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方死》 第一章 命归何处 (故事发生在1927年7月14日,地点是上海外滩003号街的烟雨胡同。) 七月的上海滩,一天到晚都在被略带惆怅的小雨淋洗着,繁华的街市不免发出了淡淡的哀怨与叹息。 几里长的烟雨胡同,住满了商贩、工人等各色市井百姓,白天的时候还算热闹,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雨夜,整个街道都会变得非常冷清。 青泥石板堆砌而成的小路上,不时多出一些厚重的脚印,在微弱的街坊家的灯光照射下,只见一位穿着浅灰色长袍,带着圆框眼镜,具有文人气质的年轻男子正撑伞走在路上。 一眼望向胡同的深处,只能看见路边的一家馄饨铺尚未收摊,而这位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也正往摊子所在的地方走去。 “老板,来碗虾仁馄饨……” “好嘞,您稍坐!” 年轻男子收起雨伞,抖了下雨水,往离街道最近的地方坐了过去。 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小摊上除了他和摊老板,再无他人。 “听您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吧?”摊老板一边给他端馄饨,一边询问。 “是啊……北方。”男子的声音略显迟钝。 “这年头啊,北方不太平,还是咱老上海好哩……” 男子没有应答,只是慢慢地用勺子舀馄饨。 “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好罢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惹得两人皆回头看去,年轻男子的表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那是位穿着淡黄色旗袍的上海姑娘,容貌清丽,身形修长。 只见她收起油纸伞,走到年轻男子身边,优雅地坐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不放蒜黄。”她看着摊老板,面带微笑,然后把目光投到一旁的年轻男子身上。可以看得出,他们是熟识,摊老板这才识趣地离开了。 “你到底还是来了……”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 “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她把眼睛对准他的眼睛,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又笨又重-----是枪,一把合金的左轮手枪,枪口对着自己,交到了她的手上。 “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结局还不都是一样的。” 她接过手枪,注视了好久,然后一股脑地把子弹从弹夹里尽数倒出,轻声笑道: “选择不同,结局还是会不一样的……” 年轻男子名叫庄子非,是支持革命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是某些反动势力的重点刺杀对象。而他和眼前的这位姑娘,是大学时期的同学,彼此喜欢着对方,只是后来因党政偏见,他们未敢表明心意,甚至沦为了如今刺杀与被刺杀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来上海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虾仁馄饨来喽……”还没等她应答,摊老板的叫喊声便传了过来。他们对视了一下,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食物。 “说真的,你就从来没有害怕过吗?”她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革命形势严峻,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可那个人为什么非要是你?”她的言辞变得激切许多,目光很是坚定。直到当她看见庄子非的神情变得越发沉重时,她皱紧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 “多希望有一天,国内再无战事,党政再无分歧,我和你……还能坐在一起,一起听听上海的雨。”灯光下,她深呼了一口气,眼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庄子非声音坚定,仿佛给了她承诺。 她浅浅地笑了笑,然后拿起油纸伞,慢慢地站了起来: “总之……明天,祝你一切顺利。”她转过身子,撑开伞,走出了馄饨摊,逐渐消失在这个漫长而又孤寂的雨夜。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庄子非的心中有种难言的失落。