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锦衣卫》 第一章 总兵遇刺 万历二十年四月,大明的京师,明明应该变得暖和的天气却不见好转,阴冷不说还下着雨,弄得满地泥泞,十分难行。 而即便是这样日子的夜晚,却还有人出动,来到外城的驿馆——不过,不是从正门进去的。 “啊——”一声惨叫后,驿馆内的人都被惊动了,门口岗哨原本正在打盹的驿卒更是惊慌失措,连忙循声赶赴惨叫声传出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二楼屋顶瓦片响动,见青光闪动,一个人影收起长剑,遽然跳走,消失不见了。 驿馆里的人最紧张的莫过于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名力士,十八九岁的青年季桓之。他从听到叫声到赶至二楼,总共没有用超过五弹指的时间,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刺客已经得手并且还从容逃走了。 季桓之点起一盏油灯,看着榻上胸口中了一剑,鲜血早已浸满亵衣的断气中年男子,就感觉自己的气都要断了一样。 因为这个被刺杀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次受皇帝召特地从山西赶来北京的总兵官、同时也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 不久前,宁夏镇原副总兵哱拜父子与蒙古河套部落勾结发动叛乱,连克中卫、广武、玉泉营、灵州等城,引得全陕震动,朝廷派去平叛的几支部队都吃了败仗。所以皇帝急召李如松进京,准备授予兵符。按道理讲,李如松本就在山西,离叛军很近,只需要把兵符和旨意寄送过去就可以了,但皇帝可能要面授机宜,所以才要坚持召见他。但没想到,李总兵刚刚到达京城,在下榻驿馆的当晚就遭到了不明刺客的刺杀。 “完了、全都完了。”季桓之两腿发软,几乎要瘫坐下去。平叛总兵官被害,对朝廷是个噩耗,而对季桓之本人更是噩耗。当他看到死人的时候,不禁意识到:这麻烦大了。 驿馆里的驿卒也走了进来,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问:“季爷,这怎么办才好啊?” 季桓之挠头看天——还真看到了天——屋顶有个窟窿,细丝般的雨滴不断飘落进来,这一定是刺客潜入进来的入口。 现在山西总兵死了,那么自己连同驿馆守夜驿卒,都要承担巨大的责任,严重点可能要人头落地。可如果能抓到刺客,兴许还有救。季桓之想了想,觉得时间紧迫,事不宜迟。于是他解下锦衣卫腰牌对驿卒说:“房间的东西都不要动,你们先拿着这块牌子,速速遣人去南镇抚司叫开门喊人过来勘察现场。我去抓刺客。” 吩咐完,季桓之便两步蹿上房梁,顺着屋顶窟窿爬出去,四面环视,搜寻刺客踪影。 猛然间,他发现北面二十丈开外的一处屋顶有一个瘦削的人影,这么晚的雨夜还在屋顶上跑的,想来除了刺客也不可能是别人了。于是他立刻迈开步子追了过去。 一开始他不想惊动对方,所以不管是走还是跳,都尽量轻轻的。然而那人十分警觉机敏,听见身后砖瓦声响,回头一瞧看见有人跟在身后,便立刻加快了速度,试图甩掉季桓之。 季桓之只能叫一声“刺客休走”,疾步赶上。 二人一前一后,在屋顶间跳跃追逐。因为下雨的缘故,砖瓦极其湿滑,脚底下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可那刺客每一步都好像蜻蜓点水一样,脚尖像是都未触碰到瓦片,轻盈的身体便往前跃了一大步。而季桓之跟在后面,既要追上距离,又要小心脚底打滑,神经紧绷,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二人已经追逐了一整片街区,那刺客回头看了眼他,发出轻蔑的一声笑。 季桓之被这声笑激怒了:驿馆行凶,害得我要承担责任不说,竟然还敢耻笑我?他调整气息,也试着学那刺客的步伐,一跃一大步,一跃一大步的。很可惜,他没有找到窍门,更累了不说,和刺客间的距离还拉大了。 那刺客突然停了下来,季桓之喘着粗气追了上来,眼见还差不到十步的距离,只见刺客兀地跃起,复又拉开的距离。 “竟敢戏弄我!”季桓之拔出刀,当做拐杖拄在屋脊上,另一只手撑着膝盖躬起身子喘气。 而那刺客就站在他面前不到十步,双臂抱怀,歪斜着脑袋看着他。 “你——”季桓之简直气疯了,可他说的却是“你真是自找的”,接着他忽然抬起左手,中指轻轻一扯,一支弩箭从袖中射了出去。 那刺客猝不及防,被射中了左小腿。他恼恨地瞪了季桓之一眼,旋即转身逃离,不过步伐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轻盈了。 师父留给我的东西还是有点用的。季桓之拢好袖口寻思道。 那刺客连续越过几处屋顶,而后跳下院墙,没入了一丛花苑。季桓之担心刺客再伤人或是利用人质进行威胁,也连忙下了院墙,不得已闯入了别人的家。 穿过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的花苑,季桓之跨过洞门,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而这时,院内一阵琴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般深夜,究竟是何人弹琴?”季桓之心中起疑,甩甩刀上的水,插回了鞘里,循声看见了院中的凉亭,而亭中有一身着湖蓝衣服的女子,眉若远山,瑶鼻樱口,正以纤手抚琴,飘飘然仿若仙子。之所以他能看清楚那女子的样貌,除了他在雨夜行动了多时适应了昏暗的缘故外,还有就是亭中石桌上的古琴旁放了一盏提灯。 “你是……锦衣卫?”那女子看清季桓之衣装,顿时花容失色。 季桓之知道自己这身皮吓到了对方,忙上前几步赔笑道:“姐姐别怕,在下是来追捕刺客的。喔,对了,这般深夜,姐姐为何会在凉亭抚琴?” 女子害怕道:“刺客?我们凤鸣阁怎么会有刺客?” 凤鸣阁?季桓之想了想,记得南镇抚司的同僚曾提到过凤鸣阁,这是家妓院。原来这女子是妓女,我还当是哪位员外家的闺秀呢。因为妓女是贱户,社会地位低下,季桓之虽然依旧保持礼貌,但称谓却从“姐姐”直接改成“你”了:“我是南镇抚司的人,现在正在缉拿驿馆行凶的刺客,适才我看见那犯人逃进你们凤鸣阁的后院,所以才追过来。你有没有看见?” “什么刺客?奴家不知道、也没看见。” “不知道?”季桓之大步迈进凉亭,站到那女子面前。 女子身子往后一佝偻,几乎要蜷缩起来,显然是怕极了。而正是这么一让,她侧坐着,不免令半边臀部撑起衣裳,引得季桓之忍不住一瞥。女子意识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的臀部看,又忙坐正了,扯了扯裙摆,尽量挡住自己下身的曲线。然而这样的行为偏偏又使她的双丸撑起上衣,使得季桓之的目光又游移到了上面。 女子清咳了一声,问:“你不是抓犯人吗?” “噢——”季桓之转动了下眼球,正视女子的脸说:“不错,我想问你是否看见刺客?他左小腿中了一支弩箭,大概这么高,挺瘦的。” 见季桓之不再盯着自己的关键部位看,那女子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淡去。她答一声:“没有。” “真没有吗?那可难办了。”季桓之心里叹道:唉,都什么时候了,我是来抓刺客的,怎么和一个烟花女子聊上了,若是耽误了时间,让刺客逃走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于是他迅速观察女子的四周,看能否找到些线索。很快,他就发现了地上几滴红印。 “这是什么?”季桓之指着红印问。 “这……”女子瞥了眼他腰上的刀,舌头都捋不直了。 “血吗?”季桓之盯着女子,同时单膝蹲下,用手指揩了下红印,放到鼻尖一嗅—— 原来是朱砂。 发现是虚惊一场后,女子手摁胸口,气息忽长忽短的。 季桓之站起来问:“不是血,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人被你藏起来了?” 女子拼命摇了两下头,大气都不敢出。其实她并不会怕季桓之那仍显稚嫩的白净脸庞,她怕的只是那一身制服。女子本想摆脱这个愣小子,但发现对方大胆地用目光侵略自己时,难免有些恼火,她也瞪大眼睛看着季桓之,问:“差人不是有公务吗?” “嗯。既然你没有看见刺客,那我便去其他地方搜一搜。”他转身准备走,又觉得如此唐突,太过无礼,方才回头问一句:“还未请教,你姓甚名谁?” “我姓王。”女子觉得,对于如此无礼的小子,回答这三个字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让了。 “我姓季。”告诉对方自己的姓,也算有礼有节。而后季桓之想要继续在凤鸣阁内搜查。 可这王姓女子却试图阻止他:“凤鸣阁也不是寻常的地方,怎么能让你擅自搜查?”或许是看出了季桓之涉世不深,在锦衣卫中职级又较低,女子说话也胆大了起来。 季桓之闻听此言,方才把同僚有关凤鸣阁的话完整地想了起来。 若说京城的勾栏院一共三十八处,有高档有低档,而最高档的莫过于凤鸣阁,上至王公、下至朝臣,有寻花问柳兴趣的,都推崇凤鸣阁。而凤鸣阁的女子从琴棋书画到兵法、剑术、乃至舞蹈,一一研习,不一定全有,但基本都不放过,她们的衣食住行尽皆按照世家之女,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比之使相千金都毫不逊色。不然显不出专业。更有甚者,谈起兵法竟然滔滔不绝,论起诗词更是足以让士子汗颜。 难怪,那刺客身材瘦削,个头不高,体态轻盈,搞不好真的是凤鸣阁中习练剑术的妓女。季桓之如此想着,又转回来,盯着女子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不能撩开裙子,让我看看你的腿?” “你——你竟敢羞辱我?”女子愠怒。 季桓之没有侮辱对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女子腿上有没有伤口。但显然,撩开裙子看腿这种话更适合对卖肉的暗娼说。 第二章 遭受诬陷 “怎么回事?嫽儿,你在和谁聒噪?”说话的是一个惹眼的中年文士,他看来将近三十岁,白衣胜雪、发如青丝,配上乌亮飘逸的美须,更是丰姿飒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文士一手托着不大的茶盘,顺着走廊过来,看见了季桓之。再等近些,看清楚那一身锦衣卫的制服时,文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是何人?”文士问道。 “在下季桓之,南镇抚司力士,正在缉捕驿馆行凶的刺客,追寻踪迹来此。对了,敢问阁下是否看见过一个个子不高——” 季桓之还未说完,文士就打断他的话道:“凤鸣阁里哪儿来的刺客,你一定是看错了。”然后他就倒了两杯茶,递给女子一杯,出言抚慰道:“嫽儿你受惊了吧。这帮镇抚司的人,一天到晚净是没事找事的。难得今夜清静能让我们抚琴同饮,他还要来搅人兴致。不过不要紧,这一杯是安神茶,喝了以后就能好些了。” 嫽儿?季桓之思量道:难道是鼎鼎大名的青楼十二钗中的王嫽?不对啊,青楼十二钗是南京的,王嫽怎么会出现在北京呢? “二位,绝非在下故意叨扰。不久前山西总兵官李如松大人在驿馆遇刺身亡,在下追寻刺客来此,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的确确是躲进了凤鸣阁。”说话的时候,季桓之就忍不住打量文士的身高体型,看是否和之前追逐的刺客有几分相似。不过,这名文士显然要比刺客高一些。 “那你一定是看错了。”文士似乎对什么总兵大人的完全没有兴趣,他眼下只对面前那个叫王嫽的女子有兴趣。 季桓之道:“二位,在下绝非捣乱来的。我正是今夜负责守卫驿馆的差人,李总兵遇刺,我如果抓不到刺客,圣上怪罪下来——” “讲故事啊?”文士再一次打断了季桓之的话,说:“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有兴趣吗?” “什么故事?” “一个感人的故事。” “嗯?”尽管不情愿,但为了得到两人可能提供的线索,季桓之还是耐着性子洗耳恭听。 想不到文士只说了一个字:“滚。” “你这是故事?” “这还不赶人?” 不用思考了,就是被耍了。 “还不快滚,凤鸣阁也是你这等下级差人来的地方?” 季桓之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情,可他内心火烧火燎的,真的快要忍不住了,他简直立刻想拔刀砍了这个拿鼻孔瞧人的放肆文士。可是听对方口中称呼的“下级差人”,他又担心这是某位内阁成员家的公子,惹不起,不敢轻易拔刀。 就在他又急又恼的时候,凤鸣阁的前门喧闹起来。 重重的敲门声和叫嚷声喊醒了留宿公子和一众章台人,也喊醒了老鸨。 “开门开门,快点开门!” 门公披着外套拉开门闩,刚打开门就挨了一脚狠踹。 除了一脚踹之外,还有一声詈骂:“他妈的,这么迟才开门!” 门公本想还嘴,可一看见一群差人后面那个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背着双手仰头看凤鸣阁招牌的无须男子,他就不敢说话了。因为这种穿着的人正是东缉事厂的档头,而这男子面白无须,说明他是个宦官。要知道档头专门负责带队打砸抢烧,是体力活,宦官做档头,不是奇门弟子就是练过某某宝典,可不好惹。(虽然东厂的首领是宦官,但负责出来打人的一般都是正常人) 那档头长眉细眼,脸颊少肉,看起来就很阴狠刻薄。在番子们都进去后,他才背着两手,迈步进来,尖声尖气地问门公:“你们老鸨呢?”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一团锦绣的中年妇女走出来,赔着笑脸道:“这么晚了,公公来我们凤鸣阁有何贵干啊?” 那档头道:“咱家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抓刺客。之所以唤你,是打个招呼,免得咱手下番子唐突,冲撞了你家的贵客们。” “刺客,什么刺客?” 老鸨没回过味来,那档头便吩咐一声:“搜。”他麾下的三十多个番子们便大堂内堂、楼上楼下一通找。没有找到刺客的踪迹,一部分人就推开门进了后院。 后院里的季桓之一见番子们进来,就看出是东厂的人,心说他们的动作还挺快的,也追到这儿来了。 他又想到文士说的“凤鸣阁不是下级差人来的地方”,可现在东厂番子们堂而皇之的来到后院搜查,不免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打脸。 “嘿,你们干什么的?”文士胆子很大,一点也不怕东厂的番子,直言问道。 很快,宦官档头也来到后院,一眼就看见了文士,走近了后挺客气地说:“原来是申公子,咱家的番役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文士摆手道:“嗐,哪儿的话,没冒犯、没冒犯,倒是这小子愣头愣脑的,不懂规矩。”他说的“这小子”,自然指的是季桓之了。 东厂的档头都这么客气,看来这文士不是一般人啊?季桓之心里忐忑,甚至有些觉得自己贸然闯进凤鸣阁的后院,的确是错误的行为,尽管是为了抓刺客。他试图解释:“公公,其实我是追——” 档头根本没理他,而是对申公子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刺客已经找到,咱家也就不打搅申公子的雅兴了。” “你们已经找到了?”季桓之惊诧地问。他寻思自己在屋顶追逐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趁对方不注意用暗器偷袭占了点便宜,怎么东厂的人一出马就逮住了那般难抓的刺客? “拿下。”档头的吩咐算是一种回答吧。 季桓之还未反应过来,那群番子就将他围住了。 “你们干什么?我是南镇抚司的人,你们一定搞错了。” 宦官档头摇头叹气:“想不到刺客都能混进锦衣卫里了,也不知道镇抚司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唉,你们快把他拿下呀。” 季桓之背上发了一阵冷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中套了。但他可不想束手就擒,思考的工夫,右手就已经握在刀把上了。 那档头用余光瞥见季桓之腰上的刀,发现他的佩刀不太寻常。锦衣卫的佩刀是绣春刀,而这小子的刀却狭身而曲刃,并且总长度达到了四尺。 戚家刀? “听闻南镇抚司前些日子收了个戚家军不要的年轻人,据说这年轻人膂力惊人,出刀又快如闪电,不会就是你吧?” 季桓之没有回答,他警惕地与档头对视,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何企图。 档头轻笑一声,道:“也好,咱家正想领教领教戚家刀法的威力呢。” 季桓之看看档头、又看看四周严阵以待的众番役、以及用奇怪眼神注视自己的申公子和王嫽二人。最后,通过一番权衡,他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解下武器交给番役,说:“我不是刺客,你们最好能查清楚。” 档头满意地扬起嘴角,道:“放心,咱东厂什么时候冤枉过好人了?铐上吧。” 第三章 刑讯逼供 一众番役将季桓之押走,丢进了诏狱里。 当晚,季桓之被打了一通杀威棒,丢进牢房里。当带着伤趴在湿草垛里的时候,他看着镣铐,细细思索今天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事情并不是表面那样简单。 李总兵遇刺,我追捕刺客到凤鸣阁,刺客没找到,反而被东厂的人错当成刺客抓了。那刺客在我追他的时候,还故意跑跑停停,难不成就是有意要把我引到陷阱里,好栽赃我? 没等他思考太久,只见几个东厂厂役来到牢房门前,一个厂役打开牢门,对着季桓之喊道:“出来!”没等季桓之反应过来,两个厂役抄着武器就闯了进来。他们一左一右钳着季桓之的胳膊,将季桓之推出牢房。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季桓之问道。 “少废话!”一个厂役赏了他一脚,继续推搡着前进。 季桓之强忍着心理的屈辱和身体上的疼痛,踉踉跄跄向前走去。 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来到一间阴暗逼仄的密室,看到密室里的刑具,季桓之立即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 季桓之没想到这些厂役敢这么干,他挣扎着对厂役道:“你们可知道我是南镇抚司的人?” “锦衣卫?”在密室里坐着一个东厂的宦官司房,他对着季桓之露出不屑的表情,嗤笑一声,然后对押解的厂役挥了挥手。 那两个厂役不顾季桓之的挣扎,将其锁在刑架上。 “先压一压这位‘力士’大人的火气。”坐在椅子上的司房轻描淡写的说道。力士是锦衣卫中最低的职级,这厂役显然是故意调侃。 季桓之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看见一个厂役举起一个鞭子走了过来,他想要躲开,但身体被镣铐束缚着,根本无法躲避。 一阵剧痛袭来,鞭子打在季桓之的胸口上,留下以一道长长的红印。 季桓之忍着痛低声道:“你们可知道对南镇抚司人动用私刑的后果吗?” 司房端起茶杯吹了吹,轻轻啜了一口,而后道:“这里是诏狱,顾名思义,就是皇帝下诏设立的监狱,而诏狱里所有的刑罚也都是皇帝下诏许可的刑罚,你敢说我们动的是私刑,是在诽谤皇上吗?” 给人扣帽子从来都是特务机构的特长,季桓之也怕因言获罪,只能强压住怒火,稍稍低下头:“不敢。” 司房道:“这就对了嘛,态度是最重要的。诽谤那谁的话咱家就当没听见了。你现在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回答咱家一个问题,你的主谋是谁?” “什么主谋?”季桓之脑中产生了一个想法的雏形:东厂想构陷的另有其人。他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显然这种回答并不能令厂役满意,季桓之得到的是从左肩刮到右肋的又一鞭子,正好和刚才那一鞭子抽出的血痕合成了一个叉。 “想你小小力士,断然不敢擅自行凶。李总兵遇刺,背后一定另有主谋。只要你快快招供,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季桓之表示不解的同时,脑子也在飞速地运转:刺客、主谋、凤鸣阁、东厂……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他们栽赃的目的又是什么?想到最后他又不免暗自慨叹:我一个刚入职的力士,南镇抚司里最低级的成员,怎么会被扯进这种阴谋诡计里来了?也怪我倒霉,被安排守卫驿馆,才摊上这种要命的事情。想那么多内幕什么的也是白费心神,倒不如想想怎么才能从诏狱脱身吧? 那司房明白,这小子需要一些提示,于是他便循循善诱:“你在来京城去镇抚司任职开始到现在的这些日子里,和哪些人接触过,又说了哪些话?” 季桓之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来京城去镇抚司任职开始到现在的这些日子里,和哪些人接触过”,他也就只有和南镇抚司里的同僚们接触过了。这帮给死太监们卖命的孙子,原来是想整锦衣卫的人。季桓之的上司是王德光总旗,同僚有小旗一名,校尉一名,力士三名,简单点来说就是他们一干人包括王总旗在内,都是一帮喽啰。左思右想,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同僚和上司有被整的意义。 而且,季桓之也不想做那种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就出卖同僚的人,更何况,他脑子清醒得很,就算他顺着厂役的意思把上司和同僚的名字报出来,也未见得就能保命。他怒道:“哼,你们想让我诬陷别人,当我是什么人了?” “哟,不想诬陷别人,那事情就是你一个人干的咯?你小子真有那么大胆子?”司房道:“看来你是光吃鞭子不过瘾,想试试别的花样。好啊,那就满足你一下。”另外两个厂役搬来炭炉,炉上插着几块烧红的烙铁。 “住手。”厂役正要继续刑讯逼供的时候,外面来人喝止住了他们。 司房和厂役回头看去,一见来人,忙丢了烙铁赔笑道:“原来是李总旗,您怎么来这儿了?” 那李总旗身着青绿绣服,衣裳上的花纹在灯光的反射下格外炫目,他中等个头,身材笔挺,他迈步进来道:“犯人是南镇抚司的,我北镇抚司来审讯,并无不可吧。”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其中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而北镇抚司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所以抓到南镇抚司的人,北镇抚司不存在避嫌的说法。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厂役点头哈腰道,“就是这小子嘴巴严实,我们拷打他半天了,还是一字不吐。” “行了,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歇着,这里暂时交给我们了。” 几名厂役退下,关上了门,刑讯的人换成了李总旗和他麾下的两名校尉。 得到了暂时的歇息,季桓之有空定睛观瞧那李总旗的模样。他只觉得寻遍京师也找不出一张与之先媲美的脸,仿佛上天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张脸上。剑削的长眉下,眸子如同星那样亮烁,黑漆漆如点墨般。深邃如海般见不到底,从里面射出来的目光仿佛无所不摧。玉立般的鼻梁高耸巧秀,那一伸下来的弧度,如玉石雕刻般,刚直中不乏秀挺。鼻子下的嘴唇如弓一般的弧度,宛若含珠,好像是唐伯虎笔下最精巧的弧线。而唇上黑亮的髭须如同刀切,整整齐齐,将整张脸衬得英俊非凡。能有如此相貌,想必不是寻常人。 “李密。”那总旗官坐下来,自我介绍道。 第四章 太保问讯 季桓之他入职后了解过北镇抚司十三太保,而李密就是其中之一。而十三太保中,又有朱后山、熊广泰、李密三人,年纪相差较大,却因志同道合,结拜为异姓兄弟,三人联手办过许多大案,因此名驰北直隶。 是“李太保”,难怪那些厂役对他那样客气。 “你叫季桓之对吧?”李密一边拢着袖口,一边就此发问。 季桓之茫然的看着李密,道:“李总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原本是抓刺客的,却被东厂的人诬陷。” 李密仿佛没听见他的怨言,继续道:“刺杀山西总兵官,不慎将腰佩牙牌遗落,逃避追捕时躲进凤鸣阁,还想拿前内阁首辅申时行的长公子申用懋和花魁王嫽做人质,东厂档头刘彬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将刺客擒获。是这么回事吗?” “啊?”到这会儿,季桓之才完全了解到在凤鸣阁见到的三个人具体都是谁。 李密道:“兹事体大,你现在必须要将今夜的所有事情一件一件、详详细细地如实告诉我。” “告诉你?” 李密仍旧自顾自地说道:“否则此案就会按照东厂的说法了结。当然你死后或许会往深处发挥,毕竟你人死了,尸体还在,不影响按手印。” 这一番话听得季桓之是冷汗直流,如芒在背。 “现在——” 待两名校尉搬来木案,铺开纸笔,李密问:“跟我详细说说吧。” 季桓之抛开上下级的尊卑,斗胆直视李密,一边思考一边试图从对方的眼褶中窥视到其目的,可除了犹如深井般幽邃的目光,他什么都没有窥探到。 “我可以相信你吗?”最终,季桓之直接抛出了心底的疑问。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需要的是你的回答。” 尽管是极其不易察觉的动作,季桓之还是发现李密赏给了他一个白眼。 不管怎么说,北镇抚司也是锦衣卫,总比东厂好些,而且他们起码没有滥用刑罚,单凭这一条,就足以证明李密几人不同于寻常的锦衣卫和东长厂役。 但愿我的直觉是对的。季桓之平静地说:“好,你问,我答。” 李密微微点了下头,便开始了他的问讯。 “李总兵遇刺是在什么时辰?” “大约子时二刻。” “怎么死的?” “小人没有细看,但从刺客的武器来推断,李总兵应当是被长剑刺死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追的刺客?” “就在李总兵遇刺后不到一分工夫内。” “追了多久?” “大约一炷香。” …… 两人一问一答,李密带来的两名校尉就在旁边逐条记录。 等主要的问题问差不多了,李密忽然提出了一个不起眼但似乎很关键的问题:“你有没有看清那刺客穿的是什么衣服?” 季桓之努力回忆,一边想一边答:“他穿一件祥云纹加红边的连帽黑色棉麻钉皮衣,腰上好像挂了件副武器,如果小人没有看错的话,应当是一枚绳镖。” “绳镖?”李密的眼珠滴溜一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李总旗还有问题吗?”季桓之问。 “没了。” 李密叫下属递过来那两份笔录,对照着扫了一遍,看没有谬误,就将其中一份折好夹在了自己的无常簿中放怀里塞好,另一份则是交给校尉保管。 这时候,饱受各种疑惑困扰的季桓之终于忍不住说道:“李总旗,小人有几件事情不明,可否问问您?” “是我问讯你,别搞反了。”李密说完,旋即带人出去了。 真是惜言如金。季桓之觉得李密这个人从一进门就开始摆谱耍官腔,临了还甩了句很轻蔑的话语,真的是除了长得样子比较俊美外,其他方面都挺让人讨厌的。被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并且问讯,倒真不如挨一鞭子来得痛快。 李密走后,那几个厂役觉得有必要将北镇抚司来人的事情告诉上级,加之时辰不早了,他们也需要休息,另外刑讯逼供又不急于一时,所以他们把季桓之又丢回了牢房里,锁上门便离开了。 “真是扰人清梦。”隔壁被锁链的动静搅和得烦了,醒来就是一句牢骚。 “我也不想啊。”季桓之发出一声苦笑。 隔壁那人被吵醒,埋怨几句后才想起来:“我记得这间应该没有人才对啊,你刚来的?” 季桓之心想:听这人的口气,倒像是把诏狱当成自己家,熟得不能再熟一样,天知道是被关了多少年。季桓之觉得既然大家都是可怜人,长夜难眠,倒不如跟他诉诉苦,于是他说:“我是刚入南镇抚司不久的一名力士,今夜驿馆内山西总兵官遇刺,我原本是抓刺客的,却反倒被东厂诬陷成刺客抓起来了。” “南镇抚司?”那人来了兴趣:“我也是南镇抚司的——不过比你入职要早不少年。” “原来是前辈。”季桓之也听出此人的声音比较老成,客气了一句。 二人通过贴着墙壁交谈,对各自都有了些了解。原来隔壁这个中年犯人是嘉靖年间入的南镇抚司,曾经做到副百户,名叫庞明星,因为在世宗皇帝丧期内胡言乱语,被定了个大不敬之罪,关在牢里快二十多年了,保不齐已经被上头遗忘了。 “唉,进了诏狱里,别管关多少年有没有人记得吧,没死就已经是一种胜利了。”庞明星叹息道。然后他又问:“听你刚才说东厂的人还刑讯逼供,后来被一个人喝止了,那人是谁,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经过短时间的接触,季桓之感觉庞明星这人脾气蛮好,还挺关心人的,于是他告诉庞明星:“来的人号称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的李密李总旗,他问了我一些问题,基本上都是关于案情的——喔对了,他问我刺客衣着的时候,我告诉他刺客腰上有一枚绳镖,他好像眼睛忽闪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绳镖?”没想到,庞明星听到这两个字也陡然精神一振,连音调都提高了。 “怎么了,庞前辈?”季桓之听出庞明星的情绪变化,试探着问。 “绳镖……”庞明星沉吟了一阵,问:“小子,你可能摊上大事了。” 季桓之一惊,心里震恐。摊上大事了,什么样的大事? 没等季桓之发问,庞明星就长叹一声,道:“看来他们还是回来了。” 第五章 嘉靖秘闻 却说季桓之听庞明星说“他们回来了”,不免疑惑:“什么,谁回来了?” “暴雪坊。” “暴雪坊?”季桓之把这三个字念叨了几遍,大概明白这应该是个组织的名字。 反正时间充裕,庞明星干脆从头讲起,他先问季桓之:“小子,你知道壬寅宫变吗?” 季桓之回答:“略有耳闻。” 当年世宗皇帝为求长生不老,要以“吸风饮露之道”成仙。在园中可植蕉数株,每早,阔叶上必布满甘露,晨起口干舌燥之即,吮吸若干片,可觉甘甜爽口,并有延年宜寿之说。嘉靖帝为采集甘露饮用,日命宫女们凌晨即往御花园中采露,导致大量宫女因之累倒病倒。 不光如此,嘉靖帝还大量征召豆蔻年华的宫女,采补她们的处女经血,炼制丹药。为保持宫女们的洁净,她们经期时不得进食,只能吃桑叶、喝点露水。嘉靖帝多疑暴戾喜怒无常,鞭打宫女更是家常便饭。 最终,嘉靖二十一年,杨金英等十数名忍无可忍的宫女乘着嘉靖帝熟睡之际,用黄绫布把嘉靖帝的脖子套住,然后用手拉扯,企图杀死嘉靖帝。而后又因打了死结,杀不死嘉靖帝,遂又用钗、簪等物刺向嘉靖帝。在这时其中一个胆小的宫女因害怕,报告给方皇后。方皇后赶到,将宫女们制服、并下令斩首,首犯斩首后诛灭九族。而且,连当时服侍嘉靖帝之端妃,也一并斩首。这便是壬寅宫变了。 “不就是一群宫女的报复吗?难道……” “呵呵,不错,这起事件不是宫女报复那么简单的。”庞明星压低音调,小声说道:“其实那群宫女中有两个是暴雪坊的刺客,而这起事件的主谋,是一个叫邵云的女子。” “邵云?” 庞明星道:“而邵云有一样独门武器,正是绳镖。” 邵云生于明朝正德年间,本是皇帝后宫中的一位妃嫔。后来正德驾崩,朝廷内一片混乱,众臣为下一任皇帝的人选争吵不停,好不容易才敲定让正德的堂弟继位,是为嘉靖帝。不久后,邵云发现八虎策划控制新帝,于是联合暴雪坊将八虎逐一刺杀,而她也在历练中一步步成为了暴雪坊的总坊主。然而没有了文臣和宦官压制的嘉靖帝,愈发变得昏庸无道,导致天下疲敝,民不聊生。 在这种情况下,暴雪坊派遣绝色女刺客入宫,即为端妃。但是嘉靖帝生性多疑,后宫中的人不可以有一件能伤人的武器在身,所以端妃进入皇宫后,只能暗中培植势力,联合对皇帝不满的宫娥太监,最终借用宫中怨恨沸腾的机会,在嘉靖帝熟睡的时候用布条和发饰进行刺杀,但可惜的是,当时有一名皇后麾下的宫女混了进去,赶在众人得手之前组织了刺杀行动。 季桓之听罢只觉如芒在背,惊愕道:“想不到刺客竟能以贵妃的身份混入后宫,真是让人心有余悸。” 庞明星冷笑一声道:“这就害怕了?还有更让你吃惊的呢。你知道世宗皇帝是怎么死的的吗?” 季桓之打了个冷战:“难道世宗皇帝——” 庞明星的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了:“是被毒杀的。” 的确,嘉靖帝戒备心极强,尤其是壬寅宫变之后,住都不在后宫住了,连女人接触的频率都降低了。再想对他下手可谓是极其困难。但是,嘉靖帝的一个爱好,却又使事情看起来变得简单了:炼丹。 “在丹药里下毒可是个学问。”庞明星自觉反正被人遗忘在诏狱里了,胡说八道几句也没人会管,于是他调侃道:“不是说你放了有毒的东西,那练出来的丹药就一定能毒死人的,保不齐非但毒不死人,吃下去之后还能神清气爽,延年益寿呢。”这其中涉及到了化学,以庞明星的认知领域自然不甚了解,但大致道理他还是略知一二的。“而且炼丹的道人也会严格把控材料,毕竟皇帝若是吃他们练的丹药死了,他们的脑袋也保不住。所以在许多年后,一直到了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世宗皇帝老人家在阳间的最后一年,这帮刺客终于培养出了一个烂熟道家经典、谈论修仙头头是道的假道士出来——不然你骗不了钻研这行几十年的皇帝呀。而这个道士‘修炼’多年,唯一的目的就是炼制剧毒丹药,鸩杀世宗——当然结果的话,你听到现在肯定是知道了。” 季桓之不但知道了结果,还大概明白了庞明星为什么会被关到现在。这一定是他了解内情,在世宗丧期内不慎说出了口,才被定为大不敬之罪,关押在诏狱。太平盛世,皇帝老人家被刺客毒杀,这种事情皇家一定是讳莫如深的,庞明星大嘴巴险些把这件事广播出去,没宰掉他就已经是朝廷格外开恩了。 季桓之脑子飞速运转,思考活着走出诏狱的办法,通过比照庞明星的经历,他发现少说话才是保全自身的最佳手段。而既然东厂是想逼自己“供”出同僚,好大范围牵连,那么自己应当坚守两条原则: 一、我是抓刺客被误会的;二、除了第一条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既是这样盘算,并且事实也是如此,所以他决定暂时就以这两条原则去面对未来的各种刑讯。这样一来,东厂的人从自己嘴里撬不出任何东西,久而久之自然也就会放弃逼供;加上李密如果真的可信,查出了更深层次的真相,那么届时自己洗脱冤屈,无罪出狱,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想到此处,季桓之不禁要感谢启发自己的庞明星一句:“庞前辈,谢谢您了。” “你谢我干什么?” “谢谢您告诉我那么多奇闻轶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保险的计划已经制定下来,现在季桓之无非是要祈祷两件事情:其一自己不会被拷打至死,其二就是李密真的能调查出有价值的、能帮自己洗脱罪名的东西。 第六章 陈年旧事 季桓之在诏狱里暂时按下不提。且说那北镇抚司总旗李密出了诏狱,赶回了镇抚司衙门,叫醒了正在躺在后堂打盹的好友,正六品百户、同为北镇抚司十三太保的熊广泰。 熊广泰是个五大三粗的虬须汉子,他睁开铜铃般的眼睛,舔了舔嘴后揩去眼屎,埋怨道:“每次值夜班都睡不好,烦都烦死了。” “值夜班是让你睡觉吗?起开,把桌子整理清爽了。” 熊广泰虽生得魁梧挺拔,孔武有力,豹头环眼,十分吓人,但对上司和朋友却十分和善(尤其是前者),因此熟悉他的李密才敢毫不客气地呵斥他。 “好歹我比你高两级,给我点面子行不行?”挨了通训斥,熊广泰清醒了许多,瓮声瓮气地嘟囔一句,然后问李密:“有什么收获没有?” 李密命麾下校尉关好门,拿出他们保管的一份笔录,而后两肘架在书案上,右手两只夹着把笔录递了过去。 熊广泰接过笔录扫了一遍,笑道:“你动作挺麻溜啊。” 原来自嘉靖以后,东厂势力就压过锦衣卫一头,两者甚至有演变为上下级的意思,为了彻底打压镇抚司,东厂一直在捏造各种冤假错案,构陷南北镇抚司的人,一时间两镇抚司人心惶惶,甚至不少锦衣卫为了自保,跳槽去了东厂当厂役。而同样在今天晚上值班的李密,听到手下校尉报告东厂档头刘彬带着数十个番子出动的消息,很敏感地觉得这又是一起针对锦衣卫的行动,于是跟踪到凤鸣阁,亲眼看见南镇抚司力士季桓之被锁了押入诏狱。为了保全整体利益,李密这才虚张声势,壮着胆子进诏狱审讯季桓之。 “那小子说刺客穿一件祥云纹加红边的连帽黑色棉麻钉皮衣,腰上好像挂着绳镖。”李密说着,指到了笔录上的那一列。 这下熊广泰好好揉了揉睛明穴,再不敢轻慢此事。他说道:“我印象中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关于绳镖的记载——对了,去书库。” 二人来到存放卷宗的书库,拂去书卷上的尘土,找到了一本嘉靖年间的案情卷宗。熊广泰翻了翻,忽然找到了他想找的内容。 “正德朝八虎之一的谷大用,因迎接新帝登基有功,虽被御史萧淮弹劾蛊惑先帝,却仅降为奉御,居南京,又召守康陵,嘉靖十年暴死——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说法。”然后他翻到了下一页,念道:“经差人、仵作及北镇抚司勘验,谷大用实则后颈对口处中菱形利器而死,伤口有刮蹭摩擦痕迹,推断应为绳镖所害——就是这儿了。你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 李密自然知道熊广泰问的传说是什么,于是回答:“是不是关于暴雪坊的?” “对,我再找找看。”熊广泰暂时放下关于谷大用案的卷宗,转而寻找更久远些,关于暴雪坊的资料。过了一会儿,他在最深处的一排书架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册尘封多年的本子。 熊广泰一边看一边说:“暴雪坊,据传是在五代残唐年间由厌战的流人建立,一开始只是收钱办事的赏金组织,从不介入政治纷争。但不知为何,从元代起,他们就有涉足政事的迹象,尤其是谋害元明宗、扶持元文宗即位的燕铁木儿,更是有被暴雪坊刺杀的嫌疑。而本朝太祖开国后,深感民间秘坊有很大危害,所以曾经几度秘密清剿,等到了永乐年间,暴雪坊也逐渐消失在了记载中。不过到了嘉靖年,这一恐怖组织忽然又重新出现,并且策划了多起刺杀案件,其中两次的矛头甚至直指世宗皇帝。” 李密不禁思考:暴雪坊,刺杀世宗皇帝;现在又刺杀山西总兵官。而得手之后为什么区区一个南镇抚司的力士都能追上他,而那力士追进凤鸣阁之后又恰好撞上东厂的人?我审讯姓季的那小子之前,他正被厂役拷打,却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兴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东厂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刺客消失踪迹的地方——凤鸣阁,难不成他们其实和暴雪坊在暗中是串通好的?那他们只是抓一个力士有什么用,牵扯南镇抚司的其他人?具体要牵扯谁,总得有个目标吧? 李密想了很多还是没有头绪,又记得季桓之曾说夜半三更追进凤鸣阁,那般深夜却有一男一女活动。那对男女自然指的是申用懋和王嫽了。申用懋乃是前内阁首辅申时行的儿子,不容易接触,而那花魁王嫽就不同了。 想到这儿,李密几乎用半命令的口吻对熊广泰说:“二哥,等天明随我去凤鸣阁查案。” “等天明?”熊广泰犯了懒,还打了个哈欠,找借口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讨厌倒时间,每次夜班我都是睡觉的,今晚被你吵醒,呵——我待会儿可得好好睡一觉。” “二哥!”李密面有愠色,道:“此事干系重大,甚至关乎你我安危,你也不放在心上吗?” “你找大哥不行吗,大哥是白天班。” “大哥人在顺义还没回来,你忘了?” “哈,那就等大哥回来再说吧,我困了。” 说完这话,熊广泰又打了个哈欠,呼出一口熏人的烟草气味。 这口烟味到刺激李密想出了点子,他摆出笑脸道:“二哥,你若是帮我这件事,我就买二两一等的吕宋烟送你怎么样?” “呣——”熊广泰顿时来了精神,他这人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泡脚,尤其是在那个抽烟还不怎么普及的年代,他的爱好算是抢在潮流的前面了。“这可是你说的哟,到时候不许耍赖!” 堂堂虬须大汉,拿指头戳着别人鼻尖,心里想着那一丁点好处,强忍着窃喜装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倒显出几分可爱来。 李密笑道:“我言出必行,什么时候耍过赖了?” 等到天明,李密禁不住熊广泰的胡搅蛮缠,先给他买了一两吕宋烟,也就是说好的一半。而熊广泰也是实诚人,拿了好处就跟他穿着便服去了凤鸣阁。 第七章 初步调查 因为昨晚下雨的缘故,空气中透著一股淡淡的湿意。街道两旁的花树下,尚余下昨夜风雨的残红,仿若处子新破,在脂香的白绢上散落的朱斑,看来多少有些香艳。花树的主人竟也舍不得把它扫掉。天晓後尚不久,但已经依稀有丝竹吹弹声、歌女轻唱声从精致楼阁里头传出。由于那些精美的阁子大都笼罩在如烟的杨柳间,所以霏霏的音乐声更显婉转丝绕。 虽然经历的昨晚的风波,但凤鸣阁似乎没有受到影响,白天依旧照常开门,里面宾客满堂,热闹非凡。 二人进了凤鸣阁,叫来老鸨,询问王嫽人在何处。 老鸨一开始见他们穿的是便服,不以为意,但当李密撩起衣摆,露出锦衣卫牙牌的穗子后,老鸨不敢怠慢了。她实言相告:“王娘子正在后花园陪申公子作画呢,还请二位稍等。” 李密不敢冲撞申用懋,抬头向熊广泰寻求意见:“要不我们等等?” 熊广泰急着拿剩下的一两烟草,道:“等什么呀,我们也去后院——鸨母放心,我们先远远看着就行。”说完,他便主动拉着李密去了后院。 要说申用懋和王嫽两个,精神也真是好,昨晚雨夜还一块儿喝茶弹琴,白天也不知补觉了没有,就起来画画。 两名锦衣卫刚来到后院廊檐下,就看见院子中央凉亭里的男女。 申用懋此时正沐在美人幽香里,悠然自若,微笑的面容井然无波。清澈若水般的目光注视著面前坐著等待作画的女子,目光虽然温柔清宁,但是却仿佛把那女子全身上下都看了个透。虽说他是出于欣赏的角度看那女子,但是在王嫽的如玉小脸上,一丝诱人的红霞还是渗透开来,目光也不由得飘出一许嗔意。尽管如此,王嫽仍是坐着一动不动,摆出最美的姿态,静若处子。 申用懋手上的笔仿若神来,不经意几划,便如神如仪。他特别善画美人,据说金陵青楼十二钗其他十一人都被他画遍了,唯独差王嫽一幅。他画中的王嫽,和真人相比,更加因为含情脉脉,秋波款款,风姿绰约,绝美非凡。王嫽便是自己也不敢多看。 其实申用懋落笔的时候,目光就已经从王嫽丰满迷人的曲线上收回了。他只是微瞥了几眼,便运笔作画,但目光和心神仿佛又不在画上,双眸又是一片迷茫,仿佛他不是凭眼前的女子样子作画,而是凭刚才瞄那几眼的印象,用心将整幅画完成。 “好画功呀!”李密眼神好,远远瞧见了画作,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 申用懋正思量间,忽觉得一道尤其亮烁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加之听到那一声赞叹,手上的笔不由得缓了缓。他转过头去双目,对上射来的目光,一瞧原来是个面若冠玉的男子,既有些惊喜,又有些扫兴。因为他只对女人有兴趣。 “何人扰我呀?”申用懋有些不悦。 熊广泰点头哈腰,赔笑道:“打搅申公子了。”作为一个能混到百户的锦衣卫,熊广泰面对权贵时一向慎重,即便现在面对的只是一名曾经权贵家的公子。 这会儿倒是李密更管用,他走上前去亮出牙牌,不卑不亢地说道:“申公子,我们二人是北镇抚司的,关于昨日案件,有些事情想向公子和小姐了解一下。” “不知道。”申用懋最烦这些特务,三个字就想把他们打发了。 “下官还没问,申公子就说不知道,未免太急躁了些吧?” 申用懋皱起眉头,“啧啧”两声放下笔,道:“要问什么快些问,不要妨碍本公子作画。” “借您的墨一用。”李密掏出无常簿,抽出笔,在石桌上放着的砚台里沾满了墨汁舔了舔,方才问道:“申公子和王娘子对暴雪坊有了解吗?” “什么啊?没听清。”申用懋表示不懂,像是在隐瞒什么。 而王嫽仍旧端坐,瞳仁却向左下移动了一下。 李密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道:第一个问题就让你现形了,看来你和刺客的确大有关系。他接着问:“邵云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赵云?”申用懋继续装糊涂:“唉哟,那你得去四川,赵云埋在那儿呢。” 李密站在他面前,眼睛却一直在观察王嫽,他继续问:“刺杀李总兵的主谋是谁?” 李密的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 “申公子,”王嫽忽然开口道,“奴家有些不适,想必是昨夜着凉,想回屋歇会儿。公子如果不嫌麻烦,可以扶奴家进去吗?”说着,她抬起了一只手。 “哪里的话,这是申某人的荣幸呀。”申用懋搀起王嫽便要往房子里走,走的时候还不忘警告两名锦衣卫,不要乱动他的画。 “唉——”熊广泰想拦住他们,却又没那么大的胆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进了屋。 “你呀,真是白生了这么大的块头。”李密白眼埋怨。 熊广泰问:“那接下来怎么办?他们干脆不理咱们了。” 李密合上无常簿,说:“收获颇丰。现在我们应该去李总兵遇刺的驿馆。” 昨夜李如松遇刺后,季桓之第一时间让驿卒携带他的牙牌去南镇抚司叫人过来保护现场,驿卒自然照做了。 可当李密和熊广泰来到驿馆外面的时候,却发现驿馆内外除了两名南镇抚司的校尉外,其余都是东厂的番役。原来南镇抚司主管的范围是本卫的法纪、军纪、监察、人员管理等,相当于宪兵,刑侦方面并不是主业。所以案发后,南镇抚司只是派人来保护现场,等东厂来人,就交接了工作,只留下两名校尉装装样子。而专门负责刑侦的北镇抚司呢?就只是刚刚抵达的李、熊二人了。 意识到东厂的番子必定抢先进入现场勘察过了,李密忍不住责备熊广泰:“叫你贪睡,我们就应当早点来。” “早点来也没用啊,东厂的人怎么说也肯定比我们快。”这会儿熊广泰倒很清醒。本来就是人家策划的事情,你再快还能快得过提前准备的人? “要不要进去瞧瞧?”熊广泰提议。 “不必了,进去看也是假现场。”李密思忖片刻,觉得驿馆里的其他人必定都被东厂的人封住口了,即便问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唯一可信的证人恐怕只有一个。 “想办法把季桓之捞出来。”李密如是说道。 “你有办法吗?”熊广泰看着他问。 李密也反过来盯着熊广泰:“我问你呀。” 第八章 突然释放 次日清晨,京师北门刚开,便有一十九骑疾驰而入,为首一人头戴深色缠棕帽,身穿红紵丝纱罗衣,外罩金边锁子甲,佩铜装镶玉绣春刀,腰上的牙牌和穗色表明,此人是一名锦衣卫正五品千户。再看此人样貌,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的朱后山。 朱后山此前追捕犯下累累罪行的江洋大盗杜江,跑了半个北直隶,最终在顺义将其擒获,今日正好赶回京师,将犯人投入诏狱顺便结案。 进了城,朱后山率众马不停蹄,风风火火赶回了北镇抚司衙门,将把犯人移交等等手续一口气办完,方才停下来喝口水休息休息。 可他刚站定没多久,两个好弟兄就找来了。 “大哥!” “二弟、三弟!”朱后山丢下喝水的瓢,水缸溅起一朵浪花。 熊广泰笑道:“大哥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横行北直隶两年多的江洋大盗杜江,大哥只用了一个月就擒回来了,不愧是——” “好了好了,别拍马屁了。”朱后山爽朗地笑道:“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呵呵——”熊广泰搔着鬓角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你怎么猜得那么准呢?” 朱后山道:“每次奉承我之后就求我,傻子也懂了。直接说什么事吧,要办就尽快,我这会儿要是一坐下,怕是躺到后天早上都起不来。” 李密慎重,走上去紧贴着他的耳朵将事情的大概叙述了一番。 朱后山听罢直皱眉头,问:“为什么非得等我来,你们直接请指挥使大人帮忙不行吗?” 李密道:“这两天骆指挥使抱恙在家,而且事情又是刚发生不久,指挥同知认为只是对付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不相干,所以不想插手。”对于长官们意识不到案件的严重性这一问题,他感到既焦急又无奈。 朱后山沉默良久。多年为官,他和不同圈子的人都多少有些交往。不过他同样隐隐感到这起案件牵连甚广,所以,“我也只能试试看了。” 几天后,诏狱。已经遍体鳞伤的季桓之仍旧在坚守着自己沉默是金的原则,刑讯他的厂役快要认输了。 你挨打不累,我们打得都快累死了。 “行了行了。”这些天一直负责逼供的宦官司房也按捺不住怒火了,今天他连茶壶都没带,就是怕万一生气把价值几十两的珍贵茶具给拍碎了。司库道:“既然他不开口,就先把他丢回牢房里,等厂公的意思下来,我们写了文书,把他闷死了按手印就行了。” 几个厂役阴冷地笑着聊天:“任凭这小子皮再厚、骨再硬,还不是一捏就死的蚂蚁。不过死之前让哥几个当沙袋练了练倒也不错。唉,反正他是要死的人了,明天换老虎凳试试怎么样?好久没听见半月板挤出来的咯答声了,正好我家里的饭桌不太稳,明儿剜下来拿回家磨一磨垫桌腿用。” 刑架上的季桓之听着厂役们的交谈,不免有些绝望:难道我坚持到现在,最终还是枉死的结果吗?不、我不甘心。季桓之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咽了口唾沫,不屈的意志令他心中升起一团炽热的怒火,他咬着牙,不断地聚集残破躯体中的力量,试图挣脱金属的锁链。即便要死,也得把眼前这几个蛆虫拉下去陪葬。 恰好司房摆摆手,吩咐厂役把他从刑架上弄下来。 厂役解开锁链的刹那,季桓之一抖右胳膊,将铁链箍成圈套在拳头和小臂上,抡起来就是一拳。 “啪——” 其中一个矮个厂役的脸顿时变成了六必居酱菜园子,眼珠子、红的、黑的,一股脑全流了下来。 “我杀了你!” 季桓之扑倒这矮个厂役,坐在他的身上,一边说着“我让你垫桌腿”,一边抡圆了胳膊左一拳、右一拳,又把他生生打成了西湖十景,五彩斑斓,缤纷炫目。 其他厂役想不到半死的囚犯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们试图阻拦季桓之,却都被一把推开,帮不上同伴。 这时一名高个厂役拿起鞭子抽了季桓之的后背一下,得到的回应却是对方转过脸来死盯着他的凶狠目光。很快,季桓之屁股下的人就换成了他。 “造反啦,造反啦!”宦官司房急忙开门,冲出去大声呼救。 恰好此时有一名衣着华丽的宦官走进来,不紧不慢地问:“唷,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呀?” 司房像是得了救星,忙道:“季桓之、季桓之——” 宦官道:“喔,咱家正找他呢。你们快把他放了,这是上头的吩咐。” “把他放了?”司房以为自己听错了。 宦官打手势示意司房贴近点,然后他耳语道:“这小子不简单,放人是司礼监的意思。” 司房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凉气,许久才能继续说话:“那他打人……” 宦官隔着门冲刑房里看了看,甩了司房一个白眼:“这几条狗平常作威作福惯了,也是该管管了。” 半个时辰后,把这几日受的皮肉之苦如数奉还给了厂役们的季桓之才换上原本的力士服,戴好帽子,跨上父亲留给他的戚家刀,大摇大摆出了诏狱。 临行前隔壁的庞明星不免吃惊地盯着他发问:“你这就走了?” 季桓之对他许下一个承诺:“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设法把前辈救出来。” 当然,以季桓之现在的能力,是肯定无法履行承诺的。他刚出诏狱,就被几名便装锦衣卫校尉围上了。 “你们这是……” 校尉撩起衣摆露出牙牌道:“少废话,快走,我们大人要见你。”除了没有踹一脚外,这群校尉的态度和东厂厂役也真的差不多。 季桓之在几名校尉的看护和引领下来到朝阳门一条街的许记茶馆。茶馆不大,一共两层,里面坐着二十来个闲着没事的客人,喝茶嗑瓜子,听大堂里的先生说书。 季桓之跟着人上了二楼一处包厢,就嗅到一股子烟味,有点呛人但又不似烧柴烧纸的烟味,细细咂么起来还有些幽香。他再往里瞧,正见得一个虬须大汉,凑了两椅子、两只凳子,懒洋洋地躺在上面,脸冲着窗口,一边嘬着烟袋,一边跟着说书先生的情节轻声发笑。 连坐姿都这么霸道,想必是个标准的粗人。季桓之下了第一印象,于是恭谨地躬身问道:“敢问大人是?” 第九章 案件推理 那大汉转过脸来将他一打量,粗声问:“小子你就是季桓之啊?” 他的声音犹如虎豹打鼾,寻常人头次听了都不免两股战战。但季桓之觉得自己诏狱都待过,还没有缺胳膊少腿就出来了,也算是经历大风大浪的人,没理由怕他。更何况自己莫名就被释放,一出门就被人带来见这个大汉,那么对方应该也没什么恶意。于是他从容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 大汉见季桓之没有被他唬住,反倒心生几分欣赏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暂时把烟袋放在盛瓜子的碟子上,说:“本官是北镇抚司百户熊广泰,今奉命调查驿馆刺杀案,你同时作为疑犯和证人,有义务协助我们调查,明白吗?” “原来是熊百户,小人失敬。”季桓之暗暗吃惊:熊广泰亦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是这几天找我的第二个有名头的人物了。 “不过——” “不过什么?”熊广泰瓮声叱问。 季桓之问道:“不过熊百户为什么不将我带到衙门里,而是在此间茶馆见我呢?” 熊广泰也不瞒他:“你问这个呀,因为你毕竟是南镇抚司的人,本官若是将你带去北镇抚司衙门审问调查,一来于制不合,二来你的上司也没面子,所以我命人将你带至茶馆,在坊间说话、问问题也方便许多。” 熊广泰提到季桓之的上司,这才令他想到,也不知最近这些天南镇抚司里的人有没有谈论过关于自己被东厂当做刺客抓走的事情,也许事发突然,他的上司们还没来得及想法子处理。 “小子,我现在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刺客?”熊广泰忽然死死盯着季桓之的脸问。 尽管尽量保持克制,季桓之还是被那种逼迫式的探询目光盯得发毛,他答道:“大人何出此言?小人非但不是刺客,还是那晚穿街过巷追捕刺客的人。” “你不是刺客?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出来吗?” 季桓之对此颇有疑惑,于是说:“小人正有此疑问。” 熊广泰冷笑一声道:“因为你目前的身份是刺客的同伙,为了减轻罪责,所以愿意配合北镇抚司追查刺客以及背后主谋。明白了吗?” 季桓之先是一惊,而后又有些释然:也对,也只有通过这种说法才有理由放他出来。 熊广泰补充道:“正因如此,为了防止从犯反抗或是逃跑,必须加以管控——你们几个,给他铐上。” 季桓之对此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所以主动伸出两手,让锁链和手铐铐住了自己的双手。 “既然是犯人和证人,那这把刀也就别挂着了吧。”熊广泰示意下属再缴了季桓之的佩刀。 季桓之眉头微微一蹙,但又迅速舒展开,他并不想惹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生气,唯有任凭对方处置。 熊广泰见他态度驯服,颇为满意,于是掏出无常簿,声音放温和了些,问了他几个问题,无非就是问一些刺杀案当晚的事情,和李密那一日进诏狱提审的问题差不多。截止目前,除了知道刺客的身高体型、衣着武器外,并无其他收获。 熊广泰思忖片刻,又问道:“你说刺客是从屋顶降至李总兵下榻的屋子的,驿馆二楼总共几间屋子?” 季桓之答道:“驿馆房屋从上面看,形状是一个拐,一共五间屋子,李总兵的屋子在中间。” “喔——那当晚另外四间屋子分别住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李总兵的随行护卫,一共八人。一楼五间屋子住的都是驿卒和守夜人,连我在内一共五人。” 还会补充作答了,小子挺机灵的。熊广泰这般寻思。接着继续问:“那你上屋顶追刺客的时候,另外四间屋子的屋顶瓦片有没有被揭开?” “熊百户问这个作甚?”季桓之随口说着,脑子却一个激灵,仿佛明白了熊广泰的意思:如果二楼五间屋子恰好只有李总兵的屋子屋顶瓦片被揭开,那么说明刺客很有可能是提前知道李总兵住在哪间屋子的。因为如果他不知道,应当会一间一间地找,而即便找错,他也没有必要再将揭开的瓦片还原。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刺客运气真的挺好,五分之一的几率恰好撞着,第一次就找到了李总兵的房间。 “没有。”季桓之经过一番回忆,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么那一日白天你有没有在驿馆周围发现可疑人等?” 季桓之已经领会了熊广泰的意思,便回答道:“驿馆外围有一圈木头栅栏,养着马匹骡子,驿馆周围是一丈宽的开阔路面,路面的对面都是平房。如果有可疑人向驿馆内窥视,既容易被察觉,也得不到太大收获。” 熊广泰拿起烟袋嘬了一口,让烟从鼻孔里喷出,乍一看就像是山魈在呼瘴气。他沉默一会儿,表情严肃地说道:“那么照此看来,驿馆里一定有刺客的同伙了。否则,诏狱又怎么会默认了你是刺客同党的说法,同意以协助调查为名的理由放你出来呢?” 一时间,季桓之竟无言以对。 熊广泰又道:“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就是刺客的同党。”说完,他唤来一名小旗,对其耳语几句,小旗便带走一半人退出去了。稍后,熊广泰抓了把瓜子,丢下十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对季桓之道:“现在本官要再去一趟凤鸣阁,让你和王嫽对质。” “但听熊百户吩咐。” 季桓之跟着熊广泰一众下楼,同时一直注意撩着手铐的锁链,尽量不让它发出声响,毕竟带着这东西叫人瞧见了丢人。 一行人再次来到凤鸣阁,由于老鸨之前见过熊广泰一次,知道他是来办案的,所以也没有横加干涉。另外还告诉他之前和他一起来过的那个年轻点的锦衣卫正在三楼王嫽的屋内,二人正在聊天。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那申用懋估计玩得肾亏,回家吃烤串补一补去了。也不知三弟问出些了没有。”熊广泰自言自语在前面走着,他直上三楼,来到一扇蒙着刺绣锦缎的黑漆木门前,连续轻扣了三下,又重扣了一下,然后咳嗽了一声。 稍后,门打开了,熊广泰命手下在门外守卫,自己带着季桓之走进去,然后随手锁上了门。 此刻王嫽正坐在窗边一把南官帽椅上,手里握着白色手绢,心神不宁地看向刚刚走进来的二人。“啊,又是你们——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刺客是谁,更没有藏匿包庇刺客,你们不要再来了。” “王娘子,方才不是聊得挺好吗,你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和熊广泰一样穿着深色便装的李密此前一直在这里半谈心半问讯式地在和王嫽聊天。而他其实也明白,没有权贵在场的话,熊广泰便不会摆出一副谄媚的脸,而不谄媚别人时的熊广泰,模样的确有些吓人。 “王娘子,麻烦你站起来一下。”熊广泰道。 “什么?” “站起来。”熊广泰设法让自己尽可能温和些,但他的嗓门还是挺大。 王嫽被吓得一颤,腰腿跟弹簧一样绷直,立马从椅子上起来站定了。 熊广泰又转头问季桓之:“小子,你看她身高体态和刺客比起来如何?” 上一次对方是坐着的,季桓之这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了王嫽的个头,将其和记忆中的刺客一比较,他摇摇头:“不,她比刺客要高一些。” 不是。熊广泰挠挠鬓角,贴过去问李密:“三弟,你一早就来了凤鸣阁,有没有更多的收获?” 李密耳语道:“我观察王嫽许久了,她两手白皙细嫩,双足金莲三寸,绝不可能是身怀武艺的人。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哪一点?” “她说截止前天申用懋离开凤鸣阁,他们二人在共度了七日。也就是说直到第五日,申用懋才为她作肖像画。” “这有什么问题吗?”熊广泰并不认为哪一天作画有什么可疑之处。 可李密却说:“申用懋替王嫽作画的前一日,就是季桓之追刺客到凤鸣阁的那一日。” 熊广泰思考一阵,随即会过意来:“一大早就起来作画……好像是这么回事。” 旁边季桓之默不作声,却一直在注意屋内另外三人的言谈举动,他听到两名锦衣卫的低语,也顺势思考起来: 话说那一夜我闯入凤鸣阁后院,在凉亭内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滩朱砂印,而第二天一大清早,申用懋就替王嫽作画。他们熬到凌晨才睡觉,刚睡下没多久就急忙起来,赶在凤鸣阁刚开门的时候就画画了,这样一来,就可以说朱砂是颜料了,他们的行为难不成是在掩饰什么吗?如果真的是有掩饰的目的在,那么恐怕就连申公子也和刺杀案脱不开干系了。 他思考的时候,熊广泰和李密就敲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看来只有把申用懋抓回去,仔细拷问了。” 第十章 夜访花魁 “看来只有把申用懋抓回去,仔细拷问了。” 李密说着,偷眼瞥向王嫽,看对方会不会有其他举动。他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王嫽是否真的和申用懋关系不一般,当听到他们说要抓申用懋下狱拷打的时候,会不会为了相好的求情而主动透露一些信息。 然而王嫽仍又坐回去,对此不发一言。 看来唬不住啊。 旁边季桓之按照常识来推理:王嫽身为青楼十二钗之一,品花榜上有名的人物,自然见过无数的风流才子和达官贵人,当然明白对于锦衣卫来说,什么人敢抓什么人不敢抓,六部的官员尚且有回旋余地,你要是把内阁首辅放在面前,就连锦衣卫的头子左都督过来,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啊。想到此处,季桓之不禁笑出了声。 熊广泰听见他笑,不悦道:“小子你笑什么?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季桓之一路观察过来,大概了解熊广泰是个有些色厉内荏的人,加之有李密和王嫽在场,他肯定也不会太多狂躁,于是季桓之斗胆握住铁链,上前一步,面向王嫽问道:“王娘子可还记得在下?” 王嫽皱起眉头盯着他看了会儿,摇了摇头。兴许是那一夜确实昏暗,她没有看清,自然也没有记清。 季桓之不跟她啰嗦,直接问下一个问题:“王娘子身为青楼十二钗之一,本应在南京,为何会来到京师?”王嫽答道:“奴家薄命,原来的妈妈重病,需要千金寻觅珍奇药材医病,故而将奴家转卖给京师的金主,也就是凤鸣阁的东家。”季桓之又问:“什么时候的事?”王嫽答:“上个月。”季桓之接着问:“那你和申公子相识多久了?”王嫽道:“刚刚相识。” 季桓之将王嫽的答案品味一番,回头对熊广泰和李密道:“没什么可问的了,两位大人,我们走吧。” 熊广泰吹胡子瞪眼,左手撸右手袖子,几乎要当场发作,痛揍这小子一顿: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擅自问其他嫌疑人问题不说,这会儿还指挥起老子来了? 不过李密拉住了他,冲他使了个眼色,三人随即退出了房间。 一出门,熊广泰就拎起季桓之的衣襟,猛一抓他的脖子恶狠狠道:“你小子竟敢擅自说话,是不把本官和李总旗放在眼里吗?”因为周围有人路过,熊广泰是一会儿抓一会儿放,三下两下,弄得季桓之喘气都喘不过来了。 等好不容易熊广泰的气消了,季桓之顺顺气又说:“我觉得现在应该找找其他人,问一问王娘子在京师有没有别的住处。” “你——” 熊广泰的火气又上来了,不过这次李密拦住他道:“这小子想尽早洗脱冤屈,肯定不会故意整我们,他只是急于洗清嫌疑而已,不必为此动怒。” 经过劝阻,熊广泰方才压住怒火,吩咐人问问凤鸣阁里的其他小姐,了解一下王嫽在附近是否有别的住所。 校尉们很快带着答案回来了,果然,王嫽就在正对凤鸣阁后门的那条玉柳巷里有一处住宅,平常没有留宿客人的话,她就会在凤鸣阁打烊后回自己的房子休息,第二天早上再过来做事。 熊广泰会意:“喔,意思说她有可能把刺客藏在——” “嘘!”李密竖起右手食指道:“我们先出去。” 众人出了凤鸣阁,熊广泰立即派人去王嫽的住所门口探查。 不久,校尉们回来,说王嫽的住所门口有两个大汉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们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便没有强行闯入。这也不奇怪,签了卖身契的青楼女子,如果在工作场所外有住处,那么住所周围肯定是有人监视及保护的。 “三弟,你看现在怎么办?”熊广泰问。 李密稍作思考道:“现在去未见得就有人,等晚上凤鸣阁打烊,王嫽回去的时候,那她住所里的人必定是齐整的,等那时我们再去探查。现在就着人盯着吧——你们几个,在王娘子房子周围看紧,有任何人进出都要立刻通报。” “遵命。”众校尉领命,分配好各自位置便去盯梢了。 季桓之见校尉们散去,自然要问:“二位大人,需要小人做些什么吗?” “你?”李密考虑一下道:“你暂时先跟着我们,等到晚上随我们去王嫽家里指认刺客。” 看来他胸有成竹啊。季桓之心想:听之前王嫽的口吻,他们已是三番五次地进凤鸣阁了,那么即便她真的是包庇藏匿刺客的人,也不可能仍旧把人藏在家里吧?否则不是相当于等办案的人找上门抓现形吗?但既然是两位大人的意思,我也不好表示反对。光是主动问王娘子几个问题,都让熊百户大发雷霆了,那还是我只管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吧。 众锦衣卫在玉柳巷周边守了整整一天,终于等到了晚上凤鸣阁打烊熄灯。王嫽和一个婢女出了后面,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很快进了玉柳巷,来到住处门口。守门的汉子打开门让二女进去后,便随手带上了门,仍在外面坐着。 正当盯梢的校尉以为这两个汉子精力旺盛,能通宵守门的时候,巷子另一头又来了两个壮汉,走到门口,冲坐着的二人打个招呼,便换了班。 李密和熊广泰得知这一情况后,觉得从正门进去是不大可能了,于是他们命校尉们仍在玉柳巷周遭坚守,而他们拖着季桓之直接上了房顶。 王嫽的住处不大,只有一层,进门有一处八尺见方小院子用来堆放杂物,过了院子是三间连在一块的平房,左边一间婢女住,当中一间是客厅,右边一间则是她自己的闺房。 熊广泰先揭开右边房间上的瓦片,并未发觉异常,就冲李密摇了摇头。 李密蹑手蹑脚走到左边房,揭开瓦片,赫然发现屋里竟然有三个人。婢女端着茶盘立在门口,王嫽则捧着一碗不知是药还是汤水的东西,喂榻上的人喝。李密见状,冲熊广泰打了个手势。熊广泰明白意思,立刻拽着季桓之跳进院子,走到了左边屋门口。 婢女没听见动静,但本能地感觉身后有两道黑影,转过头看见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不免一惊,险些将手中茶盘丢了出去。 熊广泰将腰间绣春刀推出一寸光景,沉声喝道:“都不要作声,否则宰了你们!” 王嫽看清楚来人,颦眉恼问:“怎么又是你们?” 熊广泰没有搭理她,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边,盯着榻上那人。 季桓之注意到,榻上的人是个病恹恹的年轻女子,皮肤有些发黄,两颊干瘪,但看得出来五官还是颇为精致的,如果不是生病,绝对是个能上品花榜的美女。 “她是谁?”熊广泰问。 王嫽道:“她是我在金陵的好姐妹,蒋潇潇。因为患病没了生计,所以我把她接到京师照料。大人还有疑问吗?” 蒋潇潇也是青楼十二钗之一,如果换做文人雅士,看见一位佳人形容憔悴,必定会喟叹怜惜。可惜熊广泰不好吟风弄月,也不懂怜香惜玉,他握住被褥一角,十分粗鲁地掀开,令只穿了一层白色亵衣的蒋潇潇打了个寒颤。 “这么热的天还盖被子,应该让她凉快凉快。”熊广泰直面王嫽那惊愕又愤怒的目光,随即招呼季桓之:“你看看她小腿上是否有弩箭创口?” 季桓之走上前去要捋蒋潇潇的裤脚,可指尖伸出去,却又蜷了回来。他顾忌的是男女有别,闯进别人家掀被子看腿,确实非礼了。正好王嫽又愠怒说:“你们不要太无礼了,这里是我家。”令他更不敢捋人家的裤子了。 熊广泰瞧着着急,责备道:“身为锦衣卫,却连搜查嫌犯都瞻前顾后的,还混不混了?让我来!”说罢,他推开在旁边拉扯阻拦的王嫽,两手拽着蒋潇潇的裤脚,一使劲就将裤子整条拉了下来,令女子光洁的双腿裸露在眼前。 没有伤。 “你们出去,出去!”王嫽显然是气急了,和婢女一起使劲将熊广泰和季桓之撵了出去,随后关上门,替好姐妹穿上裤子盖好被子,前后忙活了好一会儿,方才开门走出来。 被赶到院子里的季桓之见王嫽面沉似水地出来,知道她极度不悦,便连忙躬身道歉:“刚才我们二人行为多有不当,还望王娘子原谅。” 王嫽指着熊广泰的鼻子叱道:“我说了很多次了,我没有藏匿刺客,我也根本不认识刺客。如果你们仗着锦衣卫的身份再无理取闹的话,我便请申公子找御史弹劾你们,让你们罢官回家种地去!” 这番话听进耳里,刚才还一副凶恶面目的熊广泰突然就蔫了,点头哈腰,连连致歉,态度看起来比季桓之还要诚恳。 “王娘子,小的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件案子上头催的紧,小的急需找到线索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熊广泰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季桓之往后退,一直推到了大门口,他反过手找门闩,准备一开门扭头就跑。怎料他刚拉开门,外面的汉子就倒在了他身上。 第十一章 刺客来袭 却说熊广泰闯入王嫽住宅,搜查一番没有结果,还把场面弄得很尴尬。无奈之下,他只得拽着季桓之退到门口打算出去,怎料他刚拉开门,外面的汉子就倒在了身上。熊广泰以为是里面动静引起屋外守夜的汉子警觉,便再一次倚仗身份斥道:“本官乃是北镇抚司百户,前来查案,你也敢干涉?” 可等他推开汉子,那汉子往地上一倒,显出插在颈部的一把匕首时,熊广泰方才惊出一身冷汗。 季桓之也看见了倒地汉子颈部的刀把,,感觉情形有些不对,叫了声:“小心!” 话音刚落,就见闪过银光一道,熊广泰脑袋往后一让,避过一击。那光又闪回去,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把小剑。 “什么人?”熊广泰刚问出口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门口守卫两人,突然出手袭击的竟然是其中一个。 动手的汉子又一刺逼退熊广泰,然后顺势半蹲拔出尸体脖子上的短匕首,一手剑一手匕,迅速攻了过来。 熊广泰屡次欲拔刀,却都被小剑的攻击干扰,不得不缩手避让。那汉子攻势犹如疾风骤雨,若不是有月光洒在庭院里照明,熊广泰很快就会中招。他现在连问什么人的工夫都没有,堂堂北镇抚司百户,居然被一个看起来也就是个空有两膀子力气的市井粗汉逼得连连退让,直退得撞在墙上。 “三弟、快下来帮忙啊!” “看见了。”李密由于刚才一直在屋顶蹲着,这会儿腿脚有些发麻,正不紧不慢地揉着,同时也不紧不慢地应了这么一声。等揉得差不多了,准备下来的时候,他也脱不开身了。因为他发现屋顶上多出了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而这人并不是自己麾下的锦衣卫校尉。那人竟然也是一手剑一手匕,攻势迅猛,让李密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不停后退。 一顿眼花缭乱的剑刃乱舞过后,李密已经被逼到了隔壁一户人家的屋顶。那攻击他的人到这里突然停手,扭头折回去冲庭院里丢出了左手的匕首。 匕首再加上一根绳子不就是绳镖了?李密顿时明白些了什么,总算拔出绣春刀,疾趋过去要制服那人。可那人的脚步明显更快,令他急急追不上。尽管想活捉这不明身份的人,但出于无奈,李密还是挥刀劈去。 怎料银光一闪,李密的皮革护腕刺啦裂开,他顿觉右腕好似被人用铁梢鞭抽打一般痛麻无比,绣春刀竟脱手了。 “咣当——”就在他的佩刀落在瓦片上发出声响的时候,那略矮些的神秘人已经跳进庭院,但持剑要刺的却不是熊广泰,而是王嫽和婢女二人。 婢女看见剑尖泛着寒芒遽然刺来,惊叫一声:“娘子小心!” 熊广泰自顾不暇,但意识到和驿馆刺杀安有关联的重要人物即将命丧黄泉,还是把已经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又稍微提了提。 “啪——”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铁链缠住了小剑,剑尖顶在铁环里,因为宽度的原因只能突出不到一寸的距离,却刺不过去。 那矮个子戴着遮面巾,眼睛眉毛仍露在外面。 季桓之用手铐的铁链抵御着,不免皱起眉头,心道:这个看起来不算强壮,为何一刺之下会有那么大的力道? 而那人也一蹙眉,随即抽回剑想要再刺,动作轻盈而又快捷。 就在一个收势一个起势之间,季桓之就看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他忙惊得大叫一声:“给我刀!” 屋顶上的李密正要去捡自己的佩刀丢给他,那矮个子就已经出手,季桓之还想用铁链阻隔,却被剑轻易挑开,左肩受创。 他只得再叫一声:“是我的刀!” 李密方才想起,季桓之作为暂时的犯人,武器被收缴,此刻正挂在他的屁股后面。于是李密解下挂在身后面的戚家刀,丢进了院子。 那矮个子本想一口气解决掉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子,但冷不丁头顶出现一道黑影,他通过形状和长度简单判断,觉得这玩意砸着人不会轻,于是下意识地往后避让。 就这么会儿工夫,季桓之接住刀,仓朗一声,将近四尺长的戚家刀双手握持。 长长的刀身将皎洁月光反射到矮个子眼中,令其打了个寒噤,本能地感到不妙。 “嗬呀——” 犹如炸雷一般的吼叫后,但听刺耳的锐响,戚家刀的刀尖已经砸进了地砖缝里,而地砖上多了一截断裂的剑刃。而下一刻矮个子手中的剑柄就被击飞,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逼得他跪在地上。 矮个子声音发颤:“这就是戚家刀法吗?”听声音原来是个女子。 那和他一伙的壮汉见状,弃了熊广泰,想要救她。但矮个子却道:“人跑了,你快去追,不用管我!”壮汉稍作权衡,一跺脚冲出了门。 这会儿惊魂甫定的李密和熊广泰才发现,王嫽和婢女已经趁着刚才院中激战的机会逃走了。 季桓之自告奋勇道:“我去追。” “你去追?”显然直到现在,熊广泰还对他存有戒备心。 李密劝道:“没事的,让他去吧,我们审犯人。”他冲熊广泰使了个眼色。熊广泰当然明白,审犯人这种事,不费力气又有功劳,苦力活显然还是交给别人来干合算。但他仍然心存疑虑。李密只得悄声对他说:“眼睛是不会说谎的,这小子到现在没说过假话,刚才又帮了我们,你就别把他老往刺客同党上想了,尽管放心吧。” “既然三弟都这么说了——”熊广泰目视季桓之道:“那你便去制服刺客、救回王嫽。记得一定要回来,否则可没人给你解手铐,明白吗?” “明白。”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季桓之提刀出门,追寻刺客以及王嫽去了。 季桓之出去后,熊广泰控住女刺客,李密摘去了她的面巾,冷笑道:“现在,你来讲讲驿馆的事情吧。” 那女刺客看也不看李密,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抓错人了。” 第十二章 自利救美 “抓错人了?”熊广泰冷笑一声道:“这些话你可以等跟我们回北镇抚司衙门慢慢说。”接着他拿出腰上一副轻镣铐将这女刺客两手背到后面铐了,然后膝盖顶着她的后背,一手抓住手铐的中间锁链往后猛地一扯,拉得女刺客两条胳膊生疼。 “这叫小鸡展翅,只是开胃菜。不要着急,回衙门里有更多花样,我们一个一个慢慢试。”探案多日,今天总算有些收获,熊广泰乐不可支,心里正盘算着从哪个部位开始折磨这名女刺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季桓之提着刀去追另一名刺客以及趁机逃跑的王嫽,但由于两手间有镣铐,双手互相局限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影响活动时的平衡,跑步的速度不是很快;加之他在诏狱受刑不少,身上有伤,刚刚又被刺了一剑,其实很是虚弱,循着声音和踪迹刚追出玉柳巷的西巷头,就已经累得气喘了。 这会儿是五更天了,凤鸣阁是午后临近傍晚时分开门,接近三更关门,四更熄灯,因为再龙精虎猛的富家公子也不可能一直通宵玩到第二天早上。现在玉柳巷西头整条街上,就只有凤鸣阁后门挂着的两个灯笼照明,尽管除此之外还有月光,街巷里依然十分昏暗。 季桓之走出巷口,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一瞧,发现竟然是个还剩一口气的锦衣卫校尉。那校尉临死前应当明白季桓之是要去追刺客的,抓住他的衣摆,说了“南边”二字便断气了。 这名校尉应当是保护王嫽时与男刺客搏斗被打成重伤而死的,但此时季桓之也没有更多的工夫去考虑那么多,只顾顺着街道一路向南追去。 跑过几个胡同口,他听见一声尖叫,循声钻进一条窄巷,没跑几步就看见那男刺客的后背。 刺客正用剑指着坐在地上不断往后挪动避让的王嫽,厉声道:“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季桓之看不得有人欺负弱女子,冲刺客喝一句:“住手!” 刺客立即回身。季桓之便趁他只是靠本能刚转身未转身,来不及应付的机会,突然出手,当头一劈。本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制服刺客是毫无悬念的事情。然而季桓之左肩被女刺客刺伤的部位隐隐作痛,令他的动作稍有些迟疑。就是这么短暂的一迟滞,那刺客反应过来,侧身一躲,随即一脚把长刀往旁边一踢,令刀尖碰在了墙上。 这条小巷仅有两尺余宽,最多只够一个人侧身、一个人正面走的,过长的戚家刀在里面除了刺、挑、劈三种动作外,基本没有其他可以发挥的了。季桓之首次攻击没有得手,几乎等同于彻底失败。 眼看刺客挡开自己的招式,一剑急刺过来,季桓之心头一紧,暗自叹息:完了,我尚未洗脱冤屈,就要死在这条幽暗逼仄的小巷里了吗?想罢,他干脆闭上眼,坦然迎接对方的致命一击。 岂料刺客突然收回了剑,两脚踩着两边墙壁蹿上了屋顶。 季桓之只觉得颈部一凉,但并没有被利刃刺破,旋即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眨眼的工夫,那刺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怎么跑了?难道是他忽然之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对啊,刚才那一刻他干掉我不过是顺手的事,难不成是改主意了?季桓之想不通。 “谢谢。”王嫽的一句致谢把他从思索中拉回了现实。 “举手之劳。”季桓之说着,把刀反手握着,让刀尖拄在地上当做拐杖,同时眼神示意道:“现在跟我回去吧。你应该明白,今晚的事,有必要向熊百户和李总旗解释一下。” 王嫽抿了抿嘴,觉得再装糊涂也没有意义了,但她不是不想走,而是刚才躲避追击的时候,不慎摔到崴了脚,这会儿右脚踝肿得厉害,疼得站不起来。 季桓之并不知道这一点,问:“怎么了?” 王嫽掠了他一眼,说:“我脚扭了。” 季桓之两手被铐着,握刀也是勉勉强强,哪里还能分出手来扶她。 王嫽听见铁链摩擦的声音,注意到了那副镣铐,不免看向手铐问:“你这是……” 季桓之挤出苦笑道:“还不是因为案子。” “抱歉。” “你道歉作甚?” 王嫽摇头道:“奴家不知道足下现在的境况,冒犯了。” 先是道歉,我一问她,她就立刻说出一番无关痛痒的话,显然是在刻意掩饰什么。看来此案的确是有很深的内情啊。面对如此外柔内刚的女子,季桓之也不想当面戳穿她了,只是转过身来,半蹲下去,侧脸用余光瞥了眼她说:“上来吧,我背你。” 王嫽犹豫少许,还是小心翼翼地趴在季桓之的背上,但即便姿势略有不适,却仍不敢随意乱动调整,依然保持着那几分矜持。 季桓之原本正在思考与驿馆刺杀案相关的东西,但当王嫽那如棉般柔软的身体贴在后背的时候,他的心思顿时不自地转向这个艳绝人寰的尤物。王嫽那丰腴的肉体起伏诱人,豪硕坚挺的玉乳还顶在他的后心,绵绵的平坦小腹与自己的蜂腰相贴,仿若无骨。加之螓首垂在他的右肩前,轻轻地呼吸,呵出一口醉人的幽香,熏的季桓之心中一荡。便是这心中一动,熊熊的欲火狂热烧起,胯间巨大火热的分身忽地直起,需要空间摆放,让他不自觉地身躯往后一挺。 “怎么了?”王嫽问:“可是奴家让你不方便了?” “没有,我只是先前肩头被女刺客刺中一剑,你下巴靠在上面,有些疼而已。”季桓之如此解释。 “那奴家便换到左边。”说完,王嫽把头枕在了季桓之的左肩。 然而左肩恰恰是被刺中的那一边,季桓之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神激荡,也只能自讨苦吃,听任王嫽压着伤口周围,不敢吭气。 “嗯!”王嫽感觉下巴尖略有潮湿,不用说,自然是血了。她惊觉后并没有大呼,只是低唤一声。女人本就比男人开窍早,更何况王嫽又比季桓之略长两岁,见过吃过,顿时将这小子的心思明白了六七分。但尽管如此,她上了这名只简单见过三次的少年郎的后背,心里的羞意却浓得化也化之不开了。 第十三章 道明原委 季桓之一路上不停地吞咽口水,努力克制自己,不想过于失态。他很快将王嫽背回了玉柳巷。 巷头多了几个打灯笼的锦衣卫校尉和力士,自然是熊广泰和李密的下属,正在查看此前被刺客杀害的同僚。 “刀刃上有两个豁口,应当是与刺客交手两到三招,然后先被剑架开,露出门户,接着遭短匕刺破胸肺而死的。” “哼,杀我们弟兄,太嚣张了。迟早要将刺客缉拿,投进诏狱里剥皮抽筋!” 几名锦衣卫面色怫然,忿怒不已。 说完气话,几人又聊着。 “他家里有患病的老母、一个二十出头的发妻和还在吃奶的孩子,往后我们弟兄可得多周济周济他家。另外他是因公殉职,上头肯定会抚恤,到时候找个会说话的,带着银子去他们家,委婉些告诉他娘和妻子。” “哥哥说的是。” 听到这些话,季桓之不禁心有感触:虽然锦衣卫经常制造冤假错案、盘剥压榨低级官员,名声不好,但是说到底锦衣卫还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他们吃多了也吐、挨打也疼,同样有自己的难处。被刺客杀死的那名校尉,不论他以前干没干过敲诈勒索的事情,起码今夜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然而代价却是让老母丧子、妻子年纪轻轻便守寡、孩子尚未学会说话就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这会儿那几名锦衣卫见到季桓之背着王嫽回来,问他为什么带回了王嫽,却没有抓到刺客。季桓之自己还不明白呢,只好说是刺客同伴被抓,缺了臂膀,又怕惊动附近太多人,权衡之后还是主动逃走了。 这一番解释勉强还算合理,那些校尉便让他进巷子面见熊百户和李总旗。 季桓之再度进了王嫽的居所,看见李密正蹲在院内检查,试图寻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李总旗——” “放我下来吧。” 季桓之叫李密的同时王嫽开口,令他难免有些尴尬。 “那你能走路吗?” 季桓之刚蹲下来,疑问就消除了。 因为李密走过来,主动搀扶住了王嫽。 季桓之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窘态,于是岔开话题问李密道:“李总旗,熊百户去哪儿了?” “他带着一部分人押刺客回衙门了。”李密说完扫了眼季桓之那反射着红色光泽的脸,又问:“你是如何把王娘子救回来的?”季桓之便将追寻刺客,与刺客交手险些被杀,然后刺客突然收手离开的事情如是告诉了李密。李密未免奇怪:“刺客本来可以得手,为什么会放过你?”季桓之生怕因为这一条再让自己置身于怀疑之中,尽力解释道:“或许刺客害怕惊动太多人,抑或是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才会收手离去的。” “你肯定?”李密显然是在质疑。 “我……”季桓之摇了摇头。 李密嘴角掠过一丝得志般的黠笑,他瞥了眼正被自己搀扶着的王嫽,又看向季桓之,说:“你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吗?” “小人不知。” 李密用抑扬顿挫的语气道:“本官和熊百户带着嫌犯季桓之前来调查与驿馆刺杀案相关的王嫽,刺客同党派出男女二人袭击王嫽,却并未杀死任一与案件相关的人。此外还用苦肉计,刺伤嫌犯之余,又主动献身一人,以图混淆视听,洗脱对刺客组织来说更重要的季桓之及王嫽的嫌疑。你觉得,本官这般推断,可有道理?” 季桓之听完这番话,不禁愕然,他没料到今天的事情在别人眼中竟是这样一番含义,于是他急忙为自己辩解:“李总旗,小人真的不是刺客或刺客同党,小人清白,苍天可鉴啊!” 李密呵呵笑道:“我只不过说了一种推论而已,你何必如此紧张?是不是本官真的说着了什么,令你心虚了?”说着,他的眼眶里射出两道尖锐的目光,似乎要试图戳破季桓之的防备,刺探到内心。 “没有。”季桓之紧蹙眉头,与李密对视,丝毫不避对方目光。 李密凛然看着他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若是一直用此等目光视人,怕不是要当一辈子的力士。” 经这句话点拨,季桓之会意,忙低头道:“小人不是有意冒犯,还望李总旗恕罪。” 李密只是微微一笑,又转向王嫽,道:“王娘子,前两次你都是守口如瓶,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还打算继续隐瞒吗?” 事到如今,王嫽轻叹一声,道:“看来你们和其他厂卫人的确不一样,也罢,奴家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你们吧。”接着,她先替蒋潇潇将未喝完的药喂完,将其安顿好,然后和李密、季桓之二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其实,奴家在去年年底,就已经攒够了银子为自己赎了身。可就在奴家刚打算寻个其他营生的时候,好姐妹蒋潇潇忽然患上了一种冬热夏寒、四肢麻痹的怪病。奴家不忍心见她没了生计,被丢出勾栏院等死,便和其他姐妹一块儿凑钱,送她来京师寻访名医。可四大名医瞧完之后都说除非有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做药引,否则几乎不可能医治。而奴家携带的银两逐渐用尽,且不论能否找到这三味药,即便找到,也买不起了。无奈之下,只得再次签订年限契约,委身于凤鸣阁,积攒汤药费用。” 季桓之听罢心中感叹:为了姐妹不惜再入烟花柳巷,这女子有情有义,估计许多须眉也不及她。 王嫽顿了顿继续道:“就在奴家以为这辈子都救不了潇潇妹妹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一位客人与奴家聊天,知道了我的难处后,他忽然告诉我,他能弄到这三味药材,但帮我的前提是必须答应他一件事。” “喔——倒像是专程和你说事情一样。”李密长年探案,见过许多此类情形,张嘴就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现在回想起来,倒真如李总旗所说的那样了。”王嫽道:“当时奴家有了希望,顾不及多想,就当场答应了他。然后他告诉奴家,叫我在四月廿一那一日的凌晨,也就是前些天,在凤鸣阁后院等候,说会有一前一后两个人来到后院,前一个人不用管,后一个人进来问前一个人,只管说不知道。” 季桓之听了此话,不知怎的心里一凉,像是被浇了瓢冷水:一前一后两人,前一人是刺客,后一人自然是我了。亏我方才还暗暗称赞你有情有义,没想到陷害我一事,你也有份。 “然后呢?”李密继续追问。 “然后他就没有透露更多东西了——”说到这儿,王嫽转向季桓之道:“其实那夜东厂番役进来的时候,奴家就大概明白整件事情都是他们设计的。但是奴家为了得到药材救姐妹,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眼看着阁下被番役抓走。奴家绝非有意说谎,实在是……” “罢了,反正我又没死不是?”季桓之想假装不介意,但事关自己性命,怎么可能没有情绪,所以他说的是不在意的话,可语气中却是凝着一股怒意的。 李密更关心与案情相关的东西,接着问道:“那后来那名客人有没有把你需要的药材送给你?” 王嫽道:“送是送了,不过他并没有亲自送给奴家,而是在直接放在此间居所当中,奴家半夜回来一开当间屋子的门就看见放在了桌上。适才奴家给妹妹喂的药,正是拿这三味药做药引子请名医配的。” 李密又问:“那你后来可曾再度见到那位客人?” 王嫽摇头道:“除那一次在凤鸣阁交谈后再也没有。” 李密嘀咕:“仅见一面,行事干练不拖泥带水,的确和记载中的暴雪坊很像。”他认为基本上可以确定了,驿馆行凶的刺客的的确确就是暴雪坊中人。只是有一点很不合常理,“既然你帮他们办了事情,他们也将你需要的三味珍稀药材送了过来,却为什么在今晚派人来袭击你呢?” 王嫽摆头:“奴家也不明白。” 季桓之在旁边也不是光挺热闹,他也在思考:既然刺客和王嫽进行了互惠互利的交易,没理由还要杀人灭口。那么刺客突然来袭击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想解释这一疑问,就需要分离出这一环境中的各个因素,在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扰下,刺客没理由袭击王嫽,因为药材都按约定给她了,刺客们没必要画蛇添足。而他们进行袭击的主要原因,应当是有了其他因素的影响,而这个因素——正是锦衣卫。 “会不会是因为熊百户和李总旗多次问讯你,引起了刺客的警觉?”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李密顿时被点通,立即问王嫽:“你所说的那位许诺给你三味药材的客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你还记得清吗?” 王嫽也是恍然大悟一般,摇了这么长时间的头,总算能点上一回了:“时日不长,奴家自然还记得那位客人的名字及容貌。” 第十四章 犹浣溪沙 却说李密问王嫽可曾记得客人模样,王嫽便凭着回忆描述。 那人自称常宁,皮肤白皙,留着整齐的髭须。头上用一个玉麟髻束着,发墨如漆,齐眉勒着碧波玉抹额,身上简简单单的着一件云纹锦袍,面如美玉,身若长柳,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夜空明星。 这便是王嫽所叙述的那位客人的模样了,听描述倒像是王公子弟。至于名字,不用想自然是化名,不过李密仍然记在无常簿上,方便称呼。 案件总算有突破口了,李密相当满意。而后他忽又考虑到王嫽的安危,对她说:“你现在是我们的重要证人,在案子了结以前,你还是照常生活。我们北镇抚司自然会多派人手在玉柳巷周边严加看护,你不用担心再有刺客袭击的问题。” 王嫽因为脚崴了,只能躬起上半身致意说:“如此那便多谢李总旗了。” “不用客气。”李密单手合上簿子,说声“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休息”便起身准备离开。 这会儿季桓之总算有机会问问关于自己的问题了:“李总旗,小人怎么办?”好些日子没回家,虽说家里没人也没值钱东西,但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看看,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 “你?”李密瞥了眼季桓之两手间的铁链,旋即再次缴了他的刀,说道:“你也是本案的证人,镣铐暂时先继续戴着吧,接下来的日子就跟我走。” 季桓之难免有些不悦:同样是证人,怎么王嫽就可以照常生活,我就得还像个犯人一样被人押着走,连一点自由都没有?就因为她是个知书达理、色艺双绝的花魁?哼,什么北镇抚司十三太保李总旗,还不是看上了人家的姿容,借着职权献殷勤呢。 李密身为锦衣卫总旗,对王嫽相当有礼貌,而且还太过照顾了些,季桓之从他的语气和举止中的确能感受得到。 “发什么呆?走吧!” 李密催促一句,季桓之方才起身,同时他还尽量克制自己,不让情绪显露在脸上。 季桓之本以为自己会被丢进北镇抚司衙门的牢房,再次与蟑螂耗子为伴。但没料想的是,李密到衙门口吩咐了下属几句后,将人遣散,随后扯着季桓之镣铐上的锁链,把他一路拉到了自己家。 由于夜太深,季桓之也看不太清李密家里,只感觉是个尽管不大,但院子、水井等设施一应俱全的雅致宅子。 他正打量着,李密锁好了大门,指着一间偏房对他说:“你就睡柴房吧。” 季桓之没有挪腿。 “怎么,不乐意啊?柴房里蚊子是多一点,但总比诏狱好吧?” “不,”季桓之解释道,“小人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李总旗不把小人放衙门里,却带回了自己家呢?” “这你就别问了,快点休息才是真的。” 季桓之思虑片刻,忽然想明白了,李密不按规矩把自己丢进衙门却带回家,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李密熊广泰他们并没有得到授权,他们是私自查办此案的。随后,他将自己的想法当面讲了出来。 李密先是一怔,旋即恢复原本的高傲冷漠神态,令此前的表情无法被任何方式捕捉得到,他轻笑一声道:“你想多了。只是因为你是南镇抚司的人,我北镇抚司若关押你,不合制度。但你的确又是与案情相关的人,本官总不能将你随意丢在大街上,所以我才让你在我家暂住一晚。就一晚,多了可没有喔。”最后一句也不知是不是调侃,总之李密也不再理他,自己先回屋休息了。 无奈之下,季桓之只得在柴房睡了一晚。这一觉的体验正如李密说的那样:蚊子特别多。 次日早晨,又闷又痒的季桓之实在是睡不踏实,一骨碌爬起来,狠命挠着脸上的蚊子包。由于抓得太狠,他把自己抓疼了,才记起来院内有一口井,便想用冰凉的井水敷一敷。 推开柴房门,李密正好打了桶水漱口洗脸。他瞧见季桓之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怎么刚一晚你就胖了,好像柴房里也没东西当夜宵啊?” 季桓之拧着眉走过来,刚伸手想拎水桶,李密就一把抄过去,全倒进了脸盆里,然后往井里一丢,道:“想洗漱就自己打水。” 这会儿李密只穿着中衣,还没把锦衣卫总旗的绣服套在外面,便不太会给人以较多的距离感。季桓之才敢在他面前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怨气,问道:“李总旗,你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吗?” 李密一脸茫然:“何处此问呐?” 季桓之憋了许久,总算敢问出口了:“为什么小人总觉得李总旗是在刻意针对我呢?” “我针对你?”李密“哈”地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针对你?我有那闲工夫针对你一个傻小子吗?” 他这话可说错了,季桓之可不是个傻小子。 “李总旗说自己没有针对小人。那为什么同样是驿馆刺杀案的相关证人,王嫽就可以照常生活,而小人在昨夜已经自证清白的情况下,却还要戴着这副镣铐,像个真正的犯人那样不得自由呢?”至于刚才不把多余的水给他用,和话中的事情比起来太小了,真讲出来也显得太小心眼了些,季桓之就没有提。 李密“喔”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那么我告诉你,你与王嫽虽然都是证人,但是她提供了许多相当有价值的信息,而你除了说过刺客的身材穿着外,对本案并无任何实质性帮助。此外昨晚刺客袭击,你也并没有将那男刺客擒获,自证清白一说并不成立。所以你现在的身份依然是驿馆刺杀案的疑犯。虽然说我个人认为你应当是清白的,但是你手上镣铐的钥匙也不在我身上,想解开的话,你自己找熊百户去。”说完,他洗完脸将水随手一泼,转身进屋穿上那身青绿绣服,挎上刀戴好帽子,又出来把正房门锁了。 “本官另有公干,你今日就在暂时待在我宅子里,那边是厨房,柴米油盐一应俱全,饿了的话自己做饭。没别的问题我就走了。” 之前李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季桓之哪里还敢有疑问,只能听任处置,眼睁睁看着李密出门。 李密自称是去公干,其实是受到大哥朱后山的邀请,去别人家听戏。但这个别人家不是普通人家,而是一名太监家,而这太监又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陈矩,所以严格来说,今天的事情也称得上是公干了。 走过几条街,来到目的地,李密刚刚踏入太监宅中,一段略带沙哑,但情绪深沉饱满的唱段就伴着琴声传入耳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靑靑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聁征旌,聁征旌,未审何日归程。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无穷无穷。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慇,情最慇,情意最慇,奚忍分,奚忍分。 这一段正是名曲《阳关三叠》的第三叠,祖道难分。 李密听得几乎醉了,立在廊檐下,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三弟,你来了。” 有人打招呼,才将他从遐思中拉回现实。原来叫他的人正是他的结拜大哥朱后山。 朱后山倒没穿着千户的红紵丝纱罗衣,只简单套了身酱色常服,不过依然很有威仪。 李密称呼一声大哥,而后道:“大哥叫我来听戏,想不到刚进门就听到一段。” 朱后山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示意道:“别瞎说,这不是戏班子人唱的,而是陈公公自己弹唱的。” 李密听到这话,不免吃惊。 二人说话间,一曲奏罢,书房里走出一人,个子不高,有点瘦弱,头发灰白没有胡须,但是白耳黑齿,双目炯炯有神,他应当就是此间宅子的主人、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了。 那太监语气温和,对朱后山道:“山爷来了。” 朱后山听到这种称呼,忙恭谨道:“不敢不敢。” 陈矩呵呵笑道:“申家班在堂内喝茶休息,咱家便借着机会试试他们的琴,果然比咱家自己的老琴音准。”他口中的申家班,乃是前内阁首辅申时行蓄养的家乐戏班,现在叫长子申用懋继承了。 “竟然是申家班,据说申家班里都是一水的昆山人,唱腔最为标准。”朱后山表示惊喜后又问:“今天准备唱的是哪一出啊?” “浣纱记。” 浣纱记乃是梁辰鱼的名作,剧情为春秋时期吴越争雄的故事。从吴王夫差在相国伍员的支持下兴兵伐越欲报父仇,将越王勾践困于会稽山开始;中经勾践投降,卧薪尝胆二十年,之后起兵灭吴;一直到最后范蠡与西施登舟远遁。是用魏良辅改良过的水磨腔表演的第一部昆曲作品。 而朱后山饱读诗书,陈矩喜好诗词戏曲,所以听昆曲把他叫上,是为了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有人讲解指点,不至于日后论起戏中念白唱词来贻笑大方。 众人稍歇,待戏班子扮上相,将前后堂清理,分出前后台之后,表演就开始了。 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为兵戈几年鞍马。囘首功名。一场虚话。笑孤身空掩岁华。 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 溪路沿流向若耶。春风处处放桃花。山深路僻无人问。谁道村西是妾家。 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靑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 范蠡与西施相识相知,借溪水之纱作江皋之佩,海誓山盟。 这一出看得着实醉人,原本对一句话唱半天,急得打瞌睡的李密竟也入迷了。但随着一出出演过,看着夫差、勾践、文种等各个角色的扮相,他不知怎的陡然一惊,心思又全然不在戏上了。 【*】出自昆曲浣纱记剧本 第十五章 蓦然醒悟 却说李密受邀来到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宅中陪陈公公和大哥朱后山听昆曲,看的是《浣纱记》。他眼瞧着一个个角色上上下下,冷不丁浑身过电一般打了个轻微的寒颤,心思再也回不到戏上了。 恰在此时,陈矩沉声问朱后山:“山爷,那案子进展如何了?” 朱后山也悄声答道:“我的两个兄弟正在经办,正好三弟就在旁边,公公要问一问他吗?” 陈矩道:“不用了,你们弟兄办事,咱家放心。厂公算是卖我个人情,把你们要的人给放了。不过他也跟咱家说了,这件事——”话至此处,他对朱后山耳语一番,说的什么,旁边的李密并不能听清。 但李密也没有心情去揣测陈矩和大哥聊天的内容,因为他方才猛然间明白的事情,令他备受煎熬,熬的是—— 这处浣纱记究竟还有多长时间才能结束? 