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剑十八星》 第一章 悬空出世 十一月一,诸鬼还家。 太行雪花巨如斗,鬼是坐着雪花来的。 雪,可以穿庭入户。鬼,当然可以穿庭入户。只是雪登堂,凭添风雅,而鬼入室,则是为了吃人,像雪一样无声无息的。 满院雪。 满院血。 宛若玉阶海棠,斑斑点点,只是惨不忍睹。青砖门楼前的石狮子,来不及闭上眼睛,一眼圈里便多了点点冰冷的雪。 男丁杀尽。 女人们则被掳去了。 雪,吱吱呀呀的呻吟着,女人们却静如行尸,麻木地蹒珊地真定通向云岚的山道上。 队伍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大腹便便,一步一颤,那个不安分的小生命,也许并未知乃母此刻的心境,在母腹中拳打脚踢,那少妇知道,她就要临盆了。 赞皇山,自古是一方绝胜。传说乃那位骑八骏,挎宝刃,会西王母于瑶池的周天子穆王姬满,平定犬戎部落时,登山志功,见群山攒头,优于脚下,于是龙颜大展,御封为赞皇山的。 赞皇山蟑石岩重峦叠蟑,鬼门关关隘雄险,两峰夹峙,上窄下宽,像一个葫芦似的插入天际。 俯瞰,云漫山腰,鹰旋半壁;仰看,云天相连。谷处那块巨石,取名落帽石——看落了帽子也未必能望见那顶的重岩。 落帽石左近,危右林立,怪洞鳞峋,狂泉漫溢,恶树丛生,虎啸熊吼,一派肃杀。 “停!”一个押着女人们行进蒙面壮汉,夜枭般地挤一个干瘪瘪的字,让人不寒而栗。 这也是女人们自全家遇难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字,她们芳心一震,仿佛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蒙面汉拔出挂在腰间的黑白九星剑,剑尖斜点,指着鬼门关那干嘴着的石缝,再不说一个字。 朔风,巨魔一样地滚着,把一片片雪花,撕碎,抛起,又送人这条惨惨的石缝,女人们明白了,这条石缝将要收留她们这群可怜的生灵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在咯咯地发颤。 一朵雪花碎了。 又一朵雪花碎了。 女人们是自己走下去的。 不,有的不是,有的是求人搀扶下去的,有的是两人结伴下去的。 崖顶上,只有一个女人了,就是那个大腹少妇,她并不怕死,死,对于一个武林世家的掌家主妇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字眼。此刻,她正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那个蠕动于胴体内的小崽,有点发急了。咯咯的笑声,沿着她的腻腹、酥胸、玉乳,一直传到了耳涡。 “娘”!“娘”!她听到了,听得是那样真切。 蒙面夜枭的长剑悠然上举,少妇甜甜地笑着,向崖缝走去。死而无憾,她终于尝到了做母亲的滋味。 最后一朵雪花飘人了鬼门关。天晴了,太阳颤巍巍地走着。它什么也没看见,用不着担心。 雪花仍旧在坠落。 呱呱的哭声,从半壁上滚起。嘶哑呜咽,那是因了少衣衫遮掩的缘故。 少妇的躯体重重地砸在她嫂子,小姑们的尸体上,骨碎折之声入耳,但没有人叫一声疼。头,却磕在一块狼牙尖石上,石尖贯穿而出,一代绝色,香消玉殒。 呱呱的哭声更烈,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呀! 猛然,半空一声怒啸,跳下一只卷毛金虎,钢爪箕张,银髭斜横,一个黑漆般的“王” 字在脑门上闪亮。它扑上去,利爪撕开了少妇那质地讲究的裙裤,轻轻拨动一下孩子小肚子上的鸡头粟米,张口噙住粉嫩的稚肩,旋风般地消失了。 嶂石岩,四沟八栈十六套,明夺天工,暗合易理,阴阳八卦图,天然排列。擅入者,半步即危。太行圣母端坐洞口,拂尘轻挥,慢慢布起“三十三天天篷瘅”,闭目养起神来。 那只噙着婴儿的金虎,此刻正蜷伏在她的座前。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圣母半睁开眼帘,隐隐叹了口气,对着金虎打个手势,金虎便摇着尾巴、跑了开去。 一只火炭般的小鸟,向山尖上飞去。 金虎转过大天门,霎时银光灿烂,射人眼眸。百丈的冰柱从天而降,横在大天门峡口。 腻如凝脂,坚似玉,漫说常人,便是一流高手,也难逾越。金虎将钢霸虎的尾巴对准冰往下的一方青石狠狠扫去,怦然一声,青石转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金虎潜爪而人,青石转回,洞穴不是了。 洞中洞,三十三天罗天洞,洞洞相连。金虎熟练地走过。一步不多走,一步不少走,把婴儿噙到迷海杏花谷。 杏花,在北方为常见之花。但在隆冬看到杏花,却是桩怪事。 迷海杏花谷,就是这么一个怪地方。谷中七千二百株杏树,一株不多,又绝对一株不少。更怪得是这七千二百株杏树,,按照廿四节依时令而开,每一节三百株,碗大的杏花,每株一十二朵,每朵杏花或红或白,芳香袭人。花落之时,跌入绕林而流的温泉水,万紫千红蔚为壮观。 金虎在一株万年古杏下停住脚步,古杏树,,一虬枝龙干,金鳞斑斑,树冠上斜挑着一枚青杏,一枚翡翠般的青杏。杏树旁有一洞穴,一块虎形巨石上,躺卧着一只小金虎。 金虎屏息放下噙着的婴儿,细心地把它与小虎排列在一起,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抚弄着婴儿的奶发,又慢慢舔着婴儿脸上的血迹,不时母亲般的发出呜呜的哼鸣声。乳头,婴儿触到了乳头。不,应该说是乳头触到了孩子。天性使然,婴儿粉红的小嘴,贪婪地吸吮起来。 溅齿一片香甜,人腹一股罡气。 吃饱奶,婴儿睡着了。 吃饱了能睡的孩子,不是坏孩子。 吃饱了能睡在虎穴中的孩子,更不是坏孩子。 杏花开了三千六百株,孩子半岁了。 半岁的孩子通常不会走路。 他却会走。 而且是摸着老虎的屁股走。不只是,偶尔童心大发,还捋一捋虎须,“王”字头上搔一搔痒。 俗话说:骑虎难下。 他正骑在虎上,不过从来没人告诉过他骑虎难下这话。而且想上就上,想下就下,丝毫没有什么难不难的。 骑累了虎,他就自己下来,和那个与自己一样大的小金虎,跟在金虎后面逛杏花林。 逛杏花林。可不是好玩的。 金虎的尾巴,像一只摇动的小鞭子。不时甩来甩去,努力纠正他步法上的错误。 不许稍左。 不许稍右。 陔转弯的地方注定了转弯。 陔停步的地方注定了停步。 一只小黄雀喳喳叫着,向孩子抖动着美丽的羽毛。孩子看见了。 他想过去。 悄悄地迈了一小步。 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步。 坚硬如铁的山石,轰然散开。云雾般地逃离了脚底他的身子轻絮般地下坠。 金虎狂啸一声,腾空而起,虎掌拍出,罡气四射。金虎勾似的尾巴,海底捞月,将孩子牢牢卷住,闪电般跳回杏花林小径。 血,从金虎的剑耳上滴滴滚落。 三天不得乳。 小金虎在妈妈怀抱里乞怜,无济于事。孩子记住了。 要让孩子记住一年事。是很困难的事情。 饿肚子的孩子很容易记住一件该他记住的事情,哪怕是再笨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不笨。 三千六百株杏树开花,杏林学步。 四千二百株杏树开花,杏林走路。 四千八百株杏树开花,杏林跑跳。 六千株杏树开花的时候,金虎似乎不那么专心了,有时竟趴在太阳下睡懒觉,捶都捶不醒。 老虎也有打睫的时候。“孩子和小虎没这么好的耐性。趁着金虎打睫,偷偷溜出杏林;去游乐一番。 金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七千二百株杏花全开了。金虎简直马马虎虎。 它不但自己睡大觉,还强迫小虎睡大觉。 小虎在金虎爪子下,一动也不能动。 孩子在金虎的尾巴催促下,不情愿意地孤独地走向杏林。不去,是不行的。虎尾巴打屁股,比什么滋味都难受。第一天,艳阳初照。孩子跚跚折人杏林,日落时分,带着满头细汗回来。金虎摇尾三鞭。小屁股啪啪作响,刚刚吮了几口奶,便让虎推向一旁。” 星星眨着眼睛。 孩子眨着眼睛。 小虎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金虎半闭着酸溜溜的眼腈。 第二天,红日东升,孩子倔强地走向杏林。 夕阳未没,孩子回来了。金虎摇尾,啪啪十鞭,虎乳点滴未赐。 第三天。 第四天……这是第三十个金乌丹顶的日子了。孩子猛劲地冲人杏林。 金虎不睡了,虎目圆睁,望着孩子轻烟般远去的背影,王字花纹舒展的像一朵初绽的杏花。 身边的小虎,兴奋地刨着山岩,金虎竟连看一眼也不。 心不二用。目不斜视。 正当午时,孩子稚嫩的身影透出杏林。金虎长吟一声,扑上前去,用尾巴卷起孩子。轻轻放在自己柔软的背上,把他一步一步驮了回来。 金虎用爪子拨弄着圆鼓鼓的奶头,放进孩子的嘴里,一股香甜的乳汁,喷射般地溅进了孩子的喉管。 金虎流泪了。 孩子睡着了。 蠕动着小嘴,在杏树下睡着了。 没有不贪吃的孩子。 做梦都吃东西的孩子更贪吃。 孩子在做梦。 而且在梦着吃东西。 枝头上那枚青杏,孩子望了它不知多少遍了,甚至连杏上的白毛都数清了。因为这枚清杏,是整个迷海杏花茶唯一的一枚青杏。在孩子饿肚子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枚圆溜溜的小东西能够吃,而且吃了就不会再饿肚子。 杏子黄了,黄澄澄地散发着浓烈的芳香,口涎三尺。滴在青石上。 孩子张大了嘴巴,盼着杏子掉下来。 杏子掉下来了。 掉进了嘴巴里。 孩子一口咬住。奇怪!杏子竟化做一线蜜水。甜甜地,粘粘地,汩汩地向喉管流去。 痒酥酥,热腾腾地感觉,爬遍了孩子全身,像蚂蚁一样,舒服极了。 天,没有了。 星,没有了。 月,没有了。 身下的青石,仿佛越升越高,轻飘飘地长进了云端。 孩子笑醒了。 梦,不能成真。 梦,也就不是好梦。 孩子做的是好梦,好梦往往会成真。 一枚杏核含在嘴里,这个梦还能是假的吗?孩子向古树上望去,那枚青杏果真不见了。 做梦吃甜杏,本是天造定。 孩子揉揉惺松的睡眼,高兴地一蹦而起。像小鸟一样冲上天空,耳边风声呼呼做响,冲过树梢。冲过山尖,还在疾疾上升。 糟了!一只硕大的苍鹰向他飞来。孩子惊骇地闭上眼睛,心往下一晃。心沉下去了。 身子也沉下去了。 过了许久,好像投有发生什么事情。孩子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跳是不敢跳的。 原来,他正站在那株已没有了青杏的树上,一朵红白相间的杏花,正托着他的小脚丫。 孩于发出虎啸一样的哀鸣,其情切切,其声荡荡,在杏谷里回旋着。 “孩子,下来吧。” 苍老而又充满慈爱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孩子回首望去,只见一位皓首童颜,鸡皮鹤骨的老婆婆正站在那里。刚才那种奇妙又舒适的声音,就是由她发出的。 什么声音。 孩子不懂。 听惯了虎啸风吟的孩子,当然不懂。只不过心里有一种甜丝丝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再加上老婆婆颤巍巍的手势,孩子明白了。 孩子从杏花上跳下来。落地如烟,无声无息。 婆婆笑笑。 孩子笑笑。 婆婆走近孩子。 孩子走近婆婆。 婆婆叹了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摩挲着孩子裸露的躯体,脚步一摇,带着孩子缓缓而去。两只金虎跟在他们身后。 三十三天杏花谷,七千二百株杏花开过七个轮回,孩子八岁了。 不能再叫他孩子了。如今他已身满三尺,虽然离五尺男儿尚有一段距离。却也丰神玉骨,银肌暗涌,眉如春峰,晴若点漆,唇红齿白,口正鼻直,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俨然一个藕身莲魂的玉童子了。 七年来,他偎在圣母膝下,昼同食。夜间寝,享尽人伦之乐,却也苦不堪言。 呀呀学语,认识风花雪月。 吱吱涂鸦,习会刀弓车舟。圣丹洞那幽雅的咏杏斋里,四壁图书,他已围三缺一。几千种版本,熟诸如掌纹,虽不能倒背如流,却已能问上答下,举一反三,烂熟于胸了。 最让他感到舒适的,是让婆婆打他。 不是寻常人家那种打屁股。 是除了屁股以外,周身无处不挨打。 每天北斗七星挂上山尖,便到了挨打的幸福时辰。 他静静地躺在玉石雕床上。婆婆银发竖立,慈目微阖,头顶上渐渐升起一团杏花般的霞雾,骨骼咔咔作响掌心殷红如丹,绕着他跚跚游走,一面游走,一面把掌向他的身上拍去。 天泰地安。 掌声卷起瓣瓣挑花——就是那丛杏林中落人泉水,又在洞前深潭上汇集的鲜嫩桃花,烟蝶般地飞上胴体,落地生根,钻穴而人,化做了他血和肉的一部分。 星星透“天门”而人,一簇簇飘向他的“丹田”。 艳阳涌“公孙”而起,一轮轮涌人他的“膻中”。 飞瀑穿“合谷”而涌,一道道汇聚他的”’气海”。 烈火燃“上星”而炽,一团团滚进他的“中注”。 不过,不用为他担心。这一切都是朦胧中的感觉,无影无形,是再快乐不过的。 感觉消失,金虎便带着小虎进了洞来,金虎叼住仍在垂垂挣扎的獐兔狗鹿,小虎负着露珠未碎的黄芪山精,早餐的时辰到了。 杏枝熏豹排。 杏叶炖鹿筋。野参杏芽糕。 首乌杏花露。 孩子吃兴正浓。 婆婆浅尝则止。 吃过十岁的第一顿早餐,婆婆正襟危坐,眉峰上耸着说不出的威严。 “孩子,你已经十岁了。”“嗯”。 “从今天起,我要你遍历杏林三百六十洞,成为武林百年难得的奇葩。” “嗯。” “记住!洞洞迥异,你须用百倍的毅力与千倍的智慧,否则,万无生还之理。” “嗯。” “去吧!” “嗯。” 雪花散落,寒冰重锁,孤单的身影消失在峻岭丛中。 山风怒号。六出如削。恶人愁一岳独峙,孤道婉蜒危崖陡绝,高耸万村,远远望去,像一柄银枪直插云际香魂洞,便在这银枪的簇缨左近。 晓色初染,云散天霁,山脚下仁立着一位虎虎少儿一手斜挽着袍襟,二手拍打着本来就十分红润的脑自,向着隐约可见的洞口仰视,忽地双足一顿,向上飞升而起。 洞,并不十分深邃,一方平滑如镜的圆石上,静静躺着一本绵薄绢册。 少年走近石桌,虔诚地磕下头去。然后慢慢把视线移向那本绢册。 “别无旁骛,心诚至灵,习我剑法,诛尽邪恶。”桑皮封面上,十六个鲜红大字。金钩银划。龙飞风舞,人引心。 “呀!”翻开书页,少年吃了一惊,那本书上片字皆无。 情急之下,圣母那威严的目光又现眼前。大干世界浩浩乾坤,人如蝼蚁,他却只认得一个人,一个近乎不是人的人。 “圣母!” “婆婆”——少年焦急出声,意在求救。 不意,啸声刚落;洞内一片簌簌作响,洞壁上的石片,竟让他啸声中喷涌的先天真气震落。霎时,粉尘飞扬,碎石崩溅,一片狼藉。 少年愣怔当地,他何曾见过这般景况。说来也怪,那崩溅的石块竟飞不近他的身体,纷纷向洞外泄去。 一凝神间,见那洞中另换了一番模样。四壁白玉。纯净无瑕,玉壁上丹画墨书,尽是三尺人形,持枪、持刀、持锤、持爷……般般兵刃皆与一持剑人形相对。 持剑人形潇洒飘逸,衣衫飘拂。岳停渊峙,天泰地安,手中长剑指向对面人形的眉心,在那人眉心处画出一朵灿烂杏花。 不是一剑如此,而是剑剑如此。 少年凝视着这些图形,丝毫不惊。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一因为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屠龙、屠虎、杀狗、杀人,在他看来是和吃饭睡觉没有两样的事情。 人,生下来就必须要做这些事的,他不知道人还要干些什么。 少年站起一段细长石段,照壁上人形演练起来。姿势十分空灵,剑法绝对简练,每一招都中规中矩,煞是好看。 原来这是一套十分复杂的剑法,就是让天下第一高手看到,也会欣喜若狂的。喜则心浮。浮则气虚,虚则运动不灵,不用说练成这套剑法,就是试上三招两式也会走火入魔,命毙当场。 他不知个中利害,神色不动,心神合一,自然免去这万分凶险。 斜月如钩,清辉洒进这幽幽古洞。 少年磕下头去,学完壁上三十三式剑法,他该另换一洞了。 蓦然,他心魂一惊。月辉洒向石壁。壁上持剑人形长衫飘动,冠履纷沓,须发皆幻,宛然千人起舞。“该死!”他高高撅起屁股,在上面重重打了一记——“剑剑杏花,尽中盾心,不是这行重幻影,焉能一蹴而就?” 他折回、洞里,月光下捎摸起来。呆怪中,他发现在持剑人形的冠履袍裨折纹里,隐约藏有行行小字:“三十三天天英剑,剑人合一,剑不动,影不动,剑动影转,影幻剑出……” “春江杏花红。” “梅雨杏花乱。”“柳烟杏花姣。”“斜路杏花绽”。 “日光绕杏飞。” “云影度杏摇。” ……飞驭衫影。剑影千幻。渐渐地他解破了图形的奥妙,内心深处,百疑顿解,手舞足蹈。从头练了开来。 杏花瘴,浓浓淡淡,在山峦间飘动。 兀立的峰崖上,一弱冠少年亭亭玉立,俊美莹润的面容上,闪动着寒玉一样的光彩。 这遮天迷径,奇诡百变的“三十三天天篷瘴”便是由他而发动。 烟尘笼罩了四沟八套十六栈,此时的嶂西岩,漫说是人,就是鸟兽也犹如跌人了万花筒。海市蜃楼,境随念生,日月不辨,山川皆幻了。 少年凝眸摄神,察点着瘴雾的排演,天人合一,心旷神怡。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丝丝袅袅地从瘴雾中飘飘入耳。 那是太阴盘伤门本位。 少年一怔。 “三十三天杏花瘴,摄五行真精。精而气,气而烟,遣无形而有形,列有形而无形。四时五方,八卦九宫,人者自迷,怎么,竟有人擅闯了进来?” 少年踩动“三十三天天冲步”,人生盘,转坤门,绕青龙,向笑声迫去。 噙玉崖,杂花乱树,啭雀流驾,点点泉珠从百里悬崖上滚滚而下,不疾不徐,叮咚作响。 如今是正午时分。 少年十八岁年华中的一个正午。 晴蓝长天。 苍翠沃土。 湿谷缠雾女画,青山含烟欲吐。 泉珠溅落下来,恰好打着一双绣风弓鞋。 弓鞋半掩,玉足微观。 石榴裙,翡翠袄,纤指如笋。 少年蓦地眼睛一亮,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容貌娇好,色丽迷人的二八娇娃,杏唇处绽开两排扁贝,酒窝里盈溢着如许旖旎,向他嫣然一笑。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人。 这一点;她也很清楚。 因此,她从不怕人挑剔。 笑是笑过了,没有本采应该毫秒不差的那一冲痴迷反响。 少年依然面如寒玉,只是星眸中更添了几分疑问。 疑而不问,是一份很好的修养。 他从来有这份修养,因为迄今为止,除了婆婆外,无人可问。 他的唯一办法,’也是最妙的办法,是自己去想。 “小哥哥,你是这里的主人么?”少女矜持不过,发声相询了。 “嗯!”莺语入耳,来者照收。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小哥哥,你常来这里玩吗?” “嗯!”“咦?小哥哥,你别生气,我是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不知怎么就转到你家来了。不是我故意不打招呼,实在是没有看见贵主人,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嗯!” “唉,你怎么总是嗯,嗯,嗯的?难道除了这个嗯,你就不会说别的话了吗?” “嗯!” 少、女的甜笑变成了苦笑,叹息着道:“你是谁?叫做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少年那个“嗯”字刚刚出口,却又下意识得咽了回去。 人,原来还要有名字。 有了名字就好告诉别人。 他,没有名字。 他,也就不能告诉别人。 哪怕是花一样的可人。也无法告诉。 少年狂啸一声,杏瘴滚动。 “我是谁?” “我是谁?”……少年陷入沉思。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雪花扑打着万邪崖的峭壁。 万邪崖,在那三十三天杏花谷的北端,两条石柱般的小山,夹住一块巨石,那块巨石竟是活动的,随着风力大小,或升或降,被人称为“天闸”,嶂石岩最为凶险之处。 雪花落在崖上,滴滴尽化,不着痕迹,纵然鹅毛大雪,也亦如斯。 天闸下方,赫然一洞,光秃秃寸草不生,鸟迹皆无更无一丝声响,除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外,一无所有。蟑石岩本来十分幽雅,杏花村更是艳绝人寰,,这里却除外。” 少年奉圣母之命进得洞来,见阴森森的石头上,闪着点点磷光,或紫或绿,莹莹闪烁,令人很不自在,就是进了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般凄惨。 别说玉壁图形,就是块像样的石头也没有。 “莫非寻错了地方。” “不,不会错的” 长啸一声,空谷回应。洞里丝毫不见变化——菩提本无树。 明镜原非台。 变者,不变也。不变,万变矣。只是没有丰觉罢了。 少年慢腾腾地走向一方看来还顺眼的石头,颓然坐下。 稍定心神,便听见一阵“沙沙”轻响,地狱之音也没有这么可怕。 “通!”少年全身一震。 脑囱、耳廓、足心、臂端一阵火炙般地刺痛腰围也冰凉袭骨,越缩越紧,呼吸也感艰难。 如果有人看见,纵然斗胆,亦会碎裂。脑囱上一只毒枭,巨吸入肉三分:耳廓上,左右一只如绳蜈蚣,吸刺有声;足心处,两只铁钩乌蝎,啮兴方起;臂腕处。一对斑斓金蛇,钻跌人肌,蠕蠕而动。 最可怕的是腰间一围丹红巨蟒,铁鳞钢甲,箕头斗颈,一朵肉瘤惨绿欲滴,蟒信斜吐,正朝鼻孔延伸。 五毒附体。 少年一阵手忙脚乱,浑身乱科,嗽啸连声,嫩指频点。奇怪!这些毒虫竟然如附骨之蛆,紧紧啮住少年的躯干,咀嚼声不绝于耳。 “啪!”从洞顶落下一幅卷轴,堪堪人于少年怀抱,触肤自动展开。 “三十三天天毒经!” 少年瞥了一眼,竟然发现卷上的图形与今天自己的处境一模一样,五毒附身,赫然惊目。 压了压心上的惊恐,他顾不得什么了。 眼光顺着图上的经络移去。一股砭骨冰凉从任督两脉缓缓流出,汇于气海,又徐徐向全身的大小经络散去。 毒枭啮齿的百会穴,陡然滚如火炙,这种感觉沿风府、灵台、脊中、阳关等大穴,冲下长强,又于中极、关元隐人气海。 “督脉畅通,全身安泰,”紧接着手大阴肺经引导着金蛇凉毒,足太阴膀胱经驱动着蝎涎,经外奇穴金津玉液化蜈蚣之毒,神厥吸巨蟒之力,任脉大开,几股酸麻冷热之气互融互汇,直把气海弄得盈实沸腾。 少年通身一抖。“叭,叭”之声不绝于耳。 低头望去,却是大小五种八条毒物坠地而死。一个个只剩下干瘪的皮囊,于石砾中依旧闪着光彩。 没有不好奇的孩子。 好奇了便把来赏玩。蟒皮人手,便觉十分沉重,信手一挥,竟然向十丈外的巨石掷去,万斤巨石轰然而裂,把他吓得呆立当场。 “宝物”!“宝物”! 一古脑收拾起八条毒尸,少年另觅洞天。 风洞。三十三天破风诀。 火洞。三十三天炼火经。 冰洞。三十三天御寒术。 光洞。三十三天分光谱。 水洞。三十三天伏水录。 最奇得是后三十六洞,图书典籍,尽载琴棋书画,礼乐习俗。风土人情,诗词歌赋,仿佛要于这荒山僻野之地。造就一位文墨魁首似的。 少年知其必学,并不懈怠,逐词一路学将过来。 入洞心地至诚,出洞收益颇车,渐渐地满腹文章,诗思敏捷,偶尔于花前月下或琴或诗或字或画,焉然一派饱学宿儒之风了。 最后一洞,也是最玲成绝美的一洞。杜鹃丛里,芳草摇曳,一挂百年藤萝斜掩洞门,— 香风习习。甜露点点,鹤鸟翩飞,紫燕抵华。——宛然一处道德文章神仙府。 洞府中,日夜光亮。数十颗鹅卵般大的明珠嵌于洞顶,相互辉映,块块纯净水晶,镶于四壁,明珠之光,水晶之色,浑然一体,一人置其间,形影自己。 双眼顺着洞穴望去,一少年,“啊哟”—声。纳头便拜。原来洞底晶壁处。立着一位麻冠老者,面如白玉,阵似点星,一只手斜举着如意拂尘,正望着他微笑——过了良久。不闻一丝声响,——少年抬起头来,定睛看时,才瞧出这是一尊雕像。这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八卦彩衣冉冉飘动,尤其是那双眼睛,熠熠含光,神韵溢露。 少年心中道:“惭愧!惭愧!婆婆有拂尘,这泥人也有拂尘,我只当是耄耋前辈,却原来是个泥胎。”遂起身走向前去。 雕像的袍带上,一本绢册。斜斜插着,少年不假思虑;举手取将下来。 他知道。这是圣母婆婆安排发的。 《烟波钓叟赋》! 奇门精典。 天下至宝。 这篇具有神秘色彩的奇门宝典,从古到今,世人垂涎。传为九天玄女呕血之作。连同六壬、兵符、印剑、图策传于黄帝,助黄帝定中原,破蚩尤,建中华,开天辟地。后世文工演绎,子牙精解,张良增益,诸葛发凡,造就了代代明主贤相,良将英帅。 全篇二百三十二句,涵义极为博奥,万象俱在其中。 “阴阳道顺妙难穷。” “二至还乡一九宫。” 天地初开,一片混沌,太极静而生阴,动者生阳,一气化做天地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中阳,阳中阴,阴阳互生。天道无穷。少年心中一片释然。 一元,二至、三奇、六仪、五阳、八门、九天、十精……灵活求变,审势论断,穷天地至理、尽世事万象、真乃济世之宝。 绢书的末行,语词殷切:“请观歌里精微决,非是贤。” 旁批蝇头小字,“小人得诀,为害不浅。” 少年看至此处,不觉扪心自问:“我是小人,还是贤者呢?比起婆婆来,我自然小了一些,但贤者,为我所愿想罢,垂首再拜道:“上仙放心。得尔至宝,当遵尔旨,从此我便做一个贤者好了。” 少年拜毕,出得洞来,只觉神清目爽,诸洞所学奇经神诀,烂熟于心,没有丝毫含混。 天冲步,天英剑,天禽拳,天龙爪一一试演,甚为满意,遂布起三十三天天蓬瘴,乐得云蒸霞蔚,绝尘脱俗。 “小哥哥,你连名字也没有吗?”甜甜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嗯!” “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是谁?” “嗯!” 少女不敢再问下去了,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准,别人又能知道什么。 夕阳西下,不是大涯。 满山瘴雾。 一双人影。 默默相对尤言。 她幽幽一叹道:“前程何愁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凭你堂堂仪表,绝世奇功,还怕不知道自己是谁。到那都不怕高朋如云,腻友满堂,想不认帐怕也不行,愁它何来?” 少年略一迟疑,终于说出了不同于“嗯”的字眼:“也对。” 少女纤足乱顿,满颊飞红,喜得酥胸乱颤。“哟,我当你只会说个嗯字,却也会说句完整的话。” “昆山玉碎谁人闻,羲和鞭日为君听,说了又有谁能听见。” 幽幽深谷,形影相吊,是用不着什么语言的。凭他于洞中学来的典藉图册,自是满腹绵绣,恐当朗新科状元也要自叹弗如。 玉足点上花径,款款而移,少年跟随其后,亦步亦趋,晚风吹过云鬓,吹过长衫。 一缕馨香,钻鼻人心,不是花香,胜似花香,少年感到与生未有的舒泰。 咯咯的笑声响起,少女回首一笑道:“小小哥哥,你玩不玩过家家。” 少年眼波一亮,道:“过什么家家。” 少女轻哦:“你身负绝世武功,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无意闯入此谷,一路观山玩水,十分自得。只是……只是,你的迷雾一放,我便东西莫辨了,怎么也走不掉,转来转去还是转回老地方。小妹也学过几招武功,咱们就来捉迷藏如何?” 少年眉峰一耸,道:“好!捉就捉,这把戏我一岁的时候,就和金虎玩过。” 少女见他同意,甜笑道:“小哥哥,你先捉我……” 话音未落,柳腰一折,如飞返去。 只见她彩裙飘飘,秀发向后飞扬,窈窕身影在前方树林中竟然一闪而没。 轻功之曼妙。无与伦比。 少年略顿一顿,望着淑影不见,随发动“三十三天天进步”向前追去。 雾霭渺渺。空山寂寂,要于万石丛中寻出这么一个窈窕少女,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少年并不迟疑,一座空谷,在他胸中井然有序。只驰立中天,走呈蛇,人天英,扑开门,转刊位,顺序搜开。 身形一转,便向惊门飘去。 一道溪水,婉蜒而下,星光点缀其间,金珠跳,银珠进,宛如一条七宝彩带缠绕谷底。 溪口一株烂漫社鹃,临风摇曳,花枝间,一缕异香传来。少年伸手向花丛抓去。 异香人怀,却是一只香袋。金丝银线描绣着一只栩栩圭风。丹冠如染,彩瓴似真,抚弄着一内“魏紫”牡丹,脉脉传情。 他精神一震,又沿溪追下,倏然间三五个起落,便瞥见一线芳影业已冉冉升起,没入峭壁上一个无名小洞。众里寻芳千百度,蓦然抬着,那人却在洞天幽幽处。是尖一点,烟花般腾空,于洞口外一折,晃然而人。 少年再也想不到此洞如此之小。窄窄洞府,细细如线,身躯略带福态,便难人内;一定中极,八分河洛,少年成算在胸,龟息屏气,徐徐逸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般开心。“哎呀!”惨叫声陡然而起。 少年心头一凛,纵身一跃,大喝道:“小妹,快来这里!” 啸声裂石,嗡嗡作响,不见少女的回应。少年一扑面中,伸手挽起少女,向洞口便冲。 星以低垂,“呀……”,这哪里还是方才羞花闭月的娇好小妹,只见她全身软沓,秀目紧闭,已气息奄奄。 少女命遭厄运,天命使然,却有奇公子在旁。自是无碍。 只见少年起身,为少女解去衣带裙衫。 月轮如盘,清辉万点,细匀地洒向少女胴体。 美艳坐怀。 少年不乱。 不知乱为何物,何来之乱? 只见他负手而坐,默运“三十三天天辅气”,狂啸一声,迅猛罡气向少女胴体拍去。 “隐白”、“中冲”、“天星”、“云门”、“乳中”、“维道”、“膻中”、“气海”……一路拍将下去,竖指一跳。又将少女脊背翻转,点拿拍捏,轻重徐疾,像在古琴上弹奏一曲美妙音乐,听来格外入耳。 不知过了许久,少年止住身手,望一望少女胴体。只见上面猩红点点,应穴而起。少年对自己很满意,这是一幅绝世佳作。 他拣了一处方石,盘膝坐下,默运玄功。吸天精地华人体,以滋补益。 斗转星移,峰崖衔月。少女复苏过来,杏目流转,只觉周身说不出的舒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胸中游走,安逸!快乐!愉悦! 手,渐渐能动了,自然地滑向胸前,轻轻一绊,少女一震!心,蹦出来,向星空飞去。 泪珠,一滴一滴滚下雪腮,一滴一滴摔碎了。她的手没有再游动,眼睛也没有再睁开,一种本能告诉她,她已经春笋剥尽,裸露无遗了。 问君动心否? 欲问。 羞问。 问之晚矣哉! 愕了半晌,少女悠悠起来。整顿衣衫裙带,乌发懒梳,云鬓慵理,沉沉向少年走来。 缓缓地坐于少年身旁,幽幽叹道:“小哥哥,你不想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怜怜,可怜的怜。名门世家的掌上明珠,爹疼娘爱……” “小哥哥,我长得美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别的人。” “你喜欢我吗?” “不知道。喜欢与不喜欢一样。” “你要我吗?” “不!我要知道我是谁。” 天哑地聋,万籁俱寂,山河一片漆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少女怔怔地站起来,向谷外走去,她要回家了。她是个逃家的姑娘,逃家的姑娘多半伤心。她伤心了,她想念了那个叫做“家”的暖巢。 一步。 一步。 身后少后那急切而又不知所措的喊声,她并没有听到。 “篷门今始为君开,愿君青天碧海心。”她喃喃而去。还有句什么喊声,她没听到—— 第二章 鬼怕人愁 封龙山脚,水肥土美。 井径关雄峙山腰,蜿蜒城墙,连绵百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关下滹河东流,涟漪泛翠,鱼翔浅底,龟卧金沙。两岸梯田错落,宜稻宜谷,亦稼亦收。 石头种下也流蜜。 枯木入上能开花。 此番不同了。十六年前,这里原本是封龙庄庄主江湖人称“太岳飞龙”大侠封啸天的基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康乐祥和,连年有余。 封庄主封啸天堪称怪人。先皇崩后不久,一个大雪后的早晨,举家迁来此地,点指为界,凡视线内山林河田全部买下。 庄稼人视土地为命根子。 一垄薄田往往会闹出人命—— 让这些人卖出田产,岂是易事,尤其个中不乏殷实之家,粮钱富足,卖因何为? 封龙庄主并没有费口舌,甚至他的仆从们也没有费口舌。他们知道,口舌不是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是白银。 比白银还好的东西是黄金。 足赤的黄金。 十金一亩田,百银一亩山,在封龙庄主的华车轮前,交契领金。 于是,这里在一天内成了封龙山庄。 山庄也是庄。 山庄建成了。这座封龙山庄果然与众不同:东西南北四门,门后屋宇八进,磨砖对缝,漆金描银,雕梁画栋,蓝瓦红墙,居中一座阁楼。 院外挖土凿河,碧水环绕,四门外各起汉白玉石桥五座,一大四小,井然而列。 山庄建成之日,一位饱学宿儒驴载而过,里许外慌得滚下驴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好久才战兢兢的站立起来,一连道:“怪哉!怪哉!”策驴直向府衙而去。 第二天,府行里冲出一位五百里加急差役飞驰在通返京都的官道上。 据说:差役身后的包袱里是饱学宿儒与那位当知府的高足,秉烛夜书,惶恐而成的御前奏折。 第三天。 第四天。 一直到十八年前那个大雪飘飞的日子。就象封龙庄主来时那样干脆,封龙山庄的主仆们一齐消失了。 庄还在,片瓦不少。 非但不少,还多出了丛丛荆棘,只只雀巢,洞洞狐穴和虽然行不见但能听得到的种种神秘传说。 封啸天庄主在时,斗金秤银,信手挥洒,只凭买田建庄、举便远近闻名。且平日里,这位庄主东接黑道。西会白道,北交豪富,南纳平民,四门所人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无不称谢而归。 封龙山庄有一条铁定庄规:不借一文小钱。 不借就是不借,封庄主言出如山。 封庄主的玉言,就刻在山石上。 山庄的规矩是:给! 山庄主人消失了,山庄没有消失,很多人想起庄内的财富一定没有消失。 需要钱的时候,没人给了,难道不能自己去拿? 拿封龙山庄的财宝,似乎不能算偷,因为封龙庄主在时,山庄里面的一部分他们是可以轻易拿出来的。 “一刀追魂”李残阳,铁刀三举断人肠,两河巨霸,夜可止孩啼。夜人山庄,黎明时分便躺在东门外的护庄河边,肝肠寸断,想不躺着就只有趴着,可惜他是躺着的。 “金枪无敌”柳乘虎,一套六合检,威震燕云十六州,镖旗所指,百魔避退,过山拜庄,一去不回。西门外的柳树上,这位“金枪无敌”被人高高吊起,胸前三十六穴穴穴流血,铜钱般大小血窟,显为金枪所扎。 “幽冥赌鬼”轩辕忌,逢人便赌、逢事便赌,一副“宝石斋”的玉麻将昼夜不离手。” 临敌时,麻将飞射,中人大穴,很少失手。 人们发现这位赌爷时,麻将依然未离身,整齐地排列于胸前,左边“十三不靠”,右边“十三孤老”,一副通吃好牌,连自己的魂魄也一并吃去。 “无心婆婆”郁金香,人若轻烟,影似游魂,踏草如飞,当所连败嵩山十八金罗汉,笑傲武当九宫八卦阵,见者无心。 一副大好心肝鹰啄雀衔,散落于庄外荒山。 贫民叫化人庄“拿”东西者,略有不同。财宝人手,不是突然昏厥,便是瞬间懵怔,不论男女老幼皆被扒光衣服,弃于闹市街头,让赶早集的人围观耻笑,好不难堪! “鬼地方!” “鬼地方!” 人不和鬼斗。 尤其是不和斗不过的鬼斗。 门前冷落车马绝,华堂不存公卿骨。 望一眼,也觉得毛骨竖立。金银是最好的东西,可是在有比金银更好的东酉。 命,自己的命。 阴风飒飒。 凄雨惨惨。 一条人影,从座外的柳林中冲天飞起,掠过玉桥,向封龙山庄扎去。 足尖落处,点住一丛红荆,人影随风飘摆。一只银狐仿佛闻到了异味,眨眨狡黠的小跟睛,刚要适去、便被点昏,沉沉睡去。 人影一弹而起,贴上西厢房的瓦檐,金约倒卷,煞是好看。巢中的麻雀刚要鼓噪,一缕指风拣来,聒叫硬给咽了回去,一双翅膀也觉软麻无力,呆呆地趴在枯草上。 风声紧。 雨声低。 该有的声响却迟迟没有。 脚步踩上第一进红门的台阶,那人朗声叫道:“各位请了。故人前来拜庄。 此应无故人。 故人皆做鬼。 只有鬼才得在此游魂。 那人话一落地。便举步破门而人。画梁凋蔽,亭台颓废,荷池杂草乱,香径长棘斜,风雨中弥漫着阴森森的死亡气息。 檀门半敞的大厅,油漆剥落,蛛网杂陈,雀屎满地,脚踩上“扑扑”作响,腥臭难掩。 石柱,砖墙,雕花栏杆,大厅中央一方红木八仙桌。烛台歪斜,墙壁上一幅中堂,于积尘中透出古色古香的空灵之气,珍玩罗列,名石堆集,从上面厚厚的灰垢来看,好多年它们就静静地摆在这里,不曾有人动过,看来,这里曾是主人生前的客厅之一。 那人伫立良久,想见的鬼却没有半只。 灵机一动,他伸手向一件古玩抓去。 “当、当、当!” 三声清脆金锣,在他身后响起。 一位体态矮小干枯老者,正向他走来,青斗笠,黄蓑衣,肩挑一副香油篓,手提一面单面锣,腕脉轻抖,小槌自动击在锣眼上,煞是好听。 油是小磨香油,迎风三里香。 篓是青竹皮篓,寻常卖油郎的那种油篓。 到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来卖油,谁买? 卖油郎不管这些。 因为他是真正的卖油郎,真正天下独一无二的卖油郎。 追魂夺命断肠油。 锣响七声人掉头。 卖油人,名叫尚书,这位尚书串街走巷,日日叫卖。两篓香油净重一百八十三斤,总共卖出过七两三钱半,不是不卖,而是要货卖识家。 十两黄金一钱油,不是有缘不开篓。无缘买主,万金莫求。 那人看着他走进大厅。 卖油郎朝那人深施一礼,谦恭问道:“客爷,买油吗?正宗小磨香油。” “唉!”一声轻叹从红漆柱子后面传出,“早卖油,晚卖油,油了阎罗九龙袖。那油还是不买的好。” 一个鸡皮鹤发的婆婆,汇着一只破旧竹筐,蹒跚而来,细细看时,那竹筐上还冒着缕缕蒸气。 “客爷,夜深更静,莫听那糟老头子胡言乱语,无莱无汤,买油何用?还是买老婆子一块豆腐,填填肚子,去一去饥火吧。” “豆腐承御。又是你抢老夫的主顾,难道买卖只许你做。不许我做!”卖油郎怒喝道。 “油尚书,不是这等说法,客爷是天,他老的银钱随着他老人家的心意花,赏谁就是谁,急不得哟,急不得!”豆腐老婆心平气和。 “沙啦”,大厅中央的字画徐徐掀起,“咚”的一声,有人重重落在地上。 “尘世纷杂如麻,鬼庄哜嘈亦如此。这朗朗乾坤再也没有一块安静地方了,惜哉也!痛哉也。” 青衣小帽,草届布袜,转过来一位肥胖老者,双手端着一只青铜古鼎,古鼎上双龙抢耳,飞凤嵌边,龙书凤篆,伊然无价古宝,半人高下,个腰粗细,鼎上一只铜盖紧紧封住。 看份量,少说也有五百斤左右,老者如持鹅毛,笑嘻嘻端将过来。 “白薯。烤白薯,白皮红瓤的白薯,气死甘蔗,赛过蜜糖。养精活血,滋肺健脾,吃吧!吃吧!”老者掀开古鼎,香气四溢,一只只黄烊绵炊的白薯偎着中心上好的青枫木炭,吱吱流油,好不馋人。 那人斜睨一眼,并不做声。 “白薯丞相,休要鼓噪,本帅来也!”画梁上窜下位巨人,头如笆斗,眼似铜铃,虎背熊腰,宽肩阔背。背后背了一只大皮口袋,里面鼓鼓囊囊,似有东西在动。 巨人探手,从皮囊中抓出条鲜活鲤鱼,“吃豆腐、喝香油、啃白薯,哪有白切鲤鱼痛快。客爷,这厢请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柳叶尖刀。上下纷飞,刀影闪动,把一条鲜活鲤鱼切成纸页般薄厚的肉片,停下刀来,那肉片还在“突突”乱跳。 纯净肉片,不沾一根细刺。 鱼刺被他一一拣在手中。 “卖油尚书。” “豆腐承御。” “白薯丞相。” “屠鱼司马。” 看油、豆腐、白薯、鱼刺同时出手,向那人打去。 时光倒转。 少年呆呆地望着少女运会的身影,茫然不知所措。 “要她?不要她?为什么要她?要她干什么?” 伤透脑筋,莫名其妙。 少年轻禅一下衣衫,迈开“三十三天天冲步”拣回太行圣母洞,双膝跪倒。 太行圣母笑容可掬,亲下宝座,搀他起来。道:“孩子,回来了。” “嗯!” “一十八年磨炼,天造地设,艺业圆满,孩子,你该下山了。” “嗯!” “这两只金虎,大的留下与我作伴,小的你可带走。” “嗯!” “江湖险恶,半步即危,孩子,你不用怕,屑小魔崽,奈何你不得。那枚杏核何在?呈上来。” 少年从怀中摸出,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三十三天天芮杏,我那七千二百株杏树,夺天精,炼地气,干年只结此一果,且无缘不熟。今被你得久已经化做三十三天辅气,混力一体了。这枚杏核,却也大有用场,佩在身上,百毒不侵,你也带去吧。留待赠与知己,记下了?” “嗯!” 圣母拂尘一抖,喝道:“下山去吧!” 少年全身一惊,“扑通”跪倒。满脸泪水滚滚而下。 “婆婆,我是谁?” 圣母悲叹一声,道:“孩子,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 十八年前。 风雪满山。 圣母云游归来,入谷前听到声声惨叫,凝目望去,门关上掉下一个个人影,突兀又是一声孩啼,随展步赶去,为时晚矣,众芳殒落,惨不忍睹。命金虎救走孩童后,检视女尸,于那母亲怀中拾得一物,因心念孤儿,便未详察,运掌推倒一根石柱,将众人草草掩埋,转回洞府。 圣母取过那物,原来是一把金锁,上刻“封龙”二字。 “孩子,十八年前,封龙山庄庄主封啸天一家满门被戮,至今武林中不知原因,众说纷纭。愿你能明辨是非,诛尽邪恶,为天下武林树一脉正气。” 圣母递过杏核,语重心长地叮咛道。 “孩儿下山,有姓无名,请婆婆恩赐。”少年道圣母沉吟半响,道:“神龙出山,势卷狂飘,你可龙飙二字。 同道朋友若相询问,便称三十三天天柱圣母弟子便是。” 一人。 一虎。 一剑。 飘然出山。 人是三十三天天柱圣母弟子,封龙山庄少庄主封龙飙。 虎是三十三天天任虎。 剑呢?剑是三十三天天英剑,此剑古怪,从何而来?封少庄主从来不肯言及。 虎卧庄外。 人人庄内。一剑不见形影。 此刻的封少庄主,千钧一发,命在旦夕。 三十三天天辅气匀锦浑密。 三十三天天冲步飘逸轻灵。 三十三天天禽掌分光捉影。 眨眼间。便把漫厅撒来的油珠、豆腐、白薯、鱼刺一一弹射回去。 封龙飙负手站立。 尚书、承御、丞相、司马也齐齐呆立。 不过他们并没有负着手。 手,或上或下的停在空中。 “屠鱼司马”耐不住寂寞,问道:“豆腐婆子,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豆腐承御”眼波一转,笑道:“明日是老身六十三岁生日,四弟,不是说好了,用你的百鱼宴为老身庆贺吗?” 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过生日。 生日是人活着的证明。 忌日呢? “卖油尚书”叹道:“可惜!可惜!” “白薯丞相”笑道:“大哥可惜什么?” “可惜老夫的夺命金锣只敲得三响,坏了平生的规矩,见阎罗时不好意思再敲。再敲回响让老夫自己杀了自己也比这半截锣声好受些……” “白薯丞相”朗声问道:“难受则甚!大哥、二姐、四弟,我们尽力了吗?” 四人答道:“好像尺力了” “尽了力?还罗嗦什么!二姐,恭喜你了。” “豆腐承御”愕然一怔:“二弟,喜从何来?” “二姐的生日,四人俱在。当请老庄主主席,阎罗君作东,主仆一堂,畅叙别情,岂不快哉!” 四人一齐哈哈大笑,快乐的像三岁顽童,突然间寻到了十分开心的乐事。 封龙飙跨前一步,问道:“你们所说的老庄主,乃是何人?” “屠鱼司马”人快语快,抢先道:“忠臣不事二主,封龙山庄故老庄主封啸天封大侠乃我四人旧日主人。” 封龙飙手心沁出了冷汗。 他不是怕,制住别人要穴的人,应该不会怕。 他是惊。 封龙飙“嗖”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长剑。 一柄让孩童看了,也会哑然失笑的剑。 剑长五尺,无鞘无柄,更无剑穗。 剑上没有光泽,黑不黑,黄不黄,红不红,绿不绿,如果这把剑也配叫剑的话,那么,山野樵夫的柴刀就可身列奇珍,贵为至宝了。 这样的剑也配杀人? 这柄剑本来不是杀人的,它是用来画画的,眉心一画杏花闹。 可惜,除了石头上的杏花外,它还未曾画过一朵。 剑,举火烧天,又缓下划,在“屠鱼司马”的眉心处停下。 “屠鱼司马”不笑了,其余三人也不笑了,正是这柄剑。让他们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坟墓里冒出来的那种寒意。 “屠鱼司马”并没有闪避,他身上可以指挥闪避的经络已经失灵了。 剑光一闪,人就倒了下去。 不是一个,而是四个。 软塌塌的仆倒在地。 “喂,你这一剑是不是砍错了?” “卖油尚书”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身子,霍然而起,他很清楚,全身穴道已解。 “卖油尚书”很疑惑,另外三个也很疑惑。 不等他们发问,封龙飙已将一物高举在手。举是举起来了,他只知道这是封龙山庄旧物,并不清楚物有何用。 “啊呀”一声,“卖油尚书”、“豆腐承御”、“白薯丞相”、“屠鱼司马”面色肃然,掸衣正冠,怦然跪倒齐声道:“庄主金安,属下参见!” 封龙飙道:“你四人可认识此物?” 四人道:“庄主金龙令牌,见牌如见人。” 封龙飙俊目闪动,珠泪如雨,扑身跪倒:“爹!爹啊!”不孝之子龙飙回来了……” 一字一顿,泣血惊魂,直震得大厅尘土乱飞。 “什么?什么?你说你是故庄庄主之子,此言何来?”四人急急问道。 良久,封龙飙才止住悲声,向四人拜将下去。 四人也慌忙倒地回拜。 封龙飙呜咽着说道:“四位叔叔、姑姑,小侄龙飙回家来了!” 封龙山庄,阴森恐怖。 这里并不阴森,也不恐怖。 这里也是封龙山庄,只不过是山庄地下。 封龙山庄中央那座画楼,沿九九八十一级台阶而上,向画楼中那把巨椅上的龙睛—点。 便是这间大厅的人口。 厅阔九丈,上好花岗岩砌墙,地下铺着一张张由水獭缝制而成的地毯。琉璃盏,水晶罩,一只只胳膊般粗细的龙凤蜡烛。 葡萄酒,夜光杯。 绝无琵琶席上催。 “卖油尚书”、“豆腐承御”、“白薯丞相”、“屠鱼司马”已经听不清少庄主在说什么了。在听完少庄主那段“悬崖出世”、“金虎哺孔”、“圣母授艺”、“负仇出山”的叙述后,他们便情不自禁的醉倒了。 醉酡的老脸上,依然有泪。 本来,他们空守山庄,只是报老庄主知遇之恩,不再梦想这座山庄还有重振之日。残景残情了残生,心诚则灵了。 现在,平地捡回来这么—位英风盖世的少庄主,不,不是平地,而是山崖,是天下武林闻名丧胆的三十三天杏花谷捡回来这么一位少庄主,怎能不醉呢? 封少庄主呢? 他当然没醉。 麻衣,麻冠。 素桌、白蜡。 他要尽人子之道。 每个人都喜欢家与安宁,天伦欢乐。 从来没有家的人更是如此。 封龙飙此刻正坐在家里。 如果说这也是家的话。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家更凄惨的家了。 一切都没有改变。 至少每座房,每件家具,每只古董,每块金银都没有变,还是十八年前的样子,时空仿佛凝止了。 凝止了的时空是寂寞的。 时空不会凝止,除非法术。 封龙山庄精通剑术,连奴仆茶婆亦不例外,却无一人精通法术,哪怕最粗劣的法术。 时空的凝止,是因为故老庄主的一句话。 这句话不是法术,却比法术还灵验。 十八年前的那个黄昏,老庄主把他的四大护卫——“卖油尚书”、“豆腐承御”、“白薯丞相’、“屠鱼司马”叫到太和楼,也就是中央那座画楼,面容严肃,神态安然,然而语声严厉的命他们跪倒于庄主令牌前。立下一个毒誓: “自锁暗室,万变不动,十个时辰内绝不擅出,出来后,绝不挪动山庄的一草一木一发一骨……”山庄草木颇盛,花匠役工各司其职,败花落地便扫,枯草稍乱即除,绝无多余之残絮,不动草木,那是自然。发、骨何来?发、骨长在主仆们的身上,梳发如簪花,裹骨有凝脂,此言岂非多余? 十个时辰后,四大护卫解除毒誓禁制,整装束对,出得暗室以尽护卫之职,他们不再为老庄主的话疑虑了。乱发系于斜草。 白骨生于残肉。 朔风吹散锦绣衣,山庄踏碎主仆骨,老庄主倚于卧室睡榻。 身中七十二剑,已然长逝。 “卖油尚书”望着“豆腐承御”、“白薯丞相”盯住“屠鱼司马”,寒泪横滚。 不动一草一木一发一骨,是他们在老庄主面前立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毒誓。封龙四卫,戏谑江湖,一诺千金,人所共知。他们当然不能破例,也不敢破例。 封龙四卫不能动,别人能动吗? 老庄主没有说过。 只说过不能动。 不能动就是不能动! 想动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人不能动,不是人的东西却都在动。放肆地改动着这是它们认为应该改动的一切。 蛆虫啃去了主仆们的血肉,包括老庄主那保养的很好的血肉。狸狐凿穴,莺雀筑巢,粉蝶采蕊,蚁蝼啮草,封龙山庄的威赫奈何不得。 此刻,便有一双蝴蝶,一双黑得不能再黑的蝴蝶来,栖落于封少庄主那松挽的发髻上。 封龙飙已是悲入骨髓,人半痴迷,自然不会与蝴蝶—般见识。 黑蝴蝶倒也识趣,仿佛要分担少庄主的悲伤一般,绕着他飞舞起来。 双蝶小徘徊。 翩翩粉香来。 一种腻香,钻人少庄主的鼻孔,不浓不淡,不撤徐。少庄主心神—顿。“咦!”香气充鼻,似曾相识。当日谷中少女的身上,不就有这么一种香气吗?” 少庄主若有所思。 黑蝴蝶穿窗而去。 封龙飙封少庄主竟然足尖一点,腾身而起,施展开“三十三天天冲步”随蝴蝶去了。 崇山峻岭在他的脚下向后飞去,少庄主果真功力深厚,逢林纵腾,遇水飞渡,流星般地向前扑去。片片短草,茸茸如毯;金黄色的花儿开了个千娇百媚。山丘上孤零零一棵松树,半边已遭雷火击焦,半边却郁郁葱葱,斜伸的枝干,遮掩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 老妇见他奔来,黄浊的眼睛里闪出一点光亮,颤巍巍坐了起来,全身修饰整洁,衣着考究,不太难看的脸上带着柔媚的笑容。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是那种让所有男人喜欢的女子。 如果不是她老了,看上去又像几天粒米未进,饿得面黄饥瘦,现在也一定讨男人喜欢。 可是她已经饿坏了,封龙飙好像已经听见她的肚子“咕辘辘”地在叫。 没有人忍心让一个看来很讨人喜欢的妇人挨饿。封龙飙更不忍心。 他是跟着“太行三十三天天柱圣母”长大的,和老妇人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老妇望了他一眼,道:“孩子,你来了。” 已经实实在在的站在面前了,伸手便可摸倒,怎么会没有来呢? 封龙飙瞧了老妇一眼,侧过身去。 因为他不忍心再瞧第二眼,她被饥渴折磨得太惨了,连说话也抖抖战战的,像是站在奈何桥上说的。 封龙飙问道:“婆婆,我能帮助你吗?” 老妇赞道:“孩子,你心眼真好,淳厚善良,将来一定高官得坐,骏马任骑,封妻荫子,光宗耀祖,老天爷不会亏待你。” 谁都愿听好话,虽然有些好话并不是真的。 封龙飙不忍再耗下去,急说道:“婆婆,我这就去给你些吃食来。” 老妇道:“好!好!三个月来我负伤逃命,点腥未沾,饿得紧,渴得紧哪。” 封龙飙道:“我去捉些鸟兽来,烧烤了便可充饥。” 老妇神色一凛,道:“刚才我还夸你善良,怎地这般造孽起来。那鸟兽不知几世修行,方才从虫豕册上消籍,得以彩翼乘风,铁蹄踏地,与人同享大千世界,怎可随意捕来为食,罪过啊罪过。岂不是要害我下十八层阿鼻地狱,你再莫提起。” 封龙飙愕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那我去采些野花野果、也好止了饥渴。”婆婆大怒,道:“花草便不是生灵么?亏你想得出来!这些花,这些革,便是那前世的恶人,一念之差、造下弥天罪,却于临死前幡然醒悟,痛责前非,便由阎罗天子宽恕,发到世上来,男人做草,女人做花,受些凄风苦雨,挨些冰霜砂石。赎去前孽。你不看它们虔心,随风折腰,一日里磕了不知多少头,作了不知多少揖,许了多少愿。来日等到罪恶消尽,便又重回人世了。” 封龙飙面色一赧,像一个孩童做错了事一般。 老妇叹了口气,接着道:“看你年岁不大;恶念未深,且知错认错,知耻知羞,端得孺子可教。” 封龙飙道:“愿听婆婆教诲。” 老妇笑道:“正是,正是。我不教你,谁来教你。” 纣龙飙道:“婆婆要我怎样去做?” 老妇笑声出后,不似方才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孩子,你自身便是一副良药!” 此语一出,封龙飙大惊,道:“婆婆,你要将我吃了不成?” 老妇道:“老身连鸟兽花草都不肯人口,怎地会吃了你。你只需将自身内力,转注一些给老身,老身便可复元。此法于你无害,于人有益,岂不是—桩美事。” 封龙飙道:“你怎知我有内力,又会转注之法?” 老妇道:“若是你无内力,虽有内力却不精湛,我那双蝶儿怎会把你请来。” “婆婆……” “嘟!小娃娃,你还罗嗦什么,难道真得忍心瞧着老身饥渴而死吗?”。 封龙飙急道:“不敢!不敢!” 说罢,驱动心念,运起“三十三天天辅气”手掌挥出,便向老妇的天囟拍去。 “且慢!”老妇喝道。 “似你这等转注之法,谁人不能!不独救不了老身性命,还会使老身魂赴黄泉。” 封龙飙茫然无措。 老妇道:“老身此病,乃胎中宿积,非得穴位合适,方法得当不可。” 封龙飙道:“怎样才算得当?” 老妇叹道:“少不更事,这等事还要老身指点。愚不可及!笨不可及!呆不可极矣!” 封龙飙自觉惭愧,真切地道:“婆婆,我自幼长于深山,刚刚入世,请婆婆宽恕。” 老妇道:“这就是了,看来确实怪你不得。不过,只要你肯听话,照老身所说去做,就不失为一个好孩子了。” 封龙飙洗耳恭听。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黑色人影挡在封龙孤身前。这一人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全身黑纱间露着雪白颈项,一副如花似玉的俊脸裹着缕缕杀气。 封龙飙斜跨一步,挡在老妇身前;左手探向腰间,沉声喝道:“你要做甚!” 黑衣人并不理会,只是向老妇深深一福,笑盈盈说道:“师姊,一向可好。” 封龙飙听这女子唤老妇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了。”手便从腰间滑下。但他斜睨老妇时,见老妇满脸愠怒,又是愤恨,又是惊恐,五官都已挪位。 老妇闪身一晃,便到了封龙飙身后,然后喝骂道:“贱婢!又是你来坏事。你把我打成重伤断我精食,此番又赶来捣乱,莫非要赶尽杀绝不成!” 那黑衣人依然笑道:“师姊,我们都这般年纪了,你这个坏脾气虽是不改,贪嘴吃独食,没有丝毫之情惦着小妹。小妹劝你,还是看开些,分一杯羹,共饮共食,方显出我们姊妹之谊呢。” 封龙飙当下大为好感:“这女子说话温文尔雅,温柔恬静,真难为她做了师妹。莫非她也身患痼疾,需要拔除,似这般人,就是费得一点内力,也当治上一治。” 他随开口道:“婆婆、姑娘,你们身各有病,本应同病相怜,不该这般争吵。我有得是气力,一并为你们拔除就是了。” “住口!”老妇大吼道:“你叫这贱婢什么?姑娘,姑娘是她做得来的吗?她比老身只小一岁,已经七十有九了。只不过靠打劫了老身的积蓄,才变得这等孤媚。若非如此,怎敢在老身面前显露姿色,老身饥渴一解,强她百倍。” 黑衣人并不恼怒,走近封龙飙,笑道:“话倒也不差。我和她原是同门师姊妹,一同拜在黑蝶门老掌门采阳大仙门下。她是师姊,名叫柳如絮,江湖人称采阳仙女;我是师妹,有个贱名花含烟,江湖上的人们叫我采阳神姬。师父仙去后,我师妹妹二人便为掌门人的位置斗了个翻天覆地。柳师姊趁我不在时觅得了师父的掌门信物双黑蝶,便要我臣服于她,是我不服,杀进了她的黑蝶宫,用黑蝶十八掌震伤了她的内腑,她才变得这等模样。说起来,原是我的不对。师姊,只要你交还掌门信物,自废武功。并且把这位公子哥让与小妹,小妹便不再深究。小妹有礼了。”说完,就是一拜。 封龙飙道:“什么信物不信物,我一概不知。只是两位……两位前辈不必为我争执,拼出些气力,也要为两位治好痼疾。 “采阳神姬”花含烟不待师姊说话,便抢先说道:“公子可端得明白世理,识大体,一番金玉良言,至诚至爱。焉能让人拒绝。好了,我同意了。”说着,手掌一挥,一团彩色粉雾向封龙飙袭来。 封龙飙见纷争消于无形,正自欢喜,方要接口,紫色粉雾扑来,直呛咽喉,急屏息时,却有一团料雾滚咽下去,哪里还来得及。 顿时,封龙飙只觉中府炽热,血脉贲张,七窍生烟。腰章亢奋,狂笑一声,手舞足蹈起来。 封龙飙在三十三天杏花谷,吃过三十三天天芮杏,练成三十三天天辅气,又熟读了三十三天天毒经,自是百毒不侵,百毒皆能拔除;怎地在一团彩色粉雾面前失迷了本性呢? 答案只有一个。 那不是毒。 是迷药,是一种让人吃了春情大作的迷药。 “采阳仙女”柳如絮大怒,骂声:“贱婢敢尔!”纵身扑向花合烟。 “采阳神姬”花含烟依旧笑容不改,身影闪动,突兀白光一迸。 构如絮一声惨呼,向后倒去,一支断腿仍旧踹向花含烟。 花合烟拧步让过,断腿飞向孤松,“通’’地一声,孤松应声而折,“吱呀呀”地掉进草丛里。 柳如絮恨声骂道:“好贱婢,我总算没看错你,你……你……” 花含烟笑容更艳,道:“师姊,小妹无礼了;一时大意,伤了师姊玉体,万请海涵,小妹这就给你医治。” 说罢,弹出一缕彩色粉雾,射人柳如絮口中,随手点穴,止了断腿处的血。 柳如絮大惧,喊道:“杀了我!杀了我!” 花含烟笑得花枝乱颤,道:“师姊,怎说这等无情无义之话。平素你是在怎么在师父面前教训小妹来着?师门一脉,血肉一体,亲如手足,情同姊妹……,小妹杀了你。岂不禽兽不如?陷小妹于不仁不义之地,师姊也忒狠毒了些。” 说罢,将身躯贴向了封龙飙,曾娇声笑道:“公子哥,随姊妹走吧。留下这位采阳仙女,让她焦躁中撕碎衣衫,勾合野兽去吧。”纤手与他一握,封龙飙顿感炽热稍减,不由得随她一同飞驰而去。 竹风摇动。穴庭不冷。 珠帘月上。 影却不那么玲珑。 山枕露浓妆。 春恨正关情。 黑蝶谷,黑蝶洞,黑石,黑花,黑帐,黑床,一双雪白胴体。 “采阳神姬”花含烟将个如意郎君掳回洞府,急急倒向合欢牙床。 此时的封龙飙已是衣衫自裂,花含烟略带欣赏地抚弄着他,像古玩收藏家凭地拾了一件奇宝,爱不释手,把玩再三。 就在沾体欲酥之际,忽闻一声燕语:“启禀门主,婢子有要事相奏” 燕语虽轻,不啻晴天霹雳。“采阳神姬”大怒:“滚出去!” 燕串依旧:“事关本门存亡,婢子不敢不奏!”坚毅、冷静、机稳。 花含烟一怔,强止住风流穴涎,跳出罗帐。只见副门主“采阳玉女”燕飞飞跪于床前,满脸焦急。 花含烟问道:“何事惊慌?” 燕飞飞道:“启禀门主,江湖一帮好手,已经侵入本门后谷,扬言要报父兄师长之仇,蝶须堂抵敌不住,眼看就要杀人本门重地了!请帮主定夺。” 花含泪怒道:“这些不知死活的烂鬼,狗胆包天,老娘不寻他们,倒还罢了,如今寻上门来,叫她们无一生还。备衣——” 燕飞飞怯生生地问道:“门主一人起驾,还是婢子同行?” 花含烟道:“本门主一人足矣,你留守洞府,不得有误。特别是这个阳物,好生看管,稍有差错,定杀无赦。” 燕飞飞轻声说道:“是!婢子自当尽心。” 采阳神姬花含烟人影一闪,出洞直扑后山而去。 燕飞飞躬身送到洞口,满脸虔诚,直至花含烟没人山阴,突地脸色一变,急匆匆折回洞府,向那合欢牙床奔去。 檀郎半酣,春兴正浓。燕飞飞一见大惊,杏腮飞红,顾不得推开那锁腰壮腕,急急伸出玉手,把一颗黑色药丸塞人封龙飙口中,低头看时,已是钗横髻乱,罗带半松了。 药丸人腹,封龙飙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沿七经八脉游走,舒适感油然而生。摄住心神,运起“三十三天天辅气’”引导这股药力徐徐散开。少庄主清醒了。 封龙飙虽然被那彩色粉雾迷住,但他练成的“三十三天天辅气”并未丧失,使他不至知觉全无朦胧中,他听见了那妖妇的对答。虽不甚了了,却也揣摸出几分情由,不能自制罢了。如今清醒过来,便心神归位,活动如常了。 他认定面前之女不是好人,不由恨从胆边生,扬手一式“红杏出墙”把身边的燕飞飞震飞了出去。燕飞飞硬生生受了封龙飙一招“三十三天天禽掌”,被打得五脏移位,气息逆流,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软塌塌地倒在洞中。口中喃喃念道:“你……你……” 封龙飙怒眉一耸,朗声喝道:“你这无耻之徒,光天化日之下,竟而干此勾当,害人匪浅。本少侠不如替天下武林除去一害。”说罢,摇掌进身,欺了过去。 燕飞飞气喘咻咻,急道:“且听我说,说完了我死而无怨。” 封龙飙把掌一收,坚指斜点,道:“也罢,你且说来。” 燕飞飞虽然身列黑蝶门,且任副门主之职,其实却是出污泥而不染。她原是一读书人家的闺阁女儿,满腹诗书,锦心秀口。生得容光照人,且女红精致,炊炒考究,又很有淑德之誉,是远近闻名的“晋阳一枝花”。不知怎地,被老掌门“采阳大仙”看中,掳来洞中。 初人洞时“采阳大仙”对她礼仪优加,纵然不是鼎食玉馔,凤冠霞帔。却也珍馐罗列,丝绸满身。“采阳大仙”并不要她外出掳掠,只要她掌管书籍帐册,往来文书。原来这位“采阳大仙”只字不识。 燕飞飞本是名门才女,强向博记,过目成诵,被陷洞中。使思一朝脱困、重见天日,遂利用掌管瞩册之便,尽览洞中典册。 这些典册,半是房中秘术,采阳真诀,半是被采之武林豪杰的武功秘籍,姑娘一看便知,试着练将起来。谁知不练还好,一练便气血翻涌,晕迷不醒,心知是让老贼婆作了手脚,便死了练功的心思。姑娘未练成武功,却也因祸得福。 “采阳大仙”忌心颇盛,对门主之位极为看重,门下弟子看管极严,稍有不敬即便除去,就连“采阳仙女”柳如絮和“采阳神姬”花含烟这两个掌门大弟子也不例外,只是委以左右护法而已。 “采阳大仙”见燕飞飞办事精明,又不会武功。便抉擢为副门主,自然不怕她羽翼长成取而代之。她怎会知道,姑娘已于典籍之中尽识本门之秘,就连那天下武林的绝技也熟记在胸了。 一日,“采阳大仙”外出行采补之乐,误采“天南星毒魔让”门下大弟子,被那大弟子于虚脱之际,将大南星毒逼人精脉,遂使老贼婆奇毒攻心,支撑到洞内,便即死去。 方才,眼看封龙飙就要被采,燕飞飞心潮一动,便谎称强敌人谷,骗得花合烟出洞,将封龙飙救了下来。 封龙飙听罢姑娘这番话,愣怔半晌,说道:“此话当真?” 燕飞飞有气无力地撕开胸前小衣,道:“公子如若不信,便请看来。” 封龙飙门目望去,只见姑娘酥胸上一点鲜红圆点,鲜艳欲滴。 问道:“这是什么?” 姑娘道:“原来公子不懂,这斑点名为守宫志,自长成之日研朱砂细末点上,一旦苟且,其形自消。”封龙飙当下明白,说道:“姑娘,我错怪你了。” 燕飞飞道:“公子不必自负,原是奴家处身之地不好。我有一事相求,只仰公子应允才好。”“什么事?” “奴家本是读书女儿。生自洁来去还洁,望公子将小女子尸身带回晋阳老家,也好让父母埋葬,奴家九泉之下感恩不尽……” 封龙飙狂叫道:“不!不!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又因我而遭此大难,我封龙飙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让你含恨而去。” 说罢,将身一欺,贴近姑娘,运起“三十三天天辅气”,向姑娘胴体拍去。 燕飞飞渐渐进入睡眠状态,听任封龙飙拍拍打打,自是浑然不觉。 拍打毕,封龙飙凝目而坐,将手按在姑娘的膻中穴上,任真气冲出。 猛然间,洞口问进一条黑影,正是“采阳神姬”花合烟。她满身鲜血,脸上深深一刻,横直切开、腿上罗裙碎破,几条血印历历在目。 燕飞悦本是说谎骗她。 谁知,天网恢恢,花含烟刚人后谷,便看见四名老者随在一只金虎身后向谷内冲来。 来人正是“封龙四卫” 封龙飙窜厅而出,追赶那对黑蝴蝶,已然让“豆腐承御”发觉。 黑蝶门下双黑蝶,采尽精阳命归西。“豆腐承御”是老江湖,怎会不知。当下急发啸声,通知其余三卫,追出庄外,已失了少庄主形踪。 四卫正在焦急,蓦然一条黑影向前飞去,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金虎。四卫已从少庄主那里知道了那段奇遇,当下便不犹豫,展开绝顶轻功,随后赶来。 花含烟一照面,心知不好:“咦?怎地惹动了这四个怪?”她从柳如絮裙边劫来封龙飙,却不知道他的来头。一怔之间,四卫已把她团团围住。 “屠鱼司马”,喝道:“千人入的老淫婆,快还我家少庄主来。” 花含烟敛柞一礼,笑道:“封龙四侠,你我从无交往,更谈不上过节,走失了少庄主,为何却向本姑娘来要?” “卖油尚书”并不答话,金锣一点:“当、当……”六响。 “白薯丞相”的大好古鼎已经盖子大张,一只只白薯滚烫得正是火候。 花合烟晒笑,道:“四侠且息雷霆之怒,敞门属下办错事也是有的,暂请移驾洞中,边饮边谈如何?”说着,又是一礼,腰刚弯下,一团黑色粉雾扑面打来。 “封龙四卫”是何等身手,不等粉雾散开;便一齐出掌,将粉雾卷入飞云。 白薯、香油、豆腐、鱼刺一齐出手,把个“采阳神姬”打做个采买仆役,满身淋漓。 “卖油尚书”于竹担中抽出一剑,横扫过来,把花含烟的粉面划了个万朵桃花开。金虎纵身一补,给她的玉腿来个裙底见彩。 “采阳神姬”只觉奇痒攻心,支持不住,乱撒一把粉雾,望风而逃。 进得洞来,只见封龙飙按着燕飞飞,头上杏花般紫气盘旋如盖,便醋意横生,挥手向封龙飙头项砍去。 封龙飙一动不动—— 第三章 吃败天南 民以食为天。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要吃饭,天下吃饭是最大的事,不管他是皇帝,是王孙,是和尚,是道士,是平民,是娼妓,不管他是不是懂得食之三昧,总之是要填肚子的。 所以每户人家都有炉灶,每条路边都有饭馆,有的是做来自己吃,有的是做来给别人吃,有的既不自己做也不给别人吃,就做了乞丐。 自己在家里吃,吃久了便觉乏味,一时又难于提高烹饪技巧,就走出来吃。吃来吃去,吃得人多了,便成了诸如“槐茂酱肘子”、“德州扒鸡”、“四川麻辣烫”、“酉湖莲子羡”之类的名吃。 吃得多了,便吃出了学问。 有了问的人,便想起在吃上作学问。 “天南星门”掌门南天星就很有学问,也很会把学问用在吃上。 此刻,这位银髯齐胸,双目炯亮的南大门主便在客厅里接待贵宾,招呼手下的厨子把很有学问的菜肴端上席来。 南大门主的厨子精瘦得很,常常为自己的日渐消瘦而唉声叹气。 这个厨子是“千人一烩”勾老三,正摇着大蒲扇自怨自叹:“天哪,这么瘦下去如何是好,五百八十斤,这么点点份量,让风刮去了才叫糟糕。” 今天早上,这位“千人一烩”略用了些早点:十卷油酥大饼,五屉牛肉包子,二十碗珍珠米饭,外加上烤鹅,卤鸭、牛腿、羊头什么的小菜和几壶“碧螺春”茶,一边吃,一边抱怨自己的胃口太差。 南大门主的口令传下来,“千人一烩”显得不那么情愿,听说是要有学问的菜,才提了些精神。 “千人一烩”是不会亲自掌勺的,他啃着一条火腿,坐在石凳上,不断向掌勺弟子发出喝斥:“混蛋!这菜是怎么烧的?我千人一烩的英名非砸在你们这群兔崽子手里不可。鹿筋清炖一炷香工夫,就放进豹肋,水滚七开,便溜进虎膀,翻动一百二十七次,倒下黄羊肉片,落锅便一起,对了……混蛋!盛在青花瓷罐里,加参片茸末……混蛋!好小子,放学问,端上去吧。” “千人一烩”已经汗如雨下了。 菜,端上席。 席上那位贵宾杏花长衫,英气勃勃,十几岁年纪,潇洒神俊。 不像个爱吃的食客。 偏偏吃得津津有味。正所谓:人不可貌相,衣冠取仕,谬之千里。先是吃了些略带学问的莱肴,喝了些有些学问的老酒。 在南天门主的盛情恳劝下,又吃了些学问菜肴,喝了些学问老酒。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南大门主有些愠怒了,朝手下大喝道:“告诉勾老三,把他的学问全都拿出来,慢待了贵客,小心尔等狗命。” 狗命不要紧。 要紧得是自己的命。 “千人一烩”勾老三再也不能为瘦叹息了,慌得一溜烟滚到灶上。伸腿踹断了一名弟子的大腿,挥拳打折了另一名弟子的鼻骨;亲自掌勺,煎炸烹炒起来。 勾老三哆哆嗦嗦把全部学问亲自捧上席面,看着贵客吃一下去。方才喘了一口气。 那位贵客当然是“封龙山庄”新庄主,“三十三天天柱圣母”嫡传弟子封龙飙。 封龙飙怎么来了? 封龙飙是给“请”来的。 他的头衔很亮、很凶,竟然是江湖邪魔,人所不耻的,“黑蝶门”门主。 一群采阳娇娃。 一个男人门主。 “采阳神姬”花含烟一掌劈下,只见杏花紫气一盛,迎掌而起,把个“采阳神姬”震飞丈外,挣扎不起。 “封龙四卫”堪堪赶来,“卖油尚书”长剑一指,点向花合烟脉门,花含烟刚要哀鸣,金光闪处,金虎已经啼断了她的喉管,那个“饶命”的“饶”字带着血腥流进了金虎的肚子。 封龙飙一啸而起,怀抱中的燕飞飞姑娘已然面生杏花,粉润满腮了。 封龙飙长出了一口气。 “参见庄主!”四卫一齐施礼。 “叔叔、姑姑请起,小侄不敢担待。今日多亏四位援手。”封龙飙还礼说道。 听完“封龙四卫”的解说,封龙飙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望一眼仍旧睡着的燕飞飞说道: “全亏了这位姑娘舍身相救,否则小侄万死难活了。”当下,便把此番遭遇叙说一遍。 “豆腐承御”道:“江湖险恶,百魔俱生,庄主此番有惊无险,又添一番历练,却也未尝不是好事。今后行走江湖,庄主当加倍小心,更要对得起这位燕姑娘才是。” 封龙飙郑重道:“姑姑教训极是,小侄谨记,自当小心。只是……,只是如何才算对得起燕姑娘。” 一番话,说得四卫哈哈大笑。 燕飞飞被笑得惊醒了,惶惑地问道:“我没死?我还活着?我……” 说话时无意间一伸手,把个如葱玉臂探了出来,羞得“嘤咛”一声,钻回衣堆。” “豆腐承御”帮助她穿好衣服,乐得左看了右看:“美人胚子!美人胚子!老身偌大年纪,还不曾见过,只怕三宫六院二十七嫔妃也比不上呢。” 燕飞飞酡颜如燃,急忙岔开话题,道:“少侠,花含烟一死,罪有应得。只是本门下四堂二十八位姊妹怎么办?她们也和婢子一样的受尽折磨,虽然武功不低,却也只是护山守洞,监管那些阳……那些掳来了的男人,并未做下苟且之事。尚望少侠怜见。” 封龙飙听罢,说道“各位姐姐既都是好人,在下自不敢慢待,只是……” “豆腐承御”知道这位新庄主于男女之事一片混沌,便接口道:“封龙山庄,大好庄院,老庄主故去后,闲置多年,少庄主回来了,难道还要荒废下去不成,不如请各位贤侄女暂移山庄居住。庄主,你看可好?” 封龙飙大喜。道:“就依姑姑所言。” 燕飞飞一拜倒地,慌得封龙飙急怠搀起。燕姑娘说道:“婢子还有一事相求。” 封龙飙道:“姐姐请讲。” 姑娘道:“婢子为救少侠,一时情急,顾不得礼仪,已经……于名份有碍,还望少侠……” “屠鱼司马”古道热心,大叫道:“燕姑娘,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庄主少不更事,于此不解,总之,包在我们四个身上,日后自当还姑娘一个公道,讨几杯喜酒吃吃。” 有四卫作保,燕飞飞娥眉大展,深深一福。立在了封龙飙身后。 洞外长啸一声,燕飞飞神色大变。 “封龙四卫”问道:“何事?” 燕飞飞急道:“此乃本门信号,是强敌来攻。” 封龙飙一听,大为着急,自己已答应收留这群姐妹,自当尽力保护,遂说道:“燕姑娘,请快快召回各位姐姐,一切由我处置。” 燕飞悦心下大喜,急忙撮唇发啸,不大工夫,只见群女归洞,看见洞中情景,不禁大骇。 燕飞飞道:“各位姐妹,休得惊慌。这位封少侠和四位前辈已将老妖婆除去,我们该重见天日了。少侠已答应替我们阻挡强敌。各就各位,不要乱动!” “是。”群女一片莺声。 “天南星门门主南天星率六下前来拜山,了却一段往年旧帐。”雄厚的内力,卷进来一股毒森森的阴气。 封龙飙看时,只见洞口外立着一人,矮胖黑粗,脖子上一个紫红肉瘤吊于胸前,少说也有五、六斤重,眼珠上闪着紫磷磷的毒光。 “封龙四卫”已列洞前,“白薯丞相”沉声问道:“所为何事?” “天南星”门主疑窦丛生:“这‘黑蝶门’尽为采阳妖女,怎地冒出几个男人?入“黑蝶门”未被采阳,活生生站在那里,岂非咄咄怪事! 反问道:“你是何人?” “封龙四卫!’” 南天星一怔,随即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封龙山庄的剑底游魂!怎么,封啸天老鬼不曾带了你们同去丰都城,却又和这里黑蝶妖女勾起手来,哈!哈!哈哈……”一阵狞笑。 “鼠辈敢尔!”封龙飙听他出言不辽,辱及先父,不由大怒;断喝一声,震得南天星耳涡“嗡嗡”作响,险些软塌下去。 南天星是成了精的江湖油子,一喝之下,焉能不明白封龙飙的功力。邪念一转,便接口说道:“老夫今日此来,与封龙山庄无涉,只是要找黑蝶掌门,报那弟子被采之仇。黑蝶门主,你还不出来,难道贪生怕死不成!” “采阳神姬”花合烟已死。燕飞飞是副门主,便要上前,却被封龙飙一把拉回身后。 封龙飙知她不会武功,上前答话,自然是有去无回。再加上南天星傲慢无礼,早已恼怒在心,存心想找他的晦气。 上前一步,昂然说道:“在下便是门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四卫心道:“这黑蝶门主是可胡乱承认的吗?自惹腥臊,何苦来着?” 黑蝶门下自是惊喜:“有这么一位门主,何愁无出头之日,幸哉!幸哉!” 南天星半惧半惊:“黑蝶门怎地换了英俊小生做门主,难道规矩改了?不采阳要采阴不成!” 南天星一边猜疑,一边应对道:“失敬!失敬!原来贵门换了门主,有失恭贺,原谅! 原谅!” 转身向门下喝道:“黑蝶门已有新门主执掌,旧账尽可不算,尔等回山听令!” “是!”“南天星”门众一哄而散。 南天星拱手一礼,道:“门主,可否到敞舍一叙,水酒一杯,聊表敬意。” “封龙口卫”刚要喝止,封龙飙已然出门:“贵门主盛情,却之不恭,打扰了。” “请!” “门主先请!” 封龙飙略作安排,让“封龙四卫”带众家姐妹先行回庄,妥善安顿。 燕飞飞走上前来,说道:“少侠小心,南天星老贼惯用奇毒,以毒害人。他那不成器的弟子被掳来后,尽录其门毒术,原是以山中一种叫天南星的毒果,千斤炼百,百斤炼十,十斤炼为一钱,配以蝎毒、蛇涎、枭粪、蜈尸,吃下后五脏俱腐,溃烂而死,神仙难活。此去定有一番风波,少侠保重!”说完,含情脉脉地望着封龙飙,好像有万千语要叮咛似的。 “豆腐承御”是过来之人,知道姑娘情已所钟,便说道:“燕姑娘所说极是。只是姑娘一口一个少侠,听来让人不甚舒服,为何不唤声哥哥,日后也好照料。” 燕飞飞投去感激地一瞥,喜道:“前辈教训得好,晚辈这就改去。” 说着,上前倚住封龙飙,甜甜叫了声:“封哥哥。”把“封龙四卫”笑了个前仰后合。” 封哥哥。 疯哥哥。 哥哥疯起来,还是哥哥么? 南大门主的客厅很阔绰。宽敞的大厅上,用紫红色布幄覆盖了两重。一张红木八仙桌,几只紫檀座椅,几幅名画。几件古董,几丛鲜花,每一件都经过精心设计。 坐在这样的客厅里用餐,又有好客的主人,当然胃口大开。 封龙飙就很有胃口,送菜必尝,遇汤必喝,满酒必干。 客厅外,已悄悄挤满了门下弟子,他们从来没见地胃口这么好的人。 能吃下门主包含了所有学问的菜肴的嘴,还能叫做嘴吗? 每个人摄于门主订下的严厉门规,不敢出声,却在看他这张嘴。 这只嘴究竟有什么法力,能够如此吃法? 这只嘴红润而稍薄,漂亮是漂亮一些,但漂亮不一定是特别。 每只眼睛都盯着这只嘴,希望他不再能动。 封尤飙微笑着望了望这些眼睛,随即把目光挪到了菜肴上,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大美食家。一边吃,一边品评。 “这道莱烧得不错,是不是贵门的很有意思的名菜?” “是的。”南大门主答道。 “嗯。宫爆雀腿有点意思,红焖狼头意思不太大,清炖熊掌吗意思有了点,干煸鹿鞭意思不小,人参黄精汤意思够了……,这什锦山珍么,意思可就都有了。哈哈!酒有意思,汤有意思,菜更有意思。” “有意思。门主便请多用。” “是极!是极!不多用岂不辜负了门主的盛情。来!门主一同多用” “请了!”南大门主提着欲夹。 “贵门请客是不是限菜?”封龙飙问道。 南天星一怔,忙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敝门地老天荒,难登大雅,但粗茶野味还是有的,岂有限菜之理。” “食之半日,怎么不见鱼儿上席。古人有弹铗怨鱼之憾,难道门主要在下抱憾而归么? 那个鲜红鲤鱼么,更容易多吃些意思,门主以为然否?”南天里喝道:“为贵客上鱼!”封龙飙道:“劳动!劳动!得陇望蜀,人心不古,既得熊掌又望鱼耳,鱼和熊掌吾可全得,先谢了门主成全之德。哈哈!” 鱼来了。 随后是虾。 随后是蟹。 随后又是一盆宽汤宽水的精炖甲鱼。 封龙飙大喜过望,呼道:“既得鱼耳又是虾,鱼瞥虾蟹皆我之盘中肉。痛而嚼之,快而啖之,乐乎哉乐乎哉!” 南天星独自发怔。 封龙飙“呼”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汤汁四溅,道:“门主,听说贵门厨子艺精业熟,妙绝天下。能使顽石生香,枯木吐味,怎地这些鱼鳖虾蟹没有了一点意思?莫非欣在下愚昧么!”声色俱厉,异常严肃。 南天星槽牙“咯咯”作响,吼道:“勾老三!” “千人一烩”句老三从外边滚了进来、那据称精瘦的身躯挤得门框“吱吱”作响。 “门下在!”勾老三魂飞天外。 南天星喝道:“你这驴人的杀才,怎地懒惰起来!再不让封门主吃出意思来,我扒了你的狗皮!” 句老三语调全失,道:“门主宽宏,门下那里,实在找不出意思了,所有的意思都让这位爷意思完了,没想到还是吃不出意思。请门主想个意思,我也好有意思让客爷意思……” 南天星道:“既然如此,也怪你不得,快去把山中那些已长得够意思的鲜果采来,请封门主意思意思。” 割龙飙道:“又让门主破费,吃完有意思的酒席,再吃一些有意思的鲜果,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句老三原样滚了出去,去采些意思。 紫红的鲜果,粒如珠米,形同粟惩,于萝筐里抬了进来,不下百余只。器皿不够意思但那果子一看就很有意思。 “封门主请!” “南门主请!” 封龙飙与南天星都不再客气,—人一只的大嚼起来。 那位南门主风雅大减,边吃边掏出一方手帕,在嘴边揩拭揩拭。 这位封门主可就惨了,本来英风四射,此刻显然让这些特地采来的意思给弄得馋涎三尺,鼓腮大嚼。紫红色的果浆迸齿而溅,嘴边、鼻尖,甚右脸颊上,脖项里都沾了不少,边吃还边唔哝而语:“有意思,很有意思!咦,门主,您边吃边往嘴里塞些诸色小九,是不是那样吃起来就更有意思?” 南门主很是尴尬,道:“不是!不是!老夫年事已高,脾胃两虚,吃些药聊助消化。” 封龙飙道:“门主请便,不过这样吃起来难免药味混杂,就不那么够意思了。”鲜果一只只下肚,眼看箩筐里只剩下十余只了。封龙一嘴里咬着半截鲜果,双手却罩向箩,护了个风雨不透,嚷道:“门主,既蒙相邀,在下便当尽兴,这些有意思的果子,在下吃得很有意思,门主不要再意思了,一并让与在下,让我都意思了吧。” 除了南大门主,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南大门主脸色没变,不是他的修养好,是因为僵住了。 这里上至门主,下至大大小小的门徒,都是意思惯了的顶尖高手,这种意思法,他们还是头一回看到。 用尽所有的意思,这位封门主还没显出意思来。就是通常的那种意思,断肠裂肺,七窍流血,仆地而亡。 莫非他是铁打的金刚? 铁打的金刚也该坏了! 有人试过,拿勾老三那种很够意思的意思,往铁板上一涂,铁板立即锈迹斑斑。” 封龙飙不是铁打的金刚,金刚不会笑。 他还在微笑着。 南大门主却不笑了。他栽了,栽得还很惨,栽在一个江湖上默默无名,一刚刚出道的雏儿身上。 知道栽了,却不甘心,偏偏又想不出治治这个毛头小儿的办法。 大厅里,只有鼻息丝丝响。 栽了,不能认栽!南大门主栽不起,倘若服输,日后何以服众?何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何以独霸一方? 唯一的方法,就是舞刀弄枪。砍下这小儿的人头!他的嘴巴自然就不那么灵活了。 好汉难敌双拳。 英雄也怕群殴。 “呛啷”一声,南大门主学出流星锤,闪电般地向封龙飙头顶击去。 众门下各操兵刃在手,一齐砸将过去。 乌光一现,封龙飙“三十三天天英剑”斜举而起。 “三十三天天冲步”踩动,格开南天星的流星锤,向众魔扑去。 每个人面前都有个封龙飙,每个人影又都不是封龙飙,剑落刀空,惨呼不绝。 瞬间,喧闹的大厅便静了下来。 “南天星门”每个门徒的眉心里,都绽开了一朵杏花,勾老三眉心的那朵,更大了些,更艳了些。 南天星南大门主竟然没看清封龙飙怎样拔剑,怎样击出,这柄剑又缓缓地向他的眉心划来。 南天里绝望了,双膝一软,半跪半坐的秃顿于桌角下;封爷,饶命!封爷不杀之恩,形同再造,来日做牛做马,南某自当图报……” 封龙飙冷冷笑道:“南大门主,怎地变成了这般意思?江湖仇杀,本不鲜见,你身为一派掌门,竟然从旁门左道茶毒生灵,你饶过何人?黑蝶门毁你一个弟子,你便举门寻仇,你平素里毒死了多少豪杰,难道就没有想到恶有恶报吗?这些都可抛开,我且问你,当年围杀封龙山是不是有你一份?” 南天星汗流浃背,只觉裤档里有些秽物在滚:“不!不!我……” “嗯!”封龙飙剑尖一送,递至南天星眉前,“休要说谎,据实道来!” “是是是!当年围杀封龙山庄,小人只是受人指派,与门下把守东门外,并未进庄,未动一草一木,未杀一人啊!’” “受谁指派?” “是……是……”“丝”一缕破风之声呼啸而来,直插南天星面门。 南天星呜咽一声,倒地身亡。 封龙飙追出厅外,四野茫茫,风吹草低,山石林立,树林葱笼,哪里还有发暗器之人的影子。 封龙飙返回大厅,从南天星面门上起出暗器;原来是寸许大小的匕首,半边金,半边银,黄白争明。薄如蝉翼,匕首上一点黑星。 封龙飙悲啸一声,割下南天星一片衣角,裹好匕首,揣至胸前,扬长而去。 艳阳。悬天如炙。滚烫的风掠过封龙飙的面颊,烤起一片片晕红。天热,他的心更热。 仇恨的怒火,正烧在他的心上。 他展开“三十三天天冲步”,一路向北追来,太阳的热,更增添了他的心头热。 日挂中天,正午时分,山道本来十分荒僻,鲜有人迹,鸟兽也躲进巢穴栖息。 此刻,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在这么热的山路上赶路的人,都有各自的道理。 路,好像变窄了,窄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封龙飙脚下一顿,立在路边。他并没有生气,因为路是人走的,谁走也应该走。不能因为有急事而阻止别人走路。 路上,挤过来一群老叟,白发根根,银髭冉冉,人人裹着叫化似的烂衫,或提葫芦,或执薄扇,或执竹笠,年岁小些的约莫有六、七十岁,大一些的怕不有九十开外? 人老先老腿,看他们脸上一副着急的作势,脚下却一步迈不了三寸,且进三步退两步,趔趔趄趄,好不艰难。 火气再大的人,也没有办法和与自己老爷爷一般年龄的长者吹胡子瞪眼,况且,封龙飙火气并不很大,也没有胡子可吹。 他只能负手站立,给老者们让路。可是,这群老者耄耋之年,不在家里纳福,品品茶逗逗孙子什么的,来这崎岖的山路上干什么? 本来十余丈的距离,用了约莫半个时辰,这群老者方才踱了过来。 封龙飙当胸一揖,道:“各位老者,请了。” 这群老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着手势,半晌,一位看来年岁最小的老者才答道:“醒了,醒了!不像年轻人,梦多,所以睡觉就多,我等糟朽不再为梦所累,所以早就醒了。” 奇人奇语,所答非所问。封龙飙无奈,哑然无语。”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不爱多嘴的年青人,是很可以教的,梦也醒得快些。福也就享得多些。”老者欣赏 封龙飙笑了,又忍住笑,说道:“多谢老丈指点,只是各位偌大年纪,行于如此艰难道,未免太辛苦了。”老者们轰然大笑道:“辛苦?辛苦何来?人老了。”一老者颤巍巍走近。相了封龙飙好半天,才说道:“此子苦矣哉!看来根骨颇佳。相貌也不低劣,只是现下正处苦海柯梦之中。须知道,仇恨和悲仍是俗务中最俗不可耐的事情,伤人五腑,毁人六脏,俗之甚莫过于此也。” 封龙飙被他一语道破心怀,情知是遇上了一帮江湖奇人,忙施礼道:“迷津难渡,愿闻其详。” 老者叹道:“俗哉!俗哉!迷津自古谁能渡?唯向心中求轻舟。老朽等此番踽踽而来,正是为了寻你。”’老者们的话,句句奇诞,最奇诞的却还是最后这句话。 封龙飙道:“老丈是特来寻我的?” 老者道:“然也。” 封龙飙道:“你认识我?” 老者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南柯梦里人,不是认识,是有缘。” 封龙飙道:“你知道我是谁?”老者笑道:“老朽当然知道,你姓封,名唤龙飙,日前方有了姓名,乃是封龙山新庄主,黑蝶门混充的门主。” 封龙飙心下大奇,自己初人江湖,怎地这老丈这般清楚。 老者仿佛看破了他的疑团,道:“其实老朽对少快也是一无所知。方才这番话,是敞门主所告,遣老朽等来这紫荆道上恭迎少侠,万望移驾才是。” 封龙飙一怔,道:“贵门主尊称?” 老者道:“悲也!痛也!世人多为名枷利锁所误,连少侠这样可教之人亦不例外,俗不可耐极也。” 封龙飙俊脸一红,觉得自己当真一身俗气、俗得不好意思起来。 老者们带路,封龙飙随行。 当然,不是像方才那种走法,身形一晃。人群便已跃出丈外。谁要见他,在什么地方见他?见他又是为了什么?封龙飙没有问。 他怕又惹上俗气。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条峡谷呈现眼前;两面绝壁,倒悬着丛丛虬枝老藤;山岩绝隙,间杂着朵朵缤纷彩花,一股股飞瀑山泉珍珠般飘洒溅落,整条峡谷迷蒙在苍翠欲滴的色彩之中。峡。口处,一株银杏缨冠若盖,翠枝把水雾分向四外,树下一方异石,前龙后虎,龙头处分坐着几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壮汉。 壮汉朝他们走来,站起喝道:“贵客可曾请到?” 那位年长九十的老者,上前施礼,道:“启禀舵主,属下幸不辱命,封少侠业已光临。” 壮汉颌首微笑:“好!回头去库房领赏。” 老者十分不安,道:“不敢受赏,属下接引封少快前来,尚未说明本门意思,一时疏忽,却也错误不小,还望舵主明断。” 壮汉道:“如此说来,功过各半,将功补过,无功无过,退下。” 那群老者齐声说“是!”欣喜而退。 封龙飙心下好生奇怪:“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规矩,一说看赏,反而不安,无功无过,倒很安然?” 壮汉朗声道:“名利门下金银分舵舵主躬迎少侠。” 说罢,立于谷侧拱手肃客。 封龙飙急忙还礼,道:“不敢劳动大驾!”一面说,一面向谷中走去。 前龙后虎之石,名曰“分金台”,几个大字便镌刻于石脊上。“分金亭”、“分金台” 每座山寨差不多都有,但大多是在山寨的腹地,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以志情义。 “分金台”建于缺口,难道“名利门”如此性急,于风高杀人夜,天黑放火天纵马归来,竟等不到进寨,便在此地分将起来? “分金台”建于何处,意思很都清楚,那就是把金银财宝乃至女子分掉。 