因为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代,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次相见,会成为此生的永别。 (第二天上午十点四十多分) 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虽说夜里刚下过雨,但也难以抑制七月的燥热天气。 在距烟雨胡同不到五公里的路易斯大酒店外,一辆辆黑色轿车陆续赶来,一位位身着西装革履的公务人员纷纷从车上走下,拿着帽子,步入酒店。 车队的末尾处,庄子非缓缓地走了下来,往酒店的方向走去。虽说有各大报社的记者加以阻拦,但都被他的随行人员给挡了回去。 会场的规模很大,服务生、音响师等工作人员在台上台下不停地忙碌。 “庄先生,这边请。”在招待小姐的指导下,庄子非走上了铺着红色地毯的主席台。 台下的议论声不断,直到主持人说出“庄子非“三个字时,整个会场才安静下来。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台上的年轻人,没有人会质疑这位青年才俊的水平、资历。 看着眼前的各界人士,庄子非的心情十分激动,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在会场的某个角落处,有位姑娘正在默默地看着他。 庄子非拨开话筒开关,低沉的声音变得明亮起来: “各党各界的爱国同胞们,我很荣幸今天能与大家共话国事。论资历、论经验,庄某人绝对比不上在座的诸位前辈,但值此国民革命关键时期,我也想为国家做出自己的贡献。” “四月十二号,蒋氏叛离革命群众,大肆捕杀爱国人士,把革命推至悬崖的边缘……如今唯一可以挽救革命的办法,就是我们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我不会依附于任何政治团体,我只会遵从自己的本心……” 庄子非的话铿锵有力,字字锥心,搏得台下无数的掌声与欢呼。正当演说即将进入高潮之时,一阵惊恐声陡然响起: “电线走火了,大家快走……快!” 不到片刻,会场上便有黑烟滚滚升起,庄子非急忙扔掉发出“嗞嗞”声响的话筒,往台下走去,在人群中来回挤动。 “轰……”一阵爆炸声惊天动地,从主席台到会场中央的大面积场地瞬间化成火海,且火势越烧越旺,逼得庄子非等人四处逃窜。 “汪伪政府的人来了,快撤……”酒店外的呼喊声接蹱而起,破碎了在场所有人的希望。随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巨大的枪响,使场面更加混乱。 “汪主席有令,不惜任何代价,击杀庄子非!”会场上一些服务生打扮的人,此时纷纷从腰间提出手枪,朝庄子非所在的方向疯狂射击。 “保护庄先生……快!”在随行人员的掩护下,庄子非脱掉显眼的长袍,然后往酒店的出口处撤离。 但拥挤的人群把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再加上因电线走火而引发的混乱场面,使得他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撤走。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让他的精神世界处在崩溃的边缘: “苏妍,你要干什么,别过去……”为了让庄子非获得更多的撤退时间,原本躲在某个角落处的她找准了时机,在混乱之中捡起庄子非的衣服,并以最快的速度套在自己身上,将敌人的枪口尽数指向自己。 “不要……”庄子非拼命地呼喊,试图追上她,却被庞大的人群活生生地挤了回来。随行人员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打开了一条出路,便拉着如同疯了一般的庄子非往出口走。 “不要啊…… 枪声响彻天地,殷红的鲜血从苏研的胸膛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会场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她倒下的那一瞬间,庄子非的精神世界才彻底崩溃。 嗓子哭哑了,眼泪流干了,而他,此刻大概已经疯了。 看着苏妍的身体被大火一寸寸地烧成灰烬,他的脸上从惊恐,到悲痛,直至如今没有了任何表情,愣在原地。 随行人员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庄子非拉出了酒店,刚准备把心如死灰的他拖上汽车,庄子非却突然发狂,狠狠地甩开身边所有的人,往正东方向狂奔而去。 众人见状,十分慌张,急忙去追庄子非,生怕这位革命关键人物再有什么闪失。 “死的明明应该是我,究竟为什么……“庄子非狂奔过上海的大街小巷,边跑边喊,泪水如大雨般倾泻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阵阵潮湿的风的迎面吹拂下,庄子非停下了脚步。此刻他已经跑带了黄浦江岸,无路可去。 他凝视着滚滚而去的江水和来往的货船,目光平静而深邃。 “庄先生……别过去!” 前来追赶他的人远远地望见他正逐渐往岸下走去,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上。可他们隔得实在是太远了,根本无法阻拦庄子非。 “都说黄浦江水与阴间的忘川河相通……既然该死的是我,那我便去一趟吧……” 庄子非冷冷发笑,然后沿着岸上的台阶一直往下走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江水刚刚没过他的脚时,一阵隐隐的疼痛从他的脚踝发出,且越往深处走,那种痛苦越剧烈,甚至有种骨头断裂的感觉。 庄子非发出了惨烈的嚎叫声,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包括庄子非自己。 刹那间,一层巨浪从江上陡然而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径直扑向庄子非,直至将他完全淹没在浪潮之中。 顿时,他的眼中一片漆黑…… 第二章 深夜旅店 天灰蒙蒙的,说不清是黑夜将至,还是这个世界陷入了最死寂的状态。 当庄子非醒来时,感受到的不是阳光的温暖,而是一种罕见的压抑,那种感觉前所未有,仿佛是上天把世人紧紧地锁在了囚笼之中。 阴风阵阵,树影婆娑……不,那不是树影,而是一道道飘荡在空中的黑色阴影。它们有着人一样的身形,乌鸦一样的哀鸣。 忍住浑身刺骨的疼痛,用力按着沙质的土地,庄子非终于站了起来。看着眼前凄惨、暗无天日的景象,他的心中空空荡荡的。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明知无人回答,他还是禁不住问了下自己,因为在那样死寂的环境下,只有通过他的声音,才能感受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此刻的他正站在一片没有阳光的沙滩上,身旁的河流不时刮来湿漉漉的风。他下意识地往离河流最近的地方走去,但越靠近,那种压抑的感觉越明显。 “我大概已经死了吧……”闻着河流散发出的血腥味,庄子非想起了一些关于忘川河的传说,轻声笑了起来。 他走至河边,俯下身子,正准备感受一下忘川的水感,可就在他手指伸进水里的那一瞬间,河面发生了剧烈的异动。 一道银色光芒撕开天空中的乌云,径直地插入水面。刹那间,河水兀起,一座具有古典美感的木房在浪潮中时隐时现。 庄子非瞪大双眼,虽说他早已明白了所谓海市蜃楼的原理,但也根本无法解释眼前的这幕画面。 接着,一座石桥陡然升起,直抵木屋……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庄子非走上了那座石桥。原以为桥上会有什么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但出其所料,一切都非常平静,直到走至木屋门前时,才有了人的脚步声传来。 “阿妈,接客啦!”开门的是位小姑娘,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扎了两个马尾辫,眼睛黑溜溜的,很是可爱。 “哎呀呀,这么久了,可算是来客了,快请……”从声音可以听出,这家店的老板是位中年妇女。 这座木房不大,但屋子不少,客房、后厨、餐桌一应俱全。老板从后厨里走了出来,虽说穿的是现代服装,但从相貌上来看,还是别有一番古典美感的,与这座灯光暗黄的木房很是协调。 “叔叔请坐!”小姑娘很有礼貌地招待庄子非,并把菜单给他拿了过来。 “我们的店以汤料为主,排骨汤、乌鸡汤什么的都有,您随意挑……” 老板解下做饭的围裙,笑眯眯地朝他走了过来。 庄子非原本是不想吃饭的,可当他闻到店里飘出的汤香味时,也禁不住坐了下来。 他刚准备翻开菜单,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巨大的雷响,随之而来的不是滂沱的大雨,而是夜幕的降临。庄子非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天象,再看了看菜单里所谓的“汤”,让他的心凉了大半截。 女老板从他的表情中瞧出了些端倪,随即笑道: “你瞅瞅,咱们这儿的天气就是这么差……” “这……是什么地方?”庄子非的声音有些颤抖,神色凝重。 “这是什么地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老板声音突然变得阴冷许多,但依然面带笑容,不禁让庄子非毛骨悚然。 庄子非见情况不对,刚想离开,却不曾想房门早已被那位小姑娘紧紧锁住。 “你瞧你紧张什么呀,我们这就是家普通的汤店,只是这所在的地方……有些不一样罢了。”老板按住庄子非的肩膀,活生生把他按在原地。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阵阵敲门声,惹得老板很是厌烦: “小曼,告诉他们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小姑娘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门…… 老板松开了庄子非,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庄子非早已动弹不得。 “吃饭时不能乱跑乱动,我想你应该明白吧……”老板冷笑几声,很快便从后厨端了一碗排骨汤出来,放在了庄子非面前。 “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温柔中又带有魅惑的感觉。庄子非强使自己不受眼前景象的迷惑,可那汤的香味实在是太诱人,庄子非如同着了魔一般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完全喝完,他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的死因,所以……你的汤和他们的都不一样。” “你执着于生死,我和你又何尝不同?” “我被困在这忘川之畔三千余年,终日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我又何曾不想再过一番活人的生活?可这天道不公……” 庄子非已经失去了意识,只能僵硬如傀儡般地坐在那里。 “我只问你一句……” “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与这生死定数搏上一搏?” 话音刚落,庄子非的耳尖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也稍微晃动起来。 “哪怕放弃投胎转世的机会……” 庄子非的耳尖颤动得更加厉害,面部的表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老板见状,欣喜若狂,大声喊道: “成了……成了……小曼,快进来,我们成了……” 小姑娘走了进来,看着面前的庄子非和阿妈,一脸茫然: “怎么了阿妈?” “我熬制孟婆汤三千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所有喝过我的汤的人,无一不是把前世的的记忆全部忘记,可他不同……他居然还能……还能对前世的事有所触动!” “快去,把他抬进客房,我去拿金针……” 小姑娘虽然不明白阿妈将要做些什么,但看到阿妈这么高兴,她的心情也瞬间好了许多。 别看小姑娘身材瘦小,但真正干起活来却顶的过好几个大男人,毕竟,她是忘川之主的女儿,实力不容小觑。 很快,庄子非被抬进了客房,老板手里拿了根又粗又长的金针,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小曼,你去把柜台底层的那个青花瓷瓶子拿来。” “瓶子……阿妈,那不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吗?连小曼都不舍得让看……”小姑娘撅起嘴,故作不满。 “哎呀,算阿妈求你了,快去吧……” 小姑娘笑了笑,随即朝柜台所在的地方走去。 不一会儿,那个青花瓷制的小瓶子便被交到了老板手上。 “小子,我几千年的心血,几千年的心愿,可就全看你的了……”她对着昏睡中的庄子非轻声说道。 小姑娘还是不明白阿妈要干什么,直到阿妈的金针刺穿庄子非脑袋的那一刻,小姑娘的惊恐声才陡然响起: “你……你这是……”阿妈没有理会她,只是面带微笑地做着自己的事。 接着,老板拧开瓶塞,一道绿色的光芒从瓶子里流出,径直地冲进庄子非地大脑深处。 刹那间,惨嚎声响起,贯彻天地…… “两个灵魂交织……哈哈,我还真是第一次尝试啊!” “但愿你能不让我失望!” 她施起了法术,霎时,庄子非的眼前一片混沌,没有黑暗的天空,也没有万丈的阳光……唯一可以看到的,好像只是一片又一片的云朵。 不错,那是云朵,是在阴间永远无法见到的云朵…… 庄子非撑起虚弱的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第三章 灵魂交织 层云散去,阳光尽现,只是这久违的阳光,有种炙烤大地的感觉。 经历过一番生生死死后的庄子非早已疲惫不堪,此时的他正躺在一片麦田的垄间,脸色苍白,面无生机。 也许是灵魂交织的缘故,庄子非的大脑经历了一次非常彻底的清洗,换句话说,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生命体。 他真的很想站起来,但他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程度,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哥……” 隐隐约约中,一个清亮而又略显稚嫩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让他的神色变得沉重许多。 “你在哪里呀哥?哥……”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渐渐呈现出来。那是位穿着短衣的小女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圆嘟嘟的脑袋看起来格外可爱。 