孤僻的毛病都变得十分的可爱,到我家取经的家长络绎不绝。这是我父亲张别离所欣慰的,这种让人恭维让人羡慕的感觉久违很多年了。 以前那些担心父亲没有偿还能力的债主开始当着我的面表态说可以迟些日子还啦,父亲曾经的多管闲事在访客的口中纷纷演绎成了主持正义的赞颂。父亲的酒量、烟瘾和能吃辣椒,自然也就成了名人才具备的嗜好,甚至连当初那个依靠踩了父亲一脚李戴张冠往上爬才有今天的李副区长都开始主动上我家示好。这一切的一切,让我觉得恶心。我分明是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了一出《范进中举》的现代版。 惬意的暑假转瞬即逝,很快就迎来去什么大学报到注册的日子。 那天的阳光很柔软,懒洋洋铺满我金色的前程。在文星镇无数双几乎要掉下来的眼珠子的深情注视下,我站在熙来攘往的镇口等车,对每一个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敷衍地微笑或挥手。那真叫一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上车的刹那,我顿时读懂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全部底蕴,仿佛觉得自己真的前途不可限量未来尽在掌握。我握紧拳头,几乎淡忘了左邻右舍那些刻骨铭心的冷漠,用一种非常神圣的情感暗暗发誓,四年后,我一定要回来把文星镇建设得比华西村和大邱庄还要美丽和富饶。 我压根儿都没有想到,在什么大学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更没有想到我甚至毕不了业。时间和空间的落差最善于和喜欢做梦的人开玩笑。三四年后,我建设家乡的使命感和壮志豪情,终归是如同雨打浮萍般一点点滑落,直至心碎了无痕。没有任何充分足够的理由。 第三章 我的大学 在什么大学的几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压抑。或许有过偶尔的欢乐,但更多的是空虚、失落、压抑和无聊。什么大学的生活几乎是一潭死水。我曾经豪情满怀,希望能用自己的不懈努力获得每个人的尊敬,希望能在大学里学到真正有用的本领,希望四年之后能够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希望能为这个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不久之后,我渐渐发觉,几乎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只是永远无法触摸的海市蜃楼,什么大学的教育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回事儿,课堂上学的那些八股于我毕业后干一番大大的事业几乎没有任何的用处。我的希望慢慢转变成失望,失望渐渐又演绎成绝望。 什么大学的老师们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大学教育和社会实践脱节得很厉害。为人师表们直言不讳地告诉求知若渴的我他们的无能为力。当然,他们不会为这个无能为力做任何事情,他们只要把教学任务鼓捣完毕,就可以拿一份不错的薪水。他们还可以去一些民办大学兼职或去其他一些高校讲课捞一些外快。总之,老师们可以让自己的家庭小康富足,使自己的子女接受在中国所谓的良好教育,但是他们绝不会像一个斗士般为大学教育的改革摇旗呐喊。 我想也许他们更害怕改革,因为他们实在只能教一些照本宣科无聊又无用的东西。他们真的教不了更多。大学教育一旦发展到了能够对我们的毕业实践有真正指导作用的那一天,对他们来说也许就意味着失业。所以,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只能听任不切实际的大学教育放任自流误人子弟,让越来越粗制滥造的大学生在毕业那天开始失业。 大学生活远没有我原来一厢情愿构想的那么美好,大学教授身上也丝毫没有柏杨般机智林语堂般幽默以及钱钟书般学贯中西的痕迹。我在什么大学最初遭遇的那几个什么教授甚至还对我引以为最大骄傲的写作置若罔闻。他们也许会布置一些作业,结果是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们没有时间批改。偶尔随手批改的几本,张一一先生的大作总是缘悭一面。 我曾经很认真地按要求写过几篇自以为很得意的文章,到头来终归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这样一年下来,张一一先生的作业本上连一个“阅”字都没有看到。这使我对所谓教授们的工作态度极为愤怒。我学习的激情,我对教授的尊敬,我对什么大学的好感,就在这样的教学氛围中一点点消磨殆尽,无可奈何花落去。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我四门功课无一及格。经过我四处钻营,最终以四条芙蓉王和两瓶五粮液的代价侥幸落了个留校察看。 我原以为我会在什么大学就这样堕落下去,直至万劫不复,然而我很有幸地遇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师长——王乐人教授。 王教授是中国汉语言文学方面的权威。一直以来我对学术权威都很不以为然,我认为所谓权威大多是自己或者几个狐朋狗友吃饱了饭没事儿做一起鼓噪出来的,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权威。所以,当教我们《当代文学作品选》的王教授讲解完铁凝的《哦,香雪》,叫我们写篇读后感,我丝毫没放在心上,反正写了也没人会看,写了白写,就别浪费我的表情和才情了。 一周以后的《当代文学作品选》课上,年届花甲(照这个年龄本该退休,据说是因为原本也在什么大学任教的老伴肾衰竭花了校方大把的钞票而过意不去,所以还坚持发挥余热)却精神矍铄的王教授走进教室,不动声色地在黑板右上角写下“下课后收作业,不交作业者扣平时成绩十分”。字迹不大,也不遒劲有力,却还是很显眼。后桌有位熟知什么大学里各种典故的长舌女生正向周围的同窗兜售学问,说这位王教授虽然年纪一大把,却是什么大学里最认真负责的一位教授,不但每本作业都亲自批改,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真是不可思议云云。 我上堂课压根儿就没怎么听老当益壮的王教授讲解《哦,香雪》。我有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变态的骄傲,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还有就是不怎么对活着的人尊敬,不愿意欣赏一切现在的东西,凡是写了文章但还健在的,无论文章写得怎样,总是不以为然。倘若李白或者苏轼能够侥幸活到今天,我一样会对他们的诗词嗤之以鼻。如果这个作者离我住的地方远一点,在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或者是美利坚合众国也许还会降格以求什么的,一旦发现这厮居然是中国人,甚至还是周边省份或是本地区的,我就觉得这文章更没有什么可读性了。 虽然没怎么读《哦,香雪》,但想起如果不交作业可能会直接导致这门功课期终测评不能及格,那可是大大不妙。我只好硬着头皮临阵磨枪赶鸭子上架了。 我任凭台上旁征博引,翻书比翻脸还快地找到《哦,香雪》,一目十行过了一遍,不得要领。硬着头皮又粗略浏览了两遍,一看只有不到半小时就下课了,没奈何只得拼命凑字数: 有题目最无聊无题目才有趣 中国当代的小说,我现在基本上不读;即使是读,也只是在茅厕里偶尔为之。我并不以为这样会亵渎诸位所谓的“大家”。如果我想读什么书,就会自己写一本。 在形成这个理念之前,我很是读过几本获过什么“茅盾文学奖”、“斯大林文学奖”之类的东东,读过后顿时感觉到自己的文学前途简直是不可限量。因为不少脏乱差黄赌毒的文字都能够笑傲江湖,那我老人家合该称得上是文豪了!难怪冯秀玫说中国当代是一个文学贫血的年代!不由得不让人感叹中国当代的文人是不是全都死光了啊!“五四”文化多繁荣昌盛啊,唐宋文明多博大精深啊,至于当代不如现代、现代不如古代、一代不如一代的千古不易之论,无须我老人家阐发真理,各位心中有数,点到为止罢。 铁凝先生的尊名,我是刚刚听王教授先生提起的。我并不知道这位先生从前是卖菜刀的还是卖冰棍的抑或干脆就是打铁的。铁凝先生的大作,我也是刚刚极不情愿蜻蜓点水地翻了翻马上要交读后感的《哦,香雪》。除此之外,我对铁凝先生的生辰八字、不良嗜好以及婚姻状况都是一无所知,亦无知道的必要。至于他老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贫穷还是富有是美丽还是丑陋是健康还是疾病对我在什么大学无聊透顶的糟糕生活构不成丝毫威胁,所以我老人家是懒得去查户口的。 不过老铁的这一洋洋大作还算差强人意,主要是因为要交作业的缘故,所以我居然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两遍又三遍,居然没有摇头没有呕吐没有捶胸顿足没有短叹长吁,实在称得上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九大奇迹。或者还有些许无病呻吟的感触什么的,现昭告天下,与民同乐。 《哦,香雪》一文,通篇不甚华丽,但以通俗的语言记叙了一个有关人性美的故事。这在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年代颇能传情达意,让良知尚未丧尽的人们耳目一新境界升华,也许这就是铁凝挖空心思想要粉饰的那一点积极意义。 香雪是一位边远山区的年轻姑娘,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满着好奇,希望给自己平凡的生活注入清新剂,渴望去北京上学,梦寐以求有一个自动的铅笔盒。这是多么纯净的少女情怀!(人说少女情怀总是诗!)而当火车上的女学生留给她铅笔盒后,她根本就没有想过白要,而是偷偷地把自己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一篮子鸡蛋留了下来。多么淳朴多么善良的山里女孩!她明净的眼神,使那些花花世界过往匆匆的精明的生意人都不忍心欺骗她,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力量!霎时间,一向以庸俗、肤浅、市侩自居的我都觉得,人活着似乎应该多一些精神追求,应该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应该做一个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香雪被火车带走了,凤娇和一大群女孩在夜里沿着铁轨走了三十里去找她。这年头让我感觉到身边失落的那些东西,终于在这个故事情节中得以找了回来。于我日渐浮躁和功利的心灵,这无疑是一种最好的慰藉。 我感激铁凝在文中描写的人性美给我的感动和思索,一如我怀念沈从文笔下的翠翠。这年头让我们感动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那些靠写游记散文发家致富的伟大的作家们,也该歇歇了。写到这里吧,我也该歇歇了,因为下课铃声响了。 临时抱佛脚的张一一先生于《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课上仓促成文,失敬失敬,勿罪勿罪! 200x年1月11日 终于赶在王教授走出教室前把作业本交到他手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虽然我写的不是正儿八经的读后感,至少说不是纯粹的读后感,但是我已完成了作业,这无疑就是最大的胜利。我并不相信这么大一把年纪的王教授会不顾身份不恤体力地去逐本检查作业,至少不会怎么看内容。也许看到我的字迹工整而娟秀,给个及格就ok了。我并不期待王教授会从这篇小东西里看出我是个可塑之才,匆忙赶的东西,根本体现不出自己的才情。我并不是倚马千言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那样的急才。我想我应该属于慢才。我总是需要一些时间酝酿斟酌,自己才会觉得比较满意。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但是,这一次我只要能及格就足够了。如果这样的文章都能给个及格分,应该算是一个奇迹。 一周以后,作业本发了下来。我的《有题目最无聊无题目才有趣》的右上方居然是一个鲜红的“90”。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揉一揉,还是“90”,激动得不得了,连忙一路翻下来。文章最后附了一段评语: 我不识张一一同学为何许人也,就如同你对“铁凝先生”一无所知一样。你把铁凝称为“先生”,是不是有些孤陋寡闻呢? 还有,你文中体现的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对人对事无所谓不以为然的心理,我认为是不好的,会妨碍你的进步。 你这篇文章写得很糟糕,首先是态度不好。但看你还能把《哦,香雪》读了三遍且能敷衍成这样一个东西的份上,给你一个“90”吧,这是对你的机智和遣词造句能力的一点肯定。就通篇文章与我的要求而言,其实我最多给你一个“30”,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年轻人有才华有激情有想法是好事,但我更希望你能“爱惜自己的羽毛”。 我一问前后左右,才知道铁凝还真是个女的,不由得为自己不小心闹了这么个小笑话而哑然失笑。然而,我不会甘心自己就这样失败的,我总会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挣足面子。 我给王教授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狡辩说,鲁迅称呼许广平为“先生”,周恩来称呼邓颖超也是“先生”。含意显而易见,无非就是说“先生”只是一个爱称或者说是尊称,并无性别之分,王教授先生狭隘地认为“先生”只能称呼男士是不是也有些“孤陋寡闻”呢? 当然,我还对王教授说我的“妄自尊大”和“态度不好”以及其他的一些方面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驳(我在强词夺理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我还把发在《杂文报》、《南方周末》和《北京青年报》上评判池莉、毕淑敏、王安忆的文字中自己觉得比较得意的拣了几篇,一并附在一个大信封里,瞅了一个冷子偷偷放到他的办公桌上。 一周后,王教授没有来上课,辅导员说是生病了。 两周后,王教授还是没有来上课,辅导员说还没有出院。 第三周还是没有来,但辅导员告诉我们下周王教授一定能来,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第四周的《当代文学作品选》课上,全班居然没有一个人迟到或者旷课。这对一向视上课为儿戏的天之骄子们来说,简直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那天,王教授照例踩着上课铃进的教室。他之所以如此准时,是担心来得早了怕影响我们下课休息的谈兴,他说代沟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当然,他同样担心来得迟了会浪费我们上课的时间,他说耽搁一个人的时间已经是不可宽恕,浪费一班人的时间就更是罪孽深重了。多么可爱的老头。我真为另外那些没有一点时间观念的为人师表们感到羞愧。所以,当我看到他面色没有以前红润,精神也没有原来矍铄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有些难过,是真难过。 王教授那天做了一件令我终身难忘的事情。他居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公开向我道歉,说他批评我“铁凝先生”的说法是不对的,更不应该给我“孤陋寡闻”的四字评语,他愿意收回他所说的话。他还把我在《杂文报》上发表过的《也谈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媚俗倾向的几点积极意义》读了一遍,说我的杂文掷地有声畅快淋漓基本功非常扎实在文字的感觉方面具有较高的天分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绝非难事。 我在什么大学几成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色,王教授隆重的赞赏让我感激涕零,恨不能杀身以报。这以后,我的学习态度开始有些端正起来。认真听了他的两堂课之后,我才知道王教授之所以深得学生尊敬绝不是偶然的,他除了对工作认真负责、比一般的所谓教授博学得多之外,还比较幽默、亲切而有人情味。王教授传授我们的绝不只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的一些东西,他还语重心长地教给我们许多人生的道理和成功的方法,这在什么大学无疑是不可多得的。不,应该说是绝无仅有的。 王教授说,对于我们学中文的来讲,大学课堂上学的东西毕业后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不到5%。王教授还说,每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远不如有一个当市长的老爸,人脉关系比知识的积累在很多时候要重要得多,譬如说绝大多数人即使拼了命奋斗一辈子也无法达到李嘉诚儿子的一个起点。王教授还说,成功其实很容易,第一是要有明确的目标,第二是要有详细的计划,第三是要有最正确的方法,第四是要立即采取行动,第五是要能在第一时间修正你的行动,第六是永远坚持到底。他所说的这一切,每一次都能拨动我心底的一根什么弦,给我许多心灵的震撼,其实我似乎早意识到了这些,只是不能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没有上升为理论。这些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之后,对强烈渴望成功的我来讲,无疑是获益匪浅。 与其说王教授是我们《当代文学作品选》的老师,不如说在更多时候他充当了我们人生导师的角色。王教授总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给我们讲述一些成功人士的小故事,他故事中的主人公有华人首富李嘉诚、亚洲首富孙正义、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当然还有韩国前总统金泳三、美国前总统林肯、世界推销女神柴田禾子、飞人迈克尔·乔丹、老虎伍兹、车神舒马赫,等等,他的每一个小故事都是那样振奋人心,使人充满奋斗的激情,让我热血沸腾,觉得成功似乎近在咫尺。 在王教授的勉励下,我开始有的放矢地继续向一些全国知名的报刊杂志写稿,并开始创作我的第一部小说《大学不相信爱情》。我所有创作的激情,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激动人心的教诲。他对我的关怀和帮助是我成长最重要的催化剂。这期间,王教授担任了我师长和朋友的双重角色,这使我对什么大学灰暗的看法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王教授非常热爱我们,他简直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经验所有的人生感悟一古脑儿地统统传授给我们。我看得出他当时的热情和急迫。 王教授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老头。有一段时间我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请了两周的假。当我再次回到课堂后,他点到我名时,居然特意走下讲台来到我座位旁和我亲切握手,口里念叨着:“大忙人,幸会,幸会!”我听出他在讽刺我不务正业和无故旷课,当下脱口而出:“老古董,好说,好说!”他居然丝毫没有恼怒我的不敬,反而一个劲儿地夸奖我的机智。这是我迄今为止能够回想起来在什么大学几个年头中最风雅的一件事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头,一个启发我走出人生迷惘的导师,只教了我一个学期,就因为心脏病或者还有一些别的病因永远地闭上了他传知若渴的眼睛。好端端的一个老师和朋友,说没了就没了,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 自从王教授离开的那天起,我的生活顿时失去了重心。他一走,我心中那种逐渐对什么大学像家一样的好感和依恋随之烟消云散。我无法再静下心来继续我的小说。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失去了精神支柱和奋斗目标。我无法容忍什么大学其他绝大多数教授工作的散漫和无礼的傲慢,更不能容忍他们当中有些人对王教授六十多岁还坚守讲坛的轻蔑和不理解,他们甚至对王教授讲的那一些人生方法和成功学准则嗤之以鼻。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出离愤怒。 我浮躁的情绪不断涌现,我无力保持平静。事实上,我保持平静的理由已经非常牵强。在什么大学这样的教学环境里,任何不甘平庸的学生都无法平静。我们渐渐懂得,在这里根本不能学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任何在这个染缸里浸泡过的天之骄子都知道,我们在大学里除了学会矫揉造作和目空一切之外,剩下的只是日子的空乏和对前途的恐惧。 浑浑噩噩中,我在什么大学度过了三年半不开心的岁月。让我留恋和怀念的,也许永远只有天人相隔的那一个老头。我常常会为那个周末在他家下围棋时不肯让他悔一手的固执而潸然泪下,也会为韩小乐那一次无故迟到还态度野蛮我却没有及时挺身而出而黯然神伤。 第四章 市长召见 这个春节是一个难熬的春节,虽然我赌博赢了不少钱。学校的通知单一不小心寄到了家里,往年我总能抢先一步拦截下来。前面的三年都已经瞒天过海蒙混过关了,眼见是黎明前的黑暗却是晚节不保,所以说成功贵在坚持。 父亲拿着通知单的手不停地颤抖,脸色一会儿像曹操,一会儿像张飞,一会儿又成了窦尔敦。这也难怪他伤心,我期末考试闭卷考了四科,三科不及格,还有一科没有成绩。 没有成绩的那一科是《社会学》,那个可恶的教授为了防患于未然,居然没有一道选择和填空题,害得我太空人杨利伟般的视力英雄无用武之地。 三道问答题和两道论述题,我自忖根据社会经验和做语文题的思路还是能敷衍出几句话来,后来想起那无聊教授从来都只是照本宣科依照书上的专业术语打分,我把教材视为艾滋病晚期患者,想都没有想过要冒着天大的危险去亲密接触一回。想想还是不要贻笑大方坏了自己名头的好,干脆一个字都懒得答。这样人家好歹也不知道我的深浅,这叫一个“一不做二不休”。 抱着侥幸心理,我干脆在空白答卷背后挥毫立就了一篇《我是社会学学得最好的人》。无非阐述自己人脉关系多么好啊,某市长答应让我去市政府做他的贴身秘书啦,我的《大学不相信爱情》和《不》马上付梓出版会狂销几百万册啦。到后来我自己都为自己大胆的想像害了怕,自恋得都不敢再写下去,只好强迫自己仓促地结了一个尾。 考场上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其实挺得意的。我一会儿怀念起那个交白卷的好汉张铁生,一会儿联想起《聊斋》里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却能高中什么举人进士的公子哥儿,还真是盼望这21世纪的教授先生能不拘一格降人才,看在我老人家总算敷衍出了一篇与《社会学》有点渊源的东东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好歹也叫有创意吧,这四个现代化不就需要我这样具有创新思想开拓精神的优秀青年吗,总得给个及格分吧。 不料这可恶的教授远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好,不要说好,简直是糟糕透顶。全班只有一个人不及格,就是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张一一先生阁下。虽然至少还有六位和我老人家水平旗鼓相当的混蛋也一道题都答不出来,可是他们态度比较老实,没有写自以为聪明的反动文章。而校方为了体现自己的教学质量高,通常明文规定每门功课只准一个人不及格,所以与我同一起跑线的这六君子最终都光荣地胜出。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雅典奥运会,我们伟大祖国射击队那个叫什么什么的福星高照的同志来着,居然依靠最大竞争对手最后一枪脱靶获得了一面奥运金牌,那真叫一个心有余悸。 其实我担心的不是这些,考试不及格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两百块一科吗,爷最近手风特顺,这钱还交得起。可是炒股搭进去的六千块学费呢?拿什么拯救你啊,我的钞票? 春节过后,陆陆续续听闻那些曾经与我平起平坐同班同级的难兄难弟八姐九妹们纷纷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正月初八那天晚上,我正叼着一支什么牌子的烟与牌友酣战,突然接到牛市长的电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好像有一股热热的什么东西在涌动。 我赶忙示意牌友低声,因为我不想让牛市长知道我的堕落,虽然他老人家在牌桌上比我要堕落一百倍不止。牛市长说昨天牛泌他妈和他闹了一点不愉快,今天已经带着牛泌去首都的家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y城,感觉有些无聊,希望我能去陪他说说话下下棋什么的。 牛市长的语气出奇温柔,你压根儿都不会想到是一父母官在给他的子民打电话。我不吝以最好的善意揣测他一定是腻烦了原来那小蜜蜂,想换换口味了。不然大正月里,这么心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干嘛,还真找我去说话下棋啊?比张一一先生博闻强识的,比张一一先生棋力高强的,这六百万人口的y城还少吗? 转念想到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前途显见是一片光明,于是我非常果断地结束了牌局,连夜收拾了衣服,准备天亮就出发。虽然这天晚上我手气特好,可我好歹还知道赌博和前途哪个更重要。这次我看得很清楚,只有傻瓜才会为了赢得牌局输掉人生。 母亲知道我第二天要去牛市长家,翻箱倒柜想要为找出一些礼物,掂掂这个不称手,看看那个不顺心。我说,您就别犯傻了,人家市长家,什么东西没有啊?母亲一拍脑袋,这不,你看我都老糊涂了,是啊,市长家什么没有啊! 母亲六十多岁了,她四十四岁生的我,所以特疼我,我也特会撒娇,初中二年级时还经常要老妈喂饭给我吃,高中一年级时星期天回家她早上得给我穿好衣服打来洗脸水挤好牙膏来着。如果有一天张一一先生杀人放火了什么的,文星镇的父老乡亲就会振振有辞地摇头说还不是张一一他妈溺爱惹的祸,《少年犯》那部电影里的母亲就是她这样子的啊;倘若有阵子张一一先生侥幸拿了个诺贝尔文学奖什么的,街坊邻居就会头头是道地赞扬还是张一一他妈教子有方啊!什么孟母三迁啦,什么岳母刺字啦,这会儿统统都一文不值了。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人间真理。 这个正月我一共才赌了十四场,十二胜一和一负,折合赢得人民币三千二百块,凑合着可以把四年来水涨船高的重修费给交清了,学费那里还是一大麻烦。不过乐天派张一一先生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总能宽容地安慰自己到时候山人自有妙计。 正月初九一大早,我乘坐最早的一趟火车奔赴y城。我的邻座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她年纪在二十岁的样子(我从不敢轻易猜测女人的年龄,女人的年龄实在是深不可测,我的猜测每每错得很离谱),穿紧身的牛仔装,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脖子上系着一条很别致的丝巾,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喜欢系丝巾的女生,她们总能给我许多性的幻想。我总是幻想着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系着丝巾的漂亮女生在火车上一见钟情,然后两人心照不宣跑到洗手间里去做爱。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浪漫非常刺激非常快乐的事情。 当然,这种绝大多数臭男人期待的艳遇在现实生活中一直没有发生,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但它确实是让人充满期待的幸福。女人,尤其是漂亮的性感的女人,常常让我不自觉地突然勃起,刹那间让我产生许多创作的激情。女人的身体,实在是一件再伟大不过的艺术品。上帝,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我很熟练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挪威的森林》,其实之前我从来没有翻开过这本书。我原来一直猜想这本书的作者村上春树莫非是个日本人,后来知道他居然还真是个日本人!看来我的猜想够威够力。 我之所以总喜欢拿《挪威的森林》做样子,是因为有本发行量挺大的什么杂志说现在的年轻人把听蔡琴的歌、看村上春树的书和王家卫的电影作为一种时尚。所以我每次坐车都会借一本这小子的书或者几张蔡琴的cd掩耳盗铃附庸风雅,无非是想昭然若揭地宣告张一一先生好歹还不是一民工。 我很快就和邻座的女生勾搭上了。我说话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得几乎不像是一个男人。如果她知道我早已在心里把她剥光了n遍的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这种感觉很美妙,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我管它叫意淫。 她居然是什么大学旅游学院去年毕业的学生,说起来还是我的学姐。她手里拿着一个喊话用的喇叭,我想她一定是在做导游。事实证明,我的猜想再度非常的英明。正是因为我的猜想英明得不得了,所以,我才不敢继续猜想她是不是也和另外一些导游一样,轻易跟那些一掷千金的游客上床。 我们一起聊得非常投机。我们都非常地热爱什么大学,这使我们有许多的共同语言。她告诉我她们旅游学院的院长以帮助推荐工作的名义曾经搞大了她们班至少三个女生的肚子。我告诉她我们文学院的书记在警校有两个小蜜蜂,并且那俩小蜜蜂相处得还挺不错,感情好像比一般的亲姐妹还要亲,享尽了齐人之福。说完各自苍凉的笑话后,我们非常得意非常暧昧地相视而笑,似乎深深地觉得,什么大学真是太值得留恋和赞美了。 三个小时的火车,感觉好像只过了三分钟。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完全可以从这里得到证明。 要出站了,当我正想问她电话时,她说要看看我的火车票。我的学生证早就弄丢了,所以我买的是全价票。她虽然毕业一年了,可是学生证不知道怎么还在执著地发挥着余热。于是她用她的半价车票换了我的全价车票,说是回去可以多报销几十块钱。这使我为她的美丽和智慧并重而赞叹不已,恨不能立马高薪聘请她作为我未来家庭的财务总监。 这个旅途是我最惬意的旅途,美中不足的是我没有提早问她的电话。我本来还有足够的时间问她的,看得出她也有足够的兴趣告诉我,可惜的是,我和她交换完火车票后,就看到有一高大威猛的男生在出站口接她。他们的神情非常的亲密,那样子看起来他们两个现在已经合法同居了,而且那方面可能还比较和谐。张一一先生向来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好男儿志在四方,最讨厌做那可耻的第三者,所以,我忍着巨大的心痛,居然没有问她的电话。斯诚人生第一大憾事矣。 第五章 乱其所为 我从y城最大的超级市场买了一盒虎鞭还有一些固本培元的送给男人的礼物出来,亦步亦趋地尾随一胸脯和臀部奇大的美丽哺乳动物走了一百多米,直到她发现我的色迷迷后不得不花容失色地赶紧躲进一出租车溜之大吉。 我哀叹了一番为什么好东西总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后,正准备径直去牛市长家,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牛市长的电话。我忙不迭地接通,牛市长告诉我,他母亲心脏病突然发作,他现在正往乡下的家里赶,回头再给我打电话。说完,他匆匆挂断电话。 我知道市长对他母亲的感情。市长今年四十四岁,他母亲八十八,也是四十四岁生的他,和我母亲生我时的年纪一样。市长出生在乡下,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他家里一直很穷,邻里之间鸡犬之声相闻男女不相往来,总有一种被歧视的感觉,所以他读书很发奋,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后来,他终于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在城里娶了媳妇,一路摸爬滚打,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当上了这个拥有六百万人口城市的市长。 牛市长曾经把母亲接到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只不过市长夫人有洁癖,婆媳之间由于生活习惯不同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再加上他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所以后来还是一直住在乡下,只有每年孙子过生日的时候才会到y城小住一两天。 我曾经见过牛市长的母亲,很慈祥的一个老人,一如我母亲还有中国绝大多数母亲的慈祥。她曾经悄悄问我市长是不是一个好官,我连忙毫不犹豫地说是是是,全世界简直再没有比您儿子更清正廉明更奉公守法的官了。看得出老人当时的眼神很欣慰。 牛市长的家是去不成了。我过年前把所有的家什都寄存在什么大学附近一远房亲戚家里,亲戚一家春节过得意犹未尽,现在还在外地拜亲访友,害得我没有下榻之地。 我身上带着赢来的几千块赃款还没来得及存银行,住旅社似乎不太安全,住宾馆又太贵,而且听说宾馆里经常有小姐来敲门,收费贵得吓死人,动辄一千两千,一不小心还有可能染上艾滋之类的贵恙,落得个众叛亲离人人敬而远之,那可不是好事。看来只有自己赶紧找个地方打发才是当务之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翻查手机电话簿,给在y城的狐朋狗友逐个打电话,企图能苟且偷安寄人篱下一两个晚上。 这些家伙平时请我代笔写情书给暗恋的女生时,客气得像爷爷(这年头爷爷待人接物要比孙子客气一万倍)。这会琢磨着张一一先生应该是没地方住了,心中算计着,如果这厮住过来,女朋友睡哪里啊,据说这厮可是一大尾巴色狼,我女朋友好歹还有一两分姿色,如果这厮打什么歪主意那该如何是好?念及此,于是一个个开始客气无比地与我捉迷藏。 我无可奈何屈尊降贵去了一趟久违了的什么大学。凌乱不堪的寝室里,居然还住进了或多或少的一两个人。寝室里霉气冲天,想是这帮懒家伙把去年的被子什么的翻出来洗都没洗晒也没晒就给盖上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艾滋之类的贵恙是不是就是从这些风水宝地风生水起发扬光大的。 飞也似地逃出寝室,我独自在什么大学附近的一些熟悉风景里徘徊,一不小心就遇见了朱克思。他看见我显得异常兴奋,根本就没有什么“新年好”之类的客套,冲过来一边像电视里陕甘宁边区受压迫的穷苦农民突然看到八路军般紧紧抱住我,一边激动地叫喊道:“张一一,你他妈来得真是时候!梁山好汉里那个什么及时雨宋公明也得甘拜下风啊!我们正三缺一呢,你小子可真是咱老百姓的贴心人啊!” 朱克思是我在什么大学相濡以沫了三年半的牌友,牌风纯正得令人钦佩,无论输赢多少,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麝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大将风度。我常常不吝以最真挚的少男情怀由衷赞美朱克思是“由牌入道”,如果将来不破色戒娶妻生子的话,一定是一唐三藏先生那样的得道高僧。 朱克思的老爸是一小城人事局局长,江湖人称“朱百万”。据朱克思的话说,他家一般晚上七点后就不敢开灯,因为送礼的人太多,一开灯就知道他们家有人,想不开门都不行了。真叫一个牛。 朱克思有一老姐在温哥华念书,至少还有三两位私生的兄弟姐妹散布在祖国的各个角落读大学中学或者小学。朱克思18岁生日的那天晚上,酒后驾车把一对旁若无人的情侣撞趴下了,至今还在市中心医院躺着。这些小事,他老爸“朱百万”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不就几个臭钱摆平嘛。所以,朱克思一般对千儿八百的输赢满不在乎,牌德自然十分高尚。朱克思玩牌娱乐的含量远远高于赌博。玩牌,只是他打发什么大学里空虚压抑无聊岁月的一种简单方式。 我追随着朱克思轻快的步伐,来到一棋牌室的小包厢。包厢里已经有两个主儿,一个大号叫“萝卜”,另一个叫“黑狗”,是什么大学附近这条街上小有名气的两个小混混,平时靠从什么大学偷一些电脑、手机、自行车以及出售三级片给天之骄子们轻松过活。 这俩家伙虽然不成器,牌风却还算正派。我以前与他们在牌桌上少说也交锋过八九回,除了有一次他们把扑克牌里四个“a”用指甲在背后划了一道痕迹被我识破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斑斑劣迹。想到今天晚上睡的地方还没着落,朱克思的面子也不便轻易地给驳了。反正今年的手气好,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把学费什么的给凑齐了,那是一个怎样的三全其美啊! 我们先是玩了一会儿麻将。约摸过了一小时左右,黑狗输了五百多块,一直没有开和,于是趁放了朱克思一个“清一色”庄炮的当儿把麻将一推,非常无辜非常善良地建议道,不玩这个了,今儿个手气真背,这样子玩下去老婆孩子都会被老子输掉,咱们还是梭哈吧!大正月的要玩就玩个开心,要玩就玩个心跳,要玩就玩得大点! 萝卜手气也不大好,作为黑狗的战略协作伙伴,欣然同意。我当时小赢了三百多块,想想这样玩下去学费还是没有着落,干脆也豁出去算了,所以竟没有对黑狗的建议投否决票。朱克思虽然当时手风正顺,一见我们三人都有改换门庭的意思,也就少数服从多数,同时建议为了免伤和气最好还是不要玩得太大,每手牌最多下一千块的注。他的这一提案被我们另外三位董事未经研究便一致通过。 梭哈一向是我擅长的,不但比手气,也要比彼此的判断力,心理学和察言观色的能力能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体现。黑狗和萝卜俩大老粗居然要以己之短攻我所长,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看来是耶和华先生他老人家圣恩浩荡,眷顾张一一先生学费没有着落,于是派两财神爷给我送白花花的银子来了。上帝保佑我,阿门。 这晚上我的手气还真好。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已经赢了五千多块,拖欠的学费眼见是有着落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上半年的手机费什么的弄到手。想到这儿,我似乎觉得自己的赌途一片光明,恨不能立马上书要什么大学乃至全国所有的高校都开设一门叫“梭哈学”的课程才好。 趁棋牌室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端来热气腾腾的排骨炖萝卜汤的时候,我抽空上了一趟洗手间。我一边撒尿一边仰望苍茫的夜空,几个小星星向我眨巴着调皮的眼睛,真美。正当文豪我诗兴大发准备写一首诗来赞美这美不胜收时,一阵清风袭来,我不自觉一连打了几个寒噤,作诗的雅兴转瞬抛到九霄云外。原来,作诗只是一种心情和状态? 诗人兼赌徒从洗手间里哼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出来,思量着在上半场的基础上再接再厉,下半场老子只要保平争胜维持到天亮,那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胜利! 我的小九九打得倒是不错,遗憾的是下半场我的手风日下,黑狗与萝卜这对难兄难弟可能是趁我上厕所而朱克思跟老板娘调情的那会儿达成了什么默契,大演双簧,互相抬杠,使我在几次关键牌的判断上连续出现失误,以致手气越来越差。 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我的牌运依然不见好转。眼见天色微明,过一时半会儿就要天亮了,我不但把已经到手的学费全部给倒出去了,而且自己寒假奋斗十几个通宵辛辛苦苦积攒的那些老本也所剩无几了。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心疼。 我的头也开始有些痛了起来。也许是春节里通宵达旦连续作战导致睡眠不足,也许是担心交不起学费和重修费就拿不到毕业证,反正脑子里乱糟糟的,比高考考场的情况还要糟糕,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赢”。在这个强烈念头的驱使下,在“英雄行险道,富贵似花枝”古训的鞭策下,我只有孤注一掷了。 对了,我忘记告诉大家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有一表叔是老千,他曾经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他曾经在澳门的葡京大赌场一天一夜赢过五百多万。