此台名为“分金台”,当然是用来分金子。不过不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金子分给自己,而是把自己口袋里的金子分给别人。 封龙飙初人峡谷,便分了一袋金,一袋百两左右的金子。 不过不是自己要人分给自己,而是别人分好了硬塞过。 一个人被人拦,并且是被一群名头很响的豪杰拦住,不问青红皂白,硬是分给你一袋金子的时候,是不是很奇怪? 封龙飙并不奇怪,因为他已接受了“金银蛇”舵主的苦苦哀求,答应替他把这一堆可以诱人丧失本性,沦为禽兽,自铸“利锁”锁住自己大好前程的万恶之物处理掉。 处理的方法通常只有一个:带走。 进了峡口,是一片密林。 密林长在一条清江的边上,不入峡,看不见林,也就看不见江,更看不见江边的那栋华屋。华屋并不大,小门小窗顶着小小的屋檐,看来住不下多少人。 “金银蛇”舵主仿佛看透了封龙飙的心思,说道:“少侠。一你见过这样的房子吗?” 封龙飘摇摇头。:一般人家不会把屋子造得这么矮小。 “金银蛇”舵主道:“那根本就不是房子。” 封龙飙道:“不是房子是什么?” “是条船。” 如果是房子,当然这是最小的房子。做为船,这就是条大船了。 这条船的确很大。通常人们生活的家具什么都有,最特别的是,船上的金银特别多,多得象跳蚤一样,到处乱滚。 成垛的元宝上,铺着一条红通通的木板,木板上是一组组一件件的文房四宝。 文房四宝上面的空间,是典籍图书,古琴名棋。每一件都是华贵。 船上四位十七、八岁的青年,是四大弟子。 二位十一、二岁的少年是左右护法。 门主呢? 封龙飙想:“掌管着这么一批怪人的门主,一定也是个怪人。” “他是个怪人!”没等他把疑问说出来,人右护法就抢先说了。 为什么他是个怪人呢? 封龙飙的嘴巴合不上了,因为他看见了门主。 门主竟是九岁模样的孩童,一袭水红兜肚,端端正正的佩于胸前,两个小抓髻缠着红头绳,说话还带着奶味。 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属于那种要月亮不给摘星星的娇孩子,但是作为门主,未免滑稽了些。 没有人感到滑稽,门主落座,那四十多的舵主,十七、八的弟子和十一、二岁的护法人人肃穆,负手而立。 门主拱拱手,样子非常有意思,道:“封少侠,本门将你冒昧请来,是不是很奇怪?” 老气横秋,中规中矩,一派门主风范。 奇怪?岂只奇怪!只不过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罢了!” 门主道:“其实,我也很奇怪。” 封龙飙默然。 门主道:“少侠一言不发,正所谓怪不可宣是也。你觉得奇怪,正说明你自己就是很让人奇怪的人。” 封龙飙承认。 门主道:“这几日,本门主要沿江办些俗物,船上找不适合的伴当,听本门上任老门主讲,你是世家子弟,家风颇与本门门风相似,故尔冒昧请来,以解俗物之忧。” 封龙飙知道,从他登船时起,这条船就已经起航了,原来自己竟扮演了一个陆人消闷的角色。心中不悦,只是不便说出来,便敷衍道:“在下是客,自然客随主便。” 门主道:“极好!极好!相信你在这条船上会有收获的。”收获?收获什么?已经收获了一袋金子,难道还要把这里的俗物全收获了不成。 门主道:“正所谓风雨同舟,同舟共济了,这条船上的役从不可不认识。封少侠,本门主替你介绍一下。” “金银舵主”、四大弟子,左右护法无须介绍了。算是这条船上的熟人了。 门主将座前金钟一敲,应声从外面走进一六旬老叟。 “老夫金刀无敌关大勇,官拜征西大将军,三征蛮夷,四平苗乱,幸蒙门主收留,免去俗累,现任门主座舟左艄公。” 说罢,施礼便退。看来是很习惯的举动了。 金钟二响,七旬老叟昂然人内,,道:“老夫三关大帅,挥三军七败蒙古,六退金兵,领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幸遇门主,告病还乡脱离名山利海,现任门主座舟右艄公。” 金钟三响。九旬老叟进舱而来,声若洪钟道:“老夫—孙尚勇,当朝掌班大师,官居一品、俗念最深,幸得门主引导,拜入门下,现任门主座舟司舵。”说罢,就要退出—— 门主笑道:“只你说来,封少侠恐怕不信。” 鬼才相信。 鬼不信,人就得信。 九旬司舵从怀里摸出一绢布小包,擎于门主面前,—道:“门下现有圣旨在此。” 封龙飙信了,那圣旨不会有假,金镶玉玺朱砂印,御笔亲批,字字不假。 门主挥挥手,九旬司舵收回绢包,怨道:“要不是门主有令,老夫早将这俗物抛弃了。” 船上共有一十七仙,无一人无来历,端得是高官云集,猛将如云。 封龙飙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群怪人,是怎么网罗起来的。 门主忽然点指,道:“左护法,你也博封少使一笑吧。” 难道这十一、二岁少年也有来历? “门下忠孝亲王长子,先王暴病仙逝,不才看看不成,正为蟒袍加身,随班入朝忧烦,幸入本门,免了终身俗气。”左护法道。 铁帽子亲王逃宫,逃到这里来了。 这只船的份量陡然加重了,朝廷大典也不过是这班人马,“名利门”门主竟然让他们日夜随侍左右。 封龙飙兀自在五里雾中,小船陡然一震,船泊靠码头了。 门主叹道:“封少侠,本门俗务来了,且莫见笑。” 回首向右护法道:“传吧。” 船下上来一老一少,一看便知是那种豪门巨富,两人进舱拜倒,并不说话。 船板上“咚咚”作响,一群挑夫将十坛美酒,十只肥羊,十头肉牛和整整一大箩筐银子放在船头,无言地退了下去。 门主道:“说吧。” 老者再拜,道:“犬子自幼习文,想早登黄傍,高中进士,望门主成全。” 门主并不回答老者的话,转身唤过那位曾任翰林大学士的厨子道:“老郑,给他个探花罢了。” 郑厨子袍子一甩,飞出一卷书册,落于少年面前,少年狂拜,退了出去。顺风顺水,俗务暂了,自然舟速不慢。当夜停泊在一处大镇上。郑厨子摆好酒菜,宾主正要开怀畅饮,忽听岸上传来一声问讯:“借问一声,船上可是门主大驾么?” 右护法朗声回道:“正是门主座舟。”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下官在此等候了三天三夜了,快!快随我叩拜门主。” 三班行役分列两行,从岸上透迄上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站立两舷,一中年官服模样的人将手一挥,匣子一齐亮开,左舷行役捧得是金锭银锭,珍珠玛瑙。右舷衙役捧着人参、鹿茸、燕窝、银耳一类名贵补品。中年官员不待门主发话,便撩袍端带跪下。用纯正京白口音说道:“云州府知府刘玉山前豪门主赐官,今欲升往吏部,请门主开恩。” 三朝丞相,门主起居总管不待门主示下,便走近刘知府,交给他一样东西,刘知府顿首而去。 封龙飙看得目瞪口呆,这“名利门主”举手之间,便许人加官进爵,难道门主座舟竟然是天子龙廷吗”’天子龙廷也没有这样便当,还要公卿会议,天子御批,吏部行文,真是不可思议。 只听马蹄骤起,六骑骏马沿河而来,有人叫道:“门主在么?” 右护法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那些人并不在意,临船滚鞍下马,几步抢上船来,急急解开竹上包袱,却是古琴一具,玉琪一副,名籍一部,颜真卿真迹 一幅,白菜玉蝈蝈古玩一件,当先之人跪倒,道:“我家公子欲从戎立功,拜将封侯,请六主栽培。” 门主道:“可知本门规矩。” 那人道:“知道。” 门主道:“办去吧。”六人六骑原路驰去,隐约传来声声欢呼。 门主并不送客,举起杯来,朝封龙飙一举,道:“封少侠,敞门俗务繁冗,无可奈何,一杯水酒,聊表歉意。” 封龙飙刚刚举杯,船外又是一声咳嗽。 门主眉头一皱。 只见从岸上又走来一人,布衣布帽、朴素大方,慢慢踱将过来,和前边几批人物不同的是他身无别物。不要说金银,铜钱也未见一枚。 那人立而不跪,只是略拱了拱手,向门主道:“门主可好!下官所请可否恩准,尚乞明示。” 门主好像笑了笑,说道:“你恳请为本门弟子,乃是韬晦之计,欲进先退,博得清名,如此俗庸,焉能应允!去吧,看好你的镍台大印,多为黎民办几件事也就是了。” 那人见被道破心思,更不多言,转身下舟而去。 一番饮宴,明月当空。封龙飙与门主月下手谈,黑白之间,暂且缓下了心中疑问。 、 九岁门主,满口官话,指斥官场,仆役卿相,本就十分怪诞。现在,封龙飙就更觉怪诞了。以他在三十三天杏花谷秘洞所学奇经,原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今日与一孩童对奕,虽然不曾牛刀小试,却也胜算在手。不料,事情竟出意外。 封龙飙连战皆北,一块大好活棋,转瞬间便自气短,走成死棋。 封龙飙惊得汗水蒸腾,苦苦思虑应对之策,搜肠刮肚,摆出“三十三天心话”上的棋招亦被一一化解,形不成形,劫不成劫。良久,推枰而起,叹道:“门主,不才惭愧。”-门主摇头道:“非也,封少使所布之局,步步绝妙,堪称仙品,纵然第一国乎也万难与你匹敌。只是封少侠只知棋招,不知棋品。譬如说,你一人局,便视我为孩童,先存了取胜之心,名利已生,七情必迷,欲念一转,天神定乱。这等于棋上力斗搏杀之举,乃是第九流亦或不人流的棋品,入神坐照,神问气定方是一二品的高,纵观古今,于黑白之道悟出世理者能有几人?当年王质大战柯烂山,柯烂乃其自身不坚,若南海神木会烂么?王质亦如烂柯耳。又如刘仲甫与仙婆所化之乡温对弈,刘仲甫便受了第一国手俗名之累,于政时呕血数升而死,死得甚非。倘心中无这许多欲念之血,又怎能呕得出来?封少使有王刘之招,却兼有王、刘之俗累,焉能不败?不是本门主败你,是你先自败也。” 封龙飙如醍醐灌顶,一席话听得心服口服。 门主道:“此番封少侠明白了个中奥秘,再若对弈,本门主自是甘拜下风了,你看这银月吐辉,干刊清明,多们抚琴一曲可好?” 封龙飙点头。 琴,绝品古琴。 香,上好檀香。 琴声袅袅,香烟袅袅,封龙飙静心摄神,专意抚弄,端得琴的祥和,妙音绝伦。 门主屏息聆听,赞道:“妙极!和平中正,玄机深藏,高量风雅,清幽祥瑞,封少侠所弹之曲莫非是绝响人间的《广陵散》么?难得!甚为难得,本门主尚是初次听到。” 封龙飙一笑,道:“门主博学多识,不才献丑了。” 门主取过琴来,嫩指一拨,竟然也是这曲《广陵散》,封龙飙听来。觉得有说不出的奇妙,连连叫好。 门主抚罢,笑道:“本门主于封少快处学得一曲,无以回敬。我这里也有琴曲一支,请封少侠正之。”说罢,信手拨弹起来。 杏雨润春丝。 柳风拂朝云。封龙飙也学门主的举动,操琴在抱,依心中方才所记,一一弹来,竟然半音不错,弹至入破,忽觉神思恍忽,气血翻滚,心线浮躁,“叭”地一声,琴弦断折了一根。 封龙飙忙站起,诚恳说道:“不才愚昧,献丑了,在高人面前不自量力,门主见笑了。”, 门主将的一摆,止住他的话语,说道:“封少侠,差矣!差矣,以封少侠自身功力,弹好这支《八仙降魔咒》原无问题。于琴一道,黄钟、大吕、大叔、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十二律。瑶琴之上,宫、商、角、微、羽是五音。黄钟居一弦,乃为律藏脏腑,封少侠未曾抚琴,先想方才围棋之失,对本门主高深揣测,恐再蹈复辙,心气不足,犹黄钟不正。黄钟不正,音调岂复再继?音调稍涩,便心虚气浮,焉能再为律吕?” 封龙飙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一傲一馁,皆取败之因,败因一明,怎能不欣然欢喜呢? 下当封龙飙说道:“听君一席肺腑话,胜读十年圣贤书,在下当与门主浮一大白。” 玉盘珍馐列八珍。玉盘一只,小菜不珍。 青旗沽酒趁梨花。 青旗一面,插于舟顶。梨花未开,倒是月中丹桂怒放。 菜止一味。 酒换八甑。 司厨送上来一甑新酒,拍开泥封,封龙飙喝得意兴正酣。 门主欢然点头;道:“封少侠,想必已喝出酒中三昧了?” 封龙飙正色道:“酒,亦有君子酒与小人满之别,正如门主所说俗与不俗。小人酒,狂呼滥饮,遇名酒则喜,遇劣酒则弃,心先无德,是以酒后失德也。君子酒者,心无干柴,焉能燃起欲念之火,是以好酒亦劣,劣酒亦佳,酒过曲肠,其德更增。人不自醉,酒岂能醉人、天下醉人皆自醉之过也。是谓有味便是无味,无叶侵是有味,是为真昧也。” 门主击掌大笑,道:“封少侠所言字字珠玑,果然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不枉本门主屈驾之举了。” 封龙飙胸怀一片宽阔,宛如朗日清风,生机灿烂。 封龙飙所待之酒,白水也。 如此泛舟三日,日日畅怀,封龙飙收益颇丰。此刻,正与门主对座。 门主道:“封少侠不想问一问本门之事吗。” 封龙飙道:“请讲。” 门主道:“本门历代门主定下门规:凡本门弟子须勘破名利关,除门主由上代门主选定小童出任外,其余弟子皆以年岁长幼:于本门功要天小决定升降,初人门者为护法,次之为掌门弟子,再次之舵主……,若做那普通弟子,须得六旬以上,于本门立下十大功劳方可求得。你道这是为何?门主总理门务,与世俗交结,俗务缠身,自是苦不堪言。那护法、舵主各有其职,难免俗务,势必影响人品修为,故尔择年细心无功者磨砺之。故本门上下人人以挣脱名枷利镇为荣,无贪欲之念,无非分之想,无献媚之隙,无争夺之举,尊普通为高格,鄙显赫为低贱,为世人之所不为,想世人之,所未想,先世人之所不能先。争下者,其品未必下;居高者,其品未必高。抛却名枷利锁,赢得完人高品,是本门门旨也。就是本门主,亦不能在门主住上超过十六岁,十六岁后便由门中公议,或为护法,或为掌门弟子,倘若得一舵主,便是本门绝无殊荣了。这番言语,原不可外传,至使那些尚未受名利苦害之人犹豫,不能早日醒悟。是以本门依本门实力救官者予,欲将者拜将,将这些买名买利之俗物用来救济贫民,赠送同道。由于本门门下高官、猛将、宿儒—名土坎坷来投,视升官发财如囊中之物,救者必应验,是以俗务颇多。冒昧请封少快前来,皆因上上代帮主与令尊有通谊之好,恐少侠坠入名渊利川耳。” “名利门”无名无利。 舟开走了。 封龙飙也走了。 司厨还在问:“他能挣破吗?” 门主说:“眼下不能!” 将来呢? 谁也没有说—— 第四章 香香小屋 一房子加上爱就是一个家。 封龙飙此刻正住在这样的家里。 在厚葬了故老庄主之后,封龙山庄的房子整修一新。“封龙四卫”搬进了“天颐人和” 楼,“黑蝶二十一使”与燕飞飞姑娘乔迁“天玄琳琅”斋,封龙飙封少庄主呢?则栖于“翰墨凝芳”堂。 爱的味道更是弥漫了整个山庄。 四卫的宠爱。 二十八使的敬爱。最多的,还是燕飞飞姑娘的“恨”爱。 姑娘倚在“凝翠含芳“亭上,恨得牵肠扯肚肺,笨!傻!呆!痴!已暗暗骂了一百零三遍。燕姑娘燕尔一叹,道:“封哥哥,好冷啊。” 冷!冷吗?日照中天,暖风习习,封龙飙已经八十六次说过,可以穿点衣服。再说一遍吗?封龙飙没有说。 燕姑娘的第八十七声:“封哥哥,我好冷啊。”又如怨如泣地传人耳涡。 冷是什么意思? 封龙飙心下一动,关切地问道:“燕妹妹,你是否吹了风,发烧了?” 燕姑娘无不无情地说:“我自己怎么知道。” 当一个人吹了风发烧的时候,额头一定会很热,手也会很热,把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不会有不太正常的感觉。 通常的做法是,把一只没有发烧的手放在正在发烧的额头上。 冷,还是别的意思。 脱下自己尚带体温的并且实在多余的衣服,给冷的那一位披上,当然是亲手披上,自然就不会再冷了。 封龙飙恰好有这么一件衣服。 还有,可以把感觉冷的人扶回卧室,替她裹上棉被。毯子什么的。举手之劳,简便有效。 封龙飙完全胜任的了。 他没有这样做。 我们这位封公子自从有了家后,便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上午去“天颐人和楼”听“封龙四卫”讲述江湖门派,行世道理,下午去“天玄琳琅”斋听燕飞飞姑娘讲各大门派,武林世家、旁门左道和奇士异人的武功源流、临敌招式,翻看燕姑娘从“黑蝶门”载来的和故老庄主留下的武功秘籍,还要抽空去关照一下,“黑蝶二十八使”姐妹。 一想起封哥哥在“天玄琳琅斋”那种心无旁鹜,目不斜视的样子,燕姑娘就恨。 父仇在身,母恨未报,燕姑娘的恨,恨不出声来,只得把银牙狠咬,一日三咬牙,已经咬了五十八次了。 眼下,燕姑娘的银牙又“咯咯”地咬起来。 封龙飙听到了,轻声道:“燕妹妹,我去找个大夫来。”找!哪去找!就是把“不医活人”李乱刀请来也没用。 燕飞飞幽幽叹道:“封哥哥,给我讲个故事吧。” 她泪花挂在睫毛上,一闪一闪,楚楚动人。 封龙飙道:“好!我就讲一个。远处有座山,山中有个洞……” 燕飞飞道:“洞中有位圣母,圣母座前有两头金虎……是不是?我都听了一十九遍了,背也背下了。” 封龙飙一叹。 封哥哥不会讲,燕妹妹是很会讲的。 “古时有鱼,其形如纺,游入北冥,极感寒冷,一鱼说冷啊,另一鱼却不知怎么办好。 聪明鱼告诉他。抱在一起就不冷了。笨鱼说,那也不妥,前胸不冷后背冷啊,就去想办法了,一直想了好久。” 封龙飙问道:“想出来了吗?” 燕飞飞道:“不知道。” 封龙飙倏然起身,绕着“凝翠含芳亭”绕了一圈,飘然回到亭子上,说道:“办法是有的。” 燕姑娘道:“什么办法?” 封龙飙脸儿通红,木讷地道:“拥抱在一起心儿热了,身子还会冷吗?” 燕飞飞“嘤咛”一声,钻进封龙飙的怀抱,用她的美人拳捶打着,羞羞地道:“傻哥哥,笨哥哥,想出办法来了,还等什么!” 封龙飙是怕人看见,让他们取笑,“你夹在武功门派里,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我还能不明白吗?” 燕飞飞堵住他的嘴,道:“呆哥哥,人家看见我们在这里,早就躲开了。” 是的,日头都躲进了云层。 天气好像忽然热了。 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非得让人往嘴里吹上那么一吹。 “哈哈!花有清香日有阴,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好时光,两位怎么打起架来了?” 打架? 谁和谁打架? “凝翠含芳亭”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位衣着考究的公子。 “两位不是打架,却为何把一双舌头斗来斗去?” 唇枪舌剑,厮斗正酣,当然可以算打架。 这位公子是不是因为无架可打,才来这里充当劝架的和事佬? 封龙飙天津初度,便让人撞破,一时语塞。 那位公子倒是大方得很,不等人请,便径自走进亭来,“我叫宫边,久慕封公子大名,不揣冒昧,特来造访,进门便劝了场架,区区寸功,聊为见面礼。”公子朗笑着说道。 封龙飙道:“宫公子好高的武功,欺进在下身边,尚未被在下发觉,钦佩!钦佩!” 燕飞飞望了这位宫公子一眼:俊美艳伦,潇洒脱尘,只是仿佛缺了点什么。 燕飞飞施礼道:“宫公子,你说久仰我家封庄主之名,莫非早就认识?” 封龙飙自走江湖,该杀的一个没留,该活的尽数收留,“天南门”一战,虽传下“杏花神剑”之名,但江湖上并不知是谁所为。 宫公子坦然道:“小弟也是听人传言,并不认识封庄主。江湖儿女,身五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燕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封龙飙觉得大有道理:“如此宫公子请了。” “黑蝶二十八使”献上茶来,宫公子轻呷一口,便赞道:“好茶!狮峰龙井,形如雀舌,香若幽兰,嫩翠泛黄,清香绵久。古人以为名茶必沏于桂泉,所谓‘蒙山顶上茶,扬子江心水’是也。孰不知,名茶必佐之美器,方为妙品。” 封龙飙闻所未闻。 燕飞飞便是欣然一笑,道:“宫公子想必精通茶道?” 宫公子竟也不客气,道:“名士佳人,必修此道,方能清心正品也。比如这杯狮峰龙井,恰好泡在景镇青花盖碗之中,此举决非巧合,燕姑娘定是道中之人。” 燕飞飞道:“愿闻公子高见。” 宫公子子象侃兴大发,燕不推辞,道:“若是君山毛峰,则必琉璃之盏。品其味,视其形,美哉悠哉。若是安南乌龙当用泉州漆器,木香茶香,浑然天成;闭目思之,其味无穷。 若论那极品雨毫,当以宜兴紫砂为妙,有茶无器,如美人无衣,岂不惜哉乎!” 封龙飙听得好不开心,叹道:“一时之间,又哪凑得齐这许多器皿。” 宫公子一笑道:“小弟行走江湖,却也带了几只。”说罢便从怀中一一掏出,果然是皇贡极品,件件精美。 燕飞飞笑道:“宫公子莫非是茶店老板。怎得有这么凑巧?” 宫公子道:“封龙山庄富敌天下;小弟无物可敬,只此薄礼,原与庄主结个莫逆之交。”举茶当酒。 折花为香。 封龙飙便和这位宫边大公子莫逆了。 只是莫逆的时候,封龙飙嗅到了一种香。 一种很亲切而又说不出来的香。 “香香小馆”果然遍招天下客。 他们做得是香肉生意。香肉者,狗肉也。 “香香小馆”的香肉,做工讲究,价钱公道,又会做生意。 狗肉大补。粗壮的汉子们本来阳盛,这一补,岂不补出乱子。 “香香小馆”后面的“香香小屋”就是用来把乱子消弥于无形的特别建筑。 这正是“香香小馆”主人“不吐骨头”包大肚的精明。 “香香小馆”来者不拒。 所以,当封龙飙、宫公子和燕飞飞走进来的时候,早已没有了位置。 燕姑娘嫣然一笑。 嘈杂的小馆霎时没了动静。 美人抱猫,最具风骚。燕飞飞不仅抱了一只猫,而且是很漂亮的异种猫。猫的头上有一个“王”字,猫中之王。 封龙飙折身要走,宫公子一把扯住他,点头示意:别走。 不走,坐在哪里? 一阵。“啼哩哗啦”乱响,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临近他们一桌的几位捷足先登,做出一个手势:请! 宫公子一拉封龙飙,便要坐过去。 几条大汉伸出膊,不客气地拦住他们。 宫公子道:“封兄,好像不是请我们坐下。” 封龙飙道:“不坐下怎吃香肉?” 燕飞飞莲足一摇,盈盈过去,桌子登时有了空位。燕姑娘一手拉住封龙飙,一手拉住宫公子,笑道:“封哥哥,宫弟弟,坐下好了。” 他们坐下好半晌,几条大汉才怒喝起来:“小子,大爷的座位也是你们这种小白脸儿能坐的吗?” 宫公子一笑,道:“在下好像已经坐下了。” 大汉大怒,正要跳将起来。 燕飞飞又是一笑,大汉们跳将起来的腿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燕飞飞道:“这位爷,我的兄长和小弟坐得吗?” 当然坐得,娘亲舅为大,大舅小舅都来了,当然要敬如上宾。 三人正襟危坐,谈笑风生,香肉美酒,悠哉游哉。 大汉们没了座位,一肚子怒火攻心,朝邻近一桌将掌一拍,震得杯盘乱飞:“呔!这种地方也是你们两个赖子来得吗?” 两个赖子?两个什么样的赖子? 赖子是两个人的称号,天下无双的“江湖双赖”。 “不赖阎王脚”阎赖天。 “不赖玉皇头”阎赖地。 汀湖双赖呷一口酒,撕一块狗肉,“不赖阎王脚”说道:“兄弟,好像那个拿个小钩子的,今天也追,明天也追,总也没见追了谁去的在吠。” 他说的是尉迟雄,蓟门“追魂夺命钩”,钩头一点人断头。 “不赖玉皇头”叹道:“玩玩小钩子也还罢了,那个玩斧子劈柴的家伙也叫了几声。” 他说的是“劈山断岳斧”宇文霸,腰斩天山三十六位巨枭宇文大爷? “不赖阎王脚”又道:“兄弟,那个撒破网的还欠咱们什么?” “不赖玉皇头”煞有介事地掐指乱点:“不多,不多,只不过还欠黄金十万两,珍珠八千颗罢了。” 这又说的是“欺天满地网”东方奎,一持鱼网,缠得五岳英雄束手无策。 “蓟门三杰”正要发作。忽听一声冷哼。 冷得让人心寒。 “百花杀”金秋菊,“万玉碎”石亦真。 两个很美的美人。 “三杰”,“双赖”情知不妙,犯了这两位的大忌。 “百花杀”食指一坚,再不言语。 古时郑国公子宋有食指动而知美味可食,“百花杀”食指动则是另外的意思。 “三杰”拧身而起,扑向“江湖双赖”。 夺命钩“咋吃”一声,钩下“不赖阎王脚”的人头,钩上滴血未沾。 夺命钩怔了一怔,一个圆圆扁扁的暗器已向当胸打来,吓得拧步挫腰,哪能避开,堪堪贴在嘴上,是一团鲜牛屎。 “不赖阎王脚”的头又从脖腔里钻出,作个鬼脸。 劈山斧砍向“不赖玉皇头”的腰,“当”的一声,震得虎口发麻,愣怔之间,一篷水雾扑上来、闹个满头满脸,一嗅之下,便知是一泡羊尿。 “不赖玉皇头”的长衫业已碎裂,腰围上束着一圈百炼精钢。 东方奎正欲撒网,忽见双赖飞身跳上桌来,齐齐解开下衣,一泡金黄尿尿浇了他个狗尿喷头。 江湖双赖。端得奇赖无比。 封龙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燕飞飞和宫公子依旧安然坐着。他们要等封龙飙回来。 封龙飙去了那些特别建筑:香香小屋。 当然不是去做那件事。 封龙飙潜踪匿形,搜寻得不可谓不仔细只是没有一点“白”丝“白”迹。 因为故老庄主的遗骨旁,就划着这么一个“白”字,显然是老庄主气绝之时划的,这一点,“封龙四卫”已对“手迹”确认无疑。 宫公子说,这“香香小馆”便是“白天黑日”帮帮主属下的一处分舵。 封龙飙正自犹豫,方待退出,只听一声大笑“封庄主何其雅兴,兀自在花丛饮露?” “不吐骨头”的白大肚白大馆主,前边乱成一团,他竟然没有过去照应。 花丛外,八个持刀大汉不丁不八站好,看着花丛目不转睛。 封龙飙晒笑一声,显然刚才的举动已尽为人知,只是人家不曾发动罢了。 封龙飙脸上有些挂不住,私人后宅,又是“香香小屋”这样的后宅,有什么好分辨的? 顿将腰身一长,距离出花丛,抱拳说道:“香香小馆香香屋,果然雅致的很。” 白大肚诡笑,道:“封庄主,看中了哪位姑娘?盈玉还是溢芳?” 封龙飙大窘:“吴馆主,差矣!差矣!在下只是一时好奇,随便走走。” 白大肚白大馆主井不理他,回头问道:“白二,这话你听过几遍了。” 白二躬身答道:“回三爷,凡是偷进香香小屋的人都这么说过,属下已经听过七十二遍了。” 白大肚道:“是哪七十二个人?” “有鬼火柳龙,神枪段太,大马金刀吴玉贵,长鞭无敌宋大成,螳螂门陈金,八卦门翟玉……” “他们人在哪里?” “三爷知道,已经去了奈何桥上。” 一问一答,言下之意,私闯“香香小屋”有来无回。 封龙飙自忖理亏在先,道:“白馆主,可否恕在下不知之罪?” 白大肚老脸一寒,道:“从无此例。” 封龙飙道:“在下已经认错。” 白大肚并不吭声,从背后抽出一把“鳄鱼剪”,利牙森森,上下三十六颗,双手一轧,便向封龙飙的头上前来。 行是他惯用的语言。“不吐骨头”白大肚,果然名副其实,利剪之下,焉有完骨,且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人难容之骨,开口便剪,剪天下之人难剪之筋。 白二为首的八个大汉举刀便砍,砍向封龙飙的下三路。 白二手上一松,那把刀失去了所在。再看八个弟兄手中亦是空空如也。 那位“不吐骨头”白大馆主端得有两下子,一柄鳄鱼剪竟剪在自己的腮帮子上,再加一分力,怕不已剪下吃饭的家伙来? 白大肚“哧啦”掣下鳄鱼剪,两腮的肥肉带下足有半斤,腮肉无骨,便不用吐。 封龙飙肃然一礼道:“在下为自保性命,不得已而为之,馆主海涵。如蒙馆主宽恕,在下这就告辞了。”转身便要走。 “不吐骨头”白大肚一蹦三尺,吼道:“海你祖宗个鸟涵?小子,此路不道。”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支匕首。 七寸太小,通体黄白,只刀尖处团团黑点,与那日封龙飙从南天星身上拔出的匕首一般无二,只是黑点多了些。白大肚匕首一举,白二等八个大汉亦操匕首在手,大呼道:“白天黑日匕,匕现龙虎亡!”齐向封龙飙扑来。 封龙飙再无难色,拔剑在手。 剑,仍是那把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锋刃并缺的剑。 笑,白大肚等人的笑,仍是那种讥笑。可惜,等他们知道笑错了时候,已经晚了。八大壮汉,人人昂立,眉心处一朵杏花,宛若丹霞,更显得雄壮英武。 只是雄壮的不能动了。 他们的嘴半张着,好像要说什么? 说什么?总不能说好吧? 他们确实是想说好,好得不能再好的那种好。 因为他们临死前,进入了人所未知的幻境,看到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什么“杏花枝头春意闹”。闹他个大头去吧! 他们眼睛一花,面前陡然现出万枝杏花,攒琼摇芳,每个人心头都有一种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香香小屋”中的那些姑娘,娇笑着朝他们走来的感觉。 剑尖点住白大肚的眉心,在肉皮上凝止不动。 白大肚主吸叹一声:“杏花神龙!杏花神龙!白某认栽了。” 封龙飙断喝道:“白天黑日帮帮主是谁?总舵何在?你是否参与十八年前封龙山庄血案?说!”剑尖一抖。 白大肚眉心已开出一瓣杏花。“封庄主,十八年前,封龙山庄,在下防白帮主确……” “通!”一支“白天黑日匕”已插入白大肚心窝。 白大肚鱼眼一翻,去了。 “香香小屋”肉罄屋空,令一帮常客痛惜了好一阵子。 江湖传言:“杏花神剑”戮尽白大肚及其属下,事后尸体上的杏花可做铁证。 剑主乃是封龙山庄新庄主,“杏花神龙”封龙飙—— 第五章 欲海双杀 封龙山庄重建之事,纷纷扬扬传遍东西南北。 废庄重建,本不稀奇,江湖人物惊奇的是:被莫名其妙满门抄斩的封龙山庄,竟然冒出来一位少主,一位嫡亲的少主。 这位少主赫然是江湖传言中的神秘人物,“杏花神剑”封龙飙。 眼下,已经有不少江湖人物向封龙山庄云集。有的是故老庄主的朋友,故人有子,当然要叙那通年之好。有的是故老庄主的座中食客,想探一探少庄主是否秉承门风。有的么,就不太那么好说了…… 更多的是由于好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封龙山庄太和堂,山庄的中枢。 封龙飙正与燕飞飞姑娘、宫连公子小酌,新醅浮绿蚁,玉盏暗飞香,好不旖旎。 宫连大公子神色安然,正是他与燕飞飞姑娘的一番话,奠定了封龙山庄今天的盛举。 “如果有一群鸟,想搭窝,它怎么办?” “就去找树。” “如果有棵树,想让鸟来投……” “那就高高站起来。” “树高了,鸟来了,那些毒枭呢?” “自然会飞来。何况有的毒袅曾经啄伤过这棵树。就忍不住更要来。” 封龙山庄从死寂中复苏了,假山叠献,楼台亭阁,奇花争艳,鹤鸣鹿舞,颇有:“坡前日暖春意早,岩下风和霜讯迟”的意境。 封少庄主一改故老庄主的用人唯才不乱收纳的门风,大开庄门,广收佣仆,多多益善。 庄门前绿地黄蕊的杏花庄旗下,八大护旗庄丁,且一个时辰一换,共有九十六人;四门处各门一十六位护庄使者,两名迎宾司礼两个时辰一值且四门后八进牌楼下各有机同职责的人员,人数恐超半千。 至于花匠、木匠、瓦匠、厨师、杂役、丫环更是齐集如云,比老庄主在日,不知阔绰了多少倍。” 新纳的“荆山六傻”有十二名书重随侍,不读书不要紧,摆得是这个谱。 “封龙口卫”的佣人各有四位,用不着也没关系,不能倒了山庄的威风。 “黑蝶二十八使”每人两个丫头,把这些姐妹们侍弄得浑身不自在,说个口渴,便有七八盏茶递来,因为这些丫头们的活计太少了。 就连金虎也有一幢别墅,六名跟班,乐得金虎扑跳窜跃,和这般人终日嬉戏。 封庄主、燕姑娘和宫公子却很例外,说是年轻,不惯人服侍,且太和堂不经传唤,不准入内,清静的很。 封龙飙封庄主决不吝啬,手下连跑腿的小人物也挺胸腆肚,见了外人抬得起头,因为给封少庄主当差,月俸十两白银,还说不定什么时候有赏。 少庄主、燕姑娘、宫公子不说,就连“荆山六傻”这些傻大爷也会随时从腰里摸出块银子什么的,扔过来便属于了自己。庄主手下,人人勤快,一呼百应,办事利落,生怕出了差子,让庄主开了。 封少庄主从未开过任何人,阿三给少庄主送酒,失手打碎三只玉杯,少庄主一笑,问阿三是不是砸伤了脚,赏了银子让他去看医生。 最雄壮、最开心、最能卖些力气的是每天清晨山庄升旗大典。庄丁列队,杂役扈从,封少庄主临风玉立,燕姑娘、宫公子左右相随,“封龙四卫”、“荆山六傻”依次排列,少庄主凝望着升到顶端的庄旗,将“三十三天天英剑”一举,全庄人丁振喉高呼:“杏花神剑,神龙无敌,报仇雪恨,除恶务尽!”如是三番,声震四野。‘封龙飙得意,“封龙四卫”却是吃惊不小。 此举过于张扬,用人又忒粗心大意,江湖上鱼龙混杂,难保没有仇人在内。 “卖油尚书”眉毛紧皱,身旁却又多了一道人影,是“豆腐承御”。 “卖油尚书”一叹道:“老庄主血仇未报,少庄主行事粗心,看来我们要多操一份心了。” “豆腐承御”道:“怎样操心?” “查!’,“卖油尚书’’道:“我四人暗中访查,把庄里进来的仆役丁娥查清。” “白薯丞相”很以为然,道:“好的便留下,若是有爪牙便除去。” “屠鱼司马”道:“只是要干得无声无息,莫叫少庄主知道。” “卖油尚书”道:“粗心也有好处,比如少庄主让下人全部黑纱罩头,无令不准取下,这就是好处。” 四卫全明白,除去一个,再找一个补上就是了,反正谁也看不见谁的面目。 皇帝选妃难,封龙山庄找一个下人还不容易。 “荆山六傻”可不但这个心,他们自幼饥饱不知,自从来封龙山庄后,下人一口一声: “大爷”,喊得好不舒服。 六傻沿庄墙夜夜巡视,不是少庄主指派,是睡不着,倒下肚里的大肉就往上鼓。 封龙飙于太和堂上操琴,宫公子吟诗,燕飞飞起舞。玩得好不开心。 只是宫公子吟罢一句,总要低低地夹上一两句话。 燕姑娘也答上几句。 封龙飙只是淡淡一笑。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封龙山庄似乎有了一点动静。 子时,两道黑影到了山庄北门。 拔足而起,矫健如飞,黑纱蒙面,只是那影子稍嫌单薄了些。 是两个女人。 夜入民宅,非偷即盗。 女人也偷么?偷什么? 偷汉子! 影子双双落地,便觉不妙,飞坠而下的身躯收不住,一向下急速落去。 坠,坠人一只大坑。 坑白天原本没有,现在却忽然储满了污水。 精彩! 影子刚要路出,便在此时,封少庄主好像喝完了他那创纪录的美酒,踉踉跄跄地由宫公子扶着,醉意朦朦地走了过来。呼叫道:“出来,出来,我看见你了。” 蒙面人方自惊愕,只见宫公子劝道:“封哥,回去吧,那是新栽的树,只不过多施了些肥长得快些。” 蒙面人恨得牙根疼。 封龙飙犹自念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茅楼溺池,低处不胜寒。哈哈!”踉跄着走远了。 蒙面人跃出坑来,下身已秽污的妙不可言。 “属下参见两位长老!”几条黑影从墙根处窜过来。 “叭叭”几声脆响,显然是好大耳聒子。 “属下失察,让两位长老委屈。”黑影颤抖着挤出低低的声音。 “头前带路!”蒙面人喝道。 “是!” 八人一队,完全符合山庄规矩的巡逻队,大摇大摆地向太和堂走去。 不过,走在后面的两位单薄些,身上还不断撒落下一点令人不舒服的气味。 太和堂,依然灯火通明,封少庄主的影子就叠在窗子上。 “奶奶个熊卵!”是荆山六傻! “我明明看见两条人影进来,庄主说我酒喝多了,多个屁,两只苍蝇飞过,老子也能分出公母来。”一人道。 “哈哈!人就是人,影就是影,人没有进庄,影子不一定没进庄,即是人,就要说人,怎么把人和影子混在一起,可笑!可笑!”一人道。 “人和影子可以马马虎虎算在一起,人和苍蝇便不该混了,苍蝇吃屎,人吃么?”一人道。 “吃屎的就算是苍蝇么?人小见识浅,倘若人掉进茅坑,吃了一嘴屎,最多算个臭人、脏人,怎么算做苍蝇?”一人又道。 一声哈欠,象传染似的,哈欠声接连响起来,六傻争论着回房去了。 八条人影贴近了太和堂。 封龙飙和衣趴在案几上,鼻声大作。 两条单薄的人影掠上太和堂,暗器出手,几点寒星向封龙飙洒去。 杀花菊脂。 碎玉石露。 在封龙飙身上滚了一下,透衣而入,鼾声戛然而止。 似水非水,似油非油,柔弱无骨,落地生根的独门毒药制住了封少庄主。 两条黑影拉下面纱。 “百花杀”金秋菊。 “万玉碎”,石亦真。 专杀女人的女人,怎么杀起不是女人的男人来? 因为她们是女人,一个醋字使然。她们忍受不了“香香小馆”中,封龙飙那种冷漠的眼神,仿佛天下女人中,只有他那个燕飞飞,“欲海双杀”是何等人物,竟然视若蔽路遗履? “杀花菊脂”和“碎玉石露’杀起男人来同样有效。 “百花杀”金秋菊冷笑着,翻转封龙飙,一张俊脸映人眼底,金秋菊一愣。 石亦真也怔在那里。 封龙飙在“杀花菊脂”和“碎玉石露”的作用下,更显得英俊雄武,半醉半酣,妙如潘郎。 “百花杀”悠悠一叹。 “万玉碎”悠悠一叹。 “妹妹,我们是专杀女人的女人吗?” “是!” “我们是坏女人吗?” “不是!” “我们杀过多少女人?” “一个也没有杀过。” “欲海双杀”杀过无数漂亮女人,便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也屡遭茶毒,怎地这般客套起来? “那些女人是谁杀的?” “帮主。” “帮主是谁?” “是让我们喝下‘黑日蚀魂散’的神秘人物,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只是把女人迷倒,送到指定的地方。” “我们是谁?” “是两个可怜的女人。” “妈妈的深仇大恨还报吗?” “粉身碎骨也得报!” “报得了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为人儿女,克尽孝道!” “妹妹,你我报仇有望了。”金秋菊说道。 “有何希望?”石亦真问道。 金秋菊把手一指,指向昏迷中的封龙飙,道:“便是封郎!” “封郎?”女人称男人为郎,便是这个女人已经嫁给了或者准备嫁给这个男人。“欲海双杀”出嫁了吗? “蒲柳之质,何从言嫁?欲海杀星,焉能嫁得出去?”“万玉碎”石亦真好不伤感。 “我们是女儿身吗?” “北清玉洁!” “封郎杏花神剑,牛刀小试便轰动江湖,倘若能得此郎,大仇可报,贱身可托,有何不好。” “只是燕姐姐,还有宫……宫公子……” “只要封郎愿意,收留我们做名小妾,姐姐亦心甘情愿。”金秋菊道。 “小妹心亦如此。”石亦真真道:“欲海双杀”相互一望,会心地向封龙飙走近,伸手就要化去毒药。 “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尔偏来,贱婢,纳命来。”门窗齐开,赫然正是“封龙四卫”。 “卖油尚书”、“豆腐承御”一担油,两篮豆腐攻向“百花杀”。 “白薯丞相”、“屠鱼司马”一鼎白薯,满把鱼刺撒向“万玉碎”。 “卖油尚书”左臂扁担,点向“百花杀”膻中穴,右手油提的香油点点飞溅,“百花杀”一拧蛮腰,拍出一掌,“豆腐承御”看看攻到,那是玄铁乌丝编就的筐子搂头便倒,块块豆腐直抄下三路。 “白薯丞相”的巨鼎当胸撞来,滚烫白薯飞向“万玉碎”的耳、鼻、眼、口,“万玉碎”轻啸一声。分花拂柳,手忙脚乱。“屠鱼司马”的“冰蚕丝”渔线又拦腰锁来,一把鱼刺,飞向周身三十六大穴。 双杀无奈,齐齐向上掠去。 “咕咚”一声又栽回地下。 宫连大公子一身素衣,从梁间跳下。弹弹身上灰尘,笑道:“四卫辛苦了。” “二公子辛苦。”四卫忙道。 宫连在公子望了望昏迷的封龙飙,望了望已被制住大穴的“欲海双杀”,诡笑着问道: “四位叔叔,这两个女人该怎么处置?” “二公子,该请少庄主出手,眉心点杏花。弃之山庄外,以儆效尤。”四卫道。 宫连大公子又是一笑,道:“少庄主恐怕醒不过来了。” 四卫大惊,道:“少庄主……?” 宫连大笑,道:“少庄主睡意大浓。” 贪睡的人,睡下去就是天昏地暗,雷电不惊。 封龙飙不是贪睡的人,却睡着了。 睡得差点送了命还不醒。 不是不醒,是不敢醒。方才“欲海双杀”的对话,他已经听了个滴水不漏,妾有意,郎无心,醒来岂不尴尬。 宫连大公子看看天,月轮西沉,已寅时,说道:“四位叔叔应该去休息了。” 封龙飙听着宫连公子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旋即醒来。 他伸手拍开双杀的穴道,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道:“两位,不在闺房专工女红,却来我这房中为何?” “百花杀”和“万玉碎”脸竟然红了起来,火苗儿在雪肌下一闪一闪。 金秋菊忍耐不住,道:“你……你,没有中毒?” 封龙飙一笑,道:“欲海双杀,鬼愁神怕,暗器既然出手,焉有不中之理,万万不能因在下坏了名声。” 石亦真也急切问道:“那你……?” 封龙飙哧啦一声,除去上衣,露出胸膛。 双杀大惊:“你?你要干什么?” 封龙飙一指自身,道:“诺,请看,七点杀花菊脂,五滴碎玉石露,全在这里了。” 双杀看去,封龙飙的颈上,肩上,果然斑斑点点,红的艳如红豆,白的白如冰魄,在皮肤下滚动着。 双杀一愕,她们的成名毒药,洽衣即入,遇肤便没,杀人无形,霎时便见分晓,怎地过了这么久,还在封龙飙身上滚动。 封龙飙待她们看清,将身一抖,十二滴巨毒一一不见,竟渗人皮肤中去。 双杀惊叫,齐齐向前扑去。 封龙飙摆手一拦,道:“两位是不是等在下昏迷过去再过来。”“说罢,便似醉酒一般,当真昏迷了过去。 双杀见封龙飙如此怪异,不知怎办办才好。 “快!抱住封庄主,快跑啊!”身后,宫公子鼓掌大笑。 宫公子身边,立着燕飞飞姑娘。 宫公子道:“两位深夜来此,不吝毒药,麻倒封少庄主,不是正要如此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欲海双杀”何等聪明,当下双双一视,便于宫、燕二人面前拜了下去。 燕飞飞慌得一闪避开,宫公子却坦然而受。 百花杀道:“二位姐姐……” 宫连公子脸色一沉,道:“两位,怎得管小生也叫起姐姐来了。” “是!”百花杀应道:“宫公子,燕姐姐,那日在香香小馆,我和石妹见封……封少庄主,人中龙凤,好生羡慕。只是少庄主心思安在两……燕姑娘身上,视我等为无物。我姐妹俩,便想劫去少庄主,以解毒为因,求得少庄主收留,使我们姐妹俩此身有托,大仇得报冒昧出手,还望两……燕姐姐体谅。”。 燕飞飞见二女哀哀泣诉,实在可怜,不由说道:“两位妹妹请起,再做商量。” 双杀谢了一声,便自站起。 宫公子笑道:“以两位妹妹艳名,要嫁什么郎君不成,何苦为此大费周折。” 石亦真叹道:“宫……公子,我二人曾立下毒誓,非能替我们报得大仇之人不嫁,违背誓言,自戗而死。” 此话一出,那趴在几案上昏迷过去的封龙飙后背一震。 燕飞飞惊叫:“封哥哥!” 宫公子笑道:“封兄,醒来。” 不醒不行了,封龙飙伸个懒腰,站了起来,揉揉眼睛说道:“好梦!好梦。” 拱手向双杀笑道:“二位大驾光临,未曾迎迓,恕罪!恕罪!” 羞得双杀粉面含羞,刚才的话语,不知他听到有没有? 封龙飙转向宫公子,道:“宫老弟,是否请两位坐下来谈谈?” 宫连大公子道:“正是!正是!” “白天黑日”帮是江湖上的一个秘密组织,下至庶民,上至朝廷重臣,说杀便杀,势力遍及天下,无人敢挡,朝廷也无可奈何。自从十八年前,“白天黑日帮”露面江湖以来,犯下无数血案,朝廷竟然从未派兵征剿。该帮等级森严,帮主“白天黑日剑”更是一名神秘人物,可以说无一人识得真面目,即便帮中的三公、九使、十六大长老主料不曾谋面。帮主召见时,只须望着帮主座椅叩头,便有帮主训示从什么地方传采,照办就是,不必多问。 封龙飙问道:“帮中人物怎样知道是自己人?” “欲海双杀”各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小心地呈将过来,道:“便是此匕。” 封龙飙接匕在手,白森森的匕首上赫然排列着六点乌星,问道:“此匕有何奥秘?” 金秋菊道:“此匕名为‘白天黑日匕’,是帮中信物,帮众人手一匕。所不同得是匕上乌星,帮主九星,三公八星,九使七星,一般帮众只有一星,见匕如见帮主,星多便是尊长,星少者须听号令。我二人是帮中‘黑日’门中的长老,所以匕上六星。此匕共有一十六把,‘白天门’八把,‘黑日门’八把,此两匕是‘黑日门’长老信物,极为尊贵,乃十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器。” 燕飞飞点头,道:“此匕落处他人之手如何处置?” 石亦真道:“因为此匕还有一处奥秘,便是匕上乌星无论多寡,只有一颗星星铸造时所定,其余乌星均是帮主亲手浸点,沾血就没,杀人自杀之后,便只剩一星。一星匕首,用于帮中最低帮众,外人持它何用。” 宫公子道:“不知山庄内已有多少‘白天黑日’帮之人?” 金秋菊叹道:“婢子也不清楚。只是‘黑日门’下便有二十四人,包括两大长老在内。” 旭日晴和。 人意正好。 霞染红树。 没有乱莺。 “我们是不是该请两位姑娘芳驾移回‘白天黑日’帮了?”封龙飙突兀问道。 宫连大公子拊掌,道:“正是!” 双杀大惊:“少庄主,婢子……” 封龙飙苦笑道:“名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与浅红?只我这位宫老弟,风流倜傥,才貌双绝,难道还对不起两位么?” 宫连公子大笑,道:“可怜日起嫣香艳,嫁与春风不用媒。两位妹妹,可愿与小生同床共枕?” 燕飞飞也是一笑。双杀慌慌拜将下去,口中喜道:“多谢……公子提携,贱妾这就告辞了。只是今夜之语,姐……公子算数吗?”,:” 宫公子笑道:“一波春水绕郎身,花影娇娆各占春。有本公了在此,焉能不算!”燕飞飞笑了,笑得又甜又糯:“宫公子说是,那便就是了。” 封龙飙看着燕飞飞开心的样子,也不禁大笑起来。 是夜, 花好月圆。 封龙山庄。 十条黑影持匕绕庄游走。 凡出匕相对之人,后颈,上必遭重击。 三十七把“白天黑日匕”供于老庄门一灵牌之下,其中有两把竟是六星“白天黑日” 匕。 封龙山庄依然一人不少,秩序井然。 黑纱蒙面,坏人容易混进来,难道好人就不容易混进去吗? 窗含远色通书幌。 封龙山庄、燕姑娘、宫公子书斋,帷幔盈盈,书声琅琅。 针拥香钩近石矾。 鱼见了香饵,欲罢不休,总会上钩的只是能有多少鱼呢? “封龙四卫”很奇怪。因为他们所发现的庄中的奇怪之人,一夜之间变得不再奇怪了。 还会有奇怪的人吗? 饵在。 鱼,会有的。 何况是香饵。 “撒下香饵钩金鳌’,鳖会上钩吗? 宫公子说:“不会!” 燕姑娘说不会!” 怎么办! 封龙飙封少庄主一横“三十三天天英剑”说道:“鱼不来,饵去投!” 城头望海海潮生。 白浪乘风撼塞城。 万里长城东端,“天下第一关”城楼北侧,古墙蜿蜒,故楼林立。好不雄伟。 一个剑眉星目,虎背猿腰的公子,着杏花长衫阔步走上了此地最有名气的山海关“澄海楼”。 他的身后,一位俏公子,一位美佳人,亦步亦趋,上得楼,拣临窗一处方桌坐下。 公子凭窗远眺,只见海浪滔滔,鸥鸟翩飞,果真是:万里晴空绚朝霞,云含曙色现奇花。飞来大液千里重,涌出红盆十大花。光射龙宫惊电转,辉流篷阙散珠华。 “客爷,要点什么?”店小二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经验告诉他,象这样的阔公于肥得很哪,无论刀多快,也不会“宰”得心疼,腰自然就弯了下去。 弯腰的意思是:敬请挨“宰”! 杏花公子没说话,俏公子问道:“都有什么拿手好菜?” 店小二胸脯一腆,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敢腆一腆,道:“客爷,小楼虽不是京都御厨,江南名苑,却也算得塞边一大去处。粳阳老酒,陈年佳酿,望风便醉。菜吗?不瞒客爷,一应齐备。狸唇、驼峰、猴头、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黄唇胶,上八珍珍上奇珍;鱼翅、银耳、鲥鱼、广肚、果子狸、哈什玛、鱼唇、裙国,中八珍珍中藏珍;海参、龙须、口蘑、川笋、赤鳞鱼、干贝、蛎黄、乌鱼蛋,下八珍珍下埋珍;就连那鱼肚、鱼骨、鱼皮、鱿鱼、飞来鸟等珍外奇珍也略备了些。这叫上八珍、中八珍、下八珍,珍外名珍珍珍珍贵……客爷您要二十四珍全席,还是三十二珍大席。请赏下来,小的好去准备,” 杏花公子笑面含威,问道:“我点的菜,你做不出来怎么办?” 店小二一怔,旋即方笑道:“客爷取笑,小楼没有做不了的菜,尽管赏明。” 杏花公子笑脸一收,道:“活人脑子,白天黑日白字门下燕北分舵舵主关山岫的脑子!” 话声甫落,满楼皆惊。人道:“这小子不要命了!关三刀关大爷的刀从来不是吃素的,活人脑子磨刀,不知杀戮了多少条关里关外的好汉,凭他,白面书生?” “不是猛虎不入关,兴许这小白脸有一手。苍天有眼,关上的百姓要熬出头了。” 这可花公子正是“三十三天柱圣母”弟子、“杏花神剑”封龙飙,按照那“香饵钓金鳌”之计,来寻“白天黑日帮”的晦气。山海关,便是第一站。 俏公子不用问就是宫连大公子,那美佳人自然是燕飞飞姑娘了,怀那只被人称为“猫王”的金虎便是她的招牌。 楼上食客一哄而散,知道今日菜无好菜,宴无好宴了。 偌大一座“澄海楼”,只留下另外两桌食客:临门一桌乃一老者,范阳笠齐眉,背对着窗子;另一桌,是一模一样六个兄弟,大鱼大肉正在猛啖。嘴里还“奶奶个熊卵”吃个不停。哈!“荆山六傻”。 店小二一声冷笑,腰挺得笔直,伸手向封龙飙抓去,听掌风,竟然是练过“大力鹰爪功”的行家。 店小二的手刚伸出去,就后悔了。后悔得骂了自己一声混蛋。 燕姑娘蛾眉一挑,金虎像一道金光,直射那只鹰爪,“咔吃”二声,店小二本来很“凶”的手,一下便到了虎口之中。店小二扼腕翻滚,耳朵里还是听到了老虎磨牙的声音,一对虎目还在满意地望着他,像在说:“味道不错,再送一只更够意思。” 店小二呼哨一声,从楼下窜上来七、八名跑堂、火工、厨子,人人手提着家伙,也不答话,便向封龙飙三人砸来。 “好小子,你是瞎了狗眼……” 下半句话还没骂出来,“咯”得一声问响,八个汉子便一齐从楼口跌了下去,膝断臂折,轧作—团,半天挫挣不起。 怎么掉下来了?没看见有人出手啊! “荆山六傻”好不容易有了说话机会:“哈哈!我的招数端得了得,这叫狗钻毛坑坐吃屎。” 又一人道:“还是我的掌法,让那群龟孙子下去了。” 又—人道:“不对!不是你招数厉害,是那几个龟孙太脓包了,一打就流脓。” 又一人道:“脓有红的么?”喋喋不休,兀自争论。 店小二向店里跑去,封龙飙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要让主人出来。最好的办法是打狗,如果恰好门口有这么一群很凶的狗。 夹尾巴的狗会去“汪汪”狂吠,把它的主人叫来。 主人来了。 关山岫关三刀,大马金刀。 大马金刀是指关大爷此时的架势,胯下大马,手中无刀,有得是一托描漆金盘,瓷碗里端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关三刀举盘过顶,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封龙飙面前的方桌上,一脸把肉笑得哆嗦乱颤,道:“客爷。这是您要的活人脑子,上等佐料,色味俱佳,方请用些。不用客气。” 活人脑子? 货真料实,正是关大爷一刀劈开报信的店小二,从他的脑腔里取出来的。 杀一只狗,关大爷毫不吝惜,况且是一条断了爪子,再也不能看门的狗。 关大爷很会做生意,赔本的生意是从不做的。他从一星帮众做到这雄霸燕云的五星舵主便是例证。 封龙飙当下一怔,燕姑娘的胃都要呕出来了,宫连大公子却神定气平,冷哼道:“圣人云:肉不正,不食。脍不精,不食。食必有方。此乃狗脑子,你家大爷焉能食用。” 关三刀面色一紧,马上又松驰下来,道:“大爷,何脑可用,请吩咐,小楼照做。” 宫连大公子将指一点,欺上关三刀的肥大脑门:“此头可用?” 关三刀不愧“澄海楼”楼主,当下一笑,逍:“客爷,请稍侯,小的这就去洗净,请下人端来。” 封龙飙睃也不睃,接口道:“关三刀,你只管去,本少爷要领教领教你的刀上绝活,给你半个时辰。” 袖子一掸。关三刀滚到楼下,“荆山六傻”跟了下去,像牵狗遛弯那样。一只不过没有用绳子会牵,而是用十二道冷森森的目光。 沧州郡浮阳县,地势低洼,地皆盐碱,芦苇丛生。南运河、宣惠河、石碑河三条河流汇合处,有一座叫做仵清村的地方,村口矗立着一尊庞然大物。 “铁狮镇海吼!” 传为后周皇帝柴世荣,令被俘兵丁燃帐为火,熔戈化铁所造,高一丈七尺,长一丈六尺,宽一丈,重约八千斤上下。这狮子昂首挺胸,屹立海边,怒视大海,巨口张开,仰天长啸,大有气吞山之势。 仵清村村主仵铁狮,便住在这铁狮后面的庄园里。仵大村主统领渤海盐枭,广敛不义之财,几十年挣下金山银海一般基业,不说富敌龙宫,却也是龙王头上敢持须的恶主。杏花长衫飘来,叠指一点,喝道:“陕去叫你们村主,白天黑日门黑字门下横海舵舵主仵铁狮滚来跪接本少爷!” 晴天霹雳,把几个家丁震得呆傻聋哑,半天说不出话来。 “什么?他说要见我们庄主?” “不是他要见,是让庄主来见他。” “不是来见,是出来迎接。” 足足半个时辰,几个家了才把这句话弄明白。自从他们在仵大村主手下当差以来,从没有听过这种话,听起来非常困难。 狂笑出口,几个家了回过味来了。眼前这个小白脸儿是疯子,不是疯子能白天说胡话吗? 家丁们抱着刀,重新坐了下去,瞌睡起来。 杏花衫公子又是一声断喝,一字不改! 几个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有了同样的结论:羊羔追狮子——这小子找死! 对想死的人,他们有办法,搂头一刀! 刀搂出去了,恰好搂在头上。是自己的头上,三分深浅,死不了,疼得要紧。 杏花衫身后六个傻大个,争论着什么,没有听清,血已经灌满了他们的耳涡。 “朋友,有何贵干?”门洞里钻出一个干瘦老头,几丝鼠须斜挑,说不出的诡诈,手里掂着一把算盘。 “你是何人?”封龙飙喝道。 “仵村主座下二总管,人称算破天崔百凌是也。”老头干笑着回答。 “让仵铁狮滚出来跪接本少爷。”封龙飙昂首喝道。 老头并不答话,低下头去,拨弄着掌上算盘,算珠叮叮作响,听得出来,那是以内力催动乌铁算珠的声音。 “罗嗦什么!还不快去!”封龙飙道。 老头又是一声干笑:“小子。本爷平生杀人有三不杀。一是时辰不对不杀,二是地点不对不杀,三是心思不对不杀。今日你煞星照命,霉运临头。地点对,爷我心思对,方才算是时辰也对,嘿嘿,纳命来吧。” 说罢,手中算盘一顺,双肩一晃欺身扑来,算盘一压“五岳压天门”,直朝封龙飙脑门疾砸而下。 封龙飙动也不动。 宫连大公子赤手一招“杏花攒香”,反手向崔百陵脉门扣去,崔百陵扭身“五龙归东海”滑了开去,让过宫连大公子的掌风,看家绝学“五帝散天星”施开。 掌上算盘五条木框,十三根钢棍,八十五颗铁珠齐齐向宫大公子飞来。这一招,毒辣之极,点点寒星奔向各处大穴,一珠一棍沾身便告败亡。 宫连大公子双臂一挥,“杏花春雨”已然出手,将点点寒星拂落,“叭”地一声,一招“红杏花滴露”点在崔百陵的“巨骨”穴上。 崔百陵“哎呀”一声,双臂下垂,再也抬不起来了,愣怔之间,让宫大公子一脚踢回了门洞。 封龙飙一声冷哼,道:“二总管就是二总管,哪有这种三脚猫功夫在本少爷面前叫号的,快给小爷通报。” 崔百陵疼得彻骨,正点子没出手,便料理了自己,知道讨不了便宜,悻悻地向里面转身要走。 “咳!咳!”两声干咳传来,崔百陵一乐,大总管“运河怪蛟”南一峰来了。南一峰大声喝道:“崔百陵,猫尿又灌多了,竟敢得罪村主贵客!”话到鞭到,崔百陵干瘦的身子已经撞上鞭一尖,南一峰叫力一抖。崔百陵的身子风筝般旋转着飞向让前的铁狮子。 “叭”地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南一峰紧走几步,抱拳唱诺道:“客爷。崔百陵狗眼看人低,小的已经处置。敢问少爷贵姓?” 封龙飙把手一摆,道:“不说也罢!” 南一峰江湖老到,笑道:“少爷既然知道敝村主乃白天黑日门舵主,想来不是外人,定是熟人了!”“哈……” “生人!”封龙飙冷如寒铁。一字一顿。 “哈哈……,一回生,二回熟吗。少爷见庄主有事?”南一峰试探着问。 “要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南一峰无论如何老到,脸上也挂不住了。“呵呵”一笑,道:“朋友,可知仵清村规矩?” 封龙飙淡淡说道:“鸡零狗碎,何足道哉?” 甫—峰老脸一寒,道:“如此先请过这铁狮三关,留得命在,再见村主不迟。” 村前广场顿时热闹起来,铁狮前已经列好队伍,六名壮汉当先,两名武师居中,南一峰压后。 六名壮汉喝道:“讨野火的家伙,快来你家横海六鬼的面前送死。”“荆山六傻”一见,齐齐踏出。 人出话出,一阵大乱:“看我崩拳崩那个大鬼左肋。” 又一人道:“我却要用弹腿踢那二鬼右踝骨。” 又—人道:“我肘拐拐那三鬼前胸。”又一人道:“我头锤砸四鬼的脑盖。”又一人道:“我鸳鸯脚断五鬼膝盖。” 又一人道:“我劈风掌碎六鬼后心。”乱七八糟,一片混喊。 “横海六鬼”一喜,今日运气不错,看来开市大吉,使个眼色,猛扑上来,各人加倍小心,护住自己的有关部位。 六声惨叫,六条血尸,齐齐飞回原来站立的地方,“荆山六傻”又是一阵大吵。 第二关的两名武师肝胆俱裂,六鬼的身手,凭他们“浮阳双霸”也难百招奏效,竟然一个照面暴尸而亡。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双霸跳将起来,落入场中,一言不发。 封龙飙回首一笑,道:“这第二关,宫老弟就偏劳了吧。” 宫连大公子伸个懒腰,嘴里嘟嚷着:“尽是这些不上台面的小菜,平白地坏人名头。” 嘴里说着,脚下却不怠慢,懒散地踱入场内,用白眼望着双霸。 双霸觉得一股凉风顺着脊骨往上冒,就像小亚鬼碰见阎罗王一般。双霸发招,抢敌先机,“黑心霸”胡不群一抬“日月双环”打向宫大公子“本神”穴,“黑脸霸”方不奈“豹头钢棍”扫向“犊鼻”空,风势卷起泥巴,一路打来。 宫大公子沉喝一声:“找死!”眼前人影晃动,“杏花分蕊”,双霸便双双撞向铁狮子,两人的头颅挤进了狮口,已然气绝。 南一峰从腰间抽出“狮尾绝户鞭”,鞭身一抖,金刺乱乍。这正是老贼的成名兵刃,狮尾鞭下不知害了多少江湖侠士,狮尾绝户鞭,斩草不留根,挣得了这把大总管的银交椅。 南一峰将鞭鞭一弹,立好门户。 南一峰的眼睛睁大了,睁得像鸡子那么大。封龙飙身后那名玩猫美女盈盈而出,粉皮嫩内,纤手玉足,便是瑶池仙姬恐也不过如此美丽。南一峰颤声问道:“你……你也会武功?” 燕飞飞嫣然一笑,莺声流转:“跟我家哥哥习武不过半旬,粗知皮毛,今日初次演练,老贼莫笑。” 习武半旬,便与“运河怪蛟”对敌,小白脸你也舍得! 南—峰笑道:“美人,老夫有天生爱美之德,且虎狼之威不减,不如喊老夫一声心肝随我金屋纳福去吧。如要对敌,老夫怎舍得下手?哈哈!” 燕飞飞并不气恼,杏眼一笑,道:“舍得舍不得是你之事,几招绝学,小女子还是要讨教的。”“哈哈!”南玉峰说不出的受用。将鞭一挥,道:“老夫鞭上绝学高超,那房中绝学更是高超,今日让你一并领教了吧。”鞭尾生风,“狮尾锁腰”向姑娘轻飘飘甩来。 姑娘分身一纵,两样兵器在手,左手一柄杏花玉扇,白玉扇,玛瑙花,花玉映辉。右手一支金银彩笔,白银杆,金毫头,金银闪烁。美人美兵刃,哪象阵前索命女,分明群玉山头曾相见,瑶池会上梦中人。 边打边道:“你原来是龙羊洞龙羊上人弟子,这招‘狮尾生风’向下些锁向‘京门’方好;这招‘狮尾碎石’原该点向‘地机’;这一招‘狮尾乱摆’力道不足,就打不中‘中府’、‘天溪’和‘日月’穴了……龙羊上人的绝学,让你们这些不肖之徒,糟蹋成这个样子,龙羊上人还有脸活在世上,羞也羞死了。” 一边打,一边说,像是师祖在教徒孙过招一般。 南一峰七十二路“狮尾绝户鞭”打完,心下大惊,臭汗乱滚,刚要从头再来,只听姑娘一声娇笑:“我替龙羊上人除了你这不肖之徒吧,免得世人耻笑。”南一峰正待发作,只见玉扇轻摆、金笔斜点“百会”和“腹结”二处,便涌起一团热气,把他的心肝熔化了。 临死,南一峰想起了一句古语。 女子上阵,必有绝学。 南一峰明白了,明白的透心彻骨,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了。 南一峰倒下了。“朋友,我们认识?”一个中年汉于,身材粗壮,左眉中断,一道刀疤横贯天灵盖,满身煞气,站在封龙飙面前。 “不认识!”封龙飙白眼一扫。 “有过节?” “血海深仇!” “在下愚昧……” “十八年前,封龙山庄的血案,你还记得吗?”字字千钧。 “铁狮吞天”件铁狮不再说话。说话是多余的。“当”的一声,将手中一对“狮头吞天”锤一碰,溅起点点火星,一招“铁狮撞日”奔向封龙飙下颌。 封龙飙信手一掣,手中便多了那柄“三十三天天英剑”,剑身挺得笔直,一缕尖锐劲风直射仵铁狮的前胸“玄机穴”。 仵铁狮乍见这把黄不黄、黑不黑、绿不绿、剑锋残缺的长剑先是一笑,哪知对方内力奇精。不由不摄住心神,气贯锤头,频频出招。 仵铁狮又一招“铁狮闹海”使出,双臂叫劲,正如泰山贯顶,堪堪向封龙飙头顶砸下,只见封龙飙脚下游走,于毫厘之间恰恰闪过,双锤落地,砸出个斗大坑来,尘土飞扬,弄得这位仵大村主灰头灰脸,差点狗吃屎趴在地上。 件铁狮见一个初出道的文弱少年,—招不还,竟然抢尽风头,心中的轻视之心顿时敛尽,锤重力猛,再度攻来。“铁狮落月”、“铁狮出洞”、“铁狮摇头”…… 转眼攻了二十三招,这二十三招奇快无比,招招指向封龙飙命门大穴。 奇诡百变,虚实并举,仵铁狮对自己的锤法感到十分满意,从来也没有这么满意。 自己欣赏是一回事,对手领不领帐是另一回事。封龙飙不紧不慢,俊目含威,持剑游走。看到仵大村主锤力不佳时,便虚点上一点,唬得这位“铁狮吞天”不由不卖些气力。仵铁狮头上渐渐冒起白气,再是热汗,再是膏油,黑脸由黑变黄,由黄变绿,额上紫色刀疤变得惨白了。仵铁狮知道,这是内力将尽的征兆。内力一尺,油枯灯灭,自己将要筋骨寸断,虚脱身亡。 仵铁狮槽牙一咬,使出救命绝招。 锤柄处机簧“咯崩”一响,锤头上于狮口处喷出一蓬毒烟,袭向封龙飙面门。 仵铁狮狞笑一声:“小辈,留下命来。” 封龙飙不但不屏气息,反而迎着毒烟而上,口吞鼻吸,把一蓬毒烟尽数收入腹中嘲笑着咂咂嘴巴,仿佛对毒烟的味道很是满意。 满意得像老爷爷夸赞小孙孙亲手煮得一碗荷包蛋面。 古树满关塞。 丧魂人不在长城外。 黄云愁杀人。 发愁者却向丰都城里。 两把五星“白天黑日匕”掷入兜囊,杏花衫向另外一处地方飘去。 宫连大公子。 燕飞飞姑娘。 “荆山六傻”。 封龙飙问道:“下站?”燕飞飞捧出一本绢册,红笔圈点,汴梁—— 第六章 江南首恶 汴京富丽天下无。夷门自古帝王州。 开封,位于黄河边上,金龙锁匙,古城崔巍,画楼栉比,极尽繁华。城西北部,一座龙亭园,荷花擎碧,柳丝摇翠,波光粼粼。 龙亭湖中分为二,传说为北宁重臣潘、杨旧宅,东边名为潘家湖,湖水浑浊,藕莲不生;西边名为杨家湖,湖水清澈,鱼花竟美,忠邪之分,十分分明。 两湖北端,耸立着一通四方巨石,上面云龙盘绕,飞风旋翔,是先朝遗物,唤作“龙墩”。“龙墩”上锣声阵阵,一老一少两个江湖艺人正在打把式卖艺。 老者肤色黧黑,白须齐胸,手中一把金刀上下翻滚,看客中两名青年,持一葫芦瓢,舀水向老者泼去,只见水花四溅,老者收刀。衣衫上滴水未沾。 “好!”人群里响起一片彩声。老者作一罗圈揖,口中道:“小老儿落难开封,没奈何练几手把式,练得不地道,三老四少,大爷少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老儿凑够了盘资,回得乡去,忘不了各位再生之德。这就让小儿练来,各位上眼。” 那少年跳人墩上,轻若柳絮,星目一闪,好个俊俏男儿!当下并不说话,拧动手中烂银枪,点扎挑压,身手不凡。 人群中,封龙飙偕宫公子、燕姑娘并肩而立,他们是被彩声引来。 燕姑娘低声说道:“这少年使得竟是杨家六合枪,虽不得真髓,却也有二、三成火侯。”封龙飙点头。 少年一路枪法使完,又是一阵彩声,铜板、碎银纷纷向圈内扔去。封龙飙见这父子二人满脸正气,遂生怜悯之心,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赤金抛去。 老者一怔,慌忙道:“这位爷,小者儿只求凑足川资,如此厚赐,愧不敢当,还请爷台收回。”说罢,弯腰去捧拾那锭金子。 一只牛皮快靴,连手带金一齐踩住。人群大乱,有人嚷道:“潘衙内!” 开封城中十大公子,只此子敢称衙内。衙内者,官衙内官长之子也。开封府最大官衙乃知府衙门,此衙内乃钦命五品知府潘忠悌之了,开封人称“秽城太岁”潘孝节是也。 提起潘孝节,开封城百姓恨之入骨,这位“秽城太岁”果然日秽三户,夜秽八家,看见谁家的姑娘媳妇,也不管白天黑夜,指挥一帮恶奴便抢,顺从者,送回,件逆者,打死!老者抬头一看,见是“秽城太岁”,便忍声吞气,想抽手回来,哪里还来得及,五指已经鲜血汩汩。 少年愤愤,抢上前来,伸手一撑,“叭”地一声,打得“秽城太岁”黄颊紫红。“秽城太岁”伸手向少年头上抓去,只见个帽飞开,一团如瀑秀发流淌出来,竟是一少女。“秽城太岁”哈哈大笑。道:“姓杨的,你逃不出本衙内的手心去。相好的,认命吧,跟大爷回府,作弄舒服了大爷,说不定赏一吊铜钱。”说着,拉住姑娘便要硬抢。 众恶奴一见,齐齐上前,把杨家父女围在当中。 “秽城太岁”——双色迷迷的眼睛,觑定姑娘的胸膛,伸手“嘶啦”一把,姑娘上衣撕袭,露出里面粉红兜肚。“哈哈!粉嫩豆腐,太爷吃定你啦!” 姑娘脸颊一红,拧身挫步,抬手拾起银枪,一招“怪蟒出洞”分心便刺。“秽城太岁” 扭躯一闪,正扎在软肋上,疼得他“嗷嗷”怪叫道:“反了!反了!快给他乱刃分尸。” 杨老者也横刀在胸,大喝道:“姓潘的,若再不识抬举,休怪杨某刀下无情。”爷俩用力,将恶奴打得匐铺在地,却无一人丧命。 封龙飙点点头。 杨氏父女正待要走,忽听一声喝喊,三名恶奴扑将上来。杨老者认识,此三奴乃知府衙门教头。“汴梁三猛”,使盾牌者号称“天衣无缝”林巴冬,使藤棍者乃是“龙门怪蟒”蔡炎修,使金锁者正是“豫南病虫”苏辛木,因作恶多端,为江湖不容,投到开封知府门下躲避。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杨老心头一凛,喝道:“孩儿快走!” 杨姑娘已经知道爹爹的心意,当下朗声叫道:“爹爹快走。莫忘了给孩儿报仇。”拧枪便进,与三猛打到一处。 “秽城太岁”裹好伤口,见“三猛”到来,顿时大吼道:“与我拿下,老的打死,小的带回。”便加入群殴,一招“仁美跳涧”,踹向杨老者后背,功夫好生了得。杨老者正专心御敌,招呼爱女脱身,听得风响,便要转身,一脚却已踹中。杨老者一个踉跄,“哇”得吐出一口鲜血,强自挣扎着没有摔倒,已是面如金纸。 杨姑娘见爹爹受伤,急欲过来解救,无奈“三猛”缠身,分身不得,心神一乱,“天衣无缝”林巴冬一块熟铜盾片迅猛砸来。姑娘正在懵怔中,忽听耳边响起如蚁细声:“走六合、转社门,银龙出水。”杨姑娘知是高人以“传声人密”之绝顶内功指点自己,当下依言而行,“银龙出水”堪堪从“天衣无缝”的盾牌下边扎了过去,在林巴冬腿上扎了个三寸血窟窿,林巴冬栽倒在地。 杨姑娘喘得一口气,“划刁怪蟒”蔡炎修的藤棍“玉带围腰”便扫了过来。“抢直位,入惊门,神龙摆尾。” 姑娘莲足一顿,抢得先机,反身抟腰,银枪出手;蔡炎修一条胳膊便已告废。不待“豫甫病虫”苏辛木的金锁砸下,“转藤蛇,立伤门,举火烧天”,把个病大虫的蒜头鼻子一分为二,从下巴到额头一道血槽。 杨老者正自喘息,“秽城太岁”的“潘家拳”便打了过来。杨老者猛然觉得身后一只手贴在“京门”穴上,伤疼立时全无,腹中真气鼓荡,挺胸而起,连环三招:“令公捧日”、“六郎摘星”、“宗保射月”,把个潘衙内的前胸后背砍得横七竖八,刀花错乱:“秽城太岁”的污血当真污秽了一块净土,躺在地上,哼叫不停。杨氏父女当胸抱拳,叫道:“哪位高人相救,请恩公来见。” 封龙飙急忙喝道:“杨老者,此时不走,难道等吃官司么?” 杨老者四下一望,只见队队官兵已经围拢过来,把脚一顿拽住女儿,喝道:“走!”。 霎时便窜出园外。 封龙飙望望燕姑娘、宫公子,三人会心一笑,也自走开。 官兵过来,虚张声势,捉拿了几个游园的百姓,便抬着潘衙内、“三猛”回街去了。 琪树明霞。 圆月凝魄。 风摇着开封铁塔的角,悠扬悦耳。封龙飙、燕飞飞、宫连大公子诗兴大发,月夜游塔,边走边吟。这座铁塔高十八支,八角十三层、飞檐挑角,拱门花窗,层层月光洒落非常幽雅。 沿阶梯盘旋而上,一走到第十三层时,听得“咚咚”两响,响起人声:“恩公在上,请受小老儿一拜!”正是白日勇斗恶奴的杨氏父女。 封龙飙拧身闪开,道:“杨老者请起。不敢动问,老者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杨老者叹道:“说来辱没了先人。我本是山西火塘寨人氏,祖上乃金刀令公讳上继下业是也。” 封龙飙三人齐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忠烈后裔,久仰!久仰!” 杨老者道:“小宠儿虽得祖上刀枪相传,却恪守五世—祖文!”家训,世世代代不得为官,非是杨门不忠,乃是朝廷无义,寒了极家忠心。小老儿膝下只有一女,闲来无事,便携女来这祖宗旧地吊祭,没想到节外生枝,让那‘秽城太岁’撞见,硬要抢小女入府,小老儿苦战得以脱身,无奈银两尽在苦战中失落,这才令小女乔装,挣几文路费也好转回山西。这‘秽城太岁’姓潘,乃知府潘忠伟之子,自称是潘美后人,倒也不失家风,奸诈阴损,无恶不作,今日若非恩公相救,小老儿又不便放手施为,恐怕难脱干系了。” 燕飞飞闻言忙问道:“你说那知府名叫潘忠悌?” 杨老者道:“正是,欺君害民,杀兄霸嫂,何忠何悌!令人齿冷。” 它连大公子笑道:“如此便好。” 好!好什么? 封龙飙点头。 三更三点。 万籁俱寂。 宫大公子说好便是好,今天是好日子。 喝酒的好日子。 宿柳的好日子。 也是杀人的好日子。 当然也是挨杀的好日子。知府衙门。更鼓频敲。更夫的眼睛一花,便觉有三条黑影飞过眼前,一缕夜风,吹到脸上。更夫嘟囔道:“飞了一天,还不累吗……”竟然以为是三只小鸟飞过 二门处,两名兵丁兀自打盹,忽觉身上一揽,困意涌上头来,睡了个黑死。“落英楼” 幔帐斜掩。两条人影毒蛇般扭在一起,女的徐娘半老,男的年方二十,玩得好不开心。 女的浪道:“小衙内,偷香窃玉,那许多抢来的妞还供你不够,又赖在老娘身上,平白给你爹戴一顶绿帽子咯咯咯……” 男的喘息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亲亲比不上……老亲亲功夫高,消魂还是老的美……哎呀!”嗓子眼一甜,便不动了。 “藏娇堂”熏香如云,衣架上,挂着五品官服,那顶乌纱滚在墙脚,床外小衣,短裤横飞,白须老叟正与一个二八娇娃练那床上功夫。 老叟山羊胡须乱抖,乐得眉开眼笑。娇娃叫道:“爹,赏我那串珍珠项链一准算数。” 老叟道:“红儿,那是贡品,焉能贪心。” “不!不吗!我要……”“咕咚”一声把老叟推下床来。 老叟一乐:“好!我给!只要让老夫高兴,月亮也给。”说罢,又爬将起来,钻进帐去。 “老扒灰”一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开封府衙乱作一团,知府大人与儿媳死在床上,衙内与八娘亡于帐中。 经仵作验明,乃极乐而死!知府大人眉心那朵杏花便是见证,据名医称,此乃床笫间罕见之症,非欲仙欲死者不能显现。 知府衙门具结上奏,称开封知府,五品正堂,赐进土出身潘忠悌暴病身亡,请龙笔另点贤能接任。 家人查点,府内一应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乃至草木粉帚一件不少。 不!少了一样东西,只不过家人不知道罢了。 蔡知府那把“白天黑日门”白字门下开封分舵的五星“白天黑日匕”已告不见。 相国寺金顶八角塔,连日来香火大盛,男女不避,争相膜拜。那八瓣莲台上和整棵大白果树雕成的千手千眼、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四副笑脸,笑意盎然,千手千眼佛光普照。每年一度的金城大祭,便从此流传了下来。 人家尽枕河。 水港小桥多。 上有天堂,天堂不是凡人的去处。 下有苏杭,苏字在前,便是人间第一天堂。 天堂效外,五十里的地方,有座镇子——角直镇。 角直镇北倚吴淞江,西枕甫里塘,淀山湖、澄湖、阳澄湖、渎墅湖、金鸡湖五湖环抱;吴松江、清小江、东大江三江拱卫,湖、荡、潭、池星罗棋布。七十二桥长虹卧波,说不尽水乡娇美。 镇外船队雁行,镇上码头罗列,南北奇珍;东西名产,无不过镇而行,加上土肥水美,白米丰盈,引得八方客商来投。 镇中“保圣寺”斜对门,是一座花园式庄院,门槛上两行红字: 上联:书香门第春常在。 下联:积善人家庆有余。 横批:福泽八方。 院内住着一位老员外,六旬开外,慈眉善目;逢人便笑,不作揖不开口说话,不见礼不迈步走路,福体福相,乐施好善。前些年从外地搬来,说是祖上几代为宫,积了些家产,看中了角直镇的风土,迁来这里安度晚年,是远近公认的“江南第一善人”。 恶鬼好做。 善人难当。 尤其是“江南第一善人”,倘若有—点不善,岂不自砸了招牌! 这位“江南第一大善人”和合翁和老员外,竟把个善名做到无可挑剔。上至白苍苍,下至开裤裆,无人能说半个“不”字。 尽善也! 至善也! 和老员外无子无女,老伴也不曾有一个,有人提起,和老员外只是点头:“吾辈志在乡里。活一饥儿便有一儿,济一难女便得一女,何必计较。” 高风亮节,说得乡人连连称是。 和老员外的干儿干女颇为不少,每日出出进进,据称都是受了员外恩惠,拜在膝下承欢尽教的热心青年。 外乡人初来角直镇,听到和老员外的善名难免不信。镇上人们便信誓旦旦地诉说一番— — 登龙九年,从南洋载珠宝进京的商船,突然船舱破裂。珠宝尽沉湖中,落难水手正要投绳自尽,和老员外慌得赤一双脚,抱着十锭大银赶到船边,扔过银子便背过气去,众人捶打了半日方自醒来,活了商船九条人人命。 天庆三年,告老还乡的徐州太守带着五十年官途积蓄,住进角直镇“望湖楼”,夜半被强人欲死,掠去全部金银,老夫人,小姐正待自尽,宝剑也已架在脖上,和老员外从梦中惊醒,连滚带爬,赤着上身,撞了进去,把五百两黄金掷于床头,扭身便回,夹气伤寒,闹了足足半个月才见康复。万隆元年,一书生上州求官,携带祖传奇珍“九龙八宝七彩扇”通过门路。于镇外桔林失窃,哭昏于地。和老员外扶进家里,好言劝慰,早晨一锭金,晚上一锭银。甚至倒地学那三岁孩童过家家,直把个书生哄得愁捎云散,跪辞而去。 龙宝二年……登隆四年……镇上人如数家珍,如不信,还可以领你去偷偷瞧一瞧这位“江南第一善人”。 和老员外碎银不离身,铜钱不离手,遇到那外乡乞儿,街邻孤寡,随手便是一串。和老员外还口中念道:“可怜!可怜!怎不让老夫配这无用之身替了这些苦人,善有善报,多行善吧,跳出苦海,便是天堂。”眼里还时时垂下两行辛酸的老泪。 眼见为实。 和大善人的善名随着车船舟马,越播越远、越传越响。 现下,便又有了了和大善人行善的机会。 角直镇中央那座朝阳桥上,人头攒动,一位妙龄少女发髻散乱,秀目无神,鸳转泣血,杏腮带泪,雨打梨花般的面容更是好看。这个天仙似的美女竟要跳下桥去。两个年轻公子紧扯衣苦苦劝解,怎奈言语笨拙,话不动心。 听了半晌,镇上的人听明白了,原来这位姑娘随父母赴尾山任上,于湖中座舟沉没,二者尽殁,只留下一只家猫和两个家丁,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便要随父母去那黄泉路上作伴。 美人落难,惨不忍睹。 镇上的老妪、大婶们哭了个呜呜咽咽,那些哥儿们也自泪花滚动,恨不得替了这美人投河。“江南第一善人”和合翁和老员外跌跌撞撞抢了进来,衣冠杂乱,鞋袜脱落,嘴角上白沫濡染,急急喊道:“且慢!”照例掷下好大一块银子。 投河美女见了银子非但不笑,反而哭得更凶了:“爹呀,娘呀,万贯家产儿不要,只要您二老回来,儿再也不撒娇、不淘气啦,睡觉儿来捶背,喝茶儿来烧水。爹!娘!等等儿啊!” 哭着,两位家丁拽住,一条如葱玉腿已然蹬出桥外。·“啊!”镇上人闭上了眼睛,半晌睁开眼时,见姑娘并没有落水,哭晕了过去,斜倚在和老员外的肩头。 “可怜啊!可怜啊!”和老员外泪流满面,让那两位家丁扶起姑娘,向善人庄院走去。 桥上那锭大角,竟然不曾拾起,弃如蔽履。 重人不重金。 十足善人之风。 第二天,善人庄园里抽抽咽咽,角直镇一半人没睡,男青年居多。 第三天,善人庄园里无声无息,角直镇几百男女屏息静气,厌耳细听。 第四天,善人庄园里竟有了银铃似的笑声,一清早,善人庄园悬灯结彩,鞭炮齐鸣。 两闰家丁告诉镇上人:和老员外已认下小姐为义女,收留在家,百年之后许以全部家产,小姐丧父得父,父女天性,已自满心欢喜。连随从二人也蒙老员外收留,充为家丁,侍侯小姐。 此刻,和小姐正承欢膝下,莲子羹、紫米粥、洞庭桔用罢,泡上一盏香茶,亲亲地递于和老员外面前,樱唇半张,试了试凉热,脆生生喊了一声“爹”,把个和老员外喜得浑身乱抖,甜甜地泡酥了骨节。和老员外好不容易才止住欢笑,和和气气地说道:“儿啊,你也该梳妆梳妆,去答谢乡里父老相救之恩才是。” 行善不揽善。 善行归众人。 和小姐一声“孩儿遵命”,把个和老员外又惹得五脏舒泰。 片刻,和小姐从爹爹为指定的绣楼下来,连这位和大善人也不由得心旌摇荡。 八幅裙,龙风袄,珠花簪,乌云如瀑,腻肤似雪,不笑自娇,不媚自艳,分明秋香又生,玉女转世。 和小姐挽着和大善人走至门口,盈盈一福,道:“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门口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耳朵早已失去了作用,只有眼睛拼命往外鼓,如果不是眼眶眶住,和小姐身上怕不落满了眼睛。 父女连心,无话不谈。和小姐抚着和大善人的肩头,娇问道:“爹爹,你的肩头宽厚结实,年轻时们是练过武功吧。” 和大员外听着声音,便觉有一和娇媚入骨的魔力,说道:“岂只练过,就是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强过爹爹。” 和大小姐捏捏和大善人的痒筋,又道:“孩儿既蒙爹爹疼爱,爹爹就该教孩儿个三招五式,爹爹不是说给我全部家产吧?难道武功不是家产?孩儿要,孩儿要的。” 和大善人一迭应道:“爹爹教,爹爹教你,只是爹爹不愿让人知道,孩儿要学便悄悄学,连你那两个家丁也不可让其知道。” 和大善人闭门课子,夜静更深。 初时,和大善人先教了些马步、蹲裆之类的扎底粗活,看着和小姐那毛手毛脚,娇羞无力的样子,乐得嬉笑不止。 几天后,和大善人望着和小姐练功。月映杏腮,柳眉流波,那双眼睛一瞥,和大员外便觉得心飞九天。 和大善人忍不住,喘着粗气说道:“孩儿,爹爹有一套拳,从未在人前施露,今日爹爹高兴,演来你看。” 和小姐玉手乱拍,连声叫了七、八遍“亲爹爹!好爹爹!” 和大善人除去外衣。将一套拳施开,只见似醉非醉,似酣非酣,掌如飞蝶采花蕊,脚如乱蜂勾暗芳,看得和小姐满脸通红。 和大善人一边练,一边指点和小姐:“这拳名为乱芳夺香拳,看拳之人,周身舒泰,如火中烧,欲仙欲死,孩儿,可有这种感觉?” 和小姐迷迷怔怔,乱答道:“嗯!羞死人了。” 和大善人大喜,道:“孩儿,此拳最宜男女双修,来,孩儿,待爹爹人房去先传你些内气,方好与你同练。”说罢,就上前。 和小姐于掌风一收,便自清醒,正色道:”爹爹,方才你打拳时,孩儿有些晕迷,—尽想些非礼之事,想是孩儿定力不够。不像爹爹德高望重,名播四海。想来爹爹不会有什么杂念吧?” 和大善人面色一紧,忙道:“孩儿,哪里话来,爹爹专心习武,怎会分心。” 和小姐笑声又起,道:“爹爹。你是真疼孩儿还是假疼孩儿呢?是疼孩儿一时,还是疼孩儿一辈子呢?” 和大善人恢复了员外尊严,沉声道:“此话怎讲?” 和小姐道:“若是疼孩儿一时也就罢了,倘若爹爹真疼孩儿,便择吉日为孩儿选一如意郎君,待爹爹百年之后,也好支撑门户,继起和家家风。” 和大善人语塞。 晴空万里。“保圣寺”经幢上和小姐亭亭玉立,她要抛绣球择婿。 和大小姐人继善人庄园,已使很多人拍胸顿足,早知道能到这个善名昭彰的金银窝里打滚,自己何不早寻个理由,假死上一回,然后和大善人一来,纳头便拜。恨不得有人掴自己嘴巴,掴碎了门牙的也有。 和小姐择婿,又使许多人顿足暗忖,有小姐,难道能少了姑爷,早些想到,荐上门去,不也是一份分沾富贵。 镇外的小树林一夜之间伐光,据说是做了夹板、假腿、拐杖什么的一类用品。 经幢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人争先,个个奋勇,爹娘为儿孙加油,姐妹替兄弟们使力,甚至有的妻子还给丈夫鼓劲。 两个家丁紧紧护住临时搭起的木梯,不让人们靠前,被亢奋的人群扯住,夹在人群中东倒西晃。 “唰!”天摇地动。 和大小姐的绣球红日般升起。“哗!”人头像潮水般涌动。 念着活菩萨,喊着老祖宗,人群雀跃。 不偏不倚,绣球打在一个被人们扯进来的家丁身上,滚动人怀,竟像落地生根,十几只大手扯也扯不出来。 和大善人转忧为喜,当场宣布:“姻缘天定,婚姻有效。明日为小女成婚,敬请乡邻赏光!” 失望的人群,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去,去吃这下三烂的挨千刀的不长眼的臭家丁,吃穷了他,嚼干了他,看他小子还怎么臭美!” 这二天,天还未到辰时,善人庄园外便涌来密密麻麻的人群。 书香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福泽八方的“江南第一善人”,和合翁和大员外的善门大开,院内灯火通明,龙凤蜡、五彩灯串串生辉。 人呢? 人在高竿上。 院中直立起一支高竿,高竿上倒挂着一人。善目不改,福相犹存,眉心一朵杏花,长长的白布上用血写着—行大字:“江南第一恶人下场”。 和大员外死了!被当做“江南第一恶人”吊死了! 人们正在怔忡,猛听一片:“爹!”“娘!”哭喊,几十名披头散发的姑娘扑了来,面黄肌瘦,形容萎顿,目涩无光,欲哭无泪。 人群向后一闪,旋即便有许多人扑了过去,这群姑娘竟是连年来农户、船家、商客、铺户无端失踪的女儿,姐妹、妻子。 姑娘们哭诉着打开庄园佛堂的暗道,里面白骨累累,新尸具具。 —园中明灯下摆着的东西,人们也辨认出来了: 南洋珍珠。 徐州官印。 “九龙八宝七彩扇”。角直镇外,一条楼船上。燕飞飞正捶打着封龙飙:“都是你,胡乱听宫弟所言,害得小妹认贼作父,我不来了。” 封龙飙只是憨笑。 宫连大公子嘴不饶人,笑道:“燕姐姐,美人除大恶,积善之举,可敬可佩!如果姐姐认为吃亏,不妨此时多叫他几声儿子。” 燕姑娘脸一红,啐道:“凭他也配!” 封龙飙拈着手中那把“白天黑日帮”黑字门下苏杭分舵舵主的五星短匕,朗声大笑。 燕姑娘羞得抬不起头来。 宫连大公子也没抬头,后颈上隐约可见一层晕红—— 第七章 哭断肝肠 关山不锁。 夜溪载客。 弃舟登岸处,便是黄龙山。燕飞飞姑娘见此外岩峰葱翠。瘦石嶙峋,曲径花香,飞瀑碎玉,想到封哥哥害日厮杀,甚为疲惫,便提议人山小游。 妹妹的话哥哥多半是听的。 “荆山六傻”本是粗人,只求鱼肉果腹,便自满足,这锦山秀水于他们无疑相去甚远,便留在湖边守护座舟。封龙飙偕燕飞飞、宫连大公子便上得山来,在那合抱古松,如同藤蔓之间尽情游玩。 玩得兴起,封龙飙踏起“三十三天天冲步”呼啸而起,莺蝶般点着碎花斜枝,向前飞去。 宫连大公子、燕飞飞姑娘相视一笑,随即展开初学小成的“三十三天天冲步”紧紧赶来。宫连公子忽地落下山涧,于溪水边抄了一决什么东西,问封龙飙追去。 封龙飙只把“三十三天天冲步”发动了二三成,为得正是让燕妹妹、宫老弟赶上,一同分享游戏大自然的快乐。 看看两人赶至身边,宫连大于夹在二人中间,忽地作个鬼脸,惹得二人一怔。宫连大公子甩手,“哗!”两把清泥抹在封龙飙、燕子飞的脸上。宫大公子大笑,一边逃,一边嚷: “小弟与哥哥、姐姐结为莫逆之交,以往有名无实,今日方得如愿,莫逆者,抹泥也……” 一串笑声滚落到山谷之中,回声不绝。 封龙飙与燕姑娘被抹得污泥狼藉,当下—笑,照样施为。三个人泥抹得有点味道了。 “当然是那种嗅着很怪味道。”三个人躺在毛茸茸的草坡上,于林中小憩,白云悠悠,绿风荫荫,好不雅致。 突然,宫大公子“嗷”地一声跳将起来,燕姑娘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低头一看,三个人的衣衫上爬满了蠢蠢小虫。个个撅臀拱腰。正于那肌肤上贪婪吸吮。 燕姑娘:“啊呀!”一声大叫起来:“跳蚤!” “臭虫!”“虱子!” 寻常人这的异常之物,愿不稀奇。如来佛头上也有三只。 他们不是如来佛。 所以,身上的小虫特别多。 燕姑娘的如瀑秀发,已经变成了惨白色,一串串,一团团地小虫拱得衣服外鼓,在手上、脚上爬来爬去。一周围的草地上还有一列列这样的勇士袭来。 封龙飙大喝一声,将掌拍出,“噼噼剥剥”压碎一片。攻势并不稍减,小虫们踏着同伴的尸体:毫无惧色,只只奋勇。 宫连大公子已是奇痒难当,说了一声:“快,快过来!”便向不远处一处水潭扑去,跳进潭中,一把一把抓起烂泥,向身上抹去。一封龙飙、燕姑娘飞落人潭,也毫不客气地抹了起来。“抹泥”之交。恰如其分。自己抹不到的地方,当然请朋友“抹泥” 泥抹、水涮,身上的小虫不奈水淹,让流水冲去了。 三个人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岸,燕飞飞忽然惊叫:“上不得!” 潭边已是小虫的世界,它们上下跳跃。仿佛在欢迎三人上来。 突然,从一从石窟窿里伸出两个毛茸茸的小脑瓜,两双精巧诡秘的眼睛,闪着顽皮的光芒,薄薄的嘴唇一碰,就是一串炒豆般的话。“大哥哥,大姐姐。我们的这些小玩艺怎么样?” 封龙飙一见两个孩子,最大不过十二、三岁,机伶聪明,顽皮可爱,便笑道:“厉害! 厉害!咬得我们都快投降了。” “真的!”小孩哈哈大笑,马上又小脸一绷,问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封龙飙道:“好人怎样?坏人又怎样?” 小孩道:“坏人咬死!好人交个朋友。” 封龙飙和他们做了朋友。 并且拿出随身携带的茶点肉脯招待了朋友。 此刻,这两位朋友便大模大样的咀嚼着,两小衣衫褴搂、乞儿不如,头发上,衣服中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小虫,说来也怪,这些小虫竟然像瞌睡一般,根本不动他们一口。 一小咬断一条鸡腿,说道:“我叫于皮,他叫丁波,讨饭来到这座山中,躲雨钻进一个山洞,检了一本破书和两瓶绿水,喝完了绿水。又学会了书上的‘拙地驱虫诀,头一回使用,便碰上了大哥哥、大姐姐们,嘻嘻……” 山中有洞,洞中藏奇。谁也不会没有兴致。 这是一处古洞,从洞中密布的藤腾荆棘看来,像是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只是此洞两壁如削,斧凿刀砍这痕历历,显是人力所为。人呢? 人在脚下。 听得“咔嚓”一响,两小惊叫起来,他门把一具骷髅踩得粉碎。顺山洞望去,东倒西歪倒着许多骷髅,竟如前人的坟墓一般。 眼下这具骷髅卧在地,左手指骨下有一行小字:“五毒门战我不胜。”右手处却是一只金光闪闪的九节竹杖,非金非铁,十分坚韧。 燕飞飞大叫一声:“丐帮帮主信物!”难道这是江湖上已经甘年未见的武林重器? 二十年前,丐帮帮主洛风追杀黑道三十六魔、一没失踪,丐帮掌门信物九节丐王杖也失去下落。帮中弟子多方寻找,终无结果,是以帮中二十年无主,由八大长老共摄帮主之职,处理一应事务。 黑道三十六路巨魔亦一齐失踪,群魔无首。各行其事,各不相干?白天黑日门乘虚而入,欲独霸江湖黑道为尊。 封龙飙沉思半晌,心中对丐帮帮主好生尊敬,没想到一代英豪,竟然毙命荒山,实在凄凉,一礼到地,略表寸心。 几个人向前几步,只见地下又是两俱骷髅,一具蜷成一团,一俱倚墙而坐。封龙飙心道:“这怕不就是三十六魔中人了,从二人头、肩处骨头碎裂来看,显然是为丐帮帮主击杀,但不知二魔是谁?” 宫连大公子弄了几支火把进来,照得洞中明亮起来。两具骷髅的上方石壁用利刃划下两行小字:“上天无门,人地无路,蛇山门主、云湖蛟王死难于此。”一件蛇首镖,一件蛟丝帕丢弃于地,正是二魔信物。封龙飙拾起,揣入怀中。 