不多时,小女孩便走近了庄子非,神情有些紧张: “醒醒啊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躺在垄间痛苦不已的庄子非,她的情绪越发激动,眼角不时有泪水挤出。 接着,小女孩撸起袖子,根本不顾自己那瘦小的身板,硬生生地把他托了起来。 她搀扶着陷入昏迷状态的庄子非,艰难地穿过层层麦浪,朝距他们不远的一处古村落走去。 昏迷中的庄子非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只能隐约感受到小女孩粗重的喘气。 庄子非并不认识她,虽然他的大脑不是很清醒,但这点他是可以确定的。至于说为什么喊他哥哥,他更是无从知晓。 眼见离村落越来越近,小女孩紧皱的眉头才逐渐松开。 村子里普遍都是黑青色砖瓦房,房与房之间是弯弯曲曲的石板小道。小女孩就这样搀着他,拐了好几个弯道,终于在一处幽静小院旁停了下来: “爹,娘,快过来搭把手……” 小女孩的声音非常虚弱,想来是体力消耗过度的缘故。 很快,一对相貌普通、大约五六十岁的老年夫妇从屋子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小七……你怎么了小七?” 妇人见庄子非这般模样,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在原地不停打转、喊叫。好在她身旁的老汉沉稳冷静,见状连忙把庄子非抱进了屋子。 屋子很简陋,除了茶桌、椅子、床枕,再无他物。 老汉凭借以往突然晕倒的经验,给他降温、煎药,忙了好一阵后才渐渐停了下来: “只是中暑罢了,歇息一下就行了……”老汉声音低沉,甚至有些低冷,但从他的眉眼间不难看出,他还是很担心自己的儿子的。 “都怪你……都怪你……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家小七身板子弱,不能干重活……你偏不听……” 妇人一脸不满,不停地埋怨身旁的那位老汉。 “不干活还能干什么?” “就他那么笨的孩子,难道还指望他去读书考功名?” “你……” 眼看争吵不过他,妇人气得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在了距离他很远的椅子上。 “咳……” “哎呀你们别吵了,我哥他醒了……” “醒了?” 妇人急忙站了起来,匆匆走向庄子非。 “小七……小七……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妇人一把扑在儿子身上,一边笑着,一边流出了泪水。 刚刚醒过来的庄子非见到这一幕景象,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试着把妇人挪开,但虚弱的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力气,只得任由她就这样扑着。 “你看你,把我哥都弄疼了……”小女孩赶紧把母亲挪走,然后轻轻地把庄子非扶了起来,靠在床紧挨的墙上。 “好点了吗……哥……” 虽说庄子非此时已经失去了记忆,但看着身边人关切的眼神,他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不错,那种温暖,正是来自于亲人。 “你们是……” 瞧着他呆呆的神情,原本激动着的妇人顿时收敛了笑容: “你怎么了……小七?” “小七?……我?”他指了指自己,一脸困惑。 那妇人愣了愣,接着便走到他的身边: “怎么?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小姑娘见状也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头凑了过去: “那我呢?哥……你还记得我吗?” “你……” 他想了老半天,但最终还是摇起了头。 老汉看情形不对,一连去村里村外请了好几位郎中,但统统都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无功而返。 就这样,老两口陷入了儿子失忆的焦虑与不安之中。 小女孩最不愿意看见父母悲伤、难过,在经过好几番思想的斗争,好几番思量之后,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爹,娘……既然我哥把以前的事全都忘了,那我们就帮他重新构造记忆!” “我哥他身子弱,那以后就不让他下地干活了……指不定咱们因祸得福,我哥脑子开窍,在读书上大有成就呢……” 老汉的心里是极不情愿的,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见爹娘都没有反对,小女孩笑着看了看眼前的哥哥,轻声说道: “你……叫言七,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我,叫言小桃,是你妹妹,咱俩……” 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了阵阵战马的嘶鸣声,随之而来的,是邻里家的惊恐与哀嚎。 “郡守有令,全村十六岁以下少女尽数收扣县衙,明日上交朝廷绣制《锦绣山河图》……违令者,格杀勿论!”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队兵马突然闯入他们家中,刀锋直逼言小桃。 “你们是谁?滚开啊……” “哥……救我…… 她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一把抬起,头也不回地往屋外送去。 “哥……” 望着她被带走时那乞求、无助的眼神,言七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现在实在没有救人的力气,再加上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因此他并没有去救。 也许是言小桃的惊恐声和一旁夫妇的痛哭省太过触动人心,就在这群野蛮官兵离开村子很长时间后,言七才从床上缓缓地走了下来: “我去吧……”一旁的老夫妇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既然他叫我一声哥哥……” “那我便做一次他的哥哥!” 第四章 夜访县衙 豫南的七月,白天虽说是烈日炎炎,但一到夜晚,微凉的风便会拂过大地,满天繁星也会害羞地眨起眼睛。 言七生活的这个地方,居于豫南道的正中央,故而有了南中县的名字。而言七此刻冒着夜色要去的地方,正是南中县衙。 他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很陌生,但好在有村子里几位胆大的年轻人的引导,他才找到了县衙所在的位置。 趁着夜色,言七穿上了黑色夜行衣,偷偷摸入了县衙的内院。 院子里有花有水有假山,在银白色月辉的照射下,整座县衙都散发着一种清幽雅静的气息。 言七越发陶醉在这片土地上,直到一阵刺耳的铜锣声接连响起,言七才恍然回过神来: “县尊大人有令,今夜各科官吏加强警惕,以免不法分子扰乱明日绣女的交接过程!” 说话的是为中年男子,手拿铜锣,边敲边喊,身后跟了一支大约有十几人的队伍。 言七见状,紧身躲在了假山的后侧,心噗通噗通地跳着。是啊,他连最基本的庄稼活都干不好,又怎么敢与眼前这些彪悍的武夫硬碰硬? 但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不一定都是靠武力解决的,很多时候,智谋才是真正的取胜之道,比如欲擒故纵,比如擒贼先擒王…… 言七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一到关键时候,这些东西又总能派上用场。 这不,在他到县衙之前,便打听到了关于县尊的一些消息。村里人都说县尊大人爱妻如命,而他们恰好就住在这内院的最深处。 虽说就道义而言,言七是不愿意做出一些卑劣的行径的,但为了救那位叫了自己很多声哥哥的小姑娘,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那队人马走远之后,言七便弯着腰潜伏进了内院深处。 内院里有很多个房间,但很明显,那间最大、最气派、直到现在仍亮着灯的,便是县尊夫妇所住的地方。 月光下,一把银色匕首渐露锋芒…… 言七的呼吸声越来越重,直到透过窗户看见屋子里的那位长者,他才刻意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长者一袭青衣,发丝微白,脸上也有几道被岁月雕刻而成的皱纹。 不错,从他手里拿着的一卷卷公文可以看出,他就是本县县尊。而在他身旁为他磨墨的中年女子,正是县尊夫人。 这位县尊大人姓戴,身为一方父母官,他始终恪尽职守,造福一方乡里,也因此深受百姓爱戴。 言七已经做好了破门而入的准备,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时机。 渐渐的,戴县尊因批阅公文太过劳累,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就在这时,言七握紧匕首,一脚踹开了屋门。 起初他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但当他看到县尊夫妇更加紧张的神色时,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你……你是什么人?” “擅闯县尊府邸可是重罪,你……你可知道?” 言七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而是径直地冲向在他身旁站着的县尊夫人,然后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想伤害你们,只要你们乖乖地配合我……” “你……”县尊正欲发怒,但看到自己的夫人那被勒着的痛苦的神情,只能逼不得已地服软: “好好好……你放开她,我听你的……” “我要你把在六皇村抓的人全部放出来,一个都不能少……” “听到没有?” 见县尊没有应答,言七突然装的很是生气,刀子似乎也在那雪白的脖颈上越陷越深。 县尊埋头思量了许久,但终究不忍看到夫人受罪,才勉强应道 “别……我……我带你过去!” 