他的一句名言是“在拉斯维加斯,这是不可思议的”,虽然他由于英语不好从来都没去过拉斯维加斯。 在我表叔还没有进精神病医院之前,他曾经指点过我几手换牌的绝技,但是一再叮嘱我“不到自己输太多时不能出手”,因为对手赢了钱之后思想多少有些麻痹,还有就是“不到下半夜时不能出手”,因为下半夜时人的精神状态要下降许多。想想这两个条件都已经达到,我豁出去了。 第六章 世态炎凉 你这一辈子大概没有见过比我更执著的人,我的执著说出来真会让你感到害怕。 譬如说我在文星中学时曾经暗恋低年级一女生,而她却又暗恋着学生会体育部的部长。体育部部长身高一米八八,整整比我高半个头,篮球打得真好。 我打篮球的技术没有踢足球的一半水平,可是为了打败假想中的情敌,我苦练了三个月的篮球,每天练八小时以上,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上课或者自习的时间。你猜怎么着,三个月后,我在他跑完五千米的训练课后把那女生叫过来找他单挑,居然在她惊艳的眼神中不可思议地赢了他十一分之多,真可以称得上是人类体育史上一个伟大的奇迹。 所以,我的执著通常让对手感到害怕。其实没什么学问在里面,只是每当对什么事物有兴趣时,我就会集中全身的力量,抛开一切私心杂念,找到最正确的方法,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整合所有的资源,聚积所有的能量,竭尽全力地去做。 我两个月里练坏的一百六十八副扑克没有白白牺牲,在黎明前的那段黑暗里,我换牌的绝技大放光芒,居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把老本又给捞了回来,赫然还有向学费前进前进前进进的迹象。黑狗和萝卜眼见我状态回升,不敢恋战,于是指指窗外向我和朱克思建议今日暂且鸣金收兵,来日再大战三百回合。 朱克思想起早上七点三十还要去火车站接一个坐了一夜火车从深圳过来的女网友,于是欣然同意。我虽然对现在的上升趋势恋恋不舍却是独木难支,也只好同意改日修书再战。遗憾的是,我起身的时候犯了个不可宽恕的低级错误,一不小心,西服袖子里竟抖落出一张红桃q和一张草花8!更遗憾的是,黑狗当时正盯着我手上的钞票问我赢了多少,就这样被他瞅了个正着! 黑狗那晚上牌运一直不是太好,常常脸色铁青地哀叹牌有鬼,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这下子可好,人赃并获。他一把推开我身前还在莫名惊诧的萝卜,一个箭步蹿过来,口里一边念叨着什么“张一一,你他妈可真够黑的,我兄弟俩把你当朋友,你他妈却背着我们出老千,真是好样的,老子今天可跟你没完”,一边掐住我的脖子,一下子就把还在思考要不要抵抗的我推倒在椅子上。 说实话,如果是在平时要单挑的话,黑狗一定不是我的对手,黑狗这小子在他那娇滴滴的小堂客身上花的工夫太多,瘦得像一根干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鼓捣出几句什么“瘦归瘦,精骨肉,做起爱来像禽兽”之类的“黑氏语录”来欺骗善良的人民群众。其实人民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那些老是喜欢人前人后鼓吹自己那话儿有多厉害的家伙,如果不是阳痿必定就是早泄,这结论绝对可以轻松地演绎成一真理。 但我因为一时理亏,竟是不敢恋战。萝卜这时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什么,对我龇牙咧嘴怒目而视,赫然有随时加入战斗的迹象。 我的一念之差,造成千古之恨。出老千可是江湖上的大忌,若是传扬出去,我就别想在什么大学方圆三十里混了。想想还是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惟有期待黑狗和萝卜看在我们往日的友谊或是日后的合作上,能够网开一面就三生有幸了。 想到这里,我从笔挺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包极品芙蓉王出来,准备孝敬孝敬两位爷,让他们消消火,却被萝卜顺手打落在地。其实我掏极品芙蓉王出来是个极大的错误,黑狗和萝卜平时也就抽盒白沙什么的,大正月的为了撑面子最多也就带一两包精品白沙在身上粉饰太平。这会儿眼见我一出老千的臭小子一出手就是芙蓉王,而且还是极品,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我敢打赌他们就是在这个瞬间打定敲诈我的主意的。一定错不了。一定。 黑狗和萝卜几乎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瓜分了我奋斗了大半个月的厚厚的赌资。朱克思眼见我一大早的就被打劫,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正待施以援手,被闻讯而来的黑狗和萝卜的几个睡眼惺忪却是斗志昂扬的狐朋狗友一把推开,并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最好闪一边去。 朱克思审时度势思前想后,想起还有去火车站接女网友的重任在身,可能又记起去年圣诞节晚上的那码子事儿——当时我赢了两千多,输光了的他想找我借两百再玩玩,我却引用不知哪位前辈的话说“牌桌上不能借钱”,所以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虚情假意地劝我多多保重之后,抛下我孤家寡人任人鱼肉自个儿走了。 朱克思这个理论上的帮手关键时刻抛弃我后,我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起来。黑狗和萝卜本来天良尚未丧尽,原计划把我身上的赃款全部没收后也就见好就收,这会儿在一伙惟恐天下不乱只怕分赃太少的乌合之众别有用心的鼓噪和煽动下,毫不客气地扣下了我的手机并缴获了我手指上的铂金戒指,还意犹未尽,不知道在哪位仁兄提议下,又巧言令色地劝我打了一张五千块欠条,作为我出老千的罚款。 我当时心念电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轻易全身而退简直是天方夜谭。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百里奚才值五张羊皮,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既然沦落到这般田地,怨天尤人也没有用,所谓“留得青柴在,不怕没山烧”,先躲过此劫再说吧。 我假装十分为难地打了一张五千的欠条给黑狗和萝卜。我一边假装恭顺地写字,一边在心里嘀咕,总有一天老子会请一大佬回来玩醉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畜生。好歹老子也是在江湖上混的,也结识了一些赌咒发誓两肋插刀的弟兄,黑道白道往日都要卖我一些面子,这年头谁怕谁啊。老子虽然不小心换了几张牌,你他妈的黑狗和萝卜不是先互相抬杠暗度陈仓吗?老子好歹还是一清纯如水没有非法收入的新好学生,用得着罚款这么重吗? 我想从黑狗手里讨回手机。这手机来历可大了,是我辛辛苦苦花了七个晚上通宵达旦大胆杜撰出的一个“儿媳爱上公公”的荡气回肠的伦理故事发在某号称“千字千元”的著名杂志后拿到的三千块稿酬买的。那是我迄今为止获得的最大的一笔稿酬,应该说是很有积极意义的一件事情了。我甚至还准备把这个手机当做传家之宝,一代一代地传给我的子子孙孙们。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的老祖宗张一一先生当年是如何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比那些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闻鸡起舞的人可要伟大多了。 黑狗之所以叫做“黑狗”,除了脸谱和程咬金先生或是宋江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外,还有就是嗅觉比较灵敏(可能还是属狗的或者小名叫做狗伢子什么的)。他大概也知道我这学期可以不必再来学校上课了,担心我从这是非之地出去之后,就会如同与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有点什么关系的那只什么白鹤还是黄鹤般一去不复返,红云还是白云般千载空悠悠,留下他们哥儿几个留守这里空自嗟呀,那可划不来。真是高瞻远瞩。 而且,黑狗还对那纸欠条的法律效力和兑现能力也表示怀疑。按照他买卖二手手机的经验,我这三星手机虽说只有七八成新了,还从来没有修过,声音效果挺好的,一出手卖个千把块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可不愿意到手的横财又飞了,反正恶人已经做了,即使把手机还给我,他知道我也不会有多感激他。于是,黑狗非常粗暴地拒绝了我要回自己手机的非分之想,但他总算还是很有良知地把我的手机卡取出来还给了我。虽然没有如愿要回手机,可是不用再担心家里人打电话给我时被满口粗话的这俩小混混给接了,竟也有些安慰。 在一大群江湖小混混得意的眼神和棋牌室附近一大早起来看热闹的人们兴奋的表情中,揣着黑狗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我的二十块钱路费,想着这一见不得人的丑事可能不用一天就会传遍什么大学的周围,传到我曾经暗恋过的女生和对我至今依然心存幻想的辅导员的耳中,我恨不能立马学了土行孙先生的本事专门在地下行走才好。 天已经大亮了,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我感觉路上熙来攘往的每个人都在指着我的脊梁骨说,这是一个不好好读书专走歪门邪道被人类所唾弃的人。 天下着小雨,肆意蹂躏着我的头发、耳朵,还有脖子,我真不知道何去何从。家是不能回的了,我可不想要我可怜的母亲又多添几根白发。再说回家也于事无补。父母亲都六十多了,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一岁,我不知道他们还能活几年。我没有好好孝敬过他们一天,反倒老给他们惹麻烦。鼻梁两侧的脸庞湿湿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曾经有过几个女朋友,有两个还住在y城。我无意去打扰她们的清净,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要去打扰她们的清净。我不想要她们看见我的狼狈,这不是一个骄傲男人要做的事情。当然,她们也不一定能帮我。最重要的是,她们即使能帮我也会像逃避非典一样逃避她们。接受她们的施舍,我会更加抬不起头。男人,对于男人来说,尊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我有许多男朋友,男性朋友,也就是酒肉朋友。平时拿了稿费或是赌博赢了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建立的感情,这时候如果要拿出来博取同情就有些贻笑大方太不明智了。没来由地记起一句历史小说还是武侠小说里末路英雄们惯用的口头禅:“天下虽大,竟无我容身之地!”倍感凄凉,觉得那些所谓管仲与鲍叔、伯牙与钟子期、羊角哀与左伯桃们的友谊都是吃饱了撑着的司马迁班固们骗人的鬼话,不然的话,我怎么遇不到那样贫贱不移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小雨中彷徨,前所未有地恐惧。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今天该何去何从。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无助和孤单。我想一头撞向哪辆倒霉的汽车,却又害怕对不起年迈的父母,还有我曾经辜负了的那些女生,更不忍心让那无辜的司机平白无故吃官司。当然,最对不起的还是自己那些年少轻狂的承诺和石破天惊的誓言。我必须像狗一样活下去。如果就这样撒手人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怀念我,除了我那伤心欲绝望子没成龙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之外。 我没头苍蝇般在八车道的马路上穿梭,茫然的眼睛使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反应自己和车子的关系,所以即使当几个愤怒的早班出租车司机戛然而止把车急刹在离我只有一公分处并大骂我傻b时我竟没有半点知觉。 我居然走到了刘彪家的门前。刘彪是我高中时同年级的同学,我168班,他169班。刘彪托他名字的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看来取名字还真有些学问在里头。 刘彪的四肢特发达,所以各门功课极差,尤其是数学,分数通常在一位数和两位数之间徘徊。但是语文还好,作文通常被表扬,表扬的频率差不多有我的一半,可见其文字功夫还是相当的了得。 我们168班和169班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个人,我的作文通常被拿到169班还有一些别的班巡回展出,所以刘彪很有些与我惺惺相惜的意思。刘彪除了对自己的文字有些自恋之外,另有一个优点是很有一些自知之明,高三第二学期读到一半拿到一纸合格证书后,兴高采烈地回了家,从此就没有再来学校。因为他知道高考即使考了也白考,以自己那德行,八辈子也考不上大学,也就别浪费报名费了。 刘彪的明智之举在我今天看来,仍有相当重要的借鉴意义。其实现在的学校里有许多学生都不是读书的料子,他们可能在别的方面有兴趣爱好和特长,有可以挖掘的潜力,可是对现在换汤不换药的所谓素质教育就是少根筋,再怎么努力也白搭。所谓“勤奋出天才”,实在是人世间最可以鄙夷的谬论。 果不其然,没有参加过高考的刘彪经过反复考察和论证后,找家里要了五万块钱在y城弄了一路边摊做木材半成品生意。他那濒临枯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学头脑用在做生意上,居然大放异彩。虽然算错账的事情常有发生,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他只用了区区四年时间就在银行卡上有了六位数积蓄的事实,实在值得做许多埋头苦读一心向佛读死书死读书矢志不渝认为“自古华山一条路”的书呆子们的“教父”。 我犹豫着不敢走进刘彪商住两用的家里,虽然我曾经在他家蹭过一顿饭。那顿饭的内容很丰富,比起什么大学的食堂来,简直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是那顿饭有些不开心,虽然刘彪很热情,虽然刘彪的母亲一直盛赞我读大学有出息,但我分明能够听出她对现在许多毕业即意味着失业的大学生的鄙夷和对自己儿子由衷的赞赏。 在每个母亲心目中,自己的儿子都是一个英雄,哪怕他是一个狗熊。刘彪不是狗熊,所以他的母亲更是骄傲。我想到自己毕业后也还不知道何去何从,所以刘彪母亲那些对当代大学生明显的不屑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从那天的饭桌上我就开始暗暗发誓,老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一定要回到这个高中生家庭为当代大学生正名。 我还有不能进去的理由。刘彪有一堂妹叫刘浪,长得如花似玉,标准的一个美人坯子,虽然胸脯和屁股稍微丰满了一点,可是我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介意。刘浪不但是170班的班花,更是我们年级的级花和文星中学的校花。我那时候曾经深深地暗恋过刘浪,如我们学校其他所有的男生一样。 我上高中时有一非常幼稚的举动,就是通常会为了刘浪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与我毫不相干的什么事情自寻烦恼吃干醋。譬如说寝室里有一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某同窗,曾经在课后随意编排了几句歪诗,其中有两句是“刘浪刘浪,好多波浪”。我当时怀疑该同窗的顺口溜里有对刘浪不敬的意思,居然因为这事与他打了一架。那时候我与刘浪一点儿都不熟,直到后来我与刘彪惺惺相惜后,也没有和刘浪发生任何关系,不,应该说是没有发展任何关系。男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通常会为自己某种潜在的欲望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与刘彪当年的惺惺相惜其实一点都算不上是惺惺相惜,至少是单方面的惺惺相惜。我不知道单方面的惺惺相惜还能不能叫惺惺相惜,但是既然叫了,只好先凑合着。中国的语言本来就有太多的不规范,以前是谁大牌谁对,现在是谁钱多谁对。譬如鲁迅的“我家屋后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一直立场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鲁迅当年为了混饭吃凑字数故意装神弄鬼的。可是后来竟有许多吃饱了撑着的文字工作者把这狗不理奉为经典,真是没有办法。 现在再说说我与刘彪的惺惺相惜。在这个文人相轻老子天下第一的世界里,我之所以愿意卑躬屈膝屈尊降贵与刘彪惺惺相惜,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刘彪有个好妹妹。如果不是因为刘浪的缘故,我一定会逢人便告,刘彪算哪门子鸡屎哪根葱啊,给老子磨墨脱靴还不够格呢。 我在刘彪通过四年努力业已做大做强的路边摊前徘徊,天人交战着。进去吧,五千块可不是一小数目,如果被拒绝了怎么办?我可丢不起那人。 什么大学的那几年,其实我混得挺风光的。稿费单一笔笔从全国各地寄过来,偶尔也能代考个成人高考或者普通高考什么的挣些不义之财,还兼职做了几个政府要人千金或者公子的家教,五十块钱一个小时。我辅导这些门徒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互补性特强。我英语特水,其他功课顶呱呱。我的学生大多是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些说英语的国家留学回来的“海归”,看的是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英语根本不需要我给他们补习,真是佳偶天成妙趣横生。如果不是后来被表哥怂恿着去炒股赔大了,我还真算得上什么大学里的款爷学生创业的楷模。 正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惬意,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找人借过最伤感情的钱,所以更害怕被拒绝。我一直在徘徊。徘徊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害怕面对刘彪母亲鄙夷当代大学生的眼神。 几回欲走还留,想想如果不先把黑狗他们这五千块的债务解决,什么大学这块地盘我是不能安安静静地待下去的了。至于学费和重修费,暂且不去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先把这件丑事给遮瞒住了,反正离拿毕业证和什么狗屁学位证还有四五个月,我就不信以老子天才的智慧在这么长的时间内还弄不回这些小钱。当然啦,如果刘彪手头宽裕,借个一万两万什么的,我也不会介意啦。最低五千,上不封顶多多益善,到时候相机行事。反正老子也差不多走投无路了,既然鬼使神差走到这里来了,还是先硬着头皮进去碰碰运气再说。如果风向不对,大不了老子不说借钱的事儿,再大不了老子立马拍屁股走人,从此再也不上他家门就是了。反正他们家又不会吃人,老子一厢情愿在这里瞎慌张什么啊。管不得那么多了,不是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加飞机大炮坦克地雷,也只有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份了! 虽然给了自己许多弥足珍贵的心理暗示,可我进门的那会儿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就像一个没有完成作业挨了老师批评害怕让父母亲知道的小学生在回家路上的心情。 我终于进得门来。刘彪正在刷牙。这位财神爷能在家里,这是我所欣慰的。如果他不在,那我的一切伟大构想就将全部落空了。 我从背后拍了一下刘彪的肩膀,刘彪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满脸倦容的我,讶异显然多于惊喜,差一点把牙膏的泡沫全部咽进了肚子里。据说生意人都炼就了孙猴子般火眼金睛的本事,“进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对方的气色,便能知道来人最近是否生活幸福爱情甜蜜。真是了不得。 为了掩饰自己当前的窘迫,在刘彪的审视下,我故意很绅士地耸了耸肩,并微笑着摊开双手以示我境况的滋润,但我知道自己当时的表现一定很牵强。 刘彪腾出一只手来,扯了一条干毛巾示意我把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擦一下。他这个小小的举动,我居然都有许多的感动,看来我还真是一个善良和感性的人。 刘彪很快把刷牙的义务鼓捣完毕,手在裤子上来回擦拭了两下,一把抓住我的双手说:“稀客,稀客,我们的大才子大驾光临,我小刘家真是蓬荜生辉啊!”一边用犀利的眼神试图挖掘出我大清早造访的意图。 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一大早来借钱还赌债的,灵机一动撒个谎说刚才在火车站被抢劫了。刘彪脸色旋即一沉,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我一大早去火车站干什么。我敷衍塞责说去接一个同学,但是还没接到就被几个人把手机和身上的几千块现金给抢走了。刘彪于是又问我打了110没有。我说打了,不过如果110真能起到什么作用的话,车站附近的那些地方就不会那么乱了。 我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气势上来了,正待抢抓机遇与时俱进开口说借钱这码子事,不知怎么就被刘彪抢在我前面诉说起“现在的生意真难做啊,做木材半成品的简直太多了,原来的暴利行业现在已成为了微利行业,生意每况愈下啊,再加上去年快过年的时候被上海一皮包公司给骗了价值八万多的木方,只收了他们三千块钱的订金,现在这个社会的人可真黑啊,除了父母,真的谁都不可以相信。这不,今年这个春节过得可真艰难。上半年是建材行业的淡季,门面的租金、税务、工商等太多乱七八糟的开销每天要五百多块,不容易啊,还是你们读书好啊,前途无量,不像我们劳心劳力累个半死,却总是捉襟见肘没个出头之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混得蛮好,做这破生意好像是在捡钱,其实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反正就是一个艰难……” 听到这里,还不算太笨的我基本上知道刘彪已察觉到我的来意了,也非常明白自己这趟多半是白来了,脑袋里“嗡”地一声,旋即故作洒脱地打断刘彪的喋喋不休,笑着对他说“大正月的说这些干什么啊,多不吉利啊,好像我是来找你借钱似的!兄弟虽然被小人打劫了,但是还不至于那么凄惨,信用卡上还有些钱,还能对付着用。我今儿个过来,是刚才坐车从这里路过,怪惦记着你的,于是就下车了,你可别误会啊!” 刘彪听我如此一说,眼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打听到我还没有吃早餐,连忙风风火火无比热情地朝厨房里大喊: “妈,多下一碗面条,加两个荷包蛋,我们的大才子张一一来了,把您的手艺拿点出来!” 这顿早餐吃得相当艰难。刘彪的老妈比刘彪还喋喋不休地一再追问我被打劫的经过。我只好极不情愿地即兴发挥聪明才智导演出一个被抢劫的剧情出来。由于张一一大导演兼男主角对故事情节过分投入,以致囫囵吞枣地把我平时最不喜欢吃的一大碗面条吃得一根不剩。这真是我早餐史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刘彪的老妈一边狐疑我故事的真实性,一边大骂这伙人真是无法无天。她有一次在东站等车时,亲眼看见一孕妇挂在胸前的手机被一个小孩子给拽走了,孕妇也被带倒了,流了一地的血。真是作孽啊。 我虚与委蛇心不在焉地与刘彪他老妈在餐桌上周旋了平时可以吃上五顿早餐的时间,因为一个通宵没有睡觉,眼皮竟慢慢有些打架。在刘彪的提议下,我脱了衣服在他的床上睡下,好不容易快进入睡眠状态了,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刘彪和他妈在一个什么角落窃窃私语: …… “他没有找你借钱吧?” “没有呢,你儿子是那么笨的人吗?这年头,哪有把钱往外面借的!” “那就好!瞧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大早往火车站跑干什么,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千万不能借钱给他,借给他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年头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得把房子装修好,准备结婚了。我还等着带孙子呢!” “妈,我知道。您就别操这份心了!” “记住,张一一这小子一定是犯什么事了,你千万不要招惹他。如果他找你借钱,你就说钱都买房子了,没钱。等下他醒来,最多留他吃个中饭。如果他不吃,也不要勉强。这种人最好以后少来往,我好像听你们原来的哪个同学说他一共有十多门考试不及格,几千块重修费一分都没有交,毕业证还不晓得能不能拿得到。这样的人,也算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毕业了还不是照样给人打工,你没看到现在还有好多大学生找不到事做呢……” 后面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但是我已不需要再听下去了。我拼命地想要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很明白今晚上不知道会要露宿何方。我在刘彪温软肥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又斗争了五六分钟,结论是再待下去也无益,不如到别的地方去想想办法碰碰运气。 刘彪果然没怎么留我吃中饭再走,也没有怎么送我。可能是担心如果送我的时候我向他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会伤了彼此和气。 我走出大门后,听得刘彪他妈一个很远的声音在喊: “张一一,好孩子,你吃完中饭再走啦!走这么急干什么啊,是不是我家刘彪招待不周啊?”真是个虚伪的女人。 我飞步向前逃离他家,回过头也虚伪地喊道: “阿姨,不用了,谢谢您!您真是太客气了!下午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呢,下次有时间再来玩吧!”我口里这样不负责任地喊,心里却告诉自己,这狗日的地方老子以后再来就是最长寿的那只什么笨笨的在地上和水里爬的长跑冠军! “那你下次一定要来啊,最好带衣服来多住几天。不过没有带衣服也不要紧了,我们家刘彪的衣服你凑合着也还能穿……” 中国勤劳妇女的胸襟和气度实在是太值得赞美了,心里巴不得永远都不要看见你来,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要你多住几天。什么人啊。 雨已经停了,风还是挺大,刮得耳根子生痛生痛的。我有种被肆虐的快感,只希望这风能刮得再大些,最好能让肉体上的疼痛麻痹我的思维,让我不再痛苦着内心的恐惧和头脑的苍白。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路边的一个音像店里正在播放刘德华大叔的《回家真好》:“回家的感觉实在是真的太好……”想到自己有家不能回,我苦笑着,一不小心竟从眼眶里滑出几行眼泪。我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场。放肆地哭过之后,总算心里好受了一些。考虑再三,我来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牛市长的电话。 牛市长的电话号码很吉祥,139后面的四位数是y城的区号,区号后面的尾数是“9888”。这是一个“大款号”,是一民营企业家花了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人民币投标来孝敬牛市长的。牛市长有三个手机,一个移动的,一个联通的,还有一个小灵通。三个手机号说出来都会让咱老百姓流口水,但是市长最喜欢的还是这个移动的号码,因为他的生日是9月8日,市长夫人的生日是8月8日,真是一气呵成妙到毫巅。我敢肯定送这个手机号给市长的民营企业家iq一定不比爱因斯坦先生低到哪儿去,我也敢打赌他的企业一定是财源滚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牛市长终于从嘈杂的公用电话里听出是我的声音。我婆婆讨好新媳妇般小心地告诉他,我一大早被抢了,手机、钱包什么的都没了。牛市长稍微询问了一下我被抢的经过,责怪了一番我的不小心之后,告诉我他母亲的病情逐渐恶化了,可能还要在乡下待上几天,回来再给我打电话。我正想说我现在电话都没了,你怎么能联系到我啊,那边已经挂断了。我没有鼓起勇气再打过去。我知道即使再打过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我没有道理要牛市长现在撇开他生命垂危的母亲,立马给我送白花花的银子过来。 牛市长这根最有希望的救命稻草断了之后,刹那之间我明白了什么叫“绝望”。绝望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情,那会儿什么人格啊,尊严啊,伦理啊,爱情啊,理想啊,等等,都一钱不值了。那会儿要是谁给我开一张一万两万的支票,我真会给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开始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以前很少忏悔,不要说很少,压根儿就没有忏悔过。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了。以前的我,考虑问题可能是太天真至少是欠周详了。我总是习惯于生活在自己虚拟的世界里,幻想着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我的前途呢? 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头脑里突然灵光一闪,有个人的身影忽地跳了出来。这个人是我的一个堂表姐。说是堂表姐,那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堂姐妹。我母亲那个年龄层次的人,每个人都有好几个兄妹,不像现在一代单传,所以互相走得不是很近。不过在y城,除了那个鼓动我去炒股害得我一蹶不振捉襟见肘的混蛋表哥之外,就数这个表姐最亲了。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附近的一个中学已经放学。虽然教育部明文规定全国所有的中学寒假都不准补课,可是下面的学校总是阳奉阴违,课照补,费照收。据说家长们对补课和收补课费都还挺支持的。在中国,如果有哪个家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考个好点的大学,那这家长要么是比尔·盖茨先生那样的天才,要么是张一一先生这样的混蛋。 早上在刘彪家吃的荷包蛋加面条,经过我的反复折腾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决定还是先去表姐家蹭顿饭。 我在表姐住的小区前下了车,大摇大摆地走进路边的一个大商场,在一块很大的试衣镜前,用手指把头发打理整齐,在营业员诧异的眼神中狼狈地跑出商场,花了一块钱把皮鞋擦得锃亮。虽然口袋里只剩下十多块钱了,可是我觉得这一块钱花得很有意义。很多时候,人不仅仅是为一种物质活着,更是为一种精神活着。所以我在以后的岁月里遭遇到开着奔驰汽车招摇过市却没钱加油名片上有好几个公司“董事长”头衔的款爷时,竟是毫不惊讶。 我摁响了表姐家的门铃。门铃响了半天之后,一脸慵懒的表姐终于开门了。表姐看见是我,脸上盛开着笑容,说一一你来得正好,今天逛商场回迟了一些,你姐夫买了许多菜,正在弄午饭呢。 表姐夫正在厨房做菜,一脸幸福的表情。我向他道完“新年好”后,马上巧言令色地说又来麻烦您了,实在是嘴馋姐夫您的好厨艺,真是没有办法。表姐夫大为受用,忙说哪里哪里,你先看会儿电视吧,姐夫今天让你看看真正的手艺。 表姐夫现在是y城建工局的第一副局长,在他的单位里可谓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可是表姐夫在家里对表姐却是服服帖帖,什么做饭做菜洗衣洗碗的活儿全都给包了。这除了他出生在农村、表姐生长在城市而且又生得如花似玉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表姐有许多先进的管理方法。 譬如说刚结婚的那阵子,表姐和表姐夫协商好一个一三五做饭,一个二四六做饭,星期天就下馆子或者回岳母家蹭饭。表姐做的饭菜特难吃,表姐夫的厨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表姐虽然老是偷偷地跑到外面加餐却昧着良心大夸表姐夫的厨艺精湛,电视里的那个郑宝厨都没得比,刘仪伟当然就只有靠边站的份了。表姐夫大为受用,大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于是不断在这个专业上加强学习。除了买来一大堆有关厨艺的书籍参考之外,中央电视台每天刘仪伟还是谁弄的那个什么讲吃讲喝的栏目他每晚绝不轻易放过。有公款吃喝的时候,更是亲临一线给小费去请教宾馆的大厨招牌菜的做法。从此以后,表姐夫的厨艺是蒸蒸日上,小两口的感情是欣欣向荣。 我大大咧咧地在客厅肥大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虽然口袋里只有十多块钱,但我一向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于表姐夫他们,我还是有些精神胜利法的。表姐夫这个副局一心想要扶正,而他这个副局大概也听到一些我张一一先生是牛市长面前大红人的风声,所以表姐夫一家对我一直都比较亲切。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节目,一边别有用心地与表姐交谈。表姐礼节性地问了我家里人的好后,开始关心起我的前途来。我于是大夸海口说正在选择当中,已经有三家报社和一家电视台有意向邀我加盟了。 我蛮喜欢使用“加盟”这个词,好像觉得自己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当表姐问我是哪三家报社和哪家电视台时,我赶忙说还没打定主意啦,牛市长早就说过要我去市政府经济研究室做秘书。这不,今天下午我正准备去西山县牛市长乡下的老家呢,他母亲奄奄一息住在西山县人民医院,我正准备买点礼品什么的过去,但是不知道带的钱够不够。 表姐昨晚上曾经听表姐夫说起牛市长的母亲住医院了,只是自己和牛市长不很熟,又不知道牛老太太住在哪个医院,正不知如何下手。这下子听我说得有板有眼,对我的话深信不疑,连忙问我还要不要钱,如果要钱只管开口说。我一边赞叹自己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一边感叹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我借故上了一趟卫生间。蹲在马桶上我暗暗算计着,今天就先借个一万吧,反正表姐家有的是钱,等我渡过眼前的难关挣了钱马上还她。表姐家确实有钱。表姐夫在建工局当副局长这几年,表姐不失时机地做起了建材生意,很是发了几笔财。如果不是表姐夫还想当一任局长,表姐可能还不会歇手改行去玩房地产。 刘彪曾经在我面前不经意地提起过表姐夫的名字,说要是认识他就好了。我惊呼那不是我表姐夫吗,刘彪说是不是建工局的啊,我说是啊,还是副局呢,赶明儿可能马上就要扶正了。刘彪当时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再要我出面去请表姐夫小两口吃饭什么的,我都没有答应他。其实,我答应了也没有用,我知道表姐夫一定不会去。在任何外人面前,表姐夫总是一个清正廉明不苟言笑的好官。 我一个人在马桶上其乐融融自我陶醉了许久,有一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惬意。想一想自己还真是一个天才,这么容易就把燃眉之急给解决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乐陶陶地从卫生间里出来,表姐却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不知怎的,这种眼神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 表姐脸色凝重地对我说: “一一,你有没有在学校里赌博输钱然后跟一群烂仔打架?” 我的心猛地一沉,连忙回答说: “哪里有,哪里有,你怎么会这么问啊?” “你爸刚才打电话问你到我这里来过没有,他说你在学校跟人赌博输了钱,你出老千被发现了,几个烂仔要你再拿五千块了事!有这回事没有?”表姐用一双生意人的眼睛盯着我。 我知道这下全完了,张别离这个老混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眼见是脱离苦海胜利在望了,他倒好,就这样横空出世把我最后的希望给浇灭了。 我心里纳闷这老头怎么对我的事了如指掌,却不知道父亲因为担心我的工作不知道被市长安排得怎样了,今天一大早就开始给我打电话,打了一个上午没有打通。而我平时是很少关机的,连睡觉也一直开着。 父亲猜想我可能是出事了,于是开始给我在什么大学的寝室打电话。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什么大学此刻已经把我的光辉事迹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张别离虽然曾经是那样的无情无义,这时候却早已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于是担心起了我的安危。他四处给我可能会去的地方打电话。这不,打到最后,刚才就打到表姐这里来了,还真够勤奋的。 我虽然心下转了无数念头,口上却不敢怠慢,连忙辩称没有这么一回事,一定是我老爸喝多了酒的胡言乱语。这个酒鬼,怎么能这么荒唐啊!表姐也曾经听闻过我父亲喝醉酒后睡在大门口或是马路上的一些丰功伟绩,所以将信将疑。 表姐夫这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建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我开始是执意不肯,坚持说自己这不好好的吗,我老爸老糊涂了,喝了点猫尿通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还是不要理他。经不起表姐夫妇俩的左右夹攻,我只得极不情愿地拿起电话拨号。 家里的电话占线,可能是y城哪位幸灾乐祸的亲戚正在通过长途电话安慰我年迈的可怜双亲。占线给了我苟延残喘的时间。我对表姐说,我不在这儿吃饭了。我想知道到底是寝室里的哪个王八蛋这样恶作剧,大正月的,多不吉利啊,我回去找他们算账去。 我一边说话一边换鞋一边开门,任凭表姐夫执意挽留我吃完中饭再走。我在楼梯间听到电话铃在响,接着是表姐喊我接电话的声音。但是我已无颜再上楼去接这个电话。我装作没有听见,三步并做一步往楼下跑。刹那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落荒而逃”,我想这辈子怕是不敢再来表姐家了的。 我一口气跑了不知道有多远。在路人诧异的眼神当中,我停下脚步。这次我是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家都不能回了。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说穿了就是死要面子。我从不和比我还要帅气的男生走在一起。还有,譬如一伙人在一个包厢里k歌,一旦我发现有哪位男生唱得比我好,我就宁愿不唱。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的确确是一个很虚荣的死要面子的人。有时候我真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太阳,就是一尼采,整个地球都要沐浴我的光辉。如果要我去衬托别人的容颜,要我去瞻仰别人的风采,我毋宁死。对我而言,有时候精神比物质要重要得多。如果没有“衣锦”,我是肯定不会“还乡”的。我不想直面母亲失望的眼神,更害怕面对左邻右舍杀人于无形的目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看得太多,虽然我还年轻。我喜欢被尊敬的感觉。我不能忍受被鄙夷被遗忘被轻视的感觉。所以,我从小时候家里被法院贴了封条开始,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所有的人都尊敬我。 我傻乎乎地继续漫无目的地前行。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在y城,我真是没有地方可去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怕莫是形容我当前的窘境?没心情去考究这些,只知道一味前行。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路。