再行数丈,沿石洞右转,眼前又是一间洞,或坐或卧,或仰或伏,陈列着七具骷髅。洞中一方石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七册绢书。各以兵器压置其上。举火把一照,燕飞飞姑娘大惊失色,叫道:“奇哉!奇哉!封哥哥决来,竟是黑道七魔信物与武功秘籍。” 封龙飙依次检视,一条碧绿毒鞭压着《天马帮帮主毒鞭三十六式》;一块血红玉佩下压着《紫血门门主二十四掌》;一对判官笔压着;《鬼判门门主索命八式》;一只鸡头型玉缶下压着《金鸡帮帮主金鸡十三爪》,鸳鸯短剑下压着《鸳鸯门门主鸳鸯合剑一百零八式》;一块生铁牌压着《铁头门门主秘功》;最后是一只方型金牌,上面刻着一个鲜红的“东” 字,赫然是赌鬼帮帮主信物,那本绢册却是《赌帮的七十二骰法》。 宫大公子、燕姑娘和二小又是一阵惊叹。 封龙飙信手全数收起一应信物,点头示意,众人又向洞中走去。 不远处山壁似棺非棺,向上拔起约三丈上下,跃上去原是一处平台,平台上仍旧尸骨累累。每人死法不同,姿态各异,白骨森森闪着磷光。 平台上刻着十六个大字:“灭顶之灾,刻骨铭心,后人当报。不死不休。”每四个宇一排,每个字尺许见方,或草或篆,或文或野,深浅不同。笔划不一,是绝望之人拼却最后一点真力一人字用兵刃划下的,恶毒凶残,剑拔弩张。 封龙飙心道:“这又是何人?”那边,燕飞飞莺声又起。念道: “《地鼠洞洞主凿洞八法》” “《磷火洞洞主赤磷十三倾》” “《五毒洞洞主五毒四十湖》” “《子午洞洞主子午摄魂钉诀》”“《雪魄洞洞主雪魄寒心经》”“《奈何天天魔真经》” “《逍遥楼道遥五十四掌》” 十六洞洞主,一役殒命,“尤自不甘心,各自留下掌洞令物与武功,期待后人拾得,感恩戴德,为自己报仇雪耻。 一般寒意,从封龙飙五腑升起、不由打个冷颤。当下并不说话,收起信物秘籍,默然无语。 燕飞飞看出封哥哥心思,把只温香玉手递人哥哥掌中,说道:“封哥哥,江湖之人见了这些东西,此时恐怕已经乐得发疯了,必寻一处清幽所在,待练成奇功后,以掌门信物号令各帮各洞,为所欲为,乃天下武材之大祸也。天幸怜见,竟让我等于无意之中得到,哥哥既不喜欢。何不悉数毁去,以绝后患?” 封龙飙叹道:“物虽毁去。心魔难除。” 宫公子一怔,道:“哥哥要用它以毒攻毒?”“封龙飙道:“以毒攻毒,难免荼毒。” 燕飞飞道:“那么就以毒制毒。” 封龙飙道:“以毒制毒,虽制犹毒。” 不攻不制,难道还有什么妙招? 莫非封哥哥要…… 封龙飙的办法也是四个字:“以毒化毒。” 燕姑娘、宫公子连同小二一齐鼓掌,毒化了,消弥于无形,岂不是一宗功德。 当下收起秘籍信物,众人大笑着向洞中走去;一边走,一边于骷髅处捡起一件件东西。 右洞左转,迎面是一间大厅样的长方石洞,看看已到洞底。 举起火把往山洞石壁四处照去,只见四壁下各有一具雄巨骷髅,虽朽不倒。身后石壁上有字有形,十分潦草,甚为简陋,却也简便明了,正是四人生前各怀武功。 东方骷髅。剑尖指着五个草字:“白心十八剑。” 剑势飞舞;轻盈灵动,一式七剑,指向对方七处大穴。封龙飙心道:“此人剑法诡异,出手毒辣,一招后蕴七招,招招制敌死命,却也不是泛泛之徒。自己有心以毒化毒,却也不能不详察一番。” 当下便依壁上图形,演练起来。 燕姑娘,宫公子见他如此,会心一笑,便吩咐二小于洞中侍候,两人便走出此洞,看看是否另有洞府。 洞府外,再无一洞,两人仔细搜寻,未见异常,正要转身回去。宫连大公子脚下忽然一绊,差点摔倒,看去只见脚下有一乌黑圆形石块,没有火把看不真切。宫公子恨恨地一脚踢去,只听“轰隆”一声响,圆石滚动,地下现出一个洞来。 燕姑娘惊喜道:“宫弟,此地原来还有一洞。” 宫连大公子也欣喜非常,道:“姐姐,趁封兄练剑之时,我们何不下去看看,也好知道又是哪一路妖魔鬼怪的葬身之穴。” 脚下是一蹬一蹬台阶,燕姑娘举步踩下,“叮”一声脆响,竟然有古琴之韵,十分好听。 燕姑娘连叫:“好玩!好玩!”一路踩了下去快乐得像二只黄莺。“宫弟,快下来!” 燕飞飞喊道。 宫连大公子也沿阶而下,“叮叮”之声连续不断,高低有序,各合音律,燕飞飞听来,竟是琴谱上所载的《行云迎宾曲》。 二人于阶下站定,凝目一望。只见这是一处九曲溶洞,洞顶金黄,洞壁淡绿,地面乌黑的石板地面上或长或短,或疏或密排列着银白色石条。洞顶、四壁、问底之处错落阒千奇百怪的乳石、上上下下,犬牙交错,山泉滴下来,溅在石笋、石乳。石花上,又是一片“叮叮”之声。赏心悦耳。柔媚销魂。 燕飞飞一声莺笑,摇动莲足,向那白色石条踩去,听得几声,便伫立不动。把刚才音响品味再三,心有所得,退回来再踩过去。 燕姑娘有轻有重,有的只是一点,有的却是踩下不移,顿时,洞中一片乐声响起,却是失传已久的汉代才女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拍》,拍拍精绝,句句深奥。绝响重视,喜得宫连公子抓耳挠腮,一副天真顽皮的怪模样。 宫公子伸指向一条石笋弹去,“叭”脆如木鱼,另弹一石“咚”响如玉磐,脚下一抬,点向一条石柱,“当”声如铜钟。 真奇怪,明明是石头,怎么发出如此动听的音乐? 宫公子弹指并举,半天方才明白:乐声和石头的大小方圆;形状位置大有关系。石头越长越粗。声音越雄浑低沉;石头越细越短,声音越高亢明丽,每条石笋、石柱,每块石乳、石花,都似一条琴弦,一只乐器,不同的石乳若以不同的手法敲击,便是曲曲不同的音乐。 燕姑娘所踩白色石条,显然是人工所为,不知用意何在? 燕姑娘一路踩去,乐声不断,喜得她象花间鸳燕,欢笑不止,虽然香汗抹额,却了不觉疲累,玩意正浓。 宫连大公子此时也雅兴大发,他武功本引不弱,连日来又得封龙飙指点,便是绝卓超伦,环视武林,不是魁元,却也列得十名之内。 当下发动“三十三天天冲步,腾身半空,不踩那排列着的白色石条,却从怀中摸出“龙风日月刀”向那天然石乳、石花、石笋、石柱敲击,虽信手而为,毫无章法,却也人律合口,自成篇章。 宫连大公子一边敲击,一边飞身向前,渐渐追上燕飞飞!”娘,看那燕姑娘,正依自家揣度,踩响白色石条,进进退退,快快慢慢,兀自陶醉在乐声之中。 燕姑娘心无旁骛,又向一列白色石条踩去,石声如歌,浓艳、明丽。宫连大公子眼中浮现一处景色—— 华清宫阙,沉香亭北,牡丹灼灼盛开,芍药灿烂捧露,波斯毯漫遮住白玉地面,古檀香轻飘出薰炉金鲁,三千佳丽,一人独秀,此情绵绵,无尽无期。上方碧落下黄泉,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曲不正是朋皇击鼓,龟年吹笛,李太白醉后赋诗,杨贵妃娇娜起舞的《清平乐》吗? “支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栏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定向瑶池会上逢。” 宫大公子高声和唱。舞之蹈之,宛若贵妃临世,韵舞和谐,天地万物均视为无有之物。 一曲高歌华,燕姑娘笑道:“妹妹。你终于露出闺门本色来了!” 宫公子一怔:“姐姐,你说什么?” 燕飞飞莞尔一笑,道:“妹妹,不必再装了。方才你于乐声中摇身起舞,鸣喉而歌,端得风翔昆山,鸾鸣太液,那淑女之容德已尽现无遗。” 宫连此时羞得脸儿晕红,连道:“该死!该死!” 燕飞飞上前搂住宫公子,道:“妹妹,自从你乔装入庄,姐姐便看出一丝端倪,只是不知妹妹用意,不好点破。连日来,兄妹妹随侍封哥哥身边,柔情笃定,情深如梅,处处回护,时时提醒,便自猜着了几分。”宫大公子,不,此时该叫她宫大姑娘,宫怜怜了。 她道:“姐姐猜着什么?” 燕飞飞把个柔指点向宫怜怜面颊,笑道:“不害羞的淘气妹妹,自家寻上女婿门来。人便是‘三十二天天篷瘴’中那位!”娘,是了不是!” 宫怜怜羞道:“姐姐怎知?” 燕飞飞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自称姓宫名连,连者怜也,不是那爱捉迷藏的小怜怜又是谁来?这些故事,封哥哥都与我讲过,两相参详,妹妹你还能乔装得下去吗?” 宫怜怜道:“妹妹确是如此。此身属郎,此心属郎,原本要入庄相识。入得庄才和哥哥又寻得姐姐这么一位天仙一般的腻友,便不好启唇,又舍不得离夫,只好改了男装,此生此世,只要随他左右,所得一两句话语便已心足,妹妹并无它想。” 燕飞飞正色道:“妹妹哪里话来!封郎天成,却非飞飞一人,之主,愚姐愿与妹妹效那娥皇、舜英之典,共享人生之乐也。”义正辞严,句句铿锵。 宫怜怜已是热泪满面,跪将下来,口中叫道:“好姐姐!” 燕飞飞也跪下,抱住怜怜双肩,亲昵地喊了声:“好妹妹!”半晌,二女方从甜蜜中醒来。宫怜怜道:“只是封郎他还……” 燕飞飞道:“妹妹不必操心,封郎木讷,于此犹甚,此事有姐姐一力作主,花烛之夜,必是我姐妹共枕良宵。” 宫怜怜千万声谢都谢过了,又道:“姐姐通音律,可否有劳芳架,再凑一曲,让妹妹欢喜欢喜?” 燕飞飞道:“妹妹愿听,自当奏来。再奏一曲,我俩便去寻找封郎,拉他来一回欣赏才是。”宫怜怜道:“正是。” 面前已离洞底不远,已经没有石笋、石柱。石乳、石花,只有乌黑石板上仍有一列白色石条,尽是又长又宽之属。燕飞飞飞身便上。 “轰”一声巨响。 宫怜怜内力一散,骨架酸软,慌忙捂住耳朵。 燕飞飞习武时日不长,内力较浅。踩上石条,便让巨响震飞起来,撞以洞顶,又向另一条白石落下。 宫怜怜欲喊无力,口里发不出声来。 “嗡”又是一声巨响,低沉凝重,巨石投水般地溅起道道声波,向四外辐射。 宫怜怜捂着耳,兀在觉得声响透骨而人,五腑俱颤,一团热乎乎的腥血脱口而喷。 声响再也没有重起,宫怜怜缓过气来,巍巍站起,吓得惊叫一声。 燕飞飞姑娘的身子躺在二、三白色石条之间的黑石板上,七窍流血,双目紧闭,脸色蜡黄,骨肉软松,已然瘫在那里。 宫怜怜大喊一声。“姐姐!便扑了过去。脚下不敢再踩白色石条,只向黑石板上落下。 扑到燕飞飞面前,一探鼻息,已经气若游丝,人事不知了。 宫怜怜吓得三魂离体,抱起燕飞飞向洞口冲去。 封郎就在洞口处不远的石厅里。 凭他一身修为绝不会让燕姐姐死去。 洞口处,哪里还有那座长方形的石厅。碎石崩塌。岩壁倾倒。 一团团石粉,正四散飘扬。 宫怜冷哭着,扑向倒坍的石洞,五指箕张,抓开一块碎石,想刨进去救出那个心上的封郎。十指磨破了鲜血滴在石坡上。宫怜怜并不疼痛。人麻木了。意识麻木了,只有手还在疯狂地刨着。燕飞飞一声呻吟,头歪向一侧。宫怜怜大惊,连忙罢手,回去救燕飞飞。 一股真气输入燕飞飞体内,燕飞飞又有了一丝气息。宫怜怜实实可怜啊! 眼见封郎已被封入荒洞,便是铁人也难有生机了。活人要紧,不能再让燕姐姐失去。一宫怜怜狠下万千心肠,朝坍洞拜了三拜,抱起燕飞飞向湖边飞来。“荆山六傻”正于船上喝酒吃肉,抬杠绊嘴。“奶奶个熊卵”喊个不停。“通”船尾落下一人,满身山灰,象个土行孙似的,迈步向舱内便走。 六傻横身挡住,喝道:“小子找打!”说罢,拳脚就要齐出。 那上人怀中还有一人。长发散乱,随湖风飘动,显然是个女人。被这六人一声炸雷似断喝一震,头脑清醒过来。说道:“六位,是我。” 六傻定睛一看,原来是宫连大公子,怀抱之人正是被乐声震得九死一生的燕飞飞。 宫怜怜钻人舱内,伸掌按住姑娘“膻中”穴,将一股真气输了过示。 燕姑娘蜡黄的脸还是蜡黄。只不过口中又多了那缕细若游丝的气息。 宫怜怜红润的脸不再红润,慢慢也变得蜡黄,软坍在船板上,嘴角一丝苦笑。 “荆山六傻”见状,先是惊傻一样,随后放声“哇哇”大哭起来…… “哇!燕姑娘死了……死了……”“呜!死了便是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咳!不能活……就……吃粮不香了……” 粗憨嘶哑,乱作一团,宫怜怜听得更加心烦,大喝一声:“不许哭!燕姑娘没有死。” “荆山六傻”一听,马上止住悲声,抹一抹鼻涕眼泪,“哈哈”大笑起来—— “死了怎么又活了?”“又活了就是原来没有死!”“死就是死,活就是活,怎么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宫怜怜举掌一拍船帮,喝道:“不许再说话,谁再说话,我就把他扔下河去。” “荆山六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人说道:“嘴上不说,心里说行吗?” 一人道:“不许说就是不许说,心里说不是说吗。” 一人道:“心里叫做想,不叫说。”宫怜怜将手一指,喝道:“快帮艄公开船!” “荆山六傻”一愣,问道:“不等封庄主了?” 等?等什么? 宫怜怜强忍一腔泪水,喝道:“开船!” 船头上,六傻努力,船行似箭。 船舱里,宫怜怜抱着奄奄一息的燕飞飞、独自黯伤。 江水消瘦。 月牙消瘦。 花消瘦。 人消瘦。 十天来,小船出太湖,人长江,过镇江,绕无锡,穿石头城,溯水而上,正向彝陵行来。 船行彝陵?这不是宫怜怜的意思。宫怜怜下令开船时,只用手一指,便钻进舱内,并没有说明要去何方。 这条船,本是湖上游船,装饰豪阔,船板坚厚,是专门接待公子哥们的高级游船。这日让封龙飙雇来,船家见他出手阔绰,更不多问,忙不迭地把船荡了起来。此时下令开船,又是救人,,船家知道不会亏待,便照样驶将起来。“荆山太傻”只知道宫公子指向船头方向,就认准了向船头方向开进,也不管东西南北,挥篙相助,劲大力猛,这只船便飞将起来。 天下哪只船不是船头在前。 宫怜怜在舱中包着燕飞飞,一边悲伤,一边输送真气,十余日来何曾出舱,只盼着早早回到封龙山庄。 南辕北辙。 傻人呆船。 命在旦夕。 人在峡中。 西陵峡,船到西陵气混茫,整条峡,峡谷深邃,险峰排列。峡中有峡,大峡套小峡,滩外有滩,大滩傍小滩。 白浪横江起, 槎牙似雪成。 “荆山六傻”盯着船头,把船摧进峡口,正待扬棹前进,一猛听有人吟诗。这西陵峡口,巨浪拍岸,涛声如吼,涛声听来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象在耳边吟唱一般。 “洞府凌虚突兀开。访碑联奇雨中来。 文章自古多憎命, 天地何心不怜才。” 诗声中,从那座江左矗立的“张飞擂鼓台”上落下一条白色人影,堪堪于船尾处收住。 喝道:“在下一介书生,阮囊羞涩,客官可有阿堵之物悉数赐与在下,在下好生感激。”温文尔雅,竟是一名截江大盗。 “荆山六傻”自从宫怜怜喝令不让说话,便果真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鼓肚子挤眼。见这人上来,文绉绉地也不知说些什么…护主心切,便拢了过来。 书生朝六傻一瞥,不胜惊骇,又向舱内望去。只见宫怜怜正怒目相向,心神一惊,便弯下双膝,于船尾磕起响头来。口中乞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不知主人驾到,饶命!饶命!”直磕得额头沁血。 宫冷怜正要提气一搏,忽见他这般模样问道:“你是何人?莫非要打劫吗!” 书生磕头不止道:“小的瞎了狗眼,冲撞主人。主人可是病了吗,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以补方才之失,也好赎罪。” 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只白玉净瓶,两双琉门离盏,跪伏着爬进舱来,哀哀说道:“此乃陆游泉泉底奇珍,被小的费尽周折,刚刚得来,敬献主人收纳。莫嫌菲薄。”。 宫怜怜见他诚惶诚恐,不似鬼诈,问道:“此物何用?” 书生跪道:“陆游泉水清如镜,常盈不枯,冬不结冰,夏不生虫,味甘质冽,香味纯正,正是此瓶之功。那泉水原是凡水,涌过此瓶便成神品。泉水好,乃凡间好水,此瓶中日积月累之万年泉精。夺天地之造化,聚日月之精灵,一滴便可活命,若是一瓶尽饮怕不能活白骨,陆地羽化了。主人病势看来不轻,此物正有大用。”说着,便将那玉瓶以内力震开,倾出里面泉精,小心捧上。” 宫怜怜似信非信,无奈有病乱抓方,又见他说得语辞恳切,便接过来,自饮了一滴。方才人口,便觉圆润清凉,人腹一团异香,连日疲劳竟一扫而光。当下心喜,忙将一盏泉精对准燕飞飞的小嘴灌了下去。 燕飞飞一声呻吟,果然气息大了许多,鼻息不再若断若续,竟丝丝连贯起来。燕飞飞一喜,忙道:“公子如何称呼,大恩来日当报。” 话一出口,吓得书生又跪了下去,道:“主人,莫要折煞小的,只要来日见了门主,主人说一声‘酸书生无罪’便是大恩大德了。” 说罢,磕头再拜,起身飞去,那玉瓶金盏一齐留在了舱中。 宫怜恰如坠雾中。什么“门主”、“主人”的?自己何曾认识什么“门主”,谁又是这“酸书生”主人。 宫怜怜出舱一望,便知不对。忙问:“荆山六傻”,道:“此地是何处?” “荆山六傻”道:“船头!”便又不再说话。 艄公知道,六傻乃是傻人,忙答道:“回公子,此地乃长江三峡之西陵峡口。” 宫怜怜急道:“怎么上这里来了?” 艄公道:“这六位爷正是指得这个方向。” “天哪!”宫怜怜又道。 正俗令艄公转舵,忽然想起什么,焦急的脸上雨过天晴,说道:“加速前进!” 艄公见他瞬息百变,也自不好多问,招呼六傻,向上游划撑而去。 夜泊崆岭,人已精疲力竭。这一路上行,水流湍急,正是“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的险处,南岸一片金桔林中,拱儋斜挑,露出一座古刹;正是著名的“黄陵庙”。 船附泊岸,就见从黄陵府方向急急跑来几条人影,临近船身,齐齐拜倒,当头的汉子叫道:“敢问可是主人在船上吗?” “荆山六傻”见了白天那场奇遇,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有人来,例顾不得不让说话命令,大声叫道:“正是主人!快来!快来!” 几条大汉小心翼翼地上了船,捧上一只木匣子。恭敬地说道:“日间才得酸书生通报,仓促之间,凑不足孝敬之物,些许草根树皮,望主人收纳。”打开匣子竟是一匣子成七晶参,成形何首乌等大补之物。 宫怜怜情知推却无用,便道:“谢了。壮士又是哪一路好汉?” 大汉一齐重新拜倒;道:“长江飞鱼帮门主康泰,愿主人金安!”倒飞而去,消失在那片金桔林。 磷火一闪,宫怜怜不及回身,船弦上已多了两个恶鬼。两鬼一般装束:麻冠重孝,素鞋赤足,左手提支哭丧棒,右手擎面勾魂牌,所不同的是一鬼白面红发,一鬼黑面白眉,四只鬼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怜怜。 宫怜怜喝道:“何人?” 二鬼答道:“鬼魂!”宫怜怜笑道:“索命?” 二鬼嘿嘿一乐,无哭还难听:“救命!” 宫怜怜沉声问道:“药在何处?” 二鬼道:“药便在这里。”说着,便出一只枯手,递上一块绿莹莹的东西。“何药?” “追魂夺命丸!”“药效?”“追上奈何桥,挽回不死魂,冲人丰都城,救得无辜命。” “好?收下了。”宫怜怜一声朗笑。 回头时,已失去二鬼所在,只远处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声音:“门主好福气。主人好胆量,鬼判门阴阳双判不恭之罪,还请主人宽恕。”音断人渺。 宫怜怜看那药时,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写楷写着:“日取一钱,涂于脉门。”怪药涂上玉臂,燕飞飞的气气又细匀了些。 马归山、铁棺峡,已经摇落船尾正缓行在批把洲头。燕飞飞已有灵泉奇药护住性命,不需宫怜怜时刻不停地以内力相续。 宫怜怜坐于船头,山河胜景,无心赏玩。只把一半心思系于燕姐姐,一半心思系于封哥哥,至于连日来的种种怪事,反正猜揣不出,索性就任其自然了。 顺江下来一只大船,船过此舟,一声号令,十余只挠钩搭住船帮,大船上跪倒一干人马,齐叫道:“属下参见主人!” “荆山六傻”一蹦老高,喊道:“你们有什么好东西,尽管送了过来。“属下遵命广大船一志应诺,便有几个壮汉抬过一筐金桔,个个黄澄若金,拳头大小,香风缭绕。 一名大汉道:“此筐鲜桔献于各位主人。” 六傻一听,正中不怀,抢过竹筐,便大嚼起来,边吃边道,“对心思:对心思!记你们一功。”。 大汉道:“属下谢赏。”又伸手从掌中露出十只金桔来,递与宫怜怜。 宫怜怜看时,却见这十只金桔,粒粒小如蚕豆。且皮色黑黄,别说香气,桔子上那股腥臭之气呕都把人呕死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大汉道:“主人,此乃银窝丹桔,生于江岸峭崖缝隙中,极难采到。屑下知道主人要过此处,便令帮中弟兄一齐采寻,只得十只,还摔伤了两名弟兄。此桔正应了宝物不露其华的古话,外形虽不堪人目,食之却养气活血,强筋壮骨,丰颜腴面,是非常难得之品,愿主人收下。”宫怜怜听到有人受伤,心下不忍,便把那阴阳二判的奇药取下少许,对大汉说道: “给受伤的弟兄涂上吧。”大汉虎目含泪,十分小心地接过奇药,道:“黄牛帮叩谢主人再造之恩。”跪了下去。 宫怜怜正待说话,只听左右船舷外水花一。向,“哗啦啦”,从水下钻出两个人来,一招“风摆荷叶”立于船舷,身手不凡,一套鱼皮靠紧束身上,两把峨嵋刺闪闪放光。 两人笑道:“吠!黄牛帮有宝,我翻江洞便无宝吗?功劳大家立,莫要独自抢了去,坏了江胡义气。” “黄牛帮”大汉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洞神,主人在此。还不拜见。” “翻江洞”二洞神说拜便拜,一边拜,一边从鱼皮靠里,掏摸出两条活物,似鲤非鳝,头生肉球,尾上七彩,中间红白双环一圈圈排满,鱼口中还发出孩啼之声。“属下参见主人,翻江洞仅以两条长江锦带蛟献上。” “长江锦带蛟”水中至毒,咬人一口,立刻丧命,官怜怜一怔。 二位洞神又道:“此蛟不是凡品,乃蛟中之王,故尔身上金环已变做红白双色。毒蛟成王,便已不毒:食之一条,能增三十年苦修内力。望主人收讫。” 说罢,将两条蚊王向舱中一放,便折回水中,涟漪开处,已失影踪。 宫怜怜饶她长走江湖,也没有这几日奇遇,一路驶去,这条船只怕不变成宝船,自己不像救人治病,倒象峡中取宝来了。内吃、外敷、泉润、桔补,燕飞飞姑娘竟活转了过来,气息渐匀。脸色转红。只是人尚不能走动神志亦在混沌之中。宫怜怜大喜过望,催促舟揖,急溯而上。这日,船击中流,宫怜怜眼眸转处。被一个精彩奇妙的画卷吸引住:孤蜂耸天,拔地而起,飞峙江边,四壁如削。峭岩巍峨,云雾缭绕,一绝崖古松倒悬,峭壁山花丛生,不是蓬莱仙境,定然海市蜃楼。看得宫怜怜眼生奇辉,心开妙花,正自嗟叹。 忽听一阵兵器相击之声,干这美境颇不谐凋。“是谁如此煞风景!”宫怜怜暗道。 只见黄沙翻滚,旋风般向小船滚来,越滚越近。宫怜怜掣刀准备,以防不测。 黄沙起处,见是四位老叟,四柄开山大斧,杀得难解难分,招招凶狠,式式精奇,四人功力相敌,正下对手,斧来斧往,震得“叮当”作响。一招“力劈华山”夺向顶梁,又被一招“二郎担山”搁开;一式“偷天换日”看看已经难以躲闪,却让二式“移斗摘星”化解。 宫怜怜看着,心中巳数过七、八十招,正想他们何时才能分出胜败。“通”地一声,四人巨斧一齐砍向岸边黄沙,沙带几声扑面而来,霎时罩住了整条船。 四人挥斧乘机跃上船来,一人在左拒住“荆山六傻”,一人在有拖住宫怜怜,另外二人却持斧杀人舱内,直向趟在衾中的燕飞飞扑去。 燕姑娘有危,严荆山六傻焉能不急,六傻合力攻出,六招绝招施出,六傻怔在当场,那人全身坚逾钢铁,六傻打得拳脚巨疼,那人却浑然无觉,手中大斧尚自于胸前轻摆。 六傻急,宫怜怜更急,“龙凤日月双刀”砍出、直点对方大穴,对方象是知道她的厉害,并不还招,一味躲避,只是不时伸出巨斧,向船边卷动黄沙,射向宫怜怜双目。 宫怜怜游斗于飞沙之中,又提防眼睛被迷。自然发挥不出双刀神功。宫怜怜退时,那人便进,官怜怜进时,那人又退、纠缠在一起,一时难以脱身。 舱中,自是凶,险万分。进舱的两叟、倒过斧柄,认定燕飞飞周身大穴便点,呼呼风声,震得窜幔飘舞。刚刚略有起色的燕!”娘,被人挑在斧柄上抛来抛去,噼叭乱点,好不可怜! 两叟嗷啸一声,手上用力,燕姑娘新翅风筝般上下荡飞。“叭”地一声,落在地上。 两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稍一换气,便提斧奔出舱外,呼。哨一声,放下六傻与宫怜怜落荒而去。 宫怜怜正欲追赶,只听舱内有人喊道:“怜怜妹妹!快请进来。” 燕飞飞没死?没死反而活了。 燕飞飞坐在锦被上,虽则虚弱,但已手足俱能活动,手持一张白纸,正自喊叫。 宫怜怜抢进舱来,抱着燕飞飞大哭起来。 白纸上一行黑字:“夔门四叟拜上主人,救主心切,不得不如此,唐突之罪。万乞饶过。帮主金安!” 燕飞飞过。“妹妹,这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昨日在洞中,你我踩石游乐,后来……后来,怎又到得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封哥哥呢?我答应过妹妹,要共效娥皇话未说完,宫怜怜已是泣不成声,悲道:“封郎么封郎……有事去办了……,姐姐于那洞中,被响石的音律震伤,妹妹我与六傻兄弟护送你来到这里求医,这里已是长江夔门了。” 燕飞飞道:“封哥哥怎么就走了,难道说,那事竟十万火急么?”宫怜怜强忍悲泪。 道:“是的。非要封郎亲去不可。” 燕飞飞道:“怎地一日一夜之间,便到一了长江夔门,岂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吗?” 宫冷怜道:“好姐姐,哪里是一日一夜,今日与我们洞中游乐之日已隔将近两旬了。” 燕飞飞道:“好妹妹,难道这二十天以来,我一直在昏迷中么?”宫怜怜道:“正是。” 燕飞飞望着她那削瘦清瘦的面孔,深陷无神的眼睛和满身黄沙碎泥,不禁暗然泪下,喃喃道:“妹妹,辛苦你了。” 说得宫怜怜嚎啕大哭,把郁闷在胸中想议又不能说出来的苦闷,化做悲声倾吐出来,泪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襟。“敢问公子,小姐,船向何方?”梢公轻轻地小心问道。 一锭大金进来,宫怜怜的话语也已出口:“原路返航。”空船回去了。 燕飞飞、宫怜怜,“荆山六傻”没有返回。 她们爬上孤山,转人丛林,于奇险的古栈道上行进。“奈何桥!”是宫怜怜说出的下一个目的地。若要连时咱就连,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与“恋”同音。 “连”即是“恋”。 奈何桥上宫怜怜,恋谁?谁怜? 燕飞飞、飞飞燕。 奈何桥上容忍燕飞吗? 何况是一中落难之燕—— 第八章 医黑煞兰 “噫吁嘘,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太白乐府高歌《蜀道难》,声声惊魂,韵韵动魄。那李太白原本蜀人,仗剑出川,官拜翰林大学土,天子呼来不上船。更有那力士脱靴,贵妃捧砚,明唐拭涎调羹之举,不谓不壮,尚且发出如此警世之声,可见蜀道果真难行,难于上青天了。 峡中浓雾似雨非雨,山间薄云如烟非烟,山色明暗,林岗阴晴,瞬息万变。 一团浓云滚动,象沧海巨流,吞噬了山野,使人沉闷、压抑。 宫怜怜背负着燕飞飞走在中间,“荆山六傻”三人在前,三人在后,相互牵扯,正步步小心地走在古栈道上。 这条古栈道,传为蜀汉丞相诸葛亮所修。悬崖峭壁上凿石成槌,插木为梁,铸铁为链,铺上一块一块大板,于半山架出一条路来。上仰白云如笠,下瞰大江似线,一步三摇,稍有不慎,便会坠下万丈深渊。 浓雾扑在木板上,湿漉漉象抹了一层油,溜滑溜滑更凭添了凶险。宫怜怜气喘吁吁一步三喘,一张樱桃小口变成了火工的风箱,“呼啦呼啦”抽个不停,看看将要支持不住。 燕飞飞心下不忍,行行热泪敲在宫怜怜的脖颈上,挣扎着要下来。 宫怜怜急叫道:“姐姐勿动,姐姐要再动时,妹妹恐把持不住,跌下崖去就完全了。” 唬得燕飞飞芳心乱颤,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是热泪横流。 突然,宫怜怜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已经出了栈道。身后的三傻“哎呀”一声,急忙伸手扯住,官怜怜缓得一缓,身子带着三傻犹自下沉。 前面三傻回过身来,齐齐拽住,猴子捞月般地把官怜怜、燕飞飞捞了上来。六傻已经软倒栈道上。宫怜怜、燕飞飞更面无人色,不敢挪动。 定住心神,举步前行,脚下“吱吱呀呀’’竟是一首诗。一首千古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燕飞飞叹道:“都是我,险些害了妹妹和六位兄弟,不如在此别过,你们去寻找封哥哥吧。”竟要跳崖自绝。 宫怜怜哭着抱住,道:“姐姐,你死我便不苟活!我们一起去吧。” 二女正自悲泣,忽听有人喊住:“站住,不要动!”闷雷般滚了过来——只见山上山下各跑来一群入,健如猿猴,轻似苍鹰,在栈道上飞身而来。顿时,栈道上下便跪满了人群,齐声道:“属下以为主人进川巡视,万般准备。谁知主人们却来了天险栈道上,属下愚蠢,让主人受惊,该死!该死!”栈遭上压得“吱吱”作响。 宫怜怜本就不知根底,只觉一路怪事迭出,此时也就不再奇怪,便说道:“你等可是前来护送?”“正是!” 领头汉子把手一挥,众人便抬出九乘滑杆,请燕飞飞、宫怜怜和“荆山六傻”坐了上去,抬起就走。在这奇险栈道上,行走如飞,似履平地一般。这滑杆是川中山区一种交通工具,两条竹竿,串成一把藤床,能坐、能倚、能卧,坐上非常舒适。“荆山六傻”自从娘胎出来,便只会用脚自已用路,哪里见过这等风光,当下喜得嗷啸不已。 走过栈道,便是一座三方四角、木石相衔、层层联结的亭楼。楼门金装彩绘、绚丽夺目,摆着藤椅,竹凳之类的器具。宫怜怜九人坐下,歇一歇脚。一声呼哨,有人从事外牵来串人,有高有矮,俱是老者。其中不乏银髯飘动,仙风道骨之人。 领头大汉禀道:“启禀主人,属下听说主人有病,就让人把川陕名医全都请来,可否让他们为主人效力。” 请?有这么请得吗;一条绳上的蚂蚱乱七八糟。 宫怜怜心下好笑,眼见大汉一片诚心,又不好责备,不忍回绝,只好说道:“有劳了。” 大汉转身喝道:“用力诊治,不得敷衍;倘若敝主人有差,哼哼……”一下子吓趴了三、四个。 那串医生战兢兢走近身来,望、闻、切,眼瞪如卵,屏息以思,那“问”吗,自是不敢了。 轮流诊罢,一串医生似乎恢复了几分尊严,议论起来。 “风寒犯肺,肺失宣降,故尔肺气郁闭,脉浮:弦紧,不能运化水谷精微,上荣于肺,乃阴虚之症也,解表祛风,除湿化阻为上。”“气为血帅,心气不足,鼓动乏力,心阴不足,心华于面,心气虚则气失流畅,积滞胸中,当化痪止火,理经调阴是也。” “饮食不节,内伤脾气,牌不健运,失其功能,生化不足。身倦无力,是脾气之症也。 当导积化淤,通脘调腹,解烦去闷是矣。” “肝经导血,气血郁滞,气郁肝间,虚火逆上,当为肝气郁之症也。当清肝止火,导滞化淤,补贤强虚,方见药效。”“肾藏元阴,又纳元阳,肾气不固,肾虚水泛,卫阳不充,精神不振,实乃肾阳虚症也。当宜固密,为止耗泄,保本求原,表里双修方为良策矣。 七嘴八舌,把个燕姑娘看了个通身是病。 宫怜怜心下好气,暗道:“这帮民间医生,怎治得好江湖之症,不如趁早打发了,也落个根清静。” 宫怜怜道:“有劳各位,本公子前去,自有医生接待。请各位退下吧。” 领头大汉喝道:“主人有令,还不快滚。” 一串医生,连滚带爬出了亭子。 宫怜怜道:“不要难为他们。” “是!主人有令,放他们各自回乡去吧。”领头大汉把掌一拍,亭外又走进一群人来。 这些人打扮各异,身材不一,每个人手里或篮或筐、或锅或担、挑着东西走了过来。香风吹进鼻孔,九人觉得实在太饿了。 这些人跪伏于地,将手中家什打开。尽是陕川名吃:什么“麻辣烫”、“夫妻肺片”、“钟水饺”、“赖汤元”、“红油火锅”、“涪陵柞菜”、“羊肉泡馍”、“酿皮”、“牛肉拉面”……简直是名吃荟萃,罄尽川陕吃中珍品,最后两人捧着的,竟是一壶“峨嵋香片”茶汤。 领头人一跪,道:“请主人将就吃些。” 燕飞飞、宫怜怜拣那近处的,尝了几样。顿觉口舌生津,食欲大开。皿中食品已经尝过的,便自离开接下来又是几样名吃。 “荆山六傻”着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吃了个风卷残云,一边吃,一边嚷道:“好了!好了!又可三天不吃。哈哈……还有、还有。” 吃罢,众人齐齐跪在地上,道:“主人保重,前面是奈何桥,小的德浅福微,不敢陪主人前往,主人好!帮主好!杠棒帮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带着满足的微笑,这些人走了。 云径直上九重天。 绝顶凌虚吐高烟。白云从身边飘过。行人往往有一种羽化成仙的感觉。李乱刀没有羽化,却也成仙。 仙居便坐落在奈何桥头。 几棵弯弯朽木,顶着重重霉黄茅草。 一贫如洗。 家五四壁。“不治活人李乱刀!” 医中之仙,江湖上拿他比神仙还着重。 黑白两道,包括“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在内,无不敬仰。 因为黑道也罢,自道也罢。和尚也好,道土也好总要生病的。 尤其是生了不治之病。比如被打破头颅,砍断肚肠什么的,总要有人救治。 这人便是李乱刀。 李乱刀躺在黑脏黑脏的竹床上,左手搓着铜钱厚的泥垢,右手挠着粘在一起的乱发,豁牙黑嘴中正咂着一只油腻发亮的无把破壶。 他的仙居前不就是一处瀑布吗?水温如蒸,正堪仙浴。 宫怜怜负着燕飞飞,来到李乱刀的“仙居”前,停下脚步。宫怜怜深深一福,道:“宫怜怜打扰先生洁修。” 好半晌,李乱刀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来。 宫怜怜叫道:“荆山兄弟,拆了他这破窝。” “荆山六傻”一哄而上,便要动手。 李乱刀一骨碌从仙床上跳下来,吓得六傻大叫着后退。 驴脸。 马眉。 羊眼。 猴腮。 猪耳。 而且,只有半边。 左半边是这副仙容,右半边那一部分竟是凸凸凹凹一片大疤,紫皮包着隐约可见的白骨,一只鼻孔咻咻扇动,青黄鼻涕上下爬动,象毒蛇的信子一样。 李乱刀趿着两只前后通风的破布鞋,走了过来,破裤管处,斑斑大疮,流着腥臭的脓血,不断滴在地上。 一持两擞鼠须,翻着白眼问道:“何人指点?” 宫怜怜道:“白字为王。” 李乱刀一怔,又道:“何物晋献。”宫怜怜道:“仙风不改。” 李乱刀道:“可知老天规矩?” 宫怜怜望了一眼燕飞飞,道:“不治活人!” 李乱刀道:“奈何桥边,回头不晚。” 宫怜怜道:“丰都城里,也是枉然。” 李乱刀仙容一怔,道:“死人进来!”死人? 谁是死人? 燕飞飞姑娘吗?她至多是个病人,病得很重的病人。病人不是死人,死人是不会生病的。 宫怜怜如释重负,连忙扶起燕飞飞,向李乱刀的仙居踱去。 看看将入仙门,李乱刀,“吠!”地一声。 宫怜怜伸手一推燕飞飞,自己停足不动。燕飞飞姑娘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向那张仙床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位“不治活人”李乱刀在燕飞飞入门的一刹那间,衣衫飘动,抽出七把尖刀、甩手向燕飞飞掷去,刀刀入肉,直没刀柄。 燕飞飞一声呼叫,倒栽在床上,已然真的死了过去。 “荆山六傻”大怒,个个跳起,便要拼命,却让宫怜怜含笑喝住。 “荆山六傻”不知所措,他们与燕姑娘,朝夕相处,燕姑娘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处处关心他们。在六傻心中,燕姑娘乃是天大的好人,眼看燕姑娘身中数刀,怎能不急。 宫公子也是好人,好的和燕姑娘一样好。宫公子不让动,六傻也不便动,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仙居里面的变化。 李乱刀咂了一口茶水,伸出手指抠了抠眼屎,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燕飞飞身旁。 只见他大喝一声,震得山居顶上茅草飞落,伸手拔出燕飞飞身上的短刀,恶狠狠地举起来,又恶狠狠地向燕飞飞身上确下。 一刀。 两刀。 三刀…… 如切向捣蒜般地乱砍,热血飞溅,腥腥点点,把个燕飞飞砍得横七竖八浑身伤口。 “荆山六傻”苦于宫公子阻挡,不敢冲撞,否则,八个李乱刀也给打死了。 宫怜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不治活人”,虽然凭着李乱刀的仙容认出了他,也听说过他的独门治病方法,此时,也是冷汗淋漓,腿下发软了。她凭着几句江湖传言镇定着。 “要么活着死去!” “要么死去活来!” 先死后活,是李乱刀的医风。 况且,李乱刀的信誉一向很好,从不失手。 这一次,李乱刀不会自毁名誉。所以,他不会失手。 宫怜怜暗自叫着自己的名名,心里喊道:“忍住!忍住!” 李乱刀已经停手。干枯的身材象是矮了三寸,仙容都扭曲了,显得更俊更美,更有仙医的风骨。 几块仙骨贴着紫皮的仙容上“突突”乱跳。 李乱刀出了一口长气,随手抓起那把仙壶,把壶中剩茶浇在燕飞飞身上。 燕飞飞一动不动, 李乱刀李大仙医生气了,黑脚一抬,把个燕飞飞燕姑娘踢了起来“叭叽”落进柱角处一方泥坑里,一股恶臭之味耳扑鼻中。 李乱刀仿佛没事一样。看也不看一眼,重新躺回他那张仙床,搓起垢泥来。 泥坑中的燕飞飞已经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缕青丝还在臭泥上粘着。 泥坑边插着一面赤金小牌,上面定着:泥犁苦海。 坠身苦海。 焉能生还! 燕飞飞死了? 不!活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臭泥里一声“哗哗”乱响。慢慢浮起一个人来。 宫怜怜眼睛都看直了。 这是人吗? 玉面粉腮,杏眼樱唇,肌肤雪白,丰腴盈润,是睡美人,瑶池太液的睡美人。 李乱刀爬下仙床,取过小刀,走到睡美人处。刀尖倒转,用刀柄重重一叩重美人的“通天穴”,睡美人应刀而起,跳出仙居。 宫怜怜扑将上去,把个燕姐蛆看了又看,完美无缺!不仅李乱刀所砍的刀口伤疤全无,就是这位俏姐姐脖颈上小时候因蚊叮咬而落下的针尖大小旧疤也全然不见。 宫怜怜急切问道:“姐姐,怎么样?” 燕飞飞道:“不仅全好了,就是内力也比以前多了好几倍。” 燕飞飞连日来让宫怜怜喂下不少奇珍,以图续命。那李乱刀何许人也!乱刀之下,牵动奇经八脉又以“泥犁苦海”之力帮她导入“膻中”、“气海”功力焉能不增。 燕飞飞、宫怜怜双双上前致谢。 那李乱发看也不看,冷哼一声,指着官怜怜道:“妮子,可知欠下我什么?” 宫怜怜道:“一条命。” 以命换命,正是李乱刀的医规和谢礼。 李乱刀道:“何时?” 宫怜怜道:“现在。” 说罢,向前几步。 燕飞飞大惊,呼道:“妹妹不可,要偿命就让姐姐来偿好了。神医前辈,小女子愿把此命还给前辈。” 李乱刀不屑地摆摆手,道:“姑娘,你是要老夫自砸招牌,毁去一生清誉不成?老夫活得你命,你便不该死。” 冰冷如铁,砭心刺骨。 燕飞飞抱住宫怜怜,失声痛哭:“妹妹,你为救姐姐千里奔波,受尽苦累,想不到反要送掉性命,让姐姐如何向封朗交待?” 铁石之人,也该掉泪。 李乱刀不是铁石之人。 不掉泪,反而“嘿嘿”冷笑。 “似这般哭哭啼啼,吵厌了老夫,说不定从此药箱不开,仙刀不旋了。”李乱刀叹道。 宫怜怜微笑着推开燕飞飞,道:“怜怜遇到姐蛆这样一位闺中知己,平生心愿足也,为姐姐而亡,虽死无憾!姐姐保重,好生温暖封郎,不要让小妹失望……” 说罢,挺胸而立,对李乱刀道:“动手吧!” 李乱刀仿佛很满意,用他那一只鼻孔,围着怜怜嗅了又嗅,嗅得燕飞飞浑身发毛。 李乱刀翻着一只羊眼,问道:“我这一刀砍在你哪里?” 刀,就在他手中,雪亮雪亮,锋利无比。 刀光映着“荆山六傻”的粗脸,六傻已经真得吓傻了,傻立着不动。 “荆山六使”不是很容易被吓倒的人,他们人人胆大如卵,没有半斤,也有八两。 李乱刀抬着尖刀,欠他一命,必索一命,言而有信,童叟无欺。 宫怜怜叹道:“我能选择吗?”选择不选择都是一样,刀砍下就要死。 李乱刀正色道:“当然,当然,对快死的人,李某人向来最为尊重。” 就象屠夫尊重已经捆好的山羊,厨师尊重已经下锅的鱼肉一样,至真至诚。 宫怜怜没有再说话。 李乱刀也没有再说话。 刀光一闪,李乱刀的刀已经砍了下去。 砍在宫怜怜的头上。 燕飞飞吓得闭上了眼睛。 宫怜怜还在直直地站着。 伍子胥头落尸不倒。 宫怜怜头未落,尸也不倒? 燕飞飞望着宫怜怜,忽见她眼珠一转,惊喜地冲过去,大声嚷道:“妹妹,你设死!” “死了!”是李乱刀冷冰冰的声音。 李乱刀的刀尖上。扎着一只蠓虫,一只黑色的小蠓虫。 蠓虫虽小,也是性命。 李乱刀果然出言有信,童叟不欺。 “日暮孤帆泊何处? 天涯一望断人肠。” “哈……”“愁断人肠,老夫却是医不了的……” 从身后好远的地方,传来“不治活人”李乱刀的笑声。 独上高楼。 望断天涯路。 暮然回首。 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在乱石堆里。 黄龙山长方形石洞崩塌的乱石堆里。 封龙飙看罢四具骷髅,把目光移向石壁上的图谱。 图谱有四,四壁各一。分别在起剑式上端写着剑法名称,从东壁起,依次是:白猿剑、天狼剑、黑鹰剑、日乌剑。 白猿轻灵。二十八式。 天狼凌厉。二十八式。 黑鹰苍劲。二十八式。 日乌慎密。二十八式。 四种剑法,四种态势,端得是四套上乘剑法。 封龙飙本身天姿聪颖,默看几遍。便已熟记在心。正俗招呼小二,转出洞外,忽见那日乌剑最后一式的图谱上,还有一行小字,细看来,刻得极浮极浅,显是刻图之人,功力即将耗尽,强写上去的。 “师门不幸,自相残生,高天厚土,还我公道。” 四种不同的剑势,四具死尸? 封龙飙刚一思忖。猛听一声巨响,洞口处乱石崩落,看看就要倾倒! 封龙飙大喝一声,飞身扯住小二,洞口已被封住,连忙手拍脚踢,拨开巨石,向洞底窜去。此时那边燕飞飞已经晕倒。 封龙飙身后的石壁突然“轰隆”作响,竟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来,三人忙向洞中钻进。 洞不很宽敞。 也不是很深。 封龙飙碰到了一口铁瓮。 一口用生铁铸成的就象农家用来腌制咸菜的那种瓮。 这个瓮里腌得不是咸菜,而是一个人。一个断了四肢、被人栽进这口铁瓮的人。头发老长,双眼浑浊,胡须在外边垂着,象一只很新鲜的胡萝卜。 在火把下,看起来显得非常稀奇古怪。奇怪的是他怎么还活着,而且括在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 封龙飙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胆汁在向喉咙处涌来,一个人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封龙飙只看了这个人一眼。 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只是以超人的毅力压制着自己,不让神经给骇得发疯。 那个怪人露出牙齿,算是笑了一笑。其实,他这一笑比魔鬼的哭还要可怖。 “孩子,这种地方,也没办法请你坐下了。” 坐下?能站在这里,不吓锝扭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封龙飙也想跑,但没有退路。退路是万钧乱石。 “我戏也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没有办法。” 有办法谁愿意变成这个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 封龙飙心道:“谁把它弄进这个铁瓮。又是为了什么?” 怪人道:“是我自己把自己装进来的,不装进来,我就活不到现在。” 封龙飙本来就很替他痛苦,这下不由得咧了咧嘴。 怪人又露出了白牙,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瓮。” 怪人显得很安逸,安逸得象是太师椅上喝香茶的那种神情。 封龙飙只好沉默下去。 沉默,是对付怪事的方法。一种最有效。最令人满意的方法。 会沉默的人会得到满足。一般人都不懂得沉默的宝贵,封龙飙恰好不是一般的人。 怪人道:“你是个很好的青年。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不会象你这样沉默。” “沉默的人往往很有智慧,尤其是会沉默的年青人,更是凤毛麟角。”怪人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封龙飙仍然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说什么。 “说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怪人叹道。 封龙飙听着他说。 “一个人,能和人说话是一种福气,人们往往不注意,往往说些假话、大话、气话甚至脏话,把说话弄得很不雅了。” 怪人怪论。颇有些怪理。 封龙飙尽量在控制着自己,一个二十年没说话的怪人,听他多说几句,让他享受享受,也是一冲美德。 封龙飙努力不使自己心中讶露出来,他很有修养。 怪人道:“你有没有想过到瓮里来生活?” 想?想他干什么?好象每天煞星照命,白虎临头。怪人道:“我就想过,只想了一回。” “为什么?”封龙飙三个宇脱口而出。 怪人象回忆起不堪回首的事,僵硬的脸抽搐了一下,才说道:“如果有个人被人砍断一四肢,仍进山洞,这个山洞恰好是他的秘窟,秘窟里又恰好有这么一只铁瓮。钻进铁瓮又恰好可以活下去,你说怎么办。”封龙飙道:“钻进去。”“所以我就钻了进来,一钻就是二十年,居然能活现在,我很幸运。”是的,如此幸运的人,恐怕天下绝无仅有。怪人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说道:“其实,天下之人都有这么一只铁瓮,把自己围住,你也有。”封龙飙忖道:“我也有?”朝自己的身上看了看。 怪人道:“你内力这么好,这么年轻,从北地赶来这江南小山,显得很自信的样子,便说明你有只铁瓮围着自己,使你不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封龙飙暗自点头,自己说了几个字,怪人已听出他的北方口音。 怪人道:“老夫没入铁瓮前,只觉得海阔天空,自忖武功高强,广收弟子,一心要称霸武林。没想到自食其果,反让恶徒所乘,落得这般形容。人了铁瓮后,二十年痛定思痛,方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遂收起一片恶心。还是这铁瓮助我思过,瓮兄可谓功劳大矣。无形铁瓮,有形铁瓮,破那无形铁瓮比这有形铁瓮难之百倍也。” 悬崖勒马,江心补漏,苦海几人能回头?皆铁瓮使然也,封龙飙想到这一层,不由点了点头。 半晌,主人又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封龙飙道:“知道。你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可怜得让人可敬的老人。” 怪人道;‘你想问我过去的事?”封龙飙过:“不想,只怕我知识了你的过去,会改变救你出去的主意。” 怪人道:“至诚笃实,善良忠厚,且事非分明,是个很好的孩子,难得。”“你看过外面石壁上的剑谱了?”怪人道。 封龙飙如实回答道:“看过了。” 怪人道:“是不是很高明?”封龙飙点头。 怪人道:“那只不过是入门的把式,就象少林罗汉堂的站桩一样。” 封龙飙暗道:“入门便如此,入门以后呢?” 怪人道:“入门便要忘记它,忘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越想不起来就越好。” 天下哪有这样的怪招,人门时拼命记住,人了门反而要忘记,一招也不须记得。 怪人道:“这招数,于习武之人又是一只铁瓮,招法越精奇、这铁瓮就越坚厚。此如华山的剑法,一招有凤来仪便很深奥,一百二十招剑法都经练得精熟,练熟后便要同门过招,过招之后便要从临敌中砺练。一有得失,便又这呀那呀地揣摸,不是招数微有小病,便是时间拿捏不准,再不然就是敌手套路不对。今也练,明也练,朝思暮想,耗尽了心血,也没没见几个人真得天下无敌。” 封龙飘道:“极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谁当得起天下第—。” 怪人道:“错了!天外有天是何天?人上有人是谁人?不可妄自菲薄。世人多不肯静心去思考,其实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必有用,人必有出乎其类,拔乎其革的地方。” 封龙飙思忖着。 怪人道:“比方武功一道,何必将地比天,将人比己。与人搏斗,招架不了便不招架,封挡不住便不封挡,刺杀不中时便不刺杀,就已立于不败之地。扬己之长,尺情发挥。克敌之短,抢尽先机,攻自是守。守自是攻。什么三法六规,起手收式,绝命三招,全是欺人之谈。等到真正要送掉性命时,这些货色也就不那么灵光。” 封龙飙觉得大有道理。 怪人道:“这正是老夫入瓮二十年的心得。老夫原以为凭借白、天、黑、日四套剑法,便可无敌于天下,谁知一败少林,二败武当,败得老夫邪火中烧,立誓要与正派武林争一高低,罪过啊!” 封龙飙一惊,叫道:“白天黑日,你……?” 怪人道:“老夫正是白天黑日帮掌门黑魔白煞黄昊!” 封龙飙不由瞪大眼睛,手不自觉地伸向腰间。 怪人道:“你与黑天白日帮有仇?” 封龙飙:“父母之仇,屠家之恨,不共戴天。” 怪人恨道:“恶徒!恶徒!恶徒造孽,其罪在老夫,少侠,你报仇吧。” 封龙飙一懔,心道:“这老者已人瓮二十年后,屠家血仇,显然另是别人。”随道: “前辈,我错怪你了。”“白魔黑煞”道:“少侠无错,错在老夫。老夫不该收下江湖武皇那个恶徒。” “江湖武皇?” “白魔黑煞”道:“正是这个恶徒,学得了老夫‘白天黑日’四套剑法,日夜勤练,又肯听老夫的话,在老夫面前百依百顺,老夫才上了他的当。” “白魔黑煞”又道:“那是在老夫败后,遁迹这江南小山,寻得此洞,磨练剑法之昧,江湖武皇等五大弟子一同研练。老夫见此子谦恭,又天资聪明,剑法日精月进,心下喜爱,老夫无儿无女,便牧为义子,督其练功。不出三年,这恶徒便把四剑练得炉火纯青,唤进这密室,欲给他讲述天下武林掌敌和江湖经验,待老夫百年之后,立他为主。谁知这恶徒却早存邪念;其时恰逢丐帮帮主洛风追杀三十六魔头,魔头于逃命之中撞入此洞,一场厮杀,打得惊天动地。老夫的四大弟子出密室查看,老夫正欲前往!被这恶徒一指点中老夫‘京门’大穴,剑剁老夫四肢,抢走老夫的帮主令牌,将老夫弃之于此,扬长而去,说来也是老夫咎由自取呀。” 封龙飙自方明白,石厅内的四具骷髅和丐帮帮主的死因。 “白魔黑然”道:“老夫的这只铁瓮,原本装得是疗伤之药,那恶徒扔我进来,便是不让我速死。老夫入得瓮来,摔撞之间,禁穴已撤,求生之念又起,便试练一种心法,略有所成。” 说罢,吐纳一口真气,白魔黑煞竟带着那只铁瓮蹦了起来,“咚咚”作响,于石壁上捉起一条虫子,塞入口中,说道:“二十年来,老夫便是这样生活。”封龙飙忙从怀中掏出茶果脯肉,捧上去,“白魔黑煞”一把枪过,狠命的吃起来,眼里竟滚下闪闪泪花。 吃罢,“白魔黑煞””显得异常兴奋,道:“少侠,你可愿学老夫二十年来苦苦研究的四剑合一心法?”此时此地,恐怕也有人能拒绝,封龙飙没有拒绝。“白魔黑煞”道:“四剑合一,要旨在于一个‘悟’字,便是不能死记硬背。临敌心想招数,便露出斧凿之迹,难免心有所累。凡是剑法旨在动意,意动剑动,意生剑灵,无所施便是有所施,有招便是无招,不杀便是通杀,乃至招至杀也。” 有招便是无招,不杀便是通杀。 封龙飙觉得,“白魔黑煞”这二十年投有白活。“白魔黑煞”道:“少使,你可把那四剑合一施来我看。” “老前辈,在下遵命!”封龙飙以指代剑,练了起来。 初时,壁上四剑图形不断闪现,“白魔黑煞”喝道:“忘记!忘记!拼命忘记。”封龙飙摄定心神,四大皆空,把那“三十三天天冲剑”,“白天黑日”四剑和略为翻看过的三十门武功,甚至“荆山六傻”的招式混在一起,信手施为,有的招式简直乱七八糟如同老妪斗殴,顽孩过家家,混来一气,指风到处,凌厉强劲,啸声不绝,自觉浑身轻松,像是卸掉了铁瓮一般。 二小喜得连连叫好。 忽然,“白魔黑煞”咕咚一声,连人带瓮跌倒于地。 封龙飙收住招式,上前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白魔黑煞”微睁眼帘,喘道:“老夫二十年来已是油枯灯灭,残喘之际,得遇少侠,实属天意。少侠出行,多行善事,一为老夫赎罪……” 封龙飙心中颇为感动,忙跪倒道:“老前辈,在下可为你做点什么?” “白魔黑煞”道:“除……除恶……徒,劝众行……善!另外……那响……” 双眼一闭,已自死去。 封龙飙落下两行泪来,吩咐二小搬过几块石头,垒起一座小小坟堆,说道:“除掉恶贼!劝众行善!”默默跪在一石堆前,行得竟然是弟子之礼。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白魔黑煞”手中的屠刀放下了,心上的屠刀也放下了。 他很受尊敬的死去了。 封龙飙呢? 他该走出这个倒坍的山洞,去报仇血恨,去“除掉恶贼,劝众行善”了。 他出不去。 出不去的意思是要呆在这里。 呆在这里不是等着成佛,是要想办法出去。 安忍不动如大地。 冷静,是智者的行为。 二小不是智者,也不够冷静,丁波首先跳了起来:“这鬼地方,简直像口棺材。” 棺材是装死人的,这口棺材装得却是活人、三个活人。 于皮也叫道:“早知道会被堵在里边,还没有在外边玩小虫痛快。” 小虫,那种咬人的小虫,自由地飞来飞去,无拘无束的小虫? 封龙飙忙道:“小丁,小于,你们是怎样指挥那些小虫的?” 显得很有兴趣,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玩小虫子。 丁波道:“那还不简单,我们只要把那只盛绿水的空瓶子从布袋里掏出来,十里之内的小虫就全飞来了。” 封龙飙道:“怎么让它们去咬人?” 于皮道:“小瓶的瓶口指向哪里,它们就朝哪里去。” 封龙飙道:“好,咱们就来玩玩小虫。” 丁波道:“怎么玩?” 封龙飙道:“让小虫来咬咱们三个!” 小丁、小于不是笨孩子。 他们眨眨大眼睛。便掏出小瓶,碧绿碧绿的小瓶。 瓶口指向封龙飙,也就是他们三人现在被困的方向。 静静地等着。 丁波沉不住气了,骂道:“小虫也知道这里是死棺材,它们不愿来。 于皮也道:“反正来了也没什么好吃的,才不来呢。” 封龙飙以指压在唇,“吁”了一声。 二小便不再说话。 “嗡——”一声极轻微的声音,昆虫飞动时那种振动翅膀的声音。 二小的心“咚咚”在跳,他们玩了那么多的小虫,也没有觉得小虫这么可爱。 岂只可爱,简直可爱极了!象太上老君“回生咒”,如来佛的“转世经”。 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小丁、小于,什么声音好听,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说:“蠓虫的歌声!” 蠓虫越来越多,“嗡嗡”声已经响成一团。 封龙飙下令,掉转瓶口,让蠓虫往外飞。 蠓虫从一个小小的缝隙中钻出来,一只一只飞走。 封龙飙忙道:“小丁,小于,不可全放走。” 二小把瓶口一转,蠓虫便落在二小身上,挤成一团。 封龙飙抽出“三十三天天英剑”,运足内气向那条石缝刺去。 “崩”一大片岩石被震飞,刺出一个半尺方圆的洞来。 “崩!崩!崩!”洞已经有三五丈深,人可以钻过去了。 封龙飙喊道:“再放飞一些小虫。” 小虫又飞了出去。 封龙飙以“三十三天天辅气”护住身体。钻进小洞,举剑再刺。 “崩!”“崩”!之声不绝,石碴从身后飞泄而出。 “哗啦!”岩石向前倾去。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通了!”封龙飙叫道。 二小爬了过来,跟随封龙飙跳了出去。 竟然是燕飞飞姑娘被震伤的那个怪洞。 封龙飙打亮火折子,洞中景物慢慢清晰起来。 洞底石壁上刻有一行小字:“黄龙响洞,天造地设,逢黑则活,遇白必死!” 封龙飙带领二小,踏着黑色石条,一步一步走出洞来。 洞中洞外,哪里还有燕飞飞与宫弟弟。 人无踪。 虎无踪。 小船无踪。 “燕妹妹——” “宫弟弟——” 空山不见人。 但闻鸟语响—— 第九章 疯狂凶狠 牛腿骨又响了。 “啪!啪!啪”!小小金铃颤动着,接着便是一曲《莲花落》: 东西大街南北走, 十字街上人咬狗, 拿起狗来就投砖, 布袋驮驴一溜烟……” 这样胡涂的歌谣,除了江湖四丐中的疯丐钟满天之外,再也无人唱得。 牛腿骨是他讨饭的家什,也是他的招牌,更是他的武器。 钟满天慢慢地从竹林里发了出来,乱发、垢面、长须,疯疯癫癫的样子。 竹林里原本很清静,现在却走出这么个人来。 “疯丐”饿疯了么?怎么讨饭讨到这个荒无人烟的老山来了? 讨饭的应该去闹市,那里酒楼林立,人多,剩饭剩菜也就多,剩酒也会不少。 说不定哪位阔少听《莲花落》听得高兴,“叭”地甩出块银子来。 银子没有甩来,却甩来一支“霸王鞭”,“夺”得一声响,一根八尺长短的鞭,钉在“疯丐”钟满天身边的一支竹子上,鞭身还在颤抖。 竹子又坚又韧,表皮光滑,又是滚圆,劲道稍微差些,便不会给钉上。 像这样掷鞭入竹的方法,不是时常能够看到的。 “疯丐”看到了。不,他没有看,是感觉到了。 对面也是一个老丐,是条身长八尺的壮叟,腰不弯。背不塌,耳不聋、眼不花,满口白牙没有一个蛀洞。 ‘疯丐”冷哼一声:“老狂,还活着么?” 老狂? “狂丐”乐常知。 据说此老“狂”起来性命不要,曾经一鞭击断太湖中的三桅大船。 “狂丐”也不答话,走到鞭竹之下,独自坐下,从身后口袋里摸出一些东西。 八张荷叶, 两袋酒。 半边猪耳朵。 一大包卤菜…… “狂丐”咕咚一口酒,正要“叭叽”一口酒,酒、菜却让一只手给捞了去。 是疯丐。疯丐的疯并不是人们所说的发疯,而是疯吃,见食则疯,疯吃疯喝,风卷残云。 他很尊重食品。 是个大食品崇拜者。 古玩家把珍宝藏在家里,名剑客把宝剑佩在身上,花花公子把美人锁在金屋,“疯丐” 则把食品虔诚地放进肚里。 “狂丐”很狂,因为他是名将的后裔。 “疯丐”很疯,因为他疯光了家产,变成了乞丐。 “狂丐”才吃了一点,“疯丐”已经崇拜完了一袋酒,两条鸡腿,三只鱼头和一大堆杂烩菜。 吃朋友的东西,吃起来决不客套,是“疯丐”的美德。 “狂丐”没有说话。 “疯丐”吃兴正浓。 就在这时候,竹林外的小路上,响起“咚咚”渔鼓声。 渔鼓震入耳涡,听来心意烦躁,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渔鼓刚才还在林外,此刻便到了眼前。鹑衣一现,又是一位老丐。 “疯丐”有食品可尊敬时,决不礼佛。 “狂丐”恨恨地摔掉半块牛肺,叹道:“江北渔鼓声,江南渔鼓声,强讨硬化,不知给阎老五添了多少麻烦,送去那么多歹人,一时怎拷问得过来。快收起你那凶相吧。” “凶丐”车迟恭? 慈眉善目,细皮嫩肉,长眉齐鼻。笑弥勒似的老者,竟是“凶丐”车迟恭? 看景如听景。 见面不如闻名。 “疯丐”发现自己对食品的尊重又进了更高一重境界,今天珍藏的特别多。 “狂丐”再也无情绪,四顾一下,像要寻找什么。 “呱哒呱”、“呱哒呱”…… 清脆的竹板声,一间,一响,“呱哒”着向这里来了。 “凶丐”一听,说道:“好了!” 来得是一位枯瘦的老丐,瘦得皮包骨头那么瘦,一步三晃,像是有生以来就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似的,随便一个孩童,拿棵秫秸就可以把他拨倒。 孩童可以拨倒,江湖上却没有几个人能拨倒他;哪怕是刀、剑、锤、斧。 他手中的青铜竹板在人没拨倒他之前,便把对手拨倒了。拨倒了就永远爬不起来—— 要么你拨倒我,要么我拨倒你。这是“狠丐”姜老辣的口头禅。 不拨不该倒之人,自己倒下。拨倒该拨之人,自己站着。“狠丐”的声誉一向很好。 眼下,丐帮四大长老匆匆从各地赶来这座荒山,正是为了声誉。 丐帮的声誉。 他们接到了一封信,是用一把白身黑星短匕钉在他们各自所栖的破庙里的。 丐帮没有帮主,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差不多总是这个样子,帮中大事由四老共议。 四老摊开油手,手上都摊着一张条子。 “疯丐”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笔法不错!” 难道丐帮四大长老做腻了花子头,竟是要改投圣人门下,舞文弄墨,代天草诏不成?齐齐地研究起书法来了。 还是“疯丐”道:“雄浑周密,天衣无缝。” “狂丐”望着纸条,道:“苍劲迅疾,奔雷闪电。” “凶丐”道:“凝重坚厚,无懈可击。” “狠丐”道:“日光月影,诡异绝伦。” 四丐一阵沉默。 “疯丐”忽道:“现在明白了没有?” 三丐不胡涂,他们统率丐帮万千弟子,叱咤风云,匡扶正义,一丝一毫的胡涂都会酿成大错。 “凶丐”显得很有修养,慢慢道:“以我四人之力,如何?” 没有人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是同意是默认,是赞同。另一种意思是根本不同意。 “他们不是恐吓!”,“疯丐”道。丐帮不是可以恐吓的,花子胆包天。 “疯丐”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去,虔诚地去尊重还没有来得及尊重的食品。 “疯丐”是四大长老之首,如此做法,三丐并不惊奇。 “疯丐”的这种神态,已经告诉他们一件事:拼了。 “狂丐”道:“好像时辰到了。” 时辰,什么时辰?丐帮聚集会时辰。 竹林外,丐帮南七北六十三省分舵的舵主,已经率领门下弟子赶来,杂乱无章地分布在四外山坡上。 一个乞丐匆匆跑来,背上背着五只口袋,是一名五袋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禀告各位长老,来了!” “疯丐”面色一正,道:“有请!” 不该来的请也请不来,该来的请不请是一个意思。 丐帮四大长老一齐站起时,马蹄声响起,北方有人急驰而来。一声厉啸;从马鞍上飞下四条黑衣蒙面人,大马金刀地站在竹林中那方草地中央。 “喝喝!丐帮果然信誉很好,四位长老,别来无恙乎?”当先一人说道。 声音很冷。 “疯丐”沉默半晌,方道:“贵使可好!” 那人道:“老乞儿不必客套,言归正传要紧。” “疯丐”道:“贵使意思?”那人道:“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投效本帮,共图霸业。” “狠丐”很费力地支掌着干瘦的身躯,咳嗽几声,道:“于我等有何好处?” “好处?哈哈哈……”那人一阵狂笑,道:“不杀你等项上狗头、岂不是天大的好处。” 另一黑衣蒙面人止道:“不可如此无礼,帮主训谕,只要丐帮投入门下,四大长老便荣居总护法之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狂丐”的大笑道:“好!好!不愧卑鄙无耻这徒,先以项上人头要挟,后以荣华富贵利诱,真乃‘听狗一声吠,胜读十年书’了。” 蒙面人怒道:“狂丐,你是要丐帮灭门!” “狂丐”像是没有听见,转头问“狠丐”道:“你怕也不怕?” “狠丐”道:“老丐十岁起,便人帮乞讨,哪天不听几声狗吠?听得多了,自然就不怕了。” 狗吠了,而且是很响地吠着。 对于狗,丐帮知其深焉。 只有一个办法比较有效。 打! “疯丐”的牛腿骨一举,问当先蒙面人打去。 常狗打头,恶狗打腿。“疯丐”的牛腿骨正是打向那人的腿。 显然,“疯丐”已经把他当成恶狗了。 “狂丐”的霸王鞭挽了鞭花,便已飞射出去。 “凶丐”的渔鼓一招“撞山镇虎”,卷着风声飞扑面上。 “狠丐”一下子变得不那么老态龙钟,黄铜板连敲带拍,兜头打下。 四个人拔出长剑,那种剑身很长,剑刃很薄的长剑。 四丐眼前银辉一洒,便和四个蒙面人斗在一起。 “疯丐”牛腿骨一扫,腰一拧,接过了对方长剑,平平一磕,向那人的额角砍去,一道疾风,把蒙面黑巾荡得乱飘。 丐帮弟子齐声喝彩:“好!”刚一出口,便觉不好。 “不好”这两个字,是不宜喊出来的。 有人却一字一顿地喊了出来。是当先的黑衣蒙面人。 不是说自己不好,是说丐帮四老不好。 蒙面人剑尖上举,四人连喝道: “白!”“天!” “黑!” “日!” 四人剑上杀招出手,竟是丐帮四老于那纸条上看出的四种剑法。 四种杀人很有效的剑法。 剑花一挽,丐帮四手中兵器出手。“狂丐”的霸王鞭穿透七根毛竹。钉在第八根毛竹的竹节上,巍巍颤动着。 丐帮四老让人点了穴道,是用剑尖点的。不深不浅,不轻不重,好的不能再好。 就是能说话,不能动的那种好。 “疯丐”望着自己穴道上不多也不少的血珠,说道:“可惜,我那半只鹅,糟塌了。” 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起他最尊敬的东西,的确是位有修养的人。“狂丐”道: “东西大街南北走,狗屁不通,却要乱唱,岂不让人好笑。” 东西大街该东西走,南北走岂不要撞墙。丐帮四老是很会撞墙的人。 面前就有一赌墙,一堵四把长剑封成的死亡之墙,明知不敌,却疯狂凶狠地撞上去,撞得这般模样。 蒙面人似乎很欣赏他们这种“花子固穷”的风度。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花子固穷。花子穷斯壮矣。 一蒙面人道:“花子有道,可惜吾道穷矣。看来你们运气不佳。” “凶丐”道:“不是运气;是骨气,骨气不够火候,运气也没有。” 蒙面人道:“骨气?现在我就试一试丐帮花儿的骨气。” 蒙面人转身喝道:“丐帮四老儿,已经尽数擒获。丐帮弟子,如果投靠本帮,一律有赏。”信手一剑,向竹林削去,七、八棵毛竹齐齐折断。“不降本帮,便如此竹。” 群丐并无响动。 蒙面人喝道:“愿降者,左站。” 左站?果然有人站起身来。蒙面人一喜,随着又大怒一起来。 站起的丐帮弟子,挪了一步,不是向左,而是向右。 一步便是鬼门关。蒙面人一个起落,便落到那名弟子跟前,剑光一闪,人头飞向两丈开外。 血线,洒在丐帮弟子的头上。 血动。 人动。 丐帮站子一齐扬起手中打狗竹杖,把蒙面人围在垓心。蒙面人剑尖一扫,便觉威力全失。 “打狗大阵!” 丐帮打狗阵,九九八十一路,鬼泣神惊。其余三个蒙面人见势不好,一个唿哨,齐向阵中掠过。 狗动阵动。剑光杖影。 一人倒下。 又一个倒下。 丐帮弟子已经倒下七、八人。无一人呻吟,无一人后退。 蒙面人虽不致被困,却也心惊胆战。“黑!”“天!” “白!” “日!” 四声断喝,剑花大炽。丐帮弟子中,少了四大长老,阵中元帅,威力大减,眼看就要血流当场。 “住手!”一声猛啸,三条人影从竹梢上掠下。 “夺!”一眼赤金九节杖插入岩石,熠熠生辉。“参见帮主!”群丐齐齐跪倒,四大长老虽然不能跪,却也随声喝喊。 帮主?二十年无主之帮,何来帮主? 九节金杖后端立着一人,杏花长衫飘飘,浓眉俊目正是封龙飙。封龙飙怎么来了? 那是在黄龙山中,追寻燕飞飞、宫连大公子不见,封龙飙便携了二小,一路向北寻来。 听得竹林中有人打斗,便折来观看。 听得“白天黑日”一声狂喊,封龙飙加紧步伐,展开“三十三天天冲步”,携着二小从竹梢上飞掠而来。 人到,杖出。 杖定,人落。仙童临世,岳停渊峙。封龙飙弹指解开丐帮四老为道,问道:“可是四大长老?” 丐帮四老血流畅通,顿觉眼前之人内力深厚,便道:“正是”。 封龙飙笑道:“疯疯癫癫掩真形,牛腿之下恶人回。当年勇斗长白八魔,救得一百零三条无辜性命的疯丐钟满天钟老前辈么?” “疯丐”一怔,自己二十岁时那场厮杀。四十年来并无几人知道。 封龙飙又向“狂丐””拱手道:“霸王鞭、镇三山。鞭毙三路敌虏强酋。为国赴难,被朝廷封为一品大将军不忘根本,辞官归帮的“狂丐”乐常知乐老前辈么?久仰。” “狂丐”更是惊奇。塞外一役,自己乔装前往,除了帮主、三丐,便是帮中七袋舵主亦不知晓。这个年轻人细细道来,看来与本帮关系深矣。 狂丐忙道:“微末之劳,休再提起。” 封龙飙道:“有功不骄,富贵不移,丐帮之风也。” 转身又道:“江南江北渔鼓声,阎王簿上添姓名,当年舍身救主,身中五十二刀,犹自挺胸骂贼。‘凶丐’车迟恭车长老真男子也。” “凶丐”舍己护主之事,只帮主知晓,救他来丐帮,他遂成为帮中弟子。“凶丐”只有点头。 封龙飙走近“狠丐”道:“铜板勾魂,歹人无存。智算雪山二袅,前除江湖凶神,‘狠丐’姜老辣姜老前辈,在下有礼了。” “狠丐”将身一闪,他手持丐帮金杖,便是帮主,怎好受礼。 九节金杖,持之为主,正是丐帮的第一条帮规。 巧帮四老见封龙飙谈吐不凡,俱是帮中之秘,便已瞧出,这个青年知失踪的帮主有莫大干系。封龙飙道:“四老心中之事,等会儿再说不迟,还是先制敌要紧。” 四老齐道:“正是。” 封龙飙微笑着走向四个黑衣蒙面人。 四人的剑尖又已向上举起。 这剑式,是他们最为得意的剑式,得意的不知怎么得意才好。 他们让帮主召去,传下这四套剑,四把剑,铜墙铁壁,无人破解。 现在他们带着帮主的信任来了,信心就挑在四把剑尖上。 只要剑尖向上举起,他们就无往而不利。 他们举起剑尖,就是杀人。 可是,他们似乎又感觉到,现在应该自保,在杀人之前,不要让人杀了。 有的人有一种先天杀气。 封龙飙恰好就有。不杀之杀。 望着封龙飙走来,四个黑衣蒙面人怎么也瞧不出他的空门在什么地方,举手投足。无不高明。 无招之招。自己没招,对手招从何来? 封龙飙着无其事地笑笑,说道:“四位可是白天黑日帮下?” 四人一懔,诵道:“白天黑日,江湖霸主。” 封龙飙仿佛很满意,道:“很好,你们的白天黑日匕呢?各位是几星帮众?” 四人大骇,“白天黑日”匕在人在,失落时星已毁去;此人怎么知道其中秘密? 四人不信似的摇摇头。 封龙飙也不计较,道:“反正在下要借来一观,不争迟早。” 四人的剑尖在晃,信心也在晃;是那种半桶水,越晃越少的晃。 “他们要来杀丐帮,不是丐帮要去杀你们,所以,你们有权知道丐帮最上乘的武功,以免各位死而有憾,到了阎罗殿上糊里糊涂挨板子。”‘阎罗王的板子并不可怕。因为人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当一个人不是人而是鬼了的时候,才会知道。 —四人觉得有一种板子正敲打自己。是封龙飙充满笑意的目光,“叭、叭”的,敲得四人肝胆碎裂。 剑尖晃得更厉害了些。 封龙飙也不问他们有没有兴致看,便回身掣制起九节金杖,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 丐帮四老一齐惊呼:“帮主打狗杖法!” “破门惊狗!” “横路挑狗!” “断崖占狗!” “卧雪寻狗!” “支锅屠狗!” “野火烧狗!” 九九八十一路打狗杖法。招招地道,式式严谨。 这打狗杖法,历代帮主单传,非帮主不会使用。帮中弟子难得一见。 霎时,群丐欢声雷动。四大长老齐齐跪了下去,肃道:“四位长老,参见帮主!” 封龙飙收住杖法,说道:“四长老请起。” 俨然帮主口吻。 四支剑尖又是一晃。他们只希望今日还能逃生。 封龙飙拂下金杖,四长老挺身护住。 封龙飙望着四支剑尖,道:“四位的白天黑日剑想必已有几成火候,是否可以练上一练,让在下开开眼界?” 惹剑杀身?傻瓜不为!四个黑衣蒙面人心下一喜。这一线生机岂可白白错过,当下剑尖斜挑,齐齐向封龙飙杀来。 四人最为猛厉的一剑。 封龙飙大喝声“好!” 这个字出口,四人的剑便已经到了他的手中。他的手一转,剑又向四人飞去。 四个人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因为他们都是“白天黑日帮”的硬手。 硬手的手,通常都很硬。就在他们看到剑又飞回来的时候,便想问避。没等他们挪动,剑又回到手上,恰好是用那只很硬的手,恰好捏住了剑柄。 四个人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丐帮四老也不相信。 夺了敌手的剑,又送了回去,这是什么打法? 这是封龙飙的打法,不杀之杀! 四个人知道,眨眼之间,已经去了一遭鬼门关。 封龙飙依然笑着,道:“各位,现在是不是可以把白天黑日匕拿出来,让在下借看一下了?” 四个黑衣蒙面汉没有说话,因为行动是最好的语言。 四把“白天黑日”匕已经捏在了封龙飙手中。 封龙飙笑容顿收,正色道:“谁是‘白天黑日’门七星使者?” “扑咚”一声,当先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趴到了地上。他对自己的这个姿势很不满意,怎奈双膝不作主,软得跪不端正。 封龙飙撩开他的面纱,哦道:“是你?” 七星使者颤声道:“是我。我一时糊涂,加上家人受制,这才加入‘白天黑日’门。” 封龙飙道:“天作恶,犹可恕。自作恶,不可活!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七星使者道:“明白!明白!” 封龙飙又道:“六星长老,何字门下。” 另外三人道:“白字门下’。” 封龙飙道:“各位有何话讲?” 一人道:“我们兄弟四人,新近走入邪道,好在罪恶不深,愿意退出江湖,远走高飞,永不人中原。” 封龙飙道:“一时失足,何必如此,退出江湖不如身在江湖,做上一两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也不枉了一生。四位以为然否?” 四人齐道:“改恶从善,矢志不移,如有异心,乱刃分身!” 割龙飙道:“如此甚好!各位记住今日之言,休要忘记。快快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到“白天黑日帮”。 四人一愣,旋即明白。 “疯丐”闪过过来,叉手道:“帮中死伤弟子之仇?” 封龙飙道:“四恶已死,四善重生。丐帮弟子以血唤醒中魔之人,其死伟哉。长老以为然否?” “疯丐”顿喜,道:“我辈血溅江湖,正是要如此。帮主深算,极为妥当。” 四个蒙面人叩拜而去。 丐帮山呼。 据说,那几天里,江南江北十三省的叫花子们人人面带笑容,《莲花落》唱得甜,牛腿骨拍得响,霸王鞭抡得圆,凤阳鼓敲得脆。大小叫花子,破例洗了一次脸。 三面水色一面山。 半边荷花半边柳。 琵琶庄,远近驰名,不是因为它的风光,是庄里的四座楼。 四座楼,四种风格。每一种风格,都让人终生不忘。青楼、赌楼、酒楼、客楼。 通衢之地,客商云集。客人们要的东西,这里全有。 杏花长衫,星目俊颊,一看便是肥得流油的主儿。 青楼里的姐儿们笑了,只要下些功夫,一滴油怕不就是一块金元宝。 金元宝“咚”得一声拍在茶几上,鸨儿的心乐得向上一撞。 甜甜的,差点撞了自家的牙齿。鸨儿费了很大气力。才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公子爷,点哪位姑娘?本楼姑娘技压大江两岸。” “天香!” 乖乖!两湖第一名妓,百两金子一个时辰。“公子爷,果然行家,天香姑娘正宗原装,海棠见红……” 脸一沉。鸨儿明白,话说得太多了,惹恼了这位俊公子。 “公子爷,茶点,本楼名厨……” “国色!” 乖乖都喊不成了。“国色”全席三百六十道大菜,仿膳御吃。十八位厨师齐上炉灶,要六个时辰方得上齐,那银子…… 公子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银棋子,是那种纯金银打造的金银围棋子。 公子掏出来,慢慢地用茶水划了几道线,在上面下了起来。“二连星”,“三点霸”居然棋艺不凡。 他下了一招又一招。 一个人下棋,实在无聊得很。 公子很无聊地解开杏花长衫,里面五光十色!颈上一颗夜明珠大如鸡卵。 鸡卵下是一排玛瑙扣子。 扣子下是一条温玉大带。大带上是朵朵翠花。 公子无聊地下棋。 鸨儿看来却十分开眼。 公子每下一步,她的眼便开大一些,几乎开裂了。 “叭!”公子果然下得无聊了,将黄白棋子一堆,笑道:“你让姐儿们拿去下吧,我实在很讨厌这副棋。棋质低劣,自然下不出什么好招。” 讨厌?鸨儿讨厌得恨不得一口把棋子吞了。 天香姑娘来了,果然与众不同,浅浅一笑,目光流转。 那笑意一汪水似的。 “天香姑娘?”“是。” 杏花公子觉得很有趣。 天香姑娘也觉很有趣。这位公子无论怎么看,也是符合标准的美少年。“这里有没有什么规矩?比如说那种很特别的规矩?” “有。”“哦?” “如果合适,你可以往下来,免费住下来。” “你知道不知道,我十岁的时候,便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每天花掉一万两银子。请注意,是花,不是扔,不是送,是自己花出去。几年来,从未破例,我不想坏了规矩。大人者,言必信,行必果。大丈夫立志不改。” “这可难了!公子哥如果住在本楼,不但不会破费,进门的门包璧还外,每天还可以得些红利。” 杏花公子道:“我决定住下了。” 天香道:“不后悔?” 杏花公子哈哈大笑。 欢喜的鸨儿颠着屁股,恭送杏花公子偕天香姑娘去庄上游玩。 赌楼,“唰”地闪开一条道路。每个人都用很尊敬的目光望着他,望着他身边的天香姑娘。 人到刑场,钱到赌场。如果赌楼里来的是每天都为花掉万两银子而发愁的公子,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尊敬。 亲手赌,亲手把银子输进大家的腰包。公子不愁了,大家也不愁了。皆大欢喜。两全其美。 尤其是这座赌楼,赌具齐全,赌风良好,赌德高尚。负责场子的老八赌职克尽,于赌纪方面丝毫不马虎。 杏花公子很客气地点了点头,牵着天香姑娘进了赌楼。 赌楼中座无虚席,老八招呼了几声,竟没人让出位子。 谁也不会放弃往自己腰包里装别人实在多余的银子的机会。况且是那么一大堆银子。 直到老八作了九圈揖,才有个人不情愿地让了出来。 杏花公子在大家的注视下,牵着天香姑娘坐了下去。就像赵公元帅亲临,财星高照。 杏花公子显得很外行,很蹩脚,向天香姑娘问道:“这是不是骰子?” 天香姑娘一笑,道:“是!” “怎么玩法?” “把骰子抓起来,放下去,数点,点大为赢。” “怎么才能输?” 这位公子显然对输很感兴趣,简直有点急不可耐。 “点小算输。”天香道。 “一把抓几个骰子?”“三个。” “一个一个放下去。还是一齐放下去?” “一齐。” “哄!”赌场里的人全乐了,一个不知道抓几颗骰子,看来又像要急于输钱的“雏”谁能不喜欢。 人群开始骚动了,本来在别的桌上的人,见财星已经定位,便也凑了过来。 “啪!”一个人压下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注:“一百两!”因为他知道,这一百两银子,是雌的,会马上生个白白胖胖的银娃娃,比老母鸡下蛋还容易。 “啪!”五百两。 “啪!”八百两。 “啪”、“啪”一阵乱响,赌注满台,端得像金山银海。 他们甚至没去看闲家的赔本。杏花公子是闲家。 因为,根本用不着。杏花公子的大名,一夜之间便已传遍了全庄。 庄家先掷。 庄家的手气今天似乎特别好:四五六。 四五六的意思一般是通杀。 庄家的眼弯得像一把镰刀,一把“嚓、嚓”就把稻谷割倒的镰刀,不管多么饱实的稻谷。 杏花公子掷了。 掷得那么生硬,那么狗屁不通,简直该打屁股。三粒骰子死眉白眼地从手缝里掉了下去,懒洋洋地打了几个滚,像一条落网的大鱼那样瞪着白眼。 瞪白跟的不是杏花公子。 杏花公子从抓起骰子,就闭上了跟。到现在还没睁开。不黑,绝对也不白。 瞪白眼的是下了注的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下了注,满楼皆白。 “六豹!”有人不情愿又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杏花公子睁开眼。像是不知道输了还是赢了。问天香姑娘。道:“六豹?豹子吃羊,老虎吃豹子,谁吃谁?” 天香姑娘笑得有声无色,道:“傻爷,你赢了,三万八千一百两银子。” 杏花公子很懊恼,拍拍自己的脑门,生气地甩了甩手,骂道:“臭手!臭手!昨夜…… 反正臭得很。” 说着,狠狠地往手上啐了几口唾沫,恨不得把这只臭手扔了。 如果这样的手臭,赌徒们恨不得也臭上一臭,越臭越好,臭得臭不可闻才对心思。 “瞎猫碰上死耗子。”每个人都这么想。“啪”、“啪”的声音重新响过,比上次更沉更重,一赌输不赌赢,越输越想赌。 “捞本”是赌徒的习惯,输一两压二两。“哗啷!”骰子掷下去,庄家的手气好像变坏了:三点。 庄家的脸铁青,眼也不白了,红了。 “嘟噜!”杏花公子又从指缝里滑下骰子,转得圈数,明显多了,好半天才停下。 “五点!”五点赢三点,天经地义。 又有七万六干二百两银子。让天香姑娘的小手拢去。 杏花公子大怒,吼道:“不来了!不来了!气煞人了。” 赢了就想走,没那么容易。赌徒们捏紧了拳头。 刚捏紧,又松开了。 因为杏花公子说话了,“天香,你替我来。” 对于天香姑娘,他们再信任不过了。天香姑娘“扮猪吃老虎”的角色已不是第一次了。 她常常陪了什么阔老阔少来这里,也常常替他们掷几把,掷得结果大家都很满意。 赌徒们为鼓胀的腰包满意。 赌客为姑娘芳心一乐满意,古人千金买笑传为美谈,古风不可失也。 天知道,天香姑娘和赌徒们是一伙。 杏花公子坐下来,仍旧牵着天香姑娘的手,对于台面上的赌注,决不看一眼。 杏花公子发愁得正是如何花掉自己的银子,这么许多银子,岂不把他愁死。 天香姑娘抓起骰子,在将要掷下的一刹那,杏花公子一声愁叹,愁得伤心裂肺,把姑娘的另一只手握紧了一下。 天香姑娘芳心一跳,骰子出手。“六豹!” “哗嘟!” “哗嘟!”“哗嘟!” 杏花公子愁得要哭了。 天香姑娘乐得要哭了。 赌徒们输得要哭了。 今天是好日子。赵公元帅下界。但不是散财,是聚财。 莫非天库匮乏,断了银钱。 天啊!赌徒们呜咽着。平时没有忘记烧化纸钱啊,天地良心。 没人再下注了。想下注,实在没有本钱了。 老八过来了,他非常有礼貌地请“杏花爷”到内室一叙。 老八的内室,寻常人去不得。因老八叙的时候,不是用嘴。是用拳头。 想说的话,老人会让你一个宇不少的带进阎罗殿去叙。 赌徒们在等着。 今天,好象叙得时间很短。 杏花公子从进内室到回到外边,用了三只骰子在碗里转圈那么长时间。 者八客客气气地送客,决不是像往常那样送至臭水沟,而是送至楼口,躬身而退。过了半个时辰,才慢慢直起腰来。 每一行中,都有王,就像琵琶庄里,有色王鸨儿,赌王老八一样,酒王也是一号。 酒王老糟,糟鼻子糟脸,在自己开的酒楼里慢慢喝着酒。 老糟喝酒,一不鲸吞,二不虹吸,是细水长流。把酒像溪水那样流进自己的肚里。老糟往肚里流酒,有时不流,一是睡熟了不流,二是没酒的时候不流。 老糟睡觉多半是半醒半睡,很少睡熟。 酒楼老板,焉能无酒。 此刻老糟很不开心。他发现,靠近柜台的地方,那个牵着天香姑娘的杏花公子,正和他一样的流着酒。 酒王风范,岂容他人染指。 老糟换了一只大口瓶子流酒。 杏花公子抓了只坛子流酒。 老糟换了个酒桶。 杏花公子换了只酒缸。 老糟不笑了,他是给气的,朝杏花公子点了点头,道:“朋友,请了。” “请了,请了。”杏花公子当然请了,他没有客套的习惯。 老糟道:“酒逢知己干杯少。” 杏花公子道:“自有酒泉在心怀。”老糟道:“公子是不是时常喝一点点酒?” 杏花公子道:“平日滴酒不沾。本公子喝酒有三喝之说。”老糟“哦”了一声,算是问话。 杏花公于道:“时间对,地点对,陪酒之人对,本公子才喝。” “陪酒?”谁陪酒。何人敢陪酒王喝酒,酒王何曾陪过何人! 老糟“哼”了一声,从柜台后转过四个人来。“去,把窖中的百年陈酿拿来,我要请客。” 四个人出去,不大一会儿,每人便扛来一缸酒,每缸三十斤。 正宗百年陈酿,一两银子一两糟那种陈酒。 老糟乐了。糟鼻子通红。望了望杏花公子说道:“有两种人不醉酒。” 杏花公子不解,问道:“哪两种?” 老糟道:“滴酒不沾的人。” 杏花公子拍掌,道:“是极,滴酒不沾,便是醉了茶,醉了饭,也不会醉酒。”杏花公子道:“还有一种,请讲。”老糟道:“不是真正喝酒的人,也就是喝酒很讲究方法的人。” 杏花公子道:“用什么方法总是要喝的。” 老糟懂得多种方法,酒王的四个徒弟也懂。 老糟好象很开心,道:“他们四个就很讲究方法,喝酒无论多少,从来没有醉过。” 杏花公子道:“一次也没有?” 老糟道:“绝对没有。” 杏花公子不信似的摇摇头,无论怎么看。这四个人都不像是很会喝酒的人。 老糟耸了耸酒糟鼻子,道:“你们四个喝,让公子看看。” —个黑脸汉子抓起酒坛,“咕咚,咕咚”。便是两坛喝得爽快利落。 老精道:“你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 杏花公子道:“不知道。” 老糟道:“解开衣服。” 黑脸汉子迷惑着解开衣服,里面鼓囊囊的。老糟走过去,拍着黑脸汉子的肚子、腰围、裤管,问道:“我请汉口城的皮匠为你缝制这条羊皮酒袋,花了多少银子?” 汉于道:“一百两。”‘ 老糟很满意,道:“你怎样把酒灌进这个袋子?” 汉子转过身来,下颚有一个做得很好的假脖套,只要一仰头,便会张开。 坛子恰好遮住,酒就流进去了。 杏花公于道:“原来还有这等方法。” 老糟又问另一个汉子:“你们平时喝不喝酒?” 汉子道:“不喝。” 老糟道:“为什么?” 汉子道:“有个徒弟偷喝了师傅一口酒,被剁去了舌头之后,再也没人喝酒了。” 老糟很高兴,忽地扒光了上身,拍拍胸膛喝了起来。不是喝,是流。 老糟显然没用手法。 杏花公子也没用。 老糟的肚子快要胀破了。 杏花公子好像进来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体重看来没增加。 不过,当日琵琶庄万里无云,红日高照,对面的客楼上,却烟雾蒙蒙地下了一场雨。 一场很香很香的雨。 据楼中醉倒的人说,那不是雨,是酒。 百年陈酿,一等一的好酒。 七爷生气。 七爷是客楼的主人,人称义王。 义王七爷很讲义气,就是江湖人所说的那种义气。 为朋友两肋插刀。 七爷就不断为朋友两肋插刀。 是把自己手中的刀,插在朋友的肋上。 尤其是那些刚刚盗了古墓,抢了大户,截了官道的朋友,七爷更是义无反顾地把刀插到他们的肋上。 七爷的唯一好处是黑吃黑,从不向白道人物或者平民下手。 杏花公子豪富之后又暴富,七爷没有动手,因为杏花—公子的富分两部分,一是带来的,来源尚未查清,不能动手插刀;二是凭手气挣来,似也不应插刀。 所以,七爷没交这个朋友。 义王头上下酒。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朋友,七爷也要插刀了。 刀,就在七爷手上,是一种金背大砍刀,宽背薄刃。插上去保证不舒服。七爷血红的眼丝怒视着老糟和杏花公子,喝道:“谁把酒水弄到老子的楼上?” 老糟已经碾转不安,道:“老七,什么酒弄到你的楼上?” 七爷道:“是百年陈酿。” 老糟眼珠一转,自己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酒王王位不保,成何体统。 老七是有名的雷子,一点就着,焉能轻易错过,便道:“是这小子喝酒,他会搬运大法,喝不过老夫,便洒在你的楼上。” 七爷大怒,金背大砍刀斜点,喝道:“小子是你!” 杏花公子坦然一笑,道:“不是怎样,是又怎样?” 七爷道:“不是你,便要你一步一磕头,拿舌头把酒水舔干净。是你么,小子……” 七爷的刀突然变成个“一”字。直直的一个一字,向着公子的前心扎去。 出手不太高明,插得不是朋友,也不是两肋。 