县尊有些迟疑地走到了身后的书架旁,那个书架背靠墙壁,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典书籍。 只见他摸了老半天,才从书架中层的深处摸出了一本布满尘土的书。 “我让你去放人,你拿书做什么……”言七心如火燎,情绪格外激动。 “别急别急,这不是去了嘛……”也不知怎地,县尊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许多,温柔中又透着些诡异。 “砰……” 一个厚重的声音从书架后的墙壁上穿来,接着便出现了让言七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扇墙壁发出“嗞嗞”的声响,随即自动分裂开来,一扇红色的木门很快便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瞧着县尊夫人那惊讶的神情,可以看出她也不知道这个书架后竟还暗藏玄机。 县尊暗暗笑笑,说道: “这间密室与牢房相通,是为我私下审问犯人用的……” “走吧……” 言七将信将疑,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跟他走一趟了,因为他如果从正门走进牢房,那结果可想而知。 他放慢脚步,一边架着夫人,一边跟着县尊进了密室。 县尊并没有骗他,那间密室确实与牢房相接。只是,这结果……可能并非言七所料…… 走了没多久,那间密室便到了尽头,只听到“卡”一声,牢房渐渐显露了出来。 “你这里……为什么一个守卫都没有?”言七似乎感到了什么不对,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县尊笑笑,没有回答他,只是带着他来到了关押人最多的那间牢房。 “进去吧!”县尊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钥匙,交到了言七手上。 看着眼前这些人,尤其是言小桃的无助的眼神,言七情绪失控,一时之间竟失去了理智,二话不说便放了县尊夫人,打开门锁,径直地冲了进去。 “既然进去了,那便多待会儿吧……”。一个低冷的声音从县尊的身后传了过来。 那是位腰带金边佩刀,身形挺拔,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而他的身后,也跟了一大队的官兵。 “鬼捕头……这个人就给你处理了……” 言七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县尊早有预谋,把人马安排到了隐蔽处,上演了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那人缓缓地走进牢房,低沉的声音逐渐响起: “选一个吧!生剥,抽筋,活刮,或者……阉了你……!” 第五章 鬼山捕头 “黑山鬼,索命手,不见棺材死不休……” 这是南中县人给鬼捕头编的歌谣,也是对他最真实的评价。 他叫鬼山,性情高冷孤僻,不喜与人交往。因其修行境界之高在全县无人能及,故而成了南中县衙中最强大的武力支出。 不错,在言七所到的这个世界里,修行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经不起我的刀子吧……”鬼捕头声音低冷,用刀子在言七的脸上比划来比划去,眉头紧紧地锁着。 言七不会武功,想拨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扣住,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说……你到底是谁?为何而来?”鬼捕头杀意渐起,声音也响了许多。 言七忍住疼痛,狠狠地瞪着他,一声不吭。 “说!”鬼捕头怒不可遏,一把抓住言七的脖子,憋的他出不来气,脸色愈发苍白。 眼见言七的面色越来越难看,鬼捕头突然觉得自己的腰椎隐隐发痛,便松开了言七。 “哥……你快走!” 言小桃拼命地抱住鬼捕头,大喊大叫,试图给哥哥一些逃走的时间。 鬼捕头回头看了她一眼,冷笑几声,随即表情变得可怕起来。 眼见鬼捕头即将伤害言小桃,言七急忙将她从鬼捕头的身后扯开,发了疯似的抱住了她,挡在了她的前面。 刹那间,殷红色的鲜血从言七的嘴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言小桃的整个后背。 “哥……”言小桃瞪大了双眼,被眼前的这幕画面彻底惊住。 言小桃想托住言七不让他倒下,可她的力气实在实在是太小了,只能任由言七跌倒,而且是压着自己一起倒下。 他们确实是倒了,但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坠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它在那间牢房的正下方。 言氏兄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向下坠。为了保护好言小桃,言七在极速坠落的过程中转过身子,让言小桃趴在了自己身上。 