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 名词带来的迷惑和清醒(代序) 时下台湾青少年的新生语言,称一九六○年到一九六九年出生的人为“五年级生”,称一九七○年到一九七九年出生的人为“六年级生”。我生于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算是个“一年级生”吧,正在述说“三年级”的故事。 在学校里,二年级的学生看不懂七年级、八年级的功课,需要解说;人生往往相反,七年级、八年级的学生没见过四年级的功课,好奇,陌生,隔阂。 “天地一舞台,人生一戏剧”,演戏的人都知道舞台分成六个区,每个区都有名称。“四年级”的时候,中国这个大舞台也分成好几个区,每个区也有名称,那些名词曾经天天见报,天天在生活中使用,到今天,那些新闻名词已成为历史名词,许多人看了觉得迷惑。 我经历过那些名词,当新闻名词变成历史名词的时候,我反而清醒过来。 今天述说那时的故事,那些名词都需要注释: 国军:指中华民国政府统率的军队。 共军:指中国共产党统率的军队。 战区: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派大军侵入中国,引起长期战争,称为八年抗战,实际上打了八年一个月零八天。那时管正在打仗的地方叫战区。 沦陷区:抗战发生后,大体上是日军从东往西攻,占领中国大片土地,把中国从北到南割成两片。日军控制的区域,中国人称之为沦陷区。 国统区:日军全面进攻,中国土地上从南到北形成一条很长很长的战线,长线以西、由中央政府有效治理的这一半,当时被称为“国统区”,也叫大后方。 解放区:战争期间,日军只能占据城市,控制铁路公路。中国共产党在乡村和山地组训民众,发展游击武力,建立地方政权,称为解放区。 游击区:中央政府也在沦陷区发展游击武力、建立地方政权,称为游击区。 收复区:日本战败投降,沦陷区由中国接收,称为收复区。 此外还有几个热门名词。 军事冲突:对中国人来说,抗战是突然胜利的,谁也没料到日本断然求降,如何把半个中国接收过来,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发生了严重的争执。那些年,中共在华北各地发展很快,“解放区”的数量和实力超过中央遥控的“游击区”,正规的国军都隔着千山万水。日军从小据点撤退,向大城市集中,准备缴械回国,共军立即就近填补空隙,扩充地盘,把星星点点的解放区连接成大片大片。中央政府禁止中共这样做,派出国军接收,把共军赶出去,共军抵抗,再打回来,于是这里那里都有枪声炮声。依官方的解释,这不是战争,两个国家之间打仗、而且经过宣战,才叫战争;这也不算内战,国民党和共产党尚未以两个交战实体兵戎相见,双方因争夺接收而发生的局部战斗,官方称之为军事冲突。 流亡学生:抗战发生后,沦陷区的爱国青年离开家乡,逃往大后方,称为流亡学生。政府成立学校收容他们,不收费用,还以“贷金”维持他们的生活。学校随着战局的变化迁徙不定,称为流亡学校。 复员:一声抗战胜利,报上最常见的名词是“复员”,正确的解释是“国家由战时状态恢复到平时状态”。但是当时盛传“复员就是复原”,局促在偏僻地带、降低了生活水准的党政军人员,一个个回到富庶地区,位居要津,追慕浮华。 从名词的解释,可以看出时代怎样产生了这些名词,名词的背后有种种不测的风涛,人与人之间多少难罢干休的纠葛,白纸上的黑字,俱是命运的幢幢阴影。如果“词条”增加,列入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美国五星上将马歇尔,再列入内战、和谈、土改、参军,再列入辽沈战役、淮海战役,那就沧桑兴亡,生死祸福,一一跃然纸上。难怪后来韩少功能用编辞典的方式写长篇小说,书名就叫《马桥辞典》。 四年级还有许多名词,最后一个名词是“迁台”,国民党主控的政权完全退出中国大陆,迁到台湾。 五十年后,我参加一个座谈会,一群热心的读友在讨论我的作品。有位细心的女士说,许多文选都收了我的《一方阳光》,我在《一方阳光》里用心描写老家的一只猫,猫在呼吸的时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家乡父老相传,猫反复地说“许送、不送,许送、不送”。 我解释,依家乡传说,世上本来没有猫,只有老鼠,老鼠太多,人类无法安居。齐天大圣孙悟空动了恻隐之心,他把玉皇大帝座下的御猫带到下界“度假”,丢下不管,御猫找不到归路,只好留在人间克制老鼠,子孙后代永远记得孙悟空没有实践诺言。有人问:这段情节可有什么象征意义?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写《一方阳光》的时候,正患着严重的怀乡病,我想起当中央政府“迁台”的时候,那个最有权势的人说过,我把你们带出来,一定再把你们带回去。可是终其一生,他没有做到。 说到这里,居然有一位读者发问:这个“最有权势的人”是谁?我为之愕然。 连“最有权势的人”竟然也有人不知道他是谁,那个时代是远去了!但是,“每个时代都是独特的时代”,都会留下独特的东西,“四年级”也有一些独特的迷离,独特的激动,独特的觉悟,应该留在人间。 那时,我“主修”过几门功课,得到许多纪念品。我收藏、谛视、摩挲,最后,我要公开。珍珠不该是蚌的私财。 第一部 1 竹林里的决定,离开汉阴 父亲曾经告诉我,民国元年,他剪掉辫子,那年他二十岁。照此推算,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他五十四岁。可是依台湾的户籍记录,他老人家要小四岁。我的年龄也不准确,我家的户口资料全乱了,那年代,多少“外省人”的户口资料都错了、乱了。 当年中国大陆户政不上轨道,多少人没有身份证明,内战中逃到台湾,台湾地方政府特准他们自行申报有关资料,申报人可能说错,台湾的户籍管理员的汉文程度不高,可能写错,户籍员守法的精神令“外省人”大吃一惊,资料一经入档,任何有权势的人都不能更改,除非提出“原始证件”。大家领到身份证,有人一看,他的名字是中文大字典里没有的字,有人一看,他的籍贯是中国地理没有的地方,他只有承认那是他的名字,那是他的家乡。一位国民党中央常委、蒋介石总统的文胆,新闻界称他为“头号公民”,他为了更正他父亲的名字“两把刀打到底”,奋斗了许多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成功了没有。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战胜利,日本投降,我刚刚读完初中最后一个学期。我是个流亡学生,我们的学校叫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山东名将李仙洲创办。学校原来设在安徽北部的阜阳,后来迁往陕西南部的汉阴,四面都是重重叠叠的大山。抗战时期,山区比平地安全,老校长李仙洲寻找校址,入山唯恐不深,有人戏称这地方是“李仙洲的保险箱”。 我们天天盼望胜利,歌颂胜利,想不到胜利并非战争结束,而是另一场大战开始。为了回忆那一段慌乱迷惑的日子,我复查台北“中央研究院”编的大事记,日本一声投降,苏联红军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共军抢先一步进入东北,占领沈阳,成立东北局。国民政府派熊式辉为东北行营主任,飞往长春接收,受到苏联的阻挠。美国军舰替国民政府运兵,把五十二军、五十三军运到河北省秦皇岛,准备出关。这是一九四五年九、十月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东北和我的命运有重大关系。 我的注意力放在华北,尤其是山东。那时,共军攻打山东滕县、博山、黄县、曲阜、巨野、禹城、无棣,新四军占领我的家乡临沂。河北方面,共军攻长垣、衡水、磁县、迁安。山西方面,共军攻屯留、长子、长治。河南方面,共军攻开封、新乡、安阳、修武。江苏方面,共军攻淮安、高邮。由八月半到十月底,仅仅两个多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意外,给我们这些流亡青年造成极大震撼。 为了营造和平,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从中撮合,中共主席毛泽东飞到重庆,和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会谈,留下一份《会谈纪要》,中共称为“双十协定”,但协而未定,局势并未改善,各地的军事冲突继续增加。十月底,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率国军北上接收,行军至河北磁县境内遭共军伏击,军长高树勋率部投共,他是国军第一个起义投共的军长;副总司令马法武被俘,开国军一连串总司令被俘之先河。 我特别阅读了山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中共鲁南区党史大事记》,卷首有三幅地图,第一幅地图显示,一九四○年、也就是抗战第三年,中共根据地大约占鲁南面积的百分之十五,日军大约占百分之三十,国军大约占百分之二十,还有大约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地方群雄争逐,来去飘忽。第二幅地图显示,一九四三年日军发动大规模的扫荡之后,共军的地盘缩小到百分之十以下,国军的地盘缩小到百分之二十以下,日军控制的面积扩充到百分之七十以上。第三幅地图显示,一九四五年十月、抗战胜利之后,日军收缩集中,只控制了津浦、陇海两条铁路沿线,国军全无踪影,百分之九十的面积全成解放区。 我的家乡、山东省临沂县兰陵镇,本由日军占领,属于沦陷区。抗战胜利,日军撤往枣庄集中,共军接管兰陵,成为解放区。国军由江苏徐州北上接收,进占鲁南各地,兰陵又成为收复区。国军只能留下小部队据守,共军又回来把他们赶出去。兰陵一带忽而收复,忽而解放,当时叫做“拉锯”的地区。国军来了,亲共的居民要逃走,共军来了,地主、知识分子要逃走。“军事冲突”产生新的战区,“拉锯”制造新的难民,“复员”可能使我们无书可读,无家可归,政府一再告诫“复员不是复原”,我们的痛苦却是“复员不能复原”。 “复员不能复原”,家中没有信来,家人可能失去通信的自由,我们也不敢写信回家。父亲曾经托一位“传教士”带了个口信给我,教我“不要回家”,此外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写一个字,父亲为人十分谨慎,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我无法知道详情,只能猜想。日本宣布投降时,山东没有国军,受国民政府摇控的游击队,多半被共军兼并或歼灭,鲁南各地驻留的日军向枣庄集中,故乡兰陵大概立即解放了,我既然不能回去,家人恐怕也不能留下。 我有一位表姐在校本部读书,她的母亲是我的五姨母。五姨母是个优秀的基督徒,能登台证道,姨丈精通中医。表姐告诉我,她们全家逃到外地,分成两半谋生,姨母带着小表妹云游布道,姨丈带着大表哥到徐州乡下挂牌行医。我和表姐的家庭背景相同,他家既然必须流亡,我家当然无法安居。 汉阴多竹,竹竿比碗口粗,乡下人盖屋,可以用竹做梁做柱。竹林里阴凉、干净、隐秘,我常常躲在里面思索未来。那时候,国军云集徐州,准备北进收复山东,兰陵是兵家必“经”之地。我特别为母亲忧虑,她裹着小脚,有严重的胃病,怎么能再出来逃一次难?我父亲五十四岁了,他是一个守旧的乡绅,没有应变的弹性。我的妹妹十二岁,弟弟十岁(也许只有九岁),都还没有成年。一九四二年我黎明辞家的那一幕涌上心头,父亲母亲都要我接替他们负起责任,我是长子,在那年代,这是长子的命运。 我还能在这里继续读书吗?对我来说,坐在课堂里为七年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已是一种罪恶。流亡读书本来很苦,睡在跳蚤窝里,雪花从破窗飘进来,落在脸上,围着破棉被发抖,米饭冰冷,带着稻壳、碎石子和老鼠屎。但是时候来到,我忽然觉得这样已是非分享受,我怎么还能幻想去读大学?乡中父老常说,人要大学毕业才算是读书人,文凭即阶级,大学毕业后的职位待遇,都比中学毕业生高出很多,人事环境、社会关系和发展的机会,也都在另一个层次上。可是,等我读完大学,父母可能饥寒交迫而死,妹妹弟弟可能失散沦落,那时我捧着大学的文凭,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从前的人家为父母办丧事,以“讣闻”通知亲友,照例说做儿子的“罪不自殒、祸延显考”,这样的文句受尽新文学家的耻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陈套。那天我忽然有了新的了解,“罪不自殒”就是自己不肯牺牲,“祸延显考”就是反而牺牲了父母。 我需要职业,我要赚钱贴补家用,我得离开陕西到山东周边的地带谋生,就近支持家庭,至少,缩短距离可以使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支持,他们大概已经成为难民,在山东周边地区打转。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怎样离开陕西呢?老校长李仙洲没有参加山东的接收工作,反而要在重庆受训,他既然丧失了权位,二十二中怎能迁回山东?那时除了二十二中以外,山东人在安徽还有七所学校,在四川也有一所学校,谁能迁回去,谁不能迁回去,也成了战后分配政治利益的一个项目。 学校不能迁回去,我必须自己回去。那时我离山东三千华里。抗战发生以后,国民政府治下有三千万人迁往内地,仅学校和训练机构就有两百零八个单位,教职员两万五千人,学生三十万人。人人都想东归,八年蓄积的人力一泻而东,新闻报道,百万人等候上路。那时交通非常困难,交通部特派员到芷江等飞机,他要到收复区去接收,商人、美国人都有位子,他没有,他和空运机构争执,交通部反而撤销了他的差事。公务机关包一条船走长江水路,军人强征轮船,把船上的文官和眷属赶上岸去,荒郊野外,任强盗劫掠一空。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校罢课,要求迁回南京,结果是教育部下令解散。 我一定得回去,我想,高尔基十一岁就独立生活,杰克·伦敦十一岁赚钱养家,张恨水十七岁负担大家庭的生计,我这年已经十九岁了,我总得汇点钱回家,哪怕是一块钱,有时候对他们也很重要。我也有过慷慨大志,可是我急速缩小。回去,总应该有一条路。那时,我认为人生在一场大雾之中,四顾茫茫,但是,如果你往前走,路就在脚下,你一步一步走,路一尺一尺延长。 那时,“人生观”是个时髦的名词,主流思想强调“革命的人生观”,轻视私情。我常常觉得“家”就是“枷”,耶稣说,天国里不嫁不娶,那时我的解释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国里的人快乐。我抬起头来从竹丛的空隙看青天,立志独身。后来我的“独身主义”不断加强,一直维持到一九六三年。 那时局势混乱,我们短期的流亡可能变成长期的漂泊,细心的女同学开始注意可以互相扶持的对象,我也曾接触一些温柔的目光,我从来不看她们。那时有一种说法,情爱是上帝放下来的诱饵,把我们领进责任的圈套,纳入生生不已的大流,耗尽我们的生命。上帝设局骗人,他使年轻的女子都漂亮,使每一个女子都有一个男子梦寐以求。可是到了中年以后,女人的容貌越变越丑,个性的缺点也逐步扩大,她的丈夫只有忍耐适应。上帝使每一个婴儿都非常可爱,诱惑天下父母甘愿辛勤劳苦抚育儿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独立的能力,就循序渐进去伤父母的心。 我在竹林里独自作成重要的决定。以前,我生命中的几件大事,打游击、做流亡学生,父母决定;西迁陕西,老校长李仙洲决定;放弃学业,我第一次对人生作出选择并负责面对后果。 我想,我能走出这一步,算是长大成人了!那时,我常常做一个大致相同的梦,总是我在空中飞行,飞得很远,但是怎么也飞不高,一次又一次几乎撞在屋脊上,我努力维持起码的高度,飞得很辛苦,很辛苦,看看就要坠在地上,我醒了!满身是汗。 同样的梦境常常出现,不管怎样,我还是飞。 现在,我读诗人向明评诗的文章,他称赞“一只鸟在思考方向”。真的没错,我在竹林里看见鸟,鸟站在树上,头部侧向左边又侧向右边,好像想飞、又拿不定主意飞到哪里去。看见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它飞了,不管朝哪里飞,它总不能永远停在这里。 第一部 2 宪兵连长以国家之名行骗 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第二分校设在汉阴县的蒲溪镇,这里也是世局的一个小舞台。抗战胜利了,新戏码带来新演员,第一个登场的是个“骗子”。 这个人姓吴,是宪兵第十四团的一个连长,那时宪兵十四团驻在陕西,派人出来招兵。这天,学校的布告栏里出现了这么一张东西:
宪兵学校招考通告许多同学围着它看。这张通告只有几十个字,与其说是看,不如说大家仰着脸在那里幻想。军人的专业教育,有步兵学校、炮兵学校、工兵学校,名气很大,论层次都在黄埔军校之上,“宪兵学校”这四个字排列在那里,和他们等量齐观,十分诱人。校中有十几位教师,没人告诉我们,不管步兵学校、炮兵学校、还是宪兵学校,都不是初中学生能够投考的。 “宪兵学校”招考通告中说,报名地点在本校教务处,考试日期是随到随考,通告由吴连长以招考委员具名,他盖了个私人名章。校中十几位教师,没人告诉我们,这样的通告应该由宪兵学校校长署名,应该加盖宪兵学校的大印。 这算什么人师!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原谅他们的苦衷。 陕西汉阴地区四面环山,资讯缺乏,我们都是井底之蛙,把这张不负责任的通告,当做遥远的、光亮的一线天空。只听得集合号响,全校学生到大操场听吴连长演讲。分校主任陪着他走上演讲台,那时候叫司令台,讲台后面竖着旗杆,旗杆顶上升着国旗。那天天气很好,吴连长就在青天白日下面,在青天白日的国旗下面告诉我们,宪兵对外代表政府,对内代表国家,是领袖的禁卫军,是革命的内层保障。 他说,宪兵上等兵的待遇比照普通部队的少尉。宪兵是“法治之兵种”,地位崇高,见官大一级。他说宪兵服役三年以后,由司令部保送去读大学。他很懂群众心理和演讲技巧,引得我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 当年吴连长发表煽动性的演说,由分校主任陪同登台,这位主任不但先讲话介绍,并始终在场静听。他的态度,使我们误以为他对老吴的话完全认可,用今天流行的词汇,叫做“背书”。以这位主任的经验阅历,当然知道宪兵学校是培养军官的地方,吴连长只是招兵,并不是代表什么宪兵学校招考学生。他当然知道宪兵也只是一个兵,学制兵制,对他们没有任何另眼相看之处。可是他没露半句口风,他是分校主任,有责任保护学生,怎么简直像一个共犯?我也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体谅他。 后来我知道了,人生在世,临到每一个紧要关头,你都是孤军哀兵。 回想起来,吴连长是个优秀的军人,身材高挺,威武中有文雅,扎武装带,佩短剑,足蹬长筒马靴,彬彬有礼。他带着一个班长同来,两人都穿黄呢军服,这种衣料有个别名叫“将校呢”,这种服装被人称为“黄马褂”。黄马褂是清代皇帝赏赐给臣子的服装,代表某些特权,平民见了满心敬畏,吴连长说,现在中国是世界四强之一,宪兵一律穿这种军服。战胜国的宪兵,世界四强之一的宪兵,就要衣锦荣归。那时我们哪里知道,即便是他,一个连长,也是为了出来招兵,团部破格特许他穿这套军服。 他说宪兵十四团就要离开陕西空运到北平接收,宪兵队的旁边,就是北大清华。老吴的预言博得更热烈的掌声。北平!也就是现在的北京,我们那一代对大都市有无限的向往,俗话说,“到北京放个屁,也给祖宗争口气!”什刹海、天安门、北京大学、全聚德烤鸭,全在名家的作品里再三向我们闪耀着。那是既不可即又不可望的天宫,如今我们却要去做主人。 吴连长的演讲成功,大家一窝蜂报名,李孔思,我至今思念的难友,袁自立,五十年来缠绕在一条激流里的浮萍,都上了榜。你若问人生怎么开始,乡中父老说过一句话:小孩子是骗大的。李仙洲没骗我们,所以我们还没长大,李仙洲失势了,没法再照顾我们,我们在山坳里等着挨骗。 许多年后,我百劫千难寄身纽约,美国有一家汽水公司大做广告,消费者可以拿他家的汽水瓶的瓶盖换奖品,谁能拿出三万个瓶盖,可以换一架飞机。真有一个人借了许多债,买了三万瓶汽水,交出三万个瓶盖,汽水公司没有飞机给他,他一状告到法院。大家都判断他一定赢,谁料法官的判决是:瓶盖换飞机,“一望而知其为不可能的事”,法官反而怪原告不能欣赏汽水广告的“幽默”。我立刻想起老吴的幽默来,他说了那么多“一望而知其为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们不懂欣赏,信以为真。 四十年后,我有幸和几位旧友通信,大家慨叹自己当年无知。骗局总是针对着人的贪念作出设计,我们妄想占尽天下便宜,活该报应,可是政府行骗,政府纵容默许行骗,总不成体统。可怜我们懂得什么,书本教我们相信政府,相信长官,相信现有的制度。我们还没学会怀疑。多年后,我从英文教科书里看见一句话“too good to believe”(说得太好不可相信)。林语堂并没有把这句话收进他编的教本,我们没有读过。罗兰夫人说:“没有诱惑,生活是没有眼睛的。”我们有诱惑,没眼睛。 据黎东方教授写的《蒋介石序传》,当年蒋氏由广东出师北伐,对官兵提出承诺,北伐胜利全国统一之后,凡是参与北伐的官兵,都可以得到一份田地。黎东方很委婉地说,北伐成功以后,蒋氏左右的幕僚忘记提醒他们的领袖,以致授田并未实行。换言之,授田乃是虚诺。 后来才知道,抗战八年,军事第一,国民政府开出多少空头支票!各地军政当局从未因为欺骗人民受到处罚,即使是严重的陷害。我们总算幸运,没有受害,也正因为太幸运,不知道防范。抗战虽然胜利了,国民政府还得准备内战,罗网依然张开。如何使骗术得逞,考验吴连长的才能,也关乎他的荣辱穷通。他的快乐要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你如果行骗,必定骗最相信你的人,骗一向朝夕共处的人,骗曾经倾心吐胆的人。有一个人欺骗他的朋友,受骗者抗议:“我们是朋友,你怎么可以骗我?”他得到的回答是:“正因为是朋友,我才骗得到你。”这是定律,政府也得受它支配。所以公务员、军人、青年学子受害最大。政府只好打击拥护它的人,削弱它的基础,饥不择食,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 我后来知道,骗子得手以后逃走了,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和你共同相处,你没有机会追究报复,可是“国家”不同,国家无计可逃,无处可藏,它永远面对被骗的人,还等着被骗的人对它效忠,为它牺牲。种种昨日,“国家”大而化之,难得糊涂,被骗的老百姓可是刻骨难忘!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若是士兵,只要每次战斗每个人少放一枪,敌人就脱逃了;若是公务员,只要每个人每天积压一件公文,民怨就增加了;街谈巷议,只要每个人传播一句流言,民心就涣散了。这也是你应得的惩罚。 也许政治人物命中注定要说谎,拿破仑承认,他在公众之前没说一句老实话。抗战八年,每一个相信国家许诺的人都受了伤,都正在护理谎言重创后的心灵,而中共新兴乍起,犹能以遥想的理想铸造钢铁骑士!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美籍华人小说家哈金的《战争垃圾》(war trash)出版,描写“朝鲜战争”后的劫余人物,哈金对我说,他喜欢人家把这本小说的名字译成《战废品》。中国对日抗战制造大量废品,但中共养精蓄锐,国共内战可说是废品对新品的战争。 那年代,这里那里,高尚的理想都短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句“格言”正在中国大陆十二亿人民中间流行。 我算是个“思而后行”的人,也还算有一点理想,那时吴连长住在学校附近的农家,我特别去见他,问他:宪兵十四团以河北为驻地,是否已经定案?他的回答斩钉截铁:精锐部队驻精华之区,十四团团部当然驻在北平,宪兵在全国各地的防区图早已画好,领袖已经核准,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已经下达,三个月内就要开拔。 我一向痛恨官兵欺压良民,屡次幻想自己变成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问他:宪兵是否真能够整肃军纪?老吴(我们私下都管他叫老吴)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看,上面写着:宪兵是国家“法治之兵种”,主掌军事警察,兼掌普通司法警察。宪兵是“民众之保,军伍之师”。抑强扶弱,除暴安良。他说,政府马上要实行宪政,推行法治,但“徒法不足以自行”,宪兵这个“法治之兵种”负责兴利除弊,伸张正义。他张开双臂说,他代表国家政府号召有理想有胆识的青年。 他用简要有力的言辞批评了军纪,他说,抗战把军纪抗坏了。军纪关乎民心,民心关乎国运,谁来力挽狂澜?宪兵!宪兵由领袖亲自指挥,国运在领袖手中,也在宪兵手中,这番话一片救国救民的情怀,把我感动了!军人欺压百姓太多了!太过分了!我见过,我恨过,我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梦,现在我想,机会来了! 我一直想做作家,那一年,陕南的《安康日报》副刊采用了我几篇文章,加强了我的野心。那时流行的文学理论说,作家第一个条件是丰富的、深刻的生活经验,所谓“生活”,那时指接触、了解、扶助劳苦担重担的,同情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宪兵举足军民之间,哪里有弱者到哪里去,见人所未见,经人所未经,岂不是进了写作素材的宝山? 那时,我想,高尚的作家和低微的职务常常并存,薪水加上稿费,双倍收入,也就足以和大学毕业生的出路比美了吧?那时听说稿费的标准是千字斗米,鲁迅是大师,每千字稿费五元,可以买二百五十斤米。那时我读到谢冰莹女士一篇文章,她说,有一次她需要用钱,找某某书店想办法,书店查账,她的版税早已都领去了。谈话之间,一群学生来逛书店,有几个学生买了她的书,书店立时把版税结算给她。这一类故事我觉得很迷人。 我决定离开学校,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我念过“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以后世事茫茫,我的盘算落了空,天不绝人,只有文学未曾负我。 第一部 3 参加学潮,反思学潮 依中国传统,人在别离的时候要给对方留下好感,让他以后想念你,谓之“去思”。可是,我们没能这样做。(也许大家都做不到,公共厕所才会那么脏。) 现在我要记述另一个重要“演员”,他是我们那一班的班长,名字叫曹湘源。这个“湘”字与湖南无关,他的原籍是山东日照。 湘源瘦高个子,皮肤黝黑,微微驼背,功课勉强及格,篮球打得很好,得体育老师和军训教官欢心。他的年龄比我们大,在山东打过游击,有领导能力,那时我们快要毕业了,毕业班的学生开始有自己的意见,对校方没那么顺从,曹湘源遇事肯出头,自然而然成为我们的领袖。 老吴来招兵,湘源也报了名,我们少数有意无意带动了多数,总共约有五十个人参加。 这些人的共同之处是,都心志浮动,讨厌“读死书”;都怀乡心切,希望离开陕西,回到山东的周边地区;都对二分校的那个黑脸主任有强烈的反应,很想出一口气;都向往学潮,那时校本部(也就是高中部)的学生正在造反,他们把当时的校长软禁起来,清查学校的账目,轰动了大后方。校本部造反之前,重庆、昆明的大学生有了集体的政治活动,响应中共的主张。 湘源对大家说,咱们不能无声无息走了,总得再闹一场才甘心。他说“再闹”,是因为我们为了王吉林同学的医疗和丧葬,已经闹过一次,上一部自传《怒目少年》有记述。他这么说,多数人赞成,现在不怕学校开除,士气高昂。回想起来,那时有人因为“走”,所以敢“闹”,有人根本是为了“闹”,才决心“走”。多年后,读北大校长蒋梦麟先生写的回忆录《西潮》,他说学生闹风潮好像小孩吃糖,越吃越多,越吃越想吃。我现在接下他的话头继续说,学生闹风潮好像男女接吻,有头一次就想有第二次,就想有以后许多次,就想升高、扩大、再进一步。 我对湘源说,咱们已经是宪兵团的人,吴连长还没走,咱们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咱们大闹天宫,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湘源立刻说:“走,咱们找他谈谈。” 我猜宪兵是个讲纪律的部队,大概反对我们的行为,谁知老吴表示完全同情,他说人应该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这是原则,宪兵团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态度这样开明,我和湘源都很兴奋,现在我理解,老吴要利用这件事观察我们,进一步了解我们的思想、个性和能力。我们和学校的关系越恶劣,也对他越有利,我们自己断了归路,没有回来读书的可能,只能死心塌地做一名宪兵。不管湘源多精明,我有多谨慎,又怎能敌这个老狐狸? 湘源颇有统御的才能,第一招他先树立共同目标,使人人争其所必争,把大家凝聚为一体。他说十万知识青年从军的时候,他们有路费,有安家费,还有一笔慰劳金,我们也应该有。可想而知,大家个个点头称善,乐观其成,于是曹湘源应天顺人,发号施令。 我想出四大理由,写成一纸请愿书。我们在校园里遇见分校主任,不等我们开口,他先说知识青年从军是中央发动,一切优待都有法令依据,你们想比照办理,钱从哪里来?曹湘源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贪赃枉法是老手,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分校主任一听,掉头就走,曹湘源举起拳头追赶,我从后面把他抱住。湘源爱打斗,总想揍那个分校主任,每次都是我拦住。我主张谈判争取,说话不妨客气一点,目标决不放弃。湘源是领袖人才,他马上说:听你的!你去做谈判的代表好了!我事事出头,那个主任因此有点恨我,他只知道我是个坏学生,他永远不会知道,没有我,他要受一顿皮肉之苦。 我们那一伙里头有个同学姓崔,鲁西菏泽人,心眼多,他出了许多点子。我们从不集合在一起开会,由徐秉文同学奔走串联,轮到应该说话的时候,数我能言善道,可以说个起承转合。同学们说,那次胡闹是靠徐秉文的“腿”,我的“嘴”,曹湘源的“拳头”和崔某某的“鬼”。我应该把细节写出来吗?算了吧,回想起来,那时心情绝望,自暴自弃,白天兴高采烈,夜间寂寞空虚。 吴连长“批准”我们胡闹以后,就离开蒲溪小镇到汉阴城暂住,留下那位班长做观察员。我们耀武扬威地闹了几天,安家费和路费弄到手,也领到毕业文凭。湘源对我说,咱们最后来个高潮,为全校同学争一点权利。什么样的高潮呢,湘源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 要民主(学校实行民主管理,取消对学生的高压手段)。 要和平(停止内战,使师生能顺利还乡)。 湘源絮絮地说如何如何,我心里想,这不是中共的口号吗?湘源好像在说,写一份文件逼分校主任签字,再写一份文件,请全体同学照文件内容发表声明。我没有注意听他的话,心中一直想,这是中共的口号啊,民主,和平,延安才说出口,重庆和昆明的学生立刻响应,昆明、重庆、延安,远在天边,曹湘源是从哪里弄来的? 看到口号,想起中共,由中共想到家乡,由家乡想起父母。离家时,父母的叮嘱是读书,自己的抱负是读书,李仙洲办这所学校收容我们,也是让我们有书可读。可是我决定不读书了,以后也永远与学校无缘了,过去,梦是这样短促,未来,偏离目标是如此之远,我不觉流下眼泪。 我说,算了吧,这篇文章我做不出来。 为了“怎样闹”,我和湘源有过多次争辩,可是这一次,他静静地收起字条,一句话也没说。他找不出第二个人替他做文章,只有放弃他的最后高潮。 跟后来大专院校沸腾全国的学潮来比,我们是茶壶里的风波,不过由模型可以看大厦。领导学潮的人总是提出理想,例如反内战,要和平,再带领大家谋现实利益,例如争“公费”,争菜金,然后两者统一,例如停止内战,国库省下钱来增加老师们的薪水,免除学生的学费,改善学生的伙食。哪个学生能反对增加公费、反对改善伙食、反对替清寒学生募助学金?尤其是,助学发展成开舞会,反内战发展成罢课:坏学生欢迎罢课,逃避功课的压力,逍遥自在,好学生也由他罢课,减少竞争的对手,自己躲起来用功,凭成绩出类拔萃。所以拥护政府的“忠贞学生”苍白无力。 学潮使学生立刻获得权力,与校长(或者也包括县长省长)分庭抗礼,恍如白昼飞升的神话人物。学潮也解放了学生的智力体力,大家抛开功课,自由发挥,居然无往不利,每个人立地成为拿破仑。这般情境非常迷人。闹学潮是挑战既存的社会秩序、价值标准,学生以小搏大,在如醉的昂扬中,也模糊觉得难以善了,索性豁了出去,说句漂亮话,就是宁为玉碎,于是行动步步升高,故意走绝路。后来大规模的学潮在全国各地发生,国民政府束手无策,正因为找不到办法逆转人性。 湘源未能尽兴挥洒,颇感遗憾。事后回想,我那一时的软弱,也许正是命运的怜惜。后来知道,我们入营以后,宪兵团查考我们在校的记录,对我们这样一群新兵特别侦防,唯恐中共分子渗透。倘若真的照曹湘源的意思做了,以后在宪兵营里,这一段记录势必成为杯弓蛇影,我们的脑子里好像装着延安的指令,宪兵团非得像敲破核桃一样取出核桃仁来看清楚不可。我们要受到加倍的猜防,加倍的打压,加倍的嫉恨。后果更不堪设想。 曹湘源也许不会这样想,那时他对我言听计从,文稿是我写的,他也许以为可以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后来知道,湘源并非中共分子,他从来不谈政治,我们那个学校历次闹事,都跟中共没有关系,风行草偃,我们并不知道风从哪里来。 湘源后来脱离宪兵十四团,到四川进国立第六中学,六中一位体育教师介绍他参加中共的地下党,始终留在四川。他总算有本事,历史问题一大堆,却也熬过层层叠叠的政治运动,干到四川省德阳县人大常委,不过我那次拒绝合作,到底使他少了一笔政治资本。也正因为如此,后来西安、北京的校友编校史,认为我们的胡闹没有进步的意义,不肯写下一笔。 秋风萧萧,很想无牵无挂走掉算了,但是忍不住还是写了几封信。一封给五叔,他是一位山炮营长,自从入缅甸作战就断了音讯,信笺上有我的眼泪。一封给校本部读书的二表姐,说明我的去向。一封给师范部的凌仲高老师,谢谢他指引我到二十二中来读书。还有一封给训育处,告诉他们怎样处置我以后的信件,我本来写的是请他们把来信一律退回,不知怎么又撕掉重写,信件由二表姐代收。这个决定对二表姐的影响大极了,说得夸张些,这件事改变了她的生命,一如她改变我的生命。我们都出于无心,唯其无心,才使我惊悚人世祸福之难测。 我把以后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我们离开汉阴,到宝鸡入伍,二姐也高中毕业,考进武功的西北农学院。几个月后,二姐突然来到新兵连,拿出五叔汇给我的老法币三万元。五叔好意资助我求学,可是我已经当了兵,这笔钱还是退回去罢!二姐沉默不语。我既而一想,如果五叔的本意是栽培一个上进的青年,二姐比我更有资格接受,我何不建议五叔把这笔钱送给她?她凭衣食不周的公费读大学,实在艰苦得很啊。 二姐仍然把钱分两份,给我留下一半。那时候尽管法币贬值,对我们而言,三万元仍是一笔大钱,二姐拿去的那一半,充分发挥了助学的效用。我的那一半呢? ……我希望能找到我的父亲、弟弟和妹妹,一直找不到,通货天天膨胀……我的那一半就糊里糊涂地消失了。 再想一想,我该向两个人当面辞行,一位是国文老师牛锡嘏先生,一位是事务员毕础基先生。我和牛老师的因缘,《怒目少年》有记述,以后还要提到他。我和毕先生的关系是,我替学校抄缮名册文件赚零用钱,他在他的职位上照顾我。我向他辞行,拿出用手工做的纪念册请他题字。他想也没想,提笔就写。好像他早已想好了句子,正等着我。他写的是:
冰山有泪逢春瘦 雏雁无家入网栖我一向爱读律诗,长于记诵对仗,这两句话很像是律诗中的一联,后来常念诵,常思想,陆陆续续有了解读。 “冰山”应该是指国民党,我们的靠山。国共两立,互为消长,抗战八年,共军壮大,在日军占领区到处建立根据地,在国民政府统治区到处发展地下组织。那时世界思潮向左,中共在国际间到处有声望,有支援,趁着日本突然投降的机会,在华北和东北出面接收,国民党正像开始融化的冰山,暗暗缩小。 “雏雁”当然是指我们这些流亡的孩子。抗战已经胜利,流亡学生的身份还能维持多久?故乡成了解放区,又如何回老家?小鸟不能永远在空中飞翔,总要有个落脚之处,慌不择路,一头撞进网里,还以为那是个鸟窝呢! 毕先生应该是这个意思,他的经验多,阅历广,世事如棋,他能看出下一步、再下一步。后事正如他所说,我们落入了捕鸟人的网罗。由他写下的两句话,可以体会他对我们的同情。往大处看,多少人正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很清醒。 我们这一群迷途羔羊离开蒲溪镇往西走,曹湘源是头羊,吴连长是牧人,宪兵十四团是饲主。第一站先到汉阴县城,老吴在那里等着我们。下午出发,昏黑到达,住在城南一个小村庄里。农家没有大房子,我们草草分成几组,各自找个宿处。我们住的地方,湘源没来看,湘源和他左右一批人住在哪里,我们不知道。我们显然已经分化。 湘源放下行李,立即带着亲信人马,连夜急行军奔回蒲溪,蒋梦麟说的那块糖他没吃够,他非把分校主任和事务主任痛打一顿,二十二中这一章难画句号。依他设想,蒲溪是个偏僻的小镇,简陋的农舍散布各处,一伙人蒙上脸,半夜三更闯进去又打又砸,呼啸而去,结果必定不了了之。这件大动作他完全瞒着我去干。 曹湘源一再说过,我们是“益者三友”:学友,难友,盟友。他说一同度过艰难困苦的人,彼此必定终生结交,同舟共济的情义,到老犹在。可是湘源以后的行为显示,盟友是可以随便抛弃的,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将相之间的事,也可以发生在平民身上。江湖行第一步,我就领受了深刻的教训。 那一夜,湘源扑了个空。对方都是老江湖,料到曹湘源有此一着,他们藏起来了。 第二天,听说老校长李仙洲将军在汉阴,我提议大家去向他辞行,他以无限爱心创校,我说“即使咱们给他磕一个头也应该”。我和湘源一同到第二十八集团军司令部洽商,老校长拒绝接见。 这才知道,学校迁到陕西以后,不断有学生投军,老校长召见过知识青年从军的三百人,考取军校第一分校的二百人,除此以外,参加炮兵第十二团的,参加海军的,参加兰州特训班的,还有我们这批投入宪兵的,他一律不见。褒贬臧否,他心中向有一架天平。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件事来,还觉得十分惭愧。 这是我和湘源最后一次合作。 第一部 4 最难走的路,穿越秦岭 那几天,吴连长很得意,招兵能一网捞上来五十多个“知识青年”,他立了大功。他料定我们是煮熟的鸭子,丢在汉阴城外不理,他带着班长和曹湘源住在城里,每天陪着他吃喝游逛,他认为掌握了湘源可以掌握我们全体。 谁晓得事有不然。 这一夜,我又在做那个梦,梦里一心想飞。我终于飞起来,飞得很勉强,费尽力气拉高,还是往下坠。哎呀,我的肚皮几乎要擦着屋顶了!就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候,有人把我一把拉上来。 一个姓于的同学拉我起床,把我引到另一农家、另一间屋子,满屋子大约有三十个人,都是我们投入宪兵十四团的同学,众同学中间坐着一个军官,宪兵中尉。 中尉望着我点点头,不说话,同学们个个眼睛朝地上看,也不说话,他们正陷于重大的疑难之中。终于拉我起床的于同学打破沉默,他向我介绍,那位军官是宪兵第六团的郑排长,他引述郑排长的消息,开到北平去服勤务的并不是十四团而是六团,十四团留在陕西不动,吴连长欺骗我们,大家聚在这里商量怎么办。 我冲口而出:“既然六团驻北平,我改投六团。” 郑排长微微一笑,他这才开口对我说话,一口陕西腔。他说他是本地人,做事要对得起当地父老,绝不说半句假话骗人,尤其不能欺骗纯洁的青年。他说十四团不可能驻北平(北京),司令部要他们留在陕西,派到北平去接收的是他们第六团,六团在西安一带的勤务已经移交给十四团了,正等候飞机空运北上。 我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表态,影响了犹豫不决的同学们。大家释然,郑排长欣然。那时六团驻在西安附近的宝鸡整训,郑排长也是来招兵,也看准了流亡学生是个兵源,他也想到一分校和师范部去演讲,碰了软钉子,于是追到汉阴来挖墙角。他是怎样及时找到这些同学,这些同学又怎样想到把我拉进来,至今是个谜。 满屋子学生,没有一个想留在陕西,空运北上多神气啊,更加上要发泄对老吴的不满,立即形成一致的意见。这一次分裂把我和李孔思分开了,我曾在病中蒙他照顾,他于我有恩,可是他为人落落寡合,平时很难倾心吐胆。唉,反正以后的遭际祸福难料,也只有各人去碰各人的运气了!袁自立想了半天,也没通知他的好友陈培业,我们都有遗憾。 郑排长也带了一个班长来,姓张,他的老家就在邻村。我们连夜迁到那个村子去住,在张班长家过中秋节,张班长的母亲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气氛很温暖。第二天夜里,张班长带我们再换一个村子,经过“三迁”之后,我们从此和老吴、还有老吴带走的那些同学断了音讯,四十年后,一九八六年,我才找到其中几个人,但是一直到今天,始终没找到李孔思。 张班长说,我们“失踪”以后,吴连长酒气熏天,提着马灯满村搜寻,逢人便照,曹湘源望着空屋大哭一场。四十年后我写信告诉湘源,你如果每天有两个小时和我们在一起,郑排长无从乘隙而入,湘源回信承认错误。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改投六团,我非常需要离开陕西。 由汉阴到宝鸡要经过汉中北上,沿途全是十四团的勤务区。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有,那要从安康穿秦岭到西安,十分辛苦。我坚持要走辛苦的山路,躲开十四团的势力范围,以免被他们扣留。郑排长说,他是本地人,强龙不敌地头蛇,老吴斗不过他。我说,扣留我们的未必是老吴。他说,六团团部会向十四团团部施压力,我说,我们突然脱离了十四团,是我们理亏,团部出面交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同学们都认为我的见解正确,大家讨论时,郑排长非常注意地看着我。 最后决定走山路,六团有个医官回团部,由他带队。秋风黄叶,上路的心情凄凉。好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冤家。第一站去安康,走的是回头路,半路要经过蒲溪。后来越想越发觉郑排长会办事,由汉阴到蒲溪五十华里,由蒲溪到安康九十华里,二分校就在蒲溪大道旁边,郑排长极不愿意我们走这条路,他得防止我们回到学校里面看看,进了学校和老同学叙旧,也许改变主意又留下读书。许多人从军出于一时冲动,求学读书是永恒的愿望,他必须使我们远离诱惑,以防功败垂成。 他设法弄来一辆大卡车运送我们,当年汉阴汽车极少,想必他费尽了力气。老吴不能把我们立刻带走,也是因为交涉车辆。车过蒲溪时特别加快速度,努力甩掉我们的旧梦。也是老天帮他的忙,学校门外的公路上有一个老者采樵归来,弯着腰挑着一担木柴,汽车与他擦身而过,吓得他踉跄跌倒,车轮卷起的飞尘埋葬他,露出一颗白苍苍的头颅,显出他在挣扎。我们在车上大笑,这一笑,我们忘记了二分校,确保了郑排长兵运的成果。这一笑,也笑出军心和民心之间的鸿沟。我们还是一个“准兵”,这老樵夫的痛痒已无关我们的痛痒,成为我们的开心果。以后国府调兵遣将,军人和民众始终各有各的喜怒哀乐,彼此很难产生同感。 安康和流亡学生有缘,抗战初期,教育部在此收容华北青年,送入四川。一年前,学校由安徽西迁,一分校设在安康,我由老河口坐船溯汉水而上,在安康“起旱”步行到蒲溪。如今抗战胜利,走来时路,说是青春结伴好还乡,心中却只有惶惑。 仅有的喜悦是匆匆拜访《安康日报》,《安康日报》副刊第一个把我的文稿用铅字印刷出来,它对我有重大的意义。报社是一座两层的小楼,编辑部设在楼上,副刊主编万钧先生和一分校的戴子腾老师早已等着我。我结识万主编出于戴先生介绍,我来向他俩告别。他们对我投入宪兵,没有一句询问、一句安慰、一句勉励,完全避开这个话题,无声之声应该是不以为然。倒是报社的总主笔,我第一次跟他见面,他夸奖我写的《评红豆村人诗稿》,对我不再读书深为奇怪,问明原因之后,嗟嗟两声,相当动听。万钧先生从楼下排字房请来一位王先生,好像是编辑部的负责人,他显然十分忙碌,握个手,送给我一本艾芜的《文学手册》。 这是我今生看见的第一家报馆,虽然简陋,纸张和油墨的气味惹我喜欢,端正庄严的铅字,比手写体多了几分神圣,好像文字一经铅印,便入“古典”。它每天载着信息,漫天飞翔,触手化作灵魂的营养,幕后的工作者岂是常人。这半日流连,产生我无穷的遐想。 他们登过我几篇文章,早就说给我一点稿费,见我远走他方,连忙东拼西凑拿出来以壮行色。我想起班上有位同学非常穷苦,而且生了慢性疾病,今天回想,也许是黄疸。我当场写了一张字条,授权那位同学来领钱。这笔钱是我生平第一笔稿费,钱数不多,给了他,我心里觉得很甜。有时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觉得付出是甜美的?难怪我一生不能聚财。 两年以后,我在河北省秦皇岛有了落脚之地,特地写信给《安康日报》,我说我是当年流亡学生中的忠实读者,我要求他们寄几份报纸给我看看。真难得,他们果然照办,而且是逐日付邮,连续一个星期。还是那样粗糙的土纸,还是那样缺边少框的铅字,一切并未因抗战胜利而改进。我本来想给他们的副刊再写几篇文章,这回我不要他们的稿酬,我要用文字酬答他们,可是他们的副刊已经取消了!我把报纸拿在手上抚摩久之,也惘然久之。 四十年后,定居四川的郭剑青学长来信告诉我,老同学留在四川的,为数不少,有位某某,听到我的名字,表示当年曾得到我的资助。我想如果他肯来封信,开个头,从此温故知新,彼此都可以添制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是他没来信,只撂下这么一句话。唉,四十年后,他还有这么一句话,也难得了。 写到这里,又得加几行注解。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接着是国共内战,一九五○年,国民政府失去中国大陆,退守台湾,国共双方隔着海峡,严厉隔绝一切联系,大家“两世为人”。一九八○年左右,国共都改变政策,中国大陆和台湾和美国都可以自由交流,我开始设法寻找大陆亲友,自称“望乡台上看前生”。戴子腾住在湖北老河口,我寄去一份厚礼,他和我通信多次,但时存戒心,万钧住在湖南耒阳,根本拒绝和我联系,我完全没有机会对他表示回馈。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很重,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很轻,不能对称。 在安康,郑排长安排我们住在安康警备司令部控有的一座房子里,我们一步踏进大门,恰逢几个大兵烤狗肉下酒,他们用广东大兵特有的方法,如我在第一本回忆录《昨天的云》里所记。我们闻见香气,听见他们猜拳行令,也听见如此议论我们:“这就是那批闹学潮的学生。”我才知道风潮也是成名的捷径,难怪诱惑多少“英雄”入彀。这是我对安康最后的记忆,回想起来并不舒服。 以后的路程是由安康北行。还记得在安康城北渡汉水,初觉风寒衣单,迎面漫山红叶,血光火色,联想国共两军正在东北华北作战。我们此去正是走向杀声重围,山尖峻峭,山脊像刀剑阵势,不知怎能穿得过去。想起“上帝不能造两座山中间不留空隙”,人从山缝里找路,人也在山缝里耕种,生儿育女。 穿越秦岭山区到西安,中间要经过镇安、柞水。在我们之前,一九四五年,日军进攻河南西部的时候,李永刚教授由河南走避敌锋,奔陕西安康,再由安康穿越秦岭到西安,他走的也是这条路线。他事后著《虎口余生记》,沿途经过的村庄城镇,他都记下名字和里程,我把书中记述的里程加起来,由安康到西安一共是五百七十华里。 这一段路,他携家带眷走了十天,我们轻装赶路,作息不同,他记下的那些地名,除了几个重要的城镇,我都不知道。各有因缘,大概我们留宿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我走路很慢,而且容易疲劳,大家迁就我,在山中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后来我听说李孔思和陈培业脱离十四团,再回学校读书,也走过这条山路,他们晨昏疾行,只用三天。分校主任本来拒绝收容他们,经过全体教师说情,级任导师担保,他们以悔过待罪之身,勉强读完最后的课程。 记得第一站在东镇街投宿,镇安县境。这是一个依坡而建的小镇,层层石级穿街而过,见妇女挑着两桶水挣扎而上,心中恻然,那时只听说自来水,没见过,暗想山中人哪一年有这个福气。想起全家逃难时我在外乡自己挑水的经验,念现在有谁替我家挑水。 那一夜,我们投宿山家,郑排长忽然出现,他一直远远地尾随我们。他为什么不辞辛苦呢,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后来知道,他唯恐我们有人反悔,特意在后面拦截。中秋刚刚过去,月亮反而更团皎洁。他带来一瓶酒,托山家做了两样菜,说是陪我们赏月。我们坐在山村的小院里,夜色中四围皆黑,我们先看见光,后看见山,最后看见月。月光下看重重叠叠山,世界如同废墟,人和月的关系反而亲切,忘了月球也是废墟。有几位同学轮流向我劝酒,静悄悄望着我的脸让我一个人说话,我醺醺然,忘了我是谁,恍惚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文明毁灭,唯我幸存。又以为自己是李太白,笑傲江湖,五岳看山不辞远。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原来劝酒出于郑排长安排,趁我没注意,他离座走进屋去检查我的书包,取走我的毕业文凭。他以为我没有文凭就没有其他出路,也就没有脱队的动机,我的态度可能左右其他同学。经他导演,这些同学都做了称职的演员。我同甘苦共患难的伙伴啊!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后来我到台湾,又遇见美酒当前唯我独尊的场面,一伙平时自视甚高的人忽然谦虚和蔼,我就料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郑排长虽不光明,仍然磊落,我们接受新兵训练一个多月的时候,他忽然来到营房探访我们,他只说来看看大家,没有一句八股,然后他掏出那张文凭当众还给我,说明他为什么扣下我的文凭。 还记得镇安县城很小,站在市中心可以望见城墙,墙高刚刚超过人的身长。县政府的规模大约三房一厅,石墙瓦顶,算是全城最好的建筑,衙门大开,门外没有卫兵,黑黝黝空荡荡的大堂中间摆一张方桌,铺着红布,非常安静,桌上没摆文房四宝,古人称道的“花落讼庭闲”,也许就是这般模样。但愿不是这般模样,因为这并不代表民间没有争执,更不表示所有的争执都已公平解决。 还记得有个地方叫火地塘,那里的小旅店,依我们抗战流亡时的标准看,也太简陋肮脏。此去东北也是赴汤蹈火,所以记住了这个地名。彻夜山风呼啸,默诵“我是太阳,我是永远不灭的火”,这支歌一向使我热血沸腾,火地塘之夜却不能增加体温。一度唱到“母亲啊,谢谢你的眼泪,爱人啊,谢谢你的柔情,别了!这些朋友温暖的手”。流下清泪,因为我已一无所有,也就一无可舍,也就没有那份能舍的悲壮,这才体会到“舍”也是福气。 一路投宿,多在山家,石板盖的小屋,立在石块铺成的小径旁。没有院子,屋子里湿气很重。叠石为灶,大石当床,小石当枕头,只差石头不能当被子盖在身上。原来石头有香味,还有一种石头夜间发光。一宿无话,好像睡在石头缝里,山静似太古,我恍惚觉得是一个长生的人猿,从史前活到公元一九四五年。 山中人腿短,个子细小,像山上的苦竹,他们爬山太多,脚趾抓着鞋子生长。男女都穿自己染色的粗布,黑如铁片。七岁八岁的孩子光着屁股,但是眉清目秀,看了觉得“疼”爱。他们沉默,不问山外事,我们喧哗,不问山中事,彼此面对面,中间隔着无形的山。 书上说,秦岭以南的人吃米,秦岭以北的人吃面。我们在秦岭,吃的是水煮玉米屑、加入白萝卜、用酱油搅拌成团。滋味不坏,一面吃一面算计缺少哪些维他命。我们能买到的菜只有豆腐,想零食,只能两元法币买一斤胡桃。两块钱算什么呢,安康的猪肉二十几块钱一斤,这里胡桃满山是,他们收两元法币还觉得卖了好价钱。 每天夜晚我都要想一想:人为什么要世世代代住在山里?为什么不离开?“路是人走出来的”啊!那时候,鲁迅的每一句话都是格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走,一定要走出去,山路崎岖,上山一身汗,下山一身冰冷,一天之内好几个寒来暑往,由脚掌到足踝都磨出高温,如炙如烤。走啊走,推开群山万壑,人要走路,山挡不住。一路都是晴朗的天气,风云变幻都在山外,偶然夜间有一阵小雨。夜宿农家,枕上听雨打蕉叶,早晨一看,门外并没有芭蕉,怎么回事,想了很久。 越走山势越高,登上最高峰,有一片平地,没长树也没长草,居然有座庙,庙门居然加了一把大锁。山风如海啸,逼得我们不能走,在地上爬。这地方没有鸟,山坡挡风,树木才有机会歪着插在石缝里。我大喊一声,声音被风裹去,连我自己也听不见。高山比较接近太阳,反而比平地冷,书本上说,高处水气少,热量散发也快。不敢想象高寒最处,四顾无路,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来到这里。天空大了几圈,下望群山罗列在云中,一望无尽,云无尽山也无尽,看山尖把云海戳破,冒出头来,想象海上仙山。我并不指望遇见神仙,只盼出来个和尚,可是没有。 越过这座最高的山峰之后,山路忽然平坦了!后来研习小说戏剧,情节冲突到达最高潮以后结束,跟秦岭山势吻合。多年后,我的秦岭经验帮助我领悟什么是“法自然”。到此山势尽,衣服不再每天湿透,汗水流完,心中一喜。路渐渐平坦,两旁巨岩有如拱门,大概就是谷口。谷形南北狭长,据说这是清军追击白莲教的战场,清军利用地形,设下埋伏,打一个大胜仗,来一次大屠杀。这地方怎么能打仗!纵是深山最深处,兵家也有理由必争。 看见瓦房骡马,看见举世闻名的窑洞,陕西土质有黏性,气候又干燥,陕西人借山坡或土丘挖洞居住。窑洞名气大,里面住过王宝钏、毛泽东。看见以一排窑洞做校舍的中学,学生进进出出,活泼可爱。有些窑洞分两层,如同楼上楼下。洞门长圆,一团漆黑,很神秘,想起陕北的无产阶级革命。再往前走,踏上公路,看见中央军官学校七分校的学生,人字呢军服,宽皮带,英挺鲜亮。没想到日后大对决,大崩溃。 匆匆过西安,夕阳西下,人也实在累了,不能欣赏城门城墙的古意,只嫌灰暗没落。看见美国大兵开着吉普车满街跑,身旁坐着中国少女,长发,涂很浓的口红。没想到日后北平出现“沈崇事件”,国民政府大伤元气。看见一片妓寮,屋内有人拉胡琴唱戏,屋外电灯光下冷冷清清,一个女子穿着红色的毛衣拉客。经过一处路旁,停着一具棺材,几个学生在材头烧香,上前探问,知道是某大学的一个女生死了,想起流亡学校郊外的累累新坟。后来读圣奥古斯汀自传,他第一次进巴黎时经过巴黎最肮脏落后的地段,以致终生对巴黎没有好感,我跟西安的因缘不幸也是如此。 俱往矣!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新闻报道说,西安至安康间铁路业已修成,全长二百六十七点八公里。这条铁路号称隧道最长,桥梁最多,建造车站最困难。秦岭隧道长十八公里,中国最长,亚洲第二,世界第六,最长的有一千六百米。还是今天的人有福气,他们穿越秦岭再也没有我们的艰苦经验。 然后新闻报道说,西安到安康一线,要修双线电气化铁路,正在用岩石掘进机挖掘世界上最长的隧道。秦岭深处被人发现“秀才村”,平均每四户人家有一个大专学生。还有一条消息说,日本人小椋英勇到秦岭捉蝴蝶,违反中国法律。秦岭和大专学生,电气化铁路,还有蝴蝶等名词一同出现,我有说不出理由来的轻松。 当年我们徒步穿越秦岭,发挥了抗战时期锻炼而成的毅力,但是结局很可笑。我们在西安钻进火车,那时火车一路震动颠簸,座椅用木条制作,屁股像挨了板子一样痛。夜间行车,无从领略秦川风光。西安到宝鸡,一七三公里。宝鸡下车,鱼贯而入一个大院,四面有围墙。我们还没坐定,大门口已布下双岗卫兵,我想出门寄一封信,竟不可能。实在没想到,出了李仙洲的保险箱,关进宪兵团的保险箱,第一个保险箱想使我们与日军隔绝,后来第二个保险箱想使我们与社会隔绝。 第一部 5 新兵是怎样炼成的(上) 我们在宝鸡城内略事休息,开到一个叫做马营的小镇去接受新兵训练。今天看地图,马营在宝鸡城东南,隔着渭河,我不记得有河,因为受训形同囚禁,根本不准外出。 马营没有寨墙,出操的时候,操场和田野连在一起,但是班长们好像能使用巫术,他们在操场四周建起无形的高墙,我们能望见田间的小径,却不能走上去,我也从来不想走上去,我的心思意念到操场的边缘为止。即便是野外教练,我们的“阵地”也选在马营镇的东南,马营的房屋隔断视线,我们看不见那河,更看不见宝鸡县城,他们用心剪掉我们思想的翅膀。 马营的营房本是一座庙,那时乡镇庙宇都有大院子,容纳信众朝拜,都有很高的围墙,阻挡外面的红尘,正适合做管理新兵的地方。“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流水已把庙内的任何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在鲁南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中共的八路军从不住庙,如果万不得已要住,官兵不入正殿,荤腥不入庙门。国民政府的军队是鲁莽的,流亡期间见过几座庙宇,正殿神像所穿的锦缎袍服都不见了,据说是被军官的太太扒下来使用了。我能想象,马营这座宗教信仰的中心如何一步步遭受破坏。 我们各地来的新兵编成一个连,叫做补充连。那时宪兵连的编制是每连三个排,每排三个班,每班十个人。编队时,每排第一班都尽量挑选长相好、反应快的兵摆出来,排横队集合的时候,这一班站在最前面,好比一本书的封面,上级长官来训话的时候,可以看见最好的阵容,那时候,上级长官会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来,伸手一指,要一个兵回答,他总是随意从第一班挑人,列兵能答上来,连长才有面子。我们流亡学生分散在三个排里,却又大部分集中在每排的第一班里,这种安排显出我们是补充连新兵中的精英。 我编入第一排第一班,全连集合的时候,这一班站在全连的前面,尤其是面子中的面子。我的个子高,站在第一班的排头。“排头兵”也是个荣誉,他是本班的标兵,操演班队形变换的时候,排头兵要立刻了解口令的意旨,要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指定的地点站好,全班列兵跟进,如果排头兵错了,全班的行动都错,如果排头兵慢了,全班的行动都慢。据说在火线上如果正副班长同时阵亡,排头兵立刻暂时代理班长。 我们立刻知道宪兵根本不能保送升学,我们的薪饷服装和步兵完全相同,宪六团服勤的地区并非北平而是沈阳。真奇怪,也不知消息从哪里来,立刻人心浮动。班长不动声色,他们有经验,知道怎样走下一步棋。 那时练兵,操课作业全在户外,营房只是睡觉的地方。倘若老天下雨,大家可以窝在地铺上,钉纽扣,写家信,伸懒腰,十分舒适。所以雨天是军中四喜之一,军中流传一首四喜诗:“早操逢阴雨,病号盖被子,安寝无岗夜,月底加菜时。”第二句需要解释一下,早晨起床以后,人人把棉被叠得方方正正,整天不碰不摸,晚上睡觉才准许打开。若是生了病,准了全休的病假,就可以盖上被子休息,滋味十分甘美。 可是福兮祸所依,“暗账”也可能在下雨天欠下。 下雨天也是擦枪的时候。那时,上面发给我们一支步枪,“汉阳造”,即使在游击队里,这种旧枪也是姥姥不疼,奶奶不爱,可是现在我们得好好地伺候它。军中对擦枪要求很高,规定很琐碎,那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领会“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只觉得这玩意儿既麻烦、又无聊。那位于同学,汉阴之夜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的那个人,协助郑排长挖人,功在六团,他在擦枪时想起读书的日子,他说了几句愤慨的话,“那些和我们竞争的人正在物理!化学!我们在这里玩弄一块废铁!”停了一会儿,他居然又说:“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尽头(意思是前程远大),他们已看见我们的尽头(意思是从此完蛋)。”他越说越气,举起手中的步枪往地铺上一丢。“老子不甘心!” 在一种权力之下,无论那权力多小,多暴虐,无论那权力给你多大痛苦,总有受苦的人攀附它,出卖同类,逢迎它的需要。于同学放言无忌,小报告到了班长的耳朵里。 全连官兵紧急集合,站成戏剧舞台所谓“三面墙”的队形,当时的“军语”——称之为讲话队形。连长先作了简短的训话,他说于某某严重破坏纪律,不可饶恕。接着两名班长把于同学架出来,按倒在队形缺口处的地上,打屁股。他们朝这人的口中塞一块软木,防他因疼痛咬断舌头,又在他小腹底下垫一个枕头,防他疼痛时挤破睾丸。最后一个步骤是,两名班长拉紧他的裤子,否则棍子打下去,裤子的褶皱会像刀刃一般纵横割裂他的皮肉,使他久久不易复元。 本班的班长负责行刑,用乡下人挑东西的“扁担”代替军棍。我不敢看,闭上眼睛,听声音知道行刑的力度,知道挨打的皮肉之苦,想象各个人不同的表情,真个是感同身受!听觉果然可以代替(或者说包括)视觉和触觉,四年后我进广播电台写广播稿,这番体验帮助了我。 打完了,队伍解散,班长立刻架起挨打的人,协助他艰难地踱步。班长知道要走满多少步,才可以把他领进禁闭室,把他平放在门板上。班长立刻褪下他的裤子,双手蘸满烧酒,为他推拿。他们还有一个偏方,把旧鞋的鞋底烧成灰,敷在打破了皮的地方,帮助伤口提前愈合。这是一套制式作业,唯有如此,挨打的人才不会留下后遗症,成为连队的弃材。 新兵的抱怨立刻无声,窃窃私语也消失了,人人对班长的眼神反应灵敏,自己的面部表情却逐渐麻木,然后随着操场上基本教练的进度,每个人的肢体动作机械化了。人人随着班长的大呼小叫惊魂不定,同时又中规中矩,全部生活没有余地可以躲避,没有余暇可以喘息,以前,生活是悠然神往和忐忑不安合成的,现在只有麻木。 我们在马营受训六个月,前三个月高潮多,每月都有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大刑伺候,另外两个是陕西青年。班长们也实在能干,他一天花多大精神监视我们,教育我们,打骂我们,连半分钟休闲也没有。他好像永不疲倦,我们的一切过失,他都能立刻发觉。 他们每一次举起扁担来的时候,我都闭着眼睛,坚持不看。我心里一直想,他们行刑的动作怎么这样熟练,默契怎么这样好,他们究竟干过多少次了?尤其是受刑者嘴里的那块软木,每个班长行囊里都备有一块,一定是经过多次试验改进,定出规格,代代相传。经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积的?传统是花了多少时间形成的?在此之前,究竟有多少人咬断了舌头、挤破了睾丸? 在第一次大刑的震慑之后,各班班长面目一变,整天不说,不笑,只发口令,打人。他们管打耳光叫烧饼,管拳头叫面包,管脚踢叫火腿。那年代,我们没有人见过面包,也吃不到火腿,班长们使用这些代称,显示他们的幽默。 原来新兵训练就是挨打,操课教材无非是打人的借口。起床号已响,你的动作慢了,要打;起床号未响,你的动作快了,要打。熄灯号未响,抢先上床,要打;熄灯号已响,还没有上床,也要打。他们打起人来真狠、真下毒手。 夜间紧急集合是一个完善的样本。紧急集合的号声,把大家从梦中惊醒,穿衣服的时限是五分钟,动作慢一拍的人要挨打,罪名是“老百姓”。有人匆忙中把裤子穿反了,并不惊怕,好像挺有幽默感,该打,罪名是“老油条”。有人担心自己来不及,穿着衣服睡觉,该打,罪名是“神经病”。老百姓,老油条,神经病,班长每天动手动脚,念念有词。 尤其是“老百姓”,这一条是每个新兵的原罪。班长打一下,骂一声活老百姓,打一下,骂一声死老百姓,好像和老百姓有深仇大恨。 兵士来自民间,带着民间的习性和身段,也许和军事训练的目标相悖,但是你不该因此污辱老百姓,不该借此丑化老百姓,以致教育出几百万卑视百姓、欺凌百姓的官兵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吧,八路军走出解放区,蹲在收复区农家的灶门,亲亲热热叫声老大娘老大爷:“八路军把鬼子打退了,蒋介石要下山来摘桃子……” 以我亲身体会,那时国军士兵所受的训练,要把“兵”从百姓中分化出来,与百姓对立,以百姓为耻。这样的军队怎么能得到老百姓支持。一九四九年,那时国民政府已吞下一切苦果,我到台湾卖文为生,下笔东拉西扯,不知轻重。我给具有军方背景的《扫荡报》副刊写了一篇文章,直陈军中不可把“老百姓”当做骂人的话使用。 忘记过了多久,政府通令全军,彻底废除“老百姓”一语。当然不会是根据我的意见,我想文章既然登在报上,而且是军方的日报,军方有人看过,反映到决策阶层。 后来知道,立法定刑有所谓“法准”。班长打人并没有准则,早操跑步的时候,有人踩掉了前面列兵的鞋子。班长立刻把他揪出来,拿刺刀当戒尺打他的手心,打得很多,很重,挨打的人怕痛,没有军人气概,要狠打。有人硬挺着挨打,很有形象,把打人的班长激怒了。他一面用力打一面说:“你有种,你好汉,我一定要打到你哭。”后来挨打的人流下眼泪,班长打得更凶,一面说:“你哭,你哭,我一定打到你笑。”后来,唉,挨打的人一面挨打果然也一面笑出来,笑声凄厉,混合着哀伤、愤怒、绝望,完全不是人类的声音,我至今回想起来,毛骨悚然。 班长们常说,你的事到了我的手里,要多轻松有多轻松,要多严重有多严重,这叫“提起千斤,放下四两”。多谢那些班长给我启了蒙、开了窍,五十年代的台湾,政府以“白色恐怖”安内,许多事不可以常情常理度量,我把千斤四两的心法传给好几位朋友,帮他们趋吉避凶。据说,殷海光教授听到这八个字,嗟叹久之,他把这八个字转换成学术用语,称为“不确定感”,并附以英文原名。他在一篇文章里说,国民党用“不确定感”统治台湾。 挨过板子的人,左手手心肿得像托着一个包子,他用一只手吃饭,咬着牙。有位同学帮他穿衣服,流下眼泪,班长发现了,也挨了几拳。班长认为流泪是一种批判,一面打他,一面追问:“班长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说!你说!” 有一个新兵,唉,我也别说他的姓名了,相貌骨架都好,如果有心培养,将来是个人才。可惜他有个坏习惯,话多。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宪兵学校快要撤销了,由中央军校设一个宪兵科,训练宪兵军官。 倘若这样,宪兵与步兵炮兵同列,丧失了自许的特殊性,很难再宣传自己是“法治之兵种”,做不成“革命的内层保障”,也不再是“领袖的近卫军”。虚幻的荣宠丧失了,对宪兵是难以容忍的毁谤。班长们叫这个同学站在院子里,一床棉被蒙在他的头上,几个班长把他围在中间,轮流加以拳打脚踢。这有个名堂,叫“八国联军”。如果在三伏天,烈日下,蒙在被子里的人又痛又热,惩罚的效果最大,我们冬天受训,“联军”的战果稍稍减色。 这个阵式像排球选手练球,“八国”原则上稳站不动,把你打得东倒西歪,你歪到哪一“国”的手下脚旁,哪一国踢你捣你,用一拳一腿之力把你送给另一“国”。他们边打边问: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受处分?起初当然不知道,这是执迷不悟,该打,后来回答知道了,好,罪有应得,继续打。 “八国联军”进攻的时候,我正坐在第三排杨排长的卧房里,他召我个别谈话。他听见窗外“八国联军”的杀伐之声,沉默下来,他好像考虑要不要介入。依照训练时期的不成文法,排长不能干涉班长的教育手段,为的是保持班长的权威性,班长是抟捏新兵人格的工匠。但是他好像认为够了,再打下去太过分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连长的声音,他出来结束了列强的“侵略”。连长名叫朱腾,从此他在我心目中留下好印象。 我在公元二○○二年追述公元一九四五年的新兵训练,阅读相关资料,发现军中有些口耳相传的金科玉律,由大清朝的湘军淮军,民国初期的北洋军阀,经过北伐抗战,一直留传到国民党的台湾时代。 例如,“合理的要求是训练,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炼。”这两句格言在军中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训练既然可以包藏在磨炼之中,磨炼也就可以冒充训练,磨炼和折磨的界限模糊,以折磨新兵为乐趣的心态,也就百年不绝。 班长们常说“好铁不打不成钉,好人不打不成兵”,打打打!他们警告“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臂拗不过大腿”,胳臂又细又短,是弱者,大腿又粗又壮,是强者,恃强可以凌弱,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后来知道,这些话也是不朽的经典。 排长们说话和行为比较文雅,对班长的这一套采旁观的态度,不管怎样,班长把我们“打碎了、和成泥、再捏一个”,他乐观其成。我们的张排长提醒我们“义不掌财,慈不带兵”。言外之意,一切小心。后来有位姓何的来当过几天排长,他没那么含蓄,他告诉我们军中流行两句话:“连长打死人,团长杀死人。”也就是,连长可以把一个兵打成重伤,如果这个兵的伤养不好,死掉了,连长可以报这个兵病死,上面不会追究。作战的时候,团长可以用抗命或作战不力的罪名就地枪毙士兵,上级也不会调查。他豪情万丈,自己甘愿先吃兔子后喂狮子,也就是“我先杀你,上级再杀我,我看见你死,你看不见我死”。 我对这种训练非常失望,他们要把我们打造成没有个性、没有正义感的动物,他们要我们对暴力屈服,承认一切现状合理,这哪里像是训练“民众之保、军伍之师”?这样训练出来的机械人,又怎能担任“革命的内层保障、领袖的近卫军”!班长常常反复训示:你可以折断一根筷子,你不能折断一把筷子。他只是要把我们变成筷子。 班长们联手营造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深入骨髓的恐怖气氛。他们确实精力过人,料事如神,我们的过去心、未来心、现在心,全在他们的掌中。他们永远不休息,似乎也永远不睡觉。半夜,人人熟睡的时候,一个新兵起来上厕所,班长立即跟踪而至。偶然,两个同学趁左右无人,说几句悄悄话,转脸一看魂飞魄散,班长不知何时从天而降,逼你把对话重排一次,再罚二十个卧倒起立。 两个月以后,我们同学之间断绝了一切沟通,如果还有谁找你攀谈,那人准是班长派出来的线民。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裸体,都好像透明,班长不戴手套,爱摸我们哪里就摸哪里。夜晚熄灯以后,我倒在枕头上,努力使呼吸均匀,唯恐有人数算我呼吸的次数。我合上眼再也不睁开,唯恐看见班长的眼睛正在上方注视,看我是真睡还是假睡。据说,在电影院里,如果一个男孩目不转睛地看前排的一个女孩,那女孩的后脑勺就会觉得有压力。我每夜总是带着这种压力。 新兵训练和流亡学校的新生训练确乎不同,两者的区别,并非仅仅是严格到什么程度的问题,而在新兵、新生一字之差。设立学校是教学生如何求生,使自己生存也使别人生存,新兵训练却是教人求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或者同归于尽,依军中通用的语言,这是“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这是“必死不死,幸生不生”。这是最特殊的一种训练,也是最反常的一种训练。 所以当年国民政府对大兵没有退伍后的照顾,没人设想他活到七老八十。五十年代,国民党退守台湾,知耻知病,痛改前非,尊称老兵为荣誉国民,负责养老送终。八十年代,台湾“解严”,人民可以自由游行请愿,老兵也为自己的利益走上街头。竟有做过大官的人不以为然,依这位退休特任官的意见,老兵当年在营,作战不力,这个战役也没成仁,那个战役也没取义,一路败退到台湾,依赖政府养活直到耋耄之年,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争长争短?他的意见能代表某一些人。 我后来逐渐明白,军队的存在是一种非常的存在,和各行各业不同,因之,军人所受的训练,“老百姓”很难了解。那时,建立军队的特殊性,要从人人挨打的时候甘之如饴开始。他要摧毁我们每个人的个性,扫荡我们每个人的自尊,要我们再也没有判断力,再也没有自主性,放弃人生的一切理想,得过且过,自暴自弃。据说人到此时,从自轻自贱中生出勇敢,万众一心,视死如归。我称之为“无耻近乎勇”。 新兵训练是一种轮回,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如此这般捏塑而成的士兵,当然不会爱民,一个人格破碎的人很难有爱,更难有大爱,除非后来从宗教情操得到救赎。如此这般成长的人又怎会威武不屈?如果班长是他们的教士,“胳臂拗不过大腿”、“别想拿鸡蛋碰石头”是他们代代相传的圣经,后来内战的战场上,处处有“四十万人齐解甲”的大场面,也就事出有因了。 那时,跟我们隔着秦川平原生聚教训的中共,可不是这样练兵的!我得承认,自大清朝廷、北洋政府、国民革命军是一套文化,中共的解放军另是一种文化。 如果说,当年宪兵团的苦修也使我受到什么造就,……一九四九年,我逃到台湾。台湾成为反共基地,出现了所谓白色恐怖。我凭着马营的学习心得,可以料到他们做什么、怎样做,我能理解、能忍受、能躲闪、能坦然相对。我把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减到最小,可是也萎缩成一棵从未盛开的花。 地球总是在转。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教育发达,军队素质提高,宪兵上等兵都是高中毕业,打骂教育完全废除。服役时有成就感,三年退伍,转业渠道也多,当宪兵是青年的一条好出路,可惜我早生了几十年。 第一部 6 新兵是怎样炼成的(下) 有这么一个故事:法国文豪雨果出国旅行,到了某国边境,接受检查登记,他和值勤的宪兵有一番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雨果。” “你靠什么谋生?” “笔杆子。” 于是,宪兵在登记簿上写道:
姓名:雨果。 职业:贩卖笔杆。我现在记述的那个年代,中国一般宪兵的程度大概也就是如此吧?《中华民国建军史》说,一九三一年国民政府成立宪兵,明文规定要小学毕业才可以报名,事实上当时国民教育不发达,学童入学率很低,招兵时降低水平,只要识字就行。 说到识字,当年文化界曾经辩论“文盲”的定义。有人说,只要有一个字不认识,就算文盲,翻开《康熙字典》看,我们有多少字不认识,我们都成了文盲?有人说,只要认识一个字就不是文盲,中国人的宗法观念强烈,无论如何都认识自己的姓,中国没有文盲?这一次,宪六团吸收了很多陕西乡村和山区的青年,其中有些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到底算不算文盲? 这一次,吴连长到汉阴招兵,从二十二中一口气吸走五十多个中学生,算是破了宪兵历史上的纪录。 新兵训练掌握在班长手里。各宪兵团选拔优秀的上等兵,保送进宪兵学校军士队受训,结业后成为班长。所谓优秀,是指木马跳得高,单杠耍得转,打野外跑得快,立正姿势站得久,并不重视他们的学科。 我们新兵连有九个班长,三个副班长,我们很快发现他们除单杠、木马和立正稍息之外,严重缺乏必须的知识,只有一位郭班长,名叫郭伟,高中毕业,学冠群僚。当年马营有难同当的陈百融同学帮助我回忆,写出九个班长的姓名籍贯,他们多半来自陕西省的乡村,我今天隐恶扬善,也不必都写在这里了。 我们那一连新兵的程度悬殊。招兵除了“只要识字就行”,还有意外收获。那时抗战突然胜利,时局激烈变动,出现了一些走投无路的人,临时有饭就吃。有一个人姓马,模样瘦、高、黑,果然长了一副狭长的脸。战干团出身,业已做到步兵连长,却突然变成和我们一同入伍的新兵。他对班长们十分恭顺,并且从不和我们任何新兵交谈,很懂得适应环境,班长也从不难为他。还有一位姓崔,身材矮胖,脸上有白麻子,第二十八集团军军官训练班毕业。还有一位,据说是黄埔军官学校炮科毕业,大家将信将疑,六团到沈阳,他果然做了某军的炮兵连长。新兵赵静佚,他的姐姐是国民政府驻美外交官,我们经过上海时,这位姐姐曾来探望弟弟。国府要人魏道明有个外甥,流落陕西,也进了招兵人员的网罗。熊允颐军长的儿子与继母不和,离家出走投军,更是宪兵连的“特殊材料”。凤翔先修班的流亡学生也来了十来个,他们是高中程度,连同我们从十四团改投六团的这三十个初中毕业生,人数超过全连三分之一。据说自宪兵成立以来,新兵的成色从来没有这样十足可观。不久六团开往东北,经过南京,南京当地的宪兵开了个欢迎会,六团沙团长致词的时候,特别提出“一个连有五十个中学毕业生”,赢得热烈掌声。 这一批新兵给那些班长很大的压力。有人说笑话,军训教官懂一二三四,音乐教员懂一二三四五六七,数学教员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现在是只懂一二三四的人当权,管理教导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人,班长们有自卑感,他们必须打人维持尊严。他们知识不足以服人,道德不足以感人,气质不足以诱人,但膂力过人,打人最方便,最占优势,收效也最快。多年后,我读某一位俄国作家写的故事,他说他母亲一向用体罚管教孩子,母亲常说,“打一次比不打两次更有效。”班长们一定完全同意。 班长在训话的时候说过多少次:“你们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蹲着。”以驯兽师自况,有优越感也有危机意识。这是没知识的人打有知识的人,这是行骗的人打被骗的人,也是吃饱了的人打吃不饱的人(新兵连的伙食很坏)。 每天晚点名后,班长有一段单独训话的时间,每一排三位班长轮流值星,值星班长可以对全排训话,我有机会领教三位班长的言论,他们努力突出自己的文化水平。一个班长很得意地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推”。你们不长进,我就要往前“推”。一面说,一面做出推动的手势。 有一次,某班长表示他也懂平面几何,喊过“向右看齐”的口令之后,嫌队形不够整齐,大吼一声:“两点之间可以成直线,你们有这么多点,为什么还不直?”他不知道,点越多,线越不直。 班长训话到段落处,照例高声问我们:“听见了没有?”依照我们所受的训练,全班必须喊破喉咙,齐声回答: “听见了!” 再问:“听懂了没有?” 再答:“听懂了!” 三问:“记住了没有?” 三答:“记住了!” 回答的声音必须一次比一次雄壮,我们觉得可笑,无聊,但是人人一本正经。 有一个班长说,部下必须相信长官,信心可以产生无比的力量。他举了一个例子:一张钞票明明是一张纸,大家相信它是一块钱,它就是一块钱。这话没有经济学常识,我们仍然齐声高呼:听见了!听懂了!记住了! 确实记住了,我直到今天没有忘记。 几个月后,我们开到沈阳,赶马车的人沿街喊着:“一张票!一张票!”(一张一元的钞票。)意思是,市内车费由一块钱起价。不久物价上涨,通货贬值,赶马车的人照样喊叫“一张票”,这张票已经是十元的钞票了,虽然大家比以前更希望那张纸是一块钱,又有什么用。 一九四八年八月,国民政府改革币制,金圆券出笼,当时币信很高,多少人把黄金美钞送进银行换那张纸。几个月后,币值惨跌,老百姓用钞票糊墙,焦头烂额的我还草草想过:那位班长现在怎么样了?他怎么修改他的训词? 为了表示自己有文化,班长们常在训话时诵念四首劝学诗,那是四首七律,作者吴澄,陕西的一位进士,陕西籍的班长们以他为荣。班长念诗,囫囵吞枣,我始终听不清全文,我也怀疑班长了解全文。我还记得有一联是:
人不修习何异兽, 蛇能变化亦成龙。意思不错。四首律诗的最末两句都是:
拳拳相勉无他意, 三十年前好用功。班长如此反复叮咛,实在教我伤心。我们那时不到二十岁,“三十年前好用功”,无异责备我们轻易放弃了学业,浪费最宝贵的光阴。学者说,三十岁以后,人多半是重复、加强他三十岁以前学到的东西,三十岁以前奠定广度,三十岁以后只能堆积厚度,老进士的话可以如此解读。可是你们把我们从学校里骗出来以后,怎么可以再对我们念诵这样的教条!他们迫切需要材料使用,却不知此时劝学,失言失人,他们但充面子,不计后果,也可能不知后果。 每天晚点名的时候,照例要唱宪兵学校校歌,这是我们跟宪兵学校唯一的关联。我们是被他们用宪兵学校的名义骗来的,校歌声中有绵绵的新愁旧恨,对别的新兵,校歌连这一点感应也没有,因为他们根本听不懂。试看歌词:
整军饬纪,宪兵所司,民众之保,军伍之师。 以匡以导,必身先之,修己以教,教不虚施。 充尔德性,肃尔威仪,大仁大勇,独立不移。 克励尔学,务博尔知,唯勤唯敏,唯职之宜。 军有纪律,国有纲维,孰为之率,唯尔是资。 完成革命,奠固邦基,匪异人任,念兹在兹。歌词的体例仿照中华民国国歌。国歌源于党歌,党歌歌词本是孙中山先生参加黄埔军校开学典礼的训词,那时是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六日。一九三七年制定国歌,没有考量十三年后文化风尚和社会需要,只求在文献形式上延续传统,就歌词论歌词,已是一失。宪兵学校校歌继承了国歌歌词所有的缺点:文言深奥,一般国民很难接受;整齐的四言诗,没有长短错落,节奏呆板;国歌歌词押的是 ong 韵,离暮气太近,离昂扬的朝气太远。宪兵学校的校歌不见前鉴,押司,资,兹,声音从牙缝里出来,押施师,知,基,有“气”无力。而文字艰深又超过国歌。 黄埔军校校歌押 wu,同样不顾声韵,使人想起苏东坡在赤壁赋里形容的“其声呜呜然”,可见当年南京重庆主持文宣大计的人,如何忽略了听觉。他们只想到继承已往的五千年,没设想开创未来的五千年。后来这种模仿繁衍成派,陆军后勤学校校歌,陆军化学兵学校校歌,工兵学校校歌,都学黄埔,不避 wu 韵。国防管理学院校歌,中山理工学院校歌,都学国歌,四言一句,不避 ong 韵。这些歌词有共同的“特色”:你得读过许多文言文,才看得懂,即使读过许多文言文,也听不懂。 宪兵学校校歌的曲谱倒是容易唱,听来也雄壮,里面有一段掌故。当年中华民国教育部用孙中山先生的一段遗训作词,公开征求曲谱。负责决审的大人先生,采用了一首庄严肃穆的黄钟大吕之音(程懋筠作曲),另一首较为轻快活泼的进行曲,列为第二名(于镜涛作曲)拍板决审的大员但知满足自己的庙堂趣味,脱离大众国民。中华民国国歌的曲子,起初太强调字的单音,像祭孔的音乐,后来由低音到高音,差距太大,要受过声乐训练才唱得完。普通常见的情形是,开始大家一齐唱,以后调子越来越高,唱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七零八落,溃不成声。有人说,这是象征国祚不永。 宪兵学校成立,处处想表示宪兵的特殊和不凡,不但采用了这首几乎成为国歌的曲谱,也模仿国歌作词,全体宪兵都唱这支歌,事实上成为宪兵的军歌,那年代,也是一首大多数宪兵唱不清、大多数老百姓听不懂的歌。 也就在这时候,山东、河北、安徽、江苏,农村出身的中共干部,喜气洋洋地传播他们炮制的顺口溜:
想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一扫光! 想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愚夫愚妇、男童女童朗朗上口。 每天晚点名之后,全连官兵一同朗诵军人读训,制作文本的人简直拿大兵开心!例如: 第三条:敬爱袍泽,保护人民,不容有倨傲粗暴之行为。 第十条:诚心修身,笃守信义,不容有卑劣诈伪之行为。 招兵时“卑劣诈伪”,练兵时“倨傲粗暴”,带领“只要识字就可以”的“老百姓”,念模糊不清的咒语。班长训话,从来不敢引用这些条文。晚点名时,班长入列,我个子高,做排头第一名列兵,三位班长就站在我旁边,我听得见他们随众朗诵,咬音不准,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是几个什么字,有时候,他把第九条的(亵荡浪漫)和第十条的(卑劣诈伪)掉了包。 就在我们嗡嗡作声、不知所云的时候,黄河北岸中共士兵朗朗上口的是:
人民的军队爱人民!一听就会,触类旁通。 班长也有教我们非常佩服的地方,他们的立正姿势很标准。他们上单杠、跳木马轻快如同游戏。他们卧倒、起立、踢正步漂亮迷人。他们只有把心思都花费在“术课”上,他们也的确是很好的教练。 我们为了把立正站好,冤枉吃了很多苦,花了很多时间。对于立正,步兵操典冗长琐碎的规定,每一个班长都背得烂熟,到了排长,能把立正和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挂钩。我们站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站成木雕泥塑,死灰槁木。这是一桩永远修不完也修不好的把式。我不相信这样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不相信一位大将“独立三边静”的时候,“两腿并立,两臂下垂,中指贴于裤缝。”我相信这样可以产生很好看的卫兵和仪队。 踢正步的经验也痛苦不堪,我也怀疑有任何价值。尤其是训练踢正步,先要“拔慢步”,腿抬起来,手臂伸出去,做出正步走的姿势,却站在原地不动,简直是一种苦刑,弄得人人夜里睡不好,白天站不直。那时规定,齐步走每步七十五公分,每分钟一百一十四步,脚尖向左十五度;正步走又要脚尖向右,都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后来我读到蒋介石主席一段训词,他说,“可以先求内容、后求形式,也可以先求形式、后求内容。先有形式、后求内容,易;先有内容、后求形式,难。”是了,他想先有形式、后求内容,他想由徒具形式的教员、训练出精神内涵充实饱满的学生。 现在知道,当我们恨不得个个站成植物人的时候,大河南北的共军,正在苦修另一门功课:战士怎样背着炸药包,挨近碉堡,悄悄坐下,背上的炸药包紧紧靠在碉堡上,自己断然引爆。他牺牲了,可是碉堡也炸出缺口来,被后继者一举攻下。他们完全不需要什么立正姿势。解放军从来不问全班士兵的鼻尖是否在一条线上,全班的棉被是否折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他们卧倒,起立,也不必像天桥的把式一样好看。 现在知道,我们那些班长,每天在操场上呼天抢地,不过是为了“齐步走”——全排士兵的脚掌同时落地,为了“枪放下”——全班士兵的枪托同时落地。那时候,大河南北的共军干部,正在训练他们的战士如何对付国军的坦克,他们轻轻松松,以各种姿态,各种腔调,对坦克发出讥讽:
一怕天黑看不见。二怕步兵被切断。三怕飞雷和炸弹。四怕集束手榴弹。五怕战防枪。六怕战防炮。七怕火箭炮。八怕黑头穿甲弹。九怕有沟过不去。十怕白灰烟幕弹。十一特等射手打它的瞭望眼。十二英雄上车塞进手榴弹。班长常常问我们:世界上有物理博士,有化学博士,你们可听说有军事家博士?没有,确实没有。班长又问:为什么军事家没有博士呢?他说,因为军事学问太高深,单说立正姿势已是神妙莫测,谁也没有资格评定他的成绩。班长侃侃而谈,洋洋得意,虽然对列兵讲话,也站出一个漂漂亮亮的立正来,仿佛他就是军事家。那时我已知道,因为大学没有军事家学位,所以世上没有军事家博士。 地球总是在转。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教育发达,军队素质提高,军事学校开始设置硕士学位。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读到新闻报道,专家指出,踢正步有碍健康,减损战力,“踢正步的过程中,脚后跟经常猛烈着地,在医学上确实有伤及脑部之虞。世界上踢正步的国家早已不多,美、英部队不踢正步,军力一样强大。国军踢正步应系沿袭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新陆军,日本则学步自德国普鲁士军人。战后的德国已不踢正步了。”老天爷!专家的发现往往是生活经验和常识的学术化,我怀疑,除了踢正步以外,训练立正姿势也“有碍健康、减损战力”,我们有许多人“立正”时昏倒在操场里。而且我怀疑,后来内战正式开打,国军坐困孤城,死而后已,正是“立正”训练的长远影响。 第一部 7 两位排长怎样庇护我 马营的打骂有教无类,我却没挨过打。新兵训练分“术课”和“学课”两大门类,传统偏重术课,像单杠、木马、跳远、拳术等。我有相当程度的“麻烦症候群”,不能承受严格的体能训练(回忆录第二册《怒目少年》有详细记述),马营新兵连六个月,我的术科成绩落后,挨打的机会很多,本该每天小打一次,每星期痛打一次,可是居然没有。 这是奇迹,我有奇遇。多年以后,我写出两句众人引述的话来:“每一层地狱里都有一个天使,问题是你如何遇见他;每一层天堂上都有一个魔鬼,问题是你如何躲开他。”马营如果是地狱,我有幸遇见天使。 马营第一天,我们鱼贯进入营房,一个军官站在大门以内的走道旁注目看我们每一个人。后来知道,他是新兵连第三排的杨书质排长,那天他是全连的值星官,他要观察我们。由这件事情可以推论他是一位既优秀又尽责的排长,他这么一看,发生了我和他今世来生的“殊胜因缘”。 新兵连的三位排长是:第一排排长张志华,陕西临潼人;第二排排长姓黄,广东人;第三排排长杨书质,河北沧州人。杨先生有“书生气质”,使我联想“下马草檄,上马杀贼”。开训一个星期,我的弱点完全暴露了,杨排长庇护我。后来知道,杨排长对连长说,现在抗战胜利了,中国位列四强之一,军队的素质逐渐提高,如果宪兵的知识水准比他们低,就很难执行勤务。杨排长说,文武全才难得,只有取人之长,兼收并蓄,量材施用。训练新兵,他主张要给体质比较文弱而文化资质优秀的青年留下一席之地。当时在六团、甚至在宪兵司令部,这都是相当“前卫”的看法,感谢朱腾连长接受了他的建议。 那时,在新兵连的三位排长之中,杨排长年纪最轻,今天推算,只有二十四岁。他的学识丰富,据说,他在宪兵学校受训的那两年,每逢星期假日,人家坐茶馆,进戏院,三朋四友打麻将,他去听名人演讲,到图书馆看报纸杂志。 那时宪兵学校有学员队和学生队之分,学员队招收军校毕业生,施以一年的专业训练,使他具有宪兵军官的资格;学生队则是宪兵军官的“科班”,受完整的宪兵军官教育,是宪兵的嫡系正统。杨排长出身学生队,年轻有为,说句很俗气的话,行情高,面子大,他也说服了第一排的张志华排长。 马营受训六个月,连上对我的术课没有严格要求。训练进行到后期,每月举行全连术科大竞赛,评审官给每个新兵打分数,给每个班算出平均分数,给全连九个班排定名次,如果名次低,班长的考绩也低。第一排第一班赵班长提出异议,认为我的分数会把第一班的名次拉下来,对他不公平。杨排长从中运作,连长同意,把我调到第二班,评审官核算第二班的成绩,把我排除在外,也就是说,全班十名新兵,只拿九个人的分数来平均。 当时我们每一分钟都控制在班长手中,班长绝对不许我们有“私密”的空间和时间。杨排长为我制造喘息的机会,他做值星官,一定找我个别谈话。连上有一挺轻机枪,按规定由第一排排头扛着出操,我调到第二班以后,顿时轻松许多。西北风里学筑城,挖战壕,指导员看杨排长的面子,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写墙报,免除劳役。第二排黄排长以值星官身份训话的时候,强调术课重要,然后叫着我的名字说:“他的腿太长了!”表示原谅。如此这般,给人的印象是全连长官都护着我。 回想起来,他们那时都是时代青年。杨排长年纪最小,个子也不高,但望之有威。朱连长比他大几岁,态度光明磊落,治兵大处着眼。张排长年龄最大,当年三十五岁,阅历丰富,有苦口婆心。三人风格不同,借用宪兵训练的口号来形容,张排长稳重,“钢胆沉着”,杨排长朝气蓬勃,“热心慧敏”,朱连长慷慨有大志,“向前向上”。这样三个人,他们带我去北平我就去北平,带我去沈阳我就去沈阳。 军事训练一切讲话都有标准说词,千口一腔,辗转重复,十分乏味,但杨排长常有自己的见解。有一次,他以值星官身份对全连士兵讲话,他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受军事训练?我们说为了报国,我们又说这是一种义务,他都装做没有听见。他的答案是:军事训练可以使青年人养成终身使用的良好习惯,像整洁、勤劳、勇气、效率、合群等等。他的角度不同,他从青年的利益看问题,答案新鲜。二十年后,我看到美国海军的招兵广告:“你想免费周游世界吗?”我又想到当年杨排长的见解多么“前卫”! 杨排长常常找我个别谈话,他有一间小小的卧房,除了床铺,只容得下一张书桌。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在操课时间,他是一个不动而威的长官,个别谈话的时候,他像一个温和的教授。我能有一段时间完全脱离班长的掌握,已是一种幸福,何况又能分享人生道路上先行者的智慧。他虽然年轻,分寸拿捏得准,他暗中庇护我,但从未直接告诉我。他也从来没有一句话谈到政治(那该是指导员的工作),只谈青年人立身处世。还记得他引用成语,解释什么叫“有为有守”,他指出,我的性格偏向有守,远离了有为。那时候,他看出我的沮丧和萎缩。 我必须记下来,他屡次问我有什么计划,他叮嘱我:如果想做什么事,务必先和他商量。我心中暗想,事到如今,个人的一切权利已遭剥夺,个人的一切发展已遭堵塞,我还能有什么计划?我只希望六团带我走出关中,走回华北地区,寻找我的父母、妹妹和弟弟。我并没有把这个意念说出来,说出来也没人相信,也许增加另一种猜疑。我心里的事情,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多少年来,我十分思念杨排长,有一天恍然大悟:亲爱的杨老师啊,你是担心我自杀吧,你是用“防范自杀”才说服朱连长的吧,士兵自杀,连长要记过调职的呢! 了不起的排长,你难道料事如神,那时我的心里的确常常冒出自杀的念头来。那时士兵自杀也是军中常事,奇怪,我们是新兵,不知怎么都听说了自杀的方法:你不是有一支步枪吗,你侧卧在床上,盖好棉被,被窝里抱住步枪,弹舱里装上子弹。你悄悄用脚趾拉开扳机,推子弹上膛,枪口抵住喉部,再用脚趾去扣扳机,惊天动地,一了百了,蚂蚁也有十分钟的轰轰烈烈。班长降级,排长记过,连长调去坐冷板凳,一个个灰头土脸,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纵然班长有天眼通,连长有天耳通,你们也不知道我悄悄地演习过一次,当然用空枪。你看不起脚趾,没想过一发能动全局,枪机咔嚓一响,全身震动,若有所失,若有所得,赤条条来去,滋味很迷人呢。可是我几乎弄假成真,我不知道弹舱里真有子弹。 必须解释一下:“汉阳造”步枪是把子弹装在薄铜片做成的弹夹里,再把弹夹装进弹舱,满夹有五发子弹,最后一颗子弹上膛,空弹夹自动跳出舱外,叫做“漏夹”。平时弹舱里不该有子弹,我没有事先检查,幸亏只有一颗子弹,我用脚趾把子弹推进枪膛,听见空弹夹当啷一声落下,好家伙,枪在警告我。幸亏是汉阳造,幸亏没有第二颗子弹,险哪! 我怎么能自杀,父母家人挂在心上,我得活着。我只是研究自杀,排练自杀,宁可百日不用,不可一日无备。我既然掌握了自杀的方法,随时可以实施,反而好像吃了定心丸。亲爱的杨排长,我一直活着找你,我终于找到你,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 二表姐突然来到马营,引起一阵轰动。她已在二十二中毕业,考进西北农学院,成为当时的明星级人物,女大学生。大学生有向上级控诉的能力,他们只好让我们见面,连长特别让出他的办公室,供我会客。我那当炮兵营长的五叔,音讯断绝已久,现在忽然汇给我法币三万元。二表姐是我指定的代理收信人,学校训导处把信转给她,她把钱领出来送给我。我很感伤,我说我已辍学,不配再花用这笔钱,咱们退回去吧。二表姐比较理智,主张收下,我这才想起,我有机会进二十二中,多亏二表姐导引成全,流亡学生的生活十分困苦,她现在考上大学,正是需要金钱支持的时候,我就用五叔这笔钱补报了她这份人情吧!五叔能够为家乡培养一个人才,也是一桩善举。 但是二表姐坚持给我留下一半。那时对我们来说,一万五千元是很大一笔钱,有了这笔“基金”,加上半工半读,二表姐读完大学。我突然有了这笔钱,一时手足无措,那时候,我们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可以收藏它。二表姐走后,我急忙报告班长,班长教我报告连长,连长教我存放在排长那里。我拿着厚厚一叠钞票去找杨排长。杨排长没说话,他只是找一张报纸把钱包起来,又找一根线捆扎了。他替我保管这笔钱,分文没有短少。 我承办过一件重要的事情。抗战胜利,政府对士兵颁发“参加抗战证明书”,对尉级和校级军官颁发“抗战胜利纪念章”,附有一张证明。新兵补充连收到一百多张空白的证明书,由我用毛笔填写番号和姓名,我愉快地完成了工作。连部有一位准尉司书,可是连部的官长都指定由我填写他们的名字,他们认为我的书法比较好,“插柳学诗”下的工夫还在身上。不过我心里有意见,士兵只是“参加”了抗战,尉官校官才值得“纪念”,将官不论他做过什么,一律颁发“抗战胜利奖章”。一个人对抗战的贡献有多大,竟完全由官阶决定!还有,证明书的纸张柔软,容易起毛,不耐久藏,难道要士兵装成镜框背在背上? 我的“学科”成绩毕竟不错。杨排长为我们讲解步兵操典,张排长为我们讲授作战教范和阵中勤务令,这三门功课合起来简称“典范令”,十分重要。张排长年资深,已经训练过好几批新兵,不管新兵程度有多低,他都要照上面制定的课程表对牛弹琴,心中一定无可奈何。这一次面对我们这批流亡学生,他算是遇到知音,尤其是我,对他的讲授时时心领神会。他似乎想知道杨排长有没有看错人,讲课时随机拿一些问题考问我,例如背诵步兵操典第一条,背诵立正姿势的要领等等。还好,我都能答得上来。 我甚至超出他们的期望。杨排长讲操典讲到步兵冲锋,操典规定,冲锋前要子弹上膛,关好保险。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关保险,依我揣想,士兵跳出阵地,平端步枪,冲向敌人,子弹既已上膛,当然要在双方刺刀尚未碰触之前射出这颗子弹,杀伤敌人,操典要我们关上保险,不知留下这颗子弹做什么用?杨排长听了大为惊奇。 野外演习有个项目叫“步测距离”,测量的公式是两步算一复步,人人背诵公式“复步加复步乘二分之一、等于公尺数”。这个“复步乘二分之一”是什么玩意儿,难倒了多少新兵,也难为了多少班长。有一次,在操场里,张排长当众要我背诵这个公式,我脱口而出的是“复步加复步的一半”。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我答错了,既而一想,满面堆下笑来,可不是?“复步的一半”多好懂,多好计算,要“复步乘二分之一”干什么! 据说,这两桩公案都写进了新兵训练的例行报告,由连部贡献给团部;据说,团部汇报材料时加入这两条,上达宪兵司令部;据说…… 有一次,张排长突然问我:假使你守在阵地里,你抬头一看,敌人的炮兵就在眼前,你怎么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作战时,步兵在第一线推进,炮兵在第二线支持,怎会先出现敌人的炮兵?我凭直觉反问:“他的步兵在哪里?”张排长一笑:“算你答对了!” 那时,我和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年以后,国共内战全面爆发,两年以后,共军有了炮兵。司令员料定国军缩守据点,不敢出击,就把炮兵调到第一线攻城。有时候,守军的确可以抬头看见共军的炮兵,若问怎么办,正确的答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排长讲课旁征博引,他讲到子弹的速度,也讲到声音的速度,我发现子弹的速度比声音快。有一天他问我们:听见枪声害怕不害怕?大家齐声高呼不怕。再问为什么不怕,一片鸦雀无声。我想起一个答案,我说子弹先到,声音后到,听见枪声,子弹已经飞过去了。这个答案传遍全团。 二十年后,我在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写五百字小品专栏,使用了这个答案,表示人生有些恐惧是多余的。台湾最前线金门岛上的驻军打电话来,他们需要这篇文章做士兵的教材,并且问我另外还有没有这一类的文章。 我的术科也并非一无是处。训练后期,步枪实弹打靶,每人射击两发子弹,每一枪的满分是十二环。我一枪打十一环,一枪打十二环,杨班长初露笑脸,张排长提高嗓门说我“太慌张了!”他认为瞄准时沉着一点,两枪都可以打十二环,我听了,体会出什么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论射击成绩,全连新兵仅此一人,我到底参加过游击队,见过准星尖。就凭这点虚名,后来有人想调我去执行罪犯的死刑,也就是做刽子手,我当然拒绝,那是六团开到沈阳以后的事了。国共内战,我只放过这两枪,这是我的幸运。 靶场规则也有悠久传统。事先划定范围,通知村长乡长,临事派出哨兵,阻止行人通过,以防误伤百姓。列兵进入靶场以后一律卧倒,不准起立,步枪一律与身体平行,不准“出枪”(把枪管伸出去),枪机一律拉开,暴露空空的弹舱,没有子弹在内,以防误伤官兵。列兵就射击位置,班长跪在他的身旁,指导监看每一步动作,射击手打完子弹,归回原位,班长还要检查枪内有没有多余的子弹。如此谨慎周密,使我动心,影响了、或者加强了我以后行事的风格,或者还及于行文的风格。 “团教练”野外演习,我又有一次精彩的表现。有一个项目是指挥官下达行军宿营的命令,命令的内容分中、前、右、左、后五个部分。演习完毕,全连成讲话队形听连长讲评,朱连长首先点了我的名,要我复诵演习时听到的命令。命令的内容看似复杂,其实次序井然,流亡学校也有军事训练,也有野外演习,军训教官也下达过这样的命令,我喜欢条理分明的东西,印象很深。朱连长临场抽考,我拼凑前后记忆,不足之处再稍加编造,居然一气呵成,很像那么一回事。等我复诵完毕,朱连长大声问全连新兵“听到了没有”,连问两次,十分高兴。 这一连串考验使杨排长很有面子,各班班长对我另眼相看,似乎再也没有人非议我的特权。 杨排长的大动作是改革新兵连的伙食。那时新兵穿不暖也吃不饱,高级军官常引用拿破仑一句话:“困苦与匮乏,乃优良士兵之学校。”作战的时候,挨冻受饿很寻常,平时不预习怎么行?可是怎么不想一想,平时养得壮,上了战场才挺得住啊! 连上有专人管经费办伙食,官名很奇怪,叫做“特务长”。它本是特别勤务的意思,出操上课行军宿营是一般正常勤务,被服装具柴米油盐就是特别勤务了。后来我到联勤补给机构工作,有两位同事的职衔是特务员。这些特务长、特务员都和情报间谍没有关系,可是共产党虽然知彼知己,也还没精细到这般程度,后来特务长、特务员做了俘虏,还真受到些特别审问。 那时军官、军士和大兵各有进餐的地方,菜饭成色有别,军中办伙食的准则是:“官长要吃得好,班长要吃得饱,兵有多少吃多少。”结果是,新兵半饥半饱。那时士兵腰间都扎一根皮带,开饭的时候并不解开,吃过饭以后,肚皮胀大,用手指插进皮带测试,如果插不进两根手指,算是吃饱。有一次,某班班长问列兵吃饱了没有,别人不敢回答,有个胆大的坦白说没吃饱。班长要他自己测验,看到了测验的结果,吩咐他“把皮带扎紧一点”。我们天天唱“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从来不提淀粉和脂肪。有时连开水也短缺,我们照以赛亚书所说,“以艰难当饼,以困苦当水”。 写到这里,我应该谈到我们的待遇。招兵的人说,宪兵上等兵的薪饷比照步兵少尉,当然没那回事,到底比少尉差多少呢?我找到军政部当年编制的“陆军官兵待遇比较表”,那时少尉薪俸每月法币四十二元,战时加给三十元,生活补助费二百五十元,合计法币三百二十二元。二等兵饷金每月法币二十元,草鞋费六元,合计法币二十六元。少尉薪资是二等兵的十二点三倍。二等兵拿到的二十六元又是多少钱呢,我还记得当时阳春面每碗二元,今天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用十三碗阳春面的价格,想象当年二等兵的购买力,“国家”给的伙食吃不饱,他没有资财自己补充。 我们每天活蹦乱跳,攀高举重,热量消耗很大,杨排长看在眼里,动了恻隐之心。全连伙食虽由特务长负责主办,却又由三位排长轮流监督,每人“任期”一个月。战时菜金少,物价高,人所共知,没有什么可说的。抗战突然胜利,菜肉的价钱降下来,杨排长认为新兵可以吃得好一些,就在轮到他“值月”的时候提议改善。 这是对特务长的挑战,也微妙地碰触连长的威信和利益,另外两位排长知道不妥,但是谁也没有反对。以前,每天早晨,新兵推举出来的采买,带着炊事班长,向特务长领当天的菜金。杨排长的改革方案是,每月一日把上半月的菜金都领出来,到十六日再把下半月的菜金都领出来,统筹支配,货币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用。 杨排长的设想没有错,然而特务长岂是好惹的?他欺杨排长不知世道险恶。一号那天,杨排长派人来领钱开伙,特务长把全月的菜金都给了他,却不告诉他全月一次付讫;而杨排长以为只支取了半数,另外还有一半到十六号再领。他用全月的菜金办半个月的伙食,当然有明显的改善,可是他十六号再去找特务长,才知道本月份已无钱可用,这一下子麻烦大了。 杨排长必须马上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下半月的菜金如何筹措;第二,下半月的菜比上半月差得多,他如何向全连士兵解释。张排长、黄排长都为他分忧,各自对本排士兵说明委屈,他们谁也没怀疑杨排长贪污。我不知道杨排长如何渡过难关,即使在个别谈话的时候,他从未提过半句。他才二十四岁呐,这么有担当。 不久,团部要把杨排长调到另一个连去做排长。团部没有发表书面的人事命令,只由主管业务的人打了个电话,并且指定前往报到的日期。杨排长认为团部作业程序违反规定,提出异议,但是团部置之不理。于是杨排长集合全连士兵告别。 记得正是黄昏,地面晦暗,天空明亮。记得杨排长别出心裁,教我们蹲下。记得他说舍不得分离。记得他提高了声音说,团部把我调来调去,从来没有人事命令,我好像是一条狗。暮色渐浓,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举起手帕拭泪,只听见他说:“他们拿人当狗!”这句话触动了每个新兵的伤心处,全场同声大哭。 团部慌了手脚也发了脾气,一个排长居然跟新兵建立这样深的感情,这还了得!这种反应我了解,大地主雇个奶妈照顾小孩,就慎防孩子爱他的奶妈。杨排长暂时留下来,六团开往沈阳的日子近了,稳定新兵的情绪要紧,这笔账秋后再算。通过杨排长,我仿佛看见宪兵团的黑暗面。该看见的、总有一天会看见,但是现在未免太早。 第一部 8 南京印象一叠报纸 六团不去北京,大家颇为失望,大概团部为了安抚军心,颁下一套说辞,各位班长异口同声告诉我们,六团此行由西京长安出发,先到南京,再到以前满洲国的新京长春,一共是三个京城,北京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 陕西本土生长的新兵,偷偷地问我西京到新京有多远。我说不知道。今天我为了写这篇文章,特地翻查资料,掌握了一些里程数字,我们由陕西宝鸡出发,由宝鸡到西安,一七三公里。由西安到徐州,八六○公里。由徐州到南京,三四六公里。由南京到上海,三○九公里。然后海军把我们运送到葫芦岛,一三八四公里(七四七海里)。由葫芦岛到沈阳,二九三公里。沈阳到长春,三○五公里。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公里。 那时,我们渴望和平。到了南京,第一件事情是看报,队伍入城,我沿街向卖报的报童买了几份日报,没想到买报这么方便!进了营房,全身披挂未卸,站在窗下打开报纸,恍如与世界重逢,心情激动。那时东北是世界注目的焦点,报上说,国军收复沈阳之北的重镇四平街,考其时为五月十九日。国军继续向北推进,占领长春,那是五月二十二日。这一段时间,史家称为东北国军的巅峰期。二十三日,国民政府蒋主席飞沈阳视察,那时我有个可笑的想法:你怎么不等我们到了沈阳再去视察?我们是你的禁卫军、是你的内层保障啊!六月六日,蒋氏对东北国军下达停战令,我们已在上海。我们在南京逗留的时间,大致可以推算出来。 日本投降后,苏联红军占领东北,苏军撤退时把东北移交给共军,国军接收东北,事实上就是与共军作战。我关心东北,那是我即将前往的地方。我关心山东,那是我的故乡。抗战胜利,日军退走,山东百分之九十的面积、百分之八十七的人口由中共控制。一九四三年,蒋氏判断错误,下令撤回驻在山东敌后的国军,实际上放弃了山东,他并未料到一年以后日本投降。国军接收东北,陆路难通,必须聚集在北越的海防等美国军舰接运,有人怪他从温暖的昆明调军到严寒的东北作战,两地气候差别太大,官兵难以适应,可是他有什么选择?运兵的航线绕过广西、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山东,也就是经过南海、东海、黄海入渤海湾,路程到底有多远,我一时没法计算。若不是盟军指定中国接收北越,给了这么一个出海口,国军也许闷死在崇山峻岭里。可是共军由山东半岛出渤海到营口,二一七海里(四○二公里),到大连,八十九海里(一六五公里),共军坐帆船接收东北,抢在国军前头。 我从报纸上看见蒋氏决心纠正他的过失,他以徐州为中心,部署大军四十六万人,准备向北、向东逐步压缩,打通山东境内的津浦路段。他先派李延年接收,后派王耀武去统领山东军政(老校长李仙洲在哪里呢?)准备以济南为中心向东推进,青岛的守军向西推进,协力打通胶济铁路。战云密布,只待一声霹雳。 那时关内关外,每当共军受挫、国军得手的时候,也就是和平的呼声很高的时候,左派的媒体,中立的贤达,纯真的学人,平时有各种分歧,却在这一点上异口同声,他们奔走呼号,痛陈中国人民在战争中所受的痛苦,催促国民政府大幅度让步谋和,表现了惊人的执著和热情。他们坦率大胆,指着鼻子骂人,抗战八年,几时见过这般不留情面的言论,简直让我慌了手脚,即使是汪精卫政府指责重庆政府,也比这些文章客气三分。(两年半以后,李宗仁主政,向共产党求和,这些人却全部保持沉默,并未对中共提出类似的要求。) 想出现和平,需要双方罢手,想双方罢手,需要有人调停,美国总统杜鲁门派来的特使马歇尔将军已在中国辛苦工作了半年。马营听训,朱连长几次提到“马帅”,这马帅是个“吗帅?”(什么帅)他没细说。人到南京,耳聪目明,马帅者,马歇尔元帅也,他是美国的五星上将,大战中担任陆军参谋长,有运用组织和谈判的才能,长于协调各方面的力量,“化不可能为可能”,增加胜算。他又是一位战略家,运筹帷幄,高瞻远瞩,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和杜鲁门总统倚为左右手。盟国对他的尊敬,美国民众对他的信赖,都可以用“极高”来形容。所以杜鲁门总统任命他做特使,调停国共冲突。 半年来,马帅的工作并没有多大进展,他压迫国民党让步,换取中共的信任,所以国民党人不喜欢他。他又执行美国的政策,协助国民政府接收日军占领过的沦陷区,所以共产党人也不喜欢他。自古“调人”总是两面招怨,马歇尔正陷入窘境。他首先要促成“停战”,停战先要“停火”,他希望国军共军都在原地按兵不动,谁也别惹谁,等待谈判的结果。可是“冲突”仍然天天有,国共双方抢先告状,都说对方开火进攻,“停战小组”派人调查,哪能查出真相来?何况战线那么长,发生冲突的地点那么多,停战小组的人员那么少。 那时我暗中纳闷:“停火”怎么会那么难?如果派出几批人马,把国共两军第一线的驻地画成地图,如果发生冲突,调查小组拿着地图到出事地点去核对,是非曲直岂不立刻可以判明?这样简单有效的办法,停战小组怎会想不出来?这个问题我一直闷在心里。 那时南京是首善之区,“名牌”报纸杂志很多,《大公报》是一般读者的首选,报道比较中立,新闻常有独家。当然要看《中央日报》,抗战八年,家乡与后方隔绝,《中央日报》就是中央“公报”。日本投降,抗战胜利,各地抗日游击队等待上级指示,某地官员拿出一份《中央日报》给游击队领袖看,上面写的是游击队就地解散,那些打游击的庄稼汉就消失了。“龚大炮”办的《救国日报》反苏反共,常以通栏破格的大字标题批评政府,耸动四方。《文汇报》格调近似《大公报》,但激昂慷慨有过之,雍容大方则不及,境界低一级,形象小一圈。也看《扫荡报》(《和平日报》),我和它南京结缘,三年后觅食台北,竟有幸进了这家报馆。 我也看《新民报》、《南京晚报》,觉得亲切,后来知道他们是当地的民营报纸,力求贴近市民。我也看上海来的《申报》、《新闻报》,曾在三十年代的文学作品中屡次看到两报的大名,有崇拜的心情。还有……我什么报都看,唯有中共办的《新华日报》,我不敢看,班长们对我整天看报已经侧目而视,他们一向认为读书看报的兵不可靠,如果我再看中共的机关报,他们将无法忍耐,我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 各家报纸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各有不同的说法,我觉得十分新奇。在后方,我只知道一个观点,一种长短,对天下事只有一种看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应该仅是家务小事,至于国家大事,应该有大是大非,而大是大非应该由政府宣示。借用今天流行的词语,南京上海的报纸“颠覆”了、“解构”了我受的教育,那时我的确受到震撼。自此以后,我一直留在聚讼纷纭的社会中,没有再回到“一言堂”下讨生活。 八十年代,中共建立的共和国开放对美留学,我在纽约认识一位北京来的留学生,他看到纽约新闻文化界“一件事情、十种说词”,深感苦恼,他又偏要自寻烦恼,到图书馆借出《明报月刊》十年来的合订本,《七十年代》十年来的合订本,挑灯夜读,深入察看,直看得面黄肌瘦,意乱情迷。我是过来人,我把当年的心路历程向他剖析一番,他说他得到很大的帮助。 我们在南京逗留,只是为了一件事:“谒陵”,登上孙中山先生的陵墓参观致敬。那时复员的机构、来往的官员、过境的部队都要“谒陵”表示对党国的忠诚,事关意识形态,绝不可缺,大家挂号排队,争先恐后,管理陵园的官员也就有绝大的支配权,管你什么人物,谁敢站在中山陵园的门口放一个屁,个个只有小心说话,我们读历史,都知道守护汉文帝陵墓的小军官,如何侮慢李广将军。宪兵团一向自视甚高,想不到团部的公文无效,要宪兵司令部才行,少校团附拿了司令部的公文去交涉,人家不理,中校副团长出面,也不够看,最后还是团长亲自一行。那时流行一句话:“到了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的钱少。”物换星移天不变,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句话已经改成:“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的钱少。”然后不断有人增添,例如到了东北,才知道胆小,到了什么地方才知道肾脏不好,等等。 逗留南京,我以为宪兵司令可能来校阅,或者什么人可能来训话,结果没有。我打过游击,见过中共练兵,他们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有人讲述当地的民情风俗,定下官兵遵守的事项,宪兵并没这样做(我们进驻东北以后,知道开进东北的五个军都没这样做)。中央大员忙着接收,营连官长忙着带队游览,我忙着看报。每天晚上,他们谈论秦淮河、雨花台、玄武湖,我独自咀嚼读报的滋味。我脱队读报,没人干涉,我把看过的报纸放在墙角,堆成厚厚一叠,今天回忆南京,马上想到一叠报纸,这一叠报纸放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去翻动一下。 离开南京,到了上海,我“嗜报”到达高潮。从那时起,我养成看报的习惯,每天早晨没有报纸在手,怅怅然若有所失。后来到台北,我干脆进了报馆,职业与兴趣结合,实在是一大幸事。我曾追述我在上海读报的经验,写成一篇散文:《旧时天气,今日心情》。我一直认为,当你伸手买一份报纸的时候,你已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多的东西。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某公司正在推销百科全书,广告说,你只要花六分钱就可以买一条知识。我立时想起,报纸读者只要花一分钱,就可以买六条资讯。我在劝人读报的时候说,“一天开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报纸。” 尽管我读报那么专心,尽管我读了那么多报纸,仍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我难以想象,故乡兰陵成为中共的重要据点,临时设置了兰陵县。我知道国军沿苏北运河向北布防,并不知道他们攻入兰陵。我不知道中共从游击队手中夺取临沂县城,史家说,中共从此停止乡村游击战,开始正面进攻城市。我也不知道,中共在临沂设置山东省人民政府,召开“山东军区党政军领导干部会议”,陈毅在临沂严肃地批评了中共干部的“天下太平思想”,他反对“解甲归田”,宣称“自古只有打出来的江山”。我看报只知道中共呼吁和平,高音盖过一切。 我完全不知道母亲已经一病不起,时在一九四五年九月。那时日军投降撤走,中共的老五团过境,中共地方党政干部进驻,管制工作开始,斗争尚未着手。她老人家素有肠胃痼疾,最后病发时,兰陵一带只有中医,没有中药,医师开出来的药方,药店无法配齐。我也不知道,父亲本来决心留在家乡做顺民,他知道逃到外地无法生活,可是他是没落的地主,他读过专科学校,他曾经是孙传芳的幕僚,他参加过国民政府遥控的抗日游击队,他有一个儿子当宪兵,他有一个弟弟是炮兵上校,中共革命,他没有生存的空间。 起初,工作人员对我家还算宽容,称赞我母亲同情穷人,经常施舍,干部组织群众扫街,也因为我家没有劳动力,予以豁免。后来了解,这是拉拢次要的敌人,打击主要的敌人。一个月后,他们突然拘捕父亲,解往兰陵镇北的卞庄镇关押。他已升高为主要敌人。 父亲羁押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堂弟东才几番送去衣服食物,也没到父亲手中。干部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对父亲的素行展开细密的调查,乡人都说他没有劣迹,只好放他回家,这是中共的民主作风。后来了解,中共的调查其实是对群众的教育,劝说乡亲依靠人民,鼓励他们站稳立场,大义灭亲,为下次的拘捕审讯做准备,这是中共的专政原则。父亲细密谨慎,他在多次疲劳审讯的问话中窥见中共的鸿图远略。 父亲回到家中衰弱疲惫,说话用气音,别人慰问,他只摇摇手,想象中他吃了苦。母亲逝世,父亲又遭拘押,十岁的弟弟和十二岁的妹妹由邻家勉强照料,也受了很多苦。说到受苦,这并非开始,也不是结束,以后许多年,家人聚居台北,每个人的苦自己藏在心里,谁也没说,谁也没问。当年母亲卧病的日子,我在异乡,十二岁的妹妹侍奉汤药,清洗秽物,还要每天做两顿饭,十指粗肿,后来见面,她没叫一声苦。多年来我们形成共识,不让家人复述痛苦的遭遇,我们能想象,能体会,但是未必能互相承担,每一个人所以受苦,对方多少是个因素,家庭是个奇怪的组织,如果不能互相增加幸福,那就要互相增加灾难,我是长子,我知道自己要负最大责任。 随着鲁南战局的发展,共军退出兰陵,国军进入兰陵。然后,随着鲁南战局的发展,国军又退出兰陵。那天天气炎热,父亲带着弟弟、妹妹到大门外路旁边乘凉,看见国军大队出行,好像撤退的样子。他上前向一位“老总”求证,那时国军保密训练不足,“老总”对他说了实话,父亲当机立断,左手拉起他的小儿子,右手牵着他的小女儿,紧紧跟在国军的队伍走出去,他老人家一生谨慎周密,唯恐国军前脚走出,共军后脚进来,中间不留空隙,他也唯恐国军出城以后,中共地下人员紧闭城门,禁止出入,机不可失,他没有回到深宅大院里去多拿一件衣服。这时候,母亲已经逝世了,当父亲被捕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离开人间,她没受到种种试炼,上帝释放了她,她释放了丈夫和儿女。 这一老两小徒步来到徐州,夜色昏黑,想到继祖母处落脚,五叔给继祖母租了房子,留下生活费用。继祖母总算让他们进门,并不问他们吃过晚饭没有,教他们睡在客厅的泥土地上。父亲一夜未曾合眼,继祖母在隔壁卧房里也一夜没有住口,她抽着旱烟,数落父亲没有出息。好不容易天亮了,这一老两小仓皇辞出,流浪街头。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也遇见天使。那时徐州乡下有一个地主,托人找私塾老师教他儿子读书,塾师住在他的家里,由他供给三餐,没有现金报酬。父亲前往面谈,要求子女同来,那地主勉强同意只带一个女儿。无可奈何,父亲另想办法安置儿子,那时常有难民夫妇双亡,教会收容遗下的孤儿,父亲带着弟弟前往,执事人员认为孩子还有父亲,条件不合,后来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破例答应。我母亲支持兰陵教会,接待四方传道人无数,结下善缘。弟弟在收容所里常常挨饿挨骂,夜间睡在地上,老鼠咬他的耳朵和脚指头。这一段生活经验,弟弟很久很久无法忘记。 依情理推想,父亲终于断然出走,想是因为外面还有一个儿子吧!对于他老人家,我仅是空中的一根游丝,却也是他的一线希望,这根游丝也许能变成一根绳索,或者一个救生圈。也许真有心电感应,这根游丝由西北山区飘起,朝着他老人家飘来,稍一偏差,飘向东南沿海,在南京上空飘荡,在上海上空飘荡,又转一个大弯儿,飘到沈阳。飘来飘去,还只是一根游丝。 第一部 9 南京印象一群难民 回忆南京,另一个主要画面是一群难民。 我们临时住在空置不用的库房里,那是日本人建造的库房,一排一排,占了相当大的面积。这么大一座仓库,想必存放了很多物资,我们来时,库房干干净净,可以说寸草不留,屋顶下孤零零拉着一根电线,稀落落挂着几个安置电灯的螺旋窝,没有灯泡。那时距日本投降十个月,“接收”还是热门新闻,接收人员常常侵吞盗卖敌伪物资,这些人有后台,胆子大,可以把一座一座仓库搬空,因此京沪报纸把“接收”写成“劫搜”。面对空空的库房,我对这个新词有深刻的体会。 第一件事情是买灯泡。特务长从没见过灯泡,好歹找到电料行,店员问他“几度”,他怔住了。幸亏店员懂得怎样做生意,问清楚用途和使用的场所,替他作了主张。我还记得,一个灯泡的价钱是法币两百元,很贵。 各排领到灯泡,都不知道怎样安装,李戬排长料到我们有困难,前来察看,他在重庆读宪兵学校,接触过都市文明。他亲手把灯泡装上去,仓库的屋顶高,他的身材又矮,我们出去到处找凳子,好不容易弄到一把椅子。 他吩咐我们不要去碰那些灯泡,“触了电,就像天打雷劈!”他的声调很夸张。以后一连多天,电灯昼夜亮着,没人知道怎样把它关上,连长和值星排长偶然来过,都没有对电灯表示任何意见。 我们在南京大约停留了一个多星期,然后去上海,整队出发时,有些灯泡已经烧坏了,玻璃球上蒙着一层黑雾,有些灯泡没坏,还迎着太阳发光。特务长带着勤务兵,搬来椅子,不分好坏,把灯泡一个一个取下来(他现在学会了),装进面粉口袋,郑重其事。烧坏了的灯泡还有什么用?我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那时灯泡也算财产,凭废品报销,机关部队迁移时,照例把灯泡取下来带走。你的新营房、新办公地点一定没有灯泡,你得交出废品,添购新品。 闲言带过,按下不表。且说库房连着库房,我们的邻居是苏北逃来的难民,苏北有大片土地已经解放了。我对这些难民发生极大的关切,他们为什么要逃出来?中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苏北鲁南,地理环境相同(一度有人主张把它们合并了,单独设置一个行省)。社会结构相同,战后的情势相同,中共在苏北怎样做,也会在鲁南怎样做,了解苏北,也就间接了解鲁南。 我去访问这些难民,我担心,像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们可能排斥我。我走进他们群居的库房,表白来意,他们把我围在中间,热情接待,好像一直等着我。他们齐声诉苦,日本虽然投降,政府并未接收苏北,害他们流离失所。他们递过三次陈情书,请求政府派大军北进,赶走共军,没有回应,索性派出代表到国民政府请愿,警卫部队把他们轰回来。 他们误会了,看我穿着军服,以为我是政府派来的工作人员。我赶紧声明,我是一个作家,我来找材料写文章。他们的热情并未冷却,他们说,中共在苏北做的事,南京人都不知道,他们曾经把《中央日报》的记者请来长谈,一五一十告诉他,可是《中央日报》一个字也没登。《文汇报》登他们的消息,说他们这些难民是家乡的恶势力,家乡人不欢迎他们,所以他们在家乡不能立足。“《文汇报》根本是胡说八道!我们写信去更正,也是石沉大海。”他们在南京的感觉是不见天日,非常希望有一支笔为他们拨开阴霾。他们问:“你的文章能在《中央日报》登出来吗?”我说能登出来。“你的文章能在《文汇报》登出来吗?”我也说能登出来。无可奈何,我欺骗了他们。 大家争先发言,有人出来维持秩序,请一位绅士模样的老年人先说。他透露的讯息是,抗战时期,中共“团结各阶级共同抗战”,大家相处得很好。不止一次,中共在根据地开会筹款,邀请住在城市里的大商人和大地主参加,他们瞒着日本占领军前往,要粮出粮,要钱出钱,中共对他们亲切友善,而且满口赞许。抗战胜利,日军撤走,共军前来接防,都变了。这位长者说,他百思难解,昨天共同抗战,今天怎么就反目成仇? 老者说,中共刚来的时候,大家还想攀交情,讲斤两,但是那些人一出手就把地方上一个有名望的人杀了,家产也抄了,日军占领期间,这人做日本人和地方的中介,暗中又为国民党设置的江苏省政府效力,那些人说他既是汉奸,又是国民党特务。抗战八年,地方士绅迫于形势,个个都是两面敷衍,也可以说个个犯了同样的罪,现在拉出一个来祭刀,其他的人都吓坏了。再加上那些人虽不杀你,却派人到处调查你的罪行,人人服服贴贴,不敢大声喘气,那些人无论办什么样的事,也就一呼百诺了。 一个中年人自我介绍,他说他是地主,中共来了,成立“姐妹会”,把各家的妇女组织起来,每天开会上课,教她们识字,分派工作,给解放军战士做鞋,干部对她们反复申说:女人受男人压迫,受封建社会压迫,女人要联合起来,争独立,争平等,跟男人算账。又成立“儿童团”,把各家的孩子集中在一起,每天和孩子谈心,引孩子说出父母的言谈行为和交往,训练孩子放哨、站岗、监视出入行人。妇女、儿童都是清早出门,夜晚回家,这样一来,他的家庭就分裂了,他完全陷于孤立。那些人又把佃农组织起来,教佃农知道地主有罪,地主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大家要觉悟,要联合起来打倒地主阶级,把土地财产夺回来。这位小地主一听,大事不好,趁着妻子将信将疑,趁着儿女对父母还有几分依恋,也趁着佃农对他还有几分温情,连忙带着妻子儿女逃出来。 座中有一个中学教员,他的经验又与别人不同,他不是地主,不是资本家,不是国民党员,也没当过汉奸,自己认为可以留在家乡活着。可是他有一个女儿,他为女婴请过一个奶妈,中共来了,这位奶妈一跃而为妇女干部,开斗争大会,昔日的奶妈指控雇主剥削,她的奶水本来应该喂养自己的孩子,却被特权阶级抢夺。中学教员俯首认错,原以为可以过关,夜晚,有位家长偷偷地通知他,第二天还要继续开会,奶妈将提出新的控诉,不但中学教员的孩子吃她的奶,那中学教员也吃他的奶,意思是性骚扰,甚至可以解释为逼奸。教师一听,这样如何担当得起,也急忙连夜逃出来了。 斗争大会又是怎样运作的呢,透过一个难民的遭遇,可以大致了解。这人是地主,是国民党员,他的儿子在国军里当连长,他是反动分子家属,干部选定他教育群众。这人有个习惯,常到树林里散步,干部给他设定了一个罪名,借树林掩护,跟国民党特务联络,传送情报。怎么发现的呢,干部鼓励大义灭亲,由他的弟弟检举,他跟这个弟弟同父异母,小时候,弟弟受他欺压,怀恨在心。如果拒绝检举,哥哥株连弟弟,一同定罪,如果弟弟“站在人民的这一边”,登上斗争台,表现得很积极,不仅免罪,也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弟弟知道怎样选择。 大会开始,被斗争的对象捆绑上台,干部派人沿街敲锣呐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全村集合,称为人民公审。干部对群众平时有训练,临事有布置。那年代,国军盛行“抓壮丁”,抓走了村中一个青年,从此没有消息,父母伤痛,不必细表。经过干部的一番“思想工作”,壮丁的父母登台控诉,多年的悲愤喷射出来,干部布置的“积极分子”抓住时机,高呼口号,狂热反复回增感染,许多人轮流上台揭发国军官兵的罪行,一时之间,那些罪行都好像是某连长的罪行,某连长的罪行也就是他爸爸妈妈的罪行。全场唯有干部和核心工作人员是冷静的,他们暗中记下谁没有呼口号,谁呼口号的声音太小。如果有人奋身忘我,自动冲上台去,给那连长的爸爸两个耳光,朝他脸上吐两口唾沫,那才是干部们最满意的镜头。高潮迭起之后,干部上台,请“人民”决定罪刑,群众高呼“枪毙他!活埋他!”斗争大会才算圆满成功。 如果群众的反应迟疑敷衍呢?这是“群众的觉悟不够”,事情缓一缓,先教育群众,提高群众的觉悟,然后再开会斗争公审,决不勉强。禁止包办,禁止代替群众决定。“形势比人强”,价值标准一旦形成,自然有人揣摩运动的需要,自动献身配合,参与者互相竞赛,热忱步步上升,不但可以义正词严揭发别人,也可以痛哭流涕揭发自己。五十年代台湾盛行反共文学,很多小说把中共干部写成暴躁专横的杀人魔王,我曾告诉他们,中共不是这副模样,干部在“运动”中很冷静,杀人十分慎重。这句话说得太早了,他们听了目瞪口呆,第二天“线民”找上门来。 中共究竟派来多少枪、多少兵、多少干部呢?它怎么能把你们控制得这样严密呢?他们说,军队并不插手,军队只是创造一个环境。外来的干部寥寥数人,他们就地取材,每一个村镇、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些人,没受过教育,没有职业,没有固定收入,这些人心里有无限委屈。大户人家瞧不起这些人,可是又怕这些人,大户人家的尊严,也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好歹别戳破了”。干部先把这些人组织起来,手里就有了“硬”的,这些人敢作敢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破坏旧秩序是他们的一大乐趣,干部用他们打前锋。地主士绅不管他以前是何等样人,一旦被这些冲锋陷阵的人拉下马、揪上台,另外那些需要自保的人,就按照干部的“教育”站出来,表示自己的觉悟。这些人虽然觉悟了,可是过了这一关过不了下一关,下一次轮到他上台挨斗,再演一出墙倒众人推,戏码重复,演员循环。 我和难民一起混了三天,用他们提供的碎片,拼出大略的图形。中共要彻底改变这个社会,第一步,它先彻底扫除构成这个社会的主要人物,这些人物的优势,第一是财产,第二是世袭的自尊,两者剥夺干净,精英立时变成垃圾。人要维持尊严,第一把某些事情掩盖起来,第二对某些事情作善意的解释,中共反其道而行,叫做“脱裤子”,脱掉他的裤子,再重新分配他的财产,他从此必须自食其力,或者沿街乞讨。他的子女已经参加革命,亲友也和他划清界限,他只能自生自灭。南京的难民声声诉苦叫冤,竭力辩说他们的财产是辛苦累积的,他们的素行代代忠厚传家,这些话完全没有意义。干部并非拿着一把秤一个一个称你,他拿着一把大扫帚“一塌瓜子”扫你。 以后几年,我在这方面有更多的了解。我逃到台湾以后,进“中国广播公司”工作,“中共问题专家”某人来电台演讲,嘲笑“人民民主专政”不通,认为三个名词放在一起不合逻辑。那时电台的编撰部门由王健民教授主领,他对我说,中共是用“民主”的方法“专政”,“民主专政”有它实际的内容。 我明白了!这些在苏北发生的变故,也正在我的家乡鲁南发生,我想华北所有的解放区都不例外,南京这些难民的遭遇,也就是徐州那些难民的遭遇。我和苏北的难民共处,时时产生类比推理:有一个老翁,带着两个幼小的孙子,小孙子时常吵闹哭泣,我想起我的父亲。有一个旧式读书人,幸而学过中医,他每天在马路旁边摆摊看病,我想起五姨父。一个教员,每天到夫子庙打鼓说书,他的太太帮场子,他的女儿向听众收钱,我想起潘子皋老师。有一个乡绅,虽然做了难民,仍然天天喝酒,喝醉了,就说要跳进长江自尽,我想起教我唐诗的“疯爷”。后来事实证明,后者前者的遭逢真的差不多。 革命是由浅入深,苏北那些难民能逃出来,证明一切刚刚开始。即使如此,江南人并不相信他们的故事,一个南京人对他们说,“共产党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必要嘛,再说,他们也做不到。”后来革命“深化”,那些故事,“国统区”的人民简直连听也懒得。北方发生的故事,离南方人的经验太远,凡是完全超出经验范围的事,都教人很难接受。大战期间,美国之音对德军说,美国善待俘虏,集中营里吃牛排,洗热水澡,还有俱乐部,可以看电影、打桥牌。美国之音报道的是实情,但是德军听了完全不信,因为德国对待俘虏很残酷,新资讯和旧经验很难融合。后来美国之音只好修改讲稿,把俘虏的待遇说得坏一些。 我读过一个短篇小说,故事大概是,丈夫怀疑妻子不忠,杀死妻子,妻子在被杀的时候反复分辩:“哈利!我是纯洁的!”哈利是她丈夫的名字,她的叫喊当然无人听见,可是行凶现场有一只鹦鹉,后来鹦鹉辗转易主,所到之处它总是喊着“哈利!我是纯洁的!”当然无人理会。家乡人就像小说中的鹦鹉,逃到徐州,逃到南京上海,逃到广州,逃到台湾,一路上诉说“我是纯洁的”,没人注意他们到底说什么。 真奇怪,难民带来的这些讯息,既有新闻价值,又有宣传作用,左派亲共的报纸不登倒也罢了,国民党办的报纸,国民政府影响力所及的报纸,为什么也不登?马歇尔发表谈话,要求国共双方停止宣传仇恨猜忌,那时我从未读到“仇恨猜忌”中共的新闻报道或文学作品。还记得有一次《中央日报》刊出一条“小”消息,说是有一些作家决定以中共的“行为”为题材,创作诗歌小说。这条消息“小”到只有“题文一”,也就是连题目带内文只占一栏,一栏的高度是十个小字,长度也总在十五行到二十行吧!这条消息能够登出来,那些作家显然费了些力气,至于他们的作品,直到大陆撤守,我没有读到任何后续报道。 新闻界元老王新命的回忆录打破了这个闷葫芦,他长期在《中央日报》服务。据他透露,那时国民党中央禁止报道评论中共的行为,营造气氛,为和谈留余地。新闻界另一耆宿雷啸岑(马五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里说,国共军事冲突期间,有一位将级军官阵亡,遗体运回南京,国府中央禁止刊登新闻,禁止军方参加治丧,避免刺激中共,升高对立。蒋氏似乎表现了儒家的人生哲学,他一直用宋明理学对付中共的唯物辩证法,始终没占上风。抗战期间,蒋氏一再批评中共没有信义,阎锡山告诉他,立场相同的人才有信义可讲,国共两党立场相反,你说人家没有信义,人家自己说这是革命。蒋氏爱将、官拜参谋本部作战厅长的郭汝瑰在他的回忆录里说,他的蒋校长曾对中共代表董必武讲“絜矩之道”,意思和“己所不欲,勿施予人”相同。西方人说,国共内战是美式代理人和俄式代理人的战争,我不同意,我看是中国孔孟文化与马列文化的战争,战争结果,中国传统文化失败。一九四九年撤守台湾,国民党“痛改前非”,这才放手推出“仇恨猜忌”的文宣来。 六月二十三日,我在上海,“上海人民和平请愿代表团”晋京请愿,他们在南京下关车站下车,苏北难民冲上去,见人就打,把团长马叙伦打了,把女代表雷洁琼也打了,连新闻记者和看热闹的一个女子也挨了打。此时我们在上海等船北渡,我读各报的新闻报道,一点也没觉得意外。打人当然是大错,这是评论,若要客观分析,那些难民怨气冲天,情绪极易冲动,“和平请愿代表团”的言论倒向一边,措词又十分激烈,并不能增加难民的理性。我相信难民到下关车站阻挠请愿,出于自发,我也不怀疑特务人员混杂其中,煽风点火,国人口诛笔伐至今未息,国民党应该完全承受。但是,我还要说,“和平请愿代表团”的成员都是高等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国家的智慧,南京请愿一行,他们也的确没有好好地扮演他们应该扮演的角色。 过了几天,我们离开上海,前往沈阳,那时沈阳是一个没有难民的地方,新锣新戏,另有一番忙碌。我仍然天天看报,偶然看到苏北逃往南京的难民增加了,偶然看见上海也有苏北的难民,冬天到了,偶然看见苏北的难民冻死了几个。咳,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第一部 10 我爱上海我爱自来水 一九四六年六月,我们逗留上海,等海军派船开往东北。解放区当道,关山难越,我们要走海路。 我们住十六铺码头,靠近苏州河和黄浦江,过河可到上海著名的三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步行稍北,就是有名的外滩。十六铺码头罗列着非常大的仓库,库房一栋连一栋,一律平顶,团长训话,拿这一片房顶代替操场。好大的仓库!好大的上海!我们在库房里搭地铺,工程师把江水引到门前,我站在库房门口可以看见工人卸货。什么地方装了扩音喇叭,呼喝号令,指挥工人,清闲的日子转播广播电台的流行歌曲,常常听见周璇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踏进上海,没忘记南京,南京是古城,上海是洋场,南京看古迹,上海看百货,南京官大,上海楼高。南京上海都有柏油路,都有自来水。上海是左翼作家集中射击的箭靶,闸北的工厂,外滩的银行,四马路的妓院,罪恶丛生,黑幕重重。我读过夏衍的《包身工》,老舍的《月牙儿》,茅盾的《子夜》,也读过一些短篇小说,反抗封建家庭的青年流落上海,跳进黄浦江自杀。