却是七爷自己的肋。 只不过稍微偏了一点,从衣服中贴着肉皮插过去。 七爷觉得很凉,刀贴着肉的那种感觉很凉。肉打着战的那种感觉更凉。 老糟与四个汉子刚要扑上去,天香姑娘便发出一声惊叫。 “啪!”一样东西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老糟定住了。七爷定住了。 被人请了来的鸨儿定住了。 只有老八在笑。 因为他已经见过这样东西。 就是他把杏花公子请进内室的时候。 那是一块二十年不曾有下落的东西。 老糟认识。七爷认识。 鸨儿和老八当然认识。 猫眼钻石。一面刻着绣鞋。 一面刻着骰子。 一面刻着酒幌。 一面刻着肋骨。 另外两面,各有二个字,连起来是:“俗门至宝。” “世俗门”掌门信物。 杏花公子封龙飙封大掌门宣布:四王仍然坐镇琵琶庄,!”敛不义之财,除门中费用外,全部用做赈济灾民任何人不得挪动一两一钱,违者严惩。 色王鸨儿聚财无道,良莠不分,废去武功,逐出门户,由天香姑娘担任色天王之职。 酒天王酗酒成癖,虽于众无害,不可不惩,暂记一过。不许再犯。 财王老八纰漏不大,每月拨出赈银一万,周济一般落难赌徒。 义王于义气之道颇有见地,记功一次,以示奖掖。 封龙飙封大掌门把目光转向天香姑娘。天香姑娘向脸上一抓,面具应手脱落。 面具后面,是一张刀疤累累的面孔。 封龙飙正色道:“同为本门弟子,何必破颜相留。帮主有道,众人同心,帮主无德,众叛亲离。女弟子破了颜来必就不会不生异心。这条规矩,本门主宣布彻底废除!以后入门女弟于皆以本色见人,嫁娶不禁。” 四王心悦诚服。 天香姑娘更是泪流满面。 昨夜天香小楼上,封门主已经说过,要请绝代神医为女弟子复容。 琵琶庄,四王犹在。 只是门主不同了。 几天之内,“世俗门”封门主的训令便已传递到了所有弟子耳中。 青楼。 赌楼。 酒楼。 客楼。 大江南北四千八百座楼,楼风日改—— 第十章 兽中之王 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燕飞飞、宫怜怜和荆山六傻兄弟透迄前行,十分艰难。 他们匆匆钻进一座十分险要的桠口,烟雨迷茫,狂风怒号,更显得格外荒凉。 每个人脚下仿佛灌了铅一般。 燕飞飞、宫怜怜的心上也灌了铅。 燕飞飞已经掉下泪来。泪水和雨水滚在一起,没有用手去擦。 擦是擦不干的,天痛哭,人痛哭,哭湿了一座座不知名的山岭。 她回过头去看宫怜怜,怜妹妹不也和自己一样么? 封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消息? 跟在身后的荆山六傻,似乎温柔了许多。混话说得越来越少了。 六傻兄弟是在荒山里长大的,对于山,他们比对自己的姓名还熟悉。 “房子!”荆山六俊一齐大叫。 果然,在一片松林的边缘,露出几间房子来,这房子,便成了他们几个的救星。 这房子不能算好,也绝对不坏。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一方清清的池子蓄着碧绿碧绿的水。绿的十分耀眼。 蓝莹莹的花,在紫丢丢的叶子上摇着,长得分外茂盛。每一片叶,每一瓣花,都那么完美无缺。 窗前是一架野藤,血红色的藤缠缠绕绕,白雪似的花儿点点缀在上面,风儿吹来,送过一阵阵沁牌馨香。 三间房子一明两暗,古朴素雅,有锅有灶,小木架上吊着岩鸡、飞龙、豹腿什么的腊干食品,柴米整齐地堆在一个角落里。 后面还有个小菜园,种着一些很特别的蔬菜。燕飞飞、宫怜怜都叫不上名来。 这不像猎户,也不像农家,很像是退隐林下的雅士之居。 这里什么都不缺,日常生活用的东西全有。 只是没有主人。 “主人可能出去了。”燕飞飞心想。 他们坐着等主人回来。 “咕嗜”一声响,不是雷声,是荆山六傻的肚子。 “咕噜”,燕飞飞的肚子也共鸣起来。 饿了。唯一能制止饿的东西,是食品。 食品,就摆在那儿,可是主人却不在。他们等着。燕飞飞望望六傻兄弟,显然他们正以有生以来所没有过的毅力忍耐着。 不是说,他们不能挨饿。荆山六傻很能挨饿,只是从来不习惯守着食品挨饿。 燕飞飞道:“现在我开始淘米。” 这句话温温柔柔地,还有几分羞怯。荆山六傻兄弟听来,不啻霹雳之声。 “好啊!”嗷地一声大叫,六傻一齐蹦了起来。 “我收拾豹腿。” “我择山鸡。” “我烧火。” “我搬柴。” 人人都有了一份笑容,没有一点湖涂的意思,在食品面前,他们很清醒。 吃饭的时候,宫怜怜点亮了一支蜡烛,因为天已经黑了。 这支蜡烛,配有一个精制的烛台,黄铜碗上盘着两条小蛇样的花纹。 蜡烛乌黑乌黑的,点起来火焰却很美丽,黄澄澄的光圈里泛着一层绿,烟味香香的,冒着白烟。 今天,好像特别困,是让人忍不住哈欠的那种困。 燕飞飞心情很好,也不困,只是挨了一天雨,觉得身上不太舒服。 一间房里,荆山六傻早睡得不像人样,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 宫怜怜和衣而眠,一双鞋竟然也套在脚上。燕飞飞心里一阵难过,这些日子,多亏了这位怜妹妹,抱着自己千里寻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宫怜怜心中一热,轻轻替她除下鞋,让她舒适地躺在床上。 宫怜怜应该休息了。 燕飞飞叹一口气,走了出来。 雨过天晴,十五、六的月亮在碧蓝碧蓝的天上,青山娇媚,树林葱茏,风景特别好。 燕飞飞立在院中,觉得这个地方少了点什么。 月亮泡在清澈的池水里,微风吹来,涟漪泛波。水清得象面镜子,一片落叶,一只小虫也没有。 下了一天的暴雨,水并不混浊,池底的石头圆滑晶润,分外干净。 燕飞飞想起了心上的哥哥,哥哥那样英俊,那样潇洒,又那样神勇,就像圆圆的月亮。 月亮上印出了哥哥的笑容。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去捧池水的月亮,月亮碎了,燕飞飞心一凉。 随即,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又爬上了她的手,她的胳臂,她的心。 小时候,她爱门前就有一方池塘,没有这个池子干净,却要大得多。 她和一帮娃娃们常常跳了进去,打水仗。抓青蛙,抹泥猴。 就像那天遇到二小的时候,那种抹,抹得一脸一身。 抹完了,就洗一洗。好舒服哟。 燕飞飞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 心怦怦在跳,脸也在呼呼发烧。 夜深入静,荒山野岭,朋友高枕,主人不在,且一架藤萝四面花,池水又是这么清,这么暖。 她忍不住捏住了自己刚才还感觉有点粘腻的衣扣,解开了一颗…… 月光如水。 水抚摸着她的胴体,这样白嫩,这样光泽,那对从未晒过太阳的乳房骄傲地隆起,乳头像两粒小枣,甜甜脆脆地昂着,捏一捏麻酥酥的。 她感到很骄傲。一个少女应有的骄傲她一分不少。只不过以往没有自我欣赏过罢了。今天,怎么这样起来了?是为了那个封哥哥,是为了属于封哥哥的这份骄傲而骄傲。 “嘤咛”一声,她把自己埋进水里,封哥哥悄悄塞给自己的项链就挂在酥乳玉峰间。 不是珍珠,不是玛瑙,是一只什么筋系着一枚杏核。封哥哥把它给了她,也就是把那段岁月给了她,让她好好地守着。 杏核,像一只小手,滑过她的玉乳。燕飞飞醉醉地任它抚弄。 就在这时候,她那少女的知觉告诉她,一只手,一只毒蛇般的手,正向她滑来。 她看见池边花丛里,一只手带着惊奇,狂热淫浪向她滑来。—燕飞飞仿佛跌进冰窟里,冷得发抖,知觉僵硬了。一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胴体上的紧要部分,缩在水中,她想喊,喊不出声来。 她已经仔细地看过,附近确实没有人。不但没人,似乎连小虫小鸟也没有。 燕飞飞明白了,这个地方缺少的是生命,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也没有。 “你没想到这地方有人吧?”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男人的声音问道。 天啊!有人,还是男人!燕飞飞都要哭了。 这个人显然不会哭,反而淫笑着从花丛中站起来。 是个很雄壮、很结实的男人。光着的膀子上古铜色的肉疙瘩一块一块的,护心毛像松针样向外翻着。精力充沛,无处发泄。 “咚!”这个人往前走了一步。 燕飞飞往下沉。 看着她惊恐的样子,那人“嘿嘿”地笑了,笑得很满足,“我不想动你,你不用害怕。” 燕飞飞觉得有点不再往下沉了。 那人又道:“我是让你动我。很够味的那种动。” 燕飞飞又沉下去了,幸好,一片乱云遮住了月光,光线忽然暗下来,水也不透明了。 水下的部分尤其看不到。 “不!”燕飞飞惊叫道。 那人故意拍了拍脑袋,装做思考的样子,道:“我一向尊重姑娘们的意见,尤其是你这么美的姑娘,既然你不愿动我,我就改变一下,让我来动你。”“咚!”又向前迈了一步,已经踩着池子的边缘了。 燕飞飞叫道:“你不能下来。” 那人狡黠地笑道:“这池子是你家的么?我自己的池子为什么不可以下来?” 他像猫逮耗子一样,捉弄着燕飞飞,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蹲下来,蹲在池子边上,一只脚把水拨得哗哗作响。 他想吓吓她。 她确实吓坏了,缩在池子的另一端,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 从他到她的距离不过那么远,只要一扑就会扑到。 那个人已经拱起腰,脚跟在用力,就像箭在弦上。 ‘啊!”燕飞飞本能地一合眼。 “啁!”箭射出来了,快得像闪电,喉头被扼住了,扼得死死的,尖尖的指甲钻进皮肉,腥腥的鲜血在喉管里流着,流着…… 燕飞飞睁开眼,那个人已经倒在池子边上,喉咙上一个大洞,泪泪地冒血。鼻孔像一只漏气的破风箱,抽打了几下,停了。 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很神气地趴在池子边上。眼睛里露着很得意的光彩。 “金虎!”燕飞飞惊叫一声,冲过去抱着金虎又亲又吻,泪花挂在睫毛上。 封哥哥送给她的另一件礼物。 小家伙很温顺地躺在姑娘的怀里。 燕飞飞飞快地穿上衣服,飞快地跳起来,飞快地钻国那间小屋。 房里一片黑暗。 点起蜡烛,房子里亮了些,燕飞飞感到很安全。灯光,往往会有这种作用。 静下来,她感觉很乏很累了,明天还要赶路,该睡觉了。 她慢慢走进里屋,又失声惊叫起来。 床上空无一人。 宫怜怜,宫妹妹呢? 雨,下着。 宫怜怜睡得很香,一动也不动。 宫怜怜像睡在云雾里,轻飘飘地,浑身没有一丝气力。眼皮,像一座山那么沉重,想抬都抬不起来。 手呢?我的手放在什么地方?脚也找不到了。 燕姐姐进来了,那熟悉的脚步声,雪花落梅似的,听得真真的。宫怜怜想说:“姐姐你也睡吧,”就是说不出声来,这一点自己也知道。 燕姐姐给脱了鞋,把脚放在床上,轻轻的。嗯?姐姐给放好的脚怎么又没了。 姐姐叹了口气,又出去了。 姐姐一定在想封哥哥。怜怜何尝不想呢,怜怜在那座山谷中,羞都羞死了。赤裸裸地躺在哥哥的怀里,好香好糯噢!那股热烘烘的感觉,怜怜好想啊! 怜怜现在不是已经陪伴在哥哥身边了吗?姐姐说了。要共效娥皇,怜怜笑都笑死了。 怜怜女扮男装,跟踪哥哥,入庄相会,傻哥哥竟然看不出采。真气人! 看怜怜以后怎么治你。 哥哥,怜怜怎么不会动了。抱起怜怜来吧。 果然,抱起了怜怜。 抱着怜怜向窗外飞去。 这个人仿佛在亲她的脸,亲她的嘴,一只手还在摸她的身子。 粗粗的热气喷到怜怜的鼻子里。 不是封哥哥。 封哥哥的气息那么香,那么清。这个人的热气却带着一股腥味,像六月里的烂鱼。 她想叫,叫不出;想打,打不动;想踢,踢不着。 她想挣扎出来,用了很大力,仿佛动也动不了。 她感到了羞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牙齿怎么也咬不下去。 “姐,你是我的。”一个声音,色迷迷的。很近很近,又好象很远很远。 “不!我是封哥哥的。”这声音只能她自己知道。 那人抱着她,在山间走着。 “燕姐姐呢?六傻兄弟呢?都睡着了吗?”宫怜怜心里在发凉。 现在,她明白了,自己不是睡,是中了什么迷药。 江湖中那种下三滥人物的下三滥迷药。 不!没有人下毒。 米是白米,肉是净肉,水是好水,自己亲手检查过了的。 不对! 怜怜一进小院就觉得不对。深山荒岭,小屋显得太雅致!太干净了。 姐姐夸那些花长得好看,怜怜看着觉得很刺眼。 怎么个刺眼?蓝蓝的,白白的,一朵红花黄花也没有,像死了人似的。还有那些叶子,古怪的很,与花儿相比,,显得并不谐调。 怜怜家中有很多很多的花,那片属于怜怜的小花园里什么花都有。绿叶滴翠。红花凝芳,花叶映衬,不像小屋外面的花,惨惨的。 窗前那棵藤子,那么白那么白的花。香得发晕,偏偏种在窗前。 那些烘火的劈柴,沽火就着,冒着旺旺的火苗,一点也不呛人,六傻笨手笨脚的,竟然烧得那么红,红红的火像血。 姐姐点亮的蜡烛,一缕一缕的白烟,冒啊,冒啊,在屋子里慢慢飘散。 姐姐说好,怜怜就没说什么。荒山暴雨。遇到这么个小屋,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哎呀!该死的怜怜。粗心大意的怜怜。 她想抽自己几个耳光,脸在什么地方? 只有抱着她的那个人,动她什么地方,她才能感觉那个地方的存在。 可怜的怜怜。 为这个名字,怜怜吵了多少次,哭得泪人似的。怜怜不好,可怜兮兮的,非得让爹妈改一个不行。 爹引经据典,什么子曰呀诗云的一大堆,说怜就是爱的意思。怜怜,爱爱也!一个爱不够,再加上一个爱,两个爱叠在一起,就象“滔滔”呀“绵绵”呀,“长长”呀很多很多的意思,很多很多的爱都属于她。 这不就应验了吗?多余的爱,已经吞噬着她。 好像是进了一个山洞。 怜怜让人放在一个毛茸茸的兽皮上。一股刺鼻的味道。 怜怜让人拍开了穴道。她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点什么东西。 怜怜觉得身体完整了,胳膊、腿什么的已经回到了身上。 一个胡子眉毛长满了脸的人,毗着一口白牙对她说:“你让毒魔君的无影神毒给迷住了。” 怜怜道:“你是谁?”那人道:“你的救命恩人,是我从那个毒窝子里救了你。” 怜怜道:“姐姐呢?” 那人道:“没事了。” 怜怜道:“为什么救我?” 那人道:“因为我需要你的报答。” 怜怜道:“救命之恩,自当厚报,我会……”那人道:“不要说出什么很俗气的话来,金呀银呀我怕脏了耳朵。” 怜怜道:“施恩不图报,真君子。” 那人道:“我已经说过,我需要报答,因为我不是君子。” 怜怜道:“你要什么?” 那人道:“我救你,你救我,两相酬报,互惠互利。” 怜怜道:“小女子身无长物,又无奇能。” 那人道:“你身有奇物,且有奇能。” 怜怜道:“什么?” 那人道:“你的身子。” 怜怜大怒,把她所知道的有限几句脏话,甚至还有荆山六傻常说的那句“奶奶个熊卵” 一古脑骂了出来,骂了几十遍,实在骂不动了,这才停嘴。 那人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道:“你很合我的胃口。以前报答过我的女子不是吓瘫了,就是顺从得太快,没有什么风度。你很好。” 怜怜本想骂急了他,让他杀了自己。好免遭羞辱。没想到竟是个贱骨头,越挨骂,好像越开心。 怜怜无可奈何。 那人道:“可愿意再谈谈?” 谈!谈你个乌龟王八蛋。怜怜瞪眼。那人道:“不要这么凶。 在下向来和善可亲,从不乱加强暴。这种事必要双方情愿才好。” 怜怜道:“没什么好谈,除非杀了我。”那人道:“本人向来不做摧花之事,只要美人自动入怀方好。姑娘,你可愿意?” 怜怜斩钉截铁地道:“做梦!” 那人道:“好,你可走了。”说罢,顺手又扔过来几粒药丸。 怜怜一动不动。那人道:“这是毒魔无影神君的解药。吃下去毒性就解了。” 怜怜一咬牙,希望这是毒药。一把抓过,塞进嘴里。 药一落肚,一股清凉之气冉冉升起,试运真气,畅通无碍。 怜怜起身,道:“你这个人,看来还不算太坏。刚才你的无礼,一笔勾销,告辞了。” 说罢向洞口走去。那人“嘿嘿”笑道:“姑娘好走、如果不愿走,还可以回来,过去,就有不少姑娘走出去就后悔了,回来哀求与我和好。我等着你。” 回来,鬼才回来!怜怜向洞口走去。 黎明的曙色里,山上分外安静。 宫怜怜刚一走到洞外,就停住了。 灯,一盏盏惨绿色的小灯,足足有几百盏,闪着碜人的毒光,把山洞围得严严实实。 呼呼地喘气声,象暴风一样,狂躁不安。 啪啪的声音敲打着岩石。 狼!荒山野狼。 一大群野狼蹲在洞口外,爪子很不耐烦地抓着石头,冒着颗颗火星。血红的舌头,垂着馋涎。 “哈哈!”身后一串得意的笑声。 “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的名字叫狼王,万狼之王。这百余匹狼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姑娘的嫩白皮肉一定很合它们的胃口。”那个人的声音。一怜怜慌恐了。这么多狼。 “姑娘,欢迎你回来,我需要你的报答。”那个声音又从身边传来。怜怜镇定下来,就是丧身狼口,也要保住贞节。为封哥保住他的最美好的一切。 宫怜怜向前一步。 一声粗嚎,从身后响起,一狼群开始骚动。 灰茫茫的天空。 灰茫茫的山峰。 灰茫茫的树林。 灰茫茫的狼群,喷吐着腥膻膻的怪味,卷伸着红红的舌头,瞪着惨绿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拥过来,贪婪地嘴巴张得大大的,白森森的狼牙一根根直立着。 一只狼发出尖嗥,群狼嗥成一片。 宫怜怜浩叹一声,向狼群扑过去。 一头狼仿佛再也忍受不住宫怜怜身上向香味刺激,低吼一声,纵身扑过来。 宫怜怜运起真气,挥掌一拍,把这头狼打了个斤斗。狼就地一滚,又迅猛爬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喷着火焰;尾巴一摇,又扑上来。 这回不再是一头狼,所有的狼都开始扑咬,潮水般地,涌向宫怜怜。 宫怜怜运掌连劈,刹那之间,杀死了七、人匹狼。 “哧啦!”裙角让狼撕下一块,小腿也火辣辣地,像受了伤。 宫怜怜,回旋身子,一式“红杏出墙”,将恶狼踢飞,血滴在岩石上。 血的味道,更刺激了狼群,令它们疯狂那个头狼,仿佛知道这个人厉害,厉啸一声,群狼立即齐扑而上。“红杏摇枝”、“红杏锁日”、“红日倚云”连环三式使出,宫怜怜身边又是几条狼尸。 狼,是最凶残的动物。 狼爪搭住了宫怜怜的柔肩,脚腕处狼牙己钉住了雪肌。狼群还在涌来。宫怜怜摇了摇身躯,斜斜地就要倒下去。 一声怒啸,崩云裂石。 燕飞飞、荆山六傻飞鸿似地落人当场。 金虎张着它的大嘴,脑门上的“王”字愤怒地颤动着。虎目里射出冰冷的光芒。刚才还在疯狂的狼群,霎时平静下来。一匹匹野狼,用两只前爪抱着自己的脑袋,血腥的嘴巴埋进草丛里,悉悉索索地抖成一团。 “姐姐!”怜怜飞身扑了过来。 燕飞飞立在那里,注视着这群讨厌的野狼。 荆山六傻笑了,踢踢这头狼的脑袋,摸摸那头狼的尾巴。 “嘿嘿,怎么不咬了,怕了咱们的小猫,是不是?” “不是怕了小猫,是怕了咱们。” “狼崽子,怎么不说话了。”“会说话就不是狼了,狼不会说话的。” “不对,你听它们嘴里呜呜的,是在求饶吧。”“奶奶个熊卵!”六傻一人一招,把一头狼打得粉碎。原来,燕飞飞回到屋里,不见了怜怜姑娘,忙去唤荆山六傻。 荆山六傻睡得一动不动,怪模怪样。 燕飞飞一怔明白了。无影神毒,着了人家的道了。当下急得芳心乱跳,不知怎么办才好。 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毒呢? 是哥哥给的“三十三天天花杏”的杏核。百毒不侵,救了自己。 飞飞忙取过一碗清水,将天芮杏核放在里面,浸泡半刻,给荆山六傻灌了下去。 荆山六傻一轱碌爬起来,叫道:“怪事,怪事,让梦魇给压住了,心里明白,就是动弹不了。” 燕飞飞连忙喝住他们,道:“宫大公子出事了,快去救她。” 拍拍金虎,金虎尾巴二摇,仿佛说:“明白。”一边扇动鼻子猛嗅,一边飞跑,将几人带到这片山洞。 怜怜姑娘眼看就要百狼分身,金虎一声虎啸,震住群狼。燕飞飞等这才冲过来。 怜怜道:“那恶人就在洞中。” 荆山六傻大叫,道:“冲进去把个狼崽子打碎。” 洞中的狼王桀桀一笑,道:“欢迎进来。” 燕飞飞想道:“洞中一定设有陷阱、暗道什么的埋伏,闯进去必然吃亏。恶人可恶,不除恶人,必定是个祸害,怎么办。” 燕飞飞看看蜷伏在地的狼群,看看怀中的金虎,忽然说了一句: “以狼制狼!” 宫怜怜道:“很有道理。” 一个玩狼的人,让狼给咬了,是不是很有趣? 宫怜怜觉得很有趣,她刚刚明白了狼的可伯。 有趣的事发生了,荆山六傻这几个只对食品和打架有兴趣的人也觉得很有趣。 燕飞飞抚弄着金虎,低低说了几句话。 金虎就跳上一块岩石,威武得像个皇帝。 它本来就是皇帝:百兽之王,王中之王。 金虎一声问啸,嗡嗡作响。 狼群又疯狂了,它们又成了大将军,那饥餐敌肉,渴饮敌血的大将军。向洞中扑了过去。 狼王是狼中之王,金虎是皇帝。 虎口玉言,令出如山。 洞中传来惨叫声:“啊!饶了我!不……”群狼钻出洞来,叨着一块块血淋淋的东酉,有的狼口中没有东西,畏缩在后面,像是打了败仗的样子。 金虎一声轻啸,狼群欢跳着向四处散去。 天亮了。 彩虹万丈—— 第十一章 血溅响堂 邯郸公子。 不是平原君,平原君广结食客,生性豁达,文韬武略;奇谋在胸。手下有弹铗怨鱼之士,破锥自荐之才,鸡鸣狗盗之徒,一曲“围魏救赵”千古绝响。 亦不是卢生。卢生一枕黄粱,高官得坐,骏马任骑,呼奴唤婢,出将人相,享尽鼎食玉馔之福,极尽穷奢豪华之乐,只是黄粱熟后,大梦方醒,留得警人之举。 此邯郸公子,乃当今之邯郸公子。 广结食客,多养死士,手下亡命之徒颇多、四海恶。棍,闻风来投。高官虽无,骏马却不少,纳福养颐,却不在梦中。 邯郸公子之名,有口皆碑。 傍晚的时候,家家炊炒,饭馆里也好生兴隆。回车巷里飘满了驴肉的香气。 回车巷就是当年蔺相如礼让廉颇,将相和睦和那条巷子。 驴肉是正宗大名薰驴肉,在邯郸一带下馆子,如果不吃驴肉,就像大姑娘上街不穿衣服一样荒唐。 吃驴肉,当然是去“槐茂斋”。 槐茂斋的驴肉,是用一锅据说是始皇帝赢政的父亲在邯郸做人质时,由吕不韦引着来此吃过的那锅老汤煮出来的。 槐茂带就是回车巷的第十七家饭馆,往里是一堵墙,堵住了这条死胡同。 肉好不怕巷子深。 槐茂斋几个大字,很自信地站在门匾上。香味像一条绳子,不断地把一串串食客牵到这里来,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换成香喷喷的驴肉。 槐茂店的掌柜,是个肥嘟噜的矮胖子,朱来,人们都喊他老朱。 老朱脾气好,软绵和气。 如果你不认识这位老朱,会有人给你介绍。老朱是本地人,曾经在御膳房当差,一个月二百两银子,皇帝,皇后、太子、公主的赏赐不算。 老朱忘不了乡亲,才由国舅说情、皇帝恩准。回来接管了这个槐茂斋。槐茂斋的生意不错,三十张桌子,天天座无虚席。 不过,每天的第一锅驴肉、照例要送往插箭岭下照眉池边的国舅府中。 这里也有国舅?国舅就是大名鼎鼎的邯郸公子。此人原是南关的一个市并无赖,溜门撬锁趴窗缝样样都通,正家的鸡鸣狗盗之徒。有一年被官府捉住,差苦役进京,不知怎地和三国舅拜了把子。拿着国舅的印信文书,回邯郸叱五喝六,盖了座国舅府,做起当朝四国舅来了。 国舅爱吃驴肉。 国舅府的人都爱吃驴肉。 陈癞子就坐在一副桌子上大吃大嚼,不但有驴肉,还有驴肠、驴肝、驴空心什么的,喝一口“嘀溜酒”,吃一口肉,眼珠子始终向上翻着。 国舅府的人都是这般模样。 特别是出了国舅府,就是天上老鸦拉尿,掉到嘴里,也不往下看。 陈癞子练的是铁头功,据说脑袋上头发越少,功力越深。 陈癞子从小没有一根头发。 看见头上有头发的人,陈癞子就敢发横,见了头发少的人,陈癫子就要玩命。 那年,从外地来了个秃子,稀稀落落地几根头发,惹恼了这位陈大爷——国舅府的三等护院,硬把人家从楼上扯到楼下,一头撞去,把秃子的脑袋撞了个稀烂。 以后,凡来槐茂斋的老者,都戴帽子。 陈癞子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子,头上头发多,居然没戴帽子。手里拿着一管竹杆铜包头的“一口香”烟袋。另一个是个瘦猴一样的跛子,吃得满脸流油,通身大汗。 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位公子,带着好像两个书童样的小孩。 他脸色黄黑,一部虬髯,微笑中含着一股杀气察看满座食客,便向陈癞子那桌走去。 只有陈癞子那桌还有空位子。 朱掌柜慌忙伸手拦住:“客爷,请稍等。” 公子一指,笑道:“这里不是空位子?” 朱掌柜赔笑,道:“是。但这三位爷是国舅府的上差,不喜人打扰。” 公子道:“国舅府的人吃饭给双份银子?” 笑话!国舅府的人吃什么都是官吃,从来不给钱,哪会有双份。 朱掌柜忙道:“银子不银子是小事,交个朋友嘛。” 公子笑笑,道:“国舅府的朋友,我交了。”说罢,推开朱掌柜,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随手一拍桌子,喊道:“店家,先来五斤驴肉,十斤好酒。”挺胸扬眉,比那三位护院还神气。 陈癞子眼一红,脸上横肉绷紧,叫道:“个子,你找死?” 公于笑道:“找肉吃。” 跛子跳起来,从盘子里抓出一块热驴肉,用“大力开碑手”向公子脸上摔去,叫道: “吃个鸟肉。” 公子伸指一点,驴肉又回到原来的盘子里,笑道:“在下从不与狗争食。” 瘦猴一声冷哼,一招“猿猴献桃”把手中的酒杯向公子撞去。 公子长袖一掷,轻飘飘地,说道:“不要这般猴急。”瘦猴的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跟随公子进来的两个书童,没说一句话,此时,却连连拍掌,叫道:“快了!快了!” 陈癞子吼道:“快你娘个……”下面那个字还投说出来。便抓耳搔腮地跳起来。 跛子和瘦猴也忽然坐不住了。那从来不肯往下看的眼珠子,几乎快挤出来砸到脚面上来。 “妈呀!咬死我了。”陈癞子一声大叫。 两个书童哈哈笑了起来:.“大家快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秃子准是八辈子没洗澡,从娘胎里带来了这么多宝贝。” 满楼的食客被吸引过来,上目一看,不由得哄堂大笑。国舅府的三位真是……真是…… 那个,怎么有这么许多。 陈癞子疯了一样,把个大巴掌向头上、身上乱拍乱打。 公子笑道:“三位,说了几句不是人的话,趴在地上碰个头,也就算了,何必如此自责。” 还是瘦猴先明白过来,叫道:“陈爷,跛爷,是这几个野种搞得鬼。” 陈癞子回过味来,怒道:“太岁头上……哎呀动土,收拾了他。” 跛子的骨节一阵“咯咯”作响,大手一抡,向公子拍去,叫道:“小于,去吧。”把公于震得向窗口飞去。 满楼之人发出一声惊叫:“啊!……” “啊”字未落,人们又喝道:“好!”,只见那公子连人带椅子飞到窗口。又轻飘飘地飞了回来,刚才怎么坐着,现在仍旧怎么坐着,脸上的笑意更盛。 瘦猴一见,纵身上桌,施出猴拳中的狠招,向公子打去。 公子点指一弹,瘦猴从桌子上滚子下去,盘子、碟子倾翻,连汤带肉弄了一身,嘴里叫道:“疼死我了,哎呀……胳膊折了……腿也断了……哎哟!” 陈癞子一见,运气贯顶,一个光贲贲的光头大出了一圈,由白变青,由青变黑,“咚” 的一声,向公子胸口撞去。 公子身形一闪,连站也没有站起,用手朝陈癞子手臂上一拍,陈癞子箭一样向楼外射去。 “篷!”跌在巷子里,把青石板巷子砸了个尺许大坑,蹬了几下腿,死了。 公子回头笑道:“店家,上菜。” 跛子和瘦猴三十六计走为上,连滚带爬,跛子背瘦猴,下了楼去,好远才站住,喊道: “小于,你等着。” 公子一笑。 朱掌柜忙走过来,道:“公子爷,你……你闯大祸了,快……” 公子道:“快上菜吧。”经过这么一闹,槐茂斋的食客们一个个悄悄地走了。只剩下公子和两个书童,还有另外一桌上的两个壮汉。 公子和两个书童,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嘴里还赞着:“名不虚传。” 过了半个时辰,从学桥上走来一队人马,吹吹打打,鞭炮齐鸣,队伍后面一顶八抬大轿,走向槐茂斋。 执事牌上写着:国舅府。 领先一人正是跛子,他一跛一跛的腿小心地迈着,尽力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瘦猴让两个人架住,不知为什么,脸上也挤着笑容。 他们很不喜欢做出这个样子。 但是,他们必须做出这个样子,而且做得很好。 这就叫奴才。 吹打的卖力吹打。 放炮的拼命放炮。 几个壮汉扛过一卷红毡,从回车巷的石板地上,一直铺到槐茂斋那位大吃驴肉的公于的脚下。 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着很讲究的,很气派的人,走到公子脚下跪下。 跟来的国舅府的人全都跪下。 朱掌柜吓得两腿一软,也贴着桌子跪了下来。 当先老者朗声说道:“国舅府总管黄三奉国舅差,恭请公子人府。” 朱掌柜吓呆了,这位公子莫非是王爷公卿不成?大名府尹来了,国舅府也不会这般礼请。 公子一掸长衫,说道:“带路。” 坐上大轿,悠然而去。 巷口一片议论。 “听说这位公子打了国舅府的三条狗,看他们还敢不敢作威作福;” “国舅府的人挨了打,怎么还派来八抬大轿,八成是一伙的。” “咳!又要遭殃了。” 槐茂斋里的那两个汉子,替公子结了帐,走了。 轿子落地。 人头落地;鲜血喷红了轿帘。 跛子和瘦猴明白了,再也吃不上驴肉了。 四国舅的祖上原本做过侍郎。老侍郎鼠目獐脸,驼腰鹰背,因做了侍郎,被算命先生说成大富大贵之相。 这位四国舅倒是纯种,长得也这般大富大贵,比老侍郎还富贵。 老侍郎、老侍郎的儿子、儿子的儿子都没有生下女儿,儿子的孙子是根独苗,偏偏做了国舅,能不是大富大贵。 大厅里悬灯结彩,水陆全珍。 公子一迈进大厅的时候,国舅就携手揽腕迎了上去,亲亲热热拉着往里走,像个老朋友似的。 两廊动乐,厅上起舞。 酒过三巡,莱过五味。 国舅一举杯子,道:“公子,满饮此杯。” 公子一拱手,道:“客气。” 国舅道:“公子好身手。” 公子道:“杀鸡屠狗之技,何足道哉。” 国舅道:“公子尊称。” 公子道:“在下龙风。”国舅道:“我就不客气了,占个先,喊你声老弟了。” 公子道:“岂敢高攀。” 国舅道:“老弟何处高就?” 公子道:“四海为家。” 国舅道:“愚兄府上,正需高人,贤弟可愿就任总武师之职?” 公子道:“哦?” 国舅道:“总领护院人马,训练一干家丁,与愚兄同掌府第。”龙风公子道:“国舅不怕我谋财害命?” 国舅举杯大笑,道:“本国舅承继古君子之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府中死士云集,正需要贤弟调教,何出此言。” 龙风道:”如此,小弟就虚占了。” “哈哈哈哈……”酒逢知己。 干杯不醉。 龙风总武师喝得兴起,叫道:“国舅,府中武师家丁何在?” 国舅笑道:“贤弟果然性情中人。” 国舅一摆手,厅上众人一齐跪倒:“参见总武师!” 龙风道,“就这么多。” 国舅拈须不语。 有人捧上一本花名册,龙风接册在手,略一翻看,便沉下脸来,喝道:“黑白二将?” 人群中走出两名中年汉子,叉手而立。 “黑道神黑刚参见!” “白日鬼白彦参见!” “五方使何在?” “东方使木震!” “西方使金兑!” “南方使人离!” “北方使水坎!” “中央使土合!” 一路点下去,龙风心中暗暗吃惊,一个混充国舅府,竟然有五百兵丁,编排有序,个个都是有两下子的江湖人士。这个国舅府大有来头。 龙风点罢,向国舅道:“本府果然藏龙卧虎之地。” 国舅得意地大笑。 龙风又把目光转向黑道神、白日鬼,说道:“府中以哪位功夫最好?” 黑、白二将答道:“不才虽愚,却是我等二人。” 龙风一笑,说道:“国舅,今天乃本府大喜之日,就让他们舞剑助兴如何?” 不等国舅发话,厅中一片叫声:“好啊!” 他们不是喊一“好”,大半是起哄。这个打了陈癫子的什么总武师,一进府寸功未立,便让国舅爷封为总武师。看这小于细皮嫩肉,不会有什么真本领,正好教训教训他,让他摔个折胳膊断腿,趁早滚蛋。 二将、五使、八绝、十枭年纪从三十到五十不等,有人摇着锤,有人举着剑,也有人叽哩呱啦地玩弄着暗器,甚至还有的用手搓着胳膊上的泥。 每双眼睛都是一样的目光。 似笑非笑,一百个瞧不起。 龙风总武师斜眼一瞥,至少有十对眼睛是向上翻着的。 翻得最白,最合乎国舅府标准的是黑、白二将。 国舅府,当然都是横茬,随随便便在这里混是不行的。国舅好像没看出来,笑道:“既然如此,贤弟何不教他们几招,也让愚兄一饱眼福。” 龙风正色道:“兵刃相搏,不死即伤。虽然自家过招,小弟可不愿身上多出几张嘴来。” “嗡!”厅中一片笑声,笑得很有味道。 龙风也在笑。 随手一指身边的两个书童,道:“我这两个童儿,曾跟我学了三五招拳脚兵刃,就让他俩陪各位武师玩玩好了。” 厅中的人们笑得更凶了:“豆芽菜,也能上席?剁了小的,再收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两个书童走过来;道:“公子。我怕。” 怕!羊迫老虎,不怕才叫邪门。 龙风道:“怕什么?” 两个书童道:“怕万一失手,打死了十个八个的,国舅让我们赔。” 国舅忙道:“不赔!不赔!” 两个书童道:“真的?撒谎是小狗。” 国舅哭笑不得,道:“自然算数。” 黑、白二将早巳忍耐不住,掣出兵刃,跳人厅中央。叫道:“我们哥俩陪两位小公子玩玩!”二条丧门槊。 一柄五虎叉。 拧得呼呼带风,哗啦乱响。 龙风道:“国舅,这两个小童习武不久,没有兵刃。本府可有多余的,赏他们两件?” 国舅道:“需用什么样兵刃。” 二小道:“随国舅赏赐。” 兵刃拿上来了,是两把短匕首,短得不能再短的匕首。刃口好像还没开过。 没开过口子的兵刃如何交手?就算开过口子,两把尺长匕首,迎战两种重兵器,不是要好看吗?正是要好看,国舅府的人才选了这么件兵刃。 黑道神的丧门槊曾经一槊打死过一头熊。 白日鬼的五虎叉一叉叉死过一头豹。 龙风不知道。 二小不知道。 国舅府的人全知道。 这两个小书童,似乎对兵刃很满意,捧着匕首,像棒着宝贝似的。 二小蹦跳着、笑着,一个“轮碌猫”滚到厅中央,站在二将面前。 二小道:“喂!你们两个黑呀白的,我们分不清,反正有句话要说清楚,一会儿打疼了,可不许哭。谁哭不给谁吃烧饼。” 黑道神气得暴叫:“小鬼,我打烂你的屁股,看你哭不哭。” 白日鬼也喝道:“我敲掉你满嘴的牙,看你还吃不吃烧饼。” 二小一笑,道:“你真想打?” 黑道神道:“我从来不玩假的。” 二小道:“好,我就让你们先打,我师父说,武林规矩,小不欺大。见了大辈要先让招。” 二将哪里还受得了,槊、叉齐举,恶狠狠地朝二小头上砸来。 二小的刀还没捏好,槊、叉便压在头上。二小“哎呀”一声,四只手乱抓,分别抓住了叉头取槊杆。嘴里还嚷着:“没喊一二就开始,不算!不算!” 众武师欢呼雷动。 “好槊法!” “好神力!” “够劲!” “够味!” “拍肉饼!” “砸烂蒜!” “黑兄,别便宜了这小崽子!” “悠起来,摔它个粉碎。” 黑道神、白日鬼好不得意,听着吆喝,眉毛尖上都透出英雄光彩。槊、叉上挑,两个小童风筝般地飞了起来,吊在头上打秋千。众武师又是一片喝彩。 黑、白二将得意非凡,拉马步,蹲后腿,拧大腰,运真力,双臂一抢,带着风声呼呼转了起来,想争取更多的喝彩声。 一圈,二圈,三圈。 六、七十圈过去了,两人的头上冒起了大汗,马步也不稳了,两个小童还没甩出去。 槊杆、叉头上还传来“咯咯”的笑声:“大个,加油,使劲。” 二人目眩耳鸣,喘息不已,越转越慢,终于停下手来。 停手的刹那间,二小飞身而上。 噼啦叭啦一阵响过。众武师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黑、白二将已经摔倒在厅上。 黑道神黑臂高撅,一条条又宽又粗的血口子,横七竖八地划在上面,本来足有五十斤重的屁股,现在剩下不到十斤了。肉一块一块地坠在厅中。 白日鬼哇地一侧鲜血喷出来,三十六颗牙齿叮当乱蹦,撒了一地,从左腮到右腮一个直贯的血窟窿,好像长了三只嘴,下颌骨也碎了。 又有两个武师跳进场来,并不答话,抡拳便打。 五方使中东、西二使。 一个螳螂拳。 一个八仙拳。 二小把手中匕首一扔,笑道:“小不欺大。”互相作个鬼脸,嘿嘿一笑。 东方使的螳螂拳打出,好像一下掉到冰窖里。 西方使的八仙拳使开,便觉撞到了火山上听到一声,“去吧”两个字,两人便飞了起来。 不是展开翅膀飞,是直直·的横飞。就像两根木棍飞了起来,然后又象木棍般“叭哒”、“叭哒”落在厅上。 这两个人不动了。 在飞着的时候。他们觉得像有千万只小虫爬进肚里。把心、肝、肚、肺吃了个精光,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不!骨头架子里边有小虫在啃,“咯吱咯吱”的,像啃木头。 可惜,他们还没说出来,就不能动了。 心、肝、肺没有了,舌头自然不能动了。 能动的只有一缕鬼魂,跑着向丰都城报到去了。“万虫蚀骨功”。 二小没说,他们也不知道。 邯郸古城。 国舅府第。 总武师这三个字,陡然分量重了起来。重得像一座山。 压塌了他们习惯上翻的眼珠。 压弯了他们的脊梁,膝盖。 只有国舅的笑声依然如故,比以前更响亮了些。 邯郸。 赵国。 平原君。 去他的吧。 论天下英雄,本国舅也。 白日鬼阴沉沉的。 白日里见鬼是很可怕的事情。 国勇府里,白日鬼随时像个幽灵似的,冷不丁冒出哪个角落。把人吓得大跳。 不过,白日鬼不管见不得人的事,玩玩女人,掷掷骰子,分分赃银什么的,白日也不会撞上鬼。 只要你稍微对国舅不敬,哪怕只有一点点,白日鬼便会出现。叉贯胸膛,死得无声无息。 国舅常常觉得很满意,白日鬼比千里眼顺风耳还管用。 国舅的心情一向特别好,吃了满满一大盘驴肉,一条驴肠,碰到什么得意之事,他的胃口总是特好。 白月鬼忽然问道:“国舅爷有喜事?” 国舅笑了;“你看得出来?” 白日鬼道:“不敢冒昧。” 国舅推开盘子,道:“我看得出来,是你身上看出来的。” 听见这句话,白日鬼差点跳起来,问道:“我身上?” 国舅神色不动,道:“你的嘴,变了形,显得格外喜兴。” 白日鬼脸色都变了:“能不能不说这个?” 国舅道;“不能。一个人的徒弟,都可以让白日鬼满口吐象牙,那人的功夫……啊!” 白日鬼不说话了,觉得满嘴都火烧火燎的疼。 白日鬼忍不住了,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成语。” 国舅道:“鬼的成语一定很精彩。” 白日鬼道:“引狼人室。” 国舅暗哈笑道:“妙哉!妙哉!正是一头狼,引入本室。” 白日鬼道:“狼?” 国勇显然来了兴致,道:“是狼。一头贪婪的狼,胃口很开的狼?喂饱这条狼,我每日要开销五百两银子,外加美人,还有以后的将军大印。不是府中的将军,是能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那种朝廷将军。” 白日鬼显然还没明白。 国舅道:“本府的银子是不是很多?” 白日鬼道:“是!” 国舅道;“本府的势力是不是够大?” 白日鬼道:“是!” 国舅道:“一头野狼,撞进这安乐窝里,是不是很幸福?” 白日鬼心里暗暗承认。 国舅道:“如果这头狼,把跟睛盯着我盘子中的肉,而我又把盘子推给他,狼还会不会咬我?” 白日鬼不能不承认确是如此。 国舅笑了笑,忽然道:“你想不想听戏?” 白日鬼道:“什么戏?” 国舅颇为得意:“欲海双杀!” 由日鬼诧道:“她们也在这里?” 国舅道:“帮主急差而来。” 白日鬼道:“在哪?”” 国舅道:“二度梅馆。” 白日鬼忍不住道:“龙风的总武师馆?” 国舅道:“正是。” 白日鬼道:“二度梅馆三面环水,一面是宽敞的武场,只有那里可以出人,我们一走进去,岂不就可以看见?” 国舅道:“正因为那个地方很严密,很幽雅,所以才适合办那秧事情。双杀已经到了里面,说不定是一场梅开二度的好戏。” 他又道:“谁也想不到,我会进去。因为这里有一条暗道,可以从水底进入二度梅馆,出口恰恰是那张又宽又大的檀木床。” 白日鬼笑了,他也没想到。 没想到引来的狼这么色。 吱呀吱呀的声响,翻滚扑跌的杂音,引得白日鬼淫火直冒。 白日鬼很嫉妒,也很开心,朝着国舅挑起了拇指。 国舅也笑笑。 一头色狼,见了香肉动心,见了银子动心,见了乌纱也动心。 见了真理决不动心。 狼性使然。 亘古不改。 现在,白日鬼的心情好了。 国舅的心情似乎不那么好了,沉默不语。 白日鬼的绝技。是能揣摸出主子的意思,再按照这个意思去做好一切。 白日鬼道:“国舅爷好像还有更妙的决策。” 国舅道:“有,让人杀我!” 白日鬼听了,吓得差点叫出来,国舅捂住他的嘴,喉头憋了老粗。 白臼鬼道:“杀……杀国舅爷?” 国舅很沉静,道:“一头狼,不对真理感兴趣,是不是表明它自己就从来没有过这个东酉?” 白日鬼道:“正是。” 国舅道:“我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很可怕的事情。” 杀人、放火、投毒,国舅从来不害怕。白日鬼想不起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害怕。 白日鬼猜不出来,问道:“什么事?” 国舅道:“吃肉不吐骨头。” 狼吃肉从来不吐骨头。 龙风已经让人看成一头狼。 四国舅就是一块肉。一块很肥很肥的肥肉,虽然他的骨头埋得很深,面且很脆很软。正是狼所喜欢的那种带骨肉。 所以,国舅要让人杀他。 要想不让狼吃掉,最好的办法是让人杀。 国舅道:“我忽然想起一种人,对付狼很有效。” 白日鬼也很有兴趣,道:“猎人?” 国舅笑了笑:“对!是猎人。是我们的人扮成的猎人。” 白日鬼觉得有趣了。 国舅道:“我扮成一只虎,走进这口设好的陷阱里,预先派出的猎人一哄而上,像要打虎似的,你说狼该怎么办?” 白日鬼道:“他想分一杯羹,就帮着打虎。” 国舅道:“如果相反呢?” 白日鬼道:“想得到虎的庇护,就去咬猎人。” 国舅爷笑得肥肉乱颤。 白日鬼谄媚地道:“国舅爷不怕?” 国舅道:“一头狼,身边一群虎,又有一大群猎人,你说谁怕谁?” 国舅又道:“况且连吃饭都有噎住的可能,套狼总要一点本钱。” 这句话,很有学问。 国舅道:“他知道你和黑道神曾是我的人,况且我重用了他,你们都很嫉妒。” 白日鬼差点吓趴下,道:“不!……不!” 国舅笑道:“你们忌妒,是对我的忠心。” 白日鬼放心了。 国舅道:“我要改变一下,把忠心临时变成杀心。” 白日鬼道“这样谁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国舅道:“你去准备吧。我的仇人很多,你知道。要一波接一波,险象环生,越凶越好。 不过,要是有一点失手……” 白日鬼道:“提头来见。” 地点呢?国舅道:“响堂石窟。” 白日鬼道:“石窟很神秘……” 国舅道:“我们都很熟悉。那里山连山,窟套窟。游人很多。我们一去,人们就发现了,就会有人出手。” 然后,就看好戏了。 白日鬼觉得计划很周密,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极其详细。 只有一个细节,他不知道。 他和黑道神极有可能回不来了,躺在那片冰冷的石窟里。因为国舅早已说过,套狼是要舍出点什么。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当然,在四国鼻眼里他们并不是孩子,而是奴才,一对没太大用处的奴才。这样的奴才四国舅不可能放在心上。 他对更好的奴才更感兴趣。 龙风,不!是封龙飙笑了。 他看到了一本皇历,是国舅让他看的。 六月初六。 黄道吉日。 宜出门、宜郊游。封龙飙笑笑,望着窗外,道:“风轻云淡,是个好日子。” 国舅道:“白马过隙,人生几何。” 封龙飙遭:“我们该出去玩玩。” 国舅道:“贤弟果然好兴致,去哪?” 封龙飙道;“响堂石窟,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去过。” 国舅道:“还是不去的罢,那块地方愚兄早就玩腻了。” 封龙飙道:“请陪小弟一游,可好?” 国舅道:“就依贤弟。” 国舅大声喝喊:”命令家丁做好准备,陪龙公子出游响堂石窟。 “国舅,请尊驾启程。”进来的是总管。 国舅眉头一皱,道:“黑白二将呢?” 总管禀道:“国舅爷。自从龙二爷进府,厅中比武后,就没有看见。” 国舅恨道:“这两个奴才,平素就心胸狭窄,容不得人,敢是羞愧了吗?” 总管没有应声。 封龙飙笑道:“练武之人,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来日让小弟赔他个礼好了。” 响堂石窟在石鼓山上的南坡和百坡。为北齐文宣帝高洋时所建。是高洋帝的避暑游玩之地,遣万名工匠雕凿而成。 十棒铜锣响,百名家丁喝。“国舅府第”的金牌高高举起,分外耀眼。 鞭子抽在头上,棒子打在腰间,喧喧沸沸,一片混乱,二里地外,便知是国舅游山。 黑道神,白日鬼把身群挤在笑貌如生的菩萨像身后的缝隙里,弯弯曲曲,像是菩萨捉来锁在这里的妖魂。 欢乐多姿的侍女身后,也翻着两双死人一样的眼睛。 还有很多地方冒着鬼火,在烟雾里看不清楚。 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心,他们的任务很轻松,只不过唱一出假戏。国舅只不过要他们混充一下,玩几个刀花,回去就能领赏。 当然,顺便宰了那个姓龙的小子更好,宰不了也没关系。 封龙飙的心情很好。 一边走,一边和四国舅说着话,听国舅讲响堂石窟的掌故。 一路上,他已经第八次掏腰包,顺手赏给石磴两边的乞丐、小生意人和孩子,像个慈善家似的。虽然每次只赏一文小钱,还捏了又捏,终是赏出去了。 现在,他又坐下来,吃了一碗曲周页面,一只老槐树烧饼,又喝了一盏茶。 天气很好,影子走在他们身前。国舅的笑声也飘出老远。 各式各样的小贩,在寺里走来走去,手里提着家付,装着各种山货、鲜果一类的东西。 几个生意人正在买香纸烛马。为了价钱和一个卖香人争得面红耳赤。 两个老头子正在晒太阳。 窟口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小孙孙。天气很热,孩子也裹得很严,生怕风吹着了似的。 这些人竟然不怕国舅爷的淫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一丝慌乱。 三个卖刀的瞎子,手里拿着一把铜丝。一面“呜呜”叫着,一面把菜刀斩向钢丝,铜丝应刀而断。显然,瞎子的刀很快。 封龙飙像个大鉴赏家似的,对石窟佛像的雕刻很感兴趣。 封龙飙指着一尊站立在怪兽上的菩萨,道:“石兽造型奇异,口吐莲花,又驮了这尊细腰宽肩,挺拔秀美的菩萨,十足的先朝风格,令人赞叹。” 国舅好像也颇内行,道:“极是!极是!你看这尊菩萨宽衣敞袖,丰乳玉臀,有味道,有味道。” 封龙飙看去,不由地暗笑,这哪里是什么菩萨,分明是飞天的彩像。那飞天是女性的,国舅法眼果然厉害。 国舅道:“愚兄走累了,你我在此小休。”说罢,便在香案上坐了下来。 蓦然,一声大喝,从飞天处响起:“四国舅,你抢我妹子,给……那个了,纳命来。” 话到人到,两把柳叶刀齐齐向国舅杀去。 国舅“唉呀”一声,滚入香案下面,叫道:“仇家杀上来了,贤弟救我!” 封龙飙一怔,随即冷笑一声,抓起一根烛台,向那二人扫去。 二人见封龙飙上来,也不答话,放下四国舅,便向封龙飙砍来。 “当”得一声,鲜血进溅,柳叶刀已经插进胸口,刀尖透出后背,还在颤动。二人感到很奇怪。戏台上死人,怎么回事?真刀真枪,玩了命了。 国舅在香案底下叫道:“杀……杀得好!”声音很沉静。 就在同一刹那,黑、白二将已经从佛像后闪出,并不出招,只是口中骂道:“国舅,我们兄弟,为你立下多少功劳,却让这小子骑在我们头上,我们找你算……帐来了!” 封龙飙喝道:“今日刺客,可是你二人主使?” 黑、白二将道:“不错,我们要报……仇。”说罢,朝香案冲去。 封龙飙一声:“大胆!”伸手一拍,骨头的碎裂声响起,黑白二将全身瘫痪了下去,嘴里喊道:“国……”咽下气去。 窟前的老汉,一跃而起,扯开包孩子的花布,里面竟是一条铜人娃娃槊,一招“仙人指路”向窟中打来。 几个卖菜刀的哑巴,也一齐叫道:“杀!杀仇人报仇。”几把—菜刀出手,向封龙飙剁来。 封龙飙怒斥一声,掣出一柄宝剑,白刃上十八颗黑星,好不森严,顿时卷起一股劲风。 “哎呀!”使铜人娃娃槊的老汉槊头打在自己天灵盖上,脑袋已经碎了。卖菜刀的哑巴、大大揪着一把菜刀柄,想从自己胸膛里拔出来。吃惊地叫道:“我……我的妈哟……” 四国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香案下爬出来,伸手拍倒几个哑巴:“你们该死!” 四国舅选定的孩子,用来套狼的乘孩子,能不死吗?哑巴说话,是逼急了,可惜他们只说了半句,就永远哑巴了。 不知他们有什么感觉?感觉很不错。 四国舅在他的国舅府中,喝了一碗炖得很好的燕窝粥。然后走到自己的书房。 不识字的人,也有书房?有。 四国舅不识字,他的书房很讲究。一部部书码在红木架子上,很气派。 国舅道:“有请龙总武师!”“是!”总管退了下去。 不大一会儿,封龙飙来了。显得很疲倦,睡眼惺忪的样子。 国舅迎道:“贤弟,辛苦了。” 封龙飙过:“辛苦!辛苦!”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不用过分客套,但是封龙飙的“辛苦”,不知是指什么。 国舅:“贤弟不必客气,从今天起,这国舅府就你我共掌了。” 共掌?国舅府?封龙飙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国舅,不是四国舅,也不是五国舅、六国舅什么的。 国舅秀开心,道:“贤弟。你可愿和愚兄共创霸业?” 封龙飙道:“不是开始了吗?” 国舅道:“贤弟果然快人。好,来人。” 总管应声从外面进来。 国舅道:“祠堂列队,请王爷参拜!” “是!”总管跑了出去。 国舅府祠堂,不是通常的那种祠堂。 国舅府祠堂是建在山根下,两扇沉重的铁门,锁着二个石洞。 洞中红烛高照,烛光下是两排执刀挂剑的家丁。 石洞的墙壁上,悬着一块布。这块布在香火供品的簇拥下,分外刺眼。 白天黑日旗。 白天白得惨白,黑日黑得碜人。 四国舅走到白天黑日旗下,磕头完毕。神秘兮兮地喊道:“跪下!” 跪下!谁跪下?当然是封龙飙。 封龙飙也不含糊,唰地跪了下去。 四国舅很满意地从香案上举起一把匕首,举过头顶。 众人一齐跪倒,大声喊道:“白天黑日,威力齐天,独霸武林,一统天下。” 四国舅咳嗽一声,道:“奉三天之天,九日之日,神圣无疆,威加天下,英明绝伦帮主圣谕,龙风为白天黑日帮黑字门下冀南分舵副舵主,加赐五星白天黑日匕,形同舵主,来日有功,再行封赏。白天黑日,所向无敌!” 众人又是一声大喝:“白天黑日,一统天下!”喊罢,纷纷起身站好。 封龙飙一副茫然的样子。 四国舅喝道:“龙副舵主,还不赶快谢恩!” 封龙飙忙道:“谢恩!谢恩?” 众人一片哄笑。 四国舅道:“龙副舵主,不可如此,应该山呼‘白天黑日,威力齐天,独霸武林,一统天下’才是,谨记,谨记。” 说罢,扶起封龙飙,递过那把五星白天黑日匕,笑道:“恭喜龙副舵主。” 封龙飙脸上不解的样子,问道:“国舅,这是何意。” “哈哈哈哈……!”四国舅大笑,道:“这是愚兄见贤弟武功超群,心诚至笃,所以连夜飞鸽传书,报与总舵,经帮主恩准,你就是本帮的五星副舵主了。本帮之中,副舵主依例是四星,帮主赐你五星白天黑日匕,是帮主英明,同时也是愚兄爱才之心哪!” 封龙飙道:“国舅是……?”四国舅道:“我是靠帮主恩赐,才弄了个国舅干干。我便是白天黑日帮黑字门下冀南分舵舵主便是。” 封龙飙道:“参见舵主。” 四国舅道:“不必,不必。你我兄弟相称,只要日后多为帮主效力,共图霸业,搏个裂土封疆,兴宗耀祖也就是了。” 裂土分疆,裂什么土?封什么疆?白天黑日帮果然有些门道。 岂止有门道。 就连这个小小的冀南分舵之地,也到处是门,到处是道。 不过,这些门,这些道全是暗的,不经人指点,是看不出来的。眼下,封龙飙就由四国舅、欲海双杀陪着走在这样的门和道里。 欲海双杀?正是。二人乃是白天黑日帮白字门下六星长老。 她们是奉帮主之命来考察封龙飙的,考察的结果,很满意。 四国舅对她们恭毕敬,目光绝不会色,因为他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一把很锋利的刀。 两位六长老稍不高兴,便会让那刀落在自己脸上,那张吃饭的嘴巴儿附近。 “双杀”很威严,威严得像块冰。其实,心里在笑,这一切都是那天她们两个扭在床上,悄悄地和站在旁边的封公子商定的。 四国舅领他们走进一个门,门中四壁萧索。只是在一面的墙上,装着五只轮子,五只不同颜色的轮子。 黑白红黄蓝,五只轮子。 欲海双杀道:“打开!” “是!”四国舅很温驯。像一只叭儿狗。 黑轮子轧轧响过,东面的石壁缓缓打开,兵刃盔甲,整齐排列。 刀枪剑戟,斧钩叉一应俱全,强弓硬弩,雕翎锋利,恐怕可以武装十万人马。 封龙飙很惊讶,道:“这么多?” 欲海双杀道:“每个分舵都有这么多。” 封龙飙道:“难道这里是朝廷的兵甲库?” 四国舅道:“现在不是。” 现在不是,就是说以后是。 封龙飙喜道:“我投入本帮,看来是对的。” 欲海双杀道:“这只是第一步,好好干。” 封龙飙道:“我发誓!” 四国舅倒四轮子,石壁重新关上。随着白色轮子的响动,东西石壁又缓缓打开。 “哇!”封龙飙扑进去,从一大堆一大堆的金锭银锭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金银,就往自己身上乱塞。 四国舅惊道:“龙副舵主,使不得!” 封龙飙一边装,一边问:“为什么?” 欲海双杀已经掣刀在手,冷冷道:“帮主库银,妄动一文者死!” 四国舅道:“两位长老开恩,龙副舵主不知帮规,又没有走出这间金库,似可饶恕,请长老明察。” 欲海双杀道:“走出一步,还有命在吗?”四国舅忙朝封龙飙道:“贤弟,快如数放好,一文也不要动。你要银子,本舵的费用颇多,花不完的。快,快放下。” 封龙飙显得很不情愿,道。“我只要几块,也不见就死了。”-欲海双杀道:“你走出一步试试!” 封龙飙向外走了一步,四国舅的脸全吓白了。 封龙飙忽然叹道:“银子好,自己的命更好。”说罢,便把银子扔了回去。 四国舅暗道:“好险!” 欲海双杀心里也笑:“好玩!”她们实在想不到,封龙飙这么顽皮,和上次相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红色轮子启开了南面石壁,壁后面是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本帐簿。 封龙飙翻开看过,是冀南分舵舵下名册,竟然有两万之众。 封龙飙道:“这些人可以召集起来吗?” 四国舅道:“可以。” 封龙飙道:“怎么召集?” 四国舅道:“黄色轮子。” 封龙飙伸手便要去转,四国舅忙道:“不可,此轮非有帮主九星匕不得启用。匕到轮转,此中积存的狼粪便会自动燃烧,从山尖上冒出狼烟,帮中弟子望烟而来,便聚齐了。” 只剩一只蓝色轮子。 蓝得很可爱,像一汪水似的。 四国舅道:“这只轮子是水,水闸。转动轮子。脚下的石壁便会裂开,就会涌上来很多的水。很多从黑龙洞里涌来的水,一直把来袭的劲敌和这间石室淹没,决无生机。” 黑龙洞是滏阳河的发源地。 滏阳水滋润着两岸的五谷,平原沃野,稻麦菽粟。 没想到,河水还有这么狠毒的作用。 月上二度梅馆。 楼下那弯照眉池,月儿正照着弯弯的笑眉。 封龙飙在笑。 金秋菊、石亦真也在笑。 金秋菊很满意地望着自己镜中的俏脸,说道:“公子。你是不是已经答应把我们姐妹嫁给了宫公子?” 封龙飙不知道二位为什么这样问,道:“是的。” 石亦真笑道:“算数?” 封龙飙道:“算!” 金秋菊追问:“不反悔。” 封龙飙道:“驷马难追。” 石亦真道:“如果宫公子娶了我们,我们就得陪在他身边,和他溶为一体,是也不是?” 封龙飙道:“自然。”金秋菊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愿意?” 封龙飙道:“贤弟愿意,我当然愿意。” 石亦真道:“宫公子无论让我们怎么做,你都同意?” 封龙飙道:“同意!” 金秋菊道:“只要封公子记着今天的话,我们姐妹就死而无怨了。小女子谢过了。”说完,二女同时盈盈一拜。 封龙飙忙道:“姑娘,不可如此,大哥我口出有信,定会为你们作主。” 石亦真神秘地笑道:“公子,我们就喊你大哥了。”说罢,甜甜一声:“哥哥。”喊得又真又纯。 金秋菊同样喊声:“哥哥。” 封龙飙心下无私,爽快地答应。 石亦真道:“宫公子,燕姐姐哪去了?” 封龙爽叹了口气,把那日山中遇险的事讲了一遍。金秋菊、石亦真非常着急。 封龙飙安慰道:“他们并未遇险,只是下落不明。不过,我已传下江湖令,差人寻找了。 他们不会有事的。” 封龙飙只道双余为宫连着急,却不知道,这份焦急竟和他有着莫大干系。 金秋菊道:“哥哥传得什么江湖令?” 封龙飙道:“妹妹有所不知,现下愚兄已是一十九个门、帮、洞的掌门了。” 石亦真惊道:“真的?” 封龙飙道:“如果愿做,可以做到三十六门掌门。你们可有兴趣,与我分掌两门?” 双杀乍舌道:“大掌门哥哥,小妹不才,不敢当。”说完又是一笑,笑得那么开心。 笑声突然止住。 馆门处,拖来一条黑影,越来越短,越来越黑,—看来像团黑痕似的。 双杀扑上去,喝道:“谁?” “我!”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一位老者,正是国舅府的总管。 双杀放了一点心。 总管道:“舵主让我给副舵手送来一坛好酒,请副舵主赏月时一饮。”说罢,把一坛“滴溜老酒”放在地上。 封龙飙拍开泥封,嗅道:“果然好酒。”说罢便运气一吸。坛中小白龙样跃出一条酒线,向他的口中射来。 这份内力,看得总管目瞪口呆。 封龙飙赞道:“有点意思。” 不知有什么意思,是不是和南天星那里的意思是一个意思。 这时候,总管觉得很有趣。没有方才那么恭敬了。 总管哼道:“龙副舵主人中龙凤,绝逸超伦,恐怕不会自甘堕落,投入达国舅府中充当奴才吧。” 封龙飙道:“黄金白银,高官厚禄。美女老酒,哪个不爱,不爱是呆子。在下好像不是呆子,这一点总管出看出来了吧。” 总管道:“我看出了另外一点。” 封龙飙道:“哪一点?” 总管道:“卧底探路,等而杀之。”封龙飙道:“谁?” 总管道:“你!”说着欺身便上,一套丐帮八绝之一的“打狗拳法”流利使开,照定封龙飙面门打来。 “叭!”封龙飙好像还手无力,应手便倒。 欲海双杀大惊,飞身扑来,挡在封龙飙面前,“杀花菊脂”,“碎玉石露”一齐向总管打去。 总管还想说什么,偏偏又迷迷糊糊,道声:“我……我……”便栽倒地下。 欲海双杀正要上前杀人灭口,忽然,封龙飙跳了起来,神定气闲,没事似地说道,“且慢!” 双杀大喜,向他扑了一步,又强停下。道:“哥哥。你没事?” 封龙飙过:“总管送来的酒意思不大,愚兄装出点意思哄哄他。” 意思?杀人和意思有什么关系?“拍醒他。”封龙飙道。 二女明白了。哥哥不怕意思。 随便塞给总管一点解药,总管醒了。只是迷蒙地醒了。 总管想拼命,四肢酸软,想拼自己的命也办不到。 “你是谁?”封龙飙问道。 “自甘堕落的奸贼!大爷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帮中兄弟。好,我告诉你,你听好了,我便是丐帮冀南分舵舵主。打狗乞王王云汉便是。狗贼,作恶必得悉报,洗净你的脖子,等着下油锅罢。” 总管大义凛然。 封龙飙哈哈一笑,对二女道:“弄醒他。”说罢,顺手把桌上的茶杯翻转,一双筷子架在碗底上,筷头指向自己。 总管,应该是打狗乞王王云汉身子一动。 封龙飙道:“快,完全救醒。” 双杀连忙塞给打狗乞王解药,药到生效。王云汉从地上跳起莱,盯住封龙飙。“响堂石窟,你使用了丐帮武功?” “不错!” “兄弟何方人氏?” “十一方人,四海为家。” “手中烧几炷香?” “心诚则灵,无香。” “头上几重天?” “日行万里,无天。” “尊名高姓?” 封龙飙再不答话,用左手捉住右腕,右手拇指翘起,高高点至眉心。 打狗乞王一见,慌忙跪倒:“冀南分舵舵主,六袋弟子、打狗乞王王云汉参见帮主!” 双杀一怔,哥哥竟然也是天下第一大帮派丐帮的帮主。 封龙飙道:“王舵主请起。” 王云汉道:“谢帮主。” 起身后,急急从怀中掏出解药,道:“方才不知帮主驾临,那酒中已然下了毒药。本帮虽然禁毒,但身处险境,且是以国舅府总管身份而下,帮主见谅。” 封龙飙道:“王舵主义干云天,为江湖正义舍身入虎穴,可敬可佩,并不犯禁。这解药吗,我却不用;酒中之毒,已然解了。” 打狗乞王王云汉道:“帮主神功。” 月,西斜了。人,谈累了。封龙飙忽然多了一层心思。这绝不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 更不是为了别的事。有些事,他很快就会忘记。有些事,他却又想得很远—— 第十二章 山庄神擂 出人平安。 抬头见喜。 抬头见喜,当真有这么多喜吗? 按照中国楹联的平反粘对章法,就该有个对联,似乎应该是垂首知凶。 低头出门,头一脚刚刚迈出门槛,“卖油尚书”便感觉到了一种凶气。 是煞星照命那种凶。 “囊耶萨缚但他耶多缚耶权帝奄三跋罗三跋罗耶。 囊耶苏噜婆耶但他耶多耶怛侄他奄苏噜苏噜钵罗苏噜钵罗苏噜挲婆河。” 两上供十方佛,中奉诸贤圣,下及六道品众,三德六时味,供佛及僧的供养真言,让一十九位和尚念得“嗡嗡”作响。 为首一名僧人,狮鼻阔口,松掩的僧衣处露出黑森森的胸毛。硕大的木鱼,敲得山响,木鱼前面写着一行大字:渡一切合渡之人。 卖油尚书心头一寒,这为首老僧正是欢喜老佛。 欢喜欲欢喜寺中欢喜老佛,参得自然是欢喜禅。 双喜老佛不但苦修欢喜禅,并且参到了极妙之境,非得一日一参不可。 参欢喜禅自然要男女双修。 欢喜老佛要得是原装玉女,参完禅便将所参之女滚入极乐世界。 他手下的十八罗汉,根骨不比老佛,参禅时也不那么讲究,或一日一参,或三日五日一参,不太计较玉女不玉女。能参禅就可以。 是以,自从“大行禅院”改做欢喜寺,“苦修和尚”被逐出寺门而代之以一夜之间落发为僧的欢喜老佛之后,方圆百里的!”娘常常失踪,甚至十余岁女孩,五、六十岁老妪也会突然走失。 封龙山庄的风水很好。 仙缘也不错。 欢喜老佛莫非要举寺乔迁,将“封龙山庄”改为“欢喜别院”? 卖油尚书紧走几步,上前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由淫魔改做欢喜老佛的家伙。” 欢喜老佛高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口不出恶言,是为沙弥戒,老施主不去卖油,怎地讨起死火来了。” 卖油尚书冷笑道:“老淫,做了假和尚,还这般好色吗!” 欢喜老佛道:“佛渡一切合渡之人。老施主,贫僧今日上门,便要化一桩佛门至宝,不知贵庄施主可否随个善缘。” 卖油尚书道:“有屁快放!” 欢喜老佛道:“老僧此番,原是要渡化那采阳门门人,风闻这二十八使俱得乃师真传,手段了得。日前被老施主纳娇于庄,老僧好生懊恼。不知可否割爱,将此人间尤物,施舍于佛门,!”结善缘。我佛慈悲。” 卖油尚书大怒,骂道:“淫贼,纳命来罢”一串油珠洒去,油葫芦顺手打到。 欢喜老佛左手操起木鱼,右手拈住那柄小锤,挡架开来。霍!霍!就是两招,向卖油尚书的左肩右肋打下。 卖油尚书吃了一惊。这淫魔的功力竟已精进不少。手上加力,油葫芦带着劲风,凌厉无匹地指向欢喜佛的的咽喉。 欢喜老佛一见,身形一晃,两件兵刃仍旧砸向左肩右臂,口中叫道:“卖油老儿,本佛这就超渡于你。” 卖油尚书封住欢喜老佛打来的招式,油葫芦撞向淫魔小腹,道:“淫魔,交出你那欢喜根子吧。” 木鱼叮叮,油葫芦翻飞,眨眼之间,二人已打了五,六十招。 卖油尚书听见十八淫僧一声欢呼,心神一散,让欢喜老佛的木鱼挂住半边衣袖,扯了下来。 卖油尚书跳出圈外,见自己身后齐齐地站着二十八使。 二十八使面带不安,道:“老伯,连累你了。” 卖油尚书老脸一寒,道:“谁让你们出来,还不快回庄去!” 二十八使道:“我们听得庄门外喧哗,问明家丁,便来相助。怎么,这个老和尚很厉害吗?” 卖油尚书道:“可曾听说过出林八虎的名字?” 二十八使道:“出林八虎,横行祁连,人人武功出神人化。” 卖油尚书道:“就丧在这淫僧手下。” 女万老佛和十八名淫僧已经围了上来,十九只木鱼举过头顶。 欢喜老佛将手中木鱼一敲,十八名淫僧突然围成个包围圈,十九只熟铜木鱼全指向被围在中间的二十九人。 卖油尚书向四周扫了一眼二十八使已掣剑在手。卖油尚书一抢油葫芦当先冲杀,油珠四射,与二十八朵剑花刺向各个方向。 几乎在此同时,十九只木鱼一齐刺问圆心,木鱼坚硬沉重,严密地封成一道铜墙,一动齐动,一退齐退,左右连环,像是密不透风一般。 双方的兵刃越接越近,越接越实。 一连串的撞击声中,扬起两声惊叫,二十人使中已有两人受伤。伤势虽然不重。肩头却也沁出了鲜血。 欢喜老佛淫笑,道:“二十八使快弃兵刃,本佛有好生之德,随本佛回寺纳福去吧。” 二十八使杏腮羞红,恨上心来,一齐使出“采阳摄魂功”,眼睛里的光线洒向淫僧的脸上。 “好啊””惊天动地一声喝采。 封龙山庄门前,此时已聚了五、六百人、这些人原在庄外,怀着各种心思观望,见封龙山庄打了起来便都来看热闹。二十八使使出采阳门的摄魂功,这些人顿觉眼前生花,如入仙境。 他们不是为阵法、剑术喊好,是为这二十八位仙姬喊好。 噌!噌!噌!封龙山庄内又跳出三条人影,正是豆腐承御、白薯丞相与屠鱼司马。 兵器翻飞,十八淫僧纷纷倒地。卖油尚书正欲死拼欢喜老佛,豆腐承御扯住他道:“快回庄内。”一卖油尚书一看,那围观的五、六百人已有三、四百人正围了过来,人人眼中喷出欲火。 卖油尚书说声。“快!”一干人飞身纵回庄内,“吱呀呀’关了庄门。 庄墙上,家丁箭上弦,刀出鞘,早巳站好位置。 一个人冲上来,被二十八使一剑削去了头颅,死尸摔在城下。 一只手刚摸着垛口,白薯丞相古鼎一砸,应手而断。滚了下去。 南门杀了一阵,冷落下来。 西门杀了一阵,又沉寂了。 北门、东门都有了几具死尸,封龙四卫各夺一门,二十八使来回策应,群邪暂时攻不进去。 天黑了。 望着护庄河外的簇簇篝火时,封龙口卫知道,山庄让人包围了。 庄墙铺开一条暗影,阴暗地均匀地围着山庄,那是一条死亡线。 人者死。 出者也死。 双方无言地对峙着。封龙四卫想起了少庄主。 少庄主杳如黄鹤,神龙不见尾。 庄西面,山坡下的那片松林里,传来一声吆喝:“香湖三鹤兄弟在此狩猎,妄入者退回。” 来人非但不退,反而迎了上来,笑道:“怎么,自己的家也回不得吗?” 三鹤眼前一亮,一位白衫公子立在当面,身后是一个抱猫少女,六个黑粗大汉。 少女抚了抚猫的耳朵,笑道:“三位可是冲霄鹤,翻山鹤,掠尘鹤鸣?” 三鹤一喜,道:“姑娘认识我们?” 少女道:“闻名而已。只是听说江湖上有这人三只禽兽。” 三鹤怒道:“找打。” 公子忙道:“三位慢来,此地只有三位,还是另有高手?”话音未落,树林里又跳出五条人影。 “乌山五魅兄弟也在此守候”一人道。 公子笑道:“五位有何图谋。可否允许我们进庄?我们出门而归。又饿又乏了,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 五魅道:“公子彬彬有礼,我等不再难为。” 公子道:“谢了。”转身要走。 “慢!”王魅喝道:“你们走,她留下。” 姑娘留下! 五魅道:“庄内那二十八个妞,还不定谁能得手,你留下,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公子正要说话,玩猫少女先开口了:“我可以留下。不过是留在五位大爷这边呢,还是留在三位大爷那边?” 香湖三鹤大吼,道:“当然留在这边。” 五魅喝道:“三只小鸟,就凭你们,也配。” 三鹤道:“五个小鬼,也想成精!来来来!来你家大爷面前授首。”说着三鹤抽出鹤翎刀便砍杀过来。 五魅并不示弱,一抖缤铁棍,横扫千军,便向三鹤的下三路打来。 三鹤森森笑道:“好哇!今天咱们就好好的玩,先战一百个回合,看看你凶还是我狠,美人谁能得去。” 喝声一出,三柄鹤翎刀“仙鹤亮翅”“仙鹤吐珠”“仙鹤啄蛇”带着劲风,横扫过来。 五克并不惧怕,铜棍并举,人影闪动。”五鬼登冥”、“五鬼推磨”、“王魁龇牙”、“五鬼捉影”、“五鬼分尸”外挑里搠卷着声声鬼嚎,迎了上来。 王鹤见对方棍沉力猛,不敢硬接,鹞翎一撤,刀走偏锋,向五鬼的下降处撩来。 五鬼的铜棍宛如毒蟒怪蛇,翻江倒海,汹涌而来,立即将三鹤锁在棍影之内。 转眼间,十余招过去,铜棍越来越猛,三鹤身上的压力陡然加重,三人团团乱转,守住门中,并不抢攻。 五鬼大为得意,棍气暴盛,指东打西,舞成一团团金花,当头洒下。 三鹤虽处下风,却也慌而不乱,一味游走,以逸待劳,寻找五鬼空门。 五棍齐举,将要触及三鹤命门,五鬼龇牙咧嘴,看势要一举得逞。 凉尘鹤刀花一挽,三鹤会意,弃守为攻,以出“王鹤绝户刀”法,“一鹤冲天”、“双鹤翻江”、“三鹤扑雀”从五只铜棍的缝隙中欺人。 五鬼心道不好,情急之下,抖开“五鬼十棍”,点、压、崩、挑,回敬了过去。 王鹤与五鬼的绝招,果然厉害。此刻又是为美拼命,自然毫不容情,盘旋飞舞,搅得草叶乱飞。 “啊!” 金铁交鸣,火花四溅、“哎呀”声中三鹤已经死去一只,五魅也五鬼亡二。 抱猫少女将猫头一拍,金猫一声虎啸,纵了上去,咬断一鹤的咽喉。少女玉扇一挥,金笔点出,仅存的一鹤铩羽,再也飞不起来了。 公子的日月龙凤刀,刀光闪处,一声惨叫,堪堪齐腰两段,一鬼变成两个半截鬼。 六个黑大汉各施一招,攻向一魅,“磕”,这个五魅中人业已头碎、臂折、肋断、腹穿、背烂,腿裂,四分五裂,不成人形。 突然,周围齐声喊杀。原来围在左右的人队到响动有三、四十人业已围了过来。 “打!”姑娘一声娇斥,几人一齐动手。 这三、四十人里,不乏高手,刚才又见三鹤、五魅级命丧当场,更是百倍小心,知道这几个人手段非凡只是一味游斗,并不接招。 树林茂密,敌手众多,渐渐地,几人头上冒出汗来。 姑娘心中暗暗叫苦,这样下去,累也累垮了一旦体力不支,必遭毒手。”呛”一声龙吟,围攻的三、四十人齐向外倒下,.一柄白剑在手,十八颗黑星闪亮,好不凶恶。 一人落在当场,黑衫飘扬。面目黄黑,一部乱髯,微微抖动。那人道:“在下龙风。” 说罢,剑尖一指,向四外喝道:“还有哪位不愿让姑娘进庄?” 不愿意也不行了,这副恶相谁惹得起。 龙风向姑娘道:“在下也有爱美之心。不过不愿乱施强暴。各位,龙某愿还各位一个公道。” 公子想说什么,抱猫少女一拉他,飞身去了。 龙风望着她们进了庄,腾身而起,从树梢上缓缓走远。 众人吓得舌头吐出老长。 魔剑客龙风,一夜名震江湖。 燕飞飞、宫怜怜、荆山六傻回到庄内,刚进太和堂,便看见封龙飙嘻笑着坐在那里。 燕飞飞一声娇嗔,投身入怀,笑道:“封哥坏死了,刚才扮成那么个怪模样,笑死人了。”一双嫩拳乱打乱捶。 宫公子面前,封龙飙不好意思:“妹妹,快住手,让宫贤弟看了笑话。” 燕飞飞嘤笑一声,道:“她才不呢!”说得宫怜怜宫脸儿一红。 封龙飙唤过几个家丁,道:“去请四卫、二十八使回堂,告诉他们,就说明日本庄比武招亲,谁要胡闹,取消资格。” 招亲?谁招亲? 四卫回来了。 二十八使回来了。 封龙山庄大和堂里一阵欣然大笑。 离别相思,苦怨恩仇。 招亲擂台搭在南门外,杏花庄旗下。 四座擂台,三丈高下,披红挂彩,贴喜描福,晨曦把台口染得通红。 金鼓擂动,鼓乐齐鸣,一队队家了持刀挂剑走向擂台两侧站好。 封龙四卫八字排开。 荆山六傻两行站立。 二十八使一字列好。 庄前人群嗡地一声,喝道:“庄主好生气派。”纷纷议论。 “仁兄,你见过封庄主?” “自然,自然。封庄主八面威风,人中俊杰小弟虽未见过,却时常听家父说起,庄主他老人家……” “封庄主听说自幼离家,刚刚返回,得域外高人指点,一对大枪端得了得。” “封庄主乃是故老庄主亲传,武功相当了得……不对。” 鼓乐一变,高昂激越,人们耳目一新。 封庄主出来了,身后两个小童,神悠气闲,人们一片沉寂。 “在下封龙山庄庄主封龙飙……” ‘哗!”人群一阵骚动,怎么?他就是封龙山庄主? “此次各位光临敝庄,本庄主十分荣幸,各人有秦晋之心,在下有月老之德,愿意招贤纳才,喜结百年之好。不过本庄主要宣布一下招亲条件。” 条件很简单。 上台之人必先通名报姓,说出师门帮派,方可比武。 三个比武擂台。分为左中右三台。右台为最高台,左台为最低台。上台之人先上左台比过,连胜三人者,得登中台,再胜三人,得上右台。上得有台,便为招亲候选人,须得上另一台,也就是招亲台,从镇擂之人中任选一人,胜者便可成亲。 如不愿受上述规定约束,便取消资格,退出百丈以外。 封龙飙封庄主说罢,便坐于台侧席棚之内,品酒饮茶,不再说话。 鼓响三通、比武招亲开始。 一条人影跳是擂台。 暴狮吕义。 暴狮是很火暴的狮子,连云山中,为了一条山参,连杀二百余口参农。 暴狮方自稳住身影,就有对手跳了上来,玉斧头花方。 一柄寒玉巨斧,杀得幽州城里血流成河,据说要扬史上万。 暴狮双手并出,右手一翻,一招“顺手牵羊”斩向玉斧头脉腕。 玉斧头巨斧一横,“蟒带缠腰”,恨不得把暴狮切成两段。 两人打了二、三十个回合,玉斧头忽然脚下一绊,向前倒去。 暴狮一见,欺身便上,“咔嚓”一声,顺势挥来的大斧。果然把它斩成两段,翻滚台下。擂台上人上人下,乱成一团,杀到中午时分,台下已经没有看客,这二、三百人有的被杀死,有的负伤离去。 封龙飙睨也不睨,他知道,这些人决没有一个好东酉。在没有弄清二十八使的真实面目之前,凭她们原来的采阳门的名声,江湖白道英雄决不会动心,更不会登台招亲。 右台上现在也只立着七个人,而且四个带伤。 招亲台上,六名镇擂高手业已登台。封龙飙传下口令,请那站在百丈远的各位英雄,前来观看。 这二百人,果然与原先诸人不同,或俊或丑,或黑或白,都是满身正气。 已有人向招亲台报号叫阵。 “在下九头鸟吴景,愿与这位小哥比试。” 众人看去,只见镇擂得是六个人:两个小孩,两个姑娘,两个老头。 九头鸟所选之人,正是丁波。 了波一笑道:“九头鸟大侠,过来玩吧。” 九头鸟一个起落,枪上招亲台,手脚并用,端得像个多头鸟怪,向丁波攻去。 丁波分开光影,伸手一探,便已捏住九头鸟的一支胳膊。九头鸟一阵颤抖,使软软地瘫在台上。丁波笑道:“这只鸟,头虽多,胆子却小,怎么一上台就自己吓死了。” 九头鸟的名头稻响,一上台,不过一个照面,便栽了,其余六人心里雪亮,这座招亲台陡然重了起来。 小孩不好惹,姑娘呢? “在下铁甲龟田亮,向这位姑娘请教!” 百花杀金秋菊应声而出,盈盈一福,道:“大哥手下留情。” 铁甲龟跳上台去,一对铜瓜锤刚要砸开,金秋菊嫣然一笑,弄得铁甲龟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恐怕砸碎了这个玉人。金秋菊指甲一弹道:“大哥,快下去吧。” 铁甲龟应声滚下台去,已然死去。 剩下的五个人,正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一声震天大喝,从庄外飞过一个人来,几个起落,上了招亲台。 黑衫森森,虬髯暴张。“魔剑客!”有人叫出了名字。 “弥陀佛”,又是一声佛号,一要人影跳上招亲台,正是欢喜老佛。 欢喜老佛的十八罗汉一齐毙命,他却舍不得二十八使。见此时人已稀少,自忖是个良机,便恰好与魔剑客龙风一齐现身。 魔剑客的剑尖一指,欢喜老佛那五个人不由得好笑。 欢喜老佛问道:“小子,你这剑开过刃吗?” 不开刃的剑怎么杀人?这是一句最损的话, 魔剑客好像不在乎,说道:“从没开过。” 那五个人胆气也壮了,道:“能杀人?” 魔剑客道:“你们六个可以试试。” 欢喜老佛木鱼一扬,喝道:“一齐宰了他,再分高下。” 五个人齐出兵刃,暗下煞手,要把魔剑客这小子毙于台上。 一招。 轻描淡写的一招。剑尖到处,乌星乱迸,从每个人的前胸钻进去,又从后心窝飞了出来。 这时,不知何时进庄的封庄主,又踱口招亲台,拱手道:“这位仁兄,可愿与小弟一试。” 魔剑客并不答话,斜斜举起剑尖。 封庄主也掣剑在手,五岳朝天。 魔剑客魔剑魔招,千生万幻,’衣衫飘处,难辨人、剑、衣,看得台下群英眼花缭乱。 封庄主稳重老成,人慢、步慢、剑更慢,抱元守一,以拙制巧,剑剑封向魔剑客的必攻之处,好像算准了等在那里。 任台下不乏剑术高手,也看不出二人的招数,更叫不上名称。 千余招过去;天色将晚,魔剑客跳出圈外,抱腕当胸,道:“封庄主剑术高明,佩服。” 封庄主亦还礼道:“魔剑客,名不虚传,承让。” 魔剑客跳下台去,道:“小弟明年再来领教!”便已不见踪影。 太和堂内,灯火通明,留下来的白道群豪,齐集堂上,为今天的大战而高兴。 他们为封龙飙封少庄主巧计除群魔而高兴。 出去的封龙飙霎时便回到堂上,吩咐设宴。 坐上之客,通报姓名—— 少林寺掌门大智长老。 少林寺掌门大智长老。 武当山掌门乙奇道长。 华山掌门西天一柱独孤弘。 衡山掌门潇湘剑客司马天。 泰山掌门东岳尊者赫连威。 恒山掌门不死神尼上官仪。 青城掌门道德真君何洛图。 俨然天下白道群龙聚会,封龙飙倒身就拜,被那几位掌门人扶起,叫道:“贤弟不必如此,故老庄主在日,我等俱有交往。近日风闻少庄主出世,便来察看。也是刚会面不久,看见少庄主如此英雄,文武双修,便忍不住进来讨杯喜酒。” 喜酒是有的,杯觥交错,人人尽兴。 席间,大智长老将杯一放,叹道:“可惜!丐帮帮门洛风未到,二十年不见踪影,他若来了,今口岂不是武林盛会。” 封龙飙徐徐站起,从身上掣下九节金杖,叹道:“洛帮主已然仙逝,在下忝位丐帮。”” 乙奇道长大奇,道:“封少侠是丐帮帮主?”一封龙飙道:“不独丐帮,便是那紫血、杠棒、黄牛、翻江、酸儒等门,在下也一并愧领了。” 各掌门一片赞叹,赞道:“少侠,真乃奇人。” 封龙飙道:“在下灭门之仇,武林邪魔危害之耻,不敢稍忘,还忘各位大力帮助。” 大智长老问道:“少快可知杀父仇人?” 封龙飙道:“白天黑日帮!”白天黑日帮? 各帮一派愤恨之声。 席间,议定两件事情。 天下白道武林结成同盟,共同对付白天黑日帮,为江湖除害。 武林同盟的联络地,就设地封龙山庄内,一旦有警,各派联合行动。 封龙飙送走各派掌门与一干英雄,回到内房。 只见魔剑客抱腕一礼道:“兄长别来无恙乎。” 封龙飙笑道:“宫老弟如此顽皮。” 宫怜怜摘下面具,道:“刚才能扮封龙飙封大庄主,现在为什么不能扮一下魔剑客?庄主、封龙飙一人乎?二人也。” 逗得燕飞飞娇笑不止。 封龙飙道:“宫贤弟,魔剑客归我,封龙飙封庄主归你,演砸了,小心打屁股。” 宫怜怜大窘,叫道:“哥哥,真坏!” 一片欢笑声响起。 封龙飙忽然问道:“你们谁知道六手三绝“千好万好好好叟。” 六手三绝,普通偷儿三只手,他是偷的老祖宗,六只手,偷绝、技绝、盯人绝,江湖上名头不恶也不太善的那个偷祖宗。 千好万好好好叟,解人危难,劝人向善,以施恩图报为天下奇耻的好好老头? 六手三绝天偷老祖,很满意地躺在平安客栈里。 “吧搭”一口菜。 “滋溜”一口酒。 当然,酒和菜都是偷来的。买来的酒菜,据这位天偷老祖说,吃了就坏胃。 非偷不食。 非偷不穿。 非偷不用。 几乎所有的店老板,都欢迎他去偷,看到他进来,还故意扭过头,或者趴在桌上打瞌睡。 天偷老祖走了,店老板就去查看库房。 少了二两酒或者几尺布,一只碗什么的没关系,因为多了一锭银子,这是二两酒的酒钱。见鬼一坛酒也用不了这么多。 赔本也要偷,这是偷祖宗的脸面。 这些店老板不知道,银子也是偷的。非偷不用。 这也是天偷老祖的习惯。银子是从贪官府,占山大王或者什么暴发横财的人那里拿来的。反正此人的银子花不完,拿一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老子从儿子那里拿了一点奶水钱一样。 天偷老祖常说,他有很多纯种儿子,而且都很孝顺。 天偷老祖躺在客栈里。从怀里掏出今天的收获:一块鸡血玉,一只鎏金壶。一筒丧魂子午钉,一块通灵化毒石。 这些东酉,昨天还属于那些魔崽子,今天却成了天偷老祖的玩物。只不过在招亲擂台前,转了那么对转,几个纯种儿子便孝敬了老子。 一天偷老祖捏捏自己的手,这只手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不过灵巧了些。 “沙拉”,门边的窗子上一响,一个人影在窥探。 天偷老祖飞身穿了过去,想捉住这个不成器的偷孙,教训他一顿,让他长点学问,日后有了闲心,也好成立个什么“天偷帮”之类的玩艺儿弄个帮主耍耍。 天偷老祖立在天井,踪迹皆无,突然转回房去,把个天偷老祖气得骂不出声来。 床上四样小玩艺全不见了。 不见的意思是让人偷走了。 天偷老祖让人偷了,笑话!天偷老祖的招牌还要不要。 天偷老祖发现床边有个条子,条子上写着几个字:初试身手,多多指教! 天偷老祖的肺都要气炸了,初试身手?老祖宗偷了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露脸过。 天偷老祖破天荒第一次在该吃饭的时候上了酒楼,而且买了一个小菜。 不过,天偷老祖没吃,只是摆样子,他怕吃坏了胃,他的胃本来就不好,消化不了没有贼味的菜。 天偷老祖六手三绝,偷绝、技绝,还有一是盯人。 天下没有他找不到的人,只要他想找。 他想找那个偷了偷祖宗的小偷,而且感觉告诉他,这个小偷就偷偷地坐在这个酒楼本,偷偷地喝着酒,偷偷地乐着。 东面临窗第三桌,背对着他的那个,就是偷了偷祖宗的小偷。 天偷老祖偷偷挨过去,他怕让那个小偷跑了。 小偷没有跑。 天偷老祖挨着他坐下。 小偷黄黑脸盘,一部虬髯。看见天偷老祖过来,悄悄道:“老人家,请随便用些,这些酒菜味道都很正,您包不会坏胃。” 天偷老祖低声道:“拿来。” 小偷道:“什么?” 天偷老祖道:“一块玉、一只壶、一筒钉、一方石。” 小偷跳了起来,嚷道:“老人家,你让小偷偷了?” 天偷老祖喝道:“胡说,本祖怎会让小偷偷了。” 小偷笑了,道:“敢情您老人家是和尚。” 天偷老祖道:“休要胡说,本祖……怎是和尚?”小偷道:“你没了东西,便来向我要,和尚不都是这么化缘的吗?你的钵盂在哪里?快拿出来,我好舍给你一文足钱。” 天偷老祖笑了,道:“封龙飙封少庄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小偷道:“你敢认定?” 天偷老祖道:“我盯人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一绝,没有老祖找不到的人。” “你早就认出我了?”封龙飙问。 “不!刚认出来,在认出你来之前,我只知道,你是个偷了偷祖宗的小偷。”天偷老祖道。 两人相视一笑,走下酒楼,进了平安客栈。 封龙飙道:“老偷,我偷了你四样东西。” 天偷老祖道:“在上承认。” 封龙飙笑道:“什么在上,是在下。” 天偷老祖道:“在上在少侠面前不称老祖,已经很客气了。” 封龙飙道:“在上就在上。听说在上有一个规矩。” 天偷老祖有点发急,道:“谁告诉你的?” 封龙飙道:“四手八绝,天巧老祖。” 天偷老祖怒道:“原来是天巧老孙子走得风,你怎么知道他?” 割龙飙道:“因为我知道天巧老祖心巧、嘴巧、手巧,会做各式各样的面具,人莫能辨,乱假成真,而我又恰好需要那么几副。” 天偷老祖叹道:“你说罢?” 天偷老祖的规矩是,谁偷他一样东西,他就给谁办一件事。 封龙飙道:“你要查出白天黑日帮帮主是准。” 天偷老祖跳了起来,道:“办不到!” 封龙飙道:“你办得到。” 天偷老祖叹了口气,道:“时间?” 封龙飙道:“越快越好,查到为止。” 天偷老祖道:“你相信我?” 封龙飙道:“不相信一个老偷,我还相信谁!” 宁可相信一个有毛病的怪人。 不可相信一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人若十全十美,必定不是人。 就这样,他们成了朋友,那种把命放在对方手心里的朋友。 封龙飙道:“方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天偷老祖道:“我有我的办法。” 封龙飙道:““什么办法?” 天偷老祖道:“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就是那种对谁也不说出的秘密,江湖上为了一种秘籍,一张药方往往血流成河,血水流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因为那种神秘的东西还装在已经砍下来的人头里。 天偷老祖当然有他的秘密,他的秘密不是六手。六手是一种功夫,就像什么剑什么刀,是靠磨砺得来。 他的秘密是三绝,偷绝、技绝、盯人绝。 三绝显威,六手方才用场,让他说出来,岂不要抢了他的饭碗。 现在,这个饭碗已经捧在封龙飙手上。 不是抢,是送。天偷老祖自愿地把饭碗送到别人手上。 因为他们是朋友,虽然不过半个时辰。 真正的朋友不需要时间,有的人一辈子也交不下,有的却在一瞬间就决定了。 因为他们的心扉是敞开着的。封龙飙手里捧得是两只小瓶子,很普通,一只装的是水,另一只装得是同样的水。 天偷老祖指着一只黑瓶塞的瓶子,诡秘地笑了笑:“这是天偷留香液。” 天偷留香,封龙飙明白了。如果一个人在你身上留下一种有香味的药水,而这种药水别人唤不到,只有天偷老祖可以识别,那么,就等于插上草标,自卖自身。随时都可以给别人一点东西。 不管相貌、衣服怎么变,不变的是这种香味。 封龙额道:“怎么用?” 天偷老祖道:“随便弄一点在他们的肌肤上,是不是很容易?” 简直容易的妙不可言。携手、搭肩,一擦身而过,与人过招,弹指暗赠……机会多得实在喜人。 甚至可以拍一下那人的脑袋,如果那里恰好有一只苍蝇、蚊子什么的。“呱!”响亮地一拍,皆大欢喜。 那人还要感谢你,感谢你给他插上草标。 封龙飙道:“能留多久?” 天偷老祖道:“三年。” 封龙飙道:“会失效吗?” 天偷老祖道:“水洗、火烧、割皮、削肉,剜崩,只要不把这段骨头剜断,躺在坟墓里也要香足三年。” 封龙飙道:“只那么一滴?” 天偷老祖道:“暴殓天物,一滴可以香几十个人。” 封龙飙道:“自己是不是也会很香?” 天偷老祖道:“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将另外一只瓶子的东西,在相同部位抹上一点点,自己就不香了。” 封龙飙过:“我是不是很香。” 天偷老祖道:“偷祖宗的东西也是你小偷能偷的吗!” 封龙飙道:“那上面有?” 天偷老祖道:“碰巧有一点点。” 封龙飙叹了口气,把那四样东西拿出来,忽然问道:“你怎么认出是我?” 天偷老祖笑道:“这不是秘密,是功夫。假如一个人从三岁起,就开始学习识别人,尤其是从眼睛的光上认识别人,你说会怎样?” 怎样?封龙飙心里很明白。 如果人的眼睛是苹果,一定不会变成鸭梨,任何地方都可以包装,唯独眼睛。 “小偷,你是不是有了很好的主意?”天偷老祖问道。 “我想,他会选我做朋友。” “为什么?” “因为他需要我,我手中有剑。” 封龙飙突然站起来,握剑的手指一点,点住天偷老祖的软麻穴。 这是交友之道。 天偷老祖想问,问不出来。 封龙飙箭簇般向窗外射去,窗外多了一个人。 如果人体是一朵花,那么,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美丽的花瓣,无可挑剔,十全十美。 千好万好好好叟,武林第一好人,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好好叟和天偷老祖是朋友,是那种雪泥鸿爪,共生共死的朋友,曾经共过几次死,又一同生了下来。 