望着越掉越深的言七,鬼捕头的脸上浮现出了阴险的笑容…… 人们都说炮烙、车裂之刑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法,殊不知,在这地下的最深处,有着更加颠覆人认知的东西。 …… 就在他们即将摔落在地的那一刹那,一股强大的气流硬生生地吹向他们,谁也不知道将他们吹到了何处。 “哥……” 当言小桃醒过来时,她正趴在言七的身上,幸好有刚刚那股气流的顶托,他们才不至于粉身碎骨,但言七的伤势却加重了很多,此时的他已经出了无数的虚汗。 “你快醒醒啊哥……”泪水在言小桃的眼眶中打转,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啜泣与哽咽。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言七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言小桃四下张望,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类似于传统的密室,封闭很紧,昏暗至极,除了几盏烛火,根本没有任何光亮。 “烛火?” “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烛火?” 言小桃越想越困惑,于是当她把言七停靠在一处石墙上之后,便朝那烛火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尽管言小桃走路时十分小心,但还是免不了踩到一些东西,只是那东西,惊得她尖叫声陡然而起: “啊……” 是白骨,虽然光线微弱,但那种尸白色在黑夜中还是能够看清楚的。 即便言小桃不是那种很胆小的女孩,可长这么大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与尸体接触得这么近,难免会感到害怕。 她提着胆子,紧张地走向那盏烛火。 就在她离烛火不到一臂的距离时,一大堆如同叶子般的阴影从她的头上一闪而过,吓得她连忙退了回来。 接着,言小桃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一会儿听得到,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不管那么多了,此时的她只想把那盏蜡烛取过来,然后给她和哥哥找到一条逃出去的路径。 不多时,言小桃便把蜡烛握在了手上,小心翼翼地往言七所靠的那面石壁走去。 可怜她并不知晓,她的这一小小的动作,会给他们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就在他刚离开那个地方没多久,原本已经消失的那些阴影突然冒了出来。在烛火的照映下,它们的面孔终于露了出来。 它们面目狰狞,身形短小,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短毛,最恐怖的是那双血红色的獠牙,还不时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腥臭味。 虽说颜色变了,但从它们的外貌特征上不难看出,它们属于蝙蝠一族。 也许是由于光线位置的变化,惊动了这群不太好惹的怪物。 夜色中,一双双妖绿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言小桃,吓得她彻底屏住了呼吸。 没过多久,言小桃满脸通红,她不敢呼吸,因为怕再次惊动了这群鬼东西。 就在她即将撑不住的那一刻,一道白色刀影径直地劈向白色蝙蝠,惊得它们四散而飞: “快跑!” 昏暗的环境里,言七一把握住言小桃的手,猛地将她扯到自己身边。 言小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哥哥,还没回过神,便已经被他拽了过去,然后四下里寻找出路。 “哥……” “嘘……” 言小桃刚想说话,却被言七打断,生怕再次惹来那群索命的鬼东西。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这里转了好半天,除了发现这里是间封闭极好的屋子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更不用说找到出口。 渐渐的,那群鬼东西消失得毫无踪迹,可握在言小桃手里的蜡烛,也即将燃烧殆尽。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旦蜡烛烧完,他们两个人就只能被困在这没有丝毫光亮的地下,他们能看到的除了一片漆黑,再无他物。 而这一刻,来的竟是那么的快…… 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不是肉体上的摧残,而是精神上的折磨。 在那样满眼漆黑的世界里,待上一天两天可能还能够忍受,但三天呢?七天呢?甚至一个月呢? 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