抗战时期上海号称孤岛,做流亡学生的时候唱过《孤岛天堂》:“孤岛是困苦颠连者的地狱,孤岛是醉生梦死者的天堂。”尽是贬词。我一脚踏进上海,觉得上海宽敞清洁,好像不是可怕的地方,马路上人来人往,衣服干干净净,嘴唇红润,眼睛明亮,比华北的乡下人活得有精神。 我爱自来水,在家乡,饮水多么难,挑水多么苦,我干过挑水的活儿,曾经掉进井里。曾经看见乡人凿井寻水,昼夜挖掘,结果汗水比井水多。曾经看见山区的居民打水,井深,井绳长,自己挑着水罐,却用一头驴子驮着井绳来去。乡下小媳妇的重担:一是推磨,二是挑水。少林寺小和尚苦修:一是打柴,二是挑水。八路军收揽民心:一是唱歌,一是挑水。大上海神通大,你只消伸出三个指头,轻轻转动龙头的旋钮,清水就哗啦哗啦流出来,要多少有多少,听那哗哗的水声真有些心疼,几乎流下眼泪。 我爱柏油路,平坦宽阔,没有坑洞,没有石头,没有牛屎马粪。一眼望不到尽头,房屋和树木都排列两旁,不来阻挡。下雨天想起柏油路的好处,哪像家乡的泥巴路,一脚踏下去,泥深淹没到脚脖子,泥水脱掉你的鞋子,脱掉你的袜子,脚上免不了留下伤口,泥水里藏着铁钉子碎玻璃。晴天想起柏油路的好处,太阳光的热度藏在柏油路里,柏油路软软的,隔着你的鞋底轻轻地烫你的脚底板,像针灸一样,某种舒适贯满四肢,哪像河南的黄土路,飞沙扬尘,几乎要活埋几个人。忙里偷闲,柏油路上走走,真觉得到了外国。 我对自己说,假如可能,我愿意今生永远住在有柏油路和自来水的地方。只要有柏油路和自来水,大概也会有医院、市场、车站、邮局,也会有报摊、书店、学校、教堂……没有医院车站、没有书店学校的地方绝不会更好。 那时候我也意识到,如果做了作家,为了发表和出版方便,为了和同行交往观摩,为了及时得到信息,大概也必须寄生在都市里吧。三十年代,“中国作家的一半”住在上海,鲁迅、徐志摩、郁达夫、郑振铎、施蛰存……国民党元老陈果夫寄居上海,读到左翼作家的作品,发现文艺可以凝聚意识,推动思潮,国民党这才有文艺政策,有文艺运动。这件事影响千万人,后来我也是其中一个。 必须记下夏丏尊,他写过许多文章指导青年写作,我深受影响,后来他一度是我摹仿的人物。这年四月二十三日,夏先生在上海逝世,享年六十三岁。我到上海读到纪念他的文字,有一则轶事说,每逢闪电打雷的时候,他总是躲在床底下。他随大人一同看戏,台上演出石秀杀嫂的场面,他低下头去等它演完。他去世早,也去得及时,如果长寿,他怎么面对以后现实世界的震撼和杀戮。 对了,别忘记张爱玲。我在上海读到有关张爱玲的消息,抗战胜利,政府审判汉奸,其中一项叫文化汉奸,张爱玲受到牵连。那年代,左翼批评家把张爱玲的小说贬为迎合小市民口味的流行故事,大家并不怎么看重她的作品,我那时喜欢看与法律有关的新闻,欣赏张爱玲为自己辩护的经过,基于法律观点,我支持她,一直没忘记她。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爱玲早已跃居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之一,与鲁迅、沈从文相提并论,压倒茅盾、老舍、巴金。她的语言风格和观察人生的角度,引导许多作家摹仿,形成风气,多少人写文章记述她、讨论她,怎么也读不完。我也写过一篇《如此江山待才人》,其中有几句话,当时与众不同,事后各家袭用。 我们到京沪时,日俘日侨犹未遣送完毕,京沪已嗅不到战争气氛,看不到中国受害的痕迹。“南京大屠杀”受难人数有争议,大屠杀确有其事(纳粹德国希特勒屠杀六百万犹太人,数字也有争议,大屠杀也是事实)。总得留个万人坑给我们看看,竖个纪念碑给我们读读,怎么会没有。民国廿一年(一九三二)一月廿八日,日军借口一个和尚被殴伤,攻击上海闸北天通庵驻军,打了四十多天,史称“一·二八”战役。民国廿六年(一九三七)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对日抗战正式开打,八月十三日,国军五十万将士在上海布成血肉长城,与日军对决,死伤近半,史称淞沪战役,总得有个古战场给我们凭吊一番,怎么也没有。 日本投降,盟军占领日本,把日本政府的战时档案运到夏威夷,交给夏威夷大学整理,杨觉勇教授主持其事。后来杨教授受新泽西州西东大学罗致,担任亚洲系主任和远东研究院院长,并成立双语教学发展中心,负责编写中文、日文、韩文的教材,我在他指导下做中文编辑。他对我说,日本战时档案极多,美国联邦政府拨款极少,任务难以完成,他曾向中华民国政府提出建议,他聘用中国的历史学家参加工作,由中国政府资助酬劳,这些来自中国的学者,工作之余寻求中国需要的资料,这些资料对日本的战争责任、战时国军的贡献、战后日本的赔偿都很重要。国民政府主持对日外交的人答复他,中国对日本不念旧恶,无须搜集这样的资料。 想想日本的做法:美军用原子弹轰炸广岛,造成空前的破坏与死亡,战后美国协助日本复兴,重建广岛,日本政府精确地记录了广岛受害的程度,特别留下一些废墟和树林残骸,让国人、也让世人触目惊心,没听说因此妨碍了日本和美国的邦交。 那时京沪人士歌舞升平,我们是潮流中的泡沫,浪花怎样、泡沫也怎样。以我而论,南京时只关心大局,到了上海,注意力就分散了,音乐家大力挞伐“黄色歌曲”,引起我的兴趣。 那时歌曲分“艺术歌曲”和“流行歌曲”,大部分流行歌曲视为“黄色歌曲”。这个名词源自“黄色新闻”,十九世纪,美国出现低级趣味的报纸,用黄色纸张印刷,被称为黄色新闻,延伸出黄色歌曲、黄色小说。黄色新闻传播色情,挑动情欲,那么黄色歌曲的含义不言而喻。甲方说,黄色歌曲就是靡靡之音,就是亡国之音,“乱世之征其词淫”,“亡国之音哀以思”,要不得。乙方说,“悲喜由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民心悲苦,故闻乐而悲。”并非亡国之音造成亡国,乃是国家快要亡了,亡国之音出现。丙方说,流行歌曲对上海人没问题,对“内地人”才有问题,所以问题不在歌,在听歌的人。丁方说,歌曲未唱之前,无所谓黄不黄,只有唱出来才有分别,任何一首歌都可能唱成黄色歌曲,即使国歌也在内。那一场争论真是“横看成岭侧看成峰”,使我“民智大开”。 战时歌曲音调雄壮,唱法朴拙,伴奏简单,歌词内容偏重国家利益、个人责任,它是密封个人欲念的一把锁,而婉转缠绵的抒情歌曲,正是开锁的钥匙。禁欲主义的苦行训练,把热情的哀愁的曲调、华丽的音乐一律视为危险品,我们对黄色歌曲闻名已久,怀有戒心。 我们进南京的那天,路旁商店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歌曲,我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节目报告员介绍,中央广播电台,xgoa,刚才是郎毓秀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我以为这就是黄色歌曲,其实中央广播电台那时不播流行歌曲,郎毓秀的节目是艺术歌曲。我坐在十六铺的库房里看报,外面扩音器源源转播民营广播电台的歌唱节目,那才是真正的流行歌曲,我的肌肉为之放松,心情为之柔和,感官为之舒适,享受欲念也为之上升。那时我们对流行歌曲一无所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同伍的新兵听了一怔:“她说的是什么?”另一个新兵回答:“她说的是钱。”依我们的感受,所谓靡靡之音,白光应坐第一把金交椅,也许可以说只有她当之无愧,她一声“何必呢”教人如何不酥软,一个新兵直叫:“受不了!我像梦遗。” 卢沟桥事变发生,我的家乡有了第一架收音机,我第一次听到广播节目,国民党经营的中央广播电台,正播送《义勇军进行曲》,呼号 xgoa,女声,响亮清脆。八年零十一个月以后我到南京,第一次听到广播节目《教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中央广播电台播出,呼号 xgoa,仍是女声,响亮清脆。这里面有什么象征意义吗?时代把平时生活变成战时生活,转了一个大弯儿,又把战时生活变回平时生活,人如何在平时生活中仍然保有战时生活的优点?战后的大上海,除了有人辩论是否限制流行歌曲,还有人辩论是否禁止跳舞,是否劝阻妇女化妆,无非都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已。上海人认为这些辩论真可笑,有人问:“女人不要化妆?难道房子不要粉刷?”一个商人告诉一个军人:“我必须跳舞,正如你必须出操上课。”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争论永不停止,“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两句诗简直是一排永远射不完的子弹。一九四九年,台北又对“跳舞”发生辩论,那时党营的广播事业迁到台湾,改组为“中国广播公司”,呼号改成 bed,我总觉得没有旧呼号动听。我考进节目部做资料员,奉命就跳舞问题写一篇对话稿供节目使用。我有从上海学到的辩才和“辩材”,充分呈现正反两面的意见,戛然而止,不作结论,留给听众去裁判。这种写法在当时颇有新意,层峰赏识,把我调到编撰科去写稿,正式成为一个“写作的人”。前后因缘,容后细说。 人人各有所爱,我爱柏油路和自来水,别人爱什么?倘若能够知道,一定十分有趣,可惜当时不懂民意调查。回想当初,应该有人教导我们怎样承受大都会文明的撞击,可惜完全没有。两年零十一个月以后,中共的解放军进占上海,指导员事先告诉士兵,上海是人民的财产,我们要把它从资本家手里收回来,交还给人民,部队入城以后,看见花花世界,内心的困扰可以减轻。共军既入南京,指导员带士兵游雨花台,指指点点告诉大家,这里曾经是刑场,国民党在这里杀害了无数的革命烈士,雨花石上的红颜色,就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指导员在那儿作诗,他也有所本,上级发给他材料。每人每天都有二十四小时,他们的上级在做什么,我们的上级又在做什么! 我们连上有两个新兵都姓周,一个比较胖,人称“大周”,一个瘦小,大家管他叫“小周”,他俩并非兄弟,但彼此互相扶持。有一天,我和小周一同上街,他指着头顶上的高楼大厦说:“你看这楼多高多大,那么多窗户。唉,我只要一个窗户,只要有一个窗户是我的!……”走过几条街,经过银行门外,他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怎么这么有钱!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他爱的是钱。 大周另有所爱,他爱站在百货公司、茶楼戏院门口看女人。唉,我和大周小周都从关中来,初到上海,我遇见女人抬不起头来。关中女子剪裁衣服,一心遮盖曲线,上海女子剪裁衣服,一心暴露曲线,初来乍见,怎么她好像没穿衣服!关中女子的衣服颜色简单,多半全黑、全灰、全蓝,上海女子的衣服多半花花绿绿,几种颜色设计配搭,日光之下全身发亮。上海女子穿高跟鞋,身体的重心后移,前胸张开挺出,走起路来脚步快,腰肢敢扭敢摆,一身丝绸衣料如同春水,细波轻浪,起伏不定。那年代还没听人说过“肉感”,大周说他已经“感”觉到“肉”。 关中人论美女,标准是“细皮白肉”。上海女子如张爱玲形容:“肥白如代乳粉的广告。”董桥形容:“睡过午觉洗过澡的女人,仿佛刚蒸出来的春桃包子,红红的胭脂和白白的香粉,都敷上一层汗气。”那时上海流行旗袍,短袖玉臂,衣衩加长提高,露出全部小腿。好莱坞影星珍哈露说,小腿是女人最性感的地方,我莫名其妙,大周比我早熟。她们结拜姐妹,成群结队,衣饰化妆争新斗艳,大周敢看,他看了个够。 咳,大周不知足,他说,“这样的女人脱光了,搂着睡一夜,第二天枪毙了也甘心。”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告诉我今天看到多少女人,他一个一个记下数目。他说美女川流不息,一个人瞄一眼,只瞄到她一部分,今天瞄了多少眼,带回来多少个“部分”,再慢慢拼凑成几个完整的女人。他爱的是女人。 那年代,左翼作家耳提面命,教人敢爱敢恨。爱和恨都得付出代价,大周小周都为此丧失生命。那时我们都站在岔路口,我把以后发生的事情先写在这里:我们到了东北,驻在沈阳,大周小周又看见许多繁华,也看见多少人贪污发财。一九四八年,沈阳外围据点尽失,城内粮价一天一夜涨七十倍,粮店卖黄豆面,路边摊卖豆饼,买黑市米要用黄金。大周动了“捞一票”的念头,说服小周合作。 他们交了个坏朋友,辎汽十七团的一个班长,区区班长居然租房子包女人,他们羡慕得不得了。这个班长告诉他们:“如果现在还不能发财,命中注定一辈子穷到底。”发财很容易,他可以提供卡车,宪兵可以提供身份,他们伪造沈阳防守司令部的公文,夜间查封粮栈,没收存粮,以低价卖给另一家粮栈。这个大眼球的大孩子当夜就分到一笔巨款,当夜就抱着漂亮的女人睡了一夜,他说过“死了也甘心”,第三天他就死了。 宪六团有四个宪兵参加作案,三人归案,一人漏网,辎汽十七团二人,全案五人,沈阳防守司令部速审速决,立即行刑。死刑犯游街示众,特意经过六团团部门口,扫尽宪兵的颜面。沙团长拍电报到南京自请处分,没人回电,那时大人物已没有心思处理这等小事,再过四个月,沈阳守军投降,东北的战事就结束了。 且说那个漏网的小鱼,姓李,大约十六岁吧,相貌文秀,说话轻声细语,怎么看也不像个明火执仗的人。一九四八年,他大约十八岁吧,暗恋一个守着摊位卖香烟的女孩,天天去买香烟,香烟一再涨价,到后来他一个月的薪饷只能买一包两包香烟,必须开辟财源。他入伙作案,只是想多买几包香烟而已,并无大志。他们“抢”了粮店之后,他越想越怕,仓皇摆脱伙伴,悄悄躲起来了。 他往哪里躲?他常常买香烟,卖烟的女孩明白他的来意,沉默以对。有一天,女孩流下眼泪,对他说抽那么多香烟伤身体,劝他戒烟。其实他买了烟自己不抽,拿去分送给伤兵了,这就跟那些伤兵有了交情。那些伤兵把他也打扮成伤兵,藏在伤兵医院里,躲过缉拿。直到四个月后,共军接管了沈阳。可是以后?以后呢? “由西京到南京有多远”?他们的问题犹在我耳边,我已经知道答案。“由沈阳到天堂地狱有多远”,谁能答复?那时一个大兵,即便是宪兵,也没人照顾他们的灵魂,没人来教他们读书识字,没人来教他们念经祷告,没人来陪他们唱歌下棋,没人告诉他们怎样一步一步上进,他们能有多少定力、多少良知来抵抗罪恶的污染?他们又有几条命来偿付天地不仁?再过一年,全国解放,通信的障碍拆除了,他们的父母天天等待游子的消息,“时间”要用多少岁月来慢慢杀死“希望”? 第一部 11 我所看到的日俘日侨 抗战胜利,日本军人缴械投降,叫做日俘,住在中国的日本平民仍然叫日侨,中国政府设立了一个机构管理他们,这个机构的名称,今人说法分歧,我记得我看见的招牌是“日侨俘管理处”。侨俘两个字破例密接,印象深刻。 那时“中国本部”(不包括东北和台湾)有日俘一百二十八万三千多人,日侨约八十万人,中国政府要把他们送回日本,当时称为“遣俘”和“遣侨”。那时“中国本部”使用广州、上海、秦皇岛、青岛等十三个港口进行遣送工作,上海最受重用,资料显示,上海港口送出日俘七十六万人,日侨约六十万人。我们逗留京沪时,遣送工作还没有结束。 国际通例,战胜国有权使用战俘的劳力。我们到南京时,看见日俘正在挥汗修路,江湾新建的机场尚未修好,仍由日俘继续施工。多年后,美国好莱坞拍了一部有名的电影:《桂河大桥》,演出英军战俘修桥的故事。虽然做了俘虏,为敌人修桥,那个英军上校还是很兴奋,他说,身为军人,一生做的都是破坏工作,难得有机会建设,他一定要督率部下,提高工程水平。日军攻打中国,一枪一个洞,一弹一个坑,留下无数断桥残壁,征用他们出力建设,也是一种教育。 有一天,我去看他们修路,皇军一变而为苦力,也是千载难逢的景观。那时机械器材缺乏,修路还是靠锹和镐,他们挖过许多战壕掩体,操作十分熟练。动作比较慢,似乎不甘心?但是一锹一镐下去很确实,不敷衍了事,也没看见有人擅自休息走动或抽烟喝水。军官带队督工,工地狭长,他不停地走动察看。盟军规定,日俘遇见战胜国的军人,不论对方阶级高低,都要敬礼,而对方不必还礼(这是长官唯一叮嘱过的注意事项)。乖乖,他向我敬礼的时候,我还真觉得如在梦中。下次再去,我到马路对面远远地看,躲着他。连上有个班长,他每天故意走过工地,每天享受一个敬礼,大日本皇军的军官,动作敏捷,姿势正确,从未违背盟军的规定。我听见有人笑那班长无聊,那班长说,“抗战八年,除了这个,咱们还能捞到什么?”他每天计算一共得到多少敬礼,到沈阳后,我听他数到第七十次。 我也曾到江湾看日俘修机场,那里参加劳动的人数多,一片黄尘中黄蚂蚁成群蠕动,乍见之下,产生错觉,还以为他们构筑工事,包围上海。我看见他们整队归营,尽管鞋袜破旧,军服肮脏,他们的队形仍然成列成行,目不斜视,无人交头接耳。官长的军服上业已卸除那些显示阶级尊严的佩件,外形和他们一样狼狈,同时也失去了关乎他们生死荣辱的权力,可是他们对长官的尊敬服从丝毫未减。那时怎么也没料到,两年零十一个月后,我狼狈奔往江湾,由江湾逃出大陆。 听说上海的慈善机构想捐一批鞋袜给这些日俘,人家不要。如果说日俘决心给京沪人士留下“去思”,他们办到了,报纸杂志不断有人称道他们。据说他们在投降前一天照常出操上课,纪律严整。据说投降后照常整理内务,被服装具一丝不苟。据说缴枪之前把枪擦得干干净净。据说他们登船回国,秩序井然,无人抢占好位子,而且让妇孺优先。他们的财物都得留下,只准带很少的钱、很少的随身用品,例如五百日元的现款,一只手表,一只自来水笔。宪兵检查严格,据说他们无人违反规定。 不久,我们走海路赴东北,葫芦岛登岸,正是夕阳西下,我看见许多日本侨民在码头上排成队伍,接受检查,老人弯着腰,排在最前面,然后是妇女,牵着小孩子,最后才是青壮男子。队伍很长,没有声音,图画中才有那样的沉默,只听见海浪拍打堤防,连小孩子都不走、不跳、不哭、不叫。海水中一艘轮船等着送他们回国,记得是一艘年久失修的老船,外壳油漆斑驳,我当时有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海上起了大风大浪,这样一艘船能把他们平安送到日本吗? “可怕的日本人”!京沪的论客如此判断,他们借小报一角,谈日本军人在硫磺岛上的壮烈,谈日本侨民在塞班岛上的壮烈,谈“自杀飞机”在空中的壮烈。我今天重读关于“神风特攻队”的记述,两千五百一十九个日本青年,志愿献身,他们驾着特制的小飞机,带着重磅炸弹,全速冲向美国军舰,粉身碎骨。他们炸沉了普林斯顿航空母舰、怀特普来恩斯航空母舰,以及其他军舰。美国的生产力雄厚庞大,马上可以补充损失,日本的自杀飞机却用光了。无论神风队如何英勇,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仍然节节败退,亡国的命运注定,神风战术不能挽回。最后,执行此一战术的日本第五海军航空司令宇垣,亲自登上自杀飞机出动攻击;发明此一战术的海军参谋长大西切腹自杀,他留下遗书,对英勇牺牲的神风队员道谢,对那些队员的家属道歉。 日本政府欺骗了日本青年,执行骗术的将领过于“入戏”,“入乎其中”而无法“出乎其外”,跟着假戏真做了。但是我至今不能认定这是中肯的论断,无论如何,日本军人的品质是优秀的,日本政府浪费了他们。无论如何,政略错误不能由军人用投降叛变来纠正。战地军官,军权至高,当地司令官以通敌和作战不力之类的罪名杀了多少人!结果高级将领以千万士兵做投降的资本,换一个新官位,他的部下经过改编整训,枪口换个方向,不是死在这个战场上,就是死在那个战场上,无论如何我不能承认这样的军人“优于”那样的军人。 然而那样的军人的确可怕。抗战时期,我们都熟知兵学家蒋百里的名言,他说日本盛产清酒、樱花和鲤鱼,这三样东西可以代表日本人:清酒没有后劲,象征日本的国力难以为继;樱花突然满树盛开,也一夜败落干净,象征日本的国运无常;厨师烹鱼前,鲤鱼躺在砧板上不动,象征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可怕的是清酒喝光了,酒厂再造;樱花谢尽了,明年重开;鲤鱼死了,来世轮回。京沪论客高分贝呼喝,教人莫唱《何日君再来》。 投降,日本军人一万个不甘心,闲言闲语很多。中国政府派陆军总司令何应钦飞南京“受降”,日军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呈递降书,两人留下历史性镜头。我乍见那张照片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看了几十年,终于看出眉目来,那位降将双手送出“那张纸”时,纸离桌面太近,太低,“那张纸”也没过桌面的中线,何大将得伸长胳臂俯着上身接过来,“降将”有机心,何上将恐怕是有些慌张。单就那授受片刻而论,日本没输。 然而一般军人也的确可怜,无论精神上、物质上他们都贫无立锥,战争耗尽了日本的一切资源,“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他们回去连食物也没有。如果他们中间有人强奸过中国妇女,此人的妻女正在卖淫;如果此人放火烧掉中国人的房子,此人的祖居已被烧夷弹或原子弹化为灰烬;如果此人用他的东洋皮靴踢过中国人的孩子,中国学童正把日本孩子推入水中。即使此人从未抢过中国人的东西,他的家已遭中国游民侵入,喜欢什么拿什么,“你们从中国人家里抢来的、我们收回。”即使此人一向尊敬中国读书人,中国学生打日本教师也形成一时风气。 东北人性情刚烈,属于“北方之强”,那时他们远在“化外”,没听见“以德报怨”的广播,“恩仇不报非君子”,动手杀死许多日俘。多少日俘日侨被飞机炸死,被老百姓杀死,衣服被人扒光冻死,多少人生了病,得不到治疗,也是一死,还有不少人自杀而死。死神一次一次筛选,最后大难不死,再回到日本去受罪。现在读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的《日治时期在满洲的台湾人》,书中有许多见证,跟我当初听到的传闻八九不离十。 天皇下诏投降,教他们“不能忍者忍之,不能受者受之”,可怜天皇哪里知道个中隐痛辛酸。“忍”能维持自尊,也许这是日本人的特点,但是也只有在中国人手中办得到,或许可以说,这才是中国给他们的特惠。“南京大屠杀”一笔账,算来算去算到日军将领谷寿夫头上,他是第六师团长,一九四五年进占南京。中国法庭审判他,他十分庄重地说,他不知道有大屠杀,他从未下过那样的命令,但是他说,如果他的部下真的那样做了,他有责任,他愿意负起责任。声调沉稳,要言不烦。中国法庭杀了他,“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大体上说,盟国法庭杀战犯,仅仅杀了他们的肉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幽魂早在日本复活。任何国家都得有国魂,日本打造国魂,“二战”战犯的幽魂也做了材料,十四名甲级战犯的灵位移到靖国神社、日本的忠烈祠。二○○一年盂兰盆假期,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他说,那些战犯在艰难岁月中怀着对祖国未来的信念,血洒疆场,英灵不泯。 我们到了沈阳,听到苏联军队干的坏事。奸淫掳掠的事容后再谈,单说对待俘虏,斯大林把二十八万日俘运往西伯利亚做苦工,饥寒交迫,劳动量很大,估计他们以青壮之年憔悴而死,斯大林杀了他们的身体,也杀了他们的灵魂。一九五○年,苏联把“在中国犯罪”的日本战犯交给中共,其中包括在山东执行“三光”政策的日军第五十九师团中将师团长藤田茂,关东军制造细菌武器的七三一部队支队长神厚秀夫。日军投降时,中共力主严惩战犯,一朝战犯在手,个个从轻发落。中共只是杀了他们的灵魂。 日本关东军大约有十万人不愿投降,抛弃妻子儿女,遁入长白山中,再也没有出来。长白山区冬季有四十天下雪,气温经常在摄氏零下四十度左右,他们没有生存的条件。奇怪的是没有人逃回来,估计最后的结局是集体自杀,而且是少数人控制多数人强迫自杀。他们的妻女担当另一种角色。那时国民政府船只有限,东北的遣送工作排在最后,我到沈阳时,马路两侧日侨摆了许多地摊,出售他们带不走的东西,维持目前的生活,大件如钢琴沙发,小件如玩偶花瓶,虽说家产充公,当局并未禁止。那些专售“小件”物品的地摊最有看头,日本文化琳琅满目,地摊后面几乎清一色的“跪”着一个女子,绝对没有男孩子出现,只有他的母亲或姐姐,她们给“男子”留面子。她低着头,双目下垂,并不真正照顾她的货物,任凭顾客自动取货,自动照标价付款,如果有人白白拿走,她也没有任何表示。偶然有男人(多半是关内来的中国大兵)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儿,强迫她抬起脸来,她的反应是“三不”:不合作,不挣扎,不出声。 那时还有日本女子沿街叫卖自己制作的食物,据说她们都是日本官员的女儿。日本女子也在街头搭建临时的小木屋卖酒,拉起白布条做成的广告,中年妇女炒菜,少女担任招待,二十岁模样的少女,穿着和服,站在柜台里面,端出咸豆花生米,把酒杯斟满。顾客多半是东北的工人或马车夫,这些粗鲁的男人乘其不备出手突袭,摸她们的胸脯,或者揪住头发吻她们的脸,她们都能说汉语,可是没有抗议争吵,也不流泪,默默地承受一切。 资料显示,东北地区有日侨一百三十万人。沈阳一地大约有二十万人,其中妇女占百分之七十,包括由日本来的营妓舞女。东北遣送日俘日侨进度较慢,李修业在《遣送东北日侨俘的回忆》中说,这年十一月才遣送完毕。所以我们还有机会见到许多、听到许多。 日本占领东北后,向东北大量移民,移民是他经营东北的重要手段之一,日本人是特权分子,一声投降,全成了搁在沙滩上的鱼。那时她们非常恐惧,她们熟知日军在中国造了什么样的孽,伸长了脖子等待中国军人的屠刀。她们为丈夫乞命,为子女乞命,为自己乞命,既而发现中国男人所要的不过如此。她们也弄不清楚眼前这个中国人谁有多大权限、谁能发挥多少影响力,她们完全顺从“中介人”的摆布。所谓中介人,主要的是日侨管理所的中国干部,各方“权势”向他们要女人,他们晚间把年轻女子送到指定的地方。沈阳外围某市的市长,每夜换一个日本女子侍寝,他向人夸耀,他打算一年睡三百六十五个日本女子,自称民族英雄。管理日侨俘的处长和他所属的许多所长,都由当地党政要员兼任,他们从来不把这项兼职写在履历表上,他们的传记和墓志铭夸尽当年勇,从未提起管理日俘这一段。 “淫媒”之类的人物也应运而生。我有一位本族的长辈,他在关内工作,因业务需要,经常往来沈阳,为起居方便,他在沈阳市买了一幢日式房屋,他若不来沈阳,房子就由他军中的密友们自由使用。管理房屋的副官告诉我,许多上校、少将级的人物轮流在那幢房子里宿夜,年老的日本妇女晚上送年轻的日本女子来,那些军官喝酒的节目也省了,有时一个人睡人家两个,有时两个人睡人家一个。关于这幢房子和它的主人,以后还有故事可讲。 美色也是阶级,漂亮女子总是归官位高的人,门当户对。聪明的美女也总是赶快找一个“英雄”献身,受他的保护,免得再去伺候一个一个“人下人”。那年代,女囚收监以后,倘若无背景而有姿色,很可能由典狱长之类的人物召去陪睡,若是不从,她就会落进那些看守员的手里,他们轮流纵欲,使她悔不当初。日本女子毫不迟疑接受了她们的命运,而且竭力减少了损害。 据说在床上,日本女子委屈迎合,那一份从里到外彻底奉献,才真是“无条件投降”。而且她们穿着华美的和服来,脱掉和服,里面并没有内衣,男人的这份骄傲和享受,也许只有皇帝召幸后宫嫔妃才可以得到。日本男人太刚,幸亏日本女人来补救,战胜国的男人尝过日本女子的委婉承接之后,对这个战败国有宽恕心。 后来我到台湾,结识了一位剧作家,他当年在军中做政工,他的部队第一批出关,进占沈阳。他的官阶虽然低,却也有一段醇酒妇人的日子,他说,他们当时的口头禅是“以个人幸福庆祝抗战胜利”。他胸中有许多日侨女子的故事,但是没来得及写出来。 我从他那里知道,日本的少妇和少女,装束有别,他们找来的都是少妇,上了床才发现是少女。他们纳闷:向来只见少妇冒充少女,何曾听说“反串”?后来明白了,日本少女认为贞操神圣,妇人就没那么严重,她以少妇装扮保留自尊心,同时她也表示大割大舍,没有什么“过渡”。那时中国男人嫖妓,也指明要日本女子,老鸨常以中国女子冒充。有经验的嫖客说,识别真伪很容易,你把手伸进女孩子的衣服里,抚摸她的胸部,如果她的肌肉温暖柔软,她是日本人;如果她的肌肉冰冷僵硬,她是中国人。面对横逆,日本女子有她的哲学,她完全撤除了心理的防线。日本女子挂在十字架上,替日本男人担当罪孽。 动荡之世,“每一个维持尊严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牺牲尊严的女人。”日本男人亏欠中国人,中国男人亏欠日本女人。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美色,正如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权势,双方都有自知之明,不得已而求其次,连我们的几个班长都没留空白,他们总是白天外出,匆匆赶回来参加晚点名,一脸酒色财气,连长训话,要求大家“节制”。后来知道,美军占领日本以后,日本女子为美军官兵布置温柔乡,赚外汇,也争取美国对日本的同情。美国记者发出报道:“东京的妇女大半是妓女。”中国记者水平高:“日本的女子大半是西施。”西施牺牲肉身,图利本国。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台湾企业家许文龙旧话重提,他称赞日本女人牺牲色相,挽救日本危亡。 第二部 1 沈阳市的马前马后 上级通知我们更换装备,离开上海的日子到了。 我们换了新枪,闻名已久的中正式步枪运到,连装箱的木料都崭新。打开木箱,但见油纸密封,揭破油纸,新步枪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排列,凡士林涂满枪身,灌满枪管,我们费了整整一天工夫擦枪,用不完的凡士林油大桶废弃。想起困居大后方的日子,弄一点凡士林调芥药多么珍贵,一声抗战胜利,物资又这么充裕,我觉得很奢侈。枪身木部纹理清晰,铁部一层晶晶的蓝,新得像个新娘子。枪管比较短,想起蒋委员长的身材。据《中国抗战时期的武器和装备》一书,它比汉阳造短 6.13 英寸,轻 0.06 公斤,携带比较方便。我常常觉得对日本兵来说,三八式步枪是太长了,冲锋枪对美国兵来说,又太短了。 中正式步枪的弹舱是“暗舱”,藏在枪身里面,不露出来,枪身平坦,“枪上肩”就舒服多了。它用的弹夹叫“桥夹”,像一座桥把五发子弹托住,枪兵用拇指往下一按,子弹鱼贯下桥,进入弹舱。这个改变关系重大,我们用汉阳造步枪训练装子弹,学到的技术完全作废,新枪到手,行色匆匆,竟未经过充分操练。事后回想,倘若我们在海上或者在登陆的时候需要战斗,大部分人不会使用手中的武器,我也只能装一颗子弹射击一次,好像游击队员使用“单打一”,——它是土造的步枪,没有弹舱。幸而这样的状况没有发生。 中正式步枪名气大,抗战还没发生的时候,民间盛传国军设计了制式的步枪,将来全国军队都用一种步枪,它是采用捷克斯拉夫的蓝图加上某些改进,民间俗名叫捷克式。这枪稀罕,游击队里偶然有几支,大家都很景仰,蚂蚁也有虚荣心,扛着这样一支枪出关有精神。三十五年后,我在美国听说有个世界武器博物馆,中国只有中正式步枪陈列在里面,认为它是中国研发出来的武器。我很想去看一看旧物,一直不知道博物馆坐落在哪里。 接着换新军服,大家排队进仓库领军服,哇!管理人员一个一个打量我们的身材,发给相应的型号,太棒了!我领到的衣服不会再像紧身马甲,小周的衣服也不会再像睡袍了。哇!居然是“人字呢”,它是一种高档的布料,美国织造,纤维重叠成“人”字形,坚固美观,那时中国没有这么好的布料,所以尊称为“呢”。第一批人字呢进中国,它是罗斯福总统送给中国士兵的礼物,报纸称为“罗斯福呢”,后来中国用美援款项继续购买,可是多少军队南来北往,几曾在士兵身上见过?回到十六铺仓库,打开衣包,哇!原来是长裤,我们都穿短裤,下面打绑腿连接,我的裤子太短,一到冬天膝盖露在外面。马营冬天的气温通常是摄氏一度,我得了风湿病,青年壮年挺得住,老年变成了痼疾。 我们也领到宪兵上等兵的领章和正式的符号。那时陆军各兵科的名称,依照顺序是步、骑、炮、工、辎,各兵科领章的底色,依照顺序是红、黄、蓝、白、黑。宪兵并未单独成科,领章也是红色,为表示地位特殊,又和步兵略有区别,官文书上说是“暗红色”,怎么给我们那个“暗”字!宪兵自己改称是粉红色,沙团长训话说是荷花的颜色,勉励我们出污泥而不染。说到这里,我慨叹那时参谋本部作业没学问,抗战时期,国军炮兵养了一些壮汉,以人力拖拉炮车,代替马匹,这些壮汉也是军人,他们在花名册上叫做“代马输卒”,轻贱侮慢,离纸三寸!作家张拓芜干过这份差使,他的自传叫做《代马输卒手记》。抗战胜利了,沦陷区里有汉奸武力,有国民政府遥控的游击武力,有自发自动、自生自灭的地方武力,国民政府订了个处理办法,竟笼统称之为“汉奸游杂部队”!当年抗战发生,政府派员游走华北,鼓励地方人士共赴国难,拿出空白的委任状当面加委,这个是司令,那个是总队长。这些人卖田买枪,艰难抗日,九死一生之余,最后国府说出实话,这些抗日武力的身份既游且杂,地位竟在汉奸之下,真是情何以堪! 我们也领到宪兵独特的袖章,白底红字,两个大字“宪兵”,官版正印,十分醒目,宪兵执行勤务的时候把它套在左臂上,象征国家赋予的权力。我在沦陷区见过日本宪兵,中国建立宪兵以日本宪兵为蓝本,袖章的式样和日本宪兵相同。日本宪兵代表天皇,中国“宪兵令”第一条自称“对内代表政府,对外代表国家”。也是学日本宪兵的口气。没人喜欢日本宪兵,可是那时我崇拜纪律和效率,日本军人的表现感动了我。那时我不能用超乎国家的观点看世事,我认为那些品质是“日本的”才有害处,如果是“中国的”,就是优点。条件相同,结果可以大异,犹如两部汽车性能相同,年份相同,由于驾驶人不同,目的地不同,其中一部车翻覆了,另一部可以一路平安。 穿戴整齐,再配上一双皮靴,“兵要衣装”,众列兵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地笑,权当照镜子。这般模样,可以去见东北父老了!文章写到这里,不禁有个“假设”:假设当年国军接收台湾,也先给官兵打扮打扮,台湾同胞还会说他们是“叫花子”兵吗?还会对中国失望藐视吗?“第一印象”很重要!后来我读到一篇报道,国军到越南北部受降时,部队先在边境的一条河里洗衣服、刮胡子。假使当年开进台湾的国军也有这番见识,尽可能注意军容,抗战艰苦的烙印不掩兴国的气象,台湾同胞以当时的爱国一念,也能接受甚至欣赏这样的“王师”。可惜…… 抗战胜利,还我河山,收复山东是小事,收复台湾和东北才是大事。我在《昨天的云》里写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日军侵占东北,母校兰陵小学紧急集合的钟声,师生仓皇的表情,校长激昂的语调,犹在眼前。我在年年纪念“九·一八”国耻中长大,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点也没有地理隔阂,对东北的感觉一向亲切,一步踏上登陆艇,我就觉得是踏上了东北的土地,非常痛快,松花江上好像真有我一个家。 海军派来一艘登陆舰,我们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船”,它的形状与“船”不同,尾部有一堵方形的铁墙,整面墙打开,里面是个大统舱,汽车坦克车都能开进去。我们又学会了一件事,登上甲板时、向后甲板升起的国旗敬礼,国旗的位置选在后甲板,因为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战死在那里,中国建军处处师法外国,创造难!这又是一个证明。我们鱼贯入舱,码头上喇叭里传来歌声,正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再来是三年以后,一九四九年三月,紧接着“五月的风,吹在花心上。……” 海上浪花美丽,但即生即灭,一连三日(?)都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查陈年旧历,一九四六年六月底正是阴历的五月底。我也曾拂晓爬上甲板,银灰色的浓云密布,海景昏沉,没看见日出。海大得令人绝望,天下地上、你能看见的只有水,其中有一切的不可思议。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没有风浪,水依然动荡,不是水在地球上动荡,而是地球在水里动荡。海水变幻,我们没人能控制它,没人能了解它,也就几乎没办法适应它。海!一张很大的面具,底下白骨成山,难测难防。 航行中我不断思索,海到底有多大,要这么大的海做什么。我现在知道,地球上百分之七十是水,数学的答案:海洋面积是大约一三九下面加六个零、平方英里。中国成语“三山六水一分田”,没有科学知识的祖先居然猜个差不多。生物学家说,海是人类的故乡,可是事到如今,故乡难依难恋,我们在很大的压力下爬行,人在水中,心里想着“异乡”,暗自估量:现在走到苏北了,也许对岸就是徐州,现在走到鲁南了,也许对岸就是临沂,我们该进渤海了,也许对岸就是青岛。辽东半岛好像东北伸出来一只手,准备接引我们。我哪里知道,中国大地也像海一样,变化诡异,吞噬生灵,人的有情对大地的无情,当代滴几滴眼泪,后世一场笑谈。 海水连天,人如浮在太虚之中,我是基督徒,这时应该想到神,可是我想到的只是:大水汪洋,船怎能躲开礁石,找到航道。一位海军军官告诉我,那时没有人造卫星导航,高级船舰上用“声呐”探测,我们坐的登陆艇没有那样的配备。海上自然有路,船长能找得到,船长白天看罗盘,晚上看星宿,当然还有经验,而经验来自学习和勇气。好一个“海上自然有路!”后来我到了台湾,一九五六年,台湾修建横贯公路,由西部到东部,穿过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我参加新闻采访团前往参观,总工程师胡美璜接待,我问他如何能在群山万壑找出路来,他指着山峰说:“你看,每座山都有路,如果没有路,水如何能流下来?” 今天回想,我在海上进入了我的“无神论时代”。也许人人都有个无神论时代。少年时期,宗教是诗,老年,宗教是哲学,我的诗花已谢,哲学之树还没成林。我七尺血肉,跨步不过七十五公分,举重不过一百二十磅,投掷不过五十公尺,很想顶天立地。我是矛盾的,一天中午,我登上甲板,海水正蓝,有如温柔的眠床。我忽然想到自杀,大海实在是自杀最理想的场地,只要纵身一跳,身段潇洒,葬礼豪华,不远处有一条鱼,像一头牛那么大、那么壮、也那么不慌不忙,也许是等着观礼吧。那年代,讴歌死亡的文章多,讴歌生活的文章少,作者以各种不同的动机礼赞各种不同的结束,我赶紧下舱,躲避死神的诱惑。有一天,我也许会自杀,然而不是现在,绝对不是现在。 登陆的地点不是旅顺,不是大连,而是葫芦岛。受苏联的阻挠,心仪已久的“旅大”无缘一见,葫芦岛成为军事运输的咽喉,它一向躲在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胳膊弯里,知名度突然大增。我们舍舟登陆,五十多年后,张力教授说:“那批老船还在近海效命,堪称中华民国海军最长寿的舰只了。”暮色苍茫,扑面有风,只觉得风的温度不同,力度不同,风里传递的无字天书也不同。关外的风无情,南方来的游子怅然有所失,凛然有所惧。想起读过的两句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后来知道这是清人徐兰的出征诗,他吟咏的是嘉峪关。 休说回头,我们整队直奔火车站。我对葫芦岛车站唯一的印象是:许多民众站在铁路旁边看兵,露着一排亮晶晶的眼睛,回想起来,其中应该有几只中共的情报眼。第二天早晨,列车在某站停靠,有一位中年农妇,左手提着一只大壶,右手拿着两个大碗,靠近车厢,问谁要喝茶。我问多少钱一碗,她很爽快地说不要钱,这是我仅见的一次壶浆迎军。我没有喝她的茶,她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好像没人喝茶,坐在火车里长途奔驰,解小便麻烦,那时我们年轻,能忍饥耐渴。回想起来,也许有没有人喝茶无所谓,烧茶的也许是个共产党员。但是那时我们谁也没有这样想过。 宪兵勤务每省一个团,东北九省只派一个团,近乎点缀。那时有人说,内战是火,东北是火头头,增兵出关是火上浇油,第六团这一滴油作用不大。后来有人说,出兵东北是“蒋介石的孤注一掷”,第六团只是一个很小的筹码。今日论东北战事,各家著作摆满了书架,几乎没人提到六团,即使是大骂国民党扰民,也只是数说警察的罪恶,宪兵连作陪的份儿也没有。千名关中子弟,投入江湖,留芳遗臭都沾不上边,究竟是他们的幸、还是不幸? 沈阳南站下车,好像是走过一段阴暗的地下道、再登上石阶“钻”出来,站前广场空旷,阳光明亮。后来一位东北青年告诉我,他是满洲国军队的成员,曾在这片广场上列队欢迎苏联红军,指挥官向红军部队长举起指挥刀,准备行“撇刀礼”,他在举刀时露出腕上的手表。那个老毛子军官一眼瞥见手表,立即抓住对方的手,把手表摘下来,装进口袋里,后面的官兵有样学样,纷纷动手,把仪队每个成员的手表抢走。 广场中心竖着苏联红军炫耀战功的建筑物,那时报纸称为红军的胜利纪念碑(沈阳市志说,现在改称苏联红军阵亡将士纪念碑),不管名字叫什么,且看碑的造型,碑身像一根柱子拔地而起,高耸触天(现在知道全部高度二十七公尺),碑顶上“挑起”一座跃进式的坦克(现在知道坦克四公尺半高),南站是交通枢纽,每天成千上万的人从苏式坦克的阴影下走过,也就是苏式坦克每天从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头上碾过,建筑也是一种语言,苏联临行放话,何其粗暴!何其傲慢!沈阳留下苏联红军的胜利纪念碑,云南留下史迪威公路,台北留下罗斯福大街,都是出于政治谋略,藐视人民心理反应。 美国用原子弹轰炸了日本广岛,苏联这才出兵攻入东北,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苏军继续推进,占领东北全境七个多月,劫走的工业设备价值美金二十亿元,劫走的金块价值美金三十亿元,劫走伪满时代的纸币军票,回头套购物资。在东北境内发行红军票九十七亿元,敲骨吸髓。苏联大兵在火车电车上公开奸淫妇女,中国女子剪发束胸,穿着男装,沈阳的朋友曾经把他太太变装的照片拿给我看。这样的军队,这样的胜利,居然还允许有这样的纪念碑!苏联在东北的行为没有国格,然而中国的国格又何在!我能感受到东北人的屈辱。 跨进沈阳,迎头撞上“盗卖大豆案”。这是“黄金万两”的大案,东北的军政领导人、东北的经济最高主管、中央粮食部派到东北的钦差大臣、一干人等都受牵连。打开报纸,读到正在流行的顺口溜:“小宴天天有,大宴三六九。”形容接收人员的快乐生活。然后我们陆续听到“一万四千个”接收变劫搜的故事,报纸社论“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贪污的种子不择土壤,而东北土地肥沃,“一根筷子插下去也能发芽。”只见眼前一干人等,马前也是桃花,马后也是桃花。咳!也不过三年光景罢了,“争春不肯让分毫,转眼西风一阵。” 第二部 2 宪兵的学科训练 我们在南京上海耽误了许多时间,到了沈阳,立即开始“学科”的课程,时间也是六个月。术科是军事训练,学科是司法训练,有人说“宪兵以毫无司法常识之人兼任司法警察”颇失公允。各门课程由军官讲授,班长“靠边站”,军官们循循善诱,宪兵连这才有那么一点“学校”的气氛。我们一面上课,一面投入宪兵勤务,很像文学校清寒学生的半工半读。 读些什么呢,最重要的是法律课程,我最喜欢的也是法律课程。杨排长讲法学通论,讲刑法总则,我听得入神。法学通论先谈天地宇宙的大法,几乎提升到宗教层次,天地宇宙的一切秩序都是“法”,法律是人世的秩序。我后来能领悟什么是“天人合一”,这段话是起了作用的。《通论》又说,“法”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说明的”,也就是事实如此;还有一种是“规范的”,也就是应当如此,两者并不经常相等。那年代,万事宣传先行,宣传家常把“应然”当做“实然”来叙述,这是一种欺骗,人凭语言文字认识世界,语文训练又往往不足,容易落入陷阱,幸亏我先打了“防疫针”。后来我参加新闻工作,“新闻不是意见”,后来学写小说,小说也不是意见,我都老早开了窍。 法律文字简练周密,千锤百炼。刑法总则说,直系亲属是“己身所出或己身所从出”,多一个“从”字,分开尊卑,真是悬之国门、不能增减。它又说“能作为当作为而不作为”要负法律责任,不得了,一句之中,“作为”重复三次,依然字斟句酌。刑法规定刑期,常说几年以上几年以下,“本法所称以上以下俱连本数计算”,七年以上和七年以下都包括“七年”在内,不留漏洞。这些文句,我看一遍就能背诵,也了解为什么这样写,它们影响了我的文字风格。 杨排长说,法律条文后面都有法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没错,若论法理,可分“绝对有效说”,“绝对无效说”,“相对有效说”。上级下达命令,下级绝对服从,如果命令违法,由上级负完全责任,这是一说。命令能够生效,由于下级执行,而执行视为同意,命令如果违法,同意者要负共同责任,这是一说。如果命令违法,它根本没有效力,下级当然不必执行,上级不得处罚,这又是一说。我一听,这可新鲜!这“三说”长在我心,后来我到台湾,听胡适之高谈人民对政府“合法的反抗”,同侪哗然,我心恍然。 我正式投入社会组织以后,总是遇到大有谋略的上级,他总是希望部下勇敢地去破禁忌、试法网、创业绩。政府机关降罪,他顶住,若是顶不住,他牺牲你,弃车保帅。大家都硬着头皮照老板的意思做,他们不知道“三说”,好在多半平安没事。可是我心中有“三说”,我总是拒绝“同意”,我在法理上站得住,我在老板的阶下站不住,所以人家升官总是比我快。我虽然有些坎坷,老板宽大,倒也没让我挨冻受饿,文章写到此处,我遥向老板们在天之灵致谢。 我还记得《服务规程》中有三句话:宪兵维持社会治安,要“防患于未然,遏难于将发,惩戒于事后”。我喜欢这样的句法,也喜欢这样的思想,相形之下,“谨小慎微”吞吞吐吐、模糊不清,“大风起于萍末”玄虚抽象、难以落实。我终身奉行这三句话,我常告诉朋友,我们都是弱者,将来有了难处,我不能替你担当,现在没有难处,我可以替你规划预防。我那时劝亲戚朋友,后来劝国家社会,法律条文使我思虑周密,言辞果决。 沈阳时代,张志华排长调到团部办公,后来升了连长,他来给我们讲过几堂课。还记得他时时提出有趣的问题来,鼓励大家讨论,他说,“现行犯”的定义是“犯罪在进行中”,如果我骂你一句,马上闭嘴,算不算现行犯?他问,法律有“损毁国币罪”,我撕碎我自己的钞票,对别人有什么害处?为什么要定罪?有一次,他引用历史故事,皇帝出巡,看见一个老百姓随身带刀,立刻吩咐“拿下”,理由是他有凶器,可以杀人。随行的一位大臣指着路旁的一个男人,要求皇帝拿下,理由是他有阳具,可以奸淫。皇帝大笑,放了带刀的百姓。张排长要我们表示意见,大家踊跃发言,笑声一再哄堂,引得连长走过来察看。法律用词精准,对我启示良多。 母亲曾经希望我做医生,父亲曾经猜想过各种职业,沈阳时代,我发现我最适合的职业是做法官,我喜欢咬文嚼字,斟酌权衡,坚持条条框框,忘记生死祸福。未能做医生,母亲的遗憾,未能做法官,我的遗憾。父亲不管我做什么,只要是正当职业,能分担家庭责任。我后来总算勉强做到。 资深班长也有课,他们讲服勤务的经验,几乎没有例外,他们真心崇拜谷正伦。谷将军号称宪兵之父,其实他是第二任司令,在他手里,宪兵正规化和扩大发展,由八个团到二十三个团,由南京到各省,由军事警察到行政、司法。成立宪兵学校,蒋公介石兼任校长,他任教育长。抗战八年,宪兵扩充为四十个团(独立营),外加通信营,特务营。谷正伦生杀予夺,独断专行,创造了宪兵的父权时代,宪兵“见官大一级”,和黄埔军校学生、空军飞行员并列为最受女学生注目的军人。谷氏后来官拜贵州省主席,粮食部长,他是贵州人,风水先生说,贵州山多,河水外流,地气泄尽,难以产生大人物,但是贵州不但有何应钦、张道藩,还有谷正鼎、谷正纲、谷正伦,“一门三部长”。都说贵州安顺的谷家老太太有福气,生了三个好儿子,比美广东海南的宋家老太太,生了三个好女儿。 宪兵勤务基本上是一种人际关系,处理人际关系要有技巧,也要看天时地利。那时宪兵完全没有这种观念!听老班长传经说法,他们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谷正伦,铁口直断,一锤定音。但谷正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也快要过去了,潮流冲击,宪兵需要蜕变,身上那一层硬壳脱不下来,只有一再收缩,减少时潮的冲击面,这是国民党丧失创造力的征候之一。我赶上中国宪兵衰落的时代,大体上说,宪兵在东北未尝为恶,也不能为善。 一九五○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凡是当过中华民国宪兵的人,当然有历史问题。一九六八年,中央颁布公安六条,宪兵上等兵也定性为反革命,这就太抬举宪兵了。我们受训一年,从未学到能阻遏中共发展的东西,没喊一句反共口号,没读一页反共教材,没人讲解放区实况,没人讲侦破中共地下组织的案例。“国父遗教”、“领袖言行”,也都是退到台湾以后的新课程,我们都是没有思想的木偶,复杂的思想如民主自由,固然不该有,简单的思想如忠党爱国,似乎也不必有,最要紧的是服装整齐,姿势正确,站卫兵,摆仪队。哪能赶得上人家八路军,除了“人人都是战斗员”以外,还要“人人都是情报员,人人都是宣传员”。 为了写回忆录,我苦读东北有关的文史资料,从沈阳政协文史委员会出版的《古城风云录》中得知,那时中共的地下工作条件匮乏而态度十分积极,他们推拉板车谋生,情报藏在轮胎里;他们摆摊卖菜为生,情报藏在挖空了的红辣椒里;他们贩卖豆油,情报就塞在瓶口里。他们把线装的皇历拆开,情报写在空白的边缘,再装订起来。我们几乎天天跟菜摊、板车擦身而过,“匪谍就在你身边?”可是从未起过疑心。 我在宪兵队的那些日子,沈阳发生学潮,西区宪兵队奉命押送几个“共产党”到团部,这时二连换了连长,新连长是老资格,沉稳含蓄,他出来一看也忍不住说:“都是些孩子嘛!”口吻表情仿佛慈禧怜惜汪精卫。以后各地学潮越来越多,警备机关抓人也越来越多,事过境迁看资料,似乎从未抓到策动指挥学潮的共产党干部,抓到的都是“孩子”,年龄上的孩子或心智上的孩子。国民党到中共内部做情报工作太难了,简直雪里埋不住人,白白送死。国民党像个大蜂窝,处处可以潜伏,共产党人找一个洞蹲下,四邻不能发觉,即使事败被捕,好歹也还有条活路。了解背景,才可以了解国民党据守台湾以后的“过犹不及”。 后来知道,宪兵团里面有个“特高组”,他们才是特务,他们的工作和人事,宪兵团长不能过问,宪兵司令部有独立的特务训练班,不属于宪兵学校。正确的说法是,宪兵里头藏着特务。一般人并不知道,国家排除危害,有警察、警备、作战三种手段,警备司令部可以指挥警察和军队执行任务,因此宪兵也常常出面调查和逮捕,他们的工作是在警备范围。 一般宪兵离特务很远很远,究竟多远,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曾任宪兵第五团团长的赵良佐,晚年写了一本回忆录,他一九四九年出任团长,想和中共的地下党接洽归顺,费尽心机,始终没接上头。直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成都起义,他才知道中共地下工作的领导人,是宪兵司令部军法处的一个军法官。 有两件事情,老班长们津津乐道,引为宪兵的无上光荣。 日本女间谍南造云子,吸收南京行政院主任秘书黄浚供给情报。一九三七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发生时,日本的陆军和海军协调不够,长江中游还停留着日本船舰七十艘,海军陆战队六千人,国民政府计划击沉船只,堵塞水道,把日本的这些武力完全歼灭。黄浚对日本女间谍南造云子泄露机密,江中的日军船舰连夜逃入大海。这个案子是谷正伦指挥宪兵侦破的,黄浚和南造云子都被捕,黄浚处死。此人是一位才子,诗文俱佳,陈寅恪有诗悼念他。斯人也,名字不留在文学史上,而留在间谍史上,令人嗟叹。 七七事变发生前三年,一九三四年六月,南京日本驻华使馆副总领事藏本英明失踪,日本政府要求中国政府负责,调军舰溯江而上,声言派陆战队自行搜寻,又说要撤退在华日侨,一时情势十分紧张。依照日本政府的计划,藏本先失踪,后自杀,制造借口,向中国兴师问罪,但藏本贪生,迟疑不决,也是谷正伦派人找到了他,消弭了一场危机。 宪兵的丰功伟绩也就是如此了吧?自此以后,由抗战到内战,特高组似乎没有重大贡献。我绝对不想当特务,但是从此对间谍小说、间谍电影发生兴趣,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发展成我唯一的秘密癖好。 那时沙团长提倡读书,规定军官交读书报告,军官们常常找我执笔代撰,我因此读了一些“课外读物”。 我替何排长读《孙子兵法》,他一度在本连当排长,挺着个大肚子,时常宣告“我的命令绝对有效”,是个有趣的人物,他调到第一连,仍然和我有联系。那时政坛论客常引孙子一句话:“民与上同意。”军队作战要能代表老百姓的利益,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共军做到了,国军没做到。我打开《孙子兵法》找这句话,发现原文是“令民与上同意”,还有一个动词:“令”。动词前面应该还有主词,中文惯例,主词可以省略,倘若补足,全句应该是“中共令民与上同意”,并非“民与上同意”,更非“上与民同意”。奈何有些论客将错就错,有些论客人云亦云!我抓住这句话做文章,何排长大而化之,他教我写了直接寄到团部,他连看也没看。 我还有一些意见,当时没有写出来。孙子说,“兵以诈立,以利动。”你一旦出兵作战,你就是一个“不能输的人”。他一再批判道德观念,除非以道德行诈谋利。我念惯了“王者之师”、“仁者无敌”,对孙子的说法不能接受。后来阅历增长,我也得承认“兵不厌诈”、“兵不厌狠”往往是打胜仗的关键,我退一步想,倘若孙子兵法是“真理”,也只是战场上的真理,不能用于做人做事。这些念头一直萦绕心中,直到八十年代,我写了一篇《兵法与人生》。 我替连长读《比较宪法》。那时国民政府定出时间表,制定宪法,实行宪政,也就是结束一党专政,实行民主政治。“宪法”一字一句关系重大,学者咬文嚼字,争议不休。我代读的这本比较宪法,评介欧美多国的宪法,指陈得失,烘云托月,显示孙中山的“五权宪法”最好。依五权宪法,总统的权力很大,凌驾立法、司法、监察之上,民主人士予以负面的批评,我一时也没个主意。那时人人心里有数,行宪后的第一任总统必定是国民政府的蒋介石主席,我想连长只能肯定五权宪法,只能赞成总统有权,于是我把这本书大大称赞一番。后来宪法通过,采取权力制衡,向欧美的两院制倾斜,但是“开卷有益”,这本比较宪法学术包装的部分,给我许多客观的知识,以后很有用处。 指导员没教我替他读书,他教我替他做文章,上级常常出“策论题”考他,他需要助手。有一次,他拿出一个题目来:《用人唯德与用人唯才孰为得失》,要我提供意见,我想了两天,交了白卷。然后我继续在想,继续在看,越看越多,看出一个广度来,越想越透,想出一个高度来,最后,我把心得写进《随缘破密》那本书里,副产品还有一篇短评。 我代读了十几本书,书目都是上级指定的,没有一本批判共产主义,没有一本分析国际局势,也没有一本介绍东北的民情风土。全连上下,没人知道“柿子”是番茄,“木樨”是鸡蛋,“冷子”是冰雹,“蒙事”是骗人。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个少尉读兵法,为什么要一个上尉读宪法,最后这些书轮到一个上等兵来读,更是可笑。不过“开卷有益”,我获益匪浅。 第二部 3 宪兵的勤务训练 一九四六年八月,宪兵第六团第一营第二连成立“沈阳市西区宪兵队”,负责沈阳市铁西区的勤务,兵力为两个排,以连长朱腾为队长。队部设在一栋日式小洋楼里,后院宽敞,门前临街,过街有一片年轻的树林,它本是日人的产业,日本投降后由“敌产管理处”接收,分配给宪兵使用。那时沈阳市区本身有居民一百万人,铁西区占百分之二十二,是个大区。 说起铁西区,如雷贯耳,当时的热门话题是“工业救国”,谈工业必定谈东北,谈东北工业必定谈到铁西区。铁西区的街道名称:兴工街,笃工街,励工街,劝工街,一片“舍我其谁”的雄心。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报站名,声音响亮,中气充足,兴工劝工,如呼口号。数据显示,铁西区原有工厂二八八家。五月间,国民政府蒋主席视察沈阳,特别到铁西看那 一片烟囱,虽然大部分工厂因接收而停工,仓库变成军方的马厩,那些不冒烟的烟囱他也看了又看。四年以后,中共毛主席也曾站在天安门上指点北京,宣示“以后这里全是烟囱”,可见国家领导人醉心工业之情。那时他们都未曾预料,烟囱有一天会成为环保的敌人,都市的杀手,国家落后的标记。 沈阳市有七个宪兵队,我们这些新手,先到各队跟老大哥学习,得以遍览各区风光。那时有个“北市区”,妓院和餐馆林立,那里的人巴结司法警察,算是一等管区。那时有个城中区,党政军高级官员的活动范围,戒备严,责任大,有机会与贵人结缘,算是二等管区。还有个北陵区,古迹多,风景好,环境单纯,没有疑难案件,算是三等管区。铁西区本是工业区,接收后工厂停工,空屋闲置,容易窝藏盗匪。铁西区又是个多事的地方,“九·一八”事变,日本军队由铁西攻入沈阳,日本投降,苏联军队由铁西攻入沈阳,国军接收东北,也是由铁西攻入沈阳。人到铁西,“开门时人在门内,关门时人在门外”,没有归属感,可算是四等管区。 铁西区既是“四战之区”,又是“不毛之地”,我们怎么会“沦落”到铁西呢?这得郑重介绍六团的副团长,他讨厌我们的朱连长,经常当众指责,而他的指责往往不成理由,长官指责部属,必须“不成理由”才显出权势。朱连长个性强,两次当众顶撞,违反军中(尤其是重视纪律的宪兵)伦理。分配勤务管区,副团长有很大的影响力,他把二连“置之死地”犹未满足,不久他找到机会,朱连长落了个撤职查办。 那时朱连长毫无警觉,他仗着自己“走得稳、坐得正”,他忘了中国历史许多记载,清官往往死在“清”上,忠臣往往死在“忠”上。我不懂官场的阴阳八卦,只是一个念头掠过:日式房屋怎么能做宪兵队部呢?进屋脱皮靴,出门穿皮靴,一旦紧急集合怎么来得及!瞧那木板墙,一脚可以踢出一个窟窿,怎么大门正对着一片树林,夜晚卫兵怎么警戒,林中漆黑,纵有十个二十个人藏在里面你也看不见。我只是打过游击,我能想到,难道团部没想到?……还好,后来调整勤务,宪兵放弃了那栋洋房,也完全撤出铁西。 上级规定,宪兵人人写日记,我们都领到统一颁发的日记本,布面硬皮活页装订,团部随时一通电话要查验,队部随时收集日记本上缴。队部每天向团部提出日报表,每十天提出旬报表,队部要讯问违反军风纪的人员,作成笔录,队部要接受民众投诉,作成记录,专案转报团部和警备司令部。种种作业,需要专人承办,连长指定中士班长郭伟负责,郭班长要求派我和李蕴玉两人做他的助手。这位郭班长像个白面书生,他高中毕业,本连九位班长,他的学历最高。或许由于“知识差距”,各位班长都和他很疏远,我们三人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各班班长经过门外,侧目而视。 小小办公室开始使用,我问郭班长:西区宪兵队的管区多大?能不能弄一张地图挂在墙上?他一怔,说没有。我说咱们得制一张表,罗列管区内保甲长的姓名住址,他又一怔,问我怎么会想到这些,我说我打过游击嘛。这一图一表,我们始终没能得到,我每次出外执勤,不知天地之大,常常若有所失,尤其是夜晚,沈阳市应该有路灯,可是许多街道黑不见底,真有无依无助、大海孤航之感。 工作展开,整天难得有事可做,出关的部队军纪那么好!出乎意外。每天出动四班巡查,难得遇见帽子没有戴正的军人,难得遇见风纪扣没有扣好的军人,难得遇见符号肮脏、字迹模糊的军人。整天也没个居民上门告状,说军人怎样欺负了他。没有这些材料,我写“日报”难以下笔,“日报”不能一日不报,郭班长授意可以伪造,我只好乱编违纪人的姓名,人名是假的,部队番号是真的,今天回想,对那些部队长十分抱歉。 铁西区环境单纯,我没染上什么坏嗜好、坏习惯,有自己可用的时间,我记私人日记,读文学书籍,拼命向报社投稿。今天回想副团长“整”朱连长,我倒是个受益人,但是当时我不能原谅他。关于私人日记,我多年后写过一篇《鸳鸯绣就凭君看》,这里不再多说。 军纪好,第一个原因是素质高。想那伞兵、青年军、新一军、新六军,士兵有高中以上学历,出过国门,英军美军并肩,“见贤思齐”。第二个原因是打胜仗,打胜仗的军人有自尊心。第三个原因是待遇提高了,衣食足知荣辱。后来我常想,如果派这样的部队去接收台湾,军民关系一定搞得好,也许给“二二八”事变打了防疫针。 关于那时军人的待遇,我有过一个“诉诸印象”的说明。抗战前夕,军人追求“五皮”,皮鞋、皮带、皮夹、皮手套、皮背心。抗战期间,生活艰苦,但“一室之内,有生地、有死地”,仍有许多军人可以混到“五金”,五金者,金牙、金表、金戒指、金烟嘴、金边眼镜是也。五金代替了五皮。 抗战胜利,出现“五子”,即窑子、馆子、骰子(赌场)、落子(戏院)、澡堂(塘)子。“五金”尚有储蓄的意愿,“五子”就完全是靡费享乐了。——此为一般军人的五子,与接收大员的五子有别。接收时,“五子”有不同的版本,我一九四六年六月到上海,看见上海各报刊载的是车子、房子、条子(金条)、女子、面子。我相信这是正本原典。后来到台北,读到赵丽莲教授编印的英语教材,其中有篇文章谈到中文英译的困难,曾举“五子登科”为例,他的“五子”也是车子、房子、条子、女子、面子。 很显然,后五子由前五子衍生而来,前五子由五金脱胎,五金又与五皮有递承关系。然则五皮又从何而来?我猜五皮源自民间的“五洋财神”,北伐前后,洋货涌至,商店改售洋烟、洋火(火柴)、洋布、洋皂(肥皂)、洋油(煤油),土货几乎全被淘汰。洋货种类极多,何以必举其五?这是因为中国向有“五路财神”也。陈陈相因,因时制宜,难怪有人说,所有的名言都是“长了胡子”的。 我还记得,人到沈阳,宪兵上等兵每月的饷金,加上边远地区的勤务加给,总数是东北流通券四十元,折合法币五百二十元,跟关内的上等兵比较,高出百分之五十,跟马营时代的二等兵比较,高出二十倍。沈阳公车票、电车三毛钱一张票,军人半价,宪兵免费。那时有流动的马车载客,同一区内不分远近,一人一元。宪兵偶然也坐马车,人人自动付钱,没有纠纷。宪兵有了外务,也就有了朋友应酬,常常不回连部吃饭,尤其是班长,往往只有一个值星班长在家,粥多僧少,饭菜吃不完,再也没有伙食问题。 新问题是,宪兵的程度不齐,西区宪兵队两个排,约有三分之一不能写“宪兵日记”,什么刑法民法违警罚法,对他都是白说。漫画书上说,新兵出操,不能分辨左脚右脚。二连真有这么一个人,齐步走,总是踩别人的脚后跟;“枪在肩”的时候,左转右转搞错方向。他的步枪碰别人的步枪,稀里哗啦。他乐天知命,笑口常开,班长想打他,无法下手。陕西招兵难,有时需要人头勉强充数,他是宪兵的稻草人。后来“天崩地裂”,我很为他担心,文章写到这里,不免停下笔来费一番猜想。 宪兵执勤,常常查看军人的“差假证”。我们检验证明文件的真伪,靠关防大印的尺寸,每人有一本“手册”,末页边缘印着米达尺。这个方法极不可靠,但是限于宪兵的素质,那时只能如此。我们熟记:永久性的机构用方形大印,临时性机构用长方形关防,可怜我们怎知哪个机构永久、哪个机构临时呢!我们熟记:临时机构的首长若是中将,他的关防宽 6 公分、长 8.8 公分,临时机构的首长若是少将,他的关防宽 5.8 公分、长 8.5 公分,我们又怎知哪个机构的首长是少将、哪个机构的首长是中将呢?再说,伪造印信的人总是要找个真迹来摹刻,长宽尺寸一定符合,你量来量去有什么用呢。鉴别印信要知道当时的编制官位,要懂一点篆刻,能从刀法、线条、结体寻踪迹,我读过私塾,对篆刻稍稍有一知半解,那时你怎能求之于人呢! 语言的隔阂很严重,陕西人的口音和东北人的口音差别大,常常把对方的意思弄错了,加上“同物异名”,“同音异字”,有时根本不能交通。很奇怪,上级却从未顾到这个问题,他应该在我们的“学科教育”里加一门课程,介绍“东北话”和东北风俗。中共的优势之一,就是当地人办当地事,无须向当地学习,国军的劣势之一,就是外地人来办本地事,又不肯向当地学习。作战部队飘忽不定,今天还在山东,明天也许空运到广东,无法学遍各地方言,宪兵长期驻扎,又和民众密切接触,为何要留下这个缺口? 后来想想,我们那一票人,也都没有多少心思用在勤务上。宪兵极难升迁,一盆清水孵豆芽,谁也长不大。想到宪兵就想到天主教的结构,一批人有上进的阶梯,当神父,当主教,当总主教,当红衣大主教,红衣大主教有资格被选为教皇。另一批人有奉献的热忱,当修女,当修士,照顾病患、孤儿、残疾,伟大如德雷莎,也还是修女。依政府设计,宪兵是修女,但是宪兵缺乏奉献的精神,因为政府不是上帝。误入网罗的流亡学生马上投入补习班,苦修英文数学,待机脱离牢笼。 我们得慢慢适应大都市的生活。过马路,我们得学着相信红绿灯,我们都不会关电灯,李戬排长夜晚来替我们关灯,我们不会用抽水马桶,李排长到商店借了一副马桶来做“教学道具”,教大家如何操作。有人找我带他到邮局买邮票寄家信,他一直怀疑那枚邮票管用。银行,我只知道里头有很多很多钱,严防歹徒抢劫,有时从门外经过,不敢转脸住里头看。 我们闹了一些笑话。那时军用电话是“手摇式”,宪兵外出巡查,看见地摊上有几具“转盘式”电话机,以为是电报发报机,就没收了。有人走进电梯,门突然关上,无法打开,他以为被歹人劫持了,手枪子弹上膛,对准自动门,差一点弄出命案。有人奉命去看守一栋华宅,他对许多物件有好奇心,这里动一动,那里摸一摸,哗啦一声,自来水龙头打开,他心慌意乱,悄悄把门关好,悄悄走开,装做平安无事的样子。自来水流个不停,溢出盆外,满室地毯泡在水里。有人坐火车,他只有坐汽车的经验,火车缓缓离站,他想起了什么,大叫停车,列车长见他是宪兵,火车居然停下来。他又大叫退回去!退回去!火车居然又退回车站月台。那时东北同胞尊敬宪兵,路上相逢,常对出巡的宪兵鞠躬。 “山坳里的孩子”突然得到权力,有人忘形。例如说,他听说日本人会向他敬礼,戴上袖章出去试试,遇见一个日本人没有敬礼,他乒乒乓乓给那人两个耳光。例如说,他听说只要他伸手做出阻挡的姿势,汽车就会停下来,他站在街心试试,车子停住,他又手足无措。这些人需要慢慢接受自己的角色,知道怎样去扮演。马路如虎口,站在街心很危险,天津消息,就这样,一个宪兵被汽车碾死。大家推测也许车子里有歹徒或毒品,更大的可能,驾驶者是个痛恨宪兵的人。慢慢地,我们知道有人痛恨宪兵,这种痛恨也需要我们去适应。 不久,西区宪兵队分兵皇姑屯,成立皇姑屯宪兵队。当地有一个富商选女婿,选中了宪兵队的一位班长,结婚典礼相当铺张,邀请西区宪兵队全体官兵吃喜酒。结婚以后,这位班长白天穿着军服当值,晚上在家丝质棉袄,白底便鞋,俨然是个土财主。西区宪兵队再分兵四平街,成立四平街宪兵队,带队的排长喜欢洗澡,天天泡澡堂子,浴池公会的主席为他设立单独的房间,提供按摩女伺候。依沙团长的尺度,这是不能原谅的腐化,朝里有人好做官,副团长庇护他。 以后,西区宪兵队就撤销了。 我们那一票人大都出身农家,崇拜肥沃的土地,久仰东北的黑土层,我们一直在铺满水泥或木板的都市里走来走去,未能亲近原野。有一天,同连的一个列兵出差回来,黑土填平了他的靴底,他把皮靴脱下来给我们看,我用大头针把靴底沟槽里的黑土挖出来,大家轮流欣赏,欣赏中国人发誓要收复的地方。咳,那时候,我们的心念何其单纯!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报上刊载北京水利部的报告,由于人为的原因,东北的黑土层年年流失,每一年损失一厘米,生成这一厘米的黑土层,需要两百年到四百年,预计五十年后,黑土层流失净尽,寸草不生。哀哉,不肯爱护土地的人何其多!何其多! 我很怀念铁西。二○○三年五月二十四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附属的 gramercy theatre 放映“铁西区”的纪录片,中国大陆导演王兵制作,我特地跑去看了。电影显示,“沈阳铁西区这个重工业区,解放后发展为中国面积最大、生产品种最多样化的工业重镇,可是到一九九○年代末,大多数工厂破产倒闭或转型迁移,‘文革’年代有如天之骄子的工人,在被逼下岗后生活困顿、前景未卜。王兵顺着铁路来往于工厂及工人住宅区,记录下灰冷荒芜间的日子。”铁西区外观尽改,奈何命运却有如循环! 第二部 4 我第一天的差事 我们终须与现实接触,我的差事来了,管区内发生车祸,郭班长命我前去“看看”。 那时汽车少,车祸不多。队部没有汽车,我们坐公共汽车出外执勤,车祸早上七点钟发生,我九点才赶到出事地点。那时十字路口有个圆形建筑叫“圆环”,汽车绕过圆盘,谓之大转弯,不绕过圆盘,谓之小转弯,一辆军用卡车在应该大转弯的时候小转弯,撞上了商人用的小车,车头损毁,车里的人也受了重伤,伤者已送进医院,警察保留现场等我出现。 肇事车辆的单位来了一位中尉军官,他把我拉到旁边,低声说:“咱们都是军人,胳臂弯儿往里拐,您上天言好事。”不等说完,捏着一沓钞票往我口袋里塞,我突然热血上冲,头昏脑涨,举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倒退一步。我马上后悔了,我怎么可以打人,尤其是对方是一位军官。完全是反射作用,也许谷正伦阴魂附体,身不由己。那军官指着我说:“好!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匆匆钻进他的吉普车。 回到队部写“日报”,我直言军车违反交通规则,除了文字说明,我还画了一张图。团部打电话来称赞,日报有图有文,这还是第一次。后来伤者死亡,肇事的单位希望和解,传话恐吓死者家属,“东北人胆大”,家属不屈,坚持告状。法庭传我作证,我实话实说,死者的子女当庭给我磕头。 从车祸现场回来,路上遇见一件很特别的案子。那时国民政府战后裁军,“编余”了很多军官,这些人流落四方,找不到职业。有一位编余的少校营长,跑到铁西区,他在闹市的马路旁边铺下一幅白布,上面写着:他是黄埔军校哪一期毕业,参加过哪几个战役,负过伤,得过奖状、奖章,现在政府把他裁下来,他无家可归,陷于绝境,乞求仁人君子施舍。白布四周摆着他得到的奖章、奖状、“抗战胜利纪念章”、军校毕业生的文凭、佩剑,剑柄两面刻字,一面刻“成功成仁”,一面刻“蒋中正赠”。他这一手,北方人叫做“告地状”。 宪兵以三种方式处理违纪:告诫放行,纠正放行,带队处理。我只有请这位老前辈到队部和连长谈谈,他朝我一挥手:“教你们连长自己来!”我回到队部报告,朱连长果然亲自去了,三言两语,原来两人是黄埔军校的同期同学,有了这层关系,气氛立刻活泼起来。编余军官干净利落,他卷起白布:“你看我该怎么处置?”朱连长针锋相对:“请到我的办公室喝茶。” 他俩谈话,连长命我随侍在侧。编余的少校姓庄,他说出生时投错了胎,人人叫他庄营长,他是一个“假装”的营长,现在露了真身。他说抗战八年,都说为了收复东北和台湾,现在东北收复了,我这个东北人裁掉了,东北是我老家,我在老家门口讨饭,你们外路人凭什么管?想饿死我?我若饿死了,我的列祖列宗从坟墓里钻出来,抓你一把,咬你一口!他说,我们这一辈子什么都不会,只会爱国,现在国家把你一脚踢开,不稀罕你爱,还能做什么?他说“抗战胜利纪念章”是伤心章,毕业证书是牛马证明书。 朱连长说,宪兵有宪兵的职责,你老兄一清二楚,你一定要在这里摆摊,我这个宪兵连长只有辞职,可是辞职没那么容易!裁掉了有裁掉的委屈,辞职辞不掉有辞不掉的委屈。你给我一个面子,离开我的管区。庄营长立刻站起来:没问题,一言为定!朱连长掏出几张钞票送他,他冷笑一声拒绝:你们宪兵清苦,自己留着用吧,你如果发了接收财,这点钱我嫌少呢! 我送他出门,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告地状是发牢骚、开玩笑,“我会留在沈阳继续奋斗,咱们后会有期!”果然,我跟他“恶业”未了。我先补述一下抗战胜利后的裁军。 日军投降以后,国府着手整编军队,军缩编为师,师缩编为旅,团以下酌量合并。究竟裁掉多少人,各家的记述不同,我不做研究,只抄台北“中央研究院”编撰的大事记,一九四六年七月,国防部提出报告,“裁汰”军官十四万人,“汰”字非常刺眼。抗战八年,只有师扩编为军,军扩编为集团军,只有连长升营长,营长升团长,突然反过来,军官在心理上很难适应。不仅如此,有些军官“编余”之时降了级,本来是中校,到头来只是上尉,从军时是少尉,一直升到上尉,抗战胜利编余,又回到少尉。为什么会这样呢?依照政府规定,中尉排长升上尉连长,要经过“任职”和“任官”两道手续。任职,确定你是连长,任官,确定你是上尉。战时戎马倥偬,全凭师长军长下个条子走马上任,人事部门没有替他办任官任职,他自己也不懂,国防部根据人事档案办编余、核官阶,很多汗牛血马白白出生入死。 军人没有恒产,一旦失去军职,生活陷入困境。我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团长被裁掉了,他的太太上街头卖茶,羞愧难当,勉强支持了一天,晚上回家大哭大闹,寻死觅活。一个军官,跟他的女朋友以“初夜”庆祝抗战胜利,兴奋甜蜜,不幸裁军的第一刀就把这个军官切下来,他因此无法结婚,……后来带着她去打胎。这两个故事,开始都有很好的情节,我无法想出快乐的结局。 “解甲归田”本是美谈,可是编余军官有三个原因不能回老家:其一,老家已成解放区,不能回去。其二,老家可以回去,但是苛政太多,官吏太腐败,军队纪律太坏,“什么都可以做,绝对不能做老百姓。”第三,亲友的轻蔑。马营和我们一同入伍的那位马连长,本是为了回北京探母,才和我们同路,他到了沈阳,并未照原计划行事。他说,他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回到老家,亲友把他围在中间,朝他身上吐唾沫。他说,有一个编余军官回到东北老家,冬夜严寒,国军派出来的侦察兵到他家取暖,硬把一家老小赶下热炕。老母冻得整夜咳嗽,一口气没上来,也许心脏病发,归天去了,亲友都来责难这个军官,问他在外边怎么混的。 国民政府终于成立了十二个军官总队收容编余军官,维持他们的生活。这些军官都觉得受领袖和政府欺骗,他们自己求公平,办法是集体扰乱社会,欺压官民,军官总队纪律极坏,被称为社会的“四大害”之一,他们居心伤害国民党政权的基础,流行一句话:“你砸我的饭碗,我砸你的饭锅。”我听见有人说,蒋委员长曾对他们演讲:“我的事业就是你们的事业,你们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这人说,“现在我们的事业前途都完蛋了,且看他的事业前途还能有多久!” 军官总队的本领大概如此。近人论裁军之失,多半说编余军官纷纷投共,国共军力因此消长。当年确有一种说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当八路。”也曾出现传单:“不要吵,不要闹,老蒋不要老毛要,武汉领路费,延安去报到。”究其实际,可有资料证明,共军的哪一桩成就,有编余军官参与?共军的哪一次胜利,得了编余军官之力?可有数据记载,编余军官有多少校官,多少尉官“延安报到”?如是我闻:中共要枪不要人,要兵不要官,除非军官率领武装部队起义。国军军官秘密接洽个人投诚,中共的工作人员总是劝他:留在国民党里奋斗,等你能掌握部队了,挑个好日子再来。 有人经过上海,看见“告地状”的编余军官,也曾问可曾考虑投共。他扬起眉毛:“笑话!我又没帮他放过一枪!” 这次裁军,裁掉上将十五人,中将两百一十七人,少将五百七十六人,官阶越高,挫折感越大。南京有个军官总队,收容的尽是将官,这些将官到中山陵“哭陵”,发泄心中的愤懑,国民政府蒋主席听到报告,怒斥这些哭陵的人不识大体。我总觉得蒋氏理政往往没有因果观念,辣手裁军,种下这样的“因”,居然想结个“识大体”的果!他是基督徒,他之缺乏因果观念,可能因为《圣经》缺乏因果观念,在《圣经》里面,上帝说“成”,事情就成了,至于后果,上帝要它发生它才发生,上帝要它怎样发生它就怎样发生。党国元老陈立夫曾经指着蒋先生的画像说:“他是活着的上帝。” 国府裁军,原则上裁官不裁兵,但老兵、弱兵、病兵一概不留。裁掉的兵比裁掉的官处境更艰难,但是编余将校只替自己说话,没人替士兵说话。我曾经集古人的诗句,代抒他们的心声,而今记忆残缺不全,还可以略见梗概:
问:你是什么时候当兵的 答:少年十五二十时 问:你上过战场吗 答:一身转战三千里 问:有没有遭到危险 答:战士军前半死生 问:你为什么还不回老家 答:古来征战几人回 问: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答:旧业都随征战尽 问:抗战胜利了,高兴吗 答:空见葡萄入汉家 问:你的老长官怎么不照顾你 答:将军百战身名裂 问:你的那些同事呢 答:可怜无定河边骨 问:你看时局怎么样 答:百年世事不胜悲 问:你以后怎么办呢 答:生男埋没随百草 …………此文一出,立刻产生许多变体,问答的形式依旧,作家依自己的感想,设计新的问话,填入自己喜欢的诗句。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那时文网尚未周密,还在台北的报纸上看见一篇姊妹作,可见社会对裁军的广泛关怀。 宪兵勤务,有一项取缔“非军人穿着军服”。关东军遗落了大批军服,充斥旧衣市场,沈阳街头常见市民穿着日本军服,团部命令限期禁绝。各区宪兵队加班加点,把这些穿军服的人带到宪兵队门口,门外放着一桶桐油,衣服涂上桐油,就不能再穿了。这是他们从陕西带来的土法,陕西出产桐油。我对郭班长说,这些人穿日本旧军服,多半因为穷,他们身上的军服也是花钱买来的,如果把涂桐油改成涂颜料,他们回去拆洗了,送进染房,染成别的颜色,布料还可以使用。郭班长立即采纳,并且吩咐我写入日报,向全团建议。 “非军人穿着军服”视同冒充军人,而冒充军人视同利用军人身份掩护犯罪,这是“高高举起”。“非军人”没受过军事训练,没有军人的仪态,非军人穿着军服,妨害军人的形象,这是“轻轻放下”。我离开军伍以后对军服有恐怖感,老年移居美国,看见穿着军服的“非军人”很多,报上说,美国陆军的军服用特殊的衣料制成,既能防雨,也可透风,我大为心动,到专卖军用服装的商店去买了一件上装。我问售货员:“我不是军人,是否可以穿这件衣服?”店员用保证的语气回答:任何人都可以穿!他一面替我包装货物,一面把我的问题告诉柜台的收银员,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发生了有趣的新闻。 我有文书专长,一度豁免例行勤务,不久,两位老班长很有意见,于是特权取消,照常轮值夜间卫兵和昼间巡查。那时电影院是宪兵巡查的绿洲,里面设置“宪警弹压席”,备有清茶、糖果、瓜子、香烟,可以歇脚,我不抽烟,值勤时也不喝茶、不吃糖,我从未把整部电影看完,也从不带朋友进场看白戏。戏院经理看见我,总是露出害怕的神情,好像我是来者不善,使我非常纳闷。后来他明白我没有恶意,只不过初出茅庐,内方有欠外圆。他的态度由戒备改为亲热,不过有时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多次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好好地干哟!”我至今猜不透他什么意思。 “我从未把整部电影看完”,居然也有好处,离开电影院以后,找个清静地方,推测以后的情节发展。我决心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写手,第二天,我再去看那部电影的后半部,拿我编想的情节和电影比照,训练我的想象力。《天堂春梦》、《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这个时候看到的,我从电影编导那里学到一些东西。我又看过一部电影,主角是个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有钱的时候装穷,等到真的没钱了,他又突然装阔,大出我意料之外,世人多半穷的时候哭穷,富的时候炫富,编导反其道而行,产生新意。“反其道而行”!这一部片子只能列为次等制作,许多次等制作也能给我一等的启发。 我非常害怕再遇见行贿的场面,我从鸳鸯蝴蝶派小说改编的电影里看到行贿的方法,又从行贿的方法悟出拒贿的方法。如果对方把钞票塞进你的口袋,抽身离开,你就没有办法退回贿款,即使你掏出来丢在地上,他也不会回头捡起来,任它随风吹去,你依然不清不白,所以绝对不可让对方贴近身旁,要保持六英尺的距离。对方也可能利用握手的机会输送贿款,握手时用拇指按住手心里的钞票,手掌倾斜,手背掩护手心,趁两掌贴合时抽出拇指,钞票就到了对方的掌心里,人人都会不假思索握住已经到手的东西,这是本性使然,等到“既而一想”,已经难办了,所以绝不可与对方握手。如此这般,防患未然,哪里用得着打人耳光?豁然开朗,中心畅快,只苦没有机会马上建议全团,甚至建议全国。但是若干年后我有机会提醒所有的作家,读者亲近文学,有时是为了寻找方法解决难题。 铁西区似乎没有妓院,我从未巡查过妓院。旅馆很多,规模简陋,尤其是“大车店”,大屋通铺,男女老幼一排一排睡在铺了草的地上。抗战流亡时,我也住过类似的店,没想到东北光复,老百姓还要过这样的生活。屋子里没装电灯,我得用手电筒照射他们的脸,光线微弱,面孔灰暗沮丧,不忍多看。我不信他们造反搞破坏。 “正式”的旅馆当然有房间有床铺。那时规定,军警检查旅馆时,住宿的人都要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身份证明,等待检查人员过目,我有很好的机会观察各色人等。说来惭愧,我并未从治安的角度观察他们(坦白地说,这种方法也根本查不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东西来,即使屋角里有机关枪,我也看不见)。我从写作的角度观察,我观察的能力幼稚薄弱,所见甚少,想得很多,回去写在私人的日记本上。 对我来说,这样见多识广,当然比足不出户伏案办公好得多,老班长抵制郭班长,取消我的特权,焉知非福!我有材料可写,开始投稿,饷金之外,还有一些稿费收入。 服外勤还有最大最意外的收获,我因此遇上另外一位天使,当然,中间经过一些曲折。 第二部 5 左翼文学熏陶纪事 事出偶然,我开始大量阅读新文学作品。 这要从初到沈阳说起。我们进行学科训练,使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宿舍做教室,日本在东北经营的铁路以“满铁”为总管,财产庞大,房屋很多,我们奉命在某个范围内自己挑选。砖墙平顶的三层楼房,式样整齐划一,全是空屋,经年无人打扫,有些房屋的地板被人撬起来(据说是搜寻隐藏的浮财),未曾修复。后来找到一栋,不但完整可用,三楼还摆着许多图书。那时接收人员不要档案文卷,只要物资,《大公报》曾以社论责问《谁是今日之萧何》(刘邦破秦,先入咸阳,萧何不取财宝,一心搜集图籍记录)。日军侵入中国,大量掠夺,并未放过中国图书,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赵建民,台北“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王聿均,都写下专门论文。 这些书苟全一时,虽是精装,尽是日文。连部找来一辆大卡车,停在窗下,书从三楼窗口掷下来,灰飞烟灭之前,先堕指裂肤。我发现其中有一套中国当代文学的选集,也许有十大本,收录的作品全依中文原典排印,导读、注解、作家小传才用日文。世界上竟然有这等事!我急忙抢救,保全了其中六本。 那年代精装稀罕,家中只有《圣经》和《辞源》,我从邮购买过一部精装的《全国青年代表作》,视同珍品。文艺书平装钉装,连穿线装都很少。一本书祖传父,父传子,哥哥姊姊传给妹妹弟弟,封面破了、用牛皮纸糊起来,书页散了、用针线缝起来。那年月做母亲的除了补褂子、补袜子,还会修补破损的书。人在翻书的时候手指不离书口,书口是一本书最容易弄脏的地方,那年月有人出版毛边的书,书口没有切过,等书翻旧了、弄脏了,爱书人自己动手切齐,书口清洁如新,旧书好像恢复青春。我一下子弄到六册精装书,觉得发了接收财。 翻看目录,六册文选收的是小说和散文,普通文选只收短篇,它这里长篇也收。文章取舍反映了当时的思潮,几乎全是左翼作家。那时连队生活没有私人的空间,这么厚一叠书无处存放,最好也别让连队长官知道我看鲁迅巴金的东西。队部附近有一家中药铺,房屋宽敞,老板善与人交,我借用他的店号对外通信,逃避指导员检查。我把六册文选寄放在他那儿,抽空到他店里看书,中药铺里读到鲁迅的小说《药》,感受特别深刻,我觉得“人血馒头”如能治病,烈士在天之灵也会赞成,可惜它只会传染疾病。读到祥子夜半求医,没有钱预付诊费,遭医生拒绝,恻然久之。多年后我写了一篇《骆驼祥子后事》,收进《活到老,真好》一书,我能理解那医生,大作家老舍不能。 常有军官来买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军医院专为军人治病,一切免费,怎会有这些人依赖中医?而且这些人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老板说,他有祖传秘方配制的壮阳补品,远近驰名,军政人员接收东北,无非酒色财气。我听了大吃一惊,若是我的长官也来买药,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他恼羞成怒,忌恨在心,我还有好日子可过?我马上用帆布袋背起六册文选,另找地方。 到哪里去呢?我想到教堂,教堂在哪里?跳上一辆马车,由它去找。那年代教堂的门整天敞开,使我想起“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见到一位执事,说明来意,我俩有一番对话,大略如下: “你这些书是什么书?” “都是文学。” “你是基督徒吗?” 我硬着头皮说是。 “基督徒应该读《圣经》,为什么读这些东西?你到教堂只能读《圣经》。” 说得也是,可惜脸孔拉得太长,我想起“天堂的门是窄的”。我背起帆布袋,踯躅街头,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想起坐落在城内北部的地藏庵。 地藏庵是女尼修行的地方,我们有个同学,自幼随母亲信佛,常随母亲到地藏庵上香。他到沈阳,发现沈阳也有地藏庵,非常高兴,常常去拜菩萨,吃素斋,也带我们不信佛的人去游玩。庵中三位女师父,一位年纪最长,接近六十岁,想是当家的住持,另外两位都是二十多岁的少女,一位法号“本参”,一位法号“本寅”,凭法号班辈,也许有人能知道她们的门派源流。两位说话都是沈阳本地口音,都是相貌清秀,体型适中,为什么会出家,想必背后都有曲折的故事。三位比丘尼对我们这一票人印象挺好,我打算到她们那里看书。 都说佛门清静,难得她们容纳我这个俗人。厢房有桌子,有座位,小师父给我倒一杯茶,老师父在我右手边摆一部佛经,她并未劝我读佛经,她什么话也没说,她把佛经放在特制的小小的架子上,防茶水打翻污毁经页。佛经采折叠式,经上放一支竹签,小师父介绍读经的方法,手持竹签一页一页翻开,避免手指触摸。我每个星期天都去读书,放在我手边的经书常常更换,依靠联想作用,我还记得几部经的名称:《金刚经》联想到金刚钻,《八大人觉经》想到八大山人,《无量寿经》想到成语功德无量,还有《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联想到地藏庵。这些经我一页未读,我只读鲁迅的《狂人日记》,茅盾的《子夜》,老舍的《牛天赐传》。 我凭六册文选初步认识中国的新文学,知道山东出了王统照、李广田,台湾出了许地山。我喜欢曹聚仁、萧乾,他俩和报馆渊源深,作品带报道文学风格,也许暗示我和新闻有缘。我喜欢丽尼,也许伏下我对“现代文学”的欣赏能力。我喜欢沈从文,他的名作《边城》,写一个老人和一个孙女相依为命,使我想起老父正带着幼女流亡,难以终卷,那时我很难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接受文学。我也喜欢朱自清、周作人、赵景深,还有丁玲,他们展示广阔的生活经验。 我重温郁达夫和冰心。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度亲近郁达夫的作品,他写漂泊的经验很吸引我,他使我觉得漂泊有一种无形的美感。他的作品常常写人在流离不安中同情受苦的老百姓,漂泊的人因此减轻了自己的痛苦。我们那一伙文艺青年,得意的时候读老舍,老舍教我们冷讽热嘲、幸灾乐祸;失意的时候读鲁迅,鲁迅替我们骂人;在家读巴金,巴金教我们怎样讨厌家庭;离家读郁达夫,他教我们怎样流亡,怎样在流亡中保持小资产阶级的忧郁,无产阶级的坚忍,资产阶级的诗情画意。 我也是小学时代亲近冰心,后来觉得她的语言夹生,节奏紊乱。我到台湾后一度主编《中国语文月刊》,该刊的主要读者是中学的国文教师和学生,我曾经想开辟专栏,选择“台湾能够容忍的三十年代作家”,刊出他们的旧文,加以注释分析,帮助学生提升写作水平,这时才发觉许多前贤修辞马虎,有时造句也不通顺,尽管留下“杰作”,却不能做学习的范本。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某一位教授,他“顺藤摸瓜”,寻找病人,罗列病例,写了一篇“无情”的论文,我确实吓了一跳。 我不喜欢鲁迅,那时我从未说出口来,即使是今天,说这句话还有些胆怯。我知道陈西滢、梁实秋、胡秋原、苏雪林也不喜欢鲁迅,但是我那时并未读到他们的评论,我的耳目所及尽是高度称颂。我不喜欢他大概是气性使然,我欣赏文学固然有局限,鲁迅恐怕也未能把他的气性完全升华转化。现代诗人杨泽说,鲁迅是“恨世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王德威说,鲁迅刻薄寡恩,他们展示多元的看法,先获我心。瞿秋白和鲁迅同世为人,他说鲁迅是狼族,有狼性。罗马神话:莱漠斯出生后吃狼奶长大,不离狼群。这话我到八十年代才读到,相见不恨晚。如果说读书变化气质,我拒绝变成这样的人,我也不能欣赏、不敢亲近这样的人。我在说我学习的过程,并非搞文学评论。 我也不喜欢巴金、茅盾、郭沫若,他们都是高大的文学偶像,我对他们的成就总有几分怀疑。香港作家林以亮为乔志高译的《大亨小传》作序,文中有一段插话,他说,昔人那样推崇史坦培克,后人看来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史坦培克的名字也可以换成别人,例如巴金……那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冷酷,不能陶情怡性。后来到台湾,我进文宣单位做事,知道文学作品可以先定方向,然后朝着方向设计。苏东坡设计“危险”,写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他拼贴足以产生危险的四项因素,事实上四项因素并未同时存在。巴金、茅盾、郭沫若都是设计大师,他们根据共产主义革命的需要拼贴情境,构成“语文的世界”,但评论家却以“写实主义”之名推广,代换人生的现在和未来。 我爱好文学,但是没参加过他们的“读书会”,所以无从领会那些作品的价值。那时读书会是个很普遍的组织,左翼作品的内涵外延,靠它解说引申;左翼作品的正确伟大,靠它肯定建立;左翼作品前瞻方向,靠它指点导引。假如巴金的《家》是马太福音,读书会就是各地的教堂,没有教堂,马太福音只是一本小册子,有了教堂,马太福音就是《圣经》。有一位学者说,左翼文学并未发生多大影响,他举当年那些作品的销售数字为证,他忽略了:第一,当年一本书全家看、全校看,第二,读书会的组织和教化。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退守台湾以后,严厉取缔读书会和类似的结合,绝不手软。我如此说,只是指出前因后果。 左翼文学的主调指出,现实社会完全令人绝望,读书会则指出,共产主义革命是唯一的出路,左翼文学设计谜面,读书会揭露谜底,左翼文学公开而不违法,读书会违法而不公开,分工合作,密切配合,文学作家把足球盘到网口,读书会临门一脚。一九九○年代我在纽约,参加了一个小型的茶会,小说家于梨华在座。中国大陆来的一位作家问我,当年青年普遍左倾,我何以能脱离影响。我说这得从《阿 q 正传》说起,赵家被人抢劫,阿 q 蒙嫌受审,法官问作案始末,阿 q 很委屈地说:“他们没来叫我!”一座皆笑,只有于梨华尖声说:“你万幸!”巴金晚年呼吁成立现代文学馆,说:“我们的现代文学好比是一所预备学校,把无数战士输送到革命战场,难道对新中国的诞生就没有丝毫的功劳?”可见他深晓葫芦里的春秋,我想鲁迅在这方面的功劳比他更大。 我疏离上帝以后,我的心灵并未从文学中找到依傍,这些文豪,我在没有读到他们的作品之前,早已憧憬怀想了很久,可是读了他们的代表作,我这个文学小青年仿佛是一叶扁舟,在许多码头旁边漂来漂去,不能驶入,即使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也觉得找不到船坞、防波堤或是领航员。我曾经喜欢唐诗宋词,可是那时对我而言,唐诗宋词是废弃的码头,是仅供凭吊的古迹风景。 我当然也有收获,六册文选读完,我眼界大开,立刻觉得长大了,比起同侪,我算是见多识广。白话文学在我血管里流来流去,所有的方块字都有新的生命,我觉得我可以把我的世界装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万里长走。每一篇作品后面都有附录,介绍作品背景,作家生平,虽然用日文撰写,其中夹用的中文名词,像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太阳社、小说月报、晨报副刊,还有每个作家重要作品的名称,都对我传递大量的讯息。我想,写文章除了赚稿费以外,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在大部头的选集里挤进一个名字。 即使是你反对的事情,你也会受它影响。这些大作家以及他们的诠释者、鼓吹者,满口不离“压迫”、“剥削”、“受侮辱和受损害的”,他们咒诅权力财富,制造困局,显示改进无望,引起“绝望的积极”和毁灭的快感。那时如果我听几句佛法,也许可以得些调剂,然而我心中只有一部《圣经》,有时候,我觉得基督徒也多半是“恨世者”,革命理论和基督教义的纠结,常使我头脑混乱。 我后来做事常常抗上,不能和强者合作,脾气急躁,反应每每过当,我猜想肇因这些作品灌输的意识。感谢那些老板包容我,但是也有人在我的安全资料中加添麻辣。有一次,我为了弱者的利益和强者争辩,那强者问我:“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留在大陆做共产党,跑到台湾来做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发觉陷入很深的泥淖。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那时写实主义独霸中国文坛,主张写小人物,关注人间的穷苦、灾难、病患,揭露不公平的现象,他们强调生活经验,主张以调查、观察、访问搜集写作材料,反对泛滥的抒情和空疏的玄想。那时抒情是我所逃避的,想象力是我所缺乏的,他们给我创作的勇气,也可能强化了我的弱点。那时写实主义的诠释者和鼓吹者,只谈意识形态,不谈艺术技巧,作品有没有价值要看站在什么立场、为什么阶级说话,要看揭露的是什么、控诉的是什么。照原料打分数,不照成品打分数,对创作风气的影响是鼓励粗制滥造,助长傲慢自大,对我的影响是:几乎不知道有“形式美”。六十年代,台湾倡行“现代主义”,诠释者和鼓吹者纠正了我。 感谢沈阳的地藏庵给我阅读、思考和空间,它是那样安静,我坐在那里,可以偶然想起唐人的诗句:“鸟鸣山更幽”,“潭影空人心”。很惭愧,我从未捐过香火钱,也不读她们预备的佛经,她们从未因此慢待我。我写这篇文章追记前事,屈指已在五十多年以后,其间天翻地覆,不知她们怎样适应,她们的来生当然没有问题,我忧虑的是今生,只要来生没有问题,今生也就不必太忧虑了吧?老师父应已圆寂,两位小师父呢?希望她们度一切苦厄,也许此刻尚在某处讲经说法。她们是否知道,我终于读了她们最后给我预备的一本经:《父母恩深难报经》,我决定离开沈阳,生命进入另一次大转折。她们是否料到,五十年后,我终于把她们放在我手边的佛经一一读完。 第二部 6 我从文学的窗口进来 我喜欢报纸的文学副刊,那年代,一家报纸要有文学副刊才算是一张大报。副刊展露报人的心胸识见,他除了理性,还有美感;除了算盘,还有胡琴;除了店面,还有花园;除了现实,还有想象;除了功利,还有性情。 一步踏进沈阳,我就打听哪一家报办得好。有人推崇《中苏日报》,那时中苏订立友好条约,随着这个条约产生了中苏友好协会、中苏联谊社,我没法喜欢那个条约,也就没法喜欢那些戴着“中苏”帽子的招牌。我买到《新报》、《和平日报》,以非常勉强的心情顺手也买了一份《中苏日报》,没想到它的社论十分出色,虽有官方背景,却勇于批评官方的缺失。《新报》偏重本市新闻,活泼亲切,类似今天的社区报,版面上常有熟悉的身影晃动,它在本市拥有大量读者。《和平日报》只有一大张,副刊和文艺周刊齐全,令我感动。不久,《中苏日报》停刊,中苏友好协会销声匿迹,象征中苏蜜月结束,沈阳《中央日报》继之出现,重视副刊一向是《中央日报》的传统。 我开始投稿,决定以字海战术向三报猛攻。各报都有征文启事,都要求投稿者使用“五百字稿纸”。我在陕西投稿,文章写在白纸上,每行没有一定的字数,每页没有一定的行数,根本不知道有所谓稿纸。我连跑几家书店,他们拿出来的是“原稿纸”,我以为原稿纸不是稿纸,而且每张只能写四百字,跟征稿启事的规定不合,没敢买。我在书店里看见艾思奇的 《大众哲学》,站在书架前面读了十几页,他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笼统解释社会关系,痛快淋漓。起初我以为这本书是游戏笔墨,近似李宗吾的《厚黑学》,继而一想,艾思奇也许是个俄国人?我做梦也没想到它会是立国的大经大法。我又看见书架上有一本《牡丹亭》,打开一看,里面是中共中央的许多决议和文告,我想一定是装订错误,并未发觉是中共宣传品瞒人耳目。 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要限定五百字稿纸,若说计算字数方便,四百字或六百字效用也是一样。我用复写纸自己制作五百字稿纸,那时连队没有油印机,我并未想到编辑的“第一印象”重要,他一看稿纸,就知道你是毫无经验的新手,文章必然青涩幼稚,懒得再花工夫审阅。多年后我看见第一次投稿的人先印自己的专用稿纸,俨然名家,他们比我聪明。 字海攻势并不顺利。我把“出潼关”的经过写成散文,投给《中苏日报》,文章还没登出来,《中苏日报》就停刊了。我写南京令我失望,小学教科书告诉我,浦口过江到南京有“轮渡”,人可以坐在火车上不动,我们还是下车换船。老师说,中山先生的遗体经过防腐处理,放在玻璃棺里供人瞻仰,我们看见的是仰卧的石像,腿部的裤管粗直僵硬,相当“难看”。我把文章投给沈阳《中央日报》,我并不知道报纸有立场背景,《中央日报》岂能任你非议首都?我也写出我对上海的印象投给《和平日报》,两篇文章都如石沉大海。那时似乎各报都不退稿,我也不知道甲报不用的稿子可以改投乙报,文章像箭一样射出去,一根箭只射一次,我只有加紧造箭。 经过一番观摩和琢磨,我发现关外的报纸爱登关外的事情,关内似乎太遥远了。后来知道报纸的内容讲求“邻近性”,我那时无师自通,心诚则灵,立刻改换题材,写我最熟悉的铁西区。我说雪降沈阳,铁西区的空气冰冷如铁,因为区内遍布停了工的工厂,房屋空洞高大,外墙坚硬,入夜以后相当恐怖。我说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妹妹嗓音清亮,她本来逐站呼告站名,兴工街、笃工街、励工街、劝工街唤醒国人重视工业,现在怎么保持沉默、寂然无声?《新报》采用了这篇文章。 我满心兴奋,立刻再写一篇,我写铁西区的戏院。这时候,沈阳的军纪渐渐变坏了,军人看白戏,塞满了电影院,一般观众裹足不前。依照规定,军人要买半票,他们硬要无票入场。戏院老板有幽默感,他说这些军人也有票,第一是摇头票,你向他收票,他摇摇头,进去了。第二是挺胸票,你向他收票,他胸脯一挺,进去了。第三是瞪眼票,你向他收票,他朝你瞪眼,进去了。那时军人几乎个个抽烟,剧场中香火鼎盛,数不清缕缕青烟袅袅上升,熄灯后,黑暗中,只见星星点点无数暗红色的烟蒂摇晃,舞台旁边竖着一面玻璃箱形的告示牌,两个朱红大字“禁烟”,烟雾太浓,两个字也模糊了。于是咳嗽声起起落落,吐痰的声音也相继不绝。这篇文章《新报》也采用了。 但是稿费无踪无影。我投稿全用笔名,而且写一篇文章换一个笔名,避免以宪兵身份现形,久等心焦,没奈何,只得到报社查询。这才知道副刊主编是报社的客卿,并不按时上班,经人指点去找另一个部门。这才知道报社并没有“稿费通知单”一类玩意儿,作者要带着剪报上门申请,报社把采用外稿照“交货、验收、付款”总务三部曲办理。我没带剪报,承办人见我穿着军服,特别通融,自己打开存报找我的文章。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的文章登在新闻版,新闻是没稿费的。”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把我当成各机关的新闻发布员了。五年以后,我知道新闻版的特写、边栏仍然有稿费,若是外稿,报社里可能有人把稿费吃掉,通常以新闻版的编辑嫌疑最大。五十年代初期台湾也有吃稿费的主编,那时大家都穷。 我没有灰心的权利,我继续写。经一事、长一智,我在投稿信的信封上郑重写明副刊编辑室。后来我知道,你若只写某某报社,你的稿子八成进了社长室,你若只写编辑部,你的稿子八成摆在总编辑的办公桌上,先失地利,后失人和,结果凶多吉少。文稿必须交到副刊主编手上,无论如何,他替作者想得多一些。 我喜欢《中央日报》的副刊,向她投稿,连续五次都告失败。有一天,我经过沈阳市的万泉公园,看见满池白色的荷花,我们常常把荷花莲花混为一谈,传说菩萨坐在莲台上,我想安得每朵花上有一位菩萨,普遍拯救人世的劫难。那时中共锐意经营松花江北,它在鲁南苏北怎样做,也在东北怎样做。我“不点名”地写了苏北难民的处境,居然登出来了!我在南京欺骗苏北难民,答应为他们在《中央日报》上发表文章,算是有了补救。到底《中央日报》有规模,我第一次看见稿费通知单,辗转把玩,终身难忘。 我迟迟未能进入《和平日报》的“和平花园”,直到有一天,我想起国军青年军二○七师,那时这一师人马驻在沈阳附近的抚顺。一九四四年十万知识青年从军,我们有些同学编入二○七师,抗战胜利,青年军复员,二○七师全体官兵志愿留营,所以这些老同学也都来到东北。他们都升了官,军官有军官的样子,不过也还有许多人到连队探望我们。我把这些人从军的悲壮、留营的慷慨写成文章,投给沈阳《和平日报》副刊,顺利刊出,也领到稿费。现在回想,《和平日报》前身是军报,我写军人的正面形象,副刊主编爱屋及乌。文章的命运往往由文学以外的因素左右,可惜我没及早参透这个道理。 “该来的终于要来”,沈阳外围作战连连失利,市区也出现了难民。电影院里,难民家庭的小女孩向观众兜售香烟瓜子,看到她,我想起自己的妹妹。她把货品摆在箩筐里,穿一根布条挂在脖子上,两手把箩筐端平了,仿佛流亡学生使用写字板的样子。电影放映时,她在座位和座位之间的通道上慢慢后退,眼睛左右扫瞄观众的脸色,整天吸浓浓的二手烟,寻求顾主。座上全是军人,而且大半是伤兵,他们并非为了看戏,他们来享受冷气或暖气,戏散人不散,由中午坐到晚上,修心养性。那时沈阳警备司令部也曾想加以整饬,一面安排各戏院星期天办理免费劳军,一面通令各部队,除了星期天以外,禁止官兵“任意外出”。可是有什么用?戏院的宪警弹压席渐渐变成令我良心不安的地方,“该来的终于要来”,有一天,卖烟的小女孩向我哭诉,常有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抓走她的香烟瓜子,看不清是谁的手,只看见军服的袖子。那时电影院里光线极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黑,一个女孩子不能和一个男孩子去看电影,人言可畏,除非你马上要嫁给他。我完全没有办法处理小女孩的投诉,只能朝她的箩筐里放一张钞票,她拒绝我的安慰,擦着眼泪离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写成文章。 沈阳冬天寒冷,家家烧煤取暖,常见煤灰堆积在空旷之处,隆起如丘陵。难民家庭的小男孩围着灰堆挖掘,寻找尚未完全燃烧的煤核儿回家使用,个个小手冻得又红又肿,看见他们,我想起自己的弟弟。煤从抚顺运来,常有整车整车的煤停在铁轨上等待卸运,无顶车厢的底部往往有缝隙,煤屑漏下来,落在铁轨上,踏雪寻“煤”的孩子钻到车厢底下去,一撮一撮抓起来,一粒一粒捏起来。铁路警察看见了,抬起皮靴踢他们,身材大些的孩子,他踢屁股,身材小些的孩子,他踢腿肚子。我问警察,煤屑落地以后,你们不可能再收拾起来,何不由这些个孩子去打扫?警察告诉我,司机开动列车时,可能忘了从车尾到车头察看一遍,铁轮滚动,这些孩子就没命了。那么把他们喊出来也就是了,何必狠狠地踢呢?警察愤愤地说,你不踢,他们不罢手,喊破喉咙也枉然。我彷徨良久,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把这件事情写出来。 稿费,我记得每千字东北流通券五元,可谓聊胜于无。我不嫌少,我写一千字很容易,无论如何比“卖香烟的女孩”赚钱容易,对我父亲来说,一块钱也很重要,我不希求赚钱更容易的方法。那时枪决犯人大多由宪兵执行,有一位班长告诉我,现在团部人手不够,我打靶的成绩很好,足可胜任。他说每次出任务都有出差费,也都收到额外的红包。我不假思索地立刻反射:我反对死刑。“为什么反对?”我说法律常常改变,人死不能复生。“干吗还要他复生?”我说复生才能悔改。他睁大眼睛看我,像看一件从未见过的东西。事后我也奇怪,这反应对我没经过大脑,好像别人抢着替我回答,也许有些东西藏在我的潜意识里,忽然跳出来作怪。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我非常伤心,原来别人对我的看法是如此,这就是别人预测我将来要走的路。我很久很久不能释然,我太难过了,这个题材我无法处理。它的后续发展是,我以后真的反对死刑,我勤读有关的新闻和论文。以后,今天枪毙银元贩子,明天准许银元流通,昨天枪毙“通匪”的人,今天鼓励交流访问,我的感慨比人家深。 有一个故事一直盘桓胸中。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华北,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迟迟不能出嫁,她的父亲对她说,现在优秀的男孩子不是去做汉奸,就是去当八路,都不能付托终身,我要等到抗战胜利再为你择婚,抗战必胜,日本必败,好日子很快就会来到。女儿每天在闺房里刺绣,准备嫁衣。 果然,抗战胜利了,女孩子也长成大姑娘,做了新娘,她的夫婿在国军里当连长,抗战英雄,蒋委员长的学生,深受沦陷区人民的敬重。这位连长随部队出关,打过几场硬仗,他忽然厌恶内战,想回老家,但是“无钱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把妻子卖给沈阳妓院的老鸨,筹措还乡的资金,他老家还有妻子。 陷入火坑的女子写信向宪兵队求救,同时也写信给父亲,请父亲带钱来赎身。连长派我通知老鸨,在女子的父亲来到沈阳以前,不可强迫她接客,可是鸨母还是和她秘密订下最后期限。 她的父亲必须卖掉田地筹钱,农民都等着中共土改分田,没有买主。后来国军进攻,占领了那一片土地,私产有了保障,才把田地脱手,可是时间已经拖延了半年之久。做父亲的匆匆赶到沈阳,首先问女儿失身了没有,女儿说情势不允许无限期拖下去,她业已真正堕落风尘。事已至此,这个父亲认为不值得再花这么大一笔钱,他竟带着赎金独自回家,据说他回到家乡,买回田地,可是国军忽然放弃那一片城乡,成千上万的难民拥入沈阳,他一家也在其中。据说他身无分文,依赖那没有赎回的女儿维持生存。 这个题材太复杂了,我没有能力处理。 我并没有把所有的生活经验都写成文章,许多材料留下来,我等待深度思考、完全的自由和成熟的技巧。沈阳时代,我写作的心态还没完全离开作文簿,投稿是交卷,副刊主编是国文老师,文章登出来是传阅给全班同学看。那时候,我把写文章当做学习一门技能,也把个人的阅历用文字传达出来,社会需要这一个行业。那时文坛先进再三宣告,文章材料要向外开发,不要向内冥想,现实生活的惊险、曲折、诡异,绝对超过所谓天才作家的虚构。也好,我也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感情,既不能以感情做文学的动力,也不能以文学做感情的结晶。 以今日之我观昨日之我,报纸副刊只是文学的窗口,“从窗口爬进来的是贼”,我不是贼,也不是科班嫡传。他们的窗是玻璃窗,透明,没有上锁,我很感激。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主编是谁,我知道《和平日报》社长是阎奉璋,《中苏日报》和《中央日报》的社长都是余纪忠。余先生到台湾创办《中国时报》,我有幸投入成为麾下一员,但我从未向他提到这一线因缘,他不喜欢人家提到东北。我搜集资料,找到《中苏日报》长春特派员袁笑星写的《长春三害》,有警察没有宪兵,我很安慰。后来余先生到台北办报,袁笑星做过一任总编辑。文史资料记述沈阳学潮,也提到余先生在内部会议中反对军队镇压,力主劝导化解,那还是训政时期,东北是战地,他的身份是东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难得能有这样开明的见解!由沈阳到台北,看来他对国事有一贯理念,我对他应该有更完整的认识。 第二部 7 东北一寸一寸向下沉沦 国军的军纪变坏,宪兵队冷衙变热,民众纷纷前来投诉,要求制止军人欺压。宪兵巡查沿途取缔违纪事项,每天带回整页记录,有时加上需要“带队处理”的军人。郭伟班长专门负责处理这些案子,我是他的助手,往往忙到三更半夜才得休息。 军纪是怎么变坏的呢?第一个原因是伤兵增加。 军队作战,官兵当然有伤亡。伤者先由野战医院紧急治疗,转到后方医院继续治疗,他们或因留下后遗症,不能再上战场,或因心灰意冷,不愿再上战场,千方百计保留伤员的身份长期留院,于是后方医院兼有收容所的性质。好莱坞出品的电影里有一场戏,炸掉一条腿的大兵和炸瞎一只眼的大兵额手相庆:“对我们来说,战争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回家了!”国军的伤兵无家可归,你两条腿离家,怎么能一条腿回去?而且战争对他们并未过去,他们的家乡在解放区,缺一条腿或瞎一只眼,正是他残害人民的罪证,不能掩饰,无法原谅。这些人逗留戏院,游荡街头,心理不平衡,见谁跟谁生气。 那时社会歧视“残废”的人,多少民间故事以嘲笑他们为题材,连儿童都以捉弄聋哑为乐。那时,基督教认为残废是上帝的惩罚,佛教认为残废是前世的业报。中国人把残废改成残障,再改成肢体障碍,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四十年前,给残障的人让路、开门、预留座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政府对伤兵没有康乐服务,没有职业训练,没有教育补习,没有宗教陶冶,甚至连医药卫生也照顾不周。九十年代,我读到美国心理学会一份调查报告,人若生活在困难的环境里,长期受疏忽蔑视,容易产生暴力倾向,这时人经常愤怒,爱打架,任意破坏物品虐待动物,喜欢携带武器。我觉得这番话几乎是为四十年代沈阳的伤兵而设。 伤兵还想活,还想活得有自尊心,只有结队聚众提高自己的地位,他们发现,一个伤兵是弱势,一群伤兵就是强势。他们并不游行请愿、奔走陈情,那时不兴这个,他们结伙横行,强力开辟生存空间,用他们自己的办法向社会讨公道、求补偿,例如成群结队吃馆子,上澡堂子,坐车,看戏,都不付钱,而且动不动把馆子戏院砸了。老百姓众口流传的顺口溜把“四大害”扩充为“十大害”,伤兵入选。沈阳市是东北军政首长集中办公的地方,伤兵还相当收敛,到了偏远县市,他们简直没有顾忌。陕西安康是我和文学结缘的地方,我手头有一部《安康市志》,明文记载安康八二医院伤兵激起公愤,民众冲进医院,杀伤四人,医院连夜迁走。 我和伤兵有很多接触,我纳闷,他们为何不和市民和善相处。有一个伤兵对我说,他也很想发展军民关系,很想和老百姓起码有点头之交,无奈男人看见他就捂鼻子,女人转身就跑。有一次他到公园散步,看见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他走过去朝那男孩微笑,做母亲的立刻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向他怒目而视。他说我们是伤兵,只能做坏事,不能做好事,我们进饭店白吃白喝,社会能接受,大家认为我们就是这么个料子,我们做别的,社会不接受,认为我们不配干那个。 他说将领以前玩弄他,现在政府舍弃他。二十多年以后,我自己有了孩子,孩子玩塑胶小兵,排列阵势,发现缺腿断手的小兵,挑出来丢掉,我在旁想起沈阳的伤兵,想了很久。 他说小时候信奉基督,后来想上教堂,他告诉我在沈阳进教堂的经验。他只有一只脚,腋下拄着大拐杖,礼拜堂的大门正对着讲坛,牧师正在讲道,他走进去的时候,会众正在唱诗,他熟悉那首诗:
为你,为你,我命曾舍, 你舍何事为我? 为你,为你,我身曾舍, 你忍何辱为我?他说,会众看他走进来,立刻闭起嘴巴。他的拐杖落地,发出沉重的声音,咚、咚、咚,他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全堂听众都转过脸看他,好像都在等待什么。他忽然明白了,他闻到的气味,看到的脸色,知道那些人等他退出去,认为他不该进来,他转身往外走,他听见礼拜堂的大门在背后关上。 他向我大声质问:“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那年代教会使我们跌倒。后来我知道,不是上帝离弃我们,是上帝的代理人离弃我们,三十年后,我越过代理人,直接恢复信仰,有时想起那个伤兵,猜想他的灵魂在哪里。 第二个原因是通货膨胀。 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把东北定为经济特别区,发行九省流通券,希望币值稳定,减低腹地经济波动的冲击,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我们初到沈阳的时候,沈阳市的公共汽车和电车,一张车票三毛钱,另有私营的马车代步,车夫沿街招揽生意,不断喊着“一张票!一张票!”意思是花一块钱就可以上车,你可以坐车到铁西区内的任何地方,越区才加收车资。没过多久,这“一张票”居然变成十块钱了。我把以后的发展提前写在这里,据《沈阳市志》记述,两年以后,一九四八年六月,公车车票一张涨到两万元。再过三个月,币制改革,金圆券出笼,东北流通券三十万才换得新币一元! 且说我们当时,有一个大兵坐上马车,下车的时候车夫向他收钱,他夺下赶车的鞭子,给车夫一顿狠狠地抽打。 郭班长审问他,问他为什么坐马车不付钱,他说,一个月的饷只能买两条麻袋,拿什么付车钱?既然没有钱,为什么要坐马车?军人坐电车、坐公共汽车都是免费的啊。他说沈阳市这么大,街巷这么复杂,我们外路人哪里摸得清楚?谁知道该坐哪辆车?下了车谁又知道怎么找门牌? 你不付钱,已经过分,为什么还要打人?问到这里,“被告”的语气忽然激昂:“他根本不应该向军人要钱,我要立下规矩,教他们知道军人坐马车也得免费,规矩立下来,你们也可以不花钱坐马车。” 我在旁边制作笔录,听到这番话怔住了。郭班长勃然大怒,抄起木板,命令他“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手心。吩咐我“写下来!把他说的话都写下来!我们要专案报上去。” 情况越来越令人不堪,我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三个军人坐一辆马车,找个空旷无人之处,把车夫的双手倒剪,毛巾堵住嘴,面粉口袋套住头,推倒在地,三人赶着马车扬长而去。他们一定是把马卖了,把车也卖了,军营似海,这个案子谁也无法海底捞针。 我记得,四小名旦有一位毛世来,他到沈阳登台公演,门票一张东北流通券五千元,爱好京戏的人想买票还得找门路。公演这天晚上,宪警在戏院四周每一个路口布下岗哨,文官的汽车,武官的吉普车,富商巨贾的私家马车,一望如水如龙,平时看白戏的人个个坐在家里死了心。 我听见这样的对话: 毛世来一张票凭什么卖五千块? 大米卖到一万块一石了,毛世来也只是为五斗米折腰。 我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沈阳市有一条街叫太原街,这条街很长,商店很多,街道两旁摆满了卖银元的小摊,军公人员领到薪饷,急忙跑到太原街去买银元,当时叫做“保值”。那时银元市价紊乱,“货比三家不吃亏”,手里攒着钞票的人,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问价钱,怎么越问银元越值钱?还是开头第一家价码合算,急忙回到原处去买,这“第一家”居然比“最后一家”还要贵!“早晚市价不同”,货比三家吃了亏。 于是国军的“五强”作风,渐渐由关内带到关外:强买,强卖,强借,强住,强娶。 强买,商家定价一百元的货物,硬要二十块钱买下来。强卖,拿着东西到商店推销,明明只值二十块钱,硬要一百块卖给你。强借,借用老百姓家的东西,你不借也得借。中国人因为语言不通或腔调不同,互相轻视。有些士兵听不懂东北话,东北人也听不懂他的乡音,借东西沟通失败,自己升堂入室寻找,哪有工夫听老百姓争论,索性举手就打,拿了东西就走。强住,军人不带着房子走路,随地住在民家,眼睛只看屋子不看房主,一句商量也没有。强娶,团长或师长级的带兵官选中了对象要成亲,他的年龄可能比岳父大,说媒求亲纳采下聘样样按规矩来,花轿抬到门口,你还想怎样?强娶的例子关内多,关外少,但是影响面很大。 “五强”本来是个荣誉。大战结束,英美苏并称三强,美国从欧洲拉来法国,从亚洲拉来中国,合称五强。那时“五强”经常挂在要人的嘴边,嵌在报纸的大字标题里,实际上中国的国势很弱,老百姓把军人违纪扰民的行为凑成五项,冠以五强之名,真令人哭笑不得。 第三个原因是成立许多保安团。 几乎人人都说,政府没有收编东北的青年,犯下极大的错误。我到沈阳以后知道,经过苏联红军占领和中共抢先接收两番淘洗,等到国民政府的大员出现,“满洲国”的军队已不存在。国军也曾收容残余,编了两个师,战斗力平常,军纪也差。(据溥杰写的文章说,日本根本不希望“满洲国”有很好的军队。)第一批出关的军队也曾大量吸收东北青年入营,宪兵第六团也曾立刻招考新兵,我还奉命去监考。 然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保安团,我曾看到保安第四十四团的番号。 保安团是就地取材的“民兵”,军事当局先委派某人做团长,他再找营长连长,四处招兵。政府给他们的薪饷补给诸多不足,他们自己就地筹措,怎样筹措呢?除了“五强”,他们不知道别的办法。有个保安团长在铁西区弄到一栋房子,有了房子就得布置家具,他的副官带着几个护兵四处寻猎,冲进一个中年商人的客厅,搬走全套设备。商人到西区宪兵队告状,郭班长派我去看他家空空的客厅。 我奉令去找那个保安团长,冒着大雪找到他的家,他让我进门,却任我立正站在客厅里,不理不睬,他和他的朋友一同喝高粱酒,吃白肉酸菜火锅,我说话他装做没听见。等到酒过三巡,我按捺不住,提高嗓门告诉他,他必须把东西归还原主,究竟哪一天归还,现在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他站起来指着我,斥责我目无长官:“你给我回去,叫你们连长来!”谷正伦的灵魂忽然附在我身上:“我正在执行勤务,我现在代表连长,代表警备司令部,代表国家的法律。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一定要归还。”说完,我离开他的家。 他没有归还。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以队部名义起草报告,要求警备司令部处理。两个星期又过去了,我再起草一份言辞激烈的报告去催促,有几句话是:军队是国家的命脉,而军纪是军队的命脉,警备首长一再如此训示,宪兵未敢或忘,所以整饬军纪,锲而不舍,人微言重,要求长官决断。朱连长读了我起草的文稿沉吟良久,终于对“人微言重”四个字表示欣赏,算是批准发文。 然后,我们的努力实现了,保安团副官带着大卡车送还家具。大概我在外面留下一点虚名,常常有市民写“呈文”给我,申诉“五强”遭遇,信末写着“谨呈上等兵王”。且慢高兴,我把那些信拿给郭班长看,他说“烧掉”,我遵命烧信,心里很痛苦。 我的“第一天差事”,曾经和国军编余的一位营长打过交道,他姓庄。我又遇见他,他佩戴中校领章,进保安团当营长。他对我说:“现在我这个庄营长不是假装营长,是真正的营长。”那时许多人冒充连长营长在外招摇,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以后见我这一营的弟兄,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大家都得混口饭吃。” 他沿街招兵,我总是在马路边碰见他,每次他都对我有忠告:“小兄弟,你们宪兵做事不方便,有些事可以来找我。”我不懂什么意思,他望着我微笑。 有一次,他提议喝茶,坐定了,他又提议喝酒,我坚决拒绝。 他说,他投考军校的时候也是个纯洁的青年,“像你一样纯洁”。但是人生漫长,总不能“一条路走到天黑”,以前当军人为“国”,这一次当军人为“家”,合起来还是“国家”。上一次做的是赔本生意,这一次要赚回来。 他说:“我现在是真营长,你来,咱们共患难也共安乐,我给你当排长,你带两三个宪兵来,他们当班长,趁着天下大乱,好好地干它一场。”我急忙站起来往外走。这样的保安部队,我在河南见过,知道他们的三部曲:怕共,通共,降共。真奇怪,军政当局为什么要“一条路走到天黑”! 第四个原因是国军常打败仗。 春尽夏来秋又至,共军连番发动攻势,国军打了好几次败仗,撤出好多据点。败兵入城,自以为“入死”、“出生”,高人一等。这时,首批出关作战的精锐开疆拓土,越走越远,后续部队在训练、装备、教育程度各方面都次一档,基层官兵的旧习气比较深,坏习惯比较多,他们不但扰民,也和友军冲突,也和宪兵冲突。他们的长官多半有“家传”的统驭学,以包庇纵容部下的违纪行为来营造个人威望,维持士气。向来败兵难惹,即使是史可法,也只是一句“悍卒逢人欲弄戈”了事。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们用冲锋枪向宪兵开火。 说到兵家胜负,有人认为出关的国军多半从南方调来,难耐塞外的严寒,此言有理。记得出关第一年冬季,团部派几个人到长春出差,他们穿着皮衣皮裤,回沈阳都进了医院,小腿的肉冻坏了,必须开刀。我们的棉军服里面有纯毛的毛衣,外面有厚毛呢和咔叽布缝制的大衣,风雪之夜,卫兵只能在户外停留三十分钟,他得回到室内休息三十分钟再出来,室内有暖气,两班人马轮流取暖。天气影响士气和战力,我们睡在鸭绒睡袋里,睡袋的尺码形状照着人的身体设计,门户锁钥全仗中间一条拉链,拉链失灵,人就变成木乃伊。长春外围的共军半夜摸进国军的哨所,把躺在鸭绒睡袋里的哨兵抬走了好几个。 可是想想共军:抗战胜利,时在夏天,中共急忙从山东、热河、河北、察哈尔抽调十万军队,出关接收,他们是穿着单衣上路的。国军出关以后,共军退到松花江北,那里比沈阳更冷,那时共军的补给十分简陋,纵然组织动员的能力高强,乡村妇女赶制出来的棉衣毕竟水平很低。东北的天气,借用武侠小说家古龙的话:“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他们如何度过第一个冬天?我在风雪之夜站卫兵的时候常替他们犯愁。 那时有关共军的报道极少,偶然从报上读到一些,从小道消息听到一些。共军雪地行军,把棉军服翻过来穿,军服用白布做里子,白雪就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可以躲避国军飞机侦察,读了这条新闻,我知道他们还没有大衣。后续报道说,有一天,共军踏雪行军,头顶上忽然来了飞机,全体官兵一律蹲下,以免暴露目标,飞机盘旋几圈,掉头而去,可是蹲着的官兵大半站不起来,咳!他们冻僵了。 听说国军出动突击,来到乡下,共军的一位军官正站在井旁,指挥民工打水,水桶里的水溢出水来,流到他的脚旁,结成冰,把他钉牢在地上。国军冲进来,他只有站在原地射击抵抗,当然,他阵亡了。由这条新闻看,他似乎穿着布鞋,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布鞋! 沈阳市区几乎家家用蒸汽取暖,烧煤,煤由抚顺运来,可是共军挖断了铁路。这年冬天,沈阳的最低气温降到摄氏零下三十三度,我们的天花板罩上一层浓霜,还挂下檐溜,我躺进鸭绒睡袋,再盖上毛毯和大衣,还想打哆嗦。那时眼镜的镜片用玻璃制造,同班列兵郭某严重近视,他的眼镜冻裂了,一时没钱去配新的,排长暂时免了他的勤务。夜晚出外巡查,回来指甲发紫,这时暖气降到最低,特准我们到厨房里生火,一面烤火一面发抖。那时国军掌握城市,共军掌握乡村,乡村的建筑水平、取暖设备、食物热量都差一大截,那日子如何度过?咳,布鞋,没有大衣,还半夜出来摸哨,挖铁路。 雪地行军,如大浪中浮沉。冷,人如生了锈的铁。我读到神话,共军入关,七日不眠,三日不食,冰上赤足行走三百里,零下四十五度照常出操。我不相信,他们也无须我相信。他们匮乏艰苦到极点,士气仍然很高,能征惯战,无论如何这是奇迹。毛泽东用兵如神,练兵也如神,其中的神秘性犹待揭开。 无可奈何,有一个国军将领嗟叹:他们怎么没冻死!真是天亡我也,他们怎么冻不死!大家猜想,出关第一个冬天,共军可能冻死许多人,野狗常从雪后的路侧和田野里扒出尸体来,那穿白衣的(翻穿军服)的都是共军。可是直到现在,我没有看到有关的资料或听到传说,征人苦寒也还很少进入以内战为背景的小说诗歌。 国军败兵违法乱纪的事件不断增加,违纪人员的阶级也一再提高,起初只有士兵,后来有尉官,然后出现上校。一名上校在旅馆里企图强暴一名女学生,女生从楼窗跳落街旁,严重骨折。恰巧宪兵巡查经过,举发他的罪行,死生有命,陈诚接东北行辕主任,立即杀他立威。然后出现少将,一名少将高参竟然私带鸦片,那时鸦片行情奇俏,号称“黑金”。宪兵(我还记得他叫周哲斌)发现,移送法办,可是死生有命,陈诚卸任走了,继任的卫立煌放了他!这位朱高参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宪兵队部,文曰:“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其奈我何!”真名真姓落款,毫不含糊。巡查宪兵见他和美女并坐在吉普车上,从身边风驰而过。 郭班长工作认真勤奋,那时处理过军人违纪,沿用谷正伦时代的老模式,侦讯,制作笔录,或者违纪者写悔过书,盖手印。然后郭班长问他:你愿意送回原部队处理呢,还是愿意打五个手心?大多数人立刻把手伸出来。办公室里有一根粗重的“刑具”,既像棍,又像板,郭班长下手不留情,他双手抡起,重重落下。他用这个板子打过二十几个校官,不计其数的尉官和士兵。他的脑子里有个小谷正伦。但是总觉得狂澜已倒,自己立脚不稳。 夜晚,有人报案,他说一个军官尾随他太太进入客厅,坐下不走。郭班长带着我前往处理,进门一看,还是个少校呢,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喝茶。班长问他:“谁请你进来的?”他说主人的太太请他来的,太太坚决否认。“你怎知道太太请你进来?她对你怎么说?”太太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太太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太太好几次回头看他,他受到鼓励,一路跟进了客厅。 郭班长听了,脸色一沉,吩咐我“出枪!”我把手枪从枪匣里取出来,退后一步,子弹上膛,班长同时取出手铐。他一脸茫然,反复分辩“她还给我倒茶呢!”我差一点笑出来。 原告被告一同带回队部,连夜侦讯。要少校写悔过书,他说不会写。要他在口供上写名字、盖指纹,他用拿铅笔的方法拿毛笔。侦讯完毕,原告回家,郭班长对那被告说:“你私闯民宅,意图调戏良家妇女,我送你到警备司令部。”他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 班长说:“你不愿意?那么换一种处分,我打你五个手心。”他立刻把手伸出来,就这么着,他跪着,班长站起来,居高临下,打了几下,他的手掌肿高,面无人色。 工作完毕,夜静无声。郭班长颓然坐下,他说太累了!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他对我说,这种人也当少校,如果我出去干,他们得给我个少将。 后来回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有去志。 第二部 8 小兵立大功幻想破灭 在我们眼里,朱腾连长的形象很完美,但是,如果副团长一直想整垮他,早晚会逮住机会。 说起来我有罪。我们的营房兼西区宪兵队,设在一栋日本式的小楼里,纸门隔间,“榻榻米”铺地,房间里整面墙装设壁橱。我那时天天觉得睡眠不足,需要“昼寝”(用今天的医学常识来衡量,也许是患了某种程度的忧郁症吧)。营房里规矩严,我不能公然躺在榻榻米上,就钻进壁橱,拉上木板门。有一次我睡过了头,值星班长连问许多人,都说没看见我,他报告值星排长,两人往坏处想,以为中共地下人员绑架了我,他们正在惊疑不安,我揉着睡眼从壁橱里走出来。 咳,我是一个不祥的动物吗,他们对这个营房本来不满意,潜伏在内心的疑惧因我而浮上台面。这么多壁橱都是视线的死角,倘若“歹徒”藏在里面,突然跳出来杀人,我们岂不要全军覆没?一道又一道纸门也是行动的障碍,“榻榻米”有优点,但是进屋要脱鞋,美式军靴穿上脱下都很费事,遇上紧急情况怎么行动! 我不知道决策的过程,只听见朱连长下令“拆”!拆掉壁橱、拆掉纸门、拆除榻榻米,改成一览无余的大通铺,拆下来的木材当柴烧,省下来的煤卖掉做全连官兵的福利金。糟糕,营房怎任你胡乱装修,物资怎可擅自变卖,副团长在二连培养了一个卧底的排长,该排长又培养了一个卧底的班长,该班长向团部提出检举,团部一声令下,把朱连长拘押起来,说是要军法审判。 那时离抗战时代未远,大家都缺乏法治观念,部队长拆东补西,不增加公家负担而能改善生活、提高士气,毋宁是可以欣赏的事。我们认为这是副团长以法律之名迫害忠良,他为了逞快一时,不惜给宪兵很大的伤害。 毁坏营房、盗卖物资已是严重的罪名,副团长又指控朱连长私吞军火,这可怎么得了!我们在马营仓促成连,每个列兵领到一条子弹带,里面应该有一百发子弹,但是有些子弹带里面的子弹数目不足,连部只有设法弥缝。我们打靶,按规定每人射击三发,连部呈报团部,也是每人射击了三发,实际上每人只用了两发子弹,用另外一颗弥补亏空。这等事真个“提起千斤、放下四两”,他们简直想要朱连长这条命! 二连的士兵都气愤不平,郭班长发起全连官兵上书为朱连长陈情,他指导我执笔写陈情书,全连官兵签名,据说那向团部告密的人也只好从众。陈情书第一段是“操守论”,连长操守很好,没有烟酒嫖赌等等嗜好,从不和商人结交,还没结婚,也还没有女朋友,生活非常俭朴,一心尽忠职守,他绝对没贪污,请长官珍惜他这个人才,给他继续效命的机会。第二段是“动机论”,朱连长热爱宪兵,以二连为家,他看见官兵生活清苦,想到自己应该想办法照顾大家,他发现有一个办法,既不增加长官的困难,又可解决士兵的困难,二连官兵感激长官,感激政府,更愿意肝胆热心,报效国家,朱连长因立功心切而触犯禁令,功过可以相抵。第三段可称为“影响论”,大意说沙团长治军严明,全军畏服,全国称颂,本来就没人敢贪污,朱连长尤其不会贪污。现在朱连长以贪污获罪,事出有因,他一人得失事小,下级官兵觉得长官用法过严,对下情的了解和体恤未足。 呈文定稿,郭班长先拿给朱连长看,连长读后很感动,他要求这份原稿给他留着,事后送给他做纪念。据说陈情书送到团部,多人传阅,追问这是谁的手笔,嗟叹二连怎会有这样的兵,怎会有这样的班长。据说他们一度想把我调到团部工作,后来知道我写日记、写文章,“写文章的人思想复杂”,于是作罢。 沙靖团长总算英明,朱连长一案“事出有因”,他不愿重办,但“查有实据”,无法不办,他把“撤职查办”改成免职,朱连长失去军职,也免了牢狱之灾。朱连长恢复自由,回连部惜别,他站在院子里,我们围着他,他说我们都还年轻,大家好自为之吧,态度从容,表情诚恳,没有抱怨,没有辩白,余音袅袅,常在我心。我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朱连长诚然顶撞了副团长,但副团长先恶意羞辱他!我认为武官是死士,统驭者对他应该不计小节,而且你给他的训练是威武不屈,养天地正气。 随着朱连长去职,二连的人事大调动,三个排长“全都换”。第一排张志华排长旧学根柢好,是宪兵连知识水准的象征,他又回到团部办公去了,接替他的李排长改了主意,认为野战部队一刀一枪才像个军人,他调职走了。第三排杨排长最受新兵爱戴,他的眼睛是我们心里的光,他调到北大营训练新兵去了。我们并不怎么喜欢第二排的黄排长,可是一年新兵训练,他和我们一同披星戴月,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们也希望他留下来,他也调走了。二连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役,很多人都消失了,我们内心沮丧,大受挫折。 杨排长一直受团部打压。担任新兵训练的排长向来都是最优秀的军官,他们是种子,来做榜样。训练新兵是辛苦的差事,全部时间精力拿来观察新兵,了解新兵,关怀新兵,征服新兵。每天聚精会神,挺胸抬头,像对着照相机。东北的冬天,练兵更要在冰天雪地中做硬汉,耐天磨。依照惯例,他在完成二连的训练之后,应该去服勤务,或者坐办公室,调剂劳逸,现在中箭不下马,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明明“整人”。他有什么过错呢?无非因为他爱护新兵,替我们争到两餐饱饭而已!“慈不带兵”,这个“慈”字的对面应该是“严”,不应该是残忍冷酷。我们觉得对他有亏欠,宪兵自命神圣部队,居然也有世俗的黑幕。 宪兵要求严格,升迁很难,又不参加第一线战斗,没人阵亡,所以后来继任的连长排长都接近中年,经验丰富,人情练达,我们觉得到底欠缺热力。新连长姓田,上任以后诸事也不顺心,团部打电话给他,教他逮捕刚刚上任的某排长押送团部,那时连队刚刚装上转盘式拨号电话机,他在三楼,一具分机装在二楼。事有凑巧,某排长在二楼和连长同时拿起电话,听到电话的内容,他悄悄放下电话,走出大门,从此不见踪影,简直就像电影情节。 我们看见了田连长的沉稳老辣。事件的原委大概是,一连几天,巡查宪兵都发现某步兵团的士兵违纪,这些违纪官兵的姓名职级照例要呈报上去,由于违纪事件密集发生,团长营长受到上级申斥。他们的副团长带了一个排的兵力来找田连长评理,他教士兵在队部门前的树林里散开,面向宪兵队部,一挺轻机枪冲着队部的大门架好。副团长登上三楼,进入连长室,不久就听见他们大声争吵。那时排长外出,郭班长立刻关好大门,卫兵撤回门内监视“敌人”,把二连仅有的一架轻机枪取出来,请一位资深班长就射击位置,二楼三楼的楼梯口加派武装警卫,他自己带着手枪站在三楼的楼梯上,随时可上可下,如果连长室发生异常的情况,他随时准备冲进去。我想排长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他的确是十位班长中的佼佼者。那天田连长坚持立场,寸步不让,最后连长告诉那位副团长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连长打电话报告警备司令部,请他们派人来处理,其二,“你到窗口喊话,命令你的部队回营,你留在这里喝茶,喝完了茶再走。”副团长思前想后,只能接受第二个条件,我们胜利了!可是这事代表作战部队对宪兵的轻蔑,为后日的一再冲突显示预兆。 大环境也打击我们。蒋先生开始实践他的诺言,“抗战胜利之日,训政结束之时”。国防最高委员会通过废止限制人民自由的法律三十八种,修正了若干种,公布宪法草案。十一月,政府为制定宪法,召开国民大会。沈阳街头,行人口袋里装着报纸,你若拦住他问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报纸来给你看宪法草案:人民有居住、言论、集会、结社等等自由。社会上空气弥漫,宪政就是人民向政府争权,宪兵警察都是民主宪政的障碍,公权力遭人奚落,小报开始管我们叫“馅饼”。第一营长对全营官兵训话的时候说,以后军队国家化,我们不能再说宪兵是领袖的近卫军,是革命的内层保障。那么宪兵是什么呢?他说不出来。此公糊涂,徒乱人意,但也显示时潮如何冲刷他的思维。 战争时期,政府需要扩张权力。推行宪政,政府应该缩小权力,那时东北既是战时又是平时,我们处于夹缝之中。我看到命令,宪警执行勤务,搜查必须有搜索票,逮捕必须有拘票,搜索票、拘票由地方法院检察官发给,宪警事先陈述理由向法院申请。我也读到治安机关的陈情书,司法人员侦查犯罪,一要保密,二要迅速,反对事先申请,我还记得原句:“摘奸发伏,时机稍纵即逝。”法院一度发给我们空白的搜索票,盖好印章,由宪兵队自己填写使用,不久,上级又下令收回,可以想象两种权力拉锯,其中之一得到最后胜利。 宪兵的金身一层一层剥落。那时国民政府受国际限制,只能派保安部队出关维持地方秩序,所以东北的最高军事机关叫保安司令部。起初,保安司令部行文所有的军事单位,军人违纪必须服从宪兵取缔,我们很高兴。后来保安司令部突然下令,说是宪兵归他指挥,我们一向轻视“保安”两个字,心里很不舒服,怎么宪兵团和保安团成了一丘之貉?然后又出现意外,联勤总部突然来文,宣称宪兵划归联勤,他连大印都替你刻好了,印模随命令颁示,印文是“联合勤务总司令部宪兵司令部印”。紧接着宪兵司令部的公文来到:“本部仍由国防部直辖”。那时国军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形势严峻,中央犹在钩心斗角,高峰似乎玩弄权谋。我实在纳闷,联勤管的是补给,他要军事警察权做什么?那时军纪荡然,宪兵在国防部的光环照耀之下,尚且无力整饬,联勤何德何能回天? 当宪兵越来越难,外出执勤,有人被成群的大兵包围辱骂,夺走手枪。南京地区的一位宪兵不甘受辱,他的脑子里大概也有一个谷正伦,愤而开枪射击,把滋事的大兵打死了两个,军中和社会舆论都一面倒,大家责难“宪兵杀人” 。依照我们受训时背诵的条文,当“遭遇暴行胁迫有生命之虞”的时候,你可以开枪,但语意笼统模糊,标准难以认定。南京卫戍司令部匆匆审判,赶快把开枪的宪兵枪毙了!报纸记载这个“伏法”的宪兵很年轻,判决执行时,军法官照例允许被告作最后陈述,这个年轻的宪兵很激动地说,现在军人的风纪太坏了,时时刻刻扰民害民,动摇国本,他要求政府拿出决心和办法来。各地宪兵读到这条消息,真个是“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宪兵进一步收缩自己,出外值勤一律佩带空枪,不准携带子弹,只有卫兵例外。料想这是宪兵司令部的统一规定,预防各地血气方刚的宪兵重演南京事件,也预防大兵夺枪后射杀宪兵。除此以外,听任反抗宪兵勤务的行为越来越多,没听说有什么对策。空枪出勤该是宪兵的业务机密,怎么外面立时传遍了?我们出街巡查,常遭路旁的大兵讥笑:“喂,老乡,又拿空枪出来吓唬老百姓啊?”