就算陈公公为人谦和,但品级和身份放在这儿,加上朱后山明显与陈矩关系不是一般的铁,李密自然不敢学着大哥那样,在申家班仍在唱戏的时候,就在底下窃窃私语。 一个多时辰过去,到了午饭时间,戏班总算留了个扣停下,准备先用餐,等下午再接着演。而坐在院子里听的下人们也收拾桌椅,忙活家务去了。李密这才算是得到解脱,长出了一口气。 朱后山与他走出大堂,站在院子里透气,见他脸色不对,奇怪道:“一开头还见你沉醉在曲子里,怎么这会儿跟苦熬了许久一样?难道还是不喜欢听昆山腔?” 李密摇头道:“与戏无关。是我方才突然想通一件事。” 朱后山问:“什么事,难道是和案子有关?” 李密点头道:“的确是与案子有关。”说着,他将朱后山拉到僻静处细讲。讲的是花魁王嫽提到的一名许诺给她三味名贵药材的客人,而那客人据说皮肤白皙,留着整齐的髭须。头上用一个玉麟髻束着,发墨如漆,齐眉勒着碧波玉抹额,身上简简单单的着一件云纹锦袍,面如美玉,身若长柳,一双眼睛好似夜空明星。 朱后山问道:“我听着呢,难道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可疑,岂是可疑二字能概括的?”李密忽又走回堂内,向申家班的人借了一副头饰,而后摘了自己的帽子,将那唱戏用的头饰戴在了自己头上,站在朱后山面前,问道:“大哥看仔细了,若我再高一点、再宽一点,是不是和刚才的描述有点像呢?” 朱后山哑然失笑:“你想夸自己长得英俊,也不必用这种方法吧?” 但李密一脸正经与严肃,显然不是想开玩笑。 于是朱后山微笑着将三弟上下打量一番,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李密明白大哥意识到了什么,便说出了自己的推断:“那王嫽所说的客人形象,完全就是将愚弟和那夜在场的季桓之的样子、加上她所见过的戏子扮相拼凑出来的,她完全是在说谎,那个所谓的客人,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说完推论,李密既恼恨又无奈,寻思道:王嫽显然知道许多内情,可即便是面临被灭口的危险,却仍旧不向我吐露一句真话。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顽固的女子!路子都被堵死了,看来此案是没法办了,我要请假好好休息几天,这案子谁爱办谁办吧。连日的忙碌都是白费功夫,这种挫败感让他只觉心累,气泄了大半,有种再也不想去碰这件案子的想法。 朱后山轻轻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如此难缠的证人的确少见。既然如此,你和二弟不妨歇几天,此案自然有人处理。” 李密开始还以为大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但听他话里说让熊广泰也歇息几天,顿时觉得哪里不太对。 朱后山干笑一声道:“方才陈公公告诉我,厂公除了卖他一个人情,同意暂时放出与案子相关的那姓季的小子外,还叮嘱他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不要瞎掺和这件案子。” 李密感到相当震惊:“陈公公说,厂公叫他不要掺和案子?” “对,是厂公。”朱后山严肃道,“连司礼监的人想插手都受到警示,遑论我们北镇抚司了。” “但是此案背后显然有莫大的阴谋,如果就这么放下不管——” “所以要换一种方式,”朱后山说,“与此案联系太深的人暂时就别接触了,我们走另外一条路。” 李密忙问:“另外一条路,哪条路?” 朱后山倒显得并不着急,说:“先用餐,用完午饭稍事休息,等下午把浣纱记后半段听完了,再慢慢想也不迟。” 他们三兄弟性格各异,老三李密是外沉内躁,往往表面镇定其实内心已经火急火燎,一想到什么通常就会立即去做;老二熊广泰是慵懒无比,干什么都喜欢拖拖拉拉,但往往最后也并不会耽误事;而大哥朱后山则接近于结合了另外两人的长处,遇事镇静无比,好似镜泊湖面,泰山崩于前而颜色不改,当打定主意着手行动后,又如雷霆乍惊,做霹雳手段,好似疾风骤雨。 现在朱后山让李密保持冷静,继续听戏,就证明他正在思考一个最优的办法,以便解决眼下的难题。 午饭后,戏班人休息完毕,接演上午的戏。 然而这回坐在堂内听戏的三人中有两人心境都不完全在戏上了。陈矩问朱后山关于唱词的知识,朱后山都愣是一会儿方才回答。 陈矩平时都是在宫里做事的,最擅长察言观色,他看出朱后山在想别的事情,但并不点破,而是问他:“山爷,你知道浣纱记的来历吗?咱家不太清楚,光听个热闹,你要是了解的话,不妨给咱家讲讲。” 朱后山学识还算渊博,对这方面的东西自然了解。 “浣纱记,是改自《吴越春秋》,讲的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兴亡的故事。” “喔,兴亡。” 第十六章 太平无象 且说陈矩问起了《浣纱记》的由来,朱后山向他讲解,说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的兴亡故事。 陈矩听到“兴亡”二字,不免感慨。 大明自嘉靖开始,社会危机四伏,险象丛生,有由盛转衰的迹象。在南方的沿海有倭寇的骚扰,嘉靖三十二年,滨海千里,同时告警,江苏、浙江尤遭焚掠。嘉靖二十九年北方鞑靼入侵,多次逼临北京城下,纵兵烧掠;内部宦官与阁臣相互倾轧,吏治腐败至极。勋戚豪强进行大量土地兼并,赋役奇重,民不聊生。虽有于隆庆元年入阁、万历元年任首辅的张居正竭力挽救,但改革的猛药也不过维持了十年左右,它的痼疾就恶化得不可收拾了,就连张居正自己也在死后被抄了家。 而梁辰鱼就生活在这个历史的转折点上,他仿佛听见了时代的丧钟,故而毅然敲起了警钟,写出了《浣纱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试寻往古,伤心全寄词锋。”当然梁辰鱼自己也完全清楚这是一部感时伤世之作。古往今来,因言获罪的人脑袋串在一起都可以把大明的国境圈起来,为避免当政者的猜疑,他在全剧的结尾处特别为自己洗刷嫌疑:“尽道梁郎见识无,反编勾践破姑苏。大明今日归一统,安问当年越与吴。” 《浣纱记》想告诉人们,在人治的环境下,决定国家兴衰的关键人物是集一切权力于一身的国君,兴与衰要看他是昏君还是明主。他可以是昏庸、残暴,也可以是聪睿、开明。他们的善与恶、明与暗,不仅显现为国家兴废之因,而且往往成为王朝命运的吉凶征兆。《浣纱记》塑造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国君形象——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在两个榜样的正反辉映中来显示历史的教训。 陈矩问朱后山:“古语:‘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你觉得从世宗到如今,连着三位皇帝,他们都是明君吗?” “呃……”朱后山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扑簌簌出了一阵冷汗,他身为锦衣卫千户,专门替皇帝工作,哪里敢说半句坏话,于是反问:“陈公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陈矩笑笑道:“咱家也就是随口说说,你不必回答,答案放在心里就好。” 今天戏的最后一出是泛湖,范蠡与西施完成灭吴大计,携手归隐。 看到结尾,陈矩命人拿银子打赏了戏班,尚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他回头又问朱后山:“你觉得美人是祸水吗?” 本以为对方会给出一个客观的答案,但没想到朱后山不假思索地回答:“美人当然是祸水了。”陈矩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道:“咱家算是问错人了——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咱家明天回宫里,今日就不留山爷用晚膳了。总之山爷切记凡是不忘权衡,懂得轻重缓急呀。” 朱后山道:“陈公公的话,我牢记在心里了。” 陈矩欣慰道:“如此,咱家便放心了。” 朱后山和李密向陈矩告辞,正准备走的时候,却被戏班里人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扮演勾践的生角一边卸妆一边问那演西施的旦角:“你姐姐可说过几时回来?”那旦角答道:“不知道呢,她也没说具体多久。” 李密出于职业习惯,走过去问:“怎么,你们戏班少人?” 生角走过来自我介绍道:“不才裴少亭,是本戏班的班主,这唱旦角的是我小徒弟寇小雯,还未出师,是临时顶替的,功夫不到学艺不高,还望两位大人原宥。” “其实唱得挺不错的,”李密客套了一句又问:“裴班主,你说她是顶替的,顶替的是谁?” 裴少亭道:“顶替的是她姐姐寇小罗。小罗前些日子说有事暂离了戏班,现在还没回来。” 李密顺口问道:“那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裴少亭答:“也没具体说是什么事情。但在申府唱戏的时候,王阁老家的小公子王初鸣曾经受邀来听过戏,和小罗相处得不错,似乎挺钟意她的。王公子人品不错,小人就没阻拦小罗和他交往。估计小罗这些日子是陪王公子去了。”他口中的王阁老,指的是上个月刚刚被罢去首辅之位回到原籍山阴养老的王家屏。 “喔。”李密和朱后山二人随便问了几句,也没放在心上,之后便离了陈公公家,打算赶紧寻个好地方下馆子,把晚饭先给打发了,不然等天黑宵禁,店铺全都关门,他俩就得饿着肚子忍到明天了。 二人在街上晃了晃,走到一处常来的小面馆,进去叫了两碗中碗刀削面,外加两碟小菜,看起来很是寒酸。其实也没有办法,他们二人虽然是在北镇抚司做事,如果都穿上官府走大街上能吓走一大票的人,但能吓走多少人和收入并没有直接关联,就算出门能直接净了街,也并不会改变他们每月收入都花得精光的事实。朱后山和李密又不像熊广泰那样喜欢时不时找人敲诈勒索一番、甚至去勾栏院不给钱不算卖云云,下馆子吃面条,对他们两人来说已经是奢侈行为了。 当然,朱后山也很奇怪:“我还真不明白,你一个能在京师买下一处小宅院的人,怎么也和我一样吃清汤面就咸菜?” 李密“嗐”了一声道:“买完小宅院之后,我不就穷了嘛。加上前几天还给二哥买了包吕宋烟,又花去不少银子,所以这个月剩下来的日子只能什么便宜吃什么了。” 二人正吃着面,邻桌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哟,这不是山爷吗?” 两人循声一瞧,先没看见人,到先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羊汤鲜香。左边那桌四个吃着大碗羊汤面的人,都是同样的打扮,穿着皂袍,带着缠棕帽,每人的左手边都有一把腰刀倚在桌沿。而打招呼的那人为了凸显自己的格调,在右边腰带上挂了一枚羊脂玉牌,下面串着十二粒砂糖大小的精磨玛瑙珠子。 李密看清那副熟悉的末梢上扬的八字胡,就没有答话。寻思道:成天把那十二颗眼屎挂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着实讨厌。 而朱后山看见打招呼的那人,摆出笑脸道:“这不是孔兄弟吗,定邦之余也不忘吃面啊。” 第十七章 等价交换 “这不是孔兄弟吗,定邦之余也不忘吃面啊。” 若说这邻桌挂着羊脂玉牌带十二粒玛瑙珠的人是谁呢?此人名叫孔定邦,亦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任从五品副千户。而朱后山的话也是借着对方名字开玩笑。 孔定邦此人贪财却不敛财,通常是刚捞了一笔就立即分给了手下弟兄,所以深得下属爱戴。他在敛财散财这一主要业务之余,偶尔也搜集点情报、办点案子,当然既有将为祸一方的恶徒明正典刑的案子,也有为了利益而搞出的冤假错案。总的来说,此人好坏参半,不算恶人,但也绝非善类。 孔定邦笑问:“山爷前些日子擒获了为患数年的江洋大盗杜江,怎么却还吃着清汤面?”差人抓获江湖上的盗贼,利用犯人希望减刑的心理,必定能敲出几笔他们藏匿好的金银,这已是行业内的常识了。所以抓捕飞贼一类事务虽然不是锦衣卫的主业,却也有很多人愿意去干。 然而朱后山运气不好,他逮到的杜江和他一样是个月光,每次偷盗抢劫来的钱都会迅速挥霍一空,杜江在供词上是这么说的:不赶紧花完赃款,哪里有机会干下一笔呀?所以尽管朱后山抓捕杜江,获得了一定的声望,可经济层面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提升。朱后山也只好随口道:“别提了,那孙子一点油水都没有。” 那孔定邦托着面碗走过来坐在了朱后山二人的一桌,吸溜着肉香四溢的羊汤削面,一边嚼着食物一边说:“未见得吧?兄弟我听说杜江和江湖上的一些门派有过交集,还偷了两件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啊。” 这话引起了朱后山的警觉,他寻思着:我办的案子我都不知道这些,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若是我真的疏忽了什么,结案时要是有谁抖搂出来,罪过可不轻啊。想着他目光一凛,沉声问:“你派人跟踪我?” 孔定邦哈哈笑着,一脸无辜的样子,紧接着他也忽然低声道:“干我们这行的,谁还没派人互相窃取过消息?山爷也是太在意了点吧?” 朱后山冷眼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孔定邦故作清高姿态道:“山爷把兄弟我当什么人了?再者说,您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你想要什么,尽管直说。” 孔定邦嘿嘿一笑,放下碗筷,贴到朱后山的耳边,轻声说道:“把你两兄弟正在办的案子交给我。” 朱后山眉头一皱,今天陈公公刚提醒我不要再插手这件案子了,这会儿居然有个主动要来拣烫手山芋的。 “你要办?” “怎么,不成吗?” “你要办尽管办去,本来我两个兄弟也没正式接手。” “那就多谢山爷给面子了。”说罢,孔定邦端起面碗就起身要离座。 “等等”朱后山叫住了他。 孔定邦问:“山爷又有什么吩咐不成?”朱后山道:“刚才说好的,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孔定邦赶紧赔笑道:“差点忘了,山爷别怪罪——”说着,他又坐回来,悄声告诉朱后山道:“我也是听说,杜江原本也不是北直隶的人,只因在江南偷得了两样稀世珍宝,遭人追杀,才跑到京师一带作案的。据江湖人说谁得到了那两样宝物谁就可以称霸武林。” 朱后山不屑道:“这么老套的说辞,还有人相信?” 孔定邦摇头道:“非也,虽说称霸武林是不可能的,但称霸富豪界应当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因为据说这两样宝贝,不光是江湖人想得到,就连武宗、世宗二位先帝都想得到。你说皇帝都惦记的东西,那得多值钱呐?有了宝贝就可以换银子,有了银子就可以招贤纳士,招贤纳士壮大自己实力,实力足够强了,称霸武林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么?” 朱后山将他的话品味一番,也不得不点头称是:“经你这么一说,倒也合乎情理。”其实,称霸一方的势力,也的确大多是靠钱砸出来的。 孔定邦呵呵笑道:“总之现如今只有杜江知道这两件东西的下落,反正杜江秋后才问斩呢。我相信在山爷手上,没有他吐不出的话。” 朱后山脸上阴云散去,改换了笑容洋溢的面目,称谢道:“麻烦孔兄弟告诉我这些了,若真能找到宝贝换点银子,不用说,至少分一半给你。” “山爷客气了。”二人之间的交换完毕,孔定邦就回了自己桌,继续吃喝了。 “真是奇怪。”孔定邦回去后,沉默了许久的李密一开口就是这句。 “什么奇怪?” 李密道明了自己的想法:“孔定邦是最爱钱的人,怎么愿意拿如此值钱的讯息跟我们换一件找不到头绪的破案子呢?” “那三弟觉得会是什么原因让他愿意做这件事的?” “只有一种解释,”李密尽可能地压低声音道,“那就是这件案子能带给他的利益远远大过找两件传说中的、也不知真有假有的宝贝。”李密心里有盘算:不管孔定邦具体的目的如何,总之他愿意去接手这件案子,态度还如此积极,就说明他的确有破案的手段。既然如此,不妨让他先办着。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干我们这行的,谁还没派人互相窃取过消息?等他有了一定的收获之后,我再找机会插手也不迟。 不过既然把案子移交了,那么首先要做的事情就应当是将与本案有关的证人一并移交给接手的人。朱后山和李密吃完了晚饭,就一路赶回北镇抚司的诏狱,看看那一夜抓获的女刺客怎么样了,在见到犯人之前,他们一直都在祈祷那女刺客别死了,因为熊广泰折磨犯人是很有一套的,尤其是女犯人。 当两人踏入诏狱,走到刑房门口的时候,就听得一阵惨烈的女人笑声。 为什么说惨烈呢?因为这笑声中还夹杂着不忍卒听的哭声。 而除了女人的哭笑声外,就是熊广泰的讯问声了:“你说不说?不说的话我就一直用刑,不停下来咯!” 第十八章 高效刑罚 “你说不说?不说的话我就一直用刑,不停下来咯!” 刑房内,熊广泰正在折磨着那名女犯,弄得对方连哭带笑,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刑罚。 李密眉头一皱:听那女犯的娇喘和叫声,二哥用的不会是棍刑吧? 等朱后山推开门,二人看见里面景象,李密的疑虑才算打消了。 刑房里那女刺客被剥得一丝不挂,两手张开吊着,身上还捆缚着数股麻绳。脱衣服乃是惯例,这是攻破女犯人第一道心理防线的最佳办法,而且在那个封建礼教严苛的时代,这一方法尤为有效。不过剥衣服是剥了,熊广泰却并没有滥用“棍刑”。他只是让女犯人呈飞翔状吊着,双脚甩在后面,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砂糖和蜂蜜,然后把墙掏了个洞,让犯人双脚伸出洞外,洞外两名锦衣卫力士看着一只老山羊,而那老山羊正在不停地舔舐女犯人的脚底板。 因为奇痒难耐,女犯人甚至忘记了全身赤裸的羞耻,只顾上咯咯发笑了。但是笑的久了也很伤身,她现在就笑得满脸都是泪,面色发青,显得极为痛苦。 熊广泰见两个义兄弟进来了,就叫墙外面人先把老山羊拉开,让犯人喘口气,省的一口气提不上来窒息死了。 “又研究出新刑罚了?”朱后山随口问道。 “嘿嘿,诚如大哥所见,挠痒痒无疑是对人身体的各种行为里最易使人发笑的,而长期不间断的笑,却又不是一种享受,反而是莫大的痛苦了。大哥过去指责过小弟用刑太狠,所以我近些日子都用的是这一类软绵绵的刑罚。还别说,不光不至于弄得狼藉一片,还能收获比摧残犯人皮肉时所能得到的更多有用证词。”熊广泰显然对自己目前的“文明”用刑的行为颇为自满。 朱后山问:“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有所收获了?” 熊广泰答道:“的确,目前这名女犯已经承认自己的确是江湖组织暴雪坊的刺客。” 正好这会儿刑罚暂时停止,那女犯嘴上依旧硬气:“暴雪坊有仇必报,得罪了我们,管你是王公大臣、还是贩夫走卒,都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朱后山没理犯人,继续问熊广泰:“除此以外还有呢?” 熊广泰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了。” 两人四目相对,无言了许久。 朱后山像是压着一股无名火问他:“整整一天,你就问出来一件我们早就了解的事实?”熊广泰为自己辩解道:“也不尽然呐,此前我们只是猜测,现在从犯人口中说出来,才能断定是事实啊。”朱后山抚着脑门摇头说,“罢了,既然也没问出什么来,那你就让犯人穿上衣服,重新关回囚室吧。”熊广泰显然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把案子移交了,还答应道:“时辰也不早了,明天再审也不迟,就依大哥所言。” “明天不用你审了。” “啊?”熊广泰不解。 朱后山告诉他:“孔定邦想要办这件案子,我就给他了。” 熊广泰陡然火了:“姓孔的那孙子?那家伙一肚子坏水,从没做过好事,指不定打的什么算盘呢。大哥您居然说把案子交给他就交给他了?” 朱后山道:“本来你们就没正式经办,转给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了这番话,熊广泰不言语了。沉默片刻,他又埋怨道:“那我和三弟这些天岂不是白忙活了?” 朱后山否认了他的说法:“也没有白忙活,叫你的人继续看着墙外面那头羊,咱们换个人审。” “换个人审?”熊广泰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段时间,“啊哈哈哈”痛苦的笑声充斥了整间刑房。一个瘦弱的猥琐汉子被剥得赤条条,呈雄鹰展翅状吊在刑房里,他和之前的女犯一样,脚底板抹上了蜂蜜和糖,顺到了墙洞外,正被那头馋嘴的老山羊用舌头处刑。 杜江笑得眼泪都下来了。熊广泰则出言调侃:“本百户对你动用大刑,你居然嬉皮笑脸,看来是刑罚还不够严酷,真的要本官动用‘刷洗’【*】之刑,你才肯开口吗?” 现在的杜江或许真的宁愿挨铁刷子刷两下。 等他上气不接下气了,熊广泰才命人暂时把老山羊拉后面去一点,暂停了处刑。他问杜江:“现在你肯说了吗?” “唉哟——容小人喘口气——”杜江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面对刑房内的众锦衣卫,再不敢有所隐瞒了,他实话实说道:“小人的确得到了江湖人梦寐以求的那两样宝贝,但小人觉得这两件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用处,就随手埋在京西妙峰山的娘娘庙了。” 李密思忖一番后问:“你觉得那两样东西对你没太大用处,那为何不直接卖掉,而是偷偷埋起来了呢?” 杜江解释道:“小人是想卖来着,可一是一时找不到买家,二是怕找到买家交易的时候被黑吃黑了,毕竟黑市上对这两件东西标的都是二十万两白银的高价,花如此多的银两买两个球,再有钱的也会肉疼。” “两个球?” “是啊,就是两个球。”杜江告诉他们,传说中的宝物正是一黑一白两枚材质很像水晶的阴阳球。杜江窃得阴阳球后,不知道如何使用,盘珠子嫌小、塞炉口又嫌大,带身上又不安全,所以干脆就找地方埋了。 朱后山考虑片刻,先使个眼色,将刑房内的小旗、校尉们遣到外面去,而后关上刑室的铁门,贴到杜江耳旁道:“现在有一桩好事你愿不愿意做?” 杜江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忙问:“什么好事,愿闻其详。” 朱后山说:“四十万两白银,买自己一条命。” 杜江当即会意,道:“只要别再对小人动笑刑,别说四十万两,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朱后山欣慰地笑道:“我只说要你四十万两,赴汤蹈火可是你自己的要求。” “……” 【*】刷洗:将犯人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用滚烫的开水浇在犯人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刷到露出白骨,最后直到犯人死去。 第十九章 杀人灭口 却说朱后山、熊广泰及李密三兄弟将驿馆刺杀案移交给了孔定邦,还连夜提审江洋大盗杜江,他们是有自己的盘算。但另一边的季桓之对此事毫不知情。 炎炎夏日,季桓之在李密的小宅院里备受着酷暑的煎熬。可他两手还被铐着,想打一桶井水解解暑都要多费些力气。此外李密走之前说厨房里柴米油盐一应俱全,他扒窗户看了一下,的确是一应俱全。但问题是厨房门上锁李密忘了开,季桓之是一口也吃不上,饿了整整一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季桓之饿了远不止一顿,全靠喝水撑到现在。 而偏偏就在这么惨的时候,还有人找上了门来。 “你叫季桓之?” 太阳早已落山,但因为是夏季,天色还未暗,小院子内忽然站了一个一袭皂色白纹边布衣的男子,脸上还带着蓝色遮面巾,个头中等,身材瘦削。 坐在廊檐下的季桓之猛地一惊:“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来到院子里的?”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走近些,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便:“你是不是南镇抚司的季桓之?” “是,怎么——” “么”字还未出口,那陌生男子就突然抽出一柄二尺长的短剑,直刺过来。 季桓之心惊肉跳,起身拔腿就跑。然而他的双手被铐在一起影响了平衡,加之一天没吃东西,腿脚发软,跑开没几步,他就一骨碌摔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此时那男子的短剑直冲颈间而来,他连忙举起两手,用铁环套住了对方的武器,勉强架住让其无法再刺下去。 季桓之在奋力抵抗的同时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男子在于季桓之僵持的时候似乎感觉出来对手目前没有太多力气,因此他认为杀死对手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男子便稍微放松了些,给了他一个简单的回答:“因为你死了,事情就可以很快了结,不会牵连更多的人、” 季桓之不明白:“什么意思?” 男子并不解释,而是抽回剑,又刺向他的心脏。 危急关头,季桓之猛地抬起右膝,对着男子的胯骨重重一顶。那男子怪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三步。 季桓之想起自己的刀被李密缴了,如今正锁在正房内。于是他爬起来跑到正房门口,试图撞开门取出自己的武器以便自卫。然而正房门也不知是用那种木料做的,极为结实,外加铁将军把门,恁是弄不开。 那男子被击中下体,怒不可遏,等缓过劲来,又攻向季桓之。二人在院内追逐,季桓之慌不择路却又无路可走,乒里乓啷打坏了无数东西,还一度险些跌进未盖上井盖的水井里。那男子也是因为胯下疼痛,行动不便,才一直未能得手。 不过,没吃过饭的和吃过饭的人之间的差距逐渐显露出来,季桓之的体力渐渐不支,从跑步变成了半走半爬,努力躲避着身后刺客的攻击,又闪过两剑后,他终于筋疲力尽,只能靠墙瘫坐。 “看你还往哪儿跑!”刺客已经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小游戏,现在他握紧短剑,准备一招结果了季桓之的性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刺客持剑下刺的动作刚刚做出,他的身躯就忽然不正常地摆动了一下,接着瞪着双眼侧倒在地。 季桓之只觉得如此情形比被刺杀还要可怕。他定睛一瞧,赫然发现一支木箭从刺客的左太阳穴贯入,又从右耳贯出。于是他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右边屋顶看去—— 没有人。 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个拿着小梢弓的男子出现在了房顶,轻盈地跳入院中。这男子检查了一下被射死的刺客,试着拔了拔已经牢牢钉在刺客颅骨上的木箭,啐了口道:“擦你娘个批呀,又废了一支!” 季桓之是义乌人,当时来北京的途中路过苏州府,经常听大街上拌嘴的人说这句“擦批”的话。现在听这持弓男子随口爆出的粗语,立刻判断此人是苏州人。 在男子检查刺客身上物品的时候,季桓之问他:“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谁救你了?我只是要杀他而已——”男子道:“当然也是顺便救了你啦,你还不感谢我、意思意思?” 这人还真一点都不客气,张口就要钱。季桓之只好说道:“在下目前只有手上的二斤铁,当废品能卖个三四文钱。”说着,他亮出了镣铐。 那男子瞥了一眼,道:“三文钱也是钱呐。”而后背上弓,右手就摸向了腰间短刀。 季桓之看见对方摸刀,还以为是要砍下自己的手好把镣铐取走,慌神道:“你要做什么,为了三文钱值得吗?” 男子却没有拔刀,而是从短刀旁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铁丝,走过来把铁丝绕出一个圈,伸进镣铐锁眼里捅了两下。“咯答”一声,那镣铐便打开了。“说好给我的。”男子微微一笑,将镣铐挂在了腰带上。 季桓之抚摸着因为带了两天镣铐而酸涩不已的手腕,因解放而心里无比舒畅之余又暗暗称赞那男子:能开弓懂撬锁,这人会的东西还挺多。 男子从刺客尸体衣服内取走几样东西后,冲季桓之道:“好了,你跟我走吧。” “什么?” “没听清?我说跟我走。” “跟你走,为什么?”季桓之寻思:这人一箭射死刺客救了我是不假,可他一没报上名号、二没透露身份,凭什么就要我和他走?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男子用警告的口吻告诉他:“不跟我走的话,你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季桓之问:“你凭什么这么说?”男子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你可知此人是谁,又为何要杀你吗?”季桓之将这些天的事情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又回味了一番诏狱里那个锦衣卫前辈庞明星对自己说过的话,经过思考,他笃定自己的判断来问男子:“这刺客是暴雪坊的人?”男子眉头只一皱,旋即放松,面露微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一些东西了。不过看样子你似乎仍然对自己的境况并不完全了解。” “我的境况?” 第二十章 误上贼船 却说季桓之在李密的小宅院里喝了一天凉水,傍晚时分突然遭人刺杀,就在命悬一线的时候又被第三人救下。那人要求季桓之跟他走,否则会有性命之虞。在季桓之表达了不信任后,那男子问他:“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天自己经历了什么?” 季桓之寻思:不就是守卫驿馆失职,追捕刺客反而被诬告,而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放出来,跟着北镇抚司的人查案吗?他将自己的理解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男子微微摇头,说道:“非也。你再仔细想想,仅仅是被诬告吗?” 季桓之冷不丁想到:自己被东厂抓走后,那些拷问自己的厂役试图引诱自己说出同僚上司的名字,以作为同党处理。 “呵呵,要害就在此处。”男子敛容正色道:“你的上司是王德光王总旗,当然,王德光在这次的事件中不过是个小角色。总旗上面是百户,百户?也是小角色。百户上面是千户,千户?还是小角色。”那男子说着说着却变成了自问自答,他一级级往上数,一直数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摇头叹道:“依然是小角色。” 季桓之听他一级级地说都是小角色,倍感讶异,对该男子也愈发怀疑,心想:在你嘴里连指挥同知都是小角色了,那你又是几品官? “指挥使?”男子还在念叨:“勉强算个中等角色吧。” 季桓之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指挥使再往上可就是左都督了,你这么一级一级地往上数,有什么意义吗?” 男子却仍旧兀自道:“左都督,差不多了——比左都督还大的是什么?” 季桓之愈发觉得男子是在胡言乱语。“左都督掌管锦衣卫,乃是正一品武官,哪里还有比左都督更大的了?” 想不到男子面露邪诡的笑容,反问他:“我大明果真没有比左都督更大的吗?” 季桓之不言语了,明明是四月,他却感到有一股寒意流遍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看到季桓之现在的表现,男子相当满意,问他:“现在明白了?你想活命吗?”扯上这么大的事,能留具全尸都是莫大的幸事,遑论活下去了。季桓之连忙点头。男子道:“那你现在就跟我走,去见我的堂主。再晚些,李总旗就要回来了,那时便走不了了。” 而后,男子又在季桓之的请求下,撬锁打开正房门,取走了那把佩刀,二人爬上房顶,在逐渐变浓的夜色保护下,离开了这片街区。 在跟随男子的途中,季桓之发现对方一直是猫着腰、迈着小碎步,像踩着两只风火轮一样在高低不同的屋顶快速移动,步法与暴雪坊刺客的轻功大相径庭。与其说是轻功,倒不如看成是山林里猎食者的动作更为贴切。但无论是大步轻跃还是小步疾趋,季桓之觉得这两种步法都不是很适合自己,因此跟了男子一段时间,他找不准节奏,外加饥饿,又要爬上爬下的,累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行至一栋三层小楼的屋顶,男子掀起屋顶的一处木板盖,像耗子一样灵巧地钻了进去。 “就是这儿?”季桓之在黑黑的洞口朝下张望,问道。 “没事的,下来吧。” 季桓之忐忑不安地跳了下去。刚踩到地板,里面就有蜡烛点亮,他身后一人一扯悬着的一根绳子,就将木板盖拉下来重新盖好了。 之前引他进来的男子卸下弓弦,将小梢弓和箭囊一齐丢给另一人,随后一拨弄头巾,竟生生摘下了一圈假发髻,露出了他原本的洁白如雪的头发。 季桓之看了一愣:“阁下高寿?身手竟然如此矫健!” “三十一。”那男子解了护腕,拆下一件又一件身上的各类致命小物件,在旁边的大方桌上排好,说话的语调都有了变化,分明威严了许多。而屋内其余人除了帮着忙活的,其余人也的确垂手肃立,对他恭敬无比。 季桓之不敢相信:“三十……一——那阁下为什么……头发都白了?” “因为我每天都去勾栏院喝花酒。”男子严肃地说完这一句,又忽然咧嘴道:“开玩笑的。我这白头发乃是家传,天生如此。因为这颜色太惹眼,故而我们家人出门在外,都要戴着假发髻。”解释完,男子问屋里其他人:“总堂主现在二楼吗?我要去见他。” 屋中人答道:“回坛主的话,总堂主不在。他刚才临时飞鸽传书来说路上有事,会耽搁一两日。” “这么不巧?”男子不禁皱起眉头沉吟一句。 季桓之在旁边听着觉得古怪,听他们的称呼,坛主、堂主,都是江湖门派里的职位,可坛主分明要比堂主更大,但这男子为何非要问一句关于“总堂主”的话,态度还那么恭敬呢?不过他很快就会了解到,他现在面对的这个门派,为了迷惑外人,里面的职级名称是故意倒着排的,堂主、坛主、舵主、门主,里面最大的是总堂主,门主或者掌门,反而是最低一级。 看着方桌上排开来的各式精巧武器,季桓之发现其中也有袖箭,匣子和自己的那一副形制极为相似,很像是出自同一名工匠之手。于是他问被称为坛主的男子:“这么久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另外你们又是哪一门派?” 男子既像是开玩笑却又带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知道吗?想知道就加入我们。” 季桓之感到哭笑不得,问个名字还得加入你们帮派?如此遮遮掩掩,怕不是什么旁门邪派吧? 男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瞥了眼他那比另一边显得鼓囊些的左袖,说出一句令其惊讶的话来:“其实你与我们门派也算颇有渊源。你的袖箭,是秦世濂传给你的吧?” 季桓之下意识地握住藏在左袖里的袖箭,这玩意里原本有五支弩箭,但追捕刺客用了一支,后来被东厂抓走缴了收走了四支,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他之前面对刺客的时候才无法用袖箭防御。 季桓之听到这个名字,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的名讳?” 第二十一章 多方利用 “其实你与我们门派也算颇有渊源。你的袖箭,是秦世濂传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的名讳?” 季桓之对这个而立之年就满头白发的男子说出自己师父的名字一事相当吃惊。季桓之的刀法继承自曾在戚家军服役立过战功的父亲,而飞檐走壁的轻功以及内功却是传授自一个神神秘秘的自称秦世濂的老人。 季桓之至今不会忘记三年前的那一天,自己主动应征当兵,却因为初试不合格被刷了下来。而他读书虽然很灵,却总是掌握不到八股应试的精髓,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铩羽而归。就在他倍感前程灰暗的时候,那个奇怪的老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稍微点拨一番,就让他所学的辛酉刀法精进了一层。自那以后,每天的傍晚,那老人都会在他老家后山的小树林里教他技艺,并要求他保守秘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半年后,季桓之再去后山小树林找师父的时候,那老人却没有按照承诺前来教习武艺,第二天、第三天,老人还是没有出现,最后,季桓之才明白了,师父不会再出现了。 “虽然没有正式行拜师礼,但是秦世濂仍教了你不少东西吧?也包括如何操作这件暗器。” 白发男子直呼师父名讳,令季桓之有些不悦。可男子接下来的话让他就生气不起来了。 “秦世濂原本是我们门派的一名分堂主,因为寇员外家满门受难。他愧疚不已,所以苦行僧一般四处流浪。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自责,因为寇员外一家的劫难根本就不是他能避免得了的。” 说的是他师父,怎么又提到了一个寇员外?季桓之不解,故而询问男子。 男子道:“你年纪轻自然不知道。万历初年,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推行新法,吏治严苛。当时工部员外郎寇保卫因为修黄河河堤的事与试图从中获利的权宦冯保交恶,因此被设局陷害,黄河决口,寇保卫遭问罪处斩。事后张居正查出河堤决口一事是有人暗中破坏,冯保知道张阁老的作风是绝不会姑息养奸的,故而为了自保,他又指使厂卫伪造寇员外罪状,致使他们全家连坐,流放云南。我想秦世濂是因为素来与寇员外交好,眼睁睁看着员外一家遭殃,却帮不上忙,所以才会暗暗自责的。” 季桓之心道:想不到关于师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难怪当时他行为颇有些怪异,应当是那时他老人家的内心正受着折磨吧。 “你说我师父是你们门派的人,你们到底是什么门派,为什么从救下我到将我带到此处来,这么久了还是遮遮掩掩,不肯告诉在下,而且就连阁下的名字,都迟迟不愿意说出口呢?” 男子道:“既然你已经认秦世濂是自己的师父了,那么就相当于自认是我们门派的人了,那么告诉你也无妨了。听好了,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万羽堂的一名堂众。至于我嘛,乃是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元道奇。” 季桓之听着震惊: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光听这名头,此门派的势力已经是遍布两京十三省了,为何我在锦衣卫中当差月余,连一点关于这个门派的消息都没听过? 元道奇向他解释:敬思家国、孝礼祖宗、恪守信义、感天行道,传到现在,万羽堂已经是第十六代了。万羽堂自宋孝宗淳熙年间建立以后,就常常在社稷兴亡中出力,抗金抗蒙、元末起义,都有万羽堂的参与。只不过他们运气不好,因为老家位置的原因,元末时候他们帮的是张士诚。在大明立国以后,为躲避老朱的报复,他们帮派就不得不隐匿起来,这一躲就是二百余年,以至于现在提起万羽堂三字,江湖上都鲜有人知晓。 而此次总堂主要亲自来京师,是为了两件事情,其一、寇员外全家遭流放的时候,有两个小女儿侥幸逃脱,据说现在流落到了京师,他们要找到这两名女子;其二、元氏家族有一件遗失了几代的宝物,听说前几年被江洋大盗杜江窃得,而杜江现在被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他们要设法寻回那样宝贝。 解释完了这些,元道奇继续对季桓之说:“所以,你身为万羽堂堂众,有义务帮忙。” “等等——”季桓之摆出打住的手势,凝眉道:“我怎么就是你们的堂众了,我可没答应过你。” 元道奇冷笑道:“既然你认秦世濂是自己的师父,而秦世濂又是我万羽堂的分堂主,那你自然也就是我万羽堂的堂众了——还有我们有十大堂规,二十大守则,三十大戒条,八十小戒条,如果犯了其中一条的话,就算你表面上是南镇抚司的人,也要身受九九八十一刀而死。”这已经不是阐述,而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季桓之扫了眼四周围冲自己横眉冷对的男男女女,控制不住自己咽了口唾沫。 威胁完,元道奇忽又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面目,道:“再者说了,我救你一命,你也理当报答不是?” 季桓之愣了许久,才发出“嗯”的一声。 见他答应下来,周围一帮人立即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而季桓之心里叫苦不迭:先是跟我要钱,现在又向我索求回报,虽说是他救了我,提出要求也合乎情理,可这样的行为总让人感觉有点别扭,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稍后元道奇叫人拿来一块烧红的烙铁,冲季桓之道:“既然你已加入我万羽堂,那么就得在你的左臂刻上我们的标记,以便堂中弟兄识别。” 季桓之看见烙铁就想起了前些日子被东厂厂役拷打的经历,他立刻紧锁眉头,摇头摆手拒绝道:“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堂堂六尺男儿,岂能受此烙印?” 见对方拒绝,元道奇思前想后,遂放下了烙铁,说道:“也对,你在镇抚司当差,若真烙上了这个印记,万一被厂卫的人瞧见,反倒引起怀疑。那便不替你烙了,但你往后可要处处留心,否则死在自己人手上,岂不冤枉?” “我自会小心的。”季桓之嘴上说着这话,心里想的却是:谁跟你留心不留心的,往后我可不想再碰上你们这帮人, 元道奇命人撤了火炉和烙铁,又对季桓之说:“我们堂内弟兄人手不足,另外重要的事情交给手下人不太放心,所以我今日才会亲自出马,射杀暴雪坊刺客救下你。那北镇抚司的李密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宅中,见到院内一片狼藉,外加一具死尸,必定会认为你是遭到了袭击才被劫走,不算是畏罪潜逃。按照承诺,我们会设法帮你洗脱头上的罪名,给你化妆一番,做成侥幸逃脱的样子回到镇抚司,不过你回去之后必须得替我们做一件事。” 听到可以回去,季桓之心中喜悦,忙问:“什么事?” 元道奇叫人拿来一封信,递给他说:“面见南镇抚司指挥佥事童观海,把这封信交给他。” 季桓之道:“我不过是区区力士,怎么可能见到童佥事?可不可以找人中继?” “不行。”元道奇表情严肃,说:“务必交到他本人手上,而且越快越好,万不可耽误时日!” 见元道奇如此正经,季桓之隐隐感觉这封信干系重大,便不敢怠慢,接过信塞在中衣里面掖好,答应道:“季某必定送达。” “另外还有一件事。” “还有事情?” “你回去之后,开始肯定还是驿馆刺杀案的嫌犯及证人身份,这副镣铐继续戴上,免得惹人怀疑。” 季桓之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原来是要把他给铐上。 “不过在铐上之前,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元道奇从方桌上拿起一只七寸长、两寸宽的小匣子,塞进季桓之的右袖里固定好,再让他将中指套进线圈里。 季桓之马上意识到了,“这是——”他扯了下中指,匣子里啪地弹出一片精钢刀刃,复又扯了一下,刀刃便“嗖”地收了进去。 元道奇又递给他五支袖箭箭矢塞进左袖匣子里,而后说:“弩箭虽然有一定威力,但没有望山,准头实在太差。给你一柄短的防身用。正好两样东西的线圈都是银的,别人看见了你就说是戒指。” 季桓之又试了试右手的袖剑,感觉若想控制自如还需要一定的练习。 元道奇最后又嘱咐道:“现在暴雪坊希望你死,而东厂希望你活着,但是切记,这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身处其中,一定要处处留神、万事小心,切不可被他们利用了。” 季桓之点头道:“我记下了,只是——” 元道奇问:“只是什么?” “只是为什么身处其中,可能被多方利用的人偏偏是我呢?我入镇抚司当差不过月余,而且只是一介力士,和任何势力都没有瓜葛。”这个疑问在季桓之的脑海中已经盘旋许久了。 “这个嘛——”元道奇左思右想,最终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倒霉嘛!” 第二十二章 咄咄逼人 却说季桓之被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元道奇救下,先不说为何真定坛主会跑到顺天来,总之他被强行拉入万羽堂,受托付要将一封重要的信件递交给南镇抚司指挥佥事童观海。而在有机会将信送给童佥事之前,他还得化装成一副侥幸逃脱的模样,灰头土脸地赶回南镇抚司。 次日凌晨,趁着街上无人,季桓之从万羽堂的藏身处出来,去往南镇抚司。刚到衙门口,他就撞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王德光王总旗。王德光年越四十,身长近七尺,相貌堂堂,本是条好汉,自打当上总旗后,就越来越怕事了。 看见多日未见的同乡、晚辈兼下属,王德光迎面就问他:“你跑哪儿去了?北镇抚司的孔定邦孔副千户正找你呢!” 季桓之便将事先编好的谎话一讲,说是自己遭到歹人袭击,险些被灭口,如今侥幸逃脱,第一时间就赶回来归案,以协助调查。不论真话假话,反正最起码的态度是一定要有的。 王德光道:“孔千户也猜到应当是这么回事。既然你回来了,就跟着孔爷走吧。记住,没有的事情千万不要乱说,否则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知道了没有?”王德光的语气像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季桓之踢走,好撇清关系,不要牵连自己一样。 季桓之心里很不舒服。明明是同乡,还是和自己的父亲有交情的一个人,遇事却如此胆小害怕,自驿馆案发生以来许多天,非但不关心他,还一心只求自保,一点也没有老家人的品行,摊上这种上司,正像元道奇所说的那样:因为你倒霉嘛! “王总旗您就放心吧,东厂让我说出他们想听的名字我都没说出口,更不用说在北镇抚司的人面前了。反正我在京师认识的人也不多,除了您也没几个了。”季桓之这句话,多多少少带着些怨怒。 “你——”王德光指着季桓之的鼻子,想骂又不知骂什么好,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总之你小子留神,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哈欠,院里多出一人,此人身着皂色常服,右边腰带上挂了一枚羊脂玉牌,下面串着十二粒砂糖大小的精磨玛瑙珠子,极为显眼。 王德光回头赔笑道:“孔爷怎么这就起了?时辰还早呢。” 那人捻了捻末梢上扬的黑亮八字胡,道:“我一听有好消息,便忍不住行了——怎么,这小子就是你上个月才收的下属季桓之了?”说这话,此人将季桓之上下打量了一番。 王德光道:“不错,他便是季桓之了。现在交给孔爷,下官心里也就踏实了。” “嗯,没你事了。”这人摆手打发走了王德光,盯着季桓之,近前几步,问道:“你昨日在李总旗家中,是不是遭遇歹人袭击了?” “不错,在回答大人下一个问题之前,小人想问一下,小人的案子本来是熊百户和李总旗他们经办的,怎么……” “喔,你问这个。他们二人也并不是正式经办。就在昨日,骆指挥才下令命本副千户正式办理此案。现在你没有疑问了吧?” “没有了。”对于上层之间的种种暗斗与交易,季桓之并不了解也不想去深入了解。 孔定邦捻完八字胡,又捋起下巴的末端微微往上卷的山羊胡,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你没有疑问了,本官倒有不少疑问,想向你讨教讨教。”季桓之本能地感到不妙,表面上尽可能装着镇定自若的模样,说道:“讨教可不敢,大人有什么问题,小人一定如实回答。” 孔定邦微微点头,用平和的语调问他:“你既然是遭歹人袭击,为何却有一人头颅中箭而亡?” 季桓之答道:“那时节他与小人缠斗,他的同伙张弓射向小人,却不慎误杀了自己人。” 孔定邦道:“那照你这么说,那群人是想取你性命,既然是想取你性命,却为何不当场将你杀死,而是绑走,并且还让你有机会逃回来呢?” 季桓之背上冒出一阵冷汗,经过简略思考,他想出应对的话道:“兴许是他们担心李总旗随时会回来,所以误杀同伙之后,干脆将小人绑走,好另寻隐秘地方再对小人痛下杀手。” 孔定邦双臂交叉在胸前,一手仍捋着胡须,思量后道:“勉强说得通吧。那本官还想问你,贼人既然将你绑走,有必要撬开李总旗屋子的正房门锁,帮你把佩刀一块儿拿出来吗?” 不是砸开、也不是锤开,偏偏是撬开的。 这个问题令季桓之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任凭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合理的解释。他心底无比懊恼:想不到完全没有在意的小事却成了最要命的把柄,早知道就不让元道奇开锁取刀了。但这柄戚家刀毕竟是父亲赠给自己的,不时刻带在身边会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见季桓之无言以对,孔定邦露出得志般的笑容。接着他又装作没事发生一般道:“具体怎么回事,随着调查深入,一定都会得到合理解答的。现在你作为驿馆刺杀案的疑犯和证人,就先跟着我回北镇抚司,本官要先例行搜身,看看你失踪的一夜身上有没有多一块少一块的。” 这话更是令季桓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搜身?我身上有一封要交给童佥事的重要信件,若是被孔副千户搜到了,拆开来一瞧,万一其中有什么紧要的讯息,致使童佥事与万羽堂遭殃,那我岂不辜负了元坛主的救命之恩?另外这孔定邦到底打的是什么鬼算盘,明明问到要害却又故意放我一马?虽然元坛主说世上鲜有人知道万羽堂,可孔副千户毕竟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黑白两道通吃,知道些常人没听说过的秘闻也并不稀奇。或许他早就猜到有万羽堂的人帮我,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等掌握了更多信息再表明目的动手不成? “走吧,你赖在南镇抚司,我也不方便审问呐。”孔定邦催促道。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季桓之只能咬紧牙关,听天由命了。 第二十三章 虚实之道 却说季桓之被北镇抚司副千户孔定邦押走,带入衙门狱中搜身。毫无悬念地,那封元道奇委托他带给南镇抚司指挥佥事童观海的信件被搜出来了。 “这是什么?”孔定邦两指夹着信封如是问道。 季桓之没有回答,因为他明白,现在任何回答都是毫无意义并且于事无补的,而且话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孔定邦拆信,于是他还是斗胆开口道:“这一封不过是私人信件,小人觉得孔副千户如果真心想要查案,就应该查一查再次现身的暴雪坊组织。根据小人的亲身经历与猜测,暴雪坊绝对是本案的最大嫌疑——” 孔定邦像扇耳光一般一抖信封,就让纸张的尖端在季桓之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刮去了一层薄薄的表皮。他叱道:“本官如何查案,还需要你来指导吗?” 这一下虽然不重,但却比东厂厂役的刑罚更具有侮辱性。季桓之心中大忿,嘴上仍旧试图辩驳:“这是私人信件,还请大人不要随意拆开。” “私人信件?如果真是私人信件,那为什么信封上连个收信人的名号都不敢写?”说着,孔定邦当着季桓之和一众下属的面撕开信封口,取出信纸,默读起来。 读着读着,孔定邦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笑容也在脸上弥散开来。 “小兄弟,我还真要好好谢谢你呀。” 季桓之不知道信中所写的是何内容,自然也不明白孔定邦具体是因为什么才发笑的。但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孔定邦一定能通过这封信获得莫大的利益。 当然,季桓之不会像元道奇那样,听到别人感谢他就向对方索求回报的,尤其是向他表达感谢的还是个也不知怀着好意还是恶意的北镇抚司副千户。 孔定邦冲他笑道:“本官的前途可就靠这封信了。你不替本官高兴吗?” 季桓之没有理会,他现在担心的,一是自己,二就是那个童佥事了。不过他觉得这也不能怪自己,要怪还是得怪元道奇考虑不周,没有想到经办案件的锦衣卫换人的情况,硬是叫他送信,被搜查到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孔定邦命人将季桓之丢进监牢,自己简单收拾一番,便直奔皇宫而去。他一路上快步疾趋,像是难掩心中兴奋。 因为万历皇帝朱翊钧不上朝,普通文武大臣想见他一面都很难,当然你也可以进宫请求觐见,和皇帝唠唠嗑,只不过见与不见,全凭皇帝本人心情。而锦衣卫则不一样,锦衣卫属于皇家亲卫兼特务情报机构,如果有重要事情需要禀报,皇帝一般都会允许和自己见面的。 孔定邦赶到皇宫,亮出腰牌,称有要情需得面见皇上,于是一路畅行无阻,直接到了皇帝休息的后宫。 此时万历正和郑贵妃在一起,饮茶品尝点心,听宦官说北镇抚司的孔副千户求见,遂有点不耐烦地叫他在外面等候。接着万历又喂郑贵妃吃了两块糕点,听她评价完几种点心的优劣高下,大概一刻之后,方才懒洋洋地招呼太监,说让孔定邦进来。 孔定邦在外跪侍许久,总算得以进屋,踏入屋内后,他俯身跪拜,口称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免礼。”万历敷衍道。他只说免礼,却未说平身,这就意味着孔定邦还得继续俯身跪着。 “你是北镇抚司的孔定邦吧,因何事要求见朕?” “皇上,微臣奉命调查驿馆刺杀案,从疑犯身上搜出密信一封,特此呈交皇上。”说着,孔定邦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两手捧着高高抬起。 万历拧着眉头,脸上一副嫌麻烦的表情。他沉吟一声,还是随手拿过信来,抽出信纸,摊开观瞧。刚看见第一列字,他便猛地折回信纸,冲郑贵妃使了个眼色。郑贵妃还想继续陪着皇上,挽着他的胳膊不愿离开。万历复又冷视她一眼,郑贵妃方才怏怏不乐地说句“奴婢告退”,起身退出屋子。 待郑贵妃离开后,万历方才重新摊开信纸,将内容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他问孔定邦:“你将信交给朕之前,自己可曾看过?” 孔定邦顺着问题就答道:“微臣看过。” “喔,看过。”万历将信随手丢在茶几上,人往椅背上一仰,正显得很惬意的时候,冷不丁一句暴喝:“你好大的胆子!” 孔定邦不明白皇帝为何不但不高兴,反而还突然发怒,他吓得上半身完全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万历自言自语:“阴谋、阳谋,哼——如今哱拜作乱,我大明堂堂总兵官都能在驿馆遭人刺杀。这群鸟人不为国献计献策,却老是叽叽喳喳,想着借题发挥,为自己牟利。”牢骚完,他对孔定邦斥道:“信上所言,皆是子虚乌有之事。若有人说出和信上内容相似的话,皆以妄言论。” “啊?可是——” “没有可是。此事往后不得再提!” “是……那微臣告退。”孔定邦见龙颜大怒,感觉不妙,就想开溜。 不过万历却叫住了他:“等等——” “皇上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万历问他:“你一开始说这封信是从何处得来的?” 孔定邦答道:“是从驿馆刺杀案的疑犯季桓之身上搜出来的。” “可是南镇抚司力士季桓之?” “正是,怎么皇上知道?” 万历沉思稍许,又把信件塞回信封,递给了孔定邦,道:“查出幕后主谋是谁。” 孔定邦搞不懂了:“皇上您方才还说信上所言皆是……” 万历面沉似水道:“杀害我平反大将,祸国殃民,无论信上所言真假,总之这等贼人不能轻饶。记住,一定要查出幕后主谋,交付于朕,朕再将其绳之以法。” “微臣明白,微臣告退。”孔定邦接过信,膝行退出。出来以后,他想了想,皇帝看见信件,先是将他骂了一通,最后却又把信递还给他叫他查出幕后主谋,那么换句话说,事情还是符合他的原本预期的。只不过皇帝为何会因为信件内容发怒,斥其为子虚乌有呢?孔定邦再次打开信看了一遍,试图找出原因所在。 信的第一列便是“皇长子殿下,见字如面”,之后的内容,则是说厂卫勾结,合谋制造大案,要威胁皇长子,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说得是绘声绘色,最后又指明,这一切的主谋是宫中人员,要皇长子务必小心,暂时不要再与任何人来往。 人人都知道皇帝不喜欢长子,而是喜欢三子朱常洵,上个月王家屏王阁老刚刚因为“争国本”一事被遣返回老家。孔定邦的如意算盘正是利用这封信抹黑皇长子朱常洛,讨万历欢心。 只不过,他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皇长子朱常洛,今年刚刚虚十一岁。 一个小孩子,就参与这等重大的密谋,说给谁听谁能信?难怪皇帝会说是子虚乌有。就算你一门心思是把老三立太子,可拿着一封这样的信说事,找谁都对付不过去。不过皇帝最后还是说让孔定邦查明幕后主谋,但并没有指明说的是驿馆刺杀案的主谋、还是伪造信件的主谋,这就说明,皇帝也想两件事一块办,一石二鸟。 借机惩办一些拥护皇长子的大臣,打压势力庞大的立长一派,以便更有机会取得“争国本”的胜利。说什么一群鸟官叽叽喳喳借题发挥,您不也想借题发挥吗?孔定邦揣摩出圣意,不禁面露得志的微笑。 只是还有一个不太好解释的问题:既然皇长子才十一岁,不可能有能力参与各类老狐狸们才能玩得转的密谋活动,那为什么还有人伪造出一封送给皇长子,叮嘱他诸事小心、几乎把所有事情都挑明了说的信呢? 孔定邦稍作思忖,立刻得出了自己的推断:这封信,本就不是拥护皇长子的人写的! 原来如此。孔定邦微微点头。 当然,如果他知道这封信究竟是谁寄送出来的话,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其实,这一封信,首先自然不是交给皇长子的,其次也不是送给南镇抚司指挥佥事童观海的,这一封信,本来就是要送给皇帝的。 因为不知道有元道奇这个人的存在,也不了解信件发出的情况,孔定邦自然也就没有做出此种推断。 然而,此时正在北镇抚司诏狱里无人打扰的季桓之,经过冥思推理,一瞬间豁然开朗,也得出了信件就是要交给皇帝的结论。 我明明是案件的疑犯,却把信件塞给我,让我递交给所谓的童佥事,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人搜出来的吗?身处其中,多方利用?你元道奇怕不是也把我当成个傻小子利用的吧? 季桓之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但事后诸葛亮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因为他倒霉,所以接下来他只能依靠自己的缜密思维和精准判断来渡过难关。 第二十四章 妙峰疑云 四月底的一天清晨,朱后山、熊广泰、李密三兄弟趁着休假,在江洋大盗杜江的指引下,来到了京西妙峰山。 妙峰山距京师百余里,方圆约有四十里。以“古刹”、“奇松”、“怪石”、“异卉”而闻名北直隶。妙峰山属太行山余脉,主峰足有近五百丈,山势峭拔,有日出、晚霞、雾凇、山市等时令景观。妙峰山峰底开阔,空气清新,山上多以灌木和花卉为主,有山桃花、野丁香、山茉莉、杜鹃花、麦秆菊、千亩玫瑰花等多种花卉。值此夏季,山间千亩玫瑰遍开,满眼皆是姹紫嫣红。 “三位大人,这就快到了。”杜松在前面走在,已经临近了娘娘庙山门。 妙峰山上的庙宇群始建于辽金时代,灵感宫、回香阁、玉皇顶依山取势,参差错落,高低有致;山上建有释、道、儒、俗三教殿宇十余座,其中以前几年刚刚修建的娘娘庙最为著名。庙踞金顶,来往香客,求子求福,络绎不绝。娘娘庙大名叫惠济祠,位于妙峰山主峰的台地一隅,依金顶地形,偏向东南,面对北京城。以山门殿充当庙门,有殿院、拜台、正殿和东西配殿。殿后原来的白衣大士殿被改成后墙和门字形长廊,与东西两侧配殿构成娘娘庙殿堂。主要建筑包括山门殿、正殿、地藏殿、药王殿、观音殿、月老殿、财神殿和王三奶奶殿。此外,还有庙外建筑回香阁。庙外过去还有喜神殿、东岳庙、关帝庙、法雨寺等建筑。 熊广泰一路避让着过往的行人,大步追上杜江,扯住他问道:“你把东西藏在这儿,这儿人流不息,谁瞧不见呐?蒙我呢不是?” 杜江因为备受熊二的刑罚折磨,心里很是怕他,缩着脖子推出两掌避让道:“熊百户,小人可不敢蒙您。东西的确藏在这附近。您没听过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吗?” “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熊广泰冷笑道:“那以后下雨打雷,你就找间庙扶着塔尖避雷针站着,看看安全不安全。” “熊百户可别说笑。东西的确埋在娘娘庙周围,请三位大人随我来。” 杜江领着三人,过了山门殿,沿着道路往前走,到了庙前却不进去,而是贴着院西墙绕行,一路绕到了西北角,来到两棵南北相对的、二丈高、中间部分枝杈交错的红叶李下。杜江步测走到中间,又往正西走了五步,接着朝西南方向一转,继续向面朝方向走了三步,方才停下。他原地踏了两步,用脚尖指着示意:“就在这里。” “那刨吧。”朱后山丢给他一柄早就准备好的小号铁锹。 “我一个人来刨?那你们三位……” “我们看。” 杜江悻悻捡起铁锹,用被镣铐锁着的两手握住开始铲土。随着一锹锹下去,越挖越深,一直挖了有四尺,铁锹触碰下去才发出了敲击木匣子的声音。 “有了。”杜江刨出木匣子,掸去尘土,毕恭毕敬地递到了朱后山的面前。 朱后山接过匣子打开瞧了一眼,旋即递给李密;李密也瞧了一眼,又递给了熊广泰;熊广泰接过匣子亦瞧了一眼,而后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唤过杜江来,举着纸条问他:“上面的字怎么念?” 杜江看着纸条读道:“我拿走了。” “你拿走了?”熊广泰猛挥两寸厚的手掌,赏了杜江一个大耳刮子。 杜江眼冒金星,几乎原地转了个圈才捂着左脸颊站稳,心道:早知道我就读成“谁拿走了”。 纸条上的的确确写的是“我拿走了”四个字。熊广泰自然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真的以为是杜江耍他,他只是单纯地想借这种低级的手段扇杜江这个形容猥琐的盗贼一个耳光而已。 匣子里除了这张纸条外,空无一物,并没有杜江所说的一黑一白两枚珠子。显然是有人知道杜江埋藏宝贝的地点,寻机偷走了宝物,还留下了一张纸条,用以嘲讽下一个打开匣子的人。 “到底是谁,这么嚣张?”李密问道。 朱后山摸着下巴思忖道:“我听德芸茶馆说书的说过,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杜江,两京十三省有名的飞贼里,可有忌恨你的人?或者说,你觉得可能会忌恨你的人?” 杜江想了想,说:“小人被江湖上称作是江南第一盗神,近些年来到北直隶又闯荡出名声,忌恨我的同行应当不在少数。但是小人藏匿赃物时一定会考虑到保密性,就连埋藏赃物的位置都是按照自己的规律进行选择的,按理说不会有人知道。” 熊广泰叱道:“既然不会有人知道,那匣子里的东西为何不见了?我看你分明是戏耍我们兄弟三人。好好的假日硬生生被你祸害了,回去之后瞧我不把那头老山羊再牵出来,将你给活活舔死!” 杜江道:“小人真的冤枉啊!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耍你们三位爷爷,东西的确是被另外的人窃走了——”说到此处,杜江忽然一愣,像是真的扶着塔尖避雷针站着被雷劈了一般抖搂了一下。 李密见状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杜江两眼瞪得滴溜圆,既惊诧又忿恨地说道:“是他,一定是他!” “是谁?” 杜江变得兴奋起来,说出了一个名字:“周立齐!” 三兄弟不禁问:“周立齐又是谁?” 杜江解释:“说来话长。十年前小人拜在天下第一贼、神偷世家钟鸿儒门下学艺,周立齐便是我的大师兄。出师以后,小人抢、盗并用,所以才有了一些名气。而大师兄坚持盗亦有道,向来只是溜门撬锁,不伤人也绝不被人发现,所以他虽然手法高超,屡屡得手,却没人知道是他做的,所以江湖上也鲜有人知道他的名号。因为他和我师出同门,所以小人藏匿赃物的手法与习惯,他应当是了解的。故而小人怀疑是他暗中跟踪小人,找到了妙峰山娘娘庙,并且寻到小人藏匿匣子的位置,将里面的两样宝贝窃走了。” 李密问:“就当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周立齐窃走宝贝,目的何在?” 杜江道:“想来无非是缺钱花了,想卖点银子呗。” 李密道:“可你曾经说过,自己不卖的原因,一是一时找不到买家,二是黑市上对这两件东西标的都是二十万两白银的高价,怕找到买家交易的时候被黑吃黑了。那周立齐就不会为此担心吗?” 杜江也不解,只得猜测道:“或许大师兄他找到了合适的买家也不一定。” 朱后山道:“罢了,反正东西也没有了,你还不如说一说,是从何处窃得的两枚珠子。” 于是杜江告诉他们,这一黑一白两枚很像水晶材质的珠子,黑的是从苏州府一家看起来很有势力的富户那儿窃走的,而白的则是窃自浙江金华诸葛村。提及金华诸葛八阵图村,杜江还洋洋自得,因为据说一般外人进了那个村子,如果没有当地人指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去的,而他不但偷偷溜进去了,还盗走了村长家的宝贝。 听完杜江的叙述,李密瞠目结舌,说:“难怪你在江南遭人追杀混不下去了,你可知自己盗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听这番话,李密倒好像是对此很有些了解,于是那两义兄也问他黑白珠子究竟是什么。 李密本身是浙江台州人,幼年时听闻过同省地方的一些传说。据说宋元之际,诸葛一族迁至浙江,依照八阵图兴建村落,即是今日金华府八阵图村。而诸葛一族有一件世代相传的宝贝,名为玲珑心,传言将此物随身携带,可以启发心智,增进人的智慧。如果携带的人有天赋、外加名师指点,便可仰知天文、俯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甚至能知前后未来,万物皆明。 熊广泰听罢叹道:“如此宝贝,难怪连世宗皇帝都想得到。” “只不过此物由诸葛一族保管,绝不外露,就连关于此物的消息,他们都进行否认,说一切都不过是谣言。”李密说:“至于黑色的珠子,其实不是黑色,而是红色,只因颜色太深,所以第一眼看上去就会以为是黑的。这枚珠子传闻中叫做‘鳌心’,《淮南子》中有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有蓬莱,方丈,瀛洲、迷踪四仙岛驮于巨鳌之背,后迷踪不知所踪,传说其鳌名为神真子,中万年天劫,遭巨石穿壳而死,其心被炼化,是为‘鳌心’。佩戴鳌心,可活血化瘀,强身健体,益寿延年。” 朱后山道:“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世宗皇帝一心修仙,长生不老,他想得到鳌心,便也说得通了。不过——”朱后山想到一个问题:“三弟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还有原先这保管‘鳌心’的那户苏州富户,又是谁呢?” 第二十五章 错综复杂 “三弟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还有原先这保管‘鳌心’的那户苏州富户,又是谁呢?”听完李密对“玲珑心”及迷踪仙岛巨鳌神真子“鳌心”的叙述,朱后山表达了这样的疑问。 李密只说是小时候父亲告诉他的。 熊广泰不禁称赞:“那令尊也是个颇有见识的人呐。” 李密白了他一眼,似乎不是很情愿提到自己的父亲。 朱后山在旁边斟酌片刻,对杜江道:“本官觉得你说的还算可信。那么你可知道如何找到你的大师兄,那个叫周立齐的?” 杜江亦忖量后答道:“我自出师后便与大师兄多年未见。不过他的一个习惯小人尚且记得,说不定对找到他能有帮助?” 三兄弟遂问什么习惯。 杜江道:“尽管大师兄与我行事风格迥异,但有一点相同,那便是得手之后,会立刻就近寻当地最上档次的酒楼、勾栏院,花天酒地、颠鸾倒凤一番。” “那你的那个大师兄,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兄是广西人,身材和我差不太多,就是脸比较宽,眉毛比较黑和宽大,留着八字胡。另外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手臂上还有纹身。此外他的谈吐相当从容随意,甚至有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气度,给人的第一感觉不像是掌握盗窃绝技的神偷。” 朱后山考虑后对熊广泰和李密道:“二弟、三弟,正好接下来几日我们都比较清闲,就好好排查一番,近期在京师各个花街柳巷,大手大脚撒钱的人,查到后命杜江进行逐个指认。” 私底下是大哥,工作中是上司,熊广泰和李密自然拱手称“遵命”。 “至于这匣子——”朱后山将纸条重新放回匣子里,说:“就暂时当做物证及线索吧。” 其实朱后山想过了,两样宝贝失窃,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他们已经和杜江达成约定,杜江把两件东西给他们,而他们要帮杜江免罪。如果能抓到另一个神偷周立齐,只要将原本是杜江犯下的案子推到他的身上,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待几人当日回京师进行调查,第二天就有了结果,京师内二百多家勾栏院,其中高档的有二十四家,每一处的老鸨都说过曾有一名操广西口音、个头不高、模样略有些喜感的男子进来大笔花过银子,还几乎将每一家的头牌、名角都点了个遍。初步判断,这个大手大脚的人,应当就是周立齐了。 听闻这些讯息,熊广泰为之愕然,叹道:“这小子也真是养了两只好肾!如果有机会……” 李密甩给他一个白眼:“你也想学他不成?” 熊广泰嘬着烟袋道:“我倒不是想学他。我只是想说,等我攒攒钱,也去那什么碧仙馆、凤鸣阁、飘香院的找她们头牌喝茶、聊天、十八摸什么的——怎么,你不想吗?” 李密一脸正色道:“我对烟花之地没有太大兴趣。” “都是男人,怎么会没有兴趣呢?”熊广泰吐出一个烟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话说回来,我们还去过凤鸣阁两次呢,上回你直接就进了那金陵十二钗之一、花状元王嫽的屋,想必做了不少事情吧?”问着问着,熊广泰的表情都变得猥琐起来了。 李密依旧表情严肃地回答道:“那时候忙于查案,光是想法子撬开她的铁嘴钢牙就有够的了,哪里还有空做别的事情?” 熊广泰兴味索然,说句“那倒也是”。接着他正要把烟嘴再次塞进口中,手上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周立齐,应当是见过王嫽的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惹得李密为之一振,开始回忆起王嫽所说过的话来: “其实,奴家在去年年底,就已经攒够了银子为自己赎了身。可就在奴家刚打算寻个其他营生的时候,好姐妹蒋潇潇忽然患上了一种冬热夏寒、四肢麻痹的怪病。奴家不忍心见她没了生计,被丢出勾栏院等死,便和其他姐妹一块儿凑钱,送她来京师寻访名医。可四大名医瞧完之后都说除非有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做药引,否则几乎不可能医治。而奴家携带的银两逐渐用尽,且不论能否找到这三味药,即便找到,也买不起了。无奈之下,只得再次签订年限契约,委身于凤鸣阁,积攒汤药费用。” “就在奴家以为这辈子都救不了潇潇妹妹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一位客人与奴家聊天,知道了我的难处后,他忽然告诉我,他能弄到这三味药材,但帮我的前提是必须答应他一件事。” “那人自称常宁,皮肤白皙,留着整齐的髭须。头上用一个玉麟髻束着,发墨如漆,齐眉勒着碧波玉抹额,身上简简单单的着一件云纹锦袍,面如美玉,身若长柳,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夜空明星。” 三天前在陈公公家里听昆山戏过后,他曾和朱后山推翻了有一个客人要求王嫽做事的说法,因为王嫽所描述的客人形象完全是临时拼凑的。可现在他又觉得,那客人形象虽然是假的,但是人或许真的存在。 “这个在二十四家高档勾栏院撒钱的主,是不是叫常宁?” 熊广泰将手下发给他的写有信息的纸张翻看了一下,道:“不是,是叫胡安经。” “不是?”难道我想错了?李密再度沉思默想:胡安经,胡安经,胡人怎么可能安经呢?这一定是化名。安经、安经,安宁、经常,经常安宁、常宁!原来如此。“此人一定就是王嫽所说的常宁。” “你这么肯定?前几日你不还称王嫽所说的都是谎言吗?” “并不完全是谎言。”李密边考虑边说:“当时王嫽遭到暴雪坊刺客袭击,险些丧命,她的内心一定非常矛盾,既要保守秘密又不愿看见自己卷入生死漩涡,再加上她对我们不是非常信任,所以说的话也会是半真半假的。至于那名客人,是的确存在,但模样是她用眼前的人临时拼凑出来的,而名字就不一样了,如果随便编一个阿猫阿狗的名字说是掌握三味名贵药材门路的人,我是肯定不会信的,因而她会下意识地用变造的名字应付。不然安经和常宁这两个名字,怎么会将其中一个颠倒过来就是对仗的呢?” 熊广泰思量稍许,道:“前面说的我认可,可谈到名字,三弟你是否有些刻意牵强了?” 李密说道:“牵强不牵强,找到人的时候才说了算。” 熊广泰点点头,又说:“想不到两件案子居然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到一起了,这其中又有哪些我们不得而知的内幕呢?” 第二十六章 意外收获 万没想到,宝珠失窃案居然和驿馆刺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将其联系起来的,无疑是两个人,一个是王嫽,一个便是有可能化名为胡安经的神偷周立齐。 李密立刻唤来麾下四名小旗:“杨雷,潘林,你二人即刻带人搜捕这名自称胡安经的人,擒获后即刻押回衙门,不得有误!” “遵命!” “乔虎、丁胜,你二人再去凤鸣阁,找王嫽询问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如果遇到孔定邦的人称案件已经移交,进行阻挠,就说调查的是其他案件。” “属下明白。” 四人率领十余名校尉、力士,即刻行动,熊广泰李密二人就继续待在衙门里研究案情,同时等候消息。 熊广泰本就不喜欢翻阅案牍一类的东西,打了两个哈欠道:“我俩在这里查案,也不知大哥去哪里逍遥了。”李密头也不抬地说:“大哥人脉广,自然今天去这家,明天去那家,到处做客呗。”熊广泰把文书反盖着,身子往后一仰,倚在靠墙的书架上,抱怨道:“大哥天天去吃酒席,也不带上我们哥俩。” 李密头低着光动眼珠子瞥了他一眼,像是无心地说了句:“你还差几桌酒席不成?” 这句话仿佛提醒了熊广泰。 “哟,今天是二十九了吧。哥哥我有点事,现在就得去,这儿就先交给你了。”说着话,熊广泰便熄了烟,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整肃衣冠。心想着差点把正事耽误了。 李密看着文书,嘴上说:“又是东城那个有钱的寡妇请你去她家?” “别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东城的寡妇,你从哪儿听来的谣言?”熊广泰摆明了是在掩饰。其实东城的确有个富商的遗孀,姓解,今年才二十二,家财万贯。两年前熊广泰办案的时候因为搜集证据,和这解氏又过来往。因为熊广泰每天都打扮得人五人六、精神焕发,又极具男子阳刚气概。那解氏青春年华丧夫,正是百无聊赖,寂寞孤单的伶仃一人,很自然地看上了熊广泰。二人便私下里交换信物,多次见面,互诉衷肠。只因熊广泰有些瞻前顾后,而解氏又受礼教约束,二人才迟迟没有发展到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的程度。 熊广泰遮遮掩掩,但还是没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地吹起了口哨,音调还抑扬顿挫的,十分欢快。他看见李密一脸严肃地端坐阅览文书,嘻嘻赔笑道:“三弟别这么不开心嘛。我的确是有私人要务要去办。等哥哥我有钱发达了,再请你去碧仙馆、凤鸣阁、飘香院什么的找他们头牌小姐去玩十八摸。” “二哥赴自己的宴,没必要奉承我。我对女人没有兴趣——”李密补充道:“是对那一类女人没有兴趣。” 不喜欢卖艺卖身、搔首弄姿的,合着你还想搞良家的? 熊广泰听李密话都说秃噜了,知道对方显然是生气了。他也觉得把弟兄撂下来办事,自己跑去找情人吃酒是一件不太厚道的事。但案子事小,自己的未来幸福才是真,他还是毅然丢下李密,自己去找东城的解寡妇了。 却说那解寡妇的亡夫乃是京师富商,之前也娶过两房妻子,皆无子嗣,还早早病逝。当时算命先生提到解家小女富贵命,有多子多福之相,富商便又娶了解氏,试图给家里转转运。没料想他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坏,还没来得及让解氏怀上孩子,他自个儿就先去了。因为解氏有算命先生下过的评语,外加仍是处子之身,所以富商死后,周围不少大户人家都有意讨她做媳妇。不过解氏都以烈女不事二夫的理由拒绝了,其实她也不可能那般刚烈,真正的原因无非是选择很多,自己又还年轻,没必要过早下决定罢了。 当日晌午,熊广泰来到解氏宅前,轻轻扣动黄铜门环。不久,解氏的贴身丫鬟打开半扇门,看见熊广泰,遂让他进来,而后立刻把门重新关上闩好。 熊广泰穿过院子来到正厅,那解氏正在里面设下三人席的酒宴,等候情郎到来。 却看那解氏容貌十分标致: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 解氏见熊广泰来了,不禁眉开眼笑:“二郎,你可来了。这厢正好有冰镇的李子,你坐下来先吃几粒吧。” 熊广泰在义兄弟中排老二,在自己家里也正好排第二,叫“熊郎”不好听,叫“二郎”却是正好。 “不知怎的,一看见月娘,暑意好像更浓了,我倒真的要多吃几粒。” 解氏小名小月,二人关系很近,所以熊广泰称呼她为月娘。 待吃了些水果,解氏将贴身丫鬟画眉也叫过来坐下一起吃酒用餐。 一杯杯酒下肚,正是意味正酣的时候,解小月忽然嘟嘴埋怨道:“好些日子不来看奴家,一听有酒有肉就来。你到底是真的对奴家有意,还是只是想像那些浪荡子弟一样,达成目的后就将人家撇下,一走了之再无音讯了?” 熊广泰忙哄道:“月娘这话怎么说的?小可才不是那些薄情寡义的人,我是真心喜欢月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无疑是陪着月娘,每夜都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直看到须发皆白,满脸褶子了。”一个大胡子壮汉,说出这等肉麻的话来哄骗小寡妇,也着实可笑了。 解小月问:“既然二郎想与奴家结发同席,却为何迟迟不见动作呢?” 熊广泰倒显得颇为无奈:“镇抚司里事务繁忙,而且我身为锦衣卫百户,成天都是把脑袋挂在腰上四处行走的。若是有个万一,只怕辜负了月娘——” “嘘——”解小月努嘴道:“不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二郎的心,奴家已是知晓了。”说完她叹口气道:“每天都是什么样的案子,会让二郎发出此种感慨呢?” 熊广泰随口答道:“两个破珠子,一个叫这个心、一个叫那个心的,居然还跟李总兵遇刺一案有了关联。罢了,我们吃菜,不要谈烦心事了。” 可解小月忽然来了神,问他:“什么心的,是不是一枚叫玲珑心,一枚叫鳌心?”熊广泰瞪大眼珠子愣了片刻,方才把嘴里的回锅肉嚼一嚼咽下去,问:“月娘是如何知道的?”解小月道:“玲珑心奴家只是耳闻,可鳌心却知道的更多一些。我那三年前死去的可怜亡夫,曾经去南直隶办过事,因为那时奴家还小,守不住深闺,所以丈夫就当游玩一样带着奴家一块南下了一趟。行至苏州府的时候,有一户在当地很有势力的富户请亡夫做客,兴许是多喝了几盅,那家主人竟然将他们家传的宝贝展示给我们看。” “那物便是鳌心?” “不错。”解小月道:“是一个看起来不大,黑黑的,但隐隐又像是红色的水晶材质珠子。主人家说珠子是用驮着四仙岛之一迷踪岛的巨鳌神真子的心炼化出来的,长年带在身上可以益寿延年,青春常驻。” 熊广泰忙问:“那你可还记得那户人家姓什么?” 解小月抬眼看向左上方,回忆后答道:“好像是姓元,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那个元。” 原以为仅仅陪情人喝个酒,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 熊广泰立即考虑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这户姓元的人家,为了寻回失窃的宝珠鳌心,才请杜江的大师兄周立齐出山,盗走宝珠的呢? 只不过你拿走就拿走吧,为什么偏偏还要留一张显得态度极其嚣张的“我拿走了”字样的纸条呢?而且即便你真的是受人之托,取回元家的失窃之物。可另外一枚玲珑心可不是元家本家的吧?归根到底,这还是一次盗窃行为。 “二郎你不吃菜了?”解小月见熊广泰走神,很是不满。 “喔——吃、吃。”熊广泰刚想搛菜,却发现筷子早就丢地上了。 丫鬟画眉将筷子捡走,重新换了一双干净的给他。 熊广泰拿起筷子,又问解小月:“月娘,你知不知道最近有——” 他话还没问出口,解小月就嗔道:“奴家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你来到底是陪我吃酒的,还是审案子的?” 这番话令熊广泰只得把问题憋回去,老老实实陪她喝酒了。 虽然继续喝酒,但熊广泰的心思已经不完全在酒席上了。他心中产生了几个想法:苏州府元氏和金华府诸葛氏,会不会为了寻回祖传宝物而来到京师呢?甚至说,他们会不会还和驿馆刺杀案有着别样的联系?而暴雪坊,除了刺客外,在案件当中是否又扮演了其他角色? 总之,疑问重重,想要解开谜团,还需假以时日。 第二十七章 初有眉目 熊广泰在东城解寡妇家里喝酒的同时,李密在北镇抚司衙门里等麾下小旗们的消息,已经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实在是无聊到犯困,于是就去了诏狱找羁押在里面的杜江,希望能再问出一些对宝珠失窃案有用的讯息来。 杜江一见李密来,就扒在牢门柱上,显得比他对案子还关切地问:“怎么样李总旗,抓到人了吗?” 李密道:“还没有呢,不过已经派人去搜捕了。” 杜江略有些失望,接着又道:“朱千户说过抓到我大师兄就可以帮我脱罪,你们可别忘了啊。” 李密知道他心急,便宽慰道:“放心,你是秋后才问斩呢,中间好几个月,时间足够了。” 杜江还是不放心:“我大师兄在江湖上轻功无匹,万一捉不到,那小人岂不是……” 李密凑近了低声道:“放心吧。实在不行,大哥在司礼监还有人,递交死囚名单的时候,把你的单子往底下放放。听说皇上比较懒,批死囚的时候也只是批顶上面的十几个,你要是运气好,活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有明一代,只要不是犯下谋反一类大罪的人,想死还是挺不容易的。虽说北镇抚司可以自行将犯人行刑、处决,但其实诏狱如果不是真的想把人整死,犯人是可以等皇帝亲自来判决的。而明代死刑犯人基本上都需要多次审核才会由皇帝画圈决定是否处死,尤其是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一个死刑犯都要反复核查审批五次才会决定是否行刑。当然,万一生得不好,恰好在一头一尾,遇上老朱或者崇祯,那就自求多福吧。 听了这番话,杜江虽然不完全安心,但至少踏实一些了。做最坏的打算,抓不到大师兄,那他也就是要多多祈祷皇帝老人家越懒越好了。 除了杜江,李密还看见一个熟面孔。季桓之先是去东厂的诏狱逛了一圈,出来后活动不到三天,又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喂,小子——”李密冲他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的情况孔副千户是怎么说的?” 季桓之开始不想搭理他,但转念一想,李密毕竟是相信自己不是刺杀李总兵的凶手的人,而且他还是个总旗,比自己高上三四级,尊卑明显,于是看向他答道:“孔副千户似乎对案件本身并不重视,反倒对案件以外的东西挺感兴趣。” “喔,怎么讲?” 季桓之从干草堆上起来,走到牢门柱边,凑近对李密低语:“孔副千户好像并不在乎能否查出驿馆刺杀案的真凶,他更在乎的是能否借这件案子得到些什么,比如升迁。” 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不同,北镇抚司主要负责刑事,属于比较敏感的部门,其中官员数量相对来说要少一点。这也就意味着,北镇抚司的人想得到升迁,要比南镇抚司更难一些,除非上面的人退下留出空缺,否则基本没有升迁的机会。当然,没有空缺,也可以人为制造空缺,这就需要使出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李密听了季桓之所说的话,自然也要考虑一下孔定邦是不是真的想把他头上的哪个千户给整下去。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李密不禁要称赞季桓之一句。 “为了救自己的性命,不得不设法聪明一些。”季桓之如是回答。 李密觉得,季桓之这小子刀法卓越,能一招制服暴雪坊女刺客,又很有头脑,是个相当有潜力的年轻人,若是受诬陷最后死在案子上,那就太过可惜了。他有心保全季桓之,于是说道:“尽管案子现在不归我管了,但若有机会,我会将与驿馆刺杀案相关的所有证据和准确信息告知孔副千户的。” 季桓之听了连忙称谢。 可李密却不希望给对方人情,于是以高傲的姿态说道:“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不想让真凶逍遥法外罢了。” 这话是挺刚正不阿的,但听起来就令人觉得不那么舒服了。季桓之沉默片刻,忽然说:“提到真凶。李总旗,小人总觉得王嫽仍有事情瞒着我们。” 李密挺立身姿,将脸板到一边,道:“我说了,此案已经不归我管的,你要是真有想说的话,也应该讲与孔副千户听。”他这番表态,显然是故作姿态了,因为下一分,他就靠着牢门柱,轻声问季桓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季桓之道:“小人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被我们遗忘忽略的人。” 李密大皱眉头:“谁?” “王嫽的婢女。” 驿馆刺杀案的当晚,季桓之追刺客追到凤鸣阁,在后院只看见了王嫽和申用懋二人;熊广泰和李密三次寻访王嫽,前两次是在凤鸣阁里,第二次也只是见到了王嫽一人;可第三次的时候,王嫽夜晚回家,身边怎么就突然多出了一个婢女呢? “哎呀,要命!”李密忍不住轻叫一声。 他记得,晚上寻访王嫽的那次,暴雪坊雌雄刺客来袭,王嫽及婢女趁乱逃脱,后来季桓之将其救回,可那婢女却没有回来。而且同时王嫽不但并未表现出对未归婢女的担忧之情,还对她提都不提。 照此说来,那两名刺客原本的目标就不是王嫽,而是那个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的婢女了。所以刺客追击王嫽,见婢女不在她身边,就立刻离去,找真正的目标了。如此,前后疑点便也说得通了。 不光如此,李密还记得那女刺客被擒的时候,曾说过“你们抓错人了”这样的话。起初他与熊广泰都认为这是女刺客为自己开脱的谎言。现在细想之下,或许女刺客说的话是正确的。真正应该抓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 “暴雪坊刺客与东厂勾结,刺杀山西总兵,并将小人引诱至凤鸣阁以刺客名义缉拿。而后东厂对小人刑讯逼供,企图以刑罚令小人开口,说出自己上司姓名。而后东厂便可缉拿南镇抚司总旗、千户乃至指挥佥事,而后继续严刑拷打,直至牵连出他们的真正目标。然而后来的事情进展与他们的计划不符。小人被放出诏狱,协助李总旗、熊百户等查案。二位大人查到王嫽,数次问讯。当时刺客以婢女身份潜藏在凤鸣阁。暴雪坊见二位大人探案仔细,不放过一草一木,因而担心她被查出,便派出高手欲将其灭口。”季桓之将自己的推测娓娓道出,听起来似乎整件案子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一般。 不过李密还是找到了不严谨的地方:“既然暴雪坊担心刺客被查出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将其召回,反而派人来灭口,岂不是多此一举、欲盖弥彰吗?” 这一点,季桓之其实也想到了,他想到的同时也为此做出了另一个推断:“如此看来,就只有一个解释:驿馆行凶的刺客,是暴雪坊的叛徒。” 首先,从武器装束以及行事风格和轻功来看,驿馆行凶的刺客应当是出自暴雪坊不假。但季桓之从被羁押在东厂诏狱的锦衣卫前辈庞明星的叙述推断,暴雪坊曾经数次刺杀世宗皇帝,虽然讲起来有些大不敬,但为国诛杀昏君这一行为,显然是正义的和极具责任感的。不负责任地说,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升华到为国家为社稷而不顾自身安危的组织,怎么可能在哱拜叛乱这一时间点,悍然刺杀平反大将呢? 由此可见,犯案的这名刺客,一定是背叛了自己的组织,为了某种利益,才与东厂勾结,去驿馆行凶的。 李密听罢问季桓之:“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季桓之点了点头。 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头脑。李密暗暗赞叹,而后对他说:“我一会儿拿来纸笔,你把适才说的那番推论写下来,当做供词,或许对你自己有利。” 稍后,李密亲自拿来纸笔,顺着牢门柱之间的缝隙递进去,注视着季桓之书写。他看了有一会儿,忽又说道:“你再添上一段话。” “什么话?”季桓之止住笔问。 李密说:“小人委身于贼,谋取暴雪坊上下之消息。然贼人奸狡,识小人计略,预行凶祸小人,妄用厂卫之愚者,冤枉小人,而使贼虐。” 季桓之听罢没敢下笔,他问李密:“李总旗,小人与暴雪坊并无任何瓜葛,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段?如此一来,小人不就真成了帮凶了吗?” 李密却说:“你再仔细想想这段话的含义。” 季桓之回味一番,很快他便发现,这段话表面上看是把自己说成是刺客的帮凶了,但实际上却是卧底,非但无罪,还有功劳。只不过,“若孔副千户真问起我对暴雪坊了解多少,又该如何?” 这一问题却难不住李密,因为他曾经和熊广泰翻阅过往年的卷宗,其中就有关于暴雪坊的记载。谅孔定邦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不一定看过。如此一来,只需要将那些关于暴雪坊的内容修改一番,再添油加醋一番,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只是——”李密忽地沉默片刻,对季桓之道:“你将供词多写一份,自己留一份。” 第二十八章 青楼公干 孔定邦虽不是大奸大恶,但也绝非什么好人。正是出于对他人品的考虑,李密才让季桓之多留一份供词藏好,免得交给孔定邦的那份叫他给压下去或者干脆烧了。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密还是有些多虑了。孔定邦拿到季桓之呈上去的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是往驿馆刺杀案的相关文书里一夹,并无更多表态,甚至连对暴雪坊这个据说曾经刺杀过世宗皇帝的组织都没有半点兴趣。正如季桓之所说的那样,孔定邦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借本案整一两个职级在自己上头的人,以便升迁。 没两天到了五月初一,孔定邦忙着搜罗证据暗暗打算整人的时候,另一边熊广泰等人也在忙于自己的案子。 经杨雷,潘林,乔虎、丁胜四小旗的探查,那个自称胡安经的人目前的行踪已经被查到。最近一段时间,胡安经此人正忙着在教坊司下的青楼之一、南城的群芳院里厮混,动不动就一掷千金,甚至还和京城的一些郡王及官宦子弟套近乎,一同划拳喝酒,基本上是怎么高调怎么来。 熊广泰得知这一信息后,捶桌子骂道:“这傻屌【*】还真当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现在就等着我们去抓他呢!” 李密表示同意:“不过人多手杂,依我看就我们二人,外加杨潘乔丁四个去群芳院抓捕胡安经,其余校尉力士就不带了。” 熊广泰点头道:“好,事不宜迟,早做准备,我们一会儿就去南城。等到傍晚群芳院开盘过后,立马进去抓人。” 六名锦衣卫在午饭过后,均换上熊广泰花解寡妇的钱买的锦绣华裳,弃了佩刀,掖短匕藏在袖中,去往京师南城。到地方时,已经是傍晚,几人但见四下树影层叠,点点霓灯透亮,隐约描出花木丛中的一栋栋精致楼舍的边角,又有丝竹管弦之声缈缈飘来,泄露出这里实是繁华之地。几人进了一围篱笆,绕过数丛细竹,眼前现出几间精美房舍,皆为紫脂泥墙,檐下挂着数盏大红纱灯,门口小厮、野鸡满脸堆笑地招揽客人。 平时这几人是没条件来官营青楼的,也就是借着办案,外加熊百户有个有钱的情人,才能来一回“奉命嫖娼”。 小厮冲刚来的客人们吆喝道:“几位里面请,今儿您几位可算来着了,有个广西来的胡公子,腰缠万贯,给今晚每一位来的客人买单,群芳院的姑娘们任几位爷挑选。” 熊广泰闻言既恼又喜,恼的是胡安经这鳖孙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喜的则是可以不花银子玩官妓。 李密发现,二哥脸上淫猥的笑容已经过于明显了,忙咳嗽一声提醒他不要忘记正事。 于是熊广泰敛容正色,对四小旗道:“杨雷、潘林,你们就在大门内外及一楼大堂活动,不要出离这一范围;乔虎、丁胜,你们注意二楼及楼道。我与李总旗负责其他地方。” 熊广泰和李密作为上级,自然要扮演主人,他们俩进去后,径直往北间宴厅而去。他们还有一个打算,反正今晚不要钱,去宴厅还能见到不少官宦子弟,就算抓不到胡安经,搜罗几个小公子的不当言行,也能敲诈他们那些忽视了子女教育的老爹们一笔。 二人进到里边,见有几名侍儿正忙着摆碗按箸,绣屏前又有数女或立或坐,粉粉艳艳地围了一堆,手里持抱着红牙檀板箫管琵琶诸器,竟是个个衣鲜鬓秀,容颜俏丽,真谓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群芳院是教坊司的,教坊司内的官妓大多都是犯案官员家受牵连才充进来的女眷。李密一瞧,自然都知道是些什么人,心中暗暗替她们可怜。 宴席当中,有个个头不高,脸比较宽,眉毛粗黑,留着八字胡的广西口音男子,正和一帮男男女女谈笑风生。 “筠儿,快过来倒酒。” 但见一美人盈盈一笑,莲步行来,朝众人一一衽裣作礼,音如黄莺出谷,举止娴淑温柔,哪有半点娼家之气,大方之处尚胜许多名门闺秀。这美人身穿淡花绣袄,底下紫绫罗裙,一条芙蓉软巾低束蛮腰,秀目藏媚,娇靥含春,果然妍丽过人, 席间一众达官贵人子弟议论。 “群芳院里本就佳丽众多,何以有如此艳压群芳的女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此女赵若筠,乃是金陵青楼十二钗之一,本是别人带她出局过夜,却不想连夜送上船带至京师的。” 这几人居然把拐卖行为放到台面上来讲,熊广泰和李密已经在职业习惯的驱使下,在旁边偷偷拿小本子记下了。 “唉,这二位是谁家的公子?还不快快入座。”一名郡王的王子看见了熊广泰李密二人相貌堂堂、衣着华丽,以为是六部官员的子弟,忙招呼他们落座。 赵若筠与四名侍儿前后服侍,流水般端上时鲜果蔬佳肴美酒,那班丽人却在一旁调丝弄弦弹奏助兴。 一群猪朋狗友高谈阔论,觥筹交错间无非谁家的园子好,谁家有奇物异宝,谁家的戏子俊,谁家的丫头标致,初时还有点规矩,后渐露出本相,一个个言中猥亵不堪。旁边的女人毕竟不是小家碧玉,酒酣耳热间没谁顾忌,几个跟赵若筠混得略熟的,还不时跟她狎言调笑。这女子十分乖巧识趣,依在胡安经身畔笑颜对应,矜持中不乏风情。 但唯独李密,举酒低眉之际,看出赵若筠短暂颦眉,黯然神伤。 可怜的姐儿。李密叹罢啜酒,不敢多喝,因为过会儿还有正事要办。 众人当中,有一姿容威武的男子,甚是轻狂,借着几盅白酒下肚,见赵若筠甚是可人,嚷嚷要她过去陪酒。 赵若筠便斟了酒,来到男子面前道:“奴家敬李大人一盅。” 这李大人自然不是指李密,而且李密看见那男子,吓得忙把头给低下去了。 “怎么了?”熊广泰见他举止反常,问了一句,顺便也看向那男子,看见之后,熊广泰的反应就和李密一模一样了。 那喝多了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一、前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遇刺的山西总兵李如松的三弟李如桢。 熊二低声骂了句:“妈的,怎么碰上他了!” 再说那赵若筠,笑吟吟上前敬献,孰料被李如桢忽一把搂入怀内,借着酒劲道:“若不跟我交杯,定须陪一杯方可去!”赵若筠只好笑道:“李大人高兴,陪一杯也没什么,只是奴家不能多饮,就饶半杯可好?”李如桢见其娇俏可人,又闻缕缕淡香袭来,心里酥了一半,紧紧地圈住她的蛮腰,喷着酒气道:“也成,就在这陪,免得赖帐。”赵若筠嫣然道:“奴家岂敢在将军面前赖帐。”说着,她就坐在李如桢的腿上,探臂到桌上又斟了半杯酒,端过来对他妩媚一笑,杯口往男人的杯底轻轻磕了一下,柔声道:“李大人请。”翠袖半遮檀口,迳自饮起来,转眼间便把杯口朝李如桢一扬,竟是一气干了,丽目随之斜斜乜向他手里的那一杯。 李如桢目瞪口呆,心中已是迷坏,忙举杯也饮,谁知赵若筠趁机一挣,已从他大腿上溜了下来,轻烟般躲入胡安经怀内,耍娇弄嗔地仰着螓首,不知跟他诉说什么。 众人瞧得心旌摇荡,李如桢更是难过,腿上还麻麻的,恨不得再将这尤物一把捉过来揽着。有一人嚷嚷道:“李大人有人敬酒,我们怎就没人理睬呢,莫非此处只有他是个官儿?” 胡安经哈哈大笑:“都有都有,今个儿不单有人敬酒,还有人陪酒呐!” 遂同怀内美人道:“叫你姐妹们歇一歇,都来与公子们陪杯酒。” 赵若筠朝旁边弹唱的美人们挤挤眼,笑道:“有劳姐姐们啦。” 众美早有默契,纷纷放下手里的乐器,笑嘻嘻地斟了酒,各自寻一个男人敬奉。 李密本来心思全在偷眼看胡安经和李如桢上,忽然旁边坐了个唇红齿白的女孩儿,生得俊俏伶俐,干净利落地斟了酒,抢在别人前面来到他跟前,双手捧杯妩媚娇甜道:“奴家敬公子一盅。”惹得旁边几个也想染指李密的姐妹直噘嘴儿。 李密不想惹人怀疑,忙接过饮了。谁知这俏姐儿竟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一臂勾着他的脖子,一臂复去桌上斟酒。李密偷望四周,原来都是一样,席间坐位根本无多,那些姐儿皆坐于男人腿上。当然,他的二哥熊广泰早就不顾及有衙门里的大人在场,怀抱一名娇艳女子,忙着上下其手了。 就知道你看见女人连路都走不动了。李密暗骂一句,同时心里也稍稍定下来,转头问腿上的女子:“姐姐怎么称呼?” 女子嫣然道:“不敢,奴家叫翠霞,公子尊姓大名?”说着捧杯又敬。她方才在旁弹奏时,悄悄打量席间众人,瞧见李密衣裳锦绣,容颜俊美,气度不俗,更难得的是没有丝毫纨绔之气,心忖此人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早有几分喜欢,因此胡安经一叫陪酒,她便抢先挑了李密。 李密便举杯回答。 翠霞遮口倩笑,说:“公子叫李密?那瓦岗寨的弟兄可还好?” 【*】傻屌这一粗口至少从元代开始就已经出现。 第二十九章 神偷领袖 “公子叫李密?那瓦岗寨的弟兄可还好?” 李密本想保密,但一时失察,把真名告诉了翠霞,惹得对方拿他的名字开起了玩笑。 这会儿席间有个郡王的儿子唤作朱翊锂的,嚷道:“光喝酒聊天多没意思。我们也是风雅的人,应当唱一首词助助兴才好。” 李如桢听了道:“郡王子说得对,筠儿,你唱一首曲吧。” 赵若筠抱着琵琶笑道:“不知小郡王子和李大人想听什么?” 朱翊锂狎笑道:“就来个《十香词》吧!” 众男人一听,个个叫好。 赵若筠晕了脸,笑道:“这个我可不会呢,换别的可好?” 众爷只是不允,皆道:“莫哄人,这《十香词》可是当今最红的,教坊司中的姐儿,哪个不会唱?”李如桢更道:“若是不唱,便再来陪我饮三杯!” 赵若筠拗不过,只得将琵琶放下,换了檀板,重启朱唇,细啭莺喉,娇滴滴唱道:“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雨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朱翊锂笑道:“既说粉腮香,且当印证一下。”