等我知道双腿的困乏时,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到了火车站。 车站外面偌大的广场挤满了形态各异三山五岳的一些什么人,最多的还是那些面容憔悴的民工。为了生活,他们春节和亲人短暂地团聚之后,又要背井离乡了。他们都能到哪里去呢? 我突然灵机一动,这些文化素质普遍都不是很高的民工都能够在外面养活自己和家小,我为什么不能呢?比尔·盖茨不是也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吗?人家还不是凭借自己的智慧成了世界首富?既然y城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何不到别的地方去寻求发展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孟轲先生不是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嘛。莫非是耶和华先生故意在考验我老人家,或者渡过此劫后会有大大的事业等待着我去轰轰烈烈耀武扬威?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虽然我知道这笑容要多苍白有多苍白要多牵强有多牵强。 我乘坐公交车回到什么大学,很小心地来到学校食堂把餐卡上剩下的三百块钱全部取了出来。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也没有收拾任何行李,真真是单人匹马一杆枪去远方闯荡。火车站广播里的谁正在矫情地演绎着“其实你不用去远方,好地方就在你身旁”!我觉得这对我是个莫大的讽刺,车站的工作人员也太没脑子,其实应该放些什么《一路顺风》、《祝你平安》或《常回家看看》才对,真有些乱弹琴的味道。 我下了公交车,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做了四个阄,写下北京、上海、深圳、重庆四个城市的名字。我把四个阄捏成团在掌心搓乱,丢在地上,对天祷告了一番,顺手抓起一个阄一看,是深圳。于是,我决定去深圳。 我在公用电话亭给牛市长打了一个电话,希望他能够挽留我。我一直都对牛市长心存幻想,一直期待着他能给我一个奇迹。说句老实话,我对去深圳后的未来并没有把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也不知道去那里之后我能做什么。 牛市长的电话通了。我告诉他我现在在火车站,正准备去深圳,可能明年回来,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在y城的这些日子里,谢谢他老人家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鼻子酸酸的,很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情。牛市长的反应比我想像中的平静许多,他只是叮嘱我一路上注意安全,到那边好好干,干出了成绩再向他汇报云云,完全是官场上虚与委蛇惺惺作态的那一套。 我无语。 第七章 运交华盖 我不是第一次去远方,却是第一次去深圳,更是第一次一个人去深圳。听人说,深圳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一个遍地黄金的好地方。 那时正是南下的高峰期,民工潮和学生潮是绝对的主力。我没有办任何证件,而要买到深圳的火车票是要同时有身份证和边防证的,所以只能先从广州转车。 我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买到去广州的火车票,因为去广州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如果今天买不到车票,那我就只能在候车室的过道上度过一个冰冷的晚上了。我想。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我不遗余力的四处钻营总算没有白费,终于侥幸弄到了一张站票,挤上了一节到广州的本已饱和的列车硬座。 车厢里摩肩接踵,转一个身都非常困难,处处释放着男人的汗臭和女人的忧愁。邋遢的男人一支接一支抽着廉价的香烟,疲倦的女人不厌其烦地哄着少不更事的小孩,空气很是沉重。我不由想起了屈大夫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感慨良多。 推着小推车叫卖的人是可耻的,过道里所有充满倦容的乘客都要处境艰难地为他们让路。那些人惟利是图的吆喝一声比一声激越,把一个个刚刚有些睡意的我们从睡梦的边缘一回又一回惊醒。 凌晨两点半,火车在一个什么站停下了。感觉到肚子有些饿,我买了一个五块的盒饭。没有零钱,给了站台上那女的十块。在朦胧的灯光下,我没有发现找给我的是一张五块的假币。 这列火车是最廉价也是最慢的一趟,逢站必停,整个旅程好像没有尽头。车厢里许多人都抱怨不已,我一开始也很有些烦躁不安,但很快就被即将来到一个新城市的兴奋所取代。这是我觉得最漫长的旅程,但我还是能够忍受和理解,因为我知道这就是生活。 终于下了火车,不再举步维艰,终于六根清净,感受大自然气息的感觉真好。大约是一个乘务员模样的人东倒西歪地举着一块什么指示牌在前面走,我随波逐流混在汹涌的人潮里,刹那之间觉得世界真大自己真渺小。 出站的时候,有俩妇女因为没有买票而被扣留了。检票的几个彪形大汉态度很野蛮。刚开始下车的时候,我还忖度着,早知道车上没有人检票,还真不应该买了票才上车,这会儿总算寻得了一点心理平衡。 我在左顾右盼左思右想中,有那么两三次差点就走丢了,幸亏在第一时间里又机敏地反应过来,立马又回到了浩荡的出站队伍怀抱。终于到了流花车站。我想当初给广州火车站命名的人文化层次一定不会太高,“流水落花春去也”,多么伤感的寓意啊。 我想要打个电话。我很想跟什么人通通话。我曾经的一个女朋友rose在广州的一个什么学校教书。我有她的电话,但是我不会打给她,绝不会打给她。rose一向是个势利的女人,我这样子去投奔她,她说不定会找个什么借口把我给骗到哪个狼窟或者鸭店去。真的,她完全有可能这样做,她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她可以上半夜和一个男人上完床,下半夜又和另一个男人去鬼混。她的性欲无比强烈,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有时候,她简直有无数个性高xdx潮。我想她的前世一定是个狐狸精。反正,她是一个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低俗的女人。 我在深圳有很多亲戚,最亲的有两个,一个是我堂姐,一个是我表姐。堂姐不见我已有许多年,表姐似乎熟络一些。表姐仅仅比我大五岁,在一个私立学校教书,所谓代沟似乎并不明显。据说她嫁了个广东佬,混得挺不错的,姨妈一有机会就常在我面前夸她。那好,就去投奔表姐。 我走到车站外的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我听说车站里的电话贵得吓死人,一般是五块钱一分钟,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直接杀人还要残忍。我更不敢去ic卡电话机打电话,我原来有一同学前年暑假来广州找亲戚,就是在ic卡电话机打电话出的事。 我那同学不知道有些ic卡电话机的终端被接到了一些坏蛋的家里或者说是办公室里,被控制了。他打电话过去被一陌生人告知他亲戚出差了要过一些时候才回来,而他亲戚出差前曾叮嘱过如果他过来了就帮忙接待什么的。当然,那骗子还敷衍了许多他曾经受过我同学亲戚大恩的鬼话。反正,我同学就那样相信了他。说实话,在那种鬼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总会自己勉励自己尽量往好处想。 我那可怜的同学就那样傻乎乎地等那骗子开车来接他。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就是骗子把车开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说什么没汽油了,自己出来得匆忙忘记带钱包和信用卡,问我那本来已经够贫穷的同学身上有没有钱,先加点油到家一定还。等我那可怜的同学把身上仅有的300多块钱都掏给了那坏蛋时,坏蛋又推说车子发动不了,麻烦我同学在后面推一把。这不,一下子就把我那傻帽同学给丢在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更惨的是,我那同学把身份证也搁在骗子车上的包里了。他的老家在一个山沟沟里没有装电话这样的先进武器,广州的亲戚又不知道怎么老是联系不上。被请进局子之后,由于证实不了自己的身份,他被抓去修了一个多月的铁路。但他还算机警,总算瞅了个冷子溜火车加“11路车”回到了老家。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失踪了一两个月的儿子突然出现在哭干了眼泪的父母面前的时候,那场景简直比狼牙山五壮士跳下去的那个瞬间还要壮烈十倍。 因为有这段掌故在里头,所以谨小慎微的我哪敢去狼窝虎穴般的ic卡电话机上打电话。流花车站右边的那个话吧好像有不少人在打电话,我决定去凑凑热闹。我喜欢人多的地方,我总是缺乏安全感,潜意识里似乎觉得生意红火的地方价钱应该公道些。 表姐的电话嘟了好久总算被接通了。我仿佛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兴奋之情难以形容。马上我又丧气了,因为接电话的人不是表姐。那个还算亲切的声音说她是表姐的同事,表姐有事出去了,有什么事她可以转达。 我语无伦次地告诉那个声音我是我表姐的表弟,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到深圳来找她,现在广州汽车站,我没有来过深圳,想知道坐什么车到哪里下才好。她于是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到哪里哪里下,然后打个车到他们学校,很便宜的。我当时真不知道自己兜里的钱还能不能到她说的那个什么地方。 电话三块钱一分钟,我打了三分零一秒,应该是十二块。其实那一秒来得很蹊跷,也许本应该是两分五十八秒或者五十九秒的,但是我已不能计较。口袋里有两块的,没有十块,也没有二十块,我于是给了营业员五十二块。意思很明确,整找我四十。那营业员长得还干净,收钱的动作也还蛮快,只是找钱的动作慢了点。 我等了大概两三分钟,还是看不到一丁点儿找钱给我的意思,只好很有礼貌地示意小姐找钱。那营业员看上去挺聪明的,可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大声说小姐麻烦你找钱啊我都等好久了。那女的愣是半天没听懂我说什么,后来好像是知道我的意思了,不由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有毛病是不是,哪里要找钱了,我明明收的你十二块!” 说完,她还理直气壮打开抽屉给我看哪里有什么五十块的。乍一看,还真没有五十块,鬼才知道这贼婆娘怎么个偷梁换柱了。我正待与她理论,这时候忽然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我虽然心疼那无辜惨死的四十块人民币,却还懂得“钞票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的真理,只得悻悻然恨恨地从店里退了出来,狠狠地记住了那黑店的名字、位置以及那几个想要对我动武的家伙的特征,暗暗发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胡汉三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一路忐忑不安。汽车到达那个什么什么车站的时候,灯火已阑珊。由于有流花车站的前车之鉴,我不敢在这是非之地久留,叫了一辆出租车问去表姐所在的学校要多少钱,司机老兄首先把头摇得像苏永康先生在哪个酒吧一般,然后告诉我那可远着呢,没有公车直达那里,还要在山里转几个圈什么的。 当时的我生怕黑夜吞噬了我无家可归的征程,于是焦急地问他不打表多少钱可以去。那位仁兄说至少一百文,我砍价到五十文,最后以六十文成交。不料表姐住的地方离车站很近,虽然要拐几个小弯,但绝对不会超过三公里。由于那位仁兄在到达前已循循善诱让我付了钱,所以我后悔也没有用了。 传达室热情的老伯终于帮我找到了表姐的家。我顾不得仔细品味表姐为我做的满桌子的佳肴,急急忙忙冲了一个凉,瘫软在床上,这才知道世界上有一件最美丽的事情叫做睡觉。 我满以为凭我的智慧和才华,我在深圳一定会炙手可热要多抢手有多抢手,根本不需要自我推荐,就会有数不清的识英雄于草莽的刘玄德们三顾茅庐请我出山。月薪不要开得太高,先五千左右将就着啦。不出两个月,就可以脱贫致富了。想起来真是过瘾。 然而,不久我就意识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我每天早上志骄意满地出去,晚上垂头丧气地回来,如是大半个月。深圳似乎更需要技术型的人才,可是我除了码字之外什么都不会。码字的地方,如报社和电视台,早已人满为患。那些在其位谋其政的大老爷们绝不会为我这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腾出一个位子回家去带孩子们玩的。如果有人这样做了,我都会怀疑这位爷的脑子有问题。所以,在这方面我没有任何机会。 还有,我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我一直认为那些要求求职者一定要有三五年工作经验的单位真是愚蠢,所以他们不能挑选到张一一先生这样出类拔萃物美价廉的人才。那些有工作经验的人,之所以会到你的单位来应聘,多半是在原来的单位待不下去了。连他们原来单位都不要的人,要他们干什么呢?如果真有本事,自己早就当老板了!干了三五年还不能自己当老板的,算哪门子本事啊!再者,有经验的人一定会循规蹈矩,缺乏开拓和创新精神,这更是不可取的。而像张一一先生这样的人才,虽然没有什么经验,可是以聪明才智进入工作状态的时间是非常短的,培训的成本几乎为零。 最要命的是,我什么证件都没有。不但学历证书没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边防证就更别说了。我每天乘坐表姐学校接送教职工的豪华大巴进出关(深圳的几个区被划分为关外和关内,表姐的学校在关外)。这样的车一般不会被检查的。说是一般,当然也就有特殊的时候。 有一回过关的时候,大盖帽已经检查到我前面一排了,我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了。幸亏那位例行公事的武警同志该放手时就放手,居然检查到我面前就掉头了。真是谢天谢地。不过也够狼狈的,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有些心有余悸。如果说现在的我半夜还经常做噩梦,一定是那时候和武警同志捉迷藏时落下的病根。 表姐想了很多办法把我弄到她们学校教书,可是我的国语实在是太好了,好得试教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学生能听懂我授课内容的一半。跟表姐很熟的那个语文组的组长不得不非常委婉非常遗憾地告诉我,年轻人,虽然你教学的思路很活跃,方式也新颖,看得出你也很有才气,可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录用您这样一位语言上存在太多障碍的语文老师,实在是对不起。 上帝既已赐给了我写作上的伟大才华,当然同时会要派给我语言上的巨大缺陷,因为上帝对他的每个孩子都是公平的。我常常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第八章 似水年华 表姐家的床很舒服,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大白天就会感到沉重的疲倦。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会回忆起什么大学寝室里蹉跎过的那些似水年华。回忆是一个善良而残酷的东西,它总能给我们带来许多的触动和思考,虽然只要我们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 我们寝室一开始住了八个人,如果不算我,那就只有七个。皮平是我们寝室也是什么大学还可能是中国几千所高校绰号最多的一个人。因为姓皮,所以他先有一个绰号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因为叫做皮平,所以他又有一个绰号叫做“皮炎平”;再因为谐音“批评”,所以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批评与自我批评”。 皮平不但是我们班的班长,还是我们寝室的第一副寝室长和常务副寝室长。我们寝室全体寝民全票选举他为第一副寝室长,完全是想利用他班长的职权为我们谋取不正当利益。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这一高尚而纯粹的想法相当的幼稚和愚蠢。皮平从来都是一个一丝不苟大公无私对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干部,绝不会为一己之私干一些贪赃枉法包庇纵容的勾当。所以,他包龙图焦裕禄般的工作作风,曾一度让我们这些他原来的铁选民们非常失望。 皮平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和校方走得很近,是院领导面前的大红人。皮平确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颇有天赋的领导干部,无论竞选也好演讲也罢,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不慌不忙地总结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而且每一条的核心内容都能概括成八个字,这八个字通常又是由两个四字的成语或者俗语组成,想叫人不佩服都不行。 皮平的英雄事迹,我已经忘记得太多。印象最深的是大一时我们在t教学楼观看悉尼奥运会,中国体操队刘璇拿了金牌,升国旗的时候,皮平是第一个起立并行注目礼的人。 我们班上有个男生暗恋“璇美人”由来已久。前不久他刚听说刘璇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还和那男的一起在四川的一个什么地方神情亲密地吃了火锅,这几天正生着闷气,所以这会儿气愤得老大不愿意站起来向国旗致敬。 皮平先是对他怒目而视,后来见这厮明明知道升国旗了还一再不起立,这素质也未免太低了吧,这爱国主义教育也太淡泊了吧,如果放任这种思想泛滥下去,中国还有救吗?于是气急败坏地跑过去找这男生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那男生把对刘璇的不满情绪全部发泄到皮平身上。皮平为了维护电视里国旗的尊严自是义不容辞,双方为此大打出手,成就了悉尼奥运会之外又一道靓丽的风景,乐得一教室的好事之徒看热闹。 因为皮平的许多官僚主义立场,所以他和我们这些老百姓之间似乎不是很心连心,但我们都愿意让着他。除了知道他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皮平有一在外国语学院读书的很可爱的小表妹。我们这些伪君子的蠢蠢欲动虽然最终纷纷被表妹天使般的纯洁温柔化解于无形,皮平却多少因为沾了表妹的光革命阻力小了许多。 皮平的下铺是湛波。他的尊姓不时会被不学无术的一些什么人与那个叫什么谌容的女作家搞混淆,这让湛波很是得意。也许他的姓氏是他重要的一个精神胜利法。我们私下里都叫湛波“愤青”,因为他总是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只有他自己最好,总是一副愤世嫉俗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态度。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只能私下里叫他“愤青”,我会怀疑你的智力商数有问题,“愤青”是能当面锣对面鼓地叫的吗? 湛波的名字,只要认得几个汉字的中国人都会认为再大众化不过了,而在他自己看来确乎是很了不起的一个名字。他总是喜欢广而告之他的名字出自《诗经》,并且反复诲人不倦地强调《诗经》里有句什么“湛湛其波”,无非是想要显摆他好像出身于诗书富贵之家礼乐簪缨之族似的。 有一回,大概是我又被哪个善良又聪明的女生给无情抛弃了,心情不是很好,湛波依旧一个劲儿地在寝室里津津有味不知悔改地大吹大擂大肆渲染“湛湛其波”的荣耀,我忍不住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你小子就别逗了,你这还不是瞎猫逮着个死老鼠!我怀疑你老爸根本就没有读过什么《诗经》之类,后来被你不经意间发现了这句话,所以你就这样一厢情愿地恶意炒作!” 湛波这个千年蛇妖被口无遮拦的我一不小心击中了七寸,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我比他高了整整半个头,而且还从胖哥那里学过擒拿散打,冲过来就与我动武。结果那天我打得他满地找牙。后来他还到处吹嘘说他轻易便把我给打趴下了,真是我泱泱大国继阿q先生后又一杰出代表。 湛波的邻床是杨勇,杨勇在竞选班干部时的自我介绍中说:“我叫杨勇,杨是杨勇的杨,勇是杨勇的勇,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的时候就有一个将军叫做杨勇,大家千万不要把我和他搞混淆了,因为那时候我爸都还没有出生呢……” 什么大学那些准班干部们的自我介绍大都枯燥得可以催眠,杨勇的这一番话算是别出心裁独具匠心够幽默的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弄了个宣传委员的美差,司职每学期更换一次的教室后面的黑板报,粉笔被他贪污了不少。张一一先生等一些无耻之徒想要寻杨勇的开心时,往往会一本正经地问他:“杨委员,你到底是哪个杨勇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时的那个杨勇不?”或者也会故意假装思考一会儿再问他:“杨勇将军,那么,你爸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 杨勇的上铺田宇,是后来搬进来的走读生。田宇的家住在市内,一般周末回家打牙祭。这家伙特狡猾,平时请寝室里的哥们儿给女生递纸条时总会再三许诺周末请各位到他家去玩,可是一到星期五的时候,这小子总有办法从大家一眨不眨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的寝室长叫“蒋介石”。“蒋介石”的学名叫做蒋建华,因为他是复读了十届才时来运转考到我们班的,所以被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同窗不怀好意地招呼为“蒋十届”,后来再御赐他“蒋介石”这一美丽的尊称。再后来,我们善良地考虑到这个称呼有可能会对伟大祖国海峡两岸的和平统一进程产生负面影响,只得忍痛割爱简称他“老蒋”。 老蒋在暗无天日的复读班里折腾久了,一副尊容写满沧桑,一不小心就捡了个大元宝,得到饱经文革蹂躏的辅导员赏识,于心不忍封了他一个“寝室长”的美差。虽然这是个绿豆芝麻弼马温大的官,虽然薪水自筹没有粮票发,好歹也算一方领袖,手下辖了七条好汉。 老蒋落下最大的一个笑话就是一向标榜自己有“洁癖”,却总是头不梳须不刮澡不洗牙不刷,显是得了那个本应姓周的懒散文豪的衣钵。 开学第一天,老蒋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寝室的窗前,捧读村上春树(之所以是村上春树而不是张一一,是因为这时候张一一先生的大作还没有正式出版),颇有关夫子青灯观青史气象,只是没有大美人貂婵陪伴左右一会儿削一个苹果一会儿做一个按摩。 伟哥老爸进得门来,一见有家长捷足先登且是孜孜不倦,掂量着可能是要把当年文革时落下的功课补上,不由得暗暗留心惺惺相惜,忙不迭地一边递烟一边倾诉衷肠: “您老人家也是送孩子上学吧?这年头,小家伙念书可真不容易啊!” 老蒋一开始是受宠若惊,旋即尴尬莫名,最后恼羞成怒,毅然弃村上春树而去。热情而豪爽好心没好报的伟哥老爸这会儿可纳了闷了,不知道自己哪里言语有失礼节不周怠慢了这位与自己级别相同年龄相当的“家长”。 这里再追忆一件老蒋代替别人参加成人高考的故事。老蒋的代考对象原本只有五十五岁,若以老蒋当年在复读班里营养不良落下的后遗症来大胆预测,蒙混过关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不幸的是,老蒋最后还是被撵出了考场。所以老蒋对《范进中举》里“自古无场外的举人”理解得特别深刻。 我们一帮幸灾乐祸的同窗好友都是些刨根问底的主儿,于是纠缠不休追问他失手的原因。老蒋拗不过我们的死缠烂打,终于悻悻地告诉我们监考员原来是一身怀六甲的戴眼镜的孕妇!我们当下暗道难怪这婆娘如此火眼金睛,眼睛好像八卦炉里炼过一般,原来比二郎神先生还多长了三只眼睛! 那监考员其实也只是误打误撞瞎猫逮了个死老鼠。她不过心下奇怪坐在这里考试的这厮至少也应该有六十五岁了吧,为什么准考证上只有五十五呢?难道是从哪个山头请来捉刀的大学教授不成?于是旁敲侧击苦口婆心地向老蒋阐释政策,无非“坦白从宽,回家过年;抗拒从严,牢底坐穿”云云。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阵仗的老蒋果然脆弱,乖乖入套草草收场,从而痛失三千两白花花银子的奖金,哀莫大于斯也。老蒋每每怀念起这一段美丽往事,每每痛骂女人祸水,眼镜尤盛孕妇尤盛。这时张一一先生等一些善男信女就会善意地提醒他,别忘了你妈当年怀你的时候也是孕妇啊。 老蒋之所以特别显老,除了他老爸临床经验不足以及复读的环境太黑暗之外,也许就是因为受封建余孽毒害太深,无论是言语之间还是为文当中,都要强拉硬扯七拼八凑几句子曰诗云的八股才觉过瘾。久而久之,室人为其敬业精神折服,再赠美号“蒋学究”与“孔乙己”以示景仰。老蒋面不改色心不跳,慨然笑纳囊中。 忽一日,老蒋大作被钦定为范文,并被当做呈堂证供在济济一堂中大放异彩。作为那块酸豆腐主人的老蒋,老教授三呼其名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大群如花似玉的佳丽们不由得大跌眼镜,嘘声四起。老蒋后来自我解嘲说那是赞叹的音符。 当晚的卧谈会上,我不耻下问请教老蒋: “老大,您的尊耳平时挺好使的啊,为什么今天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叫了您三四遍,直到声嘶力竭了,您才站起身来亮相啊?” 老蒋沉默不答。直到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室友们纷纷表示如果他再不回答,大家就要从热烘烘的被子里钻出来,一起扒光他的衣服,老蒋这才慢慢吞吞地一语道破天机: “诸位兄弟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无它,余恐吾班靓妹忘记某之尊名,故让那老头重复几次加深她等记忆,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耳。惭愧,实在是惭愧!” 张一一先生一直以“马基雅维利的亚洲总代表”自居,常常自我陶醉在一些小小的阴谋诡计当中,却是始料未及一向韬光养晦老实忠厚的老蒋亦有如此兵法,那别人还了得。从此之后,我不由得低调而内敛了许多。 老蒋在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外国现代文学领域造诣不同一般。他知道孔二之所以宠爱颜回是因为他们是私生父子关系,他还知道这个什么斯泰要比那个什么斯基早出生八天零八秒。诸如此类掌故,老蒋如数家珍。老蒋的博闻强识常令文学院无数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才子鸿儒俯首称臣竞折腰。 老蒋对中国古体诗词无比热爱,大约也能背得一二三四首。有一日,老蒋心血来潮激情飞越,决定弄一首千古绝唱来羞死苏东坡和柳三变,骗得李易安朱淑贞不自觉地来投怀送抱。 老蒋翻开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依样画葫芦,涂鸦一阕《沁园春·长江》,爱不释手,矛盾重重。欲待不给我们这些俗子凡夫拜读,又生怕埋没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若是给我们这些蠢物呆人读了,又恐我们不解其中的神妙之处。 老蒋在心里斗争了许久,最后总算看得起我,决定先给我拜读一番以观后效。老蒋大作,果然与别个不同,上阕头一句便自不凡,大有君王气象,赫然是“站在秋天,长江远去,愁上心头”。 我在拍案叫绝叹为观止的同时,不免善意提醒老蒋是否有些生吞活剥的嫌疑,而且于平仄于韵脚似乎也稍有不合。老蒋的笑逐颜开立马演绎成勃然大怒,说他不讲平仄是要开一代新词之先河。最后痛骂我这个私下结社附庸风雅的什么臭诗社的社长其实是个浊臭不堪的蠢货,真真是竖子不足与谋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云云。 老蒋自此以为跻身词人行列,于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最后决定出版专著。老蒋找来小学到现在的每次作文,然后又翻出一本泛黄的日记,以这阕冠绝古今的新词做主打,差不多也有八九不离十万字,宛若一精装版诗歌散文集。书名有些耳熟,叫做《我的奋斗》。 老蒋私自动用了绝大部分我们寝室的公款,把鸿篇巨制《我的奋斗》印了十份,分投全国各地大江南北十个最有影响力的出版社,然后守株待兔,只等记者纷至沓来美女蜂拥而至钞票数得手发软。 可能是中国现在的出版商大都肉眼凡胎有眼不识金镶玉,或者是他们妒忌英才,纷纷不约而同地把老蒋大作束之高阁,导致一本足以影响中国文坛n代人的巨著湮没无闻,给全世界的文化事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呜呼,哀哉! 一日艳阳高照猛晒屁股,老蒋却以袜蒙首高卧被中,任凭我全体寝民用尽东拉西扯等十八般武艺,就是死活不肯起床,甚而至于还幽幽地说要绝食而亡,弄得我们一干闲杂人等芳心大乱。 本来人多为患的地球死一两个人无关痛痒,可是如果老蒋一旦不幸夭折,要想再找一个他这样认真负责准时打开水做卫生的人民公仆,就不免有些难度了。而且考虑到买花圈要破费,不免还要掉几滴珍贵的眼泪,甚至还要担心晚上会不会做噩梦,等等,所以老蒋绝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抛下我们下地狱独自去偷欢。 我们于是一半虚情假意一半真心实意地苦谏老蒋好死不如赖活着,保尔·柯察金还说过要像狗一样活着呢,并用一些低级趣味的玩笑唤回老蒋对人间的留恋。 老蒋终归是大限未到尘缘未了,拗不过我们一些无耻之徒的无理取闹,终于郑重地告白心事。原来老蒋近日运交桃花邂逅佳人一见倾心神魂颠倒不知如何下手又恐佳人旁落于是日夜担惊受怕内忧外患不胜其苦于是寻死觅活欲图解脱耳! 乍闻如此重大特大爆炸性花边新闻,嬉皮笑脸的我们几位室友责任感使命感油然而生,十万火急召回平时不到深夜十二点不能到齐的全寝室人马,隆重召开寝委会常委会议,个个摩拳擦掌,人人跃跃欲试,纷纷唾沫横飞天花乱坠地为老蒋的终身大事献计献策。建议电话攻势者有之,建议情书攻势者有之,建议玫瑰攻势者有之,建议约会攻势者有之,建议暴力攻势者有之,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老蒋眼见往日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几位小兄弟今日竟是如此仗义,不由得也被这种氛围所感染,热血沸腾,面目狰狞,臭脚乱踢,脏手乱抓,或作若有所思状,或作微微颔首状,只是始终没有依计行事,让一群无耻之徒丧尽天良的智慧纷纷胎死腹中。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忽一日天降奇缘,老蒋与佳人鬼使神差共处一室,当然教室里还有几位不解风情的同窗学人。 情商极低的老蒋这时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可是千载良机不容错失,必须抢抓机遇,知难而进。于是,一向老成持重节奏缓慢的老蒋忙不迭地下了九十层楼,撞翻七八个人,道了五六声歉,跋涉三四百米,两步并做一步,忍着巨大心痛,买来一块钱热乎乎的炒瓜子,巧言令色双手奉献于佳人面前。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凌波下界,似织女临凡,令人见之忘俗。老蒋春心荡漾,一边拼命吞口水,一边牙齿咬了舌头,但深觉物超所值。 佳人不愧是佳人,似是早已习惯了无聊男生无事献殷勤的罪恶勾当。当下藕臂轻扬,从容伸出玉指纤纤,用兰花拂穴手法,拈起一颗黑不溜秋余温犹存的炒瓜子,樱唇微启,盈盈置于皓齿之间,银牙轻磕,莲舌微卷,壳肉分离,瞬息之间,壳在玉掌,肉入香肠。 老蒋虽然历来痛恨女人祸水,也不免心旌摇荡意乱情迷,恨不能立马跪于佳人薄如蝉翼之超短裙下,做她裙下不贰之臣,只不过碍于自己才子身份,惟恐有辱斯文,才极不情愿地作罢。 老蒋虽然心里转了无数念头,手上却不敢闲着,好歹也是自己掏腰包买的瓜子,可不能给佳人独自享用了。只见他熊掌一捞,一把抓起七颗瓜子,呈北斗七星之势,然后向满口暴牙的大嘴里一塞,噼里啪啦,七壳同出,蔚为壮观。 佳人虽是名门闺秀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花容失色自叹弗如,暗道如果将来嫁了这样一位如意郎君,好东西怕莫都会被他一个人吃光了!念及如此,不敢恋战,慌乱之中抓起一把瓜子落荒而逃。老蒋并不追赶,只是将仅存硕果连根拔起,躲入无人之境,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殆尽。 “炒瓜子事件”虽然惊走佳人,却使老蒋获益匪浅,从此知道佳人虽然大多冷艳如霜,一般不会拒绝请客吃东西的善良举动,于是振作精神,欲做嘴上文章,既打开爱情缺口,又拉动国内需求。 又道“是不是冤家不聚首”。这日午餐时分,才子佳人再度狭路相逢,这回场景换成了食堂。老蒋刚好非常奢侈地打了五毛钱的萝卜,不免有些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意思,慷慨激昂目空一切地把自己不知道几天没有洗的饭盒递过去,居高临下声色俱厉地质问佳人:“吃萝卜不?” 佳人虽然大多有嘴馋之癖,不过那是对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却还不甘心轻易让这个等而下之的萝卜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玷污了樱唇,加之“炒瓜子事件”对老蒋心有余悸,于是耐着性子稍事敷衍之后扬长而去,弃风流才子老蒋与他心爱的萝卜于不顾。每当有些不怀好意的歹徒想要寻老蒋开心时,便会翻出这个百用不厌的典故,请教一脸无奈的老蒋:“吃萝卜不?” 正当老蒋深谋远虑该如何另辟蹊径孝敬佳人时,佳人却已风骚毕露地与一每顿必请她吃鸡腿的“衣冠禽兽”神情亲密地招摇过市。老蒋知道大势已去,英雄迟暮,黯然神伤,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叹:“既生建华,何生禽兽!”区区八字,字字是血。 老蒋经过这一番情天恨海荡魄销魂的初恋,面壁思过三日之后,终于修成正果,参透古今造化,看穿男女玄机,从我的“大学谈恋爱,庸人自扰之”中悟出真理,转而从失恋的迷茫中走出来,抓紧写一部叫做《快乐单身汉》的长篇。据说是要给诺贝尔先生看的。真是了不得。这部巨著的宗旨是教化我辈男儿莫要无事献殷勤,要让那些女人祸水寂寞而死。中心思想不可谓不高尚,我想同病相怜的诺贝尔先生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欢喜得要命。 老蒋的下铺是屈伟,因为大名里有一“伟”字,极富想像力的我惦记起街头巷尾俯仰可见的那一味著名的补药。为了做大做强这个品牌,于是我省略他的高姓,亲切地称呼他一声“伟哥”。 一开始,伟哥涨红了脸,可见是非常愤怒,恨我恨得牙痒痒的,恨不能把我五马分尸然后食肉寝皮;继而也还能义正辞严地抗议我侵犯了他的人权,发誓要把我告上海牙国际法庭;到后来终究敌不过我旷日持久的努力,终于屈服于我的淫威之下。那是当我嬉皮笑脸地叫他第八百五十三声“伟哥”时,他老人家一时不慎“哎”了一声,从此授我以柄,跳进太平洋也含冤莫白。“伟哥”大名从此以后誉播文学院名扬什么城,与天地同朽,与日月齐辉。 据说伟哥是屈大骚人第七十八代嫡系传人,因为年代久远,门风凋落,所以比不得屈子昔日风骚。伟哥毕竟是一代大豪之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一中秋节的那个晚上,我们寝室里“江南八大才子”饮酒赋诗时,伟哥被迫吟成一联,是为“抬首望圆月,低眉思美人”,被推为直追李白苏秦之作,令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黯然失色。 伟哥是什么歌友会的会员,所以每年要花费许多冤枉钱去换取心中偶像的一个签名或者是一张玉照。伟哥床头的卡带和cd,比我这些年来巧取豪夺连借带偷弄来的不太健康的光盘还要多八倍零三盒,足见伟哥对星们的热爱与支持。伟哥曾经创下在一堂汉语言文学课上写出九百八十六个欧美日韩大陆港澳台影视歌星名字的吉尼斯纪录,只差没有申请。 伟哥对容祖儿的外公外婆以及蔡依林的生辰八字等小菜如数家珍,于是便有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歹徒开玩笑说,伟哥一定与柏芝秀文祖儿依林们有一腿。这时伟哥便会红着脸一本正经地叫他们不要乱说,不要随便玷污了人家的清白,引得一大群无知的看客大笑不止。 伟哥虽然对星们的史料知之甚多,却由于受“少儿不宜”思潮的束缚,某些方面的知识有所欠缺。每当我们寝前饭后高谈阔论叶玉卿、叶子楣、叶童这样叶氏一门天真烂漫的纯情少女时,学富五车的伟哥往往会一边骂我们无耻下流不可救药,一边又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汲取宝贵的精神营养。 伟哥生得甚为美貌,齿白唇红,说话间又有些东方不败或是李莲英们的嗲声嗲气,所以在我们的统一战线内部曾有“奶油蛋糕”之美誉。但是由于伟哥没有进行不屈不挠的抗争,我们于是觉得没有多少成就感,也就没有把这个爱称进行到底。再加之“伟哥”这个称号如日中天深得人心,“奶油蛋糕”才得以中道崩殂没有修成正果,我们这些暴徒才少造了一个孽。 伟哥老妈深知伟哥美貌,生怕伟哥被那些什么“新新人类”的女生勾引,所以家教甚严,伟哥没有他老妈的懿旨不得与任何女生交谈。农民战争的历史规律告诉我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一定不易的真理。有一天伟哥在接完太后严刑逼供的电话后,终于忍无可忍火山爆发: “我真想不通我老爸怎么会娶我老妈这丑八怪加神经病的!” 我等皆大惊失色,连连把伟哥围在中间,呈众星捧月状,然后都装作漫不经心的旁敲侧击询问原委。最后综合六个人的意见终于得知,伟哥老爸当年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气死潘安羞煞宋玉比今日之伟哥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伟妈虽然直欺嫫母犹赛无盐,奈何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战术运用得恰到好处,八年抗战下来,终于在伟爸二十八岁生日那个醉酒后的晚上攻克了他的最后一道防线。伟妈是以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当初爱情的结晶——伟哥也到了遭受众多女生算计的年龄了。 伟妈虽然相貌平平,却是天资聪敏学究天人,不然怎能赚得伟爸入她彀中!伟妈常常感叹当年追伟爸时的艰辛,侥幸当初所用的一些手段。她老人家生怕伟哥会步其父后尘,遭了狐狸精暗算后抽身不得,于是每次的长途必是声色俱厉言传身教一些“天下最毒妇人心”之类的滥调陈词。也许重复便是效率,伟妈那一套荒谬至极的理论在伟哥脑海中被灌输得多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众多频频放电的美眉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致使不少女生的日记本上留下了许多哀怨的句子。 伟哥最大的业余爱好是睡懒觉。文学院十大懒虫中,毋庸讳言,伟哥绝对独占花魁。伟哥通常是和衣而睡,闹钟定格在上课前的第八十八秒,这是伟哥冲刺到教室的极限速度,闹钟一响,马上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般奔向教室。 谁知道伟哥的这个坏毛病居然也能酿出美酒。校运会上,伟哥勇夺男子100米、200米、400米三枚金牌,这可完全是拜睡懒觉所赐!要是换了星期六,伟哥非要睡到第二天黄昏不可。夕阳西下,追梦人在床上,打开惺忪睡眼,来一个不太流畅的呵欠,然后是一点黑色幽默:“天怎么还没亮呢?”说完,翻一个身,又去幽会他的燕姿或喜善去了。 因为睡懒觉来不及吃早餐,所以伟哥也没少受胃痛之类贵恙的折磨,可是病情一旦稍有好转之后,伟哥又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懒虫。其对睡懒觉之执著之敬业,我想不佩服都不行。看来,睡懒觉之真味,伟哥是深得其妙了。 伟哥还有一爱好是打扑克。伟哥虽然瞌睡奇大,但有时居然可以为了打扑克而牺牲瞌睡,可见伟哥扑克瘾之一斑,由此亦可见伟哥扑克水平之稀松平常,因为人们往往只有对事物一知半解时劲头最大。就像谈恋爱的时候,一旦把一个女生彻头彻尾征服了,也就失去了许多的乐趣。这就是“生活在别处”的哲学。所以聪明的男人总能保持一点神秘感,让女生对她死心塌地欲罢不能。 伟哥和我鏖战四年,也就头痛了四年,除非是三缺一的人荒,伟哥才会勉为其难拖我上阵。这实在也难为伟哥,不与我搭档实在斗不过我严密的推理以及瞒天过海的一些手段;与我并肩战斗又总是因为出错牌而遭到一顿又一顿的臭骂。这又何苦! 对于伟哥不齿与我同桌较技的心情,我是深表同情与理解的。