好好叟是那种一竿子插到底的朋友,古道热心,忘不了任何朋友,何况天偷老祖这样的朋友。 好好叟带着一壶好酒,来找天偷老祖。 “你……你……你把天偷老祖怎样了?”好好叟急道。 “不怎样,借他几样东西玩玩!”封龙飙冷冷地道。 “你这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小人,我和你拼了。”好好叟挥拳便上。 割龙飙闪身躲开,笑道:“如果你身上也有东西值得玩的话,不妨掏出来分分。在下从不和无主之人动手。”说完,蹿上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好好叟身形一转,扑向屋内,举手拍开天偷老祖的穴道,然后凝气屏息,戒备在天偷老祖身边,让他调息复原。 良久,天偷老祖方喘过气来,叹道:“好好叟,要不是你可就惨了。” 好好叟道:“你怎么惹上了他?” 天偷老祖道:“我惹不起,连躲都躲不了,惭愧呀!” 好好叟道:“为什么?” 天偷老祖道:“就为了这么几件破烂,他从封龙山庄一直追到这里。” 好好叟叹道:“斯人无罪,怀壁其罪。这些东西又为江湖宵小所得,天偷不偷,终为江湖祸害。偷兄,你受苦了。” 天偷老祖道:“他竟然威逼我,为他所用。” 好好叟目闪异光,道:“你答应了。” 天偷老祖苦笑道:“好好兄,你还不知道我天偷老祖骨头有几两重?” 好好叟道:“吃了不少苦吧?” 天偷老祖道:“还好,他点了我的穴道,刚刚摊牌,你就来了,两世为人哪,好好兄,多谢你了!” 好好叟急道:“老偷,我好好叟最听不得这个谢字。平白污了耳朵。”说着,竟沾了一团口水,用手指向耳朵里掏去。 掏挖半晌,方才拍着脑袋,从耳朵里倒出几片碎屑来,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脏东西已经掏出一般。天偷老祖道:“方才是老偷失言,莫怪。” 好好叟已经平静下来。 天偷老祖暗忖:“此老热心憨直,日后也许是一名帮手,何不……”,天偷老祖刚要说话,忽然念头一转,改了口气:“好好兄,你说我可如何是好?” 好好叟道:“这回你可惹了麻烦,此人出道不久,却连创高手,近来风闻他已经拜在白天黑日帮脚下,必定危害武林,使生灵涂炭哟。” 天偷老祖无可奈何地道:“好好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好好叟道:“莫如听命于他。” 天偷老祖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好好叟道:“舍身饲虎,窥探内情,传递给正道武林”。 天偷老祖怒道:“制几个魔崽子,老哥哥自有办法,就是送掉老命,也是在所不惜!只是这让我自污招牌之事,万万休再提起。” 好好叟道:“盗亦有道,浩气干云。 偷兄。我们少不得又要忙乱一番。联络正道群侠,除灭白天黑日帮,为武林造福。”天偷老祖转过头来,说道:“这才是正话!老兄,你我是怕死之人么?” 好好叟道:“如果人永永远远都不死,想死也不许死,那才可怕。” 所以,他们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他们要死,要为正义而死。 死和生,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形影不离。当你举起酒杯时,死可能就突然出现,把满斟的狂欢之杯摔个粉碎。当你大义赴难无所牵挂时,生也会悄悄降临,把七彩之路铺展在脚下。武林多豪侠。好人终好运。好好叟赳赳地走了,很像个出征的大将军,义无反顾。天偷老祖暗赞了一声:“好汉子!”“偷老前辈,还恨在下么?”封龙飙又从窗于中闪了进来。 他并没有远离,盯着好好叟确实去了,就又进屋来。 天偷老祖见他去而复返,笑道:“这次点我哪个穴道,望预先告知。” 封龙飙道:“偷老前辈,果然信义之人,刚才一番答对,颇合吾心。” 天偷老祖道:“你不愿好好叟帮忙?” 封龙飙道:“此老如何?” 天偷老祖道:“有口皆碑,妇孺同声,老偷敢用性命担保!”封龙飙眉尖一耸,道: “有了好名声这件外衣,就算做恶,做滔天之恶,别人也不会怀疑。因为人们总不愿意把心中崇拜偶像给毁了。” 天偷老祖道:“你怀疑他?” 封龙飙道:“不。” 天偷老祖道:“那……?” 割龙飙道:“一个人太好。朋友就太多,朋友太多,似乎就不是好朋友。” 天偷老祖心道:“好险,好好叟没有问题,可他的朋友们难保没有问题。” 天偷老祖道:“怎么联系?” 封龙飙道:“可以去封龙山庄,找宫公子或燕飞飞,特别情况下也可以告诉欲海双杀或丐帮长老。” 天偷老祖讶道:“欲海双杀?” 封龙飙道:“两个知错改错,潜心向善的可怜人。” 天偷老祖道:“我服了你了。” 国舅府第。 封龙飙正与四国舅对酌,名酒佳肴,分外开心。 封龙飙突然问道:“我能不能晋见帮主?” 四国舅感到很奇,道:“不能!” 封龙飙道:“你能不能?” 国舅道:“不能!” 封龙飙叹了口气道:“怎么才能?” 国舅忖道:“只有关系到本帮安危存亡的大事,才能以特别方法求见。” 封龙飙道:“什么方法?” 国舅道:“这个方法是应该告诉你的,只是副舵主来日太短,还未便告知。” 方法很简单,在门前的旗杆上,挂出一条黑布,一块白布。 黑布是急,白布是紧急。黑白全挂,是十万火急。 封龙飙道:“挂好标志就可以见到帮主?” 国舅道:“未必。这要九使中人看到,禀告三公,三公禀告帮主,帮主决定见与不见。” 封龙飙道:“九使何时出现?” 国勇道:“无影无形,却又无处无时不在,挂好标志,四个时辰之内,帮主必然知道。 以后……以后就看帮主的心情如何了。” 封龙飙道:“现在可以不可以挂好标志?” 国舅道:“本来你不能。但是帮主赐你五星白天黑日匕,你就有权决定了。” 封龙飙道:“那么就挂起好了。” 国舅忧虑地道:“谎报军情,杀无赦!你有没有足够的理由?” 封龙飙很有信心地道:“有!” 国舅道:“什么理由?” 封龙飙从腰间拔出一柄剑,剑身修长,白刃森森,中缝处一串黑星,足有十八颗之多,闪着惨惨的光芒—道:“便是此剑。” 四国舅也看出此剑有些门道,问道:“此剑本帮重器?” 封龙飙道:“传帮重宝,帮主神器!” 一句话,震得四国舅头皮发炸,五脏移位,慌道:“你……你是……帮主” 封龙飙道:“你可见过帮主信物?” 国舅道:“九星匕。” 封龙飙道:“哪只是一种,还有两种。” 国舅不解,问道:“哪两种?” 封龙飙正色道:“十星令牌,十八星白魔黑煞剑。牌在匕上,剑在牌上,匕号令帮众,牌提调三公九使诸长老,剑到之处,无所不包。” 四国舅目瞪口呆,又自鸣得意。呆是为这位帮主的神剑所摄,得意是得意自己,抱住了这么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的粗腿。 国舅府前。 黑,白双色布色飘扬。 国舅府里。 欲海双杀联名呈报。 十八星白魔黑煞剑! 冷森森。阴惨惨。这剑从何处得来,只有封龙飙一人知道。 剑。 牌。 匕。 三器合一,会是一场好戏—— 第十三章 佛法无边 五岳嵩当天地中, 闻君仍在最高峰。 山茂六月阴崖雪, 潭养千年蜕骨龙。 中岳嵩山,峻极于天,雄峙中州,蜂峦奇特,古树参天。上有七十二峰,下有七十二寺、最有名的乃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刹”的少林寺。 阴崖六月雪,或有或无。 蜕骨千年龙,益壮益精。 只是蜕骨龙太多了,蜕来蜕去,难免不蜕出点什么异种来。 经云:龙生九种,各有不同。 大智方丈以下,便是大行、大愿、大悲、大势、大海、大法、大愿七名大字辈圣僧,合称少林八老。 大势和尚是藏经院的住持,不苟言笑,且在藏经楼中深藏不出,精心研经,除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外,便是八老,也难得一见。 藏经楼藏有少林七十二绝技典籍,拳经剑谱。内功秘要,不一而足。天下人觊觑者多,人内者少,便是少林僧众也是如此。 藏经楼,妄人者,杀! 佛门杀戎慎重,这个“杀!”是和尚们所说的超度。 大势和尚便是为佛渡人的善士,擅入藏经楼者,皆赴极乐。 奇怪得是,眼下藏经楼里,便有一位来者,黑衣黑靠,黑纱罩头,正在专心抄录着一本秘籍。大势和尚便立在藏经楼的门口,一言不发。 这人不是擅入者? 当然不是,是大势和尚恭迎进来的。 少林寺的武功典籍怎会让人抄录?那年皇帝御驾亲临,大国舅提出要到藏经接一游,只是一游,绝对不翻看任何秘籍,尚让大智长老挡了驾。这个抄经人,恁得这般神通。 乌鸦聒噪。 僧众无话。 因为僧众不在藏经院,眼不见,心不烦,正在各司其职,诵经礼佛,洒扫炊炒,舞拳弄棒,守守护山。 守寺的四名小和尚,在半山腰的迎客再上。望着松烟柳雾,安闲悠然。 少林寺很少有麻领,守山和尚便很少有事做。他们很为自己是少林寺的和尚而自信,一是有能力,二是有时间。 四个和尚四根棒。 棒,是他们自信的根源。 亭前,三条黑影闪过。守山和尚眼睛一花:“好大的鸟。” 一名和尚定住眼神,叫道:“不是鸟,是人!” 三条人影已去了二、三里远。 守山和尚发出警报,通知下一道关卡。 下一道关卡眼睛一花,接到了山下警报,又去慌忙报警,三条人影。 八道警报。 人影终于被迫停下,在“少林禅院”的匾额下收住身。十三棍僧首座不凡大师,棍头一点,嚅道:“来者何人?” 来人两女一男,男的黑衫,黄脸,虬须答道:“魔剑十八星携欲海双杀前来拜山,有事要见在智长老。” 魔剑十八星?不凡大师眉头一皱,喝道:“施主拜山,怎么不循山规,擅自闯入!” 魔剑十八星道:“事情紧急,权且从便。” 不凡大师一怔。道:“何事?” 魔剑十八星道:“见了大智方丈方可说出。” 不凡大师怒道:“你是结孽缘么!” 魔剑十八星道:“随大师揣度。在下无可奉告。” 不凡大师喝道:“叉下山去。” 十三棍僧,十三条南海观音竹棍,齐齐举起,向魔剑十八星叉来。 叉住,便要被挑下山去。-魔剑十八星黑衫一抖,不退反进,一个转身,弹向十三条竹棍。 十三棍僧觉得竹棍上—股反弹之力撞来,把内气化解于无形,“通”一齐跌倒,只有不凡大师半蹲半坐,脸上神色惊讶不已。 魔剑十八星一笑,道:“承让!”作个非常滑稽罗圈揖,入门而去。 “施主留步!”看看就要踏人山门,一名老僧拦住。 “圣僧法名?”魔剑十八星问道。 “老衲大法。”话语不重,却威严无比。“啊,戒律院首座,失敬!”魔剑十八星打个哈哈,又道:“大法禅师可是要留住在下?” 大法和尚道:“非也。恭请施主人寺,只是要说出人寺缘由。” 魔剑十八星道:“在下说出理由,不管有理无理,都可入寺吗?” 大法和尚道:“来者皆是缘,善本恶,恶本善,善恶存乎于一念之间。只要施主言明,便可人寺。” 魔剑十八星道:“在下欲借贵寺几册武功典籍,随便看看,信手抄抄,也好弘扬佛法,超度世人。” 大法和尚一怔。i魔剑十八星道:“老禅师可允许入寺?” 大法和尚道:“请!” 欲海双杀刚要举步,大法和尚急急挡住,道:“女施主留步,请入客房用茶,本寺向不许妇女人内。” 欲海双杀笑道:“佛法无边,怎得怕见女人。女既是男,男既是女,男女在一刹之间,老禅师何必如此着相。” 魔剑十八星道:“不要辜负了老禅师的美意,用茶去吧。” 欲海双杀低低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大雄宝殿。 少林寺中六老盘膝而坐,法相庄严,一干众僧,各按行辈排列,鸦雀无声。 魔剑十八星刚入殿来,便听一声佛号:“南无本师释迦主。” 魔剑十八星道:“正是!”旋即一扫众僧;笑道:“少林寺原来有这么多老和尚、中和尚、大和尚、小和尚,有趣!”大智长老道:“龙施主人寺,有何见教?”魔剑十八星道: “见教不敢,却是要借几本武功典籍,替佛传法。” 大知长老道:“每讲缘法。施主是缘人,只是时机未到,不可强求。” 魔剑十八星道:“这么说,老和尚是不准了?” 大智长老合什不语。 魔剑十八星道:“都道少林寺是正大光明之地,在下直言相求,不见应允。反是那鸡鸣狗盗之徒,乐得昼夜翻看也罢。” 大智长老急道:“龙施主,你道有人偷窥本寺经典。” 魔剑十八星道:“岂是偷窥,简直就是开门揖盗,恭敬的很哪。”大智长老道:“佛门重地,不打诳语。” 魔剑十八星道:“骗你是驴,不信你可入藏经楼,一看便知。” 大智长老不再言语,七老在先,弟子随后,一干众僧霎时围住藏经院。 大智长老高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沉重柔和,却震得藏经楼门窗齐开。 楼上风声响动,黑影门处,跳下一个人来,呼地一拳,向大法大师打来。这一拳迅速沉稳,刚猛凌厉,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伏虎罗汉拳”的招术,大法大师似乎就要挨打,双手却突然翻转。左掌贴于道穴,右掌贴于筋缩穴,掌风拍出,织成一道屏障,丝丝入扣,不文不火。 众僧齐喝:“好掌法!” 黑衣人见大法和尚厉害,招式一变,十指叠迭,分袭“承光”、“肩井”、“中府”、“大横”、“环跳、“中读”、“地机”七处大穴,从肩、膀、胸、腹、足连点七下,分光捉影,快逾闪电。 僧众中有人惊呼:“如来拈花指!” 大法和尚无法回避,出拳相迎。一招七式堪堪挡住黑衣人的攻势。七指尽数点在大法和尚的拳上。 黑衣人翻身后退,从藏经楼上又翻下一条人影,红衣袈裟,鼓涨如蓬,正是大势和尚。 大势和尚辈高位尊,众僧一时怔住,不好上前交手。 魔剑十八星闪身而上,叫道:“吃里扒外的和尚,也弄几本经书给我翻翻,我便饶过你,反正你也是熟门熟路,偷送几本,算不了什么。” 大势和尚疮疤被揭,难堪异常,吼道:“小贼,找死。” 魔剑十八星笑道:“好说,老贼会小贼。正是贼味相投。但是有句话不可不说,你乃鼠窃,我是鲸吞,不可混同。” 大势和尚怒不可遏,挥拳便打。连出三招虎虎生风魔剑十八星闪开,笑道:“老贼,你方才所施三招,第一招‘天衣无缝’是‘般若掌法’,第二招‘单篱渡世’乃‘摩诃指法’,第三招‘七星聚会’便是‘大金刚拳”的第二十六式了。” 众僧大惊,魔剑十八星所说,一言不差,正是少林无上秘籍中的招数。大势和尚使出并不惊奇,魔剑十八星脱口叫出,那才是怪事。 大势和尚更是心跳,手上加力,竖指急点,把魔剑十八星罩在罡风之中。 魔剑十八里一边游斗,一边叫道:“老贼,现在你施出‘达摩杖法’,虽是以指当杖,却也算动了乒刃,来来来!在下就陪你玩玩。” 宝剑出手,白刃上十八颗黑星,寒光碜人。大势和尚一怔之间,宝剑已经砍到,剑尖前推,平稳沉重,在大势和尚右肩穿过,顺手一压,大势和尚的一条右臂已然落地。 大智和尚低宣一声:“我佛慈悲”。不但他已经看出,就是所有僧众也看出,方才这场恶斗,大势和尚是以指当剑,魔剑十八星却是以剑当指,方才一招斩下大势和尚右—臂,用得正是少林入门功夫“韦陀掌”中的第一式“山门护法”。 最粗浅的入门招式,便有这般威力,伤得是少林八老之一的大势和尚,怎不让人心惊。 那边,大法和尚的打斗也告停止。黑衣人攻来之时,大法和尚左拳平举,右拳直击,把个黑衣人击一得向上飞起三丈高下,摔到地上,已经魂归极乐。 魔剑十八星拍掌,道:“大法禅师好功夫,尽得‘大金刚拳’精要,这招‘洛钟东应’明明横拍,力道却向上腾起,妙!妙不可言。”一大智和尚上前合什,道:“多谢施主指点迷津,使本寺典籍得以保全。请入内献茶。” 魔剑十八星大笑道:“和尚,你迷津迷得正紧呢!” 大智和尚道:“施主赐教。” 魔剑十八星道:“我来为何?” 大智和尚道:“施莫非要强求?” 魔剑十八星道:“难道少林只许暗窃,不许强求。须知强求虽强,却不失光明正大。和尚推三阻四,莫非要在下出手么?” 出手?在少林寺大打出手? 僧众现在都不奇怪,这个霸王有这份能力。便是大字辈人老未必胜得过他。 魔剑十八星像是有意卖弄,回身转了一圈,认定一只黄铜香鼎,轻轻拍去。这鼎壁厚三寸,黄铜绵而韧,边缘齐整,似如刀切,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般若掌”中的“摄魔伏妖”。 大字八老心头一惊:“本门至高无上的‘易筋经’已为此子所得。”没有“易筋经”法洗筋伐髓,万难炼成“般若掌法”,两经内外双修,足可傲视天下。 大智和尚叹道:“龙施主,我等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说毕,袈裟一抖,七老便要出手。 “且慢!”一声叱喝传来,声到人到。 杏花长衫飘飘,岳停渊峙,剑尖指向魔剑十八星,缓缓上举。 “封龙飙封大侠!” 大智和尚脱口说道。众僧明白,此人正是封龙山庄庄主,招亲擂上威震群魔,与正道武林联盟的大侠封龙飙。 封龙飙剑尖举起,一式“春江杏花红”引而不发。 魔剑十八星笑道:“封兄,敢是来渡化在下么?” 封龙飙道:“滚出少林!” 话不投机二人打在一处。翻翻滚滚,剑光闪闪,衣衫飘动,剑风四射,杀了个棋逢对手。 藏经院杀到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杀少林寺门。 忽然,从客房里杀出俗海双杀,两剑齐出,先向封龙飘。封龙飙闪身,割下魔剑十八星一块衣襟。 魔剑十八星高喝:“经书不看也罢,等有闲暇,再和这封小子计较。” 说罢,提起欲海双杀,纵身向少林后山遁去。 封龙飙紧紧迫了上去。 少林众僧翘首相望,只见人影越飞越远,渐渐隐在松林之中。 一株树下,宫怜怜负手而立,向追来的魔剑十八星笑道:“哥哥,你来得好快哟。” 魔剑十八星抹下面具,笑道:“贤弟辛苦。” 欲海双杀上前,拉住宫怜怜的手,甜甜地叫道:“夫君,让小妹想死了。”说罢,搂抱一起。 看到他们的样子,封龙飙一笑。他历练江湖又经燕姑娘夹杂着开导,此道已通,不再木讷了。 宫怜怜一推欲海双杀,笑道:“你们两个,怎么当着夫君撒娇。” 说着,上前拉住封龙飙的手,叫道:“哥哥!”一股异样感觉,传到封龙飙心上。 宫怜怜笑道:“哥哥一计除双魔,那白天黑日门中的兑方使者已让大法和尚除掉,大势和尚右臂已断,恐已成废人,坎方使者又告了帐,帮主不定怎么恨你呢!” 欲海双杀道:“扬名立万打了孩子引出大人。况且不知者不怪,无心之杀,不为杀也。” 宫怜怜道:“二位妹妹未入少林,便学会了打禅机,当真收获不小。” 说罢,三人笑成一团。 割龙飙道:“正事要紧,前半出戏已经唱完,我该去唱下半出了。” 宫怜怜道:“我是做宫连呢?还是做封庄主主封大侠呢?” 封龙飙道:“淘气!”便把魔剑十八星的虬髯面具置于怀中,拱手向少林寺走去。 身后,是开心的笑声。 说些什么,他不知道。 少林后山。 古木参天。 封龙飙回味着富连与欲海双杀的甜笑声,那么纯真,那么感人。 佛招弟子,应试者三人。 佛曰:“诸色皆空,知否?” 太监跪曰:“吾从不近女色。” 佛曰:“不近色,怎知色空,咄!” 嫖客跪曰:“享尽女色,从不迷恋。” 佛曰:“不痴不迷,何来觉悟,咄!” 疯子曰:“我爱!我爱!” 佛曰:“至诚向爱,善哉善哉。” 佛度化弟子,开启悟性,终成正果。 万物均有归属。 顺乎然,是为顺也。 封龙飙想起这个故事,想起他的燕飞飞,不知怎地,宫连弟弟和欲海双杀的笑貌总在眼前。 宫贤弟行事古怪。 男人能做的事,他做得很好。 女人能做的事,他做得也很好。 燕飞飞曾经笑过,望着封龙飙,望着宫连公子,笑得意味深长。 宫贤弟笑过,望着封龙飙,牵着欲海双杀,笑得神秘兮兮。 宫贤弟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身上那种香味,似乎相识。 “唔!‘三十三天天瘴雾’雾中那个捉迷藏的小女孩,是不是有这种香味?……” 很像!‘少林寺内。 钟声三响。这是召集众僧的信号,非重大事情,不得擅撞。 七老落座,众僧排列。 封龙飙礼佛而人。 大势和尚崩血已被止住,踯伏于殿中空地上,脸色苍白。 大智和尚道:“老袖接掌少林,本应造福天下,宏扬佛法,怎奈用人失察,致使佛门重宝险险失盗。戒律院长老,方丈失职,按戒律当如何处罚?” 大法和尚面容严肃,一朗声说道:“陷少林于险境。虽无心之过,当杖责三十,面壁二月。” 众僧惊然。少林寺方丈何等尊严,也要杖责三十!” 大智和尚吩咐道:“行刑弟子何在!” “参见方丈大师。”行刑弟子出列。 大智和尚走下莲台,趴伏于大雄宝殿之中,自褪外衣,喝道:“行刑!”众僧齐呼: “方丈不可!” 大智和尚怒道:“你们要陷我于不信之地么?” 大法和尚眼角抖动,嘴唇微颤,双手合对道:“行刑!” “啪!”“啪!” “啪!” 棍杖敲动,大智和尚屁股上溅血,他并没有动功相抗,是诚心受刑。 大势和尚爬过来,喊道:“方丈,各位住手!少林之祸,全是老袖之过,与方丈何干! 老袖愿代方丈受刑,死而无怨。” “方丈,万丈……”的喊声中,大势和尚一寸寸艰难地爬向大智方丈,断臂处,伤口崩裂,鲜血洒成一条红线。 大势和尚拽住杖头,死死地哀嚎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而下。 不少僧众也潸然泪下。此时的大势和尚不再是方才的大奸大恶之相,而是一个苦海回头的血人、泪人了。 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大智和尚喝道:“扯开!继续行刑!” “啪!”“啪!”“啪!”每一声响,僧众的心头一惊。 大势和的身躯一抖。 大智和尚刑毕归座,平静地问道:“大势该当如何处置?” 大法和尚道:“大势自幼出家少林,向来谨持,向无大过,只是经不起白天黑日帮威逼利诱,投入邪魔;又于藏经楼出手拒捕,是以犯了贪妄、叛、杀四大戒律,罪孽深重,魔邪非浅,按寺律……” “等等!”喝喊之人却是封龙飙。大智和尚道:“封施主有何话讲?” 封龙飙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也。大势禅师,自幼出家少林,佛根本已坚固,只是一时不察,为宵小所设,望方丈明察。” 大智和尚道:“心魔不去,终为魔乘。” 大势和尚挣扎着抬起头来,哀道:“方大师兄、封大侠,老衲罪不容赦,愿以此身,为佛说法,为后来诸弟子戒。方丈师兄,大法师兄,乞请用刑,不可因老袖一人,污了少林千年清誉!行刑啊!行刑啊!” 声声凄惨!喊得众僧垂下头去,暗诵佛号。就是七老也默然合什。 封龙飙道:“我乃佛外之人,本不该过问少林寺事。但是,方丈禅师,逐走魔剑十八星,解少林之危,是否是在下?” 此语甫出大智和尚脸色一暖,道:“正是封施主神力所为。” 封龙飙道:“根据寺规,本人是否有了过问的权力?” 大法和尚双手也自一松,道:“正是!” 众僧齐把目光投向封龙飙。他们与大势和尚本无仇恨,见大势如今这般下场,怜悯之心已然生起。 此时此刻,大势和尚的命系于封龙飙手中。 封龙飙道:“佛法无边,佛门广大。大势禅师,已经痛悔,在下以为可以留于寺中,令其清净六根,匡正佛法,发宏誓愿,虔心向佛,早证正果,方显出我佛慈悲,宝刹庄严。” 一席话,说得众僧频频合什。 大势和尚已是欲哭无泪,只余下一段寸断肝肠了。 七老齐宣佛号:“阿弥陀佛!”梵唱之声,分外传神。 大智和尚道:“既是封施主吩咐,老袖当依寺规处理。请戒律院发落。”大法和尚已经冷静如常,恢复峻厉。一字一字说道:“依本寺寺规,施主所言当为本寺律,大势罪缘,但已虔心悔过。杖责三百,罚入达摩院研经,以证佛果!” “呼!”众僧欣然。 “户奄苏噜萨喱缚恒他阿耶多恒你也他苏噜娑缚河。 南无禅悦藏菩萨河萨摩诃般苦波罗密。” 唱赞之声中,从僧归位。少林寺恢复了他的庄严肃静。 少林八老于迎客亭外合什:“封施主慢走!” 封龙飙下山去了。 少林八老回寺去了。 达摩院里,断臂挨杖的大势和尚,正在秉烛夜读,手上赫然竟是“少林易筋经”。 大势法相严肃,正气耿耿,已经恢复了少林圣僧的气度。 他读一句,想一句,站起来比划一番。 佛法讲碍是顿悟。 大势和尚行得是苦修。 因为,封龙飙告诉他,他能残而不废。 秘诀,便在这部“易筋经”里。 大势和尚深信不疑。 因为,命是封龙飙给的。 忏前非,消罪业,去心魔,研武技,食寝不知,寒暧不觉。 众增合什诵道:“佛法无边。”—— 第十四章 销魂馆材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是赏月的好日子。 月、悦谐音。 今年的八月十五,人们好像特别喜悦。一大清早,太阳还没升起,人们就走到街上,瞪大眼睛观望。 赏月? 赏悦? 是欣赏心中那份说不出的欢悦。 八月十五,是赏月的好日子。 也是出殡的好日子。 国舅府,府门大开。从里面抬出一口棺材,上好的红木红漆棺材。 十六个壮汉披麻戴孝,抬着棺材上了官道。棺材头上,坐着一名重孝少妇。 男要俏,一身皂。 女要漂,一身孝。 这名重孝少妇,非但不因殡仪减容,反而让那身重孝给弄得像朵二月梨花,美得刺眼。 “呸!臭婊子!狐狸精!”一个老汉低声骂道。 谁死了? 谁死也高兴。国舅府没有一个好东西,死一个,少一个,都死绝了才好呢。 人们还等着再抬出几口棺材来。 可惜,就这么一口。 棺材在官道上越走越远,并没有抬进国舅祖坟。 难道要抬进京城,金鼎玉葬不成? 谁躺在棺材里面? 人们在问。 躺在棺材里面的是封龙飙。不,现在的身份是魔剑十八星,白天黑日帮五星副舵主龙风。 他喝下四国舅端来的那杯酒,就睡了。 然后,就躺进了棺材。 因为,四国舅和他说了几句话。 “恭喜贤弟,帮主要见你了。” 封龙飙其实已经知道了,欲海双杀,丐帮分舵主的消息更快,更详细。 “你要按规矩上路!” 规矩就是喝下那杯“百日醉”毒酒,然后昏迷不醒的躺入棺材,让人抬着。 乞丐们有首“数来宝”——“打竹板,迈大步,前面来到棺材铺。 掌柜的棺材真正好,一头大来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了……” 装上死人跑不了?装上活人也跑不了!别说跑,就是往外看一眼,想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也不行! 何况,是喝了“百日醉”的活死人。 想到这段“数来宝”,封龙飙为自己的丐帮自豪。 丐帮的帮主就在这样的棺材里。 棺材很结实,也很大,棺底的通风孔也很畅通。 棺材简直传个豪华房间,绸缎被褥,鸭绒枕头,碗盏盆碟,每件器具都很精美。 而且是个会走路的房间,压在别人肩上走路。 封龙飙满意极了!简直满意得有点“奶奶个熊卵”。 帮主手令:欲海双杀一人在外押运,一人在内“服侍”也就是监视封龙飙,如果稍有清醒,便又是一“百日醉”。 封龙飙很清醒。 “百花杀”金秋菊也没有灌他“百日醉”。 因为,封龙飙不在乎毒不毒,当年曾吃败天南,这点意思不成意思。 国舅府里醉倒,不过是运气装装样子。 金秋菊正与封龙飙聊天。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有趣极了!如果日后有人问我,我住过的房子,哪一间最满意,我一定会说:棺材。” “惊世骇俗!” “事实如此。” 金秋菊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宫公子很有趣?昨天你问过我同样的话。” 一个人问别人,对另外一个人是否有兴趣,就说明他已经有兴趣。 封龙飙道:“他很怪!” 金秋菊道:“怎么怪法!” 封龙飙道:“香。就是他身上的那种香。” 金秋菊道:“我是不是也香?” 封龙飙道:“你香。但不是一种香。” 金秋菊笑道:“这两种香,是不是一种感觉?” 封龙飙道:“是。” 金秋菊笑得很开心,很甜,声音也很大。他们不必担心。这口棺材是特别制作的,很隔音,外面的话传不进来,里边的话也送不出去。 金秋菊道:“我们本来就一样。” 封龙飙道:“什么一样?” 金秋菊道:“什么都一样。” 封龙飙长出了一口气,一点也不惊讶,我猜中了。” 金秋菊道:““猜中了什么?” 封龙飙道:“宫贤弟不是贤弟,是贤妹。” 金秋菊鼓掌大笑,道:“呆子不呆,可敬可佩得很哪。” 又道:“什么时候?” 封龙飙道:“少林后山,是你们三个过分亲热的样子,和那一点香。” 金秋菊知道:“哥哥可是把我们嫁给了宫郎的。宫郎怎样,我们便怎样,并且永不反悔。” 封龙飙过:“永不反悔!” 一句话,说得她心花怒放,小鹿撞胸。 静静地、静静地,只有“沙沙”的细碎响声良久……良久……‘金秋菊仿佛醒了过来,她嘤嘤说道:“哥哥,该吃饭了。” 精馔美食,就在棺前的小橱里。 封龙飙点亮蜡烛,便要动手。 金秋菊嗔道:“哥哥,难道你忘了。你现在是喝了‘百日醉’沉醉不醒的人,别动!妹妹喂你。” 一口莱。 一杯酒。 一份情。 一份爱。 封龙飙的胃口今天特别好,吃了很多很多。 躺在这样的棺材里,谁的胃口都会很好。 棺中爱。 棺中情。 棺外雨和风。 蒙蒙细雨中,棺材走在崎岖山路上。 十六个轿夫,迅疾行走,他们必须在规定时辰里走完一百里路程。 山路颠簸,棺材也颠簸。 颠簸得很厉害。 不是随着山路起伏颠簸,是自己颠簸。 轿夫们肩头沉重,汗水已经冲淡了他们的感觉,甚至丝毫不觉。 坐在棺材头上,扮作孝妇模样的“万玉碎”石亦真感觉到了。 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这是她作为女人的特有敏感。 她有一点喜。 有一点甜。 有一点酸。 还有一点辣。 什么都明白了。封郎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封郎了。 白壁真金英雄谋。 宝剑骏马逍遥游。归属封郎,复有何望。倩女如此,是平生之愿也。 石亦真很想躺进棺材里去。 石亦真颠着,心儿也颠着。 石亦真“相思”得已经缠绵入骨,黯然销魂。 她不敢再相思下去。 想点别得什么。 “转眸如波眼,婷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忆君肠欲断,恨春宵。” 恼人诗句不须多。 一句足矣! 黎明时分。 红木棺材打开。 一个人影缓缓地爬出来。 一个人影缓缓地跳进去。 两个人影会合的一刹那,耳语了一句什么,便是一串笑声。 依然是不尽的山路。 依然是不尽的颠簸抬棺材的脚夫感到路很长。 躺在棺材里的人感到路很短。 颠颠簸簸,二十日已过。 莜麦面,一人一碗。 用羊肉汤煮,吃一片羊肉,拨一着莜面,吃得喷喷香。 面汤肥得流油,脑门也热得嘀哒嘀哒的冒油。 脚夫们吃得很开胃,呼噜稀溜,像是狂风卷暴雨。“欲海双杀”端起碗来,却感觉不那么开胃,太油腻了。这地方除了莜麦、牛羊肉没有别的,好像只能拿这些东西来人肚。所以,尽管太油腻,好像掉进羊油锅里一样,也只好吃下去。 大青山乌啦啦山会山。 荒凉的山口,有这么一座小馆,供来往过客们饮水、吃饭、歇脚、住宿、乘凉、避雨,已经是不错的了。 有经验的人,都会在这里用饭,歇足了劲,再启程赶路。 往里是连绵不断的大山。眼前这个山坡,陡然拔地而起,直上直下十里。这里是唯一可以小憩片刻的地方。 人,谁也不愿意错过歇脚点。 所以,山路上行人虽少,小馆里客人却很多。小馆门外,一乘小轿落地。又抬进一位客人。 偏僻山野居然有轿子,已经很新鲜。 轿子如此华美,就更新鲜。 苏绣门帘。湖纱轿帏。南海檀木做架,遍镶金银粹钻,再镶上那颗珍珠闪闪发光。 这时从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穿戴俗不可耐,简直是金银大包袱。是个女人,这一点,欲海双杀没有看出来。 虎背、熊腰、粗皮、糙肉,一双烂眼皮着血丝,嘴唇像两块门板,胖得像头猪。 猪也没有这么胖,如果猪有这么胖,人们一定很喜欢。 轿夫走进小馆,找好座位,很认真地揩试了几遍,说道:“小姐,请!” 小姐?小馆里的人哄堂大笑。 小姐并不在意,伸出又短又粗的手,摸着又黑又厚的脸皮,很娇很娇地说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知道,最近我又漂亮了,走到哪里,都会带给人们笑声。” 她这一娇,好几个人差点没把羊肉给吐出来。 轿夫赶紧说:“是!小姐,你是很美,塞北第一美人。” 这个称号居然让小姐接受了,她显得很高兴地道:“塞北第一美人,算不了什么,本小姐敢和天下的美人比一比。” 轿夫忙道:“小姐五官能美压群芳,夺得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小姐道:“我很有信心。” 可惜,小馆里没有镜子,人们真想送她一面,甚至有的人都想劝她出去撒泡尿。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小姐看到大家笑很开心,道:“你们是不是看上了我?本!” 娘有言在先,可是非天下第一美男不嫁。不要癞蛤蟆天鹅想吃天鹅肉,切记。” 如果梦能成真,不敢睡觉的人一定很多。 如果真就是梦,不愿醒来的人也一定很多。 这个姑娘在做梦。 一个活在靠虚无编织起来的梦中的人,是可悲的。 欲海双杀难过,有人也一样难过。 难过的是一个土头土脑的老头子,衣服很脏,挂着泥垢。 他的手中本来捏着半斤“龙井大曲”喝得咂咂作响,本来嘛,“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对于一个老人,最好的东西就是酒。 老头放下酒壶,叹了一口气。 从又进来几个人,是从山坡上下来的。 六个人扎着白布手巾,穿着反吊老羊皮袄,健步如飞,低着头走进来坐下。 六只羊皮口袋,长短粗细不一,往桌上扔去。“咚!”桌子一晃,显然很沉重。 六位江湖英雄。人们都向他们看去。 他们也在扫视小馆。 小馆里面先来的有欲海双杀和九个脚夫,另外九个看着棺材。塞北美女和她的两个轿夫,东边是八位贩马的老客,正在高声念着骡马经。西边那儿是几个拿了生活用品去草原上发财的客商,正摆弄着腰刀、匕首什么牧民喜欢的东西。 小馆依然很热闹,很平静。 欲海双杀正在蜜罐中梦幻,不想久留,起身招呼脚夫赶路。 六个江湖好汉站了起来,叫道:“姑娘,你好。” 欲海双杀心一沉,道:“不好,死了老公能算好吗?” 六人道:“姑娘,明人不说暗话。” 欲海双杀道:“我一向说明话。” 六人道:“你认得我们?” 欲海双杀道:“不认得。” 六人道:“你认得我们的兄弟。” “哗楞”一提羊皮口袋,从里面倒出六件兵器:一件招魂幡,一根哭丧棒,一条锁命索,一只勾魂牌,一把阎王夺,一根无常棍。 欲海双杀道:“大漠孤魂?” 六人道:“姑娘高明!” 欲海双杀道:“六位要干什么?” 六人道:“只不过想要你们那口棺材。”欲海双杀道:“喔!敢请你们家死了人,急着用棺材。是死了老娘,还是死了祖爷爷?也不及早准备,算什么孝子贤孙” 六人大怒,哭丧棒迅猛打来,把一张桌子订得粉碎,木屑乱飞,纷纷嵌入墙内。 欲海双杀道:“功夫不错。” 六人道:“识相就痛快点。” 欲海双杀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道:“只要让我们抱出老公,一切听便。” 六人道:“快去!” 欲海双杀一笑,道:”不知这几位大爷答应不答应。”说罢,转圈一指。 六人大怒:“他奶奶个巴子,谁也说半个不字,老子……” “不行!”几个贩马老客站起来,手腕上每人多了一条丝鞭。 六人哈哈大笑,道:“几个贩马的小贼,也想成精不成?” 说着六件兵器挥动与那几个贩马客打在一起。 贩马客见他们来势凶猛,遂将身一矮,避过刃锋。手腕一抖,闪电般地将金鞭抖开,“金鞭敲山”、“金鞭落叶”、“金鞭策马”,嗖嗖地向荒漠孤魂卷了过来。 荒漠孤魂勃然大怒,怪啸一声,“金索搜魂”、“灵幡招魂”、“敲颅夺魂”、“厄喉丧魂”,兵刃向贩马客欺身便打。 贩马客不再闪避,金鞭叫力,鞭尖前吐,毒蛇般地递了上去。 六魂对卷来的金鞭竟然视若未见,齐齐地将身一长,幡摇棒搅,牌翻夺飞,钢牙怒咬,环眼暴睁,真像恶煞临世一般。 贩马客依然抢攻如故,又是一招“金鞭崩云”,合力向前打去。 丧魂棒、勾魂索都很长。 金鞭,三尺长短,正合使用。金鞭一招一招使开,“啪”地一声响,一个荒漠孤魂已经做了真的孤魂野鬼。 时间不长,金鞭收回,六个孤魂已然了帐,贩马客悠闲地落座喝酒。 客商中,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手里拿着量布的尺子,很像个生意人,向欲海双杀问道:“你们运得真是棺材?” 欲海双杀道:“难道是房子?” 想到房子。她们就想笑。 客商道:“里面是什么?” 欲海双杀道:“死人!” 客商道:“我们想去看看。” 欲海双杀道:“学点死的经验?” 客商道:“只要棺材里是死人,我们决不为难,请随便。” 欲海双杀道:“你说话算数?” 客商道:“我铁尺量天向来言而有信。” 欲海双杀道:“那么就请大爷移步。” 客商方待站起,几个贩马客吼道:“什么办西,也不拿尺子量量,看看够不够尺寸,也来这里硬出头。” 客商中一个人把手上的缝衣针一抖,大约五、六十根缝衣针凌厉射去,钉在墙壁上。 那个贩马客捂着脑袋发抖,抖得很凶。缝衣针是缝衣服用的,是女人的玩意。从一个男人手中打上来,而且专缝人的脑袋。 人脑袋是最紧硬的,骨头覆盖。这把衣针竟然在一掷之中穿头而过。 贩马客是有二十年经验的老江湖,在这一刹那,他的经验告诉他:“透脑针”。来不及把这条经验说出,人就倒了下去,细细的。红红的五、六十道血泉喷起三尺来高。 客商在他躺地时,一齐出手了,金梭银线,铜针铁扣。几个贩马客哼都没哼便倒下了。 “塞北第一美人”说话了:“哟,大家都想要那口棺材,是不是都累了,要进去歇歇。” 客商冷笑道:“美人,你也想插一腿?” “塞北第一美人”笑笑:“哥,你说呢?”一边说一边向客商逼进。 客商使个眼色,如法炮制,一齐出手,篷篷乱雨纷纷向美人撤去。 嬉笑之间“塞北第一美人”撩开裙角,从里面摸出一对兵器。 “观音救难手!”欲海双杀脱口叫出,这件独门兵刃,金柄银爪,精巧玲珑,是塞上闻名的魔头“半面观音”的独家招牌。 “观音救难手”伸缩自如,箕张银爪,有如虎豹利齿,足可以撕裂任何衣衫皮肉。 如果是高手,甚至可以从头发里提出一只虱子来,再把它抓碎。 “塞北第一美人”,是“半面观音”的高足。 她很会使用这种奇兵利刃。 看看暗哭飞到,“塞北第一美人”身形暴长,裙衫飞起,吸去那件件暗器。 “观音救难手”有虚有实,有巧有猛,左手诱敌,右手强攻,悠忽间打向对手的致命之处。 量天尺等见暗器走空,尚未来得及变招,便觉观音手已到胸前,连忙倒转陀螺,闪避开来。 观音救难手一个“慈渡南海”,冷风一卷,风云万变,招连招,招套招,招中有招,步步追杀过来。“观音拂柳”、“观音抛瓶”、“观音折莲”、“观音洒露”,爪如雄鸡啄米,端得神灵活现。 这么丑的姑娘。 这么俊的武功。 量天尺等心中又惧又怒,任是一生狂,此时也不得不万分小中,手上尺、针乱打,不求制敌,但求自保。 呼地一爪,观音救难手又砸了过来,量天尺等更是应付不暇,八方爪影围绕,凌厉已极,险象环生,生死边缘上不禁心胆俱碎。 几具客商身上都有个洞,一个冒着鲜血的洞。 客商们倒下了。 坐在那个角落的土老汉,盯着“塞北第一美人”,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不想杀你,现在好像改变主意了。” “塞北第一美人”道:“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对棺材感兴趣,尤其是上好的红木棺材。” 土老汉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棺材?” “塞北第一美人”道:“入土为安。” 人土为安,是一句老话。大人死了,孝子悲恸不已,人们就用这句话劝他。 土老头老脸一寒,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铁锄耕夫”。 铁锄耕夫的锄不离身,春、夏、秋、冬总带在身边,睡觉也放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难道秋也锄、冬也锄?醒也锄、梦也锄? 铁锄耕夫得不是草,是人头。 铁锄一枪,“咔嚓”人头落地,就像锄断一根草似的。 铁锄耕夫的田野很广,草也很多,锄来锄去,总也锄不完。 他对自己很满意,要锄的草绝对没有留下过一棵。 铁锄耕夫的锄重一百三十二斤四两五钱,虽不能挥锄住日,却可以裂地崩石。 “塞北第一美人”的“观音救难手”又要超度耕夫。美人的两个轿夫也掏出了同样的兵刃,不过只是粗了些,长了些,重了些,是镔铁打造的那种。 六手齐出。抓向铁锄耕夫。抓出去,这六只手,连同六只手后面的六只手都觉得不妙。 抓出去的手好像落空了,轻飘飘地没有着力的地方,刚想变招,铁锄耕夫的锄头已经横扫了过来。 “蟒原缠玉带!”“塞北第一美人”向后倒下,两个轿夫变成了四截。 铁锄耕夫望着满地死尸,和显得很害怕的孝妇、脚夫,狂笑一声,向棺材奔过去。 欲海双杀没有出手。 因为,已经有人替她们出手。她们看见,一支墨绿色的东西插进了铁锄耕夫的后心。 是血泊中的“塞北第一美人”,她拼着最后一点真力,打出了一枝“观音柳”。 有心栽柳柳成荫。 “观音柳”是一种带有巨毒的柳。 铁锄耕夫离棺材还有一步,这仅剩下的一步,他没有迈出去。像一棵椰树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新栽的树,总是要浇些水。铁锄耕夫后心流下的碧绿的血肉脚下浇去。 欲海双杀得意地笑笑,她们知道,最后结果会是这样。 二十多条人命。 一口棺材。 人已不是人,变成了冤鬼。 棺材还是棺材。 华丽。 坚固。 沉重。 十八个剽悍轿夫。 一个重孝美人。 急急地走过了乌啦啦山套山的大青山—— 第十五章 江湖武皇 来福客栈。 客至福来。 客栈屋后的山上,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松。物以稀为贵,这一带因干旱寒冷很少有这么大的树,所以这棵树便成了标志。 过了一棵松。 苍茫无人踪。 客栈老板是个和气的中年人,很会说话。 客栈不大,伙计不少。 当这口柏木棺材运进来的时候,老板并没有给吓一跳。 老板只是拱手说道:“见面发财!” 棺材,也是材,也是财。一个人梦见棺材,第二天说不定就会让元宝绊个斤斗。 老板很同情孝妇的哀痛,收拾了一个大屋让她连同棺材住在里边。 睡觉的时候,是封龙飙活动活动的时候。 通常脚夫们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欲海双杀不去拍他们一下,他们决不会醒。一路上夜夜如此。 大屋很严密,窗户也很严密。脚夫们还没有睡死。正在猜拳行令,喝着老板送给他们的酒。 酒的质量不错,封龙飙能嗅出来。 大屋里,孝妇很懂得节哀,没有伤痛的样子。 一点也没有。 封龙飙也投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欲海双杀看得出,他心思很重。 ——帮主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神秘?——他见了我,会说些什么?——我是不是可以成功?路,越走越远。心思,越来越重。 欲海双杀乖的出奇,没有来缠他,从他跳出棺材到现在,甚至连一声“哥哥”都没喊。 封龙飙觉得今天晚上很反常,什么地方不对,他也不知道。 脚夫们还在喧嚷,喝得正到开心处。 封龙飙带着种种心思,爬进了棺材。他已经习惯了那里面的一切,甚至到了依依不舍的境地。 如果人生没有梦。一每个人都会很寂寞。梦是生活的一半,并且是可以尽情享乐,而不必为他忏悔的一半。 梦中,棺材又开始摇动了。 奇怪,该入棺服侍的小真真居然没有钻进来。 棺材先是头部升高,转了三个弯后,方向没有改变,只是棺尾拾高了。封龙飙知道,是在下坡,很陡很陡的坡。 ——小真真哪去了?封龙飙没有问,也没有钻出去看看,如果你不想把自己吓一跳,最好的方法是沉默。 据说,熊瞎子从来不吃躺着装死的人。等到你沉不住气了,稍微一动,熊掌就会拍过来,拍成一团肉饼。 如果,你沉默的时间够长,熊瞎子就会走开,它不吃死人。 现在,外面的熊瞎子会有很多。 幸好封龙飙是一个死人。 棺材颤悠悠的,好像漂在水上,是顺流而下。 帮主是龙王,住在水晶宫么?忽然棺材像脱弦的箭一样,飞快地向下射去,封龙飙感到轻飘轻飘的,心在使劲往小肚子里钻。 “叭”棺材停住了。 通气孔里喷来一缕缕香风,是那种让人醒梦的香风。(drzhao扫校) “哈哈哈……”一声豪爽的大笑传来,“龙大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封龙飙身形一抖,“叭!”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竟然纷纷碎裂,木屑飞出,打在几个人的身上,“咕咚”栽倒了。 封龙飙立在那里,是立在一个很宽敞的山洞里,几十盏猪油灯,照着一把虎皮太师椅,上面坐着—个很气派的人。 黑衣黑袍,黑纱罩面。 封龙飙以极大的耐力克制着自己,一言不发,显得很无所谓。 “老夫白天黑日帮帮主,江湖武皇黄天星。”太师椅上之人说道。 “幸别幸会!”封龙飙一抱拳,不卑不亢。 江湖武皇道:“听人讲,龙大侠找老夫有事。” 封龙飙道:“清理门户,为师雪仇!” 江湖武皇道:“清理什么门户?为哪个师父雪哪个仇?” 封龙飙道:“白天黑日帮,替师尊白魔黑煞雪二十年前逆徒叛门杀师之仇。” 江湖武皇道:“你有这份能力?” 封龙飙道:“不是阎罗不拿鬼。” 江湖武皇道:“你不怕老夫?” 封龙飙道:“怕你何来?” 江湖武皇道:“我这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会后悔的。” 封龙飙道:“羊栏斗虎,虎必胜!” 江湖武皇道:“你若胜了?” 封龙飙道:“自是帮主!” 江湖武皇道:“你若败了?” 封龙飙道:“万无此理。” 江湖武皇像是很欣赏他的气度,笑道:“是白魔黑煞的门风。” 封龙飙怒道:“住口!师尊的名号也是你随便说得吗?” 江湖武皇不以为忤,道:“你怎知就是老夫?” 封龙飙道:“出手便知。” 一师之徒,当然很容易从武功上看出来,并且可以看出是几成火候。 江湖武皇道:“老夫成全你。”说罢,徐徐走下来,离开三尺,站在封龙飙对面。 封龙飙视而不见。 江湖武皇喝道:“拿来。”帮众送上一把匕首,银锋森森,一点黑星。江湖武皇慢慢捻了两捻伸出拇指,向匕上捺去——一点。 二点。 三点。 四点黑星应手而现,点点黑若玄漆,在匕上闪亮。这是白天黑日帮帮主的独家绝技。 封龙飙并不答话,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同样的一颗黑星印在上面。 封龙飙捻也不捻,探出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轻轻按去。 四点寒星,呈现两面,那黑星竟透过匕首,印了过来。 江湖武皇大笑,道:“师弟果然得了真传。” 封龙飙绷脸道:“恬不知耻,本门已经没有你这个不肖弟子了。” 江湖武皇道:“我们是否可以缓手,坐下来谈谈?” 封龙飙道:“除去帮主之位,别无可谈。”完全是一副抢权霸帮的冷面孔。此行的真正目的,已经暴露无遗。 江湖武皇点点头道:“你可以就任副帮主之职,管辖长江以南实地,与师兄共掌帮务,同创霸业,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他们是师兄弟,师尊的徒弟是什么德行,彼此心照不宣,可以说是知之莫深。 封龙飙斩钉截铁地道:“在下平生就讨厌个副字。”江湖武皇道:“依你之见?”封龙飙好像下了很大决心,道:“第二帮主,尊江湖武帝号,领黄河之南实地。第一帮主十年为期,到期退让。” 凶霸贪婪,蛮不讲理。 没想到江湖武皇却很开心地笑了,道:“师弟少年英雄,壮志齐天,十年后愚兄不退位也不成了。” 封龙飙像松驰了的样子,道:“一言为定。” 江湖武皇道:“天坍地陷。” 封龙飙道:“承让。” 江湖武皇道:“同门之谊,好说。” 封龙飙抽下白天黑日十八星魔剑,高高擎起,不再说话。 洞中帮众,不乏白魔黑煞旧部,乍见此,纷纷跪倒。 江湖武皇一怔,急忙上前,说道:“参……” 封龙飙冷哼一声,道:“参他作甚!” 江湖武皇大笑,道:“真乃吾师弟也,合吾脾气。师弟,你意欲何为?” 封龙飙道:“得人衣钵,忠人之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问无愧,不计后果。” 江湖武皇这时方才明白了小师弟。眼前这个师弟,不仅凶、狠、狂、霸,而且比他更阴、更损、更奸诈。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是一号人物。 “锵!”扛湖武皇也举起宝剑,一道黑光,闪在半空,剑上黑气吞吐不定。 封龙飙魔剑一振,发招使攻。 江湖武皇举剑一拦,锁住他的剑势,笑道:“师弟一上手便是白字剑法,淋漓酣畅,一气呵成,果然厉害。” 封龙飙麾剑再刺,如倒流天河,一招强过一招,展开凶猛攻势,渐渐变成一团黑光。 江湖武皇剑上加力,见招拆招,见式接式,闲暇之中,反手强攻,也是一团黑光。 两团黑光越接越近,飞转流动,如大江的漩涡,慢慢绞在一起,越滚越快,越滚越猛,洞中的油灯闪烁不定,帮众却连连后退,剑风射到身上,火辣作痛。 黑影滚动,像一只黑夜疯魔,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已经有几个帮众,受不了剑风的袭击,倒了下去。 突然,便光收敛,黑影乍开,山洞之中的滚滚怒涛一变而为风平浪静。(drzhao扫校) “好!”帮众大声喝彩。 江湖武皇道:“擂鼓聚将,设酒摆宴!” 三通聚将鼓。 一阵牛角号。 山洞前的巨石上,金边银线红火燕的“帅”宇大旗迎风飘扬。 帅案上。黄金印虎踞,令字箭齐整,天子宝剑高高悬起。 八名亲兵,一式黑色号坎,雪白的“亲”字书于胸前。金瓜、金斧、朝天蹬……整齐排列。 中军主簿左右,两面杏黄旗高挑起。一面写:“重整山河成一统。”一面写:“威加日月定九州。” 帅台下,兵丁齐集,三军威严。飞龙旗、飞虎旗、飞彪旗、飞豹旗、飞熊旗、青龙旗、玄蛇旗、日旗、月旗……旗帜飘摆如海潮。錾金枪、亮银枪、六合枪、梅花枪、青龙刀、鬼头刀、盘龙棍、齐眉棍、开斧、虎头钩……十八般兵刃分班而列,将校威武,士卒彪悍,盔明甲亮,军衣鲜明。 “左军元帅参见!” “右军元帅参见!” “中军元帅参见!” 主簿点卯:先行官,押粮官,步兵统领,马军统领,水军统领,弓箭统领,火炮统领,钱、粮、工、役……依次点齐。 封龙飙不能不惊奇:这哪里是什么江湖帮派,分明是朝廷三军。江湖之中有帮规森严的门派,却从未闻有以军治帮的怪事。 不过,他脸上不动声色。 这时的江湖武皇,不再黑衣黑袍黑纱罩面,金争银甲,帅盔下仰着一张紫红的脸庞,面色严肃、八面威风。 一抖袍袖,江湖武皇站起身来,喝道:“圣旨到!” 大小三军一齐跪倒,封龙飙心里好笑,哪来的圣旨?见众人严肃恭谨的样子,也装模作样的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日月朗朗,乾坤浩荡,九州一统,四域归心。武皇三军威加八方,广招良将,是朕之福也。赐龙风为武皇军第二元帅,同领军务,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雷动。 封龙飙心道:“这圣旨原来跟我有关系,方才决定的事,皇帝老倌已然知晓,莫非有顺风耳不成?” 江湖武皇喊道:“龙元帅接旨。” 封龙飙接过圣旨一看,嘿!绝了。正宗圣旨,决不会假。就连那金镶玉玺也盖得端端正正。遂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要让江湖武皇万万岁。 江湖武是扶起封龙飙道:“师弟,你道这元帅是假的么?” 不是假的,难道真的?戏台上唱戏而已。 江湖武皇的答复是真的。 皇封二品大元帅。 不信,可以晋京,入朝随班,一试便知。 封龙孰不由大惊,这白天黑日帮果然大有门道。 三军操练完毕。 江湖武皇与封龙飙揽腕携手,回到洞府。 洞中酒宴齐备,为龙风第二帮主接风。 众人一色新衣,戎装俱已脱下,恢复了江湖帮派的气氛。 众人落座。江湖武皇满面春风,为封龙飙一一引见。 左、中、右三帅是帮中三公:周公、召公、屈公。一正印先锋一干人等,是帮中九使: 乾方使者老六,坤方使者老二,艮使者老八,震方使者老三,坎方使者老一,兑方使者老七,离方使者老九,巽方使者老四,中央使者老五。 各路将军乃是帮中白、天、黑、日四字长老,分别是双杀、六神、七翟、八奇、九星。 除外出者,二十二位长老到了一十九位。 双杀?欲海双杀?封龙飙心头一动,她们呢?满座杯觥交错,众人对帮主、第二帮主极为恭敬,依次敬酒。 封龙飙站起道:“兄弟不才,承蒙帮主提携今后各位多多指教。” 江湖武皇笑道:“师弟,你满口帮主长,帮主短,不嫌生分么?到现在还不肯尊我一声师兄吗。” 封龙飙道:“小弟疏忽了。”随即上前跪倒,叫道:“见过大师兄。” “哈……!”江湖武皇笑了,说道:“今后天下武林便是你我兄弟的了,分疆裂土,拜王封侯,也是囊中之物。师弟,好好干,师兄亏待不了你。” 封龙飙不无心事的皱了皱眉,道:“师兄。酒宴虽盛,以小弟看来,好像少了点什么。” 江湖武皇笑道:“不少,不少,绝对不少。师弟少年心思,愚兄哪有不知。来,只管饮酒就是。” 当江湖武皇领着封龙飙走过一片草地,穿过一条花径,绕开一片温泉,走到这座蓝瓦雕栋为饰的洞府前,封龙飙没有表示特别的奇怪。 用不着奇怪。这是个奇怪的地方,不奇怪才叫人奇怪。 江湖武皇道:“师弟,这所房子如何?” 封龙飙道:“很好,很别致。” 江湖武皇道:“这是师兄送你的礼物。” 封龙飙道:“我的?” 江湖武皇道:“是的。第二元帅府。” 封龙飙道:“没想到。” 江湖武皇道:“只要师弟吩咐一声,愚兄不会亏待你。” 封龙飙道:“你怕我暗算?” 江湖武皇笑道:“师门之风。” 封龙飙也笑了,道:“师兄,在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之前,我不会。” 江湖武皇很满意,道:“你永远不会有信心。因为我可以给你一切。甚至于能力,你会有的,但我不在乎,你有能力,我有信心,便会很好的合作。” 封龙飙道:“但愿如此,我也不想很快就把一这份欢乐毁了。” 江湖武皇道:“这正是愚兄所说的信心,你很会欢乐。也会有很多欢乐,永远也欢乐不完的欢乐。”封龙飙走过帅案,走过书房,走进卧室时。 江湖武皇不知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很满意地退出去了。 这个小师弟,一如那个白魔黑煞,凶狠狂暴,目空一切,贪婪成性。 两个霸王相争,胜负的关键,不是看谁能举起几只鼎。获胜的一方,必要首先发现对方的致命之处,然后就用心机,用计谋,用对方身上有效的手段去制服对方。 这个小师有弱点,而且已经让江江湖武皇发现。 小师弟的弱点是:色。 色性大发,会忘了一切,会丧气丧志。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亦如此。 欲海双杀是江湖武皇的王牌,而且已经打了出去。 这两张牌的意思是:通吃。根本不用看对手中的牌是几点。 这片山谷不算很大,是一块谷底的盆地,四面险峰,陡立如壁。山与山的马鞍形凹处,用青石筑了起十丈高下,三丈宽窄的墙,没有门,没有洞,这是一座死谷。 江湖武皇陪着他在山谷中巡察。 四面石壁上分别刻着几个大字;白、天、黑、日。 他们走过来,没有人行礼,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看上一眼。 江湖武皇道:“这是我立下的规矩。” 封龙飙道:“什么规矩?”江湖是皇道:“练功期间,必须专心致志,人、神、剑三位合一,山崩不惊,地裂不变,只要性命还在,便只是练。” 封龙飙道:“没有人违犯?” 江湖武皇道:“有。那些犯了规矩的人已经不再是这里的成员。斜视的剜眼,说话的割舌,分神的剜心,乱动的断腿。” 封龙飙道:“这些规矩是不是人人明白?” 江湖武皇道:“烂熟于心。” 封龙飙眯起眼睛,问道:“为什么还要违犯?” 江湖武皇道:“他们经不起引诱。比方说,突然爆炸了一桶火药,突然跑来了一只狗熊,突然来了一群裸体女人……当然,这都是安排好的,经不起引诱就要死!” 封龙飙道:“为什么?” 江湖武皇道:“因为我要训练一批死士,一批杀人的一流高手,一批冲锋陷阵的勇士。” 封龙飙道:“很好!” 江湖武皇道:“不很好,一般的好。你看帮中弟子是否年龄都差不太多?” 封龙飙道:“是的,大约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同,都很年轻。” 江湖武皇道:“所以我说一般的好。二十年前我从东南西北六十三省选中了六千名左右,五至十岁根骨很好的孩子,集合在这个山谷里,到现在只剩下二千名不到了。”江湖武皇仿佛说得很伤心。 封龙飙道:“二十年他们一直在练?” 江湖武皇道:“一日不停,先是练些入门的功夫,学些吐纳,大约五年,再是每人自愿选学一种兵刃,也是五年,这五年里每年都要举行一次比武大会,帮中弟子分成两队,一对一厮杀,弱者丧命,强者生存,重伤遗弃,轻伤留下,并且还要日夜提防可能的暗杀,所以,人人自危,人人苦练,为了活命,练得很专心,心智也开发得快。十年后便是本门剑术了。” 封龙飙道:“这十年还有没有死亡?” 江湖武皇道:“没有,绝对没有。帮中有最好的医生,甚至宫中御医,病、伤绝不会死。” 封龙飙道:“这些弟子武功如何?” 江湖武皇道:“你可以试试。试的方法不能有错,你必须拿出九星帮主匕,他们才会听你的话,放弃练功。”封龙飙不由不点头,一个人从五、六岁起,便在金银窝里打滚,美食佳肴,花天酒地,想改变这种习惯都改变不了的。习惯成自然。 一个妓女,想让她从良,她会说:“不!”因为她耐不住寂寞。一个小偷,想让他去种田,他也会说:不!因为他受不了苦。乞丐很容易满足,因为他所要求的条件低得可以,伸手便能拿来。皇帝很容易乏味,因为他所企望得是最高的标准,永远无法满足。(drzhao扫校) 一群很会享福,却只会武功,不会赚钱的人,就是不想玩刀枪,他也无路可走。这些人是亡命之徒。这些亡命之徒就在这座山谷里。如果,令牌一举,这群人就会穿着黑衣杀向江湖……如果,令箭一举,这群人就会穿着戎装杀向京城,杀向州府县衙…… 在这一瞬间,封龙飙的眼睛里闪露出的,不仅仅是惊讶。 他不能不想想。 白天黑日帮。 帅字大旗。 三军死士。 皇帝诏书。 第二元帅印信。 人朝随班……。 分封王侯……。 幸好!自己成了这个帮的第二帮主。这支虎狼之师的第二元帅。 他忍不住又要磕下头去,叩拜白魔黑煞他老人家。作恶一生,明白一时。 他觉得,那天的头磕少了,磕得也不太人真,不太虔诚。 坐在江湖武皇的卧房里,品着香茗。 江湖武皇呷了一口茶,道:“愚兄这间卧室怎么样?” 封龙飙道:“糟得不能再糟。” 一张宽大的木床,几件简单的家具,别说金花银饰,便是红铜也绝对不会超过八两。 江湖武皇道:“我不能玩物丧志。” 封龙飙默然。 江湖武皇道:“本帮弟子是不是都很精明强干,都可以算做一流人才?” 封龙飙道:“自然。” 江湖武皇道:“你对目前本帮的训练,是不是有不满意的地方?” 封龙飙欣欣然道:“没有。” 江湖武皇道:“评价?” 封龙飙道:“很好!” 江湖武皇反而说道:“不好!” 封龙飙道:“哪一点?” 江湖武皇道:“本帮呕二十年心血,磨砺帮中弟子,除一般杂务弟子外,从不涉足世事,安居荒野,为什么?你不想知道?” 封龙飙道:“想。” 江湖武皇道:“为什么不问?” 封龙飙道:“你要利用我,就要信任我,信任了我,你就会讲出来,然后让我继续做下去。” 江湖武皇道:“你很厉害。” 封龙飙道:“关于这一点,小弟不敢自谦。” 江湖武皇道:“你想我会什么时候告诉你?” 封龙飙道:“现在。” 江湖武皇道:“喔?” 封龙飙道:“你这卧室,根本不让人进来,小弟却进来了,这么神秘的地方,难道不是说些机密事情的地方么?” 江湖武皇道:“有理!” 封龙飙又不说话了,只是端起茶杯,吹了一口,呷了一点品尝。 江湖武皇对这种作风很熟悉,在白魔黑煞座下,他曾经受到过这种使奸用诈的教诲,这位师弟,看来已得真传。 江湖武皇道:“在老魔……前辈的座下,本帮能有什么作为,至多弄个武林霸主混混。 就算是武林霸主,又当怎样?内部争斗,官府追剿,邻以吾为盗而耻,子以吾为贼而愧。古往今来,名垂史册的哪一个不是帝王将相,公侯卿爵。愚兄就是要让本帮变成这些骄子之中的骄子。师弟,眼下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干开国立业的大事,图个九重丹墀列朝班,凌烟阁上博姓名。” 封龙飙神采飞扬,目光闪烁,道:“可有保障?” 江湖武皇道:“没有问题。我们是新皇的奇兵,新皇龙登大宝之时,便是你我功成名就之日。” 封龙飙道:“新皇?” 江湖武皇道:“新皇是一位了不起的明主,他与愚兄还有你是一样的人。只是,现在愚兄还不能告近你他是谁,因为他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其中利害,师弟定能谅解。” 封龙飙道:“正该如此。” 江湖武皇道:“本帮弟子,在起事之日哪怕最平凡的弟子,也是领兵的将军,所以,愚兄才用二十年调教。二十年啊,心力憔瘁。师弟,这副重担就交给你了。” 封龙飙道:“小弟……” 江湖武后道:“师弟不必推托。老魔门下,我最清楚。从明天起,帮中事务,全部由你料理,愚兄要外出办些紧要事情。” 封龙飙道:“师兄,你放心?” 江湖武皇笑道:“说什么第二帮主,第二元帅。师弟,不用十年,半年之后,我便是把第一帮主、第一元帅全让你,你也不会再看得起这些玩艺儿,至于愚兄个人,那时给你吃,你也不会吃了。哈哈哈……”笑得雄心勃勃。封龙飙也笑得雄心勃勃。 江湖武皇已经忘形陶醉。 一个人自我陶醉的时候,是最松驰的时候,也是对方下手的最好时候。封龙飙看着他的嘴脸,听着他的狂笑,血一下子就涌了头顶,整个身体都仿佛在燃烧。不共戴天的仇敌,杀父戮母的元凶,血溅封龙庄的刽子手,就坐在对面。 一柄小刀就可以捅进他的心脏。 甚至伸手就可以砸碎他的头骨,让他的血流出来,洗却心头的怒火。 封龙飙没有动。 绝对没有动。 他压制着难以忍受的苦难折磨,与仇人同处一洞,品茶论事,称兄道弟。因为,他知道了更大更血腥的阴谋。 他要控制住自己,挽救千百万家人的生命,以自己的忍耐扑灭一场恶毒的战火。江湖武皇这种败类死不足惜。可是,那个恶毒的阴谋还会有人执行下去,直到变为可怕的屠杀。 他的脸涨红了。心,已经让一把利刃,割得一分分、一寸寸、一丝丝、一片片。 可是,他的手,制敌于死命的手,一直捏着茶杯,没一有动。 江湖武皇又笑了,道:“小师弟,动心了吧?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是热血沸腾,并没有跳起来,是一份难得的修养。” 次日。 江湖武皇传下“一切事务交由二帮主决断”的命令,出谷去了。 封龙飙留下来了。帮中事务很多,出入议事大厅的人流不断。 “启禀二帮主,江浙分舵的贡银昨日押到。计黄金一万两,白银五十万两,其它珠玉翠钻折合五十万两,如数入库,有库单,请帮主详察。” “福建分舵贡银今日早晨押到,计黄金一万五千两,南珠四万八千颗,其它折合四十六万两,如数完成。” “云南分舵贡银押到,计黄金二万两,白药七千二百八十瓶。” “咸阳下五门首领花蛇真君枯竹子投入尊帮,拟创建汉中分舵,枯竹子出任舵主。请赐拔五星匕。” “鞑靼首领回信,愿与本帮携手,事成之后,占有长城以北土地子女。” “封龙山庄庄主封龙飙承合少林、武当、华山、恒山等六大门派,意与本帮抗衡,正在调查本帮总舵地址、帮主姓名、人员实力。” “丐帮舵主已有其人,姓氏名谁尚未查清,已善令各舵下手调查。” “本帮已经混入封龙山庄四十三弟子,进展顺利,何时动手,请帮主定夺。” “分化拉拢各大门派要人一事,进展缓慢,尚无重要人物应允。” 这几起禀报,听得封龙飙暗自心惊,说道:“本帮主初理帮务,不太熟悉。三公九使何在?” 三公九使道:“参见帮主。” 封龙飙道:“就请各位共议,拿出意见,看着实行。本帮主宣布,以后凡帮中事务,除特殊情况外,一律先由三公九使共议,再交帮主定审,不得有误。” “是!”众人答应一声。三公、九使更是欣然,江湖武皇主持帮务时,他们不过是帮中的一名高级奴才,并无实权,更谈不上参与意见。二帮主一接手,便如此和善,人人欣喜,自然对二帮主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封龙飙又道:“经第一帮主江湖武皇提议,本帮主同意,提升欲海双杀为本帮左右护法,本军左右书记官。同查各部,代帮主巡视。赐八星匕,等同三公,共处帮务。” 欲海双杀道:“谢帮主!”随后分别站立在封龙飙左右。 议事完毕,兑方使奉命晋见。 二帮主书房里,左护法百花杀金秋菊,右护法万玉碎石亦真,兑方使分别落座。 兑方使起身跪倒,道:“谢帮主那日不杀教诲之恩,老夫两世为人,不幸中之大幸也。”封龙飙慌忙扶起道:“不必如此,同为伸张正义,消除邪魔,何恩之有。” 四个人笑了很久。 商议了很久。(drzhao扫校) 之后,帮主府不断召见弟子,上至三公,下至一般弟子,森严的帮主府,在弟子的心目中有了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左、右护法尽职尽责,日夜巡查。 霸王汪业,功名之举,方是男子汉心目中大事。男儿带刀重横行,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男儿。 封龙飙是真正的男儿,又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放弃,坐失良机。 封龙飙推开四只柔夷无骨的小手,道:“不只是我,甚至你们。也要全力投入。我要你们做护法、就是要你们护住这个法。” 小真真叹了口气,道:“你虽然是真真的哥哥,但是,也是真真的帮主。” 小金菊也道:“不是有三公、九使吗?让他们办去好了,你不相信他们?” 割龙飙:“不相信。不相信他们的能力。办成一件事,光靠忠心还不成,还要有能力。” 小真真道:“你有?”封龙飙道:“我各方面的能力都有。”他下了很大决心。“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我要让本帮弟子焕然一新,不是下山虎,便是过江龙。” 现在,欲海双杀也很有信心。 封龙飙的话,说话的语气,让谁听了都会一得有信心,信心百倍。 江湖武皇是巨枭奸雄。 江湖武皇的眼力很好。 他选择了龙风帮主,放心地让他接手。 他的选择没有错,他应该放心。 就算他原来不放心,现在也会放心。因为一个男人,在两个女人很够味的时候,忽然让自己冷静下来,留下一份心思,去想男儿该想的事,去说男儿才能说出的话,这份心,这句话,绝对不会假。 这种情况下的话,比香案前的血誓还可靠,这是心底的流露。 小真真道:“你的手好冷!” 封龙飙道:“是不是心也很硬。” 小金菊道:“我害怕!” 封龙飙道:“怕什么?” 小金菊道:“怕你变成一个铁人。”小真真叹道:“我输了。” 封龙飙道:“输了什么。”” 小真真道:“先输一片情,又输一段志,输得一败涂地。” 封龙飙好像又回到了梦中,找到了男子汉的另一个侧面,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道:“是我败了,我的小真真、小甜菊战无不胜,只要你们一出手,我便跪地投降,下马伏倒了。” 有人笑了。 角落里,那个胖胖的,拨来侍奉帮主的小丫头,听到了这一切。 小丫头很放心,很满意。 满意地捻动着自己的手指,手上仿佛一有只匕首在捻动。 兑方使常与各使、各长老聚会,把盏品茗,亲热异常。 帮中的责罚少了。 笑声多了。 训练并没有放松,而是更严格了。 帮中事务,有条不紊。 第二天,帮主府还是那个小丫头,还是那么胖,还在侍奉帮主,只是,她的手指不再捻动。 也许,她忘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会。 走出帮主府的时候,封龙飙笑了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会演戏。 如果去了哪座城的哪个戏班,他一定是个出色的名伶,是那种迷死人,迷得大把大把往台上扔银子,那些大享们腰包空了还不知道的名伶。 头一出戏,他就唱红了。 有人已经把腰包甩了给他。是那种鼓囊囊的腰包,甚至没有掏,连包都一齐甩给了他。 他赢了。 通吃。 三个月,时间不很长,也不很短。 帮中弟子却像只过了三天。 训练更严厉,更繁重,二帮主的目光不时扫向各个角落。正当弟子乏累的时候,这种目光便来了,他们便觉得不累了,又生龙活虎地练下去。 那两名代帮主巡查的护法,也是一般严厉。只是自从新帮主来了以后,便不再责打弟子,严厉中显得很是可亲可敬。 这天,旭日东升,彩霞满天。 谷中帮主之下,三公、九使、舵主簇拥着三名儒巾老者走上帅台。 三位老儒仙风鹤骨,清逸绝伦,朗朗之气溢于眉间。 二帮主龙大帅发布命令:为了把本帮弟子造成精英之才,从即日起增设一门功课,开办学府,讲诗论赋,习研经典。 三位老儒便是先生。 帮中弟子看着三位老儒,心中有说不出的钦慕,你看人家,仪表堂堂,气宇清清,站到那里不怒自威,不言自明。原来,人还是可以这样的。 云雾间,草坪上,刀剑撞击声中,多了一种。 读书声——“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目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弟子们念道。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二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二德,复全于我矣……” 先生讲道。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谷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 封龙飙在一片书声中笑了。 他莫非要把这座山谷变为书府?是的,他要这些弟子,从往日的邪魔欲念中苏醒过来,学做人。 做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一个不知做人的入,可以危害社会。一个知道做人的人,可以造福他人。一个原来不知做人,后来知道做人的人,会更加钟爱俗语;浪子回头,金不换。 何况,谷中是一群从未涉世,从未作恶,天良未泯,只是被压抑,被欺蒙了的一群人。 “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实。” 封龙飙得位得禄,又是君子,他不能虚掷了江湖武皇之托,他要名副其实。 “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 此刻,封龙飙要秉圣人言:栽之。 培之。 倾者复之。 因为,他知道,那三名老儒的来历,正是那名利门中的司厨、司舵、艄公。 他们本身的光彩,足可以淹没一切邪念。 他们答应封龙飙,要把一生的恩仇苦怨,世俗烦恼乃至家国民生之大计讲给帮中弟子。 封龙飙相信,他们是绝对绝对的名师。 他也相信,名师出高徒。 昨夜春雨江边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今日江中自在行。 封龙飙不在江中。 在山谷里。 山谷不也像一条船么?一条载满种种希望的船,本来它是要驶向沙滩,驶向礁石,驶向腥风血雨,鬼门关。 现在,一切都没变。 船,还是船。 只是变了一个舵手。 它的方向正在悄悄地改变。 欲海双杀以左右护法、左右书记官的身份,向他报告着帮务。 封龙飙品着茶,眯着眼睛,欣赏着双杀妙音,他很会享受。 尤其是这么好的享受——“川北分航舵主纵酒身亡,已令杠棒帮金棍银杖接任。” “酒西分舵舵主贪色暴死,已令金鸡帮冠金鸡接任。” “陕南分舵舵主易人,继任者乃鸳鸯门铁血鸳鸯夫妇。” “鲁东分舵舵主引咎辞职,继作者乃双笔官。” “五湖分舵舵主落水身亡,着令云湖蛟出分舵主。” “玉门分舵舵主碧血鞭请赐五星匕。” “彝度分舵舵主酸书生禀告……” “鄂中分舵舵主黄牛无敌……”下面的话很轻、很轻,是关于三公、九使的话题。 封龙飙笑了。 欲海双杀却哭了。 她们不能不哭。 腊八日。 八宝粥。 她们没有喝,只是哭,哭得很伤心。 封龙飙走了。 一封诏书,召走了这位亲哥哥。据说,皇帝佬要见这位二品大帅。他是笑着走的。 笑着把帮中事务托给了她们。 谷中少妇。 初知愁。 是离愁,是别愁。 冬日。 未凝妆。 亦未上楼。 只是站在白雪皑皑的出尖上,任雪花拍打着她们的泪颊。 不见陌头。阡陌茫茫,人影渺渺。 杨柳没有,亦无色,只有松风在呜呜的哭泣,数那极高高的美人松哭得伤恸。 夫婿,没人教他,他也没有求取,只是凭掉下来这么一顶二品大帅的金印。 封侯?封不封吧!—— 第十六章 虚功假恶 要想知道份量,就上秤称一称。 封龙飙这样告诉燕飞飞、宫怜怜。 燕飞飞和宫怜怜正睡在一张床上。 又香又软的床。 窗外是银白银白的月光,投在雪地上,显得那么有情调,温柔中带着清凉。 宫怜怜凝视了很久,翻过身来,抱着燕飞的粉颈,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燕飞飞道:“喔?” 宫怜怜道:“今天是封郎的生日。” 燕飞飞的眼睛中有了泪光,道:“一个伤心的诞生纪念日。封郎太苦了,受了那么多磨难。假如他有了孩子,我们一定好好看住,让他的孩子有双倍乃至几倍的幸福。” 宫怜怜道:“他会有孩子的,封家一定会子孙满堂,人丁兴旺。” 燕飞飞道:“封郎一身血仇要报,步步危险,我们要替他小心,替他想个很保险,很保险的方法。” 宫怜怜道:“什么方法?” 燕飞飞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膛,道:“真正的男人,都很负责任。当他有了一种责任后,即使遇到拼命的机会,也不会太冲动。因为他会想起,他的生命已经不独属于他,他要替别人分外珍惜自己的生命,” 宫怜怜已经听懂了她的话,道:“我们能让他产生这种责任。” 燕飞飞道:“妹妹,你决定了?” 宫怜怜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两个姑娘拥抱在一起,她们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很满意。 “沙!”窗子一动。燕飞飞、宫怜怜的满意,在刹那间凝固了。 是冻僵了。 一个黑衣蒙面人,带着砭骨的寒气,站在她们的床前。 刀,逼住了她们。 目光,比刀还锋利的目光也逼住了她们。 可怜的怜怜,她想动,又动不了,因为身上的衣服,实在少的可怜。 似燕的飞飞,怎么也不能飞了,她的羽毛就在床边,虽然一伸手就可以捞住。 她们感到奇怪,奇怪地望望窗外。 蒙面汉笑了,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封龙四卫不会到这里来了,因为他们已经睡熟了。” 睡熟了,让人拍住穴道那种睡?这种睡法不会很快就醒来。 燕飞飞、宫怜怜心头一凉,手忍不住动了一下。(drzhao扫校) 蒙面汉道:“不要动!只要你们一动,就会知道自己是什么形象。” 什么形象?凝脂暖玉,香乳酥胸,一抹和山尽露无遗。 这句话,很有效。 蒙面汉在等,等两个小羊羔“咩咩”的叫。 燕飞飞、宫怜怜在等,等机会。一击成功……否则很不对劲。 燕飞飞冷静下来,悄悄捏住宫怜怜的手,道:“你是什么人?” 蒙面汉道:“你猜我是什么人?” 燕飞飞道:“独脚大侠。” 蒙面汉道:“独脚采花大侠。” 燕飞飞道:“这里有很多金银,你可以拿去,庄里的人决不会为难你。” 蒙面汉大笑,道:“谢谢姑娘,我会的。庄里的人自然不会拦我,因为他们已经……” 做贼的一般都很小心,他的大笑,显然不怕人听见,因为那些人已经……。燕飞飞心中一凛。 燕飞飞道:“你还要做什么?” 蒙面没道:“采花。你难道看不出,我还是一个采花大盗?” 宫怜怜气极了,骂道:“你是乌龟王八蛋不折不扣的乌龟王八蛋。”蒙面汉不怒,反而笑了。 没趣得很!宫怜怜又找不出什么再厉害一点的脏话来。 她,从来没骂过人。 燕飞飞叹道:“我们得罪过你?” 蒙面汉道::“你没有,她有。”指着宫怜怜,“女扮男装,招摇过市。招亲擂台上让在下走了眼。” 宫怜怜怒道:“我爱怎样就怎样,与你何干。” 蒙面汉拍手,道:“我爱怎样就怎样,此话有道理。你猜我究竟爱怎样?” 宫怜怜可怜的说不出话来。 蒙面汉道:“我要把你拖出被窝,香你一百次!” 宫怜怜已经缩进了被窝,她不是怕,是假装缩下去,摸床边压着的日月龙凤刀。 荤面汉笑道:“小姑娘,在下的耐心是有限的。” 燕飞飞忽然眼睛一亮。 蒙面汉掸了一下衣衫,那么潇洒,仿佛要脱衣似的。 燕飞飞笑了,道:“幸好,我的耐心也很有限,既然来了,就请上床吧,做你要做的事吧。” 该死出宫怜怜怜心中大叫,她的刀,让燕飞飞在无意之间伸过来的腿压住了,抽不出来。 蒙面汉道:“你不怕?” 燕飞飞笑得又香又甜,道:“不怕,还很……很喜欢。” 蒙面汉道:“为什么?” 燕飞飞大叫一声,蹬开紧紧裹在身上的棉衣,飞身扑了过来。 宫怜怜大惊,喊道:“姐姐!”日月龙凤刀已经抽在手中。 燕飞飞搂住蒙面大汉,笑道:“因为我知道你是谁!”说着,伸手扯下蒙面汉的黑巾、面具。 “封郎!”宫怜怜丢下双刀,也扑了上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 相思的好日子。 梦亦成真的好日子。 封龙飙取过衣服,给二女穿上,问道:“燕妹妹,你怎么知道是我?” 燕飞飞吟道:“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宫怜传道:“哥哥坏死了,下回不来了。” 封龙飙道:“你这个淘气鬼,看你以后怎么再装下去?”宫怜怜道:“装什么呀,只怨哥哥太傻。” 封龙飙曾经沧海,望着已是女儿梳妆的宫怜怜,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冲动。 宫怜怜不但很美,美中透着英气,透着一种富贵高雅的美艳。 她的胸脯高傲地耸着,皮肤仿佛白瓷般紧密滑润,又透着牛乳般的柔软。 她的秀发,随便地那么一披,却极有韵味,黑漆一样的眼睛,闪动着很亮的光芒。 燕飞飞看着封龙飙的样子,笑道:“你想把怜妹妹吃了不成!” 封龙飙道:“幸好我现在没有时间,否则…” 宫怜怜道:“否则怎样?” 封龙飙道:“你应该知道。” 宫怜怜笑道:“一定是我那两位夫人教会了尔,你才会变得这么顽皮。” 封龙飙道:“好了,我们出发吧。” 四名旗牌。 两位中军。 一双马童。 八匹骏马在官道上、疾驰,当先将官,戎装齐,腰挂一柄长剑,虬髯黄面,好不威风。 雪,一条线似地向后射去。 中午时分,马队驰人一座山口,将官的座骑一声长嘶,直冲而起,对面奔来的马队差一点就与它撞上。 “你他妈的找死!”对面马队的一名大汉怒吼声甫出,扬起手中大刀向将官狠狠地砍下。 一双马童从后面双双抢出,四支匕首斩向大汉持刀的手腕。 大汉眼睛迷蒙之际,两个小书童已然跃身后退,双双归于那名将官的身后,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drzhao扫校) 大汉仰面狂笑,以为自己吓退了他们,得意地收刀提缰,猛觉臂上轻飘飘地。“哎呀! 我的手!” 大汉的手和刀静静地躺在雪地上,沁着鲜红的血。大汉“啊呀!”一声,便滚下马来,昏倒于地上。 直到现在为止,后面的五个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们很快就明白了,白雪红血比白纸黑字更容易让他们明白。 现在,他们不再沉默了,脸上甚至一点愤怒的表情部没有。 虽然,他们的同伴就在地上呻吟挣扎。 欺软伯硬,狗仗人势是他们的特性,靠这个特性,他们活得很好,并且一直活到现在。 他们不想活到此时为止,所以就不能愤怒。 五个人马上作揖,笑道:“将军是哪路兵马?” “本帅龙风!”原来是封龙飙。 五个人慌忙滚下马鞍,诌媚地笑道:“原来是武皇军大帅,小人失敬!” 封龙飙和气地问道:“各位是……?” 五个人忙道:“小人等是京中锦衣卫,奉命捉拿朝廷要犯,无意冲撞了大帅。” 封龙领一:“你们认识我?” 五人道:“如雷贯耳,如日经天,现下元帅大名,京中无人不知。”” 封龙飙道:“知道什么?” 一人抢着说道:“元帅率领武皇军,奋勇击杀鞑靼犯境之兵,斩获十余万敌虏,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一人紧紧话茬,道:“元帅趁黑夜率十余经骑,突袭敌军,剑斩敌寇领兵都督,使敌不战而栗,乃天神下界。捷报传来,京中大庆三天,比过灯节还热火” 一人道:“元帅的武皇十天大阵,上合天理,下占地利,中有人和,使强敌无一生还。 现下,京中百官正待元帅进京,与元帅结识呢!” 封龙飙不是爱吃惊的人,他禁不住吓了一跳。 封龙飙道:“你们是不是酒喝多了?” 五人忙道:“元帅明察,小人们公务在身,不敢多喝,只是天气太冷,弄了点……御御寒,不敢多……” 中军模样的宫怜怜打马上来,慢条斯理地道:“我家元帅最不喜欢别人提他立下的功劳,还不停嘴。” 五人齐道:“小人多嘴。” 宫怜怜一指他们身后马背上驮着的一位老者,问道:“此人是谁,犯何罪过?”马背上驮着的老者被人闭了穴道,脸朝下横担着。五人道:“禀大帅,此人乃叛国要犯,杀了我们十数名兄弟。” 宫怜怜催马过去,扳起那人一看惊讶道:“二……!” 燕飞飞知道必有原因,眼前这几个锦衣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朝二小一使眼神,三匹马上去,一齐出手,将五名大汉一齐打落马下。封龙飙刚想阻止,宫怜怜又叫了起来:“哥,快过来。是二叔。” 二叔,是一种称谓。 宫怜怜喊他叔,那么就是封龙飙的叔岳丈老大人。 封龙飙拍开叔岳老大人的穴道。这个看来很孤傲的老头子,哼了一声,他苏醒了过来,瞪着疑惑不定的眼睛。 从恶梦中醒来的人,往往都会瞪眼睛。只为过这位叔岳丈老大人的眼睛瞪得更圆些。 因为,他看见了一名武官,确切一点说,应该是一名风流潇洒的元帅。 这一点,不用介绍,二叔自己就会看,假装就是招牌。 宫怜怜一声“二叔”方才把他喊醒。 他看到宫怜怜的中军服色,说道:“丫头又装神弄鬼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宫冷怜道:“二叔,若不是本……侄女装神弄鬼,你老人家只怕不太妙了。” 封龙飙道:“二叔,你老怎么这般模样?如何得罪了锦衣卫,让他们擒住?” 二叔听他喊自己“二叔”,也不觉意外,道:“老夫本来住在京城,京城的人都这么称呼我,你也这么称呼好了。” 怪老头!人人都喊二叔? 宫怜怜道:“二叔,你老人家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二叔叹道:“跑?是我愿意跑吗?是锦衣卫抓住弄来的。” 封龙飙想起方才锦衣卫的话,问道:“二叔,你与锦衣卫有仇?” 二叔道:“几个毛崽子,不值得我老人家结仇。” 封龙飙道:“那又是为什么?” 二叔道:“为了一个新冒出来的魔头。” 宫怜怜道:“谁?” 二叔道:“就是那新近受封的武皇军二品元帅龙风。” 宫怜怜尖叫一声,刚要说话。封龙飙急忙眼神止住,道:“这个龙风怎么得罪你了?” 二叔叹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封龙飙道:“不认识你,就得罪了,看来二叔的火气也太大了些。” 二叔道:“什么话?若不是为了朝廷江山,我老人家就不会理他。” 封龙飙道;‘这个人和江山有关系?” 二叔道:“有。这个人是大国舅、当朝太师以十大军功保奏的元帅,皇上很不放心。” 封龙飙道:“不放心,皇上不会不封他做元帅,另选合适之人?” 二叔道:“不会,不放心也要封,因为是大国舅举荐,没有办法不封。” 封龙飙道:“国舅难道还能大过皇上?” 二叔道:“正是。皇上的皇后乃皇太后的侄女。三位国舅的职位乃先皇所封,又有皇太后作主,且三人分别为太师、大尉和大司马,兵权在握,皇上的龙廷坐稳坐不稳,要看国舅们高兴不高兴。” 封龙飙道:“那皇上为什么不将他们除去?” 二叔叹道:“养虎已成患,空有打虎心。老夫就是受皇上所差,要去查一查这位元帅的底细。” 封龙飙道:“你查出了什么?”(drzhao扫校) 二叔气恼地道:“什么十大军功,纯属欺世盗名之举,北部边关节节败退。唉!就是这败军之中,亦无此人。” 封龙飙道:“现在我知道了,锦衣卫是要提住你,然后秘密除掉。”二叔道:“你知道我是谁?” 封龙飙道:“你是怜怜的二叔,奉旨出京的钦差,以‘鹰眼无双’闻名于扛湖的德亲王德老千岁。” 德亲王吃惊了。 像他那种身份的人,当然不会经常吃惊。 封龙飙的话,使他不能不吃惊。 德亲王道:“以前你听过我的名字?” 封龙飙道:“听说过你金殿谏先皇,反对封内亲,怒砸龙书案的壮举,我本不太相信。” 德亲王道:“现在呢?” 封龙飙道:“现在我相信了。一个人这么大年岁,还在为朝廷东奔西走,爬冰卧雪,我没有办法不相信。” 德亲王大笑道:“你很有眼光。” 封龙飙道:“晚辈的眼光好,—相术更精。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 德亲王道:“想什么?” 封龙飙道:“想让你的宝贝侄女,还有晚辈一行保驾进京,揭穿这个假元帅的谜,让皇上及早防备。” 德亲王道:“你说的不错。” 宫怜怜抢上来,道:“错了!” 德亲王一怔,道:“丫头,什么错了?” 宫怜怜道:“全错了。这个龙风大帅,您老人家不但不能参,还要您老一力保奏,重重加封,宫职吗?越大越好。” 德亲王老脸一沉,道:“朝廷大事,怎能儿戏,让本王保奏此人,势比登天。” 官怜怜笑道:“二叔,假如这个龙风是个好人呢。” 德亲王道:“那本王便是坏人。” 宫怜怜道:“二叔是好人,这个龙风也好人,好人遇好人,岂不是好事。” 德亲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封龙飙上前笑道:“亲王千岁,你看晚辈怎样?”说罢,笑微微地站在那里。 德亲王道:“我这个淘气侄女人虽然顽皮,但眼光却从来不差,与他在一起的人,本王信得过。” 封龙飙笑笑,撩战裙跪倒,装出很严肃的洋子,道:“武皇军二品元帅龙风参见亲王老千岁!” 一片笑声,宫怜怜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德亲王大惊,道:“你是小贼龙风。” 封龙飙道:“正是龙风,天龙的龙,狂风的风,只不过不是小贼,王爷的封赏不敢拜领。”德亲王呆了。 宫怜怜的笑已经变成了捂着肚子笑着肚子,撩倒在雪地上笑。 德亲王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宫怜怜道:“腊月二十三。” 德亲王叹道:“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封龙飙道:“是的。我们想请灶王把我们也带上天。” 德亲王道:“你想上天?” 封龙飙:“一步登天。” 德亲王道:“你能?” 封龙飙道:“我不能!” 德亲王道:“谁能?” 封龙飙笑道:“王爷能,怜怜也能。” 怜怜的二叔是亲王。嫡亲的叔叔是亲王,她的老爹肯定也是亲王,而且是更大的亲王。 宫怜怜忽然道:“哥哥,你想见皇上?”