说着便捧了怀里女子的玉颊,在上边亲了一口。胡安经道:“有理有理。”他也把腿上的女孩儿香了一回,笑道:“果然不错。”场面已微微乱了起来。 赵若筠接唱道:“蝤蠐那足並?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众爷们这回争先恐后,纷纷把鼻口往美人的领口里钻,一个个叫道:“好香好香。”惹得怀内女子耍娇弄嗔,低声俏骂。 赵若筠继唱:“红绡一幅强,轻闲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乳香。” 这一句愈是淫糜,李如桢最张狂,领头把手往姐儿的领口里探,猥笑道:“什么叫做颤乳香呢?”朱翊锂紧随其后,也一臂深插入女孩领内,一掌扪扣住玉峰,把怀中美人弄得娇喘吁吁,笑道:“此处平时皆有遮拦,最透不得气的,需咱助以摇晃,使内里所蕴香气流出,这便是颤乳香了。” 翠霞晕着脸笑道:“真粗俗呦。”她转首来瞧李密,道:“他们都胡闹,公子却怎么不玩呢?莫非不喜欢奴家?” 李密正忙着盘算如何越过郡王子朱翊锂和镇抚司里的上司李如桢去抓捕胡安经,脑子里都是正事,再者说他原本就不喜欢这等风华场所,于是道:“不是不是,小可只是怕唐突了姐姐。” 赵若筠此时已唱第五句:“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翠霞见李密情状,已知他面嫩,芳心不禁悄喜,自以为是地忖道:“这小公子的品性跟那些人大不相同。” 从古至今,姐儿爱俏,更喜赤子。翠霞暗暗决意要笼其心,当下使出青楼妓户中的勾魂手段,娇滴滴道:“公子不轻薄奴家,奴家也敬重公子,来,让奴家再敬公子一杯。”随即双手奉了酒又柔柔献上。 李密伸手来接,谁知却被她轻轻推开,笑盈盈地把酒杯送到他嘴边,竟是亲自来喂。李密敷衍地喝了一半,正好翠霞便抽手退了杯子,道:“你都喝了,不留一点给我么?” “你喝你喝。” 翠霞还当李密是故作高洁,心里愈发喜了,于是将那软绵的身子依偎上来,焐得小腹一团温热。 李密想往后面椅背上蹭,以便避让,同时猛然盯着翠霞问:“你做什么?” 罗罗双目水汪汪地望着他,将杯中半盏酒含入口中却不下咽。李密皱起眉头正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干嘛,心说:我本是来抓人的,怎么反倒叫人给擒了? 他正想着,翠霞微摇螓首,秀目水盈盈地望着李密,忽然就揽住他的后颈,往下一扣,而后双唇便紧贴在了他的嘴上。 “呜……” 翠霞居然将口中的酒嘴对嘴一点点地哺给了李密。 “呸——” 李密双目圆睁,一把推开翠霞,将酒吐出,不留神溅了翠霞一胸,湿处隐隐透出里边肚兜上的纹缕。 “真是恶心!”李密想把酒吐干净,但适才翠霞哺酒的时候,将舌头伸入了他的口腔搅动,以至于还是有一些美酒伴着津津甜唾流进了他的咽喉。 翠霞扶着椅把斜跪在他侧前,满眼幽怨,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旁熊广泰还口无遮拦地煽风点火:“我这兄弟,不喜欢青楼女子,专好良家的。” 李密推了他一把喝一句:“二哥你醒醒吧!”随后一抖袖子,握出一把短匕来,指着胡安经道:“大胆贼人周立齐,我乃北镇抚司总旗,特来将你缉拿归案!” 原本嬉闹的宴厅顿时安静了下来。 揽着二女的“胡安经”左右瞧瞧朱翊锂和李如桢,朱翊锂呆呆看着李密,还没搞清楚状况;而都指挥使李如桢更是干脆,早就醉在美人怀,不省人事了。 短暂的沉静之后,那名为胡安经、实为周立齐的神偷遽然从两个美人的怀抱中跃起,仿佛身上抹油一般哧溜就滑了出去,顷刻便消失不见了。 此时熊广泰也清醒过来,循声往某个方向一努嘴,说:“快追!” 群芳院里男女众多,很快便乱作一团,一楼的四名小旗也想帮忙,奈何周围受惊的客人和妓女太多,把他们挤来挤去,弄得他们完全使不上劲。 熊广泰和李密分头走上左右两边楼梯,一路往上赶,快到三楼的时候看见一个游蛇般的影子蹿上立柱,于是立刻追上。他们刚踩在三楼的地板上,就发现屋顶中央漏了两片瓦。这神偷竟然在一弹指之间便逃到了屋顶上。 “妈的,最近净遇上些轻功盖世的。”熊广泰啐了一口,旋即踏着立柱蹭蹭三步上了大梁,顺着窟窿钻了出去。李密紧随其后,也翻上了屋顶。 此刻天还仍有些亮,二人立在屋顶,一眼就看见一个不高的身影踩着屋顶的瓦片向北逃窜。 “就是他不会有假了。” 怎奈周立齐轻功超群,天下难匹,两人任是疾步追赶,却依然越追越远。 这要是让他跑了,往后他肯定会时刻警惕、处处留神,再想捉他可就不易了。 眼看周立齐就要消失在视野当中,猛然间不知何处发出“嘣”的一声响,李密就看见一道光梭飞速地画了道弧线,正打在周立齐的肩上。周立齐遭受重击,一时间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扑倒在屋顶瓦片上,顺着屋脊就滑了下去,坠落在地。 熊广泰和李密连忙赶上,一个下地、一个仍在屋顶,又追了五六条胡同,总算在临近大街的地方扑住了肩上插了支白羽箭的周立齐。 周立齐尽管受伤,但态度依然十分从容,对两人道:“二位大人,你们还吃得消吗?” 熊广泰和李密累得气喘如牛,好不容易逮着人犯,还被对方出言嘲讽,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在生气之前,他们还得考虑另一件事:谁射的箭? 要知道,周立齐在屋顶上辗转腾挪,步法诡异,章法难寻,比跳胡舞还欢脱。究竟是谁躲在附近随手张弓、一箭中的?虽然这放箭的人是帮抓人的,但是细想之下,若此人是站在对立面,恐怕熊、李二人会有性命之虞。 熊广泰只觉不寒而栗,他试着壮起胆子向四处寻觅,看能否找到那个躲在暗处放箭的人,然而夜幕早已降临,他是一点踪迹也寻不着。 李密亦不想在此处久留:“总之成功擒获案犯,赶紧押着他回镇抚司吧。” 那支箭射穿了周立齐的左琵琶骨,连带着筋骨和五脏六腑都疼,才让他放弃了抵抗。不过一路上他还谈笑自若,问两名锦衣卫:“二位大人,你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抓我啊?” 熊广泰叱道:“抓你当然是有原因的,你自己做了什么,还不清楚吗?” 周立齐微微笑道:“小人不是反驳大人。小人的意思是,我犯的事实在太多了,可从来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你们二位究竟是因何知道小人的事情?还有,二位具体是为了哪一件案子才抓小人的呀?” 熊广泰喝道:“好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看本百户回去之后不将你严刑拷打?” 李密对周立齐道:“我看你脚力远超常人,化妆一番,还能和达官贵人在一起谈笑风生。有这等本事,去驿站做工也是好的。凭你的能耐,三五年混个京师会同馆的差人做做也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哪知周立齐从容说道:“做工这方面,做工是不可能做工的,这辈子不可能做工的。做买卖又不会做,就是偷这种东西,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样子。” 经过这一番话,熊广泰和李密认为此人是杜江的大师兄无疑了,因为二人的生活态度高度一致,显然是师出同门。 回去之后,二人将周立齐投进北镇抚司诏狱,进行审讯。 周立齐倒是敢作敢当,很快就承认是自己偷走了杜江藏匿的两枚宝珠。而他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拿来卖钱,他最近这些日子在京师各大高档青楼消费的银两也都是卖掉两枚宝珠所得到的赃款。 不过,当李密问他是否去凤鸣阁找王嫽,许诺给对方三味名贵药材的时候,周立齐却坚决回答没有。案子在原本看起来即将取得突破的时候,又被封堵住了。 第三十章 审思明辨 “原以为所有事情都联系上了,可到头来我们还是想错了。”熊广泰垂头丧气地说道。说着他取出烟袋塞了把吕宋烟,打算来上两口提提神。 李密也倍尝挫败感:原以为找到了案子的突破口,可没想到只是一场误会。也罢,反正该自己管的管好就行了,驿馆案都不归自己经办了,弄错就弄错吧。李密如是想着,可忽然间只觉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叫道:“不对,仍有突破口!” “唉哟,你吓我一跳。突然叫这么大声干嘛?”熊广泰一哆嗦,刚点燃的烟袋掉在大腿上,把门襟烫出了一个小洞,下面的腿毛都燎没了十几根。 李密说:“李大人。” 熊广泰检查了一下用情妇给的钱买的贵重衣物上的洞,一看很难补,心疼不已,嘟囔着说:“是,是李大人,麻烦李大人下次叫嚷之前先提醒二哥一声行不行?” 李密道:“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说都指挥使李如桢李大人。” “李同知又怎么了?” “你想想,驿馆刺杀案中,被刺杀的人是谁?” “我记得啊,被杀的是山西总兵官李——”熊广泰两眼一瞪,说:“李如松!那不是李同知的大哥吗?” “对啊,”李密说,“李同知的大哥遇刺被害了,他居然还宿醉群芳院。” “兴许他还不知道?”熊广泰猜测。辽东李氏一家都受李成梁的荫蔽四处镀金,李如桢虽任都指挥使,但主要负责街道房,也就是通下水道,基本上是不管刑事的。 李密反驳道:“他就算成天吃喝玩乐对镇抚司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也总不至于这么大的案子都不知情吧?” “那或许他和他大哥关系不好?”熊广泰做出了另一种猜测。 “假如是你家里兄弟被害,你即便和他关系不好,也会四处寻花问柳,仿佛他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吗?” 熊广泰细想想,觉得有理。哪怕兄弟之间并不和睦,到底是一家子人,怎么可能谁死了别的人连装悲伤一下都不装呢? “确实很反常,”熊广泰道,“看李同知的意思,是打算和京师里的王公贵族们带着青楼姐儿搞合欢大会呢” 屋内沉默了半晌,李密忽然道:“有可能李同知的大哥,也就是李总兵——” “根本没死。”熊广泰接了后半句。“我说呢,那孔定邦为何向大哥要了这件案子,可对案子本身却又不感兴趣,兴许他早就知道内情,是要憋着插一脚进去搅浑水,好整个把人下去,他能升迁!”熊广泰好歹也是在镇抚司混了将近十年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他又试探着问李密:“你觉得,姓孔的那家伙是想升到什么职位,千户还是镇抚使【*】?” 李密摸着下巴摇头道:“我也想知道,东厂到底是想整谁。” 自嘉靖以后,锦衣卫一直就低东厂一头,甚至同品级的厂卫官员碰面,骨头软的锦衣卫都要下跪行礼。 万历十五年的时候,大兴县县令打了太常寺卿管理的艺人,被下狱交由部院处理。大明祖制,刑部办案,皇帝从头到尾都不得插手,但万历偏偏命锦衣卫旁听记录。尽管最终被硬骨头的文官阻挠搅黄了,可锦衣卫的地位自那以后就高于六部了。所以连着数任左都督、指挥使都想着更进一层,再次压过东厂势力,总不能被一帮死太监踩在脚下。 正因如此,这些年锦衣卫和东厂之间屡屡明争暗斗,不过最后总是被皇帝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许驿馆刺杀案,就是东厂里的那帮宦官导演的一出好戏,目的就是—— “左都督。”李密也算是放开胆子猜测了一回。他认为,东厂勾结暴雪坊刺客作案,再诬陷南镇抚司的季桓之,试图刑讯逼供,最终的矛头是指向锦衣卫的最高长官、正一品左都督岳希桐。 熊广泰听罢将眼珠子瞪得滴溜圆,斥道:“孔定邦也太着急了吧,他想现在就从副千户直接升到左都督,掌管整个锦衣卫?” 李密道:“这当然不可能。但如果左都督倒了,首先肯定要牵扯一帮人,南北镇抚司大小武官、管事不管事三十多个,光这件案子就得去掉三分之一。那么剩下来这么多空缺,肯定要有人补。除了高官子弟充任一些外,其他的肯定是让其余原本就在锦衣卫里的的武官顺位往上填。如此一来,孔定邦说不准真能混个镇抚使,这可比等前面人告老还乡空出位子让他填快多了。” 熊广泰回味道:“难怪那孙子连值四十万两银子的案子都不管,非要抢我们的案子。四十万两银子算什么,真有一天混到了左都督,光每年收受的礼金就够把手磨出茧子的了。钱财都是其次,权力才是正经的。这姓孔的家伙野心不小呀!” 李密严肃地说:“如果东厂的目标真的是左都督岳希桐岳大人,那我们镇抚司里的人,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置身事外,换言之,即便是你我、还有大哥,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削职、流放或是——”他将右手放在颈间,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熊广泰听了,干脆撂下烟袋不抽了。“这姓孔的家伙聪明啊,他抢过案子,自己经办,还顺着东厂的意思来,那最起码最起码,他自己那一帮人是铁定不会有事的。这孙子阴险,大哥当时怎么就没留个心眼,说把案子给他就给他了呢?” “别责怪大哥的,一开始谁能想到这么多?”李密深有危机感,接着说:“眼下当务之急已不是查案了,而是要设法自保了。大哥和岳希桐岳大人也有交情,希望没有把柄叫人握住,等见到他赶紧告诉他近期留心,不要再四处与人来往了。以大哥和司礼监陈公公的关系,他只要小心谨慎,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至于我们——” “我们怎么办?”熊广泰问。 李密沉思良久,说道:“我们去抓刺客。” 【*】锦衣卫千户正五品,镇抚使从四品。 第三十一章 四方摸鱼 “我们去抓刺客。”李密提出了自保的最佳策略。抓到驿馆案的刺客,也就相当于握住了东厂的把柄,掐着别人的命门,别人自然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只不过,这一上佳策略的最大问题就是:怎么抓? “我想会有人帮我们的。”李密说。 “谁?”熊广泰问:“难道是那个射箭帮我们擒住周立齐的人?” “我想是的,”李密道,“首先,我猜测他是江湖上的人,此人既然帮我们擒拿周立齐,就一定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正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和他们一致,所以他才会帮助我们。” “我们和他们的目的一致?”熊广泰想不出来除了他们三兄弟外,还有谁会和他们的目的一致的。江湖上的人他也了解一些,但从没听过和六部及厂卫有关联的人。过去尤其是南北朝和五代残唐,武林中人常常与文臣武官乃至帝王将相有所合作,但本朝太祖开国后,以侠以武犯禁不利社稷的理由专门打压乃至清剿过试图以平民身份染指朝政的江湖人,所以现在江湖人真的是处江湖之远也不忧其君了——尤其是目前这个看起来和他爷爷嘉靖帝朱厚熜有七八成相似的伪昏君、万历皇帝朱翊钧。 熊广泰重新抽起了烟,沉思默想,但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对号入座。 李密劝他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思考谁是暗中帮他们的人,而是应当尽早想办法寻觅刺客踪迹,将其抓捕归案。 “首先,如果季桓之那小子的猜测是正确的,王嫽所谓的婢女正是刺客伪装的。那么——”李密灵光一闪,道:“二哥,我们上次不是抓了个暴雪坊的女刺客吗,问问她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女刺客又一次被提出来丢进刑房,呈飞翔状吊着,双脚甩在后面,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砂糖和蜂蜜,顺着墙洞把双脚伸出洞外,洞外两名锦衣卫力士看着一只老山羊,而那老山羊开始舔舐她的脚底板。 笑声不绝于耳,刑房内外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用了一段时间刑后,熊广泰问女刺客:“我和李总旗已经知道了,那晚你和同伴刺杀的目标不是王嫽,而是她身边的婢女,而且我们也了解到,那所谓的婢女其实是你们暴雪坊的成语。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告诉我们她具体是谁吧?” 想不到女刺客守口如瓶:“我暴雪坊内部的事,怎么能让外人插手?” “嘴还挺硬。”熊广泰冲外面人招呼一声,两名力士又放开老山羊,让它不断地舔女犯的脚底板。 “哈哈……”女犯先是试图忍住,但这等剧痒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憋住了,她逐渐笑得脸都紫了,气息都不均匀了。 熊广泰抽了一锅烟,对着木头刑架敲掉那一整块烧完的烟灰,又添了一锅,点燃后慢悠悠地嘬了一口,吐出一个方形的烟圈。 “你不说的话,我就先抽四锅,等抽完了再把你放下来——”接着他转头吩咐外面的两名力士:“看舔差不多了就拿刷子再给她打一层糖蜜。”既然你嘴硬,那我也不不留情了,先把你折腾个半死再说。熊广泰如是想着,在审讯桌后坐下来,优哉游哉地抽着烟。 笑刑持续了一段时间,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女犯的大腿内侧流了下来,因为她的脚甩在后面,那股液体淌到膝盖处便凝聚成水珠,滴落了一地。这真是笑尿了。 “哈哈——哈哈——我说、我、我说!”女犯人总算承受不住持续不断的剧烈的笑,张口求饶了。 “停下。”熊广泰听到笑声中夹杂的求饶声,命墙外锦衣卫暂停用刑,而后问女犯:“现在你肯说了?” 女犯告饶道:“大人,小女子实在吃不消了,小女子宁愿如实相告然后去死,也不想再受此等刑罚。” 熊广泰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见她求饶也就宽慰道:“放心,你又没犯什么大罪,只要将你知道的如实招来,本百户完全可以放了你。现在告诉我,那一夜你与同伴追杀的人具体是谁?” “水星。”女犯说出了两个字。 “水星?还火星呢!你真当我火星来的,什么都不懂是吗?拿个天上星星的名字来糊弄我。看来你还是笑得不够——那老山羊呢——” “大人,小女子不敢糊弄大人!”女犯急忙解释:“水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绰号。” 女犯告诉熊广泰和李密二人,因为暴雪坊从事的都是危险活动,所以在暴雪坊里,所有人除了本名外,都有一个绰号,坊中同门大多都以讳名互相称呼,而真名基本只有总坊主、分坊主及亲近的人才知道。而“水星”,正是那名假婢女真刺客的讳名。 “水星是小女子的师妹,她是一名天生的武学奇才,短短三年光景,就学会了暴雪坊内流传的大部分绝技,极擅长潜行暗杀。我们暴雪坊结构简单紧凑,最高的是总坊主,其下两京十三省共有十五名分坊主,每名分坊主下有十个左右的点检,每名点检麾下又有十余名职人,以上是正式做事的人。除了这一千五百多人以外,其余的就是还未出师的学徒了,这些学徒大多孤儿或是被遗弃的孩子,因为无依无靠,几个馒头一碗粥就可以骗到暴雪坊来,进行严酷的训练,最后成为兼具刺探消息及暗杀能力的机器。而水星三年出师,能力极强,所以才被授予了表明实力的‘星’、‘月’、‘灵’、‘影’四大字辈之一的‘星’字。她本可以做一方点检,但不知为何她学艺完成之后,就在一次任务中消失了踪迹。当时坊内都以为她失手死了,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同门才知道她是来到京师,投入了东厂麾下。总坊主大怒,命我们将其擒拿回总坊,无论生死,活着的话就在众人面前处死,死掉的话便枭首以儆戒众人。” 熊广泰和李密二人听罢叙述,仿佛有芒刺在背,都为天底下竟然还有暴雪坊这样的组织而感到害怕。 女犯通过二人的表情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不免好笑:“我暴雪坊不过是一帮生意人。与其他商贾不一样的地方,仅仅是我们的生意是刺探消息和杀人罢了。要说真令天下惴惴不安的,反倒是你们锦衣卫还有那个东厂。” 被她这么一说很没有面子,李密为了挽回一丝颜面驳斥道:“我锦衣卫是太祖皇帝下旨组建,到如今二百余年,一直没有僭越了规矩。而你暴雪坊自五代残唐建立,六百余年,不知为了钱财戕害了多少条无辜性命。你们这种无视刑统律法,视人命如草芥的帮派,真令天下人不齿!” 女犯像是停了刑罚忘了痒,鄙夷地笑道:“无视刑统律法,视人命如草芥的又不止我们一个暴雪坊。真论起来,我们坊中点检职人下手几乎都是一招致命,从来不像厂卫,动用各类花样百出的刑罚来折磨人。” 熊广泰闻言勃然怒道:“唷嗬,你又想挠挠痒了是吗?” 他正准备叫人继续用刑,李密却受女犯的话提醒,想到了另一件事。 “二哥先别急着用刑,小弟还有话想问她。” “你想问什么?” 李密想到的是,帮他们抓住周立齐的是一个射箭的人,而季桓之在他家里被人绑走,院内的那具尸体头上也中了一箭,而两支箭是同样的木杆白羽箭。先不谈那一夜他回家看见院内一片狼藉,还有一具死尸,让他恶心了许多日;总之他早就怀疑季桓之所谓的被人绑走是一句谎言,现在他愈发觉得除了厂、卫、暴雪坊外还有第四方势力的存在。 李密面对女犯,抛出了心中的疑问。 女犯听着听着,眉头不禁紧锁起来。 “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是否有一个这样的帮派?” 女犯脸色阴沉道:“江湖上的确有一个视我暴雪坊为仇敌的门派,因为过去的一些恩怨,他们一直是见到我暴雪坊的人就杀。甚至可以说——”女犯竟然打了个寒颤,道:“甚至可以说是四处猎杀。” 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敢于刺杀皇帝的暴雪坊,竟然也有害怕的组织。 李密接着问:“这个门派叫什么?” 女犯酝酿了许久,方才说出那个门派的名字:“万羽堂。” 李密先是一颦眉,似有悲凉意,而后又“哈”地轻笑了两声,慢慢退出了刑房。 熊广泰见他行为反常,不禁陷入了迷茫,于是他也撂下犯人不管,追出了刑房。 “三弟、三弟。”熊广泰试着叫住魂不守舍的李密。“三弟,你怎么了?” “没事。”李密这句话显然骗不了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 “三弟,”熊广泰凝眉问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李密坚持道:“没有,我能有什么事是瞒得了二哥的。” 熊广泰道:“你还是告诉二哥我吧,你瞒着我,我心里不踏实。再者说了,万一你真有什么难事,讲出来,我与大哥也好帮你不是?” 李密为难地摇摇头:“你们帮不了我的。” 熊广泰恼了:“你这叫什么话?就算我帮不了你,大哥他手眼通天,还能解决不了你的小事情?”说着他转念想道:说不准三弟是因为我也有事瞒着他,他心里不满,才不肯告诉我的?于是熊广泰又摆出笑模样道:“三弟,你别生气。我实话跟你说吧,哥哥我在东城的确有个相好的小姐——咳,不是,是相好的大娘子,姓解,不是解,不小心说秃噜了,你别笑话呀。她叫解小月,是个寡妇,家里很有钱——当然哥哥我不是惦记人家的钱,哥哥我是真心喜欢人家才和人家好的。你瞧,我把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告诉你了,你有什么事也总该跟我说说吧?” 还藏了多少年的秘密,衙门里的弟兄早就心照不宣了好么?李密原本心情沉重,被二哥这么一说险些被逗乐了。 经过熊广泰一番劝慰,李密也松口了。 “好吧,既然二哥告诉了我你的秘密,那我也就如实相告。”李密道:“是关于我爹的。” “你爹?” “我爹是五军营参将李赫伦。在我四岁的时候,也就是隆庆四年【*】,军中派人抚恤,说父亲亡故。但实际上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莫名失踪了。” 熊广泰扳手指数着,来了句:“那你今年是二十六,怎么看着不像啊?” “我长得年轻——现在是论年纪的事吗?” “不是,我就是随口一问。还有,你讲过你父亲告诉过你关于玲珑心和鳌心两枚宝珠的事情。既然你父亲在你四岁的时候就失踪了,那么照此看来你至少刚满四岁的时候就有记忆了,神童啊!”熊广泰佩服道。 李密继续说道:“当时父亲给我讲故事一般讲述两枚宝珠,我以为是神话故事,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都是真的。” “我就说你爹不是一般人嘛。” “后来在整理父亲袍泽送来的他的‘遗物’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他的一条腰带里有暗格,格中藏了一折纸,当时我不认识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纸的末尾有个标识,我现在都还记得。” “什么标识?”熊广泰问。 李密走到一方木案前,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在桌上画了起来。先是一道差不多半圆的弧,然后是一条自圆心开始,穿过圆弧中间的线。 熊广泰没看懂,皱着眉头估测道:“这是……镰刀,还有锤子?” “不,这是一张拉开的弓。” “拉开的弓……”熊广泰品味一番,而后猛然一惊,像是顿时明白了什么。“拉开的弓——难道你怀疑你父亲是——” 李密道:“不错,我怀疑父亲可能是卷入了某起事件,遭某个帮派所害。” 熊广泰道:“如今看来,这个帮派应当就是万羽堂了。”那刑房中的女犯曾说无视刑统律法,视人命如草芥的又不止他们一个暴雪坊。连五军营参将都避免不了遭到毒手,看来此言不虚。 李密经推理道:“季桓之在我宅中被人掳走,院内只留下一具暴雪坊刺客的死尸。那么出手的很可能是万羽堂。说不定季桓之也和万羽堂颇有渊源。”熊广泰惊道:“难怪因驿馆刺杀案受诬陷牵连的人是他,那一夜协助我们擒获女犯的人也是他,这小子深藏不露啊。”李密又道:“目前仍然只是推测,具体情况如何,还是直接问他本人最好。” “有道理,我们现在就去审他。” 二人打定主意,重回囚室要找季桓之。 但没想到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又有其他人进了诏狱,也要提审季桓之。此人见到熊、李二人,摆出衙门里标准的笑容道:“原来是熊百户和李总旗,你们二位今晚也值夜吗?”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了?孔大哥命我负责审讯案犯我才来的。对了,你们二位怎么和我走的是一个方向,我还没问你们呢。”说话的人名为邓秉忠,是一名从六品试百户,孔定邦的直系下属,亦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此人生得一张四方大脸,五官端正,髭须浓密,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很是对得起自己名字。但至于真正的本性如何,看他跟从的人是谁也就略知一二了。 【*】隆庆四年:公元1570年。 第三十二章 涅而不缁 却说熊广泰和李密明白了驿馆案关系重大,他们最好的自保办法无疑是抓住真正的刺客,手握东厂的把柄。在私自提审与案件相关的女犯过程中,他们还了解到一个叫万羽堂的帮派。二人正打算再私底下问讯季桓之的时候,孔定邦的手下邓秉忠却先一步赶往关押季桓之的囚室,并以案件归孔副千户负责之名阻止二人的行为。 此刻邓秉忠正用质询的目光看着两人。 李密思来想去,认为孔定邦一伙也不算是纯粹的奸恶,而案件又关系重大,谁也说不准会不会牵连到办案的人,毕竟洪武年的胡蓝案都是以办案的锦衣卫指挥使被处死收尾的。有先例在前,李密又觉得都是衙门里的同事,提醒一下也算有道义,于是他问邓秉忠:“邓百户觉得遇刺的真是李总兵?” 邓秉忠诧异道:“孔副千户正是因李总兵遇刺一案四处奔走,你又因何有此一问?” 熊广泰直言不讳道:“因为我们在群芳院看见李总兵的弟弟李如桢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像是哥哥遇害后应有的态度——我是说我们听人说在群芳院看见。” 邓秉忠愕然道:“有这种事?” 熊广泰道:“是啊,我手下的眼神都是很毒的,绝对不会看错。” 邓秉忠摸着下巴低头不语作沉思状,稍后他问二人:“毕竟此案一开始是由你们先经办的,关于此案你们究竟还有哪些信息是没有告诉孔副千户的?” 机智如熊广泰,他回答道:“想知道的话就做个交换吧。” 邓秉忠也不是笨人,他立刻会意,道:“那好,你们可以私下里审问疑犯,不过事后得把你们问出来的东西都告诉我。否则——” “否则以隐瞒案情论罪是吗?得了,都是老油条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熊广泰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拿上邓秉忠递过来的钥匙,和李密一同来到了季桓之的囚室。 此时季桓之在牢房内躺在干草堆上凝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一直在反复念叨这一句话:我怎么这么倒霉?季桓之想道:我从浙江千里迢迢来到顺天府,背井离乡,借着一膀子力气外加同乡的帮忙进了南镇抚司当一个末阶的力士,无非是为求能在京师混个前途,位极人臣不敢谈,但总得出人头地、来年衣锦还乡不是?可怎么也没想到,刚不到两个月,就莫名成了犯人,成天忙着转狱,朝不保夕。上天也不可怜可怜我一个谦恭谨慎的年轻人,非得让我像其他那些枉死在诏狱里的人那样,断了念想吗? 其实他在心里这么念叨,是因为曾听一个四川来的姓黄的胖子讲过,遇上难以解决的问题或事情的时候,越是往好的方面想就越容易走坏,反而是往坏的方向说跟想能让事情变好。而那个胖子曾经说自己“而立之年,妻丑子愚,贫苦交加,家徒四壁”,结果和他说的完全相反。所以季桓之试着学那个胖子自己说自己狠话,试着“冲冲喜”消一消霉头。 季桓之正暗暗给自己反向奶的时候,熊广泰和李密进来了,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有没有见过万羽堂的人。季桓之闻言不免一惊:真定坛主元道奇说他们门派极为隐秘,鲜有世人知悉,怎么我刚回来没两天,这二人就提到了万羽堂?难道是那封信件的缘故吗? 他正狐疑间,李密问他道:“那一日我宅中,你是否被暴雪坊刺客袭击,而后被一名神射手救下?” 季桓之按照之前想好的谎话回答:“不是,是那刺客的同伙见我与他扭打在一起,放箭误杀了他。” “放屁!”熊广泰喝道:“你先是说那些刺客要将你掳走,又怎么会放箭射杀?如果他们真的要杀你,在有弓箭的情况下又为何要在院内与你颤抖?你的说辞前后矛盾,显而易见是一番假话。那日究竟是什么人将你从刺客手中救下,又将你带往了何处?你回来后的那封信是什么人给你的?你最好一一从实招来,否则休说我在动用大刑前没有提醒过你!” 季桓之被当场问住,无言以对。他原以为熊广泰只是个稍微机灵点的糙汉子,却没想到对方的逻辑竟然如此缜密。面对熊广泰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二位大人,小人的案子不是已经交由孔副千户负责了吗,你们二位目前应当无权对小人进行问讯吧?” 李密解释道:“即便主管案子的不是我们,但我们身为北镇抚司的人,依然有权力过问。” 熊广泰说:“三弟你还跟他客气什么——小子,你最好速速从实招来,不要忘了,这位李总旗可是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不是犯人还一直帮你的。” 经此一言,季桓之想道:那真定坛主元道奇也不过是是想利用我,我也没必要拿命去替他保守秘密,我又不欠他们万羽堂的。于是季桓之坐正了回答:“那一日我在李总旗宅中遇到暴雪坊刺客袭击,那刺客曾说若小人死了,就可以不用牵连更多的人。后来放箭救下小人的,也的确是那个鲜为人知的门派万羽堂的人。” “那人具体是谁,他又将你带往了何处?”熊广泰追问。 “此人自称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元道奇,年纪三十上下,天生白发,平时以黑色假发髻遮掩,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习惯随身携带多大十余种各类兵器。他救下小人后,将小人带往了他们在京师的藏身之所,将一封信塞给小人命小人找机会交给南镇抚司的童佥事,还逼迫小人加入他们的帮派。” “那你是否还记得,那个藏身所的位置?” “如果让小人先去李总旗的家里,站在屋顶上四处看一看,说不定能记起过去的路。” 几个问题都得到了回答,熊广泰转头和李密暂时出了囚室,对他低声道:“得来全不费工夫,既然能知道万羽堂藏身之所的位置,我们找过去抓他们的人,兴许能问出关于你父亲的消息。” 见熊广泰对自己的事情如此热心,李密的确是相当感激。 “感激个毛,好兄弟之间还这般做作,岂不是太见外了?”熊广泰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让他帮我们指认万羽堂的所在位置,然后立刻着手抓人。” 他的打算是挺好,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理由呢?”李密如是问他。抓人总得有个缘由吧。 被这么一问,熊广泰不免挠头。他思来想去,最后说出这么一句话:“管他什么缘由?只要不是王公贵族和当官的,我们锦衣卫还不是想抓谁就抓谁,哪里还需要缘由?” 然而李密并不认可:“如果仅仅是因为怀疑就随便抓人,那我们岂不是和其他厂卫人一样了?大哥可教导过我们,不要做那种谋财害命、卑劣无义的酷吏。” “呃……可你之前还说怀疑你父亲是遭到万羽堂的谋害。” “那终究只是怀疑嘛。”李密说:“而且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事,眼下最需要尽早去办的,毕竟还是搜捕刺客一事。” 熊广泰似乎比他还略有不甘,沉吟片刻道:“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万羽堂一事,就先叫人盯着。我们还是尽快搜捕刺客。呵——时候不早了,这几日累得够呛,把该说的都跟邓秉忠讲完,就回去睡觉吧。” 李密答应一声,便去找在外等候的邓秉忠,进行供词的转述。 可熊广泰连打着哈欠,走到过道口停了停,趁那二人忙着,自己却又折身回去再度找季桓之了。 季桓之见熊广泰刚走却又回来,忍不住揣测他又有什么问题想问。 熊广泰走到他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凝视着他,并说:“把上衣脱了。” “啊?”季桓之在南镇抚司做事,自然听说过一些关于监狱文化的传说。猛然听熊广泰这么一句,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囚衣衣襟。 “我让你脱就脱!” 季桓之瞥了眼熊广泰的凶恶模样,觉得反抗也没有太大意义,于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他慢慢脱掉了上衣,揉在了手上。熊广泰一把夺过,刺啦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大块布,然后把剩下来的部分又丢回给了他。季桓之看着现在手头缺了相当大一部分的衣服,也不知是穿好还是不穿好了,区别并不太大。 熊广泰盘腿坐下,将扯下来的大块布摊开放在腿上,又从怀里掏出无常簿,抽出簿上夹着的笔,润了润后对季桓之道:“小子,你脑筋还可以,记性想必也不差。你细细回想一下,那日你所说的所谓真定坛主元什么的,把你带去他们的藏身处,究竟走的什么路径?” 季桓之这才明白过来,熊广泰并不是要做什么令人不齿的事,而只是想绘制一张地图。 你早说嘛,早说也省的我乱想。季桓之松了口气,便仔细回忆起来。 而熊广泰手中的笔,就根据他的叙述,在布块上面游走,很快勾勒出一副街区全景俯瞰图。万羽堂藏身处的方位、形状以及周边街景一览无余。 第三十三章 豪宅藏奸 镇抚司里的其他人都各有忙的,而千户朱后山回到京师后忙的净是去各处拜访走动,成天肚子里装的是酒肉,说句难听的,就连撒的尿都是山东秋露白风味的。人脉广肠胃负担也重啊。由于过去替前首辅申时行出过力,他与申家也有交情。这一日应申用懋的邀请,朱后山来到申府,再一次听申家班唱戏,唱的依旧是申家班最拿手的《浣纱记》,不过这一次因为时间有限,唱的只是其中的部分选段。 只是申用懋请朱后山来,除了交流感情以外,显然还有别的用意。 一盏茶过后,申用懋随口问道:“山爷,听闻你前几日擒获了大盗杜江,之后还顺便在京师也把他的师兄给擒获了?” 朱后山谦虚道:“那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各地差人多年都无可奈何的江洋大盗杜江,山爷旬月擒获,也是小事吗?”申用懋道:“不过听说后来抓他的师兄,就不是山爷亲自出马了?” 朱后山回答道:“抓捕他的师兄周立齐的,是下官的两名兄弟,也是下属。” 申用懋像是无心地说:“果然是本事越大,胆子也就越大呀。” 朱后山听着觉得这句话怪腔怪调,似乎另有隐意。于是说:“是不是我的这两名下属不懂规矩,曾经一度冲撞了申公子?申公子不妨直说,下官回去后,定会教训教训他们。” 申用懋忙道:“山爷说过了,冲撞可远远谈不上。就是他二人忒不会挑时候了。遇上我也就罢了,若是遇上的是东厂哪个太监的干儿子,说不定人家可不会给你山爷面子。” 想必是当初为了办案,熊广泰和李密两人去凤鸣阁调查,正好遇到了申公子,言行有不妥当的地方,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说说他们。朱后山想罢赔礼道:“申公子的嘱咐,下官记下了。” 申用懋笑道:“行了,也并不是多大的事,往后多注意就得了——来,接着听戏。” 适才戏班在堂内唱的是勾践兵败,向吴王夫差纳降的选段。而这会儿布景稍作变更,生、旦二角走上来,演的是范蠡与西施携手游湖。 那旦角一开口,声音温婉动听,和上次在陈公公处听的西施比起来,俏皮少了些、甜腻多了些。 朱后山觉得音色有异,下意识地看向“西施”的脸,扮相也的确略有差别。于是他侧过脸问申用懋:“这唱西施的是姐姐还是妹妹?”申用懋先是大为狐疑,而后道:“是姐姐啊。怎么,山爷还知道我申家班的《浣纱记》有两个西施不成?”朱后山不加隐瞒,回答道:“前些日子司礼监的陈公公借申家班听戏,当时下官也在场。” 申用懋搔搔下巴的一绺胡须,冲一边招手,将那刚刚卸妆的“勾践”叫了过来。 班主裴少亭来到旁边,躬身俯首,小声问道:“申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申用懋抬眼看他,低声问:“裴班主,上次在陈公公家唱戏,你怎么让小雯演西施了?她火候还不够,难道你身为班主,自己都不知道吗?你是怎么做事情的?”言语中全是责备之意。 裴少亭回答道:“回申公子的话,当时小罗不在,小人无奈之下只好让小雯上了。” “小罗不在,她当时做什么去了?” “具体的小人不知,但猜测应当是陪王初鸣王公子游玩去了。” “陪王公子游玩?”申用懋眉头一皱,接着也不看他了,而是转头看向唱戏的二人,同时道:“等他们唱完这出再说这件事吧。” 朱后山瞥了眼申用懋,而后亦不动声色,继续听戏。西施的唱腔的确惹人沉醉,唯独有几个身段没处理好,显得不太协调,不过无伤大雅。 待一曲戏罢,生旦二角行礼致意。申用懋并未像往常那样给赏钱,而是先让演范蠡的生角退下,单独将旦角叫到面前。 那旦角螓首微倾,双目含露,款款走到跟前,欠身施礼,真是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小罗,”申用懋道,“我且问你,最近你和王初鸣王公子的事情进展如何?” 寇小罗满面娇羞地说:“申公子休要提这般惹人羞的问题了。奴家与王公子的事,申公子心知肚明即可,万望不要问得如此详细。” 申用懋面带笑容道:“我可不敢嫉妒你们一对才子佳人。他最近是不是带你出去玩了?” 寇小罗只是含笑,微微点头。 “喔——”申用懋亦点了点头,接着忽然问她:“那几日王初鸣出疹子,在家养病,你们二人是去哪儿游玩的?” “呃……”寇小罗倒像是不怕他诈唬一般地反问道:“王公子那几日出疹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申用懋道:“虽说前些天本公子一直在凤鸣阁,而王初鸣出疹子的事了解的人也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不知道。” 旁边的裴少亭早用右手擦拭起了额头与耳鬓。 寇小罗低头不语,应当是想不出来应对的话语了。 “王公子好面子,脸上出疹子这种事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才嘱咐你对别人提起时说成是游玩吧?”申用懋问道。 寇小罗就坡下驴,顺势道:“的确是这样。申公子果然明察人心,这都瞒不了您。” 这下换朱后山发懵了:方才你还一副要惩戒寇小罗的样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反转了态度,不但不斥责她撒谎,还帮她解脱呢?但无论怎么说,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于是朱后山也不加理会,在申府中又待了会儿,陪申用懋聊了聊文史,外加喝了顿酒便告辞离开了。 朱后山走后,申用懋命仆人烧水准备洗浴,一大家子也各有各的忙,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门房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却又见朱后山折回来了。 “山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门房问他。 “确是有东西落下了。”朱后山随口答了句,旋即迈步进门。 此刻申用懋正打算等水烧开了洗澡,随后就寝,见朱后山再次进门,不免奇怪:“山爷怎么又回来了?” 朱后山对他说:“申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把刺客交出来吧。” 申用懋一脸糊涂:“什么,什么刺客?” 朱后山凛然正色道:“申用懋,你藏匿包庇犯人,已经触犯了我大明律。如果交出犯人,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申用懋失笑道:“包庇犯人?我哪里包庇犯人了?山爷莫要再说笑了,方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你就说我藏匿刺客,是不是中邪了?再者说了,我府上怎么可能有刺客?” 朱后山道:“刺客就是你申家班的旦角寇小罗。” 申用懋一语否认道:“小罗?她怎么可能是刺客?” “是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申用懋愕然。 “还需要我细细解释吗?”朱后山反问。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朱后山说:“其实这一切被识破的原因,正是因为申公子你太慎重了。” 由于从父辈开始便和厂卫打交道,所以申用懋也得了其父的家传,万事谨慎。今天朱后山不过随口问了句唱旦角的是姐姐还是妹妹,申用懋就立刻想到裴少亭所说的“小罗陪王公子”游玩这番谎言很可能被识破,从而引起怀疑。因为王初鸣出疹子这种事,尽管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但此等小事又不是什么大秘密,往后肯定会传开的。 申用懋为了当场消除怀疑,所以叫来寇小罗,让她“承认”“那段时间是照顾王公子”的这一说法。 “为什么区区一个戏子值得申公子如此大费周章,当着朱某的面质询?想必她一定不仅仅是一名戏子这么简单吧?你知道我和两个兄弟从一开始经办、到目前一直在关注驿馆案,所以才会有今日这番反应过度的表现吧?”朱后山成竹在胸,心说:破绽,从来都是自己暴露的。申公子,你太过谨慎,反倒露怯了。 “精彩精彩。”申用懋鼓掌称赞朱后山的推理,而后道:“或许寇小罗真的可能是山爷所说的刺客吧,但你可有凭据?” 朱后山说:“如果你敢让她出面对质,朱某当然有证据。” 申用懋稍显犹豫,不知在权衡什么,但最终还是让裴少亭叫出寇小罗,与朱后山当面对质。 卸去扮相,展露素颜的寇小罗就不似唱戏时那么艳了,但一双星眸仍然灵动,忽闪间像是能掩藏心中的所有秘密。 美色是无法迷惑朱后山心智的,他严肃地对寇小罗说:“你敢不敢脱去鞋袜,撩起裤脚,露出左腿?” 寇小罗一脸讶异,有些不情愿地答道:“让奴家露出小腿?奴家又不是勾栏院的人。” “是啊,”旁边班主裴少亭也帮腔说,“何况……何况她未来还可能是王公子的夫人。平白无故在别人面前露出腿来,这么做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朱后山完全不理会,只是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寇小罗。 第三十四章 游戏一场 却说朱后山要求申家班的旦角寇小罗亮出左腿让他检查,同时完全不理会班主裴少亭等人的劝阻,只是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对方。他想的是,如果寇小罗迟迟不愿意照他说的做,他就将其直接以犯人的名义抓走。 寇小罗低着头,双眼目光在两边地板砖的砖缝间来回跳动,迟疑了许久。 朱后山认为她一定是知道无法掩饰了,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紧张不安。 寇小罗犹豫良久,最终抬头直面朱后山,说:“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与别人无关。还望朱千户不要牵连其他人。” 朱后山道:“本千户向来只诛首恶,从不牵扯无辜。” “那就好。”说完,寇小罗旋即驯服地低下了头。 “小罗,你——”裴班主也不知说什么为好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你怎么一直瞒着我呢?” 寇小罗的妹妹寇小雯也追出来,跪在朱后山面前,哀求他饶过自己的姐姐。 但法不容情,朱后山岂能饶过。他身为千户,不可能随身带着镣铐一类的刑具,就找了一卷麻绳,检查完寇小罗确认她身上没有武器后便将其双手缚住,要押解进诏狱。 申府上下都为寇小罗送行,脸上不乏可惜、惊讶与悲哀之情。 不过寇小罗倒很从容,她转头冲众人笑笑,道:“妹妹、裴班主、申公子,我们后会有期。” 朱后山冷笑,心道:后会的确有期,不过是在刑场上。 他拽着寇小罗出了申府。经过来回一番折腾,此时天色已晚,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京师内除了花街柳巷一类的地方,其余街道是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朱后山押着犯人,二人一前一后在巷中穿行,赶往北镇抚司。 也许是路途无聊,寇小罗对身后的朱后山道:“朱千户,长夜漫漫,光阴难度,不妨与奴家说说话吧?” “好啊,我问你,幕后主谋是谁?” 寇小罗嗤笑一声道:“朱千户忒不解风情了,这些事进了衙门里可以慢慢问嘛。现在四下无人,千户何不与奴家聊一聊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朱后山心想: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聊私人的事情? 见朱后山不理睬,寇小罗便说:“既然朱千户不苟言笑,那就让奴家先说吧。” “你尽管说,我都当供词记着呢。”朱后山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寇小罗轻声一笑,一开口却又并不是想当然的风月之事:“万历初年,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推行新法,吏治严苛。当时一名工部员外郎因为修黄河河堤的事与试图从中获利的权宦冯保交恶,因此被设局陷害,黄河决口,遭问罪处斩。事后张居正查出河堤决口一事是有人暗中破坏,冯保知道张阁老的作风是绝不会姑息养奸的,故而为了自保,他又指使厂卫伪造郎员外的罪状,致使他们全家连坐,流放云南。” 朱后山不理解:“你忽然说这些事是为什么?” 寇小罗道:“奴家说了要聊自己的事,方才讲的正是奴家的家事。” 朱后山顿时明白过来:“你是寇员外的女儿?” “不错。”寇小罗此刻转过脸来,满面阴冷:“厂卫害惨了我们一家,我入戏班来到京师,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朱千户,当时前去抄家的厂卫中人,也有你一个吧?” 言讫,寇小罗忽然一甩手,腕上的麻绳不知怎么就解开来而后绷直,冲朱后山的面门打去。 朱后山反应迅速,连退数步方才恰好躲开。借着一缕月光的反射,他看见绳索头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这才意识到,他搜遍寇小罗全身,居然遗漏了一样重要的武器:绳镖。 寇小罗仅仅藏了一枚绳镖头在身上,趁着走路有一句没一句聊闲天的工夫,已经偷偷解开了麻绳,还将原本束缚自己的绳索利用起来,系在了绳镖末端的孔上。这会儿冷不丁一出手,若是寻常人,早就被一击杀死了。 朱后山躲过一击,随后摸向左腰,却发现空无一物——这些天四处走动,他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兵刃。他额头不禁冒出一层虚汗:这下如何是好?同时脸上也不免露出慌张的神色。 或许寇小罗曾有逃跑的打算,但确认对方没有兵器后,她应当是改变了计划,一抖手收回绳镖,而后又向朱后山击去。 朱后山迅速思考着对策,随即踩踏旁边墙壁,连蹬三步,跳到墙头,试图寻找寇小罗再度收回绳镖、将丢未丢正是最无抵抗能力的时机,跳到她身后或者体侧进行缠斗并加以控制。 然而意外的是,寇小罗并未收回绳镖后再次甩出,而是将麻绳像甩鱼竿一样抖向朱后山。绳镖位于麻绳的末端,速度极快。朱后山尚未听清楚甩动的声音,就见那利刃如电光般划向自己的喉咙。他迅速运起丹田气,灌注于脚下,而后凭空跃起,跳到几乎两丈高的地方,才刚刚好避开了绳镖的尖端。 等重新落回墙头,朱后山心有余悸地摸摸冰凉的颈间,虽然没有流血,但分明一层浅浅的表皮已经被快刀般的气流切开了。他大喘着粗气,为自己没有被割喉而感到庆幸。 寇小罗将绳镖收回,绕在前臂上,站在下面笑吟吟地说道:“朱千户不愧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中排行第四的人,竟然能轻易躲过奴家的‘响尾击’。只是奴家才稍稍用了一点力气,还没玩够,朱千户能再陪奴家一会儿吗?” 朱后山心中震恐:“轻易”躲过?怕不是用了半条命才保住了自己剩下来的半条命,这少女居然说我是轻易躲过这一招的?而且我早已脸红气喘,她还谈笑自若,抬手就是一记杀招,对她而言竟然就跟玩游戏一般,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深的功力,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更可怕的,无疑是那个能把人训练成这般高效的杀人机器的组织暴雪坊了。 寇小罗出言挑衅道:“朱千户,你不陪奴家玩了吗?你要是赢了奴家,奴家可就跟你去镇抚司哟。” 朱后山问:“不到桃李年纪,就有如此武艺,究竟是什么能驱使你去刺杀朝廷的总兵官?” 寇小罗微笑道:“朱千户,奴家不是说了嘛,你陪奴家玩,若能胜了我,我就随你去镇抚司衙门,你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她一边笑着,一边又甩出三分之一的麻绳,舞着圈挑逗。 生死搏斗,在这个少女眼里,不过是一场刺激的游戏而已。连杀人都不当一回事了,这种人是真的可怕。 朱后山盯着时不时闪一下的镖圈,咽了口唾沫。也不知什么时候那枚锋利的镖头会从哪个角度以一种何等诡异的路径掷来,须臾之间就能取走自己的性命。现在不是能不能将寇小罗抓回去的事情了,而是他能否从这异常致命的少女手中逃生。 “千户大人,当心哟!” 寇小罗说话的当儿,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月牙,那绳镖趁机奔向朱后山的脖颈。 朱后山完全是靠着本能反应一侧头,使得镖头只是靠着左颈划过。寇小罗接连收镖再放,左右连番进攻,总是故意偏移一寸,似乎是在戏耍对手。 几招过后,寇小罗像是玩腻了,猛然间将绳索全部释出,令绳镖的轨迹舞动成一个半径近两丈长的巨大圆弧。而镖头挥舞了两圈后,速度骤然加快,啪一下就缠住了朱后山的颈项,如同套索一般牢牢扼住了他的气息。 “你老在上面多没意思,还是下来玩玩吧。”寇小罗用力一抻,将对方直接拽下了墙头。 身材高大的朱后山,因为呼吸受制,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滚落在巷中的石板路上,擦破了手肘和膝盖。 寇小罗将麻绳扯来扯去,绳子末端的朱后山就在地上滚来滚去。小罗啧啧两声道:“真是难以想象,堂堂北镇抚司千户朱后山,在奴家手中竟然成了猪猴?” 朱后山两手抠住绳套,奋力挣扎,试图令绳子松开一些,但结果却是把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八根手指也套了进去。 寇小罗言笑晏晏:“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拶刑?奴家听说拶刑不是专门针对女犯的吗?” 朱后山的呼吸愈发困难,任他如何努力,都挣脱不开脖子上的绳索。难道我英雄半生,今日就要被这捆绳子给结果了吗?可惜,此生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眉目,我就要死在这条昏暗的巷子里了。 而最为讽刺的是,这捆绳子原本还是缚住此刻正操纵着绳索的人的。 就在朱后山绝望之际,缠在脖子上的绳子突然失去了力道,清新的空气冲破阀门一般大量灌入了他的肺部,令他顿时神清气爽,重新抖擞。 朱后山爬起来,刚取下挂在颈上拴着镖头的绳索,就发现脚前两块石板砖的缝隙间插了支白羽箭。显然方才是有人出手,击断麻绳救了他一命。 究竟什么人? 朱后山刚要思索,就听“啪”一声爆响,随后右边一处屋顶传来一句粗口: “我擦你娘个批!” 第三十五章 临敌三矢 朱后山爬起来,刚取下挂在颈上拴着镖头的绳索,就发现脚前两块石板砖的缝隙间插了支白羽箭。显然方才是有人出手,击断麻绳救了他一命。 究竟什么人? 朱后山刚要思索,就听“啪”一声爆响,随后右边一处屋顶传来一句粗口: “我擦你娘个批!” 朱后山奇怪间,却见一人骨碌滚下来,摔在寇小罗身后的路面上。原来方才此人刚射箭救下朱后山,寇小罗便通过箭枝飞来的角度判断出了此人方位,猜测对方能精准地射断麻绳,距离应当不会太远,于是寇小罗甩动麻绳,像抽鞭子一般给这人的左脸颊狠狠来了一下。 寇小罗回身瞥了一眼笑道:“又多一人陪奴家玩了,有趣有趣。” 那人被抽得摔到巷中,许久爬不起来。幸好抽他的只是麻绳,若是铁链的末端,估计脑袋都得敲碎了。 见那人许久不起来,寇小罗又无趣道:“才一下就爬不起来了?没意思、没意思。” “谁跟你有意思?我和你之间可是清白的呀,水星。”那人应当是趴在地上喘口气歇了会,缓过劲来才慢慢立起身。他说着满嘴混账话的同时,用手碰了碰左脸那一道淤青,疼得发出嘶叫。 原本寇小罗微笑着注视男子站起身,但听到此人话语的最后两个字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看来我没有认错。”见寇小罗突然之间面沉似水,那男子得意地说道:“你就是暴雪坊中以职人身份而冠以四大字辈的第一人‘水星’了。方才一番交手,你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寇小罗道:“你错了,我并不是职人身份而冠以四大字辈的第一人。不过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那我就只能杀了你了。当然——”她又转向另一头的朱后山说:“听到这句话的朱千户,你也不例外。” 那男子道:“本应是大家闺秀,却没想到成了以申家班名角为伪装、杀人如游戏的冷血刺客。说与旁人听,是不是会令人唏嘘不已呢?” 寇小罗眉头一蹙,似有恼意,问:“你是何人,如何将我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别误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男子道:“本来我受人托付,要周济寇员外的两个女儿,万没想到,其中的姐姐竟然是暴雪坊的刺客。我派祖训,见暴雪坊人必杀。可你又早已单向与暴雪坊断绝了联系。在下想问问,你现在是暴雪坊的人也不是?” “我是与不是,又与你何干?” “如果你现在不是暴雪坊的人了,那我可以放你一马。” “哈哈——”寇小罗闻言大笑,用疑问的语气道:“你放我一马?”一鞭子就被干翻了的水平,到底谁放谁一马呀?不过她应当是对这个满口混蛋话的个头不高的男子究竟有没有货很感兴趣,便将麻绳箍在右前臂上,两手一背,等对方先行出招。 朱后山感谢陌生男子救了自己,也试图帮一帮对方,但他刚刚缓过气来,手头除了完全不知道怎么用的一小截绳镖外没有任何武器,所以也只能忐忑地看着对峙的二人,希望那男子不要又被一击抽倒。 “让我先来?好,那我就不客气了。”男子说罢,开弓放箭。 “嘣嘣”的弦动声刚响,寇小罗便释开前臂上的麻绳,在面前甩成一个椭球体,打飞了射来的箭支。然而刚击飞一支箭,她的瞳仁中露出惊恐神色,因为视野中仍有两个反光的箭镞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奔向自己。她连忙闪身避让,然而受左小腿的箭创影响,她的动作并不像平常那般敏捷,勉强躲开第二箭后,第三箭仍然插中了她的右肩,正好牢牢钉在琵琶骨下面。寇小罗右手顿时失去了力气,那根被当做武器的麻绳也顺势落在地上。 男子呵呵笑道:“你虽然功夫很高,但是毕竟见识少,我这番三连射,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全部躲过的。”说完,他背上弓迈步走到近前,一伸手扣向寇小罗的左肩,试图将其完全控制住。 却不料寇小罗左手猛地折断箭杆,随即往前一刺,用尖锐的断口逼停男子,而后迅步绕到男子身后,一眨眼的工夫,便用左臂勒住了男子的脖子,那断裂的箭杆就贴在他右颈的动脉上。随手拿起的物件都能当做致命的武器,这样的人才配称作是刺客。 男子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当时就怂了:“喂,这样似乎没有必要吧?我又没伤你性命——啊!” 男子痛叫完,寇小罗已经拔出了带血的箭杆。方才她用断箭穿了男子的右琵琶骨,也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也没伤你性命。”寇小罗如是说。 男子不安地低眼瞥向颈前寇小罗的左臂,感觉得到那箭杆将自己的血蹭在了脖子上,还尚有余温。他又看向前面的朱后山,用眼神求助。 朱后山心说我不认识此人,而且他宵禁后还在大栅栏以外的地方活动,说不准也做的是违法的勾当。但此人毕竟救我一命,我若是袖手旁观,那便是违背了道义。只是我现在手头什么趁手的家伙都没有,又如何救他? 也罢—— 朱后山上前两步对道:“寇小罗,要抓你的人是我,与你缠斗的也是我。这位兄台不过是路见不平,出手救我而已,况且他又没伤你性命。我看你不妨放了他,如果你不放心,那换我来替他被你控住如何?” 寇小罗被射中一箭,正是恼怒的时候,朱后山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她阴阳怪气地嗔道:“朱千户还真讲仁义啊。不过今天不是你替不替他的事。你二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只能非死不可了。” 被她控住的男子不免发问:“那申用懋和王嫽显然也知道你的身份,为什么还能活着?” 寇小罗叱道:“废话,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会杀他吗?” 男子以笑声掩饰心中的害怕道:“如果是我?那么估计会的吧。” 寇小罗喝道:“混账,我可没你那么无耻!”说着她就将断箭用力顶在了男子的动脉上。 “唉唉——慢着慢着——”男子将脖子歪向左边,赔笑道:“既然如此,我看不如这样吧。小娘子,我们虽然是刚认识,但是也算有缘,不妨做个朋友怎么样?” 寇小罗的忍耐已经要达到极限了。她骂道:“满口胡言乱语,我只当你是放屁!” 男子笑称:“是啊,我就在你面前放屁。” “你——”寇小罗除了当刺客外还是昆曲的名旦,从事的都是高雅的艺术,她被逼得爆粗自己都觉得低俗了,哪里还受得了一句接一句的粗鄙之语。她被这男子搅得火冒三丈,左手握紧断箭就要刺进对方右颈。 怎料就在这时,男子突然数起了数:“三、二、一,倒!” “倒”字一出口,寇小罗像是凭空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两眼一翻,瘫倒在地。 朱后山看得愕然,忙问男子:“你这是什么功夫,怎么说让人倒就让人倒了?” “嗐——”男子说:“我箭上涂了毒而已。方才和她聊天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现在等到毒性发作,她自然就倒了。”说完,他检查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啐了口道:“擦他妈批的百爷种,小娘鱼下手贼你么狠了!” 朱后山也见过不少的人,通过口音听出这男子是苏州府的人,同时也可以通过他的粗话断定,这是一个素质极差的苏州人。出于礼貌,他还是拱手致意道:“本官北镇抚司千户朱后山,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锦衣卫?真让人头大。”男子嘟囔一句,而后亦拱手回礼道:“原来是十三太保之一的朱千户。早听闻朱千户身为锦衣卫,却仁义无双,涅而不缁。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有幸相遇,果然是一身英雄气概。”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朱某先谢过阁下救命之恩。”朱后山稍顿了顿后又问:“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想不到男子反问他:“你非要知道我叫什么有什么用?” 朱后山一愣,而后道:“阁下仗义出手,朱某知道了阁下姓名以后,记在心中,想有朝一日能够有所回报。” “那就不必了,”男子摆摆手道,“我的目的只是制服这小娘子,本意根本不是救你。你不用感谢我了。对了,我箭上涂的毒不会致死,只会使人昏睡,赶紧趁她没醒,将她绑牢。她是江湖经验不足才中招的,经历了第一次,往后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你不是要抓她归案吗,还不赶紧动手?” “阁下说的是。”朱后山还是把正事放在第一位,赶紧用麻绳将寇小罗的手脚全部牢牢捆住。反正小罗身体很轻,大不了扛到衙门去。 那男子就在一边静静看着昏迷的寇小罗被五花大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两眼透出复杂的目光,表明他心中正是五味杂陈。他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案子总得有人死。” 第三十六章 命不由己 “看来,这案子总得有人死。” 男子小声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引起了朱后山的注意。 “什么案子?”朱后山眉头一紧,问男子道。朱后山心道:早觉得此人突然出现不太正常,果然是关心驿馆案的人,他还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说不准也是和孔定邦一样,是想从中攫取利益的人之一。 “什么,我刚刚说话了吗?”男子装傻充愣,以图掩饰。说着话他还侧过身去,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本想骂自己管不住这张嘴,却刚好抽到左脸颊上的那道淤青,疼得不能自已。 朱后山见他举止反常,忽然变得鬼鬼祟祟,像个奸猾的歹人一样,便握紧手中绳镖,喝道:“快说,你究竟是何人,否则我拿你去镇抚司。” “唉,绳镖不是这么握的。”男子轻蔑地扫了一眼说,接着又道:“不管怎么说,在下今晚救你一命,还帮你制服了犯人,你不该用这种态度问我话吧?” 朱后山警惕地看着男子道:“你救了朱某,朱某感激不假。但你宵禁之后出现在大栅栏以外的地方,还随身携带者弓箭与刀具,不得不让人对你的目的产生怀疑。朱某身为锦衣卫千户,身负保护皇家安全的重任,出于职责,必须要将阁下的身份弄清楚。如果你不是作奸犯科的贼人,说明自己的姓名与身份后,朱某自然不会为难你。” “呃……该怎么跟你讲呢?”男子思虑片刻后说:“在下与朱千户毕竟不熟——” “你与寇小罗也不熟,刚才不是还说要和她交个朋友的吗?” “我那不是聊天战术嘛。” 二人也不管地上昏迷的寇小罗了,就这么面对面冷眼对峙起来,之前还在合力对敌的两人,转眼就成了对手,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凝固住了。 不过僵持也不是办法,男子应当是另有要事,坚持了许久后总算松口说:“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在下得先回去休息了。今天遇见朱千户纯粹是凑巧。不过在下觉得日后还会再有和朱千户合作的机会,这件东西说明了在下的身份,当然没有明明白白写在上面,不过朱千户身为锦衣卫,猜个谜语也算不上难事吧。”男子将一件东西丢给朱后山,随后说了声“后会有期”便跃上墙头,佝偻着身躯迈着小碎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朱后山摊开手掌,借着微弱的月光端详起了男子丢给自己的东西,这是一块直径长两寸的圆形木牌,木牌上用朱砂刻着一个阴文图案,图案先是一道差不多半圆的弧,然后是一条自圆心开始,穿过圆弧中间的线。 “这是……镰刀锤子?锤镰帮?有这种门派吗?” 朱后山疑惑不已,再仔细一看方才明白,原来这图案是一张拉开的弓,因为按比例来说弓弦太细,可以忽略不计,就没有刻上去。 “到底是哪个门派的标识?” 带着疑问以及女犯寇小罗,朱后山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刚进门,几个值夜班的校尉看见朱后山扛着个被五花大绑的黄花大闺女,都不禁一脸惊愕,寻思:朱千户不是那样的人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后山没有理会校尉们怀疑的目光,径直走到后面,准备将人犯投入诏狱。 这时迎面过来一人,满面吃惊地调侃道:“山爷,你这是从哪儿绑来的少女,也不能往诏狱里放吧?”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最近这段时间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的孔定邦。 朱后山道:“这可不是寻常的少女,她正是你需要人。” 孔定邦讶异问:“我需要的人?” 朱后山道:“是啊,你不是正在经办驿馆刺杀案吗?此女正是凶手。” “他是凶手?” 待朱后山将寇小罗放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孔定邦俯身细细打量少女,神色中充满了怀疑。待端量得差不多了,孔定邦说道:“原本我是不认为季桓之是凶手的,可同此少女一比较,我反而觉得他就是凶手了——山爷哪怕换个三十来岁的江湖女子我都相信你的说法,可是指着一个纤弱的少女说她才是犯人,给谁听谁也不敢贸然认可啊。” 朱后山冷笑道:“可不要小瞧了这小娘子,你看这是什么。”他将物证、也就是寇小罗的武器绳镖递给了孔定邦看,同时问:“你不妨瞧瞧,这样东西的尺寸是不是与李总兵尸身上的伤口大小一致?” “尸身,什么尸身?”孔定邦忽然如此反问。 “当然是遇刺的李总兵的尸身呐,不然还能是谁的尸身?” 孔定邦缓缓敛容凝神,这样说道:“我从经手此案到现在,七八日过来,就从来没有见到过李总兵的所谓尸身。” “什么?”这回换朱后山愕然了。 根本就没有李总兵的所谓尸身,或者准确一点说,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李总兵的尸身。 “这案子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阴谋。山爷明察秋毫,居然连这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事到如今,孔定邦觉得也不必再瞒着朱后山了。 “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又能怎么办?”孔定邦道:“本来上头钦定的刺客就是那个没有后台的季桓之,你现在又抓来另一个所谓的犯人,让我怎么向上面交待?又让我们整个北镇抚司怎么向东厂交待?” 前面几句还算人话,最后一句着实令朱后山感到恼火。堂堂锦衣卫,什么时候需要向那帮阉人交待了?但朱后山也知道这种话放在心里就可以了,最好不要随便说出口。稍作冷静后,他问孔定邦道:“既然一切都是设下的局,真正李总兵根本没有遇刺,那这起案子的幕后主谋又何必派出功夫如此超群的刺客来引诱人上套呢?随便派一个普通点的、底子干净点的人来做这件事不就可以了吗?” “呵呵,山爷又知道了?”孔定邦冷笑道:“因为幕后主谋虽然策划了这一整起案件,但李总兵本人却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呀。” 朱后山瞪大眼睛道:“你是说,真的有人想杀——” “辽东李氏一门世袭官爵,族亲旺盛,权势甚大,早有人忌恨。尤其是长子李如松,以父荫封官,向来骄横跋扈,目中无人,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而且他治军严苛,曾以军法杖毙东厂韩公公的干儿子,想杀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孔定邦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李总兵是皇上爱将,谁敢参他?加之他又武功盖世,悍勇无匹,世上鲜有人单挑是他对手,所以这起案子的主谋才派技艺高超的刺客夤夜潜入驿馆进行暗杀。这些我也是不会不明白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被杀的不是真的李总兵呢?” “宁夏叛乱,山西总兵就近平叛即可,有必要奉旨赶回京师,等着并不了解前线战况、又不懂行军打仗的皇帝面授机宜吗?”准确的判断力是决定一个人能否在官场上快速升迁所必不可少的能力,显然孔定邦拥有这种能力,而朱后山在这一点上就逊色许多了。“总而言之,驿馆刺杀案,就是东厂削弱李氏势力、同时嫁祸南镇抚司以打压锦衣卫的一石二鸟之计。所以这件案子的凶手不能是别人,只能是那个南镇抚司的倒霉蛋季桓之。” 听完这番话,朱后山轻抚额头,面色凝重。一切都已经清楚了,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可第一个要为此身首异处的,竟是一个无辜的、还未弱冠的年轻人。朱后山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安排。他心中有难以遏制的不忿之意,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又沉重起来。“那季桓之明明就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刺客我已经擒到了,现在就在你眼前。可是你孔定邦竟仍然要和东厂一样,给一个受诬陷的人定罪,之后还要牵连更多的人。你也是锦衣卫,你就不怕到头来自己也会跟着遭殃吗?” 孔定邦一脸严肃道:“孔某向来只想着升官发财,可没有山爷的正义凛然。我听说过两百年前毛骧、蒋瓛的旧事,但我也知道洪武年那会儿还没有东厂。”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言也是无益。不过孔定邦还是接受了寇小罗这个真正的犯人。因为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敢保证这起事件后面就会完全按照剧本上写着的走,假总兵就是个例子。 朱后山与孔定邦二人不欢而散,不过他们各自都有信息没有透露出去,毕竟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就在两人争论的同时,被关押在囚室里的季桓之连打了三个喷嚏。 俗话说“一想二骂三念叨”,难道是有人在背后议论起我了?季桓之仰面朝天,翘着二郎腿盯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如此想着。反正现在活一天是一天,有人念叨自己也是一种幸福。接着他打了个哈欠,正打算昏昏沉沉入睡的时候,却突然之间有一个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并且激起了他的精神: 我一定要活下去! 第三十七章 针锋相对 万历二十年五月初二,距离驿馆刺杀案发生已经过去了一旬有余。南镇抚司力士季桓之作为一个刚到京师图发展的有志青年,因为运气不佳,成为钦定的犯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其间虽然三名比较正直的锦衣卫试图帮助他洗脱冤屈,但是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锦衣卫整体上的势力要弱于这起案件的策划者——东厂,所以那三人也渐渐变成了旁观者,并不敢轻易惹火上身。 这一日,孔定邦再度进入诏狱,来到季桓之的囚室,开门进去后坐在随从递过来的小板凳上,与季桓之面对面。 季桓之自然也端坐好,颔首问道:“孔副千户怎么今天想起来审问小人了?” 孔定邦发出他那标志性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声,而后拍拍膝盖道:“算不上审问。今日本千户只是想和你聊聊天,顺便看看有没有哪些地方能帮上你的。” “帮我?”季桓之心里打起了鼓:这个孔副千户,一脸机灵相,天知道他肚子有多少花花肠子,上次因为密信的事对我那般逼迫,今天会是来帮我的?鬼才信呢。 孔定邦又呵呵笑了两声,道:“是啊,我知道你年纪尚小,又进南镇抚司做事不到两个月,牵扯进这件大案当中一定是有复杂的原因。我问你,是不是有人胁迫你做这件事的?你将那人名字说出来,本千户自然会问责主犯,不会追究你的。” 果然,这孔副千户还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来“帮”我,说是在帮我,其实还是在帮他自己。而且孔定邦提出的问题还暗藏杀机。“是不是有人胁迫你?”令季桓之不由得把心一沉:如果回答没有人胁迫,那么就相当于自己把整件事担下来了,那便是必死无疑;而如果回答有人胁迫,那么自然要供出几个人名,之后大范围株连,自己岂不是变成更加可恶的罪人了?当然,这个问题也有一种简单的回答方式: “孔副千户,小人不是有没有受胁迫的事情,小人本身就是被诬陷的。” “那你就是不肯说咯?”显然,季桓之的简单回答,并不能打动对方。孔定邦垂头叹了口气,仿佛在替他可惜。“既然你守口如瓶,那不如这样吧,这里有一张纸,你只要照着抄一份,然后在末尾写个名字在按个手印,本千户当场就可以放你走,这件事情就跟你彻底无关了。”说着,孔定邦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了季桓之。 季桓之微微皱眉,伸手将接未接,抬眼盯住孔定邦,反问道:“孔副千户,您真当小人是个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吧?”纸上的内容,他不看也知道,必定是伪造的供词,而且说不准又栽赃了几个人。 “孔副千户既然敢替小人写供词,又为何不敢同样替小人签字画押呢?” 你的确是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让人照抄一份假供词再画押,这种事天底下也没几个人会上当,你他娘的忽悠谁呢? 孔定邦掩饰地笑了两声,道:“本千户不过是想试试你识不识字。原来你不识字啊?那更好办了,只要借你一根指头用一用就行了。”说完,他冲身后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取出一只装着朱砂的小盒子,打开来递到季桓之面前,其意已经是很明显了。 孔定邦用训导的口吻对季桓之道:“你不过区区南镇抚司一力士,年纪轻轻又没有后台,人微、言轻、命贱,你这样的人的命运生来就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你说辛辛苦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与其庸庸碌碌地过完毫无价值的一生,还不如有些作用地去死,比方说——成为本千户用来踩着往上走的台阶。这样的话,你的人生还算有点意义,不是么?” 季桓之明白,现在孔定邦说的还算软话,如果他仍然不打算屈从,那么对方就会使硬的了。东厂的行为只是刑讯逼供,而孔定邦直接就是逼迫他认罪并且试图连坐更多人,恶劣程度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相比较来看,那个恶声恶气的熊广泰熊百户已经算是个大善人了。 看着眼前的朱砂盒,季桓之又想道:我的确不过区区南镇抚司一力士,年纪轻轻又没有后台,人微、言轻、命贱,或许原本命运生来也确实就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但我宁愿辛辛苦苦活着,也不会去做一个成就他人的牺牲品。 于是,季桓之猛地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直盯盯凝视着孔定邦,说了这样的话:“孔副千户说的话真令小人醍醐灌顶,令小人不禁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什么?”孔定邦见季桓之神态和语气都有异样,也不禁褪去了虚假的笑容,摆出了严厉的面目。 “为何不调个个儿,由孔副千户签字画押,来成就小人的前途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季桓之的双眼中似乎有闪闪发光的火焰在燃烧。 孔定邦闻听此言,先是一怔,沉默了稍许,仰头大笑,称赞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被职级远低于自己的人这般顶撞,他也只好用此种方式来挽回一些颜面。笑完之后,孔定邦瞬间低下头冷面暴喝:“住口!黄口小儿,也敢胡言乱语!” 季桓之不卑不亢地说道:“对着孔副千户,小人可不敢胡言乱语。只不过今日孔副千户可以要挟小人在假供词上签字画押,那么日后小人也可能在其他人的胁迫下于另一份假供词上签字画押。今日孔副千户拿出来的供词上写着哪些人的名字小人并不清楚,但日后另一份供词上,小人必定会亲笔添上孔副千户您的名字。” 孔定邦紧了紧眉头,呵斥道:“你不过区区南镇抚司一力士,竟敢反过头来威胁本官?你不怕还没结案,就没机会走出诏狱的刑房吗?” 季桓之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但并未让人注意。他冷静地回答道:“正如孔副千户所说,小人是南镇抚司力士。小人身为南镇抚司的人,被北镇抚司羁押,本就不合规矩;而万一又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出事,南镇抚司怎么可能不追究此案经办人员?届时孔副千户又当如何?” 孔定邦抢过随从手中的朱砂盒,猛一甩手将盒子一把掷在地上,而后将假供词撕了个粉碎,往上一抛,弄了番天女散花,而后转身便气呼呼地走出了囚室。 随从忙关好门紧跟在后,不敢轻易吱声。 孔定邦怒气冲冲地骂道:“这小子不得了啊,身为犯人倒比当官的还威风。如果不把他整死,有朝一日翻身了还不得在老子头上拉屎?明天就让邓秉忠对他动用大刑,梳洗、灌铅,一个都别落下!” 那随从谨慎地小声劝阻:“孔副千户,犯人到底是南镇抚司的呀。” “我他妈要你提醒?”孔定邦破口大喝了一句,情绪方才逐渐冷静下来。“我知道,”他说,“那就算了吧。” 随从不免吃惊地看着他。 孔定邦恼了,斥道:“不算了我能怎么办?” 北镇抚司的人碰上南镇抚司,也只能没脾气。 孔定邦走了许久,季桓之方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的坐姿都瘫下来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敢和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的副千户孔定邦那样说话,或许是求生的本能给予了他力量吧。 季桓之刚才硬撑了半天,精神消耗了不少,早已累得够呛,可以说现在是刚起床就想睡午觉了。他顺势侧倒,打算阖目小憩。然而满地的碎纸屑让人心烦,他觉得至少也得将这一地的零碎收拾掉才有心情休息,于是他又起身,开始捡拾这些碎纸。季桓之一边拾一边想:精心编写的假供词说撕就撕了,难道堂堂孔副千户,气度就只有那么点儿吗?不不、也许是我的话太令孔副千户愤怒了?若真是如此,那么看来我还是真有点本事的。 惹怒了太保绝非好事,可季桓之居然自鸣得意起来。 也不知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季桓之每捡一片,就顺便看一眼,但凌乱的单字毫无意义,通过看这些碎纸屑上的字,他是不可能弄明白的。 要不如把它重新拼出来?季桓之开始只是出于好奇,才萌生了这种想法。 反正坐牢的日子也很无聊,倒不如找件事做做打发打发时间。 抱着这种心态,季桓之开始将碎纸用唾液润湿,一块块地贴在里侧墙上,然后按照边缘调整位置,渐渐拼出了个大概。 从目前拼出来的内容里,季桓之看到了几个人名,都是锦衣卫里的人。 “看来案子的确和我想的差不多,是有人要整锦衣卫。”季桓之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不仁,那也休怪我不义。孔副千户,这份假供词我收下了……” “嘿,小子,自己一个人在墙角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忽然牢门口有一人招呼他,令季桓之一惊,忙回头观瞧。 第三十八章 鉴机识变 “嘿,小子,自己一个人在墙角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季桓之正在拼孔定邦为他量身打造的假供词,忽然牢门口有一人招呼他,令他不免一惊,连忙回头观瞧。 “原来是熊百户。许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下诏狱了?”接触过了孔定邦这样的人,再看熊广泰,季桓之竟然莫名觉得他和蔼可亲起来。 熊广泰这个恶声恶气的虬须大汉,平常音说话都和打鼓差不多:“小子,你运气真不错啊。” “我运气不错?”季桓之顿觉可笑,他几乎觉得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了。 熊广泰接着说道:“就在前两天,我大哥朱千户,将驿馆案的真凶抓获了。” “什么!”季桓之一激动跳起来扑到了牢门柱上,问:“驿馆案的真凶被抓住了?” “是啊,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表面上是个唱昆曲的,想不到竟然是个刺客。”熊广泰回答。 季桓之心中燃起了希望:“那这么说来,小人洗脱冤屈无罪释放有望了?” 但熊广泰却摇了摇头。 季桓之见他面色凝重地摇头,不免将心一沉。 熊广泰道:“大哥是想帮你洗脱冤屈,但问题是经办此案的人并不是我大哥。” 唉,我真不该!季桓之暗骂自己,恨自己冲撞了这起案子的负责人孔定邦。但不冲撞他又没办法,人家都挑明说让自己去死了,这要是也能忍让过去,那脑瓜子也坏得差不多了。 然而熊广泰接下来的话似乎表明此事仍有转机:“有些事你要是当我大哥面说清楚,或许大哥还能冒险帮你一回。” “什么事情?”季桓之忙问。 “另找地方说,开门——”熊广泰冲另一边站着的囚牢看守招呼。 “可他是……”看守有些为难。 “哪儿那么多废话?上回邓秉忠亲自给老子开的门你没看见吗?” 熊广泰诈唬两句,看守不想得罪他,只能老老实实开了牢房门。 外面二人说话的工夫,季桓之赶紧将墙上贴着的碎纸屑剥下来往怀里掖好,随后跟着熊广泰出了囚室,去往审讯室。 审讯室头里摆着一张桌子,千户朱后山正坐在桌后,手里把玩着一块不知什么东西。总旗李密则坐在桌前左侧的一条长凳上。二人像是早已等候了多时。 “坐。”熊广泰说着,将季桓之摁在了面对桌子的一把椅子上。 李密拿过朱后山手里的东西,递到季桓之面前,问:“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季桓之接过来一瞧,原来是块圆形木牌,上面还刻着镰刀锤子?他摇摇头:“小人不认识。” “你可知这是什么图案?” “小人不知。” 李密道:“这是万羽堂的帮徽。你说你曾被真定坛主元道奇带去他们的藏身所,竟然会不认识这枚图案?想不到你也一直在说假话,枉我们兄弟还相信你是无辜的。” 季桓之忙解释道:“小人的确不认识这枚图案。万羽堂的藏身所也不代表到处都是他们的帮徽啊。就好比您三位走出去,如果不亮出腰牌,别人也不知道你们是锦衣卫。” 李密收回木牌又递还给朱后山。换朱后山开口了:“几天前我擒获了驿馆案的真凶,或许你已经从孔定邦处得知此事了。当时有一中等个头的持弓男子协助本千户擒拿刺客,还把这块木牌给了本千户。我认为此人和你曾提到的那个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元道奇很是相似,说不准就是同一个人——二弟,你是不是已经派人打探过了?” “啊,什么?”熊广泰发出了疑问。 “别装蒜了,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谁?这是你绘制的地图吧?”说着,朱后山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了桌上。 熊广泰拿眼一打量,纸上的图和自己用季桓之囚衣布绘制的图形几乎一模一样。 “大哥你怎么——” “杨雷潘林都告诉我了。他二人确是是你的下属,可你同样也是我的下属。在没有十足的证据前,不可轻易行动,这是我定下的规矩,你忘了不成?”朱后山的眼褶中流出严厉的目光,令熊广泰低头噤声。“不过——”朱后山的态度忽然转折:“这万羽堂本身就属于隐秘组织,在此案中又表现得过于活跃,显得极为反常。你派人探查,也合乎情理,我就不予追究了。”训完二弟,朱后山又冲季桓之说道:“我叫你来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和这个万羽堂有所联系,如果你确实与该组织没有关联,那我才能愿意帮你洗脱罪名。但你说的话前后矛盾,让我对你无法信任。”言讫,朱后山满脸失望地站起来,准备离去。 季桓之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他们三人也不帮我了,那我可真就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请等一等千户大人!”季桓之叫着,同时挣脱出熊广泰的控制,抓出一把碎纸屑拍在了的桌面上。 朱后山转头一瞧,问:“这是什么?” 季桓之答道:“这是孔副千户特地为小人量身打造的假供词,其中不知株连多少。还请朱千户仔细观瞧。” 朱后山看着满桌的碎纸,抬起一侧眉毛问:“你让我怎么仔细观瞧?” 季桓之急急匆匆、手忙脚乱地开始排布碎纸,凭着之前的记忆,总算将整张纸重新拼整齐了。 朱后山查看一番,而后叫李密递给他纸和胶水,开始亲手将一块块的假供词贴在另一张纸上。 “果然,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左都督岳希桐岳大人。” 假供词上并没有明写着岳希桐三个字,但有另外两个名字,一个是南镇抚司佥事童观海、一个是北镇抚司千户高缙。这二人都是岳希桐还未当上左都督时,就已经充当他的左右手的铁杆兄弟。 李密一眼便看懂了:“先翦除羽翼,而后绞杀。孔定邦的想法还真挺美。” 关键是左都督不可能只有两个帮手,南北镇抚司、各卫所的人加起来,真的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岳希桐的人。如果任凭事态发展下去,锦衣卫恐怕真的要经历一次大换血了。 季桓之趁热打铁道:“总之现在不是朱千户帮不帮小人的事,而是您三位要不要替自己考虑的事。” 第三十九章 真正主谋 “总之现在不是朱千户帮不帮小人的事,而是您三位要不要替自己考虑的事。” 季桓之一语正中三人下怀。 朱后山对两兄弟说:“孔定邦今日敢捏造假供词并威胁季桓之,明日就敢想出更多的手段来借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大哥的意思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左都督岳大人真的被东厂整倒了,我们几个就能保证自己置身事外?就连孔定邦他自己也是在为了利益铤而走险。”朱后山说:“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怎么个先下手为强法?”两兄弟又问。 “首先,”朱后山将视线移向季桓之,道:“要先着人保护他的安全,以免孔定邦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其次——”朱后山略作思忖,道:“那名女犯,孔定邦不审,就由我们来审。此外,凤鸣阁花魁王嫽一直三缄其口,好不容易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故意误导我们的谎话;尽管我本意不是如此,但你们还是要对她严加逼问,手段上用强一些我也不会追究的。然后,万羽堂那边二弟你继续派人盯着,有什么动静立刻向我汇报,如果有突发情况,你就便宜行事。最后——”朱后山顿了顿道:“等理清楚整起事件的全部脉络,我们就下手摆平这一切。” 熊广泰和李密点头称是,尤其是熊广泰,听到“便宜行事”四个字,不禁喜笑颜开。 怎料三人编排妥当,准备执行的时候,季桓之高呼一声:“朱千户大谬!” 听到有人敢反对大哥,熊广泰头一个不乐意,骂道:“毛头小子,你瞎嚷嚷什么?” 季桓之认为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不顾再多冲撞几个千户、百户的,仍然说:“千户大人的策略,有待商榷。” 熊广泰叱道:“我大哥堂堂千户,数年来也办妥了不少大案。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阶下囚,也敢指手画脚?” 季桓之坚持道:“朱千户既然说要先下手为强,却又说要等理清楚整起事件的全部脉络再动手,岂不是前后矛盾?”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是很紧张的,李密态度高傲满脸轻蔑、熊广泰凶神恶煞、朱后山威严尽显,惹毛了哪一个都没有好处。但此次案件,季桓之自己是第一相关人,他觉得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就算把三个人全得罪了,也得将朱后山的计划中不妥当的地方指出来。 幸好朱后山深明大义,他劝住熊广泰,而后直面问季桓之:“你觉得,本千户的计策,哪里不足?” 季桓之深呼吸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朱千户知道驿馆案的幕后主谋的目标是左都督岳大人,那您就应该立刻将此事告诉他,让岳大人亲自参与办理此案。同时,千户大人再审讯那名抓到的真刺客,尽量定性为私人仇杀,以谋杀论罪,避免事态扩散。” “还有呢?” “小人目前只想到这么多。”季桓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噤声等待三人的反应。 朱后山思量片刻,忽然问季桓之:“你究竟师从何人?” 季桓之一愣,而后回答:“小人并无师父。” 朱后山转而又释然笑道:“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智谋,如果不是卷入此案,你未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啊。” 能得到朱千户的认可,季桓之自然是很高兴的。其实他能有现在的头脑,也有一大半是纯属被逼的。但可惜的是“如果不是卷入此案”……想到这里,他垂头丧气,埋怨起自己的运气来。不过,季桓之脑中又灵光一闪,产生了另一种大胆的想法——风险未尝不是机会,说不定此次危机反而可以被自己善加利用,不仅能转危为安,甚至能成为自己踩在脚下的铺路石呢? “千户大人,能不能多给小人几张白纸?” “你要白纸干嘛?” “小人在京师出了这么大的事,家中父母尚不知情,小人想写封家书寄回去。另外如果小人又想到了什么对案子有帮助的东西,也好随时记录下来,以免忘记。” “可以。”朱后山认为这种请求并不过分,便让李密给了季桓之一小沓白纸和一支笔。 之后,三兄弟出发,各自行动去了。 而季桓之则再回到囚室,思考着更多对本案有帮助的东西。事到如今,他已经算是彻底开窍了。由于从三兄弟处得知了被刺杀的李总兵并不是真正的李总兵,而只是一个替身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季桓之开始从另一角度考量案件。 李总兵奉旨入京,但进入驿馆的却是个替身,而后这个替身遭到刺杀,刺客是替东厂办事,引诱自己进入凤鸣阁后院遭到缉拿,而后方便嫁祸南镇抚司并最终将矛头指向掌管整个锦衣卫的左都督岳希桐的。 这其中就有一个疑问:李总兵哪里来的的胆子,派一个替身进京?这分明就是欺君之罪。 而对于该疑问,恐怕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李总兵事先知道了有人要加害自己。但皇帝命他进京,他又怎么敢派一个假的自己去? 季桓之仔细思量,忽然明白了其中玄机。 首先,李总兵派替身进入驿馆,这说明他提前知道有人要害自己。而皇上下旨命他进京,则恰好给东厂收买的刺客提供了刺杀机会。那么,由此推理…… 告诉李总兵他将会遭到刺杀的,正是皇帝;而皇帝也故意制造机会,叫人刺杀李总兵的替身,以针对左都督岳希桐大人。 那么换言之,整起案件的幕后主谋,并不是东厂,东厂只是自以为自己是幕后主谋,真正的主谋,恰恰是皇帝本人。 记得上个月王家屏王阁老罢官离京,不少人为他送行,据说其中就有岳希桐岳大人,二人还交谈甚久,最后依依惜别。 所有人都知道王阁老是因为“争国本”一事遭到罢免的,那么由此看来,左都督岳大人也是立长一派的。皇帝必定是想立三子不成,罢免立长一派的首领王阁老后,再顺势打压他们这一派。 想通这一点,季桓之怵惕不安。 如果说只是卷入一场谋杀案,兴许还算小事;但牵扯进争国本这种大事当中,他当真是性命难全啊! 第四十章 老成持重 真正的幕后是万历皇帝,目的是为了打压立长派。由此可见,想保住性命真的很难。季桓之想通这些,顿时有些绝望:难道我真的要作为一个替罪羊去送死吗? 等等,一切并不是毫无转机。季桓之忽然想到,事情是有突破口的,而突破口就在那个李总兵身上。 宁夏哱拜作乱,全陕震动,山西总兵官李如松奉命讨伐—— 时间如此紧迫,李总兵怎么可能不赶着去平叛,反而还要进京呢?假总兵是皇帝警告李总兵有人要对他不利后才出现的;那么真正的李总兵,必定还在山西,正调集兵马准备进军!所以,季桓之他要想活命,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字——拖。 拖到战报传进京师,那么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会同驿馆里被刺杀的是假总兵,真总兵早就在前线作战了。当所有人都明白驿馆刺杀案其实是一场阴谋后,阴谋也就没有了意义,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对,就是拖!季桓之仿佛找到了不二法门。 但是短暂的狂喜之后,他又迅速沉静下来。 战争具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谁也不知道宁夏之役要打多久、又会以何种战果作为结束。万一前方官军与叛军相持许久,而朝中又急切要求迅速了解本案,那自己恐怕拖不到活着出狱的那一天。所以,光靠等显然是不靠谱的,要想保全性命,还必须再想一个备用策略。 季桓之看着静静躺在干草堆旁砖块上的白纸,陡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随即拿起顶上一张纸,舔舔笔快速书写起来。正是这极其大胆的一封书信,在日后不但保住了他的性命,还助他一飞冲天、直上云霄。 当然,眼下情形依然不容乐观。在季桓之在诏狱里奋笔疾书的同时,千户朱后山正踏入一所大宅院。这所宅院足有两进深,豪华异常,真可谓“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宽绰绰罗帏绣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此处不是别家宅院,正是掌管整个锦衣卫的正一品武官左都督岳希桐岳大人的府邸。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大明开国已过二百年,武官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但左都督到底武官魁首,因而岳希桐府上的管家、仆人不管到哪儿去,别人都得卖三分面子。而朱后山身为正五品千户,职级上自然与岳希桐有着天壤之别。可令其他人不解的是,每次朱后山来到岳府,门人和其他仆人们都毕恭毕敬地将他迎进去。今天也不例外,而且岳希桐对当下时局颇为敏感,似乎嗅到了什么风向,竟然命管家亲自去给他开门。 朱后山迈过门槛,绕过丈许高的石雕影壁,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但走了十几步,出了甬道,豁然开朗,两边屋舍齐整,迎面是一道围栏,过了围栏乃是一片鱼池,池中一座凉亭矗立,有一看上去五十多岁、身着苎罗华服的男子正在悠闲地垂钓。 朱后山沿着石墩上铺就的汉白玉小径走到凉亭前,也不下拜,只是躬身轻声道:“岳大人,属下有事禀告。” 岳希桐仿佛没有听见,瞑着双目,只用手指感受着鱼竿的震动。忽然鱼漂沉了沉,他眉头稍稍一蹙,而后左手一松,将鱼线放出大半。池水泛起阵阵涟漪,而后重归平静。然而就在一切都似乎沉寂下来的时候,他右手又猛然一提,将鱼线悉数回收,一条二尺长的锦鲤乍然跃出水面,溅起金花朵朵。 岳希桐呵呵一笑,摘了鱼钩,却又将锦鲤放回了池中。 等做完这一切,岳希桐方才转过脸来,问:“什么事要禀告啊?”他须发灰白,的确是上了年纪,但一双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分明有两道炯炯明光射出,说明他精力旺盛,绝非普通老人。而且他尽管年过五十,却腰背笔直,身形矫健。岳希桐放下钓竿,掸掸净是老茧的双手,气定神闲。 朱后山反问:“岳大人,您可知道驿馆刺杀案?” “喔,那件案子啊——”岳希桐不紧不慢地问道:“孔定邦不是正在办吗,现在进展如何了?” “已经进展到——” 朱后山正想着怎么把话说得委婉又清晰时,旁边有仆人通报:“启禀老爷,孔千户在外求见。” 岳希桐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好案子问他本人最清楚,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朱后山便听到身后那熟悉而又讨厌的脚步声,他低眉回头一瞥,再次看见了那块縋着小粒珍珠的玉佩,这是孔定邦虚荣心的标志。 孔定邦几步走到近前,对岳希桐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千户孔定邦,参见左都督大人。” 岳希桐笑道:“方才我还和朱后山说到你的,正想问问你最近经办的案子怎么样了。” 孔定邦道:“托岳大人的福,目前一切顺利。案犯季桓之估计不日也将招供——” “那就是还没招供咯?”岳希桐说:“那又何谈顺利一说?” “呃……”孔定邦稍作思忖后又道:“属下认为季桓之区区力士,必定不敢一个人犯下如此大案,其后必定有人指使,所以——” “那你觉得是何人在背后指使?”岳希桐再次打断他的话并问他。 孔定邦低着头,眼珠子左右转动,而后拿出如下一番说辞:“虽然目前尚无头绪,但是属下觉得,这起案件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与叛军有关联。” 岳希桐似乎颇有兴趣,问:“与叛军有关联,你为什么这么想?” 孔定邦解释道:“哱拜作乱,李总兵乃是皇上钦点的平反大将。该主谋却将其刺杀,打乱了朝廷的全盘计划,不是正好帮了叛军一把么?