自从我剃了伟哥一个810分的光头之后(桌面90分、底牌45分被5个拖拉机抠底翻了16倍),伟哥更是对我深恶痛绝,越来越不愿意与我互相切磋牌技了。缺少了伟哥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我多少感受到了几许高处不胜寒的苍凉与孤独。 还记得大一开学后不久,为了树立我在寝室文化论坛的权威形象,我建议在每晚熄灯后的十五分钟举办一个小型的讲座,由敝人讲授青春保健方面的一些知识。因为室友们都是刚刚认识,都觉得别人来历不明怕是别有用心,都还牢记着老祖宗“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谆谆教诲,所以都还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无耻下流的真面目。一开始大家都一个劲儿地装羞涩扮单纯,应者寥寥,虽然大多数人在心里一万个愿意拥护这项光荣而神圣的事业。 伟哥是坚决持反对态度的惟一人选。可恶的是他居然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最后还对我进行人身攻击骂我卑鄙龌龊厚颜无耻。我老人家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一笑置之,因为我知道迟早能把伟哥这个顽固派给招安过来。 伟哥的抵制终归是曲高和寡独木难支,违背了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和人心向背的客观规律,注定逃不脱失败的命运。 在大多数弃暗投明与时俱进的杰出青年用沉默表示支持的暗示下,张一一教授的讲座成功地举办了一期又一期。更为我可喜可贺的是,还吸收了不少慕名而来聆听讲座的外班的一些爱好者,有时还要展开一场场友好而激烈的辩论。 伟哥对于我们无休无止的争论扰乱了他的春梦了无痕忍无可忍,但又不敢触犯众怒,只能用加大收音机音量的方式表达自己无声胜有声的申诉与抗议。 伟哥消极的抵抗方式往往适得其反,讲座的声音水涨船高一浪高过一浪,伟哥的瞌睡反而受到更严峻的考验。 我的讲座成功举办到第二百一十八期的时候,其趣味性、艺术性、现实性已升华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层次,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忠实听众。在大气候的影响下,所谓近墨者黑,意志坚强的伟哥终归也不能免俗,收音机的音量越调越小。 到大一放暑假的前三天,伟哥为了表示对我的忠诚,毅然把他长相厮守了一学年的心爱的收音机,无条件地送给了一个陌生的倒垃圾的老头儿。没有了收音机的干扰,我更是灵台镜明思路清晰。这以后,我的讲座更加圆满而成功。 毋庸置疑,伟哥的这一壮举对我的讲座事业是一个莫大的支持。在最后的几期讲座中,我努力说服自己想留两手的私心杂念,把我胸中本事甚至连道听途说凭空臆想都大公无私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以回报伟哥们的一番知遇之恩。 大二的时候,伟哥升级成y城广播电台《今夜不设防》节目最虔诚的听众。每逢周三他必先搁下一切大小事情,先听了节目再做打算,有时听了一遍意犹未尽,第二天还要继续听重播来温故知新。 记得有一次伟哥腆着脸给节目主持人小薇写了一封长信,询问一个难于启齿的生理问题,不到两周小薇就在电台里详尽解答了。伟哥一边听一边激动地说:“小薇真好!”那一次伟哥由于没有经验署了真名,一些无耻下流的同窗们听了节目之后,不由得对这个曾经顽固得不可理喻的敌对分子刮目相看。 四下无人的时候,伟哥也会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姿态,向我咨询一些这方面或那方面的问题。他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辉,连一向以严厉著称的我也不忍拒绝他幼稚的提问,只能诲人不倦传道授业解惑,直到他频频点头大彻大悟为止。 终于有一天,伟哥把博学多才纵横捭阖的我连连问倒之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终于知道,伟哥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确乎算得上是一个“真郎”了。 从此,我的讲座开始逐渐由伟哥代理主持,虽然一开始遭到了许多老听友的责难与非议,最后伟哥还是用他那欲语还休旁征博引的专业知识折服了广大听众的心,成为继张一一先生这个青春保健论坛开山鼻祖后的新一代掌门人。这恐怕是那个以保守著称的伟妈始料未及的。 大三的时候,伟哥在伟妈的威逼利诱下,开始刻苦攻读什么大学的研究生。伟哥虽然功课紧张,却也没有厚此薄彼,继续把青春保健论坛开展得有声有色,赫然将其打造成了什么大学寝室生活中一道最为靓丽的风景。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是胖哥。闻名胜似见面,此君肥头阔耳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猿臂马肚,脚穿五十四码,体重三百余磅。如果大运会增设相扑项目,我想胖哥绝对是有能力轻松问鼎金牌的。 胖哥由于拥有了这副骄人的本钱,所以院里的每次拔河比赛,几乎成了胖哥老兄表演特技的舞台。有胖哥坐镇的队伍,即使松松垮垮拖拖拉拉,即使对方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待到对方再而衰三而竭了,胖哥血脉贲张虎眼圆睁歇斯底里仰天长啸一声,颇有长坂坡前燕人张翼德的威风。对方无不被胖哥的声威所慑,斗志全无,纷纷倒也,麻绳便被胖哥一方轻轻松松拽了过来。胖哥憨厚地笑着,一不小心两颗金黄的虎牙就暴露无遗。 胖哥看起来显得很诚实很善良,可是同窗们一般都不愿去欺负他。这不是因为这一撮人素质高,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胖哥来自有“武术之乡”之誉的沧州,怀疑胖哥是否身怀绝技。再加之胖哥牛高马大的身坯也实在惊世骇俗,所以一般人轻易都不去惹胖哥。 有一个人却敢公然对胖哥不敬,老是在胖哥跟前指手画脚作威作福,此人便是区区在下。其实敝人也并无多少惊人的武功,只不过从小养成了欺善怕恶的好脾气,所以一见胖哥诚实可欺,难免不吆三喝四。 胖哥也许是外强中干,也许是虚怀若谷,总之在我的颐指气使下居然表现得无比的委曲求全。于是我便得意忘形地认为“武术之乡”也不过尔尔,还不是在枯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我面前俯首称臣!我甚至还给胖哥取了个外号叫做“黔之驴”,读过两年中学的同学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胖哥就是无动于衷,使我要找一个借口对付他都困难。 终于有一天,我才认识到我对胖哥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愚蠢可笑罪孽深重。直到今天,我还在为自己没有落下个终身残废或者无疾而终的下场侥幸加庆幸着。 那一天,胖哥的初恋从千里之外寄来一纸休书,沉浸在对往事绝望追忆中的胖哥伤心不已,一拳把一寸厚的床板打得四分五裂,把正在大做春梦的我震得差一点滚下床来。蓦见胖哥如此惊人武艺,正待大放厥词的我不得不十分努力地把骨鲠在喉的脏话痞话吞回肚中。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鼎鼎大名的泰森先生和大名鼎鼎的韦小宝先生有如此惊人武功。 从这之后,我对胖哥的态度判若两人,惟他老人家马首是瞻,心里一千个企盼胖哥老兄哪天大发慈悲教我一两招武林绝学,从此纵横敝校无对手(当然除了胖哥师傅)。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胖哥果然够兄弟,不但教会了我两招克敌制胜的小擒拿,还七次为我打退了十三人次小毛贼的偷袭,所以我才能苟延残喘活到今天。我常常突发奇想:如果胖哥生为女人多好,那我一定要与她白头偕老,让她好好保护我,保佑我好人一生平安。 胖哥其实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名曰“皎皎”,极端女性化。因为胖哥的上面有三位兄长,胖哥老爸为了再接再厉生一个退休后可以走动又可以给钱买烟抽买酒喝的千金,自老婆怀胖哥之日起,就翻破一本字典,给未来的闺女起了一个很乌托邦的名字。但是恨铁不成钢天不遂人愿,胖哥又是一个带把的。胖哥老爸很宿命论地认为自己命中注定无女,从此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本应该开心起来才对,但想到日后烟酒无靠,还没有地方走动,晚景眼见是一片凄凉,不由得又愁眉苦脸起来。 胖哥老爸的理想因为胖哥的出现而成梦幻泡影,所以他的处境可想而知。但是从小缺少父爱的胖哥偏偏顽强地茁壮成长了,而且比同龄人要高大威猛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垂垂老矣的胖哥老爸闲时读《红楼梦》,颇受贾政老爷启发:宝玉虽不肖,好歹要比贾环强,渐渐回心转意,开始对胖哥恩宠有加特别眷顾。受宠若惊的胖哥已答应将来一定负责老爸的烟酒到底,每年还至少带他出境旅游一次。至于“将来”是一个怎样遥遥无期的概念,只有胖哥自己和开惯了空头支票的张一一先生最清楚不过了。 因为胖哥“皎皎”这个美丽的尊名,我常常引用《诗经》里“皎皎白驹”的典故来取笑他,所以胖哥又有一个深为人知的外号“白驹”。又因为《古诗十九首》里有“皎皎河汉女”的句子,白乐天曾用这个典故玩笑一个不知何汉所生的妓女,我在这里只是效颦而已。 胖哥的裸眼几乎能够清楚地看见标准对数视力表的倒数第一行,但常常戴一副装有厚厚镜片的大眼镜以示很有深度,只不过更显得憨态可掬了一点,虽没有大熊猫的娇媚,多少也有些国宝的滋润。据说胖哥因而是不少怀春少女夜里梦里出现频率最高的男生,我没有时间去考证。 别看胖哥几百斤的体重,天生一块叱咤风云的料,可是胖哥特别迷恋卡通,其执著其痴情让一向用情专一的我也不能接受。 试想,一个五大三粗的庞然大物大摇大摆地捧着一册取悦小孩子的卡通画册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地招摇过市,多少会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难免让人产生一些错位的感受。胖哥可懒得去理会路人那奇怪的目光和窃窃的私语,显是深得意大利文化的先驱者但丁先生的本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胖哥除了旁若无人地看卡通画册之外,还有一样绝技,你想不佩服都不行。他居然能丝毫不受外界影响香甜入梦,不管铁马冰河。 譬如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突然电闪雷鸣,惊醒了沉睡中的地球,寝室里几乎所有做惯了坏事的寝民都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龟缩在被子里不敢吱声,只有胖哥裸露着宽厚的肩膀依然幽会着他的梦里情人,还夸张地伴奏着一系列不太均匀的鼾声。于是有熟读武侠的仁兄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天竺的瑜珈功第九段和天山派的龟息功第六重,胖哥不但有十三太保横练,还是一位内家高手,既是内外兼修,从此更是声名鹊起。 忽一日,什么大学文学院全体胸怀大志的男生评选“人生四大恨事”,区区在下的歪诗有幸荣登榜首,老蒋的普通话屈居亚军,华仔以其演讲辞勇夺探花,情圣的叹息声忝列第四,胖哥的鼾声以一票之差而名落情圣。 胖哥对自己的“怀才不遇”并无多少沮丧,我却难过了好几天,如果不是我昧着良心把本应该给胖哥的一票投给了情圣,胖哥是完全有能力金榜题名的。所以,我总有些愧对胖哥的意思。 我们寝室终于到了为胖哥的落选付出代价的时候。这以后,当我们结束每天必修的卧谈会,睡意渐浓时,便会有一组组连绵起伏抑扬顿挫的交响乐传来,效果是让全体寝民在半梦半醒中上下徘徊,实在是一件最痛苦不过的事情。 不堪压迫的另外七条英雄好汉团结在老蒋的名义下,终于揭竿而起,郑重其事地向胖哥提出抗议。胖哥总是羞涩而又谦和地笑笑,非常谦虚地接受我们“注意饮食、注意睡姿”的忠告,只是当天晚上挡不住的鼾声依然。 胖哥睡我上面,所以我受的毒害最深,也得益最多。上大学之前,我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睡不好觉,经过胖哥的辛勤栽培,我现在已能在市中心的马路上睡大觉了。也许,这是我在什么大学锻炼出来的惟一一件值得骄傲的本事。 终于有一天,不幸的事情来了。胖哥为了不影响我们的休息,在学校外面租了一个房子,并且住了一夜。就在那一夜,在那没有了胖哥鼾声的一夜,剩下的我们七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成寐。我们这才知道,在以后的每一个夜晚,已不能再缺少胖哥,以及他那带给我们几多欢喜几多愁的鼾声。 第二天清早,眼里盛满血丝的我们七个,把同样眼红的胖哥隆重地请了回来,重叙同窗之谊兄弟之情。于是后面的每个夜晚,寝室里又回荡起胖哥那优美的鼾声。 胖哥这么了不起的体重,自然孕育着丰富的感情。胖哥不但深深地爱着寝室里的几位小弟兄,还深深地暗恋着班里一位小巧玲珑的女生。只不过胖哥仍然耿耿于怀于初恋的失败,再加上这位梦中情人也是名花有主,所以只有无可奈何花落去把满腹相思吞进肚里,仅供五脏之间交流。无论胖哥如何讳莫如深,终归逃不脱狗仔队长我的法眼,几番严刑逼供加软语相求,胖哥终于供认不讳,并请我守口如瓶。我当然守口如那穿了底的破瓶,不两天就满校风雨,如果还有谁不知胖哥暗恋小红的故事,真是枉为我校中人。 胖哥虽然见怪于我的口没遮拦,却还是欣喜于终于寻得了心灵的解脱。只是胖哥没有张一一先生“我是张一一我怕谁”的高风亮节,只能一次又一次避开小红,以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然而同处一班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邂逅都能从胖哥脸上读到几许欣喜几许慌乱。倒是小红毕竟大家闺秀,不失落落大方,曾有两次找胖哥借卡通画册的历史,还有一次邀胖哥看电影的记录。听小红的好朋友小青讲,小红从来不看卡通画册,也很少去看电影,有如此惊人之举,久涉情场的我也不由得有些迷惑了。 胖哥虽然感情丰富却是不解风情,虽然诚惶诚恐地把卡通画册借给了小红,却鬼使神差拒绝了她看电影或者泡吧的盛情邀请,从而一再地错失良机。我在为胖哥扼腕叹息的同时,仿佛看到了小红远方男友得意的笑容。 由于胖哥的羞涩与矜持,与小红的故事只是一个不了之局。每回放长假小红男友来什么大学看她时,两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走在校园小路上的亲热模样,胖哥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胖哥的故事,以及我们寝室的故事,至少还可以说上一千零一夜。然而,我已无意再回忆,因为回忆里有思念的压抑,还有甜蜜的哀愁。 第九章 回乡偶记 深圳的春天是不开心的春天,因为深圳的春天从来不曾为我绽放。我在深圳的春天里四处逃窜,心力交瘁,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只有回忆校园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什么时,偶尔会开心一刻。然而,短暂的轻松过后,心情会愈发沉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对于未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实在太大,大得我简直不敢去面对。面对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我每天憧憬无限地出去,满头大汗地忙碌上一整天,归来总是了无所获,除了疲惫还是疲惫。当我瞎折腾到筋疲力尽,美丽的希冀一个个演绎成梦幻泡影时,我已经在表姐家待了一个多月。表姐夫对我的热情已降到了摄氏二十二度以下,这个我是能感觉出来的。我小时便熟读《增广贤文》,“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的古训还是烂熟于心的。 我决定回家。既然自己在这物欲横流的城市找不到市场,那就只能回y城找牛市长了。牛市长当年不是信誓旦旦答应我毕业后去市政府做他的贴身秘书,三五年后就放我当一任副县长吗?总不能过河拆桥食言而肥吧!退一万步来讲,我至少可以找他要回我当年没有要的那一万块,先把学费和重修费给交了,拿张毕业证在手也好找点什么事做吧!就这样定了。 我心中有了回家的主意之后,开始不急不慢起来。倒是表姐有些急,好像我没有找到工作她也很没面子一般。事实上,表姐确实是个好人,就连表姐的婆婆都一直在人前人后夸奖她是个好儿媳。 表姐可能在和姨父通电话时知道了我在什么大学逃课、重修、欠费、赌博、打架等一系列光辉事迹,但她没有告诉表姐夫。我是她这边的亲戚,这些事情说出来她也没面子。 表姐没有询问我在学校的那些破事,于是我也装作没有这回事。所以说表姐是个好人,她懂得体贴人,不会让人难堪。现在的许多女人,简直是无法无天,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这样的一些女人比较起来,我表姐简直可以做她们的“教母”。 我们在电视里不时会看到一男的和一女的吵架,男的红了眼睛,举起菜刀什么的恐吓,女的还不依不饶地咆哮:“龟儿子,有本事你就砍死我啊,不敢砍你他妈就是乌龟王八蛋不得好死!你砍啊,你砍啊!” 那男的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吓吓女的,被女的这么声情并茂地一鼓励,顿时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哗啦,一刀劈下去,世界上从此就少了一个横婆娘。我从来没有替这样的女的惋惜过,这样脾气暴躁蛮横不化的女的实在不值得同情。不懂得审时度势,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味耍横耍泼,这年头谁怕谁啊。换了我张一一先生,在当时情况下,第一时间内一定也不会想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上去,先出了这口闷气,把这恶婆娘大卸八块再说。 表姐夫知道我要回家之后,似乎想起了我的一些好处,下围棋老让着他啦,看电视不和他争哪个台啦,有时候还会好心帮他把晒在阳台上的衬衣内裤顺便收下来啦什么的,对我的温度马上又上升到了摄氏三十七度以上。 一向出手拘谨的表姐夫居然还破例请我在外面的川菜馆吃了一顿大餐,算是为我饯行。至于表姐夫那些虚情假意的挽留,我压根儿就没有放在心上。其实表姐夫还算是个好人,能容忍我这样一个又懒又穷又好吃又眼高手低又喜欢说大话的无业游民在他新婚的爱巢一待就是一个多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换了我,一定做不到。我是一个势利的喜欢清净的真小人。 表姐本来在我回y城的前夕就偷偷塞给了我一千块钱作回家的盘缠,送我上车的时候,又硬是当着表姐夫的面给了我五百块。我没有把我的感激之情丝毫地表达出来,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滴水之恩一定要涌泉相报。 我下了公交车,到广州的大巴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开。我开始在汽车站四周徘徊。 一卖玫瑰花的小女孩突然从后面扯住我,示意要我买花。她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挺可爱的。我为她这么小年纪不去好好读书却在这里卖花,感到有些惋惜。 我非常善意地告诉她,我现在即使买了花也没人可以送,所以还是不买了。小女孩听我说一口蹩脚的国语,猜想我不是广东本地人,态度立马变得凶恶起来,恶狠狠地吓唬我道: “你今天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我正诧异间,她又不忘补充一句: “如果你不买花,我马上叫人揍扁你!” 这人一倒霉,任谁都可以欺负你。我开始深情回忆上次流花车站的前车之鉴,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和一小女孩较什么劲认什么真呢?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毫不礼貌一把推开那小天使加魔鬼,故作轻松地逃回有两三个警察把守的候车室。 那小女孩终究是没有追杀我到汽车站的候车室来,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警察叔叔的力量还是要感谢自己的福大命大,反正庆幸自己又狼狈地逃过了这一劫。 到广州的大巴终于姗姗出发了。我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深圳,这个二十多年前的小渔村,这个我心目中曾经梦想的天堂,它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这个城市,我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再来这个城市,心里蓦地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大巴不到两小时便到了流花车站。我不敢稍作停留,径直走向售票大厅。大厅里人满为患,我想这其中一定也有一大批和我一样在这边找不到位置,没奈何只好打道回府的学生和民工吧?我回去还可以找牛市长摊牌,他们回去怎么办呢?一亩三分责任田或者每月一百五十元的低保能养活他们一家人吗?还谈什么追求生活的质量? 我好不容易排队到靠近窗口的位置,从售票窗口那个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她一万块钱般铁面无私的女售票员口中得知,今天已经没有回y城的火车了,最早要明天晚上! 我的心蓦地一沉,今儿晚上去哪里过啊?口袋里虽然还有一千多块钱,但总不能全花了吧!去牛市长家总还得买点见面礼吧!春节时给牛市长买的那些虎鞭什么的补药,黑狗和萝卜当初说是“代为保管”,此刻怕是早已化学能转化为热能,转移到他们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堂客身上了。去住宾馆吧,太贵了,动辄两三百,多划不来啊,更何况我又没身份证,让不让我住还是个问题呢;随便找一家小旅店吧,据说这火车站附近黑店特多,尤其喜欢敲诈外地人,还是不行。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这候车室待上一晚上吧。 我又想到了rose。不行,我绝不能找她。她如果知道我现在的狼狈一定会把我奚落得一塌糊涂,然后非常高兴地赞叹她当初轻易抛弃我的英明。我绝不能让她得意,哪怕是露宿街头! 我在脑海中探寻着一个又一个可能的名字,灵光一闪中,终于想起了菠菜——我儿时的玩伴。菠菜的学名叫做蔡波,我却一直习惯叫他菠菜。为了叫他菠菜,我们没少打架,但是菠菜的雅称能一直坚挺到今天,就是莫大的胜利。 菠菜和我是邻居,比我小三天。他就是不服气小我这三天,所以有事没事就找我打架。我们平均每年打三百六十架以上,还有五天没有打架,是因为我春节去了外婆家。我和菠菜打架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无论这架打得有多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一觉醒来,两个人又如没事人一般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俩只要有一天没打架,就会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就会千方百计哪怕从床上爬起来也要跑到阳台上对着对方的窗子吼上几声。 菠菜读的是大专,先我一年毕业,毕业后在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虽然还没有达到接私单的水平,据说混得还凑合。菠菜的老爸老妈常常在人前人后吹嘘自己的儿子在广州一个月能挣到五千八百一十五块五毛,精确到了个位数,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其实这都是菠菜老爸老妈自欺欺人的鬼话,他们只有菠菜这么一个儿子,盼望早日抱孙子,所以把菠菜的月薪放大了好几倍,为的是制造舆论骗一门好亲事来继承香火。 菠菜非常反感老爸老妈的这种做法,可是他又不能在人民群众面前当众揭露父母的无耻谰言,只好把苦水倒进我耳朵里。我虽然知道一个普通大学设计专业刚毕业的大专生在广州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都市也不好混,除去吃喝拉撒就所剩无几了,但至少比现在的我要强,估计对付一个晚上应该还是问题不大。 我从随身携带的破烂不堪的电话本里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菠菜的电话。菠菜的电话以前对我来说是长途,我一直没有心思去问津,所以他的电话究竟在电话本的哪个位置我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其实也不能怪我舍不得昂贵的长途电话费,我一向认为朋友相交的最高境界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王神童不是说过“天涯若比邻”嘛,大老爷们的,有那么多话要说吗,何必像小女生般矫情!这个电话本是四年前我不小心考上什么大学时菠菜送我的,今天终于报应到他头上来了,真还有些意思。 我吸取了上次在那个电话超市黑店被宰的教训,用25块钱买了一张面值31块的电话卡,远远的找到一个应该没有被不法分子监控的电话机。等待了十多分钟,心焦火燥了,终于捱到了接触听筒的机会。 菠菜的电话居然已经停机,这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这小子怎么混的,居然连电话费都交不起,我去了又有什么意思,还是自个儿解决的好。转念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找找看吧。我记得哪位前辈好像曾经说过“只要有十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要用十二万分的努力去争取”,真是经典。菠菜春节回家时曾经说过他上班的公司就在广州火车站不远处的一条什么路,公司很有名,随便就能打听得到。我想,虽然菠菜混得不怎么样,也许是因为他水平不行,说不定经过菠菜的引荐,我能在他公司谋一个饭碗什么的,也就暂时可以不回去了。这样子两手空空的回去多没面子啊。心情非常矛盾。站在天平的两端,左右为难,千回百转,想想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菠菜的性情和我不同,我喜欢张扬,而他一直崇尚低调。菠菜一直很谦虚,也不喜欢说谎,所以他的公司真的轻易就被我找到了。 楼下的保安居然知道有菠菜这个人,不过我没有身份证,他不能放我进去。离菠菜下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我决定四处转悠,过两小时再回来晋见菠菜这位亲人。这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中国士人所谓的“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人生四大乐事的乐趣。我没有亲身体验过久旱不雨,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过,却是生动地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和菠菜见上一面混一盒饭然后再在一香喷喷暖烘烘的狗窝打发完一晚上,比起当初不小心考上什么大学众星捧月前呼后拥那光景来,不知道还要幸福几千几万倍了。 我心情颇好四处转悠,觉得广州的街景也还迷人,一不小心就走到大街上的一条小巷子前,好像很是热闹。 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在招聘,居然对学历没有任何要求。他们招聘的是文员和储备干部,应届毕业生优先。一般人培训半月以后就可以包吃包住拿八百块的月薪,高中毕业一千二。这简直是许多找不到工作的应届毕业生的再生父母。虽然薪水少了点,省着点用应该还能凑合着过日子。这文员和储备干部说起来多动听啊,多光荣啊,好像一公务员似的。以我这水平,混在一大堆高中生里面,那还不是鹤立鸡群高下立判?与他们这些人扎堆,我可真是一太阳啊,一尼采啊!多么幸福的人啊!要享受多少瞻仰我的目光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叫做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 我突然想起了从哪里看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已经不再记忆犹新,简直可以说语焉不详忘乎所以。大约是一博士还是工程师什么的,反正学历特高,可能还有那么一点叫能力的东西什么的,只是为人比较自负。剧情大概是经朋友介绍去一大公司做事,经理见他是熟人介绍的,就没有问他的学历,给他安排了一个小技术员的差事做,他也毫无怨言。一个月下来,他的工作完成得比同事好十倍。经理大喜过望,问他学什么的,博士还是工程师什么的就把他大学本科的毕业证给经理看了。经理马上升他的职,让他去更好的岗位施展拳脚。过了一个月,他的业绩又比新同事好十倍。经理感到惊喜而诧异,问他为什么如此厉害。博士还是工程师什么的于是又轻描淡写给经理看了硕士生的证书。经理又把他放到一个更好的位置。一个月后,博士还是工程师什么的业绩当然还是比他的同事好十倍,经理大惑不解。这时候博士还是工程师什么的才给经理看了他的最高学历或者说职称证书。经理于是把自己的职位给腾了出来。真是个伟大的经理。这经理比那些把自己娇滴滴的老婆推出去公关的那些生意人还要伟大一万倍。因为那些什么人奉献的还只是别人的女儿,而这经理出让的却是自己的前程。不过这个故事容易使读者产生一个误会,那就是会误以为凡是学历越高的就越厉害,其实现实生活中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回忆完这个故事之后,我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其实不应该叫故事,应该说是典故。福楼拜曾经谆谆教导莫泊桑一定要用最准确的那个词去表达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我还是用“典故”的好。 “典故”来自《三国演义》。庞统这厮师从美国陆军上将、著名华裔司马徽学习排兵布阵阴阳五行之术。从西点军校海归后,以为自己比徐志摩先生还要牛,高卧被中,企图有哪国总统能立马三顾茅庐请他出山放一任国防部长。 等待经年,了无所获。这天听说伊拉克在面向全球招聘,伊拉克总统曹操先生礼贤下士。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打点行囊,借钱买了张飞机票,兴致勃勃准备去伊拉克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姑苏慕容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自己在美利坚合众国学的那一套本事全部用来对付美国鬼子。 谁知道曹操这厮是个出了名的独裁者。曹操心想,江湖上不是传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吗,这家伙肯定还是有些本事的,而有本事的人大都有野心,一旦来了之后拉帮结派夺老子的权怎么办啊,一定不能用这厮,最好留着他去祸害别人,所以竟没有录用庞统。 庞统第一次应聘就遭到拒绝,气不过,于是改投曹操的死对头,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首相孙权。庞统从伊拉克偷了一点曹操的情报,以为孙权这次一定会录取他。谁知道孙权有断袖之癖,他搞的人才招聘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的真实用心其实是招聘一高大威猛的男同志做那事。庞统虽然才高,却是其貌不扬,顺理成章的,他的个人资料又被退了回来。 庞统一再遭到用人单位拒绝,无可奈何,只好去投奔南斯拉夫总统刘备。刘备虽然听说过庞统是个人才,一见庞统长相猥琐,心下不喜,于是很随意地给了庞统一耒阳县令的七品芝麻官,商品房一套,每月白米一担。 庞统虽然心下还是不大乐意,好歹衣食无忧,不敢轻易给辞了。心下掂量着不如骑驴找驴。于是一边应付着县里的大小事务,一边关注着人才信息网上的招聘信息。 刘备的把兄弟张飞被一网友给甩了,心情特别郁闷。听说庞统这厮专门在qq上用一些酸不溜秋的东东四处钓美眉,心理极不平衡,于是怂恿刘备把庞统双规,并深入调查其贪污受贿及不良作风情况。 刘备这会儿也听说了庞统的许多不是,但又怕错怪好人,于是要张飞去实地考察看看。张飞来到耒阳县,街上的百姓都笑逐言开,纳闷不已,一打听,才知道是县太爷这阵子带领他们玩足彩很是发了一笔。 张飞以前也好这口,输掉老家涿郡的一幢别墅加两个老婆后,痛定思痛,终于给戒了。这会听说有如此奇人,老大不相信。恰好这天晚上九点是中国队与中国香港队的比赛、科威特队与马来西亚队的比赛同时进行,科威特队多中国俩净胜球,马来西亚队和中国香港队早已被淘汰。 这两场比赛关系到世界杯小组赛的出线,关系非常微妙。因为这里面学问太大,澳彩都不敢开盘。张飞问庞统哪个队能出线。庞统说科威特。张飞认为一定是中国,因为中国和中国香港是一个国家的,还不会打一场默契球啊。张飞认为庞统一定是因为被伊拉克拒绝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才会根据个人感情取向无私地支持科威特,认为庞统押的一百万一定是有去无回。 谁知道科威特富得流油,砸的钱比中国足协多十倍,后发制人把中国队给办了,竟让庞统赢了三百万。那场球的赔率是三比一。 张飞目瞪口呆,对庞统佩服之至,一定要跪下来拜庞统为师学习玩足彩致富。庞统这时候才拿出刘备和张飞兄弟俩的老朋友——英国国防部长兼体育部长鲁肃的推荐书出来给他看。刘备和张飞这对无赖兄弟当年要鲁肃做担保人,借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负十一世三十亿美金一直没有归还,鲁肃的面子多少还是要卖的。 张飞用打仗时缴获的“小松鼠”私人飞机把大活宝庞统空运回贝尔格莱德,正准备大力向大哥刘备讲述庞统率领耒阳百姓玩足彩的杰出政绩,这时候副总统诸葛亮业已出差回来,早已把错待大贤的傀儡总统刘备骂得一无是处了。刘备走到大门迎接时,庞统这才从破烂不堪的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出诸葛亮的推荐书给刘备看。刘备于是为错待大贤而捶胸顿足(刘备这厮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装疯卖傻,儿子都可以随便掷地上来收买人心,还有什么戏演不出来,简直可以角逐“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我当年在读这两则故事时,分明骂那博士还是工程师什么的和这凤雏庞统先生真是一对猪猡,早把毕业证和推荐书拿出来不早就万事ok了吗,何必费那么多手脚证明才华什么的,有什么意义呢。 时过境迁,这会儿却还真希望自己就是那博士工程师或者庞统什么的,等老子干出一点眉目了,再告诉老板,老子可不是什么高中生的干活,老子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发表过不少豆腐块,快给老子加薪升职。 第十章 人心难测 负责招聘的工作组当中,居然有一慈眉善目男的老家就在y城,算起来也是老乡了。嘿,我当时可高兴死了,你简直没法想像。虽然他没有给我身份证看,但我已确信他就是y城的了。 我在y城混了整整三年半,自然把那里的方言学得半生不熟了。我跟那男的用方言交谈。他简单询问了一些我的情况,好像对我的情况很满意,虽然我故意卖了个关子没有说出自己在什么大学这样一个说出来会吓死人的名牌大学鬼混了好几年。东拉西扯和我闲聊了几分钟之后,他非常严肃而认真地告诉我,我已经通过了面试,明天就可以开始上班,只需交纳五十块钱的录用费。 我一见这么快就被录用了,自己终于有事可做可以大显身手了,顿时忘记了国家劳动部不准用人单位用任何名义向求职者收取任何费用的明文规定,非常爽快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表姐给我做盘缠的那一叠百元大钞,抽出一张旧一点的钞票交给了他。收了我的钱之后,老乡马上煞有介事地给我开了一张收据样的物事,但是没有交给我。我想反正这收据要了也没地方报销,如果为了这一纸没有什么作用的东东让他感觉到我对他的生分和戒备,影响了彼此的感情,那可大大的划不来。不要就不要吧。 老乡没有给我收据,也没有找给我五十块钱,只是把我领到了一狭小的办公室里,门口挂的牌子好像是财务科什么的。老乡对里面一风骚妖艳的女的说,这是公司今天破格一次性录取的新员工,打电话给他订做两套工作服吧,那女的说好。女的示意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本票据对我说,交两百块钱服装费,成本价,今天晚上要服装厂连夜加班做好,明天上班就可以穿,以后如果你不在这里上班了,再全额退钱给你。 我已经被“明天就可以上班”的广东速度迷晕了眼睛,想想这服装反正是自己穿,钱也不是很多,而且又可以充抵刚才老乡没有找给我的五十块,甚至还可以辞职就退款,自己是破格被录取的,可不能乱了规矩或者太小家子气了,日后在这里被人看不起,多没面子啊。我几乎没有做太多考虑,就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给了那女的。 那女的飞快地把我的两百块塞进抽屉之后,突然问我有没有广州本地户口的担保人。这是一个在我看来非常奇怪的问题。我措手不及,当然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有没有。她说你确定,我说确定,确定,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担保人。 我突然想起了表姐夫原本是广州户口,不过他现在深圳上班,并在深圳买了房子,问这算不算。那女的非常坚决地说不算,我说那就真的没有了。 那女的好像很是犹豫了一会,说,那怎么办啊,我们公司只怕不能录用你了,因为公司经营的是许多贵重的轻工艺品,一个小小的玩意就够你大半年薪水的,没有一个担保人怎么能行啊,对不起啊,公司真不能录用你了。 我顿时从幸福的天堂掉进了痛苦的炼狱。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线阳光,这么快就被乌云遮住了。正当我为没有粤户担保自责不已时,我那本来已经走了的老乡折了回来,看到我为难的表情,连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是没有粤户担保,他呵呵一笑说,咱们是老乡,我相信你的人格,绝不会私自拿公司一针一线的,不如你先交点押金凑合走个过场吧。他和颜悦色地问我还有多少钱,我说还有一千一百多块。老乡说那你就交一千一算了吧,过一两个月,如果发现你在公司表现好,就立马退还给你。 老乡的这番金玉良言对我而言无疑像溺水的孩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什么的,根本就没有任何时间去考虑他的立场还有他真正的用心所在。想到既然明天就要上班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于是爽快地把身上硕果仅存的那十来张百元大钞清清爽爽地都交给了那女的。 那女的在收钱的片刻好像还老大不愿意似的,肯定是装的,这世界上哪有往口袋里装钱还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理。 当我把最后的一千一百块无私奉献出去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刹那间好像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只是自己不敢再深入往那方面想下去,非常热切地强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 交完钱后,老乡给了我一个地址,说那是上班的地方,在xxx路的终点站下车,下车向前走三十米就到了。我于是有些纳闷公司上班的地方为什么不是在这里,开始不是说现场招聘的吗?虽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多,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逮着了一老乡对我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要是问太多了,不是对他不信任吗?于是把满脑子的问号暂且按下不表。 我坐了三块钱的公交车跋涉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终于找到了在车上不知道构想了多少遍的公司。公司看起来场地很大,好像还有很多厂房,只不过都挂上了“闲人免入”或者是“谢绝参观”的大牌子,无法让我们这些未来的新员工看清楚庐山真面目。 外面一间大的办公室里好像有不少工作人员,场面比在老乡那里看到的还要热闹。我找到一刚刚空闲下来的漂亮的女工作人员,把老乡开给我的条子双手呈献给她。现在想起来,有一种很谄媚的感觉。我甚至在想,将来会不会与这位漂亮的女同事发生一些什么故事。 美女轻描淡写地看了一下我给她的条子之后,开始问我日常生活用品都带来了没有,等会儿要公司的保安带我去安排给我住的寝室。这么快就关心起我的生活起居来了,真是让人感动。我连忙回答说没有没有,待会儿去买齐吧。美女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那好吧,先交两百块钱的服装费吧。