封龙飙道:“想。”宫怜怜神秘地一笑,道: “你知道皇上是谁。” 封龙飙道:“是谁我也想见。” 皇上是谁? 皇上是端坐于龙椅上的最大最值钱最无味道的展览品。 皇上是御道街上,浑身插满了五光十色的羽毛,让群臣拥着示众的金龙。 皇上是朋友最少的那个人。 皇上是骑在虎背上,小心地驱策着前进,很可能自己掉下来,也很可能被人推下来的驭手。 皇上是有威名有尊严的奴隶。 “他是个奴隶!”大国舅心里笑讽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大国舅抱拳齐胸,道:“皇上圣明,得知龙元帅战功勋着,这次恩加优宠,除命百官郊迎外,还亲降龙床三步,礼敬殊异,乃本朝史无前例。龙元帅,你我当孝忠陛下,为国出力哟!”说罢,竟是几声狡诈的蔑笑。 封龙飙就坐在酒宴上。 大男舅特地为龙元帅接风洗尘的酒宴。 酒宴就设在国舅府。 座上,是大国勇、二国舅、三国舅和几个侍僚。 封龙飙起身,道:“谢皇上思典,谢国舅恩典。” 大国舅哈哈大笑:“龙元帅,本太师何恩之有?是你刀头饮血挣来的荣华富贵,要好自为之,倍加珍重。” 二国舅也诡笑道:“龙元帅威镇边庭,武皇军战无不胜,是啊,是啊。” 三国舅也笑道:“龙元帅在边陲如何建功立业。恐怕不乏请教之人,本司马愿先知为快,哈哈哈哈……!” 封龙飙笑道:“我立过功?” 大国舅道:“十大功劳。” 封龙飙道:“我好像不太记得。” 大国舅道:“居功不傲,难能可贵。” 封龙飙道:“我这些功劳么,不提也罢。” 二国舅道:“不说怎么行。元帅神威,敌虏丧胆,乃是替天朝扬威,不可不长国人志气。” 三国舅端着一只玉盏,一饮而尽,好像意犹未尽似地,又斟上一杯,慢慢地品着,那个架式,是在说:非说不可。 封龙飙大笑一声,抓起一只酒壶,“咕咚咚”一气灌了下去。 酒壮熊人胆。 这话果然不错,封龙飙好像气壮了一些。 三壶酒落肚。大国舅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那一幕幕金戈铁马的厮杀,何等威风,何等英勇。” 封龙飙放下酒壶,耸起眉峰,朗笑道:“是的。三年来,我天朝神兵戍边抗敌,斩获无数,直杀得敌军大败,望风而逃。” 大舅笑道:“你是不是亲入敌营,斩得敌酋,打马而归?” 封龙飙道:“正是,那夜风沙狂啸,圆月当空。我他妈的冲进敌营,敌将简直是个熊包,让我一拳打倒……,不!敌将凶得像奶奶个黑煞,见我袭来,拔刀相还,我俩大战三百个回合,我让他砍掉……砍掉八根汗毛,才勉强斩下了他的头颅。”“万死不辞,真乃天朝之栋梁也!” 封龙飙觉得,自己说谎话的本领实在太高,高得有点“奶奶个熊卵”。 望着国舅们认真的样子,他觉得很可悲。 三国舅问道:“你不害怕?” 封龙飙道:“我这一辈子就没害怕过。”大国舅道:“龙元帅,京中人心不古,难免有鸡肠狗肚之人忌妒元帅荣耀,你可时时把这些惊险战况记牢,也好镇压邪气。” 封龙飙道:“京中有邪气?” 大国舅道:“有。”(drzhao扫校) 封龙飙道:“我怎么看不见?” 二国舅道:“我们会指点于你。这是一份小人名录,你可拿去参详,应付时心里也好有数。” 封龙飙道:“谢国舅爷关照。“ 大国舅笑道:“我们只顾说话了,本府还有龙元帅的旧日朋友,等着亲热呢。” 封龙飙道:“这里?” 大国舅道:“你不信?” 封龙飙不能不信,因为国舅府晏乐厅的大门已经敞开。 门一开,封龙飙就认出一个朋友。 一个日很熟的朋友。 这位国舅府的上宾,封龙飙的旧友,赫然竟光大名鼎鼎的天机老祖。 与天偷老祖、天相老祖合称六手三绝的天机老祖。 宴乐厅里很热闹。 天机老祖一双眼睛盯住酒壶,冲过去抱住便喝,一边喝,一边哈哈大笑,胡子衣襟上斑斑点点,酒渍片片。 可是,他抬头看见封龙飙的时候,却把酒壶扔下了,眼睛比方才睁得还要大。 天机老祖叫道:“好小子,竟然是你,想不到你竟然混到国舅府来了,天意使然,让你又撞在我手里,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尔偏来。” 封龙飙依然大马金刀的坐着,眉毛都没有抖一下。 他是元帅,皇封二品元帅,人敌营斩酋颅尚且不惧,他还能怕什么。 大国舅道:“你们好像不是朋友。” 天机老祖道:“就算天下的人都死绝了,宁肯和狗和狼去交朋友,我也不会交上这样的朋友。” 大国舅道:“你们有仇?” 天机老祖吼道:“国舅,你先把他剁个七、八十块,我再告诉你。” 大国舅笑道:“你先说。” 天机老祖道:“那就太迟了,你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他愤怒得老脸紫红,看样子如果不是惧怕的话,早就扑上去把封龙飙撕得粉碎了。 “砰”地一声,天机老祖把面前的酒壶摔了个粉碎,还狠狠地踩了两脚。 封龙飙坐在那里,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 天机老祖道:“我以为他很聪明,其实却笨得厉害,笨得可以送掉自己的命。” 二国舅道:“为什么?” 天机老祖道:“跑到国舅府来撒野,无异飞蛾投火,自取灭亡,还不笨吗?” 二国舅道:“过去他很野?” 天机老祖道:“你知道他过去是什么人了。” 二国舅道:“不知道。” 天机老祖道:“他是个恶魔,十足的恶魔,他曾经一口气杀过二十七个。” 国舅道:“为什么?” 天机老祖道:“为了几块金子。人家和他赌金子,他答应了,要在一个照面杀死二十个人,结兴他就拨出剑来,连过路的人都杀了。图财害命,让人发指啊。” 三国舅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问道:“你一口气杀过二十七个人?” 封龙飙道:“不对!” 三国舅道:“怎么不对?” 封龙飙道:“是二十五个人,另外两个是自己吓死的,我根本没有出手。” 大国舅道:“他还做过什么?” 天机老祖道:“多了,多了,磐竹难书。为了一个婊子的钱,他烧过一座妓院;为了一个恶棍的宝石,他烧过一片酒楼;为了二个老财的元宝,他杀了一位农夫的全家。就是老夫……” 天机老祖很不愿说出来。 大国舅道:“你又怎样?” 大机老祖恨得一顿脚,道:“有人出十万两银子,要买老夫项上人头,他竟然连破十道机关,闯进老夫蜗居,咔嚓一声惭向老夫的脖子。”天机老祖仿佛很冷,抖战着撕开脖领,那里印着一条长长的疤痕,像蛇一样扭动着。天机老祖道:“若不是老夫见机快,赶快趴下装死,嘿嘿,恐怕难有今日。” 大国舅道:“真的?” 封龙飙道:“假的!” 大国舅道:“哦?” 封龙飙道:“在下杀人,信誉很高,焉有不死之理!那样岂不砸了招牌。” 大国舅道:“很对。” 天机老祖道:“不对!你这一次失手,简直是丢脸至极,怎肯自己承认。要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小麻雀斗不过老家禽。老夫就是要让你丢脸,丢脸至极。” 大本国舅笑道:“你不要逼他太急。” 天机老祖道:“他也会急?不会。唯一让他能够急的,是银子,是金子,是钱,他从来不会免费杀人。”封龙飙:“在下有时也会例外。” 天机老祖大骇,道:“他混入国舅府,显然没安好心。这里金、银、珠、玉这么多,说不定小贼就是冲这个来的。国舅,快杀了他。” 封龙飙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摸着腰间的剑,那柄十八星魔剑。 大国舅忽然问道:“你从不免费杀人,是不是不杀人就不要银子?” 封龙飙笑道:“无此规矩,银子多多益善。” 大国舅道:“我这里银子是不是很多?”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这些银子是不是都很纯?” 封龙飙道:“都是官银。” 大国舅道:“你随便拿好了。” 封龙飙道:“在下好像已经没有这个兴趣了。” 天机老祖讶然道:“狗能改了吃屎?” 封龙飙道:“如今我自己的银子都没处可放了,还要银子做什么。” 天机老祖道:“你近来好像很发财?” 封龙飙道:“是的。” 天机老祖道:“你做什么买卖?” 封龙飙道:“做官。做朝廷的大官。” 天机老祖道:“这的是个很发财的买卖,天下再没有比做官的利更大的了。” 封龙飙大笑。 天机老祖道:“这下我放心了。” 封龙飙道:“放什么心?” 天机老祖:“再不会有人为了十万两银子,在我的脖子上砍上一刀了。” 国舅们一齐哈哈大笑。 和天机老祖还碰杯的刹那间,二人悄悄地一笑。 天机老祖不但机关埋伏造得巧,谎话也造得巧,巧得不能再巧。 封龙飙的戏演得不错,人家讲自己的故事,自己从来不知道,居然毫不难为情。 好朋友,贵在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雪中送来的炭,暖得是人心,花费不多,却很少有人送。 天机老祖送来的是炭,窗外也正下着雪。 封龙飙感到了朋友的温暖。(drzhao扫校) 这是一间很讲究的驿馆。 封龙飙就住在里面,敕建元帅府正在兴建,这里是他的临时驻所,他觉得很乱。 不是驿馆乱,是京中那些各部大臣送来的贵重礼品乱,乱得到处乱滚。 封龙飙少年得志,做到二品元帅,且又是灸手可热的国舅府举荐,附炎趋势之人的当然不少。元帅府的规矩是,来者不拒。这样做,正是元帅的一贯作风。 封龙飙坐在很好的一张椅子上,显得很高兴。 因为,宫怜怜就坐在他的对面。 封龙飘望着宫怜怜,道:“过去我问过没问过你的身世?” 宫怜怜道:“没有。” 封龙飙道:“你知道为什么?” 宫怜怜道:“为什么?” 封龙飙道:“朋友在于知己,而不在于身世。身世好的人,不一定是好朋友。” 宫怜怜道:“现在呢?” 封龙飙笑笑道:“很想知道。” 宫怜怜道:“为什么?” 封龙飙道:“因为,我可以不知道朋友的身世,却不能不知道泰山老大人是谁。” 宫怜怜道:“我有没有说过我的身世?” 封龙飙道:“好像没有。” 宫怜怜道:“因为不能说。” 封龙飙道:“现在呢?” 宫怜怜道:“现在不同了,过去我们是朋友,现在是朋友加夫妻,如果姑爷不知道老丈人是谁,便娶了人家的姑娘,应该是一件失礼的事情。” 封龙飙道:“失礼得有点不可饶恕。” 宫怜怜道:“你更衣吧。” 封龙飙道:“更衣?难道这套元帅眼,还会辱没了门楣。” 宫怜怜笑道:“米粒之珠,能有多大的光辉。” 封龙飙道:“你家门槛很高?” 宫怜怜道:“九重天上。” 封龙飙道:“院子很深?”宫怜怜道:“候门深似海,何况我家。” 她的二叔是亲王,她的父亲是亲王。亲王府当然比海更深。 封龙飙道:“换什么装?” 道:“女装!” 封龙飙吃惊了,张大了嘴巴。 宫怜怜道:“是女装,我的侍女的装束。” 封龙飙觉得很好玩。宫怜怜曾经女扮男装跑进封龙山庄。今天,又是他男扮女装,跑进亲王府。 不知道那位亲王老泰山忽见姑娘领进个女郡马来,会是什么样子。 四位旗牌,也就是十八中的四姐妹一齐动手,为们更衣梳妆,涂脂抹粉。 封龙飙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很开心。 燕飞飞和他一般装束,发髻高挽,珠翠满头,一人一盏宫灯。 宫怜怜比他们更复杂多了,珠花风簪,龙裙风袄,一副大家气派。 封龙飙对自己很满意,居然很像个丫头。 燕飞飞、宫怜怜也喜得抿着嘴笑。 三乘小娇。 从另外一个什么地方钻出来。 夜色中,匆匆向一道很高的墙走去。 进神武门,人御花园,门口的御林军刚要盘问,当先小轿里递出一件什么,御林军便跪倒了磕头。 封龙飙从娇帘的缝隙中往外看,他虽然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却感觉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皇宫。 紫禁城。 宫怜怜的家在皇宫里? 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亲王?能住在皇宫的亲王好像不多见。 这时已经将近三更,雪光下甚为明朗,御花园中山石玲珑,古柏苍翠,亭台楼阁,绣栋雕栏,在假山树林之间隐隐浮现。 小娇在一个铜钉红门前停下,宫怜怜打发走娇子,示意翻墙。 宫娥已经点亮了蜡烛,送上果品点心,然后又小心地退了下去。 封龙飙道:“妹妹,你是公主?” 宫怜怜笑道:“正是。本朝长公主怜怜,叩见二品元帅。” 燕飞飞也笑道:“草民叩见公主千岁!千千岁!” 宫怜怜笑做一团。 封龙飙道:“我那泰山岳父,原来是当朝天子,哎呀!本驸马爷方才知道。” 看着封龙飙做作认真的样子,燕飞飞、宫怜怜又是一阵大笑。 封龙飙道:“那么,我的岳母老大人呢,该是正宫皇后娘娘千岁了吧?” 话音甫落,宫怜怜收住笑容,眼睛里滚出泪来。 封龙飙、燕飞飞齐叫:“妹妹,你……!” 宫怜冷捧过一幅绣像,道:“这便是母后。” 怎么?皇后仙逝了? 宫怜怜垂泪道:“母后本是本宫皇后,因皇太后作崇,强迫父皇贬入冷宫,册封她的侄女为皇后,母后啊,可怜你深宫寂寞,一十三年啊。”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呜呜大哭起来。 封龙飙、燕飞飞也觉心头酸楚,那燕飞飞已扑籁籁落下泪来。 紫陌金门。 独坐冷月里。 落残红,雪花中。 良久,宫怜怜止住悲声,道:“母后可怜,父皇亦是如此。国家大事全要唯新皇后和国舅们的脸色行事,终日长吁短叹,虽则暗中积蓄力量,但不知能否成功。” 说罢,神色一片黯然。 正在悲戚之中,忽然封龙飙身形一跃,在窗台上一点,已似箭一般窜射出去。 他听听到了一点响动。 不是宫娥的响动,而是江湖人落地的那种细微之声。 院中,假山石下,半张人脸晃即没。 封龙飙负手而立,道:“朋友,欢迎光临。” 假山石下的人知道藏不住了,一跃而起,向封龙飙袭来。 封龙飙朝他们笑笑。 果然,这两个人收住了脚步,持刀护住身体,低声喝道:“什么人,还不给大爷滚开。” 封龙飙笑容不改,道:“这里好像是我住的地方。” 那两个人道:“你是那个长公主的什么人?” 封龙飙道:“贴身宫女。” 两个人一听是公主的宫女,又见他文文弱弱,随道:“记住,明年今天是你的忌日。” “慢着!”封龙飙道:“江湖上杀人,好像要说句洗净了脖子等死。我的脖子虽然不脏,但是,却有三天没洗了,二位是不是容我洗一洗,不要脏了二位的刀。” 两个人一怔:“一个宫娥,恁地这大胆,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喝道:“洗净也是死。 不洗也是死,死了再洗吧。” 封龙飙道:“你们今天非得杀了我?” 两人道:“岂只是你,就连长公主那小贱人也一起销帐。” 封龙飙道:“能不能商量商量,比方说用银子买条命什么的。” 两人道:“非杀不可。” 封龙飙道:“我能不能还手?” 两人道:“只要你有这分本事。” 两人已经架刀,立好门户,等着这个胆大的小宫娥来送死。 封龙飙道:“你们一人一把刀,我没有,两个大男人,总不能让我空着手吧。” 两人道:“你可以找一把。” 封龙飙道:“长公主宫中没有。” 两人道:“那你就死得更快些。” 封龙飙道:“两位手中的刀可否借来一用?” 两人怒道:“放屁!” “屁”字还没落地,封龙飙的身形已经弹起,两个人非但没有招架的机会,而且连对方的出手都没有看清楚。 两个人每人身中四十九刀,刀刀扎在胸前穴位上,不浅不深,不偏不斜,大小一致,排列有序。 他们根本不信。 不信有人会有这么快的身手。但是,事实却又是事实,不容不信。 他们的心在往下掉。 一人道:“大哥,我看咱们栽了。” 一人道:“栽得很惨。” 一人道:“国舅不是说长公主的武功不高么?” 一人道:“骗猪斗虎。” 一人道:“一千两银子你还要么?” 一人道:“恐怕连老本都赔光了。” 一人道:“可惜!” 一人道:“实在可惜!” 封龙飙明白了,这是两个职业杀手,为了银子,到这里来的。 封龙飙道:“朋友,还有什么话要说。” 二人道:“有一句话。千万不要相信大奸大恶之人的话。” 一人道:“挣银子越多越好,可是,有的银子却不能挣,希望你转告我们的朋友。” 封龙飙道:“你们想我会转告吗?” 两人叹道:“你不会。” 封龙飙道:“因为用不着。你们可以自己去说给他们听。” 两人道:“我们?” 封龙飙道:“是的。”伸手拍开二人穴道,取出金疮药给他们敷上。 两人愕然。 封龙飙道:“朋友,挣银子亦有道,不要伤天害理,为人不耻。” 两个人在出汗,越是心冷的人,越爱冒汗。越想要镇静,汗反而越多。 两人咬咬牙,道:“朋友,我们从此悔过。” 封龙飙很满意,笑道:“但愿二位前程似锦,请!请进屋待茶。” 两人道:“不敢叨扰恩公尊姓大名?” 封龙飙道:“绿水常流,青山不改。” 两人心悦诚服道:“如此,告辞了,后会有期。” 封龙飙道:“好走,恕不远送。” 身后是燕飞飞、宫怜怜的笑声—— 第十七章 春宫绝艳 坤宁宫北侧,坤宁门内便是御花园。 为了让宫怜怜心静些,燕飞飞提议,到御花园游玩。 御花园是皇宫中最佳的游赏之地。 天一门内,苍松如盖,宫墙似丹,在白雪映衬下,更为美丽。 钦安殿是御花园的核心。殿顶坦平,脊环围绕,白玉拦扶,香炉灿烂,分为上下两层。 殿东面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玲珑剔透,峰峦重叠,上面的御景亭很有风趣。 御花园是游赏的好地方。 当然也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封龙飙、燕飞飞、宫怜怜正在捉迷藏。 他们就要楼阁亭台,奇山异石穿来穿去。一会儿钻进浮碧亭,一会儿跳上凝雪轩,一会儿藏进擒藻堂。一会儿又躲在养性殿。 封龙飙的笑声从太湖石后传来,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一边叫,一边揪着官怜怜的耳朵跑出来。 燕飞飞大笑,道:“最好!” 好什么?宫怜怜知道不妙。 封龙飙已将她按在万青亭的栏杆上,嘴里喊着:“啪!啪!啪!” 宫怜怜急道:“能不能不打?” 封龙飙道:“你说呢?” 燕飞飞道:“不行,一定要打。” 封龙飙道:“怜怜乖乖,屁股抬抬,看在是长公主的份上,我就打重一点好了。” 说着,手已经抬起。 宫怜怜大窘,叫道:“燕姐姐,你见死不救?” 燕飞飞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可不做那种两头不落好的人。” 宫怜怜心里痒痒的,嘴里喊着不愿意,心里巴不得快点打下来。 封龙飙轻轻地把手按上,宫怜怜舒服得“嘤咛”一声,快要晕过去了。 封龙飙觉得很好玩。 忽然,宫娥喝道:“皇后驾到——” 乳白色的雪地上,走来一条艳丽的人影,妖妖娜娜。 封龙飙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笑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眯着了一条缝,一条细细的线,一条足可以拴住任何男人的线。 让这条线拴上,绝对解不开。 这人就是皇后。国舅们的妹妹,皇太后的侄女。 封龙飙燕飞飞随在宫怜怜身后跪下去了。 封龙飙的心也沉下去了。他知道,很美丽的女人,如果有一颗很不美丽的心,她会让男人们坠下地狱。 幸好,他的头垂得很低,皇后看不见他这副奇怪的表情。 宫怜怜说话了,很勉强,语调里没有一点感情,苍白的像雪:“参见母后!” 皇后依然那么美丽的笑道:“长公主平身。” 宫怜怜道声:“谢母后!”便站了起来。 皇后道:“你们在干什么?” 宫怜怜道:“踏雪游园。” 皇后道:“长公主很会淘气,怪不得你父皇那么喜欢你。” 宫怜怜没有说话。 皇后道:“我也看着雪好,出来走走。” 宫怜怜心里像吞下了二十五只苍蝇,她心里在骂:“滚蛋!”嘴里却只说出了四个宇。 “怜怜告退。” 告退的意思,就是走人。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说完,便掉头就走,她这实在不愿在这里呆去了。 虽然刚才那么浪漫。 可是,皇后却拦住了她。 皇后的纤腰一扭,说道:“这人是谁?”皇后的手指向,封龙飙。 宫怜怜大惊,怎么?出了纰漏? 宫怜怜道:“是新近入宫,拨来与我作伴的宫女。” 皇后很满意地望着封龙飙,道:“长公主好福气。我那几个人,不是太蠢,就是太笨,没有一个中意的。长公主。你这个宫女能不能借给本后,让她服侍于我。也让你父皇高兴高兴。” 宫怜怜大惊,刚想阻拦。 封龙飙已经跪倒,说道:“奴婢愿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道:“小丫头真精灵,跟本后回宫吧。” 封龙飙道:“是!”磕头谢恩的时候,朝宫怜怜眨了眨调皮的眼睛。 宫怜怜无奈,恨道:“你……你……,你在母后的身边,要多加小心,万一有差错,看我不打你的……打你的脑袋。” 皇后走了。 封龙飙走了。 宫怜怜都哭出声来了,一头扑进燕飞飞怀里,嚷道:“姐姐,你看他……” 燕飞飞咬了咬嘴唇,道:“他必有深意。” 宫怜怜不哭了,道:“你知道?” 燕飞飞道:“不知道。” 宫怜怜道:“那女人是狐狸精。” 燕飞飞道:“是狐狸精。你见过捉狐狸吗?” 捉狐狸? 狐狸的皮毛很贵重,倘若被刀叉棍棒打破一点,就不值钱了。 猎人们的办法是,套上防护的面具,钻进狼狸洞,捉住它的后腿,然后把它施出来。再慢慢地剥皮。长春宫。幽雅宁静,陈设豪华,一幅幅双凤朝阳、龙凤呈祥。飞龙舞凤、凤皇牡丹等精美的彩纷图案装饰于大柱、殿顶与梁枋之间。 长春宫是皇后居住的地方。 黄缎子龙椅居中,景泰蓝鼎分列。右侧一间缓阁,是皇后的寝室。 外面很冷。 暖间里很暖和。热气从地下燃烧的上好大炭炉中,通过孔道传过来,没有一丝烟尘烟味。 皇后除了那套代表她无比尊崇的日月龙凤阶,山河地理裙,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斜倚在凤床上。 宫娥们献参汤,送茶点,忙碌了一阵,低着头很小心地退了出去。 太监也让皇后打发走了。 暖阁里是热了一些,但决不过分。 皇后忽然又要宽衣,并且下旨让封龙飙服侍。封龙飙一阵心跳,他知道自己是谁。 皇后不知道。封龙飙给皇后宽衣,指尖不断触到她的胴体。 平心而论,这是很不错的胴体,又滑又细富有弹性。美在少妇。 皇后二十四、五岁年纪,得龙涎浇灌,自然更为丰满。 皇后宽衣后,倚在龙枕上,近乎赤裸的身体摆在那里。 封龙飙尽力低着头,不去看。 皇后道:“过来,给我捏腿。” 这下好了。 封龙飙只得上了凤床,跪在皇后身边,给她捏着一双滚圆莹润的玉腿。一把捏下去,像捏住一片白云那样,轻飘飘,颤悠悠的。封龙飙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加快。 皇后道:“我长得美不美?” 封龙飙道:“美!”他这句话是真话,皇后确实是很美。 皇后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深宫寂寞,美有何用。” 封龙飙道:“皇后寂寞?” 皇后道:“寂寞得很哪!皇上记恨着因为我的缘故而废了原来的皇后,他们原来感情很好,便对我有意冷落,十天半月也难得有一次光顾。即便是有,也是敷衍应景,毫无滋味,草草了事。我竟成了国舅府争权夺势的牺牲品,白白牺牲在这里。” 封龙飙忽然有点同情她。 皇后道:“我的闺名其实很好听。玉香,兰田日暖玉生香的玉香。” 封龙飙忍不住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皇后叹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的。”我还有皇上敷衍,你呢,这么好看个人,只怕要黄花终老,死在宫中了。” 封龙飙觉得皇宫的人很可怜。 封龙飙想哭。 替皇后哭,这位母仪天下的第一女人,竟然这么凄凉。 封龙飙忽然道:“奴婢听说,国舅府有不臣之心。不知皇后知否?” 皇后道:“我那几位兄长胡作非为,凭他们的德行,还想成功?九五之尊,唯有德者居之。妄想胡为,必定无好下场。可怜玉香,以色相入宫,终不免杀身之祸。” 封龙飙道:“你不愿加害皇上?” 皇后道:“是夫君好,还是兄弟好?是子孙端坐龙廷好,还是外人窃居大宝好?我还知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加害皇上。” 封龙飙道:“那原来的皇后呢?” 皇后道:“她何尝不是我,我又何尝不是她。一日失宠,便坠苦海,永不翻身。若不是太后发威,我真想把她请出来,归还她的皇后之位,让我做一名妃子也好,那样,皇上也许对我能好些。” 封龙飙觉得,她好像不是个奸诈的女人,不正经的女人。 现在,他认为,帮助她一下,是应该的。 封龙飙走出寝室。 长春宫外猛扑来两条人影,直向皇后寝室杀来,封龙飙思忖之下,想道:“这些人定是来刺杀皇后的,以前的皇后已死,一个善良的皇后重生,杀她何来?”心念一动,立即迎了上去。 长春宫的长廊里,响起兵器碰击之声。封龙飙喝道:“什么人?” 只听对方说道:“这个丫头也不是好人,一起杀了了帐。” 宫中侍卫已被点了穴道,宫墙的角落里,像死了一般。 封龙飙身形一沉,一按廊前的栏杆,神定气闲地立在那里。 两条黑影,疾如鹰隼,抽出蓝艳艳的银柄护手钩,闪电般向封龙飙袭来。 封龙飙抽出剑来,虚与周旋,一边打,一边想:“这两个人深夜人宫,刺杀皇后,必不是恶人,不可伤害了他们。”所以,并不发出真力,只是见招拆招。 两个显然是高手,四只护手钩上下翻飞,左锁有拿,钩法精湛,是个硬把式。一连拆过五、六十招,封龙飙看得不由叫出好来。 两人道:“兄弟,这个点子扎手,交给我了,你快去杀那奸妇。” 一个敌住封龙飙,完全是舍命架势,不闪不避,一味强攻。 另一人倒地一滚,赫然是少林“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滚向宫内。 封龙飙手下加力,挡开迎面打来的钢钩,脚跟一旋,像个舵螺般的飞转起来,将欲进宫行刺的那个人阻住。 两个人见攻不进去,立即联手杀向封龙飙,钢钩刺向太阳穴,另一条腿却已经踢向了封龙飙的“章门”大穴。 封龙飙抽剑,剑尖来个“日影杏花乱”,连袭两人身上九处大穴,逼得两人回钩自保。 封龙飙正要松一口气,忽见一人已经窜进,要向皇后寝室的窗棂撞去。 封龙飙连忙飘身而退,一招出“墙杏花横”,拦住那人去路。钩剑相碰,“锵”地一声,一对钢钩已然飞出手去, 刺客见兵刃出手,不由大怒,将遂七十二路擒拿手施开与封龙飙战在一起。 刺客左掌分筋错骨,抓向封龙飙的琵琶骨。右手闭目摘星,将封龙飙的剑气封住,底下飞起一脚,浪子踢球,向他的膝盖蹬来。 身后,护手钩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向“脑户”穴,惊险万分。 封龙飙发动“三十三天天冲步”,于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从二人的夹击中逸了出来,二人眼前一花,护手钩险险砍在同伴的臂上。 刺客收住招式,又向封龙飙扑来,男儿慷慨之气,虎虎生威。 封龙飙想道:“这二人不死不休,看来不会自己退去。这深宫之内,不是戏耍这所,不如先制止二人再说。”想经,运起“三十三天天辅气”,气凝剑尖,“嘶嘶”作响,破空两声,尖厉如啸。 刺客心胆一寒,手上并不怠慢,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拳脚当面一晃,引开封龙飙的视线,另一人的护手钩双双脱手而出,利箭般射向封龙飙的心窝,要置他于死地。 封龙飙剑上加力,剑尖向外一点,点向赤手刺客的“华盖”、“石关”、“大赫”三穴。剑尖旋转,并不回身,向后挡去。一双护手钩堪堪打在剑身上,跌落尘埃。 剑尖再点,两名刺客同时倒地,躺在那里不能挫动。 这时,宫墙下又掠下一条人影,无比曼妙。封龙飙举剑迎住。 那人从袖中抽出一把木尺,出手便拍,使得竟是“天机点穴法”。 封龙飙一见,剑招挥出:“梅雨杏花乱”、“斜月杏花绽”、“日光杏花飞”,三式合一,杀了过去。 来人收住量天木尺,哈哈笑道:“可是兄弟么?” 封龙飙道:“前辈,正是在下。” 天机老人。 他怎么来了。 其实,他才是这夜谋杀的主力。 一对好朋友,站在相对的立场上,有谁相信他们是朋友? 天机老人相信。 封龙飙相信。 朋友也是种缘分,来无踪,去无影。缘分在,友情就不会消失。 站在什么位置,都是朋友。 相信朋友做的事,就像相信自己一样,这样的两个人才是朋友。 封龙飙和天机老祖就是这样的朋友。 天机老祖已经笑了,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慈祥和蔼的笑。 封龙飙也笑了,他没有办法不笑。因为天机老祖的笑,代表着一种意思。 这个意思上:我相信你。 封龙飙觉得。认识这么个老人,实在是一种幸运。 天机老祖道:“不杀她。” 她,就是皇后,国舅们赖以攀援的那棵树。 树倒,猢狲散,是天机老祖他们方才的意思。 封龙飙道:“不但不杀,还要尽量保护。” 这棵树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树,比方说漆树,无论哪只猢狲想攀上去,都会弄得很不舒服,肿头胖脸。 原来这树上有许多桃子,忽然变成了漆,岂不更有趣。 天机老祖道:“你有把握?”封龙飙道:“绝对。” 天机老祖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封龙飙道:“我也不会看错她。” 天机老祖道:“我相信了。” 封龙飙道:“相信什么?” 天机老祖道:“不杀之杀,乃通杀也。” 两个人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灯光照在天机老祖的脸上,他的脸上充满了兴奋。 封龙飙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天机老祖道:“不错,我失去了一次机会,失去了一张制作人皮面具的上等原料。” 封龙飙道:“还会有机会的。” 天机老祖道:“我宁愿机会少些。” 封龙飙道:“你的机会确实越来越少。” 天机老祖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酒鬼,看见坛子里的酒,越来越少。 天机老祖道:“我可以戒酒。” 天机老祖制作人皮面具前,必要酩酊大醉。他说过,那样制作的面具,才有神韵,才是神品。 李白斗酒诗百篇。 天机老祖坛酒面具只有一张。 封龙飙指着地上的两个人,问道:“他们是谁?”天机老祖道:“英、卫二将。” 封龙飙道:“德亲王府的英、卫二将?” 天机老祖道:“银钩无比,龙英虎卫。” 封龙飙道:“天快亮了。” 天机老祖道:“我们该走了。”封龙飙道:“对。” 天机老祖笑道:“你好像应该帮我一个忙。” 封龙飙道:“砍你一剑!” 天机老祖道:“够朋友?” 封龙飙道:“砍在哪哩?” 老机老祖道:“别无选择了。” 封龙飙道:“很好!” 剑风一抖,就砍了下去。 天机老祖的左肋上鲜血汩汩,砍得恰到好处。 又薄又利的剑刃,划开了一道又细又长的血口,看上去很惨,实际上很浅。 血刚好流出来。 天机老祖赞道:“好剑法。” 随即拍开英、卫二将的穴道,穿上宫墙,飞腾而去。 封龙飙眼中似有泪花。 他和天机老祖是朋友。 两肋插刀的朋友。 封龙飙为这样一位老朋友骄傲。 黎明,凉如水。 封龙飙看到了一所奇怪的房子。 就像在恢宏的庙堂上,看见了一名小乞儿那样。 房子,蜷大在后宫的一个角落里。 一股霉味很浓的气息飘来,让人感到窒息,是那种莫名奇妙的窒息。 没有灯,没有光,没有皇家那种肃穆的氛围,静静地在那里缩着。 封龙飙走进去,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他要进去看看。 灰色石头,呆板地支撑着一片屋顶。门,显得特别简陋。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一个苍老的声音。 家? 没有桌,没有凳,更不用说这座殿里随处可见的金缸、提炉、银盏、玉薰。 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人怎么把家安在这里? 这里是皇宫,如果她不是皇宫的人,就不会住进来。如果是皇宫的人,又怎么会这般模样? 她是谁? 他老人说话的声音干涩无力,仿佛不是用嘴说,而是从苦胆里往外挤,苦辣辣的。 封龙飙忍不住问道:“灯在哪里?” 老人道:“灯有一盏,但是已经十三年没有点亮过。” 莫非这个人不喜欢灯光? 老人道:“我用不着点灯。” 封龙飙还是把灯点上了,屋里亮了一些,以乎也暖和了一些。 封龙飙向老人望去,“哦”了一声。 老人道:“现在你明白了。” 封龙飙叹道:“明白了。” 老人是个双眼瞎,眼框里没有眼珠,枯黄的眼皮深陷下去。 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人的脸上又脏又臭,头发像用浆糊刷过,紧紧团在一起,一张看来似乎并不是很老的面孔,皱纹密布,从她身上的气味可以想到,她从没有梳洗过。 可她的脸上又透着一种庄严,一种威力,一种让人臣服的气质。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种风度? 封龙飙注意过她的胳膊,泥巴崩落之处,竟然一片雪白,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无雕饰”的颜色。 出色的白,就像玉。 她活在这样的房子里,猪狗不如,却仍然入污泥而不染。 封龙飙不能不多看几眼。 屋里只有一张床。 床上是单薄的棉被。 床头左上方是一个佛龛,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神祗,从地上那磨得银亮的方砖来看,老人常在这里跪拜。 到了这步天地,居然有心礼佛,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那不是佛。”老人道:“那是我祈祷夫君与女儿平安的地方。” 老人仿佛不瞎,说得那么认真,封龙飙忍不住又去看她。 “我是瞎子。”老人道:“只不过一个人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十三年,从没离开过一步,这里的一切我很熟悉了。” 封龙飙刚想走过去,离老人近些。老人道:“留步,你的脚再往前走,就会踩着我的碗。” 碗?吃饭的碗?皇宫里的金碗、玉碗、悴碗。 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凹坑。 方砖上的小小凹坑。 老人道:“那就是我的碗,每天都有人往里倒一次东西。” 东西?这样的碗里,当然不会有人参燕窝汤,更不会是八宝紫米粥。只能称之为东西,而不是饭菜,更不是御膳。她是谁?封龙飙想。“我是谁?”那人道:“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人们把我忘记了,我自己也快把自己忘记了,若不是你进来,我根本不会想起我是谁。” 封龙飙忍不住有了那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想法,问道:“没人来看过你?” 老妇人长长叹息,道:“有。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的女儿,他们只能偷偷来个一、两次,是看我是否还活着。还有几个人,他们横冲直撞地来,是来看我是否已经死了。” 封龙飙道:“你知道我是谁?” 老人平静地道:“你能从侍卫的监视下溜进来,说明你是名武侠。你来了后,又不知道老妇是谁,语调里充满同情,说明你不是来害我,你身上有一种香,别的香我闻不出来,但这种莲香我一嗅便知,说明你是我的朋友。” 封龙飙不能不佩服老人的判断能力,这么慎密,这么合乎逻辑,这么让人叹服。 封龙飙道:“你知道哪里有这种香?” 老人道:“知道。” 封龙飙道:“哪里?” 老人道:“我女儿身上。” 封龙飙心头一动。 老人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封龙飙道:“知道。” 老人自豪地抬起头,身子也直了些,脸上更庄重了些。 封龙飙道:“你……你是皇后,怜怜的母亲。”老人骄傲的神情升起,道:“正是哀家。”说罢,像病倒似的,又萎顿了下去。封龙飙跪在皇后面前,道:“晚辈拜见皇后。” 皇后仿佛很不满意,道:“就是这些吗?老妇早已不是皇后,不拜也罢。”封龙飙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默然不语。皇后道:“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很顽皮,却很淑德。身上的莲香是不会轻易地沾到一个男人身上。老身这话:还不够明白么?”封龙飙大窘,喃喃道:“我们尚未……”皇后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纵是风险再大,她也会来告诉我的。只是,我这十三年来,日夜煎熬,不自尽,人让我死我偏要活,不就是为了皇上吉祥,平安么?今日老身见得你,你难道忍心让老身失望。这欢乐也不以给老身吗!”言辞沉重,声泪俱下。封龙飙心尖一酸,脱口叫道:“拜见皇……岳母老大人。”说完,郑重叩拜。“儿啊!”皇后一声惨呼,拉住封龙飙痛哭起来。良久,方才止住。皇后推开封龙飙,说道:“你出来吧。” 出来,谁出来?难道这间房子里还有人。是人,不过不在这间房子里,是在这间房子的地下。破床下的方砖移开,从一个很狭窄地小洞里钻出一个保养得非常好,非常有威严,非常尊贵的人来。 封龙飙在朝贺时见过。只不过,那时这个男人坐在髹金雕龙大屏风前面的楼空雕龙髹金椅上,群臣呼,至尊至贵。现在却像一只搬仓鼠那样从地洞里钻出来,钻出这么一间石头房子。 封龙飙趋前跪倒,道:“臣武皇军元帅龙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来者是皇上。皇后的寝室在此,皇帝来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只是太惨了些。 皇上大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封龙飙刚要说话,皇后道:“他是好奇,来看看我的。” 皇上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尊严,道:“龙元帅,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封龙飙道:“名字?” 皇上道:“封龙飙。” 封龙飙道:“正是。” 封龙飙知道,是德亲王和宫怜怜告诉他的,所以,他并不奇怪。 皇上伸出手来,拉住封龙飙,那双手又沉又稳,又有力。 皇上道:“你愿为朕除奸?” 封龙飙道:“为国效忠,万死不辞。” 皇上道:“朕非软弱,实是乱党逆贼势力太大,他们凭借皇太后恩宠与手中兵权,玩弄朕于掌上,朕名为皇实为傀儡,言行都要受他们摆布。朝中虽有忠臣烈士但多无实权,贸然行事,实有牺牲。十几年来,朕朝朝暮暮盼天降良才于家国,复王权,灭奸贼,振纲纪,兴邦国,看来有望了。封爱卿,朕会重重加封于你,望你不辞辛苦,马到成功。”封龙飙忙道:“谢皇上,不过加封之事,可暂缓。一则我乃草木之人,不惯做官;二则恐奸党起疑,反为不妙,平复叛逆之事,我虽不才,却愿效力。可笑老贼,在青山苦心经营二十年,培养出一批将佐之才,如今尽让我收下,正好做除奸之用。”皇上点头,道:“封爱卿,像我这么活着,是不是死了?”封龙飙道:“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死!再多的苦也吃,再多的屈辱也忍,一定坚持活下去,只要能活着,绝不放弃!”皇上道:“朕正是这么想。”封龙飙道:“活着就会有机会,机会不只是属于大奸大恶之徒。有机会,就有成功的可能。”皇上道:“你理解我。”封龙飙道:“我理解,而且很敬佩。”皇上道:“现在我更有理由活下去了,因为我有了你。”封龙飙道:“我们可以做朋友。”和皇帝作朋友,皇帝没有朋友。 皇上笑道:“好,做朋友,从今天起,朕有朋友了。”二人会心地笑起来。 皇后也笑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笑过,笑得很生疏,就像一个布衣闯进皇宫时的那种模样。 皇后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皇上道:“朕的爱卿。”皇后道:“还有?” 皇上道:“武皇军元帅。” 皇后道:“再想想看。” 皇上道:“他很神秘,朕猜他不着。” 皇后笑着道:“驸马,还不快来拜见你的父皇。” 封龙飙只好重新跪倒,说道:“孩儿拜见父皇泰山老大人。” 不伦不类,怪称奇谓。 皇上愕然道:“皇后,你是说,他……?” 皇后道:“他正是怜怜择定的郎君。” 皇上眼中滚出泪花,扶起封龙飙着了又看,笑道:“乘龙佳婿,佳婿乘龙,真吾儿也。” 皇后道:“你该满意了吧?” 皇上笑道:“做梦都梦不到的。”说罢,从衣中摸出一串珍珠,说道:“皇儿,这是朕的九九护法珠,善避水火,能克毒虫,赐你收藏,也算个文定之礼吧。” 封龙飙收过,道:“多谢父皇。” 曙光初照。 天已渐渐亮了。 突然,冷宫之门大开,闯进十几个彪形大汉。 当先之人喝道:“好个老乞婆,果然贼心不死,仍在勾搭皇上,来呀,给我砍了。” 正是三国舅。 皇宫内苑,本来森严,但国舅们想来便来,无人敢拦。 三国舅进宫巡查瞥见冷宫亮着灯,便觉奇怪,带人来查,听见了皇上的笑声。 皇上脸色陡变,忙道:“皇儿,这……如何是好?” 封龙飙道:“皇上休要惊慌。”说着,从杯中掏出一块黑纱,蒙住面孔,踏出门来。 三国舅见冷宫出来这么个人,喝道:“什么人?” 封龙飙并不答话,从腰间掣出那把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剑刃残缺不齐的剑来,剑尖上举。 三国舅感到了一股杀气,像掉进冰窖般,手脚一片冰凉。 剑是真实的,却不太像剑。剑气是冰凉的,让人感到那确是一把剑。 剑在手上,只是没有发动。 三国舅手中也有剑,很锋利、很名贵的古剑。每次三国舅握住这把剑,就感觉很充卖。 这次,他却觉得自己的剑轻飘飘的,若不是这把剑曾经杀过很多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杀人。 剑下丧命,在三国舅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猪要挨刀,鱼要入网一样,因为那是别人的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在跟自己说再见。 三国舅很珍惜自己的命,他会不择手段地留下它,不让它再见。 三国舅喝道:“你是什么人?” 封龙飙剑尖不动,也同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三国舅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封龙飙反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三国舅道:“我想来便来。” 封龙飙也道:“我想来便来。” 一个人听到别人学自己的话,学一句时觉得很好玩。如果像有个应声虫那样,自己说一句,应声虫就学一句,就实在叫人恼火了。 三国舅的背上滚冷汗了,喝道:“杀!”这声“杀”,便有学问。 让别人去杀人,是保住自己命的一个又聪明、又省力,又很有实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三国舅试验了许多次,每次都很满意,行之有效。 他还很年轻,还有一座山那么重的银子等他去挥霍,一还有一片森林那么多的女人等他去受用,他不能死。 三国舅怒斥一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齐出手,杀向封龙飙。 封龙飙动也不动,睃也不睃。 十几件兵器已将他围住,齐齐砸下来。 皇上惊叫:“皇儿……!” 皇后也叫道:“皇儿,快……” 三国舅得意极了! 这个人是个呆子,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屏住气息。准备听那悦耳的“咋吃”一声。当然,骨碌碌人头落地的声音也不错。 足当浮一大白。 再进一碗参汤。 再找个女人去泄一泄…… 三国舅仿佛已钻进绣帐里,享受着那些羊脂玉肉。 “咋吃!”一声,悦耳动听。 “骨碌碌!”倒地而亡,效果不错。 三国舅忽然觉得不太好,“骨碌碌”的声音太重了一些,像砸夯。 一个人,就算胖些,五百斤吧,倒地也不会这般沉。 那个小子没有这么重,不会超过一百二。 比销魂宫的那个粉头看来还要轻些。 三国舅定睛看时,吓得屁滚尿流。 那十几件兵器看看就要砸了,封龙飙身形一变,原地转了一圈。 收剑。 束在腰中。 十几个彪形大汉,眉心处十几朵鲜红的杏花,无声地向后倒下,叫也没叫一声。 封龙飙将手一指,喝道:“你!” 晴天霹雳,震得三国舅眼冒金花。 其实,这个字比平常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了些,轻了些。 动人词句不须多。 三国舅果然动了,人往前走,命往后退,真要再见了。 他是个爱命的人。 只可惜命不爱他了。 三国舅那把上好古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了封龙飙的咽喉上,只差半寸。 再往前一送,命就拣回来了。 封龙飙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那把剑;眼睛眨也不眨。 甚至还分出一只手去,掸了掸身上那一身宫女的宫装。 三国舅拼命推动宝剑,想一招见效。可是,剑尖竟然不再向前走,像抵在铁板上一样。 这次皇上没叫,皇后也没叫,他们已经知道这位新任驸马武功高得出奇。现在,只不过是在玩玩猫捉老鼠。 三国舅开始颤抖了,拼命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封龙飙依然不作声。 三国舅道:“我要杀你了!” 封龙飙不怒,反而笑了笑。 三国舅绝望地嚎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往后退,我……我就杀了你。” 封龙飙点头,意思是同意这么做。 三国舅的“三”字刚刚出口,便见封龙飙喉头一动。 三国舅觉得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席卷而来,在他的奇经八脉里乱冲乱撞,搞了个一榻糊涂。 “崩!” “崩!” “崩!” 手中的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断折,一段一段地落地,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耳鼓。上朝的净鞭投有这么清脆。开道的铜锣投有这么明亮。得胜的金鼓没有那么雄浑。 善舞的娇娃没有这么柔和……手中的剑柄,亦已炸开,从手中迸了出去。虎口上滚着血珠。 在这一瞬间,皇上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他知道了,像三国舅这样的人不可怕,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魔高一尺。 道高一丈。 邪气终究压不过正气。正气是浩然天精地气;是无法战胜的。 皇后虽然看不到,但她也同样感觉了正气的浩荡。 忍受屈辱,不如与屈辱抗争。 封龙飙已经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冷宫之中,忽然来了一群宫女,带来一大堆衣裙被褥,火炉皮裘,乃至家具器皿的宫中物什。 御膳房送来了很合乎标准的丰盛饭菜,再三脆请皇后进餐。 据说:是新皇后夜梦天神,严责于她,她为赎罪孽,特地差人送来的。并且,以后天天照此办理。 新皇后说:这是避免神灵降罪于她,降罪于舅府,是为了她们全家好。 另一件事,就是人们在午门外的行刑处,发现了三国舅的尸体。 据太医院所有御医诊断,乃肝胆碎裂而亡。 莫非三国舅于入宫途中碰见鬼怪,受惊吓而死? 人们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后夜梦,国舅遇鬼,不是巧合,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也。 三国舅杀人太多。 冤魂也多。 所以,他毙于午门外。 景阳钟响了。 传了很远……—— 第十八章 扑朔迷离 雪光。 阳光。 天气特别好。 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大国舅的心情并不太好。 尤其是今天。 他还在被窝里,就被重金请来的天机老祖给堵住,那时九姨太正抱着他。 天机老祖来了以后,设一处机关就要一万两银子,帐房里,已支取了十六万两银子。大国舅并不在乎,他觉得稂合算。因为他试过几种机关,绝对高明。 当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便看见了天机老祖。又很没礼貌地冲了进来。 见鬼!昨夜,国舅府下人见到了鬼。闹得很凶,失盗了为数不少的珍玩珠玉。 大国舅唯一的长处是镇静。 现在,他已经镇静下来,因为不镇静不行,心都快要疼碎了。 “咚!”又是一个人丧魂落魄的撞了进来。 “什么事?”大国舅吼道。 是三国舅的噩耗!这个三儿,阴损毒辣,是大国舅引以为自豪的智囊。 大国舅顾不得九姨太的腴臀丰乳,终于蹦了起来,蹦得很高。 这时候别说是九姨太,就是十八姨太他也顾不了。 因为女人有得是,而这么狠辣的兄弟,他却不太多,没有办法补充。 他记得,他们的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又有一名家丁进来。大国勇不敢再说话,只是盯着他。 家丁禀告:是龙风元帅送护三国舅回府来了。 这一天,国舅府过得很凄惨,女人哭,男人骂。尤其是大国舅,已经扇肿了九个下人的脸,还有十几颗门牙。 现在,他感到满意的是龙风。 这个龙风果然忠诚,不忘国舅识他于草莽荐之于公卿之恩,里里外外,忙得脚跟不沾地,迅速地搭起灵堂,请来僧道,雇鼓乐班子,还知会文武群臣,甚至皇上。 皇上的恩旨已下,追封三国舅为顺命王。 横死的人,封个顺命什么的王号,也算一种褒慰。 皇后的懿旨也已颁下,三国舅夫人由一品国夫人而荣升顺命王妃。 现在最难办的就是这位顺命王妃。 一个人死了丈夫,无论如何都会和很伤心。顺命王妃一身重孝,趴在灵前,嚎陶大叫,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 封龙飙看了更不是滋味。 顺命王妃的眼睛总盯着他,就像他第一次进国舅府时那样,很死很死的盯着他。封龙飙在灵堂穿梭,有几次靠近顺命王妃,不是被捏了一把,便是给踹了一脚,更有一次,顺命王王妃像哭晕了似的,向他的怀中倒来。 封龙飙不得不搀住她,这个女人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嘴里还嚎着:“没良心的,你不要我呀!我让你走哇!噢……” 死了男人的女人通常都这么哭,听到这种半怨半恨的哭声,人们会更加同情这个未亡人。 尤其是年纪轻轻的未亡人。 只有封龙飙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在哭人,是在哭活人。 顺命王妃是出名的交际花,不折不扣的狐狸精,在风月场上,已经滚得百炼成钢了。她什么都懂,什么心情都有,什么场面都经历过。 就是不懂伤心,什么事也不能让她伤心。 可是今天,她却很伤心,几乎昏倒在封龙飙怀里,软绵绵的靠在他身上,螓首乱拱乱撞,就像疯了一样。 国舅府的人都知道。顺命王妃向国舅府的第一大红人哭诉,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们并没有觉得失礼,反而觉得很是那么回事。 直至各部官员来吊祭。顺命王妃才趴回到毡子上。 大国勇请走了封龙飙。 大国舅沮丧地叹道:“想不到国舅府乱成这个样子。” 封龙飙道:“是!” 大国鼠道:“我想这三件事,不会是偶然凑巧,乃是有人暗中发动。”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不过,就算天塌下来,砸得塌金銮殿,也压不垮国舅府,咱们挺得住。”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江湖武皇没有荐错你,老夫也没有用错你,国舅府有你这么根柱子,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能戮个窟窿。” 封龙飙道:“是。” 大国舅道:“现在我要去找江湖武皇,让他提前发动。我们不能伸着脖子,让人家慢慢地宰。” 封龙飙:“你有怀疑?” 大国舅道:“是有怀疑,怀疑府中的一切,都是那个皇上贼儿所为。最近:他越来越不听话,冷落皇后,选拔新人,网罗死士,我派到宫中的人接连出事。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这贼儿结成势力,必定于我们不利。” 封龙飙道:“那我……?” 大国舅道:“你就在府中料理一切,你精明能干,我很放心。记住,要若无其事,装作一心一意办丧事,让人觉得很正常,暗中做好一切准备。我估计,有十天时间,各路人马便可来京,那时,就好办了。” 封龙飙道:“一定尽力。” 大国舅因为伤心过度,让人从灵堂扶走了,传下话来,免见吊客。 龙风元帅主持祭奠,代主答礼,有条不紊。 一切正常。 来吊祭的人特别多。 封龙飙的心事也特别多。 他看到了一个人,鼓乐班中一个很卖力气打鼓的老人。 鼓点清脆,板准眼实,是个很好的鼓佬。 可是,封龙飙知道,他并不是一个鼓佬,而是个老偷,天下偷儿的祖宗。天偷老祖。天偷老祖很响地敲鼓,也很怪地望着封龙飙,显得很开心。 封龙飙知道,他开心的时候,往往是做了桩漂亮买卖,那种没有本钱,却利润很高的梁上买卖。 国舅府昨天夜里少了一批珠宝珍玩,灾区饥民今天一定又多了一笔为数巨大的乐捐赈款。所以,天偷老祖很高兴。 龙风元帅传下帅令: 国舅府人丁各司其职,无令不得乱动。误了府中事务,严惩不贷。 元帅府的中军、旗牌、马童俱来府中帮办,帅府公干暂停。 有很卖力的老头的鼓乐班子进入内堂,灵前侍候。 天机老祖发动埋伏,乱入者杀死勿论。 有谋有略,国舅府的人个个佩服。 龙风元帅不愧是国府的爱将,于危难之际,指挥若定。 这点,连二国舅也不得不佩服。 二国舅本是国舅府中最平庸的一个,他的长处是吃。 吃遍京华。一盘御膳窝头,一笼白煮肉。 除了花不完的金银之外,他就喜欢女人和吃食这二样东西。据他说:金银看着恣实,女人玩着欢实,消食吃着踏实。 他放心地要龙风元帅去办吧,因为大国舅这么吩咐过。 封龙飙办事不能不卖力气,在府中四处巡察,各地督导,分兵派将,守护住国舅府。 大国舅还没有回来,国舅府不能出事,让大国舅回不来。 路上,封龙飙已经听到天偷老祖的密告:大国舅便是黑天白日门掌门,因为他身上有一种香味。 “天偷留香液”的那种香味。 这老家伙也戴了人皮面具?封龙飙摸了摸自己的的黄面虬髯。 自己能戴,别人为什么不能戴。 封龙飙在国舅府里耐心地等着,因为今天已经是第十五天。 大国舅传信回来,各路兵马辰时抵京,午时发动,攻进皇宫。 宫中已于三天前就做好了准备,德亲王在宫怜怜、燕飞飞的协助下,张网以待。 各路亲王亦整备待命,随时准备支援。 封龙飙身边没有留人,丁波、于皮联络各地。四使回封龙山庄,防止意外事故。身边只有天偷老祖和天机老祖二人。他,有必胜把握。一战而胜。他要等大国舅回来。大国舅回来了,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看,因为用不着。他下令:进攻皇宫。二千名大青山良将,各率二十名各分舵派来的弟子,整齐有序。三公、九使、二十四护法和各分舵主结成中军阵,国舅与封龙飙走在中间,好不威严,还有几名鞑靼武将与独行巨贼,走在大阵的前面。皇城几乎是顺利而入。紫禁城高达三丈的朱红宫墙,墙上耸然而立的角,墙下碧水粼粼的护城河已然展现眼前。大国舅对这一切都很熟悉。这座虚无缥缈天堂般的宫,他不止穿行过一次,每座殿,每座宫,每座门甚至每间库房,他都很清楚,因为,国舅可以自由地出入宫,御林军无人敢拦。每一次看到这座宫阈的感觉,都没有这次好。大国舅在正以主人的眼光,审视着每一条云纹,每一只份首,一片砖瓦。哈哈!宫门,朱红大门上纵横排列着钢铸鎏金门钉,庄严、富贵、豪华。像一只只眼睛,笑望着自己。大国舅不止一次数过,纵九横九,九九八十一颗。 奉天殿的云龙云凤望柱,武士般地立在汉白玉台基上,十一间宽阔的大殿,沥粉幡龙金柱,金漆蟠龙戏珠大藻,还有楼空雕花金漆宝座。不是在等待自己吗?自己的即位大典,冲进去就举行,一不搬开那个死皇上的尸首,二不择什么黄道吉日,今日便好。 交泰殿中的那方玉玺,我要抱着它,抱整三天。什么礼仪规矩,朕即是天,天即是理,此味不可为知。 坤宁宫么?自己那个老黄脸婆是不要了,九姨太么?腻了的东西,想她作甚。换个十八黄花女,册封为后,妙哉?妙哉也! 大国舅腾云架雾起来,走得越来越轻松,入承天门,千步廊成了狭窄的一个长条,端门内灰瓦单檐朝房,夹在两座巨大城楼之下,给人以压抑感。 封龙飙道:“在做梦么?” 大国舅笑道:“不是梦。我的并肩王爷,天下兵马大元帅。”他很会蛊惑人心。 封龙飙道:“难道不是做梦?” 大国舅道:“你咬咬舌头。” 一个人乐极了,可以会疑为是梦,咬舌头,告诉自己并不是在梦中的好办法。 大国舅也暗暗咬了咬舌头。 疼!那种乐滋滋的疼。 蓦然,金鼓大作。五凤楼上突然站起许多人马,德亲王一身戎装,站在皇上、皇后身边。 长公主宝剑出鞘,粉面含威。 皇上喝道:“大胆反贼还不服绑!” 大国舅笑笑,道:“好妹夫,有道是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还是乖乖投降,看在至亲的份上,我一刀宰了你,免去零罪。” 皇后道:“哥哥,你不念及兄妹之情吗?你杀了他,妹妹怎么办?” 大国舅道:“国舅好,还是皇帝好?妹妹,等哥哥做了皇帝,你便是公主,再招驸马不迟。如果你要跟定那个死鬼,也不妨上吊什么的,哥哥一力成全就是。哈哈……”皇上喝道:“反贼,今日你难逃法网。”说罢,德亲王令旗一摆,城楼上,朝房的屋脊上一片弓弦响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弓箭手,狼牙箭搭在弦上,待命而发。 大国舅冷冷一笑,道:“吓人玩艺,摆摆样子而已。各路兵马听令:与我出击,胜后每人人俱封将军,斩得皇贼者封万户候!”人群一阵骚动。封龙飙并未行动,人群也安定下来。大国舅见众人迟缓,遂从怀里掏出掌门令牌,高举过顶,吼道:“门下弟子听令,上前者赏,退后者杀!” 帮主令牌深植于他们心中的权威起了威慑作用,人群已经开始下意识的行动。 封龙飙突然抽出黄白分明的宝剑,高高举起,阳光下十八颗黑星分旬炫目。 白天黑日剑。 封龙飙清啸一声,发气吐音,喝道:“白天黑日帮帮规!” 三公、九使、二十四位护法一齐高呼:“帮主神剑,统天辖日,剑出令出,决无更改。” 大国舅惊疑万分,问道:“龙元帅,你………” 封龙飙掣剑不动,冷冷说道:“你的死期到了。” 大国舅脊背透凉,道:“你为何……?” 封龙飙道:“封龙山庄庄主封啸天老少百余口,一夜之间遭受荼毒,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这桩血案,可是你造下的罪孽?” 大国舅道:“这……这与你何干?” 封龙飙面色惨然,道:“我便是那悬崖上出世的孩儿。” 大国舅道:“你……你是封……之后?”封龙飙道:“在下封龙飙,正是封家不孝之男。父母血仇,灭门大恨,贼子,你还有命么?” 大国舅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师弟,居然是这种人。 封龙飙又道:“恩师白魔黑煞传我掌门神剑,命我代师诛逆,认正和规。神剑已出,你还敢抗命么?” 大国舅眼珠一转,身子倾倒,猛然间向一旁滚去,封龙飙正要追杀,那几个鞑靼武土与独行巨贼纵过来。接住剑招,众人杀在—起。 丁波、于皮架住一鞑靼武士的长柄弯弓,身形展开,分外矫捷。 丁波、于皮虚晃一招,鞑靼武士的弯弓砍来,嘴里兀自叫道:“娃娃,找死!” 二小顽皮一笑,不躲不避,小手一圈,扣向鞑靼武士的左右脉腕。 鞑靼武士一晃肩膀,想把二小甩飞出去。霎那间,只觉万虫蚀骨,五脏俱碎,便如僵石般呆死在那里。 二小喝道:“好玩!好玩!再找个大块头耍要。”闪身钻入人群。 欲海双杀与两个独行巨贼战在一处。两贼见她们年轻貌美,淫欲难熬,恨不得立即擒住一个,抱了便走。 一个巨贼舔舔发干的嘴唇,一步上前,五指如钩,向金秋菊的胸前抓去。 金秋菊大怒,骂道:“毛贼,你敢!” 巨贼双目邪火大炽,嚷道:“敢!敢!妞儿,看你像个熟透的樱桃,如果我不敢,实在对不起你。” 另一巨贼也觑定石亦真,脚尖点向她的小腹,一出招便是下流之极。 石亦真一愠,怒道:“姐姐,收拾了这两个浑球!” 两贼手脚看看将要中的,欲海双杀素手轻弹,两团烟雾飞出。 杀花菊脂! 碎玉石烟! 两贼呼呼喘息的嘴巴,将两国粉雾一点不剩的吞了下去。 又是一场悲剧重演,不过死去的江湖恶贼无人可怜而已。 天偷老祖已经偷下一个鞑靼武士的人头,尔后,又不慌不忙地从他身上摸出一块麝香,揣入自己怀中,真是贼不空回,出手便有。 天机老祖正在戏耍一名巨贼,那名巨贼一条丧门棒使得娴熟,风力卷起地上的黄沙,招招沉稳。天机老祖迈开天机步,乐得胡须乱颤,叫道:“浑小子,砸这边。哎,力气再大一些。”累得巨贼喘气如牛。 天偷老祖叫道:“两手回绝,还不快收拾了他,去找正点子。” 天机老祖笑道:“这就让他了帐。”说话之间,拧身到了巨贼脑后,伸手一捂,在巨贼的嘴巴塞了点什么,便纵身闪开。 “轰!”一声响,那名巨贼的上半身已被天机老祖的天机神弹炸碎。 封龙飙在哪里? 大国舅,也就是那个江湖武皇在哪里? 大国舅顺势一滚,逃出剑底,趁众人厮杀之际,翻身抱着一名巨贼跳入金水河。 封龙飙让众人一阻,脚下慢了一下,随即飞身赶来。 巨贼落水,再无踪影。 好半天,大国舅又从水中冒了出来,封龙飙剑风扫去,大国舅忽地跳上岸来。 封龙飙伸手弹一下外衣,剑尖斜举,不摇不动。 大国舅嚎叫一声,扑了上来,手中长剑点向封龙飙的咽喉。 封龙飙十八星剑一伸,剑尖透过大国舅后心。干脆利落,大国舅望着胸前的剑刃,不明白这一剑是怎么刺进来的。 收剑入鞘。 封龙额又从腰间掣出那把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剑刃参差不出的剑来,信手一挥。 大国舅眉心杏花红,终于倒仆在地。 众人一片欢呼。 五凤楼上亦是一片欢呼。 德亲王、长公主官怜怜、燕飞飞等簇拥着皇帝、皇后走下来。 皇上满面春风,越走越近。 突然,一名例地的鞑靼武士支起身子,一支袖箭裹着风声,射向皇上心窝。 随行于皇上身侧的皇后,来不及叫喊,便扑向皇上身前。“扑!”袖箭射中了她。 封龙飙冲上来,一剑斩断那名武士,左一剑,有一剑,把武土剁成了肉酱。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疯狂。 皇后睁开眼,喘息道:“皇上,我对不住你,你请皇后复位吧……我,我只有一件事……” 皇上道:“快讲!” 皇后道:“奴家罪大……罪该灭门,只……看在贱妾份上……饶了无辜……” 皇上道:“朕准奏。” 皇后一笑,盍然长逝。 她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自身的罪名,也保全了娘家的老弱无辜。 知善行善,求仁成仁。 宫怜怜也心生悲恸。 太和殿。 净鞭三响。 皇上升坐龙墩,此时,妖氛一平,显得分外清爽。 二国舅及府中要恶,午门外腰斩,家属赦免死罪,发配云南充军。 朝中原国舅府死党,以恶定罪,或斩或贬,或圄或流,朝纲重张。 评定功劳,封赏有功之臣。 三公、九使官拜龙骑都尉,衔加散骑中郎将,赏金百斤。 二十四长老官封虎牙都尉,衔加散骑副中郎将,赏金百斤。 二千名帮中大青山弟子,俱都封为将军。分赴任所,有功再升。 其他一干人等俱都赏赐。 天偷老祖等江湖人土不愿受封,皇上颁发金牌一面,上书“代天巡查”,一旦发现贪官污吏,叛臣逆子凭牌诛杀,见官不拜。 宫怜怜心下好生着急,把一双俊目觑定封龙飙,心道:“这次封郎功劳最大,瓦解招纳群英在先,救驾杀贼奇功在后,功可齐天,父皇怎地忘了封赏?”急得嘟起小嘴,几次想动本上奏。 封龙飙本就名利淡薄,再加上手刃仇贼,复有何望,看着众人俱都受封赏,很是高兴,神采飞逸地站在那里。 “封爱卿!”皇上叫道。 封龙飙跪倒,道:“吾皇万岁!” 皇上笑望着他,半晌才道:“我来问你……” 宫怜怜气急了,父皇真是胡涂了不成!问什么,该封才是。封什么?卦……封个驸马最好不过。 宫怜怜腮旁红晕渐起,心口突突直跳,望了一眼燕飞飞,又望望金秋菊、石亦真,她们和自己一样,羞怯难当。 皇上道:“刚才巨贼面前,你道是封龙山庄封啸天之子,此话可真?” 封龙飙一怔,不知皇上是何用意,道:“正是!” 皇上道:“何人为证?” 当人家的儿子也要人证,儿子也有混充的吗? 封龙飙道:“有天柱圣母与封龙四卫可证。” 皇上惊道:“我那四位老爱卿还在人世?” 封龙四卫——卖油尚书、豆腐承御、白薯丞相、屠鱼司马怎么变成了爱卿? 封龙飙道:“四卫并没有遇难,现在封龙山庄守执。” 皇上叹道:“爱卿呀,朕以为你们已殁于王事,谁知苍天有眼,佑我皇朝,四卿俱在,快传朕旨意,召他们立即人宫!” 钦差奉旨而去。 皇上道:“爱卿,你可知你父是谁?你又是谁?” 此语一出,满朝皆惊,只有德亲王等几个老臣颌首不语。 封龙飙道:“我父是我爹,我是我爹的儿子。这有什么可问?”遂不做声。 皇上道:“谅你也不知晓。二十年前,国舅府在太后怂恿下,一夜掌握朝中大权,独霸朝班,诛杀朕的股肱大臣,眼看就要无一幸免。德亲王为朕献上一计,朕于朝堂上将硕果仅存的兵马都诏讨、封亲王寻衅罢官,流放山野,下旨永不起用,才保仕一点元气。就是这样,朕还不放心,又命忠诚大臣辞职还乡,组起一个名利门来,每十一年送一名亲王子侄去门中藏避,意欲在不测之时,留下一脉骨血。谁知……谁知封亲王终不能免,满门涂炭,朕好生伤悲,你道你是谁。你便是那封亲王之子,朕的亲皇侄儿。” 封龙飙正在为自己的身世思索,当下心中明白,十分欢喜。 皇上又道:“朕已年迈,后宫女儿不乏,只是无有半个龙子,朕见你仁心敦厚,仪态端庄,英华横溢,武功绝伦,意欲立你为皇太子。德亲王!” 德亲王出班,道:“臣在!” 皇上道:“你以为如何?” 德亲王奏道:“皇上圣明,皇太子人中龙风,乃我天朝之福也!” 皇上道:“传朕旨意,册立皇太子,全国欢庆三天。” 文武两班一齐跪倒,山呼:“吾皇万!万万岁!皇太子千岁!千千岁!”燕飞飞在笑。 金秋菊在笑。石亦真在笑。唯独宫怜怜,“皇太子”’三个字牵动她的女儿心事,皇太子就是公主的皇兄么?不是亲皇兄,也是伯伯皇兄呀! 宫怜怜不敢再望,尖叫一声,哭喊着向后宫跑去。 皇上怔在那里,这个女儿要当皇太子不成,怎地这般不高兴。 燕飞飞变色。 金秋菊变色。 石亦真变色。 天偷老祖、天机老祖老脸也变了颜色。 忽地,封龙飙凄惨一声悲鸣。 那么悲惨,那么凄凉,整个金銮殿都在气浪中轻轻地撼动着。 封龙飙拔身而起,飞向殿外,朝金水河扑去。 燕飞飞冲了出来。金秋菊冲了出来。 石亦真冲了出来。 天偷老祖、天机老祖和丁波、于皮二小也紧随其后,冲了出来。 皇上惊道:“太子怎么啦?” 德亲王茫然不知所措。 皇上急忙走下绣龙墩,德亲王等一干文武大臣奔出大殿。 德亲王迫上天偷老祖,问道:“老侠士,太子怎么了?” 天偷老祖顿脚道:“他……!” 德亲王急道:“他怎么?” 天偷者祖道:“他有苦难言。” 苦?皇太子将来就是皇帝,亲览朝政,日理万机,是很苦。 但是,这种苦,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享受得到的。即便皇子,也未必是太子,也未必当得了皇上。 为皇位。兄弟可以成仇,父子可以反目,眼下这位皇太子怕了不成!看来,他不像个怕苦之人。他怕什么?金水河边。 大国舅——江湖武皇的尸体浸在血泊里,像狗一样趴着。封龙飙举起长剑,剑尖上举,满身杀气。 杀谁?江湖武皇已伏诛,家仇已了,死人难道还可以再杀?他要杀活人。 杀谁? 杀他自己。剑尖越举越高,杀气越来越浓,凉意袭人,泛髓刺骨。周围的人们禁不住乱打寒噤。燕飞飞哭喊!金秋菊哭喊!石亦真哭喊!“哥哥,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绝望的哭声,滚过宫门,滚过金水桥,冲天破空。天淅淅索索地下起雪来。 愁云密布,日月无光。 三个泪人跪在地上,她们不敢冲过去,怕冲动了封龙飙的剑气,反而置哥哥于死地,促他早下决心。 封龙飙已经物我两忘,进人混沌境界,脑子里充满宫怜怜凄惨的惨叫和奔跑的身影。他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喊着“妹妹!”“妹妹——!” 剑尖凝止不动,剑气幻成一朵杏花,簇于剑尖之上,亮的耀眼,丹碧如血。 剑身下沉,闪电般劈下。 燕飞飞三人吓得闭上眼睛。 皇上也在大叫:“皇儿不可!” 剑,砍下去了。 并没有砍在封龙飙身上。 一剑切下了江湖武皇的头颅,封龙飙反手一剑,剑尖挑起,提在手中。 天偷老祖知道他剑气已破,移身前纵,向封龙飙走了过去,想点住他的穴道,然后再图良策,慢慢地开导解劝。 封龙飙见天偷老祖过来,脚尖一弹,将江湖武皇的无头尸体踢起,直直的向他怀中撞去。天偷老祖一怔,收住脚步,伸手捞住无头尸体,一个趔趄,闪在一旁。 三女随后也扑了上来。 封龙飙身形腾起,行云般掠过城楼,掠过墙,向城外奔去。 燕飞飞追来。 金秋菊追来。 石亦真追来。 丁波、于皮也追了上来。 天机老祖刚要追,忽然发现天偷老祖很奇地嗅着江湖武皇的尸体,嗅个不停,好像中魔一样 天机老祖问道:“怎么?” 天偷老祖叫道:“错了。” 天机老祖道:“什么错了。” 天偷老祖道:“完全错了。快!快追上封少侠,老夫有话说。” 二老腾身,穿城而去。 金水河边,只留下皇上、德亲王和一干文武大臣。 他们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快快地问:“太子出宫了?” 德亲王道:“是。” 皇上道:“什么时候回朝?” 德亲王道:“很快就回来,我猜他是斩下恶贼头颅,祭奠亲王与王妃去了。” 皇上道:“朕完全可以下旨,厚葬封亲王,举国祭奠。” 德亲王道:“皇上,快下旨呀。” 宫中即刻发下两乩圣旨: 一、封亲王及王妃金鼎玉葬,举国致哀。 二、召皇太子回宫议政,共商国事。 圣旨发出去了,是五百里飞递。 一骑一骑快马,卷着烟尘,飞跑在宫道上,飞着一站—— 第十九章 尉陀荒冢 白茫茫的天空。 白茫茫的大地。 白茫茫的山峦。 封龙飙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已经奔跑了五天五夜。 最初的时候,他还偶尔停下脚步来,辨认一下方向,因为他要回封龙山庄,用江湖武皇的头颅,祭奠父母亡灵。 渐渐地,他的脑海也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变得白茫茫起来,耳边,只重复地响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 “哥哥”—— 是宫怜怜的声音。宫怜怜是谁?她为什么喊我哥哥? 英俊潇洒的公子,亭外吟诗,妙语连珠、以茶代酒,义结金兰……是的,我是哥哥。封龙飙足不沾地,风一般地掠过山峦峰岭,狂乱地向前去。没有意识,没有目的,就这么奔跑着。突然,脑中一个炸雷,惊天动地的爆开,震得他脚下踉跄。“妹妹!宫怜怜是我的妹妹,真真的血亲妹妹呀!眼前飘动的不再是雪花。是一朵一朵光彩斑斓的金花。金花乱绽,朵朵爆开。每朵金花里,都有一张聪颖美丽而又有点淘气的笑带着一点神秘兮兮的甜美味道。是宫怜怜的笑脸。“你不是我的妹妹!”封龙飙瞪着眼睛,对着那个大金花在狂呼。飞舞的雪片,被他喷出的气浪催动,一圈一圈地旋,蝴蝶般地绕着他飘动。“你是我血亲的妹妹!”另一个声音也在疯狂的呼喊。终于,后一种声音越响越重,鼓槌般地砸在封龙飙的心上。沉甸甸的心,压住了沉甸甸的脚步。脚,伫立在一片万仞绝壁的边沿上,脚尖已经踏出了沿外。脚下的岩石,只有寸许厚薄,是青灰色的砂粒岩。很容易风化的那种岩,一般农家盖牛棚都不这用的岩。这时,如果封龙飙自己看一下,就会晕跌下绝壁。如履薄冰,常常用来形容一个人的处境很危险,此时的他,简直比履薄冰还糟糕。 薄冰下面是水。掉下去还有水浮起来。 这片比薄冰厚不了多少的风化岩石,质地,远远不比冰硬,而下面却是万丈深渊。跌下去就会粉身碎骨的深渊。 封龙飙不会看,他只看见了金花。 脚下不会看,就是身后有个人,他也不会看。 他的身后就有一个人。 一个蒙面人。 那人运起掌,向封龙飙劈去。 掌风让“三十三天天辅气”反弹回来,猎猎作响。 封龙飙毫无察觉。 那人的掌向封龙飙脚下劈去,那里是最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岩石裂开,崩断。 封龙飙向山崖下的峡谷跌落。 跌落到一片灰蒙蒙的暮霭中。 立太子,乃大喜国事,不可废弃。 况且皇后那一身“富贵”之气,也实在应该沐之浴之了。沐浴的水很有讲究,因时制宜。如冬日便用五香汤,香荆、芥头、苓上星、白檀木香浸泡为汤;春季便是桂枝、桃皮、青木香之三鲜汤;夏日使用桑枝、柳叶为液。秋日天高气爽,一年忙碌,积尘累累,便用那菊花、金花、银花、桂花、枫叶之百花香液。因此,市井之中,浴池多以“浴德池”而名。 这是不是浴德池,是白玉为砖,赤金为盆,“母仪也”。母仪天下,伟伟乎!荡荡哉! 宫怜怜抱住母后。珠泪,落地便碎。皇后抚摸着爱女,摩娑揉搓,想让她安静下来。宫怜怜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哭得更惨更凶了,像个可怜小羊羔。皇上也进来了,他本来想告诉女儿前面发生的事情,就让她说说看,是怎么一回事。谁知,后宫亦是悲不可言。在听完女儿断断续续的哭诉后,皇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然女儿说的很简单,尤其是临时帅府那一夜的故事,简直是什么也没说。皇后是女人。怜怜是女人。女人之间的事,女人很容易听懂。皇后就听懂了女儿的心事。 皇后并不焦急,也不再理会女儿的抽泣。 皇后却与皇上聊起家常来了—— “陛下,我是哪年人宫?” “二十年前的春日。” “人宫后,我可曾为你生下过孩儿?” “只生一女。” “那个女儿呢?” “刚刚生下三天,便死去了。” “那时,你是不是很伤心?” “你也很伤心。” “后来,我们是不是又有了女儿?” “是的,又有了女儿。” “那个女儿是怎么有的?” “皇姨恰好在此时生下一个孩子,恰好也是个女孩,恰好她愿意送给我们,恰好我们又需要有个女儿。” “我们就这样有了女儿。” “一个很好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自己当时也记不得,所以,她并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是的。人人都知道,我们有位长公主。” 皇后与皇上一问一答,并不理会宫怜怜,像老两口聊天。宫怜怜却不哭了,像听神话一样,听着关于自己出身的秘密。 “封龙飙这孩子是封亲王的世子?” “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你已下旨,立他为皇太子?” “天意使然,不可违也。” “这样,他就变成了我们的儿子?” “封亲王夫妇已仙去,他需要父母之爱,我们也需要他这么个太子。” “太子能不能做附马?” “不能。” “太子是不是也要成亲。” “要。太子要立皇太妃,朕也要皇儿媳,皇孙。” “皇姨府中有一位女儿,是她的亲生女儿又回到她的身边,我们能不能就立这位女孩子做皇太妃?” “名门淑女,世谊之亲,合乎礼仪,何乐而不为。” 宫怜怜笑了。 皇后复位的日子,果然是大喜的日子。 宫怜怜抬起头来。 父皇在望着她。 母后在望着她。 宫怜怜甜甜地叫了一声:“父皇,母后,你们……你们真好。” 皇上、皇后笑了,真是女大不中留,长公主做不成了,还这么高兴。 女儿在瞬间变成了太子妃,倒也有趣,称呼,不改。 公公与婆婆,也该称做父和母。皇上公公、皇后婆婆称呼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前面加个字就是了。 国舅府霎时铲平,京都少了一害。所以人们议论纷纷。 “国舅府完蛋了,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完的?” “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听说有位龙元帅?” “他是封亲王的世子,长得八面威风。” “你见过?” “见过。长得面如重枣,三缕长髯,丹凤眼,是关老爷下界。” “错了,他长得脸如青墨,环头豹发。是上婴再生。” “就是平灭武则天的兄弟子侄。扶保大汉忠贤。” “他手中的那柄金锤,哇!” “长枪快马,来去如飞,唰!” 这些议论,到处都有,市井小巷,街肆茶馆,甚至花子都在传说。朝房里当然也在议论。议论当然也会传人后宫。“皇上册封封亲王世子为皇太子,真乃英明无比。” “我朝皇天后土保佑,降下神龙,赐与黎庶。大吉之兆啊。” “皇太子人中龙风,才智在历代太子之上,一朝入承大统,必为圣君明皇。” “皇太子现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天,听到皇封后,皇太子就飞腾而去,不知意欲何为。” “太子至至孝,斩下仇人首级,祭奠生身父母去了。百德孝为首,可敬!可敬!” “怎么不请旨便去?” “皇太子孝心感天,请不请皇上还不都照准。” “唯有如此,才更显至孝之心,至忠之情,至诚之意哪。” “皇太子也不要御林军护驾?” “皇太于神勇,就凭掌中剑,天下谁是敌手。莫说无人加害,便是有,其奈皇太子何。” “我也听说过。皇太子一柄剑,收下天下十六帮,众皆诚服。” “皇太子只身闯入大青山,智赚大国贼。釜底抽薪,那才是英雄本色。” “五凤楼下。一剑斩妖。啧啧!古圣贤之风我将之感也。” “皇太人子几时回朝?” “我想,他祭奠一毕,便会回京。” “听说,皇帝已派人去促驾了。” “自然。皇上比我们还高兴呢!” “皇太子去了什么地方?” “听说是真定府封龙山庄。” “封亲王的遗骨就在那里?”“正是。”这些话,随处都有,后宫里议论的更特别一些……“听随侍的公公说,皇太子是哭喊着走的,走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皇上下旨,都传不回来呢。”“他不高兴做皇太子?”“肯定不会。”“那么,他哭什么?” “掌扇姐姐讲:他只喊了一声妹妹,就哭了。”“谁是太子的妹妹?”“不知道。”“噢!我听见长公主喊过他哥哥。”“长公主自然是太子的妹妹。”“他找公主,应该到宫中来,出城做什么?”“太子跑得好快哟,眼睛一花就不见了。”“现在还没有回来?”“没有。”宫怜怜听到了,也想到了,哥哥为什么那么样地冲出城去。他心中有愧呀!怜怜知道:封龙飙是刚烈男儿,他可以原谅别人的过错,却不会原谅自己的过错。 哪怕这种过错是无心之错。 哥哥不会原谅自己。 那么,他将怎么办? 宫怜怜心中一震,近乎惊恐。她太爱哥哥,太了解哥哥了。 一个念头映入她的知觉。 自戗! 血淋淋地字眼,向宫怜怜的头顶压来,压得她五脏生烟。 看见她这种样子,每个人都害怕,甚至皇上皇后都害怕了。 可是,没有人能想出办法来。 想出来的办法,几乎没有用处,办法是告诉封龙飙一句话,就是那句让长公主宫怜怜改变了身份的那句话。 话虽不多,却很有实效。 可是,怎么告诉呢? 去哪里告诉他呢? 由谁告诉他呢? “我!”宫怜怜站起来,也穿宫越城而去,眨眼间失去了踪影。“千里桑麻绿荫成,万家灯火管弦清。 恒山北走见云气, 滹水西来闻雁声。 主父故宫秋草合, 尉陀荒冢莫烟平。 开元寺下青苔石, 犹有当时旧姓名。” 恒山尉陀荒家,现在宫怜怜就在里面。 荒冢,就是荒废的坟墓,当然会很凄凉,里面的一定是枯骨。 宫怜怜被人送进这座荒冢的时候,见到了很多枯骨。 不是人骨,是蛇、蟒、蝎、虫子之类的残尸,腥气冲鼻。 宫怜怜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是她要来,是有人说了一句话。 是在恒山的主峰上。 宫怜怜掠出宫来,飞扑封龙山庄。庄内依旧平静。封龙四卫守在那里,荆山六兄弟大酒大肉呼五喝六。 只是没有燕飞飞,没有金秋菊与石亦真。 因为,封龙飙并没有回来。 封哥哥会在哪里?他还在山中。宫怜怜很快下了定语,沿着群山寻找过来。 雪花。 杏花。 桃花。 榴花开时,已是五月季节。宫怜怜执着地巡察着每一座山峰。 五月十三,宫怜怜走上恒山,住在一片小镇的客栈里。 正午,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想躺下去,养一养精神,也静下来想一想怎样能找到封哥哥。 只要一停下,宫怜怜就不会静下来,封哥哥的面容总在眼前出现。 想看的时候,便不见了。 合眼的时候,便又来了。 难活不过人想人,根本就无法抚慰。难活,不是被想的人,而是想人的人。 想着,她听到了一片惨呼。 一片很多人发出的充满绝望的惨呼。 客人在小镇的村边,惨呼声是另一边传来的。 宫怜怜冲了出来,向那边望去。只见从山脚起,一片漆黑,向这边压过来。绿树、红花、草地忽然都变黑了。 一个牧童赶着一群老牛,正在田埂上放牧,忽然牧笛不响了,黄牛也变成黑色。 一片“沙沙”的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害怕的掌柜惊呼一声:“天啊!蚁群!” 蚊群,是白蚁神率领的无敌神兵。掌柜的爷爷的爷爷,听爷爷讲过,离这里有百余里的山那边,曾经闹过。 掌柜的惊呼道:“快!快进院。” 大家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纷纷向院内跑去。 掌柜的一进院,就急急地喊道:“老少爷们,蚁神下山了。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桌椅板凳一应物什全砸了。” 砸家具!这是掌柜的一辈子的积蓄,砸了它,和蚁群又有什么关系。 宫怜怜上前道:“掌柜的,你说清楚。” “沙沙”之声越响越近,已经不远了。掌柜的叫道:“火!放火!” 宫怜怜明白了,立刻对大家说:“各位,都上墙去。”点着火往外扔,以火阻蚁群。 大家也明白了,客栈里乱作一团,立时,冒起了团团火苗,在客栈四周筑过一道火墙。 蚁群已经逼近了。宫怜怜甚至看清了它头上的触须和磨动着的牙齿。 浓烈的蚁酸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邻居家,一家五口已经跑到院中,在嘶喊之中,渐渐变成了黑色。一个小伙子狠命地拍打、咀嚼,忽然之间他的手,脚渐渐渐变白了。 是森森白骨,滴血不见,丝肉不留,一架架骷髅便立在那里,根本来不及倒下。 一匹健马仰天长嘶,挣脱了缰绳,冲出了马厩,跑了几步,便不再动,一副骨架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村外,一群野狼已经躺下。 村里,老少二百余口无一幸存。 只有小客栈,烈火熊熊,映照着人们惊恐面容。 蚁群,冲上来一批,便焦糊一片,发出僻僻剥剥地爆裂声。 蚁群竟然是无畏的勇士,对同伴的牺牲,竟然视而不见。 继续前进。 继续死亡。 继续前进。 忽然,黑色蚁群向两边移动,涌上一片黄黑色蚂蚁来。它们并不冲向火堆,而是张开嘴巴,向火堆喷射口液。 一批下去。一批上来。 燃烧的火苗竟慢慢小了,不是烧尽了,而不再冒火。人们又一阵惊呼。 掌柜的叫道:“快,酒坛子。” 酒,搬来了,一坛坛、一缸缸、一碗碗的酒浇在木头上,火苗又旺了起来。 人们发出并不轻松的欢呼。 火墙外,蚂蚁停止了进攻,一只只小脑袋摆动。忽然,一只蚂蚁咬住了另一只蚂蚁。第三只蚂蚁又咬了上。 四只。 五只。 十只。 百只。 成千上万只蚂蚁,顿时组成一个高约三尺的圆球,嘈嘈蠕动。 这是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 蚂蚁已经开始用行动回答他们。这只蚊球慢慢滚动了起来,越滚越快,向火墙威武地滚来。 一阵焦臭味。 一阵噼啪声。 蚁球已经减小到两尺高下,滚到墙边,砰然散开。密密麻麻的钻爬进来。 “啊!”有人吓疯了,狂叫着跑出去。蚁群把他撕成碎片。 “呜!”有人吓死了,瘫于墙下,蚂蚁从各个方向攻击。 宫怜怜运起掌。东劈西拍、身边的蚁尸有半尺左右。掌风惹怒了蚁群,蚁群更猛烈地冲来。 宫怜怜拚命地运掌。 蚁群猛烈地攻击。 宫怜怜已经没有了意识,只是劈拍。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宫怜冷怜被迫停下掌来。 身边。见一位白发老人,正望着她。 宫怜怜一看,呀!自己方才住过的这片小镇,哪里还能认出来。 树木,袒露着白森森的主干,皮、叶无存。 地上,花、草、鸟、虫、庄稼荡然而光,只有黄土犹在。 村中,白骨具具,惨不忍睹。 活着的人,只有自己。, 脚下的蚁群,亦已死去,黑压压的盖满了三里方圆。 宫怜怜急忙跪倒:“老人家,多谢救命之恩。” 老人淡淡一笑道:“老夫迟来—步,使许多无辜涂炭,哎。” 这也怪不得老者。 宫怜怜为这些无辜之人流下泪来。 老人望着她,点点头。 宫怜伶问道:“老人家贵姓?” 老人一笑,道:“天相老祖。” 天相老祖?与天偷老祖,天机老祖合称武林三祖的天相老祖。 宫怜怜惊道:“你老怎么在这里?” 天相老祖道:“老夫家在恒山之下,不在这里却要搬进皇宫不成?” 宫怜怜更惊诧,道:“你知道我是谁?” 天相老祖道:“老夫毒功好,相术更好,相人无不准。” 宫怜怜道:“那我……?” 天相老祖道:“皇上膝下爱女,长公主怜怜是也。” 宫怜怜点头,道:“可知我为何也来恒山。” 天相老祖道:“千里寻夫,其志可嘉。不过,若不是这场灾害,使你碰到老夫,你便是再走一千里,也是枉然。” 宫怜怜听见封郎有望,跪下道:“请老前辈指点。” 天相老祖住在尉陀荒冢里。 宫怜怜也进了荒冢。 没有死的人,住在荒冢,是可怕又不好玩的事情。宫怜怜自幼长在宫中,何曾见过这么荒诞的住宅,只觉得好笑。 等她进了荒冢,便笑不出来了。