聚在一起叼着烟卷游荡的大兵也常对我们提出挑战:“枪里有子弹没有?拉开枪膛看看!”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大兵像唱小曲似的:“枪里没弹,好比鸡巴没有卵,多难为情!”怎样处理这种情况,连上的长官从来没有教导,他们装做不知道,我只有装做没发生。后来我在天津被解放军俘去,接受管训,发现他们每天晚上分组开会,彼此交换经验,改进缺点,解决疑难。这才想到,当初沈阳市内市外,到处可能有看不到的解放军,这种检讨会也是每晚都在举行的吧,他们缩短睡眠时间做工作,国府在东北的军政官员也缩短睡眠时间去享乐,正是:“台下卧薪台上舞,可怜俱是不眠人。” 我不喜欢被人看透料中,你们以为我的枪是空枪,我偏偏装上子弹。我决不让他们夺走武器,必要时,我也打算开火。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根本破坏我的大计划,我应该苟全性命,争财不争气,和家人一同度过艰难岁月。一时负气,舍弃干线追逐支线,回想起来,那也是我最危险的时候。 一天晚上,出外巡查的宪兵打来电话,他们遭一群大兵包围,困在一家饭馆里,难以脱身。郭班长带着我赶去处理,他徒手,我佩枪。现场群众对我们嬉笑怒骂,郭班长昂然说,宪兵在遇有暴行胁迫时可以使用武器。他们哈哈大笑,“你的枪是个哑巴,有没有子弹!”郭班长向我伸手,我把自来得手枪从枪匣里取出来交给他,他拉开枪机,一颗子弹跳出来,啪嗒一声落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枪里不但有子弹,而且子弹上膛!郭班长大吃一惊,他本来以为是空枪,拿出来虚张声势。出来巡查的三个宪兵心领神会,也都把枪拿出来装模作样,那一群大兵立刻气短。“南京事件”固然教训了我们,同时也教训了他们,其中有人较为老成,带头说“今天放他们一马”。 我们外表沉着,内心慌乱,匆匆脱离现场,忘了那颗子弹。第二天,郭班长教我回头去找,哪里找得着?那时枪械子弹管理严格,枪弹短少,上级要追究流向,尤其是手枪子弹,可能涉及暗杀,十分敏感,等到“大检查”那天,我怎么交代?如果把实情说出来,恐怕连郭班长都要受处分。最好能找到一颗子弹补上,可是哪里去找? 那天晚上总算撑过去了,但是事情总是向坏的一面发展,我把以后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沈阳四周的据点都丢了,沈阳是孤城也是围城,败兵入城,散乱错落,有人没戴帽子,有人不扣扣子,三五成群叼着香烟街头游荡,进馆子吃饭不付账。他们和巡查宪兵对抗,他们的长官开着吉普车来增援,车上有人开了冲锋枪,一名宪兵当场死亡。地点在第六连管区,沈阳市南站广场,也就是苏联红军留下纪念碑的地方。 这时我和郭班长都已离开沈阳,我听说宪六团在沈阳市的南京戏院开追悼会,我认为追悼会应该由警备司令部主办,至少,东北军政首长应该有人出席演说支持宪兵,可是没有,好像这是宪六团的内部事务。沙团长发表激昂的演说,宣示宪兵的使命和决心,可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何其小!气势不够。 东北保安司令部改为东北剿匪总部,沈阳警备司令部改为防守司令部,沈阳由“警备”进入“作战”,野战军一把抓,成立军宪警联合纠察队,维持治安,城防司令部派员担任队长。他们的兴趣是抓赌,依照规定,抓赌只能没收赌桌上的现金,他们对赌客脱衣搜查,不分男女,连口袋里的钱也拿去。他们的兴趣是查妓院,命令姑娘们在屋子里排队,听候问话,嫖客站在院子排队,登记姓名职业。他们的兴趣是检查戏院,命令戏院中途停演,打开所有的灯光,辨认“逃犯”。他们的兴趣是检查货运,十辆二十辆大卡车停在路旁,一天两天不许开行,商人急得四处找门路。沙团长能做的是,命令宪兵退出联合纠察队,宪兵在东北名存实亡。人家不容分说,联合纠察队的全衔仍然冠以“军宪警”,沙团长无可奈何,“军宪警”也就晋入“十大害”的名单。 第二部 9 我的名字王鹤霄 我需要一颗子弹,“自来得手枪”的子弹。你看,天天看报有好处,报上说,联勤嘉奖办理东北补给有功的军官,其中有一位上校,名叫王润和,山东临沂人。临沂是我的故乡,“王润和”这个名字,很像是我族的长辈。那时全国划分了好几个补给区,东北排名第六,我到补给区司令部去找他。如果我没猜错,我从他那里不但可以得到一颗子弹,还可能得到父母家人的消息。 我一直找到人事处的李处长,寻找“失散多年的爷爷”。他很疑惑:“你今年几岁?”我解释,我们是大家族,有“三岁的祖父,八十岁的孙子”。他教我留下姓名、职业、住址和父亲的名字,回去等消息。两个月后,这位王润和先生来一便条,约我到秋町十三号一谈。“秋町”是日本人留下的名称,国府更始以后,地方还在沿用。 他是一个胖子,没有高级军官的英武,却有家族尊长的和蔼。他说他认识我的父亲,也认识我的五叔,他和五叔是黄埔军校炮科的同学。他的工作忙碌,经常关内关外飞来飞去,为了住宿方便,所以在沈阳买下这栋日式房子,交给一个副官留守。他问我工作情形如何,可有什么困难,我说我需要一颗子弹,自来得手枪的子弹。他莞尔一笑,话到此处,来了客人,他不再细问,教我“下星期你来找赵副官”。 重到秋町,没见到上校爷爷,赵副官拉开抽屉给我看,里面手枪子弹成堆,我一颗在手,如释重负。赵副官劝我多拿几颗,我摇头,这玩意儿短少了是麻烦,多出来也是“湿手抓面”。第三次到秋町见这位爷爷,专诚探问家乡的变化,他拿出厚厚一叠信来,异乡的族人纷纷写信给他,其中有五叔,也有我的父亲。一眼看到信封上父亲留下的通信处,悲喜如劫后重逢。 总算能够和父亲通信了,我赶紧把所有的钱寄给他,可恨通货膨胀,我手中的钱已严重缩水。能够和父亲通信,我应该兴奋,但是我十分胆怯,他的颠沛流离,我能想象,写出来,他痛苦,读一遍,我痛苦,我没问,他也没说。我“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他也能想象,写一遍,我痛苦,读一遍,他痛苦,他没问,我也没说。我们的通信简单扼要,毫不流露感情。 父亲十分穷苦,但他从没有主动催我汇钱。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也瞒着。他每一封都传达母亲一句话:“你娘说,你每天早晨起床以后,要先喝一杯热水。”“你娘说,你夜晚要把棉被盖好。”“要读马太福音,你娘说的。”“你娘交代,洗衣服之前,要把每一个口袋掏干净。”他老人家不肯一次全说,好像有意制造错觉,后来知道,他在传达母亲的遗言,他尽可能维护我,估量我能承受的程度。 直到五姨母来了一封信,她说,母亲重病时,姨母曾到兰陵探望,母亲有话托姨母设法转告:第一,帮助妹妹弟弟长大成人。第二,读《圣经》。第三,每天早晨起床以后要先喝一杯热水。第四,夜晚要把棉被盖好。姨母说,母亲去世时神态安详,弥留之际,兰陵教会的长老宗茂山,传道人张继圣,带领许多信友来到我家,整夜唱诗祈祷。老天爷!我早就有些怀疑了,我跟父亲中间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勇气戳破。姨母还说,……我的天!她说的和父亲来信所说的一样,可是父亲省略了“帮助妹妹弟弟长大成人”一条。也许父亲知道我没有能力做到,也许父亲认为抚养子女毕竟是他的责任,也许他知道即使不说,我也会竭尽所能。 五姨以后不再来信,天下已乱,人人学习无情,母亲去世,她好像认为和我家尘缘已了。她这封信不带感情,简洁客观。我读了她的信热血上涌,夺门而出,必须找一个地方去痛哭,我在马路上乱闯,哭不出来。我闯到地藏庵,小师父照例送来一杯茶,一部经,封面上写着《父母恩深难报经》。我推案而起,我来不及哭,我暗想,我离开宪兵的时候到了!整饬军纪根本没希望,我得另找生存的意义,通货膨胀太快,宪兵待遇太低,稿费收入又不稳定,我得变个法儿活。日本企业家松下说,倘若第一颗纽扣扣错了,以后会一直错下去,我的第一个纽扣已经扣错,现在得扣第二个。我浑身发烧,脑子像一块布幕,左右两股力量拉扯,越拉越紧,中间忽然裂开,露出后面一团漆黑。我悚然一惊,知道不能再想下去。 那时一同出关的同学纷纷设法离开六团。跟我一同协助郭班长办案的李蕴玉,精细深沉,千方百计找到东北宿将万福麟写信,他一个初中毕业生进了杜聿明创办的中正大学。调到团部跟张志华排长一同工作的梁肇钦、陈百融,考进中央军官学校(黄埔军校),前往四川成都受训。还有几个人考进长白师范学院……皇姑屯宪兵队,那位入赘当地富翁之家为婿的班长,作了最后的选择,老老实实当一名老百姓,几个受过军官养成教育的人都进五十三军,各就各位,回归本行。还有那位马连长,一路循规蹈矩演好二等兵的角色,功德圆满,恭恭敬敬跟班长排长握手道别。我们初到沈阳的时候,有位上尉军官到二连来找上等兵黄岳忠,黄的哥哥当师长,也调到东北,驻守沈阳。以后,我没再看见黄岳忠。 现在轮到我了,蜻蜓要在吃完自己的尾巴之前找到食物。我决意另找职业。我去见上校爷爷,他毫不惊讶,毫不推诿,“好,我来想办法。”他了解我家的困境,似乎正等我找他,他的态度使我非常感激。 我有一份新工作,地点:秦皇岛,机构:联勤补给的一个单位。 秦皇岛在河北省东北部,紧靠渤海湾,离山海关只有十七公里。实际上它是一个小小的半岛,据说秦始皇曾经来到这里“鞭石入海”,所以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名字。 一九四五年对日抗战结束,共军抢先进入东北,国军由秦皇岛登陆攻打山海关,取锦州沈阳,再北上长春。联勤的运输补给使用辽宁省的葫芦岛,葫芦岛离沈阳近一些,港口冬季结冰,因此又使用秦皇岛,路程远一些,冬天不结冰,有时结一层薄冰,也很容易用破冰船冲开。国军补给东北,以秦皇岛为冬港,以葫芦岛为夏港,特别成立秦葫港口司令部,由何世礼中将担任司令,统一指挥,经由这两个港口,满足东北四十万国军的需求,当地联勤的运补单位,可以说责任重大。论补给系统,秦皇岛属于关外,论地域区分,秦皇岛属于关内,这是我当时能够得到的因缘。 仰赖“上校爷爷”的安排,我向秦皇岛的一个补给单位报到。那时该单位上尉军需王鹤霄辞职离任,由我来顶替他的名字,我必须记住:官兵薪饷名册里的那个王鹤霄,就是我。那时“冒名顶替”的现象普遍,我看到一份资料说,抗战八年死亡官兵三百二十万人,发出恤金三万一千人,其中又有若干恤金无人具领,这个数字有争议,但是足以说明问题:许多阵亡的士兵其实还活着,不敢出头,这种怪现象正是“冒名顶替”造成。 为什么不办任免手续呢?其一,如果办公文报上去,说王鹤霄辞职了,上尉军需出缺了,上级机构可能不容分说“空降”一个人下来,老板的眼睛里无异渗进一粒沙子。其二,即使老板可以照自己的意思用人,他要用的人,譬如我,资历不合,上级也是不准。一个风调雨顺的单位,往往多年不任、不免、不奖、不惩,主办人事业务的官员是最清闲的人。 国民党退到台湾以后整军经武,每一个军人都有“军籍”,根绝冒名顶替,有人像演戏一样从大陆演到台湾,无法下台卸妆。三十年后两岸恢复交通,大陆上的父母到台湾找儿子,找到一个假儿子。或者真丈夫有个假身份,没法接妻子到台湾见面。这人得向法院自首,承认犯了伪造文书罪,法官认为情有可原,判个缓刑,当事人拿着判决书去更改户籍,再去做儿子、做丈夫。 同事说我运气好,改了名字没改姓氏。真王鹤霄虽然是个上尉,假王鹤霄却只能领少尉的薪饷,两者的差额由会计部门存进老板的账。我完全没有意见,我知道,我若不来乞食,这份上尉的薪饷全部归他所得,现在他分一大部分给我,并非我分一小部分给他。我还记得我是月半到差,第一次领到饷袋时,里面装着法币一千多元,据此推算,全月饷金约两千多元,折合东北流通券,收入增加了五倍多,尽管通货膨胀厉害,数字本身给我很大的满足。我应该感激他,山重水复,好歹找到一条路,总得纪念修路的人。 做了军官还可以领到眷粮,依规定,每人最多不得超过四口,于是一律按四口申报。我在名册上立刻有了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实际有眷的人领实物,实际无眷的人领代金,代金的价格低于实物,中间的差额也归老板。为防虚报冒领,要附全家照片,主办人替我找来三个“演员”,我付给演出酬劳法币一百五十元。 我勉强照办,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忽而有得救的感觉,忽而充满了罪恶感。我又能怎样呢,以前政府骗我,我无法选择,现在我们集体欺骗政府,政府也无法选择。为了防备点名检查,我时时默念我叫王鹤霄,河北徐水人,徐水在保定之北,北京之南,东面天津,南面石家庄。太行山有一条河自西北流向东南,经过县城,徐水因此得名。徐水的特产是黄瓜和老醋。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得知徐水的新产品是好酒,假故乡和真故乡毕竟有共同之处,两者都是酒乡。我也时常提醒自己,我的妻子姓许,两个孩子叫大宝二宝。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跟随联勤单位以王鹤霄的名字入境台湾,离营后申报户籍,恢复为王鼎钧。不久,台湾保安司令部看到我写的一篇故事新编,传去问话,教我当面写一篇自传,我立即把两件事交代清楚:其一,我在联勤补给单位冒名顶替王鹤霄,其二,天津失守,我成为中共的俘虏。自此以后,我为这两件事填过各机关寄来的调查表,我实在怕人见到王鹤霄三个字,好像找到这三个字就找到我的真赃实犯。多年以后,我又常常挂念真正的王鹤霄那个人,好像他真的成了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用它做笔名写文章。我奉他的名活下来,不知他奉谁的名活着、活了多久。 我从未遇见名册里的王鹤霄,却忽然和我照片上的妻子重逢。我穿过台北市新公园的时候遇见那位许小姐,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好像想跟我说话,我低下头来躲开。事后自问为什么要躲?应该问一问她是怎么来台湾的,她的机缘也许比我更曲折艰难,我相信任何一个有故事癖的人都不会斩断这条线索,而我那时正在学写小说。比起真正的小说作家,我显然缺乏好奇心,也没有勇气正视人生。 我在秦皇岛服务的这个单位分设好几个部门,经理室、会计室、参谋室、押运室、译电室、书记室、副官室、军医室。经理室是“心腹”,掌理金钱物资的机要作业,押运室是“股肱”,负责把军用物资收进来、运出去,其他各室聊备一格,像参谋室,仅有参谋一人,副官室,仅有副官一人。书记室负责收文、发文,缮写文件表册,管理一般档案,书生无用,受人轻视。医官是个四川人,非常健谈,他本来学兽医,战时应付紧急需要,把他改造成一般医生,大家爱听他谈笑,不找他看病。 我到差时,书记室仅有我一个“司书”,各室拟办的公文都送到我那里缮正,这就给我机会大致了解全部业务。各单位为了争权利、推责任,公文往返,钩心斗角,或者报销遗失短缺的军品,巧用法规缝隙,我觉得妙趣横生。例如某一军品是由四个小件合成,遗失了一百“套”,要追究责任,遗失了四百“个”,可以注销。 我马上学会了中文打字。当年中文打字机有一个字盘,还保留着“活字版”的模样,字盘中间排列常用字,两旁排列“间用字”,另外有个备用的字盘叫“罕用字”,一般公文语言简单,用字重复,打字速度很快。我们的单身寝室和办公室相连,我除了理发、洗澡、寄信,轻易不出大门,出门一步就要花钱。那时“压力”这个名字还未流行,我只觉得紧张疲倦,可是夜晚又要失眠,我拿林肯说过的一句话做药方:“只有工作是抵抗烦恼的工具。”我每天把所有的公文打好才上床,常常自动工作到深夜,秦皇岛附近有很多名胜,我从小就向往山海关上的那块匾,爱听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而今兴味索然。听说有个地方叫“无颜城”,据说吴三桂在那里跪迎清兵,我是个无地自容的人,看到这个地名动了心,想去看看,可是也没有实行。 这就给老板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我那么喜欢留守在办公室里,他们就物尽其用,派我做“收发”。公文的来源很多,远方的机构从邮局寄来,当地的机构派专差送来,异地的押运员随身带来,必须随到随收,十分烦琐,他们发现了我,问题立刻解决。上海来的押运员,常在中午休息时间或傍晚下班以后匆匆赶到,他们阶级比我高,见了我又鞠躬又作揖,感谢我为他们加班,朝我抽屉里一包又一包塞前门牌香烟。我不抽烟,常有本单位的同事拉开我的抽屉顺手拿去。 依照规定,收发公文的人只能读公文前面的“摘由”,按照摘由所说的业务,送交主管人员办理,不可以阅读全文,没人告诉我有这样的规定,我总是把每一件公文从头到底读完。那时国防部已完成军中的公文改革,废除传统的框架、腔调和“套语”,采用白话一条一条写出来,倘有图表或大量叙述,列为附件。国防部把公文分成几个等级,某一级公文遍发给某一个层级的单位,不再一层一层转下去,我们可以直接收到国防部或联勤总部的宣示,铅印精美,套着红色大印,上下距离骤然拉近了许多。 我们的老板是上校,我们那个单位的编制是少将编阶,这叫“上校占少将缺”,凡是发到少将层级的公文,我们也有一份。上级常寄来一些与补给业务无关的讯息,既奇怪又复杂,老板对这一类公文置之不理,我却读来津津有味。我还记得,某单位来一公文,转述什么团体的意见:依宪法规定,“中华民国国旗为红地,左上角青天白日。”该团体认为“左上角”不妥,应该改为“另一意识形态”,转知我们参考。还有某单位来文说,国军的帽徽本是国民党党徽,现在实行宪政,党国有别,新帽徽在党徽四周围一个红边,以国徽代替党徽。这太可笑了,抗战发生后,我在沦陷区生活了四年,看见汪精卫政权统率的军队,他们用青天白日帽徽,表示遵奉正统,却又在周围加上红边,表示和重庆有分别,国军如果要换帽徽,自己应该有创造力,怎么照抄“汉奸”的构想? 许多年后,二十世纪已经结束了,我在纽约《世界日报》读到一则掌故,作者说,中华民国行宪以后,军队国家化,国军的帽徽不再用国民党的党徽,而是在党徽四周围个红圈,算是国徽。这是一个不幸的预兆,以后国共激战,国军的据点一一陷入共军的重重包围,成为死城,最后全部失守。可是我只记得有过这样一份公文,没领到这样的帽徽,联勤制发的军服并未更换帽徽,海军一向以国民党党旗为军旗,也始终一仍其旧。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费人疑猜。 那时部队调动频繁,由秦皇岛过境的部队,也由我们这个单位补给。依照规定,部队未到之前,联勤总部先从南京发电报通知我们,部队既到,军需人员拿着收据来领粮领弹,经理室根据电令核实。起初我大吃一惊,这教军队调动如何保密?既而一想,也只能这样办,否则,我们这些人视线不出办公室的四壁,可能把军品发给叛军,也可能发给敌军。史学教授黎东方,名记者陆铿,都曾在他们的著作里责怪补给单位,军队转战千里,竟然不发给他们子弹和棉衣,他们对联勤的补给作业太隔膜了。过境部队倘若缺粮,还可以发一天两天主食,再拍电报向南京请示,倘若要子弹棉衣,那是任他怎样吵闹辱骂也不能答应,必须等联勤总部回电,一点也怪他不得。 运补东北越来越艰难,尤其是粮食。国军以大米为主食,米由上海装船启运,上海到秦皇岛六五七公里(一二一七海里),秦皇岛出山海关经锦州到沈阳,三八九公里,沈阳到长春三○五公里,全程一三九九公里,补给线太长。由山海关到长春这六九四公里,地形狭长,易入难出,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挂形阵地”,国军的形势不利。 联勤运补用火车,后来火车不通,改用汽车。共军的确是打游击的天才,他们征集农家耕种用的“耙”摆在公路上,“耙”的形状像梯子,钉满了钢打的长钉,它本来的功用是划破土块以便播种,几百个“耙”翻过来,钉尖向上,公路就变成刀山,军用卡车不能前进,几十辆卡车编成的车队,一时又怎么后退?只有任凭他们把粮弹搬运一空。这个“钉板阵”,小说家莫言有生动的描写,他把背景放在山东对日抗战的时候,据我所知,抗战时期,至少在山东,共军从未使用这个奇特的战术。 押运员送粮送弹,不分昼夜,不论雨雪,人人满脸风霜。和谈期间,沿途常遭共军射击,和谈破裂,共军改为袭击,押运员受伤、被俘不是新闻。联勤总部因应时局,派人到许多小据点设立堆积所,就地储存粮弹,供国军固守,用小据点拱卫大城。这些小据点一个一个失守,兵站派出去的库员纷纷下落不明,妻子儿女流离失所。 后来东北的国军全面崩溃,第六补给区司令刘云翼告诉人家,东北国军从未因弹药缺乏而失一城一地。他的话大概可靠,今天读中共出版的战史,他们在攻占名城之后,记述俘虏了多少官兵,缴获了多少武器弹药,数量都很可观。据赵勤轩《沈阳,一九四八》一书记载,国军在沈阳遗留的弹药,可以装六百节火车车皮。张骏主编的《山东重要战役资料丛书》说,共军解放济南,缴获炮弹二十二万多发,子弹一千一百多万发。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读到新闻报道,一九四九年国军撤出上海,遗留子弹将近一亿发,国军还把大量军火埋藏地下,现在一处一处都被上海民众挖掘出来。 我在秦皇岛的日子,每天胸口郁闷,左胸疼痛,常常呼吸困难,只要辛苦工作,症状就会减轻或者暂时消失。我想劳累只能增加病痛,如果真有肺病或心脏病,情况应该相反,我决定不去看医生。后来,长时间持续不断的工作,会产生紧张饱满,一步步造成高潮,这时候非常快乐,跟性经验相同(那时我还没有性生活,我又“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了)。我一度怀疑,许多快乐(赛球、登山、看电影、赌博)都是性经验的模拟。 老板发现我没有娱乐嗜好,没有交际应酬,沉默寡言,没有口舌是非,认为我可以进一步吸收使用,这是严重的误会。他想把我调到会计室,学习记账、打算盘、处理单据报销, 把我训练成一个亲信,我断然拒绝。老板大出意料之外,他的会计主任也不愿意增加新手,趁机向老板进言:“流亡学生多半有精神病。”我虽然是个边缘人,终于也发现这里每一种业务都在营私舞弊,依法办事乃是为了违法图利。我的心里有斗争,我不能在这样的机构里寻尺寸前程,早晚总得走出去。 一夕之间,我由宠儿变成弃婴,老板不再理我,宦海多风涛,几个月后,他也翻了船。他是读书人,走得很潇洒。新老板来自上海,侩气僚气流气都有几分,都不十足,他带来几个人,当天更换粮仓的管理员,显示他是一个内行,不问江山问钱包。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一转眼国军丧失了全部东北,放弃了秦葫两港。 第二部 10 贪污哲学智仁勇 国共内战期间,联勤运补东北国军,开支庞大,据说占全国军费的百分之四十。无数物资由上海运出,由秦皇岛葫芦岛两个港口运入,后来陆路交通断绝,仰赖空运,仍然由葫芦岛运往锦州,由秦皇岛运往天津,再由两地空军转接。 军粮运补的工作最繁重,《孙子兵法》:“军无粮则亡。”但我从未想到军粮运补的方式如此粗糙而原始,手续繁复而不精确,每一道手续都有侵吞的机会。 第一步,运粮的轮船进港,起重机卸下米包,每次十包,临时放在码头上。全船一共运来多少包,接粮的单位对“包数”要负责任。依照规定,准许有“船耗”,如果船舱漏水,一部分粮米潮湿霉坏,可以由船长出具证明,申请报废。于是每一艘运粮船的船舱都进水,每一位船长也都愿意证明,没听说哪位船长拒绝合作。为什么每一艘轮船都会漏水?政府从未监督改善。 第二步,每一包米都要过磅,计算这一船米有多少公斤,接粮的单位对“斤数”要负责任。俗语说,两只碗同样大小,把满满一碗水倒进另一个空碗里,不会仍然满碗,依照规定,装船时允许有损耗,卸船时也允许有损耗,按路程远近定出百分比,于是每一船粮米都可以短少一些,完全合法。 第三步,一包一包军米过磅以后,由码头工人背上火车。工人手里拿着一支铁钩,先把铁钩插进麻袋,用力向上一提,接着一转身,另一个工人两手捧起麻袋,向上一送,整袋米驮在背上,这时铁钩在麻袋上拉出缝隙,大米哗啦哗啦流到地上。地上早已打扫干净,从地上扫起来的米仍是好米,可是依照规定,这些米受了污染,需要整理,整理时有进一步的损耗,两斤折合一斤。每一船米都会有相当数量的“污染米”。工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把铁钩?政府从未过问。 第四步,军粮装满火车,再一节车厢一节车厢过“地磅”,地磅装在铁轨上,称出整节车厢的重量,扣除“皮重”,求出“米重”。我一直纳闷,既要分包过磅,又要整厢过磅,这种设计有何必要?两种重量的差距又将如何对待?这个秘密,我始终没有窥破。 有时候,船上运来的是面粉,面粉只问多少袋,不问多少斤,因而受另外一种待遇。除了船舱漏水产生废面以外,所有的面粉立即运到本单位特设的仓库,这个仓库由老板最信赖的军官管理,最信赖的工人操作,我们一律不得走近。若是老板调动,新老板必定带自己的人来上任,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仓库。 据说这个仓库除了存放“废米”,有一间密室,四壁光洁,地上铺着细纹的席子。工人把一袋一袋面粉放在席子上,用藤条抽打,面粉从布袋纤维间飞出来,落在席子上,再扫起来,装进空袋里,由老板待机支配。据说每一袋面粉抽打多少下都有规定,抽打的力度角度都有训练,瘦身后的一袋面仍然是一袋,交出去没有困难。有一次,只有一次,我在二楼的办公室凭窗下望,看见一个满身雪白的工人经过,那天他一时怠忽,没有卸装就胡乱走动,算是让我看到一个旁证。 每年一次或两次,本单位依法处理“废米”,照例由三家大粮行竞标,上级派员全程监督。依照规定,派下来的官员阶级一定要比我的老板高,他和我的老板必须没有历史关系,也没有亲戚关系。这些规定都没有发生作用,他们虽然没有历史关系和亲戚关系,他们却像电影里的黑帮人物,尽管素昧平生,只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立刻产生完全的默契。他们都熟悉音乐和舞步,可以一见钟情,佳偶天成。高级首长派谁出来干这趟差事,就是看某一个老部下生活太清苦了,给他机会找些外快,当时叫做“调剂调剂”,也许由他顺便带些油水回来分享。监督者和被监督者“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关系超过同乡同学同宗。 监督者先视察仓库,他看见了“九千斤废米”,他做市场调查,证明“底标”的价格合理,他亲自主持开标,亲眼看见得标的粮商把“九千斤废米”运走,他负责证明这一切,千真万确。但是事实上三家粮行共同接下这笔大生意,他们以低价买去六万多斤好米,我们不眠不休,动员配合,完成表面作业。当年这叫“集体贪污”,今天称为“共犯结构”,可以想象,偌大一笔粮款,绝非老板可以独占,许多人都会有一份。 当时政府筹粮,多管齐下,公文中有采购、派购、摊购、配购、抢购、搜购等等字眼,可见筹粮之辛苦积极,也可见民力负荷之重,运补单位并未受到感动。政府对运补的损耗设想种种可能,也算十分体贴,运补人员反而受到鼓励,浑水摸鱼。防弊的规定如此周密,作弊者破解跨越易如反掌,一切如德国小说家茨威格所说,由军粮处出发,有一条金线似的捷径,直伸到银行家和放高利贷的人。民间也有顺口溜:“从粮(良)不如当仓(娼),当仓不如直接税(睡)!”每年约有十艘万吨级轮船前来卸粮,当局没有丝毫检讨改进,我虽已放弃一切理想,仍不能甘心接受这样的现实。 有一位唐中尉,老板的小同乡,他在十多位押运员中年龄最长。他在北洋政府时代当过宪兵,那时叫做陆军警察队,我俩有些共同语言。他偶尔找我聊天,他常说“吃纣王的饭不说纣王无道”。他说得对,可是我听不进。老板常说,合情合理不能合法,唐老说:合情、仁也,合理、智也,不必合法、勇也,要具备智仁勇三德,才够条件当老板。他说得对,可是我也听不进。他说:“我们每天犯法才活得下去,联勤不犯法,不能运作;国民政府不犯法,不能存在。”我有时像欧几里得,动辄认为“那是不合理的”,然而唐老说,那是“合宜”的,人间事合宜为要,合理次之。他说得对,奈何我总是听不进!今天回想,那时人人疏远我,只有唐老接近我,他是有心人。 有一天,他办公桌上放了一堆旧子弹,他一个个用力擦拭。我问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他押运重机枪子弹,账目上短少一千发,上级催讨,他还不出来,现在弄到几百颗废品,擦亮了,搪塞一下。这未免太荒唐了,子弹怎么可以短少一千发,一旦短少,上级机关应该追查原因,怎么可以要他赔,粮食可以赔,服装可以赔,子弹教他怎么赔!他的对策也奇怪,怎么可以用废品充数,接收的人难道是瞎子。我对唐老已经有感情,这些念头都不在话下,冲口而出的是替他担忧,我说,如果这些子弹发到某个连队手中,如果他们作战时不能射击,阵地因此失守,如果事后检讨战败的原因,追究这批子弹的来源,唐老如何担当得起?他说:“确实担当不起,我现在是瞎子碰上小数点,一筹莫展。”唐老提出一个办法,要我到军械库去找一位孙押运员,请他借给唐老一千颗子弹。是了,我有个“上校爷爷”主管军械补给,唐老看上我这个背景。后来回想,他故意擦废弹给我看,他是有心人。 一千发子弹,而且是重机枪子弹,说是借,根本没法还,我认为孙押运员没有这么大的弹性,关说一定无成。谁知这个短小精悍的中尉一口答应,不过他说要我们那个主管军械的何上尉出借据。我想,何上尉为什么要欠这笔账?他必然拒绝,岂知何上尉欣欣然对唐老说:“咱们两人给他写个条子。”结果是唐老以借方签字,何上尉以证明人签字,我做双方的信使,子弹如数到手。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子弹!他哪里来的子弹!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唐老忽然变了脸,不理我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在他眼里我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利用价值,难道我像一颗子弹,只能使用一次。这颗心正没安顿处,消息传来,孙押运员向我的“上校爷爷”讨好,说是冲着我的面子借出去一千颗子弹,这些子弹是账外余物,绝对与库存无关。我以为我只是一个传话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大影响力,“上校爷爷”认为我多管闲事。“上校爷爷”那里我留下坏印象,唐老那里我没留下交情,孙押运员那里反而欠了债。他们有心我无心,无心却被有心恼。 这一段烦恼我久久不能忘记。并不是动机好就能把事情办好,一颗好心可以受到各式各样的利用。唐老从此紧闭双唇,但是他说过的话收不回去,他说:“合情仁也,合理智也,不必合法勇也。”至今令我拍案叫好。受他启发,我长期思考贪污问题,贪污的确需要勇气,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现在贪官污吏勇者不惧,我就是这么干,看你一个字能赚多少稿费!偶有贪官撤职,我都想送一副对联:“三德智仁勇,一官归去来。” 那时贪污是热门话题,舆论界八音连弹,有人说,贪污是潮流,众官不贪,一官难贪,众官皆贪,一官难清。有人说,贪污是人性,贪污不能根绝,因为人性无法改变。有人说,贪污使人乐业,增进祥和气氛。有人说,贪污使人效忠,凝聚向心力。有人说,国富则多贪,“寄主”肥壮,寄生虫营养良好,贪污是好现象。我至今不能分辨谁说了正言,谁说了反话,谁在规劝,谁在讽刺。 遏息贪风,有人提出十二字真言,要做到官吏“不能贪,不敢贪,不愿贪,不必贪”,也就是制度足以预防,法律足以吓阻,道德操守足以自约,薪俸足以维持合理的生活水准。看来面面俱到,实际上药方很好,药剂永远配不齐。凡是文章做得太好,实行一定困难,但是好文章一定引人幻想,九十年代,中国共产党采用的生产方法奏效,但果然国富多贪,舆论又翻出这十二字真言来,念念有词。 蒋介石本人是清廉的军政领袖,但是“一二人心之所向”不能转移社会风气。那时国民政府治下,贪污的现象严重而普遍,政府则表现了惊人的宽容,由蒋主席到蒋总统,发表多少文告训词,似乎从未针对惩治贪污宣示决心,贪污大案发生了,他可曾“干涉司法”,指示彻查重判?他这一阶段执政的特色是,未因操守问题杀一贪官,那时多少人骂他独裁,看来他像是《红楼梦》里的晴雯,枉担了虚名。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也许得等到他的日记全部公开了,历史学者才会给我们一个答案。但是他退守台湾以后十分注意官员的操守,他整饬联勤的采购业务,他的第一家庭中有一位至亲涉案,他强迫那人自杀,他的决心在中国近代史上再无二人。这时候我们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毫无问题,秦葫港口司令何世礼操守高洁,他的父亲是香港富豪,财产多,他本人的生活俭朴刻苦,花钱少。他因血统关系生有异相,小孩子看见他,叫喊“洋人来了”,虽然对方是孩子,他总是用中国话郑重纠正:“我是中国人,不是洋人。”他的爱国心也不成问题。这人无论作战还是办补给都很认真,唯有对贪污问题漠然视之,他是坐汽车的大官,心中仿佛有个汽车哲学,做官如坐车,车是你的,开车坐车是我的事,修车换新车不是我的事。他虽然在英国美国受军事教育,却跟所谓正统嫡系没有矛盾,他在孙立人之外显示另一种可能。 那时代贪官的风险很小,可以说,“有所不为”的风险比“无所不为”的风险还要大。“合情合理不能合法”,同事长官形成共识,大家有不成文的盟约,若是一个贪官倒下去、揭开来,所有的加盟者都成一网之鱼,他们必须互相保证人人可以全身而退。也正因为如此,贪污的数目必须竭力扩大,他必须计算各方打点之后还能剩下多少,他必须筹划怎样使加盟者皆大欢喜,结果贪得越多越安全。这是第一道防线。 还有第二道防线。万一官司上身,推给部下承担,只要部下说一句“这是我干的,上司不知道”,上级顺水推舟,贪官金蝉脱壳。东方文化有“替死”的传统,首长平时注意物色人选,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有一个年轻人,朴实率真,讲忠讲义,没有才能见异思迁,有一点把柄可以掌握胁持,首长就拔擢这个人,把他放在他自己不能达到的位置,由他感恩图报,火中取栗。如果首长该坐牢,他也该坐牢,他一人坐牢可以大事化小,首长还可以照顾他的家小,供应他在狱中的需要,安排他出狱后的工作。我有时对着镜子看自己,觉得我好像正是这样一块材料,所以对进退出处特别谨慎。 最大的恐惧是部下挺身检举,平时首长必须在维持尊严和安抚不驯之间取得平衡,这就增加了统驭的难度。倘若“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法网恢恢,那就启用第三道防线。没什么了不起!抗战时期,国府本有《惩治贪污条例》,明文规定要没收贪官的财产,胜利后检讨战时法规,认为这一条很像是专制时代的抄家,不合时代潮流,予以彻底修正,贪官失去权位,仍可以保有财富。我曾听见一位官太太在打牌的时候说:“我们这辈子和下一辈子吃不完也喝不完,什么都不怕!”她的丈夫因贪污判罪,正在狱中服刑。 我永远不能忘记通货膨胀的噩梦,著名的“金圆券”,就在我挣扎觅食的那段年月出现,在通货膨胀的压力下,一般军公人员都不能靠本薪过活,物价像鞭子,驱使人人向法纪的反面拥挤,贪官反而成了救星。什么是通货膨胀?外电报道有生动的注解,战前法币一元可以买到一只牛犊,战后一元法币只能买到一根油条。有位老太太,战前把积蓄存进银行,战后再去提出来,回到家里她疯了。换个角度说,如果某人居住京沪地区,拥有“中储券”一百万元,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兑成法币五千元,一九四八年废法币,只能兑到金圆券六角。他的钱哪里去了?老太太的牛又哪里去了?政府用增加通货发行的方式取去了!通货膨胀是一个骗局,而且全面行骗,天天行骗,悍然违反了林肯的告诫:“你不能永久欺骗所有的人。” “金圆券”并没有结束通货膨胀,通货膨胀是连续剧,金圆券把它推向更高的高潮。金圆券于一九四八年八月出笼,规定银元二元或美金四元换金圆券一元,黄金每市两合金圆券二百元,民间的黄金白银都要送进银行。政府强力推行,今天枪杀粮商,明天逮捕金店老板,天天高呼打倒奸商豪门。据国府财政官员朱偰和黄元彬写的文章,八个月后,一九四九年四月,银元一元兑换金圆券三百六十万元!此时我在上海,看见面额一百万元的大钞,也看见臭水沟里都是百元千元一张的金圆券,上面印着蒋介石的侧面肖像,面对五百元一千元的数字。钞票变垃圾,景象恐怖,现实成虚幻,生存被彻底否定。丢弃钞票的人有意污损咒诅某一个人,这个人能有多大福分、禁得起这样折损?有一个人用金圆券当壁纸,糊满四壁,他邀我去参观,他说要在这间屋子里照一张相片传家,教后世儿孙知道他住过这么豪华的房子。到这般田地,军公人员除了抱紧不法手段和不法所得,教他怎么活? 到一九四九年七月,国民政府再改币制,废除金圆券,发行银圆券,竟规定金圆券五亿元换银圆券一元!财经大员的勇气了得,可是智在哪里?仁在哪里? 我每个月按时把钱寄给父亲。这时国军在山东连打败仗,乡人族人纷纷南下,父亲有我那一丁点儿接济,得以离开徐州,暂住浦口。百善孝为先,可是这一善究竟能抵消多少罪孽?当年山东土匪多,好汉们平时在远方打家劫舍,过年回家先给老娘磕响头,到了末日,基督怎样审判他? 第二部 11 秦皇岛上的文学因缘 “当你写不出文章来的时候,你就该阅读或旅行。”那几年我南船北马,心中渴求安定,旅行二字,味同嚼蜡。那时我读文艺小说义愤填膺(主流文艺作家爱写现实人世的愁苦不平,鼓励抗争),读爱情小说愁肠百结,几乎没力气揭开书本,没奈何,我找上武侠。 那年代,文学界极力贬低武侠小说,认为写武侠的不是小说家,读武侠的不是文学人口,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武侠是“禁书”。我以“反抗期”的心情走进小说出租的商店,挑选了王度庐的《宝剑金钗》,这是我第一次仔细阅读武侠小说,没想到,他写得很好嘛!休要再说武侠小说有叙事而无抒情,《宝剑金钗》的爱情笔到情到,笔不到的地方情也到,而且常在情何以堪时调门突然拔高,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人际关系像瓷器,一旦出现裂缝,无论怎样修补也不能完整如初。他写的是武侠,总有一股柔情灌注其间,感动我,又不使我像雪人一样溶掉,我对武侠的看法立即改变。 王度庐真正把我引进武侠的大门,接着我读了他的《鹤惊昆仑》、《卧虎藏龙》,这样的小说为何有人口诛笔伐?我左看右看找不出理由。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导演李安在好莱坞把《卧虎藏龙》拍成电影,夺得奥斯卡金像奖,王度庐再度受人注意。听说还珠楼主是承先启后的大师,我喜欢他的《青城十九侠》,他创作丰富,虽然多半结构有缺点,他笔下的脸谱、身段、场景、奇功异能,给后来的武侠小说建立了许多原型。我也看了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郑证因的《鹰爪王》,白羽的《十二金钱镖》,他们文笔简练遒劲,句句到位,我觉得顺心可口。 文章写到这里停笔寻思,世上确有一些恶行,道德不能防止,法律不能制裁,人们盼望武侠手段能够救济。“侠”是“人间天理”,信侠和信神有相通之处,“武侠和神话”,可有人拿这个题目做论文?初期的侠士好像没有私生活,他们是理想化的人物,可称“神格武侠”,后来武侠也有自己的社会,那个社会里也有种种不公平,侠士彼此之间也有斗争,侠士也可能受欺凌陷害,有些武侠中人也做坏事,他们是“人格武侠”。神格武侠只须关心弱者的痛苦,而人格武侠,读者也得关心他们的痛苦。人格武侠比较好看,是武侠小说的进步,似乎同时也是对武侠人物的解构。 我想,武侠小说算是一种“情节小说”,情节挂帅,情节密集,以情节之优劣定作品之优劣。严格而论,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只有一个情节:老渔夫出海,好不容易捕到一条大鱼,回航途中,大鱼的肉被鲨鱼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若是武侠,中文三万字总得写出十几个情节来,情节密集,把自然风景、人物心理、哲理思考、美感经验挤出去,全力诉诸好奇心的满足,所以武侠小说能使人废寝忘餐,堪称“杀时间”的利器。后来我到台北,听说台湾大学一位名教授不幸丧女,教授和夫人整天看武侠小说度过最悲痛的日子,他们把当时能找到的武侠小说统统读完了。 那时代的武侠小说也许禁不起严格的文学检验,但是左翼阵营彻底否定武侠,我仍然觉得很难理解。武侠浪迹江湖,“江湖”向来与“庙堂”相悖,武侠除暴安良,济弱扶倾,又和“社会主义良心”可以挂钩,毛泽东能从《红楼梦》中看出阶级斗争,为何忽视了武侠小说中的“阶级意识”?左翼文坛欣赏《血溅鸳鸯楼》,推荐《打渔杀家》,怎能比武侠刀山血海、快意恩仇?中共宣传革命,利用一切“民族形式”,唯独放过武侠小说,真想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考量的。武侠小说是没有受“红粉沾染”的文学门类。 由武侠切入,我找到侦探,它也是一种“情节小说”。福尔摩斯是这一门类的魁首,必然要瞻仰,我一本一本看完他的“大全集”。我看了英国女作家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后来知道她是西方侦探小说黄金时代的开创者之一。我看过《侠盗亚森罗宾》,法国作家的作品,他的全名里也有一个“莫里哀”。 我认为还是福尔摩斯最迷人。原来一只脚印,一个烟斗,一张看来随手乱画的便条,都可以是险谷入口,高峡栈道。原来人生的重峦叠嶂经不起这样单刀直入。原来我们的行为都会留下证据,而证据就在受人忽视的日常琐事之中。读福尔摩斯探案和读《圣经启示录》差不多,都能产生因果恐惧,只是福尔摩斯比耶稣曲折有趣。 《施公案》、《彭公案》、《海公案》是本国古典,当然要拜读。这些奇案虽然知名度很高,一拿来跟福尔摩斯比就索然乏味了!包公、彭公那样武断草率,任意推理,信任神话和巧合,过程简单粗糙,也是一种可怕。包公、彭公的确破了许多冤案,但是用他的方法一定破不了那些冤案,也许还会制造冤案!写小说的人为才情功力所限,只能预设破案的结局,支持包公、彭公的行为,为了目的正义、牺牲程序正义。我后来知道,它正好反映了、助长了中国人论断是非的态度:经验主义优于证据主义。军中流行一句话,凡是干过三年军需的人一律可以枪毙,保证没有一个是冤枉的。福尔摩斯若是听到这句话,一定嗤之以鼻。 我也读到程小青的《霍桑探案》,他模仿福尔摩斯,还有孙了红的《鲁平奇案》,他模仿亚森罗宾(鲁平、罗宾,连名字都近似)。我后来知道,就文学创作而言,模仿低于原创,但是这两位民国作家毕竟使用了较为严谨的推理,反映了比较复杂的社会结构,胜过《包公案》、《彭公案》、《海公案》多多,但“三公”是朝廷命官,民间向往公正廉能、不畏权势的好官,所以爱听三公断案。后来《包公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故事重新设计,原有的缺点完全改正过来,收视率自始至终居高不下。 我觉得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有共同点,两者都是“侠”,一个武侠一个文侠(我到台湾后一度鼓吹文侠)。也可以说,武侠是体制外的侦探,侦探是体制内的武侠,两者都情节密集,都必须设计情节与情节间的钩连纠结,需要紧密的结构。我后来知道了结构和逻辑的关系,逻辑观念发达的社会才产生福尔摩斯。 胡适博士说《红楼梦》不好看,因为没有 plot,《基度山恩仇记》才好看。武侠和侦探都很注重 plot,侦探小说发展为推理小说,我也逐渐定型为理性的读者。我也读二流的、速朽的武侠和侦探。那时有人说,武侠诉诸人们的报复心,侦探诉诸人们的好奇心,报复和好奇都不是人类高尚的情操,所以……又过了好多年,我知道武侠也罢,侦探也罢,都是作品的题材,作家的艺术是把题材处理成某种高级象征,道在天地、道也在蝼蚁,作品不以他的叙写分大小,而以它的隐藏分大小。那时候武侠侦探没人做到,我怀疑他们也没人知道,直到金庸出现…… 基于模仿冲动,我也编过几个情节挂帅的故事。 我们奉命闯入建在深山里的一座迷宫,任务是把躲藏在里头的人全部杀死,不许留一个活口。那夜是中秋节,月光照得见每个人的眉毛,但迷宫是黑暗的。我们冒险点亮所有的火把,没想到里面的人业已逃走,没留下半丝半缕线索,连桌椅床铺茶杯草纸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们希望地上有脚印,门把上有指纹,也都落了空。看样子他们知道首领要下毒手。 首领非常愤怒,他下达严厉的指令,必须追杀所有的逃犯。这几乎是一桩不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根本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谁,首领没有任何具体指示。我们重回迷宫搜查,只见一片虚空死寂,唯一的动态是迷宫里面有一道流泉溢出宫外,形成一条小溪,躲在里面的人无须出来取水,行踪就更为隐秘,我们的调查工作就更为困难。 我们住在迷宫里研究案情,早晨到溪旁捧起水来洗脸,水明如镜,照见每个人的影子,我们听一位巫师说过,每一个拿流水当镜子的人,他的面相永远留在水里,如同照相机的底片感光,高明的巫术能使隐没的人影显现。 千方百计找到那巫师,带他到溪旁察看,他说水中人影都戴着面具,只有一人例外。我们教他把那人的相貌画出来,真令人惊骇莫名,那人就是我们的首领。我们立刻杀死了巫师,有人发抖,他知道首领必定杀死我们,我们决定分头逃亡,终身戴着面具,即使和情妇上床也不取下来。我们永远不用溪流洗脸,我们都立志使自己永远消失,使自己消失比使别人消失更难,你得杀死一个自己,再长成一个自己。 我们约定,三十年后的中秋节,再到别墅后面的小溪旁聚晤,取下面具洗脸,那时首领应该已经死了。小溪依然清澈,可是没想到首领突然出现,不消说他一直侦察搜寻我们的行踪,虽然他已老态龙钟,我们还是魂飞魄散。可是……大家重逢以后,情节怎么发展呢?我没有能力把故事完成。 我还设计过一个故事,作家在摊开的稿纸前面坐了很久,他想写一个故事,心中空空,不能落笔。忽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纸上自动显出字来,速度很快,立刻连成一行,马上占满一页两页。那并不是他要写的文章,但是那是一篇很好的文章,预料有许多人爱读,一个作家很难抵抗这样的诱惑,他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呢?然后应该发生惊人的事件,对吧?我也不能把它完成。 算是开卷有益吧,侦探小说给我许多逻辑训练。那时社会普遍缺乏逻辑思考,用意识形态论事。他们口中笔下的事实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对事实的诠释。事实的发展永远是合乎逻辑的,事实的“诠释”却往往违反逻辑,这里那里都是意识形态正确、逻辑错误的顽童或玩童。 举例来说,那时流行的口号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可是共军一面说,一面攻打国军,国军也还击反攻或主动攻击。这一方说,国军是美帝走狗,不是中国人,另一方说,共军是苏联的爪牙,不是中国人。事实上都是中国人,一经诠释都成了外国人。当初提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真正的意思是: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那时我的同侪都不能发现其中的谬误。 三民主义有句话:“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于是有人宣传,三民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我的同侪竟不能发觉,民生主义只是三民主义的一部分,部分是共产主义,并不等于全部是共产主义,原典的意思是,三民主义可以包含共产主义,并非共产主义可以包含三民主义。何况下面紧接着说,“共产主义是民生主义的理想,民生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实行”,国民党要实行的仍是民生主义。我的同侪几乎都不能这样条分缕析。国民党败退台湾,痛定思痛了二十年后,党国元老梁寒操还在党员代表大会上发出惊人之论,他说国民党反中共,反俄共,并不反对共产主义,因为总理说过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他老人家还是三民主义理论家呢!全场愕然,后台“把场”的蒋经国气得面无人色。 那时有人批评知难行易,认为人的行为并不根据他的知识,而是根据他取得利益的方法。他也举出许多例证,其中一个是针对当时的通货膨胀而发,人人知道“囤积”使市面上物资短缺,使通货的流通量增加,使货币贬价的速度更快,但是人人都急忙把手中的钱抛出去,买更多的柴米油盐回来。报纸以半版的地位刊出这人写的论文,可见他并非等闲之辈。但是我不服气,古往今来,分明有多少人为了抽象目标自动抛弃了现实利益!照他的说法,这些人为名,而名也是利,这就混淆了“名”和“利”两个名词的界限,他说道德满足也是利,他又混淆了理想和现实的界限。他对“利益”一词没有严格的定义,他的大前提也就模糊不清。 我闷在心里有口难开。我想尽办法找《中央日报》看,希望有人反驳澄清,似乎没有。我不自量力,自己写文章寄去,当然也没登出来。我到台湾以后认真读了几本讲述逻辑的书,我本来沉默寡言,我的逻辑癖把我变成一个喜欢辩论的人。 另一方面,武侠使人果断,侦探使人冷酷,对我的写作大概有负面影响。至少写小说不能快刀斩乱麻,马上把结论提出来。小说,尤其长篇小说,常常要纠缠不清,浑沌不明,叙述的过程即是风景,过程比目的更重要,“感觉”比理解更重要,这些并不能从那时我读的武侠或侦探中学到。那个租书店的东墙摆武侠侦探,西墙摆着秦瘦鹃的《秋海棠》,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那时徐和张爱玲受委屈,他们的小说也被打入通俗作品,和以上诸人同列。我常想,如果我那时不看东墙看西墙,把那半墙社会言情、鸳鸯蝴蝶一气读完,我又会怎么样? 第二部 12 由学运英雄于子三看学潮 秦皇岛环境安定,工作简单,适合写作,但是我写不出文章来。我常常面对稿纸踌躇,同事好奇,有人跑过来问我看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屡次在梦中画钞票,一面画、一面惴惴不安,唯恐人家发现是伪钞。从生活经验到文学创作,应该有“转化”的过程,这才是“将真事隐去”、“满纸荒唐言”。在理论上一切经验都对作家有用,难言之隐,“无可如何之遇”,都能升华为极好的作品,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机缘听到或者读到这般指点。 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想到,报纸文章常常跟着新闻走,我何不一试?生活经验有限,新闻生灭无穷,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草原如海,何愁没有食物?回想起来,我后来为日报工作,配合新闻,写了三十年的小专栏,正是这一念种下的因。 那时各地不断发生学潮,学生游行,军警弹压,发生流血冲突,是新闻也不是新闻。有一天,我在浙江学潮的新闻中看见“于子三”的名字,心中大动:于子三是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的同学,我在初中部,他在高中部,为人个性外向,口才敏捷,有领导能力,是一颗明星。那时国民党约束学生的课外活动,他嫌二十二中封闭保守,远走重庆,高中并未读完,以“特殊方法”进入浙江大学农学院,那时浙江大学设在贵州。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浙大年底复员,迁回杭州。他领导学潮,被警察逮捕,死于保安司令部看守所中,今考其时,已是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我对学潮有感伤,感伤自己失学,于子三给我强烈的写作动机,我借学潮酒杯,浇自己块垒。我以母亲的口吻写了一篇对爱子的呼唤,我说求学的机会难得,何不及时努力?我引用当时教育部发表的统计资料,民国元年至三十二年,全国专科以上学校毕业生十二万人,仅占全国青年的三千分之一。那时华北各省有水灾,有旱灾,有战祸,饿死病死了多少人,多少难民卖儿卖女,社会上有千千万万失学的青年,你们领公费,读大学,为什么要罢课?罢课就是自己制造失学啊!你是在爬梯子,多少人暗中嫉妒你,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只有母亲揪着一颗心,怕你们掉下来。 我没能把那篇文章写好,如果十年以后写,我会加上“孩子的体重增加一磅,母亲的寿命减少一年”,我会加上“儿行千里,母担万里忧”。我的母亲对我说过:“这是乱世,我不指望你伟大,只盼望你安全。”当年为劝阻学潮,浙大教务长张绍忠发表公开信:“纵诸同学不惜以身牺牲,如何对父母师长?”什么时候天下子女才知道体贴他们的母亲? 于子三,浙江大学为他出了特刊,杭州文史资料为他出了专辑。据钟伯熙《于子三运动回忆片断》,曲言训《青山不老,英名长存》,他是山东牟平人,一九二五年出生,大概和我同年,死时二十三岁,正读四年级毕业班。他有兄弟姊妹十一人,父亲做小学教员,家境十分艰苦。他的父母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就要毕业,大概总希望儿子找一份工作,给这个家庭添几担柴、几升米吧,他跟我背景何其相似,选择又何其不同!但是于子三因缘际会成为英雄,英雄只要伟大,不要安全,他虽然不能给父母面包,却能给父母光荣。他葬在西子湖畔,与岳飞、秋瑾同列,墓园一派烈士气象,入选浙江大学创校以来的“百年人物”,俨然不朽。然而卷入学潮的青年无数,几人能感天动地?单说因于子三之死而引发的一连串学潮,全国二十九座学校、十五万多学生游行支援,持续四个多月,挨打被捕流血丧命的人轻如鸿毛,于子三只能有一个,这就是运动。 那时候我的文章内容单薄,如果现在写,我会提到一九四五年的战地服务团,于子三入团为前方官兵服务,他在团内常受特务“骚扰”,心中愤愤不平,没人告诉他捐血之前先要验血。他的手掌温软,凡是和他握过手的人都久久不能忘记,国民党埋没他的才华,左派满足他的自尊心,他因此投入学潮。于子三是龙,左派是水,学潮是惊涛骇浪,龙的舞台。一九四七年五月,左派学生拥立他做浙大学生自治会长,那是他自信心最强的时候,也是对学校的权力最藐视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人生如戏,演员入戏,张翼德真以为自己喝断了当阳桥。 如果文章现在写,我会说,“大时代”的青年是资本,是工具。我们振翅时,空中多少罗网;我们奔驰时,路标上多少错字;我们睡眠时,棉絮里多少蒺藜;我们受表扬时,玫瑰里多少假花。渴了,自有人向你喉中灌酒,死时,早有人为你准备好墓志铭。天晓得,因为热血,多么狭隘的视界,多么简单的思考,多么僵硬的性情,多么残酷的判断,多么大的反挫,多么苦的果报。 如果是现在,我会说,学潮由中共授精,国民党授乳,中共与学潮之间曲曲折折的线,明明暗暗的人,闪闪烁烁的话,国民政府的情治人员只会逼上梁山。我会说,这是下一代反抗上一代,这是未来反抗现在,你的儿女反抗你、而你的看家护院打死他,你有再好的理由也难心平。情治机关很难捕到真正组织策动学潮的共产党员,以浙江大学而论,现在知道,真正指挥学潮的地下党负责人姓吕,事发之后,“安全转移”,他是牧人,于子三是引路的“头羊”,他们背后还有“东家”。中共开国以后,各路英雄写史料,夸功绩,直言不讳。那时各界都说学潮是学生自发的爱国行动,都说爱国学生被构陷栽赃,中共对学潮发出那么多文告指示,后来辑成那么厚一本书,当年“各界”有谁读过一行一字。中共对学潮用心之专,用力之勤,当年“各界”有谁知道。学生争民主,要和平,他们怎知道学潮是“解放战争的第二阵线”,于子三的九牛二虎之力,无非“策应苏北解放军的战斗”。 于子三在保安司令部拘留所“以玻璃片割喉管自尽”,浙大校长竺可桢带校医同往探看,竺校长在日记中说,校医认为是“他杀”。这位医生说,割喉自杀应该鲜血喷射而出,玻璃片上应该染满血迹,于子三手中握持的玻璃片只有尖端染血,而血迹又和伤口的大小相符,不合医学常识。于是各校学生的激烈抗议燎原而起,连远在陕西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都想派代表到杭州参加追悼。 我想写文章,材料不够,我用三个办法无话找话。第一个办法是“乱问”:浙江省保安司令部怎会杀死于子三?于子三死了,保安司令部能得到什么好处?保安司令部好不容易钓到这条大鱼,一定要慢慢审问,慢慢引诱,直到掏空所有的情报,于子三突然死了,那是保安司令部极大的损失。 于子三是自杀而死吗?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崇拜英雄,英雄贵在成功,不在成仁。“以玻璃片割喉管自尽”,技术上并不容易,他关进去才五天,情势并未山穷水尽。 我的第二个办法是“乱想”,由校医想到法医,校医仅是到场察看,法医验尸才是权威。报上没有验尸报告的内容,没有法医的谈话,民间如沸水,官方如止水,“立正”的功夫很好。由验尸想到指纹,于子三握在手中的玻璃片应该经过化验,上面也许有别人的指纹?那时法医拒绝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我由法医沉默联想到省主席沉默,负实际责任的保安副司令也沉默,一任群情汹涌。我认为高层治安单位应该立即展开专案调查,让社会有个期待,有期待才有安静。 于子三怎么死的,我的第三个办法是“乱猜”。那时流行电刑逼供,很可能,他们朝于子三身上“通电”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于子三停止呼吸,他们要向社会交代,“畏罪自杀”是唯一可用的理由。浙大校长竺可桢的日记业已出版,书中逐天记载于子三案件的发展,客观详尽。看守所告诉竺校长,于子三已死了三天,可是校医察看尸体之后,认为于子三已经死了六天。这三天“差额”,大概是急救、请示、开会商讨和布置现场的时间,于子三的死完全是个“意外”。 于子三死于学潮,触动我失学的伤感,这才文思泉涌,今天回想,还觉得满腔有话。且说当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继于子三事件之后,北平又发生“七五事件”,我的老同学李蕴玉置身其中。李蕴玉是个男生,我们一同随二十二中迁到陕西,一同从军开到沈阳。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为“恭祝蒋校长六十寿辰”,策划成立中正大学,蕴玉得贵人之助,由初中毕业生一跃而为大学新鲜人。他曾写信告诉我:“社会正在改变,能吃苦爱工作的年轻人会受到重视。”我一看这般语气,知道他“进步”了。 内战打到一九四七年底,东北败局无可挽回,南京教育部决定把沈阳的大学生迁到华北。左派学生发起运动,反对迁移,国民政府的“忠贞学生”不眠不休,艰苦战斗,总算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这些学校迁到北平,政府并没有给他们适当的照顾,许多学生没有上课的地方,教育部虎头蛇尾,难以自圆其说。蕴玉写信诉苦,他说天气寒冷,他需要棉被,我急忙买了一床棉被寄给他。这么多“流亡学生”,难免三五成群,游荡街头,北平参议会有位参议员看不顺眼,提案要求“处置东北学生”,认为这些学生都应该从军。那时已是一九四八年,“从军”可不是什么好字好词,流言飞语,“从军”提案乃是出于南京中央授意,东北学生引为奇耻大辱,力主迁校的“忠贞学生”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被人出卖,“七五事件”因此而生。 一九四八年七月五日,东北流亡学生集体走上北平街头,军警布成人墙拦截,学生不退,军警开枪,学生九人死亡,七十多人受伤。蕴玉来信历述惊险,他说幸亏受过军事训练。那时我们比别人多些常识,恐慌的人群是死亡的旋涡,人潮席卷,容易因碰撞而受伤,如果撞倒在地,多半遭践踏丧命。商家住户看见学生游行请愿,连忙关紧大门,门板和墙壁相比,毕竟凹下去几寸,这几寸空间也能避难,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比随波逐流要安全。如果位置离门太远,挤不过去,那就抱住电线杆。我在文章里公布了蕴玉的救命秘笈。 明知蕴玉身不由己,我仍然写信劝他“人多的地方不要去”。这句话出于母亲的耳提面命,我用这句话做题目写了一篇文章,母亲说过,“人多胆子大,能做不能当”,她的话有道理。我还记得日本兵打到家乡,大家逃难,当前敌情不明,如果越走同行的越少,大家就害怕,即使那条路很安全,如果同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放心,即使再走下去很危险。这叫“群胆”,好像大家互相担保,一同负责。“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到了台湾还一再引述。 我没能把那篇文章写好,如果十年以后写,我会加上“人一多你就犯糊涂”,我已读过许多研究群众心理的文章,但我宁愿引用母亲这句家常话。我已知道个人一旦融入群众,往往陷于催眠状态,思考力、判断力很弱,据说智商只有十四岁,盲从妄动,跟大伙儿一齐叫、一齐冲。日本人常说“红灯大家一齐闯就安全”,其实“他所做的他自己不晓得”。这时候群众会像磁石一样,把旁观的人吸过去、卷进来。当年军警镇暴,也往往把看热闹的人打一顿,或者把中途经过现场的青年铐起来。 “七五事件”也越闹越大,起爆点在军警的枪击,当时军警能够控制现场秩序,为何还要杀人?军警方面说,群众有人先开枪,这话本来不通,你并没有看见开枪的人,居然举枪就射,你把所有的人看成一个人,又认定这个人就是开枪的人,天下岂有此理?可是那时许多人接受这个理由。余波荡漾,有人说,共产党员混在学生的队伍里开枪,引诱军警、制造血案,以便扩大事态,耸动中外。有人说,便衣军警混在学生的队伍里开枪,制造镇压的借口。也有人说,学生队伍里根本没人开枪,军警编造谎言,掩饰错误,推卸责任。真相难明,而死者不可复生!后来我知道,在伊朗,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群众先向军警开枪”,军警胡乱镇压一番,这等事居然也有样板。 我对学潮能理解,不能支持。读大陆校友所编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校史初稿》,不谈敦品励学,不谈变化气质,大幅渲染一场受到《新华日报》称赞的学潮,我不能终卷。那时政界和教育界的要人发表许多文告,劝学生专心读书,似乎毫无作用,《蒋主席告全国青年书》,要求青年不要对现实期望过高,老生常谈对初生之犊,学生当做笑话。官员文告的说服力赶不上北洋政府时代的蔡元培,而学生的斗争技术超过五四,起初,学生是胆怯的,零乱的,当局略施小技可以对付过去,但是根本问题犹在。学生回去想一想,心里不服,还要再来,这一次他们比上一次能干一些,一次又一次,你那点子老练,那点子机变,那点子尔虞我诈,学生不久就摸清了,你也许有几个高招,但每一招式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学生就知道怎样破解。你纵有可敬的品德,可爱的风范,可羡慕的学问,拿来掩护现实的缺憾,抵挡潮流的冲刷,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以有限对无限,终究要赤手空拳。 文章写来容易,发表却很困难。秦皇岛当地没有报纸,天津北平的报纸档次太高。倒也奇怪,我针对学潮写的几篇短文,寄给沈阳的《中央日报》、天津的《民国日报》,他们居然采用了!我收到稿费,没看到报纸,秦皇岛看报不方便,那时文章发表后,报馆不兴把当天的报纸寄给作者。回想那年代谁敢批评学潮!胡适名高、技巧也高,抬出左派最喜欢的易卜生,引用他的名言,劝告学生“要救社会,你自己得先成器”。一言既出,四处回声,都说胡适脱离青年、不配做青年领袖了。我算老几?怎会有我的发言权?思来想去,一定是和声太多,“另类”太少,编辑台上降格以求吧? 我经常“紧追新闻记者的马车,呼吸它扬起的灰尘”,为报纸“在豆腐干上刻字”,豆腐干卖不掉,丢进垃圾桶,不在话下,我跟同侪一同度过那个时代,记忆力比他们好得多,因为我读过、想过、写过。 第二部 13 满纸荒唐见人心 国共内战打到一九四八年,国军在两个主力决战的战场上都告失败,东北只剩下长春、沈阳、锦州,山东只剩下济南、青岛、烟台、临沂。眼见反攻无望,坚守也难持久,河北战场唇齿相依,这时候也只剩下北平、天津、新保安、塘沽。 形势日非,倘若由作家构想情节,我们人人垂头丧气,惶惶不安。然而我们那个承办后勤军运补给的办公室里,却经常出现亢奋的情绪,哄堂的笑声。秦皇岛到沈阳的火车已全线不通,押运员闲来无事,畅谈他们所见所闻。他们讲述国军投降或败退的情状痛快淋漓,共军征集民工两万六千人,以两昼夜工夫,将锦州到山海关之间的铁轨全部翻转,他们嬉笑述说,如欣赏一幕闹剧。他们的情绪感染整个办公室的人,大家爱听,如同接受一个免费的娱乐节目。 回想起来,那些押运员很像替我们“采风”,靠他们居间传播,我们得以略闻当时的街谈巷议,市井流言。那时是民国三十七年,民间耳语,中华民国的国运到民国四十年走到尽头,因为孙中山先生的遗嘱说过:“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中国“谶语”之说深入人心,这句“戏言”很有震撼力。一九五○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好像是应了那句“谶语”。以后国民党在台湾的日子,有人描述为“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一九七一年,台湾朝野庆祝“中华民国”开国六十年,我觉得恍如一梦。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二○○四年了,这些年,海外多少华人盼“中华民国”消失,盼到头发掉光,她也没消失;又有多少华人盼中华人民共和国崩溃,盼到糖尿病末期,她也没崩溃。 且说秦皇岛当年,眼看国军就要完全退出东北,中央的战略要确保华北,大家说:东北既然不保,紧接着华北也要丢掉,因为流行的口头禅是“没有关西(关系)”。那时候人对语言文字怎会那么敏感,“共产党一定成功”,你看凡是跟“共”字合成的词都吉利,共和、共同、共享、共生、共存、共荣、共有、共渡、共得。蒋委员长当初教中国人“走路要靠左边走”,注定了中国人都要归共产党管。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当局沿用孙中山《建国方略》里的说法,宣告国民政府“解散”,全国报纸以头版头题特大铅字刊登,大家说:“完了,完了,解散了!”这些校官尉官的声调表情简直幸灾乐祸,完全没想到那将是他们的末日。 我一直很难了解那些人的感情,事前事后,他们都绝非中共的工作人员,国民党政权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何以完全没有留恋顾惜?一九四八年八月,金圆券出笼,钞面印上蒋介石总统的肖像(以前都是孙中山先生的遗像)。他们拿着新钞指指点点:谁的像印在钱币上谁垮台,袁世凯,孙中山,现在是蒋介石!他们又说,蒋穿着军服,面相瘦硬倔强,没有王者气象。为了预防钞票折叠时磨损人物肖像,新钞设计把蒋氏的相片从中间稍稍右移,这也成了恶兆,国民党要“偏安”!我知道,他们这些话都从亲朋邻舍那里听来,但是他们非仅不能过滤选择,而且好像炫耀自己的创造发明。 我还记得,我们那个单位有位上尉,他读完了辽西战败的新闻,到处找《三国演义》,他要悠然低吟卷首那首西江月:“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好像他真以为自己是明代的杨慎或罗贯中,可以“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一九四九年我到台北,好不容易进《扫荡报》工作,不久,报社的财务发生问题,永久停刊。那时新职难觅,对员工本是很大的压力,可是人人如释重负。后来我读到意大利文豪卡尔维诺的话:“既想自卫又想逃跑,既希望消灭敌人又希望被敌人消灭。”好像被他说中了! 那时中共高喊“形势比人强”,形势在变,人的想法在变,谈话也就换了内容。某同事信佛教,拜菩萨,我问拜哪位菩萨,他说我拜“大势至”菩萨,听来悚然一惊。新到差的参谋主任算是本单位的二把手,他为了联络同人感情,发起赴北戴河一游。北戴河距离秦皇岛十三公里,以避暑胜地闻名全国,我也跟着去了,那是我仅有的一次出游。我没有心情写游记,只记得看见一栋一栋精雅的别墅(现在知道有三百栋之多),全是当朝显要的产业,全国硝烟弥漫,山水失色,主人留下一个人看守空屋,飘然远去,预料他永远不再回来。我在庙里抽了一根签,签语是:“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释氏空,塞翁失,楚人得。”十分奇特。 