我一惊,赶忙解释道,不是已经在那边交了吗,报名费、服装费还有押金,我一共交了一千多呢。 美女看见我吃惊的模样,眼角掠过一丝不屑之色。她分明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温柔,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你交钱的地方只是中介公司,他们收取的是中介费,我们这里才是真正上班的地方。 我已经没有钱可以交了,这时候也隐隐知道自己是上当受骗了,这个骗局说不定是个无底的深渊,不知道这里交了服装费之后,是不是又会要交什么保证金什么的。保证金之后呢?还会有什么学问在里头?即使在这种地方上班,会不会像包身工那样超负荷劳动加营养不良?能不能如期拿到属于我的那份薪水?都是问题。 我已经不敢再想下去。我以前常常从书里看到“头脑里一片空白”这样的句子,不能理解,这会儿才真正懂了这句话的全部底蕴。“头脑里一片空白”的感觉就是头脑里空荡荡的,失去知觉了,行尸走肉的感觉,觉得什么生活啊,生命啊,前途啊,理想啊,抱负啊,都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些人太坏了。 我从美女还有旁边几个工作人员轻蔑的眼神中走了出来。这会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跟在我后面的,是几个和我一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从他们愤愤不平的谈话中,我知道他们也是还没毕业的内地高校前来淘金的大学生。 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我们很快就结成了战略联盟,一致商议决定杀回去要回我们的押金什么的。他们当中一般都交了三四百不等,还有一个也是因为没有“广州本地户口担保”被骗光了身上所有的一千八百块钱,只剩下几个硬币了。他们几个都是湖北人,在湖北的一个地区院校的冷门专业混了几年后,结伴来到广东创业,不料集体被骗。真不知他们该如何向自己的家乡父老交代。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是形容湖北人精明的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这块金字招牌,今天彻底地让他们桃园几结义出来打天下的哥儿几个给砸了个支离破碎。 我们几个被骗的浑小子豪情万丈地杀了回去,想要找那个骗走我们所有财产所有希望的皮包公司讨还公道。 我们找到了我那位慈悲为怀的所谓老乡,还有掏空了他们几个腰包的另外几位责任人,正想放几句狠话出来,不知道从哪里跑来六七位五大三粗横眉冷对面目狰狞的英雄好汉,赫然有动手的意思。 我们一共也有七位,人数上不占劣势。湖北籍的几位好汉刚才在公车上拼命给自己壮胆,说什么自己老家就在武当山下,算起来还是张真人的第二十八代传人,他妈的如果敢不退钱就跟他们拼了,这会儿却是全都哑了火。张真人泉下有知,一定会怀念起“武当七侠”当年叱咤江湖的英雄了得。 我们几个难兄难弟狼狈地逃了出来之后,决定打110报警。因为担心遭到这伙人的报复,我们找了一个比较远的电话亭,拨通了110的电话。 “嘟”了不知道多少声后,一个慵懒的声音极不耐烦地接了电话。听完了我们的汇报之后,110接线员说,这个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你们应该去找工商行政管理局,说完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等我们再打过去时,电话那边已是无人接听,不管电话里的“嘟”声是如何的激越和执著。 我们一起大骂了三分钟110之后,终于意识到再骂下去也于事无补,于是互相劝勉着不再愤懑。我们群策群力商量了好一阵,一致通过再拨114找工商局电话。工商局接电话的那个声音很甜美,不过还是不能马上解决问题。因为那天是周五,局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参加每周的总结会,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结束。后面两天放假,更是不能帮我们这些流落他乡的老百姓排忧解难了,要我们下周一再打电话过去。我们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这几个乌合之众也逐渐烦躁和恐慌起来。口袋里稍微宽裕一点的、在广州可能还有一些亲戚的那两个湖北佬赫然有分道扬镳的意思,那个只剩下几个硬币的可怜的仁兄蜷缩在电话亭旁边的一个角落不停地抽泣,让我都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王教授曾经对我说过,“要成功,就必须和成功的人在一起”。此时此刻,我知道和他们这些从小地方来的三流院校毕业的无知学生在一起绝不可能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出来,还是先去找到菠菜要紧。被骗了就是被骗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怪自己没出来闯过,阅历太浅,权当交了学费,日后把这些经历写出来发表在《南方周末》或是《深圳青年》上,说不定还能换回千儿八百稿酬呢!如果我的经历能让更多如我一般迷惘的大学生得到启发,不再上当受骗,那么我今天上当受骗的过程就非常有意义了。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这样安慰自己。我知道,失意的时候,调整自己的心态很重要。可是真要在失意的时候调整自己的心态,确实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 我掏出中午在火车站买的那张电话卡打电话,对方提示我密码错误。我连续输入了几次密码后,依然是错误,错误,再错误。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角落里那位落难的仁兄告诉我不要再折腾了,一定是原来在电话机上打电话时被职业盗卡人从背后偷看了卡号和密码后,马上在另一台电话机上把密码给改了,因为他也有过几次相同的不堪回首的经历。看来我们这些闭门造车的所谓天之骄子走出学校后,一个个竟都不堪一击。 那个比我还被骗得惨的仁兄递给我一张ic卡,我没有说谢谢。我无奈地拨通了菠菜所在公司保安处的电话,接电话的保安很快把电话交给了在旁边等待了我据说至少有半个多小时的菠菜。 菠菜听见我的声音很兴奋,问我现在在哪里,要我立马赶过去,说是要为我接风洗尘。我没有告诉菠菜刚才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只是淡淡地对他说不要太铺张了,能有盒饭吃就好,自家兄弟之间讲什么排场就虚伪了,我马上坐车过来,你就在门口等我,不要走开。菠菜说好,我愿意等一辈子。我一愣,回答说菠菜在广州这花花世界混的这些日子长见识了啊,居然学会油嘴滑舌了,了不起。我正待还讲上几句话,眼见电话机上已经显示两分五十八秒了,总得留给别人打几个电话,于是飞快地把电话挂断。 我把身上面值最大的一张二十元和两张十元的纸币留给了那位被骗得最惨的仁兄,我知道他比我还需要钱,而且他在危难之际还给我电话卡让我太感动了。人的一生当中,经常会为一些突如其来的感动做出一些以前没有预料到的决定。我叮嘱他用这点钱晚上先买个盒饭吃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劝他不要太难过,权当被小偷给偷了,好歹也是一场人生经历,经历就是财富,经历让我们成长。 他一开始执意不肯要,说我们萍水相逢,都还不熟,你自己也被骗了,而且你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宽裕。我安慰他说,我马上就要找到老乡了,马上就会有钱了,你不用担心。虽然这四十元对你只是杯水车薪,但我身上也只有这么多了,祝你好运。他一定要问我的名字和地址,说日后一定十倍地还给我。我说名字和地址你就不用知道了,叫我这个名字的,全中国多的是,至于地址就更没有必要了,反正我也是流落他乡四海为家,还真不知道地址该怎么留。再说就几十块钱的事情,搞得这么隆重,岂不会被人笑掉大牙?我一边朝公交车上挤,一边不忘告诉他反正你以后会在电视里看到我的,你不怕找不到我!我曾经说过比这个不知道要牛多少倍的豪言壮语,高三的毕业联欢会上,我厚颜无耻地对我的同窗们说:“兄弟们,中南海见!”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声音非常脆弱,我的笑容也比较牵强。其实我对自己的前途根本连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我只能这样安慰他,希望这位善良的可怜的仁兄能乐观一些,希望这些经历真能转化为他一生的财富。 第十一章 丰乳肥臀 我与菠菜在他公司的大门口见着了,没有拥抱,那太矫情。菠菜一定要带我去吃大餐,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知道菠菜混得也并不是很好,再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山珍海味我都会觉得如同嚼蜡,有盒饭吃就很不错了。人在狼狈的时候,是不能有太多要求的。所谓“达人知命,君子安贫”,实在是有一定的道理。 我和菠菜在路边的一家小餐厅停留下来,每人要了一瓶啤酒,一边吃着十块一盒的盒饭,一边闲聊着一些家常。我怪不好意思地告诉菠菜下午被骗的经过,菠菜大笑不止,一开始根本就不相信从小鬼点子特多的我居然会陷进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圈套,到后来也不得不信了,因为事实就是事实。 我告诉菠菜自己现在想起来挺荒唐挺幼稚的,可那会儿还真对那些骗子言听计从了,不知道是鬼迷心窍还是怎么的,可能是求职的心太切了一点吧,骗子们正是利用这个心理做大做强了他们的事业。我们一干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千里迢迢跑到广东这个“中国的窗口”来圆梦,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一败涂地了。这对于我们这些受骗学生的信心,简直是个灾难性的打击。 那天晚上我和菠菜的两个盒饭吃了很久,吃得店主好像很不满意起来,我们都没有发现。如果不是我们后来又要了四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会不会被势利的店主赶出来还真是个未知数。 在广东,如果你不会说“白话”,如果你口里夹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你肯定会受到歧视和不公正待遇的。这绝对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广东人认为,他们那里的社会治安之所以不大好,都是我们这些操半生不熟国语的内地民工给搅的,他们本地人那么富有,谁会去偷扒抢劫啊?确乎还有些道理。我中学一同学在温哥华念书,她在qq里告诉我,那边的珠宝店晚上都可以不关门,真正地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为人家有的是钱,谁会去见财起意啊? 那天晚上我与菠菜在他与同事合租的一个贵得要死的简单的两室一厅里聊到深夜,菠菜谈他工作上的不如意和感情上的空白,我谈我的理想抱负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我以前很是不把菠菜的话当回事儿,那晚上我却是受益匪浅。 菠菜说广州是一个浮躁的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城市,更多需要的是技术性的人才。像我这样在文学上有一定特长的,来这里也许是搭错车了,至少机会会比较少。他说我应该还是到北方的一些城市去,像北京那样我国的文化中心。其实y城也不错,历史悠久,有厚重的文化积淀,也还适合我的成长。菠菜还说什么男子秉阳刚之气,北方有阴柔之美,我们男人要想有更大发展,也许去北方才是最正确的,因为阴阳调和嘛。 菠菜说起这些时,我对他这一年多在广州打拼出来的见识不由得肃然起敬,觉得实践真是人类最好的老师。 第二天是礼拜六,菠菜只上半天班,再加上车票太紧张,所以我又欲走还留的多逗留了一夜。 星期天的傍晚,菠菜把我送上火车。他还给我买了牛奶、面包、泡面、苹果和矿泉水,甚至连卫生纸和晕车药都准备了,虽然我肾功能一直比较健全,而且从来都不晕车。菠菜细心得像个女人,从来没有哪个女生对我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怀过,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和菠菜在一起的一天两夜,让我感受到了久违了的友爱的温暖,使我暂时忘却了许多的忧愁。火车开动的瞬间,我突然又莫名地惶恐起来。南下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去又能怎样呢?牛市长真会帮我解决问题吗?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父母,还有那些一直对我存有厚望的老师和朋友们? 菠菜给我买的车票是一个临窗的位子。坐在我旁边的是一青年女子,不一会儿就和过道那边还有前后座以及斜对面的男乘客打得火热。听她的语气,应该是广东哪个大佬的情人什么的,这次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是为了给“老豆”过五十岁生日。她一度在说“老豆”两字时把声音提高了至少五十分贝,好像她会把“老爸”说成“老豆”就是光荣无比的广佬港佬什么的。 她告诉周围所有的人,不,她其实想要告诉全世界所有的人,她的生活是多么的优越多么的丰富多彩。她好像住在一个叫“二奶村”的小区里。那个小区都是被大款包养起来的小蜜蜂。她们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打麻将,去健身房,做头发,养宠物,疯狂购物。总之,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惬意。 她每次回乡下的老家都会从y城的大商场给父母、弟弟,还有其他的一些亲朋好友和邻居买上一大堆东西,然后花两百块钱叫一辆出租车回家。她的父母总是为她而骄傲,人前人后不失优越感地夸奖自己的闺女找了个好老公,虽然他们隐约也知道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所谓女婿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大许多,而且好像还有儿子女儿一大堆。被赠送了礼品的邻居会当面夸她有出息,说一些什么从小就知道她有旺夫命,长大了一定是贵妇人。但是那些遗漏了没被派送礼物的邻居一定会在屋里破口大骂“不就一做鸡的吗,想当年小时候老娘没少抱过她,好了,现在卖x赚大钱了,就不认得人了,什么德行!” 那女的有几次想要和我搭讪,我的前途一片渺茫,正思量着回去如何找牛市长交涉,哪里有心思与这种人瞎搅和,所以对她秋波明送的万种风情视而不见。那女的投石问路了几次之后,眼见我这愣小子硬是不接招,也没辙了,终于放弃了努力,给了我一个非常轻蔑的眼神,然后和旁边那些穷极无聊功能亢进的男性哺乳动物高谈阔论去了。 夜色已经渐渐深了,正如我内心的苍茫。火车停靠在找给我假钞的那个车站,我想要寻到找假钞给我的那女的,但是失败了。我的印象已经模糊,而卖盒饭的女的实在太多,昏黄的灯光下,到哪里去找那个惟利是图的女人?找到了又能怎样,她会还我钱吗?绝不会。何况是区区的五块钱。车厢里这些无聊的人,可能还会取笑我五块钱也好意思说。其实五块钱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样的日积月累,这些人的黑心钱就赚得大了。 同座的那女的要了一个十块的盒饭,她在付钱的时候故意把身体在我身上磨蹭,开始的那一瞬间我还有些皱眉头的意思,接下来的几秒钟居然觉得还很舒服,居然还有些舍不得她把身体移开,也许是由于女人身上特殊的体香,也许是由于她挺拔的胸脯。总之,那是一种矛盾的感情,既羞愧又希冀。 我喝了一盒牛奶,吃了一碗泡面,感觉心里踏实了一点,渐渐开始有了些睡意。可是想到裤兜里还有菠菜上车前给我的几百块钱,只好又暗示自己不要睡得太死。听说凌晨两三点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的时候,小偷们在这个时候活动得最频繁。我身上就这几百块钱的救命稻草了,千万不能便宜了那些鸡鸣狗盗的人渣。 不知道哪位前辈曾经谆谆教导过我,火车上的小偷很多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身上都带了刀什么的,如果有谁发现了他偷窃,就会抽出刀子捅人。我这会儿在想,如果真有哪个小偷胆敢拿刀出来,老子就跟他拼了,反正老子现在是一无所有。我曾经豪情满怀,想不到竟沦落到产生与这种下九流人渣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想法,想起来真叫一个凄凉。 我伏着渐渐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中,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我极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睡眼,发现一个巨灵神掌飞快地从我西服的内口袋里抽了出去,一个精壮的中年人没事人般大踏步而去。 我迅速摸了一下裤兜,那几张纸币还在,我原来想要成为烈士的伟大构想,刹那之间烟消云散,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会失去勇斗歹徒的勇气。也许是忌惮电视里经常看到歹徒随身携带的明晃晃的匕首,也许是想到自己壮志未酬就这样光荣牺牲了未免有些对不起自己和家人,也许是看到周围那些大老爷们冷漠的眼神,也许是考虑到反正自己没有丢失什么,总之太多原因了,反正我就是没有凝聚起挺身而出与那小偷搏斗的信心。等我懂得后悔时,小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盯着周围那些熟视无睹小偷把脏手伸进我口袋的乘客们看了几眼,有一种形同路人的苍凉。转念一想,不由苦笑,我与他们的关系不就是“路人”吗?五千年传统文明熏陶下的中国,明哲保身的古训已经在人们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了。我自己刚才不也是听任那小偷又去祸害下一位乘客吗?有什么好责怪他们的呢? 我开始伏在桌子上思考,思考我的未来。我没有时间去思考中国人的民族性,那不是我现在能够思考的问题。想着想着,头脑里空荡荡的,慢慢又有了些睡意。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朝我身上靠了过来。我轻轻转过头偷偷瞟了一眼,同座那妖娆的女人正眯着一双春情无限的眼睛,朝我肆无忌惮地媚笑。 我不敢面对她火辣辣的挑逗,立马又埋下头装睡。那女人眼见我是默许了,于是把一个柔若无骨的身体挨得更近。我闻到了一股清新的香水味道,开始有些不能自持起来,听任她吃我的豆腐,觉得于这漫长的旅途还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据说,早上三四点的时候,是男人最兴奋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也许在这个时候,很多男人都会人尽可妻。 跋涉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在望穿秋水中抵达我久违了的y城。y城还是那个y城,那个在我眼里充斥着浮躁和虚华的灯红酒绿的y城。我怎么也喜悦不起来。y城于我突然之间变得模糊和陌生,竟凝聚不起半点亲切的感情。这就是我曾经浪掷了几年大好青春的y城么? 同座的那女的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出站,看得出她分明想要给我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什么的。我有时候会很宿命,想到自己这次回y城是为了要牛市长赐给我一个美丽的未来,生怕会为了这档子事影响自己的运气,坏了自己的前程,所以竟又一次没有接招。 那女的留给我一个哀怨的眼神后扬长而去。我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挺可怜的。我为自己的悲天悯人和自作多情感到羞愧。 我在出站口徘徊了许久,又一次迷失了方向,给牛市长打电话的决心,已不如先前在深圳时那样坚定。求人的时候,总是需要勇气。 电话亭那女的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时我已经意识到电话很难解决问题。打电话与面对面的交流总有太多的差距。 我决定去牛市长家一趟,大不了与他摊牌。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尽快走出困境。反正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何况牛市长也确实欠了我不少人情。 第十二章 孤注一掷 牛市长家的门铃摁了半天没有开。一个不再年轻的保安走过来跟我打招呼。他是牛市长的一个远房亲戚,所以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够在这个豪华的小区里坚强地发挥余热。他以前经常看到我从牛市长专用的奥迪车里出来,所以对我并不陌生。 保安大叔非常谄媚地问我是不是找牛市长,我说是的。保安大叔以一种非常惊讶的口气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吗,老夫人昨晚十一点多在乡下病逝了,牛市长已经连夜赶回西山县处理丧事去了,因为工作太忙,所以他只请了三天的假,真是忠孝两全啊。 我头脑一阵轰鸣,怎么就这么巧呢,她老人家怎么就去得这么是时候啊?这下子可糟了。牛市长这一待就是三天,这三天我怎么过呢?还有,牛市长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我总不能立马就逼着他给我解决前途大事吧,那未免有些于礼不合吧?我该怎么办呢? 刹那之间,无数个念头无数种设想天人交战百转千回,酝酿再三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吊唁牛老夫人一番。 我没去过牛市长乡下的老家,也没给牛市长打电话。如果我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不会让我去。再说,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总是喜欢卖弄一点小聪明,企图给人以惊喜。我窃以为,牛市长突然看到我这个久违的“忘年之交”不远百里跑去吊唁他母亲,一定会感动得不知所措。 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牛市长乡下的老家,是真没有。然而我一点都不慌乱,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得到他。他现在肯定在一个地方,那地方叫做——殡仪馆。 我坐了一个大巴,在路上颠簸了三四个小时,饱受精神和肉体的摧残,终于到达了牛市长老家所在的那个叫做“西山”的小县城。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去殡仪馆。三轮车车夫满脸的菜色,冲我说要五块钱,我居然没忍心和他杀价。 殡仪馆里哭声动天,我猜想可能是那些想巴结牛市长的一些什么人在使劲地演戏。这是西山县惟一的一家殡仪馆,殡仪馆的两旁有十多家卖花圈、烟花还有制作牌匾的小店。 我没有直接冒昧地去殡仪馆。我在离殡仪馆进出各种小车的大门较远处的一家花圈店前下了车,挑了一个最大最贵的花圈,略一沉吟,挥毫立就了一副挽联,上联是“德高望重春风南岸留晖远”,下联是“子孝孙贤秋雨西山洒泪多”,横批是“草木含悲”。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篡改自毛主席悼念他母亲的挽联,我却很是知道牛市长最佩服的人就是毛主席,我暂且从主席他老人家那里借来这两句话,把牛老夫人和毛老夫人相提并论,他是一定能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的。 我又挑了一组鞭炮,一共是六筒,三十块一筒。花圈二十八块一个,合计两百零八块。我想,即使我自己的奶奶现在不幸与世长辞了,我也不一定会这样奢侈。但是现在只要牛市长高兴,什么都顾不得了。可见只有子孙都争气,长辈们才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我付款之后,问店里的老板娘殡仪馆里是不是在办牛老夫人的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鞭炮都不知道放了多少。老板娘连忙说哪个牛老夫人啊,没有啊,是我们西山一暴发户的老爹死了。 我连忙追问她,牛市长的母亲昨晚去世了,你们都不知道吗。老板娘一听我和牛市长好像关系挺密切的样子,不由得肃然起敬,眼睛里顿时释放得太阳出来,赶忙请我再坐一会儿,一边吩咐店里的小女孩给我泡茶,一边解释今天是听说了牛老夫人去世的噩耗,只是一天可能运不过来,也许要明天才到。她喋喋不休地在我身后诉说牛老夫人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母亲,培养了一个多么有出息的儿子。那语气听上去特别扭,很容易让人感觉到牛市长好像是她培养出来的。 我把花圈和鞭炮托老板娘先照看着,然后径直找到殡仪馆办公室,问里面两个正唾沫四溅聊天的女工作人员,牛老夫人的遗体什么时候到殡仪馆。一浓妆艳抹丑得要死的女的正说得天花乱坠,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说,是县政府的那个牛老夫人吧,明天上午十点到。说完,又兴致勃勃地与另外那个女的津津乐道了。 我一愣,牛老夫人怎么变成县政府的了呢?人家牛市长不是市政府的一把手吗?转念一想,应该是这女的谈兴正浓,一下子给说溜了嘴。想要再证实一下,一看那俩女的的欢乐劲儿,不忍打搅,灰溜溜地转身出来,决定明天上午十点再过来。 我回到刚才买花圈和鞭炮的店里,对老板娘说,牛老夫人要明天上午十点才到这里,我明天上午再过来,花圈和烟花暂时寄存在你这里一夜没关系吧。老板娘连忙陪笑着说没问题,到时候记得多给我带几个顾客过来啊。我故作深沉地说到时候再说吧,市里各个机关的领导和我的一些朋友可能要迟一两天再来,不过我见着了他们一定向他们推荐你们店。我说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显得自己跟市里的头头们很熟络,二是为自己明天没有给她带来顾客留一退路,到时候我可以很从容地把寄存在这里的花圈和鞭炮体面而大方地搬进殡仪馆。 我非常反感这女店主一开始不肯抹掉那八块的零头,所以这会儿打心里没准备给她再带一些顾客过来。其实我根本也没法带顾客过来,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当然只有傻子才会把话说绝。 我从花圈店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回y城不太现实,明天再跑过来也劳神费力,所以我决定在西山县城将就一夜。 殡仪馆在县郊一个很偏僻的位置,我好不容易拦到了回西山县城的三轮车。在一个外面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餐馆前下了车,点了我最爱吃的番茄炒鸡蛋、香干回锅肉和油淋辣椒,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碟花生米,十块钱吃得酒醉饭饱。我走出这家餐馆,心里一个劲儿地感叹西山县真是一个消费的好地方。 我沿着路灯行走,想要找一个小旅馆住一夜,又想想睡觉还早,于是一路向前。 我的酒性开始有点发作,头脑晕乎乎的。我不习惯喝酒,喝一小杯就会面红耳赤,哪怕是啤酒。如果我见到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我想我一定会羞愧无比。羞愧的不是文采,而是酒量。 第十三章 一响贪欢 我不知道这个晚上我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喝完一瓶啤酒,但我毕竟还是硬撑着喝得一滴不剩。我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需要,就是那方面的需要。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一种要发泄的冲动。这种感觉来得很猛烈,如同洪水决堤,理智根本难以抗拒。 我决定去足浴中心或者按摩院之类的地方,据说那种地方总能发生一些什么。我期待着发生一些什么。我从无数个从事按摩业务的所在经过,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里面的那些庸脂俗粉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眼的。我是一个很自恋的人,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不愿意降格以求,我可不想被一丑陋女人的脏手在身体上游来游去。 正当我失望之极走过一家又一家美容美发店时,在一“最低消费五块钱”的茶楼前有一个正在徘徊的女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看上去十分漂亮。 我借着酒精壮胆,非常大方地盯着她猛看。她确实长得很漂亮,大概二三十岁的年纪,有一种成熟的美。这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正当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女的看得出神间,那女的对傻乎乎的我嫣然一笑,居然问了一句我想都不敢去想的很职业的话: “帅哥,要不要按摩啊,包您满意!”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如此娇媚如此迷人的女人也会从事按摩这种伪君子眼里形而下的工作。在酒精的驱使下,我的下意识几乎没有作任何考虑和判断,忙不迭地回答了一连串的“好好好”。 在那妙龄女郎的示意下,我紧跟着她走进茶楼,又诚惶诚恐地爬上二楼,既兴奋又紧张地来到一个灯光昏黄的包厢。说是包厢,未免有些抬举的意思,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铺和一个小柜子,如果再放一把椅子进来,都会显得臃肿。 我原来一直以为所谓茶楼就是喝茶的地方,想不到居然还别有天地非人间,还可以从事按摩这种服务。 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所以开始的一段时间很有些陈奂生进城般的手足无措。那女的似乎看出了我的拘谨,窃笑着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是的”。这年头连按摩都没有尝试过,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非常温柔地命令我脱掉鞋子,然后示意我四脚朝天平躺着。我非常顺从地照做了,她很淑女地微微一笑,暧昧地说道: “乖,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我压根儿都没想到会从她口里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差点儿喷出鼻血来,想要辩解一两句,又似乎觉得跟她争论有些掉价似的,所以竟是隐忍不发,任凭她一个人自作多情胡说八道。说句老实话,我从骨子里是有些鄙夷按摩女的。自从知道她所从事的职业后,我对她的好感已消失了大半。 她象征性地在我的头上、肩上、手臂上鼓捣着。我闭上眼睛,任凭她的双手胡作非为在我身体上游走。一开始,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到后来惬意的感觉慢慢占据了上风,我的下面渐渐地在勃起。 我小的时候确乎在许多人的眼中是个乖孩子,不但眉清目秀而且成绩优秀。我的作文通常被全校的师生竞相传阅,几乎没有人会怀疑我今后前程锦绣。我在这种错误的舆论导向下偏执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愚蠢得直到高二的那个暑假才知道什么叫手淫。 我曾经有过一次性经历。那是我惟一的一次。我甚至都还没有感觉到它的开始就结束了。我的第一次性经历是和rose,一个卑鄙无耻的女人。她虽然卑鄙无耻地骗走了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的贞操,我还是不那么恨她。这不是因为男人有的是贞操,许多同样无耻下流的男人会心跳一点都不加速地对新女朋友说自己还是处男。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最大的不平等就是为什么不给臭男人们一层处男膜。我不恨rose的原因是因为她长得十分漂亮,其实还可以加上“性感”这个形容词。我敢打赌这世界上的每一百个男人当中,至少会有九十九个不会拒绝和她上床。 rose其实早已有了男朋友,而且她的男朋友对她很好,虽然长得丑了一点。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大凡美女的男朋友都不是帅哥。 rose的家境很一般。高二的时候她只身赴京,一边在歌厅唱歌一边在中国音乐学院某名师处进修钢琴,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在京城某高校任教的现在的男朋友。rose的开销巨大,每月动辄三五千,她男朋友六年如一日,每月发薪水的时候,除了自己留一点零花钱之外,其余的都无私地支持了rose的学业。所以,当rose告诉我她的故事之后,我都不好意思再和她做爱,因为我生怕辱没了这位伟大的对手。这样的男人,实在值得尊敬。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和rose认识的,反正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两个错误的人,错误地认识了。 我们的关系发展得飞快。rose马上要告别什么大学了,她和男朋友六年前就约定了,她毕业的那一天两个人就结婚。也许她想要在身为人妇前寻找一点刺激什么的,所以我这个当时对自己三五天手淫一次还有羞愧感的愣头青很不巧地被她给逮着了。总之,我们做爱了,就在她的雅玛哈钢琴上。 那天rose蓄谋已久请我去她在校外租住的房间帮忙挪动一下她笨重的钢琴。任务很快就完成了,她狡黠地说免费为我弹奏一曲算是答谢我的劳动。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rose那天弹奏的是一支肖邦的曲子,至于是什么曲子,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那会儿我根本没有认真听她弹钢琴。我的鉴赏水平最多能分辨出《回家》、《献给爱丽丝》之类业余七八级的曲子,肖邦的艺术殿堂之高妙之深玄远胜白云蓝天,自然不是我这个庸俗、肤浅、市侩、浮躁加功利的浊物领会得来的。 rose弹钢琴的时候简直太美了,虽然我一向吝啬奉献赞美的词汇给任何女生。某些人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你会突然发觉她的可爱之处。有时候我会发觉自己也很可爱。夜深人静时,我在键盘上行云流水,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国王,文字就是我任意驱遣的士兵,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崇高最了不起的英雄,平时所有的寂寞所有的忧伤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过眼烟云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简直美妙极了。 一曲终了,虽不能绕梁三日,却还是余音不绝,把我开始的一些龌龊想法扫荡得无影无踪。正当我用一种崇高神圣纯洁的心情瞻仰着rose时,她居然转过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rose吃吃地笑,我于是更加诚惶诚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后来的结果是这样的,我一直很怀疑是rose有意为之,反正她就是不知道怎么没有站稳,一个软玉温香的身体摔倒在我的怀里。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她,正当我心慌意乱想要抉择怎么办时,rose非常暧昧地朝我眨了眨勾魂夺魄明眸善睐的眼睛,然后紧紧抱着我,把洁白的脖子靠在我的左肩上,一动不动了。 这时候就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飞来艳福了,我无比兴奋无比粗鲁地捧起她的脸,在她脖子以上的位置漫无目的地狂吻。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脱去了各自的衣服…… 我为rose的背叛感到羞愧,为她的男友觉得难过。有时候我会设身处地把自己摆在一个对立的位置来思考。反正那天无论rose怎样恳求,我都没有与她做爱,甚至没有答应她“吻别”的小小要求。 rose很快又找到了新的彼岸,把我抛到了九霄云外。也许,在她的心目中,我只是天边的一片云,只不过偶尔投影在她的波心。蓝天上白云朵朵,她想要怎么采撷就怎么采撷。 rose租的房子就在我的狗窝斜对面,我住的是四楼,她住三楼。这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我曾经不止一次看见陌生的男生进入她的房间,相见甚欢,然后窗帘合上,透过窗帘两个影子紧紧纠缠在一起。我虽然嫉妒得要命,却更加坚定了与她划清界限的决心。 大约是rose正式宣告毕业的前两天,她那在北京执教鞭长莫及的准老公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千里迢迢从京城微服私访到了y城,轻易地捉奸在床。 rose和默默支持了她整整六年的男友就这样平淡地分手了。知识分子的矜持使他在y城表现得非常大度,没有太多过激的表现,只是他回到北京后不久就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rose没有去北京看他一眼,而是低价转让了他花了几个月积蓄为她买的钢琴,去了广州的一个私立中学任教。我不知道这样素质的老师将会调教出一些什么样的学生,我不知道凡是了解她事迹的人们会怎样去鉴赏她纤纤玉指下演奏出来的肖邦。 rose之后,我也曾交往过几个女孩子,大都是文学少女。我们曾一度走得很近。其中有三个女孩子因为是处女的关系,我们虽然同床共枕却没有做爱。她们把处女的贞洁看得很宝贵,而我却认为那是很平常的一件东西。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欠了她的。所以我碰都不想碰她们。正如黄庭坚的书法在许多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眼里看来是无价之宝,而我却凝聚不起半点兴趣一样,每个人兴趣爱好和审美情趣的不同,直接决定了对事物看法的不同。 rose以后,其实我也遭遇过几个不是处女的女生。她们长得都很招摇,对性也看得很淡,是可以轻易上床又可以轻易分手的那一种,和她们在一起可以不必承担任何良心和道德的责任。然而我总是与她们有缘无份,她们总是有太多的朋友和约会,而我因为各地的稿约不断而荒废了太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当她们想要与我一起去泡吧的时候,我总是在赶一篇不得不赶的稿子或者在牛市长家给牛泌补习功课什么的;当我想要请她们中的谁谁谁看一场新上映的《2046》、《天下无贼》或者一些别的大片的时候,她们恰恰又去海南岛游泳或者到哈尔滨滑雪去了。 我是一个非常看重缘分的人,从来都不会对一个逢场作戏的女生提出第二次约会的要求。我绝不会在任何女生的身上浪费我太多的时间。我鄙夷那种死缠烂打的马拉松式的爱情。我认为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不是简单的“一见钟情”,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互相欣赏升华到释放和吸收并重的灵与肉的结合。 我拼命在记忆中搜索我所有的性经历。说起来还真是让我汗颜,我所有的经历不过就是与rose简单的十秒!其实那十秒钟都值得我怀疑,我甚至连是否真的进入了rose的身体都没有把握,而我一直以为只有男人在女人的身体里全部释放才算是一次真正的完整的性经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其实算不得一个男人,我还只是一个男孩。 胡思乱想中,我愈发变得兴奋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一脚踢开了。一个大盖帽冲进来掏出一个什么证件在我面前一晃: “警察,跟我到局子里走一趟!” 说完,他从屁股后面亮出了一副手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手忙脚乱地找衣服。大盖帽赶在我前面把衣服抓到了手上。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异想天开用一个无辜的表情去博取这位仁兄网开一面的怜悯。 正当我万念俱灰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做人时,身边那女的发话了: “大哥,不要这么严肃嘛,带我们去局里你能有多少好处啊,不如我们私了吧!” “住嘴!