她是皇族的公主,什么珠宝珍玩、宫楼殿宇没见过,可是这座荒冢,却比皇宫还要奢侈豪华十倍。 夜明珠把冢内照耀得亮如白昼,柔美的光线从不同的角度射过来。 一块五尺左右见方的和田玉上,堆着各种翠瓶玉盏琉璃盘,和金匙银勺。 宫怜怜问道:“这是你的家?” 天相老祖道:“荒舍陋室,太不像样!” 宫怜怜叹道:“羞煞人间帝王家,强胜天上神仙府。” 天相老祖道:“你还满意?”宫怜怜道:“满意。”。 天相老祖敲动一个金铃,家壁上便又显出一个门来。“这间就是你的闺房。”宫怜怜道:“能不能先告诉我封……?”天相老祖道:“不能。”宫怜怜道:“怎样才能?”天相老祖道:“学好老夫的武功。”宫怜怜道:“你要我学什么武功?”天相老祖道:“你听说没有听说过毒功?”宫怜怜道:“听说过。”天相老祖道:“你会不会以毒功将一个仇人制于死地?”宫怜怜道:“不会。”天相老祖道:“当有人以毒功向你袭击时,你能不能完全不当回事?”宫怜怜说道:“我不能。”天相老祖道:“我要你能,不但能,而且可以用吸毒将袭来的各种奇毒悉数吸净,凝聚在自己身上。这样来,一个有毒功的人打了你,你便有了一种毒功;十个有毒功的人打了你,你便有了十种毒功。你想想看。他侵淫数十年的毒功,会让你瞬间夺走,岂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宫怜怜学了吸髓夺毒功,会是什么样。今天吸一身蛇毒。明天吸一身蝎毒。又是百花毒。又是百草毒。 毒来毒去,怜怜岂不怕要变成毒人。 万毒一体,天下至毒的毒人。 宫怜怜静地坐在她的卧室里。 她并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时辰,这间山洞只有一种光线——夜明珠发出的那种神秘的光线。 这是个荒冢,虽然它的里面并不荒芜。 其实,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宫怜怜觉得一身疲惫。 对于天相老祖的话,她深信不疑,因为老祖断卦一事,她不止一次的听说过。 ——一个鳏夫,十二年前亲手埋葬了他因四人轮奸而上吊的妻子,便成了鳏夭。他恰巧走过天相老祖卦摊前,天相老祖喊住他,说要送他一卦。 卦象显示,他当有破镜重圆之喜。方法?次日辰时。出门向东南方向走五百步,遇见第一个人时便脆地痛哭,哀求他放还妻子。 鳏夫本已无望,半信半疑的照做了。当他脆倒时,碰见的竟是一乘官轿。差役们正要打他时,轿掀开了,知州大人的老千金走下来,与他抱头痛哭。 原来,他的妻子让盗墓的掘开棺材时,就活了过来,盗墓贼吓跑了。 她也跑了。 撞到上任的知州身边,于是,她就成了这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的义女。 ——一个老光棍,按照天相老祖的指示,入一大家,自称女婿归来,那大户人家果然欢喜异常,纳入东床,因为,大户之女夜遇采花贼,已然破身,正自哀叹。 人得门来,名节得保,门风得肃,两全其美。 天相老祖的话是金科玉律,不过,也说错过一次。 平生仅有的一次。 这一次不但没有使他的名声有损,反而使他更声名鹊起。 “风雷扇”冷冰,一双风雷扇神出鬼没,横行千里。天相老祖却说他子时有七刀之灾。 风雷扇不信。 江湖人也不信。风书扇身着七刀,除非是“天罡神手”再世。 天罡神手是风雷扇的师父,已于三年前病故。 风雷扇一扇在手,悉心期待,子时已到,仍不见有人来砍他。他冷哼一声,正要收住。 忽然,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江湖侠士一齐大叫:“快看!看!” 原来,从风雷扇的后背上,爬上一只螳螂在他身上杀了七刀。 不多不少,堪堪七刀。 螳螂扛大刀。螳螂的刀自然也是刀。 天相老祖却说:“我错了,最后那一刀,挥起又收下,应该是六刀半。”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四十年后,天相老祖早收起卦摊,他住进这座荒冢,正是为了躲开江湖群豪的寻访。 他说:天机不可尽泄。 宫怜怜知道这些故事,七岁时就知道,并且很想认识天相老祖。 她疲惫的另一个原因是:整整三天,她一直呆在那里,滴水未饮,料米未进。 因为这座山洞里没有一粒米,也没有一滴那种纯净的水。 天相老祖为她准备了丰盛的食品,在那些玉碗翠盏、金鼎银壶之中,随时都可享用。 但是,宫怜怜却没有胃口。 这些食品随处可见,宫怜怜正呆呆地望着这些精美的食品。 一条糖渍极品金涎毒蛇,糖水中那条蛇摇头摆尾,瞪着小眼睛。 两只清水黄河锦蛟,蛟儿在清水中上下浮动,觉得很憋闷。 一盘鲜猛乌钩巨蝎,绝对新鲜,蝎钩高竖,横七竖八地爬动着。 一筐五彩毒蘑,只只硕大如伞,散发着浓厚的霉香气味。 还有带着水珠的“七叶一枝花”。 长着嫩叶的八步断魂草。 最令人不开胃的是那四只赤红色的“蟒蛄追命蟾”一只只毒瘤负在背上,在玉盆里蹦来跳去,还时时“呱咕、呱咕”地叫上几声,仿佛急着让宫怜怜吃下去。 这些食品,绝对开胃。 吃下去,胃就开花。 宫怜怜知道,这是她的专利食品,这些食品绝不比皇宫御膳便宜,每一种都是天生异宝,万金难求。 天相老祖很大方,如果他出卖这些食品,便会富敌一国。现在,却让她不出一文地全部吃下。 宫怜怜不是暴殄天物的人。更不是享受这种食品的人。 天相老祖慢慢地踱了进来,很温和地看着宫怜怜的模样。 他态度慈祥,像老爷爷那样期待着。 宫怜怜依然没有动。 天相老祖道:“请随便吃些。” 宫怜怜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食品,喃喃道:“我不饿。” 天相老祖道:“其实你什么也没吃。” 宫怜怜不语。 天相老祖道:“我说一句话,你再考虑一下,是不是能改变主意?” 宫怜怜盼着他快些说出来。 天相老祖道:“你早些吃下这些食品,就可以早些见着他。” 宫怜怜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向那些食品走去。 她端起了盘子。 这一顿,她吃得实在不少。 她并不觉得吃这些食品有什么特别困难,因为,她心里只想着封哥哥。 她是在为封哥哥而吃这些食品。 排命咀嚼时,她的,唇、腮、甚至喉咙处都是火辣辣地疼,那是毒齿留下的纪念。 在吞食四只蟒蛄追命蟾时,她只感觉到指上粘粘的,嘴里也粘粘的,它们是自己钻进喉咙的。甚至在胃中还蹦跳了几下,叫了几声。 她并不害怕。 天相老祖看着她吃,仿佛很满意。 一个老爷爷,看着乖孙女吃下一整串糖葫芦,通常是这种表情。 宫怜怜吃得不是糖葫芦。 所以,天相老祖就更满意。 以后的每日三餐,餐餐如此。只不过数量上略有增减,品种上讲究了一些搭配的学问。 宫怜怜没有问过为什么。 天相老祖也没有讲过。 每天,天相老祖进来,总要察看宫怜怜的面色,切切脉,看看舌苔,然后就出去。 宫怜怜知道,老人昨夜根本没有休息。因为他的白发上沾着一些草叶,袍子上露湿很重,脚上都是新鲜的泥巴。 供养一个有特别胃口的孙女,不是一件很容易很轻松的事情。 特别是这个贪吃的孙女,近来面容娇好,正在发育阶段。 荒域里没有镜子,如果有,哪怕是一面镜子。宫令怜也会看到自己娇好的面容。 不但没有镜子。夜明珠也收去了,身上的肌肤也看不见。 如果宫怜怜看见自己,会以为荒家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乌黑。 她的皮肤已经完全乌黑,比荆山六傻兄弟六个人加起来还要黑。 如果在夜里,她去一个什么地方,对方一定看不见她。 她为了封哥哥在吃。 封哥哥还会认识她吗? 她不知道,也没有去想。 天相老祖又进来了,老人气喘吁吁,显然又为食品忙碌了一夜。 天相老祖递过一件食品,这回的食品有点特别,不是活的,竟是丸散膏丹之类。 宫怜怜觉得自己胃口太好,有些对不起这位老人。叹道:“我是不是吃得太多?” 天相老祖道:“不错。” 宫怜怜道:“是不是没有吃的了?” 天相老祖道:“有。不过方圆八百里之内没有了。” 宫怜怜道:“我吃得太多了。” 天相老祖道:“不多不少。” 不多不少的意思是正合适。天相老祖道:“你吃得恰到好处。” 宫怜怜道:“我吃过多少东西了?” 天相老祖道:“你一定记得。” 宫怜怜道:“每天十只虫,十捆草,已经吃掉一千只虫,一千捆花草了。” 天相老祖道:“所以,不多不少。” 宫怜怜道:“以后不吃了么?” 天相老祖道:“小馋嘴,别人吃我老人家一虫一草都千乞百求,不知要花多少银子,难道你还想吃么?” 宫怜怜道:“想。” 天相老祖道:“可惜,我不能满足你了。” 宫怜怜道:“那么,我吃什么?” 天相老祖道:“吃这些丸丸丹丹。” 宫怜怜道:“这么一小把,能吃多久?” 天相老祖道:“有的人或许吃半粒,就永远也不会再吃东西了。” 宫怜怜道:“哦?” 古树。奇洞。 不再是尉陀荒冢。 松枝青青,柳丝袅袅。三丈高的柳树业已中空,中空处长出一株青松,就像老妪抱子般矗立着。 三奇洞。 这株“柳母抱子”便是三奇洞的招牌。 三奇洞并列,同在—面岩壁上,间隔半尺,洞口一样大小,式样分毫不差。 三个洞各有名称。 风洞。 火洞。 冰洞。 一洞风,一洞火,一洞冰,间隔仅半尺,洞便不同,难道是神灵的洞府吗? 坐在一只古鼎之内,宫怜怜运起吐纳之功,入定以后,天相老祖便运气缓缓将鼎向洞中推进。 宫怜怜只觉得鼎身渐热,热得像燃烧了起来,鼎壁好像已经烤红。 古鼎就悬浮在岩浆之上,咕嘟咕嘟的火山浆液在鼎外翻滚。 宫怜怜听到了这可怕的声音。 她相信天相老祖,她并不畏惧,一切欲念止息专心吐纳。 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五穴穴门洞开,百会、涌泉两穴穴门箕张,一团团扑涌而来。 她于荒冢内吞下的金蛇,仿佛又活了,一条一条惊恐他沿着她的经穴退缩,在气海中轧轧匝匝挤成一团,互相厮咬扑打,扭缠在一起。 宫怜怜拚命运真气护住元神。火浪越扑越猛,金蛇越缠越紧。 一日、二日、三日很快的过去,宫怜怜依然坐于鼎中,无声无息,凝止不动。 慢慢地,呼息之声也趋于静止,这是多么可怕的沉寂。 直到第七日,外洞中的天相老人方闻到了一缕夹杂在岩浆翻滚声中的气息。初时似蛙鸣,渐渐清晰,由蛙鸣转为鼓响,由鼓响而成雷动,倏然之间,又由雷动转为一种悦耳清音,怡情逸神,柔和动听。 天相老人伸出掌来,将那古鼎吸出洞外,鼎中的宫怜怜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来那黑炭般的身躯已经变成了正在烧燃的红炭,红的耀眼。 宫怜怜正待说话,天相老人急忙止道:“运气!” 宫怜怜急忙行功,发现真气运行骤增,只是有急有缓,有强有弱,几股真气酸、甜、苦、辣各异,互相不溶。 天相老人道:“气不可散,神不可分,切记!切记!”便将她抱起来,放在风洞口前。 这风洞,更显怪异,向里呼呼抽风,一下子就把宫怜怜吸了进去。 宫怜怜自己宛如狂风中的一片枯叶。狂风吹动着,上下升落,左右盘旋,不会掩上石壁,也不会落在洞底,永远那么飘泊着。 从印堂穴吹进来的风,又从玉枕穴流了出去。 从京门穴涌来的气流,卷出了带脉。 从隐白穴飘入的气,又消失在大冲。 每一处穴道都在进风,而每一处穴道又在通,她的身体仿佛是一只竹笼,任风儿自由地穿来穿去。渐渐地,她的穴道封闭了。风,不能吹进来,不再吹出去。“咯”得一声,她的脚踩住了洞底,站在那里。 远处,透来一丝光亮,她知道,那是洞口,她便走出去。 可是,她怎么也走不动,风推着她,她挪动不了。 宫怜怜一急,突然,胸前的“步廊穴”张开,一股劲风钻进来,冲开了她背后的一处穴道,她身上的压力一减,向前迈了一步。 宫怜怜“嗳乃”一声,运气冲开几处穴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穴道越开越多,身形越来越快,行云流水般地,过旋风,飞掠至洞外。 天相老人满意地望着她:“这孩子悟性不错。” 宫怜怜赤红的肤色,业已变得枯黄,像朽木那么黄。 天相老人让宫怜怜自己走入了冰洞,去修炼,去参悟。直到若干年后,宫怜怜才说出了洞中的一段经历—— “那洞里有什么?” “万年玄冰。” “你干什么?” “行功。”“洞很大?” “只有一个刚好容身的地方。” “有什么咸觉?” “冷!”“冷?” “是。运气时,便觉得很舒泰,说不出的舒泰。” “在洞中呆了多久?” “七天。” “出来后……” 出来后便是一个冰骨雪肌的娇娃,白嫩中透着红润,高雅里含着富贵,连她自己也觉得比从前更漂亮了。 天相老祖道:“你的九转天毒神功已经练成了。” 宫怜怜很快就相信了。 因为,天相老祖让她做了一个实验:天相老祖弄来一条金蛇,一条又细又长的金蛇。 毒蛇之王。 天相老祖道:“你随便用哪个穴道吸住它。” 宫怜怜运气发功,毒腺箭一样从蛇体上穿出来,沾在宫怜怜指尖上,竟无声无形而没,隐入她的肌肤之中。 天相老祖道:“你摸一样什么东西。” 官怜怜冲开穴道,指向一块石头,石头顷刻冒起一团白烟,变得乌黑。 天相老祖道:“这便是九转天毒神功。对手有毒,便可吸之、藏之、转之、弃之、收发自如,随心所欲。” 宫怜怜道:“那……那谁还敢碰我?” 天相老祖哈哈大笑道:“女娃儿,随心所欲这四个字难道是无用的吗?你要有毒便有毒,要无毒便无毒。倘若你要人碰你,你没有毒,岂与常人有异?那人愿意怎么碰就怎么碰,哈哈……” 宫怜怜俊脸彤红,叫道:“谁说要人碰了!” 天相老祖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说过。” 笑声中,他们又回到荒冢。 荒冢的另一间洞里,还有一位怪人。 怪得让宫怜怜吓了一跳。 跳了有十丈高—— 第二十章 阎罗地府 有人说:江湖无好人。 可是,马上就会有人反驳:是么?“千好万好”好好叟算什么? “千好万好”好好叟是一个人。 一个武功不怎么高,也就是说算不得特等高手的武林中人。 他本来祖上姓郝,只因为办得好事太多一人们便谐音昵称,叫他做好好叟。 他不赞成,也未表示过反对,有人叫他“好好叟”,他也不喜不忤地应上一两声。 大丈夫坐不更姓。 好好叟不是大丈夫,而是个糟老头子,且无妻无妾,更不用说儿子、孙子了。 他只有四个弟子,很好的弟子。 好好叟不是娶不上媳妇,而是根本就不想娶,因为他认为:如果有了家私,便会有拖累,便不能一心一意走江湖。 他曾发下宏愿:要为武林办下一千件大好事,一万件小好事,这就是所谓“千好万好” 之名的来历。 为别人办得好事太多,肯定会耽误自己的好事,哪怕最好的好事。 古云:好事有四—— 久旱逢甘雨。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其它三项不讲,单是这个“洞房花烛夜”,好好叟便不曾有过。 况且,据他自己讲,天生有残,近不得女色。这一条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好好叟的千件、万件好事,不知已经办够了没有?自己也不知道。 ——少林寺的“罗汉拳经”不慎失窃,此老夜战三枭,身负七处刀伤,抢回了经卷,送上少林。 ——泰山派“青松十八剑剑谱”悄然失踪,好好叟与泰山掌门会杀巨贼“血影子”,夺回剑谱,连摸也不摸,以掌风送入掌门怀中。 ——恒山“冲灵剑法”落人敌手,好好叟追寻遇敌,明知必死,却也不惧,抢过图谱,纵下山谷,鲜血染红了扉页。 ——华山“独孤九剑”不知下落,此老于一山洞中捡得,连夜便送上华山,剑谱兀自粘在一起。 ——衡山“落雁剑诀”久已失传,此老从“萧湘夜雨”的真身法象中,看出此诀便在老先生座下,使衡山派师门重宝再观。 当然,好好叟并没有死去,因为每次遇险,必有高手赶来,必有独门丹药解救。 好人好命,吉人天佑。 好好叟办好事宏愿弥笃,面子也越来越大了,只要好好叟说句话,仇人亦握手言欢。 眼下,好好叟便又办了一件好事—— 他飞传武林各派掌门,今日在皇宫前将有一场正邪大决战,请各派前去助阵。 各门接到好好叟的通知后,立即起程,赶赴京都。虽然已经晚了,决战已平息,但是,人们的议论并未平息 “江湖武皇率人攻打皇宫,意在篡弑,实在可怕。” “人算不如天算,封大侠早已尽数招降武皇部下,落个孤家寡人,身败名裂。” “江湖武皇死了么?” “死得才惨呢,杀了一剑,又砍下头颅。” “是封大侠杀的这个恶贼?” “封大侠人家才叫英雄,那把剑,啧啧,亮如闪电。” “听说封大侠是封亲王的世子。” “那还有错!皇上下诏,封了他皇太子呢!” “有这么一位诸君,福气啊!” 京城无人不谈封。 京城无人能见封。 见不见有什么关系,好好叟不知什么时候也赶来了。 人们纷纷与他见礼。他听说封大侠已灭贼而去,竟忍不住顿足捶胸,万分懊悔。 当面不识金镶玉。 人们为他的急侠仗义,古道热肠而折服。看人家好好叟,这才叫英雄惜英雄。 惋惜英雄的人也是英雄。 就像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一样。千里马不可多得,伯乐更是凤毛麟角。 好好叟不愧是伯乐。 他倡议,值此魔消道长之吉日,成立天下武盟,团结正道武林,消魔孽于无形。 武林盟主之职,他建议:请封龙飙封大侠士屈尊。 并且再三声明,仅仅是个人建议。 此语一出,群英哗动。 一部分人衷心赞成,认为此举乃是武林百年大计,理应如此。 一部分人如少林掌门大师,不愿与官家有牵连但碍于封龙飙有恩山门,不便反对。 另一部分人则不太赞成,他们自由惯了,不愿弄出个什么盟主来号令自己。只是好好叟首倡,不愿意也要乐意。 因为好好叟有恩于他们,知恩必报,是江上比性命都要紧的规矩。 于是,各大门派商定,于八月十五日在赞皇举行盟主即位大典,共贺武林盟主诞生。 丐帮弟子、白天黑日门众和三十六洞、门、帮的群侠更是欢欣鼓舞。因为。他们的掌门同是一个人,这个人就要做武林盟主,统率天下武林了。 大家乐滋滋地散去,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日子。 可是,他们竟忘了么?封龙飙并不知道。 他们没有忘。 因为,他们知道:封龙飙必定不会让人失望。 他是个从来不会令人失望的人。 就是阎罗天子有请,他也不让地府失望。 封龙飙正在阴曹地府,做他的值日功曹,练他的幽冥神功。惊堂木一拍,喝道:“哪路鬼魂,速速报名。” 旁边一执簿官吏趋前禀告:“禀真君,此鬼幽州真定府封龙山庄人氏,姓封名龙飙。乃是不请自来之亡魂。望明断。” 封龙飙心中一怔,想道:“哦,对了,自己从悬崖上落下,已经摔死,想必魂归丰都,到了阎罗殿中。” 抬头望去,见此处果然与传说中的地狱一般,遂叹了一口气。 阎罗真君听他叹息,大为恼怒,喝道:“大野鬼,叹息什么?” 封龙飙忙道:“真君天子有所不知,我因错与血亲妹妹苟合,无心活于世上,这才叹息。” 阎罗更怒,惊堂木拍得山响,道:“一派胡言,判官,可有此事?” 判官取过生死簿,察检一下,道:“并无此事。” 封龙飙急道:“确有此事。” 阎罗大怒道:“本神君掌生死,识善恶,录人间一切功过事非,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岂容你多嘴。”封龙飙疑惑道:“那怜怜妹妹?”阎罗道:“大胆!这是什么所在,还情孽难舍?那怜怜就是怜怜,与你毫不相干,怎地认做妹妹!” 判宫道:“非但不是妹妹,而且这生死簿载明乃是一段良缘。” 封龙飙道:“那,她是谁?” 判官道:“天机不可泄露,等她阳寿终了,自会来阴间与你说明,休再多问。” 阎罗道:“此子生前善恶如何?” 判官道:“此子血仇未报,情缘未了。生前么,倒也劝人向善,收服不少江湖人物,免去了许多血腥杀戮,功德非浅。” 封龙飙心道:“说自己情缘未了倒是真的,血仇么,业已报了。” 阎罗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哼道:“封龙飙,你以为报仇了么。” 封龙飙道:“正是。” 阎罗道:“今天让你明白,方显出地府明察秋毫。” 阎罗说着,猛饮一口酒,将酒喷向封龙飙斩下并一直提在手上的人头。忽然,人头的皮开始皱起慢慢脱落,竟然慢慢地褪下,渐渐露出另一张面孔来。 这个人,封龙飙认识,正是那个被江湖武皇拖下金水河的卫士。 偷梁换柱。 瞒天过海。 封龙飙气愤到了极点,双眦崩裂,嘴角迸血,浑身骨节咯咯作响。 阎罗道:“封龙飙,你悔也不悔?” 封龙飙道:“悔!” 阎罗道:“你恨也不恨?” 封龙飙道:“恨!” 阎罗道:“你的仇还报不报?”封龙飙道:“报!”阎罗道:“本神君念你一片忠孝之心,就成全了你。封龙飙,本神君命你为值日功曹,一百日之内练成‘值日神功’,出地府捕捉仇人。如若百日无成,嘿嘿!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父母冤魂日也骂你,夜也骂你,你便是做鬼也是耻辱之鬼。”阎罗退堂。封龙飙让催命判官带入一间洞府,锁门后判官便独自离去。这是一间又杂又乱的洞府,墙上、地上、桌上、几上画满了各种人形,胖的胖、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丑的丑、俊的俊、老的老、少的少,僧、道、官、民、黑、白、黄、赤,真是各式各样,千姿百态。桌上卷轴,书写着:“功曹幽冥神功”,上面画着经络骨骼,与各种习练之法。卷首云:经络乃人体之经、络二脉总称。经,路径也,循行于深部,乃经络之主干;络者,网络也,联络周身,无处不在,其部位较浅。经与络是气、血津运之通道,人之内脏、孔窍、皮毛、筋肉、骨骼无不与其相连,经络更,则体形改,经络变,则音韵变。是以经络得控,则人之高低胖瘦,黑白红黄则可随之变换。络脉者有三:是为别络、孙络、浮络。经脉者有二:一是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乔脉、阳乔脉等奇经以蓄气血,是为奇经八脉。十二正经为另一经脉,其为—— ┌┌┌手太阴肺经┌手太阳小肠经│手│三阴│手少阴心经三阳│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心包经└手阳明大肠经│┌┌足太阴脾经十二正经││三阴│足少阴肾经│足│└足厥阴肝经 ││┌足太阳膀胱经 ││三阳│足少阳胆经 └└└足阳明胃经手三阴,从胸走手。手三阳,从手走头。足三阳,从头走足。足三阴,从足走胸。循环贯注,首尾相关,如环无端,经络行气血、营阴阳,儒筋骨,利关节,如能以气相驭,必然伸缩自如,行动随欲,得百变形骸于冥功之中。 封龙飙看罢,凝神默思,若有所悟,便以图上所示之法,运气行功,开始演练起来。 一日复一日,他几乎忘了一切,坐在这些图谱前,依图行功,有时凝思一阵,有时忽然跳起来,比划一番。 他只记得自己是死了的人,是个冤死的大鬼,他要练好这些冥功,变做厉鬼去复仇。 洞府内。他忽然哈哈大笑,又忽然哭上几声,更多的时间,是在洞府里视谱练功,图上注明走不进去的门,他渐渐走进去了;图上注明走过去的小洞,他也往复自如了;摸不着的东西便摸不着。摸得到的东西便得到。 如果这时有人看见他,一定认为他是个鬼,因为,他的身材在瞬息之间变来换去,一忽巨大,一忽瘦小,一忽粗笨、一忽精巧,面容上的五官散开聚拢,一忽像七旬老翁,一忽像十八岁青壮,一忽像莽撞黑汉,一忽像白面书生…… 阎罗神君说:他练痴了。 这一天,阎罗神君将他请回阎罗殿,设宴款待。 阎王爷请客——无人敢去。 封龙飙来了。他不怕,因为他是鬼。 阎罗道:“你是不是已经来了一百天?” 封龙飙道:“好象是。” 阎罗道:“你想不想复仇?” 封龙飙道:“想。” 阎罗道:“你可以去了。现在。没有人能够认出你,你可以把自己改变成任何一种人,这个办法比任何易容术都巧妙。” 封龙飙道:“一定很有趣。” 阎罗道:“江湖武皇不会再出现,你必须重找线索。” 封龙飙道:“正是。” 阎罗道:“宫怜怜决不是你的亲妹妹。” 封龙飙道:“有证据?” 阎罗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可以去皇宫寻找答案。” 封龙飙道:“你看得出来?” 阎罗道:“我看不出来,就不会再有第二人可以看出一来。” 封龙飙道:“天相老祖,你的阎罗神君当不成了。” 天相老祖?正是那个天相老祖,真气一收,天相老祖恢复了本来面目。 天相老祖道:“你认识我?” 封龙飙道:“不认识。不过我认识一位老偷和一位老工匠。” 天相老祖道:“他们又恰恰是我的朋友。” 封龙飙道:“正是。” 天相老祖道:“看来交朋友要慢,筛选朋友要快,出卖朋友的朋友靠不住啊!” 封龙飙道:“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天相老祖大乐,道:“你从什么时候认出了我?” 封龙飙道:“你说怜怜不是我妹妹的时候。” 天相老祖道:“你怎么看出的?” 封龙飙道:“你狠盯了我几眼,又弄了弄袖子,像是袖占卜卦,那时,听了你说话,我恰好清醒了一些。” 天相老祖叹道:“幸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封龙飙道:“幸好,我总是习惯听从朋友的劝告,坦率地接受朋友的帮助,所以练成了九转缩骨功。” 天相老祖道:“你知道?” 封龙飙笑:“老偷告诉过我,天底下只有老算卦的会这门神功。”两人哈哈大笑。笑声中,一齐走了出来。此时,正是宫怜怜跳起十丈的时候。落下来,她便落人了封哥哥的怀里,又亲又吻,把个天相老祖看得胡须乱颤嘿嘿笑个不停。 封龙飙已经听她说出原委,更是狂欢不已,把个俏妹妹拥了个腻香满怀。 天相老祖为他们准备了酒宴,那种很正常的酒宴。 酒过三巡,天相老祖便以年老多病为辞,回自己的洞府去了。 年老的人身体总会有些毛病,天相老祖的这个毛病很讨人喜欢。 尤其是两个从生死中爬过来的一对男女恋人,他这个毛病更显得特别好。 他是个好老人。 他是个让儿女喜欢的老人。 可是,他的老伴呢? 他的儿女呢?难道他没有?是不是老人又在故弄玄虚? 总之,他让人永远猜不透。 他却永远能猜透别人,所以,他是天相老祖,唯一的江湖神相。 封龙飙没有问,因为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一问自己。 ——江湖武皇没有死,这一点,天相老祖的相法与天偷老祖,没有从尸体上闻到天偷留香液的味道,已经证明。 ——湖武皇在哪里?江湖武皇死了,他又以什么人的面目出现在江湖? ——自己在他身上抹了天偷留香液,为什一么天偷老祖也嗅不到? ——有谁会知道这一切? 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解开这个谜,这个谜不是凭匹夫之勇就能够解开的。 他想到了智慧,智慧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酒,是好酒。 封龙飙喝了一杯。 宫怜怜也喝了一杯。 封龙飙道:“人们是不是在找我?” 宫怜怜道:“也在找我。” 封龙飙道:“我们也要去找人。” 宫怜怜道:“用什么办法?” 封龙飙道:“从好人堆里把他捡出来。” 宫怜怜道:“好主意。” 一条蛇,无论藏在什么样的洞穴里都不会很难找;但是它如果混在一群鳝鱼里,即便是有经验的人也很难一下子把它抓出来。 宫怜怜道:“现在,好像应该睡觉了。” 封龙飙道:“是该睡了。” 这一夜,是宫怜怜真正享受的一夜。 “茂源钱庄”是个不小的钱庄。 钱庄的老板是一位美貌妇人,这很不合规矩。 尤其是在规矩很多的真定府,就更显得有点不同凡响。 老板是女的,信誉却是第一流的,茂源发出去的银票,是硬货。 老板的心情天天都很好。 尤其是今天,更好。 她搽了一层宫粉,描了描细眉,点了樱唇便梳起头来。 除了数银子,她的爱好就是打扮,打扮得像随时准备出嫁一样。 她从来没有嫁过人。 茂源只有外掌柜,没有内掌柜,人们都想问:他老公是谁? 从来没有人问过。 所以,老板的烦恼不在这方面,而在那几个介绍来护庄的打手。 这几个打手月银一千两,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是这两三个月来,钱庄吃紧,就显得越发累赘。 累赘就要割掉。老板娘的割掉不是割脑袋,而是革职。 决心刚定下,尤老头就进来了。 尤老头是钱庄的管事,很老的管事,成千上万的银子从他手上过,从来也没有出过差错。现在,他却有点惶惶不安,进门的时候,差点就撞到屏风上。 老板娘道:“什么事?是不是你老婆死了?” 尤老头叹口气,道:“我老婆死了,并不稀奇,今天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板娘道:“这么严重?” 尤老头道:“有个矬胖子,捏了一大把银票,要兑成银子。” 老板娘道:“一大把是多少?” 尤老头道:“总共四十二万八千四百五十两。” 老板娘一惊,这个数字如果在三、四个月前确实不能算多,问道:“恰好都是我们的银票?” 尤老头道:“老板的那种保票。” 老板娘道:“我们可以付出多少?” 尤老头道:“帐房尚有二十三万二千两,加上房子,也不过三十万两左右。” 老板娘道:‘可不可以缓提?”” 尤老头道:“那人坐催。” 老板娘道:“我们完了!” 尤老头道:“该完的不是我们,是他。” 老板娘忽然笑了,她想起了那三个保镖,他们都很扎手,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钱庄永远不会兑银给死人。 如果是突然间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钱庄,那把银票又彻底不见了。 一个人有钱的时候,钱可以给他买来信誉,如果是生命和信誉在决斗,很多人都会选择生命。 生命,比信誉更重要。 单耳招风只有左边一只耳朵,但是他的一只耳朵比别人四只加起来还要大些。耳朵大,其他部分也很大。 大,是他的光荣。有一次,他与人对阵,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让人揪掉了一只耳朵,他却活活压死了那个人。 每当这位胖爷艰难地挪动他那一身肥肉时,总是感到很满意。 现在,这团肥肉就已经挪到厂外柜。肥肉后面是另外两名保镖。 单耳追风的肚脐眼在发痒,这是他要杀人的征兆。他一步窜到那个提款人面前,冷笑道:“好 小子,原来是你。” 那人笑道:“是我。” 单耳追风道:“我找了你整整十年了。” 那人道:“我们有仇?” 单耳追风道:“你不但杀了我的老婆,而且……”那人道:“而且还奸淫了你的闺女,所以你一定要杀了我。” 单耳追风道:“非杀不可!” 那人笑道:“你们三人一起上?” 单耳追风道:“对江湖淫贼,不必讲什么道义不道义,杀了再说。” 两名保镖的剑也伸过来,伸向左右两肋,单耳追风的肉山压了过来,一扑而中,把那人压在了身下。 单耳追风笑得很得意,笑着笑着,忽然他的笑容凝住了。 那人已从他的肥肉下钻出来,好像变瘦了许多,弹了一下衣服,问道:“你们俩?” 两名镖师几乎不肯相信,单耳追风就这这么简单地完蛋了? 不信是不行的,他们开始在战抖,忽然简举剑砍下自己的一只手,不再说话。 使剑的人没有手,就表示不再使剑。那人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走出去,老板娘进来了。 老板娘道:“你要兑银子?” 那人道:“问你一句话也行。” 一句话抵销四十万两银子,老板娘觉得很合算,简直一字千金,不!再长的话也只不过二、三十个字,是一字万金。 老板娘道:“请讲。” 那人道:“我要真话。” 老板娘道:“我有说谎的余地么?” 那人道:“你没有。” 问得很明白:“你的汉子在哪儿?”老板娘没有丈夫,却有汉子,只不过知道的人太少。 答得也很干脆。老板娘道:“四个月他从没有来过。” 封龙飙明白了,江湖武皇的这个秘密香巢他放弃了,这个女人已经是弃妇了。 封龙飙忽然说了一句:“你的老家好像是晋阳。”便大步走了出来,那叠银票留在桌子上。 封龙飙走出钱庄,听见老板娘在吩咐尤老头准备马车。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第二十一章 松竹梅楼 要想得到朋友,就必须满足他的特殊需要,这句话很有道理。 一万两黄金足可以压死一个商人,但是对于真正的书癖,远不如一幅王右军的字帖。 一个热馒头对王公们来讲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乞丐,便有特殊的意义。 在几个比较大的城市里,几家比较大的酒楼中,“松竹梅”酒家是最出色的。 天色尚未全黑,一座俨然王侯公府的大门楼上,挑起五盏一串的宫灯,灯笼上的描金大字正是“松竹梅酒家”。 迎宾女使看见了两位客人,男的干瘦黑丑,女的美若仙姬,互相挽扶着走了进来。 迎宾女使为送往,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这双情侣时,竟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男的一袭布衫,质地中庸,做工粗俗,实在不像那种携美鬼混的豪阔,也不像位官高爵显的贵人,更不像江湖中的绝顶大侠。 那名仙姬却真诚地偎着他,迎宾女使看得出来,绝不是假的,不是欢颜买笑,不是恃美取宠,是从心里喜欢他。 迎宾女使暗问自己:“我会不会这样待他?”心里想着,还是非常客气地请他们人座。 和气生财。丑夫俊妇的银子也是银子,看起来和别人的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白花花的闪着银色光泽。 松字第一桌。 松竹梅楼上下三层、共有“松”、“竹”、“梅”三个等级。梅字最高,松字最低。所谓低不是这里的酒食粗俗,而是用料不大贵重,价钱不太高的精工细菜。 所以,进入这间餐厅的都是重名不重菜的过客。当他们走出这家酒楼后,便可以对亲朋好友说:“某年某月某日,曾于松竹梅酒楼进食。” 迎宾女使将他们带入这间餐厅,已经很够意思了。忍住没去看丑夫的钱袋,实在是因了那名俊妇的面子。 因为像丑夫这样的衣着,实在不该进这家酒楼。 说不定一会儿就会给扒光了衣服赶出来,在大街上出丑。 迎宾女使看见了俊妇,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有这么一位仙姬入座。食客一定会进来很多,并且用餐的时间很长,胃口很好,甚至会不舍得会帐离去。 楼中自有颜如玉。 迎宾女使盈盈地笑:“客爷,点什么菜?” 丑夫道:“你瞧着办好了。” 口气不小,迎宾女使的胆子却很小,因为老板的规矩是,如果食客付不起帐,就要从她的佣金中扣除。迎宾女使笑道:“来个十两银子的八仙桌如何?” 十两银子的八仙桌是松竹梅酒楼最便宜的一种。 丑夫道:“什么叫八仙桌?” 女使道:“八菜八汤、八冷八热、八荤八素。酒水另加,小帐随意。” 丑夫道:“好。” 女使笑道:“请客爷先付了银子。” 丑夫道:“多少?” 女使道:“加上客爷看的赏,十五两银子还有找头。” 丑夫道:“没有。” 女使笑不出来了,没银子来干什么?也不打听打听字号,就要来混吃混喝! 丑夫忽然问那俊妇,道:“我身上实在没有这么星星点点的银子,你有没有?” 俊莺声轻啭,声音有说不出的好听,道:“我只有一张碎票。”说着,掏出来放在桌上。 迎宾女使瞥见那张票上的“伍”字时,差点晕过去。不是五两、五十两,而是一张五百两官银银票。 她一个月的佣金三两银子,加上食客随给的小帐,加起来有十两左右。这十两银子,够她们一家五口一年的花销,她常常为松竹梅酒楼的职位自豪。 迎宾女使使劲压住惊骇,强笑道:“客爷,小店实在……实在找不开。” 小店?松竹梅楼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店?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客人大了,店自然变得小了。 丑人不愠不火,道:“姑娘,我们是不是换个能花出这张碎票的地方坐坐?” 有钱能使鬼推磨。迎宾女使把他们“推”进了梅字大厅墨梅套房。 梅字厅墨梅套房是顶顶尖的食座。套房里,四角墨冰,凉风徐来,摆设很够讲究。 丑夫俊妇刚刚落座,迎宾女使便脆脆地吆喝起来:“墨梅全套,客爷两位,侍候了— —” 岭南荔枝。 哈密白瓜。 武夷龙眼。 洞庭柑桔。 一壶极品龙井。 两方苏州绣绸…… 一件件,一样样。杯盏盘碟的陆续上桌。 丑夫俊女每样只是蜻蜒点水,浅尝辄止,最后那水陆全珍大菜好像不曾动过。 那张碎票,收入了帐房,找回三百零二两银子,悉数装入了迎宾女使的腰包。 丑夫说:他见不得这些小钱。 迎宾女使乐颠颠地请他们住下,因为这是老板的意思。 俊妇点头,丑夫自然同意。于是,这对夫妇在迎宾女使与酒楼伙计们非常友善的笑声中,住进了“墨梅知春”居。 一进这间房子,丑夫便很不满意,这个不好,那个不对,挑东挑西。 迎宾女使满面赔笑,她知道眼前这位客爷有这份咨格。 在搬走那些水晶灯、龙凤蜡等一应照明用具后,客人勉强住了下来。 他们不点灯,是不是要做那种不用灯就可以做的事?客人没有说。 迎宾女使也没有问。丑夫还是说了一句:“她受不了烟气。”这个她,自然是俊妇。 暝色入高楼。 楼上人却不愁,夫唱妇随,正在品读那册罕见的《烂柯棋谱》,一边读棋谱,丑夫一边把手教俊妇。柔荑人握,黑白分明,人们看得非常清楚。 楼上的确没有点灯。 光,是从一串十八颗夜明珠上发出来的。这串夜明珠正吊在屋顶上。夜明珠串。 烂柯棋谱。 丑夫俊妇,一夜成名,轰动全城。 城中有名的古董商,吓得舌头吐出半尺,他侍弄了一辈子古董,做梦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宝贝。 据他估价,这两宗异宝,可以买下这座城市,只怕还有盈余。 “他们一定是飞贼。”有人说。 不过,更多人却在摇头,飞贼固然可以持董宝,但绝不会招摇,这样岂不是会让人轻易追捕归案。 招摇,是飞贼的大忌。 真正的飞贼一旦得手,会马上藏踪匿影,怀壁不出。 他们不在乎外人知道不知道,只要不让失主发现,那就阿弥陀佛了。 他们甚至可以装得很穷,让孩子拿了一块糠饼子,在街上追来追去,一边追一边骂孩子嘴馋,把家都给吃穷了。“真的是一个怪人。”“是很怪。”“他们花的是官银。”“你见过?”“是松竹梅帐房的老先生说的。”“官银是不是只有官家能花?”“那还用问。” “你看他们是官?”“不是知府,也是知州。”“知州不行,起码是尚书。”“怕不是王爷,侯爷……”“我看不像!”“为什么?”“王爷侯爷哪有他那么落拓,面上丝毫不带大福大贵之相。”“怎么没有,你看得出?”“是张铁嘴说的。” 张铁嘴是天齐庙前的算命先生,曾经当面拜过一个私访的大官,那大官给了他五两银子。“那就不是官爷。” 人们对这对丑夫俊妇又羡慕,又嫉妒,美人明珠兼得,这个丑家伙! “大牛为什么不上去?”有人问。 大牛力大如牛,专爱干些坑蒙抢骗的勾当,是城里的大煞星。 “怎么投去?昨天晚上就去了,一进门就自己跌下楼来,摔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家中上药呢。” “候三呢?”侯三是有点名气的窃儿,曾经一纵身就跳过官衙的屋脊。 “侯三中邪了。上了楼就挣拽不动,半个时辰才透过气来,吓得裤档都湿了。” “那对夫妇晚上不睡?” “不!侯三说过,他们睡得很香,那个丑八怪鼾声很响,就算抬下床来,也不会知道。” 有人原来想过:假如那吕珠子…… 有人原来想过:假如那个美人…… 现在,已经没人想了,大牛和侯三都不行,只怕没人能行了。 松竹梅酒楼的老板亲自端茶送菜,已经忙了三天,还在忙。 老板是个中年人,一人们称他梅三爷,究竟叫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酒楼来的是五湖四海客,当然也有断翅的,有人断翅的时候。人们就看见了海三爷。 梅三爷姓梅。却从来与霉气无缘,他会很客气地摆酒设宴,请那些断翅的人去交个朋友。 梅三爷交了不少朋友,人人保证今后决不,却不是梅三爷的金面值钱:是那些朋友的翅断了。 四只翅,至少断了两只。 梅三爷为丑夫俊妇端菜,却不见有人断翅,岂不是怪事。 从今天起,梅三爷的身后又多了个伙计,一个手脚很利落的伙计,帮着他送了一次水。 只有一次。 夜色又笼罩了松竹梅酒楼。 楼下已经没有那么多人围观了,他们想够了,也看够了,唉声叹气地回家去了。 丑夫俊妇仿佛很开心。弹着一具古琴,在赏月。 月偏了,人也就睡着了。细心人会发现,俊妇的玉掌指着那串夜明珠。 梁上伏着一个人,是店里那名手脚利落的新伙计,已经伏了很久。他并不动手。因为他的手已经不能动,只要一动,身上的力便会无形无影的消失,软坍在梁上。 丑夫忽然一翻身,压住了俊妇,伸手搔向她的腋窝,俊妇咯咯一笑,忙不迭的抽手回护。 梁上人一跃而起,摘下了那串夜明珠。 丑夫坐了起来,笑道:“老贼,你要留下点东西才好。” 老贼也笑了,做贼本不该笑,尤其是让人捉住了的时候。 老贼道:“你花费的本钱太大了。” 丑夫道:“不下金饵,怎么钓金鳌。” 老贼道:“你是个肯下本的人。” 丑夫道:“的确。” 老贼道:“你舍得?” 丑夫道:“本来就不是我的。” 老贼道:“我是不是已经得手?” 五夫道:“好象是。” 老贼道:“你希望我留下什么?” 丑夫道:“留下一句话。” 一句话换一串明珠,比什么都合算。那老贼却把夜明珠扔上床去,叫道:“我不知道。” 丑夫道:“不是现在说。” 老贼道:“什么时候?” 丑夫道:“当你知道的时候。” 老贼道:“还有?” 丑夫道:“墨梅全席,你请客。” 老贼乐道:“好小子,有你的。你算准了我会来?” 丑夫道:“我知道天偷老祖有唯一的徒弟,这个徒弟白天是松竹梅的老板,我故意花官银,很像个赃官,贼能不动心?贼徒弟不行,自然会请出贼师父。” 老贼原来是天偷老祖。 老板已经送来墨梅全席。 天偷老祖听完封龙飙的一个故事。就走了,这个故事是鱼目混珠,鱼目混进珍珠里,让人真假难辨的那个故事。 江湖正道武林是江湖武皇的最好隐身处,这个地方越好,就越安全。 天偷老祖要去珍珠里挑出那颗鱼目。 所以,他走了。 荆山六傻听说封庄主失踪,也疯了似地闯出山庄。 ——赞皇山武林联盟大会将于中秋召开,各派掌门共邀封龙飙卦会主持,眼下已派出一流弟子寻访江湖。 武盟大会由千好万好好好叟首倡,各大门派附议,报名者甚众,其中有个叫“黑白剑” 的门派报名。这个门派从来没人听说过。 “黑白剑”白天黑日门之剑正是黑白双色的,封龙飙心念一动。 宫怜怜问着:“哥哥,我们怎么办?” 封龙飙道:“走!” 宫怜怜道:“去哪?” 封龙飙道:“赞皇山。” 宫怜传道:“那……燕姐姐他们……?” 封龙飙道:“如果是你,会怎样?” 宫怜怜道:“寻上赞皇山,可是……” 封龙飙道:“假如她们出了意外,制住她的人又会怎样?”宫怜怜道:“要挟你。” 封龙飙道:“怎么要挟?” 官怜怜道:“带往赞皇山,在最有利的时机,给你致命一击。” 马车来了,是个很阔的马车。 封龙飙和宫怜怜不能在闹市就腾空展步,他们不想骇世惊俗。车夫是个老头子,抽着旱烟袋,春夏秋冬都披着破棉袄的老头子。 老头子老,他的马却不老,是两匹日行千里的良驹,毛色好,脚力快,奔驰起来像两只大鸟,足不沾地。 车厢里,又宽敞又舒服,绝不会颠簸,因为车夫很有经验。 他的经验不止是赶车,还知道怎么做会让人喜欢,像这对少年夫妇就不喜欢人惊扰。 老车夫靠在车棚前,屁股有意无意地压住了车帘。这样,车跑得再快,风刮得再大,车帘也不会掀起。 再好的马也要吃点草料。于是,车停了,赶车的老头子松开马的大肚带,牵着马儿去啃青、饮水。 水多得很,有满满一湖。 斜月,银波。 很适合青年爱侣的口胃。 月上柳稍头。 人约黄昏后。 刚巧碰上这么个地方,封龙飙与宫怜怜依偎着向湖边走去。 赶车的老头子笑了,笑得很开心,但是绝对没有笑出声来,是哑笑。 平静的湖面,像丝绸般地抖动着,封龙飙与宫怜怜的倒影就映在水中。镜中月,水中花,这种美给人以情的享受。封龙飙觉得,岸上的怜怜像朵花。水中怜怜像浑身插满了花的孔雀。 孔雀很美,常常在湖边对影起舞,陶醉自觉,不断有孔雀会跌下水去,再也浮不起来。 宫怜怜会不会跌下水去? 忽然,哗啦一声。湖面激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中冒出一个怪物。 光秃秃的脑袋顶在花花绿绿的衣服上面,满是皱纹的丝瓜脸上,浮现着奇怪的笑容,— 双手捧着十条重量约七八斤的红尾大鲤鱼,冒出了水面,越冒越高。 宫怜怜刚要叫,觉得双足一紧,身子便向水中滑去。 封龙飙正要伸手拉她,自己也不由地滑下去。 滑了七八寸远近,脚尖已经点住水面,封龙飙与宫怜怜都不动了。 湖中冒出的那个怪物,是个踩水的大行家在水面上平走如飞,电射而来,一柄鱼叉叉向封龙飙的心窝。 宫怜怜站定娇躯,将手一挥,并未用力,那个怪物便抽筋似地缩了下去,越缩越短。一会儿便沉下了水面,一串气泡渐渐漂散,湖面又平静了下来。 封龙飙的脚下有两条大鱼,也翻着肚皮,到龙宫交差去了,哼都没哼—下。 幽冥神功。 九转天毒。 封龙飙与宫怜怜相对一笑,重新拥在一起,向马车走去。 赶车的老头子已经重新备好车马,喃喃道:“在家怕鬼,出门怕水,水边是去不得的。”封龙飙道:“鬼?鬼在哪里?”宫怜怜道:“只有水,没有鬼啊,刚才水中只不过有三条大鱼,想与我们交个朋友。”封龙飙道:“水影很好玩的,我从来不怕水。”宫怜怜道:“我也不怕。”封龙飙道:“我真想跳下去,玩个痛快。”宫怜怜道:“你为什么不下去?” 封龙飙道:“怕凉。”凉水里游泳,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腿会抽筋的,那种滋味很要命。刚才那三条鱼,就是因为贪玩,游了凉水,立刻就全身抽筋,尝到了那种很要命的滋味。 本来,他们要把这种机会送给别人,别人借花献佛,原物奉还,他们只好自己享受了。 车上鼾声重起。 车外马蹄再敲。赶车老头依然抽着他的大烟袋,披着他的破棉袄,包着他的长鞭子,赶着他的车马。 天色大亮。 什么都看清楚了。 赶车的老头子就看见了几个人,站在道路中间。一把把刀剑明光耀眼,“上线开扒”的朋友。赶车的老头子藏了个缩颈,一个乌龟摔背掉下车辕,正好掉在两个车轮子中间,没给压上。 马车依旧向前飞奔。 几个线上的朋友拦住马头,用指尖挑开了一帘,车上的两个人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来了朋友。 持刀大汉心旌一摇,意马狂跳,应该立即放下去的掌并没有砍下去,嘴里叱喝了一声: “喂!醒醒!” 宫怜怜“哎唷”一声,连头也埋进了封龙飙的怀里。 封龙飙抬头问道:“怎么,要分我的银子?” 大汉道:“不是分,是送你上西天,然后银子归我。” 封龙飙道:“别要我的命,要银子吧,五五分帐,怎么样?” 与强盗就地还价,连那大汉也气乐了,道:“不行!” 封龙飙道:“四六?” 大汉道:“不行!” 封龙飙道:“三七?” 大汉道:“休想!” 封龙飙道:“二八?” 大汉怒不可遏,巨掌一挥,已然变得血红。 封龙飙道:“朋友原来会红砂毒掌。” 大汉道:“你还识货。” 封龙飙道:“货?什么货?卖多大价钱,你这双手红得很好看,在下好生羡慕,瞧在这宗货上,不分帐了,我这里的五百两银票你全拿去,算我买下尊驾这双手好了,货款两清,互不赊欠。” 大汉怒道:“找死!”说着便要将掌拍下。 封龙飙这道:“且慢!有话好说。” 大汉道:“说你奶奶。” 封龙飙俊面一寒,并不发作,只是低头吻了一下宫怜怜的粉颈。 大汉道:“原来是个风流鬼。” 封龙飙拍拍宫怜怜的柔肩,道:“人家羡慕我了,好朋友有福同享,你去陪他们玩玩。” 宫怜怜抬起头来,拍拍衣裙,跳下车去。 大汉只觉眼睛一亮,“好个美人!”便身不由己地跳了下来。 宫怜怜道:“哪几位是不是你的朋友?” 大汉忙道:“是!是!” 宫怜怜道:“请过来一起玩吧。” 那几个早已看见了宫怜怜,“嗷”地一声喊便跳了过来,伸手就要摸。 宫怜怜道:“几位是不是也有这种红巴掌?没有红巴掌的,我可不喜欢。” 几个人连忙运功,两掌血红,一人淫笑道:“一呀摸,摸上妹妹眉,我和我的妹妹呀头一回……” 一人发难,众人都怕吃亏,一齐抬掌向宫怜怜逼去。掌将要触上,几个人忽然一齐惊叫:“吸星妖法!” 宫怜怜笑道:“邪门外道,世人不耻,亏你们还说得出口来。” 宫怜怜将掌一拍,喝道:“去吧!”几个人起火般向外栽去。 血红,满脸血红。 几个人已经让自己苦苦练成的红砂毒活活毒死。 封龙飙拍了一下仍旧把头埋在土中的赶车老头子,道:“线上的朋友走了,我们也走吧。” 车轮又转动了。 转进一座翠绿的丛林和几片彩色的草地,在一座大院前停了下来。 赶车的老头子阴沉沉地说道:“到了!”便向庄内走去。 到了什么地方? 封龙飙望望宫怜怜,宫怜怜好像很开心似的,笑道:“到姥姥家了。” 姥姥家?江湖上称地狱为姥姥家。大喝一声“回姥姥家去吧!”就是说你死定了。 不知道这座姥姥家有没有足够的房间,让这对江湖侠侣住下来。 回答他们的是一片机关轧轧之声,山庄的机关在一瞬间已经完全发动。 好个难缠的姥姥—— 第二十二章 盘陀迷洞 两山夹峙,一座山庄。 浓密阴暗的树林一层层环绕着,两层树林中间是草地,绿草如茵,杂花似锦,异香扑鼻,和风拂面。 封龙飙不敢大意,因为他已经着出,脚下的这片草地是一座五行大阵。 以他的测算,这片草地阔约一百步,一百步下九色花朵盛开。 十步一层黄花。 再十步是红花。 再十步是白花。 再十步是紫花。 再十步是蓝花。一百步,他自信可以掠过去,怜怜也可以掠过去,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做。 什么人把他们引到这里” 来干什么? 庄里是不是有位要命的姥姥? 他想起了童年的杏林,想起了金虎与他林中的游戏,可惜,金虎不在身边。 封龙飙看了看怜冷,道:“我们走过去?” 宫怜怜道:“嫁鸡随鸡。” 封龙飙笑笑道:“小心?” 宫怜怜道:“是。” 封龙飙道:“怎么走?” 宫怜怜道:“试试看。”说罢,抬掌向那层红花拍去。 “通!”红花下泥土翻卷,射出许多霹雳火弹,硫磺味呛得嗓子发痒。 封龙飙叫道:“踏紫花。” 两人便腾起身形,笑着穿过草地,走进了树丛。 浓密的枝叶,挡住了天光日色,连一线阳光也漏不进来。 前走是树林。 后退还是树林。 原来并不太宽的林带,竟然变成了一片无际的树海,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脚下一空,封龙飙心道:不好!扯住宫怜怜便向树稍纵去。脚下已变成一个竖满毒箭的陷阱。 纵上树梢,封龙飙还未站住,便知道凶险来了,将身一扭,落至一棵大树的粗桠上。 树梢上寒光闪闪,两排硬弩,夹带着劲风射过来,支支箭从头顶上擦了过去。 此时,如果下树,便会落人陷阱,若要腾空定遭万箭穿身,恐怕走不出树林,便成了马蜂窝。 思忖间,宫怜怜一声低叫,封龙飙看时,只见树桠上蠕动着一条条毒蛇,一条条粗肥圆长的蛇,却不敢靠近他们。 宫怜怜低声道:“哥哥,走树桠。”说着,便拣树桠走了出去,还不时向毒蛇招招手。 毒蛇一条一条翻着肚皮摔下树去。 封龙飙急忙上前,和她走在一起。 踏草地, 穿松林。 他们来到了一方巨石下,封龙飙拉住宫怜怜借巨石掩住身形,凝神谛听,四处静寂无声。 突然,巨石下的缝隙里伸出两柄大砍刀,朝着他们的脚踝横扫过来,封龙飙一带宫怜怜,二人跃上了大石,运气向下压去,只闻“哎呀”几声惨叫,石陷三尺,再没了响动。 半步即危,封龙飙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了一个圈套,一个很危险的圈套。 在这种圈套里,无论多小的疏忽,都足以致命,他告诉了宫怜怜。 巨石外是一道宽宽的长沟,沟深不见底,洼壁如切,轻功飞腾不可能一掠百丈。 沟上有一条铁索,光秃秃的铁索。 封龙飙打了个手势,与宫怜怜双脚相抵,捉住铁索,向对岸溜去。 突然,两面巨镜将阳光反射到索道上。两岸钻出几十名弓箭手,张弓搭箭,飞蝗般地向他们射了过来。 封龙飙将身躯缩成一个长条,运起“三十三天辅气”,手掌拍出,掌风与利箭相撞,利箭纷纷断落下沟。 宫怜怜银牙一挫,五彩氤氲罡气已生,双对手化做一团彩影,点向利箭。只闻声声“丝丝”锐音,几十支利箭竟掉头向回飞去,比射出来时更快更猛,索道从头处的弓箭手惊呼连天,心窝中箭,一齐落了下去。 看看将到另一端,只见一人举起车轱辘大斧,咔嚓砍下,索道崩断,向下摔去。封龙飙一拍断索,借力而升,带着宫怜怜落在沟岸上,未亡的弓箭手四处逃散,宫怜怜正要追杀,封龙飙拦住道:“多杀无益。” 沟上是一面斜坡,坡很陡,看似无人把守。封龙飙情知有异,提气戒备,双足加力。两人向上奔去。 坡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已经可以看到坡顶。蓦然,一声号令传来,跟着雷鸣般轰轰巨响,巨大的滚木擂石夹杂着碎石灰沙向他们压来。两人黄莺穿柳,嗖的一声,身形弹起,照准滚木擂石足尖乱点,冲、闪、晃、拧,滚木擂石栽落坡上,入地三尺,像桩橛一样,阻拦后面的石木,两人向坡顶射去。 宫怜怜星眸尚未凝聚,便觉冷风扑面,双掌看似轻飘无力地向前拍去,只听闷哼一声,偷袭之人已然摔倒,在坡上乱翻乱滚。 方才,守坡之人掷出的是硫磺石灰瓶,被宫怜怜真气逼回,竟来了个满脸开花,双目失明不算,还得了个满脸疮疤,不成人形了。 封龙飙并不与他们纠缠,拉住宫怜怜,来到了一片桃园。 桃园里,蟠桃满枝,红艳欲滴,硕大的桃树散发着清香,封龙飙检视一下,桃园里亦无暗器,亦无犬兵。 难道是那个姥姥一时大意,疏忽失察? 封龙飙、宫怜怜小心翼翼地走在桃园里,前行数十丈,桃子越来越大。桃味越来越香,桃枝也越来越低。 眼前一亮,他们进入一个方空地。空地上一座桃核桃干搭成的窝棚,像看守桃园人的小屋。 桃屋前站着一位黑发、白眉、右手待一柄黑日双色剑的老妪,老妪衣衫整洁,收拾的干净利落。紧闭着两只深陷的眼睛,喝道:“大胆娃儿,敢擅入本姥姥的桃屋,你们不想活了?”中气充沛,声音清朗, 封龙飙、宫怜怜见此人自称姥姥,大为惊讶,怎才能真得冒出个姥姥来? 姥姥都迎出来了,姥姥家还会远吗? 姥姥见他们不答话,冷冷说道:“报名受死。姥姥剑下不杀无名之鬼。” 宫怜怜见她老气横秋,以老卖老,再加上人前车夫曾说过要她和封龙飙见姥姥,便觉这位姥姥不是好人,忍不住说道:“未必!” 姥姥大怒道:“小娃儿也敢卖狂!”剑尖一点,手捻剑诀,向宫怜怜心窝刺来,剑气破空,逼得宫怜怜后退一步。 宫怜怜闪身立定,运气提功,使出九转毒功将剑气向姥姥反弹回去。 姥姥一懔,手上加力,叫道:“原来你内功如此精湛,好好好。咱们就斗一斗。”剑尖一吐,白光更炽。 宫怜怜的内力将姥姥的剑气反弹回去,并不要回到她身上,只是在半路僵持着。 封龙飙见姥姥发剑吐气潜力甚大,恐剑气冲了怜怜胎气,便上前叫道:“罢手!” 两人哪能罢手,先收气者不死即亡。已是欲罢不能了。 封龙飙抽出十八星魔剑,运足天辅气,向两人中间砍去,“篷”地一声,飞沙走石,卷折了七八株树。宫怜怜与姥姥各退半步,站稳身形。 姥姥喝道:“好哇,原来这个娃娃更厉害!来来来,让姥姥瞧瞧。”说着剑已刺来。 封龙飙举剑一式“童子礼佛”,半是行礼,半不是还招封住姥姥的剑式。 姥姥道:“这娃儿倒还知札。”口中说话,手却丝毫不放松,又刺了过来。 封龙飙觉得她与自己剑式暗合,便觉奇怪正待发问,姥姥早已喝出声道:“娃儿,全力施为,打过再说。” 口气竟似前辈指点晚辈的口吻,封龙飙心念一动,施展开“白”、“天”、“黑”、“日”四种剑法,招招力猛,式式精纯,与姥姥杀在一起。 姥姥一边拆招,一边赞道:“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宫怜怜恨道:“杀了你当然不错。”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封龙飙轻叫一声:“姥姥注意。”便使出一套七杂八,不成门派的剑法来。 宫怜怜看时,当真好笑,少林不少林,武当不武当,有的像点三十三天天英剑,有的像自己的日月龙凤刀,有的甚至像小童打架横砍竖披,总之不像样子。 说来也怪,封龙飙使出这套剑法,姥姥竟然神情严肃,再不喝骂,凝神招架,两剑相触,发出波波巨响,上下左右盘旋,刮得尘土飞扬,沙石四溅,桃枝纷纷弯折,一枚枚桃子在地上乱滚。 霎那间,姥姥头上已出现白气,全力拼击。她向右闪,封龙飙的剑早巳封住;向左躲时,封龙飙的剑尖又点向她的必到之处,就像提前算准一样。 姥姥全力反击,封龙飙仍然如附骨之蛆,步步紧逼,剑剑指向她的命门大穴。 突然,封龙飙剑尖一晃,剑招散慢下来,半天才懒散地移动一下,象小孩过家家,无招无式,无收无发,东点西指,斜斜歪歪。 宫怜怜再看那姥姥,身形疾转,双目亦不是闭着,眼睛中射出缕缕寒光,一把剑使得快如车轮,上下翻飞,紧紧护住了身上的紧要之处,丝毫不敢大意,那是皮糙肉厚之处竟然不管不顾了。 封龙飙的劲气忽大忽小,像能收发如意似的,伸吐着剑尖,前移后挪,左拦右杀,始终绕着姥姥的身躯。 姥姥剑尖一颤,弃守为攻,想要败中取胜,一招“偷天换日”刚出手,便暗吁一声: “不好!”急急回剑自保。 封龙飙剑尖扫处,已然割下姥姥的一片衣服来,姥姥长剑一震,就要脱手坠地,封龙飙剑尖一挑,长剑送回姥姥手中,姥姥暗中加力握住。 封龙飙举剑抱腕,单膝点地,说道:“晚辈封龙飙参见前辈!” 宫怜怜心下好笑,怎么又杀出前辈来,封郎真要认个干姥姥不成! 姥姥伸手拉起封龙飙、和蔼地说道:“两个娃儿,进屋说话。” 桃屋分前后两进,前为一间厅堂。中央摆出一张桃木太师椅和几张桃木凳,右后侧似另有一门通向卧室。 姥姥让他们坐下,问道:“娃儿,你是白魔黑煞老先生的什么人?” 封龙飙答道:“正是他老人家的亲传不肖弟子。” 姥姥叹道:“他竟收了你这么个仁心笃厚,才华横溢的弟子。” 封龙飙道:“恩师虽然一生为恶,但晚节不昧,洗心向善,二十年封剑思过,并未杀过一人。”便把自己如何游山入洞,见师传剑以及白魔黑煞的悲惨遭遇说出。 姥姥此时已老泪纵横,痛哭失声了,道:“孩子,您道我是谁?我便是你那老鬼师父的发妻呀!我劝他从善不允,夫妻反目,我便携了幼子来此山中,课子读书的呀。” 封龙飙听罢,立时跪倒,口称“师娘”,态度十分真诚。 姥姥扶起封龙飙,问他为何来此。封龙飙又将身世、来历叙述一遍,道:“都是江湖武皇,杀我父母,害我恩师,此仇不报,日夜不安。” 姥姥浑身一震语不成声,道:“武皇、武皇,是皇儿么?他背着我,竞犯下这许多弥天大罪,我且问你,那武皇怎的模样?” 封龙飙将江湖武皇的像貌仔细描述一遍,姥姥气得哇哇大叫,骂道:“不肖之子,杀人父母,杀己生父,畜生不如啊!” 封龙飙这才知道,这位姥姥师娘竟是皇太后之妹,江湖武皇的母亲。 姥姥挣扎着站起,道:“龙儿,把你的十八星魔剑拿来。” 封龙飙急忙捧剑在手,恭敬献上。 姥姥举剑,刺破中指,将一滴血珠浸于剑尖之上,庄重道:“龙儿,师娘命你斩下武皇人头,替我除去这不肖之子,不得有违。” 封龙飙接剑在手,应道:“是!” 姥姥又道:“此子颇肖其父,奸诈凶残,不可不防,因之老身不许他入此屋一步,你要处处小心,且记他的心窝处有十八颗黑痣,须要验明正身,不可再让逃脱。” 封龙飙道:“谢师娘教导。” 姥姥又道:“两个孩儿,下山去吧。” 封龙飙道:“我们欲进庄一探。”遂把三女失踪之事告诉了姥姥。 姥姥叹道:“前几天,庄前埋伏发动,像是有人进来,只是,老身也不识这些埋伏的机关,是那不肖逆子一人营造掌握,这可如何是好。” 封龙飙道:“我俩进庄,料也无太大凶险。师娘放心。” 姥姥道:“也好!你们此去,如遇逆子,正好诛杀,省得他又去危害江湖。”说罢,眼中又落下泪来。 封龙熟知道老人心性,忙道:“我如再遇师哥,定然好言相劝……” 姥姥怒道:“劝他作甚!知子莫如母,你就替我杀了。倒也干净。” 封龙飙道:“是。”他对江湖武皇仇深似海,再加上他的种种恶行,于规劝之道并无把握。 姥姥道:“你们由我屋后桃林小蹊人庄。可以绕开许多埋伏,直抵后庄门。” 姥姥领着封龙飙,宫怜怜进入内室,拨开一道暗门,掉头道:“去吧。” 封龙飙、宫怜怜齐声道:“师娘珍重。” 飘身钻进桃林之中,足尖点地,快如飞鸟,一路并无阻拦,看看到了后门。 居高望去,只见古木新荆,飞瀑流溪,崇楼玉宇,红垣黄瓦,掩映在一片香花幽草之中,环境十分幽静,气象万千,一派繁荣。 封龙飙见庄墙坚厚,心知必有机关,便挥掌运石,向墙上砸去。石块落处,一排尖刀白森森地伸出,正巧夹在石头两侧,再也缩不回去。 墙根下,两个大汉站起,让宫怜怜摇掌一拍,便告僵死。两人猛纵疾跃,穿墙入庄,立在一块石砖上。 双足点上,石砖突然下沉,又是一排毒箭。 两人凌空上飞,避开毒箭,按照黄、红、白、紫、蓝的顺序,踏着花丛,慢慢靠近了中央的楼阁,在楼阁外面的古树上,藏住身形。 只见这座楼阁,门宇敞阔,粉饰讲究,正中央的虎皮靠椅上并无人影,只有几个人坐在红毡上的方凳上。 封龙飙、宫怜怜聚气凝神,展开天听地视绝技,查听他们的言行。 发话之人正是那赶车的老头:“老夫幸不辱庄主之命,已诱得两个正点子人过来了。” 又一人道:“庄主已率四剑赶赴赞皇山,夺得盟主之位去了,我等千万小心。” “小心什么。大不了再和前面来的那三个娇娃、两个小贼一样,关进盘陀迷踪洞了事。” “大意不得。出了问题,庄主不会饶过我们。” “说得是,我等还是去洞中查看查看为好。说罢,厅中五人一齐走了出来,向后山而去。 封龙飙和宫怜怜施展开三十三天天冲步,几乎毫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悄悄隐身跟过去。 一方血红石壁,赶车的老头用力向什么地一按,轧轧一片绞盘声响过,石壁上现出一个大洞,五人入洞。幸好,洞门不曾关闭。 封龙飙、宫怜怜飞射入洞,屏住气息,正察看,只闻轰隆声巨响,贴身落下一道铁闸,将出口—闭,轧轧的绞盘声又响起,不用问,山洞业已关合。 封龙飙用身体掩住封龙飙,传音入密,道:“别动!” 洞内死寂无声。封龙飙将三十三天天轴气,行一个周天,双目已然看清洞中的一切。 山洞弯弯曲曲,大洞小洞洞洞相连,上洞下洞洞洞勾通,脚下亦有不少暗窟明洞,巨石交错,复杂异常。 一串阴森森摄魂刺魄的长笑从洞中传来:“哈哈!又多了两个送死的小鬼。” 封龙飙一拉宫怜怜,顺声音向前冲去,那声音然已失。宫怜怜低头看时,脚下是一方石坑,为瘴雾翻滚。两条巨蟒与无数条毒蛇在坑内翻滚。尤其是两条巨蟒,通身生鳞,头上生角,双角之间一团血色的珠突突乱颤,蟒眼里射出绿幽幽的冷电寒光,口吐毒,张口吐信,极为凶恶,正在慢慢游走。 封龙飙觉得背后掌风凌厉,心生一计,拉住宫怜怜,顺势跌下去,佯作一声惨叫,屏息不动了。 两人落坑,蛇立刻摆尾后缩,挤成一团,只有那两条巨蟒仍旧不进不退,逼视着他们。 坑上,传来人声:“这两个小子喂蛇了。” “进了盘陀迷踪洞,焉有好下场。” “待会儿蛇儿吸干了血肉,咱们弄两块骨头回去,好向庄主交差。” “可惜了那妞,那么俊,真让舍不得。” “老五,舍不得你也下去,和那小娘们亲热亲热。做一对并骨夫妻。”“使不得,性命要紧。”“哈哈……” 宫怜怜听他们说得又狠毒,又下流,不由怒从胆边生,挥手捞起那团毒蛇,向坑上甩去。 坑上人大笑之中,见一团黑影上来,正在惊讶。忽然黑影散开,四处乱射。钻到他们身上。“蛇!毒蛇!”恐怖的嘶喊戛然而止,人已被几百条毒蛇咬碎了,紧接着是一片咀嚼之声,三人的皮肉全都做了蛇粮。 他们死也不明白,这些毒蛇是怎么窜上来的。 此时,两条巨蟒受了血腥气味的刺激,再也奈不住,吐着毒瘴,疾电般地向封龙飙、宫怜怜扑来。 封龙飙掣山腰间那把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剑刃参差不齐的剑来,疾扫而出,一泓彩光,射向毒蟒。 毒蟒一见此剑,宛若遇到神龙般,急忙后缩,谁知尚未缩回半尺,彩光早巳缠绕而至,一条巨蟒被劈裂头颅,毒血四溅,腥气冲天,蟒尾一卷,倒地死去。 宫怜怜运掌吸尽毒瘴,又将手拍向毒蟒的长身,毒蟒头上血红肉瘤慢慢干裂,露出一颗乌黑圆珠来,宫怜怜探手取过,置于怀中。 另一条毒蟒一声厉啸,振尾搅起团团沙石,趁机反噬过来。 封龙飙举剑再上,剑吐杏花,点向巨蟒脑门,应手而入,直贯齐柄,反手一挑,将一条巨蟒劈为两片。 巨蟒肚皮一翻,死了。 宫怜怜如法炮制,取了乌珠,二人纵上墩去。只见三具白骨陈于坑上,宫怜怜一脚踢开,骂道:“淫棍。” 封龙飙用掌风将白骨推下蟒坑,推巨石掩死,算是草草掩埋,叹息一声,与宫怜怜又向洞中寻去。 洞中腥臊之气扑鼻,宫怜怜掩住鼻子,掩不住作呕。她不怕毒气,却抵不了这股膻气。 封龙飙嗅了一下,低声道:“虎!”便不再言语。拉住宫怜怜向腥膻气味走去。 身后一道铁门落下,身前一道铁门提起,十只白额吊晴猛虎冲了出来,将二人围住。 封龙飙低哼一声,猛虎们便欢呼般地啸了起来,非常敬畏地望着封龙飙。 封龙飙对官怜怜道:“快!大声嚷叫!” 宫怜怜会意,她那凄惨的声音,夹杂在虎啸声中尖尖地响起来。 “妈呀没命了!”“疼啊!大腿没了!”“别啃我的脖子,啃了就活不成了!”“哎呀!”乱糟糟的喊成一团。封龙飙抽出十八星魔剑,在喊声掩护之中,以气驭剑将铁门割了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洞外,传来了脚步声。“喂虎了,小娘们喂虎了。”“怎么没喂了蛇?”“兴许这小娘们太骚,不对蛇的胃口。”“你听,虎叫得多欢。”两个人边说边笑,比听名角唱戏还开心。突然,洞中一声虎啸,清亢激越,震耳欲聋,两人眼一黑,铁门处便窜出一只虎来。两只。三只。五只。十只。十只白额吊睛猛虎窜出铁门,毛茸茸的爪子搭肩钢钩似的爪尖已钉入骨肉、虎舌上的倒刺一卷,拉下一片脸上的肉来,两个人刚想呼叫,便觉喉管一紧,没命似地乱窜,喷入了虎口。开心,两个人的心已经让虎爪扒开,一肚子腔心肺杂碎全进了虎腹。十只猛虎吃完肉,仿佛很满意,一只只摇头摆尾,蹭着封龙飙和宫怜怜。虽然她知道封哥哥善于伏虎,但和这么多会吃人的猛兽当面亲热,还是第一次,禁不住芳心乱跳。 封龙飙嘴里哼啸着,摸摸这只虎头,捋捋那条虎尾,猛虎们满意地呼地呼叫着,象一个臣民在接受国王的抚摸一样荣耀。 封龙飙心念一转,计上心来,呼啸着指地上的白骨,又指指小山洞,群虎齐啸,摇头摆尾,跃跃欲试。 封龙飙飞身骑上一只虎背,又喊道:“怜怜,快,快骑上来。” 宫怜怜犹豫不定。 封龙飙笑着,道:”本虎王还能骗你不成,吃了你,我岂不耽误了儿子,快,没事。” 宫怜怜咬紧牙,壮壮胆,飞身转上另只猛虎,一双眼兀自惊恐地望着封龙飙。 封龙飙一声虎啸,群虎便展开虎步,向洞中窜去。 有埋伏的地方,门转腾挪,虎决不入,死坑、脏洞更不会入内。老虎有这种敏锐的感觉,山洞是它们的家,他们永远不会迷路。 盘陀迷踪洞,是人盘陀,人迷踪,虎么,自然不会了。 它们根本没有学过盘陀迷踪之类的学问,不知者不迷,虎群顺利地在洞中穿行。 宫怜怜骑在虎背上,渐渐胆气壮了起来,这虎背又宽又平,又松又软。跑起来又快又稳,不咯不颠,简直比千里宝驹还要好上百倍,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封龙飙道:“你笑什么?” 宫怜怜道:“我忽然想。如果我们骑着虎去了江湖,会是什么样子。” 封龙飙道:“什么样子?”宫怜怜:“把人都吓跑了,还用打么。” 封龙飙道:“确实好玩。” 突然。群虎停步,在一堆乱石前停了下来,虎爪猛刨。弄得碎石乱溅。 封龙飙一怔,这片乱石怕不有十八万块,密匝匝的挤在一起。 声声虎啸,在乱石前吼叫,乱石下似有细微呼声。 封龙飙狂呼着跳下虎背,眼滚捆花,大叫道:“燕妹!” 燕语呢喃。 燕飞飞却没有说话。十多天来。她一直坐在封龙山庄北门的门房里。 她温柔、体贴、贤淑、聪慧,虽然在三位妹妹的跟中。她一直是受到尊敬的大姐。 她却从来不会摆出一点大姐的架子,尤其是龙飙失踪后,她更是表现出了令人叹服的冷静。 她劝说两位妹妹稍安毋躁,庄中人等各司其职,小心戒备,同时向丐帮等帮派发出寻人令,然后就静等着封龙飙回来。 因为,她知道,封龙飙砍下江湖武皇的人头,就是要祭奠父母双亲的。 奠礼的用品她已差二十八使暗中备齐,甚至孝衣孝帽也已经在赶制。 其实,她的心里很不平静,封郎究竟在哪里,她并没有把握。 但是,她却要自己冷静下来,以掌门主妇的身份,控制住山庄的局势,避免发生更大的混乱。 从气色上看她反而更丰满,更美丽了。一个本来就发育得很好的女该子,在经过那种磨炼后,总是显得成熟一些。 她生理上成熟,心理上也成熟了,她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给他,给她们守好这片温暖而又甜蜜的小巢。 小曹已经进来了。 进门后,他便自我介绍说:“丐帮三袋弟子小曹,奉八大长老之命,请燕姑娘和另外两位姑娘去和帮主会面。” 帮主是封龙飙。 听到这个消息,燕飞飞再也冷静不下来,急切问道:“封……帮主怎样?” 小曹施礼道:“还好,偶染小恙。” 燕飞飞知道,不会是小恙,道:“在哪?” 小曹道:“属下带路。”金秋菊、石亦真、封龙四卫等也闻讯赶来,他们对小曹的印象很好。 笑容城恳,态度热切,脚下的鞋子已经跑开了结,脸上也蒙了一层那种赶路人通常都有的潮乎乎的尘垢。 在问了几句丐帮切口之后,金秋菊放心了,殷殷相问。小曹的话很简练,却又能抓住重点,一开口便出了他们想知道的话:“帮主晕迷在山中,被帮中弟子发现,八大长老赶去护卫,我便来报信。” 石亦真问道:“要紧么?” 小曹道:“小的不知,不过据长老们说,帮主心力憔悴,休息休息就会复元的。” 燕飞道:“他为什么不回来?长老们为什么不让他回来?” 小曹道:“帮主与长老们在商量一件事,小的听见。什么真的、假的,并不知道。” 金秋菊道:“他们一定在议论江湖武皇。” 小曹道:“这个……” 石亦真道:“封哥哥既然已知道了假江湖武皇一事,想必不会急着赶回来了。” 燕飞飞看着他,问道:“帮主还说了些什么?” 小曹立刻回答道:“帮主吩咐,请姑娘们一同发财。” 这不是丈夫问候妻子的话。 恭喜发财之类的话,应该用在朋友之间,很少有人用来说给妻子。 但是燕飞飞和欲海双杀全笑了,封哥哥所说的发财,并不是要他们去赚银子,而是一种很特别的暗语。 发财的事,是金秋菊、石亦真她们办的,燕飞飞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财。 封哥哥也知道,没有他,决不会让发财。男人中也只有他知道什么叫发财。金秋菊、石亦真脸儿都红了。小曹忽然闭上嘴。燕飞飞道:“什么时候起程?”小曹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道:“听姑娘嘱咐。”燕飞飞道:“你带来几辆马车?”小曹很自豪地回答:“三辆。”燕飞飞道:“走吧。”小曹很快就备好了已经停在庄外的马打起了车帘,在马车下恭候着。 丁波、于皮忽然跳起来,道:“我们也去。” 燕飞飞道:“你们与四卫守家。”她的态度很温柔,也很坚决。二小不怕任何人,却怕这位谦和的姐姐。 二小嘟哝道:“姐姐们,小心。”便退在一旁。小眼睛转着,好像很不情愿。 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盂尝君仗义疏财,广交朋友,天下闻名。店家多以孟尝君自喻,这样做仿佛店客就多些,倘不是盂尝店,而是黑店什么的,客人住进来。不是钱袋变轻了,就是贞节失盗了什么的,岂不是很不好玩。 月黑杀人夜。 风高放火天。 也是一副对联,对仗工整,平仄讲究,但是决不会贴在客店上,除非那个店家不想发财。 “客来投”的掌柜“小孟尝”就贴了第一副对联在门上,很显眼。 胖胖的小盂尝是个老实人,一进门便堆着笑,说了一大堆:“店小房窄啦”、“食宿委屈啦”之类的实在话,让人觉得这个店非但不算太次,而且尽管可以放心。 燕飞飞她们就住在这家店里过夜。 是吃饭的时候了。 饭菜已经摆在了她们面前的小桌上—— 江米绿豆糕。 莲子木耳汤。 一盘卤煮蛋。 一碟水晶肉。 和一个盛着各式小菜的八仙盘。 这是普通的家常饮食,是赶路人都很喜欢的饭菜,败火清心,清热解表,一见就开胃。 燕飞飞招呼小曹来吃,小曹道:“属下是奉命办事不敢造次。” 确实,自从离开封龙山庄,他一点也没有造次过,食,与车夫同食;睡,与车夫同眠;就是白天赶路,他也总坐在车辕上,目不转睛,决不多看姑娘们一眼。 小曹去吃他的烩干粮,吃完便溜马、添草忙碌起来。 夜。灯下。 三位姑娘聚在一起,很高兴。 燕飞飞道:“小曹说明天午后就可赶到。” 金秋菊笑道:“哥哥一定等急了。” 石亦真道:“不急才怪呢。” 燕飞飞站起来。斟了一大杯水,端到双杀面前,郑重地说道:“为了封郎,我们要格外地小心些。” 金秋菊、石亦真道:“小心无大错,应该的。” 三女很认真地分饮了杯中的清水,便上床去休息了。金秋菊、石亦真枕着燕飞飞的胳膊,甜甜地睡。 燕飞飞也很累,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笑得很自信,他的“五鼓鸡鸣断魂香”从来没有失过手,床上的姑娘一动不动,便证明了他的手段。 他仿佛透过棉被,看到了已经剥得赤条条的三只白羊,一碰三颠,腻得滑手。“奶奶的!”他骂自己一声,好半天才狠下心来,吼道:“上!干完再宰。”此话一出,他恨不得打自己俩嘴巴,平白无故地损失了三个美人。 “啪!”小孟尝听到了扇嘴巴的声音,很脆很响,半边脸也很疼。 那两个店伙也在揉脸,显然他们让人打了个二耳光。 一口口水啐过来,堪好啐在小盂尝的鼻子尖,“猪!” 金秋菊骂道。 小盂尝与两个店伙果然像猪一样倒了下去,很快变成了一摊猪血,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石亦真忍不住了,叫道:“来人!” 小曹很快就来了,还带着那三个车夫,问道:“有什么事?” 石亦真指着地上,道:“快把这些猪血弄出去。”。 小曹是丐帮弟子,是江湖人,很快就明白了。他对那三个车夫道:“快,快拿盆子、铲子什么的,把这些血弄掉。”小曹干脆利落。车夫笨手笨脚,一边铲,一边往盆里装,笨笨拙拙搅得一团糊涂。 一只盆装满了,一个车夫端起来,忽然脚下趄趔,血盆朝三位姑娘撞去,血水眼看就要泼到她们身上。 小曹骂声:“混蛋!”便与另外两个车夫奋不顾身的抢了上去。 燕飞飞三人看着猪血,大为恶心,惊叫一声,便不出声了。跌坐回床上。 因为她们的穴道,在贬眼之间已经让人点中了。 小曹捏住燕飞飞的脸,吃吃笑着,月光里,他的脸上诚实的笑容荡然无存,显得有说不出的邪恶。车声辘辘。 夜凉如水。 好一座孟尝君子店。原来竟是一伙淫贼强盗的联络站。 路上,并没有人动三位姑娘。 她们从昏睡中睁开眼睛,发现一团漆黑,呆久了。才看清是一座山洞。 山洞四四方方,六面见光,是座很结实的山洞。 三位姑娘已经被解开哑穴,但是却不会动,浑身乏力,软绵绵的。 衣衫整齐,并没有被侮辱。 燕飞飞觉得很奇怪。 “是的,我们改变了主意。”一缕声音伴着一缕灯光,从洞顶上一个尺许见方的小窗上透过来,是那个长着鹰勾鼻子的车夫。 “我们四个,你们三个,分不匀的。所以我们在等,等你们自愿上来选择,做个长久夫妻,哈哈……!”一串长长的狞笑。 金秋菊怒道:“休想!” 上面的小窗已经关闭,没有回音。三位姑娘也安静下一来,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洞顶的小窗又亮了,一股饭香飘落下来,四个恶贼在小窗边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吃得很开心,一边吃,还一边往洞里扔下些碎鸡骨、残酒或什么的。 三位姑娘此时觉得,实在又渴又饿了。 石亦真疲惫地哼了一声。 金秋菊也应了一声。 燕飞飞强忍着饥渴的折磨,望着两位已有身孕的妹妹,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燕飞飞想起了一个故事:曹操率兵打仗,兵困马乏,他于马上一指,叫道:“前面山上有一片梅林。”士兵听到后,口中生津吐液,向前走去,结果…… 结果效果很好,金秋菊和石亦真仿佛真的含了一颗梅果,又甜又酸,好舒服啊。 燕飞飞也满意地张开嘴,想吞下颗梅果。 “叭”一声响,一滴甜甜的东西刚好落人她的口中。 “水!” 燕飞飞忍不住叫了起来,可惜那枚水珠太小了已经顺着她的喉咙滚了下去。 霎那间,她觉得有一股奇异清香升起在自己的膻中,正在全身漫溢,周身鼓涨,气血翻涌,象海啸一般冲击着任督二脉。 燕飞飞于武学经典广有博览,立刻福至心灵,迅速摒弃一切杂念,发动封郎输给自己的三十三天天辅气运气行功,引导着这股力道运转,渐渐物我两忘。已是老僧坐枯禅,天塌不动了。 这个沉寂的山洞与被点住的穴道,无意中帮了燕飞飞一个大忙,此时,她受不得惊扰,更不能让人碰她,否则便会走火入魔。 燕飞飞气转三十六周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不但饥饿全消,浑身舒泰,中力充沛,双目夜视如白昼,而且被点的穴道竟也给冲开了。 燕飞飞跳起来,奔向金秋菊与石亦真。只见二人早已昏迷,面容憔悴,嘴唇青紫,吐气如丝,要支持不住了。 燕飞飞险些掉下泪来,也是急中生智,想起自己吞下的那滴水珠,便朝自己原来躺过的地方寻去,石板干干燥燥,哪里有什么水珠。 燕飞飞不知道,这水珠乃是石乳灵根,一百年方才滴下一点,天缘凑巧,让她得到,若要再滴,又是百年以后了。 燕飞飞向地面看去,只见灵乳滴下的地方,有一个眼,心念一动,便对准石眼吸了起来。 一般清凉的灵乳吮入口中,燕飞飞噙住飞奔到金秋菊身边,两唇相对,喂了下去。 燕飞飞又吸起一口灵乳,喂了石亦真。 当她第三次俯身吸吮时,又吸起一小口乳,便又咽了下去。随即盘膝而坐,调匀真气又进入坐关阶段。 燕飞飞第二次醒来双目炯炯,面似杏花,已然是一位足可以与百年苦修的高手相比的女侠了。 金秋菊与石亦真仍在酣睡之中,不过此时二人已艳若海棠。 燕飞飞知道她们再无危险,便放心地在洞中看起来。 此洞石壁光润,却不似人工雕成,—但在洞的角落之处,也有斧凿的痕迹。 蓦然,她看到洞里有两块小小光斑,不是灯光是莹石,很微弱。 燕飞飞迅即向一块莹石点去,莹石不动。燕飞飞运足内力,再次按去。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块莹石一定连着奇迹。 生是奇迹。 死也是奇迹。 好在此时此刻,她于生死并不太计较。 地下忽然有了轰隆之声,一方石壁已经打开一个洞,燕飞飞虽然惊异,但是并不迟疑,飘身射了进去。进地狱虽死无憾。人福门正可搭救两位妹妹。洞中为一石室,一个老妇人正朝自己微笑,燕飞飞一惊,迅即跪倒道:“小女燕飞无意打扰了老神仙清修,尚乞恕罪。” 半晌,并无反应。燕飞飞抬起头来,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具不腐女尸,女尸胸前有几个大字:“有缘为弟子。无福进地狱。” 燕飞飞心道:“自己是否有缘?”随倒身再大拜三拜,抬头看时,那女尸已然转身闪开,座下方石凹中留一本绢册,燕飞飞捧来看时,只见字迹模糊,丰骨盈然。 “玉女神扇。” 这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玉女神扇。当年—双玉女凭一对玉扇威震武林,竟然又重新现世。 玉女神扇共有三式九招: 第一式为玉女遮扇,为防身御敌之扇法,其诀为:安忍似山,心静如水,视而不见,身随意转。 第二式为玉女摇扇,于十八般兵刃中摇扇而上,攻敌之必救,击敌之要穴,扇到气生,推心裂肺。 第三式为玉女飞扇,专破各种暗器,忽隐忽现,不偏不倚,如海纳川,如山吐泉,将对手的暗器或拍落,或引飞,或反射回去,一经练成,便是千百弓弩奈何不得。 四周很静,燕飞飞念着扇法,手舞足蹈,演练了起来。 直到练得精熟,才停下手来,她并不觉得累,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燕飞飞回到无双玉女的不坏之躯前,行过大礼,口称:“弟子燕飞飞谢过恩师。” 第九个头磕下去。她看见无双玉女拖地长裙的边沿上有一行蝇头小楷: “向我猛击三掌。” 燕飞飞一惊,这无双玉女乃是自己的思师。徒儿打师父,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辈。燕飞飞重新又磕头下去,道:“师父原谅,徒儿万难遵命,即是坏了徒儿性命,徒儿也不会做这等无耻之事。”在燕飞飞叩头的时候,无双玉女的裙边悄然脱落,里又是一层裙边,又是一行小字:“是吾徒也。如你胆敢胡为,眼下已然丧命。取我神扇,行使江湖,切记。扇在为师袖中。”燕飞飞叩头告罪,探手向无双玉女袖中摸去,指尖刚触到袖口,便从里面滑出一对扇来。一根蛟筋串起十八块黑玉。铁钩银划扇上各绘一只飞燕。燕飞飞伸手去拿,一抓之下竟然不曾抓起。燕飞飞运真气,一抓在手中—只觉一股香风沁人心脾。好扇!“倾国天教抵死香!”燕飞飞心中清爽,大声喝彩,将扇挥成玉女神扇第一式。蓦地,一股浓重的香气向前喷射而出,洞壁上的石块花似地裂开,像在欢笑一般。燕飞飞大骇,难道这神扇能随意欲而动么?当下略一思忖,将扇拍出,口中念道:“赤焰炽虏蒸空。”扇风卷着一团灼热,向岩壁上扑去,岩石成粉,白烟冒。“回裙转袖若飞雪。”“红霞锁住琉璃天。”“大鬼小鬼啁啾哭。”“夜而闻铃肠断声。” 招招神奇,式式惊险。一忽冰冷砭骨,一忽红光射目,一忽魔音夺魄,一忽怪响捶腹,把洞中的石头打得火星乱进,形态各异。 燕飞飞于石门上,按动机纽,石洞重开。燕飞飞怀着无限眷恋之情,望了一眼无双玉女,跃出洞来,洞中没有一点声音。金秋菊、石亦真无影无踪。 燕飞飞沉思,把眼光射何方才自己所发现的莹石处,一块莹黑森森。 阴幽幽。 四个恶贼也落下泪来。 “美人死了!” “美人死了” 正在他们悲切之际,只听一声娇吟: “山崩地裂壮士死!” 一股罡风,将他们推上洞顶,压成四团肉饼,伴着滚落而下的乱石跌了下来。 乱石崩空。 天窗密闭。 三女忽听见了虎啸,便狂喜地叫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当湖一哭 赞皇山,丹崖三叠。 山峰笼罩在野花丛中。 愁云却笼罩在人们心中。 赞皇山武盟大会在即,天下各帮派的首领人物已经陆续赶来,纷纷安营扎寨,山上山下搭起了不少帐篷。 小贩们也闻讯赶来,平日这片虽不十分清冷的地方,此刻竟然人影幢幢,佩刀挂剑。牵马乘驴的江湖好汉比比皆是。 一群行脚小贩,担着酒肉,提着茶点,在他们中间转来转去,甚至还有卖衣衫鞋袜,草料鞍蹬的。各种生意都很兴隆。 一向生意最好的酒贩,忽然发现这一群千杯不醉,鲸吞虹吸的豪杰们,突然胃口变坏了,酒卖得来越少。 “怎么回事?”有人间。 “不知道。” 卖鞋袜的小贩却生意空前兴隆,常常有人冲到摊位前,不看样式,只要大小合适,扔下一块银子就走,渐渐有点供不应求。 “大爷……”有人想打听一下。 “走开!”豪杰们不耐烦地摆摆手,火气很大,像吃了火药似的。 钉马掌的师傅忙得满头大汗,仍然应付不了局面,几个卖酒的小贩临时做了徒弟,帮着照应。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牵了匹白马过来,把缰绳重重地扔给钉马掌的师傅,银子到话到: “快!快钉好。” 钉马掌的师傅人缘忽然变好了,他试探着问道:“大爷,您要赶路?” 书生吼道:“有人硬说封盟主死了,格老子却不信,赶去看看。”乖乖! 武盟大会还没开,武林盟主却死了。这个消息一刹那间就传开了。 “听说,武林盟主姓封,是个毛头小伙子,为什么死了呢?”有人问道。 “怎么死的,还不是那话。”说话之人在脖子上比划一下,意思是杀头。 谁能杀了盟主的头? “不是遭人暗算,听说是坠崖身亡。” “谁看见了?” “各帮派都接到了帖子,通知了出事地点,连日来已经有不少人去看过了。” “怪不得丐帮的那个老头回来就哭,两天了不吃不喝。” “没了盟主怎么开会?” “不知道。听说少林、武当、华山、恒山、泰山、衡山、丐帮还有好好叟他老人家正在召开秘密会议。” “说些什么?” “不知道。不过一定和盟主有关。” 这时,来了一位瘦小身形的汉子,足不点地冲了过来,在鞋摊前定住身形。小贩们认识他,他的绰号叫“包打听”,就是什么事也会打听。而且包准包灵的那个包打听。现在,他是最受欢迎的人,两天来无论吃饭、喝酒,买东西,都有人争着替他付钱,有时一份东西可收十份的钱。 鞋贩麻利地抽出鞋来,递到他的面前:“包爷,前儿您老是三双,昨儿是五双,今儿小的给你备了十双,精工特制,包管合适。” 包打听带笑骂道:“你小子倒还会做生意。” 小贩们哄起一片笑声。鞋贩顺手把两双鞋子塞在他腰里,笑道:“包爷,有甚消息?”’包打听脸一寒,叹道:“完了!” 鞋贩忙道:“是什么完了……” 包打听一拳插过来,发觉打得是鞋贩,强提气收回。拳风还是把鞋贩子撞了个斤头,吼道:“是你娘的球!” 山上乱,湖边却不太乱。 湖在赞皇山东侧,是碣阳湖,湖阔百里,荷莲盛长,野鸭时时掠过。 碣阳楼是一座七重塔楼,登楼一望,湖光尽收,赞皇在望,向来生意不错。 丹崖叠嶂峙云空,曾历沧桑周穆封,收尽燕云心灵慨气,闲花也作高歌声。 ——这是赞皇山。 夹峙山吐翠,俘云水映红,网开千鳞跃,钩起万波生。 ——这是碣阳湖。 红护萧瑟捧斜阳,白桦飘然共檐长,窗下举杯饮沧浪,楼头抱影来日光。 ——这是碣阳楼。 现在,天机老祖便独自坐在碣阳楼的一个角落里,有酒却未饮,有景却不赏,在一片嘈杂声,独自吟叹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里不是周郎赤壁,是不是吟错了地方? “你错了!” 天机老祖的对面,已经坐下一个人来,十八九岁,杏花长衫,但是决不英俊,是那种很普通的面孔,任人看上十遍八遍,也不会有太深的印象。 天机老祖把酒杯推给对方,问道:“我错了?” 年轻人道:“不知老先生在为何人感叹,听来让人好凄凉伤怀。” 天机老祖道:“为一个像你这样的青年。” 年轻人道:“他是英雄?” 天机老祖道:“真正的英雄。” 年轻人道:“这就错了,真正的英雄是不让大江淘尽的,他们只是乘着江水去了。” 天机老祖叹道:“总之都一样,泥沙俱东流,鱼龙皆化影。好不让人哀伤。” 年轻人道:“你指得是谁?” 天机老祖道:“封龙飙,皇城大战群邪的战土。江湖上有多少恶魔待除,无奈英雄对与命争。竟在山里埋骨……!” 年轻人道:“哦,你认为他已经大浪淘去逝者如斯了?” 天机老祖道:“人算不如天算,堪哀甚。” 年轻人道:“老先生何不多喝上几杯,喝几杯酒长精神,消垒除块,荡然胸襟。” 天机老祖道:“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一沾这个愁字,酒便馊了。” 年轻人道:“老先生何不湖上一游,轻船快语,忘却千千愁。” 天机老祖道:“影落清波里,想怀成两人。在湖上愁云四布,你看那荷叶也在泣泪……” 年轻人放眼望去。看见了满湖荷叶,荷叶丛中是一艘黑色大船,船上高竖白帆。帆上有行血色大字: “黑白剑侠封龙飙骨殖于此!” 年轻人皱眉,眉心聚起一个疙瘩,原来极其沉稳的脸上,忽然陡变,目中射出寒寒精芒,手中的酒杯一抖,酒水溅在衫上,酒杯落地,“当”地一声碎裂。 天机老祖正待发问,楼梯响处,已有人上楼,说话声传上楼来。 年轻人身形窜起,足尖一点,跃出楼外,向湖岸飞去。“老前辈,在下去去就来……” 声音是从楼外传进采的。 上楼之人已然发话:“两手加上两绝,你在看什么,难道有只呆鸟飞过不成。” 天机老祖收回目光,笑道:“原来是老偷、算卦的,我算计你们也该到了。”上楼之人是天偷老祖与天相老祖。 三老坐定,天偷老祖嗅了几下,急道:“方才你与什么人对饮?” 天机老祖道:“一个年轻人。” 天偷老祖道:“封龙飙?” 天机老祖道:“老朽无福,不能与封少侠英魂相聚,深以为憾。” 天相老祖道:“你道封少侠死了?” 