抗战时期,爱好京戏的人信口哼几句“我主爷起义在芒砀”(萧何追韩信),内战末期,爱好京戏的人信口哼几句“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让徐州)。那时最流行的流行歌曲是:“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当年的一切给了你,你却白白把我弃……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你这个坏东西!”它本是一部电影的插曲,剧中妻子唱给负心的丈夫,电影演完以后,歌曲脱离剧情,自己生长,社会供给营养。新闻报道说,宋子文坐船游西湖,被某大学游湖的学生发现,学生的十几条船包围了他的船,大家齐唱“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发泄对财经政策的不满,宋氏十分狼狈。(所以国民党退守台湾后,电影检查的办法里增加规定,某一部电影可以上映,但是其中的歌曲不准广播,不准制成唱片出售)。还有人把几首抗战歌曲混编,唱成:“委员长前进,我们跟他前进!委员长胜利,我们跟他胜利!委员长失败,我们跟他失败!我们再也无处流浪,也无处逃亡!” 说到逃亡,那时流行一个说法,中国人有五等去处:第一巴西(想不到吧?),二次大战期间,美国国库的黄金运到巴西贮存,那里最安全。第二澳洲,原子尘的降落量最低。第三瑞士,永久中立国没有战争。第四昆明,第五广州,两地气候温暖,饿死冻不死,紧邻中南半岛和香港,如有必要,可以继续往外逃。美国和台湾榜上无名(更想不到吧?),美国有种族歧视,那时排华的风气还很表面化。台湾面积小,逃去的人已经太多了,道路传闻“连厕所里都住人”,有钱人都往外国逃,后来听说有人写了一篇很叫座的文章,题目是《资产阶级无祖国》。 那时,茶余酒后有些小故事也该传下去。据说两个小国的国王见面交谈,一个问:“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了,你站在哪一边?”一个答:“我加入苏联集团,帮他们打美国。”那是为什么?美国有原子弹,胜算比较大啊?对方回答:“我也知道美国会打败苏联,我战败之后,美国一定给我大量金钱和物资,也会派很多专家来帮我修桥、盖楼、造铁路,我就有好日子过了。”结论是,宁可做美国的敌人,不可做美国的朋友。国民党正是美国的朋友! 国军军服改制似在一九四六年,我查了好几种版本的大事记,都没有记载,服制改革是大事,比一城一地得失重要,编大事记的人没眼光。“失败主义”气氛弥漫,这件旧事也加入话题,新式军服废除了“武装带”,武装带模仿日本陆军,日本既已战败,成为可耻的或可同情的对象,中国应该走出它的阴影,可是民间说国军解除武装,难怪溃败投降。日本军官在武装带上挂指挥刀,中国军官在武装带上挂短剑,剑柄刻字“成功成仁”,服制改革后短剑不再随身佩带,国军从此既不能成功又不能成仁。旧式军服衣领上有“风纪扣”,军人出门必须把它扣好,否则就是违纪。这个风纪扣实在麻烦,它用铜丝制成,一公一母(以钩形钩住圈形)。被服厂工作粗糙,或者没有对准,或者没有钉牢,军服不是量身定做,领口太松或太紧,反而制造许多风纪问题,新式军服索性废除,大快军心,可是民间说从此国军风纪荡然。 有人说,以上种种都出自中共文宣,中共改造了或者污染了国民党治下的意识形态。如果中共真有偌大能耐,咱们也服了,他也许像破坏铁路一样,自己起个头,拔掉几颗钉,以后靠铁轨枕木本身的压力自动进行。那时候我也对新式军服有“看法”,年轻人当然喜欢新衣服,我用今天的语言述说当年心情,新式军服受美军影响,设计比较“人性化”,但是它“颠覆”了国军陆军的形象。陆军的光荣史是北伐和抗战,战史留下许多照片,英雄健儿头戴窄边帽(野战小帽),身穿中山装改造的上衣,打着绑腿,这个造型和战史一同深入人心,上面附着多少人胜利的信心和英雄崇拜。忽然换成大盘帽,好像一阵风随时可以吹掉,窄腰身大裤脚,帽子上绣着嘉禾,上校帽檐有金色梅花,将官帽上有金箍,三分像征衫,七分像戏装,从服饰上看,陆军和它的光荣史脱离了。再看眼前的战争,陆军自从穿上这套明盔亮甲以后,怎么总是打败仗,有时全军覆没,有时全军投降,人们对这套新衣服很难产生敬意好感。 我觉得这些都是写文章的好材料,可是我的文章一篇一篇寄出去无人采用,我的作家梦受到严重打击。那时我的心思全在如何写成一篇文章,我的喜怒哀乐全由文章是否见报所左右,时而欣然,时而茫然,时而兴致勃然,时而生趣索然,情绪极不稳定,长官同人常用好奇的眼神看我。那时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他们不知道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用今天的新词说当年事,我和别人严重“疏离”,彼此没有情感关系,没有道义关系,没有利害关系,以后的变局怎么应付,我完全没得到别人的关心指点,我也完全不能关心别人。一个人怎么能那样度过战乱,回想起来,那也是我很危险的时候。 我读到一句话:“好文章是好的意见说得好。”好意见是内容,说得好是形式,有些文章并非论说,这把尺可以稍稍松动一些:“好的材料写得好。”以我的阅读经验,有些文章的技巧平常,只因材料难得,或者有些文章材料平常,只因技巧出色,也都能站得住,我有好材料为什么就不行!我把这些材料藏在心里,带到台湾,台湾文网严密,我是惊弓之鸟,不敢泄露只言片语。后来带到美国,打算写自传,这些见闻未曾轻易使用。一九九九年给纽约《世界日报》写定期小专栏,受截稿线煎熬,偶尔吐露些许。眨眼之间,于今五六年了。 那时国民政府的公信力跌到谷底,无论政府说什么,老百姓总是不相信。那时英国人讽刺伦敦的气象预报,“如果他说今天是晴天,你出门时一定带一把雨伞。”中国人就拿这句话来讽刺自己的政府。这时候发生川岛芳子的生死问题,全国关心,扰攘不休,我也在一片嘈杂声中有幸发表了一篇文章。 川岛芳子的中国名字叫金璧辉,满族肃亲王之女,日本政客川岛浪速收为义女,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把她训练成一名重要的间谍。抗战时期,她是许多传奇故事的主角,抗战胜利被捕,关押在北平第一监狱,一九四七年十月以汉奸罪判处死刑,一九四八年三月执行。川岛芳子受审和处死,都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中外记者前来采访,旁听席满座三千人,庭外还有几千人拥挤,法院一度延期审理。 川岛芳子的死刑是在夜间执行,刑场设在监狱里,不准中国记者进入监狱实地采访,法院称为“秘密执行”。众家无冕皇帝守在监狱门口看了一眼尸体,子弹射入头部,血迹模糊,长发散乱,无法辨认脸孔。于是谣言四起,记者大作反面文章,川岛没死,死者是一名替身。报纸扩大发掘,种种内幕出笼,替死的代价是一百根金条。有女子出面自称是她的姐姐替死,她家只拿到三十根金条。死刑执行多日之后,有人收到了川岛芳子一封信。有一家报纸在四月一日登出愚人节消息,记者深夜与金璧辉见面,第二天这家报纸虽然登出更正启事,但前一天造成的轰动效应继续滚雪球。中央政府派员调查,所有的传说都是凭空捏造,但民众只相信传说,不信政府的调查报告。 当时各报质问的重点在“秘密执行”,为什么秘密执行?有何不能告人之处?我对这个问题略有了解,死刑本是公开示众以儆效尤,“看杀头”何止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法国断头台四周不也万头攒动?后来法律观念进步,发现公开执行可能出现两种后果:如果犯人恐惧战栗(有时不能举步,必须由人抬进刑场)。观众会觉得法律太残忍,损害政府的形象,也助长社会大众滋生残忍心。如果犯人很勇敢,昂然上路大喊小叫,那又打击法律尊严,助长悍然不顾一切的风气。因此现代法院处死犯人不再让大众参观,所谓“秘密执行”不过如此。如果“秘密执行”代表黑幕舞弊,怎能挂在法官嘴上?又怎会明文写在法律条文里? 这篇文章登在天津的《经世日报》上,川岛芳子死了,我的信心活了。但是川岛仍然没死,几十年来,多少人谈论她的故事,仍然用买方替死结尾。到了八十年代,大导演李翰祥在香港写回忆录式的专栏,还咬住“秘密执行”不放。九十年代,李碧华以川岛的素材写小说,还暗示这位大间谍在日本终其余年。我那篇文章没人注意,有人即使看了也不肯吸收,成见是铜墙铁壁。“秘密执行”从日文译来,中文“秘密”一词有负面含义,当年翻译家或者不知语言“染色”之说,或者不信一粒沙里面有一座山。以后多年我一直寻思,怎能另外想一个词句代替“秘密执行”,我也没想出来。 第二部 14 山东从洗衣板到绞肉机 国共内战,由三大战役改朝换代,辽沈会战、平津会战和淮海会战(徐蚌会战)。不应忘记还有一个战场,交战时间久,战斗次数多,战祸损害大,关系国共力量的盈虚消长,那就是山东。 概括地说,抗战胜利到大陆撤守,为时四年,山东战场的形势是:第一年,共军采取攻势,第二年和第三年,国军采取攻势,最后一年,共军又采取攻势。那时山东境内有两条铁路,胶济铁路自东而西,津浦铁路由北到南,好比两根扇骨夹出一个扇面,中间一大片山地,好比画在扇面上的山水,大小战役无数,双方争夺的就是两条扇骨一幅画。 抗战胜利后,山东百分之九十的土地、百分之八十七的人口,俱在中共控制之下,国军锐意夺回,不断交战。往事如麻,我现在参考刘统著的《华东解放战争纪实》,还有丁永隆、孙宅巍合著的《南京政府崩溃始末》,加上族叔玉读的回忆,理出一个头绪来。 一九四六年六月,国军由济南东进,青岛西进,打通胶济路。九月,国军沿津浦路北进。双方激战两个月。 一九四六年十月,国军进攻鲁南,进展顺利。马励武败于此役。 一九四七年一月,国军三十一万人,分南北两线进攻沂蒙山区。李仙洲败于此役(二月)。 一九四七年三月,国军在华北各战区皆取守势,独向山东进攻,调动二十四个整编师,分三路指向沂蒙山区,同时企图打通山东境内之津浦铁路。张灵甫败于此役(五月)。 一九四七年六月,国军以二十五个旅再攻沂蒙山区,南麻战斗即在此役(七月)。 一九四七年八月,国军五个整编师进入鲁西南,与共军鏖战。 一九四七年九月至十二月,国军六个整编师攻入胶东。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国民政府划分二十个绥靖区,山东占了四个:第二绥靖区设在济南,第九绥靖区设在临沂,第十绥靖区兖州,第十一绥靖区青岛。 一九四八年三月至七月,共军攻,先取胶济路中段,再取津浦路中段,济南、青岛、临沂成为孤城。 一九四八年九月,济南失守,王耀武逃至中途被俘。 一九四八年十月,临沂弃守,菏泽、烟台全失。 一九四九年六月,国军撤出山东最后一个据点,青岛。 看了以上的记述可以知道,蒋介石总统并不想放弃山东,至少在军事上他把山东看得非常重要。国军也并非只知道固守据点,大规模的攻势也曾再接再厉。可以说,国军作战经过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攻击,第二个阶段是以攻为守,第三个阶段才是“以孤城为最后碉堡”,死守守死。 国军困于共军的“卷边战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始终没有办法破解。“卷边战术”一词费解,王健民教授在他所著的《中国共产党史稿》里称为“对进战术”,并加上注解:“你到我家里来,我到你家里去。”举例来说,一九四七年国军从各地调集重兵打通北宁铁路,共军乘虚攻吉林、新立屯、黑山,占领朝阳、农安、德惠。一九四七年八月,国军以十个整编师追击刘邓,豫西、陕西、陕南一带空虚,共军进占洛阳和潼关之间陇海铁路。一九四八年四月,国军从各地调集重兵,企图收复开封,汉水流域空虚,共军趁机袭取襄阳、樊城。山东战场也是如此,例如一九四七年六月,国军指向蒙阴、新泰、莱芜,共军趁机南下,攻入鲁西南。 《孙子兵法》说战争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率军出师的人有两个选项,但是战地的民众只有一个选项,山东苦矣,山东苦矣。 “对进战术”产生“拉锯战”,忽而国军来赶走共军,忽而共军来赶走国军,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化作木屑,纷纷飞扬坠地。故乡兰陵是个小地方,平时媒体不值一提,基于“战争使小人物成名,使小地方出名”的原理,竟也在当时的报纸和事后的专门著述里频频出现。兰陵苦矣,兰陵苦矣。 一九四五年十月,国军由苏北沿运河布防,一度进入兰陵。 一九四六年一月,郝鹏举起义投共,由苏北入鲁南,经过兰陵。郝的部下还以为是和共军作战,把兰陵的中共干部抓起来。 一九四六年春天,新四军副军长罗炳辉在兰陵病死,军长陈毅到兰陵主持后事,安葬在兰陵东北的凤草山上。 一九四六年秋,国军进攻山东峄县(峄城)、台儿庄,一八○旅旅部设在兰陵。 一九四六年十月,国军撤出兰陵、峄县(峄城)、枣庄。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国军进攻占领峄、枣,兰陵收复,次年一月又失去。 一九四七年一月,国军共军战于向城、卞庄、兰陵。 一九四七年二月,国军北攻沂蒙山区,沿途收临沂、峄县(峄城)、兰陵、枣庄、滕县、费县。 一九四七年六月,两军在苍山(卞庄)、峄县一带作战,共军退向滨海区。七月,国军进出沂蒙山区,兰陵再失再得。 一九四七年十月,共军取兰陵。 一九四八年三月,共军取兰陵(在此之前想必有一次失兰陵)。 一九四八年六月,台儿庄国军出动,收复兰陵,得而复失。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国军因徐蚌战役(淮海战役)放弃临沂,故乡“拉锯战”结束。 抗战胜利时,沦陷区民众“想中央,盼中央”,不在话下。“拉锯战”前期,地方上的乡镇干部有两套班底,一套接待共军,一套接待国军。小学里有两套教材,国军占领期间使用这一套,共军占领期间使用另一套。乡镇公所办公室预备蒋先生的玉照,也准备毛先生的玉照。听说有个乡公所,高悬蒋的肖像,同一相框的反面就是毛的肖像,若是忽然换了占领军,乡长可以立即把相框翻身。最后国军一败涂地,共产党“铁打的江山”,老百姓也只能有一套教材、一张肖像了,也只能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了。国民党似乎并非因失去人民而失去土地,乃是失去土地才失去人民。 我要写下一段文字纪念李仙洲将军。抗战后期,他创办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我在那所学校里读到初中毕业,那是我的最高学历。那时政府对学生采行军事管理,严厉刻苦,李仙洲爱护学生,居各位“将军创校人”之首,我们至今感念。 老校长李仙洲,山东长清人,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山东“三李”之一,另外两位是李延年和李玉堂。山东还出了一位将领王耀武,黄埔三期毕业,年级比较低,但升迁比较快,军中常说“三李不如一王”,三李是纯粹军人,王耀武有政治手腕。他们的蒋校长把王耀武、李仙洲都派到山东,学历较低的人做一把手,学历较高的人做二把手。学历低的人如何指挥学历高的人,年纪大的人如何服从年纪轻的人,向来是个难题。据说,蒋校长故意如此配搭,利用矛盾是蒋氏一贯的统驭之术。 一九四二年,李仙洲以第二十八集团军总司令名义率军入鲁,遭到共军的激烈抵抗,黯然折回,从此失去兵权。据说他常静静地站在山东省地图前面,设想如何攻守制敌,希望有一天统领十万之众,完成未竟之业。一九四七年二月,国军出徐州,由台儿庄、郯城北上;出济南,由明水、淄川南下,想和共军陈毅决战,他自动请缨。他只看山东地图,没看全国地图,更没看世界全图。王耀武给他两个军、一个师,再加一个旅,共五万多人,向共军老根据地莱芜、新泰进攻,计划与南路欧震兵团会师,十天以后兵败被俘。 他怎会这么快就做了俘虏呢?山东父老爱护他,为他编造了传奇。据说他骑在马上进入莱芜县城,牵马的“马童”是共谍,马童带他进入一所宅子,共军早在宅子下面挖好地道,在他床底下留了个出口。半夜时分,李仙洲睡在床上,怎么也没想到床底下突然钻出敌人的敢死队来。这个故事编得好,符合李仙洲鲁直憨厚的性格,夸张解放军舍正用奇的战术,给老校长留下几分面子。 今天知道,老校长被俘并不在莱芜城内,而在莱芜城之北、吐丝口镇外的郊野,并不是马童出卖他,而是他指挥之下的一个军长出卖他。吐丝口吐丝不吐人,他且战且走,左腿中枪,跌下马来,失血昏倒。这一枪保全了老校长的颜面,与那个传说无关。 莱芜兵败,南京国防部作了深刻的检讨,多年以后,参与此役的人也写了文章。国军沿公路向北突围,没有遵守战地行军安全六要:侦查、掩护、警戒、搜索、联络、通信。那时许多指挥官都不遵守“六要”,常为敌人所算,纸上谈兵的杨杰愤愤地说过,凡是被俘的、被袭击的、误入敌人陷阱的指挥官都该枪决!还有,莱芜之役大军撤退不能保密,难民和军队同时出城,拥挤混杂,以致大军行动迟缓,部队与部队间联系困难。老校长是山东人,无法用激烈手段排除难民造成的障碍,“鲁人治鲁”也有坏处。当年岳飞勒马敌前,等义民完全撤走才班师,因此费了秦桧的十二道金牌,老校长学岳飞,画虎不成。名布道家殷颖牧师参与此役,被俘脱险,他当时是政工小青年。 老校长的上级也犯了错误。据说由莱芜、新泰南下是一条险路,胜算最小,南京参谋本部偏偏选了这一条路线。参谋本部认为北线没有共军主力,催促他急进,其实共军已布好口袋。他的部下也犯了错误,沿途乱丢辎重,明语喊话,听见枪响乱成一团。更不说第四十六军军长韩练成是中共的内应!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度流行所谓“莫非定律”,其中有一条说,在一个历史悠久的机构里,“每一个人都升到他不能胜任的职位为止”。一个科员做得很好,于是升科长,他做科长也很好,于是升副处长,如果他做副处长很平庸,也只有继续让他当副处长,既不能升他处长,也不能把他降回科长。老校长李仙洲和他的上级,大概也都“升到他不能胜任的职位”了吧!老校长苦矣,老校长苦矣。 莱芜之败有代表性,它提供了一张切片,使我们看见为何共军能够一再得胜。李仙洲指挥两个军长作战,其中一个是中共间谍,这还了得!李仙洲召开会议决定撤退,会后这位军长不见了,他和躲在城里的解放军的高级干部一同开会去了,国军怎样做,人家全知道,人家做什么,国军全不知道。几乎各战场都是如此。 台北的《传记文学》出了一本专书,记述各个高级将帅的身边都有中共间谍,个个深受宠信。中共地下工作者渗透国军上下内部,潜伏了不知多少年,担任了多少重要的工作,情报部门始终没有发觉。参谋本部“一人之下”的运筹者竟是老共产党员,胡宗南挥军攻取延安,竟然找共产党人熊向晖草拟作战计划。每一战役的作战计划摆在蒋介石的办公桌上,同样也摆在周恩来的办公桌上。南京电讯局设置“军话专用台”,专门转接国民政府总统、国防部长,以及陆海空军总司令的电话,工作人员九人,其中七人是中共间谍。许多人把国民政府的军事情报首脑形容为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可是“耳目所及尚如此”!国民党失去大陆,原因很多,我总觉得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军事失败,而军事失败主要的原因,由于情报失败,金鱼缸撞保险箱,即使战后不裁军,即使没有马歇尔调停,恐怕也是这个结局。 莱芜之役,七十七师师长田君健战死,三十六师师长曹振铎逃回济南。据说王耀武对着他拍案大骂:“即使你们是五万多头猪,也不会在三天以内全给人家捉去!”狼奔豕突,的确很难对付,然而李仙洲率领的不是猪,是人,人为万物之灵,看风向,识时务,趋吉避凶。济南守军十万,王耀武也只守了八天,天津守军十三万,只撑了二十九个小时,辽沈战役最后决战,廖兵团一夜瓦解。人啊人! 莱芜既败,蒋介石总统亲自飞到济南,在绥靖区司令部召见王耀武,那时山东籍的名记者王潜石在济南采访新闻,据他得到的消息,蒋劈头就责备王耀武:“你把李大牛送出去……死特啦!”蒋氏称李仙洲为大牛,可见他对李的喜爱,也可见他知道李的局限。据说王耀武低声分辩了几句,蒋举起手杖就打。 在台湾,李仙洲是“蜡像馆里溶掉的蜡像”,有时听到他的名字,心中难过,他不是一个灵活的人,如何适应中共的换魂改造?中共对地主、商人、教员、国民党工、中下级军官十分严厉,没想到对中将、上将、当朝一品、封疆大吏反而宽松,八十年代,沈醉的《战犯改造所见闻》问世,公布了许多秘辛,那些超级俘虏既未遭受公审清算,也未经过痛哭认罪,没有强迫劳动,也无须天天背诵八股教条,大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闲来无事,相互夸耀过去腐化糜烂的生活。 沈醉提到李仙洲的名字,他说老校长沉默寡言,从不参加别人的吹牛聊天小组。中共动员超级俘虏对台湾广播,劝国军官兵起义归顺,别人都公事公办,李仙洲总是婉言推辞,他说我打了败仗,做了俘虏,有什么颜面劝以前的同事部下投降?中共倒也不勉强他。天下事因果难测,《战犯改造所见闻》传到台湾,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大家推想,如果有一天台湾解放了,中共算账,也是官做得越大罚得越轻,“特任官住的牢房比简任官舒服,简任官住的牢房又比委任官舒服。”今天赶快力争上游吧!于是“矢勤矢勇,必信必忠”,加强了党政团队的向心力。 美国总统华盛顿说过,美国革命成功,因为有千千万万个华盛顿。国民政府蒋主席引用这句话,他说中国抗战建国,要有千千万万个蒋中正。中共毛主席接着说,他只杀小蒋介石,不杀大蒋介石。国共内战究竟有多少“大蒋介石”落入中共手中,未见正式的统计数字,只知道中共关押国内战犯九二六人,军中系统者七三六人,包括中将七十二人,少将三百二十三人。一九五九年国庆,特赦三十三人。一九六○年又特赦五十人,李仙洲在内。一九七五年全部特赦完毕,未杀一人。老校长受任全国政协委员,山东省政协常务委员,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二日病逝济南,享年九十五岁,国立第二十二中学校友百余人,从各地赶来参加追悼会。 我还要提出另一张切片,从另一角度看内战。一九四六年十月,国军由徐州大举北上,次年二月初,整编廿六师师长马励武中将,下辖李良荣的快速纵队,一夜覆没,战场就在我的故乡。整编廿六师为美式装备,快速纵队是装甲战车,再加上炮五团,工兵总队,辎汽廿四团,共约五万之众,堪称精锐之师,先头部队由兰陵向北延伸,指挥部及后勤支援部队设在峄城。 兰陵之北一片平原,适合装甲部队行动,但是那里有五公里左右的狭长地带,土质松软,晴天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天下雨立即成为烂泥塘,当地人称为“漏汁糊”。马励武枉为名将,趾高气扬,他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不知道有个“漏汁糊”,没人告诉他有个“漏汁糊”。据《苍山县志》和《临沂百年大事记》记载,一九四七年二月一日,雨雪交加,廿六师官兵躲在装甲车旁的帐篷里忍受恶劣的天气,马励武接受官绅邀请,进城过年。共军自百华里之外的山区,强行军扑向峄城及兰陵以北地区,向马励武部队截击,国军所信任的地方民众,配合共军展开突袭行动,各地区指挥中心皆为共干控制,强大的精锐国军在一夜之间溃散不存。各路共军向快速纵队合围,装甲战车且战且走,大部分陷入“漏汁糊”中被共军炸毁,仅七辆坦克、九百步兵突围逃往峄城。 九日晚间,共军围攻峄城,马励武把坦克摆在城墙上,当做防御炮使用,后来想突围,坦克没法从城墙上开下来,他真是“升到他不能胜任的位子上为止”了。十一日共军攻入城内,马励武投降,族叔毓白看见他高举双手,呼喊“不要打了”。 徐州有百万山东“难民”,他们都坚决反共,国军出兵之时,山东难民推派代表到军部陈情,愿意担任向导,军部高官拒绝接见。国军进入鲁南,从共军手中夺回许多乡镇,各乡镇都没有倾向中央的居民,当地中共干部以民众身份出面欢迎,提供协助。徐州的反共难民返回乡里发觉不妥,大家又推派代表向当地的部队长反应实际情形,部队长认为这是地方派系贪功争宠,实际上他也没有办法分辨好坏,结果这些部队长全被中共的工作者蒙蔽包围。 那时国军从不结合民众,他们不读史,不知一个农夫关系战争胜负、大军安危。在他们看来,老百姓都是“匪”,或者都“通匪”,中央军好像不是跟共军作战,而是跟全体老百姓作战。杨正民教授的回忆录《大地儿女》记述,他的老家在山东定陶,抗战胜利,国军开到,竟把村民都集中看管才放心宿营,国军真的进入了“无人之境”,没有人真心向着他。 今天回想,许多故事血迹未干。国军进入村庄,探问敌情,得到的答复是附近没有共军,话犹未了,共军忽来围攻,国军先把答话的人一枪射死。某将军召集村民训话:“我军的行动,你们马上告诉敌人,你们若不通风报信,敌人会活埋你;可是敌人的行动,你们从来不告诉我,你们料定我不会活埋你。今天我来告诉你们,我也会活埋人!”说到此处,将军向民众伸手一指,士兵跑过去,拖出来一个小伙子;将军再一指,士兵拖出来一个老头儿,地上早就挖好了两个坑,等人下土。一时哀声动天,妻子爷娘满地打滚。一九四九年我到台湾,有时听败军之将谈作战经验,提到老百姓就咬牙切齿。 当年国军心高气傲,瞧不起地方武力。所谓地方武力,概指抗战八年残留的游击队,所谓残留,因为这些游击队跟共军势不两立,双方经过无数战斗,大部分已被共军消灭,这些地方武力能顽强地生存下来,自有它的长处,他们身经百战,了解共军的战术,他们深入民间,情报灵通。国军把他们看成多余,实在是天下第一糊涂虫。 那时张天佐、王洪九、张景月都是山东著名的游击领袖,他们想晋见一个团长都鹄候多时,官兵白眼相看,拿他当无知乡愚。共军围攻临沂外围王洪九的据点,有所谓“百日激战”,国军汤恩伯兵团入鲁北上,从临沂境外经过,先头部队陈大庆驻守百华里左右的滕县,山东省主席何思源一再发电向汤恩伯求救,只见飞机来了,空投一批宣传文件了事,听其溃散。陈毅围攻“鲁南反共军”王继美,国军在苏北运河沿线布防,坐观战事进行,王继美全军覆没,举枪自杀。黄伯韬以临沂地方武力为“死子”,掩护自己撤退,他自己到了苏北,过运河不派工兵架桥,难逃中共重击,依然损失惨重。国军的行止从来不通知乡公所,共军一再伪装国军占领乡公所,消灭各乡镇的反共力量。如果中央军嫡系部队消耗非嫡系,那么非嫡系也在消耗地方武力,山东精英肝脑涂地,只当做是脚底下的泥。 那年月我并不在山东,但是我回忆过去,无法对故乡变故避而不谈。有人说,一九四二年国军撤出山东,负了山东,有人说,一九四六年国军攻入山东,害了山东,立场不同,见解不同,总而言之,古体诗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新体诗人说,战争像洗衣板,反复揉搓一件旧衣服。最新的诗人没见过洗衣板,他说战争是绞肉机。两个比喻都有用,一个像八年抗战,一个像四年(?)内战。我落叶飘零,有负故乡,山东之痛,触及灵魂,我是山东的一部分,山东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始终不能用山东之痛代表中国之痛,象征人类之痛,我负了文学。 第二部 15 山东天敌之下的九条命 对日抗战发生前,山东没有中共一兵一卒,民间相传,中共“七支钢笔进山东”。那时中共只能秘密工作,称为地下党,西安事变解决后,中共由地下转到地上,公开活动,所以国民党人一再说,西安事变救了中共,他们恨张学良、杨虎城。抗战发生,中共党员可以深入农村,招兵征粮,募款买枪。山东籍的共产党员回到山东,可以向山东军政首长讨一张证明文件,回乡发展抗战的游击武力。人马多了,地盘大了,就要设立党部,委派乡长村长,于是有了解放区。据《天翻地覆三年间》一书说,抗战发生时,全国有七十个解放区,抗战胜利时,全国有两百个解放区。 山东土匪多,国民政府允许民间拥枪自卫,抗战发生时,山东民间自卫存枪越过三十万支。抗战发生,地方以自卫武力为基础,发展抗日游击队,一度超过一百万支枪。中共赤手空拳,从头做起,竟能把这百万人马吃掉十分之九,累累战果,对中共的成长极有帮助,世人注意中共接收日本关东军的武器,忽略了中共并吞了山东的地方武力。有些史家说,抗战期间,国共双方机会均等,而中共后来居上,并不能完全用西安事变和日军侵华来解释。 中共发展壮大的经纬,到现在还没人写出一部《资治通鉴》。以我个人的感受,中共制胜,由于它的行为处处与国民党相反,我是说“行为”,不包括动机和结果,“动机”口说无凭,“结果”木已成舟,“行为”才举足轻重。国共“相反”,非常普遍彻底,几乎可以看作是两种文化,一生一克。可以说,共产党是国民党的“天敌”,国民党虽有种种反共制共的方案,其实挡不住,纵然高呼“向敌人学习”,其实学不来。 概括地说,国民党办事“执简驭繁”,社会组织已经形成,已经运作,国民党顺应这种运作,倚赖由运作产生的枢纽人物,掌握枢纽就掌握了社会。地主是佃农的枢纽,资本家是工人的枢纽,校长是学生的枢纽;一个校长等于全校学生,一个地主等于全村佃户,一个厂长、董事长能抵他旗下一千个工人。国民党注意拉拢这些人,重视这些人的代表性和影响力,也偏重照顾这些人的利益。 共产党不怕麻烦,反方向而行,它搞“农村包围城市”、“小鱼吃大鱼”。它结合贫农,不要地主;它结合工人,不要资本家;它结合学生,不要教育部长。一部总机下面有一千具电话,但是它可以使九百具电话机不通。它在全民抗战的号召下,理直气壮地去组织学生和农民,因为上阵打仗要靠多数,不能靠少数。等到民众组织成功,军队训练成熟,政治运动轰轰烈烈,当务之急是一齐动手摧毁那些枢纽,重组社会,痛快淋漓! 说到改革社会,那时主要的表现是“土改”。山东省农村多、地主多,山东人对土改的感受特别深刻。农人一生离不开土地,农民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块田,多少农民终生流汗难以达到目的,而地主、尤其是大地主拥有那么多田产!“一家饱暖千家怨”,佃农对地主有心结。共产党来了,把地主的土地分给佃农,因为“这块田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农民非常激动。然后中共又说,你们必须把地主彻底打倒,斩草除根,防他死灰复燃,夺回田产。充满了危机感的农民,用中共发明的方式,把地主斗倒、斗伤、斗死,这就和地主阶级结下血海冤仇。走到这一步,农民无路可退,无处可躲,只有紧紧依靠中共,从军支前,献上身家性命,以防地主的保护人国民党回来算账。 山东土改惨烈,“五岳归来不看山”,山东是土改的“东岳”。文学作品写土改,《芙蓉镇》是扮家家酒,《白鹿原》比较深刻,其中有些细节,例如某长工最恨他的雇主,那人走路老是挺直腰杆,所以长工在土改时专门打断雇主的腰,让他到死直不起腰来。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刘一皋指出,农民“并非只想改善些子(一点点),那是远远不够的,他们经常梦想一下子翻飞到最高”。据我所知,土改充分满足了农民的幻想,农民可以用铡草的大刀把地主“铡”死,可以往地主头上浇开水把他烫死。斗争大会高潮迭起,地主不堪其苦,恰好会场旁边有一口井,他赶快跳进井里淹死。今天斗争熬过,明天斗争难熬,夫妇二人头上顶着“光前裕后”的门楣,面对面吊死。考验愈来愈严酷,刀尖向内,儿子清算老子,妻子检举丈夫,最好的朋友掌握你最多的秘密,也最有资格置你于死地。于今大学教授在他的论文里举重若轻,“尽管清算是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进行,但是由于这些法令条文都是原则性规定,缺少可行的严密性,而且随着运动深入,政策也随着变动,简单化的解释在实际操作上是没有多大作用的。” 外祖母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妇,家中田产早被舅舅卖光,她的身份仍然是地主。土改无情,她老人家按照规定“扫地出门”,不留田产,不给住所,不问生活。她死在村头的一个席棚里。我那个骑驴打游击的舅舅,乡人告诉我“他没能老死”,我千方百计找到舅舅留下的两个儿子。 那时中共下达了一些文件,纠正运动中“过火”的行为。今天这些文件已经公开,从中可以知道,当年各地群众普遍打死人、逼死人。纠正过火是在过火的行为普遍发生以后,障碍已经清除,社会已经净化。 且说那时候,“逃亡地主”的子弟组成还乡团,尾随国军进入新解放区。国军应该使用这些人安抚乡亲,笼络人心,可是国军发给他们枪械子弹,教他们去杀人报仇!这些子弟本是民间拥枪自卫的骨干,大多数打过游击,或者有跟共军交手的经验,看人流血并不手软。国共对进,共军走了,国军暂不进驻,预留短暂的真空时间,默许还乡团先去“惩罚奸民,铲除障碍”。还乡团杀掉为中共工作的人,杀掉分了他家田地的人,杀掉斗争会上活埋他父母的人,那些人也曾是他们的邻居、佃户或仆从。还乡团杀人不经过任何程序,路上遇见路上杀,田里遇见田里杀,家中捉到家中杀,那时农民耕田经常耕出尸体来。国军犯过许多大错,这是其中一错。还乡团杀人,逼得那些老百姓跟中共同命一体,今生今世再无反顾。 兰陵王族是鲁南的一座“封建堡垒”,土改将之彻底摧毁,王氏族人也就出了几个还乡团的杰出团员。我有一个同族的叔叔,他逃到徐州郊区的九里山做难民,还在九里山野地里枪杀了他家的长工。他逃难逃到上海的时候,还藏着那把手枪。他看见上海市这么大,这么复杂,人和人又这么陌生疏远,以为可以藏身其中,苟且偷生,他低估了中共的统治能力。兰陵公安局派了一个人到上海南京寻找有血债的地主(认乡队?)把他揪出来押回兰陵,在镇中心的大街口枪决。 那时出现了一个新名词:“造匪”。陶行知在《申报》发表《论剿匪与造匪》,他说今日“一面造匪一面剿匪,匪既不能以剿而绝,或且以剿而势日大。官逼民变,民安得不变,既逼民变,复从而剿之,事之可悲,孰逾于此”!若说“造匪”,源远流长,国民党始则联俄容共,继而团结抗战,千千万万人都和中共沾上关系,国民党的政策可以任意改变,这些人的历史不能随手涂抹,只因与“匪”偶然结缘,在国民党的档案中一世难解,这些人到了台湾,处境尤其艰难。而且陶公只读半部水浒,他只记得高俅逼林冲上山,忘了宋江也逼卢俊义上山,既有林冲又有卢俊义,《水浒传》这才丰富深刻。中共土改、学潮固无论矣,国军常常半夜出城到卫星村落去抓壮丁,乡村年轻人不敢在家睡觉,逃到离城很远的野地露宿,中共提供招待所管吃管住,只消三天两天,已在他们身上烙下印记,国军把他们列入通匪的黑名单,他们回家再也难以安居,只有离家正式“投匪”。 中国人常说“人多了乱”,所以国民党害怕群众、疏离群众。中共相信“人多拾柴烧火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经过组织训练,人的个性泯灭,群性和公共运动掩盖一切,人人都是党的驯服工具,如此,万人只是一人,西方人的形容为“铁板一块”。北京大学教授刘一皋教授用他的学术语言这样包装起来:“新的编村制度全面实施,强化了政权对农村的直接控制,基本上完全改变了过去相对松散的行政结构。在乡村建立村民委员会、村武委会和民兵治保员等机构,职权包括生产、自卫、治安、财政、文教、调解、贸易、合作社等,涵盖了全部农村社会生活。同时农村中还普遍建立了共产党支部、农会、工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识字班、互助组等群众组织,传统的血缘、地缘组织被取消或改造,每个村民都要根据自己的政治、经济、性别、年龄、文化程度等情况,加入数目不等的各种组织,农村社会被置于有机的严密的组织网络之中。” 中共的组织能力反映到沂蒙山区的战场上,出现了军民一体,高度合作。国共对进,飘忽无定,共军部队未到、宣传队先到,老大娘老大爷叫得亲亲热热,解释我们为什么来;部队先走,宣传队后走,解释我们为什么走,告诉村民我们还要再来。宣传队挨家检查有没有打扫干净,有没有借了东西没还,有没有打破了碗没赔。我在秦皇岛的时候,五叔常和上校爷爷通信,一再谈到共军在山东山地坚壁清野之彻底。他当年透露的讯息,后来文史资料有更生动的描述,乡野有史,使无名英雄泣鬼神之事未曾淹没。战守期间,民众协助共军冒险争先,断路、埋雷、割线,炸桥,阻止国军前进。民众砸锅卖铁,拆屋喂马,支援共军作战。民众以树为家,树与树之间拉绳通信,草木皆兵。民家把家当丢进山谷里,国军所到之处,望谷兴叹,没有一根草可以喂马,没有一样生活必需品可用。七岁到十五岁的儿童,刺探国军行动,偷辎重,放火烧汽车。据有关的研究报告说,青少年容易受暴力和枪支诱惑,他们的人生经验一片空白,容易培养出绝对的忠贞,而且没有后顾之忧,十分勇敢。 那时候,山东的解放区、也就是山区和农村都非常穷苦,但民众竭尽所有供应前方共军的军需。一九四七年一月有所谓“鲁南战役”,国共交战十八天,据苍山文史资料,仅我的家乡苍山一个小县,供给解放军毛线袜四万双,干菜两万斤,花生米五千斤,公粮一百二十万斤。家家把枕头套拿出来当口袋,参军一万人,家庭主妇蒸馒头,烙煎饼,九天九夜不休息,许多人累昏了,衣袖着火还不知道。一九四八年九月,共军攻打济南,单单我的家乡兰陵和我的外婆家南桥,两个乡镇昼夜赶工,磨出七万八千斤面粉,提供四万六千七百一十块门板做担架。一九四八年山东春旱,饥民两百万,鲁南为重灾区,战史讴歌淮海战役民众“支前”,山东出动民工两百万人,食油三十五万公斤,食盐三十六万公斤,肉四十三万公斤。单是兰陵一个镇,要负责前方一个师的补给和担架。各地民众推着小车,把这些补给品送到前方,车队千里,昼夜络绎不断。伟哉壮哉!神乎魔乎? 国军穷竭民力,并没有弄到这个程度,它也无法做到这个程度,国民党编神话,也没有这么大的想象力。中共说过,农民自私保守,不可能自动放弃财产,必须如何如何。到底“如何如何”才做到“国民党吃鸡自己抓,共产党吃鸡送到家”?答案可以从“人民民主专政”六字真言中探索。学者既要维护学术尊严,不能说谎,又要符合当前政策,不能实话直说,发展出一套模棱两可、点到为止的说法:“许多工作都是依靠部分积极分子,特别是少数干部强力推行才得以完成的。”……“运动本身是发扬民主的一种方式;但大规模的带有激烈阶级斗争性质的运动,运作过程恰恰是经常违反民主原则的。”伟哉壮哉!神乎魔乎?自私保守的农民纷纷自动放弃财产,他们“划掉了自己”。 那时许多人说,共产党员走的是“群众路线”,国民党员走的是“领袖路线”,怎样得到领袖的信任,怎样厚结领袖左右的亲信,耗尽他们的精力,他们也自以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文史资料说,中共经略东北,二十二个中央委员走出城市,脱下皮鞋,换上农民衣服,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论资格,统统下乡,国民党员几乎不能想象。据段彩华为黄伯韬写的传记说,国军在山东打了败仗,中央追究责任,怪黄伯韬作战不力,黄氏登台辩解,历述山东作战的艰困,其中一项是没有可靠、详细的地图,他们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的地图,而且多处和实际地形地物不符。我后来读国军将领廖明哲写的《了了人生》,这是他的自传,他曾多次参加国共战役,经验丰富,书中也谈到国军作战的缺点,“无图上实地的侦察”。国民政府统治山东,即使从“九·一八”算起,那时也有十五年了,为何没有测绘五万分之一的新图?一位曾在有关部门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专业人员根本无法走出去实地测量。国军脱离民众支持,已严重到这般程度。 中国人一向“离乡作恶,回乡为善”。平时,当地人碍于情面,不能兴利除弊,战时,国军来去如流水,没有责任心,到处作践百姓。我还记得抗战前夕,国民政府办理“土地陈报”,命令乡镇政府确实调查每一家地主有多少土地,据以征税,使税负公平。那时地主普遍逃税,短报他的田产,所以偌大兰陵没有任何人肯承办这个工作。镇长(也是族长)找上我的父亲,费了许多唇舌,逼我父亲答应,父亲素有正直之名,不会为任何人弄虚作假,众人信服,办起事来阻力较少。那时中国人不在老家当保安团长、警察局长、税捐处长,这些工作都会留子孙债,结来世怨。他们到遥远的地方去干这些差事,作了孽一走了之。 中共作风不同,他把原籍兰陵的党员派回兰陵地区工作,鲁南专区的政委和主持土改工作的“各救会”会长,都是兰陵小学的老师,兰陵公安局长、武工队长、公安股长,都是兰陵小学的同学。此外还有我的族人。这些人面无表情,没有公事不跟你说话,路上碰见了,你若上前喊“大叔”或是“二哥”,他朝你一挥手:“太封建了,叫同志!”他们熟知兰陵每一家屋顶上有多少风雨阴晴,屋顶下面有多少恩怨矛盾,他们也熟悉每个人的性格、能力、知识程度、成长背景、人际脉络,甚至包括不可告人的隐私,他们来推行中共的政策,何等得心应手!他们断然六亲不认,他们并非包龙图,他们都是“新人”,推己及人,前来制造更多的新人。 那些脱离民众的国军将领不仅屡战屡败,战败以后也无法逃走。据名记者龚选舞的回忆录说,济南失守,王耀武带着一个副官,假扮商人出城,走到寿光县境,王耀武上厕所,副官站在厕所门旁伺候,“事毕”,王耀武伸出一只手来,副官赶紧把雪白的卫生纸放在他的手上,被人看出破绽。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李自成破北京,崇祯皇帝逃出皇宫,在煤山上吊自杀,他怎么会打结?谁替他打结?临沂专员王洪九一向和老百姓混在一起,兵溃以后,他往北走,化装成牛贩子,再赶牛南下,一路卖牛做盘缠。他最后逃到徐州脱险。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住在纽约,我说住在纽约的人得有九条命,一条命给儿女,一条命给老板,一条命给国税局,一条命给盗贼,一条命给艾滋病,…… 如果是教徒,留一条命给上帝,给活佛。 如果是华侨,留一条命给中国。一条命也许还不够,人祸能把你的一条命气死,天灾能把你的一条命急死。 做人太苦,太累,太要命,拿人命当儿戏的事情太多,拆东补西,哪还有命给上帝(当然成了无神论),哪还有命给非洲苦人(当然成为自了汉)! 猫有九条命。料想有许多人是猫。如果只有一条命,今天我断乎不能坐在这里写文章。我的家乡旧侣,一条命给了黄河,一条命给了抗战,一条命给了内战,一条命给了土改或“文革”,一条命给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我们都还活着,隔海相看。 第二部 16 东北,那些难忘的人 思念沈阳,有几个人物,我得为他们记上一段。 先说熊式辉,他是东北行辕主任,“行辕”的全称是国民政府主席东北行辕,也就是蒋介石主席在东北的办公厅,行辕主任等于说是蒋氏在东北的代表人,也就是东北九省军政总管。这么个大人物,有根神经跟我们相连。 宪六团派宪兵秦毓庆做熊式辉的随身保安人员。秦毓庆告诉我们,熊氏的工作很辛苦,白天要接见许多人,要开会,半夜还在办公室批公文,熊氏没有下班回家,他也得全副武装伺候着。 他说了一件轶闻。熊在办公室外有个人专用的厕所,每天下班后厕所锁起来,第二天上班时把门打开。这天晚上熊去上厕所,宪兵秦毓庆站在厕所门口等着,这时忽然停电,电灯都灭了,秦毓庆想起办公室的门敞着,急忙回去关门,就在这个时候,专门负责打扫这间厕所的清洁工走过,他发现专用厕所的门还没有上锁,就随手锁好。熊氏打不开门,不好意思叫喊,秦毓庆在厕所门外恭候,不敢催促,害得这位儒将在厕所里关了很久。熊氏大度包容,没有申斥处分任何人。 沈阳各界庆祝东北光复周年,请京戏“四小名旦”之一毛世来公演,只演一场,轰动东北。进场看戏的人皆非等闲,无异是特权阶级大展览,六团负责安全,抽调宪兵严密作业,我的位置恰在戏院门侧,望见熊式辉进场。他的气概威仪可说是东北第一,可惜走路时两脚高低不平,竟是一个轻微的跛子,难免减色,我大感意外。后来知道,东北保安司令长官杜聿明,辽宁省主席徐箴,也都不良于行,更觉诧异。蒋主席用人一向讲求相法和预感,接收东北怎会摆出一个步履艰难的画面? 东北人对熊氏很有意见,认为这位儒将“儒”的成分多、“将”的成分少。熊氏长于折冲调和,东北人盼的是披荆斩棘之才。东北方言,“熊”是懦弱无能的意思,民间俗谚:“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行辕主任是上将职位,如何“熊”得?他们管熊式辉叫“熊十回”。蒋氏用人注意面相,但是他不懂东北方言,这也算是千虑一失吧? 熊氏也有英明果断的一面,四平街第二次战役,守将陈明仁置之死地而后生,援军苦战解围。熊式辉争取在第一时间慰问将士,立即飞往四平,再坐汽车驰入市区,当时战场尚未清扫,沿途布满阵亡官兵的尸体,座车从死者身上碾过,熊氏面不改色。那时大家都称赞熊有帅风,可是我们这些上等兵的感受别是一番滋味。 名将孙立人也有根神经跟我们相连。宪六团派出一个加强班到东北行辕站卫兵,大家对这位英雄十分崇敬,但是宪兵向他敬礼的时候他从不还礼。本来也没有什么,后来看电影,美国的巴顿将军也不还礼,不过人所共知,孙将军蔑视蒋氏的嫡系,他以爱兵著称,独薄宪兵,难免令人想得多一些。孙氏有军事天才,但口形倔强,好像随时准备吵架的样子,出入行辕,总是带着怒容。 我在秋町十三号听见高级军官们谈论他,认为他既不能与上级合作,又不能与同僚合作,得民而不能得君,将兵而不知将将。他们说孙将军总认为和黄埔嫡系推挤才有他的空间,其实他也是嫡系,至少他也可以成为嫡系。不错,他战功显赫,认为战功高于一切那是中下级军官心态,“兵骄必败”,不仅是被敌人打败,也包括被自己人打败。一个人,无论他有多好,他不能取代所有的人,到了极不相容的时候,只有调整少数,维护多数,这是“经济”原则。有位军官本是孙氏部属,他千方百计调出来,他说良禽择木而栖,孙立人这棵树有危险。 沈阳岁月,孙氏常有怨言,他的新一军负荷太重,折损太多。我们无力分析每一战役,不能指出指挥上的错误,一般而论,对付劲敌的时候当然要动用劲旅,最优秀的军人常在最艰苦的任务中牺牲,这是战争的“反淘汰”现象,从古如斯,为之奈何! 孙将军有抱负,但东北战局并非他能扭转,塞翁失马,到台湾训练新兵,脱离了东北这一劫,本是幸事。他是英雄,看历史另有见地,终于卷入“兵变”冤案,幽居终身,亲信部属遭到无情的整肃,千古痛惜。《荀子》一书畅论君道与臣道,现在档案资料逐渐公开,孙将军臣道有失,蒋先生君道有亏,都付出惨痛代价。 我们最喜欢的将领是赵家骧,他担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的参谋长,主持沈阳各部队的大会操,每星期一早晨举行一次。沈阳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大操场大得出奇,东北真个地大物博。我们二连驻地邻近操场,代表六团参加,赵家骧将军声音洪亮,措词简洁生动,善于掌握群众心理,使人精神大振。 那时军政要人训话,宪兵参加陪听,只见他总是拿出稿子照念,这是抗战时期从未见过的事情。稿子由秘书撰写,秘书长于写挽联、寿序、八行书、工作报告,不懂听众心理,未受过口语化训练,演讲者咬字不准,没有节奏感,大部分听不懂,小部分听懂了,也沉闷无趣。蒋夫人在美国国会演讲的时候透露,她在陈列馆看见罗斯福总统的讲稿,有时一篇稿子经过十二次修改,眼前这些长官幕僚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改。我只遇上两位不念稿子的人,除了赵家骥,还有陈诚,陈氏中气不足,浙江乡音极重,音质粗糙刺耳,我要第二天看报才知道他究竟讲了什么。赵将军便不同了,那时听演讲不兴鼓掌,每次听他讲话我都有鼓掌的冲动。 大会操时,我的位置紧接伞兵的排尾,他们全是二十来岁的精壮青年,脸色放出光来,全套美式装备,草绿色尼龙军服,上装翻领,拉链半敞,没有扣纽扣的麻烦,一律佩带卡宾枪,短小轻便而又火力强大,从步枪轻机枪的压力下解放出来,风动袖管裤脚,若不是脚上一双沉重的长筒皮靴,简直飘飘欲仙,对那些扛着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来说,也就是天兵天将了。绝未料到中共能吃掉国民政府派出来的四十万大军。 一九四八年十月底,沈阳不守,东北军事最高负责人卫立煌和他的参谋长赵家骧坐飞机离开沈阳。后来一再有人写文章称赞赵家骧有智谋,当时东塔机场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满地男女老幼箱笼行李,人群朝着卫立煌的座机一拥齐上,卫士把住机门,一脚一个踢下去,嫩江省主席逃到沈阳,挤不上飞机,挨了这么一脚。许多人的箱子摔破了、挤破了,满地美钞飘散没人捡,有人高呼“卫总司令我是某某”,有人大喊“我是国民党四十年的老党员,忠党爱国,给我一条生路”。这些人堵住跑道,飞机无法起飞,赵家骧出面宣布卫总司令有安排,后面还有四架飞机马上就到,请大家遵守秩序排队等候。他说话有公信力,大家安静下来,目送卫立煌的专机升空,等来等去四架飞机没出现,解放军倒冲进来了。赵家骧用“望梅止渴”之计排除障碍,大材小用,可惜了他的智谋! 我还得记述一位东北耆宿冯庸。他原籍辽宁海城,在军界、工业界、教育界乃至慈善事业都是名人,他和张学良、莫德惠同为东北的象征。政府委派他做东北行辕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兼监察处长,主持“东北军法执行部”,表示对东北人的信任尊重。他在“南七条”办公,每个星期一开周会,宪兵第二连全连参加,论人数算是捧场最热心的一个单位。 东北军纪越来越坏,他没有多大作为,情有可原。执行军法非他所长,周会训话言之无物,好在这是国民政府笼络东北的一个形式,大家也能理解。可是有件事很奇怪,冯氏掌理军法,宪兵是他可用的力量,他对宪兵从来没有好言好语,还经常找麻烦。有一次周会结束,值星官喊立正口令,向冯敬礼,冯指着宪兵连大声斥责:“看!还有军官不向长官注目,你懂军人礼节吗?”他的指头正指着我的排长李戬。李排长高声回应:根据陆军礼节,由值星官发立正口令向受礼者敬礼,其他的人一律立正,立正的要领是抬头、挺胸、两眼向前平视,我没有错。冯当时很难下台。 那是国民党人充满幻想的时代,每个人自己对着镜子替自己看相,只往好处看。他们个个面庞宽阔,肌肉厚实,步履稳健,个个都能死守据点。他们对外演讲无数,对内训话无数,没有一句“嘉言”流传。但是有两句话也许能在街谈巷议中保存百年:第一句,接收之后,蒋介石主席和夫人宋美龄女士一同到东北视察,沈阳市民特别为蒋夫人举行欢迎大会,万众云集,某大员登上讲台昭告群众:“东北收复,你们常说回到母亲的怀抱,现在母亲来了!”台下有许多白胡子老头儿,我不知夫人听了感受如何。下一句:东北溃败,四十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新六军潘军长逃到葫芦岛,新闻记者问他失败的原因,他愤愤地说:“我们这一场战役简直是共产党指挥的!”那时大家还不知道参谋本部主管作战的次长和处长都是共谍。军长一言透露消息,中央对东北战事的决策和指挥犯了许多错误。 沈阳不守,宪兵第六团团长沙靖指示官兵自行“突围”,他发给每人一笔路费,指定到安徽省安庆市报到,六团是溃散,没有起义也没有投降,距离一九四六年六月出关,为时两年零六个月。 沙靖绰号“沙和尚”,因为他有异相,“豹头环眼”,近似少数民族,也因为他廉洁严肃,清心寡欲。乱局之中,公财公物缺乏有效管理,遣散费是一笔大钱,他没有私人吞没,十分难得。他治军极严,抗战时期屡开杀戒,出纳亏空少数公款,部下军官与民间女子发生婚姻纠纷,都论罪处死,但他在东北未杀一人,未刑求一人,未借故罗织一人(“特高组”做的事不该由他负责)。眼看大局崩坏,他对从陕西带出来的质朴子弟似有怜惜之心。他本人变装离城,参加葫芦岛的最后撤退,辗转入川。一九四九年解放军破成都,没留他这个活口(张学良、龙云起事,都先杀宪兵团长)。我们说朱连长是好人,没有用,得副团长说他好才行;我们说沙团长是好人,也没有用,得中国共产党说他好才行。共产党也不是唯一的裁判,在这世界上谁也没有最后发言权。 我非常关心杨书质排长和张志华排长,他俩个性不同,际遇有异。一九八○年,中国改革开放,一九八四年,我从纽约向国内写信寻找杨排长,唯一的线索是先向陕西临潼找张排长。当时军中传说,临潼人做不了大官,蒋介石主席非常讨厌“临潼”这两个字。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派兵到临潼拘捕蒋氏,实行兵谏,这是蒋氏一生最严重的挫折,他从此陷入国共相争的泥沼,步履艰难。蒋氏创巨痛深,对临潼产生过敏症候。幸亏有这个传说,我始终记住张排长的籍贯,也幸亏有临潼这条线索,我于分别四十二年以后,先在临潼乡下找到张排长,承他提供线索,又在沧州乡下找到杨排长。 寻人谈何容易,惊动了共和国的驻美大使馆、侨办、侨联和统战部,最后蒙沧州市委交统战部办理,赖承办人王建国先生热心,发现杨老在沧州市河西陶庄子务农。一九八九年开始通信,这年杨老六十八岁,张老七十七岁。张老三代同堂,生活正常,杨老受的苦可就多了。他离开沈阳,回到天津做小生意。一九五一年镇反,他判了十二年劳改,押送内蒙古劳动改造。一九五九年提前释放,回沧州老家种田,这年杨老三十八岁。“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劳改期间,杨太太跟他离婚,划清界限,幼子幼女无人抚养,离散失联。“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国民党旧人的家属无论多么痛苦,并不怪中共的政策,只是同声责难一家之长害了全家。 我跟杨老通信,连续十年,安慰他,感谢他,劝他,帮助他建立基本生活,寻找子女的下落。我也帮张老买洗衣机、修理房子。杨老反对“平反”,反对我在回忆录里写出他的名字,本书初版只称杨排长而不名,二十一年后本书改版,才把“书质”两个字补上。他拒绝回忆当年东北的工作和生活。他对现在和未来完全绝望,也完全厌恶自己的历史。他也不肯皈依佛教或耶教。他原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朝气的青年,他原是一个充满爱心和正义感的军官,他原是一个安分守己苟全性命的小市民!可是这几个角色命运一律不准他扮演。 杨老接到我的信当然很激动,但是他在第一封信里写了一段他跟统战部官员的对话,他对官员说明跟我的关系,声明决不为任何搜集情报的人服务。虽然改革开放了,革命政党还是革命政党,我跟杨老张老通信得十分小心。后来我从《新新闻》杂志上读到一篇报道,一九四九年国军撤出大陆时,情报机构曾在各地布置人员,继续敌后工作。一九八○年中国大陆对外开放,台湾的情报机构确曾派出人员,寻找当年的“布建”,看他们是否健在,还能否为台湾做什么,据报道,这个方案叫“踩雷计划”。这就难怪了!人生在世,你总是知道得越多,抱怨越少。 我和杨老张老通信也有过虚惊。“六四”以后,美国华人寄给中国大陆亲友的信常常夹带反共传单,寄信人并不知情,收信人十分困扰,究竟何方高人有这般能耐,颇费疑猜。我把情况告诉张老和杨老,我说:“我有政治主张,没有政治活动,决不会自己夹带传单。”张老拿信给一个什么人看,那人判断这是我的伏笔,以后信中必有传单出现。经验发现,他们总是太聪明,冰雪聪明,玻璃片似的聪明,剃刀边缘似的聪明,使你无地自容。他的判断当然落空,可是害得张老好不担忧。 郭班长也是我心中的牵挂,他是陕西人,他也念过那首“男儿立志出乡关,学未成名誓不还”。他入潼关,出山海关,一路慷慨。到了沈阳不写家信,若是收到家乡来信,他在信封上批注“此人已死,原件退回”。 我曾经把我的困境告诉他:父母已老,弟弟妹妹尚幼,全家已成难民。他把他的计划告诉我:离开宪兵,到陆军求发展,他认为他起码也是个连长,很快就升成营长,他见过多少差劲的连长营长,才具仪表都在他之下,他要带着我一同奋斗。他告诉我,世上最势利的人不在外乡,在自己家里,你要回去,坐着小包车回去,你这个样子回去是步死棋,你去陪他们讨饭也没人感激你。人要升官发财再顾家,咱们留在东北奋斗,混出名堂来回去光宗耀祖,那时候你只要九牛一毛,他们就歌功颂德。我没有听他的,我的困难不能用他的方法解决。 古来征战几人还,可是天下大乱也出奇迹,不知道郭班长是否“坐着小包车回去”。他山穷水尽找路走,形象突出,可以代表许多人。他看人情世故透彻,说出预言,大家心比天高,身似土贱,“有国有家终是梦,为龙为虎总成空。”他说得对,我做不到。他一直盘桓在我的心中,我很久很久不能放下。我也曾请求陕西省侨办找他,拜托张排长找他,没有结果。 提到当年结伴出关的同学,我也得为他们写上一笔。我还在沈阳的时候,同学之间忽然兴起互相题字之风,为什么要题字呢?“说不出原因来,好像觉得我们随时可能分手。”我给他们写:“时代如酒,健儿易醉。”或者是:“墨比血浓,写不成一个归字。”有人一直保存着他的纪念册,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拿出来影印给我看。袁自立同学也到了台北,也到了美国,他多次念给我听。八十年代,他到山东老家探亲,回美后对我说:“归字到底写成了,不过是个简体字。” 我和李孔思同学还有一段后话。陕南分手,他留在宪兵十四团,我改投宪兵六团,东北西北,云里雾里。一九四八年夏天,我在秦皇岛,孔思突来一信,他说到西安考大学,不幸落榜,流落街头,没有出路。我欠他一笔人情,一九四三年我在阜阳病倒,正值日军策应中原战争,由蚌埠出兵北攻,阜阳进入紧急状态,幸亏他帮忙延医买药,治好了我的病,我应该回报他。无奈这时物价飞涨,我每月都把所有的钱汇给父亲,勉强维持他的生活,读了孔思的信非常羞愧。同事中有一位富上尉,本是一位江南佳公子,不知何种因缘也在我们这个单位落脚,他在西安有亲戚,那人干过师长,辞职后隐居。我借支薪水做电报费,央富上尉发了两封电报,一封给这位退职的师长,请他为孔思找个职业,一封发给孔思,嘱他依照地址前去拜访。 孔思又来一信,他要回宪兵十四团去了!我大吃一惊,以后断了音信,我只能闷在心里。直到一九八五年,我找到定居浦口的陈培业,向他打听,得到一个很好的故事。孔思在十四团受训,学科术科都是第一名,而且性情憨直,十四团赵团长对他有深刻的印象。孔思流落西安,赵团长派人找他,亲自接见面谈,要他重回十四团,并且立即派他做新兵连的训练班长,免除了军士队受训的过程。这是宪兵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赵团长行事风格不俗,很得我们的赞美。 后事又如何呢?我希望找到孔思,我有能力回报他了。培业说,西北解放时,孔思驻川北广元服勤,随国军撤入成都,在成都起义,参加解放军(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宪兵起义日),以后不知下落。他是孔思的好朋友,应该熟知实际经过。 女同学孟繁英另有说法,据她所知,孔思回到二十二中,随校迁往汉中,一九四九年四月在汉中投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入川受训,名列二十三期第三总队步兵科。十二月起义,进入解放军十八兵团随营学校学习。一九五○年九月复员,然后失去联络。她言之凿凿,似乎也可信。孔思字希圣,单看名号,可知他出身书香人家,背负着父母很大的期望。可是道路如此曲折,他只能破格做人,时也命也,为之奈何! 我看电影的时候,常想剧中人物“出镜”以后做什么。我遍寻旧侣,向各地写过五百多封信,他们的故事不能尽说。袁枚诗:“胸中没有未了事,便是人间好光景。”我们无人修到这般境界,只有一位同学约略近似。他当年考取陆军中央军官学校,“为什么去考军校?”他说考军校是为了学杀人,学杀人是为了报父仇,他的父亲死于土改,此恨难消。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鼻翼掀动,呼吸有声。我找到他已是四十年后。当年他到成都入学,编入二十三期,他们还没毕业,共军已兵临城下。他们三个总队三千零四十一名学生,向刘伯承邓小平统率的二野起义归顺。这个新政权教他如何适应?我很知道他的心路历程,不能明问,我转弯抹角,他也不能明答,他含糊其辞。他说有一年游历某地,参观某寺,寺门有对联一副,上联是“天下事没完没了以不了了之”。这句上联令我大惊大笑,这么好的上联必定有个非常好的下联,可惜他忘记了。我东找西找终于找到,全联是: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慧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上联醒豁,下联深奥,难怪上联易传,下联易忘。历史像擦黑板一样,也能擦去恩怨情仇,我的好朋友仅得上联已能解脱,下联也就姑置不论了吧。 国军“入出”东北,惹人议论至今。一九四五年日军投降,苏联占领东北,阻挠国军接收,做过中国战区参谋长的美国将领魏德迈,反对国军接收东北,他建议把东北问题交给联合国解决,国府派最能干的军事将领和行政官吏,好好治理华北和华中,集中兵力与共军在华北决战。蒋著《苏俄在中国》书中也说,苏俄对东北问题既违约背信,中国也决定停止接收,最后又复动摇,仍然与他们商谈,并继续进行接收,乃是政策和战略上的一大错误。于是“如果不出兵接收东北,那就会如何如何”,一度是个热门的话题。 历史只有“曾经”,没有“如果”。但是现在有“虚拟历史”出现,引用杨豫译介尼尔·弗格森的说法:作者以一种否定性假设的命题来挑战历史决定论观点,同时企图重新解释现代史。“如果没有发生美国大革命,英国持续统治美国,今日的北美洲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如果英国没有克伦威尔,那么英国光荣革命会出现吗?”“如果德国在‘二战’打败苏联,德国可能持续统治欧洲吗?”“如果没有戈尔巴乔夫,苏联会垮台吗?”饶富趣味的命题带领我们另类思考历史,沉思事件之间的因果意义是否那么线性逻辑与必然。 我想联合国“监护”东北,中共多了一个民族主义的口号可以借用,它在东北的发展可能更顺利。东北物产丰富,北邻苏联,南邻朝鲜,都是共产主义国家,有这么一块完整的根据地,华北岂有宁日?国民政府官吏怠惰,军事系统又全为共谍渗透,所谓“好好治理华北和华中”,所谓“集中兵力与共军在华北决战”,看来也都不会成功。我实在不敢相信“那样可以全力巩固华北、华中和华南,国民政府可以保住政权”。 东北人常说,倘若派张学良去接收东北就好了!这话感情丰富,表现了对少帅的疼惜敬爱,我们有共鸣。无奈先人遗泽和同袍道义很难遏阻中共发展,战后东北的局面,有形而上的问题,有形而下的问题,幽居十年的少帅究竟能了解多少?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想象,抗战时期,如果少帅带兵“打鬼子”,他极可能是另一个张自忠,抗战胜利,如果派他主持东北军政,他也许是另一个傅作义。 第二部 17 滚动的石头往哪里滚 一九四八年秋天,长春、沈阳、锦州已成“最后的黄叶”,共军则发起“最后一阵秋风”。十月七日长春坠落,十月十四日锦州坠落,十一月二日沈阳坠落,二十五天内三大据点失守,国军收复东北最后的象征消失。十一月四日国军自动放弃葫芦岛,撤出军队及民众十四万人。屈指算来,国军从秦皇岛攻出山海关,又由葫芦岛撤往秦皇岛,相隔三年差七天。 葫芦岛撤退后,空军派飞机侦察东北,在这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已无任何战斗迹象(陈嘉骥《白山黑水的悲歌》),只有松花江大桥的桥头堡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堡中孤军还没投降,算是黑板上剩下一个“顿点”。陈嘉骥感叹国军下级官兵忠勇,高级将领误国。只有顿点没有文字,顿点已没有意义,只是给文史资料添一段笔墨,记述共军怎样心战劝降。 东北决战应该居“三大战役”之首,时间最早,影响也最大。依共方资料,东北交战,国军损失四十七万人,物资财力的耗费无法弥补,国际声望下坠无法恢复。张正隆著《雪白血红》,引《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共军出关十三万人,内战期间发展到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人,东北全境解放时有共军一百三十万人,此时东北共军的武器装备战力超过关内的共军,士气尤其高昂。大军进关投入华北战场,五十八天内消灭国军五十二万人。 那时我虽在关内的补给单位供职,补给地区却在关外,我们的眼睛一直望着东北,我们对东北事事关心,也事事揣测。起初,许多事出乎意料,后来我们从事物的发展中摸索规律,多少事都在意料之中。最后突然有一件大事发生,它打碎了我建立起来的规律,使我惊骇莫名。那就是长春围城。 一九四六年四月,国军收复四平,北进长春。然后国军的力量由巅峰下降,一九四八年,国军打算放弃沈阳长春,固守由锦州到山海关的辽西走廊,与平津相呼应。东北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林彪主张,让长春的国军走出城来,半路截击,予以消灭。那时国军只要走出城垣碉堡,对大地山河满心恐惧,察哈尔和河北的国军撤退时惊魂不定,一个解放军战士可以俘虏二十个国军士兵,一个班可以俘虏一个营,十几个人占据一个村子,可以使兵团进退两难。此时毛泽东要林彪包围长春,严密封锁,不许一根柴一粒米入城。 那时共军规定,国军官兵如果带枪出城,交枪可以放人。有一位连长以手枪换路条,连夜过沈阳出山海关,投奔“上校爷爷”。他面色青白,语音如垂危病人,演戏说话有“气音”,气胜于音,以气代音,这位连长用气音说话,有气其实无气,没有“士气”,看见了他,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气。他常常深夜梦中痛哭,哭声倒是很大,惊醒众人。 连长告诉“上校爷爷”,军中缺粮,国军空投接济,粮袋落下来,各部队派人抢米,自相残杀。他说天天看见老百姓饿死,长官还要派他到民家搜粮,“只要他们不派我去抢老百姓的粮食,我不会逃跑。” 我也流下眼泪,我的眼泪冰冷,手指发麻。世界太可怕了,这要多大本领的人才配站在世界上,像我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能够存活。天崩地坍,我还有什么保障,平素读的书,信的教,抱的理念,一下子灰飞烟灭。我是弱者中的弱者,唯一的依靠是有权有势的人也有善念,欺善怕恶的人也有节制,可是命运给我安排的是什么!很久很久,我的心不能平静下来。 我觉得,消灭长春的国军,这样做“毫无必要”。后来才知道有必要,这一招吓坏了傅作义。一九四九年初,共军包围北平,傅作义恐惧长春围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二十五万大军放下武器。世人都说北京是古都,必须保护文物遗产,以免毁于炮火。毛和傅都心里明白,文物遗产一定无恙,只是饿死几十万人,这是土法炮制的“中子弹”,傅作义的投降宣言:“以我一人之毁灭,换取数十万人之新生。”要从这个角度解读。 我青年时代的老板,《中国时报》的余董事长,曾任东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一九八○年他在纽约,他和报社驻美人员聊天的时候透露,当初国军出关,攻下四平,国民政府蒋主席命令停止前进,杜聿明坚持拿下长春,蒋氏派白崇禧到东北处理。他们在火车上开会,白对杜说,你如果有把握拿下长春,你可以去打,我负责任;如果长春拿不下来,你自己负责任。杜一举攻入长春,这才有后来的大围城,大饥饿。有人抱怨国军没有渡过松花江占领哈尔滨和齐齐哈尔,如果真的深入北满,会不会再增加两个长春? ……当年我们的副团长要“整”我们的连长,最好的办法是派我们这个连到长春,可是官场斗争之道是把你最麻烦的部下留在身边,副团长也像杜聿明毛泽东,一念之差多少生死性命。 长春围得久,东北垮得快,我们身不由己,脚不点地,离东北越来越远,长春围城的消息刺激甚深,围城的详情所知无多。直到一九九一年读到张正隆写的《雪白血红》,他以四十二页的篇幅写长春围城饥饿惨象,前所未见。古人所写不过“罗雀掘鼠”、“拾骨为爨、易子而食”,张正隆以现代报道文学的手法,用白话,用白描,用具体形象,为人间留信史、留痛史。人类历史的进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辅相成,视野辽阔,寄托深远。有人问我,写内战的书这么多,到底该看哪一本,我说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红》。 长春围城对我的影响,好比波兰亡国对丘吉尔的影响。一九四四年,波兰在希特勒控制之下,波兰的“乡土军”追求独立自由,配合苏联红军的攻势,进行“华沙暴动”。乡土军起事以后,斯大林按兵不动,坐视纳粹军队消灭波兰的武装,六十三天后,“乡土军”溃败,波兰受难者多达二十万人,希特勒下令把华沙“夷为平地”。这件事“吓坏了”英国首相丘吉尔,他断定无法跟苏联共谋天下大事,这才出现了日后的“冷战”。 我在秦皇岛国军的后勤单位服务,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收容东北溃散的官兵。港口司令何世礼表现了卓越的指挥能力,他加强已有的防御设施,重兵把守,阻挡来归官兵于铁丝网外,这些人饥寒交迫,我们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他们穿平民衣服,昼夜跋涉,从小路翻越长城缺口,我们送上一套新军服,然后军事当局派卡车来,把他们集体运走,设法安置。这件事做得相当圆满,那时溃散官兵在南京、上海、青岛外围都有严重的纪律问题,却没有在秦皇岛造成任何困扰。 看到他们来去,我想起一句洋格言:“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他们没有积蓄,没有家庭,没有历史渊源,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只是滚动,谁也不知道最后停留在什么地方。 