如果你再说,卖淫再加贿赂执法人员,两罪并罚,至少关你大半年!还不快穿上衣服跟我走!”他说话的语气很威严,把我心底刚刚燃起的一点星星之火无情浇灭。 “大哥,不要这样子赶尽杀绝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没有个兄弟姐妹啊,我父母亲卧病在床,都等我挣钱给他们看病呢!”那女的可怜兮兮的表情很是惹人怜爱,换了是我一定会放她一马。 大盖帽好像有些犹豫,催促我们动身的节奏开始放慢起来。 “大哥,咱们私了算了吧,我们干这行的也不容易,他是学生也没多少钱,就是进局子也没什么油水的!”那女的再接再厉。 “私了?那可不行!法律的尊严何在!不过,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可以不带你们去局里,不过这罚款还是要交的!一共是四千块,每人两千!”大盖帽义正词严。 “每人两千?这么多啊?大哥,您就是把我们拉到屠宰场去砍了也没这么多啊!您行行好,少点儿吧!” “看样子你们好像都还是初犯,这样好了,每人少五百吧,一共是三千块!快点,我最讨厌讨价还价了!” 那女的看着我,问我身上有多少,我说有几百吧,她说她也有几百。我们男盗女娼的一对狗男女倾囊也不到一千块,连大盖帽罚款要求的一半还不到。我本以为这下子可不是一个善了之局,恐怕是难以脱身了,谁知道大盖帽盯了我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干脆没收了我身上最大面值的几张钞票,竟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生怕大盖帽会突然反悔,穿起衣服一路飞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一偏僻的角落,估计大盖帽是找不到我了,突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是又不敢杀回去查个水落石出,只得乖乖认栽。后来的日子里,我才从一个什么法制节目里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性产业工作者和无业游民联合起来设的一个局。 第十四章 灵机一动 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硬着头皮给在a城的大哥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快点打一千块钱到我卡上。大哥支吾了半天,很是责怪了一番我的不争气,听我说是牛市长母亲去世的缘故之后,终于让我把卡号告诉了他。 我终于取到了钱,叫了一辆三轮车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殡仪馆,在我寄存花圈和鞭炮的小店前下了车。老板娘非常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亲切地询问她,殡仪馆里今天好像比昨天还热闹,是不是牛老夫人到了。她回答说才不是呢,是县政府刘秘书长的母亲,刚才在殡仪馆办公室的熟人那里问了,牛老夫人的家属还没有和这里联系,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我还指望你介绍熟人做生意呢。 我头脑一阵轰鸣,连忙问道你肯定是姓“刘”而不是姓“牛”,她说肯定。我大致已经知道一定是我昨天一厢情愿把县政府的“刘”老夫人听成了市政府的“牛”老夫人了,看来自己是白忙乎一场了。我心情十分沮丧地跑到办公室一打听,最后一个希望的肥皂泡终于无情破灭了。 我从殡仪馆办公室出来,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如果牛老夫人不运到殡仪馆来,我到哪里找牛市长去?西山县到处是荒山野岭,面积比香港特别行政区还要大,我怎么找得到啊?我真是流年不利啊,做什么事都不顺心,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我?西山县啊西山县,真是个好名字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李密的《陈情表》怕莫是我此时此刻处境最真实的写照?《三国演义》里“凤雏”庞统被张任射杀在“落凤坡”,我怕莫是要在这西山县走完最后一程了。想我张一一一身本事,满腔抱负,到头来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生又何哀,死又何苦,可悲,可叹,可怜,可惜!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又可以说是情急智生,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对,就是他,马书记——西山县的一把手。 马书记是牛市长中学的同学,关系特好。牛市长把他从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位置放到自己的家乡来奉献光和热,据说下一届会把他调回市里作为副市长的正式人选。我曾经在牛市长家里几次看到过马书记。马书记牌德特好,无论输赢多少,总是笑呵呵的,实属难得。政府官员三令五申不准赌博,所以只有关系特好的哥们才会围成一桌。牛市长的牌友总是固定的那几个,除了今天的马书记即昨天的马副秘书长外,就是国土局的侯局长、公安局的熊局长以及教育局的朱副局长有限的几个在y城混地面的西山籍老乡。 马书记的歌唱得很好,在k歌的包厢里,一首《骏马奔驰保边疆》曾让我们什么大学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女生赞叹不已,纷纷称其声音雄浑底气充足嗓子圆润唱功深厚蒋大为也不过如此。我虽然一向深恶痛绝溜须拍马的那些什么人,居然不反对那些一心向上女生的溢美之辞,那是因为马书记的男高音比起朱副局长们唱《恰似你的温柔》时的娘娘腔来,高下立判,高明得分明不止一倍。 思前想后,要找到牛市长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马书记,找到了马书记就一定能找到牛市长。想到这一层,我心下豁然开朗,叫了一辆三轮车,兴冲冲地直奔西山县委大楼。 西山县虽然是个贫困县,可是县委大楼盖得非常气派,是真气派。我找到808房间的县委书记办公室,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轻轻叩门。一小秘书把门打开,打量了我两秒钟,说: “请问您找谁?”虽然言语很客气,但我分明能听出他对自己今天这个位置的自我欣赏。 “找你们马书记。”我不卑不亢地说。 “您哪里啊,找马书记有什么事吗?”他一时莫辨我的虚实,继续例行公事地发问。 “我是马书记的朋友,马书记每次去y城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唱歌什么的。我刚从y城过来,找他有点私事要办,他还没来办公室吗?” 小秘书一听我是从y城来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连忙一边请坐一边沏茶一边殷勤地向我解释: “马书记现在正主持常委会,您有什么事方便对我说吗?也许我可以转告他?” “您知道马书记的会要开到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开始不久,肯定还要好几个小时。” 我的心猛地一沉,自言自语道:“这该怎么办呢?”一只手端起纸杯准备喝茶,一不留神没有拿稳,纸杯里的茶水洒了一地。小秘书连忙拿来拖把把茶水处理掉。 在小秘书的一再追问下,我想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问他:“牛市长的母亲去世了,你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当然知道啊,马书记昨天得到消息后,立马就送花圈过去了。”他忙不迭地回答。 “是这样的,我和牛市长也是朋友。牛市长的为官清正你应该知道,他是一直反对领导干部大肆操办婚事丧事的,执意不要我们不远百里的从y城跑过来。你说,这么大的事,我们能不过来吗,一个人能有几个父母啊?我不过是想找马书记问个路而已!” 小秘书一听是这事可乐了,连忙说:“这点小事还用劳动马书记啊,您早说得了,这不,我这就给您搞定。”说完,他拿起电话,看了墙壁上各乡镇的一个通讯录一眼,按下一串号码: “钱镇长你好,我县委秘书科小王啊,呵呵,是这样的,牛市长的一个朋友要去拜祭牛老夫人,牛市长担心劳动太多人,所以不让他过来,他现在找到马书记这里来了。马书记这会儿在开常委会抽不开身……你知道了是吧,谢谢你啊,那我就叫他去你们镇政府直接找你好吧,谢谢了!下次来县城请你喝茶啊!再见!” 他放下电话得意地对我说: “这不搞定了?你直接去南山镇政府找钱镇长吧。他会派个车送你去,这是他电话,你拿着。” 我接过小秘书写给我的纸条,问了南山镇的一些情况,非常满意地走出书记办公室,一边出门一边不忘对小秘书摆摆我“上国使臣”的谱: “谢谢你啊,马书记开完会记得跟他说,在牛市长家经常见到的那个小张向他问好。下次有时间你和马书记一起去y城玩啊,我叫牛市长请你吃日本料理啊!” 小秘书受宠若惊地把我送到电梯间还想再送,被我阻止了。在电梯里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意。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做官,原来只要稍微沾一点大官们的光,也能有这么多的便宜! 我从花圈店把我寄存的花圈和鞭炮领了出来,和一三轮车司机讲好了去南山镇政府的价钱,把鞭炮搬上车,花圈绑好。三轮车载着我翻山越岭一路豪歌向天涯。 钱镇长早已在办公室里等候多时,听了我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说我们就不用客套了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去牛市长家吧。我说我还有花圈和几筒鞭炮在三轮车上,你们西山县找个出租车比找个外星人还难…… 钱镇长用南山镇惟一的一台捷达车载着我在前面带路,三轮车开足马力在后面奋起直追。一路上奔驰、凌志、奥迪等名车熙来攘往,本来偏僻单调的山路顿时生色不少。我与钱镇长心照不宣相视一笑,我们知道这些主儿一定是冲着牛市长来的。 我在离牛市长家二十米左右的地方下了车。钱镇长对我说我昨天已经去磕了头了,今天就先回去了,小哥你要记得在牛市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我巧言令色地敷衍说好。 我从三轮车上解下花圈的时候,才发现路边竟有许多临时卖花圈和鞭炮的投机分子,生意好得不得了。我这才有些后悔起来,自己冒里冒失大老远从县城运这些东西过来,花圈一路上已经被风刮得面目全非,花圈上的对联怎么也不能对号入座,把我的一番苦心白白浪费掉,真是不划算。好歹总算到达我心目中的耶路撒冷了,马上可以见到我的救世主牛市长了,这是我应该感到欣喜的。然而欣喜的里面,更多地掺杂了紧张的情绪。 我到达牛市长家搭建的帐篷口时,牛市长正从里面出来向马路上张望。他有没有感动我不知道,但是他的意外我是能觉察得到的。他吩咐一打杂的把我的花圈和鞭炮搬到固定的地点去,然后握着我的手说还没有吃饭吧,先吃饭吧。 牛市长给我找了一张还没有坐满的桌子坐下,我一边吃饭一边才记起刚才忘记去牛老夫人灵柩前磕头了。自己见到牛市长兴奋加紧张过度,把这最基本的礼节都给怠慢了,真是该死。我手忙脚乱扒了两口饭,赶紧跑到灵堂里磕了几个响头。这时,只听得帐篷里锣鼓喧天。我快步走进帐篷一看,原来是请来的一个花鼓戏草台班子开演了,主持人正热情洋溢地劝说各位亲朋好友点戏,大致是三百块钱一出戏,一出唱九十分钟左右。 我灵机一动,跟草台班子负责人讨价还价了一番之后,终于以八百块钱唱三出戏成交。 我点的三出戏是《宝莲灯》、《辕门斩子》和《岳母刺字》,都是忠孝节义的题材,我想这是牛市长所喜欢的。每出戏唱到中途的时候,主持人就会对着喇叭喊几句诸如“……牛老夫人寿终正寝,孝子牛xx的忘年之交张一一先生,特点播此剧以表沉重哀悼之情”。每当说到张一一三字时,我就会贼眉鼠眼四处寻找牛市长,直到看到他正在台阶上徘徊,估计已经听见了我的名字,这才如释重负。 三出戏唱完之后,已经快到十二点。吃完面条和点心之后,看戏的还有帮忙的人渐渐散去。牛市长可能到楼上休息去了,反正我找了他好久都没找到。我的学生牛泌据说因为功课太忙,和他在京城陪读的老妈要第二天中午才能回来。我连一个相识的人都没有,了解到客人太多的情况,估计这里是没有睡的地方了,还是找个车回西山县城或者y城吧。 瑟瑟晚风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就是没有一辆载客的车经过。我无可奈何地敲开了牛市长几家邻居的门,可惜都已经住满了。我无计可施,正准备硬着头皮找牛市长解决住宿问题时,忽然发现几辆y城牌照的小轿车正准备启动,一问才知道他们正准备去西山县城,我好歹挤了进去。 我挤上的那台车的后座是两个小公务员,副驾上坐的是交通局胡局长,车子里就数他的官最大,所以大家一路上都在听他高谈阔论。他刚刚称赞完在法国留学的儿子真是争气,女朋友不知道换了多少,这会儿又开始说,城管局的赵副局长真是个土老冒啊,上次去北京,那个马上要退休的赵副局长可能是公费乘坐飞机机会太少的缘故,看到保险单上写着如果飞机失事可以赔四十万,就对我说,老胡啊,这飞机要是失事该多好啊,赔上四十万,就可以给我家赵伟买上一套好一点的房子结婚了!什么人啊,我们混到今天这个地位,一条命难道就只值四十万?不是吹牛,光我儿子胡斐在法国一年,就不知道要花掉几个四十万呢!后面的几个小公务员连忙说那是那是,赵副局长这老头真是没见识。 小轿车开到一收费站,一路春风得意谈性正浓的胡局长转过头来对我们说:“看我的!” 胡局长示意司机把车窗降下,探出半个头对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说:“后面几台车都是我的铁哥儿们,把他们的车牌记清楚,来回的过站费都给我免了!” 那工作人员连忙陪着笑脸说:“胡局长的朋友,那是当然要免的。”车窗缓缓关上,小车继续肆无忌惮地前行。与我一排的两位仁兄马屁声又起,我暗自感叹这胡局长真是了得,穷乡僻壤的一收费站工作人员,居然都能在夜色苍茫下认得他。 我跟着胡局长一行人在西山宾馆下了车,我不知道西山宾馆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有一小公务员虚情假意邀我一起去玩玩,我知道他不过是随口说说,说了声谢谢,然后一个人在大街上徘徊。 第十五章 网络情缘 大哥给我打来的那些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住宾馆或者招待所未免有些奢侈,还是去网吧打发一晚上吧,五块钱一个通宵,实在是划算。有关方面虽然一再发文说,网吧只能营业到晚上十二点,可是那些利欲熏心阴奉阳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网吧老板还是不在少数。 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网吧,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网吧里的空气很浑浊,抽烟的人太多,窗子边的空气也许好些。 我一边在联众下围棋,一边把qq挂着。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我没有和谁聊天。不是我耍大牌不愿意和谁聊天,是因为我在线的时间太少,而网友的多寡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和上线时间成正比的。因为一直没有看到哪位网友上线,所以我只能一直把qq挂着。我喜欢同时做几件事情,譬如一边下棋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书,可以统筹兼顾,把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我管这叫做“优选法”。 这个晚上的手气很背,棋下起来很不顺手,我想可能是压力太大的缘故。我在联众的等级是三段,可是那晚上我连一段都下不赢,而且输得一塌糊涂。这绝对是精神状态的问题,是我还没有从根本上解放思想的缘故。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正如你具备了夺取奥运金牌的实力,并不意味着就能夺取奥运金牌一样。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功亏一篑的故事,不时会演绎在许多悲壮英雄身上。 我连输了三局之后,眼看自己的积分只有3308了,再输一局,就会降为二段了,于是决定高挂“免战牌”来日再战。我这人有一个小小的优点,就是性格比较有弹性,懂得及时收手,知道怎么在第一时间内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据说这是成大事者必备的素质。 我正思量这漫漫长夜如何打发时,qq上有人和我说话了。我打开对话框一看,原来是东城惊艳,一个非常暧昧的网友。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东城惊艳在y城某小报副刊上发表了一个中篇,文章标题美丽得吓人,叫做《情人,今生请将我遗忘》。内容大致是说她做了一大款的情人,两情相悦,好得不得了,但是那大款的老婆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接受任何刺激,后来两人不得不忍痛分开云云。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雷同得不能再雷同的故事。 东城惊艳在文章的最后留下了她的电子邮箱和qq号,说什么期待与各界朋友交流希望得到批评意见什么的。不管她文字的表现力究竟怎样,也不管她是不是真正希望得到批评意见,在这“文无第一,老子最拽”个性张扬的年代,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我这人一向好为人师,加之根据她的笔名推测,她一定是一个大美女。于是抽了点空恬不知耻地给她的邮箱发了封充满“批评意见”邮件,指出了她文中的一个错别字两个病句以及故事情节太眼熟大款的老婆来得太突兀还有她病情的描述也太过简单没有感染力,等等。 我很快就收到了东城惊艳的回信。她对张老师的批评意见崇拜得要命,回信谦恭得连我这个一向不知羞耻的家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反正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与东城惊艳谈文学谈艺术谈理想谈人生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受。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提见面,可能是因为各自都比较忙,也可能是因为害怕“见光死”,反正是缘悭一面。 东城惊艳敲给我的是“幸会,幸会”,我马上回复给她“久违,久违”。她问我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我说在四处流浪要毕业了感觉很迷惘正在寻找自己的人生定位。她说她和我一样迷惘她也是今年大学毕业家里要她读研但是她已厌倦了学习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说你可以去傍大款啊反正你有经验做这个轻车熟路。东城惊艳说呵呵傍你行不行啊,我说那可不行我离大款的身份还差孙悟空的一个筋斗云。她说你可真幽默有那么远吗我感觉你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在不久的将来。我说托你吉言到那时你再来做我的小蜜蜂吧只是我担心这个期待中的将来会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概念到时候你怕已是两鬓如霜儿孙满堂了。她说绝不会绝不会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很快进入角色很快大放异彩的,我说既然你这么盲目相信我那你不妨以青春为赌注投资我这原始股啊我这人很念旧的保证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相忘。她给了我一个欢快的表情说那好啊你可不要后悔啊,我说我这辈子只知道一切向前看后悔滋味还从来没有尝试过…… 我与东城惊艳一直聊到天大亮。我们聊了许多,简直是太多了,多得我已经把谈话内容谈话顺序混淆得面目全非。我只记得在即将下线时,我们约定第二天傍晚的八时八分八秒在y城路上的名典咖啡语茶门口见面,不见不散。那时候,我估计自己和处理完丧事的牛市长都已回到了y城,牛市长经历丧母之痛后一定对人生大彻大悟,一定会对生命的意义有个全新的理解,一定会更加乐于助人,我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我总是喜欢卖弄一些小聪明,约会就约会嘛,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我偏偏要整个所谓的八点八分八秒出来,好像很浪漫一般。其实这里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大凡女生都缺乏具象思维,对数字极不敏感,特欣赏那些理工科比较好的男生,我走的是文科这条不归路,恨不能转世投胎成华罗庚陈景润什么的,所以只能抓住机遇适时弄一些数字出来混淆视听欺世盗名 我没有再去牛市长家为牛老夫人送行,因为送行是多余的。我认为我已经履行了我应尽的义务。我在西山县的网吧里折腾了一天两夜,然后径直回了y城,去赴东城惊艳的约会。 一大早就出发的汽车,中午才到y城。我四处转悠收拾停当,晚上八点,我提前来到一个可以把名典咖啡语茶大门尽收眼底的位置。 大门口有几个人,却好像没一个单身女生。我又换了一个更好的位置,还是不能发现目标。我四处走动了一会儿之后,折了回来,依旧是无处觅芳踪。我焦躁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八点零七分。 正当我烦躁不安时,一个无比曼妙的身影走进了我的视线。她从外面一路走到里面,在我感叹可惜不是她的时候,她立马又转了出来,在大门口不停张望,好像是在等人。我走上前几步,定睛一看,乖乖不得了,她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忧愁,与我几回回在梦里遭遇过的梦中情人并无二致,不是她又是谁来? 我一看手表,赫然是八点零八分整,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叹东城惊艳的时间观念真是强啊! 我本来的位置在名典的对门,马路的另一边。我从汹涌的人流中穿过,过马路时差点就被一疾驶而过的夏利给撞上了,如果司机不是在第一时间内急刹车的话,如果真的被撞上了,这真可叫“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其实被夏利给玷污了身子还真没面子,说出去多不好听啊,要撞好歹也得奔驰宝马凯迪拉克。 我一路狂奔,来到那高挑的长发美女跟前,想要展现出一个阿兰·德隆般的微笑,但是我知道一定很牵强。我酝酿了老半天,终于结结巴巴地挤出来一句话: “你、你、你是东、东城惊艳吧,我、我是张一一,你长得真真漂亮,真真让我‘惊艳’啊!”我以为这个开场白很是幽默,暗自窃喜不已,认为一定能让东城惊艳刹那之间萌生出许多的好感。 “我不是,你搞错了吧!”美女有意无意地看了我身后一眼,狡黠地微笑着对我说。 “您就别逗了,我知道网友见面都喜欢玩这个,咱们谁跟谁啊,就别逗圈子了,我们进去坐坐吧!”说完,我又牵强地摆了个绅士们惯用的“请”的pose。 美女笑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了什么叫做花枝乱颤。我琢磨着怎么有些不对劲呢,顺着她眼睛的方向,侧过头向身后看去,一高大威猛的男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在我愣住了的瞬间,他用阔大的右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肩膀,然后无比平静地对我说:“兄弟,你也看上了这妞是吧,说明我大毛还算有眼力!如果你真想要,打个八折给你吧,这些年我在她身上花的钱也不多,也就五六十万吧,你给个四十万,今晚上就可以把她带走!” 我一听到大毛的大名,头脑里就有些晕乎乎的了。不要说自己没有那么一笔横财,就是有,轻易也不会去招惹这位爷。大毛可是y城道上响当当的角色,所以他传达思想的方式非常温柔和文明,换一小瘪三见到有谁谁谁调戏他女朋友,没准早就大开杀戒了。 我忙不迭地对大毛说了声“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大毛见多识广,大人不记小人过,自是懒得与我这小人物理会,非常大度温柔地对我说: “你走吧,小同学,下次搞清楚了再搭讪,知道吗?” 我连忙说知道知道。 正当我心有余悸逃离名典大门后,忽然记起自己的历史使命还没有完成。自己不是专程来和东城惊艳约会的吗,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呢?她迟到一两分钟有什么要紧呢,迟到不是女生的专利吗?何况,大凡美女都喜欢摆摆谱,这也是人之常情。芳华易逝,岁月无情,让她们在一生中最美丽的这段青春里,享受短暂的虚荣有什么不好呢? 我又回到了可以看见名典大门的位置。刚才那美女和大毛已经看不见了,一个身材适中穿着时尚的女生正站在大门口不停地四处张望。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回一定是东城惊艳。 我装作过路人一般从名典大门路过,从她身边经过时我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去,看到的结果让我无比的失望。我甚至都不敢相信她就是东城惊艳,一个在我的潜意识里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 我在名典的停车坪前来回转悠了几次,名典的生意看上去很不错,茶客什么的熙来攘往,只有大门左侧的那女生分外执著,在我百转千回左思右想后依然在那里站着。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十八分,我也已经基本上能肯定她就是东城惊艳了,只是她的外表与我的期望值实在是落差太大。 我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和她见上一面。换了我什么大学的那些狐朋狗友,此刻早已经溜之大吉了。为了宣泄大学生活的空虚无聊,大家隔三差五便会出去见网友。一开始大家都有上当受骗的时候,见得多了自然就能总结出许多宝贵的经验教训。 朱克思就曾经谆谆教导过我,见网友时一定要告诉她们自己错误的身高、长相、衣着、形体特征和具体位置。相反,一定要把她们的具体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穿的是什么鞋子,鞋子是什么牌子的;什么裙子,裙子是过膝的还是没有过膝的;什么上衣,上衣是什么颜色的;是长发还是短发,如果是长发,那是披肩还是扎着的,如果扎着,扎的是什么式样;当然还要知道她有没有戴戒指,戒指是铂金的还是黄金的;有没有戴手镯,手镯是戴在右手上还是两只手都戴了…… 经朱克思之流这样诲人不倦传道授业后,我有一个最真切的感受就是:和网友见面的学问简直是太深奥太深奥了!简直比相亲还要深奥一万倍。 “网圣”朱克思对付网友虽然“很有一套”,确定是美眉就上,见恐龙就逃,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譬如说有一回他已经在“必胜客”门口确定那网友是美女了,尤其那女的右手托腮一方精致的手帕迎风飘扬在嘴角的样子十分俏丽动人,等到九十八块一小份的披萨端上来时,赫然才发现原来那女的嘴巴是豁着的! 还有一回,他的一个女网友也和他一样身经百战,一个把穿的白衬衣说成了黑衬衣,一个把披肩长发说成了齐耳短发,反正尔虞我诈心怀鬼胎的贼网友俩最终是“相见不相识”,瞎折腾了大半天后,各自骂骂咧咧悻悻打道回府。更为可气的是,一两年之后,不知道是哪个聪明得简直可以拿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家伙发明了摄像头后,朱克思有一天一不小心和那个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的女网友视频聊天,居然发现那女的竟是个绝顶的美女!后悔不迭的朱克思试图从头再来,只可惜时不我待,那美女早已和另一网友进入了甜蜜的“试婚期”,把一个理论大师朱克思后悔了整整三天! 我回忆完朱克思的一些光荣事迹后,又想起了哪本杂志上的也是关于网络的故事。男生和女生在电脑的两端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大有白头偕老爱河永浴的迹象,最后决定见面。那女生算得上是“美女中的美女”,父亲又是一亿万富翁,所以自视极高,很把自己当回事儿。约会的时候,她在家中的十多个女佣中挑了一个最丑的替代她打头阵,她在不远处观察他的反应。结果和大家想像的一样,和那女生期待的相反,那男的条件也不错,虚荣心也和张一一先生一般强烈,草事敷衍了几句之后,扬长而去,把正在做准备活动的那个万金小姐气出一场病来。这以后自然是一拍两散没了下文。 我不断安慰自己,也许门口这女生只是一投石问路的小保姆,正主儿没准此刻正在哪个写字楼或者宾馆的窗口用望远镜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呢。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这想法很幼稚,还是不断劝说自己不要太俗气不要太肤浅心灵美比外表美要重要得多呢。 我敢说我百分之九十九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去和东城惊艳打招呼的,这种自我牺牲无私奉献的精神,实在值得那些食言而肥言而无信的网民们稍作借鉴。 我完全可以掉头就走的,东城惊艳对我来说实在是没有丝毫的吸引力。我从这里逃离之后,可以马上跑到网吧把她的qq拉进黑名单,让她永远都找不着我。她也不可能再找到我。我又可以重新开始在网络上寻找下一个艳遇,多好啊。 我没有这样做。我悲壮地来到东城惊艳面前,不卑不亢地作了最为简短的自我介绍(这回没有结巴了,因为面对她我有充分足够的心理优势),然后很客气地询问她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得到证实后,沮丧之余的我,居然还有些情愿地把她请进了名典咖啡语茶。 我以前经常来这地方。rose曾经是这里兼职的钢琴师。其实也不单是因为rose在这里演出过,还因为大学这几年我曾经非常富有,和什么大学其他的天之骄子比较起来。 东城惊艳在二楼找了个摇椅坐下,这让我有些不自在。我觉得东城惊艳有刻意扮单纯的嫌疑。我觉得东城惊艳应该也老大不小了吧,居然还有心情选一张这样的椅子坐下来,还小女生般荡秋千晃来晃去,真有些别扭。 我认为坐这椅子的人应该是十五六岁的小女生。如果年纪大了,实在还是想摇,那就应该在家里摇。如果执意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摆来摆去的,那也可以,但一定不要长得太难看,因为别人会很反感,对面的男生也会很没面子。我一直认为,人世间我最不想见到的场景就是东施效颦。如果一不小心见到了,我一定会呕吐。事实上,当时的我,是拼命压抑着才没有吐出来。 我要了一杯西湖龙井,东城惊艳为了掩盖自己的无知,故作大方地说随便,其实她是不知道自己该喝什么才好。当然,她更不会知道这里还可以点咖啡甚至很好吃的煲仔饭什么的。我很理解地给她要了一杯君山银针。 东城惊艳的五官真不敢让我恭维,看到她面容的每个人,第一时间里都会想起一个笑话,那就是“仙女下凡,可惜头先着地”。她的言行举止渐渐暴露出她的无知与浅陋,是一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粗俗的女人。 我渐渐开始遗忘前些日子狼狈的经历,抛开目前艰难的处境,话语多了起来。我非常有优越感地传道授业解惑,眉飞色舞地从神农氏含茶解毒侃到茶圣陆羽的《茶经》,很快又从苏轼的“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侃到西湖龙井的“四绝”和君山银针的“三起三落”。从东城惊艳直勾勾的眼神里,我分明读出了几丝对我学问无比赞赏的况味。 我们最后终于谈到了她发表在小报副刊的那篇《情人,今生请将我遗忘》。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学的专业是计算机,业余喜欢胡乱涂鸦,那是她惟一变成铅字的一篇文字。那家改头换面不久的小报是不给稿酬的,但她不计较这个,她和很多愣头青大学生一样,会为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而欣喜若狂,不管给不给稿酬。发表文字对她们来说,精神上的享受远远超出物质上的追求。 我一直很纳闷,像东城惊艳这样一点都不好看简直还可以说非常难看的女生,怎么会有所谓大款要选择她做情人。东城惊艳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告诉我,那大款其实只是一“小款”,选择她完全是因为他只有这个经济能力,恰好又在茫茫人海中给碰上了。他看重的是她的年轻和学历,她跟随他是为了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如此而已。 我们从名典出来之后,时间还很早,因为和东城惊艳待在一起时间过得很慢。东城惊艳还想要我陪她去步行街走走。亏她想得出来,如果被熟人撞见我和这样一个女人走在一起,我简直没法做人了。我拼命憋着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终于找了个巧妙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下次吧,但我心里很是知道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离别的时候,东城惊艳依依不舍地对我说,她宁愿免费做她喜欢的人的情人,也不愿意高价做她不喜欢的人的情人。 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我,她喜欢我,她愿意免费做我的情人。但我知道我们只是不同轨道上的两颗流星,永远都不可能摩擦出交汇时的光亮。 第十六章 南柯一梦 如逢大赦般送走东城惊艳后,还只晚上十点多钟。我估计牛市长已经回到了y城,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他住的豪华小区所在单元门口,摁响了门铃。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我是谁,我小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楼下的铁门打开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三楼,好像是经历了三个世纪。牛市长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敲门走进这个不知道来过多少回的屋子,突然觉得陌生起来。 屋子里很凌乱,餐桌上的泡面好像还没有泡开,在餐桌旁等待的牛市长显得很憔悴。他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情没有,我说想找您解决我工作的问题,您曾经答应我毕业后包在您身上的。 牛市长打量了我一阵,正待说什么,电话铃突然响起。他说他刚从西山回来,晚饭还没来得及吃,政府那边搁下的许多事情还等他立马去处理,我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叫我明天中午十二点后再打电话给他。 我下楼的时候,牛市长居然没来送我。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他儿子代考的时候,我不顾礼义廉耻给他物色如花似玉的时候,他对我可客气得不得了,通常亲自开车来什么大学接送我。那是怎样的荣耀,那些日子是多么的值得留恋啊。 我独自在路上徘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与牛市长交往这几年的许多如烟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涌现。我与牛市长的故事太多,恐怕再有一个世纪也说不清楚。 我与牛市长的相识颇具戏剧性。胖哥有一天晚上回到寝室说,刚才在校门口遇见一西装笔挺的男的,说什么要给他表弟找一个高三文科的家教,还说他表弟在英国伦敦念过几年中学,最后硬塞给他五十块钱,麻烦他把一个招聘启事贴到学校的宣传栏上。 我们寝室的几条好汉一听是给男的做家教,兴致不由大减。那会儿敝寝室的主题是比拼谁找女朋友的速度最快谁找的女朋友最漂亮,加之我们在什么大学鬼混了一年多,高中时为对付高考魔鬼训练出来的那一些东东已经丢得差不多了,教高三的文科一般人更是不敢轻易接招。再听说那学生是从英国回来的,英语一定好得呱呱叫,我们寝室的男生英语水平大都一般,自忖这老师难当,所以并不太动心。 我与他们的想法不同。我并不害怕这学生是从英国回来的,虽然我英语是最差的。相反,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他既然在英国的语言环境下待了几年,想必应付我们中国的高考没有一点问题,所以我可以避重就轻,在他其余需要补习的几门上多下工夫。我英语巨差,其他几门功课顶呱呱,而这学生又不需要补习英语,互补性简直太强了。这份差事值得尝试。 我不动声色地把胖哥的招聘启事拿过来一看,只见最后留的那个联系电话美丽得不得了,最后三位数居然是三个“8”!我心里不由一动,似乎预感到这个主儿非富即贵,或者既富又贵。我决定试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怎样,我知道自己亏是不会吃的。 为了不让寝室的其余几个家伙取笑我的自不量力,我躲到外面,打通了那个让许多手机一族流口水的“大款号”。电话里的声音很亲切。我把自己的高考成绩和家教经验大肆渲染了一番,那人可能是被打动了。总之,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一点在什么大学门口见面,我带上学生证。他告诉我他会开车过来,叫我手里拿一本书以便好认出我来,我说我会拿一精装本《论语》在手上。我想显得自己的文化底蕴很深厚。 第二天中午,我准时和牛泌的表哥在学校门口接上了头。我上了他的车,坐到副驾位置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我被他看得发慌,他告诉我,我跟他表弟长得真像,就像亲兄弟一般。事实上,我和牛泌确实很像,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或者说冥冥中自有天意什么的。 我很快通过了牛泌表哥的初试,然后又通过了牛市长的复试,终于堂而皇之做上了牛泌的家庭教师。牛泌一家人看起来都非常喜欢我,我也与他们相处融洽。到后来我帮牛泌代考了高考并上了本科线之后,我与牛市长一家的关系更是密切。在牛市长夫人去北京陪读后的一段日子里,孤单的牛市长似乎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周末什么的常常会让我上他家下棋,或者会带我赴一些饭局什么的。反正,我们的关系看上去很美。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牛市长与我之间的关系定位,他曾经在很多场合公开说我是他的忘年之交,文友加棋友。他私下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他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当时的我别提有多么的受宠若惊。但我总算还知道我们的身份悬殊,只希望他在介绍我时说我是他外甥或侄子什么的,这样会比“文友”和“棋友”来得受人尊敬一些,可是他一直没有这样介绍过。我把他当成亲人,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在他的意识里,可能从来没有把我放到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不过,能和他一起出席一些私人的场合,和一些平常我只能在晚间新闻里见到的达官贵人们一起用餐一起k歌,我也应该知足常乐了。 我现在想起来了,牛市长每次带上的并不只是我。他总是要求我带上一两位漂亮的女生。我不知道我在这中间充当了一个怎样不光彩的角色,可是无论牛市长也好,那些女生也好,他们似乎都乐此不疲。和我一起出席过市长饭局的女生当中,有一个家境不怎么样的,后来居然去俄罗斯圣彼得堡音乐学院进修钢琴去了,有一个功课不怎么好的,后来也考取了中国音乐学院的研究生,还有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女生,后来竟成了当年五百八十八选一的市政府劳动局的公务员,简直是匪夷所思。 我与牛市长最多的交流来自文学和下棋。牛市长是作家协会的会员,偶尔也会写一些小小说或者人生感悟什么的发表在党报的副刊。牛市长的围棋下得特好,大概有业余五段的水平,在正常情况下可以让我两子。我的象棋厉害一些,可以让他一个马。市长夫人去北京陪读的日子里,一有闲暇,市长总会把我叫过去杀上几局。我们两个下棋与别个不同,围棋象棋一起下,围棋他让我两子,象棋我让他一个马,通常是各有胜负。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 更值得怀念的是给牛泌代考的那几天,简直是幸福死我了。我是在d城考试的,因为在y城多少会有些不方便。d城的市委书记李治国是牛市长大学的同学,牛市长本来准备把我安排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后来拗不过老同学李书记的好意,再加上李书记的千金李小茜也是那一年参加高考,李书记对牛市长开玩笑说,反正一条牛也是管一栏牛也是管,你就把你们家牛泌交给我吧,保证不会亏待他。 