天机老祖道:“难道我咒他不成!” 天相老祖笑道:“我敢保证。他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把我压箱底的缩骨功也要了去。” 天机老祖道:“那江湖传言……” 天相老祖道:“传言如可信,世上岂还会有好人的立足之地。” 天机老祖道:“那荒山尸骨……” 天相老祖道:“何处弄不来具尸骨混充。” 天机老祖一指湖上,道:“你看那船。” 天相老祖望去,看见了那只黑色大船,岸边亦有一只大船向黑船驶去,船头上正是方才坐在这里的年轻人。 天偷老祖道:“是封龙飙!” 天机老祖道:“尸骨?” 天偷老祖道:“活人!” 天相老祖忖道:“定是那对头弄了具尸骨,运来湖上,扬名立万,扰乱人心,让正道武林未战先失志,被渔人得利。” 天偷老祖道:“封少侠岂能容他。定然是剿之,快。我们去助他一臂之力。” 三老匆匆下楼,雇了一只小船,厚给船资,命速速追上那两只大船。 此时,黑色大船两侧又多了两条同样的船,并在一起,中间大船的桅杆上缓缓升起一物。正是具尸体。 已有不少小船从岸上赶来,正在向黑船驶去,只见风大浪急,行走甚慢,迟迟不能靠拢。 天相老祖急道:“船家,快。” 船家答应一声,催动长稿,略略加快了些进度,额上已经汗如雨下了。 天机老祖道:“慢!” 二老一怔。 天机老祖道:“这三只黑色木船有些古怪!” 天偷老祖问道:“怪在哪里?” 天机老祖道:“这碣阳湖上,白日并不通行货船。你看那三只黑船,吃水很深,显然载了什么重物。” 夭相老祖望去,果然如此,船在浪中,不摆不摇,很是沉稳。 天偷老祖道:“载酒泛舟,也用不了这许多么,难道是黄白之物?” 天机老祖道:“根据老夫观察,那船上乃是火药,很厉害的火药。” 船上满载火药,泊于湖中,桅杆上尸骨横陈,帆上血字淋漓,四外的小船正一窝蜂似地赶上前去…… “阴谋!这是个阴谋!”天相老祖恨道。火药一燃,玉石俱焚,这许多江湖英雄岂不要葬身湖底,化为鱼鳖。 大偷老祖指着封飙的座舟叫道:“他们快在一起了。” 天相老祖道:“拦注他。” 大机老祖苦笑道:“大船桅坚帆高,风大正好行驶。似我们这等单橹小船,只好赏赏风景,船家纵然篙法再好,也是无法追得上的。” 天偷老祖道:“那怎么办?” 天相老祖道:“封少侠不是早夭之相,逢凶化吉,也是说不定的。”惨。 自古英雄谁无死。 其中悲惨不过君。 天偷老祖望着天相老祖,天相老祖望着天机老祖。 断肠人对断肠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 天相老祖道:“他不是早夭之相。” 咕咚!喝下二杯酒。 天机老祖道:“为义而死,一岁不为早夭;为己而生,百岁亦是空活。” 咕咚喝下一杯酒。 天偷老祖道:“老朽无能,致使少侠赴难,惭愧呀惭愧!” 咕咚!喝下一杯酒。 想清醒的人,却会很容易的醉酒。 想醉酒的人,却会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悲伤酒化做眼泪涌了出来,不会醉的。 封龙飙的船与黑色大船靠在一起,是正午时分。 湖上正午,金波如蛇,一条一条地扭动着像是一个万蟒大阵。 黑色大船下了重锚。三船之间铺上木板。竟然是曹孟德连环水战大法。 附近并无船只,风高浪险之日,渔家并不下湖。那些群豪的小船,亦被三老阻住,不曾赶来。 黑色木船上立着一个人,手持长剑,面罩布纱,很威风地站在那里。 封龙飙的大船靠近了,蒙面人看见了这艘奇怪的船。所谓奇怪不是指这要船奇怪,而是船上的人物奇。 一个长相平庸的杏花长衫青年身后,并排立着四位美若仙姬的女郎,不喜不怒,让人一望便觉很舒服。 最奇怪的是船上的老虎,只只凶猛剽悍,膘肥体壮,大如牛犊,船头二,船尾三,左右舷各三,虎视耽耽地蹲在那里,磨着牙齿。 蒙面人长剑一点,叫道:“来者意欲何为?” 青年人沉声答道:“收尸。” 蒙面人道:“你与死者有亲?” 青年人道:“无亲。” 蒙面人道:“带故?” 青年人道:“无故。” 蒙面人道:“既然如此,尊贺请回。这具尸体乃是当今武林盟主封龙飙的遗蜕,本帮要把他送上赞皇山,让天下群豪参拜,也好遂了封龙飙雄霸武林的心愿。哈哈……”笑声竟然冷嘲热讽,大为不敬。 青年人道:“我却要取下这具尸骨。” 蒙面人道:“足下何帮何派之人?” 青年人道:“无帮无派。” 蒙面人道:“尊姓大名。” 青年人道:“不说也罢。” 蒙面人喝道:“原来你是存心捣蛋!也罢,湖中鱼儿,正缺美食,你就去吧。”说着,长剑已然抬起。 “慢着!”舱中又钻出两个蒙面人来,上前拱手施礼,道:“朋友既然要取走盟主尸骨,也该留下万儿来,否则,兄弟们无法向天下武林交待。” 青年人道:“只怕是无法向江湖武皇那贼交待吧,老贼在哪里?” 蒙面人道:“你认识武皇?” 青年人道:“锉骨扬灰,在下也不会认错。” 蒙面人笑道:“原来是武林盟主到了,封大侠,请上船一叙。” 封龙飙一笑,道:“怕你不成。”说着身形一起,轻烟般掠过来。一人双虎落在黑色木船上。 与此同时,四女催身,将船摇退十丈,停了下来,静静地盯着这边。 蒙面人道:“你不怕?” 封龙飙道:“怕便不来。” 蒙面人道:“你可知这船的厉害?” 封龙飙道:“区区几百斤火药,吓不倒在下。” 蒙面人道:“你完全可以不来。” 封龙飙道:“我不能不来。” 蒙面人道:“为什么?” 封龙飙道:“因为这船上有用我的名字而有死的一具受害者的尸骨。” 蒙面人道:“可是,你自己应该知道,死者是假的,并不是你。” 封龙飙道:“正因为不是我,我才要来。” 蒙面人道:“哦?” 封龙飙道:“因为,这是个阴谋,很毒辣很阴险的阴谋。” 蒙面人道:“你知道?” 封龙飙道:“天下武林对在下关怀备至,听到在下陈尸于此,焉有不来吊祭之理。群英入网,便是此船爆炸之时。” 蒙面人道:“这正是武皇的妙计。” 封龙飙道:“好狠毒!” 蒙面人道:“是狠毒。有道是胜者王侯败者贼,为了目的不必计较什么手段。” 封龙飙道:“无论是王侯还是贼,你们三个都做不成了,各位,你们还有命么?” 蒙面人道:“命么,一半没了,弄好了还会接回一半来。” 封龙飙道:“你们有这个机会?” 蒙两人道:“一会儿便知。” 封龙飙叹了口气。 远处的小船上,三祖已经酒力发作,拼命叫:“回来吧,快回来!” 风急浪高,涛声哗哗,纵然是提真气吐声,也传不了这么远。 天偷老祖喝道:“一手两绝,好你个老算卦的,你不是说他不会早夭吗?我看少侠是定死了的。” 天相老祖叹道:“人算不如天算,英雄早夭,可悲可叹。” 天偷老祖怒道:“叹个屁,当初若拼命起上去,此刻……怕也赶不上了。” 天机老祖道:“只盼那火药不响便好了。” 不响,不响叫火药则甚!天偷老祖举起一只空酒坛,摔破在船头上。 天机老祖道:“英雄末路,不可无歌,想当年霸王于乌江尚有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又有荆轲赴秦,击筑唱和那壮士一去不复还。今日,湖水可比江水、河水,我们当放歌为少侠送行才是。” 天机老祖取过船家的长篙。这起真气,向长稿上弹去,一段长篙竟然发出锵锵之声,像高渐离之筑,震耳作响。 天机大祖善机关埋伏,寻常之物人手便化腐为精,没想到天绝神技,竟派了这般用场。 天偷老祖胸襟半袒。 天相老祖冠帽早歪。 “风萧萧号易水寒哪—— 壮士一去兮—— 不复还哉!” 筑非筑。 歌非歌。 悲凉的声音在瘴雾外飘扬。 各船上的豪杰知道三老人为何这般悲怆,他们是为了船上那个年轻人。 有人认出来了—— “天偷老祖!” “天机老祖!” “天上老祖!” 大名鼎鼎的“六手三绝”,在一条小船上哀哀放歌,那么真诚,那么伤怀。 他们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有谁值得三老当湖一哭? 三老哭祭,定非凡人。 封龙飙岳停渊峙般地立在黑色木船上,朗声喝道:“快叫江湖武皇滚出来!” 蒙面人道:“武皇他老人家岂能在此?现在已人在赞皇山,去夺盟主之职了。” 封龙飙恨道:“此船特为在下所设?” 蒙面人道:“正是。” 封龙飙道:“为什么?” 蒙面人道:“你应该知道,这正是每个人死前都知道的问题。” 封龙飙道:“各位还是趁早罢手,改恶从善得好,以免遗臭江湖,让人耻笑。” 蒙面人笑道:“耻笑,谁耻笑我们?我们是谁?你知道我们是谁?就算你知道也没有办法开口了。” 封龙飙道:“既然各位执迷不悟,在下只好成全你们了。”说着,运掌向三人拍去。 三个蒙面人见掌拍来,将脚在船板上一划,但借着掌风倒掠出去,于十丈外方才落水。 “蓬!”船上火起。原来,这黑色木船的船竟早已涂上硫磺之类引火之物,蒙面人用脚下铁钉一划,便即引燃。船上先凿好的小洞,便纷纷掉下火种去,碰到了舱中的火药。 封龙飙长啸—声,与两只猛虎向十丈外座舟射去,脚刚沾上船板,便是惊天动地一声爆炸。 燕飞飞朗喝一声:“倒卷天河八百里”,便与宫怜怜、金秋菊、石亦真挥掌向黑色木船拍去。 浓烟。 烈火。 碎木。 水柱。 远处群豪齐声惊呼。 烟消火灭之时,湖面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有片片木屑,缕缕破帆在水面漂流。 三具蒙面人的尸体浮在水面上,他们已经被封龙飙的掌风摧毁内脏,纵然落水,焉有命在。 三老摇舟赶来时,一切都已平静。 云湖帮、翻江洞的水下好汉们,遍寻湖底,十里方圆内别说人,就是骨殖也未见一块。 湖上愁云四合,渐渐沥沥地落下雨来。 天偷老祖热泪横流。 天机老祖黯然长叹。 只有天相老祖却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 天偷老祖怒道:“好你个没良心的算卦老儿,此刻还能笑得出来?” 天相老祖道:“此时正好对湖长笑。” 天机老祖道:“哦?” 天相老祖道:“封少侠的机智比起我等三人来,如何?” 天偷老祖气道:“强上百倍!” 三相老祖笑道:“此话并不由衷,依老朽,那封少侠智慧起码也与我等在伯仲之间。既然我们能识破黑船之诈,封少侠焉有识不破之理?” 天机老祖道:“他这样做是不是另有良谋?” 天相老祖道:“瞒天过海。江湖武皇老贼知他不曾死去,弄了这么一具尸骨来引他上钩,昭挽之时,便是人亡之时,江湖武皇好放下心来,去武盟大会上胡来,封少侠尸骨不见,正说明他成竹有胸,并未中计,而是凭着一身武功遁去,好伏下奇兵,让那老贼上个恶当。” 天机老祖道:“有理。” 天偷老祖道:“幸好方才事情紧急,我们只是阻住众人,并未说明赴难者为何人。” 天机老祖道:“封少侠此刻哪里去了?” 天相老祖道:“定然取道湖心小岛,再寻船上路,赶赴后天就要举行的武盟大会。” 天机老祖道:“可曾找到江湖武皇那老贼?” 天偷老祖恨道:“这个老贼隐藏得很深,老夫连日寻查,并无踪影。” 天相老祖道:“此贼必在赞皇山上,此番上山,我等多加留意就是。” 天偷老祖道:“我们快去湖心岛上,或许能追上封少侠。” 二老赞同,小船便向湖心岛划去。 弃舟登岛,岛上风景极佳,一片黄沙滩,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沙地上,一只只虎瓜印迹刻在那里。 三老相视一笑。 在林边,他们看见了一行字。 字是写在沙地上的,沙土尚湿,是刚刚写不久的一行小字:“三位前辈,速去山上,仔细搜寻,花样一变,攻心为上。” 天偷老祖的手有些发痒。 天机老祖的手有些发痒。 天相老祖的手也有些发痒。 掉头再转,一片浩歌—— 第二十四章 武盟斗法 赞皇后山,人迹罕至。 封龙飙一行已经离山的主峰不远,他们纵虎狂奔,速度甚快。 一声疯狂凄厉的哭声,从山腰处传来。 封龙飙打了个冷战。 燕飞飞道:“是谁?” 封龙飙道:“我去看看。” 凄厉的哭声又变成了疯狂的长笑。 封龙飙弹身面进,射入了那个山洞。 姑娘哪里还成人形,秀发散乱,满脸污垢,衣服破烂不堪,两只眼睛灰白无光。 她看见了封龙飙。 眼睛眨动,从草堆里扑了过来,扑进了封龙飙的怀里。死命地抱住了他,叫道:“潘郎,你……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我……我真的爱你呀……潘郎。” 那姑娘叫道:“潘郎,你……吻我呀。你说过你爱我的……怎么又打我,又骂我…… 呸!你不是个好人……哈哈……呜呜……” 像是从地狱里冒出的惨呼声。 封龙飙忙用掌抵住她背后的大穴,将三十三天天辅气缓缓地注入她的体内。 姑娘清醒了。 当她看清是封龙飙时,再无话说,只是啜泣不止。 封龙飙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 姑娘答道:“我叫杨柳絮……” 封龙飙慢慢扶她坐下,问道:“杨姑娘,快说,有什么事我给你做主。” 杨姑娘大为悲恸,半晌才止住悲声,抽咽地道:“潘玉……潘玉……他走了!” 封龙飙道:“潘玉怎么了?” 杨柳絮道:“呜……呜……呜……他去找师父了,他说……是他师父要他这么做……他做了……就走了……” 封龙飙道:“杨姑娘,你讲明白一点。” 杨柳絮珠泪簌簌,很伤心地道:“那天,他将我带走,说要去看花灯,我在灯棚里看着,他就不见了。我便来找他,找到这武盟大会上,他见了我,便急把我带到这里。一开始,对我很好,又亲我,又抱我还说想我。后来……洞外有人咳嗽一声,潘玉……便……… 便不像好人啦,他……他先是把我扔进草堆里,后来又……脱光了我的衣服……在我身上压来压去,后来,我就觉得疼,下身流了好多血……” 封龙飙暗道:“可怜呀,杨姑娘,一个纯洁的女孩,让人盗去了贞操!” “后来呢?” “后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好高兴,我让潘郎你要了我,我爱你一辈子。”杨柳絮眼中闪出幸福的光芒。 封龙飙道:“他怎么说?” 杨柳絮脸上凝着寒意,道:“他说……他是玩玩我。” 封龙飙道:“你怎么说的?” 杨柳絮道:“我说你喜欢玩么,我会玩刀玩枪,玩泥人、蝈蝈,咱们回家,我天天陪着你玩。” 封龙飙道:“他为什么这样?” 杨柳絮道:“他穿上衣服要走了,我抱住他的腿,哭着喊着哥哥,我求求你。你要了我……千万不要丢下我……我好怕啊!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师父要他这样做的,因为……因为在济南府……我们坏了他师父的大事……那恶贼是他师父的手下,所以,他师父要他……这样要了我……又丢了我。他说他师父是千好万好好叟。” 封龙飙恨恨地说道:“天下独一无二的千好万好好好叟。” 杨柳絮道:“他师父不是最好的人么?怎么会让他这样做?” 封龙飙道:“一条狼,只有钻进羊群。被上羊皮,才能吃掉更多的羊。” 杨柳絮道:“他—走,我跟前一黑,醒来后就什么也忘了。” 封龙飙道:“杨姑娘,你等着。” 杨柳絮道:“你要做什么?” 封龙飙道:“去找潘玉算帐!” 杨柳絮凄然叫道:“你不能杀他!” 封龙飙道:“为什么?” 杨柳絮道:“我真的爱他,他并不坏,是个好人,我的身子已经属于他,我不能没有他。” 封龙飙叹道:“我答应你。” 封龙飙便向前山跃去,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山前大道。 山前大道上,丐帮的疯、狂、狠四丐率领着帮中弟子登山,边走边谈。 疯丐道:“可有帮主消息?” 狂丐道:“自从午门一战后,帮主便不见踪影。帮中弟子四处寻找,消息甚少。除前几日碣阳湖上恶战,有人怀疑是帮主现自外,再无音讯。” 狠丐道:“碣阳之战,可有证据,证明是帮主现身?” 狂丐叹道:“帮中探事弟子只是猜测面已。” 凶丐道:“那怎么可似算数。” 疯道:“武盟大会,众望所归,帮主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狂丐道:“咱们快上山去吧。” 牛腿鼓、霸王鞭、渔阳鼓、铜竹板响起,敲得正是急行之令。 封龙飙在暗处,听他们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十分感动,遂将骨骼一缩,走了出来。 四老见从路旁走出一个形象稍嫌狠琐的汉子,也在不意,任他跟在后面。 突然,又从路旁飞出一团团檬虫,向四老的身上落去。 一阵喜笑声从草棵下传来。 封龙飙一喜,知道是谁在搞恶作剧。 丁波、于皮!除了二小还会谁会这种驱弄蠓虫的本事。 四老忙用破袖遮挡,二小从草棵里滚出,大笑道:“老叫化,我俩送你点护身宝贝,你们却不肯要。” 疯丐见他俩衣衫破碎,便不生气,笑道:“你们敢情是两个野孩子,莫非是想投入丐帮不成。” 二小笑道:“多谢花子师哥,弟子参见了。” 狂丐笑道:“怎么不喊祖师父,却喊起师哥来了?” 二小道:“这山中坏人太多,我们斗不过他们,才想起了丐帮,要不连师哥也不喊呢。” 疯丐见他俩根骨奇佳,颇为喜欢,便不在意,道:“好了,跟上我们吧,有谁欺负你们,我们替你打架。” 二小道:“多谢疯师哥。” 疯丐愕然道:“你们认识我?” 于皮道:“认识,认识,赫赫有名的丐帮疯长老钟满天谁不认识。” 丁波道:“岂止是你,这位不是狂丐乐常相长老、凶丐尉迟恭长老、狠丐姜老辣长老。” 狠丐道:“这两个小花子倒也有见识。” 丁波道:“就连封帮主我们也认识。” 狂丐道:“你见过?” 丁波道:“常见。” 狂丐道:“现在?” 于皮道:“过去。” 四老一叹,刚才空欢喜一场。不料那个猥汉子却凑了过来。道:“封帮主我见过。” 于皮急道:“什么时候?” 汉子道:“刚才。” 丁波道:“哪?” 四老一齐围了过来,说道:“帮主干什么去了?” 汉子道:“他说去参加武盟大会,还说和什么四位姑娘在一起。” 丁波道:“还说什么?” 汉子想了半天,才道:“还说有两个小家伙和四个老头老太太找不到了,找到了便要他们去找六傻孩子,听一个什么老偷的安排……” 疯丐喝道:“你怎么知道?” 汉子好像很害怕,道:“我睡在草丛里听见的。” 狂丐霸王鞭一举,照定汉子头顶打来,汉子哎哟一声,双手护头,滚倒在地上。 四老大笑,道:“你果起不会武功,起来吧。” 汉子半信半疑地站起来,再也不肯和他们走在一起,独自踽踽而行。 山路急转,走到一处“之”字形转弯处,二人突然叫了起来:“花子师哥,前面是个大坑,在坑里有毒,那边有埋伏,我怕……” 四老一怔。凶丐踢起一块石头,通地一声向前方砸去,果然是个陷井。 石块落下,毒箭射出。 二小嘻嘻一笑,那几团蠓虫便飞进草丛。哎了几声,从草丛里钻出十几个持刀的人来。 潘玉。 当先之人正是潘玉。潘玉长剑一举,十几个人便与群丐杀在一起。 封龙飙远远看去,潘玉剑法正是白天黑日剑的白字剑,剑招老成,一人独敌四老,尚有余地。只是二小放出的蠓虫扑面乱咬,影响了发招,才不致令四老受伤。 封龙飙急忙跑了过来,嘴里大叫道:“不好了,青天白日出了强盗了,大家快来啊。” 潘玉本是奉命在此秘密截杀,志在必成,不想先让二小识破陷井,又给汉子这么一搅,恐怕走了风声,心下下大急,剑上加力,痛下狠招。四老久经江湖,四人合手,也不会数招落败,急切也胜不得。 封龙飙在人群里左突右撞,前滚后翻,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手忙脚乱。可是潘玉带来的人却吃了不少苦头,不是让袖子划了眼睛,便是让脚丫踹了麻筋,一个个咕呼咕咚倒了下去。 潘下正在力战四丐,—招“白光射地”向四丐卷去,意在杀伤四丐手腕,让他们丢了兵器。 只见那汉子一跤摔了进来,伸手一抓,抓住一潘玉的脉门,嘴里还叫:“饶命!” 饶命!潘玉知道,自己的命便在这汉子的手上。 封龙飙一个沾衣十八跌,带着潘玉向山下滚去,“救命啊!”喊声不绝。 狠丐正要闪身去追,疯正丐却拦住了他:“四弟,我们走眼了,今日若不是这位高人相救,我们只怕凶多吉少了。” 狠丐也回过味来,道:“不错,是他救了我们。” 狂丐道:“他是谁?” 凶丐道:“他不说,谁又知道。” 二小道:“我们知道!” 疯丐道:“谁?” 丁波道:“说出来便不好玩了。” 于皮道:“有些事永远不能说,有些事只能到了时候再说,有些事得过了时候再说。” 疯丐道:“有道理。”将牛腿骨一摇,喝道:“走。” 封龙飙将脸一抹。 潘玉的心就掉进了冰窖里。 封龙飙喝道:“潘玉!” 潘玉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有十万支钢针刺进了他的脊椎骨。 潘玉颤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封龙飙哼道:“为了一个可怜的姑娘!” 潘玉惊道:“杨柳絮!” 封龙飙道:“你还记得她?” 潘玉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杀了我!” 封龙飙道:“你不能死,尤其是现在,你更不能死。” 潘玉道:“为什么?” 封龙飙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把你抚养成人的老人。” 潘玉道:“我不去。” 封龙飙道:“你能不去?” 播玉的确不能,他此刻让人点了重穴,只有任人摆布,但是,让他去见一个老人,比见阎王还要可怕。 老人是个老太婆,封龙飙和燕飞飞拜过的那个姥姥。的穴道已经解开,他低着头,跪在老太婆的脚下,一动也不敢动,哀道:“姥姥——” 抚养他长大的姥姥。姥姥的拐杖拄地作响,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丧天害理,猪狗不如啊。” 姥姥气得要背过气去。 潘玉喊道:“姥姥,是师父要我这么做的。” 姥姥道:“你不会不做么?” 潘玉泣道:“师父让我服下了毒药,如不听话,便七窍流血,霎时毙命。”姥姥怒道: “你的狗命就这么值钱么?” 潘玉道:“只因杀父淫母的大仇未报,玉儿不敢死,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 姥姥道:“你还记得报仇!” 封龙飙道:“潘玉,你可知道你的师父是谁?” 潘玉道:“千好万好好叟。” 封龙飙道:“你的仇人是谁?” 潘玉道:“白天黑日帮主。” 封龙飙冷冷一笑:“我可以告诉你,这两个人乃是一个。”此话不啻一声炸雷,潘玉半晌才道:“何以见得?” 封龙飙道:“你师父为什么让你服毒?” 潘玉道:“怕我不尽力。” 封龙飙道:“为什么他又叫你截杀丐帮?丐帮乃江湖正道群侠,人人敬仰。” 潘玉道:“这……” 潘玉怔在那里,象泥塑一般,桩桩往事在心头浮现。 封龙飙走过去,握住他的脉门,运起神功,将他体内的毒力化去。 潘玉试一运力,果然毒力全消,脸上掠过一道痛苦之色,悲声道:“原来,原来是他干的好事,请封大侠与我做主。” 封龙飙道:“方才所言,只是推测,现下并没有太多的凭据,不可定论。要到武盟大会上方能证明。” 潘玉哭道:“不!不!他就有一把白天黑日九星匕,让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我问他此物何来,他说是为了混淆视听,伪造的一把掌门信物,看来……” 封龙飙道:“这是你的功劳。” 潘玉喊道:“天啊!认贼作父,我该怎么办呢?” 封龙飙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可让人疑心。” 潘玉道:“他若是要我为非作歹呢?” 封龙飙道:“心中有数就行。” 潘玉道:“我发誓,决不伤害一个好人,决不做一件坏事,如有差错,让我刀下做鬼。”“潘郎?”刚刚赶来的杨柳絮痛哭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咽道:“潘郎不是坏人! 潘郎!” 潘玉羞愧地抱住杨柳絮,喊道:“我是个禽兽,是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柳妹,对不起大家呀!”他推开杨柳絮,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头、胸、脸,嘴上已涌出点点鲜血。 封龙飙喝道:“潘玉,你疯了,你不想报仇,不想知错改错么?” 潘玉清醒过来,两眼含泪,望着形容憔悴的杨柳絮,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她。 “柳妹!”潘玉在众目之下,突然抱起了杨柳絮,狂吻着。 杨柳絮躺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 一对饱受磨难的夫妻,终于重归于好,他们有了新的生活。 赞皇山峰顶像一条倒扣的船,西王母官就在船底上,这里正举行一次会议。 少林寺大师智大师与好好叟居中而坐,左有武当乙奇真人、华山西天一柱师太、衡山潇湘剑客、泰山东岳尊者、恒山不死神尼,他们神态严肃,正在决定一件大事。 当今武林群雄崛起,门派林立,若论源远流长,人才济济,则非这五派莫属,他们是武林的泰斗,江湖的灵魂,弟子遍布天下,信誉有口皆碑。 他们用心血培植了正道武林,也培植了他们自己的威信,一切重大问题,当然应该由他们决定。 他们不但武功独步天下,而且办事也极公正,登高一呼,武林人士莫不响应之。 现在,五大门派又请了一位不是帮主,只有四名弟子的朋友,武林人士不但不会有意见,反而会认为这样才会更公道,更合情理。因为,五大门派的朋友,正是大家的朋友,脾气温和,不愿与人争吵,更不喜欢架梁子杀人流血。 他是个喜欢拆梁子、劝口角、息乱事的老好人,所以人们都叫他千好万好好好叟。 有人断言,江湖上如果没有好好叟,不知道会多生多少事,多流多少血。 人们对五大门派是恭敬,是敬畏,而对好好叟是尊敬,是钦佩。 他说出的千方百计,从来没有人驳回,因为他说是一个“理”字。 现在,他们正在说理。 少林大智大师站了起来,道:“武林盟主有关天下武休之前途,不但要有惊人艺业,而且要有大慈大悲之胸怀,老夫认为封龙飙堪负此任。” 恒山不死神尼附掌道:“贫尼深以为然,江湖上魔道并存,封施主有济道之德,降魔之力,非他莫属。”” 武当乙奇真人笑道:“两位师兄所言极是,只是京都门—役后,封少快不知下落,至今未出踪影,不免让人焦急。” 衡山潇湘剑客叹道:“江湖朋友讲究的是枪尖拼骨,刀头舔血,刀山火海任出入,枪林剑海也横行,要统率武林,非此人不可。” 华山西天一柱也道:“歃血为盟,同生共死,武林同道莫不如此,若要服人,则要公明平威,公则明,平则威,人不惧能惧公,心不服严服平,公平之士向不多得,封少侠…… 唉!惜哉!惜哉!” 好好史陡然咳嗽一声,截住西天一柱的话题,道:“听师太之意,莫非已断定封少侠已经出了意外,不能就任盟主之职了么?” 西天一柱低叹一声,道:“何愿有此不幸发生,只是会期已至,天明便要举行大会了……” 一句话,众人皆惊。 还是好好叟急中生智,叫道:“各位大哥,难道我们不能有个应急措施?” 此快人快语,一箭中的,五大掌门愁云消,宫中又热闹了起来。 泰山东岳尊者是个热血刚烈之人,少年时跃马江湖,快意恩仇,拔剑伏魔,血溅五步,虽然现在脾气已趋缓和,但亦火气未去,豪气未减,喝道:“我们推举盟主,旨在造福武林,天下归心,扬道灭魔,只要有盟主之德威,便辅佐了他便是,却不必拘泥于一人。” 少林大智大师沉声而起道:“少林一向不愿参与此事,盟主之位我们绝不出头。” 好好叟急道:“大师不可如此,盟主盟主,武盟之主,毕竟不是官场品级,不可混同。” 大智大师:“佛法如此。”便不再发话。 不死神尼也道:“然也。”将头扭向别处似有不悦。 衡山潇湘剑客,人称“智多星”,剑法如神,却很少用剑,因为他一向相信智慧,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用智慧解决,不必事事用剑。当然,智慧之剑是可以出鞘的。 他的智慧用于智慧尚存的人,他的剑用于智慧不存在之人。 潇湘剑客笑道:“各位不必争执,依老夫愚见,我们五大门派是决意不参加竞争的,而武林盟主之位也不允许竞争,此位非封莫属,争他何用。” 好好叟道:“听大师之言,莫非已有良谋在胸,何不说出来共同参详。”潇湘剑客话锋一转,道:“封少使是否未来赞皇大会之上?”西天一柱一怔,道:“确实未来,”潇湘剑客道:“封少侠未来,原因无非有三,一是正在途中,二是羁绊他处,三么,……恕老夫直言,可能已有凶险,可是放眼武林,论才智功基,又有谁能将封少侠于凶险之地呢?所以,老夫以为前两项可能最大。” 说着,便闭口不言,他遇事向来是“话说三分”,从不把话说尽,不尽之处是让人自己去想的。 武当乙奇真人笑道:“有理!有理!甚是有理!只是明日大会,倘封少侠滞留不至,如何是好?” 少林大智大师说道:“盟主之位,不可更改,老衲此意已决。” 恒山不死神尼也道:“宁肯虚位以待,也决不可滥竿充数,老尼话便至此。” 武当、衡山、华山亦无歧议,盟主之选不可更改,似成定局。 好好史亦拍掌赞同。此叟本是古道心肠,千宗好事,万宗好事都做了,在关系武林前途命运之时,焉能不再做上一宗来个锦上添花。 江湖上有人算过,好好叟将要功德圆满,他做的大好事已近一千,小好事像施舍银子,赈济乞儿,佛面装金,宝刹上香之类已逾万件,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千好万好了。 不过,在这次武盟会前,有人提出了好好叟的一种不好,他对自己太不好。 孤独老头,老来无伴,岂但老来无伴,便是少年、壮年亦无伴,从来也没见过他有过什么近色之得。 猫不吃腥。 他甚至一辈子没有置办下家产,四海为家,排忧解难,偶尔有点散碎银两,也让他扔给了街送客难之人。 但是,他从来没有缺过银子,因为他的朋友多。把银子放在朋友的口袋里,是好好叟的不传之密。 他能给朋友热血,甚者头颅。 朋友会给他银子,甚至金山。 所以,好好叟便成了好好叟,心肠好,人缘好,运气好,千好万好。 当晨曦爬上赞皇山顶的时候,这次武林大会的发起人——少林、武当、华山、衡山、泰山、恒山六大门派和好好好叟宣布了一项倡议。 现在,这项倡议已在江湖群豪中传开,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听说,此次大会要通过比武遴选五人,做为盟主的护法使。” “五位入选高手之中,还要再选出一位总护法,形同副盟主,盟主不在时,掌管武盟常务,协佐盟主统率武林。” “哇!英雄壮举,千古难逢,诸兄可有心大展身手,与天下武林—搏?” “总护法一职位高权重,兄弟望尘莫及,只望弄个护法便于心足矣。” “护法……” “护法……” 各路豪杰磨刀擦枪,舒拳亮掌,跃跃欲试,各各颇具信心,自信护法在握。 武林中人声名高于性命。 为一个诸如“神剑”、“神刀”这类的匪号,尚拼死争斗,何况是武林同盟盟主座前护法。 护法,是殊荣。意思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殊荣殊死,虽死犹荣。赞皇山上豪气干云。 只是,没人提起盟主之位。 因为盟主之位,已有得主。六大门派的倡议就是决定。 况且,封龙飙封大侠的侠风英才已经让他们在心折服。 能有这样一位盟主,是武林的福气,是他们的福气。 紫气西来。福星东现。 赞皇山在朝霞中层林尽染。 一片血红。 赞皇山峰,西王母宫。 六大掌门人举箸,便餐之后,便是武盟选四大护法及总护法的大会。 六大掌门容光焕发,丝毫不带倦容,他们所梦寐期待的武林壮举就要开场了。 好好叟不改热诚心肠,依然喜笑不绝,举杯道:“各位大师,满饮此杯。” 六大掌门应声而起,碰杯。 突然,宫门外一声大笑,三位老头子闯了进来。“哈哈!老偷却要讨杯酒吃。”正是天字三祖。 天偷老祖一边嚷一边冲到桌前,抓起盘中菜肴,便向口中塞去,一边吃,还一边抽动着鼻子,这边嗅嗅,那边嗅嗅,嘴里兀自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好菜!好菜!” 天机老祖、天相老祖也不等人请,便拉来椅子坐了下来,举杯便饮,说道:“同喜!同喜!” 喜酒大家吃,天经地义。 喜酒没人吃,便不是喜酒了,会让人沮丧泄气,喜不起来。 况且,天字三祖亦是武林前辈高人,与席中各位不相上下,就是参与方才的商讨也是资格绰余,吃酒便是应该。 只是眼下三祖的吃相,实在不能令人恭维,不但狼吞虎咽,而且还馋涎乱飞,口须狼藉,哪有半点前辈高人风范。 少林大智大师深知这三位老友游戏风尘,从不拘俗礼,笑道:“三位果然童心不改。” 天偷老祖抓起一片牛肉,塞在嘴里,嚷道:“改不得!改不得!似你们这班和尚士便不妙了,岂不让耻笑来了。” 大家落座后,好好叟迫不及待地问道:“三者上来,定有宏图壮举……” 天相老祖道:“自然!自然!” 武当乙奇真人笑道:“可否予闻?” 天机老祖道:“正要各位明白。我们此来,正要标名挂号。”说着,一杯酒又落人肚中。好好叟双眉攒道:“三老何出此言,你标什么名?挂什么号?” 天偷老祖笑道:“你千好万好,这明知故问、装神弄鬼便是天大的不好。” 好好叟一惊,道:“何出此言?” 天榆老祖道:“此番大会是否要比武选总护法?” 好好叟道:“六大门派均是此议。” 天偷老祖道:“是便好!我们三个老骨头,时间长了,手脚有些发痒,便想活动活动。” 好好叟道:“三位莫不是要争护法之位吧?” 天机老祖撕条鸡腿,以鸡腿指点着好好叟,道:“孺子可教也,正是!正是!” 六大掌门亦很惊讶。三老甘于淡泊,避世悦尘,怎么却争起区区护法之位来了?看三老虽然吃相滑稽,但语调认真,不似开玩笑。 西在一柱叹道:“三老出手,恐怕无敌。” 天相老祖叫道:“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不愿让老者得意的恐怕大有人在,一定会是一场好打。” 天机老祖道:“人心不古,我等是怕执法之职落入肖小之手,驾空盟主,方才出手的。 如果遇到好人,老夫便让,如若坏小子,宰了就是,好好老头,以为如何?” 好好叟忙道:“三老所虑极是。有三者把关,定然不会出错。” 宫门口又是一片喧哗,守宫弟子拦挡,不一会又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却是丐帮四老等人。 少林大智大师连忙肃容,将众人让进去,大智大笑道:“各位也是来挂号么?” 疯丐大笑,道:“大师高见。老花子花了眼想换换口味,弄个总护法,分护法之类的做做。” 好好叟问道:“四丐也是如此?” 狂丐道:“我们当花子的,逢人便讨,遇门就乞,今日在这赞皇山上,就要把这护法乞讨了去,不知各位叔叔大爷,大哥大嫂,侄子孙儿可否有此善心?” 老叫化把讨饭的话儿,混上一句“侄子孙儿”说出出来,众人哄堂大笑。 衡山潇湘剑客看他们真真假假,心道:“其中定有缘故,并非胡闹。” 三老、四丐本不是胡闹之人。 可是,他们的用意,不但潇湘剑客不清楚,在座的掌门人也不清楚。 六大掌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开口说话。潇湘剑客一生谨慎小心,观察入微,不禁把目光投向了好好叟。 好好叟却坦然地笑了,道:“三老四丐可谓用心良苦,老叟敬你们一杯。” 三老四丐同时大笑,干了一杯。 这时候,满宫笑语,一片祥和。 门口处却又进来两名丐帮弟子,向四丐禀道:“方才有个形象猥琐的汉子,送来一语,说江湖武皇老贼就在西王母宫中。” 四丐急道:“可是路上那名壮士?” 弟子道:“正是!” 此刻,宫中除了六大掌门、四老四丐、便是好好叟了。 谁是扛湖武皇?很显然,这里没有。这里都是有名有姓,而且大名鼎鼎的武林领袖。 十四个人,十四位名宿,天下武林,谁人不识,哪个不晓?三老相互一视颔首微笑。 武当乙奇真人忍不住问道:“谁是江湖武皇。” 泰山东岳尊者道:“老夫便是老夫。” 衡山潇湘剑客也道:“老夫不曾改过姓名。” 华山西天一柱也道:“贫尼世居华山。” 恒山不死神尼的言语最明确:“老身是女人。” 江湖武皇不是女人,所以不死神尼不是江湖武皇,像蓝天白云一样清楚。 可是,天偷老祖却道:“我们之中,必有一位是江湖武皇。” 天偷老祖,偷技天下第一,认人功夫也是天下第一。 疯丐抽出牛腿骨,暴叫道:“好啊,钻到咱们肚子里来了,看老叫化如何收拾他。” 收拾谁?疯丐的牛腿骨无从下手。 好好叟却冷静地嘿嘿一笑,道:“老夫险些上了恶当……”话语一收,把目光盯向了疯丐,大声道:“疯兄,沉不住气了,连家伙也亮出来了?没想到,老帮主不明不白的失踪,丐帮竟出了如此败类?” 疯丐怒跳起来,道:“好好老儿,你……你血口喷人!你污老花子为江湖武皇?!” 好好叟又是一阵冷笑:“老叟何时说你是江湖武皇,你自己说出来的吧?” 他的话句句紧逼,疯丐大吼道:“老儿,老子与你拼了。” 好好叟道:“杀人灭口,卑鄙伎俩!各位,还不动手把他拿下!” 他的话声未落,三老笑道:“且慢。” 好好叟道:“你们袒护他么?” 三老道:“不是袒护,是保护。” 好好叟道:“为虎作怅,可叹可悲,可惜三老半世英名毁于一旦。” 天偷老祖只是冷笑。 好好叟问道:“你……你怀疑老者叟不成?” 天偷老祖冷笑道:“你可知老偷有一种东西沾上一点,三年奇香不褪?” 好好叟道:“天偷留香液!” 天偷老祖道:“揭底莫过老朋友,老偷这一点家底,你当然知道。” 好好叟道:“这与老夫何干?” 天偷老祖道:“如果你恰恰不小心弄上一点,而这一点刚好能证明你的真实身份?” 好好叟道:“你说有便有,近墨者墨,老叟错交朋友,难免沾上贼味。” 天偷老祖道:“不是难免沾上,是在大青山,让封少侠于携手之时暗中抹上,余下的还要老偷讲么?” 封龙飙身入大青山,计收江湖武皇部下,座中各位,早已了然,此刻见天偷老祖说出,无不骇然,难道…… 天偷老社道:“封少快将天偷留香液留在江湖武皇身上,而这滴香味此时正从好好老儿身上散出!” 好好叟是江湖武皇?六大掌门人虽未全信,但是已经提气在身,小心戒备。 好好叟道:“大青山,你去过大青山?好你个老偷儿,竟与江湖武皇一路,串通一气,制造出个封龙飙来,混充侠义,霸占武盟,老叟一时失察,让你们得手。既然识破,岂能苟且,来来来!老叟与你拼了吧。” 说罢,向怀中摸去。 好好叟手持一物,其大如卵,少林大智在师叫道:“奔雷霰蛋。” 奔雷霰蛋不是天上的惊雷,也不是什么珍禽的卵蛋,而是一种独门暗器。 奔雷子的神蛋,一蛋炸平五霸寺,江湖上传颂多年,至今仍有人念念不忘。每当恶魔肆虐,人们就会说:“若是奔雷子在世……” 奔雷子仙逝后,江湖上却拾得了他遗失的三枚奔雷霰蛋,一枚藏于大内武库,一枚业已与鞑靶铁骑共亡,另一枚却不知下落。 好好叟竟然持有如此威力巨大的神兵,只怕这座西王母宫再也不复存在了。 六大掌门遇险不慌,一派名门掌门风度,不危不惧气色安然。 四丐却把手伸向桌上,大显花子的本色,对那些残羹剩酒发生了浓厚兴趣。 天相老祖与天机老祖十七岁开始出道,九死一生大大小小怕不已过七十次了,再死一次,也不太计较。只有天偷老祖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承认自己是江湖武皇了?” 好好叟道:“老叟不是。” 天偷老祖道:“我们都要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求弄个明白而已。” 好好叟道:“你才是江湖武皇。”。 天偷老祖叹道:“古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好好老儿,老偷劝你两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天网恢诙,那时悔之晚矣。” 好好叟道:“悔的应该是你。” 少林大智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好施主,如你愿忏悔前孽,我佛慈航普渡,入门是缘,少林愿为您洗罪。” 梵音袅袅,宝相庄严。 各掌门人俱称:“善哉!善哉!” 好好叟却冷笑道:“老叟无孽要忏,大师白费了一片济世之心了。” 奔雷霰蛋已经举起,接下去便该是惊天动地的一声。 从此,武林史将会用重笔改写。 某年某月日,六大掌门与三老、四丐等武林巨子一同毙命。 奔雷霰蛋蛋举起,天偷老祖却低下头,寻块鸡肋啃了起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好好叟没吃鸡肋,却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这枚奔雷霰蛋与他朝夕相处,并不稍离,那时握在手中,好像有点异样。 好像重了一点点。 一点点就足够了,这枚鬼怕神愁的至宝,会不会吃胖了些? 不会! 奔雷霰蛋永远不会自己长胖,长胖了便不再是奔雷霰蛋了。 好好叟手持的旁雷霰弹,已经不是正品,而是鸟蛋、石蛋、铁蛋甚至什么乌龟王八蛋了。 总之,不是能夷西王母宫为平地的蛋。 天偷老祖啃完鸡肋,从怀中也模出个蛋来,戏道:“好好老儿,你有蛋,老偷便没蛋么?今日咱们蛋碰蛋,看看那个是松蛋、笨蛋、大混蛋,只怕一蛋见分晓了。” 两枚蛋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只有好好叟知道,两只蛋重量上差了一点点,就像一锭十两大银与另一锭十两大银分量绝不会完全相等一样。 好好叟怒道:“你这偷儿……”晃身就要向天偷老祖扑过去。 天偷老祖将蛋一挥,道:“好好儿慢来。” 好好叟果然收住身形,不再上前。 跟前众位掌门疑心重重,好好叟面色一变,道:“各位竟然听信这老贼之言么?” 武当乙奇真人一捋长髯,道:“事关重大,我等不得不分外小心。” 天偷老祖道:“好好儿赃证俱在,你不能变过去么。哈哈!” 好好叟一托手中的蛋,叹道:“此蛋乃老夫掌上玩物,怎是赃证?赃证此刻便在你的手上,你与那假冒封龙飙的江湖武皇,谋窃盟主之位在先,以此凶器毁灭武林泰斗于后,还不自行吐实,莫非存心不让我们这些必死之人弄明白,做个胡涂之鬼么?” 说着,便又坐了下去。 好好叟在拉拢各掌门人,可是各掌门却充耳不闻,正襟危坐,不死神尼还嘀嘀咕咕念了一篇咒语。 天偷老祖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罢,去请那人进来。” 人进来了,棺材也进来了。 人是白发苍苍的老大太。 棺材是上等香木棺材。 老太太是什么人?好好叟有些变色。 没了奔雷霰蛋尚能随机应蛮,谈吐自如的好好叟竟然怕一位耄耋妇妪? 天偷老祖道:“你可认识你的儿子?” 老太太道:“母子连心,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就是变成灰,老身也能识得。” 天偷老祖向各人身上望了望,然后盯住了好好叟,叹道:“可惜你的儿子并不认你。” 老太太道:“他是怕啊!这么多年来,他背着我做了许多坏事,怕你们放不过他。各位好汉菩萨,可否看在老身薄面,饶过了他,让他随老身回家,再不涉足江湖,免得老身膝下孤单,无人送终。” 少林大智大师合掌,郑重道:“我佛慈悲,老衲应允了。” 武当乙奇真人也道:“贫道应允。” 华山、衡山、泰山、恒山各掌门人异口同声,道:“我等亦是如此。” 丐帮四老折箸为誓,道:“丐帮说话,出必行,如若反悔,如此箸耳。” 宫中静寂。 天偷老祖道:“难道世上竟有不认生母之人?” 无人答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无人答话,便是无人认下这位老太太,便是无人承认自己是江湖武皇。 天机老祖道:“老人家,你何不认了儿子出来,也让大家看个明白。” 老太太叹道:“你知道我是谁?” 天机老祖道:“江湖武皇的老娘亲。” 老大太道:“皇儿是我什么人?” 天机老祖道:“你的儿子。” 老太太道:“你们很想让我认出来?” 天机老祖并不否认,道:“想。” 老太太摇头道:“我只是答应过人家,劝我儿回家。你知道,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让人来杀自己的儿子,哪怕是最不肖的儿子。”天机老祖道:“绝对没有。” 老太太道:“你们能原谅我?” 天机老祖道:“你没有错,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老太太道:“但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众人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痛,像是自己有什么亏心事似的。 老太太哭了,道:“我不该来,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杀了,哪能还认我这个糟老婆子,胡涂啊胡涂都是我造得罪孽哟……” 一边哭,一边向那具棺材撞去,眼看就要撞上。 少林大智大师僧袍一抖,卷起一缕劲风将老太太卷向一旁,纵身上立,拦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额角见血,泣不成声,大智命人搀扶下去,好生侍候。 西王母宫,老母肝肠痛断。 此刻,众人反而冷静下来。 好好叟更是稳住了心情,哈哈大笑起来一道:“偷兄,可是你家老伯母么?” 天偷老祖怒气冲天,道:“好好儿,我要你据实回答,是就是,不要推三阻四,我等誓言犹在,决不为难与你。” 好好叟道:“老贼,你这片苦心恐怕要白费了,你好像认定了老叟使是江湖武皇。” 好好叟道:“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江湖武皇是你,你手上有奔雷霰蛋,你还是认了吧。” 这一招可谓高明,天偷老祖奔雷霰蛋在手,却是事实,好好叟谋定而动,随机应变,明明是他的致命伤,现在却变成了他的保命之符。 天偷老祖怒道:“好好儿,你再狡辨,休怪天偷不客气了。” 天偷老祖怒发直竖,双眦欲裂,像一头发威的雄狮,站在那里。众人皆有所备。好好叟即狂声大声起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都怪老叟平素懦弱,常言道:‘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好心无有好报应啊!”一边说,一边悠然地向西王母像前踱去。 天机老祖叫声不好,便飞身抢出。 好好叟已踩下了西王母像前一块青砖,机关发动,好好叟入地而没,已经踪影沓无,只有那串笑声还在宫中回荡。 天机老祖一顿脚,道:“终日打雁,让雁啄眼睛。” 天偷老祖乃武林机关埋伏的祖宗,让好好叟在机关埋伏当面遁去,怎能不恨。 四丐齐道:“快追!?” 六大掌门亦道:“不能放走恶魔。” 天机老祖很快弄开了地道口,众人寻了灯球火把,向洞中追去。 刚人洞中,便听“轰”一阵巨响,地道口便火药炸响,炸塌了十七八方,碎石飞来,被掌风阻住,幸无损伤。 灯球火把却一齐灭了。 他们只有摸索着,沿着窄小的地道往前走,蛇行前进。 天机老祖便是蛇首。 他爬得很慢。 因为,地道里处处机关,步步埋伏,他要除了这里随时都可以致人于死命的东西,方能招呼人家前进。 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天偷老祖急道:“四手两绝,你能不能快点,这样慢,是不是存心要放跑好好儿。” 天相老祖道:“今天各位流年不利。” 天偷老祖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天相老祖道:“天机不可泄也。” 天偷老祖道:“泄,泄你个大肚子蝈蝈。” 大智大师忽然叹道:“好好叟提议成立武盟,并且定在赞皇山,看来他是早有预谋,存心要置我们于死地了。” 武当乙奇真人亦道::“此贼伪作良善,当真好话说绝,坏事做尽了。” 潇湘剑客道:“若是往日,有人说好好叟是奸恶之徒,老夫便先不信,惭愧呀!” 华山西天一柱问道:“天偷老兄,你怎么知道,此人便是江湖武皇?” 天偷老祖便把如何与封龙飙定计,以天偷留香液识别之事说出。 泰山东岳尊者问道:“封少快在哪里?” 天偷老祖道:“便在山上。” 恒山不死神尼喜道:“善哉!此子一出,江湖武皇焉能逃脱。” 忽然,爬在前面的天机老祖叹道:“大家死定了。” 天机老祖,向不打逛语。 一股危机,大家都感受到了。 天机老祖道:“是我害了大家。” 天偷老祖道:“为什么?” 天机老祖道:“是我的自信。” 天偷老祖道:“你信什么?” 天机老祖道:“我信我的识辨能力,这地道,最可怕的不是机关的埋伏,而是火药。” 天偷老祖道:“有多少?” 天机老祖道:“从我们爬进第五十丈起,地下就开始埋有火药。” 此时,他们在地道中已匍匐一个多时辰,就是慢些,怕不也有二三里之远。 二三里长的火药,一旦引爆,怕不会削平半山峰? 洞中泰斗。 山上群豪。 任何罡气,也阻不住火药,纵然可以不怕金镖银枪,却不可以不怕火药。 众人非但不怕,反而豪气陡涨,大智大师道,我们只尽人事,尽管快速前进,找到出口,也好补救于万一,纵然无成,也问心无愧了。” 他们还有希望。 因为,他们已经培植了万千弟子,这些弟子不会因掌门人存亡而动摇了耿耿正气,他们会为正义而战。 还有封龙飙。 封盟主已经到了山上,到了武盟大会。有了他,邪魔终不会得逞。 就像盲人,心中总有太阳一样。 天机老祖道:“到了。” 到了,就是到了地方了。 船到码头。 车到驿站。 他们找到了地道的出口。 出口处,是一丛鲜花,红得像血一样的花,让人看着很刺眼。 因为,他们在地道里爬行了三个多时辰,此刻已是八月十五的正午时分了。 前山一片巨响。 不是惊雷,不是爆炸,是一片欢呼声—— 第二十五章 神龙魔剑 辰时,远山衔红丹,碧叶捧紫霞。 千好万好好好叟从西王母宫中走出来,召集四大弟子登顶一呼。 此时,散聚在方圆十里之内的各门、帮、派的精英,业已齐集于此,等候武盟大会的召开。 “当!当!当!”清脆的钟声响起,群豪欢呼,武盟大会开始了。 好好叟肃立高处,一派威严,扫尽了平时那种慈眉善目的佛相,很是庄重。 人群开始骚动,特别是六大门派与丐帮的弟子,不见自已的领袖出来,忍不住在窃窃私语。 好好叟并不慌忙,将手一挥,声潮慢慢平静下来,把所有的目光吸住。 好好叟振喉高诵,道:“列位,方才老叟与六大掌门、三老、四丐商定,此次遴选武盟护法,规定如下—— 一、各门各派推举不超过两个弟子登台比式,抽签比试,胜者得以进入下轮,直至剩下五名高手。 二、比试要万分小心,死伤勿论,当然尽量点到为止。” 好好叟刚刚说完,人群里就有人喊道:“各位掌门为何不来?” 好好叟叹道:“列位知道,封盟主大驾未明,方才得到消息,各位掌门委托老叟暂行主持,一齐迎出山去了。” “哗!”群情振奋。虽然他们多半未见过这位封盟主,但是封盟主的大名如日中天,已然人人知晓。 在群豪的欢呼声中,业已有人登场。 来人三十几岁,轻功俊逸,宝锋锐利,当胸四揖,朗声叫道:“在下水月山庄凌霄鹤,愿陪朋友玩玩!” 人虽俊美,但语言却十分尖刻。 “凭你也配!”厉喝声中,又跃来一名中年文士,带鞘长剑悬于腰间,风神潇洒。 凌霄鹤目中冒火,叫道:“尊驾何人?” 中年文士并不答话,只是抽出那柄长剑,剑尖指向对方,手似无力地下垂着。 中年文士看似乎生不爱说话。群豪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惊道:“点苍赤龙!” 四字甫出,群豪皆惊,人的名,树的影,这位神色安然的中年文士竟是点苍赤龙! 点苍派这一代的掌门人是点苍残云,“风卷残云”老门主。 这位老门主一世未走出点苍山一步,并未做一件轰动武林的事情,却可以威镇江湖,各满天下。 因为风卷残云老门主风卷残云般地连生五子,五子登科,取名赤、青、蓝、白、黑。 这是点苍赤龙便是五龙之首,名头最在,持版最硬,声誉最高。 江湖上称:“宁听四龙笑,不听赤龙叫。”赤龙开口,便要剑刃分身了。 凌霄鹤已在发冷,冷剑就来自那柄指向自己脚下的长剑。 凌霄鹤忍不住道:“我们并无过节,赤兄如有意护法之职,小弟拱手便是。” 点苍赤龙人不动,剑也不动。 凌霄鹤又道:“小弟言已至此.赤兄还不肯相容么?” 点苍赤龙开口了,冷冷地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六个字,凌霄鹤听来很不舒服,怒道:“赤兄相逼,兄弟要得罪了。”说着,便举剑占上风抢先机。“凌霄飞鹳”、“凌霄冲鹤”、“凌霄怒鹤”一气三式,将凌霄剑法使开,向点苍赤龙杀去。 点苍赤龙身形回避,每每于间不容发处或拧或扭,堪堪闪开,手中长剑不移不动,剑尖仍旧指向凌宵鹤脚下。 凌霄鹤三式施完,正待变招,“扑”一声轻响,点苍赤龙的长剑已经抬起,不迅不疾,像是漫不经意的挥出。 只有凌霄鹤知道,这一剑决不是漫不经心,而是谋定有为,点苍赤龙的长剑于他的双腿夹缝之中穿过,已经抵住横骨穴,粗居已破,就要沿着大赫、育俞、幽门、水空、承浆直上神庭了。 凌霄鹤觉道胸前已经裂开一道很深的缝,足以让他变成两片的深缝。 凌宵鹤悲叫道:“为什么?” 点苍赤龙神色不动,哼道:“焚琴!” 焚琴?自己的表嫂名琴,自己先奸后杀,最后投入火中一炬了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暗室之事,如何泄露? 凌霄鹤心中一动,暗骂自己笨蛋!一个人奸杀了点苍风卷残云的堂侄女,怎么还会不死。 凌霄鹤的嘴巴张合,说不出话来:“你……?” 点苍赤龙道:“煮鹤!” 焚琴在先,煮鹤在后,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忽然有人叫道:“赤龙小心!” 凌霄鹤自知报应临头,决无生机,已下了拚死决心,在点苍赤龙招式未发之际,已探手从怀中摸出七彩鹤羽,向点苍龙射去。 七彩鹤羽,七彩巨毒,中人必死。与其挺尸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侥幸得手也说不得。 点苍赤龙身形一矮,七彩鹤羽于发顶穿过,剑尖上升,“赤龙升天”业已施开。 点苍赤龙出招收剑,依然站在那里,瞪着对面的凌霄鹤。 凌霄鹤并未倒下,只是蹬着眼睛,逼视着点苍赤龙,目不斜视。 突然凌霄鹤的双眼一对,一副身躯便齐齐地从中间裂开,向两侧倒了下去。 一蓬鲜血,互相喷射,像泉水般地汇集在一起,滚淌在中间的空地上。 彩声四起,半是为点苍赤龙的剑术,半是为淫贼的可耻下场。 点苍赤龙拱手,跳出场外,说着:“在下为复仇而来,并不参与护法之位。”说罢,起落之间,没入山中。 众人看罢这场不合规矩的厮杀,便去抽签,霎时,赞皇山人影飘动,煞是好看。 好好叟恢复了满面堆笑的容颜,他操纵武林,费尽心血,马上就要有结果了。 结果就像藤上长出葫芦,蔓上结出了地瓜那样,这山顶上竟然结出许多的果来。 那种浆汁四溅的人头果。 正道武林互相厮杀,砍下的人头。 这二百多个各派精英,已入他掌心—— 二百变一百。 一百成五十。 五十成二十五。当剩下六人的时候,他的四大弟子扑上去,刚好补足十位,然后……五位护法中有他的四个,绝对忠心,绝对唯命是从的四个。 现在这十个人就站在那里,与他计算得分毫不差。就近二百名各派精英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山顶上。 效果很好。好好叟满意看着面前的十个人,两个小孩,四个女人,四个弟子。 四个女的中有两个是他所认识的,欲海双杀。 不过,他不能认,只是目光一凝,便自滑开,因为他现在是好好叟。 江湖上发誓要办一千件,一万件好事的好好叟,他自然不认识欲海双杀。 好好叟命人端酒上来,笑容可掬地依次敬酒,并且信口问上几句。 “小朋友,人小艺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人后人胜前人,可喜可贺,哈哈!小朋友是何门何派?” “万虫蚀魂门下记名弟子丁波、于皮。”二小朗声回答。并且调皮地眨眨眼睛。 万虫蚀魂的英名好好叟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役虫驱蚁,蚀人骨髓,一身毒功,触人必死。怎么,这两个小东西竟是万虫蚀魂的弟子? 好好叟的笑容像是冻住了。 二小道:“你很害怕?” 好好叟摇头。 如果不是好好叟,恐怕连头也摇不动了。 好好叟道:“你……你师父可好?” 二小道:“好!好着哪!他老人家日吃十鸡,夜饮一坛,精神大着呢。” 好好叟道:“令师在哪里?” 二小道:“这个么,却不能说,不过,我师父说了,有人欺负了我们。他老人家便出来替我们打屁股,啪!” 二小说着,居然拍了拍屁股。 好好叟尴尬地笑笑道:“原来是二位小……老前辈,失敬!失敬!” 二小怎么成了小老前辈? 二小笑道:“好说!好说!孺子可教,倒还知礼,我们两位老人家不要你侍候了。” 好好叟忽然发现,自己的嘴巴,好像不灵便了,三寸舌簧,断了二寸半。 四位姑娘,四位仙姬,站在西王宫前,怕不是西王母的金童玉女又活了。 不等好好叟询问,他的想法就得到了证实。 “玉女门下弟子燕飞飞。” 玉女神扇,锁云闭日。仙踪鹤影,仗义行侠,更是名头晌亮。 好好叟欲话无辞,只好应付着。 “金童绝刀门下弟子金秋菊、石亦真!”欲海双杀半嘲半讽,漫不经心地报了门派。 蚀骨门毒辣,玉女门绝伦,这金童门更是可怕。 他的四大弟子可以对付一流高乒,便是少林,武当弟子也不一定落败,可是,要他们对付这些传说中的门派弟子呢? 就算这些娃儿功夫不够老成,便是只学得三、三成功夫,结局又如何呢? 好好叟心明白,胜的绝不会是他的四大弟子。 不管弟子胜不胜,他都不能承认失败。因为他苦心经营几十年,就是要独霸武林,然后一统天下。 就算他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不能让他们活在世上,也要把她们一起带走。 因为,他知道:欲海双杀是封龙飙的人,是自己当作礼物送出的人。 美人计,三十六计之一,古人用起来很有效,他也试着用了用。 美人尚在,计却不成。 他是个宁死也不服输的人,他不能现在就打不起精神,所以,他振作了起来。 只剩下一位姑娘了,又是一个熟人,熟得不能再熟,却又不便相认的熟人。“长公主宫怜怜!”宫怜怜已经不是往日那个龙辇上打滚,凤床上撒娇的小丫头了,已经像枚樱桃。八月十五的樱桃。又成熟,又美丽,又潇洒,又漂亮,美得刺人的眼睛,让人心尖一跳一跳的。 这丫头身上还多了一样东西,杀气! 那种杀人于瞬息之间的浩然之气,隐着一股名宿高手的肃杀。 好好叟挤出一声干笑,道:“姑娘是……” 宫怜怜银铃般一串长笑,道:“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好好叟道:“在下好好叟从未与姑娘谋面,何谈认识二字。” 官怜怜道:“好好叟?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好好的东西馊了,岂不大煞风景。” 好好叟道:“姑娘取笑。” 宫怜怜道:“你好像应该问我。” 好好叟道:“问你什么?” 宫怜怜道:“自然是何门何派何人弟子。” 好好叟道:“请姑娘赐教。” 宫怜怜道:“说不得。” 好好叟道:“为什么?” 宫怜怜道:“因为我怕。” 好好叟道:“怕什么?” 宫怜怜道:“怕你吓趴下!” 好好叟老脸一沉,道:“岂有此理,老叟一生闯荡江湖,怎会这般胆小!” 宫怜怜道:“你不怕?” 好好叟道:“自然。” 宫怜怜道:“不行,我还是不说。” 好好叟道:“哦?” 宫怜怜道:“你听不得。” 好好叟道:“为何?” 宫怜怜道:“你心里有鬼,有鬼便听不得。” 好好叟道:“你看我像有鬼的人?” 宫怜怜道:“好人不长命,你偏偏叫千好万好,好好叟,岂不短命得很?我一说,吓死了你,却赔不出来,如何是好?” 好好叟怒道:“胡言!” 宫怜怜叹了口气,道:“那我就胡乱说说好了。你千万莫当真。只当是说着玩玩。” 好好叟道:“你说。” 宫怜怜双掌伸出,每只掌上都是七种色斑,斑斑点点,像蝴蝶似的。 好好叟抽了口凉气,后退半步,喃喃道:“你……” 宫怜怜冷笑道:“你还识得!本姑娘九转丹毒门下弟子是也。” 这回,好好叟笑不出来了,放眼武林,谁又对付得了九转丹毒? 神功再高,总有破解之法。九转丹毒不是神功,所以很少有办法破解。 九转丹毒,毒丹九转,借力打力,反伺回击,临敌对手能有多强,反击之力便有多强。 神功是水,能淹死人,但是会游泳便不至丧命,九转丹毒却是镜子,一面像铜镜反射日月之光一样,反射武功内力的镜子。 一个人辛辛苦苦发出的真气,都莫名其妙地打回自己身上。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他不能不佩服这个人的武功,他最相信武功,武功是一种美好的语言。 这种语言,通常不需要解释,当自己身的某一部分忽然流血时,血会让最胡涂的人也能明白过去。 他曾经很成功地使用过这种语言。 现在,他知道,自己过分相信了这种语言,以至于陷人绝境。 但是,他并不慌张。 因为,他还有一种语言,同样无声,同样有效,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这是计谋。 阴谋诡计也是计谋,虽然不那么光明,不那么动听,但却很有实效。 好好叟玩弄武林于掌上,并不是单凭剑,他更看重计谋。 长剑有形。却不太灵活。舌剑无形,却很得当,鼓唇一摇便得。 好好叟阴沉着看着四大弟子,像看死人那祥,看得很仔细,甚至每一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他觉得他们很可怜,也很可爱。 可怜是指他们快死了,死得决不会很舒服,绝对不是寿终正寝。可爱是他们此时竟然无所畏惧,英姿勃勃在站在那里,脚很正,腰很直,握剑的手也很稳,很沉得住气。 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应该和他们告别一下,一个人再不好,可是当死了以后,总会有人说。唉!那么好的人,怎么…… 好好叟挨个对他们说了“好!好!好”每说一声,就拍一下那人的肩。 眼光中,也有喜悦的成分。 一个屠夫,看到肥羊胖猪上案时,通常都要露出这种目光,嘉许地望着他的牺牲。 一份无可奈何的牺牲。 在一瞬间,好好叟已经平静了,对他们道:“好好干,为荣誉而搏。” “是!为荣誉而搏!”四大弟子齐声高呼。 好好叟的眼光忽然变得锐利。 像专吃死尸的秃鹫。 好好叟道:“潘玉,你应该再吃胖些。” 潘玉道:“以后我会吃胖些。”好好叟道:“吃胖些也不是很容易。” 潘玉道:“是!” 好好叟道:“你以前为什么不多吃些?” 潘玉道:“我吃东西的方法不太对。” 好好叟道:“方法很重要。” 潘玉道:“是重要。以前我是追着狼找肉去吃,结果,总不会吃得胖些。” 好好叟道:“以后呢?” 潘玉道:“以后,我会让狼叼住肉来追我,我只是磨好了刀,等着肉送上嘴来。” 好好叟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精彩得像一只猴子,让人家牵着,在圈里龇牙裂嘴,供人取笑。 好好叟觉得不能再耽搁下了,他要去用一下还没有动用的计谋了。 幸好没有人知道他的计谋是什么。 好好叟拱手一揖,笑道:“按规定,这最后的决战,要六大掌门一同作证,各位是否稍待,容老叟请出六大掌门,便开始比武。” 燕飞飞却不同意,道:“赞皇山上有这么多位英雄,何不请过来一同作证,也好让众人心服口服。” 好好叟阴险地笑笑,道:“正是,正是,列位英雄,请过来观礼。” 原来散立在各处的武林群豪一齐走过来,围成一个大圈,密密麻麻地挤在了一起。 燕飞飞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好好叟问道:“什么事?” 燕飞飞道:“如果此时火药一响,岂非很好玩?” 宫怜怜道:“岂止是好玩,当真好玩的要死,像正月十五的放花灯。” 好好叟一怔,道:“姑娘,不可如此开玩笑。” 燕飞飞道:“开玩笑才好玩。” 丁波、于皮也来凑趣,笑嘻嘻地道:“老小子,你不会开玩笑?” 好好叟慢道:“岂有此理。” 二小道:“嘴上不说,过一会悄悄去做,做起来会更好玩。” 这句话,不知有多人少会说,但能做到的却很少,好好叟却能做到。 他的忍耐之功极好。 好好叟和气地笑了笑,负着手向西王母宫中走去,步子又慢又稳。 他听得到,身后的五双男女业已开始了那种“为名誉而搏”的打斗。 好好叟进了西王母宫,心在猛跳。 从门槛到西王母圣像,一共四十五步,四十五方方正正的步。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他曾经多次丈量过,而且每丈量一次,就增加一分信心。 西王母像端座莲台。九品莲花栩栩如生,雕得活灵活现。“九品莲,中央点,玉琪树,往复燃。 赤金杯,上下端, 圣母移,机关现。” 这几句口诀,是好好叟烂熟于胸的,现在在得意之中情不自禁地吟了出来。 一缕阳光射了进来,照在好好叟的脸上。此时,他还是好好叟么?那阴损的目光,让人觉得说不出的阴险。 外面的打斗已经停止,好好叟并不想知道结局,结局无关紧要。 最要紧的这尊西王母像。 西王母像在好好叟的操纵下,已经偏移莲台中央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凹坑。 四坑中镶嵌着三粒宝石。三粒价值不菲的纯正宝石,色泽很好。 红的。 蓝的。 黄的。 好好叟出手指,对准了宝石。 宝石的含意很清楚,红宝石按下,机簧发动,这山顶上的万斤炸药便会引爆,顶上之人,无法生还。 蓝宝石发着蓝滟滟的光彩,那是毒气、毒药、毒箭的总机关,爆炸气浪会把它闪至各个角落。 赞皇山才是好好叟真正的老巢。 俗云:狡免三窟。 好好叟一窟在大青山,一窟在盘陀山庄,另一处也他最得意的一处,便是在这赞皇山顶峰。至于国舅府,不过是他寻欢作乐的行宫。 他在那里位尊爵显,又弄了两个假弟弟,假妹妹,在那里揣机钻营,假皇后至死没敢说出真情,足见好好叟手段毒辣。 当好好叟的指尖快要触到红、蓝宝石时,宫门大开,传进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 原来,此时的比武已告收场,燕飞飞等人一声呼啸,不仅四大弟子无恙,便是先前已死卧在地的各门派精英都拔身而起,活了过来。 他们之间根本就是一场游戏,。一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十分好玩。 这场游戏的导演是封龙飙,当三老、四丐入宫时,封龙飙便率四女、二小、四卫等人来到了这里。 他仍旧是形象猥琐的汉子,丐帮中有人证明,他是好人。 现在他自己已变成了封龙飙的属下,向群豪转达盟主的意思:比武不可认真,好戏不可不看。 比武已经结束,现在群豪们一跃而起,该看一出独角好戏了。 丑角,自然是那位千好万好,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好叟。 宫门、窗户一齐打开,强烈的阳光射在好好叟的身上,好好叟像被人脱了裤子,牵着大街上示众。 他狠咬槽牙,按下了红、蓝二钮。 一声巨响。 不是火药的爆炸声。 是众人的哄笑。 封龙飙一抹脸,一长腰身,玉树般地站在众人面前。二小左右侍立。 四女身后拱卫。 四卫、六傻众星捧月。 群豪中有人认出了封龙飙,高声呼道:“封大侠!” “杏剑神龙,神龙杏剑!” “武林盟主,盟主神威!” 声浪滚滚,传出十里远近,六大掌门、三侠、四丐听到的正是这声欢呼,循声赶来,欣喜万分。 封龙飙对好好叟道:“你何不再动一下那只黄宝石。” 好好叟智穷计竭,叹道:“一石无用,又有何用,不按也罢。” 封龙飙过:“你还有句话要说?” 好好叟道:“你想知道什么?” 封龙飙道:“要你说真话。” 好好叟点头道:“不错,老叟正是江湖武皇。” 这句在人们意料之中的话,由好好叟亲口说出来,群豪还是发出了惊讶之声。 封龙飙道:“封龙山庄血案究竟由谁主持。” 好好叟道:“正是老叟主使。” 封龙飙道:“为何如此?” 好好叟道:“道不同。”封龙飙道:“白魔黑煞是否你杀?” 好好叟道:“是我所杀!” 封龙飙道:“你可知他是谁?” 好好叟道:“我的授业之师。” 封龙飙叹道:“错了。” 好好叟道:“错……了。” 封龙飙道:“他便是你生身之父,因与老夫人不合,弃家出走,却被你……” 好好叟道:“真的?” 封龙飙道:“老夫人不曾提起?” 好好叟惨然,一生作恶,杀人父,杀己父,罪恶累累,恶贯满盈。 封龙飙道:“你后悔么?” 好好叟道:“悔又何用!” 封龙飙道:“你乃咎由自取!” 好好叟道:“老叟此败,一败于天,二败于人,老叟不甘心啊!” 少林大智大师冷笑道:“你还要作恶么?” 好好叟道:“我只求与封盟主作一公平之决斗。” 武当乙奇真人怒道:“休想!” 封龙飙神色不动,静静道:“我答应你。” 好好叟站起身来,拍了一下西王母像的肩头便纵身向外跳去,转眼已到了宫外。 三老、四丐当先,众人随后,依次向宫外向山顶走去。 疯丐性急,几步窜到众人前边,飞身挪步就要出宫,忽然“哎哟”一声,仆地便倒。 门、窗、宫门各处,在好好叟一拍之下,便已布了巨毒。 宫中群豪亦有人倒了下去。 好好叟得意地在宫外哈哈大笑:“各位,如再不出来,老叟只好失陪了。” 封龙飙大喝一声:“燕妹救人,怜怜吸毒,众人休慌,料也无妨。” 群豪平静下来。 封龙飙急急向宫外射去。 丹枫如染,风铃鸣啸,山花欲滴,飞泉生珠,山间云雾一重又一重地涌来,在脚下翻滚,渐渐没了处处。 哪里还有好好叟的踪影—— 第二十六章 神龙盖世 封龙飙盘膝而坐,似老僧人定,脚下的云雾一团团涌动起来。 宫中,燕飞飞摘下三十三天天黄杏杏核,投在水中,霎时青水变成一泓金黄色的琼浆,给那中毒昏迷之人服下。 宫怜怜屏息凝目,舒掌开穴,将好好叟所布的巨毒吸人自身。 六在掌门望去,只见宫怜怜全身瞬息之间黑墨,急道:“宫施主,不可……” 他们只道是宫怜怜要自吸巨毒,以身饲虎,为武林群豪而牺牲自己,各自心中不忍,急欲喝止。 丐中的三丐更是焦急,已纵步上来,想拦住官怜怜的冒险举止。 美人落难,谁人不急?何况又是盟主夫人,万人敬仰。危难之中,舍身相救,令这些有泪不轻弹的武林男儿热泪盈眶。 武林之中,泪重于血。他们可以洒尽一腔血,但是决不会轻易流一滴泪。 血用血偿。 泪呢?泪是无可补偿的。 他们滴得是倾心之泪,倘若日后提起,他们也会豪气干云地宣称:在下曾于某日为其事流泪。 这不是耻辱。 尤其是那些平素曾有微疵的英雄,更会记下这几颗荡涤心灵的热泪。 只有天字三祖,含笑站在那里。 宫怜怜玉体黑而赤,赤而黄,渐渐又转成那种莹莹玉律,光彩照人。 宫怜怜回眸一笑,慢伸笋臂,轻扭柳枝,于西王母座下抓起一块泥坯,握在手中。再展葱指时,那块泥坯已然变成乌黑的硬丸。 群豪忘了欢呼,忘了喝彩,他们为这位美若仙姬的盟主夫人的绝世神功所摄服,半响才发出轰鸣般的彩声。 后来,赞皇山上西王母宫中的塑像,便塑做了宫怜怜此刻的模样,据说是几位侠士捐资倡建,香火鼎盛,终日不绝。 燕飞飞、金秋菊、石亦真的神功,在很多年后,武林祸端又起,才让众人得瞻,传颂武林,又由她们的儿女习得,留下一段江湖佳话,暂且不表。 少林大智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众位施主快去宫外助盟主伏魔。”众人才如梦方醒,熙攘着奔出宫来,又是一番奇景。 西王母宫附近天高云淡,红日高照,青山绿树,红墙蓝瓦,分外秀丽。赞皇山峰浓团团,七色霞云旋转成阵,在山坡上排列着。不聚。不散。不乱。不离。舒卷生姿,云片百态,千重万变,像一条条仙女的绸带。云,悠悠然适自在。 风。荡荡乎萧疏放逸。 雾影所得,怕是织女织的天罗地风,神龙飙吐的海市蜃楼。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群雄窃窃私语,但是无人回答。 燕飞飞、宫怜怜、金秋菊、右亦真四女亲呢地偎在一起,宫怜怜粉腮含羞,她想起了那段终生难忘的往事。 石亦真娇笑道:“宫姐姐,这就是你的红颜倾心帐么?” 宫怜怜羞道:“调皮!” 燕飞飞笑道:“妹妹如此艳羡,改日让封郎给你补上一次就是了。” 金秋菊娇道:“姐姐一定作陪了。” 四女笑作一团。 那边,华山西天一柱忧心忡忡,道:“莫让那魔逃遁了去,为江湖留下祸患。” 天偷老祖道:“跑不了,该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你信不信?” 华山西天一柱信,群豪全都相信。 因为,他们看见了一个奇迹。 奔出宫门,好好叟好生得意,得意自己又有一次机会。 他常常这样问自己,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与一只慈眉善目的老虎,哪—只捕捉到得猎物更多些。 是慈眉善目的老虎。 龇牙咧嘴的老虎,会远远地吓跑了猎物。 而慈眉善目的老虎,倘若再挂上念珠,合上眼睛。别的猎物会以为你睡着了。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从打盹的老虎身边溜过去,是其它动物的欲念。可是,当它们溜过老虎身边时,便知道错了。 慈眉善目的老虎也吃人。 他自己正是这么一只虎,千好万好,只有一桩不好,就是心术不好。 他成功了。 ——杀白魔黑煞那个老……父,威镇全帮。 ——收皇太后那乞婆,权倾朝野。 ——玩天下群豪,侠名卓著。 但是,最后……最后却栽在赞皇山上,栽得很惨,几乎老本赔光。 好好叟不寒而栗。 随即,他又笑了。 现在,他有资格笑。自己最后那副熊相,着实可怜,几乎白旗高竖,不成体统。但是,就是这么一熊,活路就有了。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这只手保养得很好,骨节修长、肤色细嫩,平日一天三洗,总算没有亏待过它。 它也对得起自己,最后那轻轻一拍,拍出了满宫巨毒,宫中密布的三千只暗孔,在一拍之间悄然洞开,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大功告成了。 他不指望把宫中群豪统统置于死地,那企图太过于高了,根本无法实现。 有命,就像赌徒手中还有本,就有翻本的机会,不必计较以前输了多少。 说不定来一把至尊宝,全赢回来了。 他已经赢了。赢得了活命的宝贵时间。 好好叟非常珍惜这段时间,古云:一寸光阴一寸金,谬矣!岂止一寸金,便是十丈八丈也换不来的。 他便这么十丈八丈地往山下跳跃,脚不沽土,纵身飞掠。 雾越来越浓,好像跟自己过意不去,缠缠绕绕地找麻烦。 群雄没有追来。身前身后只有云雾。 他纵掠了有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山下大道?他足下加力。更加疾速。 可是。当他极力想冲出云雾逃命而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 浓雾团团。 群豪着到一团云雾很浓很浓的云雾。向宫前飘来。不是飘,是裹着一条黑影卷了过来。 云雾无根。这团云雾却有根。 根是两条腿。就好像是团长了腿的云雾。 浓雾一缩,又从里面露出个头。 不是仙人头、小鬼头,是人的头,面容不丑,五官端正,有点诡诈。“好好叟!”群豪齐呼! 好好叟的头忽然缩进了云雾,又没命地转身逃去。 群豪激动,但很快就平静了。他们看出了这天山雾海的奇妙,原本软绵飘渺的云雾,此刻仿佛变成了铁砖铜瓦的墙壁,好好叟不一倒会儿便又给挡了回来。传说中的视介府第依例都是祥云万朵,原来这云雾竟有如此威力。好好叟于云雾中左突右撞,不管怎样冲击还是要神差鬼地转回来。 云飘飘…… 雾飘飘…… 影飘飘…… 魂飘飘…… 是好好叟的真魂飘飘。 封龙飙英眉高耸,一丝清啸,振山而起,高而不厉,长而不衰,直冲九霄,极为清越。 好好叟颓然一叹,不再做困兽之奔,扭身就折回了西王母宫前。 群豪的怒目盯着他,像盯着一只偷吃了香油,而又被人堵在大街上的老鼠。 封龙飙神足气闲,面带一种很自信的笑意,说道:“你回来了!” 好好叟叹道:“老叟不回来行么?” 封龙飙道:“孽债未偿,你是逃不脱的,让你逃脱,公理何在?” 好好叟困惑地望着山间的云雾,道:“这是什么?” 封龙飙一字一顿,说道:“三十三天天篷瘴。” 三十三天?那个神秘莫测的三十三天? 好好叟闭口无言,平日那只如簧之舌,机簧全数崩断,已经不灵了。 好好叟道:“你不是白魔黑煞老……老人的关门弟子么?” 封龙飙拔出十八星魔剑,剑尖上举,沉声道:“正是!这柄剑,便是他老人家亲手所赠,要我代师清理门户,现在这剑上又多了一点师母的鲜血。一个慈母的血,嘱我替他诛杀弑父逆子,以正家规。” “丝——”剑尖上发出缕缕真气。十八星剑剑尖颤起,剑指好好叟的前胸。 封龙飙厉声喝道:“我要先用此剑,为师报仇,恶魔,还不纳命上来!” 好好叟于大青山试过封龙飘的剑法,自忖有胜算,又被他百般戏弄,宏图成泡影。此时气冲脑门,大喝一声,道:“封小子,你当老夫怕你么,你不过仗恃人多,倘若不敌老叟便要群殴而上。” 封龙飙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尚吐狂言,如能胜我宝剑,自是由你逃生。”说罢,持剑向四外豪一揖,道:“在下与好好叟决斗,如若恶魔不死,请看在下薄面,放他下山如何?” 群豪忖道:除灭恶魔,揭穿好好叟诡计,乃封盟主之功,理应如此,封盟主武功盖世,好好叟断无幸理,答应与不答应都是一样结局。 大智大师道:“少林同意!” 乙奇真人道:“武当同意!” 潇湘剑客道:“衡山同意!” 东岳尊者道:“泰山同意!” 不死神尼道:“恒山同意!” 西天一柱道:“华山同意!” 疯狂二丐道:“丐帮同意!” 各门、帮、洞、派一齐同意。 封龙飙喝道:“恶魔,还有何话可讲!” 好好叟要得就是这样,到了如此境地,他还不忘用诈,道:“老叟愿与少侠一搏。” 说罢,掣出长剑,急切间,双手用力,带着尖啸之声向封龙飙刺来。 “当!”两剑乍合又分,封龙飙使出白天黑日剑法,随形而上,七条剑气,分袭好好叟七处大穴。 好好叟举剑挡架,觉气血翻涌,心道:“这小子在大青山并末施出全力。” 剑尖一点,“白鬼招魂”、“天魔下界”、“黑煞挡道”、“日岁宛心”四式合一,劈出强劲的剑气,向封龙飙上三路削去。 封龙飙心道:“这个恶魔倒也乘巧,竟然参悟了四剑合一的玄关,虽然斧凿之痕太浓,但也非同小可了。”十八星魔剑一搅,“白鬼封墙”、“天魔伏蟒”、“黑煞腾云”、“日岁摘星”也是四式一气,向好好叟杀去。 好好叟万万没想到,封龙飙竟然也会四剑合一,且内劲造旨令人想象不透,抖起精神又是四式齐出:“白鬼穿城”、“天魔藏踪”、“黑煞照命”、“日岁索魂”与封龙飙身形错过,啸如狼嚎,双剑绞做一团。 忽然,封龙飙剑式松动,中气松散,十八星魔剑歪歪斜斜剑不象剑,枪不像枪,招不成招,式不成式的乱舞起来。 四周群豪一声惊呼,为封龙飙提了一把冷汗暗中使劲。 丁波、于皮更担心,问道:“燕姐姐,要不要帮忙?” 荆山六傻也是摩拳擦掌,只是没有封龙飙的许可,不敢贸然参战。 燕飞飞笑道:“不用。” 此时,好好叟又用“白鬼出山”、“天魔人洞”、“黑煞偷彤”、“日岁奔月”四招杀出,剑夹破空之声出手猛烈,卷沙走石。 封龙飙却是一式“拦路打狗”,竟然以剑代棍,慢慢腾腾地迎了过去。 “叮叮叮叮”,四声脆响,好好叟杀来的四招全都砍在十八星魔剑上,剑气顿消。 好好叟一顿足,身形腾起,“白鬼吐涎”、“天魔归位”、“黑煞屠龙”、“日岁断岳”织成一团剑影,密匝匝地袭来。 封龙飙这回更奇,十八星魔剑不遮不拦,一式最普通的“举火烧天”向上竖起剑尖,堪好对准了好好叟的心窝。 好好叟见自己不等杀到,就要魔剑穿心,毙命当场,连忙变式换招,拧回了身形。 不攻自破。 不杀之杀。 两人由合而分,双双怒目相视,蓄力等发,气色凝重。封龙飙心道:“这恶魔愚弄武林,倒也不是只凭诡计,这一身功夫,已然渐臻化界,果然十分了得。” 好好叟更是心惊,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已然具备了一代宗师的风范,几路怪活,自成套路,鲜有了。 好好叟此时心生一计。剑上不能取胜,在力上却有机会可乘,他就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习吐纳,能有多大修为。好好叟剑尖递出,黑气蒸腾,逼向封龙飙“璇玑”大穴。 封龙飙轻啸一声,十八星魔剑在眉前摇划了一个半圆,缓缓地刺出。 好好叟的剑尖吸住十八星魔剑,内家真气山岳般地压了过去。 封龙飙俊面含笑,似丝毫不用力的样子托住好好叟。 好好叟便觉有一股翻江倒海的气涌了过来,变化奇奥,虚实相间,分头突进,当真不可阻挡。 两剑停止在两人中间,不偏不倚,静止不动。 这正是剑道的最高境界,调阴阳真气,合五行奇数,以心驭剑,以意驱力,气绕意生。 群豪此时鸦雀无声,跟睛全盯在两支剑之上,大气也不敢喘。 好好叟运起白魔黑煞的无上心法,双足扑地,经络畅通,拼力搏杀。 封龙飙忖道:“此人智谋过人,武术高超,内力心法尽得真传,可惜不走正道,枉负了一个侠字。” 三十三天天辅气已发动至第十九重。 群豪简直眼睛都直了—— 好好叟的双足业已下陷,一分一分下落,—原来十分坚硬的岩石,竟然像泥土般凹了下去。封龙飙却在飘起,原来踏在脚下的几株小草,此时竟然枝叶舒展,慢慢些地将他抬举了起来。岩顶上的花草枝枝叶牵在一起,向他的方位斜倾了过去。 好好叟下陷至脚踝。 封龙飙上升至草尖。 好好叟半条胫骨没石。 又一层花草扭在一起,斜向封龙飙。 好好叟膝盖不见。 远处的灌木也垂首相向。 好好叟大腿半没。 松枝上的古藤下垂,连结住灌木,松针也歪到了一个方向。 好好叟双腿皆无。 团团云雾像拧绳一样,向封龙飙游曳过来。 好好叟的脸,半边白,半边黑,白的雪白,黑得墨黑,十分狰狞。 封龙飙头上粉雾缭绕,下面上杏花般红晕渐渐透出。群豪看时,倍觉英俊潇洒。 封龙四卫老泪纵横,喃喃道:“老庄主,得子如此,复有何求,您可以瞑目了。” 大智大师是佛门高僧,早已六根清净,无色无欲,无喜无怒了,此时也动情合什,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好好叟深陷齐胸,知道大限已至,不能再硬撑,嘶叫一声,挺上坑来,以灵快无比的身法,剑挑掌拍袭来。 封龙飙亦是快剑相对,剑花如雨,点点相对,剑气吐缩,剑芒暴射,向好好叟压来。 剑风如轮。带着两人旋转。 好好叟飘身疾退,向崖边退去。 封龙飙紧随,剑尖频点恶魔面门。 这一场武林极为罕见的搏斗,看得群豪肝胆生色,只见两团剑气滚来滚去,哪里还能见人影。“神龙!神龙下界!” “神龙!神龙发威!” “神龙!神龙盖世!”一人赞叹,众口相随,竟忘了在赞叹之时换了新鲜字眼。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根本不可能选择。 好好叟已退至崖边,崖下依然是团团云雾云雾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鹰啸。 这鹰山崖与蟑石岩的那片众美坠落的山崖一模一样。 与好好叟掌劈石尖,置封龙飙于深渊的山崖也是一模一样。 好好叟想纵身跳下去,纵然摔死。也比羞辱中惨败要好些,要壮烈些。 况且,大难不死,也不是绝无仅有。 现在,步入深渊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不想放弃这微乎其微的生机。 所以,他要步入深渊。 心甘情愿地步入深渊。 别人悬崖勒马犹恐不及,他却要快马加鞭,入渊求生了。 这就是好好叟,好好叟总是能为自己找到一合式的退路。 虽然不太平坦,甚至很凶险。 好好叟临渊不乱,“白鬼推磨”、“天魔缠身”、“黑煞脱袍”、“日岁遁迹”,四式一气呵成,当剑尖指向封龙飙胸前时,拇指一点,捺向剑柄处的崩簧。数十只毒针贴着剑刃疾速飞出,眼看大罗金仙也难活命。 好好叟身形斜拧,错步踮脚,向上一腾,便要冲人深渊。 封龙飙轻叱一声:“白日做梦,你能逃得了!” 右手二道乌光,十八星魔剑向他的下肢斩去,左手一吸,真气倒流,将那云雾齐齐收向掌心而来。 乌光闪过,好好叟两条腿齐膝而断,残腿向深渊落下,惊得鹰鹫乱飞。 好好叟的上半身却向崖上飘来,像是一只有绳子牵回的断翅纸鸢,落于岩顶。 好好叟惨号一声,便觉口中飞来一团泥巴,咽了下去。 这团泥巴,正是好好叟在宫中所布巨毒,请宫拎怜吸回逼人其中制成的那枚“散功毒丸”。 好好叟强提一口气,戳在那里。 封龙飙为他点穴止血,十八星魔剑还鞘,腰间那柄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剑刃参差不齐的怪剑又掣在手中,剑尖上举,高至眉心。 好好叟道:“你还不肯放过老叟么?” 封龙飙道:“方才是代白魔黑煞恩师清理门户,现在我要报那杀父害母,满门遭戳的血海深仇了。” 好好叟叹道:“少侠当真饶我不过?” 封龙飙道:“你茶毒江湖,双手血腥,何曾饶过人家一回半回?” 好好叟道:“不错。” 封龙飙道:“我让你死个明白。”将那柄怪剑一捋,剑身竟然脱落下来。 ——是一张毒蟒蛇皮。 蟒皮脱落,是金色双剑。 双剑内各是一把匕首。 ——万年蜈蚣僵尸做成的匕首。 蜈蚣匕首内又是两点钢刺。 ——千年毒蝎蝎钩。 正是二十三天杏花谷的镇山之宝,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兵仙刃。 封龙飙面向大家,朗声道:“今日我要手恶魔,尽人子孝道,为先父母报仇雪恨了。” 群豪激愤,人人尽言当诛。 封龙飙道:“好好叟,老恶魔,你还有何话?” 好好叟叫道:“少侠快杀我,是我罪有应得,不过老叟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封龙飙道:“快说!” 好好叟道:“白魔黑煞老……老人,平生积恶,磐竹难书,你怎么敬他为师呢?” 封龙飙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顿悟成佛,犹为未晚。恩师一生作恶,晚节却极其磊落,苦志强修,恶念全消,何恶之有。” 好好叟叹道:“我能回头么?”封龙飙道:“你诡谋百变,临危求饶,难以取信于天,取信于人!” 群豪齐呼:“盟主,杀了这恶魔,饶他不得!” 封龙飙剑尖又冉冉举起。 好好叟急道:“且慢,少侠容老叟做一件事,再杀不迟。” 疯丐吼道:“休想再以诡计害人!” 好好叟叹道:“天地报应,果然不爽。也是,疯兄,就麻烦你了。你去那王母塑像前,替老叟将像腹中之物悉数取来。老叟虽死也瞑目了。” 疯丐道:“你欲害我不成?” 好好叟道:“我命休矣,一死百了,何苦害你。” 疯丐转身向宫中奔去,半晌,方提了一个沉甸甸地黄布包袱过来,扔在好好叟面前。 好好叟道:“这是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有的是正本,有的是抄录副本,老叟一生作恶,罪大恶极,恐怕这些东西日后落入不肖徒子之后,像老夫一般危害江湖,加重老叟罪孽。现在,就把他奉还各位掌门人,望你们好生看管,莫再失窃。” 说完,双目一闭,引颈受死。 剑,那把三十三天天英剑并未戮下。 在各大门派人辨认秘籍确实无讹后,封龙飙束剑在胸,让人请过了一位老太太。 那位曾是白魔黑煞夫人,江湖武皇生母的老太太。 老太太呼唤道:“皇儿,皇儿,我们回家吧。”走了过来。 好好叟已然明白,却哽咽道:“不!孩儿不能回家。” 老太太道:“你要做什么?”好好叟道:“我要随封盟主,去故老庄主的前谢罪,而后跟在盟主身边,励志苦修,以表不再为恶之心。”天偷老祖笑道:“好好叟,你出息了。” 群豪一阵大笑。 祭奠了故老庄主,送走武林群豪,封龙山又平静了下来。 从皇都京城颁下的诏书和绿林门派发出的请帖贺仪,都没有再送至主人手中。 三十三天杏花谷里,七千二百株杏树依次而发,枝头又捧出了一枚青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