所以属下觉得此案主谋应当是与叛贼暗中来往的朝中官员。” “有意思……”岳希桐将这番话梳理一遍,而后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你真的认为刺杀李总兵是帮助叛军吗?” 孔定邦一愣,抬头看向岳希桐,眼神中仿佛带着疑问:难道不是吗? 岳希桐慢条斯理地说道:“李成梁前三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皆负大将之才。不过是一句奉承话。本都督可是从未见过纨绔子弟能领兵平叛的。尤其那李如松,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凭父荫任职,并没有什么战功,对他不满的人可多了去了。本都督甚至不认为他遇刺是件坏事。所以此案的主谋未见得就一定是与叛军有勾结的人。” “左都督大人这么想?”孔定邦又把头重新低下,道:“确实很有道理。属下没有考虑周全,还请大人责罚。” “怎么就责罚了?本都督也不过是说了说自己的看法而已。”岳希桐一撩袖子,调整了下坐姿,而后道:“案子的事就说到这儿吧。本都督还没问你,你今天主动来我府邸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孔定邦这才站起来,目光扫到朱后山,像是才发现对方一样,“赶紧”与他寒暄了几句。 朱后山自然也和他客气:“孔副千户好眼神啊,朱某才刚来就被你注意到了。” 孔定邦哈哈笑道:“还不是山爷一身的英雄气太浓,孔某眼睛没注意到,鼻子就先嗅到了。” “山爷?”岳希桐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孔定邦便解释道:“朱千户龙骧虎步、英姿焕发,加之行事雷厉风行、办案一向不超过一月,又因为年长,所以我们一向称呼他为‘山爷’。” 岳希桐的脸色冷下来许多。“山爷,你的外号本都督还是头一次听说。” 朱后山连忙俯身低头道:“这是同僚之间的称呼,岳大人还是直呼小人姓名吧。” 岳希桐冷笑两声道:“本都督早就听说,你们北镇抚司有个什么‘十三太保’,具体是哪十三个人呐?” “这也不过是其他人对我们——” “闭嘴,没问你话。”岳希桐呵斥了“热心”想解释的孔定邦,而后沉着脸说:“不过是一帮替皇上跑腿做事的,也敢妄称‘十三太保’?十三太保是什么?那是五代残唐、晋王李克用的一帮干儿子。你们是干儿子,那谁是干爹呀?谁是李存勖,谁又是朱温?” 孔定邦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虽然十三太保只是一种称呼,但真正的晋王十三太保都是乱世时期的人。岳希桐这番严厉的质问,就好像是在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是乱世?你是不是敢做后唐庄宗?如果你是后唐庄宗,那朝廷中谁又是朱温那样的角色? 孔定邦原本是打算在左都督面前演一出戏的,可没料到岳希桐字字带刀,砍得他是一声也不敢吱了。 训斥完孔定邦,岳希桐又转向朱后山,问道:“朱后山,听说你和你的两个义兄弟都是这十三太保里的人?” 朱后山忙道:“属下不敢隐瞒,确如岳大人所说。不过我那两名义弟都排在孔副千户的后面。” “既然都在十三太保里,”岳希桐思量后说道,“那就互相监督吧。孔定邦办案,你们就在旁督查。” 第四十一章 二手房东 朱后山和岳希桐唱双簧的当日,他的两个弟兄也没闲着。熊广泰和李密为了案子,等到临近傍晚,勾栏院全部开门的时候,再一次去往了凤鸣阁要找王嫽。 老实说,走过那排熟悉的柳树时,李密因为丰富的联想而回忆起了在群芳院时被妓女翠霞强逼迫着嘴对嘴喂酒的事情,他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回头看了眼因为这一条街的招牌而几乎走不动道的熊广泰,提醒二哥他们俩是来办案的而不是来消费的。 “再者说了,你不是已经有了个东城的寡妇吗?怎么来了这种地方,还是两腿灌铅一样?”李密如是指责二哥。 熊广泰辩解道:“解小月是用来过日子的,而这里的就纯粹是为了玩的。玩不是过日子的全部,但过日子当中总少不了玩吧?” 李密冷面白眼道:“二哥的这一番解释,还真是无懈可击。” “那是自然,不要看我熊二是个粗人,但我的逻辑一向缜密、滴水不漏。”熊广泰颇为自得地走入凤鸣阁的大门。 小厮和野鸡早已认得两人,不阻拦但也未热情迎接。 这自然引起了熊广泰的不满。但正事要紧,他也没有过于计较,而是同李密一起走入一楼大堂,找到老鸨,向老鸨要求面见王嫽。 怎料老鸨却告诉他们,王嫽昨日随人出局【*】,现在正在一位富家公子处尚未回来。 李密便问:“是哪个富家公子?” 老鸨道:“是一个姓沈的公子,听口音像是——像是和熊百户有些相似。” “和我相似?” “但又有些区别,奴家也不太清楚。” 熊广泰是湖广江夏人,如果说那公子和他的声音相似,则说明此人至少是湖广人。 李密又问老鸨:“王嫽出局出到何处了?” 老鸨摇头:“这个奴家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熊广泰看样子是内行,满是怀疑地反问老鸨:“出局的地方也不告诉你,这合规矩吗?” 老鸨显然是会错意了,她答道:“王嫽有密友蒋潇潇在玉柳巷住处需要照顾,也不怕她会跑掉。” 王嫽与驿馆案关系密切,是为了安全,她也不可能擅自离开凤鸣阁及玉柳巷一带。现在不是她跑不跑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人要绑走她的问题,这老鸨混迹市井也得有十几年了,怎么还是如此愚钝?李密气得摇头跺脚,切齿道:“王嫽和案子关系重大,你居然随便让她跟一个客人外出过夜,万一是有人加害于她,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老鸨这才惊醒,道:“那沈公子是外地人,又不是常客。奴家竟然让王嫽随他出去过夜,还没问具体地方,奴家真是……”老鸨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这种时候,李密保持了冷静,对老鸨说:“嬷嬷不要急,你好好回想一下,那个带王嫽出去的公子相貌和打扮如何,身旁可带着随从?” 老鸨便开始回忆:那沈公子身长六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着一身漆黑的交领绸缎衫,腰佩香囊。身后随从二人,皆是瘦削的英俊少年,穿的都是湖蓝外衣。他将王嫽带上了一辆两匹白马拉的车上,马儿雄壮,车篷玄青,车窗和车窗都帘子打着一寸宽、昏黄色的边。 李密思量道:“我还真的从未听说过京师有这样一个沈公子。” “白马、玄青篷、昏黄一寸边。”熊广泰沉吟后说:“不如去各大车行问问,看最近有什么人租赁过这样的马车。” 李密道:“万一不是赁的,而是人家自己的车呢?” 熊广泰道:“就算是稍微好一点的蒙古马,两匹估计也要七八十两银子了,更不用说是向来稀少的白马了。加上相应尺寸的车篷、车架,一整套少说也得一百四五十两【**】;还有车夫一年的工钱至少四十两。不是谁家都用得起马车。更何况,哪家的公子哥,会驾着两匹马拉的车出来接勾栏女?一般都是用轿子才对啊。”熊广泰一番分析后,却发现自己说的更加佐证了李密的想法:王嫽的确是极有可能被人以出局的名义骗出去绑走了。 李密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出局,还是尽快搜寻为上。而且京师里白马数量就那么多,仔细排查下来很快就能找到线索。” “三弟所言极是。” 熊广泰认可李密的想法。二人随即叫上麾下校尉与力士,去各大车行、各大富绅处查探。还没到次日晌午,乔虎、丁胜俩人就带来了结果:那辆骈车的确不是车行的,而是外地来的,前不久才刚刚进入京师行驶。而马车的主人,也正如凤鸣阁老鸨猜测的那样来自湖广,不过不是荆州人,而是岳州人。 “岳州人?来京师做什么的?”熊广泰问。 乔虎丁胜二人回答道:“属下调查过了,他们来到京师,专门典当本地人的房子,然后高价转租给别的外地人,以此牟利。” “原来是个搞房产的。”熊广泰似乎很感兴趣,不禁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想过这么搞来赚银子,可惜就是没那么多银子当本钱。” “他们?不是一个人?”李密对此很是敏感。因为一名商人购置的土地和房舍是有限额的,乔虎丁胜说的“他们”二字,表明干这事的并不是某一个单个的人,而是一个群体,甚至可能是一个帮会形势的组织。 “回禀李总旗,的确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商会。” “商会?” 根据大明律,商人不得穿着苎罗绸缎,早期是严格执行的。当然到后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条纯属放屁,因为绫罗绸缎这类东西穷人也穿不起。所以老鸨口中的那公子及随从穿着华丽这一信息,与现在所得知的这些人是商会成员正好匹配。 熊广泰发问:“三弟,对此你怎么看?” 李密考虑后道:“他们专门搞典当房租赁,总不可能把所有的房子都租赁出去,自己睡大街吧?他们总得有个住所,我们不如直接去找他们。” 【*】出局:青楼中专指有钱的客人将妓女接出妓院,送到自己的家里或者其它地方过夜。不过这个词的意思在古代也并不是贬义,它是风流才子的专用。 【**】明朝嘉靖万历年间,一两白银的购买力相当于当下人民币2000元左右。一两等于六百元或是三百元,是很多年以前的算法,并不适用于已经通货膨胀了很多年的现在。 第四十二章 登门拜访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十步杀一人,五步颈血溅。 弹刃作歌声,梨花争相艳。雪涛风波起,诸豪谁敢晏? 柳絮纷飞,而在一青砖满地的院子内,一名男子正在舞剑,招式快如闪电、又优雅异常。而他手中那柄长剑花纹密布、剑刃在光照下如繁星点点,煞是夺目。 而廊檐下有一中年人看起来稍长一些,他一边欣赏剑舞,一边吟出了开始的那一首诗。 待那个稍年轻些男子一套剑法演练完,收剑入鞘,接过旁边一少女递过来的白毛巾擦汗时,这中年人笑着称赞道:“剑虽不是龙泉剑,天上飘的是柳絮也并不是雪花,但方才观沈社主舞剑之际,在下平白感到一股寒意,仿佛置身冰原一般。看来沈社主的剑术的确更加精进了。” “‘平白感到一股寒意,仿佛置身冰原’?元总堂主你就少拍马屁了。” 刚才舞剑的人姓沈名云遐,年纪三十一二,乃是湖广商会潇湘社的社主,以视察分社经营状况的名义,在前几天才来到京师。因为祖上有习武的门风,他也是自幼练剑,方才演练的剑术正是家传的坠星剑法。据说这套剑法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所以招式中有一些过于花哨或是繁复的动作,显然是不适用于当下并需要被改良的。 而廊檐下坐着的人,也是前几天刚刚来到京师,他乃是万羽堂总堂主元道尊。元道尊是纯粹的江湖人,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刃多少都懂得一些,故而沈云遐在他面前演练剑法,希望他能提点意见,而不是一味的褒扬。 “这把剑也了不起啊。”夸完了剑术,元道尊又夸起了宝剑:“这把剑也得有四百年了吧?居然一点锈斑都没有。” 沈云遐的佩剑,装具已经换成了崭新的,但剑身还是原来的模样。他向元道尊解释:“此剑名为星灵剑,乃是由宋高宗绍兴年间的一位神匠用纯正镔铁打造,不知采用了何种工艺,长年不锈,锋利如初。” 元道尊像是有些羡慕道:“你们家传的宝贝一件比一件值钱,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换几十辆白马拉的车了。” 沈云遐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怎么叫能换几十辆白马拉的车?” 元道尊脸上忽然浮现出略带猥琐的微笑:“前天你是不是带了个有名的花魁回家过夜?那花魁可是青楼十二钗之一、如今凤鸣阁的摇钱树王嫽啊?” “呃……”沈云遐支吾了一阵,还是放弃了辩驳否认的打算,不过仍然解释道:“我也是久闻她的芳名却不得一面,此次来京自然要见识一下。” 元道尊一摆手道:“嗐,什么叫‘想见识一下’,说得她跟个武林高手似的,难不成你接她回家还能和她切磋下剑术?你倒不如就说是想一亲芳泽,我元某人反而觉得你真诚实在。”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青楼十二钗又不是普通的勾栏女,向来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瞎七搭八。什么卖艺不卖身的?开的价还不够罢了。只要给了足够多的银子,天底下还有不愿意上床的女人?”元道尊轻蔑道:“当然,真有那么多银子,老子也未见得就愿意给,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配拿我的钱的。” 元道尊的一番充满了对异性侮辱意味的话,令沈云遐感到不适,如果不是碍于身份和面子,他几乎都想下逐客令了。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更令他无语。 “不过既然你已经把王嫽带出来了,不妨借我玩两天?” 沈云遐解释道:“元总堂主,沈某请王嫽,是为了在远离烟花场所的地方好好谈古论今,探讨学问。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 “喔——”元道尊假装理解,道:“那元某也想和王花魁好好谈古论今。借我两天可不可以?” 沈云遐这时也拿出之前元道尊自己说的话来怼他:“什么谈古论今?你倒不如就说是想一亲芳泽,我沈某人反而觉得你真诚实在。” 元道尊闻言,仰头大笑。 二人谈笑间,湖广商会中的一人、此处宅子的管家通报:“社主,外面有两个人说要见您。” 沈云遐问:“什么人,可是要租房的?为什么非要见我?”管家靠近,低声耳语几句。使得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沈云遐沉吟几句,而后说:“那就见一见吧。” 当那两个身着青绿绣服、腰胯绣春刀、脚蹬黑靴的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入院中的时候,元道尊也下意识地扭头过去看了看。“锦衣卫。”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接着他又瞥向沈云遐,看对方见到这两名锦衣卫时的反应如何。 “你们几个谁姓沈啊?”问话的人恶声恶气,自然熊广泰不假了。 沈云遐迎上前一步道:“在下姓沈,不知二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二位大人?”熊广泰轻笑一声道:“还算有眼力。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那我们问你话,你就要如实回答,听清楚了吗?” “小人听清了。” 熊广泰初见沈云遐,便觉对方相貌不凡,神情温文,风采潇洒,比凤鸣阁老鸨所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他料定,此人应当不仅仅是个商会首领那么简单。熊广泰心里有数,但并未表现出来,而是仍像过去盘问其他人一样询问:“你姓沈,完整的名字是什么?哪里人士?来京师又是做什么的?” 沈云遐一一作答,报出自己姓名和籍贯,称自己是商会领袖,专门典当房屋并二次租赁以此谋生。 熊广泰听他的回答和麾下校尉搜集来的信息没有出入,就继续问道:“前天你是不是到京师最高档的青楼之一凤鸣阁,接走了一个叫王嫽的花魁?她现在人在何处?”沈云遐如实答道:“小人早听闻青楼十二钗大名,此次来京,有幸得见其中一人,爱慕不已,故而请她出局。” 熊广泰闻言,忽地冷笑一声。 沈云遐不禁发问:“大人缘何发笑?” 熊广泰道:“你当本百户不懂么?青楼女子又不是随随便便出局的。如果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通常她们是不会愿意的。你适才说‘早听闻青楼十二钗大名,此次来京,有幸得见其中一人’。你当真是首次得见王嫽吗?” “哦——”廊檐下的元道尊发出恍然大悟一般的一声叫,略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沈云遐道:“我说你不愿意将王嫽借给我呢,原来沈社主和她早就是老相识了!” 熊广泰闻声侧脸一瞧,看见一个中等身材、唯独双肩宽大,相貌平平,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眸深不见底的中年男子。于是问他:“你又是谁?” 元道尊忙作恭谨态度,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是他们家的房客。” “房客?我看是朋友吧?” “呃,也算是友人吧。” 熊广泰猛然一瞪眼,因职业习惯直视元道尊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用快刀般的目光把它们挖穿一样。 不对,他不是寻常的房客。熊广泰告诉自己。 此人个头不高,但肩膀极宽;体型看似瘦弱,但衣服紧绷在身,绝对长着一身的腱子肉。而且他两手青筋显露,右手拇指中间指节鼓大,拉弓才需要频繁摩擦右手大拇指。此人必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神射手! 想到这里,熊广泰脑中的一根弦仿佛被拨动了一般。他歪头靠向李密,正要耳语,李密就先低声告诉他:“一个剑客、一个弓手。其他管家、仆人、婢女,无一例外,都是练家子。” “不错。”熊广泰点点头。“你觉得他们真是商会?” “当然是——”李密顿了顿接着说:“不仅仅是。” 第四十三章 龙潭虎穴 “王嫽与驿馆刺杀案干系重大。此前她就险些遭人灭口,因此本百户告诫她不要离开玉柳巷范围。”熊广泰如此解释,并以案件调查需要的理由,要求沈云遐交出王嫽。 沈云遐不以为意,道:“小人不过是请她做客几日,过些天自然将她送回凤鸣阁。二位大人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届时再去找她吧。” 熊广泰道:“本官公务紧急,来不及等那么多时日。既然王嫽就在此处,不如现在就去问讯。她这会儿在哪间屋子?你指给本官。” “大人现在就要见她?” “怎么,不行么?” “行、行,当然行。不过容小人先打声招呼,让她稍作准备。”沈云遐说着,便迈步走向了东厢房。 “要准备什么?”熊广泰抢步过去,略有些粗暴地拨开门口的侍女,说声“得罪了”便一把推开了厢房的门。他冲里面瞥了两眼,随即退后一步,转向李密,使了使眼色。其实李密不用看他的眼神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根据乔虎丁胜二校尉所说,那辆两匹白马拉的马车,根本就没有来过这处宅子。 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沈云遐、熊广泰、李密三人心照不宣,同时却又不发一言。所谓的房客元道尊后退了几步,从身后一人手中不知接过了什么东西。 熊广泰和李密背靠背站着,两人的手都已握在了绣春刀刀柄上。 管家指着二人喝道:“早知道厂卫人利用了王娘子后就想杀她灭口。我等特地设下此局,引诱你们上钩。快说,外面还有多少人?” “别这么粗鲁嘛。”沈云遐劝告管家,而后他冲两名锦衣卫道:“二位大人,在下本意并不想伤害两位,但你们非要紧逼王娘子不舍,所以沈某也只能狠下杀手了。” 什么,上当了?熊广泰心头一紧。他看着周围一圈对他们俩虎视眈眈的众人,除了自己的安危外,头一个考虑的便是老相好、东城的小寡妇解小月了。妈的,老子要是没了,不知会便宜了哪个小白脸? 而李密则尽量保持镇定,对沈云遐道:“阁下一定是误会了,我们二人和东厂并不是一伙的。我们只是想调查清楚案子而已。” 熊广泰也道:“这里是京师,我们二人又是北镇抚司的人,你敢伤我们?” 沈云遐叱道:“锦衣卫和东厂乃是一丘之貉,休要再白费唇舌了——动手!” 总说北镇抚司十三太保,这十三太保究竟是哪些人?这十三人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苗御鸿,从四品镇抚使陆轩,正五品千户郑闻韬、朱后山,从五品副千户豫修楷、孔定邦,正六品百户铁万安、熊广泰,从六品试百户邓秉忠、郑士元,正七品总旗李密、汪德隆、靳友超。他们十三人被称为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主要是因为业务方面成绩优秀,做事精明强干,并不代表他们就跟江湖上什么四大天王、北斗七星那样全部都武艺高强、相当能打。单论功夫,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可能还比不上每天在外执勤的校尉和力士。 因此,在面对一宅子人围观的时候,熊、李二人表现得相当谨慎。 “二哥你觉得该怎么办?” “看样子这帮人是认定咱们和东厂是一伙的了。自然是除了杀出去,别无二法了。” 二人深吸一口气,掣刃在手。 然而对手却不按常理出牌,但听“嘣”的一声,一道光束飞来,熊广泰猝不及防,被一箭穿了右琵琶骨,手中绣春刀随即滑落在地。熊广泰为防止箭支撕裂伤口,流血过多,连忙忍痛将箭杆折断。随后他就发现,这支箭的箭杆材质、箭羽颜色和形制,竟和死在李密宅中的刺客头颅上插的箭支、以及射断绳镖救下大哥朱后山那支箭一模一样。 他正狐疑间,就见庭中一侍女挺剑刺出,继势便如峰峦相接绵延不绝,这正是武当鼻祖张三丰晚年所创的“太极剑”。熊广泰见那剑尖画着大大小小的圈子,看似简单朴素,其实却是精妙无比,饶他力大无比,可肩上受伤,刀都握不住,自然拿这名动天下的剑法无可奈何。 其实因为他们兄弟二人背靠背,熊广泰中箭之际,李密已经用余光瞥见右侧陡然冒出来一只带血的箭镞,更听见绣春刀落地声音,知道二哥遭到主攻。于是他转到了熊广泰身前,举刀迎击。但他还没站稳,就见那侍女用剑尖画着圈攻来。李密过去只是听说过源于湖广的武当太极剑,却从未亲眼瞧过。此时面对侍女的剑,他只觉高深莫测,不敢轻易接招。 而就在他迟疑间,那剑绕到圆心,遽然一刺。 李密忽觉胸口一凉,心中大惊,忙拧身疾闪,但那侍女剑尖已扎入他胸内数寸。若是一般人,肺叶早已被刺破。可李密呼吸如常,行动依然自如,不免令那侍女凝眉不解。 侍女稍作思忖,觉得李密必定是掌握一门精深的内功,所以才能将剑创所造成的伤害尽可能地化解,不容易对付。她因而更加紧了攻势,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对手留机会。 受了刚才一击,李密便知这太极剑走的乃是以柔克刚、绵里藏针的路子,于是他也缓缓出招,化解对手攻势,二人刀剑随后就如推手一样脊刃粘连、你来我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刺过去。 但其他人可没有兴致看两人像练功时候那样不紧不慢地切磋。沈云遐拔出星灵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剑劈向受伤的熊广泰。 熊广泰举起左臂,竟然用腕部架住了这一击。原来他的一双护臂乃是牛皮包铁,每只外边还各镶有两排共十八个钢环,用来抵挡短兵器的攻击再好不过了。 而李密瞥见二哥被攻击,心里紧张,明明没有被刺穿,却觉得肺内竟然窜进去一道刁钻的剑气,运了数转内息也化之不去,那肺仿佛浸在水里,一吐一呐都有气泡一般,他不由咳嗽起来,周身渐渐乏力,内息也慢慢涣散。李密心中大惊:想不到此人的剑气竟已达到这等境界,不但形同实质,还能驻留于人体之内,莫不是传说中的“剑罡”? 李密自知被侍女所持长剑剑锋裹挟的高速气流伤到了肺,形成了胸痹,只不过运气好,没有出现血胸这种更为严重的症状。他便不敢再妄动,只能保持着应敌的架势,祈祷对手不要再继续出招。 而那侍女自然看出李密被她的剑气打出了胸痹,丝毫不手下留情,干脆停止了推手一般的对招,直接挺剑刺向李密的心窝。 第四十四章 先发后至 却说李密被沈云遐的侍女打出了胸痹,侍女看了出来,便趁机直刺他的心窝。 危急关头,熊广泰忽然高举断箭杆高呼:“我们是元坛主的人!” 由于射中他的白羽箭和死在李密宅中的刺客头颅上插的箭支、以及射断绳镖救下大哥朱后山那支箭一模一样,季桓之所叙述的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与那日协助大哥擒获刺客寇小罗的人极为相似,所以熊广泰推断院子里的这帮人和那个万羽堂兴许有些关系,于是抱着一线希望赌一把,喊出了这么一句。 “哪个元坛主啊?”发问的竟是那名自称为房客的中等身材男子。 “真定坛主元道奇。”熊广泰脱口而出。 “喔?”元道尊想了想又问:“那你们是哪一门的?” 这下熊广泰就没法脱口而出了。撒一次谎,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而熊二显然只准备了一个谎言。 元道尊哑然失笑,对熊广泰说了这样一句话:“元道奇是我堂弟。” 闻听此言,熊广泰不禁因为自己并未花费太多精神去编一串毫无用处的谎话而倍感欣慰。毕竟人家正主的堂兄站在面前,你说再多的假话也等同于放屁,响而不臭。 那使太极剑的侍女在攻势停滞后,意识到自己被蹩脚的把戏戏耍了一番,恼怒异常,再度刺向李密。 这回轮到李密自己来喊“剑下留人”了。 “我二人若有不测,你们可就再也见不到王嫽了!” “莫名其妙。”侍女不加理会,仍要取李密性命。 然而沈云遐主动喝止住了她,接着问李密:“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密冷笑道:“什么两匹白马拉的车?分明就是两辆马车,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 原来,前天晚上停在凤鸣阁外接王嫽的,并不是一辆骈车,而是两辆并行的单匹马车。沈云遐同王嫽上了第一辆车后,两车紧贴并行,由于月初晚间街道昏暗,凤鸣阁的老鸨和小厮们才误当成是一辆骈车。在两辆车行驶了一段时间后,王嫽从中间爬上了第二辆车,在路过一个漆黑巷口的时候,第二辆车钻入巷子,走了另一条路;而第一辆车仍载着沈云遐回到住所。因此乔虎丁胜二校尉才说没有见过白马拉的骈车来过这处宅子,因为所谓的白马骈车,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你们煞费苦心使出这一套障眼法,必定是要做给谁看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是要欺骗东厂吧?”李密道:“我们早已派人追查那第二辆车,想必现在已经找到被你们藏在某处的王嫽了。” 沈云遐听罢,叹气道:“厂卫中人果然难对付。仅凭一点信息就能推演出当时情景,确实厉害。像你们这般聪明的人,为什么非要助纣为虐,替东厂卖命呢?” 熊广泰道:“刚进门就跟你说了,我们二人不是寻常的厂卫人,我们是朱后山朱千户的兄弟,找寻王嫽,只是为了查明案情,并替受诬陷的人洗脱冤屈。” 听得“朱后山”三字,沈云遐一怔,问:“你们二人真是朱千户的兄弟?” 北镇抚司千户朱后山为人正直,行事光明磊落,无论黑道白道的人都很敬重他。 熊广泰简直心里发急,反问道:“这还有假不成?跟着朱大哥也捞不到什么银子,天底下假扮我们二人的估计还未出世呢。” “你们为何不早说?”沈云遐这才挥挥手命院内众人收回兵刃并退散。 李密嘴上一点也不留情面:“早告诉你了,但你们的手明显比脑子要快。” 而那刺伤李密的侍女,也忙收剑,拱手致歉。 熊广泰向来实在,他心直口快,伸手讨要道:“光道歉有什么用?你给点汤药费才是真的。” 双方化解了误会,随后便一道赶往王嫽的藏身处。 这两日,杨雷,潘林二校尉探查后发现,前天晚间,载着王嫽的马车驶入小巷后,一直等到次日清晨城门打开,自西门出了北京城,一路到了石景山,进了碧霞元君庙。二人在今日受命与一众校尉、力士,陪同上头小旗去往了石景山。按照李密和熊广泰的推断,他们目前应当已经找到了王嫽,并且大体控制住了整座碧霞元君庙。 熊广泰、李密以及沈云遐等众人乘坐数辆马车,出了城,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石景山。下了马车,进入山门,他们却发现平时香火旺盛的碧霞元君庙今天似乎没什么人。一开始李密觉得,可能是手下那一帮锦衣卫行为粗鲁,吓跑了香客。但当他们一行步入庙里,却看见石雕香炉倾倒,院中还有几具死尸,一个小道士正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李密觉得不妙,他往里走了几步,正看见大殿门口躺在门槛上的一具尸体,乃是自己麾下的小旗。眼见此情此景,他顿感受伤的左胸剧痛,忍不住蹲下来捂着创口,凝眉闭目。如今东厂权势完全压过锦衣卫,更何况倒霉的都是一帮镇抚司中的低级喽啰,打你是白打,你死也是白死。 “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熊广泰拽起躲在墙角的小道,大声喝问。 那小道原本就惊慌失措,经熊广泰厉声一喝,更是涕泗横流。直到换沈云遐走过来好言相问,小道方才醒了醒神,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今天早晨几名差人进庙,说是北镇抚司的人,要找王居士。我们不敢阻拦。就在他们找到了王居士要带她走的时候,又有一群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进来,与锦衣卫起了争执。随后两帮人大打出手,死伤遍地。后来的那帮人便掳王居士走了。” “是东厂的番子。”熊广泰一听描述便想明白了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很明显,是东厂玩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云遐等人不免摊手:“这可如何是好?” 李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以为自己用出局的名义将王嫽接出来是在保护她?其实我们早在凤鸣阁及玉柳巷安排人手日夜暗中守护了,而且凤鸣阁在大栅栏里面,白天黑夜都有人活动,巡夜的官差也相当多。你们非要自作聪明,将她送到城外石景山,不正是给了别人下手的机会吗?” “嗐!”沈云遐既有些懊恼又有些埋怨道:“我们正是注意到凤鸣阁周边有锦衣卫暗中监视,才有意保护王嫽的。哪知道他们恰好就是二位大人安排的人?” 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先救治伤员,然后从长计议了。其中,杨雷、潘林两名得力下属只是受伤而没有性命之虞,是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了。而且他俩因为头上的小旗没了,很大可能是自己补上职缺,也算因祸得福。 当一帮受伤的锦衣卫回到北镇抚司时,朱后山也刚从左都督府邸回到衙门。他见一大帮手下披红挂彩,甚至有一些是躺着回来的,不免大吃一惊,责问熊广泰:“二弟,你究竟带着人干什么去了?等等——怎么你肩上还插着半支箭?” 熊广泰回答:“因为我要回来拔呀。” “回来拔?”朱后山觉得这种解释一点也不通。紧接着,他又发现李密一手摁着左胸,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往前挪,于是问:“三弟,你又怎么回事?” “没事。” “没事?”朱后山认定这是句假话,伸手就要移开李密的右手,想替他检查一下胸口。 李密面色苍白,咳嗽了几声,这才说是和人切磋,被不慎伤到了肺,形成了胸痹。 “怎么这么不小心?”朱后山责备道。其实他也意识到事情绝非两兄弟嘴上说的那样简单,只是镇抚司里又不止他们一派人,凡事都不能漏太多底。 恰在此时,和朱后山前后脚工夫离开左都督府邸的孔定邦哼着小曲进来了,见到一大帮子伤员,面露讶异之色,而后问朱后山道:“山爷,怎么你的人都死走逃亡伤了?岳大人叫你监督小弟办案,你现在手下都没几个人了,还顶不顶得住啊?”听他的口气,像是幸灾乐祸一样。 朱后山冷眼以对:“只要我朱某没事,有什么是顶不住的?” “哎——”孔定邦假装同情般地叹了口气,道:“小弟劝山爷还是不要硬撑,毕竟弟兄们的性命比什么都珍贵,不是么?”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吹着哨进了屋,找自己弟兄耍去了。 李密在背后低声骂道:“瞧他得意的劲儿,不知道还能嚣张几年?” “算了,别管姓孔的了。”朱后山劝道。接着他便叫衙门里闲着的几个弟兄安置照顾伤员。尽管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弟兄们受伤的原因,但打算等两个义弟伤势稳定后,一同去自己家里私底下谈论。 然而李密相当着急,他自己找地方上了药并补好衣服后,就拿着熊广泰的“战利品”,那两截断箭主动向大哥诉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朱后山自然要问:“这两截断箭有什么讲究吗?” 李密稍微酝酿后便说:“今日我与二哥见到了万羽堂的人。” 第四十五章 悄然而止 “今日我与二哥见到了万羽堂的人。”李密说着这话,将断箭递给了朱后山。 朱后山接过一瞧,锥形的箭头,柘木的杆,白色的短羽,摸起来和大雁毛手感相近。他找出那日陌生人射断绳镖救下自己的箭,比照一番,果然一模一样。李密又说:“那人自称是元道奇的堂兄,身高体态,和季桓之及大哥说的人很是相似,说不定确有血缘关系。”随后他找来纸笔,凭借回忆将元道尊的脸绘成图像,也递给了大哥。画画这种事,对于常年办案的人来说也属于基本功了。朱后山接过画像扫了一眼道:“那天夜里漆黑一片,我也并未看清助我擒寇小罗的人的容貌——倒是牢里的季桓之或许能辨认出来。” 于是二人又即刻下诏狱来到季桓之的囚室,通过栏杆缝将画递了进去,问他见没见过画中的人。 季桓之拿起来仔细一瞧,忽地皱起眉头问:“二位大人哪里来的的画像?” 李密问他:“你看是不是你曾说过的真定坛主元道奇?” 季桓之又掠了眼道:“眉眼确实很像,不过鼻子和嘴有些出入。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得到了季桓之的回答,朱后山李密二人陷入了思考。 东厂、镇抚司、暴雪坊、万羽堂、湖广商会……会同馆命案、假总兵……一个个人和组织、一件件事情交错勾连,仿佛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罩在其中,难见全貌。尽管朱后山他们已经知道了东厂的目标是左都督岳希桐,但现在看来,就连左都督也仅仅是这张大网上的一个较为重要些的点而已。 “朱千户,小人有几封信包括家书急切想寄出去,大人能帮帮忙吗?”季桓之焦急恳求的话打断了朱后山的思考。他拿出几封已经封好的信件,通过栏杆缝递向了外面的二人。 “无妨。”朱后山接过信件,将信封上的字草草扫了一遍,便揣进了怀里。 朱后山本着自己的性情以及出于对季桓之的同情,借职权之便,将这些信件放到驿馆,让专职的驿卒送交。而驿卒分拣信件的时候,发现有一封信的收件人就在京师,于是还回去直接着人送到了收信人的宅子上。 而那位收信人莫名其妙,拆开信封取出信中笺札刚看了第一列,就赶紧塞了回去。因为信上开头的称呼并不是针对他本人的。而这收件人犹豫了几天,权衡再三后,最终决定还是把这封信交给真正的收件人。 五月中旬的一天,紫禁城文渊阁内,寥寥几个上了年纪的阁臣正一边整理着文件,一边挑重要的不知道说给什么人听。 “禀皇上,前方上个月的消息。宁夏总兵李如松,浙江道御史梅国桢,已经调集辽东、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六路兵马奔赴前线,预计下月——也就是现在说的这个月,就能开始进行围剿。”说话的是个七十多岁,老态龙钟的人,他正是目前暂时领首辅之位的赵志皋。 阁东诰敕房小楼里,穿着常服的皇帝朱翊钧正随机从两京十三省中的某个格子里挑卷宗漫不经心地翻阅。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从“福建”那一格子当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封福建总督在三月份交到朝廷来的《提报》翻阅起来。写这封《提报》的人自称是江西吉安县桐坪乡的郎中许仪后,目前人在倭国萨摩。他一边阅读着《提报》中所写的倭酋、太阁丰臣秀吉准备侵朝、并继侵大明辽东的内容,一边留心着阁臣们所汇报的事情。当“宁夏总兵李如松”七个字入耳,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为什么事情窃喜。 “喔对了皇上,今天早些时候司礼监的人退回来一封笺子。老臣发现之前内阁并没有交过这样一封便笺请司礼监批红。”赵志皋打开笺子眯着眼扫了扫,却猛然一惊,笺纸随即从手中滑落。 朱翊钧感官灵敏,他听到不寻常的动静,便慢悠悠地转出来走到阁子正间,随口问道:“怎么了,什么便笺?” “呃,没事没事。”赵志皋假装自己老糊涂,想糊弄过去。 “赵大学士手都哆嗦了,怕是中风了,还说没事?”朱翊钧走过去,精准地找到了赵志皋想藏的便笺,动作轻盈地拿起,打开来细细品读。 赵志皋虽然上了年纪,但眼也不瞎,他清楚地看见,皇帝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当皇帝的双眼闪着光像是要喷出火来的时候,他赶紧垂下头,专注于整理其他便笺了。 “好大的胆子!”朱翊钧想将便笺猛掷在地,然而轻盈的纸张就如白鸽一样在屋内滑翔,打了几个转方才盘旋落地。他气得吼道:“竟敢妄自揣度朕的想法!这封便笺为何会流入内阁,它究竟是何人所写的?” 赵志皋小声嘟囔:“人家署名了。” 失了面子的朱翊钧又更没面子地自己弯腰将便笺拾起来,拉倒末尾一瞧,果然有署名。 “还真是敢作敢当,光明正大啊!这个人自称南镇抚司力士的季桓之究竟是谁,叫人仔细查!” 刚说完“仔细查”三个字,朱翊钧又将便笺末尾的署名再看了一遍,隐约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谁提到过——等等,这不就是孔定邦上回所说的驿馆案疑犯的姓名吗?他逐渐冷静下来,寻思道:身为囚犯,被羁押在诏狱中,竟能写出这样一封书信,几经周转送到朕的手里?而且…… 朱翊钧将那一行最令他恼怒的话又默念了一遍:盖陛下之意,与世宗皇帝大议礼略同。 “好小子,竟然能看穿朕的意图。”朱翊钧的怒气渐渐消了,自言自语道:“有这般头脑,也算是个人才。” 赵志皋倒是会见风使舵,问:“那皇上打算怎样处置此人?” 朱翊钧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十几步,道:“纸里包不住火,宁夏的军报一封封送进兵部,迟早全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会同馆里死的是个假总兵。倒不如快些将此事了结的好。” 赵志皋便继续问:“恕老臣愚钝,不知皇上具体想怎样了结?” 朱翊钧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白纸,提起笔亲自写下了一道圣谕。 赵志皋歪头看着内容,不禁吃惊地瞪大了一双浑浊老花的眼睛。 圣谕上主要是几条内容,其一、往后锦衣卫由指挥使骆思恭掌领,其二、北镇抚司千户高缙调任东厂担任掌刑千户,其三、高缙调任后,职缺由南镇抚司力士季桓之补任。 赵志皋官场经验老道,不免从中看出万历精熟的帝王之术来:掌领锦衣卫的原本是左都督岳希桐,但圣谕上说以后由指挥使骆思恭掌领,却并没有说不让岳希桐管了,显然是要故意制造矛盾,让锦衣卫的内部也形成明显的两派势力。高缙身为岳希桐的亲信,而岳希桐与东厂不和,人尽皆知,皇上却偏偏让高缙调赴东厂;这是因为岳希桐乃是正一品左都督,骆思恭是正三品指挥使,要比左都督低一头;调走岳希桐的一个得力助手,就可以均衡两方势力。而调走高缙后,让那个胆子大到敢给皇帝本人写信的季桓之连跳七级担任千户,则是因为此人职级相当低,又没有后台,突然让他担任比原来高到天上的职务,自然会对皇帝感恩戴德、效犬马之劳,而皇帝性情上又喜爱那种特立独行、脑子又聪明的人,所以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而朱翊钧接下来的话,表明赵志皋揣测的应当大差不差: “往后有好戏看了。” 第四十六章 幕后真相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原本正在家里的躺椅上喝着凉茶,忙里偷闲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忽然接到宫里人的消息,说要让他接管整个锦衣卫,同时还得到命令,要去南镇抚司一趟,替一个姓季的小子办转衙门的手续,而这个姓季的小子目前居然还待在诏狱里,但等到手续办完之后,他就将摇身一变,成为北镇抚司的千户了。 或许就连季桓之自己也没想到,那一封胆大妄为的信竟然能起到如此效果。本来他只是打算要么惹得龙颜大怒而被处死,要么杖责一百流放边疆,然后找机会溜回家而已,反正自己只是个小角色,偷偷跑回家应该也没有人会花时间精力特地去追究。但结果偏偏是第三种。 “千户大人,还请您抬一下手,容小人帮您解开镣铐,好让您换上这身新衣裳。”看管诏狱的校尉走近囚室,恭恭敬敬地对季桓之说道。 “你叫我什么?” “千户大人呐。” 季桓之起初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当看见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套红紵丝纱罗衣以及衣服上放着的缠棕帽时,他又认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同时出问题的可能性太低。眼前的这一切,应当是真实的。 从南镇抚司力士到北镇抚司千户,一次跳了七级,很快,季桓之就成了阶段性的传奇性话题。除了皇帝和内阁首辅外,其他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光如此,孔定邦前些日子的话还真的应验了,“翻身了还不得在老子头上拉屎”,现在季桓之真的比副千户大一级,恰好骑在他的头上,令他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目前的季桓之刚刚忐忑不安地换上新衣服,揣好千户腰牌,去诏狱的寄存处取回个人物品。 走出诏狱的大门,刺眼的阳光泼了他满脸,让他几乎睁不开双目。 迎面就有一人赞道:“哟,季千户,您这一身还真是英姿勃发呀。” 季桓之正想着北镇抚司的人都不熟悉,谁会突然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时,他通过声音判断出了对方身份。待适应了外面的光亮,季桓之拿眼一瞧,居然真的是他。 熊广泰赔着笑冲季桓之打招呼,竟是满脸的阿谀之相。 习惯了恶声恶气的熊百户形象,突然对方变得这么客气,还真令季桓之惶恐。“熊百户,你这是要做什么?” 熊广泰呵呵笑道:“没什么呀,往后一块儿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天早晚打声招呼也是应该的嘛。”不过下一刻他就将季桓之拉到一个角落里,抱着商量的口吻道:“季千户,你现在不但无罪释放,还升了官。你说真心话,我们兄弟三个在这前后是不是一直在帮你?”季桓之也算实诚人,答道:“你和朱千户、李总旗确实一直在想方设法帮小——帮我洗脱冤屈。”熊广泰显得很是激动,右手手指颤抖着指着他道:“冲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熊广泰是交定了!既然是朋友,来,跟我走,同我朱大哥和李兄弟一道喝酒去!” 熊广泰半拖半请,将季桓之带到了一家小酒馆,上了二楼进了其中一个隔间。朱后山和李密二人已经在里面坐着,像是早有预谋一样。而且朱后山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季桓之,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是适合喝酒吃菜扯淡聊闲天的好心情。 “现在应当叫季千户了,”朱后山道,“季千户,朱某请你来,是有几件事想请教请教你。” “山爷说过了,季某惶恐。有什么事尽管问,我一定照实回答。”季桓之脑子倒挺快,对朱后山的称呼立即从过去的“朱千户”改成了同僚之间常说的“山爷”。 “那我就直说了。”朱后山道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要送信到文渊阁,为何不先跟我说一声呢?” 原来,之前替季桓之中转的间接收信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后山在司礼监的朋友陈矩陈公公。季桓之在诏狱时,听隔壁的犯人以及诏狱中的锦衣卫偶尔的闲言碎语中得知,朱千户的后台是司礼监陈公公,而且这个陈公公似乎与其他太监不太一样,为人相当正派。季桓之本就是一个极为谨慎敏感的人,听到这则消息,立刻就产生了上书的想法,于是斗胆写下进给皇帝的便笺,用夹在家书中请朱后山代寄的伎俩,将这封信辗转送到了陈矩手中。而陈矩又设法“随手”丢在了司礼监的卷宗里,退给了内阁,再由内阁首辅赵志皋呈给了皇帝本人。 这一套玩得有惊无险,结果相当可喜。但问题在于,绕过朱后山直接连通了朱后山的后台陈公公,季桓之的这一行为违背了潜规则,犯了很大的忌讳。 相比于朱后山之后的疑问,这第一个问题才是最难应对的。 显然,说什么“一不小心混进去”这种话,是骗不过在场的三兄弟所有人的。季桓之只好如实回答:“是我从狱卒们的闲聊中得知山爷在司礼监有一个朋友,司礼监的公公们又可以直接面见皇帝,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招。至于绕过山爷,还是因为在下……对您不是十分信任。” 朱后山叹了口气,尽管感到非常失望,但他一向觉得听到伤人的实话要比听到甜蜜而又如毒药般致命的假话更好,所以他最终还是原谅了季桓之。不过有句话还是不得不问的:“你对我不是十分信任,难道就很信任素不相识的陈公公了?” 季桓之尴尬地干笑一声,答道:“我……我也只能赌一把了。” 想不到这种回答竟令朱后山大为喜悦。朱后山大笑道:“说得好。男人好色是一无是处的,但如果好赌,则说明他很有求胜心,算是条真汉子。朱某欣赏这种人。” 季桓之颔首道:“山爷过誉了。” “别说客套话了,”熊广泰拍拍自己屁股下的凳子示意道:“快坐下喝酒!” 季桓之以谦恭的姿态坐下,向每人都敬了一杯。 不但是释放,还升任了千户。这感觉就跟做梦一样。季桓之几杯酒下肚,脑子也有点发飘。 而朱后山仍在继续发问:“朱某很好奇,你在信笺中究竟写了什么,能让皇上亲自下谕旨,将你释放呢?” 季桓之笑笑道:“我不过是将自己推理出的驿馆案的前因后果写了出来,或许恰好想对了。” 熊广泰吃了一惊:“你把东厂想刺杀李总兵并嫁祸左都督的事明明白白写在纸上交给皇上了?你胆子也忒大了!” 季桓之摇头道:“不,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后他详细解释起来。 话说当今皇上因为喜爱郑贵妃及其子朱常洵而迟迟不立太子,众臣劝皇帝及早立长,才有“争国本”一事。而同时东厂与锦衣卫积怨已久,厂公一直想整倒左都督岳希桐,因此利用李总兵进京一事,刺杀李总兵并企图嫁祸给南镇抚司,以此牵出岳希桐。皇帝通过耳目得知了东厂计划,尽管他也对与前首辅王家屏相交甚厚的岳希桐不满,然而李总兵乃皇上心腹爱将,皇帝不想让李总兵成为牺牲品,故而特地嘱咐李总兵派替身进京。这才有了驿馆刺杀案。 东厂对假总兵一事并不知情,极力制造冤假错案。而皇帝故意对此不闻不问,就是想打压支持立长的众臣。 但实际上,皇帝从没有将支持立长的大臣们全部清理的打算,目前几乎所有人都暂时没有明白这一点,因为皇帝本人,从来就没有在众臣面前正式说过要立朱常洵为太子的话。皇帝只是说不立太子,但并未说不把皇位传给长子。如果他真的想将朱常洵立为太子,完全可以将郑贵妃封为皇后,毕竟现在的王皇后无子。 “其实皇上的本意,就是‘制衡’二字。”季桓之如是说道。 从万历十五年开始,皇上就学他爷爷那样不上朝了,但大权并未旁落,朝政依然把持在他本人手中。这是因为,皇上相当精通帝王权术。将宫里宫外的人分化为支持皇长子一派和支持皇三子及郑贵妃一派,免得他们合成一股势力,相当年的活太师张居正一样,压制住自己。 朱后山听完,经过一番沉思后说道:“一开始我以为天底下的聪明人都在朝堂,后来又认为是在内阁。现在看来,天底下最聪慧绝伦的人,是在深宫啊。” 第四十七章 祸福相依 朱后山感慨,皇帝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 不过熊广泰奉承比自己官衔高的人的习惯又出来了,当时就借着话茬道:“大哥,我觉得你说的不对,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应当是坐在这里的季千户才对。连皇帝的心思都能揣度出来,可不聪明吗?季千户,来,我再敬你一杯。” 但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候,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了。 “案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李密如是问道。 驿馆刺杀案,以一个充满着阴谋的开头为始,中经十余天的多方对峙,却最终以一个潦草的收尾作为结束。李密心思慎密,自然看着不舒服,而且:“涉案的王嫽和真正的刺客寇小罗,又当如何处置?” 季桓之得知了王嫽被掳走一事,稍作思考后道:“现在案子已经了结,王嫽应当不日便会被放回凤鸣阁,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至于刺客……”他忽然不说话了。 如果王嫽会被东厂放回去,那么讲道理的话,镇抚司也应该将“与案件无关的受冤屈”的申家班旦角寇小罗释放。而这件事,其实已经在早些时候和释放季桓之并升任千户的同时由看管诏狱的锦衣卫们一起做了。 明明炎炎夏日,朱后山却觉得背上一冷,心底打着颤想道:寇小罗此一去,犹如放虎归山,往后不知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他忧心的是刺客组织暴雪坊,而李密则是在思考着关于湖广商会和万羽堂的事情。三兄弟里,真正乐在其中的只有那个什么事都不愁的熊广泰了。 季桓之注意到,李密光是盯着桌面发呆,偶尔吃两口酒菜,酒却只是开始抿了几口,这会儿面对着空杯子完全没有续杯的意思,于是问他:“李总旗为什么不喝?” 熊广泰替他答道:“三弟前几天受了点轻伤,得了胸痹,酒多了会咳嗽,连走快一点都难受,季千户就别劝酒了。” 季桓之了然道:“原来如此。不瞒李总旗,我少年的时候也曾发过胸痹。当时给我医病的郎中说过,得了胸痹,需要卧床静养,辅以汤药治疗,运气好的话一两个月就可以恢复了。对了,他当时开的那副方子我还记得,待会儿写下来给你。” 李密低眉致意:“多谢了。” 季桓之给的方子的确有奇效。李密照方去药房抓药服用后,很快就明显感到胸肺不痛了,呼吸也顺畅多了,加上他本来伤得就不严重,当月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与李密的舒畅形成明显对比的,恰恰正是给他药方的季桓之。却说季桓之代替了高缙的职位,日子并不好过。首先原本高千户的手下,是不认可这个空降下来的上司的,加上他们认为季桓之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从一介囚犯摇身一变就成了千户?所以没有人听他指挥。其次,本来想借驿馆案升官发财的孔定邦、邓秉忠一帮人,自然怀恨在心,也看季桓之不顺眼,又欺负他是光杆千户,没少挖苦讽刺他。同时,被皇帝借机摆了一道的左都督岳希桐,正有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呢,认为这个从囚犯变身为千户的小子一定是东厂安排玩苦肉计的,也吩咐自己的人不时整他两下。此外,季桓之原来的同乡上司,南镇抚司的总旗王德光认为他不地道,明明是自己帮他在京师找的活计,现在这小子自己一步登天却不管这个老乡了;所以在王德光没少说季桓之的坏话,弄得他连同乡的圈子都快进不去了。 因为以上四点原因,季桓之的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还不如当初只是个跑腿力士的时候呢,没这么多烦心事,倒也落得轻松。 这一日,季桓之仍像这个月已经过去的那些天一样,来到北镇抚司,被这帮人调侃几句、又被那帮人消遣几句,然后找到叼着烟袋打瞌睡的熊广泰,坐下来聊上几句。他们三兄弟中,朱后山是经常在各界走动,李密又在家里养伤,所以最近时常在衙门里的,也只有老二熊广泰了。 不过熊广泰今天似乎也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因为他亲哥哥的儿子前几天来了京师,说要见见世面,借住在他家里,搅和地他都没时间去东城解寡妇家说一说风情。 季桓之知道熊广泰侄子的这件事,因为对方每次见面都要对此发一通牢骚。 “这浑小子,吃我的喝我的,还骂我没文化。昨天又说什么想出关去瞧瞧。妈的,这不是活腻歪了吗?宁夏的鞑靼蒙古人刚刚叛乱,土蛮部落也不怎么老实,要我带他去关外瞅瞅,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熊广泰抽完了一袋烟,将烟锅往桌沿敲了敲,一整块白烟灰掉在地上。这令熊广泰的心情改善了许多:“的确是好烟,烟灰都不带碎的。” 季桓之随口问道:“总听熊百户数落自己的侄子,不知他叫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熊广泰一边塞新烟丝一边道:“我哥哥的这个儿子叫熊廷弼,今年二十三四岁。说句挺没面子的话,因为我们家里穷,所以我才进京师当了锦衣卫,本来目的嘛也就是想多整点银子,敲竹杠勒索什么的,你懂的啦——而我大哥坚持读书,到现在也没见读出什么名堂来。不过他的这个儿子倒是灵光,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什么的都说得头头是道。背后夸他两句,我熊二觉得,这小子将来是个人才。就是脾气太犟,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一点也不像咱老湖广人那般圆滑。” 不管湖广人究竟圆不圆滑,反正熊广泰的圆滑,季桓之已经是深切感受过了。 “说实话,我也有过去关外看看的想法。”季桓之说。 熊广泰好像这才记起来对方还不到弱冠年纪,比自己的侄子还要小。于是他说道:“年轻人嘛,有出去闯闯的想法很正常。正好,三弟最近一直在查自己失踪父亲的下落。据他自己回忆,他爹爹就是在关外不见的。依我看呐,干脆不如你和咱们三个弟兄外加我侄子,找个闲暇的时候一块儿去关外走走。当然,蒙古那边尽量别去,咱们呐,出山海关,到辽东那边走走。” 熊广泰只是随口一说。但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他们真的要出关走动了。 第四十八章 兴族至宝 “周立齐招了。” 几天后的早晨,宿醉酒醒的朱后山刚进北镇抚司衙门,就听熊广泰说了这么一句话。 “招什么了?” “就是那两枚宝珠的下落啊。” 朱后山揉揉睛明穴,让脑部经脉贯通,而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熊广泰告诉他,周立齐或许是猜到了他们要让他替师弟杜鑫挡罪。周立齐本在群芳院里玩乐,突然就被抓了。正所谓人在青楼做,锅从天上来。他一觉得倒霉,二觉得凭什么。所以想通之后又积极配合调查,主动向熊广泰供述,说出了他盗取的两枚宝珠的下落。 朱后山问熊广泰:“他怎么说?” 熊广泰告诉大哥:“他说两枚宝珠被他以四万两银子的低价卖给了一对关外的商人。” 朱后山心想:杜鑫的四十万两说法也的确太夸张了,即便黑市里价格标到了四十万两,真卖起来远远卖不了这么高;而四万两白银足够一般人在京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了,这数字应当大差不离。接着他又道:“虽说是和商人做了买卖,但那两枚珠子毕竟是赃物,有理由追回来。那周立齐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商人?” 熊广泰答道:“他说是一从口音和相貌来判断,应当是女真的商人。” “女真的商人?”朱后山知道,女真人必须得到贸易敕书才能和大明进行贸易,但从熊广泰转述的话来推断,这一对女真商人应当是没有敕书,所以扮成汉人模样入关经商的。作出这一判断后他继续问:“是哪一部的女真?” 熊广泰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什么乌拉、哈达、辉发、叶赫,在关内人看来,或许都是一回事吧。“总之他说是见那两个商人傻乎乎的,就跟他们吹那两枚珠子是集日月之精华的稀世珍宝,什么玲珑心可知前世未来、鳌心能壮家族血脉,总之怎么玄乎怎么说。结果把那两个家伙唬得一愣一愣的,两人合计一番,一咬牙一勒裤腰带,竟真地豪掷四万两白银,将两枚珠子买走了。” 朱后山道:“那两样东西虽然不是真的稀世之宝,但也价值不菲。失窃的两家主人必定也在急切地想找到这两枚珠子。既然案子落在咱们肩上,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道义,我们都有必要追查一下。” 熊广泰表示认可道:“大哥说的是,我这就吩咐人去关外跑一趟。” 通常来说,抓人的不办案,办案的不抓人。身为锦衣卫百户,自个儿去走访调查,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此前驿馆案纯粹是牵连太过重大,所以这几个千户百户什么的才会亲自上阵。现在熊广泰心理上仍然认为宝珠失窃案只不过是一起普通的盗窃案,要不是东西太值钱,本来都应该直接丢给低级的官府差人,比如捕头捕快什么的去做的,他甚至都不是很乐意去管。跑腿?那更是没门!手底下那么些干得多挣得少的小旗、校尉、力士,让他们干就行了。 然而朱后山却说:“我们也去。” 熊广泰也是和李密待久了,沾染上了他的习气,冲朱后山翻了个白眼道:“大哥,我们又不是捕快,干活让手下干,咱们坐在镇抚司里喝茶等消息就够了。”说完,他往后一仰,两脚搭在桌上,脑袋靠着墙,让屁股下的椅子两条腿悬空,同时嘬着吕宋烟,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他见朱后山一脸严肃地站着,还举起烟袋示意:“大哥,你也来一口?” 朱后山冷冷盯着他,直看得他发毛,而后猛然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叱道:“锦衣卫百户熊广泰听令!” 一阵混乱的响动后,熊广泰扶起椅子爬起来,将烟袋撂在桌上,面无表情地垂首肃立,同时用谦恭的语气问:“属下在,千户大人有何吩咐?” 朱后山的回答言简意赅:“随本千户出关。” 熊广泰拱手道:“属下遵命!” 见二弟如此,朱后山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具体日子就在这几天,准备好后就动身。这一趟比较远,你趁着还有空,先好好和你那相好的道个别。嗯?” 熊广泰闻听此言,脸上的肌肉更加紧绷起来,像是在努力隐藏着一抹甜蜜的微笑。 这家伙的心思也太好猜了。朱后山轻声一笑,如是想道。 熊广泰回去后自然主动找解小月互诉衷肠,两人都叮嘱对方不可移情别恋,并发下一番海枯石烂的毒誓,方才依依惜别。 几日后,朱后山三兄弟及十几名手下在镇抚司衙门外会合。按照约定,季桓之和熊广泰的侄子也参与其中。众人点卯完毕,便一人一马,即刻出发。衙门里的其他人见这番阵势,还以为山爷又要办什么大案子。而事实上,朱后山一行人此去的确会有意料之外的重大收获,但现在他们还不会想到是什么样的收获。 关外,远在建州左卫,有个地方叫赫图阿拉【*】,住满了女真人。在这个连城墙都没有的位于平顶山岗的小镇上,一条清澈河流从两山之间流过,静谧地流淌,这条河叫作启运河,而在河之北有一座连绵的山,十二个山峰清晰可见,尤其是第四座山峰尤为高耸。 然而大寨里的一群人暂时没有心情欣赏老家的美景,因为他们正忙着开会。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大哥只要一声令下,我必定将旗帜插在长白山的山头上!” “别急别急,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但在此之前,我们总得好好谋划吧。去年东进,鸭绿江附近的各部都收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珠舍里路和讷殷路,如果能早日将长白山纳入我们的控制范围,东边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不过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我们再次东进的时候,叶赫的人又在背后捅刀子。” 说话的两人,头一个是个十三岁就为报父母之仇而杀人的巴图鲁,标准的莽汉,名叫钮祜禄·额亦都;而后一个性情沉稳,多谋善断,叫董鄂·何和礼。 不过这两人都听从一个既有勇武又足智多谋的男人的指挥,而这个凤眼大耳、面如冠玉、身材高大,骨格雄伟男人,目前正站在首位,脑袋微微上扬,目光斜视着右上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一开口,就言词明爽,声音响亮:“先北后东。” 何和礼问:“大哥,你的意思是……” “海西诸部尤其是叶赫部军容颇盛,无论我们是否东进,他们都会寻机攻打我们。我们建州与他们海西,在一两年内必有一场大战。” 何和礼试探着问:“所以先休养生息,专心备战?”回答他的是肯定式的点头。 额亦都难免不悦,但既然大哥如此决定,他便不加反对。 会议结束,寨子人可以重新自由出入了。就在这时,一个十七八的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而她身后跟了个拖着一口大箱子、步伐沉重的男子,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塔尔玛?你回来了。” 这姑娘人如其名,就如云雾一般深邃美丽。 “我叫你买的书买到了吗?” “到了到了,全是兵书。”塔尔玛叫后面那个倒霉的跟班打开箱子,将一堆从大明各地书摊购买的书籍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个男人拿起几本书看了看,脸顿时拉得老长,就和真正的野猪皮一样。“《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这是兵书?” 塔尔玛回应道:“是啊,都是讲打仗的。” “你能用这两本书上的兵法打一场仗试试。”男人叹口气,又说:“姑且算是兵书吧,那么这本《西游释厄传》,是怎么回事?” “呃……我感觉挺好看的,就顺便买了。你瞪我干什么,这本是我留着自己看的。”塔尔玛半抢过书,抱在了怀里。 “诶,对了,”塔尔玛像是早有预谋一样,带着神秘的微笑说:“除了这些书,我还买了一些很不得了的东西。” 【*】赫图阿拉:清王朝发祥之地。战国属燕。秦属辽东郡。西汉属玄菟郡。东汉至晋,先为公孙度地盘,后为慕容廆所居。南北朝陷于高句丽,唐灭高句丽,复归内化,为唐安东都护府所辖,中宗时归渤海国。金属属东京路。元为沈阳路。明置建州卫。 第四十九章 关里关外 据说宋元之际,诸葛一族迁至浙江,依照八阵图兴建村落,即是今日金华府八阵图村。而诸葛一族有一件世代相传的宝贝,名为玲珑心,传言将此物随身携带,可以启发心智,增进人的智慧。如果携带的人有天赋、外加名师指点,便可仰知天文、俯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甚至能知前后未来,万物皆明。 至于黑色的珠子,其实不是黑色,而是红色,只因颜色太深,所以第一眼看上去就会以为是黑的。这枚珠子传闻中叫做‘鳌心’,《淮南子》中有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有蓬莱,方丈,瀛洲、迷踪四仙岛驮于巨鳌之背,后迷踪不知所踪,传说其鳌名为神真子,中万年天劫,遭巨石穿壳而死,其心被炼化,是为‘鳌心’。佩戴鳌心,可活血化瘀,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若不佩戴在身上,而是埋于祖宅地下九丈九尺九寸深,则可以兴旺家族,代代永续。 听完了塔尔玛的叙述,看着眼前一黑一白两枚珠子,努尔哈赤欲言又止。 旁边他的弟弟、同时也是塔尔玛的父亲的舒尔哈齐早已忍不了了,痛骂女儿:“你居然花了四万两白银,买了这两枚破珠子?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叫水玉,便宜的十文永乐通宝就可以买一串,四万两白银,都够买几十车的了!” 但塔尔玛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己是捡漏成功的。 “算了,”努尔哈赤劝弟弟:“吃一堑长一智嘛。”他说这话的同时,用关爱智障般的眼神瞥了塔尔玛一眼。等等,他忽然意识到塔尔玛并不是智障,关键原因出在几人之间的对话上。 “四万两白银?你哪儿来的四万两?”努尔哈赤皱起眉头问塔尔玛。他记得,年初派塔石哈【*】、塔尔玛兄妹去关内购买书籍时,只给了两人一百两银子、两匹马外加几身汉服。 塔尔玛用轻松的语气回答道:“给我们钱,我们自然做买卖呀。把建州的东西卖到辽东,从辽东再买东西卖到永平府,再从永平府买东西卖到顺天府,一百变一千、一千变一万、一万变十——挺简单的呀。”说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她有明显的停顿。 努尔哈赤注意到了,旋即用和善的笑容面对着她,语音温和地问:“塔尔玛,你买完珠子之后,还有多少余钱呀?” “呃……没有了,都花完了。”塔尔玛两手一摊,装出一副穷相来。 “都花完了?那我看你头上的簪子怎么换新的了?” “这枚簪子吗?啊哈哈,不值钱、不值钱的。”塔尔玛愈掩饰就愈显得虚假。 “你知不知道,四两银子就够我们建州一个人一年的开销,四万两银子,足够我们所有兵马一年的饷银?” 在努尔哈赤的规劝下,塔尔玛最终还是说出了实话:“还有五万九千七百二十五两六分,不过我要留下十分之一,作为此行的酬劳。” 和五万多比起来,这点酬劳当然不算什么。努尔哈赤同意了她的要求。然后他又看看那两枚珠子。 舒尔哈齐说:“阿哥,李将军家我又不是没去过,见过的宝贝也不少。这东西,不值钱!” “那什么心?”努尔哈赤问。 “玲珑心和鳌心。”塔尔玛又说了一遍。 “你刚才说鳌心埋在祖宅地下九丈九尺九寸深,对子孙有利?” “也不一定。” “呣?” 塔尔玛忙道:“我是说也不一定非要埋在祖宅地下,万一把地基刨了房子塌了,不用等下一辈,这辈就得破财了。反正只要是在故土都可以。” 努尔哈赤思忖片刻,朝窗外一打量,恰好看见了那连绵的十二座高矮不同的山峰。他随即说道:“就埋在那座山下吧。” 话分两头,朱后山等一行二十人出了京师,沿着通州、蓟州、遵化、三屯营一路,先去了趟喜峰口,这是熊广泰的宝贝侄子的要求。 万历二年,戚继光到蓟镇上任之初,活动于东蒙古左翼的土蛮部【**】,多次袭击边城,都被戚继光击败。万历三年,朵颜部酋董狐狸、长昂、长秃率部犯董家口关。戚继光督军从榆木岭、董家口分兵出击合围,击溃入犯之敌,活捉长秃。董狐狸长昂无奈,率亲族三百余人到喜峰口跪关请降,请求释放长秃。戚继光同蓟辽总督刘应节计议,允许他们的请求,长昂、董狐狸保证以后不再袭扰,并归还以前虏去的居民、哨兵和掠取的马匹,臣服明朝,恢复贡市。董狐狸、长秃率部族谢罪离开喜峰口关。 从那以后,喜峰口便是兀良哈三卫(朵颜三卫)入贡的通道。喜峰口关口壮观,可屯重兵。每次外夷入贡,戍官要陈列阵容,名为迎接,实为震慑。而且,喜峰口关有可容万人的来远楼,入贡的人马进京,守官还要派兵向京城护送。对于老老实实臣服朝廷部落,朝廷还会不定期的颁赏,颁赏仪式也很郑重。 当然,长城外的这些部落,长期老实是不可能的。土蛮部已经表示臣服快二十年,近来也逐渐不老实起来,时不时也会进犯一下边关的村落,抢一抢生活用品什么的,只是动作不大,还没达到要出兵打压的程度。 熊广泰认为关外危险,就站在关口上朝外面看看就行,没有允许侄子出关考察的要求。 在喜峰口停留了一天,一行人就当是公费旅游一样,又悠悠荡荡晃到迁安,再去永平逛了一圈,买了些必需品,然后才出山海关。 在路上,熊广泰问朱后山:“大哥,你说我们一帮人离开京师出来这么多天,上面不会乱想吧?” 朱后山道:“都说了是外出办案,我们这一趟属于公干,你就把心好好放在肚子里吧。况且出了山海关就是辽东,辽东是我大明在关外最安全的地方了,也没有一提到就让你吓得尿裤子的蒙古人。” “谁说我吓得尿裤子了?”熊广泰忙掩饰道。 和有说有笑的两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季桓之和李密二人。 季桓之骑在马上,只是呆呆地握着缰绳,心里想的却是临行前的一件事。 【*】意为“老虎”。 【**】即朵颜部。 第五十章 辽东都司 五月十九,也就是离京的前一天的傍晚,季桓之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巷口的时候,被人拽了进去。 “什么人?” “我你都不认得了?” “原来是你。”认清那人后,季桓之松开了刀柄。 “话说你小子还真是出人意料啊。哦对了,现在得叫你千户大人了。”身为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的元道奇,好像手底下没人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季桓之也不免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事情重要,交给手底下人没有自己来得放心。”元道奇如此解释,而后领着他去了藏身之所。 季桓之注意到,这一次去和上一次大不相同。藏身所内,不光打扫得干净整洁,人也比上一回多了不少,但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长得都比较寒碜,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居多,而且越是奸狡猥琐的,越是在帮会中身居高位。当然,也有看起来让人觉得比较舒服的,但这一部分人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不姓元。 这一日,北直隶的顺天、保定、河间等十一个分坛坛主全部到齐,此外总堂主元道尊及南直隶的部分分坛主也早已从南方赶来,在三楼进行会议。 当然,季桓之作为一个被强行拉进帮会的低级堂众,是没有资格参加会议的,他和其他一些堂众在二楼等待,只是在会议结束之后,才得到了一项任务。 “你的事总堂主都知道了。他说你有胆有谋,是个人才。不像六大门派,我们万羽堂在朝中没有人,你现在已是锦衣卫的千户,往后内外联络,传达消息就由你来负责了。”元道奇告诉季桓之:“当然,有责任必然也有权利,总堂主决定,从即日起,你就升为北直隶顺天府探风门门主,总辖一人。” “总辖一人?” “就是你自己啊。” “……” “这是你的信鸽,记得定时喂水喂食,如果死了就要补五分银子再领一只。” “这么贵?”季桓之接过一只大白鸽。 “废话,我们不要花精神去驯吗?”元道奇又道:“当然了,知道你接下来有事要出远门,所以鸽子暂时替你寄养着,等你回来,按每天十文钱算寄宿费,记得要交哦。” 季桓之感到很无语:这到底什么门派,连只鸽子的钱都这么斤斤计较。而且先是强行拉我入伙,还把我升为门主,下辖自个儿一人,还要替他们做事?他们还说,万羽堂有十大堂规,二十大守则,三十大戒条,八十小戒条,如果犯了其中一条的话,就算自己是镇抚司的人,也要身受九九八十一刀而死。 蝇头小利都如此在乎的门派,一定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我得想个办法摆脱他们的控制才行。季桓之如是想道。 但在此之前,他有一个疑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 元道奇摆起了架子:“在万羽堂里,你要称呼我坛主。” “好的,元坛主,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出远门的?”季桓之满心不乐意地加上了这个称呼。过去他是囚犯身份的时候,对元道奇可是客客气气,现在自己成千户了,喊一句坛主都不是很愿意了,人性就是如此。 元道奇向他解释:“我们的线人了解到,我元家的家传至宝鳌心被卖给了关外的商人。而镇抚司的朱后山朱千户正在经办这件案子。按照朱千户的脾性,他是一定会去追查的。总堂主说,你和他们兄弟的关系不错,倒不如就跟着一块儿去。” 季桓之心说:鳌心果真是你们家的,你们家当初是怎么得到这件东西的?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问:“我跟着去帮总堂主找回鳌心?” 想不到元道奇却摇摇头:“那玩意我们家多的是,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装的。” 季桓之大为震惊:什么,黑市上标价二十万两银子、实卖卖到两万两银子的东西,他们家居然一麻袋一麻袋地装?看来真是普通的水玉珠子,拿出来骗钱的。 元道奇反问道:“你是不是还听人说,鳌心是顶着迷踪岛的巨鳌的心脏炼化而成的,佩带在身上可以延年益寿,埋在祖坟或者祖宅,还能兴旺子孙啊?” “确实听说过。” “那都是骗人的。真的埋在祖坟能兴旺子孙,我元氏那么多珠子,往地下一埋,现在都该出皇上了!”元道奇停顿一下又说:“不过延年益寿是真的,但功效也仅限于此了。你要做的并不是去找回鳌心,而是找一个人。” “找谁?”季桓之问。 元道奇深呼吸一口,方才郑重其事地说出了那人的名字:“五军营参将,李赫伦。” 二十二年前,为了执行一项绝密任务,五军营的一名参将、同时也是万羽堂的一名舵主的李赫伦,带领部分属兵遁出关外,行至鸭绿江附近时,忽然断了联系,音信全无。万羽堂当时的头领们都觉得他是出了意外,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如果不是他身负的重要任务,大家渐渐都要将他遗忘了。 然而就在去年冬天,福建泉州分坛坛主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封从海外来的文件,上面写了“丰臣秀吉翌春渡高丽,征辽东,取北京城”等奇怪的内容,除此之外,文中竟然还有“关东管领家臣赫伦”这样一段文字。 “总堂主认为,李赫伦极有可能没有死,而是辗转去了日本,并成为了这个‘关东管领’的属下。” 季桓之不解:“既然他已经去了日本,我纵使出关,也找不到他呀。” 元道奇说出了关键信息:“那封文件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完颜部城西北十里巨石下’。” “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吗?” 元道奇说:“很可能李赫伦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只不过在返程时出了意外,不得不将包含着信息的某样东西丢在了字条上写着的位置处。你与其说是找他这个人,不如说是找他留下来的东西,然后回来交到此处。” 完颜部城西北十里巨石下。季桓之反复揣摩着这句话,直到座下马儿的鼻息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并不是出关就是辽东。过了辽河才是辽东。”熊广泰的侄子熊廷弼正在纠正朱后山错误的说法。这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岁,身长七尺,浓眉虎目,相貌不凡,而他较深的肤色和满手的茧子说明他家境贫寒,读书之余还经常帮助父母劳作。 “那你说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熊广泰问侄子。 “从划分上来说,叫辽东都司,但真正意义上的辽东,是在辽东都司的东部,也就是辽河、三岔河以东。”熊廷弼说。 “那不还是辽东嘛——咦,你画鸡画鸭的画什么?”熊广泰注意到,侄子骑着马,手上没闲着,捧着本册子不知道在瞎捣鼓些什么。 熊廷弼朝右边看看,然后低头又添了一笔,方才答道:“我在记录这里的山川地形。” 熊广泰驾着马靠过来,伸手冲他后脑轻扇了一巴掌,骂道:“你画这些有他妈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打算经略辽东?”这就好比现代,你正感慨于祖国山川的壮丽,想要绘制下来,旁边你二叔夸奖你:这孩子,是要当军区司令啊。 朱后山在前面骑行,听见叔侄俩的对话,不禁莞尔。 而已经升为小旗的杨雷在头里引路,对照着地图调转马头来到朱后山身前,告诉说:“朱千户,我们好像错过了前屯和高台堡,已经快到宁远了,是不是到地方以后休整一下,顺便探听探听赃物的下落?” 朱后山考虑后道:“我说怎么感觉路途这么长都没见到城镇呢。也好,到达宁远的话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对了,辽东一直是李将军一家掌领,宁远应当也是由他们的家将在打理,去了之后拜访一下,说不定能问到更多的消息。” 话说李成梁一家经营辽东多年,不光形成了家族势力,他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把地给分了,现在俨然是唐朝中后期的世袭节度使,表面上的边关重臣,实际上的军阀。京官只要去辽东,就必须拜一拜码头,否则就是不给李家面子。 朱后山自然清楚这一点,不论是李成梁本人还是他的家将,都要去见一见。而且女真的商人从京师返回,必定要路过宁锦一带,李家的家将监管辽东各族,多少能掌握一些信息,问一问他们不会有坏处。 当天晚上,他们一行抵达了宁远,可惜不凑巧,城门已经关闭,他们只得在附近村子中借宿,然而就在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第五十一章 天降玲珑 却说朱后山一行人抵达了宁远,可惜不凑巧,城门已经关闭,他们便在宁远城南郊的一座不大的村子里的几个老乡家借宿。 而季桓之借宿的这一家除了说话一口大碴子味儿以外,睡觉呼噜声音还相当大,弄得他在隔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加上还有身为万羽堂北直隶分堂、顺天府分坛探风门门主的职责以及与这个职位名称一样又长又莫名其妙的任务,他心神不宁地走出屋子,在院墙外的古树根上坐着,仰头夜观天象,排解烦闷。 “你看得懂星象?” 季桓之回头一瞧,李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把他吓得一颤。对于对方的问题,他说道:“看不懂,纯粹是睡不着,消磨时间的。” 李密问道:“其他人鞍马劳顿,都是倒下就着。倒是你真年轻力盛,这都能失眠。” 季桓之轻声笑道:“李总旗不也是睡不着吗?” 李密道:“我本想好好休息,可惜心中烦闷,难以入眠。” 李总旗也有心事?那我和他可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季桓之心里顿时和他拉近了距离。出于礼貌,季桓之问他:“李总旗有什么苦恼,不妨说一说,如果我力所能及,或许能帮一帮你。” 李密叹了口气,像是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方才注视着季桓之道:“我之所以苦闷,正是因为你呀。” “我?”季桓之一愣,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李密。难道是上次给他调养胸痹之症的药方效果不佳?不过李密接下来的问题直击中了季桓之的要害。 “临走的前一天,你去了什么地方?” 季桓之心里一慌,忙摆出掩饰的笑容道:“李总旗问的问题好奇怪啊,我还不就是衙门和住所两个地方来回跑吗?” 想不到李密却用这句话堵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自己帮我们画的地图自己都不记得了?” 季桓之一怔,方才回忆起早在驿馆案初期,熊广泰让他帮忙绘制一张通往万羽堂在京师藏身处的地图。显然,那个地方附近已经有他们三兄弟的人在暗中轮流监视了,那么自己第二次去那里的情景自然也被看见了。 “你在万羽堂里究竟是什么职位?”李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中已经充满了敌意。 “我早就说过,我是被他们强拉入伙的。” “那他们给你交代了什么样的任务?” “任务?”季桓之假装不解,试图糊弄过去。 然而李密警告他:“我劝你最好还是从实招来。否则真等我们在你主动交待之前知道了,我大哥和二哥的性情,你是了解一二的。” 季桓之既忐忑又恼火,“从实招来”四个字令他感觉自己仿佛又置身诏狱的刑房中,遭到严刑逼供。可他转念又一想,虽说万羽堂有十大堂规,二十大守则,三十大戒条,八十小戒条,如果犯了其中一条的话,就算自己是镇抚司的人,也要身受九九八十一刀而死;但如果自己有事情瞒着朱后山熊广泰二人被知道的话,死的要比回京师再被堂中人找到快得多,毕竟现在他身在关外,身边将近二十个锦衣卫,都是那三兄弟的人,哪怕自己出了事,他们也可以说成是因公殉职,死都白死。更何况—— 这三兄弟从一开始就帮我洗脱冤屈,而元道奇那帮人明摆着就是利用我,两者相较,还是同僚更有搞好关系的价值。 思来想去,季桓之最终做出了决定,对李密道:“实不相瞒,万羽堂让我跟随你们出关,明面上是协助办案,实际上是要我找一个叫李赫伦的人留下的东西。” 闻听此言,李密如遭雷击,顿时僵住不动了,目光也突然呆滞住了。 “李总旗,你没事吧?”李密的表现吓到了季桓之。 恰在此时,天上一颗流星坠下,带着长长的尾翼,随着愈发逼近,也变得愈发刺眼和炽热。 最终,但听一声爆响,老乡的房顶炸裂开来,瓦片横飞,响声惊动了整村的人。 李密也被这一声巨响惊醒,他和季桓之二人随即赶回院中,查看情况。 “哎呀我的妈呀,可吓死我了!”值得庆幸的是,老乡只是被飞溅的灼热土块烧出了一点轻伤,并没有性命之忧,此时他正心有余悸,看向摧毁他卧房屋顶的东西。 那陨星发着灼目的白光,将整间屋子照得宛如白昼,多看一眼,都会感到眼珠子刺痛。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闻讯赶来,出于好奇和恐惧,在院里院外守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晌午,那枚陨星的光芒才逐渐黯淡下去,显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熊广泰壮起胆子走进那三尺宽、半尺深的圆形坑里,试着碰了碰陨星。 “还是热的。”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枚核桃大、球形的半透明陨星,疑惑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铁、还是玉?” “看起来不像。”朱后山拿过来端详一番,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材料。 就在这时,后面一人叫声:“奇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后山一行当中唯一一个非锦衣卫的人,江洋大盗杜鑫。自从师兄周立齐当了他的替罪羊被羁押后,杜鑫就成了朱后山等人的眼线。而这回因为要追查玲珑心和鳌心的下落,杜鑫见过那两样东西,所以他也随行。此时杜鑫看见那枚陨星,啧啧称奇。 “哪里奇了?”朱后山问他。 杜鑫走到近前,贴身耳语道:“朱千户,这东西——这东西和玲珑心一模一样。” “真的?” “真的,小人保证绝对没有看走眼。尤其是这边有一圈纹路,弧度和分叉都与小人记忆中的玲珑心相差无几。” 朱后山又将陨星仔细端量一番,心里连说:真是怪哉。 熊广泰脑子活络,建议朱后山道:“大哥,既然这东西和失窃的玲珑心一样,那咱们再找一块深红色的石头车圆润了,就可以回去结案了不是?” 朱后山瞪了他一眼:“你想得挺美!” 第五十二章 干戈将起 却说朱后山一行在宁远外的村子借宿,当夜一颗陨星坠落,杜鑫发现坠下的陨星竟然和自己曾经见过的宝珠玲珑心一模一样。熊广泰脑子活络,当时就建议朱后山道:“大哥,既然这东西和失窃的玲珑心一样,那咱们再找一块深红色的石头车圆润了,就可以回去结案了不是?” 想不到朱后山却瞪了他一眼,斥道:“你想得挺美!”他深知自己的这个二弟,虽生得一副草莽相,但实际上一怕苦二怕死,自打出关,成天都在担心会不会有土蛮部的人杀过来威胁到生命安全,满脑子想的都是趁早追回赃物赶紧回京结案。还不如那侄子熊廷弼。 而现在更好,熊广泰除了要担心土蛮部以外,还要留神天上会不会掉下来东西砸脑袋上,要真砸上了,连尸首都找不到,就剩一个大坑。 朱后山教训二弟道:“天上掉石头的事情,哪儿能天天有?而且还要刚刚好掉在你头上,这比被雷劈的几率还要小好吗?”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白光闪耀,众人透过毁坏的屋顶,看见天上有一颗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陨星坠落下来。很快,但听一声爆响,旁边一家住户的屋顶也被砸坏,引得众人大惊失色。 大伙赶去事发地点,发现陨星摧毁的是一间厨房,炉灶已被彻底毁坏,锅碗瓢盆焦糊一地,都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这枚陨星也和前一枚一样,躺在圆形深坑的中央,散发着灼目的白光,让人不敢直视。 熊广泰见状将两手一摊,仿佛在表示:我说什么来着? 朱后山再度抬头看看天,已是晴空万里,一派和谐气象。他心说:真是见鬼了。 这一回老乡们不再守着陨星坑了,已经见识过一次,也就不觉得新奇了。锦衣卫们等到陨星冷却,将其取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模一样?”朱后山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杜鑫也惊道:“又是一颗玲珑心!” 现在,疑惑困扰着他们,没人能解释昨晚到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两颗陨星,坠落在相邻的两处房屋,还都和失窃的玲珑心外观一致。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那个年头的人多少讲点迷信,众锦衣卫们都隐隐感到不安。 “是不是老天爷警告我们,不要再追查赃物的下落了?”小旗乔虎表达了自己的猜想。 熊广泰更直接,干脆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起来,口中从如来、观音一直念到土地山神。 就在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的时候,熊廷弼上前朗声道:“上天警诫,都是子虚乌有。天底下的事情多了,难道每一件事都要给个预兆,那老天爷不累吗?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忽悠不识字的老百姓的。天上陨星,也不稀奇,好比谁家屋顶不会掉点墙灰?我们刚巧赶上了而已,不足为奇。” “屋顶掉墙灰,你这个比喻不错。”朱后山称笑道。但他心里并不释然,因为他有种预感,手中的这两枚杜鑫称为与玲珑心一样的珠子,的确是在向他们昭示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想不出来。难不成找人扶觇占卜一下? “行了,别叽里咕噜的了,你打算把佛道两家的法号全念一遍吗?”朱后山打断了熊广泰那冗长无比的祷告。 众人重新上路,决定还是先去宁远城补给休整一下。他们走到南城门口下了马刚要进去的时候,一骑夺路而出,蹭倒了四五个人,还险些惊散了锦衣卫门的马匹。最终那冲出来的马儿绊了一跤,将骑手摔了下去。 骑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扬起马鞭便要抽打众人,口中骂道:“妈了个巴子,没长眼睛吗?”或许是看见一行人数量众多,他没有真的下手,骂完之后只是啐了一口,回头捡拾从褡裢里滑出的文书。 朱后山注意到,这骑手穿着黑底红边缀银色铆钉的布面铁铠,还穿着白色的半边袍子,身份上应当是辽东边军。该军丁携带文书行色匆匆,必定是有军情传递。于是他问道:“这位军爷,如此匆忙,是不是有军报要送啊?” 这兵丁正为马儿扭伤了前蹄而发愁,听后面人问自己话,在他听来颇有种幸灾乐祸、火上浇油的感觉。于是兵丁转过脸来,叱道:“狗娘养的,误了老子的事,要不是老子没空,不整死你们这帮不长眼的瘪犊子玩意儿!” 几名小旗校尉见这丘八对朱千户出言不逊,当时火起,就握紧拳头,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孙子。 不过朱后山暗暗示意,拦住众人,随后将自己的马牵到兵丁面前,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军爷,我们也无意冲撞到您。您的坐骑受伤,在下实在抱歉。如果军爷不嫌弃,就骑我的马去办事吧。” 见对方态度诚恳,兵丁的火气消去了大半,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接过缰绳,同时将对方牵来的马打量一番,眼神中似乎透着几分满意。 “那就谢谢了。”兵丁只一句,便跨上马,绝尘而去。 因为朱后山的阻拦而憋了一肚子火的熊广泰这会儿才走上来,问他道:“大哥,这丘八如此无礼,你居然非但不表明身份治一治他,还将坐骑也送给他了?” 朱后山轻声笑道:“你没见他急着递送军情?若我们与他正面冲突,万一耽误了大事,我们也脱不开责任。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总计较这种小事。”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朱千户教训的是。 然而他们进城之后,刚找一处街边面摊坐下不久,便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一名辽东边军兵丁扬尘而过,直往南门而去。 朱后山不免嘀咕:“难道最近土蛮部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熊广泰说:“大哥,是不是辽东这边又要打仗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朱后山道:“辽东这块,主要是土蛮、插汉和喀尔喀三部蒙古人。土蛮在万历初年已经俯首称臣,另外两部常被李将军奔袭打压,早已不成气候。而女真部分,建州女真与李将军乃相交甚厚,一直在牵制着海西女真。按理说现在的辽东,应当极其和平才对,怎么会连发两道紧急军情呢?” 这会儿熊广泰也奇怪了,但他奇怪的并是不军情不军情的,而是:“大哥,你怎么对辽东的事情这么了解?” 朱后山道:“我也是听兵部的大臣们讲的。” 面摊摊主端着面碗过来的时候,听见几人交谈,便接过话茬说了两句:“几位爷不知道吧?义州那边出事了。” “义州?难道蒙古人是想进犯大凌河堡?”朱后山有印象,义州位于大凌河南岸,与小凌河北岸的锦州遥想呼应,处在插汉部和喀尔喀部之间,而大凌河堡,则是在锦州的东北部、位于大凌河的西岸。 不过摊主接下来的话否定了朱后山的猜测:“不是那个义州,而是鸭绿江那边的义州。” “鸭绿江那边的义州?”朱后山思虑片刻,而后恍然大悟:“朝鲜义州!” 万历二十年暮春,丰臣秀吉调动三十万余兵马,并遣近十七万人入朝,一路摧枯拉朽。同年夏,朝鲜宣祖李昖仓皇出奔平壤,随后日军第一、第二、第三军团追击而至,突破临津守备攻陷开城,李昖离开平壤,再继续流亡至中朝边境的义州,并遣使向宗主国明朝求援。 当时朝鲜全国八道已失,仅剩平安道以北,靠近辽东半岛义州一带尚未为日军所陷,李昖认识到若没有明朝的帮助,根本不可能光复朝鲜,因此便派几批使臣去明朝求救。朝鲜的使臣们除了向万历帝递交正式的国书外,分别去游说明朝的阁臣、尚书、侍郎、御史、宦官,甚至表示愿意内附于明朝,力图促使明朝尽快出兵援朝。 方才两名军士,正是急递朝鲜国书去的。 熊广泰也是好奇,问道:“大哥,朝鲜义州是个什么地方,那里又怎么了?” 摊主久居市井,各种流言总能率先听闻,便帮忙回答了:“听说是倭寇上岸劫掠,几百个人就从南岸杀到北边义州了。” 当时恰好倭将屯住在江沙,发数百名骑兵举行操演。或许是以讹传讹,辽东不少军民口口相传,传到宁远时,就成了“几百倭寇劫掠朝鲜”了。 朱后山听闻摊主的话后沉默不语。 几日后,由于宁远南郊村落两颗陨星的事件,一句童谣逐渐传开: 天星坠落,干戈将起。 第五十三章 事态危急 辽东巡抚急报:倭军攻陷平壤,朝鲜国王李昖逃亡义州。不多日后,兵部尚书石星奏报:“自倭贼入侵之日起,至今仅两月,朝鲜全境八道已失七道,仅有全罗道幸保。朝军守将无能,士兵毫无战力,一触即溃,四散而逃,现倭军已进抵江边,是否派军入朝作战,望尽早定夺。” 自打日军入侵朝鲜以来,明朝的朝廷一刻也没消停过。兵部的人十分想打,尤其是尚书石星主动请愿,要求自己带兵打退日军。但他刚提出来,就被言官骂了回去,特别是兵科给事中许弘纲认为,御倭当于门庭,此外他还批评了朝鲜方面,说他们是被人打就求援,抓几个俘虏就要封赏,自己打仗却是望风逃窜,弃国于人,去救他们也是白费劲。而朝廷大多数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更有甚者,一些大臣认为朝鲜暗藏祸心,是想和日本一齐侵攻大明。 此时,朝鲜残存的王室和落魄的朝廷正在鸭绿江畔忍饥挨饿,狼狈不堪。有句话说得好: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现在,他们这些已经有了渡江避难,大不了内附当个辽人保全性命混混日子的打算了。所以他们很快写了封请求避难的国书,也送到了大明京师。 不过辽东巡抚表示,辽东地方和资源有限,只能接收一部分人,其余的切莫过江,本地无法接待,建议难民“名数莫过百人”。 难民先不管,对于要不要出兵的问题,经过几番讨论,朝中大臣几乎达成了共识:不去。 但去不去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因为掌握真正决定权的那个人在深宫里。 “宜速救援。” 这是数月以来、不、应当是近大半年以来,自接到福建转交的发自萨摩的提报到现在,万历皇帝朱翊钧对于日本问题的首次表态。 因为他接到的那封数千字的提报里,一陈日本国之详;一陈日本入寇之由;一陈御寇之策;一陈日本关白之由;一陈日本六十六国之名;复陈未尽之事。林林总总,涵盖了日本国的方方面面,内容极之详尽。其中第二第三部分,明明白白写出了丰臣秀吉的野心,绝不止于占领朝鲜;日军在消化掉侵占的土地,养精蓄锐之后,兵锋必定指向大明。与其等他们增强实力、变本加厉变得更加不容易对付,不如趁他们立足未稳,及时出击,将其赶回老家。 宫里,皇帝朱翊钧正在看朝鲜国王李昖的画像。他之所以要看朝鲜王的画像,是因为当时有福建海商,以到朝鲜经商时听闻的消息,回报朝廷说,朝鲜与日本同谋。故而兵部尚书石星秘密派遣曾经出访过朝鲜,看过朝鲜国王者,来辨别朝鲜国王的真假,辽东也遣画师前去,秘密画下国王的相貌以资辨别。说到底还是通讯不发达的锅。 稍后,他将画像卷好,并命那名前来帮忙确认画像真实性的曾经出访过朝鲜的使者退下,接着对兵部尚书石星下令道:“宁夏尚未平定,不宜两线鏖战。先就近遣部分辽东军入朝,挫倭军锐气,以观后效。” “臣遵旨。”石星答应后又问:“如果倭军片刻不歇,直取义州,威胁朝鲜王室,又当如何?” 朱翊钧沉思片刻,又召见了一人。 不久后,那人应召而来,跪伏道:“微臣骆思恭,叩见皇上。” “免礼平身。” “谢皇上。” 石星看向那人,见到一身大红底色的麒麟服,就不说话了。因为这种服饰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专用服饰。【*】 朱翊钧道:“骆思恭,与倭军大战在即,我方掌握的倭人信息尚且有限。先特命你调遣锦衣卫,赴朝鲜及日本打探,一有消息,便及时回报京师。” “微臣遵旨。”骆思恭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掌领十七所及南北镇抚司。而其中最适合打探情报的,显然是经常经办案件、熟稔侦查推理的南北镇抚司了。像李如桢那种专门通下水道的锦衣卫,还是一边玩去吧。 于是,在接受了皇帝指派的任务后,骆思恭立刻动身赶往北镇抚司,下令召集十三太保。 叫你们这帮孙子平常那般高调,现在活儿来了。 在听到了召集命令后,十三太保中的十个人就“很快”地陆续来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怎么少了三个人?”骆思恭见缺人,如是问道。 知情的副千户孔定邦回答:“朱后山千户领熊广泰、李密出关追查一起宝物的失窃案了。” 骆思恭当即不满道:“这种事不是应该交由六扇门的人来管吗?他们瞎掺和什么?” “兴许是那样宝物价值连——” 孔定邦想说宝物价值连城,朱后山等人也许是想从中牟利这种话,但未说完,就被骆思恭打断了。 “不谈那些了。倭军进犯朝鲜的事情,想必你们也有所听闻了吧?”骆思恭道:“今日本指挥召集你们,是有任务指派。” “有任务指派,是何任务?难道是让我们随军参战?”说话的是个面容俊秀,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人。此人来历可不简单,他的父亲是太常寺少卿陆炜,而陆炜的父亲名叫陆炳。他自己则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二,锦衣卫镇抚使陆轩。由于锦衣卫原本属于军事组织,卫中官职都是武官头衔,所以听闻倭军进犯朝鲜,皇帝有任务指派,陆轩猜测他们可能入朝参战,也在情理之中。 而骆思恭的告诉他,的确是与战事相关,不过不是正面战场:“如今宁夏尚未平定,皇上认为不宜两线作战,因而特命我们锦衣卫入朝赴日搜罗情报。你们北镇抚司的人可尤为擅长这种事情了。” “入朝赴日?”众太保们小声议论起来。 骆思恭喝止住他们,而后道:“劝你们这会儿少说点话,还是把精神留着去办事吧。”随后,他敛容正色,朗声道:“众人听令——” 【*】蟒服、飞鱼服通常只有皇帝亲赐才可穿。明武宗时期,正德皇帝经常胡乱赏赐蟒袍、飞鱼服,因而嘉靖时严加管控,命锦衣卫改穿麒麟服。 第五十四章 辽东上将 却说万历命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遣人员入朝赴日,搜罗情报。经过决议,骆思恭指派从三品指挥同知史世用领副千户孔定邦、百户铁万安、试百户邓秉忠、郑士元、总旗汪德隆、靳友超及麾下人员由天津大沽坐船赴日本;千户郑闻韬、副千户豫修楷入朝,并命他们经过辽东时联系朱后山等人,命他们一并前往朝鲜。而指挥佥事苗御鸿和镇抚使陆轩则留在京师,毕竟不能把北镇抚司的人搬空。除了北镇抚司的人以外,骆思恭还调动了南镇抚司的部分人,以及另外两个所的锦衣卫,协助两路人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朱后山等人在辽东,十几天的时间已经从宁远转到了辽阳,而他们尚不知道京师的大动作,同样也不知道有位辽东的将军也从休假的宁远一路赶到了辽阳。不过他们很快就能见到这位将军。 这一日,朱后山前往辽阳治所,拜访当地知府,顺便想问一下关于伪装成汉人的女真商人的事情,辽东与内地不同,这里近似于是李家自己的地盘,加上又是边关,所以武将和文官时常照面,办公有时也在一块儿。朱后山拜访地方官,先没见到知府,倒先见到了一个将军。 这将军看起来将近五十,个头很高,一对虎目炯炯有神。他估计也是急忙赶到,不知道差人们的通报过,现在看见朱后山等人进来,从服饰上看不出来是何身份,于是质问道:“你们是干啥的?” 朱后山一见这将军,立刻俯身行礼道:“下官锦衣卫千户朱后山,见过祖副总兵。” “哎哟呵,你怎么认识我?”那将军盯着朱后山的发髻,等对方稍稍将头抬起来,看到面容的时候,不免一惊:“原来是——” 将军突然止住,换了副平和些的面孔道:“原来是锦衣卫啊,你们来是要办案子吗?办案子找巡抚大人,本将军有军务在身,暂时没空帮你们。” 这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辽东副总兵、李成梁的家将祖承训。 对于怎么认识祖承训这一问题,朱后山回答道:“祖副总兵长年跟随李将军和蒙古人作战,曾经以三万骑兵击败过十万土蛮,边庭第一勇将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要换以往,面对这种褒美之辞,祖承训肯定就认了。但不知为何,今日在品级比自己低很多的朱后山面前,他倒谦虚得很:“过奖了过奖了。我去请巡抚大人,有什么要帮忙的就问他吧。”祖承训说完,旋即疾步走出了门。 奇怪的是,朱后山也跟了出去,二人前后而行,绕过一个拐角,面对面交谈起来。 “参——山爷,你怎么来辽阳了?”祖承训问。 “我是在追查两件被女真人买走的宝物的下落,现在毫无头绪,正不知如何交差啊。” 祖承训失笑道:“六扇门的事情倒全让你做了。这又不是什么大案,随便应付一下就拉倒了。” 朱后山轻叹道:“应付一下就不是我了——对了,你说有军务在身,到底是什么军务?” 显然祖承训和朱后山也有不薄的交情,但此刻他坚守原则道:“军机不可泄露。” “是不是要援朝啊?”朱后山装作随口一问。 “你咋知道的?上头派我先领三千辽东铁骑入朝,援救朝鲜国王。”刚才还坚守原则的祖承训,这会儿就把实情说出来了。 朱后山沉吟道:“三千人……那敌方有多少?” 祖承训用轻松的语气道:“听说也就十几万吧。” 