牛市长无奈,只好把我这个假冒伪劣产品暂时寄存在李书记家几天。牛市长回y城的时候一再叮嘱我少说话,小心言多必失,最好吃完饭后马上上楼休息,我口里答应说好好好,心下却老大不以为然。 李书记家只有李书记在十多年前看到过八九岁时的牛泌,所以假冒伪劣产品的我得以放心大胆地在他家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李小茜听说“我”在英国的中学念了三年书,总喜欢缠着我问英国的许多风土人情,譬如说伊丽莎白女王长什么样子啦,白金汉宫有多富丽堂皇啦,有没有到现场去看英超联赛埃弗顿和曼城李铁和孙继海的中国德比啦,问题简直太多了。伊丽莎白和白金汉宫不是我所熟悉的,我就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李铁和孙继海我再熟悉不过了,就抓住他们大做文章。就这样,我瞒天过海在李书记家住了三四天,他们没有把我的身份识破。我简直太崇拜我自己了,深深地觉得自己真是太值得被赞美了。 高考的那几天,李书记每天都会指派他的专职司机,用他乘坐的奔驰s320来接送李小茜和我去考场,那排场让我非常兴奋,以致我能在考场上超常发挥。可能是替别人考试,没有任何的思想压力,再加之李小茜她妈是d城教育局的副局长,考场内外都打点好了,我座位前后左右斜几个方向都被d城市一中的前十名花团锦簇着,所以虽然我并没怎么复习,考试的结果无疑是皆大欢喜的。 李小茜长得十分漂亮,任谁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而非小家碧玉。她好像很喜欢和我在一起,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是真喜欢。即使李小茜她老爸不是d城的一把手,我也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喜欢和她在一起。 我虽然打心里对李小茜爱慕不已,却是只能把那些情愫深藏心底。我看得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枪手而已,和大家闺秀的李小茜实在是身份悬殊。再说,我也不能暴露身份给牛市长的前程带来不利影响吧?无论是遵循一切从实际出发或是抓主要矛盾的认识论,我都只能义无反顾地选择忍痛割爱。所以,当我考完最后一场英语准备回y城的那个下午,我竟没有悄悄问李小茜的手机或是qq什么的。 这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回想起李小茜那灿烂的笑脸和天真的问题。我曾经许多次在深夜按下她家的电话又狼狈地挂掉,只为感受一下她那边的芬芳气息。我后来曾偷偷溜去过一次d城,在她回家必经的路上埋伏了一整天,只是为了看她一眼。那场景真叫一个凄美。 我一不小心就给牛泌考了个本科,牛市长理应给我一万块。牛市长在给我准考证和临时身份证的那会儿,就曾经谆谆利诱我,上重点本科线三万,本科一万,专科五千,即使没考上也会给我两三千当零花钱。 为了放长线吊大鱼,我当初竟把市长夫人给我开的一万块支票当面撕了。我原以为这样做毕业后就有保障了,想不到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牛市长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我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他的权力,他想要把我放到y城的任何一个单位都只是小菜一碟。我想他可能是忌讳我留在y城会把代考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给抖出来。我真不是那种人。从我宁愿牺牲追求李小茜的幸福就可以看出来。我向来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真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怎么会做出那种恩将仇报人神共愤的事情呢,那还算是人吗? 我开始责怪起牛市长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对我信誓旦旦,毕业分配的事情一定包在他身上,我至少可以找得出四位美丽的女生来作证。也许市长的那番话根本就是说给她们听的,而我自作多情会错意了。我苦笑。 我继续待在网吧里,把时间消磨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在一个比较清净的电话亭拨通了牛市长的电话。牛市长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新华书店附近。他说那你在新华书店外面等我吧,我的车就从新华书店过了。我说好。 匆匆挂断电话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元的硬币,来不及等着找五毛钱,拔腿就朝新华书店跑过去。 我站在新华书店外面最显眼的位置,在车水马龙中寻找那辆车牌为“00010”的奥迪a6。 我望穿秋水,在书店大门口站得腿都乏了,等了大概三四个小时,牛市长和他的坐骑始终没有出现。我抱着侥幸心理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也许很快就过来了,等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天色渐渐暗了,我不得已给牛市长再挂了一个电话,他连忙解释说他没有看到我,叫我现在到他家里去。 我顾不得先去吃一个盒饭暂解胃肠的哭诉,心急火燎地赶往牛市长家。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没了一点脾气。我倒是希望他干脆把我拒之门外,或者是对我分外不客气什么的,这样子我就好背水一战与他摊牌。说到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就不相信牛市长会因为不信守以前的承诺而与我这个亡命之徒两败俱伤,反正我代考了高考的准考证和身份证都留了复印件。当然,我还有比这更有理有利的证据掌握在手中。我敢打赌,只要我把他的事情随便抖出去一两件给中纪委什么的,他这市长铁定是干不成的了。这是绝对的人间真理。 牛市长并没有与我摊牌,也没有立刻答应解决我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能够从一个农民的儿子爬到今天的地位,绝非偶然所致,很懂得审时度势。这年头坊间流传着这样的几句顺口溜,讲的是为官者必备的几种素质,大致是:左手拿文凭,右手拿酒瓶;外面养花瓶,家里扶醋瓶;上级能摸平,下级能摆平;一碗水端平,才算有水平。 牛市长平静地告诉我,省里正准备放他一任市委书记,文件不久就会下来,在这节骨眼上,他不希望出什么状况,所以希望我能再等等,只要他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就会把我的工作解决。 牛市长的理由冠冕堂皇,找不出任何破绽。我不善辞令,其实应该说是交际能力巨差,一时竟无言以对。我不知道牛市长这一拖延的周期会有多长,但是我已经片刻也等不及了。他并没有把话说绝,所以我也不敢轻易放出狠话来。我最喜欢的一个词叫做“双赢”,两败俱伤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尽管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 第十七章 柳暗花明 我失魂落魄地从牛市长家里出来,摸一摸口袋,大概还剩下不到一百块钱。这时候,我的内心深处忽然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地萌生出回家的强烈冲动。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总会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住在大哥家里。大哥这几年在a城颇发了几笔,请了三四个人做事,生意还忙不过来。父母亲虽然六十好几了,还是被接到他家或者做饭或者带小孩,反正资源不能浪费。当晚已经没有了到a城的火车。但我在y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强烈渴望回到亲人的身边,哪怕是给我再多的批评或者白眼。我连夜乘坐大巴奔赴a城。 去年放寒假时,我曾经去过大哥家的,那时候因为有牛市长的承诺在前,所以我分外的趾高气扬。如今故地重游,虽然只有两个月光景,却好像阔别了许多年。 我到大哥楼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想起自己如今的落魄,竟没能鼓起勇气把门叫开。我用身上最后的二十块钱,找了一个路边的小旅馆打发了一夜。 天明,我疲惫地来到大哥家。大哥大嫂面无表情地迎接我的归来。父亲打量了我许久,半天挤出一句“回来了就好”,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母亲黯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一句话也没有说,不一会儿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米粉加荷包蛋。母亲是最了解我的了。 我狼吞虎咽把米粉和汤喝得一点不剩,然后冲了个凉,关上房门睡上一觉再说。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回家的感觉真好”的全部底蕴。 一觉起来,已经是晚饭时分。母亲做了许多我爱吃的,不停地给我夹菜。当我历尽艰难闯荡回来,终于知道这世界上永远有一个人不会嫌弃自己,这个人就是母亲。 父亲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哪有什么打算,牛市长说过一阵子当上了书记就马上给我解决。父亲说那还要等多久,我说不知道。父亲说那你不能在家干等啊,还是先找点什么事做做吧,等那边有消息了再过去。 我正待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开始冲父亲发话了:“你这么急赶他去做事干什么,人家孩子的工作都是父亲解决的,你看你什么德行,你就没有半点办法吗,难道还要他自己去找事做?” 母亲冲父亲吼完,转过头来对我说:“一一,你不要听他的,你先在这里住着,看看电视看看书什么的,妈这把老骨头还硬朗,还养得起你!” 父亲把筷子朝桌上重重地一砸,饭也不吃了,甩门而去,出门时丢给母亲一句话:“这孩子都是你给惯坏的!” 母亲想要冲出去跟父亲理论,被我一把拖住。母亲看了我一眼,终于重新坐到了餐桌前,不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吃进去。 我度日如年,在大哥家里等待着牛市长升迁的好消息。我一天又一天地蹉跎着自己的青春,睡觉、上网、看电视,如此反复。除了这些,我已不能再做什么。 我就这样在大哥家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的样子。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从电视里看到牛市长被双规的报道。镜头里的牛市长表情无辜又茫然,丝毫没有了牌桌上、饭局中或者歌厅包厢里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这一时刻对我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我手中的筷子一不小心跌落在地,希望的肥皂泡就这样无情破灭了。 捷径眼见是走不通了,一切还得自己从头再来。我还没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甚至连什么大学的推荐书都没有去弄,身份证也没有,拿什么去找工作呢?总不能和那些民工一样去搬石头吧? 毕业证暂时是拿不回的了,我左思右想,还是先弄了一身份证。我的户口现在还在什么大学,身份证上显示我的住址是什么大学。反正离全国统一拿毕业证的那一天还有几个月,我带上身份证这宝贝,至少没有人会怀疑我什么大学天之骄子的身份。至于几个月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暂且不去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说不定我能在这两个月里充分展示我的才华,到时候用人单位不检验我的学历呢?对,就这样干,反正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一周以后,我把刚办好的身份证复印了一份在我的求职简历上。我给我的简历取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名字:放弃我是你的错! 名称:张一一,一个愚蠢的符号 属性:如果有来生,一定变女人 芳龄:再过五十年,就七十多喽 长度:身长五尺三寸,双手过膝 嗜好:六弦琴、黑白子、圆溜溜 长处:除了会码字,还是会码字 自勉: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扎扎实实做爱 意向:除了用身体来传播文化的任何高薪职业 以上是我自荐资料的首页,当然后面的几页还附了一些我在大学期间发表过的一些文章。我从来没有拿过奖学金,也没有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团员”什么的,那些东东自然是没有的,即使是有,我也不屑拿出来。 这个星期六,阳光明媚。大清早起,我把头发梳了又梳,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自己人模狗样了。我第一次去了a城最大的人才市场。 我在什么大学里学的是文秘专业,文秘专业在这个人才市场里还真是凄凉。几百家招聘单位当中,就三家要文秘。更为可气的是,文秘的后面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小括号,限定条件大约都是“女,未婚,形象气质好,身高1米65以上,可出差,能喝酒”。 我在偌大的摩肩接踵的人才市场里来回穿梭,忙乎了半天,还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花了十块钱进场,总不能空手而回吧,总算看到一家什么公司招聘应届毕业的实习生,底薪400块左右。我病急乱投医,把自己的简历随便往那里一搁,然后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大哥家里,母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好极了,过两天就会通知我去上班,你儿子我现在可是抢手货呢。母亲欣慰地跑到厨房里忙活去了,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我连那份400块的实习生的工作,其实都没有半点把握。一两个月广东之旅的狼狈经历,已经把我的自信心打击得一败涂地,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前途是什么,未来是什么,只有听天由命了。 星期天的上午,睡眼惺忪的我正卧龙先生诸葛孔明般高卧被中大做春梦,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好像是母亲在嘀咕着什么。 我一开始以为是母亲不识时务叫我吃早餐。昨晚不是就告诉她不要叫醒我吗,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早上睡懒觉更幸福的事情呢?北大那个英年早逝的梁遇春教授不是写过一篇“春朝一刻值千金”的文章吗,他历数早上睡懒觉的诸多好处,简直是我不折不扣的知音。如果他不是先我而去了,还真有和他大饮三百杯的意思。 我磨磨蹭蹭极不耐烦地开门一看,母亲无比兴奋地站在门口,告诉我一个什么公司来电话了,说看了我的资料很感兴趣,叫我下午三点去他们公司面试,面试的具体地点是东方大厦的1101室。说完,母亲给了我一个纸条,纸条上记着那家公司的电话。 虽然知道只是那份能拿400块钱薪水的工作,但我还是有种莫名的兴奋,总算大有希望把自己给嫁出去了。那会儿我正纳闷着自己莫非是一人老珠黄的老处女了,要不怎么会没有一家识英雄于草莽的用人单位破格录用我呢?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来到了东方大厦。为了显得自己很有时间观念,我故意在楼下磨蹭了二十多分钟,两点五十八分的时候,我挤进电梯。 我到达1101室的时候,看到的是大门紧闭。我很有礼貌地轻轻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我又增加了几分力量,还是没有响应。我想老总们接见下属时摆摆谱也是应该的,就像女生约会时总喜欢迟到一样。 公司大门一侧的地上立着一块很大的镜子,我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发现自己还是蛮帅气的。顾镜自怜的时候,蓦地发现左鬓已爬上几根白发。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好像触动了心灵深处的某一根弦,生命的意义突然清晰起来。我想我是应该抓紧时间做点什么事情了。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可不能把青春虚掷把岁月蹉跎。 我对着镜子,忙乎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恨恨地把头上的三根白发连根拔掉。我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后,还是没有等到有人来开门。我又好脾气地打开走廊上的窗户,看路上的过往匆匆。 我顿时想起了一个典故。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看到一片富贵繁华景象,龙颜大悦,不胜骄矜地问身后亦步亦趋的纪晓岚: “爱卿,路上熙来攘往者为何?” “无非‘名利’两字耳!”纪晓岚答道。 好个纪晓岚,真是一针见血。我赞叹完纪晓岚后,无事可做了。楼道里冷冷清清,除了傻乎乎的我之外,居然连个追名逐利的人都没有。我感慨良多。 我耐着性子又等了十多分钟之后,眼见那个什么公司的大门还是无人问津,只好拿起中午母亲给我买的新手机拨通了那个什么公司的电话: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张一一。你们公司什么时候上班啊,我可在门外等了好久了!” “你直接进来就是啊!” “大门都给关了,敲门又没有人开门,我怎么进来?”我没好气地说。 “怎么会呢,你是在1101的外面吗?” “是啊,清清楚楚写着‘1101’呢!门外还有一面很大的镜子!” “镜子?哦,你一定是走错门了,东方大厦和富丽华大厦是连在一起的,你一定是走到富丽华的1101去了。你下电梯,转出来,从东方大厦的大厅坐电梯上来!这么大的人,连个地方都找错,还能办成什么事情!”电话无情地挂断了。 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我顿时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燥热,想不到自己还真是没用,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应聘就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自己还真得检讨检讨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辗转到了另一个1101,在走廊上看到了昨天在人才市场招聘的那女的,知道这回没有走错了,我放心地敲门进去。 一个娇滴滴的小美女通报了总经理之后,把我请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戴金边眼镜,非常的斯文,看上去不到四十的样子,却已是满头的白发。烟瘾特大,和我说话的一会儿工夫,烟灰缸里就多了四个烟屁股。 我从他的口里知道他叫叶繁中,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公司的名字就叫做“叶繁中营销策划有限公司”。我怀着无比景仰的心情,小心谨慎地询问他是不是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叶繁中,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让我兴奋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叶繁中的名字在a城可是如雷贯耳,他拥有五个著名旅游景点五十年的经营权,曾经策划过几个被全球数千家媒体报道的经典案例,他所经营的旅游景点门票收入及附加值连年翻番,他的别墅上停着花一千八百万从法国买来的私人飞机……叶繁中的名字在a城简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媒体评论中国最会炒作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没事找抽的“炒作大王”邓建国,另一个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繁中。 叶总告诉我a城虽然有800多家广告公司,但是策划力非常之弱,本土200万以上的大单大多被上海、深圳以及北京的一些4a级广告公司接去了,他感到非常痛心。经过一年的酝酿,这次他出资6000万,注册了这家公司,整合了a城广告界策划、咨询、设计、影视、活动等方面第一流的人才,组成了a城首屈一指的广告公司,希望能做大做强,在不久的将来和国内外那些知名的广告公司一较短长。这不,他刚刚凭借个人魅力接了a城一数一数二的重工业制造企业一笔500万的大单,但还缺人手,正在四处招兵买马。他接着说看了我的自荐材料和我发表的一些文章,觉得我比较有创意,文字功夫也挺扎实,天生一块做广告人的料,如果能耐心地跟他几年,假以时日,一定能在广告领域干出一番大大的成就。 我们神聊了约莫有半个小时,除了这些之外,他对我获围棋业余三段以及什么大学蝉联四届象棋冠军的经历很感兴趣,因为他自己就是一棋迷。我当然还知道,他曾经把中国和韩国的两大国手,请到他的旅游景点,下了全世界最昂贵的一局棋的事情。总之,我们虽然是初次谋面却是相见恨晚,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仿佛是久违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如果不是等待面试的人越来越多的话,我想我们会聊得更长一些。我起身的时候,心里嘀咕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啊,录不录用我以及我的薪水待遇到底是多少好像他还没有和我说明白啊。这时候叶总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对我说,明天早上九点你就来上班吧,你的实习薪水可能会还高一点,具体视你的能力而定。我说好,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能力的。其实说这话的那会儿我心里直犯嘀咕,当时我可对广告一点概念都没有,只知道电视里播完新闻之后的那些什么“脑白金”啦叫做广告。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混上一个月再说吧,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第十八章 策划天才 叶繁中营销策划有限公司大概有一百来号人,其中有十六个是与我身份对等的实习生。他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大概也和我一样找不到工作,纷纷乐不可支地跑到这里吃400块钱的低保来了。他们当中有学散打的,有学化工的,有学数学的,反正是一个五光十色五花八门,看得出公司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公司有八大部门:行政部、策划部、设计部、文案部、咨询部、业务部、活动部和财务部。我一开始被分配到了文案部,有一天叶总不知道怎么就心血来潮把我调到了策划部。 我初来乍到,非常低调地夹着尾巴做人,跑腿十分勤快。这个要我买包烟,我去,那个叫我倒杯水,我也去。我很是知道自己现在的分量。 大约来公司一星期后,我在公司的地位开始变得微妙起来。那是因为叶总新近又获得了一个边远地区旅游景点二十一年的经营权,想要举办一个活动提高那个景点的知名度,提升那里的品牌形象,要求公司上下献计献策。 会议上,公司里那些想要照搬照抄过去经验的前辈们的想法一一被否决,另有一些想出风头的同事稀奇古怪的主意却又由于无法执行或成本太高而一一搁浅。会议进行了三个小时,依然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得到叶总的认同,叶总的面色开始有些凝重起来。我们公司里年薪百万的有五位,一般的部门经理级别都是年薪十万左右,养了这么大一群人,关键时候却都没有了主意,我能充分理解叶总心底的难过。 我不忍看到叶总失望的样子,毅然举起了手。旁边几位在广告界打拼了多年的前辈窃窃私语,似在取笑我的自不量力。我一开始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勇气,不由得又有些松懈起来。 叶总终于看到了待在不起眼角落里的我,微笑着示意我站起身说话。我的心底顿时涌过一股暖流,大声说出了我的想法。我的创意是在那旅游景点交接仪式的当天,把两位中国象棋特级大师请过来,一位是有“东方电脑”之誉的柳大华大师,一位是“胡司令”胡荣华大师,柳大师下盲棋,胡司令下车轮战。 我说到这里,旁边有人开始打岔了,说这下盲棋和车轮战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在很多地方已经下过了,根本就没有太大的新闻价值。 我轻蔑地瞟了这位在a城广告界虚名在外的“著名策划人”一眼,接着他的话说,下盲棋和车轮战固然不足以惊世骇俗,但我们可以推陈出新灵活变通。譬如说盲棋的世界纪录是柳大华1995年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1对19”名专业棋手,我们现在就要求他下“1对21”,刷新吉尼斯纪录,而且这“21”与我们对这个景点21年的经营权似乎有某种默契,这里面好像能有些噱头。另外,象棋车轮战的世界纪录是胡荣华的弟子——“台湾棋王”吴贵临创下的“1对110”,那我们就让胡荣华来个“1对121”,创造全新的世界纪录。我还建议多给柳大华和胡荣华一些出场费,让他们承诺不再打破我们的纪录(其实他们以后打不打破并不很重要,就像我们中国文坛某些人动不动就说自己“封笔”般制造影响)。 我说完这些之后,偌大的会议室顿时变得安静起来,我看见叶总的嘴角分明露出一丝笑意。他一边频频点头,一边问我自己认为这一创意好在哪里。 得到叶总的首肯后,我的信心大增。我说,第一,象棋是中国的国粹,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这一活动必将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第二,两个吉尼斯纪录的折叠,新闻价值不可低估;第三,成本费用相对低廉,容易执行,预算不会超过200万,200万与把一个旅游景点的品牌形象提升几个层次来说简直是九牛之一毛(叶总那局全世界最昂贵的围棋花了近1000万)。 叶总接着问我这一活动取个什么名字好,我略一沉吟,说不如就叫“棋行天下,酒醉英雄”,比赛那天,所有参观者都可以免费喝啤酒,参赛者大碗喝白酒,展示一种豪爽的江湖之气,而且啤酒和白酒的经销商肯定愿意赞助这个活动,酒的费用几乎为零。 “棋行天下,酒醉英雄”的主体思路当场被叶总通过,具体细节则由策划部三日后提交整体方案。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这一创意取得了超出意料许多倍的新闻效果。一夜之间,那一个以前并不为人所熟知的旅游景点,声名鹊起成为新闻媒体的宠儿,一举跻身各大传媒的头条,吸引了游人如织。 从这以后,我在公司的地位开始变得举足轻重起来,策划总监对我的态度渐渐不那么友好,生怕我马上会抢走他的饭碗似的。 一个月后,我们这些大多抱着混饭吃或者说碰碰运气的实习生该要被辞退掉八个了。在叶总决定下来的前几天,除了我之外的那十五条好汉惶惶不可终日。我那几天的心情真好,因为我知道,即使叶总只留下一个人,我也不用担心,因为那个人一定就是我! 果不其然,发薪水的前一天下班时分,叶总把我叫进了办公室,勉励我跟着他好好干,不要像其他人一样蠢蠢欲动,一定要沉得住气,要永远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他还说我在广告这个行业一定会大有前途,公司再过一两年就会上市,到时会给我一定的股份什么的。想不到自己一个广告门外汉只用了一个月就在a城最负盛名的广告公司站稳脚跟了,和前一阵子流亡广东的狼狈比较起来,真有天渊之别。 第二天的工资卡上,其他或走或留的十五个实习生的工资卡上打的是四百到八百不等,而我拿的却是一千八百块,把他们羡慕得口水直流。虽然公司一再规定职员的薪水要保密,可是我们这些人可管不了这么多。喜欢攀比和窥人隐私总是大多数中国人身上不可或缺的毛病。 我的进步很快。有一种人注定学什么都快。不出两个月,我就能单独撰写完整的策划提案。我的策划案通常有这样的特点:大气、新颖、简洁、容易执行。我在公司的位置变得一天比一天重要,我开始吩咐一些新员工给我买烟、倒水,感觉真是美极了。 不久之后,叶总把我们策划部的部分员工调到了他办公室的隔壁,这样他可以随时传唤我们进去“碰撞”。叶总说,许多伟大的创意就是在碰撞的瞬间悄然诞生的。真是一句名言,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莫名其妙的大多是名言。 我的这个新办公室里只有六个人,如果我不算人,那就只有五个,恰合五行之数。 正襟危坐我对面的叫胡海,我一开始便尊称他为“祸害”。因为他随叫随到答应不迭,所以我失去了许多恶作剧的乐趣,从此便不再叫他这个尊称。 胡海和他合法同居的女友挤在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屋里,所以他和北大最好的诗人海子的想法一样,做梦都想要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于是胡海有事没事就在电脑上胡乱涂鸦样板房,有意大利式样的,有法国风情的,还有紫禁城的四合院。每当我微服私访至胡海的电脑前逮住了他的“不务正业”时,总要道貌岸然地怒斥他手淫,胡海这时便会很不好意思地关闭窗口,羞涩地说“哪里有,哪里有”。我往往会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他想要毁灭证据的拖动鼠标的手,声色俱厉地指责他“还狡辩,还狡辩,要不要带你去叶总那里做个dna检验”。胡海被我的淫威所慑,不再做声。 胡海的左边是李飞飞,右边是龙燕。李飞飞有男朋友,龙燕没有,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不吃中饭,全靠几片菜叶度日,据说是为了瘦身。我很喜欢瘦身的李飞飞和龙燕,因为可以乘机霸占她们的大鱼大肉。我还会不时警告她们,如果月底发工资时不请我吃竹卷寿司,就休想要我把她们高脂高钙总代理的艰苦工作进行到底。李飞飞和龙燕为了保全她们“从不浪费粮食”的贞洁,所以连忙表示“一定,一定”。然而,我的快乐一般都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的样子,每当那时候看到李飞飞和龙燕由于能量不足的痛苦表情,我才知道原来女人生活得也很辛苦。 我的左右护法是新来公司实习的师大文学院的两个很可爱的女生林浪和白云,由于她们还没有和大学里的男朋友分手,所以虎视眈眈的我暂时还没有下手。林浪和白云很喜欢通俗音乐,所以会常常让我的《北国之春》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民族的最强音中道崩殂无疾而终,取而代之以那个周什么伦的鬼哭狼嚎。对她们的越轨行为,我常常苦笑着表示出极大的宽容,这是因为她们信誓旦旦一定给我介绍一位如花似玉的女朋友。虽然我知道她们的这一纸空头支票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兑现,但我向来是“只要有十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十二万分的努力去争取”,所以,为了终身的幸福,我宁愿牺牲耳朵的清静。 后来,我为这个办公室写了一首足以让高尔基折腰下拜自叹弗如的不朽诗篇: 在苍茫的胡海上 有一只黑色的龙燕 在高傲的李飞飞 一会儿翅膀拍着林浪 一会儿箭一般冲向白云 地球上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张一一 第十九章 约颜知己 叶总是一个脑子里充满着奇思异想的人。他认为策划有四境,是为天、地、变、化。所谓天,就是要异想天开,打破常规;所谓地,就是要掷地有声,强调执行力;所谓变,就是要以变应变,抢抓机遇,与时俱进,在第一时间内发现问题并巩固效果;所谓化,大而化之之谓圣,指的是品牌的拓展和延伸。 叶总说,人要成功,就必须和成功的人在一起,要模仿、借鉴和超越成功者的思维模式。叶总还说,做人一定要内敛和低调,不要自以为是,更不要轻易出招。叶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其实我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只是没有上升为理论。他说出来之后,我有一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的喜悦。 追随叶总的日子里,我学到了许多一生受用的东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追随他一辈子。我深深知道,给别人打工只是一个过程。一个人想要取得最大的成功,归根到底是要自己创业的。我缺乏的只是一个契机。 2004年5月,中国男足无缘雅典。身为铁杆球迷的我花了三块八毛钱把一封挂号信寄到了足协所在地北京市崇文区人民法院。信里面是一纸民事诉讼状,要求中国足协赔偿我精神损失费一分钱并公开向全国球迷道歉。 民事诉讼状寄出之后,在社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我作为“中国球迷起诉足协第一人”,每天至少要接受全国各地数十家媒体的电话或者现场采访,把我累得不行。这时候出版社开始承诺我的《不》会首印十万册马上出版,于是我不顾叶总的执意挽留,离开公司,频频接受全国各地媒体的邀请,大谈我官司的进展。 国内外近千家媒体跟踪报道了半个月之后,我的民事诉讼状由于没有充分的法律依据而不了了之。想想我的《不》马上就要出版了,版税足以养活自己,我没有再选择上班,而是在市郊租了一个房子,忙着修改我引以为骄傲的对中国足球和校园爱情说不的长篇小说——《不》。 不到一个月,《不》的最后一稿终于大功告成。我懒得去上班,干脆坐以待“币”,除看书睡觉之外,就上网聊天打发时间。 我去得最多的是北大聊天室。我常常固执地认为,也许北大聊天室的女生素质会高些,也许只有来这里的女生才配与我这样的高人共语。 这一天,我洗漱完毕,用过早餐之后,习惯性地打开电脑,进入“高校联盟”,点击“华北地区”,来到“北京大学”。 我做了一个“神经兮兮”的表情,对“所有人”说:“来北大踹营!!!!!!!!”没人理睬。只好改变策略,敲出“北大无美女”,半晌,依旧是无人问津。本来还想说句“狗日的北大”,恐怕激起众怒,竟是硬生生地叫这美妙的五字真言胎死腹中,煞是痛苦。 没奈何,我只得屈尊降贵好脾气地找人说话了。当时是上午,上线的人不多,女生似乎更少。北大聊天室的女生大都喜欢故作清高,个个好像都有张爱玲的才情。而我一向也有挑肥拣瘦的毛病,一般女生是不屑与之搭腔的,所以我一个人在聊天室里孤单了许久。 我打开一个又一个女生头像的个人资料,居然没有一个能凝聚起我主动和她说上几句的热情。当我有些失望地想要离开时,突然从聊天记录里看到一个网名“天天天蓝”的女生好像很活跃,至少有七八个男生争先恐后寻她说话。 我心里轻轻一动,漫不经心地点开她的详细资料,“个人说明”上有两句话: “本小姐已通过iso9001国际美女体系认证。” “我是恐龙,长得丑的不要来搭腔!” 我微微一笑,觉得这小女生还有些意思,决定和她过过招。我略一沉吟,敲出一行字: “天不是蓝色的,因为海是蓝色的。” 天天天蓝没有回复,也许是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也许是认为我这开场白有失平淡。我于是再接再厉: “海不是蓝色的,因为眼睛是蓝色的。” “还有呢?”天天天蓝分明是想要考考我。 “眼睛不是蓝色的,因为心是蓝色的。” “还有呢?”天天天蓝不依不饶。 “心不是蓝色的,因为我对你的爱是蓝色的。” “看不出你小子还有三板斧啊,学中文的?” “只有三板斧吗,您也太小瞧我了。我还会十八式秦家杀手锏,三十六路罗家回马枪呢!我学中文的?中文是什么玩意儿?我什么都不学,不学而有术。” “你是哪里人?” “我不属于一个城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我属于全世界。” “你挺神经的,难怪老用神经兮兮的表情说话。” “谢谢赞美,在我看来,神经是天才的同义词。爱迪生孵小鸡,牛顿煮怀表当鸡蛋,爱因斯坦大六月的身穿棉袄招摇过市,这些人是神经还是天才?” “您偷换概念了,他们是神经还是天才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需要与他们发生任何关系,如果是您,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真受不了你,和你小子说话还有些意思,叫啥名?” “你先。” “你先。” “你先。” “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和女生讨价还价做什么呢?” “你们女生不是老喜欢标榜什么‘女士优先’吗,今天就让我为全人类妇女的解放运动聊尽绵薄,让你先说。” “颜如玉。” “唉,可惜辜负了一个好名字!” “你什么意思,本小姐可是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啤酒见了打开盖。你呢?” “张一一,一张白纸的张,一张白纸的一,还是一张白纸的一。” “张一一,怎么好像有些眼熟?记起来了,在《足球报》开专栏写球评,并且前一阵子告了足协的那位?” “正是区区在下。” “失敬,失敬。官司怎样了?” “没玩了,打官司要浪费许多时间、精力和金钱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懂吗?” “哦,是这样啊,你可以开设一个账户,要全国的球迷募捐啊!” “又不是为国捐躯了,募什么捐!哦,看样子你好像也懂一点足球?” “别开玩笑了,中国队这几年来的每场正式比赛,本小姐哪场落下过?2002年韩日世界杯,自己掏腰包去韩国看的比赛,中国队真衰啊,270分钟不射,我都替他们干着急。” 这时候颜如玉给我的qq发过来要求通过身份验证的请求,我接受了。接着,我也把她加为了好友。我看到她有视频,要求进行视频聊天,她接了。摄像头里的颜如玉戴着一顶棒球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胸脯高高的耸立,妩媚高贵性感迷人得一塌糊涂,不由得不让大尾巴狼我想入非非。 “依你之见,即将在中国举行的亚洲杯哪个国家会夺冠?” “应该是东亚三强中的一支。就我个人而言,我比较看好日本队。日本队虽然有中田英寿、小野申二几位大牌球星没来,却依然十分强大。” “我认为一定是中国夺冠。你别忘记在过去的十二届亚洲杯中,东道主有六次夺冠。中国队还没有拿过亚洲冠军,这次又在中国举办,中国足协一定会动用一切场内场外的因素达到目的。” “你说的不错,可是中国队我怎么看也缺乏冠军相。”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打什么赌?” “关于亚洲杯冠军的归属。” “好啊,怎么个赌法?” “这样子,如果是中国队夺冠,我赢。如果是中国队以外的任何一支球队夺冠,算你赢。” “你看起来还挺大方的啊,对中国队就这么有信心?赌注呢?” “赌注嘛,这个也公平。如果我赢了,我睡你上面。如果你赢了,你睡我上面。” “张一一,你小子想得还真美!” …… 从这以后,上网聊天成了我俩每天不可或缺的功课。颜如玉告诉我,她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念大一,是天津人,暂时有一个很有钱的男朋友,但是她并不爱他,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只能嫁给他,因为他对她实在太好。她说,聪明的女人嫁的往往不是自己深爱的男人,而是深爱自己的男人。暑假她留在北京的一家报社,明为实习实则是为了看亚洲杯。有中国队参赛的每场球,她都亲临一线去为中国队加油了。半决赛和决赛的时候,更是把两张球票在摄像头里晃来晃去,再四邀请我去北京看球。 当时我的《不》已经到了最后的制作阶段,再加之在家里坐吃山空已经是囊中羞涩,虽然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没奈何婉言谢绝颜如玉邀我进京看球的盛情。 我虽然没有接受颜如玉的盛情邀请,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相反,思念使我们的感情日渐升温,见上一面的念头,在我们俩的脑海里日益变得迫切起来。 亚洲杯决赛中,中国队终归是功亏一篑,一比三惜败日本队,痛失亚洲杯。这之后的几天,颜如玉告诉我她在北京的这个暑假很是压抑,想要出去散散心。她说她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我所在的a城。