溃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择路,有些人想进秦皇岛,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单位或亲友。港口司令部设想周到,事先印好一种申请表,溃散官兵可以申请跟某某人见面,只要有人愿意接待,签名负责,他可以来把申请人领走。这种规定也是秦皇岛独有,赖何世礼将军的德政,我的老同学袁自立找到我。我带他理发、洗澡、换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诉我沈阳怎样不守,东北行辕主任卫立煌先坐飞机出走,沈阳市瘫痪在地上,等解放军收拾。他星夜疾走八百里,穿越战场,国军炸毁了大凌河的铁桥,但没有完全炸断,他攀住弯曲的铁梁匍匐而过,解放军围困锦州,挖了许多壕沟,他跳下去再爬出来。沿途多少死尸、野狗、废炮,空中飞舞盖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纸。 秦皇岛和葫芦岛是东北国军的补给港,东北既已不守,两港随即放弃,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销,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联勤补给单位调往塘沽,考其时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前一天,驻守山海关的国军撤到秦皇岛会合,二十四日黎明时分,全部到码头登船。我从未到港口观赏海景,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阳,我才看到古人吟咏的“漫言此后难为水,试看当前不辨天”。码头伸入海中长约百米,面积约一平方公里,这么一个小小的半岛竟在现代史上有这么大的担当。 我在秦皇岛结识了一位眼科大夫栾福铜先生,相处融洽,他是一个有爱心的基督徒,战乱时期,他不但常常免费医治难民,也常常免费照顾过境的伤兵,令我钦佩感动。撤退的行动秘密而匆忙,我没有向他辞行,到了码头,才知道船舰要下午才离港,我站在码头上怅望陆地,对秦皇岛忽然有依依不舍之情。这地方对我太重要了,它和安徽阜阳(我求学的地方)、山东临沂(我生长的地方),同样重要,当然,除了这三个地方以外,还有台湾(我在台湾脱离青年,度过中年)。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事了。对秦皇岛,我惜别的情怀落实在栾大夫身上,我想此时市民都知道我们要走,保密已无必要,何不回到市内跟他告别? 我的行为太鲁莽了!进了市区,才知道全市寂静如死,商家住户的门都关着,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公共汽车停驶,只见车站的站牌孤零零像一根豆芽。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仍然往前走,我的行为太鲁莽了!栾大夫诊所的门关着,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上前敲门,他打开了门,他还坐在诊所里等着救人。他并没有教我坐下(幸亏没有),我俩站在诊所里,他为我祷告,他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蒙着自己的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七年以来流亡各地,这是我唯一得到的眼泪,我非常非常感动。 我独自沿着大街走回,一路听自己的脚步声,我从不知道我的脚步声那样响亮。回到码头,船舰仍在,我不知道船舰一直升火待发,随时可以离港。今日读王海城《把红旗插在秦皇岛码头上》,国军撤出市区后,冀东军区独立第八团还不知道秦皇岛已是空城,这怎么会?当年共军情报何等灵通!事实俱在,我去探望栾大夫的时候,秦皇岛空在那里等新的主人,想想看,那又是一个我最危险的时候,军队行动“人不离群”,我犯了大忌。 回到码头,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军服的少女来,她们每人都爱上一个青年军官,难分难舍,军官的同事们掩护她们上船同行,家长发现女儿失踪,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诉。她们虽然换上军服,但是军帽盖不住长发,加上身材曲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军法无情,码头上一片抽泣之声,女儿哭泣,女儿的母亲哭泣,青年军官也擦不完眼泪。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那时我心肠硬,只觉得军纪废弛到这般地步,没人顾虑集体的安危,怎么不怕中共的地下党带着炸弹来! 我们奉令进舱,听见炮声,国军军舰发炮射击,掩护撤退,运输船只缓缓离岸,我如果在市内再多逗留十分钟,就会被海军撂在码头上了。我听见炮声,想到当前并没有敌情,海军照本子办事,有板有眼,可惜用美金买来的炮弹,而且射击之后,大伙水兵要辛苦擦一遍炮膛。船到海中,有人等着眺望码头仓库爆炸的声音烟尘,据说爆破部队已完成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可是上面改变了心意,最后命令没有下来。东北各地国军撤守时,炸毁了一些军火库,没有破坏道路桥梁自来水和发电厂,记得那时《大公报》有一篇社论加以称赞,社论中也隐然有和平的主张。 船行一二七海里(二三五公里)到塘沽,三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在此登陆,给国军多留下一个“活眼”。东北失守以后,华北唇亡齿寒,南京中央打算把华北的国军撤到天津,由塘沽出海运往南方,那时傅作义主持华北军政,反对南迁,我们在塘沽住了大约十天,大概是等待最后决定。记得居住的环境像一个朴素的小镇,记得附近有个地方叫新河,国军三千人驻扎,我们奉命去设立弹药堆积所,以利驻军久守,可是一夜之间新河失守,一切尽入共军之手。记得房东女儿俊秀,同事中一个中尉押运员调戏她,回到办公室和死党计议如何弄上手。我想起古人说过“恶徒向来爱村姑”,我想起当时民间批评国军的顺口溜:“见了壮丁他要抽,见了钱包他要搜,见了女人他要勾。”东北的百万共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还有这等人不知死活。 傅作义拒绝南撤,防守天津的陈长捷说,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于是我们带着大批粮食和弹药向天津进发。塘沽距离天津市中心只有四十五公里,可以说,当我们的专车开动的那一刻,华北国军的命运业已注定。我很想留在塘沽,塘沽是港口,有退路,可是塘沽没人发薪水给我,我怎么寄钱给父亲?滚动的石头只好继续滚动,我以后的命运也在那时注定了,小人物的生死祸福常系于大人物的一步棋。 我很后悔,由一九四二年离家到一九四八年此时,我第一次为做过的事后悔不已。那时,我如果知道四十几天以后天津失守,我就留在塘沽和自立兄他们一同撤往上海了,可是我犹豫难决,我听到的判断是,东北共军需要整补,中共需要消化战果稳定后方,空军天天侦察,不见部队调动的迹象。共军大约要三个月到六个月才可以发动华北战役,他们要先打山海关,天津和北平这两个名城重镇大约可以坚守一年。我怎么可以一年没有收入?父亲断了接济,怎么支撑?不料通货膨胀那么快,平津的局面又维持得那么短。 我硬着头皮北上,领到本月所得,直奔银行。我在天津只领到一次钱,然后天津就解放了,塘沽就撤退了!好像我是为这笔钱赴汤蹈火。后来父子重逢,父亲说他看到汇款通知,没有去领这笔钱,那点钱只能买几粒花生米,那时候小孩子吃花生米,可以一粒一粒买。我奋不顾身的全部所得啊! 那时机关部队领到经费,先拿去投资进货,三天五天以后货物涨价几倍,他卖掉货物再发员工薪水,稳赚一大笔钱。汇兑也是这样,我领到薪水送进银行,银行里的某一个人,先把汇款并入他的资金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汇出去;对方银行收到了钱,也有那么一个人先拿去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通知我父亲,这时候那点钱就成了废纸。咳,“人为财死”,而我只是为了一叠废纸。 多年后,一位在南京参谋本部参与情报作业的某将军告诉我,那时国军根本没有从东北来的情报,只能凭空军侦察,共军白天宿营,夜间行军,越过长城,瞒过空军。华北国军只注意山海关,根本忘了长城有很多缺口可以通行,自古以来,长城从未挡住入侵的军队。解放军入关以后,悄悄埋伏在乡村里,监视天津塘沽,“一面包围,一面休整。” 天津,我留下一生最深的烙印,但对生活环境只有最浅的印象。我们住在市区南部,那一带从前是租界,我们借住的洋房依然洋味盎然,客厅大,地毯厚,一人高的落地大钟竖在墙角里,拖着长长的钢链,好大的钟摆!分量一定很重,也能照常摇来摆去,房主人的管家每天拉那根长链上紧发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钟摆!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钟!天津是一个洋化的都市,一眼望去处处洋房,那时中共憎恶西方的东西,我一直揣摩他们会怎样对付这些洋房。 我完全没有心情游览,极少出门,只有一次,我远远离开居住的地方去找银行。管家指点先坐一段电车,那年代左派文人大骂天津电车,电车抢走了人力车的顾客,又一再撞死小童,我一路揣摩中共怎样对付电车。下车步行,走过一座漂亮的大桥,当地人管它叫法国桥,那么我是身在往日的法租界了?桥下流水是有名的海河。虽然天津已是危城,银行行员依然富泰尊贵,气定神闲,左派文人也曾大骂他们,我揣摩中共怎样对付银行。 我沿途看见结婚的礼车来来去去,看见这里那里都有承办喜筵的馆子,悬灯结彩,贺客盈门,只是不准放鞭炮。眼看天变地变,他们赶快儿娶女嫁,了却心头一分牵挂。我想起“末日来临的时候,人们照样又吃又喝,又嫁又娶”。人行道旁,难民牵着小女孩行乞,对过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沈阳秦皇岛见过许多,现在反应没那么强烈,只希望他们也遇见天使。 我们借用的洋房很坚固,地下室很深,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忍受大炮轰击。不久,外围据点开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间的路切断了!我们各部门业务清闲,只有管军粮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几乎每天都有野战部队上门领粮,每次都发生激烈的争吵。陈长捷真想久守,他规定每次只能发一个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战斗就有伤亡,各部队的人数就会减少,每个星期照实有的员额发粮,天津存粮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队长和补给单位“核实”。可是各部队领粮的单据上永远有那么多官兵,王少校质问他们:“你的兵难道一个也不死?一个也不逃?”对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幸生不生,别以为你在后方就能长命百岁!”伸手抚摸佩带的手枪,公然恐吓。起先王少校硬顶着,最后踪影不见,他了解战况,捏住分寸,再过两天,解放军进城,一了百了。 从来没有人为了弹药争多争少,那时候弹药不能变钱。白花花的大米纵然不是金子也是银子,部队长都想多控制一些粮食,兵凶战危,王少校公事公办也就罢了,何必挡他们财路?原来那时补给单位也有私心,他们也想尽量把粮食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对陈长捷的规定热心执行。那时为了减少战时损失,也为了运补方便,军粮分散寄存在几家粮栈里,城池一旦失守,公粮不必报销,粮栈老板算是进了一批便宜货,他立刻把“成本”付给某一个人,收款人当然不是王少校,当然也不是联勤总部。那时部队长、补给单位、粮栈商人,他们彼此有默契,天津很快就会“沦陷”,鬼才相信你能守半载一年。 一月五日,天津保卫战开始,外围重要据点灰堆、北仓、东局子、张贵庄,纷纷失守。灰堆守军四千人,防守七个小时,好像“弹药堆积所”里堆的不是子弹,是“灰”。东局子像个赌场,开局坐庄后马上赔光。共军炮兵向城中射击,弹道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我们席地而卧,全身的神经接受震动,轻轻呼吸硝烟的气味。想起在北戴河抽签,抽到“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签语灵验?这就是那“雷”了! 夜晚,东西南北都有信号弹冲天而起,报纸说共谍向炮兵指示目标,没说守军布线搜捕任何人。信号弹没法掩饰,发射信号弹的人又怎能掩藏,捉人应该容易,那时国军士气低落,谁也不想跟中共结怨,“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美国上将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冲突,助长了这种倾向,东北崩溃,人心悲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天,市内出现共军的传单,报纸把传单的文句写入新闻,全登出来。变相为中共宣传! 一月十四日,共军对天津市区发起总攻,这时天津已是“剥了皮的橘子”。天津市地形狭长,北部防守的兵力强,南部防卫工事强,共军由中部攻入,将天津市斩为两段。以平津之战为题材,中国大陆摄制了剧情片,电影描述,守军司令官陈长捷一再使用无线电话呼救,上级总是告诉他“援军马上就到”,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援军,最后一次,陈长捷听到同样的答复,丢下听筒,哈哈狂笑,笑声凄厉。那时国军顾此失彼,上级常常用“援军马上就到”让下级望梅止渴,可是天津并没有演出这一幕,陈长捷知道不可能有援军,他从未倚赖援军解围。后来的报道说,陈长捷唯一的怨言是:傅作义一面命令他坚守,一面暗中和中共商谈“投降”。他怎会不知道“兵不厌诈”也包括对自己的部下?他被俘,大赦,事隔多年,见到傅作义,还说出怨言。 天津防守战役只打了二十九个小时。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枪声停止,我们躺在地下室里还不敢乱说乱动,同事中有位朱少校,他起来打背包。我很纳闷: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作战的经验,也有被俘的经验,他知道时候到了,我应该照着他的样子做,可是我没有那个智慧。然后,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叫:“出来!出来!缴枪不杀!”紧接着,咚咚咚一颗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叨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地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我们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以后许多年,我每次想起这段奇遇浑身冰冷,又是一个“最危险的时候”!我常常梦见像踢足球一样踢一颗手榴弹,它飞出去,又折回来,还是在我们面前爆炸了,我们彼此相看,个个好比风化了的石像,一张脸坑坑洼洼,面目模糊不清。 不久,房主人的管家走下来,他说解放军已经知道我们是后勤人员,没有武器,欢迎我们上去迎接解放。朱少校立刻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踏上阶梯。有一位姓富的中尉,毫不迟疑,他也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跟在后面。他年轻单纯,未经世故,但是他知道跟定一个人,一个年长厚道、人生经验丰富的人,有样学样。朱少校并未教他怎样做,他自动模仿,只做不问。事后证明他做对了。 我们蛰伏在地下室里,不知道昨夜快雪初晴,冬天毕竟是冬天,地下室有暖气,院子里只有寒风,这温差教人怎么适应。我们在解放军军官指挥下,十几个人踏着残雪,排成横队,一律不准行动,人人羡慕朱少校有先见之明。军官声明优待俘虏,我们要求回地下室取大衣,或者请解放军战士代取大衣,得到的回答是:“你们的行李原封不动存在地下室里,等你们受训完毕再来拿走。” 我一点也不怨朱少校,我已经知道,你在最紧要的关头总是最孤独。天不绝我,我们的何军械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只有他还可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多么好的孩子!他回到地下室,给他父亲取来大衣。正好我和何军械官并肩站立,趁势请求他再跑一趟把我的大衣也取来,说时迟那时快,当这位小朋友抱着厚重的皮大衣登上地面的时候,我们也在解放军的押送下整队出发,我们都是滚动的石头,身不由己,何军械官频频回首,他急得脸色蜡黄,唯恐丢失了孩子,孩子很能干,一路小跑追上来。我接过大衣,悲喜交集,那是阳历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阴历腊月,节气在小寒和大寒之间,没有这件大衣我怎么挺得住,我到底不是石头!我多么感激这位姓何的小朋友。 正是这天,我成了“蒋匪军”的被俘官兵。我本是冒名顶替的一个上尉,如果是马克·吐温,他会说:“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东临沂的王鼎钧,也不知道今天写自传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鹤霄。”我可没有那份俏皮轻松,中共的官方资料说,解放天津,“全歼”守军十三万人。“歼”的意思是“杀尽”,从那一天起,我们已是死人,是虽生犹死的人,是该死没死的人。 第三部 1 天津中共战俘营半月记 解放军攻克天津的时候,对处理大批俘虏已经累积了丰富的经验,缴械就擒的国军官兵也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好像一切水到渠成。 我的遭遇或许有代表性。我们这十几个后勤军官听从解放军的指挥,离开住所。路上只见掉下来的招牌,断了的电话线,倾斜翻转的电车汽车。成群结队的解放军交臂而过,没人看我们,我偷偷地看他。我们走进一所学校,只见成群的俘虏从各个方向陆续涌来,挤满了房子,挤满了院子。他们都是在第一线缴械就擒的战斗人员,军官跟士兵穿一样的衣服,一律不佩符号,但是你仍然一眼可以分出阶级,比方说,士兵穿又脏又旧的军服,连长穿干干净净的军服,团长穿崭新的军服。解放军的一位营指导员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管理我们,我们人数这么多,他们仅仅一位营指导员,身旁几个通信兵,门口几个卫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们已有丰富的经验。 虽说是押送和集中监视,他们并未怎样注意我们,反倒是我,我没忘记我是(或者准备是)一个作家,赶紧趁机会观察新事物。虽说是东北解放军入关,那些战士并不魁梧健壮,个个脸色憔悴,嘴唇皴裂,双手赤红,我担心他们生冻疮。有人光着头,大概是战斗中失去了帽子,倒是没人伸手来摘我们的皮帽子,很难得!他们没穿大衣,腰间扎着宽大的布带,想是为了御寒。装备陈旧,多是民间用手工缝制,土布的颜色单调,军容灰暗,只有腰间插着一双新布鞋崭新,兵贵神速,他们一昼夜可以急行两百华里,鞋子是最重要的装备。还记得国军宿营的时候,照例派人四出侦察,报告说百里之内并无敌踪,于是放心睡觉,谁知拂晓时分已陷入解放军重重包围,神通就在这双布鞋。个别看,解放军哪里是雄师?何以集体表现席卷江山?当时被俘的国军军官陷入沉思,没有答案。 我设法挤到办公室门口去看指导员,他抽烟,看不出香烟牌子,闻气味品质不坏。一个国军军官挤进来向他介绍自己是什么团的团长,跟指导员攀同乡,团长是在战斗位置上被俘的,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家了,要求指导员行个方便,让他回去看看孩子,他发誓一定回来报到。又有一个军官挤进来,他说他跟解放军司令员刘亚楼是亲戚,刘亚楼指挥解放天津的战斗,目前人在市内,他要求去找刘亚楼见面。那位指导员一面抽烟一面微笑,慢动作撕开香烟盒,掏出铅笔来写字,他用香烟盒的反面写报告,向上级请示。通讯兵去了又回来,字条上面批着两个字:“不准”,用的也是铅笔。他们的公文程序怎么简化到这般程度,我非常惊异。指导员拿批示给他们看,不说话。 战斗结束了,许多国军军官没有回家,有些太太真勇敢,牵着小孩出来找丈夫。她们有人找到我们这一站,卫兵不许她们进来,但是可以替她们传话:“某某团的副团长某某在这里没有?你太太带着孩子在门口找你!”这样的话由大门外传到大门里,由院子里传到屋子里,没有反应。于是有人高声喊叫,重复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回声。于是有人低声议论,就算他在这里也不敢出头承认,他还想隐瞒身份呢。那时国军军官被俘后常常谎报级职姓名,武官冒充文官,将校官冒充尉官,这样做都是枉费心机,以后还有多次清查,总有办法把你一个一个揪出来。 俘虏实在太多了,解放军不断增加临时收容的地方,我们这里一批人疏散出去,腾出空间,开始进行下一个程序,“区分山羊绵羊”。第一步,军官和士兵分开,他们把士兵带走了。第二步,上校以上的军官和中校以下的军官分开,他们又把上校以上的军官带走了。斩头去尾,我们中间这一段人数最多,这才发现我们那个单位只来了我们十几个呆鸟,别人早有脱身之计,人人秘而不宣。两个月后我逃到上海,发现我们的新老板先到一步,住在一栋花园楼房里。四个月后我逃到台北,陆续遇见许多同人,他们也都是狡兔。 俘虏分类之后进行编队,编队之后立即前往指定的地点受训,指导员不再微笑,也没有讲话,他只是冷冷地看部下工作,他的部下也不多讲话,只是冷冷地工作,一片“晚来天欲雪”的感觉。他们为什么不讲话?这是不祥之兆吗?由闹哄哄到冷冰冰,看看日色西沉,解放军似乎要赶快把俘虏弄出天津市区,出门以后指导员不见了,他的脸色还像块冰压在我心上。我越走越心虚,胡思乱想,想起滚进地下室的手榴弹,想起德国纳粹把俘虏运到郊外集体枪决。 还好,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杨柳青,东看西看好像没有杨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北仓,看见碉堡残破,交通壕翻边,铁丝网零乱,大概是炮兵猛轰造成的吧,想见战斗还是很激烈。我们一直走下去,有路可走就好,这夜无星无月,野外有人不断发射照明弹,(为什么?)显示最后的战时景色,冷光下依稀可见队形蜿蜒。途中队伍距离拉得很长,身旁没人监视,可是一个人也没逃走。走了半夜才投宿农家,老大娘为我们烧火做饭,整天仅此一餐,可是并不觉得饿。 第二天黎明上路,有大队解放军同行。我放慢脚步,一再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们,他们的基本教练简单马虎,肩上的步枪东倒西歪。我注意他们的枪械,那时,“共军用步枪打败国军的飞机大炮”,已经成为流行的口号。我只看见日军的制式步枪“三八式”,国军的制式步枪“中正式”。我心头一凛,想起我在沈阳背过擦过的那支枪,那支枪流落何方?我还记得它的号码,真想看看他们每个人的枪,看他们的号码离我多近多远。解放军打天津,除了飞机以外,大炮机枪冲锋枪什么武器都有,据“火器堂”网上资料,抗战八年,内战四年,联勤的兵工厂大约制造了五十万支中正式步枪,我想平津战役结束时,总有三十万支已经握在解放军手中了吧?韩战发生,中共派志愿军抗美援朝,正好用“中正式”跟联军大战三百回合。 我们一直往北走,天气忽然起了变化,风沙扑面而来,那风沙强悍诡异,难以形容。我拉低帽檐,掏出手帕遮脸,闭紧眼睛赶路,每隔几秒钟睁开一条缝,看一看脚下的路,尘土细沙趁势钻进来。四面一片濛濛的黄,空气有颜色也有重量,鼻孔太小,难以呼吸。我想到我的眼睛,那时我只为眼睛担忧,作家可以没有手,没有脚,必须有眼睛。现在我知道,那天我们遇上了“沙尘暴”,西北风挟带内蒙古的沙尘,向南扑来,它一年比一年严重,现在已经形成天灾,华北东北都成灾区。现在“沙尘暴”过境的时候,人取消户外活动,飞机停飞,沙尘落地造成“沙化”,土地没法耕种,人民没法安居。专家总是往坏处想,他们忧虑多少年后,东北华北一半变成沙漠。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后世史家会指指点点,国共两党兴兵百万,血流成河,争的就是这几粒沙。 当时风沙中辛苦挣扎,哪会想这许多,我只担心我的眼睛。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风也停了。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庄,瓦房很多。我们先在村头一字排开,解放军战士抬了一个箩筐来,我们在军官监督下自己搜查自己的口袋,把所有的东西掏出来,钞票、银元、戒指、手表,都放在箩筐里,我能了解,这是防止我们逃亡。所有的文件也要放进去,钢笔、照片、符号、日记本,我明白,这是要从里面找情报。他们做应该做的事情,好在我除了一张符号以外,什么财物也没有。我的职位是个上尉军需啊,军队里不是常说“穷书记、富军需”吗,解放军军官看了我一眼,他怎知道我实际上是个“穷书记”?似乎怀疑,倒也让我过关。他强调受训以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发还,这位军官是我们的指导员。 下一步是分配住宿的地方,我们住在地主留下的空屋里,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大概是“阶级斗争”取走了一切浮财。每一栋房屋都没有门,应该是民夫拆下门做担架去支援前方的战争。每一栋房屋也没有窗棂,这就奇怪了,我想不出理由来。既然门窗“洞”开,解放军战士管理俘虏,要看要听,十分方便。夜间风雪出入自如,仿佛回到抗战时期流亡学生的生活。 我必须说,解放军管理俘虏还算和善宽松,伙食也不坏,一天两餐,菜里有肉。当然我们仍然要踏灰跳火,早晨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是集体跑步,这时,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俘虏全员到齐,有两百人左右,解放军驻扎的武力大约是两个班,果然以一当十。跑步之后,大家在广场集合,班长登台教唱,第一天学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天夜里降了一场浅浅的雪,天公慈悲,没刮大风,早晨白云折射天光,总算晴了。第二天学的是“换枪换枪快换枪,蒋介石,运输大队长,送来大批美国枪”。我听了不觉一笑,也不知他们有幽默感,还是我有幽默感。 所谓受训,除了跑步,就是唱歌。跑步容易唱歌难,终于有这么一天,早操以后,班长教唱,劈头就是“蒋介石,大流氓,无耻的汉奸卖国贼”。我张口结舌,这未免太离谱了吧?解放军班长领头起句以后,全场默然,指导员一向不说话,脸色像上了一层釉子,这时带着枪的兵走过来,指着我们的鼻子喝问:“你们为什么不唱?为什么不唱?”队伍里这才有了嗡嗡之声。他不满意,又一个一个指着鼻子喝令:“大声唱!大声唱!”队伍里的歌声这才一句一句提高。 我一直不肯学唱,于是被指导员带进办公室。我模仿朱连长向副团长抗辩的态度,立正站好,姿势笔挺,有问必答,一口一个“报告指导员”。他好像很受用,但是仍然厉声斥责,“你已经解放了,为什么不唱解放军的歌?”我告诉他,我是唱八路军的歌长大的。不待他考问,我自动唱起来,我采取提要式的唱法,“在那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好兄弟。”唱了两句,马上换另外一首,“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再换一首,“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要当八路军。”再换一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抗日军不打抗日军。” 他大喝一声:“够了!你这些歌现在没人唱了,你到这里来受训,就是教你赶上形势。”我说报告指导员,八路军的那些歌真好,我们爱唱,有人禁止也禁不住。现在教的歌哪里比得上?现在这支歌怎么这么低俗?这哪里像解放军的歌?我不顾他的反应,连唱带说,他用锐利的眼神观察我,好像看我的精神是否正常。我后来知道,他们认为抗拒或争辩都是真情流露,他们对“真情”有兴趣,如果我马上无条件适应,他反而认为是虚伪,引起他们的戒备怀疑。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我对这里的生活有什么意见。“报告指导员,没有意见。”怎么会没有?他不信。“报告指导员,抗战的时候,国民党的游击队捉到了八路军要活埋,我们都是该死没死的人,在这里吃得饱,睡得好,当然没有批评。”这几句话他听得进。你对国民党还有什么幻想?“报告指导员,没有任何幻想。”是不是还想倚靠蒋介石?“报告指导员,我跑江湖混饭吃,从来没倚靠蒋介石。”大概这句话太没水平,他皱了一下眉头。那么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报告指导员,我的父亲在南京做难民,我要到南京去养活他。”我简化问题,隐瞒了弟弟和妹妹。他说南京马上要解放了,全中国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说他也有父母,个人的问题要放在全国解放的问题里解决。 他静待我的反应,我默不作声。 他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交给我,他说这是我从未读过的书,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接受新知识的时候要用心,还要虚心。”他等着听我的心得报告。那时候我的左眼开始肿胀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们逆风行军,沙尘伤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问我的病痛,他显然打算教我用一只眼睛读他指定的教材。 俘虏营里没有医疗服务,班长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纱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来,乍看外表,倒是很像个伤兵。冷风吹拂,我发觉自己跑进指导员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标。他们闭上一只耳朵,没再强迫我唱歌,我难道已在享受某种优待?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隐身,也许因而不能脱身,我那年才二十四岁,对中共多少有用处。 五年前我也许愿意加入共青团,可是我的人生观改变了,大我、纪律、信仰、奉献,都是可怕的名词,背后无数负面的内容。我一心向往个人自由,我曾在新闻纪录片里看见要人走出飞机,仪队像一堵砖墙排列在旁边,新闻记者先是一拥而上,后是满地奔跑追赶,我当时曾暗暗立下志愿,从那一堵墙中走出来,到满地乱跑的人中间去。其实“自由”也有阴暗面,那时我还不知道“事情总是向相反的一面发展”,以螺旋形的轨迹寻求救赎。 我已放弃一切伟大非凡的憧憬,无论是入世的还是出世的。我只求能有必需的收入,养活父亲,帮助弟弟妹妹长大。我已知道解放区绝对没有这样的空间,中共管理人民的方式我很难适应,他对老百姓的期许我无法达到,我只有到“腐化的、封建的、自私的、涣散的”社会里去苟活。我必须奔向南京。 脚下有到南京去的路吗?显然没有。如果我的左眼长期发炎得不到治疗,必定失明,中共不会要一个残废的人,那样我就可以一只眼睛去南京。我猜父亲看见一个“眇目”的儿子回来,不会有快乐的表情,但是半盲的乞丐也许会得到慷慨的施舍。我在两利两害之间忐忑不安。那时我的父亲并不知道他自己也面临选择:损失一个儿子、或者仅仅损失儿子的一只眼睛。 我始终没读指导员交给我的那本书,只是偶然揭开封面看了一眼。果真“开卷有益”,封面里空白的那一页盖了一个图章:“东北军政大学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馆”,正好盖在左下角。我大吃一惊,天造地设,一张空白的公文纸,可以由我写一张路条。我以前从未想到逃走,这时左右无人,不假思索,我悄悄把它撕下来。解放军显然还未建立文书制度,士兵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鉴别公文真伪,如果他们不放我,我也有办法!图章的印文是楷书简体,草莽色彩鲜明,后来知道,中共的印信一律废弃篆书。 左眼越来越痛,“难友”朱少校帮助我,他说用食盐水冲洗可以延缓病情。我到附近农家讨盐,一位太太说,她家的盐用光了,还没有补充,她让我进厨房察看,柴米油盐一无所有,锅灶冰冷,使我想起“朝朝寒食”。我走进另一农家,当家的太太说她可以给我一撮盐,但是必须班长许可。我又到处去找班长。 讨到了盐,朱少校卷起袖子,客串护士。每一次我只能讨到一撮盐,好一个慈悲的班长,他天天带我奔波找盐,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六英尺左右跟着,他沉默无声,农家看他的脸色行事。今天回想,我最大的收获不是食盐,我有机会看到“老解放区”人民的生活。好像家家都没有房门。我没看见男人。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打麦场边怎么没有一群孩子嬉戏,没有几只狗摇着尾巴团团转,怎么没有老翁抽着旱烟袋聊天,怎么也没有大鸡小鸡觅食,也没见高高堆起来的麦秸高粱秆。安静,清静,干干净净,一切投入战争,当初“不拿人民一针一线”,而今“人民不留一针一线”,这就是解放战争的魅力,这就是每一个班长的骄傲。 我在俘虏营的那段日子,外面发生了两件大事,蒋介石总统宣布“引退”,副总统李宗仁代行职权;傅作义接受局部和平,北平解放。我们看不到报纸,两件事都由班长口头宣布,我还记得,蒋氏引退的消息夜晚传到俘虏营,我们都已躺好,宿舍里没电灯,班长站在黑暗里说,蒋介石“引退”了,理由是“不能视事”。我了解《中华民国宪法》,其中提到总统“缺位”和总统“因故不能视事”,两者有很大的区别,班长声调平静,用字精准,把“不能视事”重复了一次,表示强调,很有政治水准。也许是黑暗遮住了脸孔吧,大家竟鼓起掌来,那时大家在心理上忽然变成观众,歹戏拖棚,不如早点落幕,散场回家。 散场以后一定可以回家吗?天晓得!资料显示,内战第一年,六十万俘虏参军,第二年,七十万俘虏参军。济南十万俘虏,或参军,或劳动生产,一个不放。中共占有东北全境后决定释放俘虏,而我恰恰在这个时候被俘,硬仗已经打完,俘虏太多,无处消耗,索性由他们投奔国民党,国民党既要照顾他们,又要防范他们,双方必然产生矛盾,他们纵然抗拒洗脑,多多少少仍然要受一点影响,他们不知不觉会把影响带到国府统治的地区,成为活性的“病灶”。世事总是如此,又是如此,千千万万小人物的命运系于大人物一念之间。必须说,中共这一着高明!国军退守台湾,大陆失败的教训深刻难忘,万事防谍当先,尽力布置一个无菌室,那千千万万“匪区来归官兵”跟有洁癖的人吃一锅饭,难免动辄得咎,军政机构疑人也要用,用人也要疑,额外消耗多少元气。 我们在俘虏营过阴历年,万年历显示,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岁次己丑。事后推想,那时他们已经决定释放我们了,所以停止一切争取吸收的工作。大约是为了留些“去思”,过年这天午餐加菜,质量丰富,一个高官骑着马带着秧歌队出现,据说是团政委。我第一次看见扭秧歌,身段步伐很像家乡人“踩高跷”,亲切,可是无论如何你不能拿它当做中国的“国风”。他们唱的是“今年一九四九年,今年是个解放年,锣鼓喧天闹得欢,我给大家来拜年”。先是纵队绕行,然后横队排开,唱到最后一句,全体向我们鞠躬,我又觉得折煞。 团政委登台训话,我用我的一只眼睛努力看他,希望看得清、记得牢。他的气质复杂,我当时用三句成语概括记下:文质彬彬,威风凛凛,阴气沉沉。我被俘以后见到的解放军人,跟我在抗战时期见到的共产党人完全不同,前者比较阴沉。 家乡父老常说“一分材料一分福”,团政委口才好,胜过连指营指。他称赞我们都是人才,可惜走错了路,迷途知返不嫌晚,谁愿意参加解放军,他伸出双手欢迎。然后他加强语气,谁对国民党还有幻想,解放军发路费,发路条,愿意去南京的去南京,愿意去广州的去广州,愿意去台湾的去台湾,你们去的地方都要解放,你们前脚到,解放军后脚到,水流千遭归大海,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番话铿锵有声,惊心动魄。他最后强调解放军守信用,说话算数,路条路费明天就发给你们,任你们行动自由。大家听呆了,不敢鼓掌。演说完毕,团政委上马,他还要到另一个村庄去演说,大概他要走遍附近的村庄。 解放军说话算数,第二天路条到手,我打开一看,有效期间只有两天,我今天出了这个门,明天路条就成废纸,以后的路怎么走?路条的效期是两天,路费也是两天的伙食钱,他们好像假定我两天以后就可以到南京到广州了!我是否可以找指导员申述困难?正在犹豫不决,有个小伙子在我身旁急得团团转,他反复自问:“我的戒指呢?我的手表呢?” 我想起来,我们进村子那天,人人把财物掏出来,一起放在大箩筐里,交给解放军保管,当时指导员明确交代,受训期满之日发还。这时候,有一个人,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人,现在我才下笔写到这个人,他也是个俘虏,看样子是个中年人,是个病人,每天闭目打坐不说话,如果夜晚我们上了床不睡觉,如果我们谈天说地东拉西扯,他才喝一声:“赶快睡觉!不要扰乱别人!”倒还有几分精气神。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在院子里闲谈几句,他也要站在门口呵斥:“走开走开!”声调毫不客气。他真有先见之明,总是我们听从他的呵斥之后,班长就像猎犬一样跑过来,察言观色一番。当那小伙子满口戒指手表追问不舍的时候,那个沉默的中年人又喝一声:“你这个混蛋!还不快滚!”人间确有当头棒喝,我和那个小伙子陡然醒悟,两百人的手表戒指都混杂在一个大筐里,哪个是你的?怎么发还?当初解放军收集俘虏财物的时候,并没有一人一个封套包装起来写上名字,可见压根儿就没打算发还,那还啰唆什么?难道想留下不走?我们大彻大悟,四大皆空,万缘放下,急忙上路。咳,那中年病夫是有心人,是好心人,文章写到这里我思念他,不知他后半生何处浮浮沉沉,可曾风平浪静。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天津失守,我当天被俘。一月二十九日过年,我次日释放。中间管训十五天,解放军果然说话算话。无奈人心不足,我时常想起某某公司设计的一张海报:美女当前,含情望着你,下面的文字是“某某公司信守承诺:某月某日这位女郎全身脱光”。人人记住这个日期,到了那一天,急忙去找海报,海报换新,女郎果然全裸,海滩辽阔,她只是个遥远的背影,下面一行文字:“某某公司永远信守承诺”。 第三部 2 为一只眼睛奋斗 没人愿意待在俘虏营里,可是我走出俘虏营以后,忽然觉得非常空虚,我不属于共产党,我也不再属于国民党,我也不是一个老百姓,大地茫茫,顿觉失去重心,飘浮在大气之中。我那时的感觉正如今天一位诗人所说:天空是没有彼岸的。 人,有时候我觉得像演傀儡戏,总得有根线牵着你走,如果所有的线都剪断了,他会瘫痪下来。我们单位有位姜参谋,秦皇岛撤退,他回老家,平津不守,他带着家眷走出解放区,奔到国军控制的青岛,眼看青岛不能久守,他又带着妻小回头走,走回老家,因为他全身的线都剪断了!咳,这一去再也没有音讯!他是个老好人。 我身上还有一根线没断,我有一个大家庭,我家老父、弱妹、幼弟都在“国统区”漂泊,母亲临终时托姨母带话,要我负起长子的责任。母亲晚年受尽辛苦,我没能还家给她一个笑脸,甚至没能亲亲热热给她写一封信,若说报答于万一,也只有照着她的心意全力以赴了。这是我今后生存的意义,我还得继续向前,今天回想,当时本来无路可走,凭此一念,我终于走了出来,虽然后来国事家事双重折磨,但若比起土改、反右、“文革”,又算得了什么?我不应有恨,不应有悔。 俘虏营设在天津市以北的乡镇里,我们不知道地名,我也曾向当地居民打听,没人回答。出了俘虏营,行人问行人,才知道地在宝坻县境内,铁路资料显示,宝坻站到天津站一百一十五公里。离开宝坻,我由河北而山东,由青岛而上海,这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我一向能够正视痛苦,反刍痛苦,唯有这一段经验不堪承受,我一直逃避它,隐藏它,尽可能遗忘它,于今细数平生,我曾想省略它,越过它,只因为这条路上有几位好人,我要用文字纪念他们,这才不得不写。 我和朱少校、富上尉一同直奔天津,路旁风景和来时不同,农家在门口摆摊卖菜,村头也有人吸烟闲聚,我们的狼狈逃不掉他们的欣赏。我的左眼发炎,用纱布蒙住,他们以为解放军的炮火打瞎了我一只眼,特别爱看。众多“难友”们三三两两各奔前程,没人互相交谈,歧路分散,谁也没看谁一眼,炮弹震碎了人和人之间的纽带。一群民众揪住一位难友拳打脚踢,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居然犯了老毛病,随手拿了人家一个鸡蛋。这个“混蛋”!我低头疾走,不敢多看一眼。 我一心记挂留在天津的行李。我们被俘的时候,解放军的军官说过,“东西放在这里,你们受完了训回来拿。”我身无分文,半丝半缕对我都很重要,解放后的天津市很安静,路上也没人盘查,房东仍然和气。他说,我们所有的东西,当天就被解放军取走了!料想如是,果然如是,总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天津不能停留,朱少校问我下一步怎么走。我必须设法保全我的左眼,想起秦皇岛那位好心的眼科医生、栾福铜大夫,我断然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回头两百八十六公里,深入解放区,独自再去秦皇岛。 由天津车站登上火车,没人向我要票,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秦皇岛下车,没人多看我一眼,来到海阳路,街宽海风大,没灰尘,也没什么车马行人。我向瞎子学习,一只手扶着墙,低下头慢慢走,门巷依然,墙上的标语全换了,据说解放军第一天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刷掉旧标语写上新的,他们看重意识形态。重写标语表示要重写一切,标语的变化是一切变化的开始,我一向看轻了标语,现在才发现它关系重大。 听见锣鼓秧歌队迎面而来,交臂而过。有什么东西劈脸扇我一个耳光,急忙抬头,秧歌队的排头人物撑着两面大红旗纵横飞舞,旗角扫到我的右颊,没碰眼睛。我用右眼看清楚了,左上角镰刀斧头,竟是苏联的国旗。后来才知道当时并没看清楚,那是苏联的党旗,比国旗多一颗星。那时世界各国共产党的党旗都跟苏共一模一样,苏联是无产阶级祖国。 栾大夫的诊所容易找,海阳路上,以前我们办公室旁边。我进门第一句话是:“栾大夫,我求你看眼来了!”他急忙起立,把我安置在就诊的位子上,按部就班检查了,用药水洗眼,点上眼药。我问病情,他这才说出第一句话来:“你多祷告。”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也许他劝人祷告已成习惯,可是我顿觉凶多吉少。 栾大夫的眼科诊所和一位李大夫的牙科诊所共用一个大门,进了门,中间是两家诊所共用的候诊室。李大夫原籍哈尔滨,辽沈、平津两大战役之后,东北华北一统,李大夫好不容易有返乡探亲的机会,只留下他的学徒看守诊所。栾大夫安排我跟这位青年一同吃饭,晚上睡在候诊室里。我遵照当局规定去申报临时户口,窗口里面军人当家,我把路条送进去,他瞄了一眼丢出来:“准你住半个月”!快刀切梨,好不爽快。 栾大夫每天为我洗眼两次,我按时点眼药,病人稀少,我可以坐在候诊室里闭上眼睛背诵唐诗。我绝不出门,但是我已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有个小青年天天来东拉西扯,我在补给单位工作的那些日子早就认识他,他好像没有工作,但是营养良好,笑口常开,形象高出游手好闲的小混混,那时对他难猜难度。等到华北一统,他的生活方式未改,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我对他的动机也就无须再猜再度。我知道我必须给他情报,否则他为了交差,一定胡编乱造,非常可怕,我提供情报时选择内容,也就控制了影响。我从来没有机会两利取其重,只懂得两害取其轻。 我告诉他,解放军作战英勇无敌,我很佩服。我抄袭团政委说的话:国军退到哪里,解放军会追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我把对连指导员说过的话对他再说一遍:我是该死没死的人,感激中共宽大,我对国民党毫无幻想,但是我必须到南京一带去寻找我家的老小三口,照顾他们,即使回山东老家种田,我也得带他们一同回去。 我知道我也必须有一点牢骚,对他们有几句批评,才可以减少他们的猜疑。我说我只是一个出门找饭吃的人,别说我反革命,我什么都不反,只反饿肚子。我说我也承认地主制度不合理,但是对付地主的手段太过分,弄得我在抗战胜利后无家可归。我说我是小人物,随波逐流,有奶便是娘,哪能跟共产党员一样?他们都是英雄豪杰,国民党的饭他们不要吃,国民党的官他们也不要做。 这些话,小青年听得津津有味。 我偶尔聪明,常常糊涂。星期天,栾大夫带我到教会,那时信徒还可以聚集,但是没人讲道,牧师知道神的意思,不知道人的意思,这时候人比神大。教友人人带着《圣经》,但是没人打开,那时候,当局允许整本《圣经》存在,《圣经》里的话未必句句可以存在,他们唯恐读错了章节。取消聚会,唯恐得罪神,参加聚会,又唯恐得罪“人”,个个像缠足的小媳妇,我这个“伤兵”突然出现,更增加了几分戒备的气氛,大家静坐,默祷,散会,彼此几乎没有寒暄。 栾大夫安排我跟教会管理人面谈,对方认识我。这一次我犯了糊涂,他对我说“你要感谢神”,我说世上只有人,没有神。他立刻对我严阵以待。他说“你心里有魔鬼”,我说世上也没有魔鬼,只有人。他厉声说:“上帝已经降下刑罚,世人要知道悔改。”我说共产党创造历史,世界照着共产党的意思改变,不是照着神的意思改变。依照逻辑,他只有说共产党执行神的旨意,神借着共产党行使权能,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还没有进步到那种程度。直到今天,中国基督徒在这方面的进步仍然有限。 我们不欢而散。今天回想,他希望听见“我是罪人”,求神垂怜。他希望我能提供神迹,例如我在天津市的地下室里祷告,手榴弹滚到我的身旁,天使出现了,手榴弹没有爆炸。栾大夫带我去聚会,也许是想替我争取一丁点儿关怀,可怜我身处绝境还不知道取悦于人,我跟在栾大夫后面一路走回,他一句话也没说,今天回想,他的沉默就是批判。 我在秦皇岛住了一个星期,慢慢看见我给栾大夫带来的压力。他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够做什么。终于他对我说,明天有一班火车可以把我送到山东,机会难得。至于我的眼睛,他说没有问题,我带着眼药水上路,每天点三次。他问我有没有盘缠,我哪有一文钱,可是我觉得他已经帮了这么大的忙,对好人需求太多伤天害理,我咬紧牙关说“有”。 这夜我做梦,又梦见驾着一架小飞机漫天飞,没有目标,也飞不高,急得出汗。拂晓时分,栾大夫带我从火车站贵宾室特别入口到月台,他做过铁路医院院长,有人脉。 栾福铜医师是河北清苑人,心存慈悲,助人无数。四十年后,中国大陆对外开放,我辗转找到他的大公子,这才知道老太爷已在一九七六年去世,还有老太太健在,我说明缘由,献上感谢。栾医师敬畏上帝,一生热心救人。人生自古谁无死,怎么说他不该死于唐山大地震。那次大地震发生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仅十几秒钟时间,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变成一片废墟,二十四万人死亡,十六万人重伤,没有办法给死者个别营造坟墓,只能找许多地点集体掩埋。天心难测,难怪无神论者振振有词;所幸他的两位公子、一位女公子也都成了名医,驰誉国际,有神论者也还能找到支点。 火车离开秦皇岛直奔天津,把这两百八十六公里再走一遍。车上人多,汗流浃背,不能转身。没看见女人小孩,个个男子汉都穿着深色的便服,只听见呼吸声。这到底是一列什么车?小站不靠,大站也没全停。天津站有人下车,我们沿津浦线南下,奔驰三百六十五公里到济南,一路上没见随车服务的铁路员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列什么车,我到底是托了什么人的福。 一路上不断有人下车,车到沧州,站务人员减少客车车厢,加挂一串平台车,继续南行。车入山东境内,我知道要经过黄河,我也知道离黄河最近的车站,南有滦口,北有鹊山,中间是有名的黄河大铁桥。我很想下车步行,到河岸的草棚底下喝一碗鱼羹,到河中的浅滩上印几个脚印。 我也料到火车可能不在滦口或鹊山停靠,我走出客车,坐在平台车上,等候看河。乘客坐在平台车上违反铁路局的安全规定,幸而没人干涉。车到鹊山,我扯下眼罩丢掉,火车果然直上铁桥,河水安静,火车匆匆,冬天的黄河水少,沙地枯草多,像缺水的湖,不像是哺育我们民族的河,也不像是多少母亲投水自尽的河。一九四六年出潼关,入河南,我有机会远望五月的黄河,一九四九年过山东,我远望二月的黄河,缘分比冬天的河水还浅。河宽桥长,奈何火车飞快。没有兴奋,没有伤感,烟景稍纵即逝,我只是像尽义务一样用心看,用力看,对中国工程界引以为傲的铁桥,对小学老师满口赞扬的铁桥,几乎没留下多少印象。黄河留在我的血管里,四十年后我六十三岁,它忽然沸腾,倾泻出一本《左心房旋涡》。 一九四六年远望黄河,排长提起“不到黄河心不死”。一九四九年远望黄河,我想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行走在外,多少人问我这个山东人,这两句谚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猜第一句嘛,黄河之水天上来,它的长度,古人无法绕过,它的宽度,古人很难越过,它的深度,古人无法涉过,到了黄河就是到了尽头,到了绝路,只好放弃一切妄想。第二句嘛,人生在世要注意避嫌,一旦蒙受某种误解,可能永远无法剖白,纵然有黄河那么多的水,也无法洗净他的污垢。 那天过黄河,我忽然另有一番领悟。黄河水多,但是非常混浊,书上,说这条河一年有十六亿吨泥沙,世界第一,每立方米河水含沙三十四公斤到九十公斤,龙门段的泥沙达到百分之九十,出海口的海滩每年延伸一百公尺。“黄河洗澡一身黄,黄河烧茶一锅汤。”河边居民用水,必须先用明矾把泥沙沉淀下去。所谓“跳进黄河洗不清”,应该是说,你已经跳进了黄河,还想洗清?你跳进了黄河,“所以”洗不清。是了!那时候我走出沈阳,天津被俘,正是跳进了黄河。 眼药水用完,左眼算是康复了,但视力未能完全恢复,也比较容易疲劳。后来经常看医生,医生说心理作用大,“越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我喜欢眼科医生,轻柔如一阵和风。医生叮嘱注意保养,我看书写稿一小时就闭上眼睛休息,常有人以为我在祷告。不喝酒,不抽烟,后来又加上不喝咖啡,不吃辣椒。常读有关眼疾的资料,偶尔难免紧张过度,自以为出现什么症候,这样那样检查,浪费医生的时间精力。医生说,《疾病大辞典》之类最好别看,看见什么病就好像得了什么病。没错,“越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 第三部 3 胶济路上的人间奇遇 我在济南车站下车,没有立即沿胶济铁路东行,这是山东首府故乡的大门,我得上街走走。 久闻济南马路用石块铺成,可是我没见“家家流水、户户垂杨”,路旁有垃圾,有斗象棋的摊子,也有游手好闲身份不明的人。也许是快要“白日依山尽”的缘故吧,色调灰暗,气象萧条,解放五个多月了,还带着战后的病容。 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南看,若要回老家,就从这里一直走。我已来到离临沂兰陵最近的地方,死火山忽然复活,我心潮汹涌,由拂晓离家的蒙昧,到流亡学校的热血,仓促投军的懊丧,不甘堕落的煎熬,生命归零的恐惧,瞬息之间重演一遍。我的心里装着一具指南针,泰安、曲阜、兖州、滕县、峄城、枣庄,这些地名都是磁石,我努力把身体钉在地上,这才明白为什么《旧约》里面的罗德之妻要化成盐柱,只有那样她才可以牢牢站定。 我站在那里看了又看,我没有还乡的权利,只有漂泊的命运。我不是盐柱,我是无头苍蝇,凭本能横冲直撞。天色不早,费了一番力气转过身来回到车站,这才发现坐车必须买票,车站对客运管理已经有效执行。我扬起下巴看天,今晚无风无雨,决定沿胶济公路步行,抗战后期,流亡学校西迁,我曾一个人步行横跨河南全省。 夜行省得宿店,而且走路可以取暖,第二天肚子饿了,就到路旁村子里去乞食。我有过乞食的历练,抗战发生后,日军打到家乡,父亲带我们逃到苏北避难,那时沿途难民也是无头苍蝇,成群结队,一家人常被日军的骑兵冲散。父亲一生谨慎,他设想了一种情况,万一孩子脱离了大人的掌握,没有饭吃,要懂得怎样乞讨,我曾奉命实习。他老人家万万没料到他的训练如此这般有了用处! 胶济路乞食的经验很难堪。那时我穿着国军的军服,村头百姓大声嘲问:“老总,我家还有一只老母鸡,你要不要吃?”那时乡人跟国军士兵叫“老总”,国军纪律坏,老百姓家养的鸡捉来就杀,一个连长曾经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在山东行军作战的时候,炊事班长每天早上向他请示,问连长今天想吃什么菜,他眉头一皱:“来盘鸡心!”炊事班就挨家捉鸡,剖腹取心,炒一盘鸡心奉上,鸡肉丢进行军专用的大铁锅清炖,全连士兵享用。有时候他吃鸡肝,有时候他吃鸡脑。现在老百姓要出气,我只有装聋作哑。有人特别注意我的眼睛:“你的左眼怎么啦?是不是解放军的炮火打伤的?怎么没把你的两只眼睛都打瞎呢?”咳!我把心一横,挺胸昂首走过。 心软的人肯施舍,然而他们穷苦,有人掀开锅盖,双手捧出地瓜叶豆饼混成的食物给我,他们自己也吃这种东西,我来增加他们的负担,心中另有一种羞愧。我双手接过食物,立刻上路,边走边吃,我是不祥之物,唯恐给“施主”添麻烦。 有时候,我必须站在厨房里喝一碗开水。虽然我总是在村头村尾乞食,村干总会立刻出现,村中显然有高效率的通报系统。村干不跟我交谈,他站在厨房里盯着我把水喝完,那一碗水特别烫嘴。我在村干目送下离开村庄,担心他会责备那个施舍的家庭,咳,我成了那条路上的一害。 那年山东半岛冬暖,走到中午,就像童话书所说“太阳劝人脱掉大衣”。我穿的是寒冷地区作战的美式装备,老天不会把我冻死,由济南到青岛三百多公里,乡亲也不会让我饿死。困倦来了,太阳劝人合上眼皮,我到空旷的田野里寻一个低洼的地方躺下,趁着一天之内温度最高的时分睡上一觉。 心神不安,我总是突然睁开了眼,好像出现了危机。真奇怪,一只猪的大脸逼近,我在熟睡中感受到它的压力。猪于人无害,我从容看它,距离近,它脸上的皱纹都放大了,线条古朴,形象居然有悲苦之美。我从来不知道猪的脸这样好看,许多年后,有人发表他的审美观念:“远看女人近看猪。”闻者失笑,我没有笑。又过了许多年,台湾的摄影家黎汉龙以猪为题材,多次得到国外大奖,别人觉得奇怪,我不诧异。 另外一次,我突然醒来,看见一只狗,它的嘴巴离我的脸大约只有一英尺。这还了得!它想干什么!父老相传,战场附近家犬多半吃过人的尸体,从此有了狼性,爱吃人,它即使不敢吃大人也敢吃小孩,不敢吃站着的人也敢吃躺着的人。胶济沿线正是国共两军多次激战的地方,我确实吓了一跳,不敢动也不敢不动,还好,它看见我睁开眼睛,掉头走开。它还是一只善良的狗。 我遭到解放军人的搜查,我说“解放军人” ,因为我料定是他个人的行为。他独自徒手站在十字路口,只对穿国军军服的人有兴趣,他不看路条,不搜口袋,仔细摸我们衣服下摆的边缘,那时候流行把金戒指缝在那里,他大概尝到过甜头。任何人都能判断,这不是依照规范执行勤务的方式,我的衣服货色好,档次高,但是搜不出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他观察我的脸,流露出怀疑的神气。 盘查总以避免为上,我离开公路沿着铁轨走,这条路上没有行人,尤其是夜间,远处的人看不见我,火车经过的时候,我到路基下面卧倒隐蔽,不让车里面的人发现。沿途有几处简易的桥梁,铁轨悬空架设,人走在上面没法躲避火车,我使用打游击学来的方法,过桥之前,先用耳朵贴在铁轨旁听一听,如果远处有火车驶来,可以听见地壳震动的声音,我躲一躲,先让火车通过。后来回想,我的做法包藏着好几种危险。 自作聪明的人总要受到惩罚。记得那天我进入潍县境内,庆幸全程已走过一半,仍然是夜间,仍然走在铁轨上,黑暗中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同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举起手来!”我站好,双手举高,说明自己的身份,对方命令:“你拍着巴掌走过来。”真好笑,我打游击的时候听到故事,敌人教他拍巴掌表示手中没有武器,他左手打自己耳光,右手握紧手枪,这个解放军战士居然没听说过。 解放军在站外布哨,我进入警戒网,这又是以西各站没有的措施,可以看出中共对占领区的管理正在一步一步加强。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据点枯坐,天亮以后接受军官审问。 受审时我呈上路条,他说你的路条早已过期作废了,我默然。他说你离开路条上的路线私自行动,违反规定,我又默然。我的天!他把路条撕了,他说我在河北山东逗留究竟有什么目的,他要调查,调查期间我到连队学习。 班长拿来一套土布做的棉军服,换走我的美式装备。抗战期间我穿过那种土布军服,纤维疏松,粗细不匀,很像装米的麻袋,棉花薄,后背的棉絮沉淀到下摆去了,简直是一件夹衣,他们自己已经不穿这种衣服了,也许他们准备报废的东西,故意发给我这个可以报废的人。他们有棉大衣,也没给我,换装以后,立刻寒气逼人。没有路条,我不能行动,没有那套防寒的衣服,我怎么度过春寒?我是跌入谷底了! 我加入连队以后,并没有人教我这样那样,他们几乎都不理我。有一天,我信步外出,试一试有多少自由,没人阻止盘问或跟踪。我看见一家中药铺,产生灵感,我对掌柜的说我想写一封家信,请他们借笔砚一用。 果然人要衣装,掌柜的把我当成解放军战士,十分客气,立时端出文房四宝,还摆上茶烟。我仿效当年八路军的作风,一口茶没喝,一只烟没动,我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把那张纸取出来,那张我在俘虏营的书本上偷偷撕下来的纸,上面印着“东北军政大会冀热辽边区分校图书室”的图章。我用那张纸写了一张路条,然后我按照当年八路军的传统,向掌柜的敬礼道谢。 没人防止我逃走,他们也许盼望我逃走,看样子他们只对我的一身冬装有兴趣。我不必再回连队了,沿着胶济公路一直往东走。 没错,人要衣装。走着走着,一辆汽车在我身旁停下来,民间商用的货车。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人跳下来,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他们的目的地是胶县。太好了!我又遇见天使,那时中共治下火车通到胶县为止,胶县以东是国军防守区,坐汽车去胶县简直一步登天。后来有人替我分析,也许车上有私货,他们要借你这一身老虎皮挡一下,我可不愿意那样想。 胶县和城阳县相望,城阳是青岛的外围据点,国军尚在驻守,两者中间有一道“无人地带”。我路上遇见六七个“难友”结伙前行,国军哨兵制止,我们到哨所接受盘问,填表登记,交出证明文件,我就凭自己伪造的路条申请国军收容。 那时代总统李宗仁派“颜邵章江”四老北上,正与中共商谈和平,考其时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底。那时国军征兵,把南方征集的新兵送到北方,防止他们逃亡,这些人想家,盼望和平。我对国军防地第一个印象是,守在碉堡外面和桥头的国军士兵都在翻看地图,看他的家乡在哪里,有一个小青年从未使用过地图,他请我教他怎样在图上找他的家乡,教他怎样估量离家乡有多远,他是江西赣县人,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后来我在台北听到青岛撤退的消息,还想起那个小兵,不知道他回到家乡了没有,咳!那年代,世界上最难到的地方就是老家。 我在秦皇岛工作的时候,参与收容东北溃散的国军,发棉衣,发路费,车辆早已备妥,立即送往后方安置。我以为驻守青岛的国军也会这样办,我忘了一个重要的因素,辽沈战役结束时,平津的局面尚能维持,淮海战役还没开打,国军当局办事还有旧谱。平津既失,徐蚌又败,加上统帅引退,危局之中,就没有心情再谈大计顾后果了。我一路行来,发现中共乱中求治,天天改进,两相对照,看见国军阵营的“失败主义”。 我们奉命住在城阳县城周边的村庄里,每天每人发给主食大米,没有菜金倒也罢了,没有燃料,生米如何煮成熟饭?那时青岛地区由山东名将刘安祺驻守,保境安民、抚慰流亡都是他的职责,将在外,国防部必须尊重他的意见,有些事情只要他认为重要,他可以弥补、挽回、便宜行事。我们这批残兵都从他眼皮底下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打算要我们怎么活?四十二年以后,台北“中央研究院”出版了他的口述历史,书中细说青岛勋绩,娓娓动人,只是对我们这些“压伤的芦苇”、这些到了黄河不死心的“余数”,只字未提。 我们每十个人编成一班,生活各自料理。起初,我们卖掉一部分食米换钱买柴,马上发现食米的斤两本来不足,拿米换柴之后更吃不饱。我们两人一组轮番打柴,说是打柴,谁也不敢离村一里,一里之外都是解放区的天。村头村尾大树不少,我们没有工具,没有技术,没办法爬上去锯几枝下来。我们只能朝农家种的果树下手,果树枝丫多,姿势低,木质松脆,举手之劳喀嚓一声,“桃李杏春风一家”,桃李杏一同遭殃。我们的锅灶变热了,农家的脸和心变冷了。 农民总有上诉的管道,我们奉指示(也不知谁的指示)保护果树。好吧,果树当然应该保护,我们又岂能“冻死不拆屋”?那时铁路两侧有很多碉堡,下面用木材支撑,上面堆土,时局演变到这一步,那些碉堡已经没有机会使用,里面的木材也干透了。三年前,美国的马歇尔将军来华调停国共冲突,中共要求拆除胶济铁路沿线的碉堡,国民政府坚决拒绝,停火谈判因此一度破裂,现在轮到我们动手。破坏碉堡是死罪,每座碉堡前面都挂着牌示,大家摸黑动工,我的后脑勺阵阵发凉,随时可能背后一声不许动!回身只见枪口,第二天就死在法场上。但是轮到干活的时候就得干,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饭来张口。幸亏边防巡查的部队贪睡怕苦,打牌喝酒,留给我们一线生机。哀哀父母,你们说过一千遍:犯病的(东西)不吃,犯法的(行为)不做。哀哀天地,你们普降下民做匪做盗,终于轮到我作恶。我至今痛恨自己做过这些事情,我的人生完全失败了!我也责怪刘安祺,他本来可以使我们不必做这些事情。 解放军发给我的棉军服,增添了许多写文章的材料。“只看衣裳不看人”,别人总以为我是参加了解放军再逃回来。他们推想,参军之前要做积极分子,坑害一同被俘的人,参军之后多多少少对着国军放过几枪,他们如何能容纳这样的败类?我成为他们憎恨的对象,他们用白眼看我,没人跟我讲话,分配工作的时候,多数人拒绝跟我联手,他们之间若是必须提到我,就说“那个匪兵”。那时国军还没有推行整肃清洗,他们对我只能止于歧视,我把心一横,不屑寻求谅解。(我错了吗?) 这套军服褴褛不堪,抗战时期,我们称之为“麻袋装”,没想到抗战胜利四年以后,还有这种衣服,没想到年光倒流,我又穿上这件衣服。我困在城阳大约一个星期,查万年历,阴历节令大约元宵节后,“六九”和“七九”之间,冬天还在当令。那年冬暖,白天好过,胶东半岛海风大,夜晚难熬,我仅这样一身衣服,加上食物的热量不足,单凭一句“春天还会远吗”实在挺不住。我们寄宿的农舍也是没门没窗,他们垄断铺草,占据“避风港”,我的位置正对房门,风吹进来正面泼在我身上,真个“一寒凉到骨”!我的胸腔腹腔好像成了冰箱,放出来的屁都成一股寒流,我夜夜咬紧牙关,白天满口牙根都痛。寒气由地下冒上来,我根本没法躺下去,幸亏还有一面破鼓没人要,我可以坐在鼓上,幸亏有一只猫没人发现,它悄悄挨过来,我把猫抱在怀里,贴近胸口,它像输血一样把温度输进我的心脏里,我趁此机会打个盹儿。 事后回想,那又是我的“最危险的时候”,只要一场大雪,或者害一场重感冒,我就得劳动他们到乱葬岗挖一个坑,听他们一面挖一面咒骂。 按规定我们不能进城,千幸万幸,当局说过也就算了,并未严格执行,竟有人跑到青岛市逛了一圈儿。我夜间身体缩成一团,白天天气好,也想出去舒展一下。我走到县立中学门外站住,学校永远是使我沉吟的地方。它立在大路旁边,围墙很高很长,大门两侧靠路的这面墙,石灰粉刷,平坦洁白,上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行人的留言:
祖宗保佑青岛见面不见不散 城阳不能待我带孩子先走了 但愿你能看到我留下的这行字谢天谢地围墙上密密麻麻。我明白,这些题壁留言的人,城阳是他们从解放区逃出来的第一站,很显然,他们和亲人分头行动,或者途中和亲人离散,他们盼望亲人随后来到,读了放心,他们盼望彼此之间的某些约定能够实行。那是一个连一根游丝也要抓住的时代,他们在空中留下游丝。 这时,学校大门里走出一个胖子来,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居然是我中学的国文老师,同时也是训育主任。他是胶东人,我在《怒目少年》里仔细写过他,上国文课的时候,我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可是谈到训导管理,我是他的一个麻烦,加减乘除,他是宽大的。我上前敬礼,他的表情很难解读,好像说,怎么这样不争气,瞧你这副德性!他没有多讲话,把家中的地址告诉了我,(难得啊难得,我穿着一身破旧的军服呢!)晚上我到他家,吃到一顿饱饭,听他如何立志教育家乡子弟。他目前正是县立中学的教务主任,他说他可以安排学校雇用我,他知道我能用毛笔写整整齐齐的小楷,(难得啊难得,我穿着一身共军的制服呢!)听到我的婉谢,他掏出一块银圆给我,难得啊难得,他当天下午才领到薪水呢!我本想跟他要一套旧衣服,消除“匪兵”的形象,只是未免得寸进尺,我把心一横,没有开口。(我错了吗?) 他的大名叫牛锡嘏,牛老师给的这块“大头”,后来发生了极大的作用。一九八六年我向中国大陆寻觅前生,知道牛老师在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他始终拒绝认罪,他认为抵抗日本侵略,教育青年子弟,都是正正当当的行为。“抗拒从严”,他受的折磨比别人多,他一向那样整洁,连抗战流亡都衣冠楚楚,奉命下放养猪,跟猪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像千千万万个故事一样,牛师母也和他离了婚,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不准读书,两个儿子都不识字。牛老师也好容易熬到邓小平拨乱反正,可是没多久就去世了!得青岛校友张力一之助,我找到牛老师的儿子牛阜生,“阜生”生于安徽阜阳,正是牛老师教我读书的地方,听来倍感亲切。我寄了一张支票给他,“这是我欠牛老师的债”,阜生收到了钱,不能自己回信。 国共和谈的气氛浓得化不开,南京的国民政府为了向中共表示谋和的诚意,决定就地遣散“来归官兵”,(又来这一套!)我们面前出现了国防部派来的少将高参,此人形貌猥琐,大约是挂名吃闲饭的人物,想起国军多少窝囊“豆瓣酱”,难免有人不顺气。少将的护卫从农家借来一张桌子,少将站在桌子上对我们讲话,他说你们抗战八年,剿共四年,父母妻子倚门而望,现在国防部发路费,你们回家吧!听他一席话,大家怒火上升,有人立刻怒斥“放屁”,接着有人喊叫“揍他”!许多人一拥齐上,掀翻了桌子,少将跌倒在地,他带来的护卫一面挡住众人,一面把他拉起来。 总有老成持重的人出面讲理,他才知道我们都有回家的路条,解放军也发了路费,若是愿意回家,根本不来城阳。少将毕竟是少将,他戴上帽子,整整衣服,扈从摆好方桌,他重新登台致词。他说我亲眼看见诸位反共爱国的精神,国家正需要这样的精神。他说回到青岛马上打电报告国防部,国防部一定会派船接人。 没几天,我们登上卡车,驶向青岛码头。当时口耳相传,轮船送我们到上海,大家高兴,后来知道此乃一句假话。青岛擦边过,只记得街道高高下下,市内整齐清洁。只记得招商局的轮船有粗大的烟囱,分三段漆成三种颜色。我在甲板上遇见沈阳时期的指导员,他打扮成有钱的商人,棉袍和皮鞋(还有他的脸色)都发亮。我到底替他捉刀写过文章,我如果开口借钱,他很难拒绝,我把心一横,算了!他对我总得应付一下,急忙写了一个纸片给我:“这是我在上海的地址”,匆匆退入客舱。到了上海,我拿着他给我的地址团团转,找不到门牌,却遇见了一位天使,绝处逢生。不错,“生活”没有眼睛,“欺骗”是它的导盲犬。幸亏有这个假地址! 好了,我已实现壮志,走完胶济全程,沿途大小车站五十个,三百四十四公里,大约等于台北到台南。大演奏照例有个尾声,“来归官兵”坐在货舱的舱底,同路人早已坐满了,我想找“立锥之地”很难,我挨近谁谁就教我滚开,在他们眼里,我是仇敌。我只有坐在由货舱通往甲板的楼梯上,依照规定,楼梯不能坐人,船员来赶我,我赖住不动,他无可奈何。 最后有个小高潮。我坐在楼梯上打盹,一头栽下来跌到人丛中去了,他们按住我一顿打。这身军服给了我一些方便,也招来无妄之灾,祸福相倚也是一种拉锯战,寒来暑往如同患了一场疟疾。 第三部 4 上海市生死传奇(上) 由青岛到上海,海程四○八海里(七五六公里),一路风平浪静。我在舱底打盹,断断续续做梦,又梦见自己在空中飞行,肉身沉重,醒来筋骨酸痛,发觉船已停了,甲板上一片静悄悄,没有人声。 我走上甲板察看,只见天气晴朗,红日东升,船停在水中,水色浊黄,岸上有树木人家,显然已离开大海,驶入江心。青岛上船时,听到的消息是上海报到,开航以后,船员说实话,他们奉命到安徽安庆第七绥靖区交人,这里显然仍在中途。 我不想去安庆,直觉反应此处不宜久留,可是下一步怎么走?彷徨间只见有人摇着一只小舢板来卖香烟,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千幸万幸他听得懂,他说这是上海,千幸万幸我也听得懂。我明白了,押船的官兵为我们布置了一个“水牢”,然后进城游乐去了!我当机立断,掏出牛老师给我的那一块银圆,那是我饥寒交迫中的全部财产,我知道必需罄其所有快刀斩麻。多么可爱的牛老师!多么可爱的银圆!然后,多么可爱的船夫啊,他立刻收起生意,渡我上岸。那是一九四九年三月,金圆券面临崩溃,银圆一元兑换纸券三十万元,这个数目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 千幸万幸没人看见。上岸后照船夫指示的方向走,经过一些农家,看见田地里插着东倒西歪的木柱,挂着稀稀落落的铁丝网,心中纳闷:难道这就是防御工事?这样的工事怎能抵抗解放军进攻?一直往前走,掏出指导员留下的地址问路,一直走进中心区最繁华的地方,两年零十一个月以前我来过,我还认识它。 指导员指定的那条马路,一侧全是高档商店,店员看见我走近,急忙拿出几个零钱来打发,我摇手拒绝,请他们看地址,他们伸手往马路对面一指。怎么对面这一边根本没有住宅?马路很长,我由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找到这一头,不见目标。好容易拦住一个行人,他懂普通话,他告诉我这里是上海有名的跑马厅,根本没有门牌号码。我的心往下一沉,可是我不死心,我不能离开这条马路,这条路是我在大海中的一根救生绳。我仍然沿着马路寻找,由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找到这一头。我想我是疯了。 后来知道,那时上海警备司令部组织了纠察队,沿街逮捕散兵游勇,倘若被他们捉到,以我尴尬的装扮、凶险的经历,经过他们的安排,我会化成保卫大上海的一滴血。可是我在市区逗留了那么久,没碰见纠察队。(也许他们正在打牌?)我是活在国民党的缺点里。(死在共产党的优点里?) 万难设想,我碰见了同事朱少校,如果这是写小说,读者一定认为不可能、不合理。“不信书,信运气”,我是歹命,当命运打盹的时候,我就绝处逢生。 我与朱少校一同在秦皇岛兵站办公,一同在天津被俘,同时释放,他在俘虏营里替我用盐水洗眼消炎,河北一别,我以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的脸色黯淡,那时到处可见精神委靡的军人,连续的挫败销蚀了他们的自信。他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上校爷爷”担任上海军械总库的副总库长,秦皇岛的那个军械库也来了,设在江湾,可爱的朱少校,他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他掏出几张钞票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回去,他淡然地说“你还是那个脾气”,像是褒又像是贬,不再勉强。 他什么也没问我,倒是我问他时局怎么样,他说“坏透了”。我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他说他要去安徽安庆,安徽安庆?我真希望他这句话是个谎,倘若果真,一个月后解放军渡江南下,东南地区国军全线溃退,朱少校啊你在何方! 奔到江湾军械库,先找我的堂弟东才和同学袁自立,他俩都是我在秦皇岛从中安排得到工作,劫后重逢,两人热情接待。不仅如此,我赫然发现父亲也在江湾,蒙他们两位照料!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淮海战役发生,父亲难以留在浦口,妹妹和弟弟把他接到流亡学校里去住了些时,跟学生一同吃大锅饭,学校缺粮,他又到上海投奔堂弟。我能脱离解放区回到父亲身边,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意外,他俩能在我行踪不明之后照料我的父亲,真是今世难见的高风。 我和父亲无言相对,多少该说的话都没说,多少该问的问题都没问,多少该流的泪也没流。我们都知道相逢是个奇迹,但是也知道只有一个奇迹不够,下一个奇迹更难、更不可能。我们等待更大的痛苦,更深的绝望,因而陷入致命的疲倦之中。 江湾区的位置在长江南岸,靠近吴淞口,水运方便,住宅稀少,适合囤放军械弹药,联勤选中这个地方,用铝版组合了一望无际的库房。我的工作是每天登记械弹发出和收进的数目,制作日报表呈报总库,工作清闲,可是我完全不能写作,因为我丧失了反刍的能力和想象的能力。 我也不再那么爱看报纸,我仿佛可以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人若未卜先知,还需要新闻报道吗?办公室里有一份《新闻天地》周刊,那时正是这份刊物销量最大、声望最高的时候,我在江湾只接触到这一份新闻媒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从圣约翰大学图书馆找到《新闻天地》合订本,整理我的回忆。 还记得我到上海不久,代总统李宗仁再派五名代表与中共议和,中共指定代表团四月一日北上,我看到这天出版的《新闻天地》,封面大字标题印着:“万愚!万愚!”四月一日是西方的愚人节,中共怎么选了这个好日子,简直是“痛苦的滑稽”!那时《新闻天地》热心讨论国府“划江自守”,国共“隔江而治”,它说长江以南没有共军,长江号称“天堑”,有利防守,“反共靠水”,国府尚有完整的海军。它说国府虽失去东北和华北,白崇禧的大军尚在湖北,胡宗南的大军尚在陕西,陈明仁兵团尚在湖南,山西有阎家,甘肃有马家,加上四川和云南,国府还有议和的本钱。它说斯大林反对解放军渡江,对毛泽东当然有影响力。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调停国共冲突的时候,中共都坚持组织联合政府,现在中共可以一偿宿愿了!这些推断,可以代表当时江南多少人的希望。 可是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父亲原住北四川路底,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在北四川路上通勤,看我生命中最后的上海。旧地重来,光景变了多少,怎么处处有衣冠楚楚的人摆地摊?原来百货滞销,公司没钱发薪,改用产品折价相抵,由员工满街摆摊求售,居然是日本投降日侨等待遣送的光景。历史决不重演,只是往往相似!交臂接踵,多少卖美钞的小贩,手中新钞刷刷响,多少卖银圆的小贩,手里的银圆叮当响,那是他们的广告,他们低着头沿着人行道不停地走来走去,等顾客找上来,一同躲进小巷里成交。那时贩卖美钞银圆是死罪,马路作刑场,就地枪决,我曾撞上行刑的场面。可是不久禁令解除了,又准许人民使用银圆,我情感麻木,理智未泯,这就是法律的“相对性”!书本上说,宣信爵士(james simpson)是最后一个因盗窃罪而被吊死的人,那么最后一个上法场的银圆小贩是谁?他也该留下名字。三十年后,两岸政策急转弯,总有最后一个因“通匪”而判刑的人,总有最后一个因“反革命”而劳改的人,他们应该是重要的新闻人物,让我们思考法律到底是什么。 那时人人买银元,通货恶性膨胀,“金圆券”每小时都在贬值,餐馆卖酒按碗计算酒钱,第二碗的价钱比第一碗高,排队买米,排尾的付出的价钱比排头贵。坐火车的人发现餐车不断换价目表,一杯茶去时八万元,回时十万元。买一斤米,钞票的重量超过一斤,银行收款不数多少张,只数多少捆。信封贴在邮票上,而不是邮票贴在信封上。饭比碗值钱,煤比灶值钱,衣服比人值钱。“骑马赶不上行市”,“大街过三道,物价跳三跳”,生活矫治犹豫,训练果断,人人不留隔夜钱。乡间交易要盐不要钱,要草纸不要钞票。 还记得读过张恨水的小说《大富国》,人人有一本钞票簿,每一页上印着“ 1”字,付款的时候,自己掏出橡皮图章盖数字,图章上刻着“ 0”字,你爱盖几个零就盖几个零。还读过谁写的《李伯大梦》,李伯打电话,接线生告诉他每分钟多少钱,通话中间,接线生每分钟插播进来,告诉他电话费涨了,现在每分钟多少钱了。算盘本来十三档,大商店用的算盘加到十七档,因为交易的款项动辄几百亿几千亿。 那时只见新钞不见旧钞,钞票还没印好,印制的成本已急速上涨,许多新钞不能发出,或发出后成为废纸。我看见儿童用新钞折飞机互相投射,狼藉满地。政府只有拼命印大钞,小钞成捆,还有虚幻的重量和体积,三两张大钞在手,才令人孤苦悲凄,命薄如纸。最后新疆省银行发行过世界最大面额钞票,每张六十亿元,共印制四百八十万张。二○○四年五月十四日,美国一位收藏家展出这张钞票,电视幕上犹足以令人触目伤心,这一张钞票已说明多少人荡尽了家产。 发行金圆券是个骇人的连环骗局,当初说金圆券一圆含金 0.22217 盎司,但是并未铸造硬币,这是一骗;当局定下比例,以金圆券二亿换回法币六百万亿,这是二骗;本说发行总量二十亿,马上又有“限外发行”,这是三骗;然后干脆无限制发行,最后发行量超出三十四万倍,这是四骗。他骗谁,金圆券出笼的那天,聪明狡黠的人立刻去换银圆、买黄金,把金银埋藏在地下,那效忠政府、信任政策的人,纷纷把黄金美钞送给银行兑换新钞,政府骗了最支持他的人,骗得很无情。那时民不聊生,我和父亲的生活当然也十分困难。 乱世传奇多,这时候五叔忽然来到上海。我曾在上一册自述《怒目少年》里详细叙写五叔,他是个英勇的抗日军官,自武汉会战起,参加多次重大战役,抗战后期驻扎云南,曾参加缅甸的苦战。他受继祖母的影响,和我的父亲感情不睦,但是我做流亡学生的时候,他还是两次汇钱接济我。 抗战胜利,国府裁军,多少军官降级或失业,五叔所属的第二军也改成整编第九师,他本是炮兵营中校营长,立下很多战功,整编时升为上校炮兵指挥官。国共两军冲突激烈,眼看要打内战,五叔反对内战,毅然辞职。当时国军将领一片主战之声,五叔写信给“上校爷爷”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引用孙子兵法:“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 五叔脱离军职以后,一度在京沪线上经商,共军渡江之前,他到上海探望“上校爷爷”,顺便约集在上海做难民的本家本族见面。他叮嘱必须瞒住我们父子两个,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又交代族人传话给父亲:“告诉他我来过。”五叔为什么这样做?我只能有一个解释,他要伤害我父亲。我怎样描述父亲的反应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惊讶,也没有评论,我不知五叔达到目的了没有,我无法窥探父亲的心灵,他确实伤害了我,听到消息,我的小腹好像遭人猛击一拳,隐隐作痛,断断续续痛了许多年。五叔汇钱到流亡学校接济我,并且和父亲通信,那是表示对我有期望,上海过门不入,那是表示对我绝望,我连累了父亲。从那时起,以后许多年,我们再也不提五叔。我自己暗中纳闷:一九四九年,上海,当时已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候,五叔干吗还要来这一套? 以后的事情我提前写在这里。和谈破裂,共军渡江,五叔一家带着继祖母、五姑还有四叔一家逃难,他们经湖南、入广西、最后逃到云南。继祖母在广西柳州去世,五姑在广西南宁出嫁。五叔一家和四叔一家在云南昆明定居。五叔在昆明之南的呈贡弄到一块地,亲自下田耕种,做胼手胝足的农夫,他为了符合“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努力转型。 他不知道这种努力完全徒劳,他不知道在“人民民主专政”的体制下,“隐居”是消极抵抗,“隐者”是敌人潜伏蹲点。终于有人检举他组织反共救国军,终于他受审、判刑、交付长期劳动改造。劳动改造驱使政治上毫无价值的人发挥他的经济价值,同时也寓有教育作用,“晒黑皮,炼红心,汗水洗掉旧思想。”不幸中之大幸,中共没有把五叔发回原籍受辱,异乡的心理压力毕竟轻一些。五叔没有恶行,审判他的人也知道“反共救国军”是欲加之罪,案情虽然严重,但只有他一个被告,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一枪一弹。专政虽然严苛,好歹也还有些寸短尺长,仅仅判了劳改。昆明的气候保护了他,种植的作物容易生长,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冬天,挨冻和受饿都免了。但是人生如戏,场地布景有差别,剧本情节有样板,五婶和五叔划清界限,离婚改嫁了,他的子女分散各地。 很惭愧,我虽然混到五十多岁,仍然没有力量充分去做我该做的事情,我不得不想:五叔当年汇给我的三万老法币究竟是多少钱?中国人常以黄金衡量币值,我查出抗战胜利那年,依中央银行的牌价,黄金每市两恰是老法币三万元。我找到五叔下落的时候,黄金每盎斯美金三百五十元,一盎司不足一两,大约八钱多重,算来每市两黄金大约美金四百多元。五叔后人以大弟弟最为困窘,以小妹妹照顾五叔最多,还有五姑,她在患难中和五叔手足情深,我以当时十两黄金的售价回馈他们。 不过中共对五叔的思想改造恐怕没有彻底成功,我看到他刑满释放后拍的一张半身照片,肌肉健壮,眼神流露着不明白和不甘心。那时政策上开始平反冤错假案,他四处出奔波申诉,没有成功。那时海外统战工作优先,海外关系吃香,他打听我在台北的地址,希望我能替他申请,无奈我们彼此音讯断绝。我本来不可能对五叔有任何用处,两岸新局硬是把我这样的人抬高,使我能做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五叔侥幸,我只有惭愧。我尊敬五叔的为人,中国大陆对外开放以后,我在纽约开始打听五叔的消息,他现在需要我,一如我当年需要他,他的投资并没有落空。第一步,我先和老家兰陵的族人通信,用“顺藤摸瓜”法找到五姑(广西南宁),又从五姑处找到五叔的大儿子(甘肃银川),再找到五叔的小女儿(云南南华)。那时海外华人流行给国内亲友寄钱,我也顺从时尚。五叔早已去世了,他在小女儿家终其天年,后事也是小女儿和女婿独力操办,我对这位小妹妹表示了偏爱。 五叔念念不忘平反,我根据他老人家的遗志,找到本族出身的一位老革命王言诚先生。 王言诚和五叔是少年时期的玩伴,战前参加共产党,名字改为“田兵”,他是田野诗人,随军记者,内战结束后调到中央,参与文艺政策的执行,虽然是老革命,始终还有儒家的忠恕之风。“文革”期间,忠恕之心误事,贬到贵州省做文联主任,人脉仍在。蒙他老人家出面运作,以我的名义提出申请,五叔的未了之愿得以实现。 我看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上面写着五叔晚年几件重大的事迹:
一九五六年,以组织反共自救军罪名被捕。 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不服上诉,加判五年,改判为二十年。 一九七六年释放。 一九九三年五月,原判撤销,宣告无罪。我把判决书影印了,寄给五叔的子女们,每人两份。我希望他们把其中一份交给服务单位的人事部门存盘备查,使他们不再是黑五类反革命的后代。这些弟弟妹妹终有一天发觉这张纸重要。 内战时期,解放军非常需要炮兵人才(还有工兵、通信兵和军医),五叔即使作战被俘,也能受到相当的优待。如果及早随着部队起义,还会吃香一阵子。五叔反战,因为内战是自相残杀,五叔拒降,因为投降丧失人格气节,他选择了“隐”,希望用背脊朝天低面求土赎回自己。这些年,我想来想去,他是个儒家,那年代,国内外一切儒家之徒都没有好下场,他不能幸免。 五叔一九○八年四月生于兰陵,一九八四年一月因脑溢血死于南华,享年七十七岁。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日正式营葬,墓地选在云南呈贡郊外的山坡上。据说兰陵王氏是由异地移民而来,许多山东人本来世居云南,因吴三桂反清失败,遭清廷集体发配山东。据说山东老人病故,家属在出殡时祝福亡灵“大道西南,一路平安”。意思是魂归云南故乡。五叔安葬云南,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罢。 第三部 5 山东青年的艰苦流亡 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在山东战场上节节胜利,占领区不断扩大。那时中共要彻底改造中国社会,对原有的价值标准、生活方式、伦理结构完全颠覆,而且手段极端激烈,原有的中上层阶级难以继续生存,所以每逢国军败退的时候,照例有大批难民跟随逃亡。这些难民原以为国军可以收复失地,他们可以重整家园,可是失地越来越多,他们却没有能力越逃越远。 在他们逃亡的时候,许多学校也随着战局的变化迁出山东,成为流亡学校,孩子们离开父母,另外去过集体生活,他们的父母家庭坐地认命等候解放,他们的学校还能奔向天涯海角。中国人有一个传统的想法,即使剿家灭门,只要有一个孩子逃出去,这个家庭就有一条根留下来,对祖先有个交代。于是难民家庭纷纷把孩子送进流亡学校,这就是为什么山东有那么多流亡学生。 依王志信、陶英惠两位先生合编的《山东流亡学校史》,那时山东省政府在江南一带成立了三十二所学校,收容学生三万多人。其后辗转迁移,山东省教育厅长李泰华,继任者徐轶千,主任秘书李梅生,加上全体督学,他们千辛万苦,各校校长更是历尽艰险。 父亲住在徐州的时候,有人介绍他到乡下农家去教家教,也就是私塾。父亲知道资讯重要,每逢星期天进城打听新闻,他听说山东省政府在江苏宜兴成立“海岱中学”,收容鲁南鲁西的流亡学生,决定把弟弟妹妹送进去读书。那时妹妹和弟弟都没读过中学,资格不合,父亲步行北上到峄县,拜访峄县中学校长宋东甫,请他证明弟弟妹妹都是峄县中学的学生。徐州到峄县大约七十公里,父亲从这条路逃出家乡,现在又走回去,一路上只见尸体,不见行人,村庄里有枪声,没有炊烟,共军国军或还乡团都可能杀死他。他老人家一向行为谨慎,为了子女,这是他平生最大的冒险。 父亲是个守旧的乡绅,严厉而沉默,平时和儿女没有什么沟通,更不相信 “以鼓励代替责难”之类的诫条,用今天的标准衡量,他有许多缺点。但是他的道德勇气也是从旧环境旧人生观培养出来,他在激湍中坚定地撑着一艘又小又破的船,没有帮手,只有载重,他有高度的毅力和责任心,临难应变,大勇大怯,能屈能伸。 宋校长慨然答应父亲的请求,他是一个有远见的教育家,相信年轻人“读书便佳”。他不久就率领峄县中学师生南迁,行前扩大招生,带出来一千多名家乡子弟,那时山东是全国流亡学生最多的一省,峄县则是山东全省流亡学生最多的一县。宋校长和他的学生加入济南第四联合中学,共军渡江,情况紧急,他带领师生经湖南广州到台湾,学校带出来一部“万有文库”,连一本也没丢掉,他治校的能力可见一斑,学生至今对他感念不忘。 海岱中学校长先为马观海,后为刘洪九。校本部设在江苏常州,第二分校设在宜兴,上海、宜兴两地不远,中间隔着苏州。这些地方都在长江南岸,著名的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就在江北一大片土地上进行,那时父亲住在长江北岸的浦口,国军失利,京沪一带的秩序已经乱了,十五岁的妹妹孤身一人,穿过一群一群散兵和难民,把六十二岁的父亲从浦口接到宜兴。妹妹去见校长,要求学校暂时收留父亲,妹妹还去见宜兴县长,要求县政府给父亲安插工作。平津战役结束,堂弟东才随军械补给库撤退到上海,妹妹跟他联络,要求他暂时照顾父亲。这位堂弟答应了,所以父亲到了上海,住在江湾。 读《山东流亡学校史》,据刘朝贤、祁国祥撰文记述,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渡江南下,各流亡学校并没有完善的应变计划,仓促之间,有些学校陷入解放军的大包围圈,无路可逃,有些学校的师生认为走到这一步,流亡学校的人事已尽,今后只有各凭天命。海岱中学校长出差还没回来,校中无人定夺大计,出走的时机稍纵即逝,海岱中学校本部教务主任单一之对学生振臂一呼:“谁愿意走?跟着我!”八十几个人站到他的身边来,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其中,第三分校训导主任王逊卿来了,他决定走,学生两百人紧随不舍。人在这个时候是孤独的,十几岁的孩子只有自己作出决定,自己负担后果。 这时南京不守,上海保卫战开始,由宜兴到上海的路断了。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上海在他们东边,他们不向东走,向南走,经过五昼夜奔波,到达杭州。海岱中学原有师生两千七百人,杭州集合只剩下六百多人,这时杭州已是空城。 单一之、王逊卿两位老师再一次追问:大家谁愿意继续往前走?有些学生意志动摇,有些学生实在走不动,他们离开杭州的时候,只有两百多名男女学生一同上路,我的弟弟妹妹仍在其中。他们绕道萧山、绍兴、余姚、宁波,冒险前进,炮声中进入上海市。一路快跑慢跑都在“真空地带”,他们经过村庄,国军刚刚退走,他们离开村庄,共军跟着进来,这才明白什么叫“势如破竹”,用刀劈竹子,刀刃未到,竹已裂开,解放军未到,村镇城市已经解放了。那年弟弟十三岁,妹妹十五岁,年龄那么小,他们怎么能走过来,他们饿了吃什么,渴了喝什么,累了怎么休息,夜里怎么睡,万一病了怎么办,他们怎么能不掉队,掉了队落了单怎么还能找到路,我不敢想也不敢问,他们对这一段经历永远永远不能忘记。 海岱中学师生两百多人五月八日到上海,当天晚上,弟弟妹妹来江湾见面。那时我逃到上海大约四十天,通货膨胀的压力沉重,我和父亲度日十分拮据,口袋里的钱只能请他们在路边摊喝开水吃烧饼。弟弟和妹妹长大了,还不够大,需要有人布置环境供他们顺利成长,共军渡江,流亡学生星散,他们能通过百分之九十的淘汰率,奋勇出线,也许在心理上、在下意识里,上海还有一个哥哥做了无形的牵引吧,但是我能做什么,“与君一世为兄弟,只是相逢在道旁!” 我是流亡学生过来人,知道弟弟妹妹多么需要零用钱。我穿着解放军士兵的“麻袋装”到江湾,连一根皮带也没有,腰里捆着绳子,上海难民区有兰陵王族二十多家,没人请我喝过一杯开水。军情紧急,上海随时可以失陷,银行已停止贷款,商家已拒收期票,我如何能向同事借钱?我任他们空手而来,空手而去,我虽然麻木了,仍然觉得羞愧,比我在青岛外围收容所里偷鸡摸狗更羞愧。我只能暗中思想,以后,如果还有以后,我再努力补偿。 短短十六年,中国出现三代流亡学生,短短十二年,我家出现两代流亡学生。我以第二代流亡学生看第三代流亡学生,弟弟出生对我十分重要,父亲一生唯谨慎,他有了第二个儿子才敢放走第一个儿子。他老人家的规划没有错,只可恨从第一个儿子流亡到第二个儿子流亡,命运给的时间太短了,我想我们是在张皇失措中挫伤了心灵,以后许多年,我们都不懂得怎样使别人快乐,也不懂得怎样使自己快乐。 单、王两位老师求见指挥上海战役的汤恩伯,汤将军马上接见,也马上给他们调度船位。五月十九日,他们在机枪声中驶入大海,前往台湾,这时是上海失守前七天,普通人等乘船已不可能。抗战时期,汤恩伯办过流亡学校,他有观念,知道学生重要,“任何一层地狱里都有天使!”可是这些流亡学生到了广州,想去台湾,坐镇台湾的陈诚就另是一副面孔了。 放眼看山东流亡学校的大流,烟台联合中学才是高潮。山东学生离乡流亡有两个出口,一条路南下到江苏徐州,一条路东进到青岛,青岛是山东全境最后的孤岛,青岛撤退前,省政府把流亡学生两千多人送往上海,成立烟台联合中学。 烟台联合中学由五所学校合成,其中两位校长争着做总校长,相持不下,教育厅决定另外请一位更有声望、更有能力的教育家出山摆平,以免组织的裂缝扩大,他们想到张敏之。 据《烟台联中师生罹难纪要》张敏之先生年谱,他是山东牟平人,复旦大学毕业。他从二十六岁起即担任教育工作,三十一岁出任山东第六联合中学校长,有率领千余师生迁出战地的经验。李仙洲将军成立流亡学校(国立第二十二中学),聘他为教务主任,他三十五岁。山东省政府成立流亡学校(山东第一临时中学),聘他担任校长,他三十六岁。抗战胜利,共军扩充解放区,张敏之又率领第一临时中学师生走避徐州,希望迁回山东。他在战争威胁下一面流动一面推行正常教育,校风和教学成绩都是一等一。 抗战时期,风闻山东省教育界有一“共识”,抗战胜利,第一临时中学当然就是山东省立山东中学,校址当然设在济南。可是爆竹一声胜利了,收复区发生政治利益分配的问题,连学校的校址也成为筹码,张敏之到了徐州,才知道“省立山东中学”已在济南成立,他一怒辞职,跑到青岛市政府去做参事。 山东省教育厅主任秘书李梅生乡长对我谈起张敏之,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山东省教育厅长李泰华为烟台联中物色校长,唯恐张敏之心中尚有“前嫌”,不肯答应。李梅生认为张敏之是个肯做事的人,青岛市政府的那个参事是个闲差,他不会恋栈,如果他知道这里有两千多名山东子弟需要他,他的使命感会超过一切。 可不是?电报打过去,人立刻飞过来。他十一月十五日带队出发,半个月后,也就是次年一月,烟台联中在湖南开学,这时张校长四十二岁。 张校长真的跳了火坑,国军守不住江南,他把学生带到台湾澎湖,山东流亡学生到澎湖者约八千人,澎湖军方硬把五千多男生编入野战部队,各校推张敏之为总代表,为学生受教育的权益力争,澎湖军方为他量身定做了一个“烟台联中匪谍组织”,置他和分校长邹鉴等七人于死地。而今而后,谈教育史必定谈到流亡学生,谈流亡学生必定谈到山东,谈山东流亡学生必定谈到张敏之、邹鉴,谈张、邹两位校长必定谈到烟台联合中学,先烈之血,教育之花。我常想,如果他留在青岛做他的参事,七个月后青岛也撤退了,他到台湾弄个中学校长干谅也不难,那些年,在台湾当中学校长是很舒服的差事。可是“他是一个肯做事的人”,老天这样对待他!难怪那是一个无神论的时代。 张敏之校长就职四个半月,解放军渡江南下,各路流亡学生仓皇向广州集中,“地经七省,跋涉万里”(陈子雷语),三万流亡青年经过疾病的筛检,恐惧的筛检,饥饿的筛检,怀乡病的筛检,多少人陷入解放军的包围圈,那也是一种筛检。最后还有大约一万人奔到广州,那已是一九四九年六月,上海已经失守。 那时山穷水尽,中国大陆势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在国民政府眼中,这些人应该是非常难得的“余数”,如果国民政府还有价值标准的话,这些人应该是千挑万选的精金美玉。各校校长天天开会,天天奔走请愿,要求国民政府把全体师生接到台湾,居然很难,很难。 那时台湾由陈诚当家,他禁止学生入境,除非学生先当兵。政治大学和国民党渊源极深,陈诚拒绝他们的申请,他们只好退到四川。教育部青年辅导委员会要在台湾设立台湾办事处,竟然也办不到。我手边有长白师范学院学生杨道淮的《流亡学生日记》,海军擅自把他们由海南岛送到澎湖,陈诚大发雷霆,他们的院长奔走交涉,受尽委屈,最后还是必须把学生送进青年训练团。 内战发生前后,全国各地不断发生学潮,学生的口号和行动几乎都是配合中共的斗争路线,学潮成了中共的战术工具。国民政府处理学潮焦头烂额,既丧失颜面又消耗元气,多少军政要人对学生的看法情绪化了,陈诚不但把学生当做祸水,就他拒绝教育部的青年辅导委员会设立办事处来看,简直把教育看成乱源,可以说是这种情绪的代表,他“虐待”现在看得见的学生,当做是惩罚以前闹学潮的学生。后来澎湖军方对山东流亡学生打压摧残,特务和军队联手构陷,手段毒辣,恐怕也都同样出于“情绪失常”。 那时秦德纯来到广州,他是军界前辈,以国防部次长兼山东省主席,他和陈诚对话,打开了流亡学校的申诉之门。聪明人想出一条妙计:山东的流亡学生不入台湾本岛,只到澎湖,而澎湖岛事实上是台湾的一部分。澎湖防卫司令部负责收容这些学生,十七岁以上的男生文武兼修,半天受战斗兵训练,半天受中学教育,如果解放军打过来,这些青年拿起枪杆进战壕,如果太平无事,这些青年将来拿着文凭去考大学,这批流亡学生既是兵也还是学生。另外军方成立“澎湖防卫司令部子弟学校”,供女生和十七岁以下的男生读书,陈诚的意志贯彻了,山东人的要求也没落空。 无论如何这是把学生送进军队,军队怎样对待学生,老师们平素都有所见所闻,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时一个幻觉出现了,日暮穷途的人靠幻觉支持。澎湖防卫司令李振清也是山东人,而且他的另一个名字也叫李仙洲,山东人称为“小李仙洲”。抗战时期,“大李仙洲”收容山东的流亡青年,教育的目标也曾以文武合一为名,实际上却是偃武修文,“大李仙洲”虽是军人,他对流亡学生的培育呵护俨然有大学校长之风,那个叫大李仙洲的山东人可靠,这个叫小李仙洲的山东人也应该可靠,于是大家由无可奈何变成心安理得,登上轮船。山东流亡学生原有三万多人,广州集结一万多人,登船去澎湖者八千多人。 大难来时各自飞,怎么飞也飞不出苦难的网罗。那年代事情总是向坏的一面发展,澎湖防卫司令部把五千多名学生强迫编入步兵团,“文武兼修”根本是个骗局,骗局!学生抗议,他们暗杀学生,校长抗议,他们枪毙校长,这个“白色恐怖第一大案”在台湾发生,我的下一本回忆录写台湾岁月,势必有个下回分解。大李仙洲做梦也没想到,他留下信用,小李仙洲的干部拿去恶性倒闭,“每一层天堂里都有一个魔鬼”!天下事谁能先知,善因常结恶果,休怪我也有过无神论时代。 这一群流亡学生虽然再经过销磨折损,还是出了许多人才。张敏之校长夫人王培五女士在特务监管、亲友疏离、生活贫困之中,把儿女教养成国际知名的学人,她并且在回忆录《十字架上的校长》里,缕述山东流亡学生日后的成就,计有: 将级军官近百人,佼佼者如“国防部”副部长王文爕,“海巡部”司令王若愚,“陆军总司令”李祯林。 文教界多人,佼佼者如政大校长欧阳勋,“中央研究院”院士张玉法,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陶英惠、吕实强、张存武,“中华经济研究院”院长于宗先,国民党党史会主委李云汉。台大文学院长朱炎,台大教授孙同勋、韩复智。文化大学史学系主任马先醒,政大教授李瞻、杨懋春、徐炳宪、姜占魁,花莲师范学院校长鲍家聪,师大视听教育馆长陈永昭。 政界学界两栖人物,佼佼者如台大校长、“国防部”部长孙震,台大教授、考试院秘书长王曾才,“内政部”主任秘书庄惠鼎。 警界出身的佼佼者,如“警政署”署长颜世锡,“出入境管理局”副局长刘蓬春,警务处长于春艳,“营建署”署长潘礼门。 艺文界人士也极多,众人熟知者有编剧家张永祥、赵琦彬,画家于兆漪。 科学方面有核子专家莫玮,昆虫学家程显华,太空医学中心主任王文景,三军总医院副院长杜方等多人。 这么长的一串名字,证明当初禁止流亡学生入台,决策人犯了大错。不仅如此,这一串名单也提醒我们,人在压抑之下、忧患之中,仍然要勇猛精进。澎湖的生活一言难尽,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罚,冒着强劲的海风翻山越岭,修路筑碉,时时准备横尸海滩,保卫台湾,正如某政论家所说,政府对他们“待之不如牛马,所望有过于圣贤”。他们依然立志,依然进修,决不自暴自弃,压伤的芦苇自己不肯折断,将残的灯火那是自己熄灭。天助人助者,人助自助者,这群流亡学生无论成就大小,知名度高低,都成社会上的有用之材,“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动心忍性”,都发生了正面的作用,这“八千子弟”是八千个证人,证明咱们受中华文化陶冶的人可以具有这般韧性,青年朋友可以从中寻找大勉励、大启发。谁来从青年成长的角度写山东第二代流亡学生的历史?恨我不能。 事后回想,我替“小李仙洲”可惜。一九四九年,澎湖,如果他能培养这批青年,上面这一张耀眼的名单,都是他的学生,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成就都是他的成就,这一群人对他的感念,足可使他的晚年享到天国的幸福。这张名单上,如果有任何一人不朽,足以使他不朽。在这方面,他的机会比“大李仙洲”好。他无须不择手段维持军权,可惜他没有智慧,无计两全。 第三部 6 上海市生死传奇(下) 一九四九年四月我在上海的时候,国共内战未歇,大家仍然幻想和平。那时李宗仁主政谋和,以李宗仁为首的桂系和中共有交情,抗战期间,桂系人马常说,国民党蓝色,共产党红色,我们桂系是紫色。那时大家的印象是,中共一向主张和平,全是蒋介石要打。 但是中共把李宗仁列为内战的第二号战犯(第一号是蒋介石),李宗仁上台努力谋和,中共的电台仍然天天广播四十三名战犯名单,要求严惩战犯,没有缓和的迹象。 本来“战犯”是国际战争才有的罪名,国内战争用不上。那时抗战胜利未久,审判日本战犯的经过深入人心,中共宣传家乘势袭用这个名词,抢占正统上风。中共推出的和平条件“八条二十四款”,也是模仿盟军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现在可以读到张治中的回忆录,他是国府派出和谈的首席代表,一向亲共,主和最力,连他也在回忆录里说,中共的条件“苛刻”。 可怜的北方难民,可怜的南方百姓,犹在巴望和平。霹雳一声,四月廿一日夜间,解放军在安徽荻港渡江,他们事先挖了一条运河,准备船只,国军毫无所知,而渡江前一连三个月,气象台向解放军提供天气风向风力预报,中央地质调查所提供了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说什么“长江无边,燕子也要飞三天”,说时迟那时快,西起九江,东至江阴,两天之内,三十万解放军全线强渡成功。 那时依我们可怜的、有限的常识推想,江防既已不守,两军应在江南决战。可是国军纷纷不战而走,那时报纸使用次数最多的字就是“撤退”,刘汝明在他的回忆录里面说,那时国防部命令他在第二线布防,他找不到第一线在哪里。 后来台湾的历史教授编写教科书,把这一连串撤退写成“不守”。十几岁的少年学生问老师“你们为什么不守”,二十几岁的青年教员怔住了,无法回答。李宗仁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指责当年蒋介石故意放弃东南的半壁江山,使他无法收拾残局,时人有云:蒋介石把门交给李宗仁,自己带走钥匙。今天回顾历史,他那时想“守”也不成。四月二十一日,江阴要塞投共。二十二日,海军第二舰队投共,浦口失守,我想起朱自清在浦口车站望着他父亲的“背影”。二十三日国军放弃南京,流民趁机抢粮店布店。京杭公路上,撤退的军队抢汽车汽油。南京中央广播电台有一位女播音员,长于播报新闻,那天晚上九点钟的广播新闻仍然由她播出,只是换了不同的立场和口吻。 南京是首都,依传统观念,首都失守就是“亡国”。安庆也失守了,军方曾指示溃散官兵都到安庆报到,抓到散兵游勇也送到安庆编训,安庆显然是整军经武的基地,除此之外,无锡、镇江、宜兴(我弟弟妹妹读书的地方啊)、嘉兴、常熟、常州、苏州纷纷告“失”。杭州也失守了,那是上海的大后方。解放军已在陆上三面包围上海,我顿觉呼吸迫促,氧气不足。 在那一片崩溃声中,每天晚上,我在那局促的“蜗居”里和父亲相对,整晚不说一句话,任时间流过,命运逼近。那时我只有“无用的知识”,我坐在父亲面前,想到唐诗“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我也想起《桃花扇》里的名句:“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我偏爱《桃花扇》里那首七言排律:“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九曲河流晴唤渡,千寻江岸夜移防。南内汤池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全开锁钥江淮泗,难整乾坤左史黄! ……” 我回想“插柳学诗”的时候,疯爷涕泗横流朗诵《哀江南》。疯爷安在?《桃花扇》有一折《沉江》,剧情是史可法投江自尽,疯爷也偏爱。他以大清遗民自命,不用中华民国年号,在这个年号之下,他还可以西轩南圃,喝酒骂人,共产党来了,他逃到徐州,徐州告急,他逃到浦口,浦口不守,他下落不明。一九八○年后,我千方百计找到他的女公子,也没问出究竟,传说他老人家拒绝渡江南逃,跳进长江去了! 我常猜谜:那时,父亲心里想些什么呢?上海是父亲的旧游之地,民国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父亲“宦游”上海,那时军阀割据,上海是孙传芳的地盘。孙传芳,山东泰安人,他控制福建、浙江、江苏、安徽、江西五省,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兼任江苏省督军。他的总部下设八个处,有四个处长是临沂同乡,父亲也投奔孙传芳幕中,担任秘书,在上海办公。我见过他早年的照片,仪表称得上英俊,十里洋场的繁华,他是个过来人。他,二十多年以后,重来上海,沦为衣食不周的难民,没有说过一句“想当年”。他几乎没叹过一口气。 民国十五年(公元一九二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民国十六年八月龙潭之役,孙传芳全军覆没,父亲只提了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回家。都说军阀时代的官吏和贪污画等号,父亲的手提箱里却装满了上等的白纸!我曾写过一篇《白纸的故事》略述其事。 父亲读过山东法政专门学校,所谓“法政”,就是今天的政治经济,这个学校专门训练那个时代的官僚。抗战发生后,他的同学纷纷在沦陷区出任伪政权的官吏,也就是当了汉奸,那时当汉奸是脱贫致富的捷径,可是父亲从来没动过心。那时伪政权把国民政府设置的专员公署改成“道”,委派“道尹”,临沂是沂州道,我父亲的同班同学来做道尹。我记得有一次,这位道尹坐小轿车经过兰陵,事先通知八区区长要和我父亲见面,区长在欢迎道尹的队伍里给父亲安排了最好的位置。我记得那天街巷特别安静,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列队欢迎道尹,父亲却留在家里和我一起读《荀子·劝学篇》。抗战胜利时,我家在经济上已是贫民,论政治成分仍是地主,他带着未成年的子女离乡逃亡,困苦颠连,没有钱的人走不远,最后来到上海束手无策,很多老人后悔他当年做过的好事,父亲从未说过一句“悔不该”。 格言说“小心的人一直后悔”,父亲似乎从未后悔。 南京失守以后,四月二十四日,失太原,五月初,失西安,五月十四日,失武汉。我说过,父亲一向重视资讯,他有个朋友在复旦大学教书,那人是父亲通往外界的一扇窗子,唯一的窗子。父亲常去找他谈时局,我到上海以后也跟着同去。这人的态度还算和气,他说你来了、父子团聚就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很少是消息,多半是意见。他说,老蒋打算死守上海,守到逐屋巷战,把上海守成二次大战时的斯大林格勒,倘若那样,上海市就要遭受很大的破坏。上海人本来很害怕,后来一想,汤恩伯不是能“死守”的人,老蒋把上海交给他,大家就放心了。 他强烈反对内战,他说:“也许我的一个学生正在向另一个学生开枪。”抗战胜利后, 陈诚扬言六个月内消灭共军,复旦大学这位“进步人士”就说,国民党在写神话。上海保卫战开始,他说:守,上海是守不住的,逃,你们也逃不掉。他说,其实又何必逃?你换一顶新帽子还有三天不舒服呢,两星期后就习惯了。谈到中共的作风,他认为打天下的人照例不择手段,一旦打下江山,必定换一个做法,至少至少他要善待及早归顺为他出力的人,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逃得越远,罪孽越重。他介绍一首顺口溜:“走不如留,留不如投,晚投不如早投。不留有祸,不投有过,早投没错。” 那时民心如此,这位教授(?)的看法代表很多人的想法。保卫上海期间,上海影剧界拒绝劳军。国民党办的中央电影公司撤往台湾,电影厂的一切器材都没撤出来,员工“护厂”,工人拒绝搬运。人人闭口无言,连鸽子也是沉默的,可是,每天又几乎可以看见流言从家家门窗里流出来,里巷成河。你不是希望和平吗,“结束战争最好的方式就是投降”。解放军围城,中共的工作人员在市内深入家庭,教妇女扭秧歌,拿南方的圆形枕头当腰鼓,解放军入城,立即有万人秧歌队出来欢迎。标语画像也早已准备好,闹区和大道贴满。 商店柜台上的收音机里总是有周璇的歌: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确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上海的确守不住了,我们最后一次去复旦大学,他问我们有什么打算,父亲表情彷徨,教授说人到上海,回头是岸。他不断上下打量我,好像代表解放军看我是个什么材料。那时多少人犹豫不决,很像是叔本华说的那个寓言,一头驴子面前有两堆草,它不知道该吃哪一堆,结果饿死了。 父亲默然无语。上海不守,我们侥幸脱走,而且越走越远,中国接连发生镇反,反右,“文革”,如果我们父子留在大陆上,以我们的性格和背景,恐怕是没法过关。 五月十二日,共军开始攻打上海,他们手中有上海防卫工事的详图。上海南有黄浦江,北有长江,中间由西到东有苏州河,都是天然防线。军械库在苏州河以北,靠近“上海的脖子”吴淞口,出海方便。解放军从南部进攻,我们到二十二日听见炮声。我完全不知道战况发展,办公室里,每个人都不慌不忙,好像一切如常。到了二十四日这天,我看见每一位同事都袖手闲坐,停止办公,他们也不谈天,办公室异常寂静。我发现这天邮差没来,送报生也没来,由早晨到中午,电话没有响过,气氛诡异。后来知道,这天共军已越过黄浦江,攻打苏州河以南。 二十四日这天下午,同事们一个一个减少。中校分库长没来上班,少校库员上午来过,下午不见了。然后是尉官悄悄消失,我看见某上尉往皮带里插一把手枪,顺手捞起一支气枪,大步出门,他抬头看电线上的小鸟,举起气枪射杀了一只。他怎么还有这份闲情!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多积一点德!人走光了,空空的办公室装满惶恐,我知道我不能留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离开,军人在“敌前”擅离职守,也许杀头! 多年后,我知道有一首乐曲叫《告别交响曲》。据说当年某一乐团的团员很想回家过节,可是出钱支持乐团的“老板”要他们演奏,乐团的指挥特别写了这首曲子。我也从电视上看见演奏的场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两个团员放下乐器,退出舞台,最后所有参加演奏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音乐指挥。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江湾军械库办公室的情景宛然如此,不同的地方是:指挥先退,最后剩下的是我。后来知道此时汤恩伯已退到军舰上指挥作战,上海市长陈良已委派工务局长赵祖康代理市长,准备向中共办理移交,只做了七天市长的赵祖康,后来写了一篇文章,为上海的“末日”留下速写。母亲常说:“我要你安全,不要你伟大。”她老人家不知道要伟大才有安全,那是“生男埋没随百草”的时代,我不去找危险,危险会来找我。 且说那时,军械库办公室门外出现大队国军,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到门外,左右随从打开地图,听他东指西画。他转头看见我:“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朝我的符号看了一眼:“你如果要走,那就赶快离开,如果你还不走,我就永远不让你再走。”看样子他是带着军队来布防,他现在有最高发言权。我能判断苏州河以南的阵地不保,江湾已成前线。 好吧,战地指挥官教我走、我就走,带着我的父亲。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父亲问我:“往哪里走?有路吗?”我说,“没有路也得走。”父亲连忙用面粉口袋装了一点白米,这是他逃难养成的习惯。他提起米袋,环顾四壁,掉下一滴眼泪,好大一滴泪,只有一滴。我心头震动,原来父亲也有沧桑之感,家国之痛,炎凉之憾。 通往吴淞口的公路上有成群结队的军人,路旁多少抛锚的汽车和坦克,东倒西歪。那时故乡的王氏家族四散奔逃,有二十几个年轻人逃到上海做难民,“上校爷爷”把他们一一安插在军械库的“监护营”里看守仓库,领饷吃粮,免受饥寒之苦,我在路上和他们相遇,他们和我一样,茫茫然往可能有船的地方走。他们有人和妻子诀别,告诉妻子说“你等我两年”,意思是两年以后我会回来,如果我不回来,你可以改嫁。妻子慨然回答:“我等你二十年!”那时以为二十年就是天长地久了,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五年。 一路上右方和后方远处几处火头,后来知道国军烧毁了汽车千辆和机场仓库里的物资。众人走到一处军用码头旁边停住了,我们也停住,后来知道这个地方叫张华滨,位置邻近吴淞口,上海市出海的咽喉。众人怔怔地望着江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站在这里有什么希望。路已走到尽头,大海苍茫,前景辽阔天地一望无尽,但是我们寸步难移。“在家怕鬼,出门怕水”,水是我们的屏障,也是我们的绝路。 暮色变夜色,炮声震动码头,看见炮弹爆炸的火光。海面电光闪闪,海军军舰发炮射击共军的阵地,掩护国军撤退。码头上堆着无数木箱,没有闲情推测里面是什么物资,只盼望它能挡炮弹的碎片。来时路在我们脚下骚动,好像随时可以竖起来,把我们举高,使我们纷纷滑落回到原点。以后许多年,我每逢看见“上海撤退”四个字,我就回想这天夜晚的情景,这是撤退吗?这是逃亡!上将先逃,以后按官阶高低、职权大小、分成梯次脱逃,上帝遗弃了将军,将军遗弃了下级官兵。 后来知道,这天夜里,苏州河以南地区完全失守,负责守河的五十一军连夜开会,商讨起义投共。说时快那时慢,就在守军“找关系”向中共输诚的时候,张华滨海面驶来一艘船,起初我以为是幻觉,可是看众人的反应,证明那是事实。船缓缓靠岸,甲板上已经坐满了军人,它分明刚刚离开上海,为什么去而复返?这个伟大的谜、慈悲的谜,至今没人解得开。船离码头还有两三英尺远,岸边的人就往船上冲,大家都是军人,个个跳过木马。守船的部队也有准备,舷边甲板上站了一排强壮的士兵,你冲上来,他把你推下去,接二连三有人掉进江里,我听见类似下饺子的声音。还是有很多人往上冲,到了这般时分,你就是铜墙铁壁,也要来个鱼死网破。 轮船赶紧后退,离码头更远一些,守船的军队开枪镇压,子弹从我们头上掠过。人群稍稍安静下来,据说岸上的高级军官和船上的高级军官展开协商。大概协商有了结果,由船舷到码头架上一条长长的木板,好像一座独木桥,我们可以从木板上走过去。可是又有变数,甲板上早已坐满了官兵,他们本来已经脱离战场,又要回来冒这莫名其妙的险,简直火冒三丈。更何况摸黑上船的人可能踩着他们的腿,踢着他们的头。第二波推挤出现,先上船的人朝船外推后上船的人,船外就是江水。 我紧紧抓住父亲,我们裹在人流里,父亲跨上甲板,我的身体猛烈震荡,站立不稳,撒手下坠。我绝望中伸出一臂,幸而钩住了栏杆。我听见父亲低声唤我。可怜当初在新兵连咬牙切齿练过的单杠有了用处,我慢慢把身体举上来,这时候最怕有人再推我,这是我的最后关头。甲板上有只手拉了我一把,我转危为安,那天晚上这一推一拉,我历尽生死祸福。我们挤上甲板,只能在靠近码头的一边就地插针,以致船身开始倾斜,守船官兵再度开枪驱退码头上的人群,轮船急忙开入江心,驶向大海。天亮以后,我发现父亲是甲板上仅见的老人。我们周围都是愤愤的脸色。我小声探问昨天晚上是谁拉了我一把,居然没人回应,咳,他大概要避免触犯众怒吧,我想结一个生死之交的念头落空。 许多年后,我看电影《红尘滚滚》,这部戏因三毛编剧而知名,因第一次把汉奸塑造成正面人物而引起讨论。这部戏里有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撤退的场面,一切如我亲身经历。但是我得指出,那天晚上,张华滨码头只有军人,没有平民。国军撤退,一向受难民拖累,到上海撤退的时候,上海的老百姓看清局势,没人再跟着一同颠沛流离。 船上的滋味真好,“苦厌尘沙随马足,却思风浪拍船头。”我并不知道船往哪里开,只要开走就好。行走比停留好,道路比房屋好,海水比陆地好,漂浮比沉没好。三年半我奔波了六千七百公里,累了!而今而后,但愿能找到一尺土地可以站着不动,我再也不打算向外迈出一步。 第二天,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易手。中共史家以解放上海为段落作了一个小结:解放军以农村起家,费时三年九个月夺得全国城市的百分之五十一(一千零六十一座),然后解放军仅仅以半年时间,再占领城市九百五十三座,合计为全国城市总数的百分之九十八。这最后半年,解放军进展之速,可以想见。 国军失去上海,时在抗战胜利、汤恩伯由柳州飞上海接收之后三年零八个月,我经过上海转往沈阳之后两年零十一个月。还得指出,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上海租界召开,共产主义在中国萌生,二十八年后,中共军队占领了上海。 此地一为别,正合了后来隐地的诗句:
拥抱我们的人 最后 都成为 看不见的背影写在《关山夺路》出版以后 最近,我和作家朋友有一次对话。他说:咱们这么大年纪了,还写个什么劲呢!我说,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不是要为社会为读者写东西吗?他说,现代人写回忆录时兴别人替你执笔啊,我说,我是厨子,请客当然亲手做菜。你已写过很多了!是的,我已经写过不少,可是我总是觉得不够好,总希望写出更好的来。你现在写得够好吗?我不知道,我听说“从地窖里拿出来的酒,最后拿出来的是最好的”。 回忆录第一册《昨天的云》,写我的故乡、家庭和抗战初期的遭遇。第二册《怒目少年》,写抗战后期到大后方做流亡学生,那是对我很重要的锻炼。第三册《关山夺路》,写国共内战时期奔波六千七百公里的坎坷。以后还要写第四本,写我在台湾看到什么,学到什么,付出什么。我要用这四本书显示我那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对日抗战时期,我曾经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生活,也在抗战的大后方生活。内战时期,我参加国军,看见国民党的巅峰状态,也看见共产党的全面胜利,我做过俘虏,进过解放区。抗战时期,我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后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冲刷之下,我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经过大寒大热,大破大立。这些年,咱们中国一再分成两半,日本军一半,抗日军一半;国民党一半,共产党一半;专制思想一半,自由思想一半;传统一半,西化一半;农业社会一半,商业社会一半:由这一半到那一半,或者由那一半到这一半。有人只看见一半,我亲眼看见两半,我的经历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现在,就是教我作个见证。 今天拿出来的第三本回忆录《关山夺路》,写我经历的国共内战。这一段时间大环境变化多,挑战强,我也进入青年时代,领受的能力也大,感应特别特别丰富。初稿写了三十多万字,太厚了,删存二十四万字,仍然是三本之中篇幅最多的一本。 国共内战,依照国民政府的说法,打了三年。依中国共产党的说法,打了四年。内战从哪一天开始算起,他们的说法不同。内战有三个最重要的战役,其中两个:辽沈,平津,我劫数难逃,最后南京不守,上海撤退,我也触及灵魂。战争给作家一种丰富,写作的材料像一座山坍下来,作家搬石头盖自己的房子,搬不完,用不完。内战、抗战永远有人写,一代一代写不完,也永远不嫌晚。 我们常说文学表现人生,我想,应该说文学表现精彩的人生,人生充满了枯燥、沉闷、单调,令人厌倦,不能做文学作品的素材。什么叫“精彩的人生”? 第一是“对照”。比方说国共内战有一段时间叫拉锯战,国军忽然来了、又走了。共军忽然走了、又来了,像走马灯。在拉锯的地区,一个村子有两个村长,一个村长应付国军,一个村长接待共军。一个小学有两套教材,国军来了用这一套,共军来了用那一套。一个乡公所办公室有两张照片,一张蒋先生,一张毛先生,国军来了挂这一张,共军来了挂那一张。有些乡镇拉锯拉得太快,拉得次数太频繁,乡长就做一个画框,正反两面两幅人像,一边毛先生,一边蒋先生,挂在办公室里,随时可以翻过来。这都是对照,都很精彩。 第二是“危机”。比方说,解放军攻天津的时候,我在天津,我是国军后勤单位的一个下级军官,十几个人住在一家大楼的地下室里。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解放军占领天津市,我们躺在地下室里,不敢乱说乱动,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话:“出来!出来!缴枪不杀!”紧接着,咚咚咚一颗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板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叼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地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这就是危机,很精彩。如果手榴弹爆炸了,就不精彩了,如果没有这颗手榴弹,也不够精彩,叼天之幸,有手榴弹,没爆炸,精彩! 第三是“冲突”。比方说,平津战役结束,我在解放区穿国军军服,这身衣服跟环境冲突,当然处处不方便,今天想起来很精彩。后来由于一次精彩的遭遇,我又穿解放军的衣服进入国军的地盘,我的衣服跟环境冲突,又发生了一些精彩的事情。冲突会产生精彩。 在《关山夺路》这本书里,对照、危机、冲突各自延长,互相纠缠,滚动前进。杨万里有一首诗“万山不许一溪奔”,结果是“堂堂溪水出前村”。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水要走路,山挡不住。”我还听到过一首歌:“左边一座山,右边一座山,一条河流过两座山中间。左边碰壁弯一弯,右边碰壁弯一弯,不到河心不甘。”国共好比两座山,我好比一条小河,关山夺路、曲曲折折走出来,这就是精彩的人生。 由第二册回忆录到第三册,中间隔了十三年,这是因为: 国共内战的题材怎么写,这边有这边的口径,那边有那边的样板,海峡两岸都时兴“长官出思想,作家出技术,群众出生活”,我不愿意符合他们的标准,我很想写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思想,我应该没有政治立场,没有阶级立场,没有得失恩怨的个人立场,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居乎其上,一览众山小。而且我应该有自己的语言,我不必第一千个用花比美女。办不到,我不写。 我以前从未拿这一段遭遇写文章。当有权有位的人对文学充满了希望、对作家充满了期待的时候,我这本书没法写,直到他们对文学灰心了,把作家看透了,认为你成事固然不足,败事也不可能,他瞧不起你了,他让你自生自灭了,这时候文学才是你的,你才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作家。 所以隐地说,我写《关山夺路》使用了我等待了一辈子的自由。 这四年的经验太痛苦,我不愿意写成控诉、呐喊而已,控诉、呐喊、绝望、痛恨,不能发现人生的精彩。愤怒出诗人,但是诗人未必一定要写出愤怒,他要把愤怒、伤心、悔恨蒸馏了,升华了,人生的精彩才呈现出来,生活原材变成文学素材。我办不到我也不写。 五十年代台湾的反共文学,“文革”结束后大陆的伤痕文学,都太执著个人的生活经验,都不很精彩。可敬可爱的同行们!请听我一句话:读者不是我们诉苦申冤的对象,读者不能为了我们做七侠五义,读者不是来替我们承受压力。拿读者当垃圾桶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出气筒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拉拉队的时代过去了,拿读者当弱势团体任意摆布的时代也过去了!读者不能只听见喊叫,他要听见唱歌。读者不能只看见血泪,他要看血泪化成的明珠,至少他得看见染成的杜鹃花。心胸大的人看见明珠,可以把程序反过来倒推回去,发现你的血泪,心胸小的人你就让他赏心悦目自得其乐。我以前做不到,所以一直不写,现在才写出来,所以我自己说:为了雕这块璞,我磨了十三年的刀。 多少人都写自传,因为人最关心他自己;可是大部分读者并不爱看别人的自传,因为读者最关心的是他自己,所以这年代,人了解别人很困难。我写回忆录在这个矛盾中奋斗,我不是写自己,我没有那么重要,我是借自己的受想行识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希望读者能了解、能关心那个时代,那是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所以我这四本书不叫自传,叫回忆录。有些年轻朋友很谦虚,他说他的父亲或者祖父那一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得太少,所以对父亲祖父的了解也很少,他读了这本书多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进一步了解老人家。这太可爱了! 国共内战造成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变局。我希望读者由我认识内战,由内战认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可能吗?我本来学习写小说、没有学会,小说家有一项专长:“由有限中见无限”,他们的这一手我学到了,我有时在《世界日报》上写一些小文章,《世界日报》的魏碧洲先生告诉我,那些小文章里面往往藏着很大的东西,这是他给我技术检定及格证明书,我的四本回忆录都要秉持同一个旨趣。 当初我在台湾学习写作的时候,英国历史家汤因比的学说介绍到台湾,他说历史事件太多,历史方法处理不完,用科学方法处理;科学的方法仍然处理不完,那就由艺术家处理。他说艺术家的方法是使用“符号”。照他的说法,文学作品并不是小道,艺术作品也不是雕虫小技,我一直思考着他说的话。 我发现,凡是“精彩”的事件都有“符号”的功能,“一粒沙见世界,一朵花见天国”,哪粒沙是精彩的沙,哪朵花是精彩的花。本来我不相信这句话,诗人帮助我,一位诗人颠覆庄子的话作了一首诗,他说“我把船藏在山洞里,把地球藏在船上。”还有一位诗人写《下午茶》,他说下午在茶里。牧师也帮助我,“一粒麦子,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法师也帮助我,他说“纳须弥于芥子”。四年内战,发生多少事情,每一天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每一个小时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我用符号来处理,我写成一本书。 中国人看国共内战,这里那里都有意见领袖,这本书那本书都有不同的说法。我写第一册回忆录《昨天的云》尽量避免议论,维持一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写第二本《怒目少年》,我忍不住了,我用几十年后的眼睛分析四十多年以前的世界。现在这本《关山夺路》,我又希望和以前两本不同,我的兴趣是叙述事实,由读者自己产生意见,如果读者见仁见智,如果读者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我也很高兴。除了跟自己不同,我也希望跟别人不完全相同,有许多现象,别人没写下来,有许多看法,以前没人提示过,有些内容跟人家差不多,我有我的表达方式。我再表白一次,我不能说跟别人完全一样的话,我是基督徒,我曾经报告我的牧师,请他包容我,一个作家,他说话如果跟别人完全相同,这个作家就死了!做好作家和做好基督徒有矛盾,好基督徒要说跟牧师一样的话。说跟教友一样的话。作家不然,他说话常跟蒋先生不一样,常跟毛先生不一样。我的同行因此付出多少代价,大家衣带渐宽终不悔。到了今天,朝代也改了,人也老了,儿女也变成外国人了,为什么还要勉强做学舌的鹦鹉?为名?为利?为情?为义?还是因为不争气? 我的可敬可爱的同行们!“自古文人少同心”,我说的话应该跟你不一样,你说的话也应该跟我不一样。东风吹,战鼓擂,今天世界上谁怕谁!一个人说话怎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这样的人很难做好教徒,能不能做好雇员?好朋友?好党员?可怜的作家!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做好作家,他是一个浮士德,把灵魂押给了文学。 以前有人问我,他想看一本关于国共内战的书,只看一本,他应该看哪一本。我说,如果只看一本,我推荐张正隆写的《雪白血红》,他从中国大陆的角度看解放战争,有角度就有局限,但是他的角度很大,角度越大面积也越大,局限也越小。我现在要说,只看一本书无论如何不够,因为我们的角度再大、也不能超过一百八十度,还得再加上一本,加上我的一百八十度,我从国军的角度看内战,角度也极大,也跳出个人遭遇政治环境的局限。也许我们都是瞎子摸象,但是,我们都确实摸到了象,而且不止摸到一条腿。 文学艺术标榜真善美,各位大概还记得,有一首歌叫《真善美》,周璇唱过,咱们别因为它是流行歌曲就看轻了它,写歌词的人还真是个行家:
真善美。真善美,他们的代价是脑髓,是心血,是眼泪。……是疯狂,是沉醉,是憔悴。……多少因循,多少苦闷,多少徘徊,换几个真善美。多少牺牲,多少埋没,多少残毁,剩几个真善美。……真善美,欣赏的有谁,爱好的有谁,需要的有谁……这首歌唱的简直就是一部艺术史!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内战四年,千万颗人头落地, 千万个家庭生离死别,海内海外也没产生几本真正的文学作品。我个人千思万想,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千难万难,顾不了学业,顾不了爱情,顾不了成仁取义、礼义廉耻。看见多少疯狂,多少憔悴,多少牺牲,多少残毁。我有千言万语,欲休还说。我是后死者,我是耶和华从炉灶里抽出来的一根柴,这根柴不能变成朽木,雕虫也好,雕龙也好。我总得雕出一个玩意儿来。……我也不知道欣赏的有谁,爱好的有谁,需要的有谁。一本书出版以后有它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因缘。 出书以前,照例先在刊物上亮相,把样品“秀”给大家看,希望引起大家的兴趣。除了长篇小说也不能全都登出来,总得留下一部分买了书才看得见,这样新书才有点新鲜。《关山夺路》共计三十六篇,出书以前发表了二十篇,我特别喜欢副刊,文章先投给副刊,各位副刊主编也鼓励我,《青年日报》(李宜涯)、《中央日报》(林黛嫚)、《中华日报》(吴涵碧),还有《联合报》副刊(陈义芝)、《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刘克襄)、《自由时报》副刊(蔡素芬),还有纽约的《世界日报》(田新彬)、《彼岸》月刊(宣树铮)。各位女士先生的名字我常记在心里。 每一篇文章都有许多反应,有些反应从中国大陆的网站发出来,大陆的网站转贴了这些文章,网页的设计,读者可以在文章后面“跟帖”,把读后感贴上去。他们有他们的角度,有他们的语言风格,给我很多启发。我一面写、一面得到读者和编者的鼓励,鼓励使我文气奔放,鼓励使我胸襟开阔,所以这一本写得比前两本好。 亲爱的读者,请听我一句话:表演事业需要鼓励,作家写作也是一种表演,他和演员、音乐家一样需要掌声,大家热烈鼓掌的时候,作家、演员、歌手都是小孩子。亲爱的读者,你是有影响力的人,请妥善运用你的影响。如果买书像买香烟一样,有多好!也许吸烟的人戒了烟买书,如果买书像投票一样,有多好!你投票才会有你喜欢的市长州长,你买书才会有你喜欢的诗人小说家。 最后我说个比喻,明珠是在蚌的身体里头结成的,但是明珠并不是蚌的私人收藏,回忆录是我对今生今世的交代,是我对国家社会的回馈,我来了,我看见了,我也说出来了! 参考资料 铭谢各地政协文史委员会出版的文史资料,留下珍贵记述,兹永志各位方志史家芳名于此: 名称 期别 出版日期 有关作者 阜阳史话 第 3 辑 1984 年 4 月 刘奕云 阜阳史话 第 5 辑 1985 年 8 月 张树山/梅良材/岳镇/王登山 阜阳史话 第 6 辑 1986 年 5 月 廖运泽/周世忠 枣庄名胜古迹 1991 年 12 月 王广才主编 枣庄文史资料 第 2 辑 1990 年 9 月 邵剑秋/童邱龙 临沂文史资料 第 2 辑 魏宾/陈常进/王澎/吴仲贤/李泽钧/沈林甫 临沂文史资料 第 3 辑 田玉峰/顾相贞 临沂文史资料 第 4 辑 唐士文/田玉峰/郑慎 临沂文史资料 第 5 辑 1986 年 4 月 唐毓光/唐士文 苍山文史资料 第 1 辑 1983 年 4 月 党史办公室/张文明/刘廷尧/郭怀钦/李学忠/王善才 苍山文史资料 第 2 辑 1983 年 12 月 王伯华/靳耀南/秦泽甫/魏玉华/周志诚/田兵/戎相见 苍山文史资料 第 3 辑 1984 年 11 月 王子通/张文强 苍山文史资料 第 4 辑 1985 年 11 月 王玉璞/狄井芗/王庆祥 苍山文史资料 第 7 辑 1991 年 2 月 田兵/靳耀南/王玉久/异石河南 文史资料 第 25 辑 1988 年 2 月 杨廷贞/王国谟 河南文史资料 第 33 辑 1990 年 2 月 王凌云/陈浴春/别炳坤峄 城文史资料 第 1 辑 1989 年 10 月 孙业林/席德本峄 城文史资料 第 2 辑 1990 年 9 月 杨传珍峄 城文史资料 第 3 辑 1991 年 4 月 董益锡/苑畔岩 南京文史集粹 1986 年 7 月 袁辟璋 南京文史集粹 第 3 辑 1991 年 5 月 曹艺 古城风云录 1988 年 3 月 宋黎/郑诚/史香涛/孙海澜/赵略/佟理/李达一苍山县志 阜阳市志 阜阳县志 安康县志 汉阴县志 沈阳市志 南京市志 上海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