朱后山心里咯噔一下子:十几万人?怕是就算十几万棵树,你三千人也要砍个十天半个月。 祖承训道:“兵部的人说了,宁夏未定,不宜两线作战,所以让我先领少量兵马援朝,保全住朝鲜王室再说,顺便干他妈的一仗,探探倭寇的底细。”朱后山道:“以往只是听说过戚将军在东南抗倭,人数多不过两三万。如今十几万倭寇入侵,我朝开国一来还是首次遇上。”祖承训含笑道:“区区海贼,不足为患。戚家军几千人打倭寇能屡战屡胜,而且从未有过过大的伤亡。俺们辽东军比他戚家军还要强上几分,一旦入朝,倭寇还不得望风披靡?” 朱后山考虑稍许道:“我一行当中,有个年轻的千户,其父曾在戚家军服役过。他从小耳濡目染,应当对倭人颇为了解,不妨让他随你的部队——” “不必了,”祖承训明白朱后山的用意,摆手道,“都说了,区区海贼,不足为患。”他嘴上这么说,或许本意其实是不想让锦衣卫随军,毕竟没人喜欢特务、还是不知道底细的特务跟在身边。 不过很快,朱后山一行就不得不随军了,因为京师的人找到他们,命他们前往朝鲜,搜罗情报。既然都要去朝鲜,不如先结伴而行了。 六月下旬,祖承训领三千骑兵,号称五千,奔赴朝鲜,并于七月抵达义州。 此刻,翘首期盼天军救援的思密达们都激动万分,尤其是接待使柳成龙【*】,更是涕泪交加。但当他顺便数了数天军的队伍后,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好明讲,便对祖承训说道:“倭兵战斗力甚强,希望将军谨慎对敌。” “啊,你说啥?” 朝鲜贵族会说汉语,但显然发音还不是十分准确,祖承训一时没有听懂。 等朝鲜方面的译官用纸笔写下来后,祖承训才明白柳成龙的意思。他表示:“当年我曾以三千骑兵攻破十万蒙古军,小小倭兵,有何可怕!”接着他又道:“量我五千铁骑,收复平壤,绰绰有余。” 【*】柳成龙(1542年-1607年6月7日,万历三十五年五月十三日),字而见,号西厓,李氏朝鲜政治家。柳仲班的次子,曾于朝鲜宣祖时期担任领议政一职。封号丰原府院君,死后谥号文忠。战争期间先后担任三道都体察使、左议政、领议政(朝鲜最高官职,相当于宰相),为人忠直,顾全大局,积极启用李舜辰、权慄等名将,战后写有回忆笔记《惩毖录》,被中朝日历史学家公认为最权威的第一手战争史料。 第五十五章 一败涂地 大明天军在义州暂时驻扎的当晚,朱后山找到了祖承训。 “祖将军准备休息了啊?” “是啊,先睡个好觉,明天动兵。” 朱后山道:“倭军声势浩大,不如由我们锦衣卫先去前方侦察一番,将军情打探个几分,祖将军再决定是否动兵?” “不过是十几万海贼罢了。”祖承训不以为然,同时还在背后批评了朝鲜人一通:“高丽棒子们哪怕全国军民齐心一致,又怎么可能打不过十五六万人。三千里国土沦丧,并非倭寇战力强盛,实在是他们太过无能。” 朱后山见祖承训身为主将却如此轻敌,隐隐感到不安,他还想劝诫祖承训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耐烦了:“山爷,我敬重你才叫你一声山爷。但你毕竟不是过去的你了。究竟我是主将还是你是主将?” 话已至此,再劝也没有用了。朱后山只好叹息一声,退出大帐。不过出于负责任的态度,他还是指派麾下锦衣卫去前方打探情报,并要求及时回报。 然而奇怪的是,李密亲自带人打探,汇报给祖承训的消息,却是前方并无大股倭军,只有三三两两的小队,在各地巡察。 祖承训得知后嘀咕道:“原来倭寇也喜欢夸大兵数来吓唬人。”他觉得,倭军是号称十六万,实际上不过七八万而已,而且倭军攻下朝鲜绝大部分土地,必定要分散防守,那么平壤守军很可能只有区区一万人而已。想我辽东铁骑,打蒙古人都能以一敌三,三千兵马打他一万倭寇,还不是绰绰有余? 为此,他急不可耐地朝平壤方向行军,待率兵至朝鲜嘉山时,他找来当地人询问:“平壤日军尚在否?” 通过译官的翻译,朝鲜百姓听明白了问题,便回答:“尚在。” 祖承训仰天大笑道:“倭贼还在平壤,简直是老天爷要让我成就大功啊!全军听令,日夜兼程,赶往平壤!” 随军的不光是那二十来个锦衣卫,还有朝鲜的柳成龙及其随从。 柳成龙和朱后山一样,也感到不安,背后他问朱后山:“朱千户为何今日不劝祖将军思密达?” 朱后山摇摇头:“祖将军已经膨胀了思密达。” 1592年7月16日(农历八月廿七)黄昏,阴雨连绵,祖承训遥视前方,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线城墙,他旋即下令:“史儒听令,你领一千人为先锋,本将率两千主力随后,直取平壤!” “末将得令!”副将史儒便领一千人先行出发,祖承训随后跟上。 随着离平壤越来越近,熟知倭军厉害的柳成龙再也沉不住气了,闯到祖承训面前劝他:“祖将军,下雨路滑,不宜匆忙出击啊。” 这几日下来,祖承训已经对高丽腔的汉语比较熟悉,柳成龙的话并不需要翻译也能听懂了,他手握缰绳,豪气干云地回答:“我观倭贼,不过蚁蚊耳!”随后他又道:“前方战地,朝鲜大臣们就留在此地,不要走动,静候天军大捷的消息吧!” 随后,他扬起马鞭猛抽坐骑,绝尘(泥)而去。 次日黎明,辽东军杀到平壤城下。前方探马来报:“平壤城城门不闭,城上亦无一贼防守者。” “真是天助我也。”祖承训大笑道。随后他还冲随军的那名年轻的锦衣卫千户季桓之打量一眼,含笑道:“小老弟,听说令尊是戚家军。现在倭寇就在城里,你不宰一两个,岂不是给你老爸丢脸?”祖承训见季桓之胡子都没开始长,就当了千户,第一想法就是这黄口小儿一定是靠关系当的千户,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他有心要挑逗一下这小子。 季桓之并没有理会祖承训言语中包含的轻蔑之意,只是说道:“城门大开,城墙上无人防守,一定有诈!” 祖承训笑道:“小老弟三国又看多了吧?小说上的计策,真打仗的时候谁会用啊?小老弟,你不会是怂了吧?反正你们锦衣卫只是负责搜罗情报,没有作战的必要,要是害怕的话,就先回去吧。” 季桓之不同于其他的同龄人,他不会被一两句话就激得青筋暴起。但是面对那么多老兵油子,面子还是要有的。所以尽管知道城内有诈,他还是毅然道:“谁说我怂了?这口家父传给我的戚家刀,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砍过倭寇的脑袋了,今天就再试一试锋芒。”而就是这一次的要面子,让季桓之得到了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 “哈哈,说的太好了。那就跟俺们出击,建功立业吧!”祖承训下令全军入城。 此刻,史儒的前锋已到达大同馆前。城内“少量”倭军“猝不及防”,被他斩杀十余人。然而很快,形势就发生了逆转。 周围的民居中伸出无数支火铳,膛里的弹丸正饥渴地等待享用大明士兵的鲜血。 突然间,声震天地,硝烟弥漫。辽东军在道理狭窄、全是弯曲巷子的城内拥挤作一团,人和马都成了活靶子,仅仅一轮,就死伤数百人。 被火铳声音震得险些聋了的祖承训这才从茫然中缓过神来,下令还击, 然而糟糕的是,由于连夜大雨,辽东军的火器失效,无法击发,还击也就是不可能的事。大约一分时间之后,躲藏在民居中的日军铁炮手重新装弹完毕,再射一轮,又将城内的辽东军射杀数百。 “祖将军,快撤吧!”灰头土脸的朱后山在乱军丛中找到祖承训,冲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撤!”祖承训狂妄了几个月了,总算明白了一回。 剩余的明军退到城外,一路向北逃窜。然而又是因为连夜大雨,郊外尽是泥淖,骑兵难以行动。 而日军见明军撤退,立刻追击出来,铁炮足轻和弓足轻撵着骑兵跑,也是自古少有。 又是一轮震天的声响,副将史儒中弹,坠马身亡。除此以外,千总戴朝弁、张国忠也被击杀。而最倒霉的要数本来没有作战任务的锦衣卫们,他们被击杀过半,剩下的则成为了在日军手中极为少有的俘虏。 战斗的最后,被几名亲兵保护遁走的祖承训回头看了眼阵列整齐、但军容不整齐(武士盔甲多是自己设计,形态各异)的倭军,胆裂横飞,从此患上了恐倭症。 第五十六章 倭军翻译 当季桓之被一群矮个子围住,其中一个个头比一般大明人还要高,头戴鬼面鱼头形高盔、身穿全身当世具足的人要斩他的时候,旁边有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人拦住了他,两人交谈几句,那高个子收起刀,挥了挥手,倭军便将季桓之和其他几个侥幸没死的辽东军和锦衣卫捆了,关押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朱后山、熊广泰以及他们麾下的四小旗都没有死,而李密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脱了。众人挤在监牢,对自己的命运不抱有太大期望。所谓的监牢,就是平壤原本朝鲜官府的牢房,又阴暗又潮湿,弥散着一股霉味。 “都怪祖将军轻敌冒进,才有如此惨败!他还把我们丢下,自己跑了,真是妈了个巴子!”这时候,有个原本同样轻视倭军的辽东兵骂起了祖承训。而他痛斥祖承训的结果,是被看押俘虏的倭军嫌聒噪,狠狠打了一棍子。而那看守教训了不老实的俘虏后,被另一个看起来级别高一些的人叫走,众俘虏们才得以放声说话。 “大哥,这帮矮脚蟹说的是什么?一句话也听不懂。”熊广泰问朱后山。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去?” 得不到解答,熊广泰想起了季桓之,转而问他:“季千户,令尊不是在戚家军当过兵吗?他经常和倭人打交道,有没有教你几句倭人说的话?” 对此季桓之也只能表示,他爹和倭人的唯一交流方式就是用武器厮杀,而且当年肆虐东南沿海的倭寇中,相当一部分其实就是不满海禁政策的明国人,真要用语言交流,说的也是汉语居多。 听完季桓之的解释,熊广泰很是失望:“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想贿赂一下逃出去都没机会。唉——”他叹了口气,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京师的解小月,再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这帮矮个子倭人宰了,从此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他一度有液体在眼眶中打转。 这会儿有不识相的问他:“熊百户,你怎么了?” “我困了,想睡觉,不行啊?妈的连夜骑马来这个破地方,转眼就被关起来,连口气都来不及喘。”熊广泰骂骂咧咧,假装打了个哈欠,揉揉泪眼,随后摆出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三弟也不知怎么样了。”朱后山此刻担心的是音信全无的李密。但他无计可施,也只能祈祷三弟是随祖承训逃出生天了。 在平壤的牢房中,众人达成共识,要忘掉了过去的身份,无论曾经是怎样的高低贵贱,现在都是平等的俘虏,一帮难兄难弟,困难的时候,唯有互相扶持才能渡过难关。虽然他们也不知道现在互相口头上的鼓励到底有特么什么用。 而就在所有人都勉强抱着一丝生存的希望,期盼着逃脱的一天的时候,牢房外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可以和他们正常交流的人。 “大明的同胞们,让你们久等了。” 这句话吐字清晰,发音标准,停顿合适,语句十分通畅,令俘虏们大感吃惊。 而站在牢房外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个身高将近六尺,结束发、与其他脑门前剃掉一块的倭人发型迥异,髭须有些灰白,鼻梁高挺,眼珠大而圆,眼神深邃的男子。 “在下关东管领家臣——”那人稍微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大明浙江台州人,李赫伦。” 李赫伦?季桓之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不免惊诧。元道奇曾说,李赫伦此人二十多年前在外面失踪,后来发自日本萨摩的提报中提及过“赫伦”二字,说不准他真的是去了日本。季桓之走到前面,隔着牢门问:“阁下可是昔日五军营参将李赫伦?” 对方经他一问,似乎也有些惊异。而李赫伦将年龄不大的季桓之端量一番,眼神中透着一股狐疑,口中只是反问:“这位小兄弟,你是在哪个军队里任职?” 虽然仅仅是一闪而过的讶异目光,但是季桓之还是捕捉到了,他现在确信,面前这个李赫伦,正是自己要找的李赫伦。他便照实回答道:“在下锦衣卫千户季桓之,不知完颜部城在何处。” 他这后半句话,其他俘虏完全闹不明白,但李赫伦可是理解的。 “现在不用知道了。”直接找我就行。尽管李赫伦话只说了一半,但季桓之明白言外之意。 二人交谈一会儿,李赫伦身后走过来两名倭军将领,问了他几句话,李赫伦用日语作答,那两名倭军将领点点头,又说了几句,看样子是让他继续和明军俘虏交流。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等李赫伦回过头来,季桓之问他。 “瞎糊弄呗。”李赫伦轻扬嘴角,微微笑道。接着,他告诉众俘虏:“倭军中几乎没有懂汉语的,就连懂高丽语的也没几个,所以他们让我来问你们话,想套出一些关于明军的更多情报。你们至少要说点什么,否则我没办法改编应付他们。” 有一两个头脑比较单纯的辽东军,见对方和自己是同胞兄弟,潜意识上拉近了距离,就打算说出明军的实际情况。然而朱后山拦住了他,并说:“此人自称浙江台州人,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他和倭军在一起,就必定是一名汉奸;如果是假,那他便是倭人,更不可能帮我们。” 两个辽东军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便止住了口。 不过季桓之走回来低声告诉朱后山弟兄二人:“朱千户,此人是原五军营参将。我听说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姓李的将军率领部分兵马遁出关外,会不会……”季桓之此前从李密处了解到,自己第二次去往万羽堂藏身处的事情,朱后山和熊广泰暂时并不知道,而他算算自己年纪又不能说了解二十几年前的事情,所以故意称是“听说”。 熊广泰听了季桓之的话,若有所思,而后忽然为之一振:“我知道!” 季桓之问:“熊百户知道什么?” “如果他自称是浙江台州人,叫李赫伦,那么——”熊广泰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下来,眼神也变得凝重:“那么他应当是三弟的父亲!” “真的?”朱后山相当吃惊,他表示要让季桓之再去问问,确认一下。 于是季桓之又来到牢门口,问李赫伦:“敢问李将军,家中可有一子名李密?” 李赫伦先是愣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不过仅仅一弹指的停顿,他就答道:“不错,李密乃是我的幼子,你认识他?” 兴许是当时李总旗年幼,而且又过了二十多年,李将军在日本这么久,一时间记不起来需要回想一下也正常。季桓之想通这一点后便回答:“李总旗是在下在北镇抚司的同僚。” “那他现在在哪儿?”李赫伦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担心。 对此,季桓之只是摇了摇头。 李赫伦心一沉,叹了口气。随后道:“不谈那些了,先说说明军的情况怎么样吧?” 季桓之道:“辽东副总兵祖承训领三千兵马援朝,已经在早些时候被你们打得全军覆没了。” “只有三千人?”李赫伦倍感惊疑。 季桓之刚想说因为宁夏尚未平定,大明在短期内很可能不会出兵,那三千人已经是全部援军了。但他转念一想:李赫伦已经在日本待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未必是过去的他了,凡事都照实了说,不一定是对的。于是他扯了个谎道:“祖承训的三千辽东军只是探路先锋,后面十几个卫所、以及山东、南直隶、乃至浙江都在调兵,大股兵马正源源不断地向江畔集结,估计等正式出兵的时候,应当不下三十万。”他自己估测,以大明的实力,出动三十万人,也属正常范围,所以才编出了这么个数字。 后面朱后山听见季桓之一本正经地扯谎,面露欣慰的笑容,心里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而李赫伦听完季桓之的叙述,摸摸下巴的胡须,低眉沉思。 这会儿那两个倭军将领又问了他几句话,李赫伦转头回答,两名倭将中高个的一个仰头大笑,随后走到牢门口,用一堆核桃大的死鱼眼冲最外面的季桓之轻蔑一瞥,叽咕了一句,旋即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季桓之不免要问:“李将军,你和他们说了什么?那倭将又对我说了什么?” 前一个问题李赫伦没有回答,而后一个他回答了:“他说,戚家刀法,不过如此。” 很快,季桓之就了解道,这个曾在战场上差点杀掉自己,但被另一个人拦住的倭将,正是侵朝先锋军团长加藤清正。 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第五十七章 黑船事件 李赫伦自上次来战俘营充当日军和俘虏之间的翻译,并故意把明军的话瞎几把翻已经有一阵子了。期间那个叫加藤清正的倭将时不时过来打量这帮俘虏,并且随机挑个把人出去,充当他练刀的桩子砍了脑袋,十几天天下来,原本就不多的俘虏就只剩下那几个锦衣卫和三名辽东军。 原本从京师出发的一行人里,只有熊广泰的侄子熊廷弼确信无疑是安全的,因为早在辽阳准备行军的时候,他二叔就让无权随军的他去驿站跟送信的驿卒搭伙回去了。至于剩下的人,每天都要担心下一个抽中挨刀的会不会是自己。 这一天,又有人前来,命令打开牢房门,不过来的并不是加藤清正,而是李赫伦。 “李将军,终于又见到你了。”季桓之惊喜道。身处敌营,见到同胞自然有一股亲近感油然而生,而且对方还同是浙江人,此外还是万羽堂的同门,尽管季桓之一心想与这个门派摆脱关系。 李赫伦示意众俘低声,不要聒噪,而后道:“太阁已经得知明军先锋全军覆没的消息,并且听说了俘获了大明京师的武官,他表示很有兴趣,想见见你们。”因为“锦衣卫千户、百户”向倭人解释起来略有些麻烦,所以李赫伦向倭军上级通报的时候就直接说成了是武官。 “太阁?”俘虏们表示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太阁丰臣秀吉,明国人应当是称作平秀吉,就是当今日本的大当家、管事的。”李赫伦解释道。 “他想见我们,他现在在朝鲜?” 李赫伦道:“太阁本人当然不会来朝鲜,他还在日本。” 经此一言,众俘虏们大概明白了,日本的老大要见他们,而他本人又不在朝鲜,那自然是要将他们带去日本了。不但成为俘虏,还要成为千山万水之外的俘虏,真是让人绝望啊。 不过,“才短短半个月,那什么太阁就知道此地的战况了?”季桓之问道。 李赫伦告诉他:“平壤一战后,信使飞马前往釜山,由釜山坐船赶往日本对马,这两地相距并不遥远,所以传递消息还是很快的。”解释完了,李赫伦接着说:“行了,不废话了,你们跟我走吧。相信我,我终究是大明的子民,一路之上我会设法保护你们的。” 他的这个承诺令众人安下心来,老老实实跟他走了。 众人出了牢房,跟在李赫伦后头行走。在平壤的路上,他们看见不少朝鲜军民被列成一排排,由几个身穿华服、明显是将领的倭人拿着刀挨个砍头,他们常常连砍数人后,相互比较,然后对视大笑;又有不少妇女,被剥光衣服强暴后,放在竖起来的长枪上,自下而上穿刺而死;甚至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分尸,小胳膊小腿随意地丢在街道和附近的阴沟里,散发着恶臭。 见到这些惨状,就连长年出入战场的辽东军兵丁也看不下去,只能扭过脸去。 “倭军——应该说日本武士,从来不畏惧死亡,同时,他们也不以杀人为耻。”李赫伦这样解释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回过头来反问俘虏们:“你们猜他们为什么战后还要杀人?” 有个辽东军兵丁试着回答:“因为军功?”借老乡的脑袋领个军功这种事,他们以往还真的干过。 李赫伦摇摇头。 朱后山答道:“那是因为需要维稳?”占领异国土地,是很有必要屠杀一部分人口来稳定秩序的。 李赫伦又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了他们正确的答案:“因为高兴。” 之后,李赫伦护送或者说押送俘虏们赶往釜山,一路上跟他们讲述了丰臣秀吉入朝的原因,在日本国内,天下刚刚平定,而需要用来维稳的封地不足,太阁为了平息这一问题,所以才决定向外扩张,以朝鲜为跳板,继而侵攻大明。而这一在后世称作“大陆政策”的方针在将近三百年后,再次成为了日本的国策,不过这是后话了。应该说,自织田信长的“天下布武”开始,日本就正式确立了以侵略为基础的战略。 “因为侵朝是太阁的主意,所以为了让自己一方获得更多的利益,进入朝鲜的主力军团,多是太阁的家臣或是与太阁亲近的人。”李赫伦说:“而我家主公只是准备了一支预备队驻在对马岛,我本人也只带了十几名武士和两百足轻。现在护送你们走对我来说也是好事,省得在这里受太阁一方人的排挤欺侮。”李赫伦还告诉众人,倭人相当排外,有极强的地域歧视,甚至说同一国(日本行政划分,大小相当于大明一个县)的人,如果住在不同村子,碰到一起都会看对方不顺眼,总之大圈子大歧视、小圈子小歧视。除非是天赋异禀,有相当出色的特长,否则外人很难在日本立足。 几天之后,一行人抵达釜山,登船出海。 一艘载着两百多人的安宅船就这样在海面上平稳行驶。此间碧空万里,海水湛蓝,俨然一副安宁气象。 然而,这一份安宁,不久将被打破。 在行驶了十几里后,远方的海平面上隐约出现了几根桅杆,看船帆的形状不像是倭军的船帆。 李赫伦听见领航员呼喊,心头一紧,暗暗道:千万别是李舜臣。因为如果真是李舜臣来了,就凭他们一艘并无任何其他倭军护航的安宅船,被那个叫龟船的东西一撞,怕是当场就要去世了。 不过船员看仔细后告诉他,不是朝鲜水军。 李赫伦刚要松口气,却因为船员的下一句话再次精神紧绷起来。 那倭军船员说的是:“黑船。” 很快,底舱的俘虏们就听见了上头动静,他们发现倭军船员脚步混乱,凌乱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惊恐的呼喊声。 季桓之透过船舱两侧的孔洞朝外面张望,发现了远处的一艘大船。 这是一艘纺锤形,约十六丈长、五层楼高的黑色帆船,两侧船舷上密布着炮眼,给人无比的震慑。安宅船与它一比较,简直就和这艘船两边挂着的舢板差不多了。 “好奇怪的船。”他不免发出一声感叹。 “让我瞧瞧。”朱后山也靠过来,看到了那艘白帆黑船。他当即放大了音量道:“这不是佛郎机的船吗?” “佛郎机?”这个词,季桓之鲜有听闻。 朱后山告诉他:“佛郎机是万里之外的一个小国度,这个国家的人高鼻梁、深眼眶,多是红头发,所以也可以叫红夷。他们擅长制造远航帆船,以及各类火炮——只不过,佛郎机人一向只是做生意,为什么倭人看见他们的船如此惊惶?” 那艘黑色的船在视野中越来越大,并且缓缓将左舷对向了安宅船。 当看到黑船上那一排孔打开,十几个圆形的黑色物体从里面伸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轰——” 十几声炮响,无数的水花在安宅船的周围溅起,船只甚至差点被浪头打翻。其中有一颗炮弹直接打穿了安宅船的船舷,将一名辽东军的头颅带走,只剩下一颗黑色的铁弹嵌在另一侧船舷上。而甲板上早已惨叫连连。 待水花落尽,透过孔洞,季桓之看见水面上浮着一堆木板,以及一些缺胳膊少腿的落水倭军,其中一些倭军还奋力游泳,试图抱住木板,以期同袍救援,而还有一些被击杀或是震晕的就不那么幸运了。 幸好当时的大炮装填很慢,他们还是有机会逃跑的。 于是船员们拿出吃奶的力气玩命摇着桨,和黑船拉开距离。 黑船见安宅船驶出了射程,便又调整船首方向,追赶了过来。 一名船员看逃出了黑船的射程,冲李赫伦欣慰地说了几句话。他说的是:大船到底不灵活,你看我们都跑这么远了,它船头才刚转过来。 话音刚落,这名倭寇的脑袋就不知道飞到了哪去,鲜血喷涌而出。 原来黑船船首还有四门炮。 随着船只朝向的改变,黑船也调整了帆,速度陡然提升,纺锤形的船身划破碧蓝的海面,泛着白色的浪花疾驰而来。安宅船上的船员划了好久的桨,早已累的半死。 李赫伦怅然地看向黑船,绝望地想道: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怎么办?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办法: 投降! 尽管不甘心,但现在只有投降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有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安宅船升起了白旗。 见对方举旗投降,黑船停止了炮击,开到了安宅船旁边,接管了这艘船。 第五十八章 佛郎机人 却说李赫伦押解俘虏前往对马,由于并无其他船只护航,他们途中遭遇佛郎机黑船攻击,被迫投降。 当安宅船上的人登上黑船甲板正式成为俘虏时,从黑船船尾掌舵的位置走下来一个人,长了一副佛郎机人的面孔,但同时却穿着一身日式的银白色当世具足,腰上还有一长一短两把刀。 李赫伦认识这个人,叹息着用日语对他说道:“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那人高傲地扬起下巴,竟也用日语回复道:“是的,我又回来了,带着复仇的信念回来了。” 这个佛郎机人可是大有来头。 首先,要解释一下,很多人以为倭寇就是劫掠中朝的贼寇。其实实际上倭寇抢劫是不分本国人还是外国人的,除了自己的基地所在地,别的地方一概都抢。不少沿海的大名还会偷偷雇佣倭寇去抢劫其他大名,背地里下黑手。而且倭寇也分派系,海上不同派系的倭寇遇见的话,实力相差较多的时候经常会上演黑吃黑,因为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在大明,最有名的倭寇应该就是嘉靖年间的老船主汪直了。而在倭寇的发源地日本,还有一个传奇的倭寇比汪直更有名,据说这个倭寇头子拥有着五十多艘船,大型安宅船、中型井楼船、小型小早船齐全,但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还是他的旗舰,一艘纺锤形的奇怪巨大帆船,这艘船无比高大,船上还竖有着四根高耸的船桅,上面巨帆如云。而且这条船上还有着二十多门弗朗机大炮,能把其他船只轰成碎渣。因为这条船通体全黑,被人称为“黑船”。 所有的船队都不希望遇到黑船,哪怕是其他本地倭寇。 而现在这名身穿当世具足,还和武士一样佩戴着两把刀的“佛郎机人”,正是黑船之主、东海道死神——伊雨三万六千卫。 伊雨三万六千卫出生在骏河的一名下级武士家里,他从小就发现了自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地方。他的母亲是个倭人,可他的父亲却是别人口中的南蛮人。他的父亲尽管有着武士的身份,却经常和他说起一个远在万里的神秘国家,父亲告诉他那个国家才是他的真正故乡。父亲还说,在那个国家,人人都是像他一样的赤发碧眼,说着另外一种语言,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之后,父亲开始教他一种奇怪的语言,还在纸上画出了许多形状奇特的大船。自那以后,三万六千卫童年的梦里就经常出现着这样的情景,一艘高大的帆船从遥远的海平面缓缓驶来,上面满载着和自己长相一样的船员,亲切地对着他微笑。 他日夜的企盼终于得到了上帝的回应,终于,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真的有一艘巨大的黑色帆船从海面上出现,来到了骏河,它就是渡鸦号盖伦帆船(此盖伦非彼盖伦)。船上的船员们也真的是和他父亲、他自己一样的赤发碧眼。 朝夕盼望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然而伊雨三万六千卫的父亲却由于惊喜过度死去了。 由于渡鸦号的船员不会日语,伊雨三万六千卫主动担任了翻译,成了他们在骏河的“领航员”,深得船员们的信任。 后来今川义元以每人一百石的价格雇佣了渡鸦号,让他们负责维护沿海的治安。伊雨三万六千卫踏上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甲板,和船员们一起驰骋碧波。 但好景不长,两年之后,今川义元在桶狭间被斩杀,继任的今川氏真不愿意再支付渡鸦号的工资,甚至还听信谗言,剥夺了伊雨家的封地。屋漏偏逢连夜雨,渡鸦号的船长因为常年的航行,长期吃不上新鲜蔬菜得了坏血病死了,眼看一群人就没活路了,伊雨三万六千卫一咬牙、一跺脚,当了海贼。 很快,渡鸦号凭借着强大的火力和远超倭人船只的性能,成为了骏河海域无人敢惹的海上怪兽,伊雨三万六千卫也被船员们推举为新的船长。他带着渡鸦号横行数年,收编了许多同行,终于成了拥有着五十多艘船的大船主。 但是在海上肆意横行的日子终究是不能长久的,织田家崛起后,为了保护航线,开始严打海贼;丰臣秀吉成为天下人后,更是收编大部分倭寇,封其中首领为大名,对伊雨的船队四处围追堵截。现在,庞大的海贼军团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艘老旧的帆船了。 船虽然老旧了,但速度依旧碾压倭船,而且倚仗着凶猛的火力,三万六千卫一直在釜山对马之间的海域蛰伏,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偶尔出击,袭击落单的日军船只,借此报复丰臣秀吉。 当然,关于伊雨三万六千卫的名字,还有一个笑谈:倭人会根据排行命名,而三万六千卫的含义就是,如果他父亲是个神枪手,一天一个,也要干一百年。 总之倭军都成了海贼的俘虏,而俘虏的俘虏,仍然是俘虏。那七个锦衣卫和两个辽东军,依旧被押进阴暗潮湿的底舱,和耗子为伴。 不过,朱后山熊广泰他们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了几个熟人。 “史同知、孔千户,你们怎么在这里?” “朱千户?我刚想问你呢!”孔定邦也是一脸的惊愕。 原来指挥同知史世用领副千户孔定邦、百户铁万安、试百户邓秉忠、郑士元、总旗汪德隆、靳友超及麾下人员以及一个所的部分兵马,伪装成商人由天津大沽出航,原计划先抵达琉球,而后前往日本萨摩,进而再探听情报。但不料船只在海上突遇风暴,损失了不少人马,外加偏离了航线,结果被伊雨三万六千卫的黑船袭击。因为他们乘坐的是商船,没有太强的防御能力,所以剩下的人全都成为了俘虏。 “照这样看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上面交待的差事。”史世用感慨道。 “都这会儿了还想着差事呢?”一名辽东军士道:“能活着回去就已经要请佛祖保佑了!” “或许吧,”朱后山道,“但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五十九章 南蛮倭寇 不论倭军明人,在黑船上都是同样的俘虏身份。而且伊雨三万六千卫看起来尤为痛恨倭军,每天都要挑几个倭军出来,剜眼割耳最后处斩,就和平壤的倭军对待明军俘虏一样。 史世用孔定邦等人每日都惴惴不安,担心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而此前就当过一回俘虏的朱后山等人倒很淡然,反正已经玩过一次了,另外倭军数量还有不少,短时间内还杀不完,轮不到自己。 事实上,比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死亡更令人担忧的是食物和水。海贼可没有发善心到每天给俘虏们分发食物的程度,底舱的这群人每天都在进行抢夺耗子虫子的活动,有些瘦弱倭军足轻甚至已经饿死,开始腐烂发出恶臭了。 为了防止蔓延疾病,黑船船员只能咒骂着把死人以及一些奄奄一息的活人丢下海,而黑船则一直跟着几条鲨鱼,在有活人落水后,就一拥而上,品尝这份平时不在自己食谱中的高级食材。 “照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也都要葬身鱼腹啊。”指挥同知史世用对前途十分担忧。 “必须要想个办法脱身——哪怕抢条舢板划回去也得搏一搏。”孔定邦如是说道。 孔定邦的下属邓秉忠道:“对,我们这么多人,总得搏一把,否则再继续这样下去,就要饿得连拼的力气都没了。”除了邓秉忠以外,还有不少人响应,那些倭军武士和足轻也跃跃欲试。 然而就在这时,有不同意见的声音发出来:“与其脱身回大明,不如让他们把我们送回大明。” 说话的是沉默了好几天的年轻千户季桓之。 史世用瞥向这个他还不是很熟悉的下属,道:“黄口小儿,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季桓之没有理他,而是转向倭军的主将李赫伦,道:“李将军,你不妨试着和海贼头目这样说:‘如果你能把我们送回大明,那么大明会封你为水师将军,同时掌管沿海贸易航线,职衔世袭罔替。’”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欺骗,李赫伦对此只能表示伊雨三万六千卫也不是傻子,这法子不太可能奏效。而且“大明会封你为水师将军,同时掌管沿海贸易航线,职衔世袭罔替”这种话不是随便说的,是要负责任的,万一他们真的能安然回到大明,如果有小人把这句话说给皇帝听,那季桓之也跑不了被治罪。 “能回去就是万幸了,还考虑那么多后面的事做什么?”接着季桓之靠近低语道:“李将军,不要忘了你我的任务。” 这句话敲醒了李赫伦。对,二十多年了,那个任务仍然没有完成,如果不能把这个年轻人安全送回去,往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我姑且试一试吧,毕竟我和三万六千卫相识一场,也许他尚能给我点面子。”李赫伦答应下来,随后冲舱门口的守卫打了声招呼。从守卫的态度来看,李赫伦所言不虚,伊雨三万六千卫真的与他相识,他被带上去了。 当李赫伦进入船长室内,就看到了一张桌子,桌面上的一侧还放着个球形的物体,桌面正中央是许多图纸和工具。 此时伊雨三万六千卫脱了具足,穿着一身白色碎花衬衫,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你要见我?想说点什么?”三万六千卫发问。 李赫伦道:“你知不知道,俘虏当中有明国人?” 三万六千卫笑道:“当然知道,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就击沉过一艘商船。” “他们不是商人。”李赫伦说出这一句来。 “不是商人?” “对,不是商人。他们其实是大明的锦衣卫。太阁出兵攻打朝鲜,朝鲜是大明的附属国,大明自然要进行支援——” 李赫伦说着话,三万六千卫坐正了些,将桌上那个球体拉近了,从中找到了大明的位置,同时说道:“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正儿八经地看大明这个国度吧。我还记得,上一次这样看过之后,我就和一个明国人一起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一次,又是什么样的‘好事’?” 李赫伦尴尬地干笑一声,道:“如果你能把那些锦衣卫安全送回大明,那么大明会封你为水师将军,同时掌管沿海贸易航线,职衔世袭罔替。” 伊雨三万六千卫先是很感兴趣地倾听,等听完后便摆了摆手,冷冷地看着他:“既然上了我的船,就别老动那些歪心思。” 李赫伦大感失落,不但没有说服对方,还被对方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三万六千卫忽然兀自感慨:“家父当年想帮助祖国葡萄牙开辟殖民地才来到了日本,但很可惜最后也没有成功,仅仅是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武士。而我从一个武士落魄成了浪人,继而又成了海贼,虽然曾经有机会成为大名,但可惜终究是一场空。” 尽管李赫伦听不懂什么“葡萄牙”、“殖民地”,但他大体上还是明白了些,这个赤发鬼的老爹差不多也是想在倭国搞点大事业,但折腾了多年,最后还是没成功。要是成功了,他儿子干嘛还要当倭寇。 接着三万六千卫又重新将目光投向李赫伦,道:“如今丰臣秀吉和大明、朝鲜开战,会不会又是一个机会呢?” 李赫伦原本已经不抱希望,却没料到转机就发生在三万六千卫本人身上。 三万六千卫说:“你说他们中有明国的武士是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俘虏的俘虏就是战友。”他微微一笑,道:“我可以帮他们,但首先他们得替我做一件事。当然,你也包括在内。” 李赫伦眉头一皱:“什么事?” “这件事暂时还只是一个想法,等船靠岸,估计我就能完全谋划好了。”三万六千卫故弄玄虚。 然而三万六千卫说出这话的时候,李赫伦有一点是相当明白的,那就是,黑船所谓的靠岸,绝对不会是大明的海岸,而是日本的海岸。 第六十章 太阁召见 “这件事暂时还只是一个想法,等船靠岸,估计我就能完全谋划好了。” 其后,伊雨三万六千卫指挥下的黑船向东行驶,大摇大摆地闯入了名护屋的海港。 海湾的海军初见黑船驶来,都感到震惊,可当他们打算起锚出击的时候,却又发现黑船上竖着白旗。 当黑船靠岸,伊雨三万六千卫立刻派人下去告知此间日军,就说三万六千卫从此愿意侍奉太阁,此次前来,还带来了掌握明军情报的明国人。 海贼船员走后,船上的人都在静心等候来自天守阁的消息。 终于,在次日上午传来消息:太阁邀请伊雨三万六千卫入城。果然,丰臣秀吉作为一个天下人,接纳曾经的敌人为自己服务,是应有的气度。只不过,目前只有三万六千卫自己知道,这是一次诈降。 黑船上有一半船员和一半俘虏仍然留下以防万一,而伊雨三万六千卫领着一百多名船员和部分俘虏在迎接队伍的指引下,徐徐步入名护屋城。 三万六千卫遥望过去,将目光投向天守阁的屋顶,眼中仿佛在燃烧着一团火焰。 被押送的俘虏中包括朱后山、熊广泰和季桓之以及两名大明辽东骑兵。他们一路走着,也在观摩异国城池的风貌,感觉这种依山而建的堡垒格局虽然小了些,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待一行人走到本丸附近,领头的一个同样剃着脑门和头顶缺一块的丑陋发型的武士停了下来,对三万六千卫和李赫伦道:“其他人就在外面等候,你们二位及明军俘虏们分先后进入,太阁已经在里面等着见你们了。我还有港口的事情要忙,就先走一步了。” “有劳刑部少辅了。”李赫伦颔首致意。他并不知道,三万六千卫在他低头的间隙用阴冷的目光瞄了他一眼。 “下面请跟我来。”大谷吉继走后,一名年轻的、头发还挺茂密的武士接替指引工作,将二人引入天守阁中。 “有劳左卫门佐了。”李赫伦再次点头致谢。 而后,那名叫真田信繁的近侍拉开门,端坐在门外,让两人进去。 伊雨三万六千卫和李赫伦步入屋内。丰臣秀吉并不像大谷吉继说的那样“已经在里面等着见你们了”,那不过是一句客气话。二人唯有盘腿而坐,静静等候。 稍后,一个身材矮小,貌似猴子的老年男子走到上座,盘腿坐下,他面带标志性的微笑,看向下面二人。 “三万六千卫,见你一面实属不易。” 三万六千卫先是俯身低音叫声“哈哈”,而后道:“太阁大人言过了。小人真心拜服太阁大人,此次特来情愿,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丰臣秀吉朗声大笑,说道:“能让黑船之主、被称作东海道死神的水军天才伊雨三万六千卫为我效劳,这才是我的福气——咦,赫伦,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赫伦答道:“前些日子治部少辅告诉小人,要让小人将明军战俘带来名护屋——” 他尚未说完,伊雨三万六千卫就无意一样抢过话头,道:“几天前小人在玉浦海航行,发现一艘安宅船正在向朝鲜水军靠近。因为当时已经有了投奔太阁的打算,所以小人驱使黑船过去,赶走了朝鲜水军。但赫伦显然误认为小人有敌意,所以与我船交火,小人迫于无奈只得自卫,不慎击沉了安宅船,但将赫伦他们以及船上的明国人大部分都救下了。” 李赫伦眉头一皱:在玉浦海向朝鲜水军靠近,我做过这种事吗?三万六千卫此话暗藏杀机啊。 果然,丰臣秀吉依然保持着微笑,但已经换了一副眼神,问道:“赫伦,他说你在玉浦海与朝鲜水军相遇,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赫伦忙道:“回禀太阁殿下,并无此事。” 三万六千卫装模作样地表示疑问:“并无此事,难道是我看错了?可惜没法把李舜臣叫过来问一问了。” 尽管不能把李舜臣喊过来,但喊别的人对质还是可以的。 丰臣秀吉问:“那几个明军战俘呢?把他们叫上来。” 作为战俘,朱后山等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屋的,他们只能被人押过来,在外面跪候。 看见几个块头明显比自己的马廻众还要大一圈的人,丰臣秀吉就知道是明国人了。他旋即冲李赫伦道:“赫伦,你先退下回避。” “小人回避……那谁来担任翻译?” 秀吉面色一凛:“懂汉语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的确,虽说日本陆军中几乎没人会说汉语,但海军就不一样了。前面说过,日本海军招纳了不少倭寇,甚至水军统领九鬼嘉隆本人就是八幡海贼头领,曾在信长攻打本愿寺时带领铁甲船队粉碎了毛利辉元的水军,其麾下就有部分偷渡的明国人。 李赫伦无奈,只得先行退下。稍后,一名在日本海军服役的明国福建人来到天守阁,暂时充任翻译。 丰臣秀吉对翻译道:“你问这几个俘虏,出航后是否曾往玉浦海方向行驶过?” 那翻译听清楚后,用汉语向几名俘虏发问。 对于这个问题,几个人也是相当茫然,且不说是否往玉浦海方向行驶过这个问题了,他们就连玉浦海是什么范围都不清楚,只能摇头以对。 那翻译相当缺心眼地回复丰臣秀吉:“回禀殿下,他们说‘没有’。” 丰臣秀吉听罢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发着冷笑。如今的秀吉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纵横捭阖的秀吉了,现在智商情商纷纷退化的他得出一个更加缺心眼的结论:李赫伦身为明人,必定勾结朝鲜水军,欲将明军战俘送还。这几名战俘回答“没有”,正是他们已经串通一气,互相掩饰的最佳证明! 当然,李赫伦是关东管领的家臣,如果要问责的话,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于是秀吉又向翻译说道:“你问他们,明军先锋全军覆没,大明皇帝是否已经决定奉土乞降?” 这个问题用四个字来评价,那只能是“相当可笑”了。狂妄的丰臣秀吉因为读到明军先锋惨败的军情,真的以为大明兵马比他所了解的更加不堪一击。在他脑海中,甚至形成了自己君临大明京师,大明皇帝和朝鲜国王同时向他跪拜的图景。 就连翻译都有点颤栗地将秀吉的问题转成汉语,询问战俘。 朱后山听罢放声大笑,道:“可笑,我大明国力,比倭人十倍不止,此时数路边军五十余万,正向江边集结!” “真的有五十万?”翻译惊问道。 “可能还不止——”朱后山稍稍停顿,又丢给了对方一个极其提神醒脑的称呼:“狗汉奸。” 因为这个称呼,翻译的五官几乎拧在了一起。随后他告诉丰臣秀吉:“回禀殿下,他们说大明皇帝调动了二十万边军,还妄图与太阁的人马决一死战。” 三千骑兵半天就给干掉了,此刻二十万人在丰臣秀吉眼里,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性问题了。 “乌合之众,哪里是我百战之师的对手?”秀吉笑道:“告诉他们,我不会杀他们,我要留着他们的命,见证大明皇帝在皇宫跪拜我的那一天。” 第六十一章 忍者夜遁 在见识过日本的扛把子、丰臣秀吉的狂妄之后,明军俘虏们被投进监狱。 应当说他们比较幸运,因为名护屋城是专门为了侵朝而在近几年新修建的,加上倭人又好整洁,他们所在的囚室,不光有清漆打过的木质地板,还有一人一条的洁净毛毯,如果不是牢门的栅栏木柱和比猪食好不了太多的牢饭,真的和住客栈差不多了。而且其实对于食物他们不应该有太多怨言,因为倭人在岛国特色主义的佛家思想的教诲下,有长达一千年的时间是不吃肉的,在目前的安土桃山时代,倭军军粮的品质也好不到哪儿去,试想当年雄踞关东的北条家主北条氏政,每天也不过是吃两顿汤泡饭就给打发了。 “唉,这地方真是憋屈,腿也伸不直、胳膊也不够放,再这么待下去,我怕是得憋死。”一名叫胡必烈的辽东军正倚靠在牢门栅栏上半躺着发牢骚。关于他那个相当奇怪的名字的说法,是他的父亲年轻时曾经随大军征伐蒙古,得胜归家后儿子降生,而父亲本人又立下军功,为了庆祝双喜临门,他的父亲便给他起名叫胡必烈。 孔定邦在隔壁听到他的牢骚后说:“你个东北佬有吃有住倒也不用愁,我们就不同了,我们几个可还有任务在身呢。” 话音刚落,外面有个老兵提着饭桶进来,口里嚷嚷着:“开饭了。” 一帮明国人毕竟来了这么多天,这句日语听了许多次,已经理解意思了。 那老兵舀了一大勺盛进空碗里,季桓之瞄了一眼,啧啧道:“又是汤泡饭。” 老兵随即回敬他一句:“怎么,吃不得吗?” 季桓之略有些无奈地拿起筷子正准备用餐,却猛然意识到,这老兵回答自己的话是一句汉语,就这么一怔的工夫,他突然发现手中拿的不是筷子,而是两条吐着通红信子的毒蛇。季桓之由心发出恐惧,直骇地寒毛直竖,一个激灵的同时将蛇丢了出去—— “啪——” 落在地板上的却仍旧只是两根筷子。 “雕虫小技,不足为奇。”那老兵说完,将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张和蔼可亲、同时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 “在下果心居士,特来助几位明国朋友逃离此地。”老兵如是说道。 如果是倭人听到这个名号,必定会大为惊讶,但几个明国人显然现在还不清楚果心居士是和服部半藏、风魔小太郎并称为天下三忍的顶尖忍者。而且忍者的前身是早在源平合战时就已出现的物见,而当时平家曾有三十六名物见其实是来自南宋的暴雪坊,中原秘术与日本忍术,其实颇有渊源。不过果心居士因为是佛门出身,又有传说他的父亲是印度的婆罗门,他所修的秘术又不同于岛国常见的忍术流派,倒更接近于婆罗门的幻术,类似变戏法。 果心居士不知用什么手段打开了牢门,将明国俘虏放出,然后解下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含在嘴里,酝酿了半天。 然而就在众人等着他口吐莲花,施展出下一招的时候,他却咕咚将酒咽了下去。 “不好意思,帮人越狱这种事老夫还是头一次干,实在太过紧张,喝一口清酒放松一下心情。” 这话令众人险些绝倒。 稍后,一名巡察的足轻来到了走廊里,正好看见他们一群人竟出了牢房聚在一起,他刚准备大声叫嚷发出警报时,果心居士又含了口酒,疾步上前喷在了那足轻脸上,那足轻随后抓挠着面庞,一脸惊恐,很快便晕厥在地。 果心居士立即提醒看得呆住的众人:“还愣着干什么,快跟老夫走啊!” 一行人就像黑夜街道角落的老鼠一样,跟着这个奇怪的老头在名护屋城内地下一层穿行,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岔道和暗门,他们才出了天守,来到了城外的城下町。 果心居士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民宅,关上门后点燃了一盏油灯,将榻榻米上放着的一堆叠好的衣服分发给众人,并说:“你们的模样太过惹眼,尽快换上本地老百姓的衣服。” 季桓之接过粗制滥造颜色还很难看的麻布衣,歪头沉思,却不急着换上。 果心居士问他:“怎么了,嫌不好啊?我还告诉你,这堆衣服还是老夫自己掏钱购置的呢,你可别不领情。” 季桓之摇摇头,表示不是因为衣服的质量问题他才不愿意换的,他思考的是:“你为什么救我们,而且还会说汉语?你到底是倭人还是和李将军一样是明人?” 果心居士觉得此地还算安全,也可以安心说话了,便向他解释:“我是倭人,会说汉语是因为我和赫伦本是同僚。” “同僚?” “我和他同样是侍奉关东管领的家臣。当然他作为武士,地位自然要比身为僧侣和忍者的老夫要高一些。至于为什么要救你们,往后再慢慢向你们解释。” 朱后山的政治嗅觉相当敏锐,他从果心居士的只言片语中就听出了端倪,问道:“老人家,是不是这个关东管领和你们日本的当家人太阁,并不是完全一条心?” 果心居士似要回答却又避而不答,大有心照不宣之意。不过有一点他必须要说清楚了:“我家主公关东管领,不是过去那个喜欢吃汤泡饭的关东管领。” 朱后山问:“还有两个关东管领?现在的是哪一个?” 果心居士道:“过去那个北条家的废物早已切腹自尽了。现在的关东管领、我家主公的名讳,乃是德川家康。”说完,果心居士又用日语重复了一遍家康的姓名,像是想让几人记住。 熊广泰捋了捋舌头,拧眉歪眼地念道:“偷苦瓜,噫牙酥?也对,偷苦瓜啃一口,牙都苦得发酥了。”如果他再知道丰臣秀吉是“偷油偷米,还带游戏”的话,估计会形成倭人喜欢偷柴米油盐及各类农副产品的印象。 不过季桓之默念几遍,已经将德川家康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脑海里,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未来他们一行必定会和这个叫德川家康的人产生某种交集。 第六十二章 谈判专家 仅仅半个时辰,仅仅半个时辰,三千辽东铁骑阵亡,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十余残部溃乱败走,一夜奔驰二百里,逃至安州城外。三国的关云长在曹操面前蔑视袁绍的河北人马:“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祖承训却比关羽更牛气,把倭贼比作蝼蚁之辈。不过,关云长成功斩杀了颜良文丑,祖承训却落得个“策马先遁,仅以身免。”就连前来劳军的朝鲜人,都看不下去了。 可祖承训嘴巴却不认输,他对前来送粮草慰劳的朝鲜人说:“天时不利,大雨泥泞,不能歼贼。等再添些兵马,必定能直捣黄龙。”不过,祖承训在驻扎安州城外控江亭的两天里,连日大雨,士兵身处野外衣甲尽湿,纷纷口出怨声。他不得已只能退还辽东,并且在此期间上奏朝廷,把兵败的责任推给朝鲜方军粮不足,援军逃散,甚至称平壤城中有朝鲜人向明军射箭等等,总之着重强调别人的错误,而淡化自己轻敌骄兵的责任。 然而随军出征并且成功逃脱的锦衣卫总旗李密也上了奏疏,直言辽东副总兵不听劝告,连熟知日军战力的朝鲜人的话都置若罔闻,一意孤行,才导致兵败。 把水搅浑,是不愿承担责任者的一贯伎俩。自古骄兵必败,祖承训不顾天气地利,不知敌情,冒然进军,使得明军援朝的初战以惨败告终。但万历皇帝朱翊钧经过冷静思考,明白一点,尽管首战惨败,但战略上的责任却不该由祖承训负责,朝廷兵部大员、辽东巡抚战争动员不足,料敌不准,盲目以为区区数千骑兵就能攻下平壤,委实太小看倭寇了点,鸭绿江对面的“倭贼”远非东南的小股倭寇可比,要想击败这股倭贼,非得调集主力大军不可。 “宁夏那边怎么样了?”朱翊钧问兵部右侍郎宋应昌。 宋应昌摇摇头:“叶梦熊、李如松等部虽将反贼四面围堵,但城池久攻不下,恐怕还需时日。” “需要多少时日?” “至少两个月。” 朱翊钧在脑中快速计算,即便现在反贼已经平定,宁夏的那几路兵马哪怕片刻不歇,火速调往朝鲜,的确是需要至少两月光景。蓟州倒是有戚家军驻扎,戚家军尤为擅长对付倭寇,只是他们兵力也很有限,而且如今北方正值大雨季节,如果将他们调往江畔,难保路上火器不会受潮无法使用。总之需要时间,一切都需要时间。 “有没有办法,让倭军暂停向朝鲜义州进军几个月?” “啊?”宋应昌不知道是自己听岔了,还是皇帝犯傻了。但他不敢对皇帝的智商表示怀疑,只能问:“小臣愚钝,皇上的意思能否再说清楚一些。” “设法与倭军达成共识,休战两个月。” 宋应昌愣了半晌,最后两手一摊:“小臣没法子。” 两人叹息,相视默然,而后不自主地都将头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兵部尚书石星被两个人盯得发毛:“你们看我干什么?” 于是“与倭军和谈”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被交给了石星。然而石星本就是言过其实的一个人,他也没有办法,但他是一把手,关键时刻是要背黑锅的,尤其是皇帝送给他的锅,他也不敢不背。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几天后,石大人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招聘。当然,不是贴布告那种搞法,而是派人私下四处寻访。石星委托了自家仆人、关系比较好的锦衣卫、甚至是江湖上的丐帮弟子,到处寻觅人才,在他看来,“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大明岂无巨骗?”当然,这个巨骗也是有先决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要掌握熟练的日语。 而很快,就有一个生于日本、长于大明市井的商界巨子横空出世了,这个人名叫沈惟敬,浙江嘉兴人。石星刚开始在家里见到他,只觉此人獐头鼠目,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信任。然而沈惟敬正式进行面试,一开口就令他大为震惊。 “小人沈惟敬,生于日本,长年经商,与不少日本大名有来往。即使是太阁丰臣秀吉,也奉小人为座上宾。若不是感念皇恩,不愿背离母国,小人在日本必定不是一方城主、也是某处大名。” 石星不敢断言此人所说是真是假,但仅凭他敢在国防部部长面前胡咧咧这一行为,就足以证明此人有勇有谋,不是池鱼。石星赞赏地连连点头,道:“好,本官便任你为和谈使节,出使朝鲜,斡旋朝日争端。” 沈惟敬躬身行礼道:“小人必不辱使命。” 很快沈惟敬就带着一帮随行出发了,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义州,任务是安抚朝鲜国王,在这里,他见到了避难的朝鲜官员。由于相貌丑陋,所以沈惟敬刚一露面,就令朝鲜众臣大吃一惊。 朝鲜西人党的巨头尹斗寿在后面低声挖苦柳成龙:“天朝就派了这么个人来?” 柳成龙心里也不打底。因为上次在他建议下请来的天朝援军全军覆没,国王李昖差点投江自尽,如今天朝又派人来谈判,万一再失败,那么自己趁着国难爬上的高位怕是做不了太久了。柳成龙一语不发,装作内急悄悄退出了人群,接着冲一边打个手势,唤来自己的护卫武官申命澈,耳语道:“你告诉李千里,让他调查一下,这个天朝使节是个什么来历?” “小人明白。”申命澈奉命而去。 随后柳成龙才又走入人群。此时的沈惟敬正面对朝鲜诸位官员,用流利的朝鲜话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只要他开口,没人能插上话。 人不可貌相,或许是我多虑了?柳成龙见状暗暗心想。随后便和其他大臣一起把沈惟敬引见给了国王。 李昖已经穷极无奈了,因为有过想死的年头,众臣几乎是把他强迫性地关在房子里,并且锯断了里外百丈之内所有的树。李昖天天在院子里转圈,想撞墙又怕疼,这天听说天朝使者来了,他十分高兴,竟然亲自出来迎接。 沈惟敬礼节性地张开双臂,用朝鲜语笑道:“国王亲自接见,下官惶恐、下官惶恐!” 听到这个天朝使节说着自己国家的语言,李昖更是倍感亲切,将其迎入屋中。 但没有人注意到,随行的锦衣卫总旗李密守在院外,表情复杂。实际上,他跟着队伍来朝鲜,主要是为了打听两个义兄的下落;至于沈惟敬,他也不清楚这货到底是干嘛的。 李昖命人沏茶,而后与沈惟敬对面而坐,微笑道:“天使旅途劳顿,茶水马上准备好,还请稍后。” “国王客气了。”沈惟敬道:“下官此次前来,是奉大明皇帝之命,与倭军谈判的。” “哦,是吗,与倭军谈判?” “不错。与倭军谈判,拖延时间,以等待大明援军到来。” “大明还有援军?”因为上次祖承训的惨败,李昖对此不是很有信心。 沈惟敬似乎看出了李昖的想法,呵呵笑道:“这次援军不同上回。上回不过是先锋,打探倭军虚实的。而此次援军,足有七十余万。” 李昖瞪大了眼睛:“七——七十万?” “呵呵,不错。”沈惟敬继续笑道:“当然尽管援军很快会到,但仍然需要一定时日。” “对,本王担心的也是这个。万一援军还没抵达,日军再次进攻,该当如何?” “国王不用慌,”沈惟敬道,“下官不才,熟读武经七书,虽不及张定边、蓝玉之勇,却有徐达、李文忠之谋。若倭军进犯,给我五千兵马,虽不能悉灭贼寇,但保国王一族,亦非难事。” 李昖目瞪口呆,许久方才重新开口,惊叹道:“想不到天使还熟知兵法,真是深藏不露啊。” “哪里哪里。”沈惟敬笑着摆摆手。接着他又敛容正色,一脸神秘地说道:“区区兵法韬略,不值一提。倒是下官认识一个人,值得一说。” 李昖被吊起了胃口,问他:“不知天使要说的是谁?” 沈惟敬凛然冷冷一笑,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丰臣秀吉。” 李昖倒抽一口凉气:“天使……竟然认识丰臣秀吉?” “不错,”沈惟敬道,“下官曾在日本经商,当时与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贸易来往的时候,丰臣——那会儿还叫羽柴秀吉的人,还是给我端茶倒水的小角色呢。” “了不起、了不起!”李昖控制不住要伸出大拇指来。 沈惟敬的话还没完:“正是当初和他喝酒聊天的时候,下官传授了秀吉兵法,秀吉才在信长死后,三天急行军赶回近畿,击败明智光秀,后又消灭柴田胜家,并与德川家康周旋,才有了今日天下人的地位。” 李昖感叹:“想不到其中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沈惟敬接着说道:“正是因为感激我传授兵法,所以丰臣秀吉在成为关白之后,仍以那般高位与我结拜为异姓兄弟。我们情同手足,无话不谈,而且百无禁忌,甚至有同妻之谊。” “啊,这——” “当然是只同他的妻了。”沈惟敬又补充道:“而且是年轻的那一个。” “喔——”李昖抚抚胸口,释然地松了口气。 这会儿婢女将茶水端来,沈惟敬倒是反客为主地吩咐一声:“上茶。” 不知道丰臣秀吉的二老婆如果听到沈惟敬的胡言乱语,以及“上茶”这个双关语,会是何种感受。 李昖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万谢,临走了还送了不少礼品以示纪念。朝鲜官员里的很多明白人他们见国王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不忍打击他,就没敢说天使沈惟敬满嘴胡言,是个靠不住的人。但这货偏偏还就是大明的外交使者。想到自己国家的前途,竟然要靠这个混混去忽悠,朝鲜许多大臣们都充满了悲观。 过了十几天,在将安抚工作向兵部汇报完毕后,沈惟敬再次到来。这一回他要开展第二件任务,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任务:与日军谈判。 第六十三章 议和之始 话说沈惟敬上一次高谈阔论,吹牛不打草稿,把朝鲜国王唬得一愣一愣的,就差对他五体投地了。而此番再次来到朝鲜义州,是为了完成朝廷交给他的第二个任务、也是最主要的任务:与日军谈判,拖延时间。 书房里的沈惟敬一改往日戏谑,埋着头挥毫洒墨、奋笔疾书。旁边两名家丁侍立两侧,静等主人。 稍后,一封书成,沈惟敬将其放入信封装好,他递给其中一名家丁并吩咐说:“这一封信,你即刻送往平壤,交予他们的军团长小西行长。”当时的中日朝三国,虽然语言不同,但是文字相同,尽管不少语法迥异,可书面交流起来还是没有太大障碍的。作为使臣,先写封表示友好的信送给日方,也算符合礼节。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封书成,沈惟敬递给另一名家丁,吩咐道:“此一封信你贴身放好,先去睡觉,等今天晚上快马加鞭,送到某地某处。”这名家丁点头示意,收起信就转身退下,装作无事发生一样。 而前一个家丁带着信出了门,找人借了匹马便直奔平壤去了。 随沈惟敬来朝鲜的李密看见,转头就进了他的住处,找到沈惟敬问道:“沈大人,方才您的家丁出门,可是去送信给倭军?” 沈惟敬道:“正是。估计几天内应该能有回音。” 李密道:“下官想说的不是这些。其实送信给倭军,派我大明或是朝鲜的军士去,不是显得更正式些吗?” 沈惟敬呵呵笑道:“不瞒你说,倭军的先锋军团长小西行长过去是商人,我与他有点交情,派自己的仆人送信给他正好合适。如果换其他人——我看其他人也没胆量去吧?”朝鲜人自不必说,如今畏倭如虎;至于大明的兵士,因为上次辽东军惨败,加上几乎是只身逃脱的祖副总兵不断地妖魔化倭军,说什么倭人头上长犄角、剑气长达一丈八之类的话,也都对倭军有所畏惧;另外倭军喜好杀人的行为由朝鲜方面传到明军耳中,令这些兵士相当胆怯,不敢去办送信这种在他们眼中等同于送人头的任务。 “原来如此。”李密微微点头。紧接着他却又突然问道:“送往倭军的信需要沈大人的家丁去处理,那另一封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沈惟敬差点一个激灵,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人是一名锦衣卫,而且是一个从力士、校尉一路做到总旗的锦衣卫,这样的人能力是极其突出的,一点点小动作都逃不过那一对明察秋毫的锐眼。 不过沈惟敬到底是老江湖,他面不改色道:“另一封是交往兵部的密信,涉及诸多机密,必须由专人交予尚书大人。外加白天人多眼杂,为防止有倭军奸细渗透,本官才特地嘱咐人晚间出发。李总旗现在明白了吧?” “既然沈大人说清楚了,那下官也没什么好说的。”李密虽然退下,但仍然本能地感到第二封信并不是发往兵部的。然而仅凭猜测是没有说服力的,他决定暗暗调查。 话分两头,沈惟敬的家丁驱快马赶往平壤,数日后便携信抵达郊外。时值夏季,前不久在此激战阵亡的辽东将士的尸体已经腐烂,半泡在泥里,正散发着恶臭,有些尸体身上的盔甲已经作为战利品被剥走,有些则没有,但这些尸身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头颅基本都被砍去了,因为领军功是看人头数的。 家丁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直奔主城而去。 城门方向,驻守的倭军刀剑如林,大声喝止。 家丁用日语高喊:“我领大明使臣沈惟敬之命而来,特有议和书信奉上。”说着他掏出了信件。 倭军士兵听到“大明使臣”和“议和”这些词汇,稍作思考,便接过信件转身回去通报。 此时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二人正在作为临时指挥部的朝鲜行宫内,针对前不久治部少辅石田三成抵达王京的事情而讨论不休。原本太阁是任命石田三成为船奉行,在名护屋执行运送部队、粮食和武器的任务。但是在先锋军陆续攻下王京、平壤后,太阁就改任大谷吉继为船奉行,而将石田三成这个“讨人嫌”的家伙派往王京。 “这家伙在后面负责后勤就可以了。仗着深得太阁宠爱,在我们打得差不多的时候过来分军功,也太无耻了!”加藤清正对于三成一事相当不满,如果他再知道丰臣秀吉交给石田三成的任务除了“抢军功”外,还有给各武将划分在朝鲜的领地的话,估计会更愤怒。 加藤清正作为“宁宁幼儿园”【*】出身的人,外加他本身脑筋就有点问题,自然是什么话都敢说。而小西行长作为商人出身的武士,虽是嫡系先锋,但在丰臣家的地位并不是很高,军略以外的事情,那当然是只管在旁边听,不时应和两声了。 加藤清正喷了有段时间,小西行长也听了有段时间,门外有人拿着信件通报大明使臣一事。二人倍感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看来是大明被打怕了,想要和我们议和。”加藤清正前面说得不准,但后面是猜对了。 小西行长接过信件,拆开来读道:“小西殿敬启,今大明日本两国交兵,皆因朝鲜之事……大明皇帝特遣本使前来议和,力图求同存异。故人沈惟敬参上。” “怎么,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见小西行长读完信愣住了,清正问道。 “故人沈惟敬?”小西行长也觉得诧异。他在成为武士之前,在西国(日本地区)行商,偶尔接触过大明来的走私商贩,印象中的确与某个姓沈的人有过一面之缘,但还不至于达到有交情的程度,对方却写了“故人”二字,不知是何用意。 不过,“书信措辞诚恳,末尾又有印章,虽然不知道大明使臣的印章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或许大明的确有议和的意思。”小西行长如此判断。随后他问通报的士兵:“送信的人现在何处?快将他叫进来。” 【*】丰臣秀吉的发妻宁宁抚养了许多武将(其中包括关原战神小早川秀秋),所以她本人又被戏称为托儿所所长、园长北政所等等。 第六十四章 蓬生麻中 却说一番队大将小西行长与二番队大将加藤清正闲聊之时,奉命拖延时间的大明使臣沈惟敬派家丁送来信件,其言辞诚恳,深有求和之意。于是行长便决定接见那名家丁。 那家丁牵马入城,在几名武士的引领下见到了小西行长。按照一贯礼仪,家丁趺坐俯首,先自我介绍一番:“小人是大明使臣沈惟敬的家丁山中源四郎,参见小西摄津守大人、加藤大人。” 小西行长听完不免一怔:“你是日本人?为什么做明国人的家丁。” 山中源四郎稍稍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明国人有钱。” 小西行长先是一愣,而后也展露释然的笑容,商人具有趋利的本性,谁有钱就替谁服务,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山中源四郎作为沈惟敬的家丁,可以说是半个商人,讲出这种话来,也算光明磊落。只不过,“明国人有钱,到什么地步?” 山中源四郎意识到,小西行长的这个问题绝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其背后一定另有目的,说不准是想通过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来窥探敌国的经济面貌。于是他直言不讳道:“大明国力保守估计,也是日本的十倍。也许一开始的战争显得相当顺利,但时间一久,两国之间的差距必定会逐渐显露。” 加藤清正厉声叱道:“胡说,据说是大明最精锐的辽东骑兵都被我们打败了。明国不过是一只看似庞大、实则虚弱的病虎罢了。” 山中源四郎也是胆子大,将脸转向清正直盯着对方问道:“敢问加藤大人,丰臣家哪位武士的军功与名望最盛?” 加藤清正打仗是智勇双全,但平时脑回路就与常人不同了,他接过这个的问题,还真的仔细考虑了一会儿,方才回答道:“都说封地石高是功劳决定了,但真论起来,我们丰臣家里,最厉害的一个人无疑是黑田孝高【*】大人。” 山中源四郎又问:“那加藤大人自觉与黑田大人比之如何?” 加藤清正道:“论武勇,他跛脚的自然连一般人都比不过。但行军调度、谋略韬晦上,我的确是远远不及他。” 山中源四郎微微点头,然后云淡风轻地说道:“小人开始的那番话,正是黑田孝高大人本人曾经说过的。” 日本与大明实力差距巨大,这一点,官兵卫是看得最透彻的一个人。 “大明如果真心应战,随时可以调大军奔赴朝鲜,届时恐怕光后勤人员就已超过二十万,主力兵马更是不可胜数,一旦过了鸭绿江,直扑平壤,二位觉得你们凭自己本部的数万人应付得过来吗?”山中源四郎跟着沈惟敬这些年,经商的学问不知长进了多少,反正吹牛的本事是学足了。 谈话到了这里,猛撞人清正也不得不冷静下来,以客观的态度来看待这一问题。 最终,他与素来不和的小西行长又一次达成了共识:向大明使臣发出邀请,进行正式和谈。 这段时间里,朝鲜的那帮人每天都在赌沈惟敬这个大明使臣会给自己的老仆买一口怎样的棺材。但最终,家丁安然归来,并带回了日方想与大明使臣、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的虚衔)和谈的邀请。 朝鲜众臣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愕然,心里都觉得,自己混官场那么多年,竟还是比不过一个六十岁的布衣老翁,这算是白活了。 当然,仍有些人对和谈表示出强烈的反对。比如朝鲜的大臣尹斗寿,此人在日军刚刚入朝攻陷开城之际,就说要正面应敌,死守汉城;汉城失守后,他脚底抹油一般头一个溜到了平壤,然后又说要正面应敌,死守平壤;平壤失守后,他又脚底抹油一般头一个溜到了义州;后来大明派援军过来,他又极力阻挠,说要保证国家主权的完整;明军先锋战败,需要时间来集结大军,所以派人封贡和谈,他又…… 总之这货是个废物,没什么太大用处,成天只是为了自己考虑而已。 其实柳成龙虽然与他是政敌,但在这一点上和他的意见是相同的,也反对和谈。只是他反对和谈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儒家道统思想,而是纯粹的觉得沈惟敬这个老油条不靠谱,是来诓人的。 但沈惟敬何许人也,他对柳成龙义正辞严地说道:“如今朝鲜三都尽失,二王子被执,王室已退居义州,而大明援军先锋失利,须借以时日以阻滞日军。”此外,他还说:“封贡和谈,还可打消朝鲜王内附意图。万一朝鲜王内附,大明果真接纳,则各地义军、李舜臣部水军士气必定崩塌。” 柳成龙道:“天使所言,下官也明白。只是,天使有把握成功阻滞日军吗?据我所知,日军先锋二番队大将加藤清正,向来讲求以武力征服。即便能一时唬住他,难保日后不会有变数。” 对此,沈惟敬置之一笑:“日后?日后有变数也无妨,只要这日后不发生在大明兵马抵达之前即可。”紧接着,他突然正色,严厉批评了朝鲜一番:“你们一直是希望我大明出兵,将倭寇逐出,尽快恢复疆土。可你们向来是只顾党争,丝毫不考虑其他,一直以来腐败无能,才导致不到两月就沦丧大半国土,稍作抵抗后便土崩瓦解,内不能鼓舞百姓、外不能对倭军反击,一心只顾自己身家性命,急于‘内附’。而且向我大明申援之时,也不能奏明敌情,解释事情始末,才导致我先锋大败。你们朝鲜上下,除了效楚囚哭秦庭外,再无作为!”末了,沈惟敬又缓和神态,对柳成龙道:“柳大人,我纵观朝鲜朝廷,唯有你是吕端大事不糊涂,所以这番话,我只能对你说呀。” 柳成龙原本已经忿忿,但听完之后,心中火气消弭,不免低头沉思。 沈惟敬舒出口气道:“行了,事不宜迟,老夫稍作准备,明日便要去单刀赴会了。” 【*】黑田孝高:通常称作黑田官兵卫(1546—1604),号称日本战国第一军师,辅佐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同时他也是侵朝三番队大将黑田长政的父亲。 第六十五章 单刀赴会 说是单刀赴会,其实不准确,因为沈惟敬本人并没有带刀,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就孤身一个人去平壤,还是带了几个家丁和一些锦衣卫护卫的。 而柳成龙等朝鲜方面的人,将他一行送到平壤附近后,当然不会跟着进去(傻子才进去),只是在城外的一座山头上远远看着。之所以他离这么远进行眺望,是因为城外有大批全副武装的倭军,“迎接”大明使臣。 小西行长其实根本没有和平的决心,他只是希望大明不要出兵,将朝鲜土地悉数送给日本才好。如今他派数千足轻、薙刀队及铁炮足轻于平壤城外十里列阵扎营,本就是想给大明使臣一个下马威。 锦衣卫总旗李密也在沈惟敬一行当中,上个月刚刚亲身经历过一场屠杀的他,如今看见这一大群个头不高,但煞气凌人的日军军阵,竟控制不住自己地打了个寒噤。 “这么热的天,李总旗是要添衣服吗?”冲着这名对自己有监视怀疑行为的锦衣卫,沈惟敬随口开了句玩笑。 李密的回答倒是挺有风度:“下官偶染小恙,劳烦沈大人关心了。” 一行人很快到达了倭军军阵面前。一名武士冲他们叫嚷了几句,沈惟敬亦用日语回答。双方交流一阵,沈惟敬转向随行道:“倭军只准我一人入内,你们就在此等候,不要随意走动,老夫可能需要在里面多待一段时间。” 随行不放心道:“沈大人此去不会有危险吧?还是让属下们跟着进去吧。” 沈惟敬道:“不必担心,我与倭军大将乃是旧日相识,如果他没有和谈诚意,早就挥师攻入义州了。听我的命令,在外等候。”言讫,他便打马向前,踏入日军大营。 就在他刚刚进去的时候,日军队列突然变动,一拥而上,把他围得严严实实,用凶狠威胁的目光围观着这个模样寒酸的老头。然而沈惟敬却毫不慌张,镇定自若地下了马,冲身边最近的一名倭军招呼一声:“替我看着马。”旋即不紧不慢地步入小西行长的营帐,只余下那攥着缰绳的倭军兀自凌乱。 营帐内,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二人,穿着具足与阵羽织坐在里面,除了没戴头盔外,几乎是全副武装了。而二人面前是一张由盾牌搭成的长桌,桌子两旁各有数名剃着同样月代头的武将以倭人武士那种特有的坐姿坐在马扎上,同时将凶狠的目光投向那个獐头鼠目的老头。 沈惟敬探头一瞧,便含笑道:“看来小西殿做武士的时间是不短了,但仍然没有武士的勇气。” 小西行长莫名其妙:“此话怎讲?” 沈惟敬道:“老夫不过是一个人单刀赴会,竟然令小西殿如此恐慌,搬出数千兵马来壮声威,才敢让老夫入帐。” 小西行长一时语噎。他本是商人子弟,受到丰臣秀吉赏识才有了武士地位。沈惟敬前后两句话,一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二是化解了他恐吓对方的气势。行长仔细打量着这个老头,心道:想不到只言片语就能令我受挫,单这一条,就足可比上太阁大人一二了。他心底已经服了一半,伸手致意:“阁下想必就是大明使臣了,请坐下慢聊。” 至于加藤清正,原本是想吓唬吓唬沈惟敬的,但听到他挖苦小西行长的话,反而打消了那种想法,倒对此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沈惟敬撩着前襟,往马扎上一坐,拱手道:“二位皆是在日本名震一方的大名,尤其是加藤殿,更是勇冠三军,仅两月就横扫朝鲜,老夫钦佩。” 原本板着脸瞪着死鱼眼的加藤清正,居然面露受用的笑容,连连摆手道:“那都是虚名罢了。” 沈惟敬呵呵笑道:“其实不光是老夫钦佩,就连我大明圣皇也耳闻过加藤殿的威名,甚至有意请加藤殿在我大明出仕呢。”如果前面的还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奉承话,那么后面这一段就纯粹是放屁了。 但加藤清正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粗人,这番话可是正中他下怀。大明皇帝都想请他去做官,那说明自己真的是威名远播了。“大明皇帝的好意我了解了,只是我已经立誓终身侍奉丰臣家了,更何况我们与大明现在是敌国,这种话还是请您不要再说了。” 几番客套下来,双方便切入主题了。 小西行长问:“对于我军接管朝鲜土地,大明现在究竟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当然是准备揍你了,不然是什么态度?还“接管”朝鲜土地,说的好像你还是以合法手段获取的权限一样,大言不惭。沈惟敬心里骂了一通。当然他不能把实话说出来,于是稍作思忖,他缓缓说道:“朝鲜乃是我大明的属国,日本侵攻朝鲜,无异于是向我大明宣战。如果大明丝毫不做表示,那么周边四邻,将会如何看待我中国?所以上个月派兵与你军交战,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小西行长表示吃惊:“只是做做样子?” 沈惟敬轻描淡写地说:“上次所谓的辽东铁骑,其实不过是我大明某个边关卫所的预备民兵罢了,战力本就是末流。其实真正的能逐蒙古大军数千里的辽东铁骑,根本就没有调动过。” 早说加藤清正脑回路清奇,他听沈惟敬这么一说,再比照一下平壤一战时被打得溃不成军的明军骑兵,或许果真如对方所说一样,那些兵马不过是民兵。但如果真的是民兵,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身着布面全身铁甲,配有良马快刀? 而他的一名家臣替他开口了:“胡说,上次的明军装备精良,分明就是你们最精锐的兵马!” 对此,沈惟敬更是敢扯:“一人一马、人皆全身披甲,乃是我大明兵马的最基本要求,这有什么稀奇的?难道你们日军不是这样?” 小西行长盘算:我们日本的披甲率相当高,但也远远达不到一人一副当世具足的地步。如此看来,真如黑田官兵卫所说,大明国力强盛,至少是我日本十倍。不过与黑田孝高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孝高从一开始就反对侵朝,而行长支持太阁丰臣秀吉的决策,但同时他也不希望与庞大的明国开战,对他而言,保持住现有利益是最为重要的。既然不想和大明开战,那么首先必须要知道大明的底线,这也是行长接下来的问题。 大明的底线?沈惟敬想了想,他临出发前,兵部尚书石星大人并没有说过类似或者相关的问题。大明的底线……不就是我自己的底线吗?我给编一个不就成了。于是沈惟敬扯了一个此生第二大的谎: “圣皇的意思其实很明白,朝鲜作为我大明荫蔽下的附属国,必须存在。剩下的就不用了老夫再多说了吧?” 小西行长用他一贯的口吻道:“其实此事还可以再商量商量。我们的兵马因为作战十分辛劳,而且也有伤亡。朝鲜的土地、资源恰好可以弥补我们的损失。” “你们的损失?”沈惟敬眼褶忽然射出两道冷光,阴沉地说道:“你们的损失,不都是自找的吗?” 小西行长一怔:“沈大人,您这样说话,未免太无礼——” “如果你们安安心心在老家待着,会有这些损失吗?还辛劳?在家养膘不好吗?”说完强硬的话,沈惟敬忽又语调一转,继续道:“当然,朝鲜毕竟只是我大明的属国,你们日军并未实质上进犯到我大明。圣皇对你们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容忍的。” “是吗?”小西行长觉得自己仿佛又听到了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我身为大明使臣,传达的都是圣皇的本意,难道你还怀疑不成?”这话前面是对的,但后面就不对了。沈惟敬所说的,大部分是他自己的本意差不多。 大明使臣在于日军将领谈判的时候,那些随行的锦衣卫和兵丁都在外面焦急地等候。一直到了日暮西山,沈惟敬才终于走出了营帐,而且是由那些原本飞扬跋扈的武士们将他恭恭敬敬地送出来的,而他跨上马后,也向那些武士挥手致意,作告别姿态。见到此情此景,众人不免讶异。 而他家丁倒是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仿佛这种情形完全在设想当中。 沈惟敬打马到大营外,招呼那些随行:“一切妥当,我们回去吧。” 第六十六章 弱国无权 几天后的夜里,一名黑衣蒙面人进入了朝鲜重臣柳成龙的临时居所。而在外护卫的武士并未对其加以阻拦。 此时柳成龙尚未就寝,仍在挑灯夜读。这时敲门声响起,是两重一轻,重音在前而不是轻音在前,是为了起到提醒的作用。他听清敲门声,目光仍停留在手中书卷,同时清音说道:“是千里吗?进来吧。” 稍后,房门打开,那黑衣人解下面巾,反手关上门,在柳成龙旁单膝跪地,似是要禀报这些天的成果。此人正是柳成龙的心腹武士、朝鲜江湖上的高手李千里。事实上,无论在哪个国家,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基本上都会有几个来自江湖的帮手;而江湖上的不少有能有志之士,也会寻找值得自己卖命的人去服务。 “我让你调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柳成龙问。 李千里道:“关于沈惟敬此人,属下的确调查到了一些信息。此人的确是天朝人,出生在日本,有可能其母是倭人。他长年往来于天朝、朝鲜和日本三国之间,接触过各色各样的人,其中有一种他交往最多,便是旅居异国的天朝富商。” 柳成龙道:“他本就是商人,自然与商人、尤其是自己国家的商人接触最多,有什么奇怪的?” 李千里道:“这其中一部分商人,不是普通的商人。” “怎么个不普通法?”柳成龙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来正视李千里问。 “大人请看。”李千里从怀中掏出一件物品,双手托起递向柳成龙。 柳成龙拿起对着烛光一瞧,原来是一块紫檀的圆形木牌,一面是汉字,写着“朝鲜全罗道分坛”字样,而一面则是图案。他仔细端详图案,不太确定地问:“这是……镰刀锤子?” “不,”李千里纠正道,“是一张弓。估计是按照这种比例的话,弓弦太细,就没有刻出来。” 柳成龙问他:“这件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李千里道:“小人通常是昼伏夜出。天朝使臣沈大人派人送信的那一日晚间,小人偶然发现他的一名家丁趁着不骑马往西疾行而去。小人觉得奇怪,便尾随在后,跟了足足一整天,到了天朝的凤凰城周边,发现这家丁将一封书信交给了一名曾在我朝鲜行商、并且与天使沈大人有过来往的人。然而就在小人想继续跟踪这名商人的时候,似乎同样有天朝的人也在追踪他,此人警觉遁走。而这名商人慌乱之余,落下了这块木牌,被小人捡到。” 柳成龙听罢,不得不仔细思索起来:沈惟敬除了是大明兵部派来的使臣,奉命与日军和谈外,有没有和其他人、甚至是说日军本身有交易?柳成龙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怀疑,是因为沈惟敬去平壤谈判的次日,日军军团长小西行长就派人来慰问他,其中不乏钦佩之言。而且双方还达成临时协议,朝鲜与日军以平壤外十里为界,短时间内均不得越界。 想到此处,柳成龙不禁长叹一口气,道出了一句哀言:“我堂堂朝鲜三千里疆界,竟然在他们眼里只是区区一张棋盘。” 李千里是江湖人,文化层次较低,一时没明白主人的话,便问道:“‘他们’是谁?” “还能是谁?”柳成龙眼神中透出无奈与不甘来:“大明、日本——还有这块木牌上图案背后的那群人,他们都是棋手,以朝鲜为棋盘的棋手——而我们,连棋子都算不上。” 国家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国家的人手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比无法掌握国家命运拥有更加直观的悲哀的,显然是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 现在,那一群滞留在日本九州岛的“侨民”显然是比柳成龙之流更悲哀的人。 话说果心居士将朱后山、熊广泰等人从名护屋城内牢房救出,只允许他们在城下町中的小范围内活动,因为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明国人露头都难免会被当做间谍抓住处死。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命史世用、铁万安、孔定邦等人伪装成商人更是不可行的。据传太阁丰臣秀吉命茶人、商会领袖千利休切腹,正是因为此人在北条征伐时期,同时向丰臣一方和北条一方贩卖军火,大发战争财,惹怒了太阁,现在丰臣秀吉对商人是相当厌恶的,尽管他自己就曾经做过卖针的生意。而现在,任何与明国商人的交易行为,都会被认定是资敌叛国,所以想以商人身份混迹日本,完全行不通。 “那应该以何种身份行动,才不会惹人怀疑呢?” 又是一天晚上,待果心居士回来后,朱后山问他。 果心居士自把他们救出来,每天除了供应早中两顿饭(那年头日本人不兴吃晚饭)外,就只有日落之后才会来到藏身处说一说今明两天需要注意的事情。也不知他外出期间究竟是在忙些什么。 果心居士听了朱后山的问题,道:“老夫清楚你们在这里待得不习惯,但现在属于非常时期,明国人不宜露面,除非——” “除非什么?”朱后山忙问。 果心居士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说:“除非你们假扮海贼。” “让我们扮倭寇?”连日以来都是静静独处,不怎么说话的季桓之忽然受了刺激一般叫出了声,像是对这个主意极其不满。首先他是浙江人,其次又是戚家军的后人,对于要假扮父辈的敌人的行为,自然是无法接受。 果心居士也觉得自己的建议欠妥当,忙道:“我只是随口一说——或者你们扮作被明国驱离的逃难武士也可以,毕竟你们个个身材高大魁梧,用这种身份做伪装,在合适不过了。” 朱后山闻言,考虑稍许后道:“居士言之有理,我们本来就是武官的身份,扮作逃难武士的确合适。只是作为武士,我们的武器却还被扣押在那佛郎机人的船只上,不光是武器,当初下船的时候,我们还将腰牌也藏在底舱。暂时没有家伙可以,但用以证明身份的腰牌和重要的文牒不能遗失。” 熊广泰此时也插嘴道:“对啊,而且船上还有我们的同僚,如果把他们也弄出来,未必不是我们的助力。” 对此,果心居士表示:“要拿回那些东西还需要时日,老夫的材料尚未准备齐全。” 几人不解:“材料?” 果心居士莞尔而笑,并未解释。言毕,他留下一些日常用品便再次离开了藏身处。 因为在此地滞留了多日,加上果心居士总是神神秘秘的,至今也不表明他主子帮助明国战俘的意图,疑虑逐渐地充斥了这帮过去就成天和各种阴谋诡计打交道的锦衣卫的内心。 “这老头到底在盘算什么?这里不让去,那里不让走的,让我们成天待在这个破地方,究竟有什么企图?”熊广泰对果心居士的态度,同样由最初的感谢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怀疑。“而且李伯伯也不知怎么样了。”李赫伦是三弟李密的父亲,年龄又偏大,他自然要称呼为李伯伯。 辽东军士胡必烈说道:“人挪活树挪死。倭人诡诈奸狡,我担心的是俺们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没必要在这个地方等到死,鬼知道那老头每天在外面到底是在干啥。俺们还是找机会逃出去,找条船赶紧回辽东。” 熊广泰对朱后山道:“我觉得胡兄弟讲的有道理,大哥你怎么看?” 朱后山正在考虑间,之前还反对了果心居士让他们假扮倭寇的馊主意的季桓之却又说:“我们不懂此地人的语言,就算逃出去了,万一遇到倭军武士盘问、或者需要别人帮忙,又如何与当地人交流?” 胡必烈道:“写字不就得了。看你读过几年书的样子,还不如俺一个粗人脑筋活络。” 季桓之总觉得不妥,又提出另一个问题:“我们扮作逃难武士,武器又从哪里来?” 胡必烈又给出了对应的策略:“武器可以抢本地老百姓的嘛。” “好,”朱后山盘桓再三,最终做出了决定:“我们不要理那个奇怪的老头了,咱们自己行动。” 计划已定,他们三名锦衣卫外加两名辽东军便趁着夜色溜出藏身地,流窜到了城下町的其他区域。 胡必烈的两个对策,与倭人交流,的确可以用写字的办法来解决;但没有武器就抢本地人的,恐怕不太现实。因为丰臣秀吉在四年前的时候,就下达了一道命令,全国实行“刀狩令”【*】,日本老百姓手里的武器,现在都在京都东山大佛殿呢,重铸成钉子了。 也就是说,武器这玩意,他们还是只有两个途径可以获得,一是杀回黑船,抢回自己的兵刃,二就是抢在此驻扎的倭军的。甭管哪种办法,危险系数都相当高。 【*】刀狩令:最早由柴田胜家在越前实行,主要是没收农民手上的武器,其目的是完全做到兵农分离的目的,但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一揆的发生,加强对庶民的统治。 第六十七章 浑水摸鱼 话说被果心居士救出来的五名明国战俘,因为对居士本身的怀疑,又从藏身处逃离,决定自己行动。他们在日本语言不通,手无寸铁,有的只是一膀子力气和从各种明争暗斗中训练出来的过于敏感的脑子。 几人伪装是逃难的武士,没有武器可不行,所以他们原本是打算抢当地老百姓的家伙先使着。但糟糕的是,因为太阁丰臣秀吉在四年前的时候,命全国实行“刀狩令”,日本老百姓手里的武器,现在都成了京都东山大佛殿的钉子了。也就是说,要想获得兵器,他们总是难免要与倭军发生冲突,毕竟存着他们自个儿家伙的黑船,也停在名护屋军港里。 如今几人正坐在城下町周边的林中休息,不知干什么去的熊广泰刚从后面摸上来。 “找到什么了吗?”朱后山问他。 “喏。”熊广泰将手里的一捆“家伙”亮给大哥看。 “竹竿?” “当棍子先使着吧。”熊广泰显然是拆人家篱笆去了。 另一名辽东军赵长兴无奈笑言:“听说江湖上丐帮的镇帮之宝就是一根竹竿,俺们每人一根,扮武士差点,扮乞丐的话倒是再找五只破碗就够了。” 熊广泰把棍子往地上一丢,怅然道:“想不到我堂堂锦衣卫百户,竟然沦落到在异国他乡当乞丐的地步。” 朱后山可丝毫没有同情,因为首先他的处境和熊广泰一样,其次:“这竹竿不还是你自己整来的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者说了,当乞丐总比当囚犯要好吧?”季桓之也是压抑了许久,有些话总憋着难受,不吐不快。而且以他的脾性,就连说完之后也回头暗暗分析:几人当中,我与朱后山均是千户,熊广泰是百户,另两人只是普通兵丁,我想说什么其他人也不能拦着。审慎如此,即便有运气成分,也不怪他能不到二十岁就当上千户。 “唉,”朱后山叹口气,道,“那能怎么办——找碗去吧。” 于是,五人一人拄着一根“打狗棒”,重新返回了城下町。 这会儿城下町里的倭人百姓正奔走相告,纷纷往一个方向赶去,像是要看热闹。 胡必烈跟在人群后面,转头招呼其他人:“走,咱们也过去瞅瞅?”五人便混在当地百姓中间,跟着来到了城下町与天守之间的开阔空地上。 此时空地上扯起了白色屏风,几十名下级武士在屏风前或坐或立,而最靠近围观百姓的方向,是一排只穿着亵衣、被麻绳捆绑、屈膝跪着的犯人,一看就是要被处斩。 喜欢看杀人,在这一点上,不论哪国的百姓都是同样的尿性。 五个明国人并不知道,这些正待被处斩的人恰好是之前他们被关押在天守牢房时,看守他们的狱卒。对于明国战俘在眼皮子底下逃跑一事,丰臣秀吉极为震怒,所以下令将那一夜的所有牢房看守全部处死,同时他们的家人中男人流放北国开荒、女人充为奴隶,祸及九族。 当看到第一个人头被快刀砍下,鲜血喷涌的时候,熊广泰摇摇头道:“一刀下去倒也痛快,总好过咱们诏狱里的那一套吧。”他说完这话,才发现大哥、季桓之及两名辽东军都用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朱后山赏了他一个白眼:你干过什么事儿自己最清楚。 头一批犯人被全部处决,人头堆在一起,无头尸体也被拖到旁边排列在一块儿。接着下一批死刑犯被带上来,仍按前一批的位置跪下。不过其中有个犯人到了位置却不愿下跪,还和身后的武士说了几句牢骚话。 原来死在他前面的那个犯人因为恐惧,在等待行刑的时候失禁屎尿流出,地上洇湿了一片,这家伙嫌脏,不愿跪在此处。 身后武士哑然失笑:“你嫌脏?我们还得打扫呢!妈的临死了还挑三拣四的,赶紧跪下!” 可是无论这武士如何劝说或是威吓,这名狱卒就是坚决不肯在面前的地方受刑。 围观的百姓因此躁动起来,甚至有胆子大的发出怪叫替他喝彩。 那武士恼了:你死活不乐意,那老子就让你痛快死吧。他旋即拔刀出鞘,要斩杀犯人。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于打刀佩戴是刀刃朝上,武士拔刀之际,那犯人身手敏捷,忽然后退半步,通过精准的估算,让刀锋不偏不倚地割断了缚住自己双手的绳子。武士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股麻绳就缠在了他的脖子上,瞬间将他勒得窒息。 “我没有过错,我不应该被处死!”犯人夹着武士大声叫着,并转向其他武士,利用人质保护自己。但由于他的情绪太过激动,手上没收住猛一使劲,竟将人质的脖子扭断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犯人二话不说,拿着原本属于人质的刀就扭头冲进人群,不分善恶地挥砍起来。 “快抓住他!”武士们为防止出现更多的伤亡,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也连忙冲进人群,要抓捕持械逃窜的犯人。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武士要杀我们了!”现场的情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了。 胡必烈瞧瞧手里的棍子,左右看看同伴,几人心照不宣地微微点头,驻足片刻。随即他们丢掉了棍子,疯也似的下黑手痛打附近被人流挤得头昏脑涨的武士,抢夺他们的武器。 天赐良机,不抢是傻子! 在日本,两把刀的是武士,只有一把刀的是流氓。而这五个“流氓”趁乱抢到武器,又趁乱溜之大吉,一路蹿到了城下町外面,远离了人多的地方,重又回到早先歇脚的树林当中。他们将抢来的长刀短刀铺在地上,喘口气的同时顺便清点数目。 熊广泰问:“长的七把,短的五把,怎么分?” 短刀一人一把很好解决,其实长刀也同样是一人一把,因为他们抢来的打刀中,有两把带血的没有刀鞘,这么快的刀具不装在鞘里,找断手筋玩呢。 胡必烈挑了一长一短,将短的插在腰带里,长的拿起来挥动两下,又掰一掰刀脊试了试,不免赞叹道:“嘿,你说这倭刀,怎么造得又轻巧又结实,还如此锋利?说实话,比俺平时用的马刀趁手多了。”其实倭刀并不比其他刀剑更轻,只是设计合力,重心刚好在刀镡附近,所以用起来格外顺手。 朱后山找了棵一拃来宽的小树,挥刀而斩,一声响过后,那小树的上半截便顺着平整的截面滑落在地,他不免惊赞道:“好快的刀!从做工上来讲,我们用的绣春刀也不差,但这一次用过倭刀之后,恐怕回去再使绣春刀我都不习惯了。” 季桓之也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一柄地黑刃白的五枚合精致打刀,他端量许久,说出一句:“的确和戚家刀【*】很像,如果能再长一些就更完美了。” 熊广泰道:“还别说,长一点的还真有。记不记得当时在平壤的时候,倭军骑兵佩戴的刀就比这一种更长一些。”他说的长一点的自然是太刀了,不过熊广泰还不知道这个名称。 然而仿佛上天要在这一日眷顾他们。就在季桓之想着如果手中兵刃能再长一些,就可以套用自己所掌握的辛酉刀法的时候,小路上远远出现了一名骑手正朝名护屋城慢慢走来,令几人惊叹不已。 而他们惊叹的不光是那个一身花花绿绿的骑手,还有骑手胯下那匹健硕的高头大马。那马儿的步伐稳健,骇人的鼻息声甚至连二百尺之外的五人都能听见。 待那骑手越来越近,几人听到他正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也注意到此人脸上抹了左右对称的蓝灰色面纹,与其他保守的倭人不同,显得极为特立独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此人除了扛着杆长枪外,腰里还挂了把太刀。 躲在树后的五人开始谋划起来。 “他就一个人,整不整?” “关键是他有马,一个骑兵可以敌过五名步兵啊。” “有马不可怕,围起来让它跑不起来就行了。” “那整吗?” “整!” 朱后山打手势,让另外四人在那骑手未察觉的情况下由不同方向悄悄摸到小路两边,等骑手进入了包围圈,五人同时暴喝,提刀杀向那人。 一时间人马俱惊,骑手挺枪立马,一场厮杀不可避免。 【*】《纪效新书》中曾经提到长刀自倭寇传入,但与《练兵实记》及后来的《武备志》中均无腰刀设计受倭刀影响的记载。 腰刀书示狭身而曲刃,但从形制看来,更接近前文所叙之元式柳叶腰刀。 戚继光本人的其他著作和明代史籍中均未发现有“戚家刀”的字眼或其为仿倭腰刀之说法。 第六十八章 倾奇者也 却说朱后山、季桓之等五人趁着刑场骚乱,浑水摸鱼,抢了不少武器。而季桓之又觉得需要一把比打刀更长的武器才更加趁手。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名跨高头大马、奇装异服的老年男子,扛着一杆红漆长枪,腰胯小太刀,此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五人下一个袭击目标。 五人齐喝扑上,顿时马失前蹄,但那骑手骑术精湛,持枪立马,左右挥舞,竟招架住五人齐攻,一点不像老年人的样子。 但老年人就是老年人,比不过年轻的,季桓之还是抓住空隙一记快斩切向骑手右腕,令其被迫无奈丢了长枪,而后猛夹马腹,接着坐骑冲力狼狈逃窜。 “没抢到刀,捡了杆枪倒也不错。”赵长兴拿起长枪说道。他看此枪遍体通红,长约丈许。从枪头形制来看,是平三角造直枪,上面还有铭文“下坂”。赵长兴并不知道,这杆枪乃是日本筑后国柳川地区为土豪田中吉政效力的名刀匠“下坂八郎左卫门”所铸造的,正是当世闻名的“朱枪”。 不过朱后山将自己一帮人的行为重新考量了一番,还是发现了欠妥的地方:“我们堂堂大明武官,竟然到日本当强盗了?” 熊广泰心理上倒很容易过关:“倭军本来就是强盗,他们抢朝鲜,咱们抢他,并无不合理之处。” 然而就在几人端详新的战利品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伴随着清脆的“噌”一声,那原本逃走的骑手又折了回来,举着太刀就策马狂奔而来。 “我日!”赵长兴连忙抢在前面,把枪架起来迎击。 那骑手冲到赵长兴身边的时候,似乎是怕弄坏了那杆朱枪,稍稍收了下刀,转了个弯,冲过去七八步,再调转马头,重新发动攻击。他胯下那匹黑马喷吐着浓烈的气息,两只眼睛闪烁着黑瓷一样的釉色,四只蹄子践踏着地面,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向五人扑来。 赵长兴忙不迭地后退,退到几棵树之间,举着枪朝前刺了出去。 马匹到了林间施展不开,势必要减速,又兼长枪克制骑兵,逼得骑手忙勒马转弯,以侧面面对朱枪。骑手等赵长兴长枪刺出,力道竭尽,让马退了两步,忽然一跃而下,将他扑倒在地。 骑手压着赵长兴,刀尖悬在他额前说了句五人也听不懂的话。 由于有人质在对方手中,另外死人虽举着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最令他们称奇的无疑是这个看样子得有六十岁的老头动作却如此敏捷了。 不过骑手感觉胸前有样尖锐的硬物一顶,他低头一瞧,赫然发现一把锋利的肋差直指自己的心脏。他缓和气氛般笑了一阵,从赵长兴身上缓缓爬起来,后退了几步。但二人仍然争夺着朱枪,没有解除对峙状态。 赵长兴死死盯着骑手的时候,却不料裆部挨了一黑脚,痛苦地跪倒在地。骑手夺回枪,正欲上马,另外四人又追着他出了林子。 因为看得出此人身手矫健,怀有绝技,朱后山、熊广泰和胡必烈三人都没有出全力,抢别人万一还把自己折了,显然不合算。只有季桓之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信,站在头前,与骑手对决。 骑手似乎也对决斗产生了兴趣,他见另外三人只是助威并不敢轻易出手,便拿好了枪,摆开阵脚,准备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决胜负。 刀尖和朱枪的枪尖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二人都拿出最凌厉的眼神盯向对方,时间似乎凝住了,黑马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不发出一点声音。 骑手猛地发出一声嘶吼,朱枪略收寸许,接着向着季桓之的心窝刺去。 季桓之立即横刀拦下这一击,用刀背架住枪杆,然后快步上前,刀锋直掠庆次握枪的手。 骑手像是料到会有这么一招,迅速后退,同时用手收枪,紧接着左手一背,右手一用力将枪甩到身后。季桓之失去了枪杆的路径,便不再上前。庆次猛一用力,想将枪从身后再甩向对手肋部,却不想由于枪杆太长,枪尾刚刚好被路旁一棵小树的树干隔到了。 季桓之看出机会,立即执刀刺去。骑手又让枪从原本的路径扫过去。季桓之见状连忙以刀身格挡下。 骑手趁对方攻势放缓,迅速后退,到了更宽阔适宜长枪施展的地方。 季桓之刚追过去就后悔了,现在对方身处空旷的平地,那杆丈余的长枪正好可以完全发挥,没有拘束。而自己手上三尺打刀自然十分吃亏。 骑手不容他再多想,霎时间枪出如龙,接连点了七八下。季桓之左挡右架,手忙脚乱,但总算是没让他得手。 骑手看正面不易攻克,便将枪一收,举过头顶用力一扫,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季桓之立即蹲身一滚,躲开枪尖。因为朱枪很长,庆次这么用力地扫来,枪尖的线速度非常大,直接用刀来格挡,很可能被震得虎口迸裂。 待枪尖掠过发髻上方,季桓之又迅速站起身,快步走上前,将刀一举便是一记右斜斩。骑手一时收不回枪,被迫踉跄后退,幸好刀尖仅仅划破了他的衣领。 骑手闪过这一斩,忙举枪逼停季桓之脚步,不敢轻易出招。 他看着眼前这个令自己颇为狼狈的年轻人,展露出欣赏的神态,随后他说了一大长串日语,这五个人也听不懂。 “你说什么?”季桓之也不指望自己的问句对方能明白。 然而他问完话,更出乎几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年轻人,刀法不错,不过你比我尾张海东郡无双国士文武双全天下第一枪术大师兵家宗师前田庆次郎利益还要差二十年功底!” 这是那男子对自己前面所说的话的汉语翻译。 自称天下第一枪术大师,先被缴的就是枪,也真够丢人的。 “你也会说汉话?”另外三人以及刚刚缓过劲赶过来的赵长兴十分惊讶。 季桓之尽管也对这倭人先说自己语言,紧接着又说出一口清晰流利的汉语而感到惊奇,但他并没有因此转移防御的注意,毕竟对方手上那口刀可是高高扬起的。然而稍后片刻,他此前在脸上弥漫的疑惑与凝重神色忽然散去,转而代替的却是一抹如流云般的微笑。季桓之收起刀问道:“阁下可是专程找我们的?” “你们就是那群明国武士?”前田庆次亦收刀入鞘,身上的肌肉也明显放松了下来。他问季桓之:“你是怎么猜到的?” 果然如我所料。季桓之心道。其实,自打果心居士说了那句“材料尚未准备齐全”,季桓之就已经想通了,首先果心居士是靠喷洒混有致幻药物的酒救他们五人出去的,所谓的“材料不足”,显然是他在收集和制作下一次行动所需的药物。忍者就如暴雪坊刺客一样,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绝不会轻易出手,果心居士那一日帮助他们越狱,每一手每一着看起来总像是闲庭信步,原因是他早有底气。而救援剩下来的被扣押在军港黑船上明国俘虏,如果还用幻术的方式,那无疑要精心谋划,准备充足的药物。 然而他们五人因为耐心消磨,返乡情绪浓重,擅自离开藏身所,机缘巧合之下在刑场上捡漏拾到了几件武器,当时引发最大混乱的“武士要杀我们”一句,显然也是发现他们离开藏身所的果心居士喊出来的。 