我说你不是想要兑现睡我上面的承诺吧,她说美的你。玩笑归玩笑,这会儿我真是害怕她来,我可是全身上下不名一文,每天都要硬着头皮去大哥家蹭饭。我一次又一次坚强地拒绝颜如玉来a城。虽然我一万个盼望颜如玉的到来,但是我还算理智。 颜如玉开始有些气恼了,她问我为什么一再不要她过来是不是畏妻如虎忌惮河东狮吼。我说你可不要冤枉好人本大帅哥尚待字闺中玉在深山人不识,她说那不就得了吗。我只好硬着头皮告诉她我的穷困潦倒(对一个骄傲的男人而言,这实在需要太大的勇气),颜如玉说什么新浪搜狐雅虎网易等几个世界最大的华文网站不是都盛传你的《不》首印十万册那应该有很多钱啊。我说要出版后才有呢,颜如玉继续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出版啊,我说按照出版社的这个效率怕莫是要等到8月底的样子,等我有钱了咱们再见面吧,所谓君子固穷,又所谓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我现在还不想到处抛头露面。颜如玉笑着说你总是有道理,那时候见面也好,今年的8月22日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呢。我说你还真是高瞻远瞩啊,居然连七月初七是哪一天都知道,这样也好,我活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情人节是怎么个滋味呢。颜如玉说就这样说定了啊,不管到时候你有没有钱,我都要去你那里的啊,可不许反悔哦,我说好。 有了中国情人节这个约定之后,我们的心似乎更近了,在网上几乎无话不说。夏天的颜如玉穿得很少,非常性感迷人。我往往会非常色情地告诉颜如玉,她是我有幸结识的最漂亮最性感的女人,如果和她一起做爱,我恐怕每晚上十次都还意犹未尽。这时候颜如玉就会非常暧昧地回复我说,只怕你没那本事。我于是接着她的话说,我靠,到你再三求饶的时候就知道了,嘿嘿。她说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求饶呢。我说我现在就想体验一下在你身体里纵横驰骋的美妙滋味,她说她也迫切想知道将我包容在身体里的异样感受…… 那段时间里,我们彼此把对方当成了最亲密的爱人,每天泡在网上七八个小时不算,睡觉之前还要卿卿我我在电话里缠绵上好一会儿。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 中国代表队开始在雅典奥运会上拿了一块又一块的金牌,随着奥运会的节奏,不知不觉就到了8月19日。这天晚上,已是深夜,我正在给《围棋天地》杂志写一个稿子,接到了颜如玉的电话。 颜如玉告诉我她一个人在酒吧里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焦急地说那你现在就早点回家啊,她说我想回去但走不动了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说我现在离你千里之遥没办法赶过来啊你还是早些回去吧。颜如玉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能是她那边声音太嘈杂,也可能是我这里手机信号不太好。我恼恨她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在外面喝那么多酒,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心里嫉妒得厉害,于是很不理智地把电话给挂了。 这一夜的睡眠质量很差,我断断续续睡到下午三点。打开电脑,颜如玉没在,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等待了大半个小时之后,她终于上线了。我赌气想要她先说话,她可能也怀着和我同样的心思,于是两个人竟都没有说话。 颜如玉下线之后,我才责怪起自己的坏脾气来,可还是鼓不起勇气向她妥协,又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顾不上洗脸漱口,匆忙打开电脑,收到了颜如玉用qq发给我的一个邮件: 一一,也许真的是我错了,我不该太任性,不该去喝酒,不该只顾自己的感受。我当然知道你会有多么的担心,我也料到你会生气,可我就是希望你的第一反应能不计较我的过失,而先关心我的处境。我希望你在我面前能表现得感性多于理性,而且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我很在乎这个,这也是我打电话告诉你我一个人喝多了酒的初衷。 明天就是七月初七了,这个流传着凄美爱情的中国古老的情人节,这个你我原本许诺过的美丽日子,我怀着忐忑不安的矛盾心情,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之所以期盼,是因为在我心中已假设了一百个与你相见的甜蜜场景;之所以不安,是因为担心你到今天还没有准备好见我的勇气;之所以矛盾,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明天我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想,你的心里也和我一样如同鹿撞不能轻松罢? 昨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我的单人宿舍已是凌晨一点了,四肢早已麻木,一头栽倒在床上,晕晕乎乎的,思维很费劲。我一边在心里骂你没人性,明知道我喝多了却不闻不问,根本一点也不关心我,一边却强烈地想你,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你发了个前途未卜的短信(因为不知道你能否收得到),怀着惶恐而侥幸的心情久久不能睡去,希望你能收到,但又怕被你骂。等了好久,没有你的回信。最后,我还是决定打你的手机,因为即使酒精作用令我全身关节动弹不得,睁不开眼,可是等不到你的回应,我的大脑总是不能放松下来,怎么也睡不着。 结果你把手机关掉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当时想,从明天起我就再也不上网了,让你好好反省。我想你肯定生了我的气,我也有点气了。 今天一觉醒来,我把昨夜要冷落你几天的报复心理忘得一干二净,忙不迭地打开qq,看到你在线,斟酌着和你说些什么,可硬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和语言,只感到很压抑的气氛,见你也没有说什么,我想你也和我一样的心情吧。其实,我已经在打开电脑的那会儿,就已经预感到今天的谈话不会很愉快了。 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认为其实我们两个的性格很相像,都常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把握不好分寸和尺度,感情不能收放自如,即使明明知道事与愿违,也不能扭转局面。唉,如果这也叫狗熊所见略同或者臭味相投的话,我真希望我们在性格上还是有点差异或者说互补性的比较好,必要时还可以你进我退,你攻我守,取长补短,互相弥合。 这两天我总是在做恶梦。梦中不是人杀我就是我砍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完没了的血腥的屠杀,对手还都是高大威猛凶悍无比的家伙。我们在一条宽宽的河流中厮杀,我用尖刀剖开他们的腹腔,临天亮时我杀死了两个,完成了任务,并夸夸其谈对其他参与其中的女孩传授有效的杀人方法,怎样一刀见血……一朝惊醒,身心的那个疲惫胜过刚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这可能与压抑和焦虑有关吧,反正这两天精神很恍惚,思维很混乱。我甚至会想,也许你做我的哥哥我们会相处得更好些,因为彼此不会有太多要求或者太多敏感,也不会担心会失去一个朋友,而且,我还可以想什么时间去看你就什么时间去看你,不必考虑那么多。呵呵,是不是有些癫? 结尾是不是要说一些伤感离别的话或者是违心的祝福呢,譬如,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什么的,呵呵。我看我还是免了吧,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说假话会遭雷劈的!所以,我还没有养成表里不一的好习惯。就此搁笔吧。祝 心想事成,文思泉涌! 颜如玉失魂落魄于键盘上 2004年8月21日凌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读完这信的,反正心里挺感动的。读着读着我的眼泪就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我总是容易被什么感动,美丽的落日,伤感的旋律,凄美的爱情,不幸的人们,还有太多。颜如玉不久就上线了,我大致向她忏悔了我昨夜的表现。我们似乎都原谅了彼此。 颜如玉问我明天的情人节怎么过,我说一个人过啊,反正习惯了孤单。她问我想不想她与我一起过,我说不想。她惊讶地问为什么,我说我没有过情人节的资格,情人节对我来说太奢侈。她说只要你愿意就不会奢侈,我说你就不要难为我了。她问为什么,我引用鲁迅的话说我深知自己的浅陋生怕辱没了对手,还补充说我现在可是不名一文,我的《不》还在印刷厂,首印的版税还得过段时间,你过来连请你吃盒饭的钱都没有。她说她自带干粮大不了两个人吃一碗面条,又一次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说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这样自甘堕落,不要怪我没跟你说,你就过来吧。那好,那我下了,订机票去了啊。我说慢着,你真要来啊?她说你还算不算男人,怎的一下子就反悔了?我说让我再想想。她说你还想个屁啊,别这样磨磨蹭蹭的好不好。我说好吧,我可是个穷光蛋,你可别指望我什么。颜如玉很高兴地说那我就先下了啊,订票去也。 颜如玉下了之后,我也无心再上qq。我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在自己的狗窝里一个人不停地走来走去。大约一小时后,颜如玉告诉我她已经订好了明天早上9点的机票,大约11点到,叫我去机场接她,晚上手机不许关机。 虽然把手机的闹钟定在早上6点,可我还是担心睡过头而一夜没有睡着。大清早又洗了一个澡,换上一年才穿一次的衣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这时候颜如玉打来电话说她在去机场的车上,叫我到时候准备接机,我说遵命,一切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我住的地方离机场大概有两小时的车程,如果坐公共汽车的话。考虑到塞车因素和一切不可预料的因素,我匆匆吃完早餐,七点半就动身了。 往往要赶时间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反正那天的车特慢,十点五十分的时候才在机场下了车。我一边下车一边担心可能要坏事了,飞机早到了怎么办啊。匆忙叫了一辆摩托车奔赴出站口。 偌大的候机室里,我无法找到从摄像头里得来印象的颜如玉。正担心她可能因为生气出站了的时候,机场的广播飘来一个甜甜的声音,大意是说颜如玉的那趟班机要晚点十五分钟左右,我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出站口的左边是一小店,外面五块钱一包的西瓜子卖到十块,玫瑰也卖到了十块一支。十一支一束,一束一百块。我身上大概就剩下一百多块了,但还是忍痛买了一束。 候机室的电视里,正在重播雅典奥运会男篮比赛立陶宛斩落美国梦六队的经典之作,我无心观看,因为颜如玉这时候发来短信说,她已经下飞机了,问我在哪里。我连忙回信说我已在出站口等待经年了。 我紧张不安地透过玻璃窗,目不转睛地检阅从电梯上下来的每个女生。我只是从视频里见过颜如玉几次,视频的效果是认不得真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视频里那么好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如她所说的有着174公分的身高。网络的虚拟世界里,总存在着太多的不真实。 在我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颜如玉从电梯上下来。我简直惊呆了,她比视频里还要漂亮许多!她风姿绰约地向我走来,在人丛中是那样的引人注目。鹤立鸡群用在那种场景下是再恰如其分不过的了。 颜如玉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窒息,她看起来好像比我还要高,我175公分。我强忍剧烈的心跳,目眩神迷手忙脚乱地奉上玫瑰,然后接过她的包。她非常礼貌地微笑着说谢谢,她的微笑太迷人了,我敢打赌,全世界所有的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吝啬为她的一个微笑牺牲生命。 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走路的姿势很绅士,和颜如玉走在一起却有些脚步踉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手足无措”吧。我一边领着颜如玉走向回家的巴士,一边失落地想,她看到我落魄的样子,说不定下午就会打道回府的了。 巴士还要等五分钟才开。由于我的羞涩与矜持,空气显得有些沉闷。颜如玉从包里拿出一瓶男士用的康奈尔香水和一盒巧克力,说是给我中国情人节的礼物,我受宠若惊地收下了。 颜如玉看出了我的窘迫,微笑着从背包里拿出最新一期的《瑞丽》看了一会儿,开始打破尴尬。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现实中的她跟网络中的她有什么差别。我结结巴巴地告诉她说,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看得多。她笑着说是吗,不是骗我的吧,怎么这么耳熟啊,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台词,还是小说中的对白啊。我非常着急地说,天地良心,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敢以我最尊贵的人格担保。颜如玉调皮地说,你的人格值几毛钱啊。我说那可是无价之宝,颜如玉说无价就是一文不值。一切仿佛回到了上网聊天,我开始找回了自我,可能还找到了一点点自信,气氛开始渐渐变得融洽。 中午,我把颜如玉带到了大哥家,不无骄傲地告诉家里所有人: “你们不是总笑话我找不到女朋友吗?她叫颜如玉,是我现在的女朋友!” 我一边说这话,一边偷偷打量着颜如玉的反应。说实话,我就这样草率地给我们的关系定位,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颜如玉微笑着默许了我的介绍,然后非常优雅而礼貌地一一问候了我的家人。刹那之间,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时候,我便明白,命中注定,这一辈子我都离不开这个女人了,我要给她最大的幸福。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牺牲生命。 颜如玉在a城的那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我们日夜厮混在一起,一分一秒也舍不得分开。 每天早上,我都会蹑手蹑脚弄好早餐,然后把牙膏挤上把温水端来再轻轻叫她起床。白天,她在电脑上随意肢解我视为珍宝的文字,我心甘如饴地感受着自己的文字被心爱的女人蹂躏的幸福。黄昏的时候,我们会去附近学校的足球场互罚点球,谁进得少就背对方回家。晚上,我的狗窝里没有空调热得厉害,我们就去江边呆到深夜,偎依着看大江东去,缠绵着听惊涛拍岸,在博大的消长中感受生命的真谛,或者躺在江边用江河的激情去销魂。我还光着脚丫在江边的沙滩上写下“颜如玉,我爱你”六个巨大的汉字,一个大浪打过来,没了,我不厌其烦地再写上,用精力的重复消耗来让她感受我执著而热烈的爱。回家的途中,我们会在路边摊停下,两个人要一碗面条,然后来一打啤酒,一根根地吃面,一瓶瓶地喝酒,肆无忌惮地一边行酒令一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懂的话,对周围诧异的目光视而不见。那会儿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跌跌撞撞地互相搀扶着回到家里,我用心爱的吉他为心爱的人演奏我最得意的《如果》或是《灰姑娘》,然后一起去浴室冲凉,我们会一边冲凉一边做爱。 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颜如玉要回学校上课去了,在她临走的前一天,我的《不》终于得以出版,出版社给了我十本书,我毫不犹豫地把第一本送给了颜如玉。 颜如玉订了回京的机票后,狡黠地把我骗到了a城最大的商场,不顾我的坚决反对,给我买了几身平时只有对着橱窗兴叹的衣服,然后带着我去了a城最有名的几个特色菜馆,直到把她所有的积蓄用光。 送别的机场,我旁若无人地拥着颜如玉抱头痛哭。我深深地知道,这一辈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不可能爱上这个女人之外的任何人。 颜如玉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思念”。那思念里有美丽的压抑和甜蜜的忧愁,幸福而惶恐。 幸福而惶恐的事情接踵而至。大约是两个月后的一天,网上聊天的时候,颜如玉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她最近老是想吐,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例假了,腹部好像鼓得挺厉害。我胆战心惊地说不会是怀孕了吧,她表情凝重地说很有可能,我说那你星期天赶快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她说只好这样了。 颜如玉去海淀中心医院的那天上午,我打了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我接着给她发了一个短信,鼓励她不要怕,无论有什么状况,我们一起来面对。 一会儿之后,我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上是颜如玉的号码。我连忙按下接听键,电话里是一男的的声音。他告诉我他是颜如玉的哥哥,他妹妹正在医院接受检查,她的手机他给拿着。他说我发给他妹妹的短信很暧昧,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了想说我正在热烈地追求她。他接着问我知不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明年就会一起去澳洲继续深造,我说曾经听她说起过,或许她会为了我不会出去,他冷笑着说那不可能。他还告诉我,我和颜如玉走到一起的机会微乎其微,我说只要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我就会用十二万分的努力去争取。他说好吧,既然你这样执著,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但我还是希望你离开她的好,因为你们注定是没有结局的。他把电话挂了。 半小时后,颜如玉给我打来电话。我急不可待地问检查结果怎样,她避开话题问我刚才是不是给她哥打电话了,我说是你哥给我打电话了,因为他看到了我发给你的亲昵的短信。颜如玉着急地问我她哥都说什么了,我把她哥的话大概转述了一遍,颜如玉说还好。我来不及考虑她说还好的意思,只是关切地询问她结果出来了没,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告诉我说,情况可能有些不妙。我作为男人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告诉她那就生下来吧,我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将你们养活。颜如玉叹了口气说,我的学业还没完成,家里肯定反对,还有,如果你将来抛弃我怎么办,你原来不是告诉过我,七十岁的歌德和十七岁的少女热恋,从而爆发了第二次创作高峰,你还说,毕加索因为不断变换恋爱对象而不断变换创作手法,还有,巴尔扎克的情妇多得像挂在脖子上的珠子……你们这些稍微有一些艺术才华的家伙都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我现在可不敢早早的以青春为赌注。再说,你现在能养得活我吗,我原来有一表姐,比我漂亮,经济上也比我宽裕得多,做了未婚妈妈,最后还是分开了…… 我自忖凭我现在的经济能力,要想养活一家老小还真是不容易,再说我还真没准备好这样子年纪轻轻就当爹。我黯然而内疚地问她准备怎么办,她说她现在也方寸大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哥的意思是尽快拿掉,我说那你看着办吧,拿掉需要多少钱,她说刚才医生说了,肚子里的东西太大,手术比较难做,弄不好就会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说你以后能不能繁殖绝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爱,大不了去收养一个,颜如玉说听你这么说,不管说的是不是真的,总算让我感觉到欣慰了。 那时候我刚刚领到《不》的首印版税不久,正在夜以继日地创作《我不是人渣》,用了四年的台式电脑无法再用了,就新添了一个手提电脑,交了半年房租之后,剩下不到两千一百块。我把两千块寄给颜如玉,告诉她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先凑合着买些补品,剩下的慢慢再想办法。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颜如玉好像很快活。她偶尔会发一个短信告诉我,她刚买了一件三千块的衣服或者是一千块的靴子,不时还会去参加一些什么派对或者滑雪什么的。她这样的生活比起一百块用一个月,整天龟缩在狗窝里敲啊打啊的我来,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了。所以,当我陆续领到第二笔第三笔版税的时候,竟没有再给她寄钱。我并不是舍不得,我只是觉得,她现在的日子看起来好像比我滋润了许多。我正处在创业的最佳时期,我缺的就是钱。我现在的每一笔投资都应该单位效益最大化,都应该获得事业上的最大回报。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最大的成功,才能尽快地给她最大的幸福。我不应该急着把所有的积蓄一股脑儿掏出来,给她买一件衣服或者一双靴子什么的来获取她暂时的欢愉,这个性价比太低了,也是非常短视的。我眼里的是一生的幸福,我深深懂得暂时和永远的辩证法,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目光远大的人。 我认为在那种条件下,我做得没有错,可是我慢慢感觉到颜如玉对我的冷淡。给她打电话嘟声后就是关机,她给我的解释是手机没钱了,给她发短信很少有回的时候,周末晚上给她的寝室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上网的时候她明明在线却又无端隐身。 我似乎觉察到一些什么了。由于没日没夜地赶《我不是人渣》的进度,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方面的事情。《我不是人渣》初稿完成的那一天,赶稿子赶到早上4点,白天还有一个省人大代表的提案等待我去撰写,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忙。可能是由于睡眠不好,精神有些恍惚,回家时不小心把手提电脑和手机落在出租车上了,把许多重要的文稿和联系电话都掉了,心情不是很好。晚上我和颜如玉视频聊天,她没好气地问我板着脸给谁看,我回答说我向来就是这样子的,她一下子就单方面关掉视频。在这以前,我俩不到下线的最后一刻绝不会关掉视频的。 我问颜如玉是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我说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变化挺快的,她说不是我变化快,是这世界变化太快,是我觉得你没有以前那样爱我了。我说我最近太忙,每天睡不到三小时,实在是没有太多时间上线,对不起,你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早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是为了早日给你带来幸福,到现在为止,你依然是我惟一的爱,我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要相信我。颜如玉说,你他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啊,说什么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那我动手术的时候你为我做过什么,你过来看我了吗,我手术费花了一万多,不敢找家里要,都是找人借的你知不知道。我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内疚,我一定会十倍补偿你的。颜如玉说,哼,补偿,你拿什么来补偿。我说,你不要着急,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会有很多钱的,只是暂时穷了一点而已,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的。颜如玉说,你知道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穷人了。 我的手指凝固在键盘上,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也有语言枯竭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口口声声说愿意和我两个人吃一碗面条的女人,原来最讨厌的是穷人。我确实是穷。在我的印象中,文人好像都很落魄。譬如说徐志摩。我一直都不想告诉任何人我的落魄。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手里只有两千零八十八块的时候,我会把两千块给她,自己用余下的八十八块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艰难度过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我会为了节省一块钱而徒步走上五站路。当然,还有更多的狼狈,我都无意告诉任何人。对于颜如玉,虽然感觉到欠她的情,却是问心无愧。穷不是我的错。我正在用一般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去改变这种状况。我的理想是帮助更多如我般强烈渴望成功的人走出困境走向成功。我希望我的经历能给他们以启发。有那么一天,我还将帮助更多穷人的孩子,让他们有饭吃有书读,让他们不再被人瞧不起。我深深地觉得我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我不能忍受我最心爱的女人竟不能识英雄于草莽。当夜的聊天不欢而散。 我生活的节奏很快,越来越少有时间耗费在儿女私情上面。出版社很快给了《我不是人渣》的修改意见,另外的一些稿约不断,冲淡了我许多惆怅的情绪。我是一个非常功利的人,我对人的感情总是与这个人对我的态度成巨大的正比,当我发觉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不是那么重要了时,我就会相应地把对这个人的感情搁浅许多。所以,我对颜如玉的感情就如她的怠慢般怠慢起来。 我一直紧锣密鼓地忙着修改我的小说,过年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春节在我看来也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东西。我与颜如玉的感情维持在一种若即若离的胶着状态,比朋友好一点,比爱人差一点,谁也没有轻易出招。我是没有时间出招,她可能是根本无意出招。 2005年2月13日凌晨5点,《我不是人渣》的修改稿终于尘埃落定。我全然没有睡意,给颜如玉发了一短信,告诉她说我的书刚刚改完了,明天想和她一起过情人节,我已经熬不住了,如果再不见到她的话。 吃晚饭的时候,颜如玉告诉我,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所有的回答都在信里。 好好的写什么信呢?我想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打开qq,没有信件。开了163信箱,也没有。换了一个qq版本,还是没有。 我用最快的速度发短信给颜如玉,告诉她我没有收到。这回居然没有等好久,她马上回复说没有收到算了,轻描淡写得让我心碎。 过了一会儿,她也许是良心发现,补充说等下我和你聊会儿。我故作轻松地回复说,我愿意等一辈子。回完这条短信之后,我收到颜如玉用qq发过来的信件(我没有傻到立马去告诉她说我已经收到信了你不用上线了),大意是她与我不可能会在一起,阻力太大云云。 我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地看了一会儿新闻,颜如玉上线了。 “你现在忙不忙?”我正待故作轻松先调侃几句,被她抢先了。 “你说我忙不忙呢,对我来说,这世界上还有比和你说话更重要的事情吗?” “是吗?”回答很是不经意。 “你寒假一直都在忙什么?”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她的回答让我寒心。 “问问这个也很错吗,你用得着这么大声吗?很拽是不是?如果厌倦了,尽管说一声就是,用不着这么凶巴巴的!”我一下子也来了情绪。 “不像你想的那样。对感情方面我可能过于低调,所以打不起精神和你谈情说爱。我想调整一段时间再说,不周到之处请见谅,不用回复。” 我很是知道恋爱中人的感受。真正相爱着的人,真真是甜蜜着对方的甜蜜,痛苦着彼此的痛苦,牵肠挂肚,刻骨铭心,一定会充分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在一起的。恋爱中的人是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的,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控制恋爱的节奏。她所谓的调整一段时间,只可能是观望、推搪、婉拒,是她根本不是真的爱我的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信号。 我看到颜如玉有视频。发过去,半晌没人接。 我对她说了三声接。她告诉我她家里的电脑坏了,现在楼下的网吧里,网吧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我说看不看得清楚是我的事情,你让不让我看得清楚是你的事情。我接着又非常勉强地讨好她:只要看到你的一个细胞,我就能复制出全部的你。她接了。穿着最新款式的白色的性感长棉袄和高领的黑色毛衣,如云的秀发依然是那样和谐地披散着。记不得有多久没看到她了,依然是那样的性感迷人魅力四射。想起她的美丽从此不再为我绽放,我有一种隐隐的心痛。 她一直在笑,看得出她对我们的离别满不在乎。她还笑着对旁边的男生说着什么,我想她一定是在拿摄像头里帅呆了的我或者是我们的聊天记录炫耀。我的心愈发痛得难受,这心痛就如用一把钝刀在剖开一个脆弱而敏感的心脏。 我问她旁边的男生是谁,她说是网吧的老板。我说你叫他走开不要偷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她说没关系,是熟人。我说怎么没关系,有熟人在身边,你不会说真心话。她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我还能说什么,对一个把我们的离别不当一回事的人。 我忍着巨大的心痛说,你想清楚了,这可是你抛弃我的。她说想清楚了,早就想清楚了。我说你确定不后悔,她飞快地回答说不后悔,末了还加上一句,绝对不后悔。 我的心愈发痛得厉害。如果我知道具体是痛在哪个位置,那我会毫不吝啬地把那一块给割下来。我考虑再三,似是知道一切都难以挽回,终于坚强地敲出一行字: 2005年2月13日,情人节前夕,颜如玉无情地抛弃了张一一。 颜如玉说好,总算了却一桩心愿了,用这种方式表达也挺好的。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为你神魂颠倒了这么多天,承受了多少相思之苦,不过还是谢谢你,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她说也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我说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不要让我输得不明不白。她说没有原因,就是不适合。我说可能是我现在不够强大。她说也许是。 我拼命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心态,故作轻松地问她有没有看过《凤求凰》。她说没有,我不学无术。我说那没关系,爱一个人会包容她所有的缺点,甚至把她的缺点也当作优点来对待,就像我对你一样,即使在你掏耳朵的时候,我也觉得你是最美的。我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凤求凰》讲的是西汉大才子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司马相如穷困潦倒的时候,卓文君放弃一切跟着他私奔,宁愿当垆卖酒,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传奇。难道你不想流芳百世吗?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我说虽然我现在穷困点,但是前途一片光明,幸福触手可及,你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放弃我呢?你不应该放弃我的,你真的不可以放弃我。你曾经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来到了我身边,当我渐入佳境的时候你却说要离开,我为你感到可惜。只要你收回你说过的话,你还是我最爱的女人。我真的可以给你幸福。你将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你可以每天都睡懒觉,因为你根本不需要去上班。你去健身房无论锻炼多久都不必办会员卡,因为那是我们自己旗下的俱乐部。你可以引领中国服装的潮流,因为你会拥有全世界最好的服装设计师。你不必去机场排队买票,因为我们会有自己的私人飞机。我们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花园里一年四季开满不败的鲜花。我们会有一对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儿女,女儿像你一样漂亮,三岁就能弹肖邦的曲子,儿子像我一样聪明,五岁就出版了自己的童话集…… 颜如玉没有让我把对未来家庭的伟大构想进行下去。她说嘿嘿,我不会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打动的。我说好吧,你真的不后悔?她说永远永远都不后悔!我说那好,我他妈真傻,本来只是彼此随便玩玩,认什么真呢。她说你知道这样想就好,只怕你明天这个时候还是会伤心得一塌糊涂。我说不会的,因为我今天晚上就会大哭一场,然后明天把你干净又彻底地忘记。我接着又告诉她,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憋不住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强忍住了。我说的这句话是真的。我总是被什么感动着。我太容易被感动了。我解释说,所有天才的艺术家都带有强烈的神经质,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莫名其妙地寻找任何可能的烦恼。 颜如玉也许是觉得我刚才说的这话看上去挺经典的,花枝乱颤地指给旁边的谁看。我醋意十足地问她旁边的人到底是谁?是你要与他一起去澳洲的你口口声声说一点都不喜欢他的那个男生吗?她说不是,是刚在网吧里认识的朋友。我说你刚才不是说是网吧老板吗?她说他已经走了,你没看到他在抄我的qq号码吗?我酸酸地说你可真是比乔吉拉德还要专业啊,到哪里都不忘推销自己的qq,真是个人才。她说关你什么事。我开始有些生气了。我生气是因为我们这么久的感情,还比不上一个她刚刚在网吧里认识的男生。我还是很有礼貌地问她,我们的分开是不是因为我穷?半晌后她回答说,我讨厌穷人。穷凶极恶。我说好,我知道答案了,我知道怎么给我的小说结尾了,谢谢你为我提供了一个优美的素材,我真的很感激你。她说就当我可怜你吧,88。我说好,谢谢你的可怜,希望你永远美丽,不再哀愁。 我把摄像头关掉,从qq里退了出来。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心口还是堵得慌。我以为自己会哭出来,谁知道一滴眼泪都没有。如果能哭出来我想我会好受一些。被抛弃的感觉实在是一点都不好。 我把颜如玉的照片从桌面放进回收站,然后清空。我一天一天的凝视,将不再与她有关。 我接着把颜如玉所有的联系电话从电话簿里删除。我一点一点的记忆,将不再与她有关。 明天,我会把蓄了整整半年的长发剪掉。颜如玉曾经对我说,她喜欢留长发的男生。从此以后,我一丝一缕的情丝,我一生一世的爱恨缠绵,都将不再与那个叫颜如玉的女人有关。 第二十章 人渣生活 颜如玉与我开始在网络,结束也是在网络,感觉是网络给了我一个生命的轮回。网络,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上帝,总爱和喜欢做梦的孩子们开玩笑。 2005年的情人节,又是一个人过的。喝了一点红酒,一边烤火一边看久违的电视和无聊的杂志,心情平静得让自己无法相信。有谁说过,寂寞也是一种美丽。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作家,可现在几乎所有熟识或不熟识的人都这样亲切地叫我,叫的人多了,还真把自己当了那么一回事儿。 我似乎对作家的头衔没有多少喜悦,我不知道关于作家的具体定义是什么。我一直以为,写诗一定要写到李白的水平才能算诗人,作词至少要作到苏轼的档次才能叫词人。这年头作家太滥,有小屁孩在家长无微不至地关怀下随便整一东西出来便自称作家,那些为了升职提干不惜血本花几万块钱印一千本书到处送人的仁兄也自以为是作家,昨晚新闻联播里报道的那一擦皮鞋的下岗工人曾经都还是作家哩! 我不知道其他的所谓作家是怎样居家过日子的,我只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一塌糊涂。通常是早上四五点钟开始睡觉,下午两三点起床吃早餐,晚上七八点胡乱吃点东西权当中餐,深夜十二点左右煮一点宵夜就是晚餐了。听一会轻音乐,开始写字。凌晨的这段时间,是我一天中最为兴奋的时候。我所拥有的那些最美丽的句子,都是在这时候信手拈来。也许,我应该考虑旅居德意志还是意大利什么的,把时差倒过去,过的也许就是正常人的生活。 我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去联众下围棋,弧线优美的民谣吉他挂在床头寂寞很久了。姚明和麦蒂领衔主演的休斯敦火箭队能不能拿到a的总冠军,英超和意甲到底谁是最佳射手,痛定思痛的中国国家队四年后是否能第二次打世界杯,这不是我能够轻易摆平的事情。至于qq,每天还是要抽空上一下的,我可不想冷了年轻读者们的心。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到书店。也许,书籍与我的潜意识是同一磁场相互吸引的两极。迈进书店的刹那,总有一种小孩子偷吃糖果般的窃喜,那窃喜真叫一个美妙。我逛书店往往不是为了买书,也不是想知道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只是因为这里给我一种像家一样的归属感。置身浩如烟海的书籍当中,我每每能感受到分外的温暖和亲切。那绝对是一种神圣而崇高的感情。这时候,我似乎总能够感悟出一些人生的价值以及生命的真谛。 二十多年了,到现在才知道时间是如此的珍贵。时代的脚步,还有生活的节奏太快,稍微慢半拍,也许就要被淘汰出局了,所以我只有拼命地写字再写字。k歌、泡吧、约会、看电影、逛公园、玩游戏,这不是我现在感兴趣的事情。努力,努力,也许只有努力,这样我才能够得救。 现在,我终于勉强算是一作家。虽然我是通过舞弊上的中学和大学,虽然我拿不到大学毕业证,虽然我无数次被招聘单位拒绝过,虽然我许多回被深爱的女生抛弃过,虽然曾经欲哭无泪,虽然曾经众叛亲离,虽然还不止三次想要自杀,可是我现在总算是一作家,一个在一般人眼里好像有些了不起的作家。 我常常想,不久之后,我要以自己不懈的努力,写出更多更为优秀的作品奉献给大家。我会让读者们从我的作品中得到经验,我要让他们从我的作品中学会成长,我要帮助更多渴望成功的人成功,我还应该为这个世界的文明进步做一些事情。 到那时候,我要好好地爱一次。我要带着我的她周游世界,去北海道看樱花,去夏威夷吹海风,去墨尔本牧羊,去威尼斯泛舟,去莱茵河畔感染诗人的气息,去白金汉宫感受王室的气象,去浪漫之都收藏蒙娜丽莎的微笑,去梵蒂冈最大的圣彼得大教堂举行我们的婚礼。 人的一生,没有远大的追求,没有刻骨铭心的爱,那是不完整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