五个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凭着长短十把刀,也不可能完成潜入驻有数千倭军、戒备森严的军港,从伊雨三万六千卫的部下看守的黑船中救出同僚的任务;更不用说往后他们还要在日本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搜罗情报,并且及时通报给未来会再度入朝与倭军交战的明军了。 没有本地人的帮助是绝对不行的,而果心居士一是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二是或许还有其他任务,所以在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出现,尤其重要的一点,这个人得懂汉语。整个日本,懂汉语的除了一部分倭寇和走私商贩外,其他的季桓之不清楚,总之武士阶层能会说汉语的,应当是只有和李赫伦接触过的人了。 所以,在前田庆次用汉语说出自己给自己冠上的一长串头衔的时候,季桓之就明白,此人七八成是特地来帮助自己一行的。因此,他还问道:“你的汉语,也是和李将军学的吧?” 前田庆次点头道:“正是。在下与果心居士和李将军皆是旧日相识。此番前来,正是因为收到居士消息,称有明国武士被羁押在名护屋军港,而扣押他们的人正是在下的另一个老相识伊雨三万六千卫。”谈及三万六千卫,前田庆次还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这家伙是海贼头领,全日本没有服过谁,唯独认我为大哥,唯我马首是瞻。只要我一言,保管他恭恭敬敬,将人质放还。” 季桓之、朱后山几人尚不知道大明使臣沈惟敬此时正在朝鲜把几方人忽悠得团团转,自然更不会发表出“日本也有这么没溜的人”的感慨了。 而且即便这老当益壮的奇葩男子所言的确属实,“黑船停在军港之中,如何处置?” “呃……”前田庆次先是打手势让赵长兴把朱枪还给自己,等重新扛好枪后,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看来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啊。” 第六十九章 简述现状 “日本的政治,可比你们所想的要——那个词汉语里怎么说来着?对——复杂。”前田庆次一边走一边向五人讲解当下日本的状况。“自两百多年前应仁之乱起,日本就陷入了战乱当中,大名们割据一方,互相兼并,而且一个势力内部下克上、家臣篡夺主公基业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一直到两年前,时局才算安定下来。” 头一次听到详细的讲述,五人才慢慢弄明白日本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与大明到底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首先,大明是皇帝独尊,臣民无不跪伏;而日本虽然天皇最为尊贵,但实际上早已被架空几百年,和没落的公家朝廷一样,完全就是一个象征而已,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某个强势的大名封封官,替别人增加一下政治资本而已。可即便这样,也没人敢动天皇,因为在倭人心目中,天皇就是神明。有谣言说十年前在本能寺被烧烤掉的险些成为天下人的织田信长,就是因为动了废除天皇制的歪心思,被家臣明智光秀谋反做掉的。 其次,日本是大名割据,有点类似于东周列国,其中最强大的势力,就拥有类似于盟主的地位,其他家族是臣从于他,但各自拥有高度的自治权力。而且如过去的织田家,自己足够强大之后,其下家臣也可以成为大名,现在的丰臣家正是靠本能寺事变后,打败昔日的同僚明智光秀和柴田胜家才奠定了今日地位。 最后,在大明,依靠科举制度,寒门也可以入朝为官,光宗耀祖。但在日本,一个人能拥有的成就,绝大部分取决于自己的血统,战功只占一部分。平民、忍者、歌舞伎等等绝大多数人,即便再怎么努力,地位永远比不上武家。因为在武士眼里,这些人就是贱民。 “如果不是任人唯才的信长,而是换一个保守的人来当主公,秀吉就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霸业。”前田庆次总结说。此外他还补充,按照过去的传统,天下人的官位应当是“征夷大将军”,而丰臣秀吉因为是平民出身,与源、平、藤原等贵族出身的后裔不同,没有资格当将军,所以只能当个关白。“这家伙当初还想认足利义昭当爹,以期望名正言顺地继任将军。可惜义昭很有几分傲气,宁可‘绝嗣’,也不要这只秃鼠般的干儿子。” “似乎阁下对你们的太阁并不是很服气?”季桓之听出一些端倪,一个脱离自己家族出来流浪的老武士,都对丰臣秀吉颇有些不屑一顾的意思,那么是否说明这种心态在日本各地大名的心里很常见呢? “那倒也未必。”对于季桓之的揣度,前田庆次表示:“主要是因为我前田家过去也侍奉织田家,老夫的地位曾经一度在那猴子之上,他不过是个给信长公提鞋的,所以织田家出来的人里,多数是看不起他的,都觉得他不过是运气好的暴发户而已。当然了,他也并不是真的完全靠运气,此人城府极深,实力的确不可小觑。唯独有两点——” 季桓之意识到庆次是要说一说丰臣秀吉的弱点了,忙问是什么两点。 庆次嘿嘿一笑,道:“其一,他没有谱代家臣;其二,他没有子嗣。” 谱代家臣就是指数代侍奉同一个领主家族的家臣,这样的家臣一般更为忠诚,也更为自己的主子所信赖和重用。与其对应的称“外样”,指新近依附的家臣,或者是屈从于大领主的地方豪族。 “秀吉本身低贱的农民出身,一开始连名字都没有,就日吉、日吉的叫着。后来信长因为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他,就叫他木下藤吉郎,之后又改叫木下秀吉。等到成为‘带鞋护卫’,为了奉承织田家的重臣丹羽长秀、柴田胜家二人,从他们的姓氏中各取一字作为自己的姓氏,是为羽柴秀吉。等当上关白了,才改姓‘丰臣’这一比较有正统性质的姓氏。你觉得这样的人,可能有谱代家臣吗?”前田庆次又道:“至于子嗣更不用说了,他的亲儿子、养子以及亲弟弟和亲弟弟的养子都死了,人生不过五十年,一个奔六十的人——我不是说我啊——再有儿子的概率已经是相当低了。” 末了,庆次还不忘再补一刀:“就算有也不是自己的。” 不知不觉,他们又来到了名护屋周边。往北遥望,军港里百余艘船中,伊雨三万六千卫的黑船独树一帜,鹤立鸡群。由于三万六千卫是刚刚对秀吉表示臣从,并未完全取得对方的信任,故而军港内外的倭军,对它即是看护也在监督。 入朝一战,日军水陆主力近十七万人,除此以外,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蒲生氏乡、伊达政宗等大名也调动了旗下部分军队共计十万五千人集结在名护屋,作为预备队。别说从停在军港的黑船里救出其他明国俘虏了,朱后山季桓之等人到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上天眷顾他们了。 站在高处远眺过去,一行人才算看见倭军预备队的完整面貌。即便是不算很了解各个家族战力的人来看,见倭军军容整齐,武备精良,士气旺盛,肯定会发出:预备队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在朝鲜的主力了。 朱后山不由得发出感慨:“的确是劲敌啊,远不是东南那些流窜倭寇可比的。” 熊广泰亦摇头喟叹道:“光是军港里就有好几千人,进都进不去。史世用、铁万安他们……不如就让他们看自己的造化吧?”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有比较自私的盘算:那帮家伙完犊子了,那自己兄弟不就可以补上他们的缺了吗? 旁边季桓之猜出了熊广泰的心思,他因为曾被威胁加逼供的事情,与孔定邦一派结下仇怨,如果让倭人来解决掉他们,也算是帮自己排除对手了,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他一言不发,对熊广泰所说既不表示认可,也不表示反对。 然而,朱后山将刀拄在地上,遥视军港,神态严肃地说:“既然是我大明的同胞,又是锦衣卫里的袍泽,哪儿有弃之不顾的道理?即便是从前与他们有过恩怨,也轮不到敌国来处置!救,一定要救,还要把他们完整无缺地救出来!别忘了,到时候咱们可得一块儿回家呢!” 第七十章 外语学习 朱后山认为,即便是与自己一派不和的同僚,也轮不到让倭人来处置,因此他毅然决定:救出其他大明俘虏。 但港口内外驻守的几千军队可不是闹着玩的,别说救人了,他们想进去都基本不可能。 “那不如这样吧,”前田庆次建议道,“你们就假扮是我的家臣。尽管我擅自脱离了前田家,可身份上仍然是一名武士,虽然利家恨我,但前田家的其他人对我还是颇为敬重的。”言下之意,便是名护屋驻扎的前田军多少会给他一点面子。 熊广泰、胡必烈等几人考虑一番,认为自己虽然以战俘的身份进入过天守阁,但是实际上真正记住他们长相的没几个人,假扮成前田庆次的随从,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而朱后山即便有着身为大明锦衣卫千户的自尊心,也不得不从实际情况来考量对策,所以他也同意了这一方案。 前田庆次道:“既然计议已决,那么接下来我必须教你们几句常用的日语,以免露怯。尤其是腔调,一定要是完全跟我一样的尾张腔,否则必定会引人怀疑。” 于是五人开始认真学习他们以为的日语常用语句,比如“混蛋”、“吃我一刀”、“受死吧”等等。 见几人将日语中几个经典的挑衅语句学得像模像样了,前田庆次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点点头示意差不多可以准备开始行动了。当然,以他们目前的表面身份,只是不用担心巡察的倭军而已,真想进入军港,还是得大费一番周章的。 等到晚间,一行人摸到了军港进行考察。他们伏在外围朝里张望,只见满眼都是手持火把站岗放哨的足轻,一时真找不到突破口。 而朱后山掏出无常簿,在空白的页面上写写画画,进行着某种记录。他最终还是摇头道:“每一支巡逻队之间经过的间隔太短,各岗哨之间的距离也太近,根本没法潜入进去。” 前田庆次道:“既然潜入不进去,就只能走进去了。” 朱后山不知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这句汉语庆次说的不对。“潜入都无法潜入,还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庆次表示对方耳朵没有问题,自己说的也不存在差错,的确就是走进去。 他又朝军港内观察片刻,而后引着众人走到一处岗哨较少,不同巡逻队之间经过的间隔略微长一点的地方。稍后,有一队人数较少的巡逻队从他们面前经过,前田庆次故意吹了两声口哨。 那队倭军听到动静,大感困惑。 伏在旁边的季桓之大概猜出来这个没溜的老浪人是想干嘛,但没想到他浪的程度有多高。庆次突然立起来转过身,冲走过来检视的倭军脱下裤子,放了个屁。 有道是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前田庆次放了一个特别特别不响的屁。加上风向是迎着他的后背刮的,于是一缕浓烈的屎香味同样飘入了另外五人的鼻腔,惹得他们捏着鼻子不敢喘气,脸也是憋得通红。 庆次招呼他们:“教你们的话快点说呀,快说呀!” 于是,那队巡察的倭军听到的是如下含义的“问候语”: “一帮马鹿,准备吃我一刀,还不快快受死!” 倭军先是吃了个屁,又被言语挑衅,自然怒不可遏,举着兵器就冲了过来。 季桓之、朱后山等人还不明白自己明明很“客气”地打招呼,为什么倭军还是要攻击他们,果然是未受教化的东瀛倭奴,一点礼貌都没有。反正已经先礼了,是到后兵的时候了,他们也纷纷拔刀迎击。 几个足轻哪里是这一群不论是个头还是武艺都远在他们之上的人的对手,弹指之间,这支巡逻小队便被斩杀干净。 前田庆次换上足轻组头的甲胄,然后捡起地上火把,也让众人都换上倭军的服装。然而这件事似乎比混入军港还有难度—— “这他妈的也太小了,哪里穿得下?也就这斗笠勉强可以戴戴。” “将就将就吧。”朱后山说着,将倭军足轻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当场就给撑破了。 庆次道:“反正有点样子就行了,大晚上的,也没人会太过注意。” 待“穿”好倭军装束后,几人压低帽檐,走成一列,像真的足轻一样,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军港。而带队的前田庆次朝黑船停靠的泊位瞥了一眼,同样将阵斗笠压下,尽量像是不那么刻意地向那边走去。好在其他倭军并没有发现异常,任他们靠近黑船的泊位。 几个明国人也时不时地看看四周,与不少倭军擦肩而过。他们见离黑船越来越近,心里也越来越紧张。 目前看来一切顺利。然而这时迎面走来一队武士,前田庆次看见打头的那一个,不由得用母语说了句“糟糕”。 后面的朱后山不解,问了声:“什么?” 庆次忙用汉语低声道:“快回头。” 说着,他原地向后转,敦促其他人也扭头返回。 之所以有这种表现,是因为走过来的那队武士,领头的乃是前田利家的家臣、越前府中二十一人众中的木村三藏。话说去年前田庆次的义父前田利久去世,向来就和家督利家不怎么对付的他擅自从前田家出走,前田利家得知后大怒,就扬言一定要把他逮住杀了。此次他受果心居士请求前来名护屋帮助明国战俘,也是一时忘了考虑,此处还有前田军驻扎。 “快走快走。”前田庆次催促道。 然而他们一行没走几步,后面木村三藏等人察觉到这一队“足轻”的怪异举动,赶步过来呵斥了几句。木村三藏又随机挑了一个人问了几句话,无非是你们是哪家部队的兵、鬼鬼祟祟干什么的。 前田庆次自然背着身不敢轻易发声。 而被问话的熊广泰也不明白木村三藏说的到底是什么,只好再一次展示了此前的日语学习成果: “马鹿,我宰了你。” 前田庆次听到熊广泰说这一句,已是万念俱灰。他也后悔,为什么不教几句正儿八经的问候语?只能说,学习外语首先要学国骂,在这一点上,庆次作为一名业余的日语教师是相当合格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木村三藏瞪起双眼喝道。 熊广泰看看左右和前田庆次一样保持着沉默的同伴,没人给他翻译,他只好挠挠后脖颈,将那句“八格牙路”重复了一遍。 “无礼的家伙!” 不等木村三藏动手,他旁边的随从就已经将腰间打刀拔出了一尺光景。 离得最近的庆次猛起一脚,对着身边一武士裆下就是一记。那武士痛叫着摔倒在地,看见袭击他的人的脸后,惊叫一句:“是你庆次!” 庆次无奈叫道:“有没有搞错,这么暗你都能认出来!” “别说暗了,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没想到利家大人恨不得碎尸万段的前田庆次就在面前,木村三藏大为惊惧,他后退两步,吩咐左右道:“速速将庆次擒拿,交予家督大人!” 第七十一章 爱染明王 话说将日语国骂掌握得相当纯熟的熊广泰,两句“八格牙路”惹恼了前田利家的家臣木村三藏。情急之下,前田庆次不慎暴露了自己身份,木村三藏及其随从随即招呼来一群武士,要将其擒拿。 前田庆次十分后悔没有教明国人几句正经的问候语,但现在为时已晚,他们几人被响应过来的百十号人围攻。这些武士可不像影视剧上的那种兵士只会在后面提着刀左右横跳做做样子,他们是真的拔刀就上,毫不客气。 一阵刀光剑影之后,甚至没有听到金属相碰的声音,就已经有数名武士倒下,血染海滩。而垓心的六人也各有不同程度的刀伤。如果不是有抓活口的指示,他们早就抵御不住这些武士的迅捷猛攻了。 就在局势要变得更加恶劣的时候,外面忽有人高声说了句什么,外围的武士让出一个缺口,令中间的六人看见了一名留有八字山羊胡、身穿绀青武士华服的中年男子。其实不用让出缺口,几人也能看见那个面容清秀、气质儒雅的男子,因为此人身材伟岸,个头远超其他倭人,与几个明国人身高相仿。 前田庆次看见来人,忙振臂高喊。那人看清叫喊的人的模样,转头问木村三藏:“这是怎么一回事?” 木村三藏道:“庆次这家伙居然混入港口——” “我问的是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人打断了他。 “什么?”木村三藏一时犯了愣。 “我问你们为何与庆次发生冲突?” “他……” “庆次是我上杉家的家臣,不知哪里冒犯你们了?”那人说道。 木村三藏疑惑道:“他什么时候成了上杉家的人了?” 那高个男子继续说:“庆次今年刚刚出仕我上杉家。怎么,难道我有必要凡事都向你解释吗?” 木村三藏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应对,犹疑了片刻,最终无奈地命众人退下。“是一场误会,在下莽撞了。” 朱后山、季桓之等人吃惊地看着围攻自己的武士退去,他们正猜测这位高个倭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的时候,前田庆次早已和来人勾肩搭背,亲密交流起来。 那人一脸温暖的微笑:“有什么话不用急着一口气全说出来,不妨跟我到屋里促膝长谈。” 朱后山等一行人有惊无险地逛了趟军港,又跟着前田庆次去了上杉军的驻地。到地方后,庆次的朋友命武士在外守卫,让其他人进屋。 等到这会儿,前田庆次才向明国人介绍自己的朋友:“这位是上杉家的名臣直江山城守兼续,乃是老夫的至交。” 直江兼续正是后世与伊达家的片仓景纲并称“天下两大陪臣”之一的名武士。侵朝战争期间,日军为了争夺战功,将战死的朝鲜军队的鼻子、耳朵割下,用盐醋防腐寄回日本给丰臣秀吉。由于以数量记功,因此很多老弱妇孺都受到无辜牵连。但与其他侵朝大名不同,兼续每下一城,并不奸淫掳掠,而是秋毫无犯,还把所获文献书籍及图册保存以增广见闻,扩充自身的知识,当时被传之佳话,此举也得到秀吉的赞扬。虽说本质上还是侵略掠夺行为,但至少直江兼续不会在战场外的地方滥杀无辜。 直江兼续问庆次在说些什么,前田庆次便向他解释:“我方才讲的是汉语,难道你忘了我们二人在京都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懂得明国人的语言?” “汉语?”直江兼续眉头一皱:“如果你说的是汉语,那么这几个人……” “不错,他们是明国人。” 直江兼续稍微打量了几个明国人一番,见他们身形魁梧,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他问前田庆次:“这几个人,莫不是前些日子越狱的明军战俘?” 前田庆次道:“不错,正是在果心居士的帮助下越狱的明军战俘。” “果心——”直江兼续吃了一惊:“居士没死?” 原来,去年丰臣秀吉以果心居士用妖术蛊惑人心、不利于社会稳定为由,将其缉拿,并由武僧大名筒井顺庆手下的忍者斩杀。但现在看来,当初被斩杀的果心居士,显然只是一个替身。 现在算是明白了,果心居士身为日本人却帮助明国战俘不是没有理由的,最大的理由莫过于太阁想杀他,而他打算报复了。而前田庆次受邀协助居士,显然也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亦有交情 对此,直江兼续直斥“胡闹”。他告诉庆次:“明国战俘越狱一事,令太阁震怒,负责看守监狱的人也在今天早些时候被全数处决——不对,并不是全部,行刑的时候逃走了一个。总之在大军驻扎、戒备森严的名护屋,不管谁收留明国战俘,都是冒着极大风险的。更何况,景胜公已经臣从太阁,向其效忠,而我们与大明又是敌国。对于这件事情,我不能帮你。” 庆次道:“与六多虑了,让上杉家冒风险的事情我是不会拜托你去做的。其实我今夜混入军港,主要是两条,其一、这些明国人尚有同伴被扣押在黑船上,其二、被扣押的人当中还有李赫伦的陪臣。” 这么一说直江兼续就了然了:“李将军因为伊雨三万六千卫的诽谤,现在已经被禁足了。” 前田庆次道:“看来猴子也是老了糊涂了,海贼头子随便乱扯的几句话,他竟然就相信了。” “不,”直江兼续摇摇头道,“太阁的确是老了,但未必糊涂。而且李将军说到底还是一个明国人,不光是三万六千卫,在战争时期,背后诽谤他的其实大有人在。太阁可能是为了平息众怒,所以才顺水推舟处罚他的。” 前田庆次冷静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轻易吐出嘲讽的话了,他说:“既然处罚李将军是太阁早就有的想法,那么救出扣押在黑船上的人一事……” “还是有办法的。”直江兼续说道。 “你有主意?”庆次产生了兴趣。 直江兼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伊雨三万六千卫是海贼头目,而且还有南蛮人【*】的血统,太阁也是不可能完全信任他的。况且过去太阁还收编其他海贼围剿过三万六千卫,二人之间应该有相当深的仇恨才对。如今三万六千卫向太阁表示臣服,只是一次妥协,他心里也必定是相当不乐意的。而无论他是否真心臣服,太阁都并不关心,因为作为一名海贼——”话到此处,兼续端起酒杯慢慢饮入一口清酒,又接着道:“离开了海洋,就如同搁浅的鱼儿一样。”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旁听了完全无法理解的外语许久的朱后山,见二人越聊越起劲,似乎把屋里的其他人完全遗忘了,便忍不住问前田庆次。 此刻庆次已经理解了直江兼续话中的深意,他先是会心一笑,但等略微深思后,脸上的笑容又转瞬褪去,露出严肃的表情。 【*】因为欧洲航海家是从亚洲的南方来到日本,所以当时日本人称其为南蛮人。 第七十二章 良机难逢 “如今三万六千卫向太阁表示臣服,只是一次妥协,他心里也必定是相当不乐意的。而无论他是否真心臣服,太阁都并不关心,因为作为一名海贼,离开了海洋,就如同搁浅的鱼儿一样。”直江兼续如是说道。 而听懂了此话浅层意思,以及深层涵义的前田庆次,先是会心一笑,而后神情就变得严肃了。“你的意思是……秀吉打算除掉他?” 直江兼续只是饮酒,没有再谈论关于这个话题的一句话。 然而这种事情发生与否和他谈不谈是没有任何必然联系的。 就在直江兼续放下饮完一盅,放下酒杯的时候,外面变得嘈杂起来。 “怎么回事?”兼续问门外守卫。 门外武士拉开门禀告道:“士卒们议论纷纷,像是出了事故。” 兼续追问:“什么事故?” 那武士朝远处眺望一番,而后扭回头道:“似乎是军港出现了火情。” “发生了火灾?速速探查细情!” 几名武士头前赶去军港查探,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的直江兼续也在稍后动身。而前田庆次因为目前暂时处于上杉家庇护下,也有了跟在后面的胆子。至于朱后山季桓之等人,因为吃过浑水摸鱼的甜头,本能地感到这是一次机会,此刻也尾随在后,试试看能否趁着灾情混乱,出手救下黑船上的同僚。 众人赶到发生火灾的军港,待穿过纷乱的人群,才意识到具体发生了什么。 军港里有两艘安宅船正熊熊燃烧,而两艘安宅船之间,正是伊雨三万六千卫的旗舰渡鸦号黑船。渡鸦号甲板上的船员正用火矢与铁炮向周围倭军射击,而船上的大杀器——数十门舰载佛郎机正不时喷射出火舌,将炮弹及其他一些说不上是什么的杂物推出炮膛,给予周身的倭军猛烈的打击。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佛郎机发射的顺序与间隔没有章法,显然黑船船员还未从手足无措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岸上的倭军一部分在向黑船攻击,一部分却又忙于救火,看来是此次行动各方面并没有协同好,有些人并不知道今夜要发生这样的事件。 而在一片狼藉中,黑船已经起锚,试图趁着晚上潮水升高,驶出港口。 枪炮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倭军中弹倒地。而两艘着火的安宅船,其中一艘已经开始缓缓下沉。港口内的其他舰船有不少也起锚出动,朝黑船的泊位驶来,试图阻截这艘想要逃跑的巨舰。有一艘小早船【**】不自量力地开到黑船船头,试图跳帮,然而他们的锁链还未丢出去,黑船的三门舰首炮一齐开火,小早船被当场击沉。 足轻打扮的朱后山等人装模作样地帮着灭火,同时下意识地瞅向黑船,却惊讶地发现,渡鸦号甲板上拿着弓箭火枪向下面射击的人当中,竟然有孔定邦、邓秉忠等面孔。正当他们大感困惑的时候,几人又看见船尾站着一个身穿褐色粗布衣、颈挂串珠、腰上别只酒葫芦的老头,正气定神闲地指挥船员。 熊广泰看见后疑惑道:“这不是果心居士吗?他怎么跑到黑船上去了?” 其他人也极为不解。只有季桓之,在沉思了少许后,说了句:“我们也上去,这是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回去的机会。” 季桓之说完,从旁边地上的一具倭军尸体手中捡起一杆火枪,同时还不忘摘下倭军腰上的子弹袋和火药袋,接着直奔黑船方向而去。 其他几人虽然一时没明白过来,但是此前这小子每次推理和判断就没失误过,他们觉得这一次跟着季桓之也不会有错,于是几人也学着他捡起阵亡倭军的武器,奔着渡鸦号而去。 甲板上,指挥同知史世用正在阻击附近的倭军,刚刚一枪穿透了沙滩上一名倭军足轻的斗笠,将其击毙。他正在重新装弹的时候,就见几个大个子“铁炮足轻”疾跑过来。旁边孔定邦刚好装弹完毕,瞄准来人算着提前量,准备一枪爆头。 怎料那“足轻”因为跑动剧烈斗笠掉了,清楚地露出了自己的面目。 这不是姓季的那小子吗?孔定邦狐疑稍许,将枪口垂下一会儿,却又重新对准了目标。 季桓之踏步走近浅水区,抬头招手,刚说声“孔副千户——” 但听一声枪响,一颗铅弹打穿了他侧颈。季桓之身躯一颤,旋即往前栽倒在了水里。 史世用一惊,质问孔定邦:“那不是千户季桓之吗?你为什么开枪?” 孔定邦道:“他身穿倭军甲胄,显然是已经投敌,我是为国杀贼。” 史世用驳斥道:“他身上衣物破烂,显然是不合身被撑破了,而且衣摆处还有斑斑点点,或许是血迹。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抢夺了倭军的甲胄武器?” 正好后面朱后山、熊广泰等四人赶上,躲避了一会儿船上人的无差别攻击,然后捞起季桓之冲甲板上叫喊:“史同知,倭军识破我们了,快救我们上去!” 史世用瞪了孔定邦一眼,而后命人缒下绳索,拉五人上去。 几个人好不容易翻上甲板的当儿,渡鸦号已经利用坚实的撞角和凶猛的火力杀出一条血路,渐渐航向了深水区。 朱后山爬到船尾,朝港口回望过去。 没想到这时前田庆次正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冲他招手,而且还仗着其他倭人听不懂,用汉语道别:“明国武士们,后会有期啊!” 朱后山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也高声回应了三个字: “拉倒吧!” 【*】安宅船体积庞大,约可乘载百人以上的军队。虽然其航行速度并不快,但是战斗时仅需数十人的水手便能灵活操作,为其优点。当时的日本水军常以安宅船为主力战舰,搭配关船、小早等较小型的快船作为护卫,构成水军舰队。 【**】小早船:小型舰船,在舰队中的作用相当于现代的驱逐舰。小早的防御力比较弱,以接近战为主,有相当好的机动力。 第七十三章 何去何从 话说渡鸦号在一片混乱中杀出军港,驶向了茫茫大海。 而对于前田庆次礼貌性的道别,朱后山只回了一句“拉倒吧”。但他或许做梦都不会想到,庆次的“后会有期”还真的说对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他要做的,是弄清楚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子弹贴着经脉过去,只是打穿了他的皮肉和部分络脉【*】,这小子挺有造化。”身为忍者,略懂些中医知识的果心居士替昏迷的季桓之查验完伤情后说道。 熊广泰问:“那这么说来季千户不会有太大问题吧?” 果心居士给季桓之上了点药,撕下一根布条缠好伤处:“只是皮肉伤,先养着就行。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差不多能痊愈了。” 见季桓之没有大碍,朱后山也松了口气,然后才向果心居士询问今天发生的具体事情。 果心居士先反问他:“你没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吗?” 朱后山刚要问谁,就很快反应过来:渡鸦号的船主、海贼头子伊雨三万六千卫并不在船上。 原来,就在昨夜三更,伊雨三万六千卫在名护屋城南的寺院下榻,与他的大副等人密谋之时,他们谈论的内容被丰臣家的忍者听见。忍者要及时密报给太阁。但丰臣秀吉上了年纪,晚上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一直到了今天日上三竿方才清醒。再等忍者将三万六千卫一众的密谋通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秀吉匆忙之下,命人突袭三万六千卫等人下榻的寺院,同时又让港口水军抢夺黑船。 于是船奉行大谷吉继奉命带人以送礼物的名义请黑船船员下船,试图用掺了迷药的酒水把他们灌醉,方便抢夺船只。 那时节已经有船员被骗下来灌了两杯米酒,亏的是混入港口的果心居士识破这一伎俩,才没让倭军得逞。 既然暗的不行,就只能来明的了。大谷吉继随即命人强攻。 而海贼们只是刚刚开始筹划阴谋,尚未有正式行动的打算,被全副武装的倭军水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丢掉黑船的控制权。 在这存亡之际,底舱的俘虏们也被他们动员起来,与倭军展开激战。 对于大明俘虏来说,与海贼之间只是小仇,和倭军正规军才是大恨,小仇不比大恨,自然要干倭军。而被扣押的李赫伦将军的部下虽说原本是倭军,但他们很有一种二杆子精神,那就是身处哪支队伍,就替谁作战,才不管他妈的是非曲直。正是这些原因,才有了上回书说到的火烧安宅船那一幕。 听完果心居士的解释,朱后山思前想后,度量了许久,忽然手握刀柄,仓朗朗将一把亮闪闪打刀架在了果心居士的脖子上。 果心居士一惊,不解问:“你这是做什么?” 朱后山冷冷道:“你先是突然出现,帮助我等越狱;现在又帮助这群曾经俘虏我们的海贼逃生,而且这些海贼还听你指挥。你和那佛郎机海贼头子都称与李将军是故交。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过往,也不清楚你的种种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我只知道一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你与倭酋丰臣秀吉有怨,也不可能做出对我大明有利的行为,毕竟你本身是一名倭人。” 果心居士愕然不已。他茫然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倭人,我做事之前,也必定会优先考虑日本百姓的利益。但是眼下这一点,与大明国的利益并不冲突。” 朱后山没理他这一套:“初次见你,便感觉到你巧舌如簧,现在命悬一线了,还敢狡辩?”说着他将刀锋压紧了些。 果心居士仍旧冷静地说:“阁下或许在大明担任的是目付【**】一类的职务,警惕心理太重,过于敏感了些。老夫所言,并非谎话。” 朱后山冷哼一声道:“倭军入侵朝鲜,与我大明为敌。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本百姓,还与大明的利益并不冲突,这可能吗?” “这怎么不可能?”果心居士肃穆道:“我日本国内战乱刚刚平息,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丰臣秀吉不顾谏言,一意孤行,大起干戈,入侵朝鲜。这种穷兵黩武的行为,尽管现在看来获得了一定的利益,但早晚会毁掉这个刚刚才从内战的伤痛中恢复起来的国家。而大明援助朝鲜,必定将与我国兵马正面交锋,届时龙血玄黄、生灵涂炭,大明亦会受到不小的损失。老夫一直以来,处处针对秀吉,正是希望能为了阻止这场战争,略尽绵薄之力。”稍后,他又补充道:“当然,实话实说,我与秀吉之间尚有未了宿怨,反对他也的确是存在报仇的目的。现在,你相信我了吗,明国的武官?” 朱后山听完这番话,又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抽回刀,缓缓插进鞘里。“你说的话有理有据,我暂时相信你吧。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去往何处?” 朱后山的问题,同样是船上的其他明国人、倭人乃至佛郎机人目前最为关心的。 船主伊雨三万六千卫和佛郎机大副以及许多弟兄都在名护屋的寺院遇袭,生死未卜,现在船上能管事的只有三副、海贼头目中村清兵卫,和三万六千卫的故交、在海贼中比较有威望的天下三忍之一果心居士。当然,这些大明锦衣卫和辽东军在此前的激战中也表现出了远高于海贼们的战斗素养,也取得了船员们的信任。 一个群体,最忌讳说话有分量的人太多。幸好果心居士因为从大谷吉继手中救下一船的人,目前最受信任,他说的话,船员们没有不听从的。 居士看着渡鸦号周围的黑潮,思来想去,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去朝鲜。” 【*】《黄帝内经》:“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当数者为经,其不当数者为络也。” 【**】日本战国时期,目付是大名手下的刽子手、密探,执行管辖领土、监察将领、监督军队等一系列要职。 第七十四章 碧蓝航线 “去朝鲜吧。”经过深思熟虑,果心居士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在战争的源头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那还不如让这帮海贼去干自己的老本行——打劫。而且这一回他们的目标相当明确,不抢商船、不袭击渔船,就是要专门干倭军的战船。 与黑船相比,倭军所有舰船中,估计只有九鬼嘉隆所拥有的同样装备火炮、表面还覆盖铁甲的大安宅才勉强有一战之力,至于其余舰船,无论是火力还是船速都远远比不上黑船。因此,渡鸦号上面的人完全可以倚仗着坚船利炮,在朝鲜海峡和对马海峡之间横行无阻。 但这只存在于理论上。因为无法忽视的一点就是,渡鸦号只有一艘,倭军舰艇可是成百上千。另外渡鸦号是可以一直漂在海上的,但渡鸦号上的人不行,水和食物得在陆地上才能得到较大程度的补充。 而现在整个朝鲜的陆地,就只有义州一处不在倭军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一点,船员们不免沮丧。 “不,并不是。”果心居士说:“还有一个地方不在军队的掌控之下。” 众人问他究竟是何处。果心居士只答:“朝鲜水军驻扎的岛屿。” 此时此刻,朝鲜全罗左道水师节度使李舜臣部正驻扎在闲山岛【*】,因为受到临时和约的约束,暂时没有再度攻击日本水军。是的,是他没有再度主动攻击日本水军。日本水军已经被他锤怕了,前方达成和平条约,这帮每次都以数十条船的损失才能拼伤几名朝鲜水军的倒霉蛋也算松了口气。 海贼船员们恍然大悟:我们可以去投奔朝鲜水军啊。 于是,这帮人欢天喜地地调整风帆航向,朝着闲山岛方向去了。 “真是搞不懂这些倭人,他们的思维好像异常独特。您说是吗山爷?”抱着看客心态的孔定邦在旁冲朱后山说道。 朱后山只是斜视了他一眼,像是懒得回他一样,过会儿才开口,谈论的却是另一个话题:“你那一枪还真是精髓啊。” 孔定邦哑然失笑,摆着一副虚假的致歉态度道:“误会,那不是误会吗?之前在倭军港口里战况激烈,山爷又不是没有看见。你们穿着倭军的甲胄直奔我们而来,小弟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能保险起见,开火射击了。” 朱后山冷冷道:“是吗?那我还要夸你果断呢。” 孔定邦的笑容就好像刻在脸上的一样:“山爷的夸赞,小弟实不敢当。” 朱后山没再理会,转身离去。 此后的数日,渡鸦号依旧向着北方闲山岛方向行驶。日本的海贼跑到朝鲜水军去投诚,孔定邦说的没错,这思维的确是比较独特。但至少这个想法主体上并没有太大错误,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嘛。 由于信息传递速度的问题,侵朝日军的中转站、同时日本水军主力的驻地,对马岛上的部队尚不知道渡鸦号上的海贼再次与太阁敌对一事。于是在果心居士的大胆建议下,渡鸦号一度在对马岛停靠,以支援游弋在朝鲜海域的水军为由补充了大量物资。他甚至还让船上的人上岸,和对马岛的倭军举办了一场不小的联欢会。 等到次日黑船起锚,继续向北航行的时候,来自名护屋的倭军才姗姗来迟,将刚刚臣从的黑船海贼叛逃一事告知掌领水军的九鬼嘉隆。九鬼嘉隆又惊又怒,忙丢下昨夜还和果心居士碰杯的酒盅,登上旗舰带领船队追击渡鸦号。然而船只性能不足,日本水军追击了一段时间,也只能“望帆兴叹”。 甩掉了追击的日本水军后,黑船上来自不同国家的不同民族的船员们齐声唱起了同样的日语船歌。当然以大明人的审美,实在是欣赏不了这种岛国风怪异凄厉的“欢快”腔调。 又过数日,站在渡鸦号中间桅杆上的领航员总算在视野中看见了一线陆地,那正是朝鲜南部的闲山岛。不过他们想靠近却并不容易。因为朝鲜水军同样发现了这艘通体全黑,形似纺锤的舰船。朝鲜水军几乎从未见过这种帆船,只能猜测是倭军违反和约,想要攻取闲山岛,于是他们出动了十余艘战船,迎着黑船驶来。而中间一艘战船形制最为怪异,船身低矮,宽近四丈、高近两丈,长不知几许,船上装有两桅软帆,而船身左右各有十个大橹;整个船体覆盖铁甲,上面嵌有密密麻麻的刀片和锥形铁签;船头同乌龟,龟口似有开口。 黑船船首的海贼远远望见,下意识地叫了声:“龟。” 不错,他们看见的那艘战船,正是李舜臣的侄子李莞所指挥的其中一艘龟船【**】。 随着越来越靠近朝鲜水军,黑船上的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那年头没有电子通讯设备,航船之间交流主要是靠旗语。然而日本海贼的旗语和朝鲜水军的旗语又不相同,万一你挥一个“我舰前来投诚”,在对面看来含义是“我舰奉命攻击”,那不就坏事了吗?不过有个办法倒是各国通用的,那就是举白旗,白旗一竖,谁都明白意思,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小误会。 然而目前仍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帮海贼很有骨气,他们认为自己是前去投诚,而不是前去投降,凭什么要举白旗?尽管投诚和投降其实是同一种行为,同一个意思,但在海贼们看来,这两者之间显然有很大的差别。甚至连果心居士这个脑筋很灵活的老忍者,也和其他海贼持有相同的态度,那就是坚决不举白旗。 你不举,那等到进入龟船舰炮射程的时候,那帮高丽棒子可不会客气。 果然,随着黑船愈发接近,龟船开始转向,将装有数门火炮的侧舷朝向了渡鸦号。 在这关键时刻,船上的三副中村清兵卫蓦然醒悟般大叫一声,旋即冲进了舱室。其他人疑惑之际,清兵卫又连滚带爬地跑回了甲板,怀里还抱着一样东西。 “挂这面旗帜。”清兵卫将手中物品展开,命船员将其挂在桅杆上。 那面旗帜升起,随着海风时卷时舒。只见白色矩形底中是一块尖顶拱盾形纹章,红色花边中嵌有十一个城堡,盾形纹章的顶上则置着开放式的皇冠。这正是佛郎机(葡萄牙王国)的国旗【***】。 如此一来,他们就从海贼摇身一变成了佛郎机的商人了,尽管船上除了佛郎机人,基本都倭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办法还是奏效了,朝鲜水军见是佛郎机人的国旗,便放下了剑拔弩张的态势,调转船头,充当起了引导黑船入港的角色。 而等安然停靠进闲山岛港口,海贼们也依然先让佛郎机船员登岸,以表明己方的确是“西方来的商人”。 不过佛郎机船员陆续下船后,跟着的倭人就很令人怀疑了,而且朝鲜水军还发现,除了这两种人外,下来的船员当中居然还有大明的人。 “敢问你们的主将何在?”登岸之后,锦衣卫指挥同知史世用方才反应过来,目前在场的人当中,他自己最大。 然而朝鲜人并不能听懂他的话,幸好渡鸦号上还有几名同样是为了开拓财路而下海当假倭寇的朝鲜船员,于是他先说给果心居士听,果心居士再将话转述给朝鲜海贼船员,朝鲜海贼船员再将话翻译成朝鲜语说给朝鲜水军听。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李莞方才明白史世用说的是什么。 李莞问:“您是天朝的武官?为何会跟他们在一起?我们主将正在营中,您现在要见他吗?” “不错,本官从日本带来重要情报,需要见你们主将。” 【*】闲山岛位于今韩国庆尚南道巨济岛西南,位于北纬34°46′54.53″,东经128°29′4.65″,面积29.81平方公里。人口610,有海军造船厂,最高海拔293米,有古迹制胜堂,一个了望塔。 【**】首次提及龟船的纪录来自于1413与1415年《朝鲜王朝实录》中的记载。这些龟船被称为“戈船”或“蒙冲”,主要被用来抵挡女真与日本人海盗。李舜臣指挥建造的龟船,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复原。而且有资料显示在整个战争期间,修造及投入使用的龟船数量十分有限,只有三至五艘。 【***】此处为曼努埃尔一世在1495年继位后设计的国旗样式。而在1578年,在致命战役三国王战争(Battle of Alcácer Quibir)前夕(正值塞巴斯蒂昂统治期间),旗再次被修改:将城堡减回七个,并把皇冠改成封闭式的三拱冠,象征一个强大皇权。但渡鸦号黑船是1565年前后抵达日本东海道,所以携带的国旗应当是旧款式。 第七十五章 天赐军功 却说渡鸦号载着一帮由倭寇、佛郎机海贼、朝鲜假倭以及大明武官组成的成分复杂的团伙以佛郎机商人的旗号平安抵达闲山岛军港。登岸之后,指挥同知史世用立即要求面见朝鲜水军主将。 朝鲜水军将领李莞见对方是天朝锦衣卫,不敢怠慢,立刻将这些明国人引进营寨,至于其他船员自然接纳安置不表。 到了大帐外,史世用却屏退了充当翻译及二次翻译的果心居士及朝鲜假倭,甚至还让朱后山、孔定邦等人在外等候,只是带了和他一系的试百户郑士元进去。 步入大帐,二人总算见到了朝鲜全罗左道水师节度使李舜臣。却见此人年逾五十,须发灰白,浓眉虎眼,俨然大将风范。他站起来迎接天朝武官,又将魁梧的体型展现在二人面前。 史世用见李舜臣气度不凡,暗暗叫惊。回礼后问:“有纸笔吗?”史世用弃用翻译,进来后便寻找笔墨纸砚。 正好李舜臣的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史世用也不客气,走过去便抽了张空白的纸写将起来: 我等奉命赴日本侦察,遭倭寇劫持,寇复遭倭军追击,方至闲山岛。 看到这段话,李莞心中对于明明是佛郎机商船,为什么却有那么多倭人的疑惑总算得到了解释。 李舜臣看完,也写字道:上官可有指示? 史世用回复:倭寇藏有祸心,而寇之黑船及枪炮于我军大有利,当除倭夺舰。 李舜臣点点头,写了个“然”字作为最后的回应。 而后,史世用领着郑士元若无其事地走出大帐,而后将朱后山、孔定邦、铁万安、熊广泰、邓秉忠五人一起叫到另一处朝鲜人腾出来的帐中,交代任务。 朱后山闻听史同知已经与李舜臣谋划好,打算除掉海贼,不免觉得有违道义,忍不住问:“虽说是一群倭寇,但他们至少将我们安全送达此处。史同知您竟然计划除去他们,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过河拆桥?”史世用冷笑一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是谁在船上说的?怎么朱千户现在反倒同情起这群倭寇了?” 朱后山解释道:“当时不同于现在。果心居士都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们与倭酋丰臣秀吉本是敌对关系。敌国人愿意为我们效力,这种事是求之不得的呀。如果将他们除去,此事传扬出去,那么哪地再有战事,还有谁会愿意向我大明投诚?” 然而史世用告诉朱后山,他错了。“倭寇并不是向我大明投诚,而是向我大明的属国朝鲜投诚。不投宗主却投附庸,此种风气绝不可助长。其次,倭寇本是海上盗贼,穷凶极恶,勾结各国歹徒行不法之举。我堂堂大明,居然要借这等恶徒的助力,传扬出去,才真是引人耻笑。” 朱后山只能叹口气,回一声:“属下明白了。” 当夜,在那些海贼睡得深沉的时候,朝鲜水军在主将和天朝武官的授意下,突下杀手,将他们屠戮殆尽。少数惊醒过来的倭寇也手足无措,来不及反抗,被悉数杀死。朝鲜人与倭人有着血海深仇,其实早在海贼投诚之际,就已经有士卒因为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倭人而心怀杀意了,现在动手杀死敌国人,他们在心理上根本不会有任何负罪感。 而那些海贼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历尽艰险,从戒备森严的名护屋军港杀出重围,最终要却死在投靠的“盟友”手里,真是造化弄人。 次日清晨,海风吹拂过沙滩,天空盘旋着一群食腐的鸟类。它们之所以没有落下去,是因为地上的人正在清点它们的“美餐”。 各种死状的海贼被排在海滩,有部分头颅被斩去,正由几个朝鲜水军提着脑袋拼接确认。 “真倭一百七十二具,佛郎机海贼五十四具,疑似朝鲜假倭十具。”郑士元拿着簿子在尸体间穿行,把统计的结果告诉了随同在此检查的史世用。 “佛郎机海贼和假倭留给朝鲜水军,其余真倭一并割下首级用海水浸泡腌制,包裹好后运回去给兵部记功。”史世用吩咐道。 “属下明白。”郑士元说完便合上簿子去找李莞商量分配战利品的事情。 这会儿史世用注意到,朱后山正一脸焦虑,将每具尸体的长相都仔细瞧一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于是他问:“朱千户,你忙什么呢?” 朱后山听见上官叫自己,忙走过来颔首行礼道:“回禀史同知,属下正在检查倭寇尸体,发现其中并无果心居士和海贼头目中村清兵卫二人尸首。” 史世用满不在乎道:“此二人老奸巨猾,尽管昨夜行动迅猛,二人走脱,亦不可避免。不过仅仅两名倭人、而且还是与其母国交恶的倭人流落在异国朝鲜,也不足为患。朱千户不必多虑。” “属下只是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史世用呵斥道。旋即他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颇有深意地告诉朱后山:“军报之中,我自会写明你的功绩,不用过分担忧。”他想到的是,诛杀了一百七十二名真倭,军功不菲,是个人都肯定想分一杯羹。虽说我天朝一向有功劳算领导头上的传统,而且袭杀倭寇的主意也的确是领导想出来的。但现在的下属未必将来不会显赫,必要时还是得分一点汤给人家喝一喝。一百七十二个脑袋,自己拿一百五十个,剩下的给同行的其他人,也是够分的。 朱后山轻声一笑,令史世用以为自己想到了那个点上。但朱后山接下来的话,又令他愕然。 “古语有云:‘杀降不祥。’此等军功,属下可不敢领受。” “你敢!”史世用顿时火起。他气的不是朱后山不给他面子,而是居然敢拿古话咒他。 “属下不敢——”朱后山似乎也明白对方愤怒的原因,说道:“属下只是不希望史同知从杀降开始,一步步走上违背道义、杀良冒功的道路。” 史世用终归是指挥同知,坐到这个位置没点肚量是不行的。他稍稍冷静些,平淡地回复道:“这种事往后不会再有了。” “大人明鉴。”朱后山松了口气。然后他又一拱手道:“果心居士通晓幻术,曾以混在酒中的奇门秘药助属下及弟兄自日本名护屋城地牢中逃脱。而且据说此人是东瀛三忍之首,不可小觑。” 史世用仅以一句“知道了”官腔示意朱后山不用再多说了。朱后山只得无奈行礼,默默退下。 之后,史世用等便商量着向李舜臣借几十个船员,将那艘作为战利品的渡鸦号连同船上佛郎机火铳等一应物资打包开回大明去,自不必多说。 而此前被“误伤”的千户季桓之,经过十余日以来的休养,逐渐康复,只是落下了往左扭头不太灵敏的后遗症。这一日他从帐中出来散步,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想找果心居士聊一聊。然而他走遍了半个营寨,别说果心居士了,就连之前在黑船上一同航行的海贼船员也一个没见着。 他正觉得奇怪的时候,熊广泰的手下丁胜来通知他:指挥同知命众人即刻上船,早些赶回大明。再等他收拾好东西登船,见船上除了镇抚司的同僚和几名辽东军士外,余下的都是陌生面孔时,他更加感到不对劲。而最终,他的疑惑在他看到舱室里那几麻袋“倭头肉”的时候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虽说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但是当成堆的人头摞在一起摆在面前,同时还散发出怪异的、甚至还有点香的味道(毕竟腌过了)侵入鼻腔的时候,季桓之还是无法忍受那两种感官同时遭受的冲击力,拔腿冲上甲板,扶着船舷栏杆将胃里的食物残渣和又酸又涩还粘牙的胃汁吐进了海里。 等他吐得差不多了,旁边一人递给他一块手巾。 “多谢。”季桓之擦干净口鼻,歪头看见的却是孔定邦。 孔定邦嘲弄般地说道:“我还是头一次瞧见有人对着八千两银子能吐的。” 季桓之问:“什么八千两银子?” 孔定邦向他解释:戚继光、俞大猷抗倭时期,因为他们太能打,到后期烧十几艘船,杀七百名以上倭寇才记一等功,官升一级,拿一百个倭寇人头,只能拿到奖金,升不了官。然而打平壤一战,三千辽东铁骑全军覆没以后,倭寇的脑袋再度值钱起来,一枚首级就接近五十两银子。舱室里放着一百七十二枚倭寇首级,也就是差不多八千两银子。 等清楚黑船船员抵达闲山岛到现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后,季桓之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评价。 而孔定邦非但不在乎杀降一事,而且还倒像是有些不服气地说:“你是千户,我是副千户,论起来你能分到的脑袋还要比我多一颗。你如果心底里不想拿,不如分给我?”说完,孔定邦拍拍愣在原地的季桓之的肩,转身离去。 季桓之伫立原地,盯着湛蓝的海面陷入沉思。他觉得,今天听到的消息无疑是这些天以来最糟糕的。 不过孔定邦似乎有意要否定季桓之的这一想法,因为孔定邦又告诉了他一件事: “喔,差点忘了告诉你,你手上拿的不是手巾,是一名倭寇的兜裆布。” 第七十六章 修罗女子 海贼们虽然都被腌成了倭头肉,但是他们留下的东西,锦衣卫们还是好好利用起来了。除了分给李舜臣部的以外,渡鸦号上还有佛郎机二十二门,火铳二百杆,短火铳(转轮打火手枪)十六杆。炮弹少了点,只有不到二百发,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名护屋军港的时候,海贼们将各类生活杂物添进炮膛里发射,毕竟弹药数量有限,要省着点用。但火铳用的铅弹倒是相当充足,足够齐射将近三十次的。 在全副武装之后,他们依旧挂着中村清兵卫找到的那面佛郎机旗帜向西航行,准备先进入黄海海域,然后再往北行驶,前往渤海。 航行了多日,在这一夜,渡鸦号终于进入了那片因黄河裹挟着流入而泛黄的海域。时间已经进入了秋季,天空中月朗星明,一派澄亮气象。连日的航行已经让朝鲜水军完全熟悉了渡鸦号的船性,现在大部分船员已经入眠,只有不到十名水军在不紧不慢地操纵舰船。 季桓之生在沿海省份,却从未坐过海船,之前就因为晕船产生过不适,现在好些了,但还是因为脚下这艘帆船左右摇晃的原因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走出舱室,到宽敞的甲板上透透气。 当他走到外面,深呼吸几口气,感到神清气爽,正想发出舒适的长吟声时,却蓦然发现,朱后山正倚在左舷连接主帆的网状缆绳旁,目视远方,若有所思。 “山爷,还没睡啊?”季桓之想学着别人的样子称呼朱后山,但一开口他就感到莫名的尴尬。 果然,朱后山从沉思中被叫回来,转头一看是季桓之这个年轻人在喊自己,不免一愣。“山爷”这种官场上的、同时还显得有些市侩的称呼,从季桓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叫我朱千户就行了。”朱后山道。 “喔,朱千户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休息,是有心事?” “你不也没睡吗?” “我是因为晕船。” 朱后山“喔”了一声,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尴尬中。 这时季桓之注意到,朱后山手中正盘着此前在辽东捡到的陨星中的其中一枚。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他问道:“朱千户,这枚珠子可是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奇吗?” “你问这个?”朱后山轻笑一声道:“我不过是觉得这东西手感细腻,闲得无聊所以盘一盘而已。” 明明秋高气爽,可二人周围的空气却再度变得沉闷了。 季桓之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朱后山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平时,朱后山大度沉稳,豪气干云,俨然是大哥模样;可私下里独处的时候,却又神态忧郁,显得心事沉重一般,连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他以己度人,觉得在异国遇险,九死一生,自然思乡心切,于是试探着问:“朱千户可是在想家里人?” 朱后山听到这句问语,眼眸中似是闪过一道光,而后说:“我没有家人。” 季桓之一怔:“谁没有家里人呢?朱千户说的什么话?” “我的确没有家里人。”朱后山换了条支撑手臂,将脸别到一边,看来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季桓之没有明白这个小动作的含义,仍在继续问道:“谁没有家人,亲戚、朋友——”说到这儿他自己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外面,主要是京师里面,还真的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熟人。 “亲戚、朋友,我都有,唯独没有家人。”朱后山给出了完整的答案。 季桓之感到不可思议,朱后山看起来约有四十岁,堂堂正正一表人才,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是鳏夫呢?就连熊广泰那样的都有个相好的寡妇——当然熊二也不差就是了。 “你对女人怎么看?” “呣?”季桓之本来在开动自己的脑筋进行推理,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击懵,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主要还是他年纪尚轻,见过但没吃过,更别提和谁处过了,能答上来才有鬼了。 朱后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以教诲的口吻道:“你有脑子,够谨慎,有时也有冒险进取的勇气,有那种飞黄腾达的潜质。不过也未必。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过去也见过不少,他们本有机会平步青云,但最终却是一个个身首异处、命丧黄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尤其是美女,是最为致命的武器。” 季桓之不明白朱后山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但听他语重心长,又觉得这应当的确是真切的忠告。不过,“朱千户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朱后山深呼吸一口,呼出淡淡的酒味。 季桓之这才意识到,朱千户此前灌了不少黄汤下去,这会儿酒还没有完全醒,才会语无伦次,说出前后没有关联的话的。不过朱后山接下来的话,却和前言有所关联。 “你见过最美的女人是谁?” 季桓之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由小到大,见过的异性除了祖母外祖母、母亲婶婶、表姐表妹一类家人亲戚以外,无非就是邻居还有路人了。难不成你让我说出“在我心中,母亲最美”这种崇高的答案吗?不过他转念一想倒也不是,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上的美女,他也真的见过,真论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无疑是青楼十二钗、凤鸣阁的花魁王嫽了。那雪白如罗的明艳脸蛋、丰腴绰约的身姿、温婉动听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无不令季桓之为之倾倒。 “你果真是没见过世面呐。”朱后山哑然道。 此种态度无疑令季桓之感到不悦,他问:“那朱千户又见过怎样的美人呢?” 朱后山惨然一笑,随后向他描述了一个仿佛并不存在的女子。这女子皎如天上皓月,洁如池中白莲,姗姗款步犹如洛神涉江,幽幽颦眉便可令释天折腰。然而她真正的面目,也如帝释天所觊觎的女阿修罗一般,既高傲又危险。 “她不像寻常的女子那样只想寻个意中人以身相许、相夫教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视男人如玩物,放置于股掌之间,如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挑唆他们争斗,直到两败俱伤,她再坐收渔利。也许你知难而上,试图将她征服。然而当你终于觉得她像宠物一样驯服地臣从在你身下的时候,殊不知她其实是如蝮蛇一般缠绕于你的身躯,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吐着那鲜红的信子,随时准备咬出致命的一口,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因为她渴求世人所渴求的一切,财富、虚荣、房事……唯独没有爱。是不是可以说,她只是一个披着女人皮囊,却长着蛇蝎心肠的男人呢?或许吧……”朱后山如是说着。 季桓之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问:“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那她叫什么?” 朱后山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道:“她有时候叫这个,有时候叫那个,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如果有,那也只是她的第一件祭品。” 季桓之汗毛倒竖。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觉得异性是这样的恐怖,尽管他并没有真正见过朱后山所描述的那位女子。不过听听恐怖故事也并非没有好处,起码经这么一激,他的晕船症状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 “但愿你不会遇上她。”朱后山的这句话,已经表明他所说的并不是醉酒后的风言风语,而是在描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季桓之仍然处于莫大的困惑当中:朱千户仿佛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一样,世上果真有如他叙述的女子吗?但愿我不会遇上她。我都不知道这女子的模样,单凭一串排比句,即便将来真的遇见了,又怎么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她?季桓之连连摇头。 然而朱后山就像是倾倒憋闷了多年的苦水似的,一开口就必须要倒完。尽管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吐露了何种秘密,但他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最后告诫季桓之: “当你因为一个绝美的女子而感到无比窒息的时候,就应当知道,是遇见她了。” 第七十七章 重返义州 “当你因为一个绝美的女子而感到无比窒息的时候,就应当知道,是遇见她了。” 这是朱后山最后给季桓之的叮咛。 到时候窒不窒息不知道,但现在再回到船舱里,看见那一堆腌制得甚至有些香的倭寇首级,季桓之是真的感到窒息。但因为孔定邦说过,看见首级恶心,就等于跟银子和功勋不对付。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他只能将恶心的感觉遏制住,每天走来过去,还刻意地像欣赏自己那把缴获的日本打刀一样看上几眼。 当然,这种做作的行为只会更加让同僚觉得他胆小和虚伪。但是无所谓了,万历皇帝把他破格提拔为千户,还挤掉左都督岳希桐的亲信,摆明就有报私怨把他放在火炉上烤教训他的意思,和大部分同僚关系不佳,本就在意料之中。所以说官不是好当的,尤其是在人脉和资历都没有达到标准的时候被突然提拔。 此后的一段时间,除了有两名朝鲜水军在一次不大不小的暴风雨中被刮没外,渡鸦号的航程可以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当月就抵达了獐子岛,停泊在了鹰嘴石下的几艘渔船旁边。 待到登岸,再一次听到辽东百姓那熟悉的乡音,辽东军士胡必烈和赵长兴等人感慨万千,想不到竟能在部队大败之后,辗转回到大明故土,这可比媳妇儿生了儿子都令人高兴。 短暂停留一日后,渡鸦号再次北上,自入海口进入鸭绿江,沿途雇佣纤夫一路拖到了朝鲜义州,真正意义上与盟友会合。 下船之后,几名辽东军士回去归队,史世用则命郑士元及部分校尉护送军报及倭寇首级去找兵部报功,他自己指挥其余锦衣卫留在义州,等候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而朱后山、熊广泰总算与兄弟团聚,而且他们的杨潘乔丁四个忠心下属也是毫发无伤,李密自然喜出望外,立即为他们买酒接风。由于战乱,朝鲜的物价早已飞涨十几倍,但为兄弟洗尘,再多的钱也值得。 等到酒菜齐备,众人在帐内坐定动起筷子,才开始互相询问对方这些日子的经历。 李密道:“平壤一战后,我侥幸得脱,又奉命护送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赴朝鲜安抚朝鲜君臣,并与倭人军团长和谈。大哥二哥,你们又是怎样?” 熊广泰颇显激动地说道:“我们的经历可比你的要跌宕起伏多了。我们先是被倭人俘虏,要被送去日本,然后在海上又遭到了海贼劫持——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条船原本的主人。” “原本的主人?” “后面跟你解释,你先听我讲。我们被海贼劫持后,嘿,你猜怎么着?史同知和姓孔的居然先我们一步也遭海贼俘获了。接着不知怎的,那群海贼似乎是接受了他们日本官府的招安,去了岛国的一个港口。我们几个就被弄下船,还和倭酋丰臣秀吉见了次面。” “你们见到了丰臣秀吉?”李密感到不可思议。 熊广泰笑道:“那老猴子个头很矮,模样寒碜得很,也不知怎么当上日本的老大的。他名字的本国叫法更是可笑得很,叫什么‘偷油偷米还带游戏’的。总之他狂得很,还想去咱们万岁爷的宫里住一住。随后我们几个被他关押在了他们的城池监牢中,差不多得有半个多月;可之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奇怪的老头,把我们捞了出去。再然后,我们就趁着倭寇和他们的官军冲突之际,上船逃了回来。” 李密问道:“倭寇先是劫持你们,后又和你们一同作战,逃出了日本军港?那么那些海贼现在何处?我看船上的都是些朝鲜水军啊。” 熊广泰呵呵一笑,道:“当然是成了我们的军功啊。” 当知道在闲山岛发生了什么后,李密也如当初的季桓之一样,不知该对这种行为作何评价。尽管卸磨杀驴显得不太地道,但那些倭寇平日里为非作歹,最后被人摆了一道而身首异处,也算罪有应得。所以李密并未对此有任何非议。 熊广泰又准备绘声绘色讲一讲军港海贼与倭军混战的时候,朱后山打断了他,要补充一条二弟漏说的极为关键的信息: “我们在倭军营中曾见到一名充当翻译的将领,此人自称是昔日五军营参将李赫伦。” 此言叫李密听去,仿佛耳旁炸了个焦雷,将他震外酥里嫩,呆在当场。 朱后山叫些游离在圈子之外,光顾着埋头喝酒的季桓之说几句:“季兄弟,你和李将军聊得最多,给我三弟仔细讲讲。” 面对李密既有些怀疑又有些期待的目光,季桓之无法拒绝,他如实答道:“是的,那位李将军承认自己是李总旗你的父亲。据他所说,是——” “是什么?” 季桓之刚想说李赫伦是奉万羽堂内部命令,前赴日本的。但意识到朱后山、熊广泰二人就在旁边坐着,他直接跳过了这一段,继续道:“他目前是在日本的一位叫德川家康的诸侯麾下做事。” “还有呢?” “没有了,他就说了这么多。到名护屋之后他便与我们分开了。”季桓之这会儿才想起来,李赫伦原本是要将什么东西交给自己,但抵达名护屋后,二人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这件事就耽误了。如此看来,他还是得去女真完颜部跑一趟,取回万羽堂头领所要的物品。 李密叹了口气,只听得寥寥数语,脸上难掩失望之情。但起码知道了父亲尚在人世,也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他多少能感觉宽慰一些。由于心情还可以,李密告诉他们道:“我这段时间,也有一些特别的发现。” 熊广泰问:“三弟赶紧讲讲。” 李密下意识地左右瞧瞧,附身压低声音道:“我刚才说过,这段时间陪着兵部派来的使臣、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安抚朝鲜君臣并与倭人和谈。这不知哪里来的老油条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朝鲜上上下下乃至倭军上上下下都搞得服服帖帖,甚至几句话就让倭军不再进犯义州。” “喔,世上竟有这种奇人?” “此外他在和谈后一直与倭人有书信来往,不知是不是在密谈些什么。” 朱后山沉思片刻,问道:“我从未听过神机营有叫这个名字的将军,此人究竟什么来历?” 李密道:“据说是兵部尚书从民间招募的一个走私商贩,经常往来于大明、朝鲜、日本与琉球之间——对了,早在与倭军和谈前,他就派自己的家丁寄送书信,但我却发现此人写了两封书信,一封寄往平壤倭军处,一封却是往大明的方向送去,” 熊广泰道:“兴许他只是将事务写成折子,回禀给兵部呢?” 李密道:“他自己也称是寄给兵部的折子。但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因为他特地叮嘱那名家丁,在入夜后送信。试想如果他是要送信给兵部,有必要特地嘱咐家丁等到晚上再送信吗?” 熊广泰有些会意:“好像是这么回事。” 李密继续道:“因此愚弟特派麾下一名校尉监视那名家丁,在其入夜携信出发后一路尾随,发现他去了凤凰城一带,将书信交给了某个商人模样的人。而且据校尉所说,他发现除自己以外,同样有另一名不明身份的人跟踪沈惟敬的家丁。那商人因此产生警惕,慌乱之余落下来某样东西,叫那个不明身份的人捡了去。而校尉则继续尾行,竟然在青台峪遭遇了袭击,所幸没有受伤。之后校尉便赶回来将一路的经历告诉了我。” 朱后山道:“也不奇怪,从凤凰城到青台峪只有一条路,那些人在途中自然会有同党接应,跟丢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现在需要弄明白的是,这所谓的游击将军沈惟敬到底写了怎样的信息又交给了谁,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其实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最直接的办法无疑是问沈惟敬本人了,当然他说不说实话又是另一码事了。而朱后山等数人目前最担心的,是沈惟敬是否与倭军达成了某种交易,同时又将重要的情报透露给了某个心怀不轨的组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即将抵达朝鲜的支援兵马,很可能会面临严峻的考验。 到底该如何弄清楚这些事情呢?看起来就和当初的驿馆刺杀案一般,毫无头绪。几人的心情不免又变得沉重起来。 不过,默默沉思了许久的季桓之总算开口了,他又产生了特别的想法,觉得需要讲出来: “其实大可不必过于操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朱后山是彻底看出来季桓之这小子平时很闷,实际上一肚子主意,他颇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你又有点子了?” 季桓之先没有回答,而是问李密:“李总旗,请问沈将军和倭军书信往来,有没有告诉别人交流的内容?” “无非就是安定倭军,延缓战事罢了。”李密顿了顿又道:“不过具体内容他倒没有细说过。” “那好办了——”季桓之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就告沈惟敬身为兵部特遣使节,却暗中通敌,有不可告人之秘,罪该万死。” 朱后山听罢,心里竟不由得生出一阵寒意。他没料到,这个自己还颇抱有期许的小子在经过了闲山岛一事后,也逐渐真正变得像一个厂卫中人了。 第七十八章 天军降临 话说沈惟敬身为兵部特遣的使节,一直与倭军有秘密往来,不知具体在交流些什么。所以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在季桓之的建议下,朱后山还是授意李密参沈惟敬暗中通敌,可能有不轨目的。反正弹劾嘛,说对了有功,说错了也没罪过。可上书之后,兵部并没有理会。朱后山便又让熊广泰再参一本,但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几人在忐忑和疑惑中度过了一天天,直到气温骤降,冬季来临,棉衣上身,他们才等到了一个能对他们有所回应的人。 万历二十年十二月,来自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的数路大明援军近五万人于辽东会师后,准备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其中宋应昌为经略,李如松为提督,中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杨元,左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李如柏,右军指挥官为副总兵张世爵,其余将领各司其职,不在话下。 其中刚在宁夏平乱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从提督陕西变成提督辽东的李如松及其部下,正因为得不到充分的休息而一肚子无明业火。尤其是李如松,这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更是摆谱,此前见到宋应昌都不行礼问候几句,尽管宋经略特地给他调度了三百六十辆神机箭战车、二百二十门火炮、以及其他长铳短铳三眼铳等火器七万余件,送上了丰厚的大礼,他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李提督这会儿在军营中正在查阅平壤及周边地图,等着复核完人数就立刻动兵,一名亲卫走进来,递上一份折子。其参谋李应试接过,交到了李如松面前。 “又是谁来烦本将?”李如松不耐烦地打开折子随意扫了扫,正准备撂到一边去,看见末尾的署名却又重新打头仔细阅读了一遍,而后才轻轻放下。 巧的是,李如松刚刚放下折子,与折子内容相关的那个人就来到了帐外,被他的亲兵拦住。 李如松瞥了一眼,见来人是个老头,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便猜到是谁,于是命亲兵退下,放老头进来。 老头步入帐中,躬身拜道:“参见提督大人。下官沈惟敬在此恭候提督多时,下官特备仙丹一枚,为提督大人驱寒活血。”说着,沈惟敬取出一方盒,放在书案上打开道:“此丹可逢凶化吉,避血光之灾。” 李如松看了看盒子里那枚黑色的珠子。这珠子直径得有一寸多,吃下去估计真得登仙——卡嗓子眼噎死了。你他妈玩老子是吗?李如松没有理会,而是继续低头研究地图。 沈惟敬见李提督没有任何表示,便后退一步道:“提督大人,下官前日辗转倭营,与小西将军已经谈妥。小西将军无意与我大明为敌,见天兵到来,愿意南撤。” “说完了吗?” 沈惟敬显然没有说完,他又补充:“小西将军——” 但没补充完,李如松猛拍木案,叱道:“我朝自太祖登基以来,从未有过议和之事,你可知罪?” “这——” “来人,拖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门外两名亲兵架起沈惟敬就把他拖了出去。 当然,李如松只是把沈惟敬软禁,没有真的把他砍了,因为一是此人乃兵部尚书石星派遣的使臣,他要是砍了会得罪兵部,二是他的参谋李应试建议,可以将计就计,让沈惟敬继续麻痹日军,方便明军行动。 至于沈惟敬送上来的“仙丹”,李如松想起了秦始皇、想起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那帮疯子、想起了李世民,然后又想到了最近的世宗皇帝,最后想也不想地叫人扔掉了。这种东西就跟假酒一样,完全是害人的。 只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因为李如松没听说过,也不会想到,沈惟敬进献给他的“仙丹”,正是传说中的鳌心。这枚珠子,可逢凶化吉避血光之灾是虚的,但随身携带,可以活血化瘀延年益寿却是真的。李如松以世宗皇帝的结局来告诫自己,却不知道他丢掉的,正是世宗皇帝吃了一辈子假药,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此事暂时按下不表,大明援军集合完毕后,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朝鲜国王李昖就领着文武百官站在对岸,亲自迎接援军的到来,他翘首以盼许久的天兵终于到来,禁不住热泪盈眶。 但柳成龙依然习惯性地数了数人数,数完以后不免皱眉头,因为他感觉来的援军别说七十万了,就连七万都没有。私下里他面见李如松,得到的较为准确的数字是四万有余。 柳成龙有些失望,不以为然道:“倭军足有近二十万,我朝军已无战力。天军虽勇,但仅凭这四万余人,恐怕无济于事。” 李如松对柳成龙的意见更加不以为然:“阁下以为少,我却以为太多!” 孙子有云: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然而柳成龙听完不禁叹息:好么,第二个祖承训来了。 巧的是,前一个大败的将军祖承训还真的也在部队当中,他这些日子一直忙着一件事:给广大官兵同志灌输日军强大、难以战胜的理念。应该说,摈弃了过去的轻敌观念,从客观角度看待敌我双方战力,这一做法是值得表扬的,祖承训同志完成了个人思想上的进步,并因此收获了李提督的嘉奖:重责二十军棍,此外受到严厉警告,如果再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就斩首示众。 到了这种地步,朝鲜方面再度绝望了,他们认为此次明军仍然是必败无疑,与其干等着,不妨趁早再演练一下内附的仪式吧。 而援军主将李如松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因为他知道,自己掌握着对付倭人的制胜法宝。 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长报信,说大明同意和谈条件,此来是封赏日军将领,希望做好接待工作。其实这还是一起欺骗行动,只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沈惟敬此次是代表提督大人进行欺骗。 过去的几个月里,小西行长和沈惟敬之间早已产生了牢固的友谊,对于对方的每一句话更是深信不疑,这一次小西行长自然还是相信了沈惟敬。只是他没有弄清楚,他和沈惟敬之间产生了牢固的友谊,但沈惟敬并没有和他产生友谊,同样的,他对沈惟敬的话深信不疑,但沈惟敬可没说信任过他。 于是,在次年正月初四,小西行长派了二十余人前往安定馆请赏,这二十多人谈笑风生,对大明的封赏满怀期待地踏上了一条黄泉路。 第七十九章 应变之法 话说大明兵马行抵安定馆,提督李如松正准备召集诸将,安排未来的作战计划,当然,这只是他单纯的个人安排,不存在任何商量的内容,因为在他看来,诸将的意见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只需要他分派任务就够了。 不过在此之前,亲兵又来通报:“有自称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人求见提督大人。” 李如松寻思,这回来的人可比上次那个硬闯的老头懂规矩多了,于是吩咐:“让他进来吧。” 不久,两名总算有机会再次穿上正式官服的锦衣卫步入大帐。 李如松拿眼一打量,见此二人皆是浓眉大眼,显出虎背蜂腰,又穿着明显高于其他文武官员的官府,同时束带上挂着表明身份的腰牌,的确是锦衣卫无疑了。而在前面走着的一个髭毛浓密,黑须半尺,应该年长一些。这人微微躬身,拱手一拜道:“下官锦衣卫指挥同知史世用,拜见提督大人。” 李如松脾气再大,厂卫两个部门面子也不能不给,他为了不失礼仪,仍端坐原位,同时亦拱手道:“原来是史同知,久仰久仰,快请坐。” 史世用便在其右手旁坐下,郑士元侍立在后。 李如松问道:“不知史同知因何会在朝鲜,见本提督又有何要紧事?” 史世用道:“喔,我等是奉命入朝及日本侦察,今收获不少情报,除了回复给上峰外,眼下要将必要的军情告知提督大人。” “有何军情,还请史同知细说。” 史世用便将日本国中政治复杂,诸侯众多,派系林立及日本诸侯当中亦有厌战份子等信息逐一告知李如松。尽管这对战事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帮助,李如松还是对此表示了感谢,并追问有没有更多的情报,诸如倭军兵马分布情况。史世用便援引朱后山、熊广泰等人所了解的消息,亦告知李如松,倭军是将朝鲜视作封地,各路军团已将土地瓜分,分开驻扎,如果速攻一路,其余倭军很难第一时间支援。 李如松听罢若有所思,他脑海里大致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随后,他又问史世用:“史同知,在你麾下,是否有一名叫朱后山的千户?” 史世用也不惊讶,因为去年与眼前这个李提督相关的驿馆案,最初正是朱后山一帮人经手的。他答道:“朱后山确是在下官手下做事,怎么,提督大人是想问问有关他的事情吗?” “倒不是与他相关,只是本官想见一见他,不知是否方便?” 史世用笑道:“我等负责侦探军情的锦衣卫,在提督大人入朝后本就该归属大人管辖,哪里有方不方便一说。大人如果想见他,只管派人去叫就是了。” 李如松点点头,并没有急着去叫,因为他刚刚想起来,不久前一帮倭军使节来到了营中,他尚未接见。于是他向史世用告知自己还有要事需要处理,随后赶去了倭军使者休息的营帐。 然而等他赶到地方的时候,却只看见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一个被他部将李宁踩在脚下的活人,其余使者则是趁乱侥幸逃脱。 “提督大人,属下已经帮你把这帮倭人收拾了,就不劳烦——” “混账!”李如松暴喝道:“坏我军略大计,你可知罪?来人,拖出去斩了!” 这会儿营中其余将领也早因为之前李宁屠杀倭人的喧闹来到此处,见提督大人要斩家将,忙替李宁求情,尤其是提督的二弟李如柏,更是涕泗横流,恳求大哥念在李宁为李家效劳半辈子,出生入死的份子上饶他一命,另外还强调战前就斩杀将领,于大军不利。 于是,碍于诸将的面子,李提督最近第二次要把人斩了没有斩成功。“拖下去,即刻重责十五军棍,以儆效尤。” 众人这时才将提着的心放下,准备散去。 “子贞。”李如松忽然叫住了二弟李如柏(李如柏字子贞)。 “大哥还有什么——” 李如松冷冷盯着弟弟道:“今日你替别人求情,我饶他一命。但如果你敢违抗我的将令,我必将你枭首。” 李如柏吓得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应声道:“子贞明白。” 诸将见状,亦对提督大人心生敬畏,此后不敢再有违逆。 李如松看着满地的尸体,心想如今第一步计划就被打乱,看来唯有一战了,这些倭人活着的价值没有体现,死掉后的脑袋倒是可以拿来当军功。既然用计不成,倒不妨拿本来计划和倭军使者交流的时间见一见那个人。所以他吩咐人去叫锦衣卫千户朱后山。照史世用所说,负责侦探军情的锦衣卫们,在大军入朝后归属提督管辖,所以李如松派人传唤不久,朱后山便赶到了营中。 李如松屏退左右,中军帐里不留其他一人,待朱后山进来,他起身迎道:“灿——山爷,多年未见,想不到竟然能在朝鲜遇到你。” 朱后山笑道:“别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他自然指的是驿馆刺杀案。 李如松亦笑道:“即便没有宫里人提醒,李某亲身前往会同馆也未必有事,怕是死的倒是那刺客哟。” 朱后山不免摇头:“你还是这副老样子。如果你见过那名刺客,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怎么,难道山爷还见过刺客?” 朱后山每当回想起那一夜寇小罗仅凭一根麻绳就将他折腾的死去活来,总是难免心有余悸。他告诫李如松:“你们辽东李家权势甚大,忌恨你们的人也是相当多,尤其是子茂(李如松的字)你平时太过张扬跋扈,我劝你必要的时候最好还是收敛些,以免他们一次下手不成,日后还会有两次三次。” 李如松不以为然道:“我为国效力立下军功,自然有张扬的资本。那些只会暗地里放冷箭的人,哪里有我来得堂堂正正?不必花费过多的心思去考虑那些人。更何况,不是还有山爷你呢吗?” 朱后山叹息道:“我好意劝你,你别总是听不进去。你可知驿馆案的刺客乃是原暴雪坊的人?” “暴雪坊?是什么?” 朱后山这才意识到跟不了解的人说了也是白说,他只好告诉李如松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世宗皇帝是被暴雪坊的人往“仙丹”里下药毒死的。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讲完这个秘密后,李如松表示,“仙丹”这种东西,下不下药都能毒死人,暴雪坊还多此一举,看来是个智力有问题的组织,显然不足为惧。 朱后山再三劝告也无济于事,最终他只得放弃,琢磨着换个话题了。但毕竟他和子茂多年没有相聚,再次坐在一起的时候,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隔阂也不知不觉地产生,他沉默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倒是李如松因为身负的责任关系,主动开口道:“今天早些时候,史世用来找过我了,还将你们这段时间的经历都与我详细说了说。” 朱后山道:“我也听说史同知找过你了。只是我们虽然一度去过日本,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在四面都是墙的地方,除了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言外,并未取得太多实质性的信息。怎么?”他发出一声疑问,心里对李如松的意图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果然,李如松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再去探一探——不过这一次不是去倭奴的本国,而是就在朝鲜一地。史世用此前告诉我,倭奴是分为数军,将朝鲜土地瓜分。我需要你弄清楚的是,倭军究竟是几队,每一队兵马数量几何,又是何人统领;各队主将之间关系如何,是否有离间的可能;而各队以上是否还有更高职务的人统领,他与各队主将之间又是怎样一种关系。” 朱后山想到李赫伦和果心居士曾说过的一系列内容,绝对此举可能有所斩获,于是起身拱手道:“李提督吩咐,朱某自然义不容辞。” 第八十章 质询倭奴 李如松让朱后山等人再次侦察倭军情报,其实千户郑闻韬、副千户豫修楷早就在忙这件事了,只不过仍然因为语言这道坎,至今没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收获。不过这一次就不同了,因为那位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的家丁山中源四郎是如假包换的倭人,他主子现在被监禁了,他也不得不听从提督大人的安排,为这些执行任务的锦衣卫充当顾问和翻译。 然而在进行顾问和翻译工作之前,山中源四郎先接受了一次质询,主持质询工作的是朱后山等人。他们将山中源四郎抓进一间帐子,拉紧帘门,四小旗手在外面,摆明告诉别人,锦衣卫正在执行公务,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我且问你,当初你主子派人送信,你送一份,另一份是何人送的,信的内容又是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扮黑脸的自然是熊广泰。 山中源四郎面对着审讯,依然坚持他主人沈惟敬的说法,另一封信是递交给兵部尚书石星的报告,然而他却对为什么这样的信需要在入夜之后再递送这一点无法认同,同样的,凤凰城接头、青台峪伏击更是没法解释。山中源四郎也明白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道理,干脆不再理会审问,沉默是金了。 由于没有准备蜂蜜和老山羊,舔脚底板的人性化刑罚无法使用,众人对倭奴有没有什么好感,熊广泰便动用了他过去最常使用的法子,按住山中源四郎,一个野马分鬃将他的右胳膊拉脱臼了,令他痛得哇哇大叫。 “现在你说不说?” 山中源四郎相当有原则,道:“我说我说。” 他的原则就是,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时候绝对不承受。 在锦衣卫的逼问下,山中源四郎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日本太阁丰臣秀吉派兵侵朝,除了有夺占新土地、解决战功分配问题的目的外,还藏着自己的私心。丰臣秀吉长子次子均夭折,而他本人又十分自私,将好不容易夺取的天下交给外甥一类的亲戚其实很不甘心,而他听说朝鲜王向明成祖进贡时曾经接受回礼,其中有一件宝物可以使人子孙满堂、兴旺家族。秀吉在去年给朝鲜王寄送的国书中曾隐晦地提到了索要此件宝物的隐晦要求,但被朝鲜王以宗主国赠礼不可转交外人的理由严辞拒绝了。因而秀吉派兵侵朝时,还让许多忍者随行,就是想找到这件东西。 “又是这种玄乎的东西——”李密问:“那他们找到了没有?” 山中源四郎答道:“小西殿追赶朝鲜王,攻占平壤后,终于在王宫中找到此物。不知怎么,我家主人似乎未卜先知一般了解到了此事,便与小西殿谈判,最终借大明天兵威势迫使他达成妥协,即小西殿交出宝物,同时底线是后撤到开城一带,至于开城及以南,则赠予日本。” “好大的胆子。”朱后山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堂堂大明属国朝鲜的疆土,竟被一市井之徒置于谈判桌上肆意践踏。情绪甫定之余,他问山中源四郎:“那照此说来,那样东西目前应当在你主人手中了?” 山中源四郎答:“与小西殿会面后,我家主人便带着那东西回来了。” 朱后山微微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那样东西叫什么?” 源四郎说出两个字:“鳌心。” 朱后山右拳一捶左手掌心,不禁叫一声:“明白了。” 此举不免令熊广泰和李密疑惑:“大哥明白什么了?” 未等朱后山解释,之前一直在旁默默看他们审讯的季桓之却忽地发出了声音:“从一开始,沈惟敬就是为了这样东西来的。” 朱后山回头瞥了季桓之一眼,心道:短短一霎那,你小子竟然又想到点上了? 季桓之从座位上站起来,靠到几人跟前,给出了自己推理出来的解释。 首先,沈惟敬出生于日本、长于市井,长年辗转大明、朝鲜、日本、琉球等地,甚至与日本一些大名有过来往,对岛国当地一定很有了解。秀吉儿子夭折,又上了年纪,急切地需要再生一个继承人出来的心理,必定广为人知。同时,沈惟敬借着在日本的人脉,了解到秀吉将要侵朝,从那时起他便盯上了秀吉也觊觎的一枚鳌心,并在大明首战惨败,兵部招募懂日语的使臣时,有目的地找到了尚书石星,充当使臣来到朝鲜。而在向朝鲜国王李昖了解到王室逃难匆忙,遗失了包括鳌心的宫中诸多宝物后,他便明白,此物必定被倭军将领所获。故而沈惟敬亲自与小西行长见面,依托着背后强大的大明兵马的恫吓,达成了以地换物的协议。 最后,季桓之问山中源四郎:“你家主人,是从属于万羽堂的吧?” 山中源四郎惊惧地叹了口气,他感觉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的头脑实在是太可怕了,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还知道万羽堂。“不错,”源四郎认输了,“我家主人的确与万羽堂有关联。” 倭人果然有一种二杆子精神,接下来,山中源四郎连续不断地把锦衣卫问的和没问的、自己该说和不该说的都一股脑讲了出来。 首先,平江万羽堂,开创于南宋淳熙八年,并在数年后成为宋代一类独特的民间武装组织——军社。并在二代总堂主元思继的手中发展壮大,此后威震江南近百年。然而蒙元入侵,汉人势力由上到下、由皇室到民间都遭受了重创,直到元末四方百姓揭竿而起,万羽堂支持了本地义军领袖、大周王张士诚,然后结果可想而知。 平江城破之时,由于此前城内军民团结一心、大军围城久攻不下,加上太祖对张士诚的憎恨,便放任兵马劫掠,万羽堂再次遭受灭顶之灾,帮中收藏了多年的各类奇珍异宝几乎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些“破珠子”因为大头兵不识货没有抢走。而被抢走的那些东西,后来基本都流入了各个功臣和藩王的家里。其中燕王朱棣就得到了一枚鳌心,因为朱棣不搞迷信,不相信这些玄乎的东西,所以后来随手就赏赐给朝鲜王了。 至于沈惟敬,其实他是沈万三的后人,因祖上牵扯蓝玉案而遭灭门之祸【*】,他这一脉偷渡东洋方才躲过一劫,一直等到靖难之役结束,明成祖大赦天下,这一支才敢返回国内。不过由于祖上的传统,他们还是习惯于走私经商致富,与列国的各界人士都或多或少的有点交情,其中就包括万羽堂。 此外山中源四郎告诉几人道:“由于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万羽堂人行事一向是自己帮派利益至上,在他们眼里,什么家国社稷都是虚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真的。尤其是主家元氏一族,更是以‘除了疾病和灾祸,其他得到的一切都要牢牢抓在手中’和‘朋可卖友可送,老婆银子不能丢’这两句话为家训。说真的,这倒令我想到了我们日本的真田一族,也是同样的表里比兴。” 季桓之默不作声地听完山中源四郎的叙述,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心里已经不能更忐忑的:想不到我扯上关系的门派居然是这样一种极端自利的组织,这种种门风不就是江湖上所说的典型的邪派吗?我真的得好好想个办法,和万羽堂撇清关系,否则有朝一日,不被别人办了就得先被他们给卖了。 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熊广泰便一扭山中源四郎的胳膊,给他把脱臼的骨头强行塞了回去,山中源四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通哀嚎。 朱后山安抚他道:“今日你将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我们,也算立有一功,会有赏钱给你。不过你在领赏钱之前,还得先给我们充当翻译与顾问,随同我们侦察倭军军情。如果路上你有不轨企图,不但一个铜板没有,还得人头落地,明白吗?” “明白,明白,小人可不敢违逆千户大人的意思。”源四郎揉着肩连连应声。 处理完次要的事情,自然要开始办李提督交代的正事了。侦察倭军情报,先伪装一番自然必不可少,其次就要考虑先从哪里入手了。为此,指挥同知史世用在各个管事的出发前特地将他们召集到一处。由于日语翻译人数太少,而朝鲜方便经常提供一些他们自己都拿不准的情报,必须要选择一个能获取到最有价值的信息切入口,总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但众人也不甚了解异国土地上的第三方兵马情况,会议迟迟没有进展。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说道: “去开城。” 【*】洪武三十一年,沈万三的女婿顾学文被人报复,诬告跟蓝玉谋反,朱元璋有心收拾蓝玉,更想借此机会彻底整垮沈家。于是以蓝玉家的一个教书先生王行曾经在沈家受聘,便说两家合谋。顾学文全家和沈家男丁被处决,沈家共有八十多人死难,家宅田产也被抄没。沈万三的三子沈旺和孙子曾孙均在此案中罹难,沈家从此开始衰败。 第八十一章 嗅觉敏锐 “去开城。” 就在众人也因不甚了解异国土地上的第三方兵马情况,会议迟迟没有进展的时候,有人发话了。 众人循声看去,乃是一名清瘦的汉子,此人面颊犹如刀切,留着稀疏的一字胡,最显眼的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自右眉骨贯至颧骨下方,一双不大的眼睛幽邃异常,乍一看就知是狠角色。此人乃是正五品千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排第三的刿面蛟龙郑闻韬。他脸上的那道骇人刀疤可以证明,他如今的位置是靠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并不像某些人是靠着背景空降的。而他那把好似长在手上的佩刀雁翎刀也足以说明,他的确是个有真本事的狠角色。 孔定邦问:“郑千户有主意?” 郑闻韬将刀一拄坐端正了道:“我与豫副千户等率人抵达朝鲜已有两月,虽然因为语言的问题一直没有太大收获,但是我们还是发现,开城处倭军出入最为频繁,很有可能那里是他们向外发布最初命令的地方,倭军数个军团的总指挥所,大概就设立在开城。” 史世用听完觉得颇有道理,很认可郑闻韬的想法,于是他叫来军需官,给众人分发朝鲜百姓的衣服用以伪装,同时暂时收起长兵只允许携带短兵,此外为了保险起见,还将十六杆自渡鸦号上获取的短火铳收笼起来重新分配。首先,侦察这种危险的任务,指挥同知自然是不能再去尝试了,毕竟他要留下来“指挥”,而同时他的亲信郑士元自然也要留在同知大人身边辅佐,当然也不用去了;其次,南镇抚司和另外两个卫所的人在名义上只是协助,自然也没有份;而剩下的几个人,实际上是分为四个派系,郑闻韬、豫修楷是和如今身在京师的指挥佥事苗御鸿一派,孔定邦、邓秉忠和自己走得比较近算是自己一派,朱后山、熊广泰、李密三兄弟和季桓之看起来是一派,而铁万安、汪德隆、靳友超又是一派,只不过最后一派实力明显偏弱些。那么这样就好办了,郑、豫、孔、邓四人皆是一人三铳,朱、熊、李、季是一人一铳,铁万安三人那就非常抱歉了。 就连分派几杆火枪都要如此麻烦,这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互相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可见一斑了。 一行人以及各自的手下外加南镇抚司及另外两卫所调度的人,合起来也有将近二百号,他们即刻动身,赶往开城,不在话下。 锦衣卫动身去侦察敌情,提督大人李如松便在营中耐心等候,希望在掌握了有用的情报后再行动兵事宜。然而他的耐心等候在他耐心尚未开始消耗的时候就得到了回报,令他大感意外。 “提督大人,外面有倭军使者求见。” “什么,又来?”参谋李应试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想问问大营门口站岗的人是不是走神看错了。然而亲卫确认无误,说的确是倭军使者求见。 既然真的是倭军使者,那就放进来观察观察吧。 不久后,一个和其他倭军一样,剃着丑陋但实用的月代头的倭军将领步入大帐,向帐内二人行礼。 至于为什么知道他是江陵,因为此人穿着阵羽织,佩戴着打刀和肋差,同时还进行了自我介绍:“小西飞驒守如安,原名内藤忠俊。” 飞驒,是日本的一个地名,位于东山道,曾是武田信玄的领地。飞驒守大概就是飞驒村长的意思。这个倭将的名字是内藤忠俊,“如安”是其教名“Joan”的日本语音译,而他又是小西家的家臣,所以全称是小西飞驒守如安。于是,在那帮礼部废柴的记录中,这个人就成了一个日本并不存在的人物——小西飞。 “原来是小西将军啊,”李如松看着内藤如安手写下的字,由于并不了解日本人名到底是个什么糊涂账,也误以为他就姓小西了,一边问一边也写着:“小西将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尽管目前的交流方式很缺乏效率,内藤如安还是很有耐心,不但没有因为派出的使臣团被杀个七零八落而不满,反而还在尽力解释昨天的不愉快。他说昨天派过去的那些人,大多没有文化,目不识丁不懂礼法,或许是哪里不周到,得罪了天朝人,他此番前来,是特地赔罪的。 倭人有点意思啊,昨天杀了他们十几号人,此次前来居然既不是宣战,也不是复仇,却是澄清误会。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李如松笑容满面命人设宴,请所谓的小西飞,实际上的内藤如安好好吃了一顿,还赠送了不少礼品,将他欢送回去。 内藤如安当日带着一大堆高丽参以及天朝的慰问返回平壤向小西行长复命,小西行长大喜过望,当即再度遣人告知李提督,说希望大明队伍早日到达平壤,他将热情迎接。李如松自然是表示十分感激,等到平壤再当面致谢。 然而倭军当中,有一个人对此表示十分不满。 加藤清正将这一来二去都看在眼里,他也知道小西行长与明国使臣沈惟敬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加藤清正虽然是嗜血的莽夫,但是莽夫和傻子之间并不能画上等号,实际上他精明得很。如今,清正早已从最初的惊异中走出来,并且认识到沈惟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而小西行长算是个二号骗子,对于骗子的方案,他自然是无法认同的。 “你居然要开城迎接明军,你到底在想什么?”加藤清正用标志性的死鱼眼死死盯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西行长。 “天使说了,如果我军愿意南撤,那么他们可以容许我们占领朝鲜的部分土地,不再进攻。”小西行长的回答彻底表明,二号骗子被一号骗子从智商上碾压了。 “天使?这个词都出来了,难道我们是大明的属国吗?”加藤清正呵斥道:“还有什么叫‘容许我们占领朝鲜的部分土地’?这些土地,都是我们的将士用鲜血打拼出来的,凭什么需要他们的容许?而且我没听错的话,你还打算南撤?谁又容许你的,难道是秀家、还是三成?” 加藤清正以一种右翼的一贯口吻教训着小西行长。但行长不为所动,在他看来,这个大老粗碍手碍脚,不要搅和自己领大明的封赏最好。 而他期望中的最好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不必管你。”加藤清正表示,要带兵回自己领地——当然是在朝鲜分到的领地。这么长时间陪你在平壤玩,什么油水都没捞到,连棵高丽参都没有,还把自己的领地荒废了,鬼才愿意继续和你在一起待着。 “那随你的便。”小西行长心里想的是,这个碍眼的家伙总算愿意走了。 当夜,军事嗅觉敏锐的加藤清正率部以一种“中国大返还”【*】的速度火速离开了平壤,当然小西部并没有人意识到他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 【*】中国大返还(中国大返し 日本天正10年6月3日--天正10年6月11日 公元1582年6月22日--1582年6月30日)一说为天正10年6月6日开始,即公元1582年6月25日开始,相差3日。因为本能寺之变,丰臣秀吉前往缴讨明智光秀。率领部队仅仅五天时间内完成了自中国地方至京都200公里的急行军。并在随后的三天时间内就赢得了明智光秀讨伐战—史称山崎之战。 第八十二章 小型冲突 开城西门外,一方低矮土垣上的一棵大树后头,扮作农民的孔定邦孔副千户正捧着一本小册子大搞写生,不时抬头朝远处观察的目标瞥两眼,避免下笔有误。他不是在忙别的,他是看见部分倭军骑着匹矮马,还背着个灯笼,打扮很有趣,便顺手画了下来。此外他还发现倭军的旗帜图案多种多样,似乎是分派系的,便也临摹在了无常簿上。 “孔千户好画功啊。”这回儿走过来一个皮肤黝黑一脸褶子的大个子,看见孔定邦挥洒自如,奉承了几句,他正是北镇抚司五个团伙中实力相对最弱的一个的大哥,百户铁万安。前一回提到北镇抚司的四个派系,而第五个派系则是镇抚使陆轩为首的一帮人。 “马马虎虎。”孔定邦倒很谦虚。他花了几张之后,又发现最容易临摹的一面旗帜,之所以容易临摹,纯粹是因为那面旗帜上的图案,与其说是花纹,不如说就是汉字。 大一大万大吉,这六个字以一种诡异的比例和位置绘在旗帜上。孔定邦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图案是石田家的家纹。石田家的家督乃是治部少辅石田三成,事实上也正是由于他反对其他“武断派”武将的烧杀抢掠行为,要求对朝鲜百姓实行仁政,与昏庸的李朝统治产生反差好让朝鲜人感念太阁的恩惠,这些锦衣卫们才能够较为顺利地以平民打扮出现在开城周围,否则的话,估计早被当成军功抓起来割了鼻子了【*】。实际上,对于被侵略的一方来说,石田三成的攻心策略,某种意义上要比烧杀抢掠更恶毒些。 除了土垣上的这些人外,周围还有很多校尉力士放风,一旦发现异常,就会及时发出讯号,掩护上司们先走。近段时间风平浪静,倭军也没有为了抓捕细作而专门大范围地搜查周边百姓,但这些校尉力士们还是不敢怠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及时回禀给土垣上的人。 孔定邦写生了许久,抬眼望一望日头,感觉至少过去了一个半时辰。他吩咐了手下,有事没事每隔一刻都要过来通报一趟,今天过了这么久了,各个路口的人基本都回来递过了纸条,唯独差一个北边的下属没来。他感觉有点异常,便命邓秉忠亲自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铁万安也看着孔定邦画了这么久,发现了一个现象:“孔副千户,似乎这一带倭军的旗帜大部分都是这个写有‘兒’字的。” “是啊,”孔定邦道,“倭军将朝鲜瓜分,京畿道插满兒字旗,如果我所料没错,掌有这面旗帜的应当是最受倭酋秀吉信任的一名军团长,兴许也是他们的马步军主将。” 孔定邦没有猜错,这面“兒”字旗的主人,正是倭军的总指挥官宇喜多秀家【**】,他所分到的领地,也的确是京畿道。 他与铁万安聊着的工夫,邓秉忠已经去北面探过赶了回来,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的人出事了。” 邓秉忠告诉孔定邦,他们的两名校尉在北面执勤的时候,不巧撞上一小队巡察的倭军骑兵,被斩首削鼻。看来尽管石田三成三令五申,禁止再滥杀当地百姓,但还是有很多人无法抵御战功的诱惑,时不时像上菜市场买菜一样,挑几个人杀着玩玩。 “妈的,那队骑兵是什么打扮,人数多少?”孔定邦陡然火起,他在大明的时候,哪个不识相的也不敢随便动他的人,没想到今日居然被蕞尔小国的倭奴杀了两个手下,他当场就出离愤怒了。 邓秉忠答道:“那队骑兵大概十五六号人,穿着黑色甲胄,为首一人背上插着小旗,是黑底白纹,图案很像是某种藤蔓上结的花朵。” 邓秉忠所描述的乃是黑底藤巴纹,是目前占领着黄海道的黑田军的家纹。 当然,现在孔定邦只是见过这个图案,并不知道什么黑田白田的,他也不会管到底是哪家的。当了解到对方只有十几个人的时候,孔定邦即刻下令:“带着家伙的都跟我来!”至于为什么要特地强调带着家伙的,因为他们是伪装成朝鲜平民执行刺探任务的,低级的校尉力士是不方便携带武器的,而有家伙的基本都是小旗往上的“领导”们。 孔定邦这一嗓子,喊到了包括铁万安一系的正副百户、总旗、小旗三十多个人,他们抄家伙就跟着头前带路的邓秉忠直奔事发地点去了。领导组团亲自砍人,而且还是武官领导,那自然是不带半点含糊的。当他们赶到附近的山坡时,果真看见了一队十余人的倭军骑兵正在山下一处早已被翻来覆去洗劫过五六次的村子里,进行着亲民活动——“不拿走一针一线”。 “我就搞不懂了,都破败成这样了,还有油水可捞吗?”远远看见下面情况的铁万安,忍不住说了一句。 孔定邦没有听见,由于刚才在路上看见了两具校尉的无头尸体,他现在的心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宰掉视野中的这队倭军,替弟兄报仇。 “听我吩咐。”孔定邦指挥众人从两面绕过去,待他开火便一齐出击。众人便小心翼翼地摸到近前。而孔定邦作为此次战斗的指挥,比其他人还要激进,他疾步赶到村口,拔出腰间两支转轮短火铳,瞄准最近的一名正扛着村里一户人家最后藏着的存粮的倭军就是一枪。 轰鸣之后,那倭军应声倒地。不等他旁边人反应过来,孔定邦又是一枪,击毙了他的同伴。杀伤二人后,孔定邦插回火铳,又拔出第三支继续射击,不过这一发射的仓促,没有命中任何目标。 其他锦衣卫看见一闪而过的火光,又闻听火铳声响,便骤然而起,杀向倭军。 那些倭军听见铁炮和人的喊杀声,连忙拔刀应战。但由于过于仓促,人数又比不过对方,他们各自为战,很快被逐个围杀。而运气比较好没有被照顾到的个别倭军做出了锦衣卫们无法理解的行为,竟然弃马而逃。原因是日本的战马个头矮小,本身速度就一般,如果背上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说不定还不如人跑得快,所以那个年头的倭军骑兵都是骑着马赶到战场,然后再下马作战的,要问为什么既然这样了还要骑马?当然是为了节省骑手本人的体力啊。 这一场战斗很快结束,经过统计,一共击毙倭军十三人,己方轻伤三人,无人阵亡。这种战绩如果给某些边关大将,足以很无耻地报一次大捷了。已经替弟兄报完了仇,下面该做的自然是搜刮战利品了。 锦衣卫们收拾倭军的甲胄和武器时,发现村里仅剩的几户人家,因他们的突袭而获救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感谢,而是生怕被人看见一样,赶紧把之前被倭军翻出来的粮食等物品收好,同时还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这些救了自己的人。 “这些朝鲜百姓怎么这种态度?”当即有人表示了不满。 孔定邦情绪平复了下来,如此劝道:“倭军在他们的村子里被杀,他们自然担心被报复,只能收拾好东西逃难。因为要背井离乡,他们自然会憎恨我们。” “可我们救了他们呀。”那校尉仍然咽不下这口气。 孔定邦也许是烦了,呵斥道:“朝鲜人就这个德行,我们天朝人该跟他们一般见识吗?” 被这么吼了一嗓子,众人才停止了牢骚。 其实即便没有孔定邦的喝止,他们也没多少工夫埋怨了,因为那两个逃走的倭军回去叫帮手了。 【*】日军侵朝期间,经常屠杀当地平民并割下鼻子假充军功。 【**】宇喜多秀家(1573年-1655年12月17日),又称宇喜田秀家、浮田秀家。是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名。以“下克上”闻名的战国三大恶人之一宇喜多直家的嫡子,母亲是お福の方(出家后称为圆融院),曾经做过丰臣秀吉的养子。幼名和通称均为“八郎”,正室为前田利家之女豪姬,儿子为宇喜多秀高和宇喜多秀继。为丰臣秀吉统治时代的五大老之一,其治绩也被人称为“备前宰相”。 第八十三章 血染村庄 “孔大哥,有一队数量在五百人左右的倭军正朝此村落急速赶来,我们是否赶紧撤离?” 话说众锦衣卫为了替弟兄报仇,突入一处村庄,杀死了一队倭军骑兵,正原地休息的时候,邓秉忠得到麾下校尉消息,及时回来通知孔定邦。这没什么可犹豫的,报完仇当然是赶紧跑了,你三十来号人怎么也不够五百人吃的。于是孔定邦当即下令全体撤退。 “那这些朝鲜百姓怎么办?”尽管遭遇了不公的对待,还是有备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人可怜朝鲜平民,如是发问。 “十几个草头民而已,不值得我们去救。”私情宣泄完以后的孔定邦,再度变得极其现实起来。 说话间,又有十来个农民打扮但却带着兵器的人自西北方向来到此处。巧的是,这些人是郑闻韬、豫修楷一行,他们从江原道金北城一路侦察过来,是要赶来开城与其他人会合,互通情报,这会儿见到此处有一村落,便想落脚歇息歇息,想不到竟遇上了刚刚和倭军干了一架的孔定邦等人。 当得知有从海州来的倭军正为了报复而直扑这座村子时,由于并不清楚这里的村民有白眼狼的习性,出于天朝人的尊严,郑闻韬毅然决定,守卫村庄。应当说,从他脸上的刀疤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是悍不畏死的,但光靠悍不畏死就能做到千户,显然是不现实的,郑闻韬除了勇悍外,脑子也并不差在哪里。 “你要保护属国臣民就尽管保护,可别拖上我。”孔定邦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一帮人连副盔甲都没有(缴获的倭军甲胄太小不合身),也就欺负欺负落单的倭军,遇上十倍人数的敌人,还不赶紧脚底抹油溜了?他是想溜来着,但有个最为实际的问题摆在面前,他是副千户,郑闻韬是千户,也就是说,郑千户是可以指挥孔副千户的,郑千户说要留下来送人头,他也不能说走就走了,只得留下来跟着等死。 不过,郑闻韬表示,留下来未必是等死。 只见他掏出无常簿,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快速画了起来,很快画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方块,还有不少各式形状的标记。 铁万安看得有些痴:“你这些小方块是什么东西?” “这是村庄的大致结构图,画圆圈的表示适合我们布防的位置,画横杠的是防守器械摆放的位置,画的箭头和叉代表我猜测的敌人可能进攻的路径以及主要歼敌的位置。”郑闻韬指着图一一说明。 想不到你在村里转悠一圈,就掌握得如此细致。孔定邦暗暗感叹。他感到自己写生名手的地位受到了挑战。不过有个问题他还是要问的:“郑千户您说防守器械,我们哪里有器械呢?” 郑闻韬用目光扫了扫因为屡次遭受烧杀抢掠而破败的房屋门框和窗楹以及一些倒下的篱笆,示意这些就是器械。 “趁着还有点时间,抓紧动手布置!” 半个时辰后,五百名奉命荡平村落的黑田军赶到了此处,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村庄,早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就等着黑田军朝里面跳。 当看见之前被杀的十三名下级骑马武士的尸体被剥光了吊在村头排队示众的时候,黑田军愤怒了,他们爆发出震天的杀声,一堆人挤进了村里的街道,毫无秩序章法可言。然而这群人冲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气氛相当诡异。 就在五百黑田军悉数进入村子,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忽然村内发出阵阵巨响,无数的硬木屋板和木栏好似槅门一样滑到了主要街道的外口,城下町顿时被围成了铁桶。 黑田军士卒见到这番情景,觉得有些不妙。 就在这时,房屋上冒出了一群人,将竹梯横放在屋顶上,连接起来,数名“农民”出现在屋顶,乱镖如雨,不少黑田军措手不及,被打翻在地。 “他们人数不多,速速反击!” 黑田弓足轻也张弓搭箭进行反击。锦衣卫们数量居于劣势,对射不过,便沿着竹梯往来奔驰,化整为零,继续找机会往下投掷暗器,令黑田军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射击。 “对准骑马的人射击!”郑闻韬躲在一间民房中指示手下,还不时用短火铳朝外放冷枪。屋顶上的锦衣卫便专射那些骑手,许多黑田军的组头和队长纷纷落马倒毙。 几轮暗器雨之后,杀伤虽然不多,但中箭伤亡的大部分都是军官级别的人,许多黑田军失去了指挥,乱作一团,只能奋力毁坏敌人躲藏的房屋,想令他们无处可逃。锦衣卫们扔光了暗器,又见房屋快被推倒,便按照原计划分开逃往指定地点。 黑田军恼羞成怒,撵在后面跑。待跑到街道深处时,却看见了二十余个人分作两队四排,严严实实堵着两处通道,拿着门板组成的盾阵、握着削尖竹子制成的长枪以及各类管制刀具在等着他们。 黑田军被打得灰头土脸,正怒火中烧,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拦!”邓秉忠站在人群后面下令,盾手蹲下,死死顶住门板,后面持枪手奋力前刺。片刻工夫,就有数十名倭军被扎成了肉串。有些长枪经不住连番冲击,被生生顶断,长枪手便掏出刀把断枪稍微加工一下,当成标枪扔出去,反正视野中能看见的地方全是人,瞎起眼乱丢也能扎中个把敌军。但不得不说,这种标枪一是扎不死人,二是不像罗马标枪那样一扔就弯,有些黑田军就捡起扔出来的标枪再扔回去。于是一段时间内,双方就玩起了互扔标枪、眉目传情的游戏。 “列阵列阵!”有些黑田军队长还活着,连连大叫。可是在街道里面你怎么列方阵?老老实实地散兵作战吧。 “够了,给我打!”郑闻韬高叫着。他们一帮人拥有的十二支短火铳重新装弹完毕,在他的指挥下进行齐射,发出震耳的响声,喷射出铅弹,一下就打死了近十名倭军。 由于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支铁炮,而倭军自己又没有带着铁炮队,他们被几轮齐射吓得不轻,军心动摇。 不过,尽管没有铁炮,他们带着另外一样东西,现在才想起来使用。黑田军在剩余队长的指挥下,渐渐恢复了秩序。一些带着斗笠的足轻淫荡地一笑,掏出了某种圆溜溜的铁疙瘩,点燃了它,朝锦衣卫的盾阵后方丢了过去。 “不好,是震天雷!” “轰——”的一声,盾阵当场被炸得稀碎,就连指挥盾阵的邓秉忠也被震晕。黑田军趁势攻击,杀死了不少锦衣卫。 随着战斗继续,由于倭军的火力压制,锦衣卫人数上的劣势显现了出来,尽管局部战力还算占优,但也陷入了苦战。 “给我炸死他们!”倭军队长大声吼着,焙烙玉手又丢出一轮“烧夷弹”,锦衣卫队伍损失颇重。不少房屋在战斗中被焙烙玉点燃,冒着火星劈啪作响。这帮倭军本来就是过来烧村的,带着这种大杀器也可以理解。 “郑大哥,我们有些支撑不住了啊。”一脸黑灰看不出来是明国人还是昆仑奴的豫修楷赶回“指挥所”说道。 郑闻韬躲在窗户后面扫视了外面一圈,道:“再等等。” 幸好焙烙玉个头大不方便携带,该扔的也都扔完了,只有零星的弓箭能造成一些的威胁,双方再一次陷入了肉搏战。 “撤!”孔定邦见大家体力不支,连忙下令。众人得令,纷纷后撤。 黑田军见敌人不支,立即展开追击。却不想,这又是个陷阱。 锦衣卫们后撤到由两堵围墙夹着的只够同时容纳一个半人的狭窄小道后面,倭军追军一进来就被长枪捅死。人常说逆境能激发人的潜能,有些武士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口气将四杆长枪挥刀削断,眼看就要突进进去——别急,门板盾又挡在面前,刀手阴冷地一笑,雁翎刀一下给他开了个血口子。 锦衣卫们专挑狭窄路径,且战且走。黑田军误以为敌人力战良久,战力不支,还跟在后面找打,几百人挤在村子里,兵器相碰之声连绵不绝。 两军从中午激战到傍晚,动作的幅度都慢慢变小了,双方都出现了体力问题。 “等一下!”倭军队长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地方的指挥官,高声叫道。 被海贼绑架过的孔定邦听懂这句“桥豆麻袋”的含义,便抬手命己方暂时住手,看看对方是想干嘛。 那队长以马鞭指着交战的军队,大声说道:“你们作战十分勇猛,我们很是钦佩,本想接着决出胜负,但现在两军体力都有些不支了,而且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回去休整一番,明日再接着作战吧?” 郑闻韬的脾气明显比孔定邦更要火爆,他听不懂倭军队长说的是什么,叱道:“叽里哇啦说的什么玩意?给我打!”当然,他督战了半天也饿了,拿出干粮啃了两口,随即翻出窗户,拔出皇帝嘉奖他勇猛而御赐的百炼绣春刀(难怪视为珍宝长年黏在手上),冲向早已精疲力竭的倭军,一顿砍瓜切菜,片刻工夫,便如割麦子一般剁下十几颗脑袋。要不说人家有脑子能做到千户呢,你最后上自然是随便收人头,军功最高的自然是你了。 指挥都上了,其他人还有干看的道理吗?众人重振精神,再次杀向倭军。 黑田军尽管疲惫,但也不想等死,仍再做困兽之斗。可出乎他们甚至锦衣卫们意料的是,一块杀向倭军的,还有十几个咆哮的老百姓。 也许是受到了天朝武士的鼓舞,十几个原本躲在地窖里的老百姓,这会儿拿着锤子、锯子、斧头、耙子、菜刀和木棍,面目狰狞地冲向正在黑田军,眼中喷射出复仇的火光。老百姓虽然战斗能力不强,但趁得就是黑田军空腹无力、又极度疲劳的空子,上来这一通打,不少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兵痞就这么憋屈地在一套王八拳的狂殴下领便当了。 一直等到明国人都筋疲力尽不得不坐地休息了,这些朝鲜百姓还在肢解、解剖着那些毁坏他们家园的倭奴。 因为这一幕,孔定邦后来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一段话:征战半生,天下强横之徒,我大都曾见过。但如朝鲜人之怯懦时如鼠辈,彪勇时如豺狼,实为我前所未见。 第八十四章 摧枯拉朽 却说孔定邦郑闻韬等人以十分之一数量的人马,借助山村的规划和地形,将五百黑田军全歼,收获颇丰,不过自己也伤亡过半,相当惨重。为此,他们不得不盘算着带人回李提督大营处休整,当然,砍下来的倭军首级是必须要带走的,这都是军功啊。 “听有的人说,史同知因为上次的军功已经被升为指挥使了。”路上,郑闻韬还想起这件事,与孔定邦谈了起来。 “那不过是捡了个便宜。”孔定邦心说,闲山岛的那次给谁办能办不下来?史同知——不,现在是史指挥运气好罢了,哪有我们拼得这么实在?当然,史世用被升为指挥使,只是个荣誉称号而已,正儿八经的指挥使还是骆思恭骆爷,不过政治资本和大量的赏钱倒是真的,一点也不会少。 他们一行人,将倭军首级放在麻袋里,装作农副产品命手下们扛着,顺着小道一路经过瑞兴、黄州,快到平安道中和的时候,前方探路校尉疾行回来报告:前方发现大股倭军,有数千人。 郑闻韬觉得异常,道:“倭军怎么会有大股人马集结在中和一带?再探!” 校尉再探回来又一次通报:“前方有数千倭军正在原地休息,他们军容不整,看起来疲敝不堪。” 郑闻韬问:“那他们的旗帜是什么样的?” 校尉对着孔定邦的“写生集”翻看,指在了一张“抱稲纹”图案上。 孔定邦道:“这是侵占平安道的小西军的旗帜。” 原来,就在昨天,小西行长在平壤城里,遭明军打了一天的炮后被撵了出来,损员六成半,原先一万八千余人的兵力,现在就剩六千多了,谁敢说自己损失惨重的,他保证头一个不服。而他的老哥们加藤清正也很够意思,听说小西被干了,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部队从江原道北部赶来支援他,然后就在路上被明军用虎蹲炮、灭虏炮、百子铳、佛郎机、三眼枪、快枪、鸟枪、火箭等亲切慰问了一通,丢下千余具尸体,往江原道南部逃窜。 “看来只是一群残兵败将。”郑闻韬说着,脸上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显然在他眼里,又有一份丰厚的军功正等着他去取。郑闻韬清点了一下己方人马,总共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五十人,经过村庄一战,武器是根本不缺,缴获的倭军的盔甲倒是太小,没几件合身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以偷袭为主,能斩获多少首级就斩获多少。” 于是,在郑千户的指挥下,他们一帮人悄悄摸上去——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此前曾经历了一整天的火炮打击,这帮倭军听觉早就被震得不灵敏了。 他们一帮人摸了上去,的确看见一大群灰头土脸的倭军或坐或卧,瘫成一片,连叹气都没力气,就跟丢了半条命差不多。如果不是亲眼得见,锦衣卫们都不敢相信,这支残兵和数月前大败辽东铁骑的兵马是同一群人。 郑闻韬待众人各就各位,掏出短火铳冲倭军便是连发三枪,而后将三支火铳丢给下属命他们装填。 其实以他的距离是射不中倭军的。但小西军听见铁炮声音,随后又有箭矢射来,他们以为明军追兵又来,叫苦不迭地爬起来,丢盔弃甲,拿出最后一点力气继续逃命。众锦衣卫趁机杀出,但不紧迫,只是砍死几十个掉队的倒霉蛋,割了首级丢进麻袋里。 而小西行长不光是带着自己的直属部队逃命,平安道其余城镇的倭军听闻第一军主力惨败、平壤被收复的消息,也纷纷弃城而走。因此郑闻韬孔定邦一行人在回去找李提督大军的路上,经常能看见一队队个头不高腿也不长、但跑的比兔子还欢的倭军,想再捞几个人头还没那么容易,因为倭军逃得实在是太快了,仅仅一个照面之后,他们就只能看见倭人的后脑勺了。 然而,比倭军跑得还快的,是李提督的二弟李如柏—— “李将军,有关于开城附近倭军的情报想要通报给您。他们——” “不用了,我马上就赶过去了。” 孔定邦在马前见到李如柏,话还没说完,李二将军就打断了他,带着八千骑兵如疾风一般一路南下,连听锦衣卫侦察到的情报的工夫都没有,就自己先撵着那帮倭军逃兵到了开城北面。这不免令孔定邦等在开城附近偷摸瞧了多日的众人尴尬不已。情报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失去时效性了,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先派人将斩获的首级送上去,然后跟在大军周围,等候李提督的下一个指令。 而开城在治部少辅石田三成的分配下是属于宇喜多秀家的领地,其中驻扎着不少宇喜多家的兵马。但开城毕竟是重镇,又因为小西军战败的消息传来,黑田军和小早川军也纷纷入驻,而且黑田家的家督黑田长政本人也亲自带兵入城,打算坚守。 “开城坚固,明军数量有限,采取笼城战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攻克。我军在此固守待援,必定可以击退明国兵马。”黑田长政如是告诫其他将领。 而很快,小西行长带着残兵逃至开城,告诉黑田长政:“明军拥有数量极多的大筒(火炮),而且可以连射不断。其中尤以射程可达数里的攻城大筒最为骇人,一发即可轰碎城门,敌军随后便如潮水般涌入。” 除了小西行长本人的叙述外,还有那些老兵油子的夸张性描述:“明军大筒放射,响振天地、山岳皆动,大野晦冥,烟焰涨天,旁弥数十里,火箭布空如织,火烈风猛,直冲城里,林木皆焚。” 说那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黑田长政问:“那你们自明军进攻至平壤失守,一共坚持了多久?” 小西行长一脸苦相地告诉他:“满打满算,一天一夜。” 黑田长政正犹豫间,又有源源不断的逃兵涌入城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在宣传明国的火炮。黑田长政猛挠了挠后脑勺,做出了尽管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但实际上的确是他生平最正确的一个决定:逃跑。 李如柏行抵开城,却发现拿到手的是烧得差不多的空城一座。空城就表明没有人头拿,这怎么能忍?于是他继续向南,穷追不舍,重创倭军殿后人马,斩首六百余级方才罢休。 至此,明军从正式进攻开始,才刚刚过了十二天。 第八十五章 创面军师 釜山,东莱邑城,一个头戴白帽半边脸有疤的跛足男子【*】在几名贴身武士的护卫下,一瘸一拐地走入城中。这名男子虽然头顶白帽子,但实际上是信耶稣的,他正是被日本称为“战国第一军师”、切支丹大名、黑田家的隐居大人、黑田长政的父亲黑田孝高,也叫黑田官兵卫。 尽管在去年协助儿子进军,帮助黑田家分到了黄海道的领地,但是黑田孝高从一开始就反对出兵朝鲜,当时就极力想要抑制战火的扩大。秀吉在察觉到了这一点后,一怒之下命令他立即回国。那时的秀吉已经盘算在统一朝鲜之后,向明朝开战了。但是在今年年初,战况突然恶化,不到半个月第一军惨败、平壤开城易手的消息传到名护屋,秀吉可以说是寝食难安,无奈之下,他只好再度命令这个令他相当忌惮的谋略家北赴朝鲜。 黑田孝高到达釜山,出来迎接他的则是五奉行之首浅野长政【**】。 “黑田大人旅途劳累了吧,快请进来喝口水。” “浅野大人客气了。”黑田孝高对与军情问都不问,入城后就说:“上一次我们对弈是什么时候了?那会儿说好的几局几胜,还有一盘没有下完吧?” 浅野长政等着黑田孝高来是打算一同商议军略,但人家刚来,他也不好意思催促,只好与他一同进入内室,摆下纹秤,心不在焉地陪孝高下起棋来。而黑田孝高倒是兴致勃勃,从起势开始,每一手都下得极其谨慎,好像手中的棋子并不是棋子,而是一队队兵马一样,不敢轻易牺牲。 此时,秀吉麾下的另外三奉行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和宇喜多秀家听说官兵卫抵达釜山,便马上赶来了东莱城,急切地要请他出谋划策。 然而孝高的心思完全在棋局上,听到武士通报三奉行要见自己,他只说句“等一会儿”,继续弈棋。 武士只好出来告诉三奉行,说黑田大人旅途劳顿,需要休息,还请三位奉行稍作等候。 石田三成等人只好另寻一个房间等待。三人因为前线兵败,也没有心思侃大山,只是坐在里面双臂抱怀,一言不发地等着。 也许是环境太过安静,内室里棋子拍在棋秤上的声音传来,这三人才知道孝高不但不累,还有精神进行着陶冶情操的娱乐活动。 宇喜多秀家不免气愤:“孝高自视甚高,因为我们是后辈,尽管我们是奉行,还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石田三成沉默到现在,极为本色地一言不发,便起身出门。 三成带头,另外两人也在盛怒之下离开了此处。 而在内室,黑田孝高已经用白棋将浅野长政的黑棋杀得七零八落,正进行着最后的收官战。 浅野长政叹口气,将手中棋子丢入棋篓,道:“我输了。” 黑田孝高却说:“不下这一盘,你就不会输。” 浅野长政搞不懂了,这下棋不还是你要求的吗?我陪你下棋下输了,你还反过头来嘲讽我?但孝高接下来一句“棋局如战场”让他回过味来,长政想明白了,孝高的意思还是在反对太阁的侵朝之举:你不打,就不会输。作为秀吉的五奉行之首,浅野长政自然是极力支持太阁的军事行动,故而黑田孝高才得耐心地用下棋的方式给他敲一次警钟。但浅野长政心里仍然没有服气,在他看来,小西军之所以战败,纯粹是因为小西行长指挥不当,而不是明军强大,毕竟曾经他们就通过正确的指挥击败过明国最强大的骑兵。 而现在,这支明国最强大的骑兵又卷土重来了。 “行了,差不多了。”黑田孝高很满意自己这一局的发挥,道:“我们去见石田大人他们吧。” 当然,等他走到外面准备见三奉行的时候,只见到了一屋子空气。 喜怒不形于色的黑田孝高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表情,苦涩而又带着些轻蔑的表情。“这三个没耐心的。”他嘟囔道。 尽管在他眼里只是几个没脑子的年轻人,但人家毕竟是奉行,既然在你这儿丢了面子,自然要设法弥补回来。黑条孝高只有主动去找那三个奉行,于是,他带着家臣马赶往日军目前主力汇聚的汉城。当他马不停蹄来到汉城的时候,城中早已召开军议,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黑田长政、大友义统、加藤光泰等人均已到齐,商讨迎战事宜。 石田三成首先发话:“明军兵锋正盛,汉城坚固,我等应当笼城据守。”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了小早川隆景【***】的反对:“明军大筒强大,平壤不过一个日夜就已易手。如果仍然笼城固守,无异于束手待毙。而今明军虽然兵锋强盛,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们连日猪突猛进【****】,必定疲乏,我等应当在野外与其主力决战。” 由于小早川隆景是西国有名的智将,他的提议得到了立花宗茂、加藤光泰等许多人的支持。而石田三成的意见同样有大谷吉继等奉行附议。 “你说笼城据守,城内军粮本身就不多,我们已经聚集了五万多人马,不等明军的大筒开火,怕是我们都饿死了。” “出去与明军野战,只会死得更快,守城或许还有取胜的可能。” …… 不多时间,军议就变成了两方人争吵的嘴仗战场,眼瞧着明军没几天就要杀过来了,宇喜多秀家也不知该采取谁的方法,是愁眉不展。 “我等,应当出城决战。” 声音不是很大,但中气十足的一句话,令场面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门口,一个创面跛足的男子缓缓走入室内。 “父亲大人。”黑田长政起身过去要搀扶他。 黑田孝高轻轻推开他道:“坐回你的位置上去。” 宇喜多秀吉见黑田孝高进门,还因前些日子的事情生着闷气,冷脸问道:“原来是黑田家的大殿下啊,不知有何赐教?” 黑田孝高走到会议桌前,看着铺开的地图,开始了又一次的军略谋划。 “我军数量与明军总数大致相当,由于粮草问题,坚守自然不可取。而汉城以北是两侧有山峦,中间一条林荫大道,正是伏击的绝佳地形。因此,我军应当分为三部,由最为勇悍的人马充当前部,首先与明军接触,战斗一段时间后佯装败退;其次兵马在数里后蛰伏,等前军将明军诱入包围圈后进行围歼;再次残兵,作为后备待在城内,防止明军取西北小道偷袭,同时万一前军后军战况不利,可以出城支援。” 众人听完,细细品味一番后纷纷觉得此计可行。不过最大的问题就是谁来当先锋。 由于之前的惨败,小西行长、大友义统等人早就吓破胆了,兵马也只剩万余,后备的坑自然是他们填了。而宇喜多秀家身为总大将,自然是不能冲锋陷阵的,所以他把后军最后一阵的名额填补了,而他充当后军,和他关系不错的同时本来就不想打野战的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加藤光泰、前野长康等人自然也一块儿当后军。黑田长政倒想一雪前耻,但由于此前放火弃城的历史,他还是被安排在了后军,而且他老爹孝高也并不希望他去做前军。 那么,充当前军的就是立花家和毛利家的人(小早川和吉川均属于毛利)了。即便是前军,也分先锋和后阵。小早川隆景不愧是老江湖,他一句“立花家三千士兵足以匹敌他家一万”的称赞,令西国猛将立花宗茂不得不“主动”提出自己当前锋,不然的话你就是承认自己家怂。 各将职责明了,日军便出城数十里开始进行部署。 很快时至傍晚,黑田孝高站在一座小山丘的驿馆门口,抬头看天,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了。 他的儿子长政知道,老子一眯眼,就是有异象,于是忙问父亲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天佑我军,”黑田孝高仍然看向已经黯淡下来的天空,道:“明日将有大雾。” 【*】正史没有孝高跛足的明确记载。书中记载,被关在有冈城的孝高因长时间拘禁而头上生疮,因此得外号黑田疮头。这和《黑田如水传》中说黑田腿部生疮有类似的地方。而孝高晚年确实也曾乘舆出战,但参考道雪之例,可知乘舆的原因很可能是年龄或伤病问题,而不一定是跛足。此处是根据大众的固有印象来描述,称黑田孝高为瘸子。 【**】浅野长政(1547年-1611年5月29日)原名浅野长吉,通称弥兵卫。父亲为安井重继,母亲是浅野长诠的女儿。育有儿子幸长、长晟、长重,官位为从五位下,弹正少弼。他入赘给土岐氏才改姓浅野。浅野长政跟随岳父浅野长胜成为织田信长的弓众。他是丰臣秀吉的正室宁宁的义弟,与丰臣秀吉是连襟关系,因此受到重用。 【***】小早川隆景(日语:こばやかわ たかかげ;1533年4月26日—1597年7月26日),战国智将毛利元就第三子、丰臣五大老之一。战国到安土桃山时代时期名将,曾任中务大辅,官至从三位·权中纳言,幼名德寿丸,号又四郎。 【****】日语中猪突并不是贬义词。 第八十六章 亡命侦察 “看来明日将有大雾啊。”朱后山看着天空说道。 由于明军推进速度太快,他们一行在江原道白侦察了十几天,现在自春川赶至汉城西北,时间才不过刚刚到正月二十六日夜。而他们下辖的乔虎,丁胜两名小旗已经早些时候带人去王京探查了,目前尚未回来。 “大哥你还懂看星象?”熊广泰问。 其实朱后山是发现今夜天空格外晴朗,所以判断次日会起浓雾【*】。不过面对义兄弟和下属,当大哥的有必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性,朱后山没有回应,并未说自己并不懂星象,只是让众人继续由蜿蜒的道路向王京进发。这一带山峦绵延,林木茂密,很适合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推进。 “停。”朱后山忽然一抬手,命众人止步。 他们走了约有两个时辰,正是夜已三更的时候,如果是刚刚通宵到这会儿还不睡觉的人,正是注意力最集中的时期,加上夜深人静,稍微一点动静都躲不过这样人的耳朵。 “到山上瞧瞧。”朱后山显然是捕捉到了什么,命人跟着他离了小路,就势登上右手边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打算找制高点往四周围仔细观察观察。 “大哥你听到的可是——”李密问到一半,却突然止住,连气都不敢大喘。他的疑问得到了耳朵的完美解答——西山腰下,传来阵阵战马的喘息声。能听到喘息声,说明下面马匹数量绝不会少。 “倭军在此设伏,应当速速回报给大军。” 通常这时候,沉默半天突然说出这种话的应当是季桓之那小子。但今天季桓之的声音似乎老了点。 朱后山应了一声,下意识地侧脸看看他,却赫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这老人趴在他旁边,穿着褐色粗布连帽背心,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佛珠,束腰上别着一把短刀和一只酒葫芦,此时正面朝着朱后山。 真是活见鬼了!朱后山、熊广泰等人惊得汗毛直竖起。 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这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在闲山岛被当成军功杀掉的那帮人中的漏网之鱼果心居士。当时逃走的有两个人,除了果心居士外,中村清兵卫此时也趴在另一边,不知是不是故意,他头也不转,正聚精会神地朝山下张望。 “你是来报仇的吗?”熊广泰忐忑地问道。 虽说是杀倭寇充军功,而且那帮倭寇也的确劫持过他们,还不给吃喝,时不时挑两个下海喂鱼,把他们当牲口看待,但毕竟并肩——等等,这样想想,杀那帮海贼似乎也不算太过分。 “和阻止战争避免重大的伤亡比起来,报仇还算得上事吗?”果心居士道:“再者说了,我只是和海贼头子伊雨三万六千卫有交情,和他的手下并没有交情。”至于中村清兵卫,则表示他只遵服伊雨船主,其他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劳力而已,真正害船主的人是丰臣秀吉,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是不会记恨成为俘虏时被折磨了很长时间的明国武士的,被搞了肯定想搞回来,可以理解。 果心居士道:“闲山岛一事后,老夫就和清兵卫偷了一条朝军的舢板去了釜山,一直在观察战争的动向。前几天黑田孝高再次来朝,我就知道他必定是秀吉遣来帮助规划军略的。和明军大将相比,其他人都是酒囊饭袋,唯独官兵卫不可小觑。” 季桓之记得听过好几次果心居士所讲的名字,于是问道:“居士,你所说的这个人可是李赫伦将军提过的从一开始就反对侵朝的那个黑田官兵卫?” 果心居士道:“不错。此人智谋过人。当年本能寺之变发生后,正是官兵卫极力劝说秀吉停止毛利征讨,数日急行军赶赴近畿击败明智光秀,而后再一步步成为天下人的——喔,差点忘了你们是明国人,和你们说这些也是白说——嘘——”山下忽然传来树木枝条抖动声响,果心居士连忙示意噤声。 李密朝下面看去,却见枝杈间似乎有人头移动——这是反侦察的人来了。 果心居士假声道:“应当是忍者,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们,总之趁他们还没有派兵搜捕我们,赶紧溜吧。”说着,果心居士就站起来了,不是回头,却是要往西山下走。 熊广泰见状不免疑惑:“你不是说要溜吗,怎么反倒往前面走?” “是啊,”居士道,“偷他们的马溜啊。”说完,他健步如飞,在山坡上如履平地,直往山下奔去。 果然有两名忍者听到动静发现了果心居士,刚刚露头的工夫,居士猛地甩手,不知丢出什么东西,那两名忍者登时仰面而倒,滚下山坡。果心居士环顾四周,见一时半会儿没有更多的忍者物见围过来,回头冲山头上的一行人挥手示意,叫他们赶紧跟过来。 “大哥,可以信他吗?”由于闲山岛一事,熊广泰仍然担心果心居士想要向明国人复仇,因此犹疑不定。 朱后山沉思稍许,心想他们探明倭军在此设伏,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李提督,而传达这一消息最迅捷的办法只有下山沿着大道往北走,这一路上必定有无数倭军,如果真的偷马成功,倭军为防止过早暴露,应当不敢轻易派人追杀,所以此计可行。盘算已定,朱后山说句“跟上他吧”旋即也站起身往山下跑去。 他们一行人冒死来到倭军后军阵列,此时倭军大部分正在休息,准备明天以充足的精神来打一场伏击站,只有少部分人在站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众人悄没声地潜行到倭军骑兵拴马的地方,着手偷马。 由于马是不会叫的,所以见到陌生人也只能发出不安的嘶鸣声,并不能叫醒躺在旁边的骑兵。 一切看起来相当顺利,就在各人都挑完了马准备走人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果心居士的一条腿被一名倭军抱住,正在接受无比亲切的爱抚。通过明亮的星光,其他人看见了那名倭军脸上猥琐淫荡的表情,显然这货正在做着令他无比满足的春梦。果心居士既奋力地想要拔出自己的腿,又怕惊醒倭军,好不容易等对方松了松力气,他又用力过猛,打了个滚撞在了另一名倭军的身上。 那倭军从熟睡中被惊醒,迷迷瞪瞪地骂了句什么,睁开惺忪的眼看向那帮偷马贼。 “すみません。”果心居士鞠了一躬,很有礼貌地向他道歉,随即和其他人一同翻身上马,扬鞭驱策,绝尘而去。谁说倭军为防止过早暴露,应当不敢轻易派人追杀?他们偷马逃遁,很快就遭到了大股兵马的追击。 尽管日本马匹矮小速度不快,但背上这一帮只穿着布衣的家伙,跑的还是比一般人要快的。幸好后面的追兵大多是缺乏睡眠的状态,朱后山等人在玩命打马了将近一刻之后,总算成功摆脱了追杀。 不过,他们虽然摆脱了倭军的追捕,但往北跑了十几里接近砺石岘后,由于地形崎岖狭窄,分布河流溪谷,略平整处则散布民间水田,可以说相当难走,加上原本晴朗的星夜却突然降了一阵大雨,冰雪初解,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极不利于骑马机动,令他们不得不找地方避雨。无奈只能弃马步行的一行人,又相当“幸运”地再次撞到了大股兵马。 由于是农民打扮,没有穿靴子,一行人的双脚早已沾满了污泥,潮湿难耐。不过现在不是把心思放在讨厌污泥上的时候。 “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没看见,但是听见了。” 熊广泰和朱后山进行了一番简短的对话。 迷雾中隐约可见的火光不时闪烁,而完全不会受大雾阻碍的隆隆炮声和激烈的厮杀声不断传入耳中,表明此处正在进行着一场残酷的厮杀。 朱后山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心房,他眼眸闪烁,问弟兄们:“你们见过战场吗?” 众人纷纷摇头。 “那就去看看吧。” 【*】如果夜晚云层少,大气逆辐射较弱,地面散热快,那么清晨气温低就会起雾。 第八十七章 清晨激战 正月二十七日,得到物见队通报得知发现明军大队踪迹的消息,枕戈待旦的倭军前军先锋立花宗茂部已经早早赶到砺石岘占领高地,一面命士卒用饭,一面排兵布阵,等到寅时,一切均已准备妥当。稍晚些时候,物见队通报,明军先头部队千余人【*】即将抵达此处。 立花军约有三千余人,其中先阵小野和泉守镇幸、米多比丹波守镇久七百人,中阵十时连久、内田统续五百人,后阵宗茂与其弟高桥统增二千人。 就在明军即将与立花军接触的时候,家臣十时连久找到立花宗茂说:“小野镇幸和米多比镇久皆为家中重臣,未防有失不可为先锋,属下愿意承担先锋责任。”立花宗茂觉得此言有理,又欣慰己家势力武士面对强敌无所畏惧,不负西国盛名,便慨然同意。于是,十时连久于寅时率领本部五百人马开始超越先阵进军。半个时辰后,他们透过浓雾,与明军骑兵先头部队互相发现,随即展开激战。 与立花军接触的是查大受与祖承训等率领的精锐兵马辽东铁骑,他们本就是在追击小股倭军,争抢军功,现在遇到稍微大一点的肉,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啃。 在十时连久部冲上来的时候,连着三通震天声响,正是千铳齐鸣,辽东军的三眼神铳连续齐射,令倭军几乎丧胆。然而由于浓雾关系,这三轮连射之后,并未击杀太多敌军。辽东铁骑便拔出马刀,往来冲杀。 而十时连久按照既定战略,陷阵厮杀一番后,佯装败退,不断后撤。 而立花宗茂趁此机会,借助最后一点雾气的掩护,率领两千人绕到了明军右翼,寻机攻打明军骑兵阵列在移动中暴露出的薄弱部位。 此时明军仍在十时连久部的屁股后头紧追不舍。随着大雾散去,他们发现眼前的日军后撤的方向竟还有另外一队人马准备接应。 为此,祖承训以防两股人马合流不容易吃掉,立刻下令全军开火。明军的攻城大炮都留在了开城,此次轻兵出击,携带的火器只有三眼神铳、神机箭和少数手持佛郎机,不过对付倭军先锋也是足够了,士卒们这会儿掏出火器,填上火药和弹丸,朝倭军的接应人马开炮。神机箭也接连喷射出百余条火舌,轰出硫磺箭后硝烟缭绕,仿佛是死神吞噬性命后咂么滋味而流出的奇怪口水。 负责接应十时连久的小野镇幸部遭受一轮轮如风暴般的火器打击,损失惨重,但仍然一步步接近,眼瞧就要和自己的人成功会合。 这时,明军中突然冒出一骑,手持骑弓,腰挂箭囊,头戴带檐水墨锁子护颈盔,身披黑色布面铁甲,像是副将打扮。他骑着马在阵中穿行,同时将目光投向敌军,仔细搜索甄别着什么。很快,此将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在顺手砍翻一名试图靠近袭击他的倭军后,他毫不犹豫,收起马刀,拈弓搭箭,随着弓弦回收打在护腕上发出的“啪”一声响,那箭便如一道光梭闪入倭军人群之中,深深刺进了一名武士的头颅。这名武士正是自告奋勇充当先锋的将领十时连久,而一箭击毙他的明军将领,乃是李如松的五弟、辽东第一弓李如梅。 而朱后山等人赶到战场附近的时候,正值明军向小野镇幸部开火。 看到如此壮观的场景,朱后山不禁心生感叹,说道:“夷狄所畏中华者,火器也。” 不过现在可没那么多工夫感慨。他们远远望向战场,很快发现了在战阵中厮杀的大明兵马数量不多,而与此同时稍近处已有两倍于明军的倭军绕到西面,尚未出击。 朱后山道:“我大明兵马只有千余,后面应当还有大队,趁主力尚未抵达战场,我们速速赶去,将倭军设伏的情报告知李提督。”其他人点头称是。于是他们离开了这片血与火的地狱,向北奔去。 事实上,李提督在向王京进军的时候,是命查大受、祖承训等领一千人为先锋,自己带两千人跟进。等到锦衣卫们找到他时,军队已经到达了马山馆。 “李提督,倭军先锋军数千人在砺石岘设伏,望提督大人小心应对。”赶路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朱后山调整完气息后所汇报的军情,在他劳累而无意识中说错了两处,其一、倭军设伏并不是在砺石岘,在砺石岘的立花军是引诱作用;其二、设伏的兵马可远远不止数千。 然而等他恢复清醒,想纠正自己的错误时,李提督已经重新将手中兵马进行调整,留杨元领兵一千继后,他自己带李如柏、张世爵等领兵一千前行,朝砺石岘去了。 朱后山心里叫声:“坏了!”又忙去找后军将领杨元,告诉他倭军在碧蹄驿馆之北设伏,兵马不计其数。 “你方才不是还说倭军数千人在砺石岘设伏的吗,怎么现在又改口说是碧蹄驿馆了?”军情,尤其是这种紧急军情,最忌讳前后不符。杨元身为领兵多年的将军,此刻本能地产生了怀疑。 朱后山忙解释道:“下官适才连续奔驰十余里,忙中出错,不慎出了口误。事实上倭军先锋数千人的确是在砺石岘一带,但他们并非设伏,而是作为诱饵,要将我军引入南面的包围圈。” 杨元坐在马上犹豫的工夫,李提督已经领军跑了许多里地了。但是犹豫的责任并不在他,如果朱后山开始没有出现口误,杨元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左右纠结。 “你现在的话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朱后山这么说着,却一点也不能保证对方能真的相信他。 关键时刻,千户季桓之拉着果心居士走到杨元跟前,道:“杨将军,朱千户所言的确不虚。我等侦察途中,还捕获了一名倭军哨探,他可以证明。”说着,季桓之将果心居士往前一推。 果心居士很配合地身体前倾,就势跪下,同时“胆怯”地偷眼瞄向杨元。 杨元将他打量一番,颇有些怀疑地问:“老头,你是倭军哨探?” 季桓之一本正经地解释:“既然是哨探,自然要乔装打扮一番,正如我等都扮作朝鲜农夫一样。” 杨元觉得有道理,又问果心居士:“倭奴,我且问你,方才朱千户所说的话,可否属实?” 果心居士假装听不懂,愣了愣神方才拼命点头,故意用初学者的口音回答:“对滴,对滴。” “好吧——全军听令——”杨元下令道:“随我进军,援护提督大人!” 【*】关于此部明军的具体人数,日本的各种记载却说法不一,《日本战史 朝鲜役》记作二千马军,曾根俊虎《日本外战史》、奥田鲸洋《日韩古迹》则均说仅有数百。此处取中间值。 第八十八章 龙血玄黄 再回到砺石岘。却说朱后山等一行赶去汇报军情的时候,查大受、祖承训部与日军立花宗茂部交战,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一剑射毙其家臣十时连久。就在负责接应已经死得差不多的十时连久部的小野镇幸部也在节节败退的时候——计略就是佯装败退引诱明军,现在真的败退也算达成目标了——被丰臣秀吉称赞为“西国无双”的猛将、大大名大友家的家臣、小大名立花家的养子外加上门女婿立花宗茂【*】找准机会,在距离明军右翼百丈的地方,率领两千骑兵齐声呐喊,随后冲杀过去。 早先说过,倭军骑兵是骑马赶到指定地点,然后下马作战的,这并不是说日本马匹质量不好,只是因为日本没有重骑,除非主将是傻子,否则是不会进行正面冲击的,毕竟枪足轻手上那杆长又硬的东西不是摆设。当然,立花家因为地处九州,其宗家大友家又与南蛮人(佛郎机人)有往来,所以不排除他们有机会从大明辽东的完颜部女真或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进口优良马匹,再加上他们攻击的是明军侧翼,所以他们这一回应当是正儿八经骑着马端着枪进行冲锋的。 立花军的确不负勇武盛名,他们以两倍于明军的人数与正面的小野镇幸呼应,从两面交替打击,打乱了明军阵型。明军力战许久,侧翼又遭到突然性的打击,很快不支,但依然在混乱的情况下顽强奋战。 不少明军马匹被杀伤,滚下坐骑后遭到倭军长枪和快刀的伺候,殒命沙场。 “倭军看起来源源不断,我们怕是陷入埋伏了。” “应当是中伏了,我们还是先撤为妙。” 查大受和祖承训见战况不利,决定后撤。 明军且战且退之际,李如梅发现敌军中有一将头戴尖顶加圆环兜鍪、身背短披风、手持太刀勇不可当,关键是此将还不时大声喝令,看样子像是敌军主将。于是李如梅抽出一支鸣镝射向此人,其麾下亲兵立刻弯弓朝鸣镝所指方向射击,眨眼工夫,那武将便中了数十箭。这武将正是立花宗茂,幸亏现在气候寒冷,他除了穿有一整套当世具足外,里面还垫了不少衣服,所以尽管身上箭矢多如猬毛,但基本上大部分只是刚刚穿透甲胄和衣服,刺破了点皮而已,并未受到严重创伤。而李如梅因为射的是箭镞带孔的鸣镝,并没有很强的杀伤力,即便他膂力过人,也无法重创立花宗茂。而再等他抽出三棱箭想给与强力一击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好的机会了。 立花军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引诱明军进入包围圈,见明军败退,在后面紧追不舍,杀伤百余人。而同为前军的二阵小早川隆景部八千人,三阵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五千人,见立花军取得战果,同时明军数量又不多,也立刻从林中现身出击,如潮水般拍向明军。 而就在这个时候,李如松带队赶到了。 他与节节败退的先锋汇合,看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敌军阵列,当时就感觉不妙。但李提督毫不畏惧,拔出马刀,面对全军,吼道:“全军攻击!如敢畏缩不前者,斩!” 过去一直是老子撵着倭奴跑,今天怎么能被倭奴撵着跑呢?管他到底有多少人,都给老子打回去! 于是,刚才还被大股倭军追击的明军原地调头,向远远多于自己的敌人开始了势头迅猛的反攻。 三眼神铳这东西其实威力一般、准头也差,有效射程也就二三十步远,能不能命中全靠信仰,开火的作用也就是惊吓一下敌人。但是侵朝的倭军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完全不会惧怕火铳的声音,所以在此战中,三眼神铳真正的价值在于射光弹药后当铁榔头使。 倭军足轻因为只带着顶简易的阵斗笠,挨上一下当即开瓢,血液脑浆四溢。有句话叫“武功再高一箭撂倒,盔甲再厚一锤砸透”,你倭军不是披甲率高吗,拿钝器全给你砸瘪咯。 由于辽东铁骑战斗力惊人,一瞬间的反攻便杀死数百敌人,令倭军大为震动,小早川隆景等人甚至产生了即便包围也未必能消灭眼前明军的想法。 而就在这时,一名武士从锋线后部退回来,紧急汇报了一则消息:“赶来增援的明军是从大将到士卒乃至马匹皆披有优质铠甲的精锐骑兵,他们还持有将旗,或许是明军主将的亲卫队。” “亲卫队?”小早川隆景敏锐地感到,增援的明军或许是由其总指挥率领的,那么摆在眼面前的,是一次阶段性解决战争的绝佳机会。他即刻吩咐手下:“你去告诉宇喜多大人,就说明军总大将已被我们包围,亟待支援!” 稍后些时间,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长都得知了这一消息,他们本来只是想阻击明军先锋,打断下明军势如破竹的节奏,却没料到把对方的总大将包住了。这种时候还用多想吗?当然是只要是还能走路的都给我上。于是包括宇喜多秀家的后军、汉城中小西行长的后备队,日军倾巢出动,接连赶赴战场,势要斩杀明军主帅。 随着周围的倭军越来越多,明军又没有空隙装填火铳弹药,被冲击得阵型散乱,只能各自在贴身肉搏中迅速消耗着体力,到最后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铁榔头敲人或是用马刀砍人的动作,完全就是靠意识在战斗。 此时,立花家的武将小野成幸在嘈杂的战阵中找到了正领着亲兵奋勇作战的明军主帅李如松,阵斩明国大将这一史诗成就正在向他招手,小野成幸无法抵御这种诱惑,立刻率领本部兵马——一帮不要命的九州男儿,如尖刀般割开一条通路,迅猛地侵攻过去。 李如松本人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但在他两翼的李如柏和李宁已经发现有个一身金灿灿的倭将领着帮凶残的家伙冲向主帅,便指挥部下拼死向提督靠拢。但立花家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好体力,硬是阻挡住了两翼的冲击,仍奋不顾身地杀向李如松。 李如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毕竟一但主帅丧生,全军受罚,更何况主帅还是自己的大哥,于是他左右环顾,大呼一声:“五弟何在?” 话音刚落,一道光梭不知从何处而来,直射小野成幸的面门,随着一支雕翎箭插入印堂,成幸应声而毙,其部下见主将身死,也一哄而散。 李如柏寻觅一番,方才看见张弓走马,往来驰射,早已深藏功与名的五弟李如梅。 李如松转危为安,但事实上,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立花家久战,体力不支,正好此刻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率领的四万日军主力已全部赶到了望客岘战场。 面对极其难啃的明军,日军再次进行阵前紧急军议。 石田三成等奉行商讨道:“明军新到增援士气必盛,应该撤退以避其锋。长政,还请你亲自走一趟,让小早川大人保存兵力。” 于是黑田长政便去劝说前军主将小早川隆景撤军。 但小早川隆景断然拒绝,大谷吉继只好又亲自前往相劝。小早川隆景面对吉继和众将痛陈利害道:“如果此时撤军,明军追击,我军则进退维谷,今日之战,我军必并力向前。” 众将感奋,皆愿一战,于是隆景下令重新布阵,他亲自接替主攻位置,宇喜多秀家、黑田长政等随后跟进,另使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等五千人从东侧的山上包抄明军左翼,而已经奋战一上午的立花宗茂军则在休整之后,从西侧山上向明军右翼迂回。 应当说,如果真再这么打下去,李提督就要捐躯朝鲜了。 【*】立花宗茂是高桥绍运的长子,立花道雪的养子,妻为立花訚千代。高桥绍运与立花道雪并称“大友双壁”,可以理解为好基友订娃娃亲。此外,立花宗茂幼名千熊丸、弥七郎、元服后叫过的名字有统虎、镇虎、宗虎、正成、亲成、尚政、政高、俊正、经正、信正、立斋,宗茂是晚年改的名字。老子才没那么多精神去考究1593年的时候这个货到底叫什么呢。 第八十九章 两败俱伤 正月二十七日巳时许,小早川隆景、宇喜多秀家率领的四万日军主力赶到了望客岘战场。面对极为勇悍的明军,小早川隆景下令重新布阵,他换下已经疲惫不已的立花部,亲自接替主攻位置,宇喜多秀家、黑田长政等随后跟进,另使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等五千人从东侧的山上包抄明军左翼,而已经奋战一上午的立花宗茂军则在休整之后,从西侧山上向明军右翼迂回。 巳时下刻,小早川隆景以麾下大将粟屋景雄、井上景贞各领三千人分左右两翼向明军逼近。甫一交战,左翼的粟屋景雄即遭遇了明军神机箭和弓箭的猛烈射击,队伍一时大乱,一部明军骑兵趁机越阵而出,直冲粟屋队,粟屋景雄奋力拒战,渐渐不支,右翼的井上景贞急忙准备上前支援。 此时,小早川家的谋士佐世正胜向井上景贞谏言道:“敌势猖獗,粟屋队很快就要不支后退,毋宁待敌军追击之时,从山坡上猛然冲下击敌侧翼,则敌军必败。”景贞采纳。而就在须臾之间,粟屋队果然败退,明军骑兵追击而来,恰如海潮涌至。战机稍纵即逝,井上队遂一齐呐喊,冲下山坡,粟屋队见友军支援亦回身反攻,同明军展开了一场恶战。 近身搏战之中,明军骑兵的装备劣势显露出来,除了神机箭和部分三眼神铳外,明骑兵仅携带了随身配刀,论近战武器,明军的装备质量实际上是比不过日本正规军中的那些武士大爷们手中的精良倭刀的。此外,地形地势也限制了明军骑兵的发挥。从砺石岘至碧蹄馆,皆是崎岖狭窄的河流溪谷地形,略平整处则散布民间水田,极不利于骑兵机动。加之头天晚上天降大雨,地上的冰雪初解,道路泥泞不堪,马匹的速度优势荡然无存,反倒限制了骑兵的行动。又因为连番激战,人数和装备均处于劣势的明军渐渐不支,战线开始逐渐向北推移至高阳。 “谁敢后退,立斩不赦!”李如松鞭策士卒,但久战之下的士兵已疲惫不堪,遍地泥淖更使得战马举步维艰,陷入苦战中的兵士战意几欲消散。 临近午时,日军左右翼的部队从山上迂回到位,完成了对明军的三面包围,小早川隆景居中,立花宗茂在左,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在右,同时发起了总攻。李如松见情势危急,跃马冲至阵前,身先士卒,往来驰射,转眼杀死十余倭军。 看到提督大人如此神勇,明军将士士气大振,继续浴血奋战,双方又成僵局。 不过,再神勇也弥补不了装备和人数上的差距,毕竟都是铁包肉,战斗力究竟多强,还是取决于盔甲里的一具具血肉之躯,一旦力气枯竭,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的老太太都能把特种兵给收拾了。而现在,明军骑兵就身陷体力耗尽的危机,如果不出意外,真的要全员捐躯朝鲜了。而且,后队杨元的人马还没有到。 因为杨元在得到朱后山季桓之等人的汇报,说领军援护提督大人,走到一半的时候却止步停住了。但是别慌,杨将军只是叫人去了。稍后,驻扎坡州的另四千人外带一个炮营风风火火地赶来,汇入杨元的队伍,一并马不停蹄地赶往南部的战场。 杨元部赶到战场的时机可以说是极其完美的。在倭军和明军都陷入苦战泥潭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杨元部携五千人突然杀到,见提督大人被围在垓心,他即刻命令全军突击,同时炮营架起火器,对着倭军后阵一通狂轰滥炸。倭军阵型顿时被冲垮,混乱之际也没细看对方的人数,以为是明军大部队到了,纷纷掉头逃窜。 李如松这样的人绝不会放弃这种好机会,他见倭军动摇,立马命全军借着新到援军的底气掩杀过去。不过日军后队源源而至,吉川广家、黑田长政,以及宇喜多军的大将户川达安等纷纷上前夹击,李如松见虚张声势不成,只得下令明军向北方的惠阴岭撤退。而日军不清楚明军确切数量,亦不敢轻易追击。 确认日军不敢追击后,李如松轻点战果以及损失,点出斩获首级一百六十七颗,夺获倭马四十五匹,倭军兵器九十一件,至于己方伤亡,他脸不红心不跳,在揭报中写道:“查计阵亡官兵李世华、贾待聘等二百六十四员名,阵伤官兵四十九员名,射打死马二百七十六匹。”事实上他此次出兵,前中后三队全部加起来一共出动了七千人,而活着回营的是五千多人,损失足有一千五百多。 不过倭军损失要更大,绝非区区“一百六十七颗”首级,因为之前激战,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有闲工夫砍了人头带回来的都是神人。总大将宇喜多秀家撤兵后也清点人数,光立花宗茂一部就减员近一千人,前军后军加起来伤亡超过了三千。【*】可以说碧蹄馆一役,是撒网捕鱼,鱼走网破,两败俱伤。 战役打完,在休整的间隙,就要处理一下别的事情了。 当看见李提督带着浑身沾满泥土与血水的混合物的兵马回来的时候,朱后山就意识到,将有一件祸事降临到自己头上,而原因就在于自己早些时候向李如松汇报情报时的口误,明明是数万伏兵,说成了数千,如果不是后来找杨元及时纠正,恐怕将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主帅阵亡。 李如松差点被倭奴干掉,心情肯定不会好,加上李宁一事后,他申明军法如山,任何人不得触犯,即便是亲弟弟都不行,那么由此看来,朱后山是躲不过一场重罚了。当然死到不至于,毕竟锦衣卫是皇帝亲卫,没有人敢轻易处决,但处罚决不会轻,严重点可能会上报上去,遭到大幅度的贬职。 如果被贬职,那么自己可调动的人手比现在肯定不足,报仇之路又要漫漫无期了。朱后山为自己考虑,只能想着找杨元将军,让他帮忙求情,杨元也答应下来,说如果提督要处罚朱千户,他必定带头说情。 然而在这个时候,倚仗朱熊李三兄弟的关系才能在北镇抚司有一席之地的季桓之却站出来说:“不可。” 熊广泰当即恼了:“大哥忙中出错,才误报了军情。现在找人求情,你小子却说不可以,是这么急着往上爬吗?可别忘了,如果没有我们兄弟三个,你早就死在诏狱里了!如此明目张胆地恩将仇报,你还算是个人吗?” 季桓之知道熊广泰性子急,忍着等他骂完了,才从鼻孔里喷出口闷气,说道:“那我问你,李提督说朱千户谎报军情,险些使主帅丧生,而此时杨将军站出来说,朱千户后来又告诉了他正确的情报,如果你是李提督,听到后会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 “朱后山先告诉我假情报,待我率军身处险境后,才和副将说明真实情况。是否有意陷主帅而与副将谋军功呢?既然在驿馆下手不成,则于战事中谋害辽东李氏一门三子……”季桓之没有说尽,因为他已经看见熊广泰瞠目结舌了。 李密还是谨慎,问道:“那如果没有人替大哥求情,大哥又当如何?” 季桓之道:“如果没有人出来解释,那么顶多是侦察不力,并无任何祸心。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李提督未必会重罚朱千户。” 朱后山听完,经过自己的考虑,默默点头。不过,季桓之口中“过往交情”一句还是造成了他的惊愕:仅仅是从旁人处听说李如松与自己单独会面一次,他就推断出我与提督有往日交情? 后来事情的发展验证了季桓之的判断,李如松的确指责朱后山侦察不力,情报有误,致使他险些丧师辱国。而杨元在朱后山的再次请求下放弃求情,倒真的没有再惹出更为严重的事端。尽管骂得很难听,但李如松也仅仅是口头斥责了朱后山一行,并未有更多的处罚,甚至过了一段时间后,还因为他们俘获了归化人员(果心居士和中村清兵卫)而给予了他们一定程度上的嘉奖,包括白银五十两。 为此,朱后山心里慨叹:季桓之这小子乍一眼看不出来,实际智计多段、判断力极其惊人,如果才不正用,那是真的可怕呀。 其他人也有同样的体会,尤其是郑闻韬、孔定邦等其他太保,听说了此事后,亦不敢再小觑季桓之这个“黄口小儿”了。 【*】关于碧蹄馆之战,日军与明军的伤亡有多种说法,此处是本人综合各家论据进行的简单推演。 第九十章 坑人门派 碧蹄馆一役后,明军险陷主帅、倭军前军损失惨重,双方都认识到对方难以击败,相当有默契地各自退军,固守自己的现有城池。李如松认识到,虽然截止目前日军已经损失三万余人,但对于十几万的总数来说,战斗力依然差不到哪儿去,以明军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难奏效。而且目前正逢朝鲜阴雨连绵的天气,火器难于使用,日军伏击失败后,全部龟缩于王京,修筑坚固堡垒,一心死守。如果现在发动进攻,无异于寻死。 但是朝鲜大臣柳成龙却在这会儿多次上书,并公开表示李如松应尽早进攻王京,不得拖延。据锦衣卫透露,柳成龙甚至还说出了“天朝的兵马就该为我们朝鲜做出牺牲”这种话。有句俗语叫“人心不古”,那都是放屁,古人里没良心的货色也为数不少。而因为柳成龙的上书,大明兵部的官员也频繁催促李如松速速进军攻克汉城,驱逐倭寇一绝后患,反正领导们又不亲临前线,给你指手画脚那都不能算捣乱,那叫负责任。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强攻不成,唯有智取了,于是在李如松再次召见了史世用。 史世用又一次见到李如松,先寒暄几句,接着称赞李提督智谋过人的同时还有万夫不当之勇,自过江以来,短短数月便收复半个朝鲜,马屁怎么响怎么拍。 锦衣卫不能不给面子,李如松自然也夸奖史同知——现在应该叫史指挥了——指挥锦衣卫卖力侦察,为大军搜罗了无数有用的情报,他表示已经在数次揭报中写明,奏报给了朝廷,请求皇帝给予嘉奖了。 客套完了,史世用明白提督大人叫自己来应当有什么目的,便静坐不语,等提督说明了。 李如松说了一大段,稍微喘口气,才切入正题:“如今倭军盘踞王京,整修堡垒,不易强攻,而我大明兵马数量有限,又要分兵把守新克城池,无力组织强攻。史指挥——” 史世用颔首问:“提督大人有何想法?” 李如松道:“朝鲜官员曾说,王京之中存粮本身有限,不足以供应数万兵马长期坚守。而我明军自入朝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出乎倭军意料,所以本督以为王京之中现有存粮只会少不会多。” 史世用会意,问:“提督大人是觉得王京之中的倭军粮草必定是从别处转运,所以想探明倭军粮仓所在?” 李如松点了点头。 于是,带刀“老农”们又一次出动,并经过数日的打探,最终确认了倭军的粮仓所在地——龙山。龙山积粮数十万石,王京、釜山的等各处倭军粮草,大都要靠此处供应。 得知倭军存粮地点后,提督大人可不会客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如松密令查大受,率死士连夜赶到龙山,让这几十万石粮草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燃烧反应。 这一把火彻底烧没了倭军斗志。在没了粮草的情况下,倭军后撤,一路退至釜山,八万余人渡海回国,只留四万人防守,可以说是惨败而归。 大明也想将剩余倭军赶回老家,但数月以来,所费甚巨,朝鲜李朝王室的统治又处于初步恢复阶段,并没有余力对付倭军。目前保持胜局的最好办法,就是进行谈判了,把倭军嘴遁回去。 而何人可堪此重任?当然是神机营游击将军沈惟敬。 目前沈惟敬已经被解除禁足状态,可以在军营中自由活动了。了解到目前的情况,他也意识到,自己又到了发挥才干的时候了。 不过在李提督找他之前,有另一人先找到了他。 这一日,沈惟敬正在汉城军营里散步,不时向或执勤或休息的士卒进行亲切慰问,俨然一副忠厚长者形象。当他走到一个没有穿着军服只穿了身常服的面容干净的年轻人面前,他面带慈祥的笑容问道:“小后生,今年多大了啊?当兵几年了?” 那年轻人却反问他:“沈将军,你在当将军之前,在别处做事多少年了呀?” 在别处做事多少年了。这叫什么话? 沈惟敬莫名其妙间,那年轻人忽压低声音问:“总堂主托付你的事,办成了没有?”这话令他一惊:“阁下是?” “北直隶顺天府探风门门主,锦衣卫千户季桓之。” “原来是季门——千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沈惟敬惶恐不已,尽管都快语无伦次了,还没忘了为保密起见,仍称季千户。 “上次你的倭人家丁被带走质询其实就是我安排的,这里人多,随我进屋细谈。”季桓之说话的同时心里寻思:我将探风门的名号说出来,他表现如此,想必过去万羽堂中也是有探风门的,而且沈惟敬的职级要低于门主,否则不会像这样诚惶诚恐。我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和他谈话,应当是得体的,并无不妥之处。 二人进了屋,沈惟敬才正式行礼,拜称季门主。同时他又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万羽堂的东瀛舵主。万羽堂为了迷惑外人,里面的职级名称是故意倒着排的,堂主、坛主、舵主、门主,里面最大的是总堂主,门主或者掌门,反而是最低一级。那么舵主其实是比门主要大的,沈惟敬如此恭敬却是舵主,这就与季桓之所想的有出入了。但这份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想不到探风门覆没十余年,今日竟又重新组建,而担任门主的,又是季门主这样一位青年才俊。”沈惟敬感慨说,探风门作为万羽堂里唯一安插在朝廷中的分支,十几年前因为种种事情全员折损,现在重新组建,着实不易。 季桓之玩味一番,才搞明白沈惟敬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客气:其一是探风门在万羽堂四百多年的历史中,一直是风险最大、任务最危险的部门;其二是既然这么危险了,对随时会死的同门应当保有最大限度的尊重。 弄清楚之后,他不禁在心中狠狠啐了元家祖宗十八代一口,不过说真的,元家从创建万羽堂的一世祖元敬阳算起来,到现在十六代了,如果“道”字辈中有年长还成家早的或许已经有孙子了,那是真的可以啐他们祖宗十八代的。 “……我通过各种手段,终于从谈判桌上拿回了元氏家族的祖传之物鳌心。”沈惟敬将自己的经历大致说了一番。 “那鳌心现在何处?”季桓之问道。 沈惟敬回答:“由于派家丁送信给接头人一事遭到了两路不明来历人马的跟踪监视,上面人吩咐我将此物通过合适的方式交予李提督,之后李提督的兄弟自会设法取走,转交给总堂主。” 季桓之听了眉头一皱:之后李提督的兄弟自会设法取走。难不成提督大人还有兄弟与万羽堂有关系? 沈惟敬道出了令人震惊的信息:“提督大人的五弟、御倭副总兵李如梅。教习他弓术的是我万羽堂里的一位前辈。”接着他轻声一笑,补充说:“如果真的严格来算的话,李如梅副总兵还是过去探风门里唯一的幸存者呢。” 明白了,这下算是明白了。季桓之心说:辽东李氏应当是本就与万羽堂有很深的渊源,所以万羽堂才会对驿馆案那般上心。“那么你已经将鳌心交给李提督了吗?” 这个问题将沈惟敬难住了。他交是交了,但不敢保证对方是不是把东西当成废品给丢了。因为这其中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交流问题。 万羽堂作为隐秘门派,各分堂、各分坛、各分舵之间想要联系是需要大费周章的,不同地方的堂众见面,互不相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沈惟敬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因为当时营中参谋李应试在场,他不方便表明自己另一个身份,加上他自身又引起李如松的极度厌恶,才导致了后面的不愉快。当然,现实情况是,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他表明身份,李如松要砍他,就没有人劝阻了——因为提督大人自己也不知道五弟李如梅的另一个身份,搞不好弄清楚情况后,会连五弟都一块儿剁了。 “提督大人脾气火爆,但为人相当正派,不屑于躲在角落里商量阴谋诡计,如果知道世上有我万羽堂这样的隐秘门派,只会除之而后快。”沈惟敬也毫不掩饰,就此明说,看来万羽堂的确是一个喜欢“躲在角落里商量阴谋诡计”的坑人帮派。 季桓之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已经敲了十几遍鼓点了——得快想办法脱离这个倒霉的门派。 他正想着,外面有人咚咚敲门。 “谁啊?” 外面是个辽东军士:“季千户是吗?提督大人要见沈将军,小的听人说他和您在一起,所以找来。” 第九十一章 各有打算 话说季桓之将自己万羽堂探风门门主的身份向沈惟敬表明,并对元氏家族的祖传宝物十分上心,但他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所在的门派。 他其实有另一个想法:暴雪坊是曾经刺杀过世宗皇帝的组织,尽管世宗皇帝的确不怎么样,但刺杀皇帝是诛九族的大罪,暴雪坊的非法性是已经定性的;而万羽堂一直在猎杀暴雪坊中人,看似是为民除害,但通过与之打交道后的体会来看,万羽堂里的家伙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只重私利益,罔顾国家尊严,竟胆子大到派一个江湖骗子来应聘使臣,为的居然只是自家遗失的一样东西,中间已经过了二百年,竟还念念不忘,可见视财如命了,如果再加上一部邪教的典籍,那万羽堂就活脱脱是一个邪派。 季桓之深以自己与万羽堂有瓜葛为耻。但是不是邪派还有待商榷,因为目前证据不足。他想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深入地了解这个门派,万一的确是祸国殃民的魔教,自己就作为万羽堂和朝廷的双面间谍,仔细谋划,将其一网打尽。不得不说,年轻人就是有一股子热血,如果换做大十来岁的熊广泰,身处他现在的境况,那一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吃等死,该咋地咋地。 却说季桓之与沈惟敬聊到一半,李提督就派人来找沈惟敬,当初不杀他的确是正确的,因为现在又到了江湖骗子施展拳脚的时候了,毕竟精通日语不会产生沟通障碍、还胆大包天的老骗子,目前就只有神机营沈游击将军一人。而且这一次,从兵部侍郎宋应昌开始,往下一直到明军的每一名士卒,都明确了一件事:我大明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议和之事,所谓封贡和谈,并无半点真许之意。也就是说,这一次谈判,也仍然是彻头彻尾的一场欺骗。 既然是骗人,那也就不用太当真。李如松从军中随便点了两个人陪同沈惟敬意思意思。而沈惟敬明白提督大人点的谢用梓、徐一贯两个武将跟着自己,是有监视的用意在里面。作为老江湖,他利用心理博弈,想了一个对策,说自己跨海赴日和谈,身边只有两个文化水平不高的武将可不行,需要合适的助手。这个要求一提出,从一开始就紧盯着他的李密果然上当了,主动要求充当沈惟敬的助手,而且李密也有私心,他听说失踪多年的父亲在日本出现,如果能见上一面,也算达成了多年以来的一个愿望。 而李如松寻思多派几个人监视那个老滑头也好,更何况是脑子精明的锦衣卫,于是他干脆让朱后山一帮人充当护卫与助手,加上双保险,省得沈惟敬玩得太大。然而这正中其下怀,朱后山等人随行,那其中自然有季桓之,而季桓之是万羽堂探风门的门主,在沈惟敬看来,季桓之是自己人——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大明使团登上航船,再次出发。 不过在大明使团抵达之前,日本内部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 由于战事不利,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名护屋各路大名的预备队已经打道回府,丰臣秀吉也回到了自己府邸所在的伏见城【*】,召见三奉行等人,进行战后总结,商量赏罚事宜,比如某某攻城略地有功、某某斩获最多、某某折损兵马最多当如何处罚等等。而谈着谈着,就谈到了碧蹄馆之战。 关于此战,五奉行都对秀吉称是己方获胜。尤其是石田三成,还借用宇喜多秀家的说法,称:“碧蹄馆一役,我军成功伏击明军主力,并斩杀两万余人,还差点讨取了他们总大将李如松的首级。为此,明军一度不敢继续南下,可以说是极壮我日本声威的一战。” 这种粉饰性的话别说听了,秀吉本人说都不知说过多少了,忽悠不了他。“既然是大胜明军,那为什么不久之后,你们放弃汉城后撤?” 石田三成愣了愣道:“那是因为明军用了令人不齿的手段,焚烧了我军粮仓。” “战争中没有什么所谓令人不齿的手段,这一切都只能归结为你们的无能。”秀吉教训道。 石田三成自知理亏,也不敢再辩解,只是埋头“哈哈”一声。 但事情还没完,秀吉又道:“根据前后的统计来看,你们那一场伏击战损失近四千人,却只讨取敌军首级数百,惨胜如败,还敢恬不知耻地说是胜了?” 小早川隆景在一旁道:“之所以我军会遭受如此损失,皆因采用了官兵卫的计策。” 秀吉一皱眉头:“官兵卫?” 宇喜多秀家趁此机会以公报私,说:“官兵卫第二次入朝的时候,我们几人亲往东莱城请他共同商讨军略,可他却有意怠慢我们,直到我们回到汉城,面对即将扑来的明国大军紧急召开军议的时候,他姗姗来迟,故意给我们制定了会造成严重损失的策略。否则,我们在汉城固守,完全可以很长一段时间阻挡明军进军的步伐,而不用遭受数千人的伤亡。” “官兵卫……”丰臣秀吉沉吟片刻。 过去种种,在他脑海中闪回。中国大返还、水淹高松【**】、九州征伐、小田原之战【***】,黑田孝高屡出奇谋,总能想在别人的前头;而前几年又竭力反对出兵朝鲜,称大明国力是日本十倍,不断地给自己泼冷水;近期又故意怠慢三奉行、制定恶意策略。而现在,日军铩羽而归,只留有少部分人盘踞在釜山,勉强挣回一点面子。 官兵卫这家伙,想必在背后嘲笑我许多次了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阁丰臣秀吉,在让愤怒发酵了好几天后,终于下了一道命令:命黑田官兵卫切腹自尽。 忌惮、提防了这么多年,这对关系复杂难以言尽的君臣终于还是要撕破脸、真正决裂了。 【*】伏见城:伏见城,位于日本国京都府伏见区。在日本历史上曾一度作为军政中心。作为秀吉晚年的居城,伏见城一度成为军政中心,是秀吉发动对朝战争的大本营,当时绝大多数大名都在伏见城建有朝拜时居住的官邸,包括德川家康。 【**】毛利征讨期间,羽柴秀吉攻打备中高松城,时值暴雨时节,他依照黑田官兵卫之计命人筑起水坝蓄水,然后发动水攻水淹高松。虽然毛利辉元听闻高松被围,立刻倾巢而出,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赴,但是织田军的水攻,导致毛利五万人马无法靠近援助。最后,清水宗治以切腹为代价保全五千将士性命。 【***】天正十七年(1589年),由于北条氏政拒绝上洛参见关白,丰臣秀吉以私斗为借口下达了对北条家的讨伐令,除了动员各下属大名的兵力外,还向当时尚未臣服于秀吉的奥州势力下令出兵,实际上则是以北条征伐战为契机,准备一举平定奥州。次年,二十万丰臣军大举进犯北条领,并很快包围了小田原城。黑田官兵卫以交涉代表的身份参加了这次战役。同年六月,官兵卫进入了小田原劝北条氏政投降,七月九日,小田原开城。 第九十二章 人在伏见 万历二十一年五月中旬,一艘大明海船抵达大阪港,船上使团在日方人员的接待下前去伏见城。此时伏见城中张灯结彩,各路大名受邀前来旁听和谈,仪式十分隆重。 对于朱后山、熊广泰和季桓之三人来说是第二次来到日本,与上次大不相同,上次来是作为战俘被关押在监牢,而这一次却在日本的军政中心城市住上了奉行为他们腾出的整洁官邸,但仍有一点和坐牢是一样的——那就是空间太小。倭人本身个头就不好,又因为地处狭长岛国的原因,总是尽可能地节省空间。尽管大阪、伏见建设得已经足够奢华,但在大明人看来,还是难免显得有些器小,城池规模上远不如北京城,城内的屋舍不管是每一层的高度还是长宽都令他们感觉有点束手束脚,倒不是说走路都会磕到头那么夸张,就是感觉环境有点逼仄狭窄,幸好装饰物不多,否则更让人感到憋闷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某些那方面需求较强的人就受不了了。熊广泰因为将近一年见不到解小月,又逛不了风月场所,只能靠双手解决问题,情绪早就不稳定了。加上他们只是使团的护卫,又参加不了会议,在不懂日语的情况下,平常只能待在官邸吃喝然后发呆,而且吃的还都是素食,偶尔才有一两条鱼,除非和尚尼姑,否则这种日子谁受得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只顾着吃喝拉撒然后发呆。除了熊广泰,另外三人在伏见城这段时间,潜心学习日语,目前已经能和当地人进行较为简单的交流了。当然他们学日语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不被沈大将军忽悠得太惨。而在对当地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后,朱后山告诉熊广泰:“听说因为两国和谈的仪式甚重,除了各地的诸侯外,日本各界的名人都来到了这里。其中就有游女吉野太夫。” 游女吉野太夫【*】到底是个什么鬼熊广泰不清楚,但一个“女”字他是听得真真的。“什么游女?”他提起了兴致问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朱后山的这一句话令熊广泰感动得要哭了。自从他们相识结拜以来,大哥就对他好色的秉性颇有微词,从不赞成他混迹烟花柳巷,这一回居然说出了“去了不就知道了”这种话,那是破天荒头一遭啊,不用多说,大哥带头,小弟岂有不从之礼? 当然,熊广泰不知道的是,朱后山之所以难得同意一次,除了看在他憋得慌的份上,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哥说的那名游女卖艺不卖身。 于是,在大明使臣沈惟敬在天守阁里舌战群“武”、大展拳脚的时候,沈将军的护卫们人在伏见,嫖到失联。 四人在太夫的小室内喝着清酒。尽管和风音乐刺耳令人不适,但为了欣赏吉野太夫的舞姿,他们还是忍了。 眼前的太夫身着一身红色和服,舞步缓慢矜持,而上身动作优雅的同时却又有一丝挑逗意味。在明国人眼里,太夫个头不高,长着一副精致的五官,显得小巧玲珑,颇让人有种想将其掬在手中的冲动。而那个年代游女或者说艺伎还不像后来的江户时代那样满脸涂着厚重的“白灰”,花得像只鬼一样,吉野太夫只是略施粉黛,最多是唇上一点红比较惹眼,其天生丽质并未被过多的妆容所掩盖。 稍后,吉野太夫缓缓合上扇子,退回数步,慢慢垂首蜷坐下来,这才表示一支舞罢。 熊广泰端着酒碗早已看得呆了,胳膊酸麻都未察觉,原本半碗酒,几乎被他的口水盛成了一整碗。 李密对风尘女子并不感兴趣,他瞥了眼二哥,看见他在嘴下的那只酒碗,忙将脸扭过去。熊广泰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擦擦嘴,把那半口水半酒水的混合物随意地倒在了托盘里,用干笑声缓解自己的尴尬。 吉野太夫装作没看见,脸上仍摆出亲和的微笑。 朱后山知道二弟露怯,称自己需要方便一下,起身顺便将熊广泰也拉了出去暂时告退。 太夫的侍女自然趁这会儿将熊广泰的酒具撤下,换一副新的。 室内就剩下三人,吉野太夫靠过来,亲自给季桓之与李密一人斟了一杯酒,问:“你们是同僚吗?” 季桓之点点头,他虽不像熊广泰表现得那般明显,但仍被眼前这个温婉可人的游女吸引,两只眼都看得直了。 “那还真让人意外呢。”太夫音声柔和。 季桓之还是有些木然地点头,端起酒杯将太夫给他斟的酒连续一口口喝完。 吉野太夫在给李密斟酒的时候,冲这个皮肤白皙、长眉秀目的人莞尔一笑,眼神中透出某种含义。李密先是疑惑,在太夫倒完酒,忽然极其隐蔽地轻拍了自己左手背两下后,顿时理解了对方眼神背后所藏深意,不自主地忐忑起来。 本来直勾勾盯着吉野太夫看的季桓之蓦然发现太夫和李密眉来眼去,大感无趣,突然间便觉得索然无味,他又捱了一会儿,因为觉得坐在两人旁边太过尴尬,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也步了朱后山和熊广泰的后尘。但是,聪明了那么多回的季桓之,这一次终究还是出现了判断失误,吉野太夫和李密是眉来眼去,但不是那种眉来眼去。 “李大人您知道吗?每一个女人,在一开始都是先喜欢同性,然后才慢慢喜欢异性的。所以那些容貌俊美的男人总会受到偏爱,因为从他们身上,我们能找到最初的感觉。”吉野太夫又斟了杯酒,敬给了李密。 这个动作令李密想起了过去在群芳院遇到的那个花名翠霞的女子,使得他不免产生了一丝抗拒心理。 见李密紧闭双唇不接受这杯酒,吉野太夫问:“是不是我国酒浊,不合李大人的口味?那让奴家来润一润吧。”说完,太夫将酒抿入自己口中,微微有些侵攻意味地将嘴贴到他的唇上。 又是同样的招数!李密被这一触,只觉浑身燥热,身体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吉野太夫秀目迷朦,嘤咛一声,而后像条蛇一样舒臂将他颈部紧紧揽住。李密心砰砰直跳,迷瞪之中,竟不知觉地启开牙关,颤颤然将太夫嘴里的酒一点点地饮下了。 见李密饮下自己哺给他的酒水,吉野太夫嫣然一笑:“奴家此前说的话没错吧?” 李密五味杂陈地看着吉野太夫,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 朱后山、熊广泰和季桓之借口出来以后,在外面等了许久,李密也没有出来,他们想进去叫他,却遭到吉野太夫的侍女阻挡,这不禁令他们玩味起来。 终于,三个人在每人吃了二十七串关东煮,逛了半个伏见城回来后,李密才整理好衣裳,走出了游女的房子。 熊广泰将李密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番,见他依然肌肤白皙,两颊红润,便又抬眼看看日头,方才颇有些赞许地说道:“三弟,你甚(肾)好啊。” 【*】吉野太夫:太夫在众游女中地位最高,姿容秀美,具备知性与教养,不但会唱歌,还会弹琴、咏和歌、弈棋、茶道、花道、香道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还需有性的魅力,俗称「花魁」。太夫虽是游女,但是不能随便接客(肉体意义上的),一旦接客,便与对方一直维持一夫一妻形态,直到双方切断关系。 【**】南朝·刘缓《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 第九十三章 最佳去处 话说四个锦衣卫暂时将护卫使团的职责丢在一边,人在伏见嫖到失联,尤其是李密,还与吉野太夫独处了一个下午,引得熊广泰羡慕嫉妒,忍不住出言揶揄。然而李密却只说太夫留他只是谈心,并没有发生二哥所想的那种事。但鬼才会信他的说法。 打这以后,四人就经常拿因为此前军功所获得的赏钱来吉野太夫的营业场所消费,当然朱后山来的次数依旧是最少,熊广泰是每次都想深入发展却都被太夫婉言谢绝,而他认为三弟李密正是吉野太夫拒绝他的理由。至于季桓之,多去了几次之后,沉下心来仔细算了笔账,每次去不过是喝喝酒吃点点心,然后还得听一曲极其难欣赏的岛国音乐,看一支舞,最后不过是聊几句天,不值当花那么多钱,就渐渐地也不太愿意去了。 不过,不太愿意去和不去是两码事。那个时代娱乐方式很少,在伏见城里能消遣的地方,除了酒馆、赌场就是风俗店,三个地方都是烧钱的。季桓之首先将赌场排除,抗倭赚的赏钱,他可不想陪给倭奴;其次酒馆,风俗店里同样可以喝酒,还能额外地看女人,那为什么不选择后者呢?他尝试性地去了两次风俗店,但有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王嫽和吉野太夫的人,哪里还欣赏得来那些庸脂俗粉?于是季桓之又经过考量,最后还是决定把钱花在太夫那里。 这一日,季桓之再度来到游女别苑,不过他没有第一时间进去,因为里面已经有客人了,他稍等一会儿,内室槅门拉开,一个看起来差不多五十岁的老武士从里面走出,嘴角带着渴求的微笑。老武士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歌舞表演中,满脑子都是遐想,没有看前面的路,不小心和季桓之撞在了一起,他忙道声歉,而后继续脚步不稳地往前走。 看来这老家伙已经被迷了心窍了。季桓之心里暗暗道了一句,而后走入内室。 里面侍女正撤去上一位客人的酒具,从后厨里取新一套干净的。吉野太夫则盘坐在一边,喝水小憩。 “明国来的季大人,有几天没见到您了。” “我忙于公务。”和日本人进行这种级别的对话,季桓之目前已经得心应手了,但要是谈到一些专业性或是深层次的东西,还是需要纸笔辅助。 “原来是这样。”吉野太夫问:“那大人都忙些什么样的公务呢?” “反正就是公务。”公务个鬼哟,连公费旅游都谈不上,四处游玩花的还是自己的银子。 因为发现有些尬聊的迹象,吉野太夫掩口粲齿,找话题道:“季大人和您的那几位同僚还真不太一样呢。” 季桓之问:“哪里不一样?” 吉野太夫说:“明明是来奴家这种地方,却好似在嘴上设了道篱笆,聊天都不愿意多聊。” 季桓之稍稍展颜,其实是苦笑。如果没有去年的那场经历,他也不会这么快从一个别人眼中的黄口小儿变成颇有几分老成的官僚。而且,他感慨完后,又习惯性地从太夫的话里发现了什么:“那别的人和你在一块儿,就什么话都会说?” “奴家只是打个比方。”其实刚才指出季桓之习惯性地对人设防的话,对于日本人来说就已经太过直接了,现在太夫正试图尽量委婉些。 “难道另外三位大人,和你说了些什么?”季桓之不依不饶,穷根问底。 吉野太夫身躯不自主地往后一让,问:“季大人现在这种态度,是将奴家这里当成了办公务的地方吗?” 季桓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敏感、疑神疑鬼了。 正好这会儿侍女将酒水点心端上来,随后退出去,另一名侍女走进来,坐在太夫后面,拿起三味线【*】,这是准备表演了。 不过季桓之摆摆手道:“今天不必了,说说话就好。” 吉野太夫乐得如此,便命侍女都退下,然后嗳呦一声,侧身倾倒,右手托头呈斜卧姿态。看来平时在客人长时间面前保持文静优雅,外加歌舞表演,也是很累的。看来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辛苦。 太夫呈卧佛姿势,嘴角微微带勾,看着一本正经端坐的季桓之,不禁露出四颗皓齿。她问道:“季大人来一次花不少钱,连歌都不听的吗?”她的意思显然是说花了钱光说话太浪费了些,但她自己当然乐得每个客人都这样。 或许是太夫实在温柔可人,季桓之便说出了心里话:“我大明秩序井然、礼教森严,男女七岁之后便要分席而坐,之后一直到成亲,期间连女子的手都不能碰,更不用说同在一室,对坐聊天了。所以风月场所才格外受到拥趸。我现在这样,无非是想往后哪一天娶亲,与素未谋面的新婚妻第一次见面时不会太过尴尬罢了。” 吉野太夫明白了,说道:“原来季大人只是单纯地想多了解了解女人。那为什么有现成的,非要在奴家这里破费呢?” “其他的庸脂俗粉……”季桓之刚要解释为什么不去其他的风俗店时,却猛然意识到吉野太夫说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叫“有现成的”? “男人和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吉野太夫道,“没有人能骗过我的鼻子,无论怎样遮掩。” 季桓之陷入了迷茫,他不明白吉野太夫说的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因为什么,又是要表达什么。他左思右想,忽然在一刹那明白了。 “你指的是谁?” “大人能问出这种话来,不就表明您已经知道了嘛。” 【*】三味线:一种乐器,起源于中国的三弦,大约成形于15世纪左右。中国的传统乐器三弦于日本室町时代(1336-1573)末经冲绳传入后产生了早期琉球群岛的三线,之后传到日本国土,逐渐成形。而早期的琉球三线后来又受本土三味线的影响厚被改良成现在的冲绳三线。 第九十四章 谈笑风生 话说因为日本不如大明发达,娱乐场所也不及北京城,季桓之在伏见多日,最终还是觉得吉野太夫的游女别苑是最好的去处。这一日来到太夫的小室,却通过稍微熟练些的口语交谈,了解到一件令他震惊的事情。然而就在他想问清楚时,外面有了声音。 在外守门的侍女说了几句话,太夫应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向季桓之,致歉道:“不好意思季大人,因为您没有要求听曲看舞,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这意思就是到钟了,人家要款待别的客人了。季桓之知道有条件找吉野太夫的基本都是高级武士,最次也是大名级别,他便不再多言,起身出门。而拉开槅门走出去的时候,他也像之前那个心不在焉的老武士一样,眼里没看着路,不慎和来人迎面撞在了一起。 “抱歉。” “啊,没关系。” 季桓之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发现了异样。他刚才道歉的话是下意识用汉语说的,而对方也同样用汉语回答,但那人却不是朱熊李三兄弟中的任意一个。 “李将军!” 季桓之猛然发现,对方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最初在平壤战俘营里遇到的所谓流落到岛国的五军营参将李赫伦。 李赫伦也一惊:“这不是季千户吗?” 而李赫伦旁边的武士个头比其要矮不少,但很是精壮。武士看模样像是四十来岁,皮肤偏古铜色,留着八字山羊胡,眼窝略深,鼻翼宽大,颧骨很高,而两颊并不像后来刻意美化的画像中那般饱满,而是有些干瘪。这武士身穿短袖棕色华服,右手握着太刀,束腰上则插着一柄肋差和一把扇子。武士问了李赫伦一句话,意思是他和那个年轻人说的是什么。 季桓之看了眼武士,尽管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仍从面相中窥探出其几分为人来。首先肤色较深,身材精壮,必是长年戎马生涯的结果,这也是当下日本武士的共性;鼻翼宽大,这样的人一般肾好,擅长房事,所以子嗣必不会少;而眼窝较深,通常来讲会给人眼神深邃的第一印象,高颧骨瘦脸颊又是计略家的标配;再加上似乎永远是十分平和的表情,即便是同行和异国人说着异国话,也毫无惊讶神色,眼前的武士,更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那武士问李赫伦话。再等看见李赫伦躬身回答的姿态,季桓之便不再瞎猜,因为他已经借此从容推断出了武士的身份—— “这位便是我过去曾与你提到过的,我目前侍奉的主公、关东大名德川家康殿下。”李赫伦如是说道。 季桓之“喔”了一声,稍稍考虑了会儿,觉得自己身为大明的锦衣卫正五品千户,日本目前的扛把子秀吉如果按朝鲜那种附属国的标准在天朝皇帝面前应当算是二品官,那其下大名也得是三品,比自己要高,于是他还是向家康低头问候一句:“原来是德川殿下,幸会幸会”。 “原来是明国的武士,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观,果然英伟不凡。有幸相间,不妨进去一块儿喝几盅?”德川家康相当客气,他的声音要比从面相上看出来的要老一些,看来此人平时是很注重养生的。但这种恬静如水的姿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他就在吉野太夫的内室里,在欣赏着太夫妖娆的舞姿时表现出了几分本来的面目。 “真是个可人的尤物啊。”德川家康咧嘴笑着,两腮因为喝下几杯酒而发红,红的就好像初次摸女人的手的小少年一样。 在闲谈中,季桓之得知,和谈一事,各地大名均有出席,其中自然也包括秀吉颇为“倚仗”的德川家康。而为了想更多地了解到和谈的具体内容,同时起辅助翻译工作,家康将原本是明国人的李赫伦一同带来。闲暇之余,他们也觉得需要找项娱乐活动来缓解疲惫,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游女别苑。 “早就听闻京都游女领袖太夫的盛名,今天总算见到了这位太阁求之而不可得的佳人。”家康喜笑颜开地说着。其实“太阁求之而不可得的佳人”多了去了,立花宗茂的“女丈夫”立花訚千代【*】就是一个,单论好色,在秀吉面前,家康可是自愧弗如。 德川家康的话里带着一些俚语,季桓之并不能完全理解,所以李赫伦再次承担起老责任,充当翻译。 又喝了几盅酒,德川家康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季大人,关于和谈一事,明国皇帝的态度究竟是怎么样的?” 季桓之猛然警觉,反问说:“难道谈判的时候沈大人没有说明吗?” 家康道:“谈判的大堂里我座位离得远,听得不甚清楚,所以想问一问你。”这就纯属信口胡说了,凭家康的地位和实力,他的座位就在秀吉的右手边第一个,怎么可能听不清使臣沈惟敬究竟说了什么。 那他为什么要问我呢?季桓之一时不能理解。难道只是想确认一下和谈的内容?对此,季桓之只能表示:“在下也不过是个普通武官,沈将军所负圣意,我并不了解。” “喔,这样啊。”德川家康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倒也不以为意,他换了个话题,继续喝酒闲聊。这一聊,就聊到了几个明国人在日本生活得是否习惯的问题。 因为没有太阁的人在周围,季桓之揶揄道:“伏见城的官邸整洁舒适,比名护屋的地牢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德川家康听了展颜大笑,而后道:“明国人还真懂幽默。不过你们初来乍到,必定有不适应的地方。不知你们使团的住处是天守阁里的哪一处?稍后我派人拿几样从商贩处淘来的明国特产给你们如何?” “德川殿下客气了。” 别人好意不方便推辞,季桓之便告知了沈将军等人以及自己一干护卫临时居住的官邸所在位置。 几人又畅谈半晌,方才告别。 而等季桓之回到官邸,当夜晚些时候,德川家的人果然提着几匣东西送来。朱熊李三人觉得奇怪,季桓之向他们解释今天遇到了家康,对方说好了要送点明国特产,帮他们过渡一下在日本的生活。 等打开匣子,拿出一盒盒东西,果然是产自大明的腌制食品和一些小玩意。 在日本吃素许久,季桓之也迫不及待地找来碗筷,咬着根腊肠,颇觉值得玩味,但玩味的不是腊肠。 “我原以为他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的这么上心,当晚就派人送东西来了。” 朱后山没有忙着品尝眼前摆的一盒盒的蜜饯和腊肉,他派一名小旗问了一下沈大人等人是否也得到了馈赠,当得到了确认的答复后,才开动起腮帮子。 熊广泰见此举不免有些耻笑:“大哥难道还怕他们下毒?”毒杀使臣护卫这种事,一失礼节、二没理由,完全是凭空臆想。而朱后山却告诉他为什么派人去问沈大人等人:“如果正牌使臣都没有得到赠予,我们却先拿了,于礼不合。所以了解到沈大人他们也有这些东西,我才敢动筷子。” 李密赞赏道:“在这方面,大哥真是严谨慎重。” “我不光严谨慎重,我还仔细——给你瞧瞧。”朱后山打一开始就盯着几方匣子,当最后一盒蜜饯从匣中取出时,他从盒底摸出一封书信,瞥了一眼递给了李密。 李密眉头一皱,本能感到不同寻常,他拆开书信,默读一遍,发现信中所写的皆是和谈中翻译不敢乱译的内容,令他大为震惊。而最令他觉得奇怪的,莫过于是整封信的用词和语法,都完完全全是汉人的方式,和他在伏见城里见到的招牌或是告示中的语句不同。 “是这样吗?”季桓之拿过信看了看,发现的确如此。而后他问李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李密分明觉得,季桓之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知道些什么。 “因为这是令尊写的。” 【*】立花訚千代(たちばな ぎんちよ、永禄12年8月13日(1569年9月23日)—庆长7年10月17日(1602年11月30日))日本战国时代的女性,大友氏重臣立花道雪之女。天正三年(1575年)仅六七岁便受到道雪让位而成为家督。这是基于道雪的意愿而成为女性当主的特例,也是战国时代少见的例子。 第九十五章 完全接受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令尊写的。” 季桓之此言一出,李密呆在当场。 “今日我去太夫处,偶遇关东大名德川家康以及他的翻译李伯伯,如果其中没有差错的话,应该就是李兄的父亲。” 李密闻言,不由得坐直了,气息变得悠长起来。 毕竟自小尚未有意识起就骨肉分离,如今知道失散二十余年的父亲与自己同在一城,愈是如此,就愈发焦虑不安,所以有意将呼吸拉的缓而长些,以缓解心中的紧张情绪吧。季桓之猜测。 李密深呼吸了几口,用带有渴求意味的目光看着季桓之,问:“能带我见见他吗?” 季桓之却明白告诉他:“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李兄如果想见令尊,应当请求沈大人才对。” 每天和谈之时,日本的重要大名都会出席,自然少不了德川家康,而家康出席会议,自然会带着翻译李赫伦。 “但是——”季桓之道:“从李伯伯写的信来看,沈大人未必能同意让锦衣卫旁听。” 书信展开躺在榻榻米上,写着半个多月以来,丰臣秀吉和沈大人到底聊了些什么。在漫长的谈判会议中,秀吉一力宣传自己的文治武功,救万民于水火,令日本国泰民安;同时他又指责朝鲜阻挡日本向大明的朝贡路线,还挑拨两国关系,所以他才会不堪其辱,攻打朝鲜的,而朝鲜被揍纯属自作自受,杀的人杀就杀了,白杀他的,抢东西就抢了,白抢他的,总之归根结底一句话:朝鲜自找的。最后他还要求大明身为天朝上国,应当公平评判,不偏袒任何一方,命令朝鲜对日本在战争中的损失进行赔偿。 至于咱们的沈大人,面对秀吉的各种说法,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种回应,那就是:“你说的对。” 而信的末了,是李赫伦代其主公德川家康询问,大明皇帝的意思究竟是不是真的完全愿意妥协? 宋应昌说只是要糊弄一下丰臣秀吉,沈惟敬还真的彻彻底底照宋经略所说的那样,像耍猴一样敷衍糊弄着堂堂太阁大人。 照这么看来,沈惟敬必定是不愿意锦衣卫这样的人出现在谈判会上的。毕竟他们几人目前的身份是使团护卫,沈惟敬完全可以以他们没有资格为由拒绝他们参与会议。 李密也明白了这一点,想到与父亲难有机会相见,不免怅然。 不过就在他感到失望的时候,朱后山却灵光一闪,想到一点:“李提督派谢、徐二将军监督沈大人,我们只要和他们二人说通,应当是可以出席会议的。” “朱大哥说的有道理。”季桓之也觉得可行。 几人便立刻找到谢用梓、徐一贯二人,请求二将允许他们参与会议。二将知道几人是锦衣卫的千户百户,不想得罪,连象征性地红包都不敢收,当场同意他们参加之后的谈判。 于是,等次日沈惟敬一觉睡醒,洗脸漱口用完早饭,准备像之前一样与谢、徐二将整肃好衣冠,前往会议场所的时候,他却发现那几个令自己远远就能从周身气场中感到不适的锦衣卫也跟着来了。 沈惟敬“嘶”地吸溜了一小口凉气,问:“几位大人,你们身为使团护卫,也要跟着去吗?” 朱后山摆出微笑道:“沈大人与倭酋连日谈判,也没个在旁记录的人,眼看半个多月了,估计要出结果了,我们觉得应该帮大人做好辑录,也是防止倭人日后反悔嘛!” 对此沈惟敬没有立即作出回应。 这时季桓之对他说:“沈大人尽管放心,我也帮忙辑录。”此举如同是拍拍胸脯,表示一切包在我季某人身上。 鉴于季桓之与自己同是万羽堂的人,而且对方还是探风门的门主,沈惟敬甚至觉得是朱熊李三人别有用心,而季千户是在想方设法保全自己。那么既然有一个自己人在,他就应当从容接受几名锦衣卫的请求。 “那好吧,既然谢、徐二位将军也同意,几位大人就不妨随本官一同去参加会议,负责从旁辑录。” 一行人稍后来到会议场所,首座的秀吉要等所有人都到齐才会出现,他们就在首座的左手边第三位落座。之后,与会大名陆续进屋。 季桓之看到,头一个进来的就是昨天和他一同嫖娼的关东大名德川家康。家康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是须发皆白的瘦小老头,乃是其重臣本多正信,而另一个正是翻译李赫伦。德川家康走到近前,看见了季桓之,冲他微微一笑稍一颔首,而后径直坐在了右边第一座。 之后又进来四位大名及各自家臣,大多都是老头子,唯有其中一个个头最高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竟然和其他老家伙平起平坐,也是很让人意外。季桓之目前还不了解,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正是之前侵朝的倭军总大将、秀吉的养子宇喜多秀家。走后门这种事,哪国都有。 日本的大名也是有级别的,土地粮食产量在百万石以上的,可以称得上是“巨”大名了,几十万、十几万的算是大大名;几万石的是小大名,放这儿可以给屋子里的大佬们当当家臣,提供参谋;一万石以下的,抱歉,不算大名,会议就别想了,看看门还差不多;至于那种几十几百石的,还是在家好好歇着吧,这儿压根没您什么事儿。 待与会大名及日方谈判代表小西殿等陆续到齐,会场肃静下来,太阁丰臣秀吉才从后面走出,于主位坐好。秀吉注意到今天的明国使团人有点多,但由于年老记忆力退化的问题,他并没有认出多出来的几人正是当初在名护屋时见过的几个战俘。 秀吉坐好后,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这正是他借以拉拢人才同时掩饰冷酷内心的标志。 “惟敬,昨天我说的,你回去考虑了没有?” 直呼其名,在汉人看来是极不礼貌的,但在日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再加上对方是日本的老大,就入乡随俗吧。 “太阁大人说的很有道理,我天朝皇帝其实心里也很赞同。” “喔,是吗?那太好了。”秀吉喜笑颜开。 二人说的,自然是指昨天谈到的要求大明公正评判,让朝鲜赔偿日军战争损失一事。对于秀吉的种种要求,沈惟敬也不用掏腰包负责,自然是全盘答应。 “既然这样,”秀吉笑道,“行长,下面就交给你了。” 沈惟敬的老朋友,日方的谈判代表小西殿离席来到中间,摊开一状,念出了秀吉最终拟定的议和条件:“其一、明国将公主嫁为日本后妃。其二、既然明国已经开放海禁,应该和日本进行贸易,自由通商。其三、明国和日本交换誓词,永远通好。其四、割让朝鲜四道,交予日本作为战争赔偿。其五、朝鲜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为人质,由日本管理。其六、为表明和平愿望,日本将返还朝鲜被俘的两位王子。其七、朝鲜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此前说过,朱后山季桓之等人虽然学习了日语,但对一些专业性的词句还是不能理解。他们负责记录,等小西行长念完,自然要低声问沈惟敬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 沈惟敬告诉他们道:“秀吉同意和谈,并且答应七条,其一、日军撤出朝鲜;其二、日本愿意向大明称臣纳贡;其三、日本承诺不再入侵朝鲜;其四、日本将拿出黄金十万两给朝鲜作为赔偿;其五、日本将严打海贼,避免倭寇流窜到大明沿海进行骚扰;其六、为表明和平愿望,日本将返还朝鲜被俘的两位王子;其七、日本将宣誓永不背叛大明。” “宣誓永不背叛大明,真的?”朱后山问道。 “难道本官亲自翻译的还有假吗?照实记录。” 在外国人面前要维护使臣的形象,朱后山也不再追问,只是将信将疑地把沈惟敬说的七条逐一“照实”辑录下来。 丰臣秀吉并没有注意到小西行长和沈惟敬之间不易察觉的眼神交流,仍沉浸在自己臆想当中,他问道:“惟敬,这些条件明国能否接受?如果接受的话,和谈就算成功了。” 沈惟敬轻声笑道:“这些条件相当合理,我大明皇帝完全接受。” “哈哈——”秀吉掩饰不住地狂喜笑出声来。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过把瘾的机会——即使他提出吞并大明,大明使者也是会答应的。“既然大明同意我的条件,那就准备准备,过段时间正式交换誓词吧。散了,散了。”说罢,秀吉起身,迈着猴子一样轻快的脚步转到后面去了。在他看来,今天是双喜临门,其一是大明接受了自己的和谈条件,其二是在名护屋期间,他的侧室浅井茶茶又怀上一胎,过不了几个月就该生产了。继承人又快有了,给继承人的家业也挣下来了,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腿脚都年轻了二十岁。 既然秀吉示意散会,德川家康拄着扇子道:“想不到和明国的和谈如此顺利。我等应当恭贺太阁大人。”在他的带领下,一众大明朝着前头的空座位一齐俯身道贺,而后才陆续散去。 直到这会儿,几个明国人才总算有机会舒展一下身子,毕竟席地跽坐这种姿态,对于明朝人来说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历史了。 待沈惟敬等人也离去后,季桓之才迎向德川家康,照着当地人的习俗微微躬身,问候道:“德川大人,有幸又见面了。” “什么叫‘又’,我们之前见过吗?”德川家康看了看四周围,见其他大名都走了,方才改口道:“原来是昨天那个明国的武士啊。”看来和外国人一块儿逛窑这种事,如果叫别的大名知道了,还是挺丢面子的。 季桓之打完招呼也不知该聊些什么,倒是家康本人有些趣闻,想和别人说说。 “什么样的趣闻?”季桓之问。 家康打开折扇,掩着半张脸,将头凑近道:“听说小西殿和你们的沈大人,对近畿的大个白萝卜挺感兴趣。” 第九十六章 虚应故事 萝卜 性味:甘辛、平、无毒。 归经:入肺、脾。 功效:下气消食,除痰润肺,解毒生津,和中止咳,利大小便。 主治:煮食可治肺萎肺热吐血,气胀食滞,饭食不消化,痰多,口干舌渴,小便不畅,酒毒;生捣汁服食则可止消渴,治吐血、衄血,声嘶咽干,胸膈饱闷,大小便不畅。 禁忌:脾胃虚寒病者应戒食;服人参及滋补药品期间忌食。 而在日本,白萝卜又叫大根,直径通常有碗那般大,是倭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食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植,尤其是近畿较其他地区发达,大个儿的白萝卜更是闻名遐迩。 德川家康说着关于本民族偏爱的食材的趣闻,即便叫别人听见了,也毫无指摘之处。 但季桓之在昨天的接触中已经了解到,眼前这个矮而壮实的男子绝不会没来由地就说几句玩笑话,更何况特地与他们谈论的,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则简单的趣闻而已。 听说小西殿和你们的沈大人,对近畿的大个白萝卜挺感兴趣。 又没听说沈大人大小便不顺畅,忽然对白萝卜起兴趣究竟是为什么?季桓之默想许久也不能明白,他转念思考:既然顺着按照沈惟敬可能的目的来推推理不出结果来,那不妨倒着推,想想萝卜除了吃和当药材外还有什么用处? 于是季桓之沉思:白萝卜,个头大,切开来是白的,炒菜还能雕成花当点缀……雕成花当点缀?似乎有突破口了,再仔细思量思量,他猛然悟到,萝卜除了用于厨房和药店,还真的别有一种用途,那就是—— 刻章。 他还真的猜对了,沈惟敬与小西行长,最近正在研究用萝卜刻章一事。因为大明与日本需要交换誓词,两国文书上的公章是必须要有的。 而大明的誓书,自然由沈大人自己临时充任礼部官员代笔了。至于公章,他与老朋友小西殿考量多日,最终认为还是用“大根”雕刻最为合适,毕竟盖完了章,顺手洗干净就可以拿去炖汤,销毁了证据的同时,还能保证膳食结构的健康,实在是一举两得。 “万分感谢。”想明白了这一点,季桓之对德川家康表示感激。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德川家康说完也准备离开会场。 不过季桓之等跟出门外却又叫住了他。 “又有什么事?” “德川大人,在下有位同僚,或许与您的属下有些渊源。” “是么,和谁?”德川家康表示疑问的同时,下意识地瞥了眼李赫伦。 这会儿季桓之也不用再讲日语了,伸手示意用汉语说:“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这位李总旗,正是您二十几年没有相见的儿子。” 李赫伦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在日本再度娶妻生子,或许早将原来的孩子忘了,如果不是当初平壤时季桓之的提醒,他根本就不会记起。现在亲眼见到已经成人的孩子,李赫伦也是有几分不相信的。 而李密看李赫伦的目光更加复杂,像是完全不相信这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一样。尽管身材瘦削在旁人看来,是二人除了五官有些相似外的另一个共同点。 “家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战死沙场了,朝廷都派人抚恤过,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李密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赫伦伸出手向前一步,似乎是想叫住他,但最终仍是犹豫,把手收了回去。 想不到阔别几乎半生,亲人再会的情景竟是如此尴尬。或许血缘从来就不是维系亲人之间关系的纽带,陪伴才是吧。 德川家康也察觉到气氛的僵硬,他干笑两声道:“赫伦,记得当初你提到过家里有个孩子,现在他已经成为了明国的一名出色的武士,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尽管有些不甘,李赫伦还是低头应道:“大人说的是。” 熊广泰也劝慰道:“三弟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李将军不必操之过急,相认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对此,李赫伦点头称是。 等二弟告慰完,朱后山好像有个问题从刚才就想问了,这会儿总算有机会了。 “李将军,有些事情想跟您讨教讨教。” 话说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拿萝卜刻大章的事情并没有传开,毕竟不是每个大名都有明国人当翻译。但尽管没有传开,还是有人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当次日没有会议,官邸中的沈惟敬卸去一身官服想好好休息一天的时候,从李赫伦处充分了解了日方和谈的七个条件的朱后山找上了门来。 沈惟敬不敢怠慢,热情迎接:“原来是朱千户,今天怎么有空到老夫这里来?” 不过朱后山可没有笑脸,他走入内室拉上槅门,神情严肃地质问沈惟敬道:“倭酋秀吉贪得无厌,提出的要求极其无礼,沈大人为什么全盘答应?” 见对方如此态度,沈惟敬知道自己瞎编的那七条——严格来说是六条——还是没有欺骗到这几个锦衣卫。于是他解释道:“宋经略和李提督在老夫临行前就叮嘱,此次和谈只是一种手段,并不是目的。只要能先让倭军退回日本,待朝鲜稳定,日后他即便再敢来攻,我们也有准备,届时便可御敌于海峡之外。对此,朱千户应当也是了解的吧?” “但是将公主嫁为日本后妃,和日本交换誓词、永远通好,割让朝鲜四道,即便是虚假的又岂能轻易答应?我大明自开国以来,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如今竟在小小倭奴面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国体何在、颜面何在?”朱后山说着,瞳仁中仿佛烧着两团火,他将右手按在绣春刀刀柄上,似乎随时准备拔出,一刀劈了眼前的老头。 沈惟敬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继续辩解道:“答应秀吉的条件,也只是为了暂时稳住他而已。再者说了,两国不再交兵,也使生灵免遭涂炭之苦呀!” 朱后山后槽牙咬得嘎吱直响,右手也握得更紧了。然而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攥着刀柄的手,道:“如果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朱某早就斩了你,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些,朱后山转身离开。拉开门半步踏出去的时候,他不忘瞥一眼墙角,那里正堆着四五个洗净的“大根”。看到那几个白萝卜,他方才真的相信,萝卜刻章一事是存在的。对此,他最后忠告道:“此事败露只是早晚问题,望沈大人好自为之。” 朱后山离去后,沈惟敬兀自叹息: 当初,就不该接那个活! 第九十七章 古流烧烤 话说议和已定,窥视到几分内情的权大纳言德川家康毫不声张,只是默默回到官邸休息,并与本多正信一通吃上一顿午饭,饭菜十分简单,一人只有一碗米饭、一碗味噌汤和一小碟咸菜,节俭已经是家康深入骨髓的习惯了。 “议和的内情,不打算告诉太阁大人吗?”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本多正信问德川家康。 “不瞒你说,我也很犹豫啊。”家康道:“现在秀吉正沉浸在自以为的胜利喜悦中,如果告诉他实情,难保他不会急火攻心做出些什么,前一阵子仅仅因为一些小事和小人的谗言,他就下达了让跟随他多年的军师官兵卫切腹的命令。如果官兵卫不是剃发出家并且一心隐居,那么过去的显赫军功每一条都足以成为秀吉杀死他的理由。” “话虽如此,但似乎与我们没有太大——” “你还不知道吧,官兵卫找过我了。” 家康轻描淡写的一句,本多正信听来,觉得异常扎耳。自本能寺之变以后,正信一直是德川家重要的谋臣,家康时刻让他陪伴左右,现在黑田官兵卫私下接触家康,家康却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是否表明了什么?正信的直觉一向很准,他猜测:难道家康是觉得天下已经由秀吉平定,我们谋臣武将已不再重要了吗? “官兵卫跟随秀吉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仅因小人之言就险些切腹。但大人您的身份与官兵卫不同,您并不是太阁的家臣——” “是啊,这也是我游移的第二个原因。过去他与我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信长死后,他一跃成为天下人,还曾经与我一度敌对。旧日家臣都随时可能被他清算,我就更加如履薄冰了呀。”德川家康说完,将剩下的一点饭菜扫干净,又继续道:“而且好不容易朝鲜的战事结束,如果现在就激怒秀吉,万一战端又启,再一次从全国征调大军和大量民夫、增加赋税,百姓又要陷入战争的泥潭,这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本多正信点头称是。家康此人,尽管有着种种权谋手段,但那都是被乱世逼迫的,他本质上还是个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安稳日子的忠厚老实人,能不折腾就尽量别折腾。 德川家康叹了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只希望太阁一直这么糊涂下去,直到百年吧。” 本多正信明白主公的初衷,既然想要维持和平,就必须要排除一些隐患,为此,本多正信问家康:“殿下,对于明国人,你可了解?”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赫伦不就是明国人吗,他跟随我十几年,我怎能不了解?” “属下的意思不是问殿下与某一两个明国人是否熟稔,属下是想了解一下,殿下是否清楚明国人的性情脾气?” 家康问:“那你了解?” 正信道:“要真的说起来,属下曾经向赫伦了解过。他说大明自开国以来,一向秉承的是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强硬外交政策。从那几个明国武士的表现可以看出,明国的使臣沈大人原本是想借其他随行人员语言不通的条件和行长二人合谋,两头欺骗。但没想到那几个武士留了心眼,这才知道实情。据赫伦所说的,那几个武士叫什么锦衣卫,是明国皇帝的亲卫,想必是对皇帝极其忠诚的人,怎么可能容许使臣的行为?倘若他们发难,破坏和谈成果……”言尽于此,就不必在多说了。 “有这么夸张吗?”家康似在权衡。 本多正信道:“殿下不是自己说招纳李赫伦至今十几年相当了解吗,难道当初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吗?” 德川家康抽出腰间折扇扇了扇,抬眼看了天花板良久,蓦地“啪”一声合上扇子,幽声道:“我明白了——把半藏叫来吧。” 话分两头,既然和谈已经有了结果,朱后山等人便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归国了。不过在临走前,他们受到了李赫伦的邀请,去伏见一处有名的烧烤店聚餐。看来,李将军终究还是希望与李密正式相认的。 四人来到约定的烧烤店,店门口挂着条幅,写有四个汉字:信长烧烤。应该说,在那会儿就敢起这种店名,也就是欺负织田家不比当年了。 几人走进店里,店主将他们引入雅间,李赫伦早已在里面等候。 那个年头日本信奉佛教,奉行素食主义,禁止杀生,四条腿的动物都是生灵不可以侵害(杀人倒可以),但禽类和水产却不在此列,显然不是真心众生平等。所以烧烤除了一些素菜和野山菇外,烤的就是鱼虾和鸟类,倒也味美又健康。加上信长烧烤店开设在京都伏见地区,旁边就是琵琶湖,自然是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随时可以获取便宜的优质食材,当然做好了卖出去可就不便宜了。故而在那个提倡吃不饱都不要紧只要不觉得太饿都行的时代,即便是俸禄很高的上级武士,也难得来这里消费一次。可以说,李赫伦邀请四人吃烧烤,也是下了很多本钱的。 其实朱后山等也理解李赫伦的心意,知道他无非是想借着饭局与李密敞开心扉、推心置腹,达成理解。毕竟在汉人眼中,百善孝为先,即便父母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子女也应当守人伦、尽孝道。 但李密只是跽坐不语,面对着满桌珍馐美味,更是丝毫不为所动。 季桓之偷眼瞥向李密,看见对方难以描述的神色,揣测道:也许一度以为为国捐躯的父亲,如今竟活生生地坐在面前,还成了倭奴的家臣,令他难以接受吧。 汉奸——这个响亮的名号在李密耳畔萦绕,使他心中生出一股愤怒与失望混合而成的情绪,让他连看一眼自己的父亲都不愿意。 眼见场面如此尴尬,朱后山主动调节气氛,将烤熟的食物分给众人,催促他们赶紧大快朵颐。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李密吃了两串螺蛳。但目前正值炎热的季节,本来就暑气难当,还要吃这种使人容易口渴的东西,李密觉得喉咙干燥,想喝口水。他正要端起手旁水碗,碗中清水不知怎的泛起了圆形波纹,接着很快消失。 李密起初没有注意,端起碗水都快触到嘴唇的时候,才凭借着多年探案培养出来的职业敏感,想起了刚才不易察觉的情景,又将碗放了回去。 “这桌子是不是不稳?”他边问边看了看四条桌腿。 “哪里不稳了,这么矮的桌子,中间还有个火炉卡着,怎么可能不稳?”熊广泰见二弟板着脸半天,总算肯开口了,只当他也是设法找话题。“别疑神疑鬼的了,来喝酒。”说着,熊广泰给几人都斟满了酒,而他自己迫不及待,跟每人都装模作样碰了杯,就大口喝干了一碗。喝完他咂咂嘴,皱起眉头道:“寡淡无味,信长家的酒也不过如此嘛。” 李赫伦笑道:“熊百户谬矣。此间店虽叫信长烧烤,却不是一个叫信长的人开的。” 熊广泰理解有误,继续问道:“既然信长不是人名,那有什么涵义吗?” “熊百户又错了。”李赫伦向他解释:“十一年前有位实力最强的诸侯叫织田信长,本来有望统一日本,但他在下榻本能寺的一个夜晚,遭到手下明智光秀的背叛,一把火燎没了。而本能寺距这家店不远,所以店主为了博人眼球,才起了个‘信长烧烤’的名字。” 熊广泰听完,倒心生不安:“如此说来,这家店的名字不太吉利啊。” 李赫伦道:“也许吧,但倭人似乎对这些没那么忌讳——对了,你不是说酒没味吗?这是店家特地送我的名酒葫芦烧,尝一尝吧。”他拿起一只酒葫芦,拔出了壶口木塞。 “嗬,小房间不大,还有回音。” “不,不是回音。” 李赫伦正要倒酒时,李密伸手拦住了他,同时眼神示意,所有人暂时都不要动,也不要发出声响。而李密也只轻声说了一个字:“听——” 李赫伦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但很快他就想到了什么,骤然暴起,横跨在桌面上,躬身张开双臂。 几乎是同一时间,天花板不知怎的喷出了一股锥形火焰,迅速将屋子化成了火海…… 第九十八章 侨居神医 伏见城官邸内,德川家康正静坐喝茶,本多正信在他旁边拿扇子撑着半边身子打盹。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敲门声似乎还有特定的节奏。 家康听出节奏,说声:“进来吧。” 得到家康的允许后,那人方才拉开门走进来,单膝跪地,应当是准备向主公汇报情况。要问此人模样如何,却见他其貌不扬,剃着秃头,只有两鬓和后脑勺有杂乱的毛发。从事隐秘工作的人通常不能太过惹眼,他的形象在当时是在普通不过了,只是如果今人见到真正的半藏,发现他竟是个秃瓢老男人,心里会不会产生落差呢。服部半藏正成身着一黑袍,外披紫色简易羽织,腰间有太刀和肋差二刀,彰显着他与其他忍者不一般的地位,因为只有武士阶级才有资格携带两把刀。 “怎么样了?”家康问他。 服部正成摇摇头,这表示行动失败,并未得手。 家康也没怪罪,反倒说:“这就足够了。” 服部正成不免感到意外。 本多正信代家康解释道:“对方毕竟是明国皇帝的亲卫,如果真的出事,大明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主公的目的本就是让他们感觉到日本的危险,从而尽早离开,以免夜长梦多罢了。再说明国皇帝的亲卫肯定有两下子,你手里的下忍没有得手也很正常,只要不暴露就可以了。” 服部正成回答道:“属下的下忍并未暴露身份,还请主公和本多大人放心。” 家康宽心地微微点头,又问:“那么那几个明国人可有伤情,是否严重?”他的本意,是连伤都不要伤到,吓唬吓唬就好。 服部正成正要回答,外面一名下级武士紧急求见。 “如此慌张,成何体统?”德川家康先训斥一番,而后才问门外武士有什么事需要禀报。 武士满面悲伤神色,声音也异样了:“李大人、李大人他——” “怎么了?”德川家康刚一发问,也瞪大双眼,恍然失了颜色。 李赫伦身受重伤,被朱后山四人送到了德川的官邸。朱后山等人因为被李赫伦护住,所以身体并未受伤,但衣服的边边角角还是燎焦了,看起来也是相当狼狈。 “怎么会这样?”看到奄奄一息的李赫伦,家康心中五味杂陈。 季桓之解释道:“我们本来与李大人在信长烧烤店聚餐,不知是什么人潜伏在屋顶,趁我们齐聚之际,突然放火。李大人反应迅速,用身体护住我们,但他自己却严重烧伤了。” 德川家康呢喃道:“信长烧烤?是那个不祥之地啊。” 熊广泰不懂日语,问季桓之家康说了什么。季桓之便告诉他,对方说信长烧烤店是个不祥之地。他可算得已了,道:“我说什么来着,那地方从刚进门就觉得邪乎,那团火也是更加邪乎。好好一家店,起什么名字不好,非要拿个死人来起名字……” 朱后山道:“别邪乎不邪乎了,现在李叔父半身焦糊,想法子救他才是当务之急。” 可是日本医疗条件极其落后,倭人若有小病小灾,甚至是跌打损伤,大多情况下都是不管它等它自己康复的,这也是真把自己当成猪皮狗骨了;而一旦出现了严重的伤情或是疾病,家里条件不好倭人所采取的办法也是相当简单——等死。 当然,武士老爷们有了严重的伤病可不会白白等死,尤其是像德川家康这种惜命的武士,他自己惜命,也惜家臣的命。此时他见李赫伦半身焦黑,伏在地上,整个人只剩下一口气,但只要还有口气在,都要想方设法,寻良医良方救治。 于是德川家康即刻命人去京都请来懂得医术的高僧帮李赫伦医治。但僧人查验过伤员的伤情后,都摇头叹气,意味着这么严重的伤势,还是按老办法处理——等死吧。 高僧束手无策,只得离去。而李密不忍看着几乎被火烤成炭人的父亲,也躲到一旁,对着墙偷偷抹起了眼角。 德川家康有说不出的后悔,仰天叹道:“难道整个日本就没有人能救赫伦了吗?” 就在看似丧失了一切希望的时候,本多正信忽然来了句:“恐怕还是有的。” “谁?” “岛津家的名医——许仪后。” “是他。”德川家康顿时精神大振。 许仪后,又名许三官,吉安县桐坪乡河山村人。自幼聪明好学,但屡试不第,改习歧黄,医道不凡。常行医于广州、南京和沿海一带。明穆宗隆庆五年(1571),乘船经广东海面回归途中,被倭寇挟持至九州萨摩国。因其医术高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救治了岛津家的小孩,从此深得岛津家督义久喜爱,便留在萨摩,并娶妻生子。 秀吉进攻九州之时,岛津义久见无法抵挡兵威,便身披僧衣开城投降。他去觐见秀吉时,许仪后也随侍左右。见到秀吉之后,许仪后作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恳求秀吉下重手惩治倭寇。秀吉对许仪后的这种胆量十分欣赏,正好他有意为日本海商扫平海道,便做了个顺水人情,下达倭寇取缔令,发兵剿灭海贼。从此岛津义久对许仪后刮目相看,愈加重视,觉得这家伙有胆识有魄力。 进入万历十九年以后,许仪后发现萨摩藩变得十分热闹,出现了大量外藩武士与足轻。从这些人的穿着与旗号判断,应该是属于本州、四国等地的诸家大名。他久居岛津家,接触的都是藩内高层,政治嗅觉十分灵敏。日本在形式上已经统一,再无战事。如此大规模地厉兵秣马,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海外用兵,就是攻打朝鲜。朝鲜是大明的藩国,倘若朝鲜被攻击,大明势必要出手相助。 许仪后虽只是个医师,却拥有不凡的政治眼光。他意识到,一场大规模战争迫在眉睫,必须得做点什么。于是,许仪后利用自己在岛津藩的地位,不动声色地开始展开调查。调查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秀吉的目标不是朝鲜,而是大明。小小的日本,居然作起了鲸吞中华的春秋大梦。 为了让母国有所准备,许仪后先后三次派人将包含日军具体情况的《提报》送往大明。但中途被浅野长政获悉,其本人与受命送信的大明商人都身处险境。幸好岛津义久本人也不希望好不容易平定战乱的日本再兴兵戈,所以向德川家康求助。而家康通过向丰臣秀吉进言的方式数次救许仪后等人于危难之中,使得三封提报得以成功送往大明福建总督处,咱们的万历皇帝才有机会在内阁里闲的没事翻看翻看。 德川家康想了想道:“这么说来我还是有恩于岛津家的,如果我去请求,义久应当会同意将许仪后暂时借我一段时间吧?”事不宜迟,他命人先用草药汤尽可能稳住李赫伦的伤情,随后转入内室,亲笔修书,述明往日恩情,希望岛津义久能看在道义的份上派名医许仪后救治自己的家臣,言语中极尽恳求之意。写完后,家康又立刻派人将书信送往义久处。 好在昨天议和会议才结束,各地大名尚在官邸,并未启程返回自己的封地,家康的书信稍后就送到了岛津义久处。恰好许仪后作为岛津家的御医,一直跟在义久身边,义久看完书信后,也不含糊,当即让许仪后前往家康的府邸帮忙。 很快,许仪后带着帮他提药匣的小厮来到家康的府邸。在帮李赫伦检验完伤势后,许仪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怎么会受这样的伤?” 这个问题是用汉语问出来的,而所问的对象,则是围在伤员旁边的朱后山几人。从烧焦的衣服边角看出同在现场的人是谁,对于一名医师来说,不要太简单。 而朱后山听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加上刚才听本多正信和德川家康提到名字的时候,读音与其他倭人名字的风格迥异,现在又见到此人比普通倭人要高,神态举止也和其他倭人有异,方才意识到这位郎中是大明同胞。 “我问你他怎么会受这样的伤?”许仪后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朱后山便将去信长烧烤店,天花板忽然喷火烧伤李赫伦一事如实叙述了一番。 许仪后听了,眉头一皱,又问:“火起之前,可有怪异的事情发生?” 朱后山低头回忆片刻,记起来一个异常。 李赫伦拔葫芦口木塞的时候,小房间不大,还有回音。 其实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异常,朱后山没有注意,但李密注意到了,那便是桌子没晃动,平静的水碗中却泛起了圆形波纹。 “我明白了。”许仪后点点头,打手势示意让朱后山凑近些,而后对他低声耳语,说了四个字:“火遁忍术。” 第九十九章 忍术流派 许仪后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告诉朱后山四个字“火遁忍术”。 所谓火遁忍术,其实就是利用火器进行暗算或逃生的行动,只要你用火器进行了这两种行动,都可以算是使用了火遁忍术,没什么稀奇的。但许仪后特地提到的“忍术”二字,就是明白指出,暗算他们的人是忍者。 “宁加(NINJA,にんじゃ),忍者?” 季桓之听到这个词语,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果心居士那个爱插科打诨的不正经老头。忍者并不一定都要穿着紫色夜行衣,像一群有特殊癖好的基佬一样伏在夜间的房梁上开聚会,一般穿着这种贴身服装戴着面罩的都是冲在第一线执行暗杀任务并且随时准备去死的下忍,往往在家运筹帷幄的上忍中忍们都不会让人一眼看出来他就是忍者。当然上中下并不代表他们的地位有高低,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本多正信拄着拐杖疑惑道:“无缘无故,忍者为什么要对明国人下手呢?” “岂有此理!”德川家康握紧拳头愤然道:“在近畿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一定要上报太阁大人,让他好好质问一下此地的目付,看看到底是不是一帮废物在尸位素餐?” 朱后山权衡一番道:“还是先不要让秀吉知道。万一此事导致来之不易的和平破裂,我等也于母国有愧。” 德川家康暗自松了口气,用敬佩的语气道:“朱大人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不过,朱后山话没说完,他接着道:“趁着离回国还有一段时间,此事就让我们私底下调查就行了。我们几个人都是大明的锦衣卫,对于探案这种事最擅长不过了。李叔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即便是为了三弟,我们也一定会抓紧时间,把人犯揪出来。” “那样再好不过了。”到底是家康,在这种情形下仍然能保持镇静,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他的确是置身事外的。因为在许仪后替李赫伦医治,朱后山等人在旁边协助的时候,家康将服部正成叫到另一处房间,严厉斥责了他一通,并且不无担忧地喟叹:“如果真让那几个明国人查出来,该为之奈何呀?” 但是服部正成毫不慌乱,在低头受了一番训斥后才进行解释:“即便查出来也与大人无关。” “怎么——” “因为用火遁忍术烧伤李大人的,根本就不是属下手里的下忍。” 这下家康讶异了:“不是你的下忍?” 服部半藏轻声一笑,继续道:“原本属下派人去明国武士的官邸,但他们并没有得手,是因为那几个明国武士一早就出去了。” “那么——” “下手的是别家的忍者。”服部正成道:“即便那几个明国人不查,属下也要调查的。毕竟行凶者使我们的李大人身受重伤,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 “喔……”德川家康总算清楚了,这才打开折扇,悠然地扇动起来。“那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家康问。 服部正成一边思忖一边说道:“自从我家族的秦氏先祖无影渡海来到日本【*】,在其影响下逐步发展出甲贺、伊贺、武藏、相模、甲斐、越后等三十多个忍术流派,效力于不同大名手下。而随着武田、北条的灭亡,大人改封关东的同时,甲斐、武藏、相模的忍者也归于——”说到这里,正成忽然摸着下巴,歪头不语了。 “怎么不说了?” “大人,属下恐怕知道行凶者是谁了。” 德川家康惊讶道:“你已经知道了?” 服部正成点点头,道:“如果属下所料没错,行凶者应当是风魔一族。” 风魔小太郎(ふうま こたろう)是北条家(后北条氏)的忍者?风魔一党的首领世世代代的名字。风魔一党是在相模足柄郡有据点的忍者集体,从伊势盛时(北条早云)时代开始进行着谍报以及搅乱敌人后方等工作。旧姓是“风间”,不过,在不久之后就变更为“风魔”。在为北条家工作的一百年间,最有名的莫过于侍奉北条氏政、氏直父子的第五代风魔小太郎,据说是个身高足有七尺二寸的巨人。 然而在北条家灭亡之后,小太郎和风魔一党就沦落成了搔扰江户附近的盗贼,还和一同流落到此的甲斐流忍者争抢街道地盘及保护费,真是虎落平阳狗咬狗。 “小田原征伐致使北条家灭亡,由于在风魔一族眼中,主公是臣从于太阁的,所以小太郎又不愿归顺主公。而现在他们很有可能是为了报复太阁,所以袭击明国武士,想要破坏和谈。”服部正成推断道。 德川家康道:“竟是那个和你同为天下三忍之一的风魔小太郎。你可有把握?” 服部正成不屑道:“如果是加藤段藏和果心居士与我并列还可,风魔一个靠夜袭出名的货色,也敢妄称三忍之一?” 德川家康呵呵笑道:“看来正成你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不过对方仍然是负有盛名的忍者,还是不可以轻敌的。”说完,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叮嘱正成道:“既然近畿还有其他忍者,你要告诫阿胜,叮嘱她多加小心,不要轻易暴露了,毕竟经常出入她那里的真田安房守家也有一名绝非泛泛之辈的老忍者。” 服部正成说句“属下明白”便起身告退,下去安排搜捕潜入至近畿一带的风魔一族忍者的事情了。 【*】服部氏自称是平氏后裔,但被日本后世研究断定是假冒,其真正的来源是作为“渡来人”的秦氏。日本秦氏出了很多名人,比如四国的大名长宗我部氏、九州的大名岛津氏都是秦氏支系。日本的姓氏中,羽田、秦公、波多野、已智、三林、长冈、山村、秦姓、国背、物集、大里、伊美吉、川胜氏、神保氏也是秦氏后人。当然这里指的是最早起这些姓氏的人,明治维新之后为了响应政策而乱起名字的老百姓没多大关系,因为在此之前日本老百姓是没有名字的。 第一百章 外交斡旋 话说锦衣卫及李赫伦在信长烧烤店遭遇忍者袭击,德川家的忍者首领服部半藏正成初步推测行凶者是小田原征伐后不得志的风魔一族,他们为了报复太阁丰臣秀吉,所以故意袭击明国人,试图破坏和谈。 而朱后山等人并不了解倭国的内政,他们决定再去事发现场进行仔细勘察。 由于时间紧促,几人在当晚帮助许仪后以妙手稳定住李赫伦的伤情后,就叫上四小旗,连夜动身回到了白天遭遇袭击的地方。 信长烧烤店由于被人纵火一事已经暂停了营业,不过当时的火势只是波及了一处房间,并且很快就被扑灭,店里的损失并不算严重。而老板也要庆幸于熊广泰日语生疏,否则按照熊百户的习性,一笔巨额的赔款是绝对少不了的。 几人进了店,朱后山找来老板发问:“店家,今天事发之前,你可察觉到什么异常没有?” “没有啊,一切如常。” 一句“一切如常”,几乎将所有的线索都封堵住了。这也不奇怪就连拔火油瓶塞的声音也只是因为心细如发的李密当时心思不在吃喝上才听到的,寻常老百姓怎么可能察觉出忍者的出入。 既然店家提供不了线索,那就自己找。朱后山让小旗掌灯,来到事发房间,从一片狼藉的屋中寻觅蛛丝马迹。他捻起一块焦了半边的衣服上的破布块,放到鼻下嗅了嗅,试图获得有用的信息。 然而他们还没怎么调查,外面就来了一帮人。 几人听见外面有人交谈,而后伴随着脚步声,几名衣着奢华的武士就站到了门口。 “明国武士?”一个皮肤白净、留着八字小胡子的年轻武士问屋里的几人。他通过服饰和发型一眼就判断出来了。 季桓之问:“你们是?” 年轻武士道:“我是治部少辅石田三成,也是刚刚听说了关于你们的事情。现在特来经办此案,同时还希望你们不要将此事扩大。” 因为对方语速正常,口吻又相当正式,季桓之基本听懂了。这个名字很拗口的武士(罗马音ishida mitsunari,いひだ みすなり)的意思是不想让风波扩大,所以让他们不要再插手此事。可问题是,他们身为受害者,怎么可能同意这种无礼的要求。 季桓之当即回绝道:“你可知道我一位同僚的父亲被人袭击身受重伤,你居然让我们不要管这件事情?” 石田三成点点头道:“在下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日本与大明的议和刚刚敲定,如果因为这种小事破坏了你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岂不是罪在千秋?” 季桓之细细回味一番,愈发觉得眼前这孙子说话很欠打。首先,李总旗的父亲重度烧伤,自己四人也险些毁伤,同时他们的身份又是使团护卫,使团护卫遭到袭击在他嘴里居然是一件小事?其次,破坏了“你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明明是倭军被揍成屎,李提督因为兵力不足才没有痛打落水狗的,怎么成了“我们大明”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这货看来是秀吉那猴子手下的人,已经跟他的主子一样,盲目自信到痴狂的境界了。 其实不光是季桓之觉得石田三成说话很欠揍,就连三成的不少同僚也觉得这孙子很讨人嫌。但处理眼前的事情,还就得靠这种讨人嫌的家伙,毕竟没人会拿宣纸擦屁股,都得用草纸。 旁边熊广泰见季桓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好奇问:“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就是说这件事归他们管。” “喔,那挺好,看来他们对此事还是蛮重视的。” “他还说让我们不要再插手了,就当没事发生过。”季桓之将三成言语背后的含义补充道明。 “岂有此理。”熊广泰愤然不已。他刚欲发作,朱后山拦住了他,劝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身处异国,凡事还是收敛些为好。这武士是秀吉的人,不希望破坏和谈,所以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熊广泰依然不忿:“三弟的父亲因为此事重伤,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朱后山走到石田三成面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道:“既然你们是本地的管事,大明使团遇袭一事理当交给你们。但我们是有条件的。” “请讲。” 朱后山伸出左手手指道:“第一,正如你所说,大明使团遇袭一事事关两国和平,你们不可敷衍了事。” 三成颔首道:“这你尽管放心,我三成不是那种含糊对付的人。” “好。第二——”朱后山继续道:“你们须得尽快抓捕到凶手,而后交予我们来处置。” 石田三成略思后道:“抓捕凶手是我们的职责,但恐怕交予你们处置这一条无法接受。因为犯人是在我日本犯案,理当由我们的律法进行惩处。” 朱后山觉得有道理,便修改下说法道:“那你们处置后须将犯人首级及印有你们公章的证词一份交予我们,以证明并非草率了事。如果期间我等归国,你们也要着人送往我大明北镇抚司,届时自会有人接引。” 石田三成这次稍微多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麻烦了点,但是我们可以满足你们的这一请求。” 季桓之在旁边听着,心道:什么叫请求?明明是义正辞严的要求。这孙子怎么这么欠揍? 而得到了确切回应的朱后山继续对三成说:“好,既然你答应了。据说你们倭国武士最看重名节,应当不会食言。那我们便不再插手此事了——二弟、三弟,我们走。” 李密明白,最重道义的大哥如此果断就决定与本案撇开关系,必有自己的考虑,只不过现在不方便细说而已。 然而他们一行刚与石田三成等人擦肩而过,对方就叫住了他们。 朱后山疑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请求要说吗?” 石田三成道:“你们答应不再插手此事,而我们答应你们两个条件,似乎不太对等。”言下之意,是他还有另一个要求。 朱后山从面相上看出对方其实是个直性子,只不过顾及外交形象才如此委婉,于是直截了当道:“还有什么要求,你就直说吧。” 石田三成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号:“切支丹海贼李旦。” 在日语中,切支丹是天主教徒的叫法,海贼不用解释,这个名号背后的人,便是a (中国船长)、福建泉州人李旦。李旦最早于菲律宾经商,因与西班牙统治者不合,转至日本九州岛定居,成为当地华侨领袖。 之后他又借由日本海盗集团帮助,筹组武装船队,于日本、大明、南洋间与荷兰、英吉利所经营船只从事国际贸易往来,除此也从事海盗掠夺行为,因海上作风强悍,被西洋人取昵称为“ a”中国船长),或称甲必丹李旦。“甲必丹”()一词,为西班牙人统治马尼拉时期,对汉人领袖的称呼。 石田三成解释:“有传闻李旦一直在暗中资助某些曾经与太阁敌对的大名。我想你们身为明国武士,也不希望我们日本发生动荡,使得与太阁大人签订的和约变成一张废纸吧?” 朱后山明白了三成的意思:请求大明协助缉捕中国海贼王李旦。只是李旦现在的大本营设在九州岛,还与岛津、大友等九州大名相交甚厚,大明怎么可能派战船远航千里,来异国抓捕海贼呢?他便将自己的困惑表达了出来。 石田三成道:“李旦虽然本据设在九州,但经常往来于大明琉球等地。如果他有动作,我们派在九州的忍者会第一时间获悉消息,届时可以告知大明。只不过中间情报的传达,还需要费一番周折。” 朱后山听罢考虑再三,道:“这倒无妨,只要你们能将消息送往福建,其他的都不成问题。具体流程,朱某抽空写成文书着人递给你,你们照着做就行。” “感激不尽。”石田三成僵硬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一〇一章 异域烧杀 话说朱后山等锦衣卫本想通过自己的手段查找信长烧烤店袭击他们的凶手,但石田三成等人找来,恳请他们不要扩散此事影响,免得破坏了和约。朱后山与三成交换条件后便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不再插手。 几人回官邸的路上,熊广泰问大哥为何答应那帮倭人不去深究此事。朱后山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有意隐瞒着什么。 这不免令三弟李密产生不满。但考虑到大哥曾经也有过类似的表现,而最后事情都完美解决,他也只能希望这一次和过去一样,大哥是另有打算,只得将不满埋在心底。不过让李密不悦的事情还在后头。父亲李赫伦在日本另有家室,听说烧伤一事后,他的东瀛媳妇酒井月云和李密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盛信赶来伏见探视。一家人整整齐齐,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原来你就是夫君的长男啊,初次见面,还请多多指教。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再与父亲相聚,你一定意外地惊喜吧?”初次见到李密,酒井月云表现得相当驯服,彬彬有礼。 “我不是长男。”倭人的假笑,李密在日本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早见多了,因而面对父亲的日本正室、实际上的侧室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丝毫不领情。 李密的话,在酒井月云听来可不得了:乖乖,他还不是长男,夫君在明国到底养育了多少子女?幸亏他是一个人来日本的。酒井月云正为家业可以毫无阻碍地继承给自己的宝贝儿子盛信而庆幸的同时,脸上还依然挂着那倭人特有的虚假笑意。而李盛信不过十七八岁,由于继承了父亲的血脉,长得要比普通倭人英俊,个头也更高,但仍然比明国人略矮寸许。而且由于倭人的素食问题,盛信身材养得过瘦了些,两颊也没什么肉,好似刀削一样,在李密看来,算是极为可憎的面目。 好在过几天就要去大阪港口乘船回国,不用再见到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同在德川官邸探望,跽坐在父亲旁边,正好与月云、盛信处在向对面位置的李密心里暗暗道。 稍后神医许仪后过来替李赫伦换药。朱后山也来到德川官邸,找到李密,只说了句:“三弟,该动身了。” 李密应了一声,起身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他是想看看尚存意识的父亲会不会做出譬如忽然扯住他手这样的至少能显示出些许亲情的举动,然而并没有。李密既失望又释然,头也不回地随大哥离去了。 “大哥,是准备跟沈大人他们一同回国了吗?”去大明使团官邸的路上,李密问朱后山。 想不到朱后山却答:“不是。” “那大哥为何急匆匆地叫我?” “因为时间紧迫,必须要趁早找到那个人,否则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就又要断了。” 李密以为大哥还是决定亲自抓捕犯人,果然没让弟兄们失望,因而欣喜不已。 然而李密想的和朱后山所考虑的事实上是有差异的。朱后山说要找到的人,的确是凶手不假,但对于他来说,他真正想找到的,其实另有其人。 “两天前的夜里在信长烧烤店内,我发现了这个。”说着,朱后山掏出了一枚玉佩。 这原本是他自己的玉佩。 当时在烧烤店内,天花板上的行凶者放火,李赫伦挡住的一瞬间,朱后山拿起了一根竹签子,冲着那锥形火焰喷出的位置掷去,不知打中了哪里。总而言之,他只看见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之后行凶者也没有再使出别的招数。朱后山叙述道:“那晚再次回到烧烤店,我并没有发现房梁上有尸体,而那根竹签子又必定是打在了行凶者喉咙一圈的位置,但并未致死。” “所以呢?” “这两日我派乔虎丁胜四人在近畿一带搜寻,果然找到了一个夏天还戴着围脖的人。此人正在伏见城下町一家赌场内替人坐庄。” 李密会意:“大哥是去赌场找他?” 朱后山点点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须得改变一下装束,在准备一些赌资。” 于是二人换上当地人穿的武士常服,粘了些假胡须,将头发束成冲天辫,方才前往那家赌坊。二人走进赌坊里头,看到内部分了两处,每处各有三个袒露着上身,纹着带鱼和皮皮虾的大汉正在摇色子,他们光着膀子,也是为了向赌徒们证明,自己没有出老千的机会与手段,一切都是公平的。 “大还是小?” 一排赌徒纷纷下注,大汉开盏,胜者欣喜,败者懊恼。 李密扫了一遍,注意到左边一处有名汉子颈间扎了条白毛巾。 “看见了吗?”朱后山问。 “看见了。” “我们先到另一处玩两把。” 朱后山笑笑,兑了十个方形的筹码,也参与到赌局中来。 中间的汉子放定木盏,问道:“大还是小?” 朱后山也问李密:“押大押小?” 李密此前侧耳聆听,早已听得真切,这会儿将筹码全部丢到了“小”那里。汉子开盏,果然,二加三,小。 朱后山笑着拿走赢得的筹码,在三弟的协助下,连番下注,次次都中。 不知不觉已经赌了半个时辰,正要再次开盘时,坐在庄家旁边的一名汉子按住保官的木盏,示意不再开盘。他用阴冷的目光盯着朱后山与李密,喝问道:“混蛋,你们使的是什么障眼法?” 李密冷冷道:“骰子是在你的手里,我们运气好罢了,不服么?” “混账——”汉子还想再骂,但囿于日语中的确没有太多脏话,他也骂不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朱后山几乎是命令道:“快开!” 那男子只是摁住木盏,动也不动。 “难道赌场只许输不许赢吗?” 男子依然死死盯着朱后山,纹丝不动。其他打赤膊的汉子则停住手头工作,活动起了胳膊手腕。 朱后山脸上最后一丝笑意褪去,他慢慢将右手放在了腰间刀柄上,而后猛然两道银光闪过,刚才还很嚣张的汉子捂着鼓鼓冒血的右腕,哀嚎着仰面倒去。再看木盏周围,散落着五枚第一指节,而剩余的指节连同手掌,则扣着木盏的底飞到了一名赌徒的怀里,将那人吓得哇哇叫。 透过被削去一部分的木盏,朱后山看到里面骰子的点数。 “四五六,大。我中了!” 说完,朱后山将庄家面前的筹码一扫而空。当然,这也是象征性的,因为筹码又不是真正的钱,他将庄家的右手砍成了六个部分,赌场也不可能给他兑钱,能放他走就不错了。 然而在朱后山看来,谁放谁走还不一定呢。他和李密二人拔刀乱斩,赌坊内赌徒四散而逃,很快屋内就除了三个活人,就只剩下了残破的尸体。除了他们二人,还剩下的一个活人,则正是刚进门时注意到的那名脖子上围了条毛巾的汉子。 那汉子惊惧不安,意识尚未调整过来的时候,朱后山就提着刀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一招关公挑袍,将汉子的右臂齐根削断,随后将他一脚踩倒,俯下身撤去了那条毛巾,塞到了汉子左手中,喝一声:“自己按着!” 朱后山之所以毫不客气地削去汉子右臂,并让对方自己止血,正是因为朱后山知道对方是个有两下子的高手,而让一个高手没机会反抗的办法,就是让他腾不出手来。汉子突遭重创,也怕失血过多而死,只能用左手中的毛巾紧紧摁住右肩的巨大创口,很快鲜血就浸透了毛巾,他额头也冒出了大片虚汗。而扯下毛巾后,汉子喉结下部果然露出一处圆形的血痂,那正是朱后山的手笔。 汉子正不知二人为何突然发飙,大杀特杀,紧张地用日语问:“你们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听得出来,汉子气息不匀,声音短促,断断续续的,应当是颈部受创的缘故。 “我们是什么人?你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瞧清楚了!”说着,朱后山撕掉了两颊的假络腮胡,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是你!”汉子看清朱后山尊容,吓得又说起了汉语。 朱后山要问他的,不是什么人派他袭击明国使团护卫、也不是他背后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而仅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她在哪儿?” 而这个问题,朱后山几乎是吼出来的。 汉子自然知道对方所问的“她”是谁。汉子看着好似一只因伤蛰伏深山休养多年,已经大病初愈,正磨得牙尖爪利的猛虎一般的朱后山,惨然一笑,道:“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 朱后山对非答案的话没有任何兴趣,他仍继续问:“她在哪儿?是否也在倭国?” 汉子说:“我怎么可能背弃我最爱的人?” 朱后山威胁:“不说,就死!” 随着血液流失,汉子愈发虚弱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回敬道:“那你杀了我吧。” 朱后山愤怒地将刀插进了汉子的喉咙,还来回搅动了一番,直搅得血肉模糊,手上溅满了鲜血,方才止住。接着,他找个包袱将赌坊的大部分金块卷走,最后又放了把火将赌坊烧成一片瓦砾,才算了结。 李密看得愣住。尽管从刚进赌场时就感觉到大哥的异常,但他还是被大哥的盛怒所震慑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失控的表现。 那个“她”是谁?或许对大哥来说,无比重要吧。李密猜测。 他猜对了一半,那个“她”对朱后山来说的确是无比重要,是无比重要的仇人。 第一〇二章 京都探秘 “大哥你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有人在城下町放火,烧了一家赌坊,还抢走了几百两黄金,真是嚣张得不得了呢!” 官邸内,刚从吉野太夫处回来的熊广泰对看起来身心疲惫,倚靠在墙壁盘腿瘫坐休息的朱后山说道。 “听说了。”朱后山敷衍道。 “大哥你怎么没精打采的?要不要跟沈大人借点白萝卜啃两口提提神?”熊广泰说笑道。 朱后山挤出一点笑意,道:“我想的是那几百两金子是就在这儿花掉、还是带回去?” “……” 熊广泰这才会过意来:敢情我说的事儿,就是大哥干的! “想不到我身为锦衣卫千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专管刑事,竟会在异国犯下斗杀之罪。”朱后山叹口气,又道:“好在杀的干净,但愿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熊广泰呆呆看着朱后山,他觉得听大哥的口气是有自责愧疚之意,但接后一句“杀的干净”怎么感觉你挺过瘾呐?他忍不住关切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兄弟听听,我熊二也好替你分忧啊。” 朱后山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不光是没有对看起来总有些不靠谱的熊广泰说,就连一向严谨慎重的李密在百般追问遇袭现场所发现的玉佩的来龙去脉时,他也没有多说哪怕一个字。 人也真是奇怪,藏在心底的秘密,连烧黄纸结拜、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弟兄都没说,他却诉与了季桓之听。也许是因为那一夜在船上,多喝了几盅酒吧。 朱后山深吸一口气,叫来了杨雷、潘林二人。 二小旗以为朱千户有事情要吩咐,却没料到朱后山积攒了一腔无明业火,突然一股脑发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并且丢下一句:“总是连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净给人拖后腿,我看你们俩就不要回国了吧!” 熊广泰见大哥状态不对劲,忙帮腔骂了几句,然后使眼色摆摆手,让杨、潘二人退下。 “大哥你今天到底怎么——” “大哥在追查发生在许多年以前的一件案子的凶手,他推断凶手现在正在倭国,只可惜我们不日就要随使团归国,大哥正郁闷着呢——大哥,小弟说的对吗?”避过了一场雷霆风暴的李密赶着巧走出来,说出了自己的初步判断。 “嗯——”朱后山依旧搪塞过去,接着他忽然问道:“不日就要动身去大阪了,临着要走了,季桓之那小子到哪儿去了?” 他问这话时,熊广泰变颜变色。不用猜,那小子一定是去找吉野太夫了。看来这小子也很有失联的天分嘛。 然而三人都猜错了,季桓之今天只是以去找吉野太夫为借口,去京都了。 因为在三天前,他们将受伤的李赫伦送回德川府邸,等许仪后前来医治的一段时间中,趁着只有他和李赫伦同处一处的间隙,尚有一丝意识的李赫伦终于等来机会,对他说了五个字,也是关乎万羽堂赋予自己那项重要使命的五个字: 京都本能寺。 距离那场改变日本命运的政变已有十一个春秋,如今本能寺也已经重建,当年的大火所留下的痕迹也早已荡然无存。尽管没有亲历那次事变,季桓之站在寺院门口,四周景致尽收眼底,仍不免产生了物非人也非的感慨。 其实当时事变之际,德川家康正在堺当中,并不在京都。李赫伦作为家康的家臣,不太可能有机会在本能寺留下什么。那么让季桓之去本能寺搜寻线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关乎万羽堂交给李赫伦的使命的事物,曾掌握在织田信长手中。 也罢,进去找找吧。季桓之心说。 而就在他要走近寺庙的时候,从里面款款走出一前一后二位美人,应当是刚刚上过香许完愿出来,而前面那一个身穿红底黄花和服,撑着遮阳伞,容貌端庄不失娇媚—— 等等,这不是游女吉野太夫吗?想不到竟然在这里碰见了。 季桓之冲她鞠躬行礼,问候道:“不料与太夫在此幸会,季某这厢有礼了。” 但奇怪的是,吉野太夫以及后面的侍女只是欠身施礼,连句话都没说,仿佛对面走过来的季桓之是个陌生人。 也许对于艺伎来说,在外面遇到曾经的客人,如果太过热情的话会显得很尴尬吧。尽管感到有些奇怪,但季桓之并没有太在意。他自我排解一番,旋即踏足本能寺内。 本能寺在过去就是各大公家武家经常路过下榻的地方,但规模一直不大。如今丰臣秀吉出钱重建后,比原来更是不足,里面的僧侣从方丈往下直到扫地挑水的火工和尚,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人,供香客借宿的寮房更是只有可怜的三四间。 季桓之走进院子,只觉得逼仄,心想:当初织田信长带着近百名随行在此下榻,妈的天知道是怎么挤进去的! 但现在不是考虑倭人叠罗汉或是玩人体蜈蚣的时候。季桓之几步穿过院子走近大殿,里面正坐着两名身披黑色袈裟、颈挂佛珠的僧人。 “施主可是来上香祷告?”一名老比丘问他。 “上一炷吧。”季桓之花点小钱买了把香火。其实他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来了寺庙总不能没有一点表示,毕竟不管哪里的和尚,摆下道场就只有一个目的:敛财。你不放点血,那帮秃驴看你的眼神估计比他妈东厂的档头还要阴狠。 上完了香,随便祷告两句,季桓之在蒲团上转了个身,面朝老比丘,问道:“这位禅师,看您的样子应当饱经风霜了吧,想必这间寺庙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您应该了解几分?” “施主说的可是本能寺之变?”老和尚摇摇头,道:“那次事件的亲历者几乎全都不在人世了。贫僧也是寺庙重建之后才来到这里的。过去的痕迹,早已不可寻了。” 季桓之心想:信长那帮人当时就死光了,明智光秀部也仅仅五天之后就被丰臣秀吉怼上,杀了个片甲不留,老和尚口中“亲历者几乎全都不在人世”的话的确不假。过去的痕迹早已不可寻,那李赫伦将军为什么还要我来这里呢? 由于李赫伦留给他的信息太过模糊,甚至连万羽堂的头领交给他的具体是什么任务都不清楚,季桓之只觉得一脑袋浆糊。 然而,那位僧人忽然说了一句:“现在的寺址与旧址相比要偏移十几尺的距离,施主如果真想探寻些什么,就去后院找找看吧。” 他怎么知道我想找些东西的? 季桓之正疑惑间,老和尚却似有些不屑地轻笑一声,说了一句排解他疑惑的话:“这么多年来,想在这里挖掘到什么东西的可是大有人在的。” 于是季桓之照着老和尚的指引来到据说曾经是织田信长下榻的寮房原址的后院。 传闻当年秀吉击败明智光秀后,为信长举行大葬,但棺木中并没有尸体,只是一副空棺。而且当时明智光秀谋反之后,在本能寺的废墟中搜寻信长遗骨,也是一无所获,还为此担忧了好一阵子,生怕信长逃出生天召集家臣讨伐自己。不过这种担忧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不久后明智光秀本人就被干掉了。 季桓之在后院里漫无目的地搜寻,心中自嘲道:我堂堂一个锦衣卫千户,竟然要为倭人断一笔十一年前的烂账,真是可笑! 但李赫伦托付给他的事情,他不想马虎对付,又继续思索:明智光秀搜寻信长遗骨一无所获,尽管说是一把火烧掉的,但总不可能连骨灰都不剩吧? 没有尸体、没有骨灰、凶手自己也找了很久,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信长当时没有死呢?严谨一点应当说,信长没有第一时间死去。但本能寺之变发生时,寺中燃起大火,寺外又有一万明智光秀的兵马包围,简直是插翅难飞。 既然飞飞不走,那恐怕只有土遁了。 想到此处,季桓之有目的地重重踏着脚下的石板砖,期望能踩出个大窟窿来。然而每一块石板都相当坚实,踩踏下去也并没有发出类似敲击在空泡上的声音。 季桓之苦恼地又回到原点,脚踏在第一排中间的正方形砖块上时,耳边厢好似听到了“笃”的一声。像是底下石块碰撞一般。 我明白了—— 这一块转,是重置机关的阀门! 第一〇三章 五宫谜题 话说季桓之在本能寺后院,脚踏在第一排中间的正方形砖块上时,好似听到了“笃”的一声。像是底下有石块碰撞一般。既然有重置机关的阀门,那后院这五横五纵的方形地板砖下的机关,就绝不会仅仅是敲击某一块便找到空洞那么简单的,要想打开必定有其固定次序。 到底是什么次序呢? 如果不着急归国,是可以一次次尝试的,反正总共二十五块砖,有一块已经排除出去,剩下二十四块,只有一个步骤打不开。那么从二到三十五,如果只有两步,是二十四乘二十三乘二,一共有一千一百零四种可能;如果是三步,是二十四乘二十三乘二十二乘六,则有七万二千八百六十四种可能;如果是四步,那么…… 而且地砖是有尺寸的,这么多种可能性中,有一些连劈叉都踩不到下一块的非人类方案还得逐个排除,如此一来…… 呃,还是算了吧。 季桓之擦擦脑门泛起的虚汗,觉得逐个去尝试是不现实的,毕竟自己的寿命有限,又没有续的天赋,况且他又不是近视眼,没有准备黑框叆叇(眼镜的古称,音同“爱戴”),一次次试验这种事想想就好了。 一个个试不现实,那么应当从信长本人入手,看看机关的秘密究竟是哪几个数字。信是九画,长(長)八画,那么是九、八? 就先当是九跟八,但地上的砖块又没标明号码,怎么知道哪个是九,哪个是八呢? 季桓之沉下心来,发现这二十五块石板砖别有奥妙,自己其实现在正身处一个五宫格当中。自己现在脚踩阀门,假设是数字之始,那便是一,横纵斜线数目相加之和是六十五,如此左边应当是八、十五,右边是二十四和十七,而正前方是依次七、十三、十九和二十五。 很快,季桓之发现,九在左前方最边角一块,而八又在左手边第一块,按照九与八的顺序,他很难完成打开机关的操作。 难道不对?或许是当时信长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还有小姓可以帮忙。不过按照倭人自己所描述的,当时信长是自己一个人进入内室的,并没有人协助。那他如何打开地道?难不成九与八是错误的? 季桓之想起来别人说信长一声尤爱能剧中幸若舞的名篇《敦盛》: 人生五十年,与下天【*】之住人相较,如梦又如幻,一生享尽,岂有不灭之理乎? 难道答案是五和十?五在第二行第二列,十在第四行第一列,倒是能够得着。 季桓之试着踩了一下,没有反应。 五、十也不对?他短暂陷入迷茫中,很快又有了主意:或许地上的五宫格是倒着排列的,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不是一而是二十五。于是他将脑中的数字反转一次,先第四行第四列,接着第二行第五列。 结果地面还是纹丝不动。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到底是什么次序啊? 季桓之只感觉脑子里是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密码一定与《敦盛》有关。 敦十二画,盛也是十二画(古法笔画数),两个十二,倒是很可能是正确的次序。如果阀门是二十五,十二位于第二行第四列,如果阀门为一,十二则在第四行第二列。季桓之先以二十五为基准,发现不对,又换成阀门为一的假设,重重踏了第四行第二列两下—— 最中间代表着十三数字的石板砖震动了一下。 成了! 季桓之也是刚刚解开一道难题,沉浸在喜悦当中,也不多想,往左后方退去一步,旋即陷进了地里。 “咳咳——” 季桓之拍拍身上的土,发现地面齐眉高,还能看见地板上的几只蚂蚁。而他弯下腰去,前面就是一条漆黑看不清东西的地道。 对于倭人来讲,十一年都没有解开的谜题,到头来却被一个明国人破解了。 里头果然有玄机。织田信长虽然是倭人,但当时毕竟是倭人中的头号人物,亲眼见证了无数的背叛,怎么可能不对以客将身份入仕织田家的明智光秀没有半点防备呢?看来他早有准备,事先挖好了地道,就是以防万一。 季桓之想罢,抽出腰间随身带着的一根火把将其点燃,钻进了面前这条憋闷的地道中。 他往里走了十余步,赫然看见一具男尸,男尸手握一把精美的倭刀,刀锋切在右颈,而尸体的面容犹存,看起来十分安详,仿佛临死前早已看破一切,坦然奔赴黄泉。不过随着外面的空气进入,男尸迅速腐坏干枯,不到半刻的工夫,就面目全非了。 “难道这就是织田信长?” 季桓之注意到死尸的致命伤口是在右颈,也就是说死者并不是像不少战败或失败的武士一样切腹自尽的,因为在武士看来,通常是自认有罪的人才会自尽,而信长一生做事从不后悔,切腹自尽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抹脖子更说的通。 只不过,明明有地道逃生,他为什么还要自尽? 季桓之再往前—— 已经没法向前了,因为尸体旁边是一堵泥墙。 但可以注意到,这堵泥墙的颜色与地道墙壁颜色不同,应当与地道挖掘的时间不一致。 织田信长于永禄十一年、十二年两次上洛,十三年遭到盟友背叛【**】,第一次信长包围网形成,或许地道就是那段时间挖掘的。只不过后来被谁封上的呢? 首先,封地道的人,必定是知道有这条地道的存在;其次,他封地道使信长绝望自尽,对自己有利。 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季桓之有了一个惊人的推断: 封堵地道、甚至明智光秀反叛的幕后人,正是当今日本的太阁丰臣秀吉! 首先,明智光秀发动反叛具有相当的突然性;而秀吉曾是信长的近侍,自然知道不少鲜为人知的秘密。而本能寺之变后,他是头一个赶回近畿讨伐明智光秀的。之后,秀吉经历两次大战,终于统合日本诸侯,成为了天下人。 为了自己的权力与地位,联合同僚谋害自己主公,之后又高举大义之旗,将其讨伐,卸磨杀驴。乱世之人,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了。 季桓之庆幸自己生在大明太平年间。 等想完了这些,火把已经黯淡了不少,季桓之觉得是该抓紧时间搜寻李赫伦让他找的东西了。 他在尸身上寻找一番,并未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会不会早在本能寺重建的时候,就被秀吉取走了? 季桓之正想着,听到洞口有人叫唤:“明国人,你出来吧。” 随着火把逐渐熄灭,他也觉得地下不是宜当久留之所,便原路返回,爬出了洞口。而就在他回到地面后,寺庙里的老僧人踩了踩一号砖,将地下机关重新合上。 “原来你早就知道此间机关所在?” “贫僧不才,正是信长公的末弟,有乐斋长益。”僧人云淡风轻地自我介绍完,又喃喃自语:“本以为信长公可以长久地安眠地下,想不到十余年后,竟被一个明国人打破了这种宁静。”说着,织田有乐斋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匣子将其打开,拿出了一枚看起来很像水玉材质的珠子。 而且这一枚珠子,里面是一枚透明水玉球,外面是镂空雕刻出花纹的薄薄一层,浑然天成,轻轻晃动,还能让里面的珠子来回撞在外框上。可以看出,这枚珠子本是一整块水玉,经过精雕细琢变成了里外两部分,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 有乐斋叹息道:“当初黑田官兵卫为了报复哥哥误解他被荒木村重囚禁一年是投敌一事,说服秀吉封堵本能寺的地下通道,而后又挑唆明智光秀谋反,一步步将秀吉推上了天下人的地位。其实,最终他也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还有这枚珠子。” “官兵卫?为了自己的野心?”季桓之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 “不要再问那么多了,既然你破解了本能寺地道的谜题,还亲眼见到了信长公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模样,那便是他的有缘人。他留下来的财富、土地我给不了你,但至少还有这枚他生前十分喜爱的珠子。拿着它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有乐斋将宝珠塞到季桓之手中,几乎是命令道。 季桓之刚接过珠子,就被寺里的僧人往外撵,但仍有一个问题他想了解清楚: “这枚珠子是什么?” “百窍玲珑心。” 【*】下天:佛教用语,那里的人平均寿命是五千岁。 【**】永禄十三年(1570年)4月,织田信长为了讨伐数度无视上洛命令的越前大名朝仓义景,打破了与浅井长政同盟时的约定(不得进攻浅井氏的盟友朝仓氏),并与盟友德川家康一起进军越前。联军进逼到金崎城时,浅井长政突出兵救援朝仓氏,织田信长在负责断后的殿军木下秀吉、明智光秀、德川家康等人的奋战之下,终于得以逃回京都。将军足利义昭趁此机会发布了打倒织田信长的命令到各地,包括朝仓义景、浅井长政、武田信玄、毛利辉元、三好三人众,甚至比睿山延历寺、石山本愿寺、杂贺众等寺庙势力都被找来,组成了“信长包围网”。 第一〇四章 互有把柄 当季桓之不动声色地回到伏见城官邸的时候,已是使团准备启程去大阪的前夜。他向守卫出示了凭证,而后悄没声儿地进入院子。此时卧房里已经熄灯,朱后山等人应当已然入睡。季桓之怕打搅别人睡眠,正好天气又不冷,他便侧卧在挨着艾草的廊檐下休息。 由于没有枕头,木地板又硬,他辗转反侧,没有入眠。百无聊赖之下,便掏出放在怀中的那枚百窍玲珑心,对着月光端量。 经过自己观瞧,季桓之发现,百窍玲珑心里面的那枚稍小一点的珠子表面其实是有纹路的,说不出什么形状,但他断定是人为的。正当他试图看出这纹路究竟描绘的是什么东西时,忽然头顶上伸过来一只白皙光洁、五指细长的手,一把夺过了百窍玲珑心。 季桓之一惊,猛地坐起来,正欲夺回,却发现李密正坐在自己左侧,用左手远远拿着宝珠,对着月亮端详。 李密转过脸来,冷眼盯着季桓之,问道:“原来你一天一夜在外面,就是为了这件东西?” “李总旗不要误会,这只是吉野太夫送我的手工小玩意。”季桓之扯谎道。 “喔——送给你的小玩意?”李密眼神中充满了怀疑:“既然只是她送给你的小玩意,那你现在转送给我可以吗?” “这……” “你根本没有去吉野太夫那里,我说的对吗?”显然李密是去过吉野太夫那里问过的,他这会儿抱着肯定的答案问他。 事已至此,季桓之也无话可说。 李密继续追问:“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这样东西的,这样东西又是什么、有何用处?” 对此,季桓之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李密冷笑一声道:“那我要是将你其实是万羽堂中人的事告诉大哥二哥,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这显然是威胁了。尽管季桓之也是被迫加入万羽堂,但毕竟是一个把柄,被拿捏一下也是很难受的。他苦于的确不明白百窍玲珑心究竟有何有处、而万羽堂的高层头领们又为何想要得到它,眼下难免眉头紧锁,不知如何应对。 “还不想说吗?”李密威吓道。 当初驿馆案发生,刚刚认识李密的时候,季桓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明明是帮自己的,却隐约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类似于不对付、或者说是刁难、甚至是敌意的情绪。这种困惑一直到遇到了吉野太夫,才总算解开。而现在,他发现这背后的真相又何尝不是对方的把柄? “我的确不知道这珠子作何用途,李娘子。” “嘴倒挺——”硬字没出口,李密就猝然愣住了。 “男人和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骗过我的鼻子,无论怎样遮掩。”明明是吉野太夫的话,季桓之原样搬过来,并且将主语换成了自己,足以唬住李密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闻出来——发现的?”李密声音发起了颤,音调也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其实季桓之原本也只是想诈一诈,不料事实果真如此,难免令他小小吃惊了一下。而面对李密的问题,他继续诈唬道:“自然是在你宅中留宿的那一夜闻出来的。” “你——”季桓之的回答没有什么问题,但李密听了总感觉不太舒服。 季桓之见李密神色有异,心道她是不是想歪了,为了打消对方的臆想年头,他强调道:“李总旗千万不要乱想,首先你假扮男人太久,举手投足间没有丝毫女子的妩媚,完全吸引不了我,其次在下对大龄女子也并没有兴趣。” “你——”李密怒气填胸,一句话卡在嗓子眼许久才蹦出来:“你竟敢如此无礼!” “我只是耳濡目染。” 李密也不清楚季桓之这小子什么时候掌握了骂人不吐脏字的本领,总之越琢磨越生气,心中郁结了片刻,忽然垂头自艾叹息道:“如果不是为了找我那当了汉奸的爹,也不至于白白荒废了这么多年华。” “令尊是不是汉奸,似乎和李总旗是否花费光阴并没有直接关联吧?” 李密目眦尽裂,呵斥道:“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季桓之愕然:“可这是你自己讲的啊。” “我爹只有我能说。” “好吧。”季桓之想的是怎么把百窍玲珑心从李密手里再忽悠回来,便劝慰他道:“我的本意是,既然令尊早在你尚未记事时就已经失散,那你中间这二十多年,和他并没有太大关系。” “你懂什么?”李密又一次借着年龄比季桓之稍长些,用的教育口吻训斥道。 季桓之却仍在说着:“为了一个从还未能记事时起就失踪的亲人,不惜改易身份,加入锦衣卫,以有违于自己本性的形象度过多年,只是为了寻觅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在下只能说,你的执念太深了。” “但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我爹。”李密这一句话的威力就足以让口若悬河的季桓之闭嘴。 季桓之也的确住嘴了片刻,沉思稍许方才向李密商量:“既然我们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上,那不妨……”说着,他伸出手掌,示意做个交易,我不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你也把东西还给我呗。 怎料李密说出句颇有些意味的话来:“今夜还很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这珠子,先让我盘着。”说完,她背对季桓之,再次举起百窍玲珑心,对着皎洁的明月端详起来。 很快,李密也发现了百窍玲珑心里面那枚稍小的珠子上,有奇怪的纹路,不像是天然形成,的确是人工雕琢出来的。细看之下,内部珠子表面的纹路十分细致,甚至勾勒出的图形内部还有细分,大小形状也各异。 她看了许久,忍不住说了声“奇怪”。 “哪里奇怪了?”季桓之问。 “你瞧——”李密转过身来,将宝珠置于手心道:“这珠子外面一层镂空的水晶壳,丝毫没有接缝的痕迹,而里面又是一枚浑圆的珠子,应当可以推断出,这件东西本身一整块水晶雕琢的。再看里面,宝珠上绘有纹路,而这纹路——” “怎么?” “是《坤舆万国全图》【*】。” 季桓之不敢相信,《坤舆万国全图》竟然会刻在这枚直径只有寸许的水玉珠子上?虽说自古就有微雕技艺,能在一枚枣核、一颗豆甚至是一粒米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但《坤舆万国全图》篇幅甚巨,数百个国度,成千上万的城池怎么可能尽数详刻在一枚小小的水玉珠子上?更何况要想雕刻出纹路,还得用尖细如发的工具,透过水晶壳的百个小孔,在根本无法固定住的活动珠子上雕琢。这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到的! “或许,真的不是人雕刻出来的。”思索良久,李密也只能作出这一推断。“又或者说,不是我们这个世代的人雕刻的。” “不是我们这个世代的人?”季桓之感觉,她说的话已经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对,不是我们这个世代的人。”言尽于此,李密不在多说一句。显然,她了解着许多鲜为人知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呢?季桓之溟茫不已。 “丁丑岁七月十七日,扬州一士子夜读,忽北首墙上,光明若昼,以为邻人失慎重,急趋出视之,则天半有一红球,大如车轮,华彩四射,流于云端,隐约有声,余光越三刻,始敛尽焉。次日,通城轰传,所见皆一,是夜,秦邮甓社湖中光更朗,若自南直驶西北,后亦无所征验云”。“苏城于七月十六日,有火光一道,大若车轮,自东而西,如星之陨,如电之擎,露露有声,门外居民悉见之”。 ——宋·阳百一居士《壶云录》 【*】李兆良所著《坤舆万国全图 - 明代测绘世界》认为《坤舆万国全图》不可能是利玛窦或当时的欧洲人绘制,因为地图上的意大利没有教皇领地,没有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地名Tusy和Florence。意大利的地形也不对。实际上《坤舆万国全图》上的欧洲是文艺复兴以前的欧洲。《坤舆万国全图》在西班牙的上方有一段文字:“欧罗巴洲去中国八万里,自古不通,今相通近七十余载云。”中国与欧洲首次官方交往始于十四世纪中叶,欧洲教皇派五十名教士来华,时为元朝,下数七十余载,即郑和时代。假如是利玛窦照当时欧洲带来的地图画的,利玛窦1582年到澳门,他带来的地图约为1570年绘制,上数70年,即1500-1530左右,中国在海禁时期,根本不通。隆庆元年(1567年)才开海禁。此段根本不是利玛窦写的,是郑和时代绘图人注的。利玛窦与当时的绘图者无意中把这段原封不动留下,明确把地图的绘制日期定于郑和时代。根据上述计算,《坤舆万国全图》成图于中国与欧洲通以后70余年,应为1430年左右。 第一〇五章 衣锦还乡 万历二十一年六月底,大明使团终于完成任务,乘船自大阪回到釜山。尽管釜山还有日本的驻军,但按照和约,这帮人也将在不久之后撤离朝鲜。 再次踏上属国朝鲜的土地,算是进入大明的势力范围了。熊广泰难掩心中激动,诗兴大发,当即吟诗一首:“别时天寒地也冻,山重水阻越归鸿。海舟二度岛国还,吾心一意系京中。” 李密听完调侃道:“准确来说,二哥是心系着京中的解寡妇吧?” 熊广泰脸上泛起红霞,摆手道:“心系京中难道就不能是二哥我一心报国,心系圣上吗?” “二哥的嘴就跟涂了油一样,想往哪儿滑就能往哪儿滑。” 有句俗话叫“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其实在油滑这一点上,湖广人也不遑多让。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关心熊广泰是否牵挂着老相好,季桓之就发现下船的人数少了点: “杨雷、潘林二人呢?” “那一日因为他们二人长期以来办事不利,我训斥了他们一通,并且没允许他们跟船回来。”朱后山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密顿时愕然道:“大哥,你不准他们跟这趟船回来?那他们岂不是滞留在倭国了吗,他们又该如何归国啊?” 熊广泰也感到出乎意料。大哥平日里可不是这样,这一回不知发什么神经,竟然把杨潘二位兄弟说扔就扔下了,也太不仗义了。 朱后山依然满不在乎:“放心吧,他们有手有脚有脑子,不会自己想办法回来吗?” 李密指责道:“即便他们二人有什么过失,你也不应该用这种手段责罚他们呀。” 熊广泰也帮腔:“就是呀,而且他们如今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又——” “够了!”朱后山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 其他人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只得老实噤声。 使团一行接着又前往明军大营,正牌使节沈惟敬将倭人愿意和谈,并且单方面答应他口嗨的七个条件告知了兵部。尽管宋应昌等人不敢轻易相信倭军愿意无条件退兵一事,但沈惟敬只说倭人慑于大明兵马强盛,胆裂横飞,惟一心乞和而已,而兵部尚书石星对于自己任用的人又相当信任,宋应昌也不好多问。于是,七月份,为了进行对日本的封贡事宜,兵部下令撤还李如松大军,只留刘綎及游击吴惟忠部合计七千六百人分扼要口。之后不久,因为兵部尚书石星一意主和,又撤走了吴惟忠的戚家军,只留刘綎一部防守。至此,抗倭援朝之役总算告一段落。 之前的参战人员陆续启程归国,冒着生命危险搜集情报的众锦衣卫们属于有功之人,自然也有封赏,赏银自然少不了,而晋升的话得等上头出了空缺,有军功的人顺位补缺。因此他们一个个高高兴兴,一路上谈笑风生。 不过有意走在队伍最末的朱后山却没有丝毫喜悦情绪,因为他们几个心里最清楚,用白萝卜大印确认的和约怎么可能真的有效力?沈惟敬不过是欺骗兵部而已,至于倭人那边,充当这种角色的乃是拥有灵活的商人思维的小西殿。 “大哥,你说沈大人用大根刻公章的事,要不要报上去?”在路上,李密问朱后山。 按照李密的想法,大哥一定会像过去一样秉公办事,绝不包庇姑息任何不法行为。然而这一次他错了。朱后山只是说:“这事是兵部的,不归我们管,我们北镇抚司只负责刑侦。” 在这件事上,熊广泰也想得很明白,他冲李密道:“这件事太过重大,而且议和是兵部牵头,我们充当使团护卫只需要负责使臣安全即可,本就没有参与会议的资格,不存在知情不报的说法。而万一因为一封举报书信毁了和谈,反倒会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大哥也是不想引火上身。” 这一点李密何尝不明白,她之所以有此一问,只是想确认一下心中的猜测。因为只有她知道,大哥是在伏见赌坊找到放火袭击的歹徒,并且以牙还牙,也放了一把火之后就突然变了个人的。当时朱后山二话不说削断歹徒右臂,连问数声“她在哪儿”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李密猜测,大哥应当是在追查某件陈年旧案的凶手,而这件案子必不会小,而现在总算找到一丝线索,有了一线希望,大哥不愿意让其他事情干扰到自己,所以与此案无关且又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尽量是能不管就不管。现在大哥的回应似乎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李密的判断,于是她也不再多问,只管跟着大队赶路了。 十几天之后,除了刘綎一部几千人仍在朝鲜驻守要地外,其余入朝人员均已自义州返回大明,各地兵马分别沿路撤回本来驻地,而北镇抚司及其余两所数百名锦衣卫进入凤凰城,稍作休息,也将不日返回各自的卫所与衙门。 因为一度作为战友同甘共苦,北镇抚司几个派系的锦衣卫也难得同坐在一起,在凤凰城的一家酒楼里摆下一桌筵宴,互相劝酒,有说有笑。而未来的指挥使、眼前因为没有空缺仍在指挥同知位子的史世用,俨然就是一位江湖大佬,坐在背靠窗面朝门的主座位置,屁股动也不动,坦然接受各个下级的敬酒与恭贺之语,并施舍出淡淡的关怀下级一样的微笑。 然而在这其乐融融的环境中,季桓之的心思和其他人的心思完全不在一路。面对着满桌烈酒与烧肉,季桓之只是机械式地不时吃喝一点,脑中回味的却是启程回国的那一天,最后再次借探望之名去找李赫伦的那一幕情景。 “找到了吗?”当时的李赫伦因为背上烧伤,只能趴在床垫上,费力地抬头问季桓之。 “找到了。”季桓之知道,德川家的人由于有明国人家臣,对汉语口语或许有一定程度的掌握,因此他也不明说具体找到了什么东西,反正李赫伦也知道就行了。 “好、好——”李赫伦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十多年无人能破解的奥秘竟然被你解开了,你果然才智不凡,总堂主没有看错人,才将你派来寻找。” 其实季桓之挺不愿意听到这种话,毕竟入万羽堂并不是自愿的。而为了真正的目的,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那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总堂主一定要找到它,而且昔日的倭国霸主也视为珍宝,一直随身携带,直到死后才被他的兄弟偷偷取走保管呢?” 想不到毕生为此物奔波的李赫伦也不甚了解:“这件东西已经超越了我们的认知,应当只有平江元氏一族了解其中奥秘,而且是只有嫡系一脉清楚这些。” “所以其他人都只是替元氏一族的嫡系卖命而已?”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李赫伦愕然。 “我不过是说出实情,难道哪里讲的不对吗?” 对此,李赫伦也只得承认,季桓之说的并没有错。“但是,你可知道,我们万羽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 先设定一个无法达到的目标,而后拉拢信徒,行不法之举,这不就是典型的魔教吗? “诶,季千户,发什么呆啊。” 就在他想到深处时,熊广泰叫了一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熊掌上来了,这可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机会吃到的东西呀!”熊广泰提醒道。 同桌的孔定邦调侃道:“依我看,熊百户就不要吃了。”其他人问为什么。孔定邦玩笑道:“熊百户年幼尚不记事时起,不知舔舐过自己的厚掌多少回了。” 明知是有些过分的笑话,熊广泰却不以为意,至少是表面上的。他回应道:“孔副千户都说了是咱年幼尚不记事时的事情了,早忘记什么味道了,所以这会儿才要再度尝尝。” 这会儿朱后山吟诵道:“‘脍鲤臇胎鰕,寒鳖炙熊蹯’,鲤鱼、虾仁、甲鱼、熊掌,乃是曹植都推崇的四味美食。而其中又以熊掌最难发制。而发制方法,可分为水发和火发两种。水发是先用温水将熊掌泡七天,中间要经常换水,并保持水温不便。待泡透后,再用碱水涮去污物,裁去油膘,换水用小火焖煮。煮到毛能拔掉时捞出,先去大毛,再用镊子拔去小毛,这一道工序就得花去至少四个时辰。待毛全部拔光后,再搓去黑皮,揭去脚掌硬皮,接着用开水煮。见掌壳翘起,把壳爪去净,剔出骨头。放入盆内,对入毛汤,放入姜片、葱段,上笼蒸烂。而火发是先将熊掌的毛稍微剪短,用温水泡软,用黏土掺碎麦秸和成不软不硬的泥,顶毛将熊掌糊严。将木炭燃着,扒个坑,将熊掌放入,用木炭盖严,烧约两个小时。见泥发红,取出晾凉,将泥去掉,之后放入热碱水中洗净,用热水浸泡,然后用小火焖煮数个使臣。见熊掌回软再捞出,拔净残留的毛,揭净掌心的硬皮,搓净黑皮,再放开水内继续发制。掌壳翘起后去掉,每开氽煮一两次,每次都要氽透,直到没有脏味为止。见熊掌完全回软胀起,将骨剔出,放入另一盆内,添入毛汤,放入葱、姜,上笼蒸烂,将汤滗出。另添毛汤,放入葱、姜,再上笼蒸透,才可实用。” 朱后山说的头头是道,就连史世用听了也感叹朱千户见多识广,学识渊博,在各界名士家里做客时一定没少尝过诸如此类的山珍海味。 而对于李密来讲,大哥讲怎么做熊掌倒没什么,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大哥上了饭桌之后,怎么突然恢复如常了? 她偷眼打量着朱后山,只见大哥看着熊掌,脸上挂着恬淡的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这道菜勾起了他某些美好的回忆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第一〇六章 诸藩之首 河南卫辉府,潞王王府。 天色已晚,一台轿子由四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抬着自正门进入,中间轿不沾地。 轿内一人用葱管般的细指撩开一扇小窗帘,原来是个绝美的妇人。她悠然坐在轿内,一路只见那亭台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葱蔚洇润,气派甚至比得上皇宫内苑。还没过二门,就已见不少女子下人往来,几乎个个年稚容媚,与别的王府大不相同。 号称“诸藩之首”的潞王朱翊镠(liú),乃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同母亲弟弟,自出生以来就是宫中的宝贝蛋,不光穆宗与李太后宠爱,就连万历皇帝本人也对这个弟弟厚爱有加,曾赐其田地万顷,对他是任其妄为、从不加约束。万历十三年开始,潞王王府着手修建,光预算就有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白银;等到万历十七年(1589年),二十二岁的朱翊镠就藩卫辉府时,他那慷慨的皇兄又送给他不计其数的财宝家私,包括他自己本来拥有的,一共装了五百多艘船。 可以说,这个首富、那个财主,碰到朱翊镠,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即便把当年的沈万三和严嵩加一块,两家都不如潞王半府。 潞王不但贪财,而且好色,他有十几个妻妾,但仍强占民女,甚至凡新婚女子,他都要享有有“初夜权”。潞王为非坐歹,潞府人也狐假虎威。他们私设公堂,非刑拷禁,“淫用非法”,甚至出现了活钉棺中,曲死,套死,折胫,断脰之刑。可以说,全河南的百姓,对这位王爷,没有一个是不恨的。 至于那小厮所抬轿中的美艳妇人,自然是潞王看上,叫人带回来打算享用的了。 妇人眼瞅着满院的婢子丫鬟,心想:“这潞王果然好色,卫辉府街上都没什么有姿色的女子,看来十里八乡的美人都被他收入囊中了。” 走走转转了好一会,才听人报:“到了,请夫人下轿。” 妇人下轿,负责挑开轿帘的小厮瞥见穿着一身金彩通袖裙,眉目如画的美人,当场窒息,不由得酥倒了,旁边本想搀扶他以免兄弟过于失态的轿夫瞧见妇人皎如明月的亮丽容颜,竟也不自觉两腿发软,只能倚着抬杠避免摔到。 妇人见状,掩口失笑。她向前抬头一瞧,见已到了一栋华美繁艳、雕梁画栋的粉楼前,门额上雅书“暗香楼”三个字。又有美婢提灯迎上,欠身道:“王爷正在楼上等候。” 美妇迈着轻盈的步子上楼,转过一张美人屏,远远见一人坐在黄花梨贵妃榻上,旁有两、三个美人捧杯拥伴。妇人心知那人是潞王朱翊镠,上前跪下,垂首恭声道:“奴家边鸿影拜见王爷。” “哎呀,可把你盼来了!”潞王和他皇兄生的模样相似,也是浓眉国字脸,但潞王眼睛更大,胡须更加浓密,而身材却又比皇兄瘦一些,宛如长柳,这几条一搭配,倒显得一表人才,是个仪表不凡的王爷,难怪他深得父母及哥哥宠爱了。朱翊镠笑逐颜开,忽又问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奴家边鸿影。”妇人重复了一遍,心里寻思:没打听清楚人家叫什么就让小厮送人家进你王府,忒得心急且无礼了些。 朱翊镠念叨一遍,稍稍蹙起眉头道:“你一个美人,为什么却起的是男人的名字?” 边鸿影吟道:“浪头送过皇天荡,夕阳引到乌衣巷。恶风退作六鷁飞,清秋不成一鹗上。故人情亲在千里,万金不如一番纸。望断云边鸿影稀,似听枝间鹊声喜。民女的名字,便出自宋人高荷的这一首诗。” 经这一番解释,朱翊镠更对边鸿影另眼相看了:“想不到,你不光是脸蛋漂亮,肚子里也有诗书,本王喜欢!” “王爷过誉了。” “别这么谦虚嘛,腐儒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净是放屁。若光是模样好看,一张嘴满口粗鄙之语,那才令人大倒胃口——对了,前些日子在你公公府中瞧你瞧得不是十分真切,你现在抬起头来,让本王仔细一观。” 于是边鸿影微斜着头,慢慢抬起,一双好似含露的星眸斗胆瞥了潞王一眼,又赶紧驯服地低垂下去。一颦一笑,顾盼生姿,简直风情万千。 朱翊镠只觉这美人眼波流转,透出一股火辣辣的妖媚来,令他口干舌燥,目瞪口呆。与这美人一比,屋里的侍女都失了颜色,他不耐烦地将其他人都逐出去,命人关好门,只留边鸿影与自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话说这边鸿影乃是本地文员外的儿媳,虽养在阁中,从不出大门,却在前几天替潞王敬茶时被瞧上,仍未逃出潞王魔掌。朱翊镠命文员外及儿子将这个美艳人妻送来自己王府侍寝。文员外哪里敢违抗,为了全家老小,只好委屈儿子儿媳了。 强占他人妻妾,朱翊镠不会不清楚自己是何种行为,所以这会儿好声好气地问道:“美人,本王将你邀来同饮,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意,大可明白告诉本王,本王亦不会强人所难。” 边鸿影知道他是客套话,只得幽怨颦眉,言语中似有哀声道:“既然是王爷邀请奴家同饮,奴家怎敢不乐意呢?” 美人含羞,姿容更添几分,朱翊镠更是喜爱得不得了。 “本王准备了皇兄御赐的贡酒,已经存了十个年头了,即便是本王的正妃也没喝过。来,美人儿,我给你斟满一杯。”说着,朱翊镠拿起桌上金盏,打开脚边的黑色酒瓮,舀了一满杯,遥递向边鸿影。 边鸿影自然知道王爷意思,缓缓起身,款步向前,屈膝施礼,接过金盏,移到嘴边,顺势一嗅,却嗅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王爷竟也要使这种手段,是生怕奴家不乐意、誓死不从吗?” 酒里下了春药,可能是放的多了,叫人嗅出来了。朱翊镠不免尴尬。他正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不成想边鸿影倩笑着,将盏中贡酒一饮而尽。 朱翊镠恍惚了:到底是谁想睡谁呀? 他还没弄明白的时候,边鸿影霞飞双颊,眼神迷离,不知是有醉意还是发了春情。眼见此态,朱翊镠只觉脐下五寸有一物勃然挺立,刹那间膨胀至极。 “王爷,奴家可是醉了?” “是的,你醉了,快来这儿坐下。”朱翊镠搀住边鸿影两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顺势揽入怀中。 本来,作为河南最大恶霸的潞王,之前所抢掠的民女一个个都秉持着理学教条,刚烈至极,难有称心得手的,都少不了一番调教。而今日文员外知书达礼、美艳无双的儿媳,竟如此驯服,主动饮下掺有媚药的酒,投怀送抱,实在令他感到意外的开心。 边鸿影半推半就,不多时就脱得干干净净,将玉体横陈。 朱翊镠摸过美妇双乳,在小腹上轻轻一撩,令边鸿影一颤,而后又将手探向光滑无毛的股间,使得鸿影“嘤咛”一声,浸湿了两根手指。朱翊镠不能自已,把沾了边鸿影体液的手指放入口中—— 咦,怎么甜丝丝的? 想不到这美人的体液竟是甜的!朱翊镠心里叹道:美人一身是宝,如果真的得手,本王即便短寿三年那也乐意!想着,他便动手解起了自己的裤腰带。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边鸿影却拦住了他。 朱翊镠问道:“美人,你自己脱得赤条条,让人心里火烧火燎,却又不许本王宽衣解带,究竟为何呀?” 边鸿影娇声道:“王爷年轻英俊,雄武不凡,奴家仰慕。为了王爷,奴家甘愿在您面前赤身裸体,可难道王爷仅仅是想与奴家尽皮肉欢愉吗?不知王爷可是那薄幸人?” “你的意思是?” 边鸿影凄然道:“奴家今日为了王爷失了贞操,有负家里郎君,来日必遭乡邻唾弃。如果王爷只是图一时的鱼水之欢,那奴家也活不成了。” 朱翊镠此刻只想快点与美妇缠绵,哄道:“本王怎么可能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今日邀你来王府,自然是要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奴家不要听那些哄人的假话,”边鸿影道,“奴家要的是真心。” “真心?本王句句真心,绝无哄骗人的意思呀。” 边鸿影继续暗示道:“奴家的意思是,为了王爷,人家舍弃了女人最看重的东西。那王爷是否愿意为了人家,也舍弃自己最看重的东西呢?” “我最看重的东西?我最看重的东西,难道是——”朱翊镠思量稍许,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位。” 第一〇七章 邸报玄机 万历二十一年八月的一天清晨,锦衣卫副千户孔定邦来到北镇抚司衙门执勤。没有案子需要处理的日子里,他其实很清闲,只需要带着祖传的紫砂大茶壶,夹着昨天没看完的邸报【*】,往屋里一坐,沏上一壶热茶,和弟兄们吹牛打屁,消磨时间就行了。 “唉,邓二,最近有什么趣闻吗?”孔定邦翻完昨天的邸报,净是些没边没沿的空洞内容。正好看见邓秉忠在翻阅自己的邸报,于是这样问他。 邓秉忠眼瞅着邸报应声道:“前些日子,潞王娶了第十九房侍姬。” “第十九房?让我瞅瞅。”孔定邦从邓秉忠手中接过另一份邸报,抖搂一下找到那一篇报导,扫了遍然后慨叹道:“怎么说呢,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是潞王最大,他万一要是看上你娘,你都得乖乖把自己的老妈送他那儿去。” 通常来讲,即便是锦衣卫本身也不敢随便谈论政治人物,否则万一让交恶的同僚抓到把柄,小心乌纱不保。但在整个大明朝,潞王仅次于皇帝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就连皇帝本人也恣意放纵这个宝贝弟弟。孔定邦不过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完全没有需要顾忌的地方。 接着,孔定邦又看到了下一篇:“河南才子文从复科考舞弊案时隔两年被查出,今削夺举子功名,此生不得再考——真的惨,明明都是才子了,还非要舞弊干嘛,慢慢考又不是考不上?” 孔定邦翻到末页,才发现日期是七月底,这一份是上个月的邸报,还不如自己手头的新。 稍后,邓秉忠找来一份最新的邸报,再次递给孔定邦。 孔定邦随手翻开邸报,却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河南被削夺功名的前举子文从复溺水身亡,据卫辉府官府调查,推断可能是心灰意冷,跳桥自尽——这么想不开?凭着他父亲文元良文员外,就算不当官,小日子也可以过得很逍遥,干嘛非要自尽呢?” 旁边邓秉忠表示理解,说道:“读书人嘛,总归有些气节,如果这辈子不能施展抱负,无异于行尸走肉,与其庸庸碌碌过一辈子,还不如早些投胎。不过话说回来,文元良、文从复,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 “有点什么?” 邓秉忠道:“不知大哥是否了解,百十年前,江南有位才子名叫文徵明,他哥哥文徵静,读书善笔札,生平气义自胜,不为贵势拙折,喜好交诗友书画,一生游历过许多地方,据说最后在河南终老。而文徵明的孙子名叫文元善、曾孙文从简。大户人家起名都按着字辈来,这邸报里提到的文从复、文元良,会不会就是文徵静的后人?” 孔定邦想了想道:“有可能。你刚才说的文元善、文从简,他们祖籍长洲,却是在湖广衡山长大,看来文氏一族挺喜欢到处搬家换环境。文徵静一脉迁至河南,也不稀奇。”他说着说着都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这倒也是了,尽管邸报上的内容包罗万象,但如果不是名门之后,为何一个书生溺水而亡的事情都要抄录上去呢?这个文从复,八成就是文徵静的曾孙了。” 邓秉忠在旁思忖片刻,忽然道:“大哥,这其中有怪异啊。” “哪里怪异了?” 邓秉忠便解释道:“每届会试,考生入场均要过两关,脱个精光给人检验,无舞弊工具方可入考棚,在不到三尺见方的号房内吃喝拉撒睡许多日,直到考试结束方可出来。如果真的舞弊,单靠自己难比登天。” 孔定邦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邓秉忠神色一凛,道:“如果舞弊,必定与主考官有勾结。” 孔定邦不禁呆住了,旋即翻遍邸报,却无任何关于两年前河南秋闱主考官落马的报导。他凭着多年北镇抚司当差培养出来的本能,恍然呢喃道:“这其中有鬼啊。”随后他给邓秉忠算了笔账:如果文从复真的是文徵静的曾孙,文徵静虽不如其弟有名气,但一生也留下不少珍贵的字画,即便不是,那文元善做了十几年官,也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万一文从复自尽一事中真的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若有机会插手,是个增加自己财富的好机会。 其实在北镇抚司做事是很不容易的,本来管事的人就那么几个,还要处理整个北直隶的重大案件,稍不留神就可能犯了渎职之罪,能在里面座上铁交椅的都不是凡人。他们更多时候是被上面压着去查案,一文钱好处也没有,每年就那么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如果有机会吃拿卡要,做梦都要笑醒。像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跑到异国立军功这种事,几代锦衣卫才能碰上一回。而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财路只能靠自己去开辟。 “邓二,你把这两份邸报上关于文从复的内容抄一下,然后写封折子递上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骆爷派咱们去河南。” “好嘞,我等晚上回家就忙这件事。” 一想到有机会发笔财,孔定邦感觉浑身都是劲。 很快,他授意邓秉忠写的折子递了上去,过了几天后,上头给了答复: 文从复一事确有疑点,经上司们开会决定,不日将派合适人员前往河南卫辉府查案。 而这个“合适人员”里,却没有孔定邦他们几个。上头指派的合适人员,是六扇门的捕头,而孔定邦、朱后山等人,则是这些“合适人员”的协同人员。 孔定邦心里很不服气:就连协同人员,朱后山这帮人都要跟老子抢! “六扇门”这一组织,虽然里面的人职级不高,却是由万历皇帝亲自遴选出来组建的。想当年,皇帝为了查抄张居正全家,专门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捕快和杀手于一体的秘密组织。因为这个组织的秘密性,又因为总部大殿是一个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组织成员因行动机密也叫总部为“六扇门”。因为这个组织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民间广为传诵六扇门的威严恐怖。时间久了,六扇门在江湖上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一方面,“六扇门”是朝廷之官,要接受正统的朝廷制度的约束;另一方面,“六扇门”又要直接和黑道的江湖人士打交道,必须要熟悉江湖规矩。正因为如此,“六扇门”的人进得衙门,出得江湖。他们遇到的事情千奇百怪,处理事情灵活多变;他们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是江湖中的衙门掌门。他们代表衙门统管江湖一方,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却也同时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豪杰所不齿。 时至今日,六扇门在某种程度上比东厂、锦衣卫还要令人感到害怕,毕竟后两个组织主要是监督百官,而六扇门是连老百姓都看着。你锦衣卫年老退休之后,不也得属于老百姓吗? 所以孔定邦只敢生一生朱后山等人的气,却不敢对六扇门表示反感。 而且不光生气,他还得干生气,因为同为协同人员的朱后山一帮人仍在关外,他想去河南还急不来,得等。 “鬼知道他们忙什么去了?” 【*】邸报:中国古代官府用以传知朝政的文书抄本和政治情报。因为由地方政府派驻首都的“邸吏”负责传发,故称“邸报”。汉朝已经有邸,但正式发行邸报是唐朝以后。可以视作是古代的报纸。而明代邸报披露的内容广而且杂,以人而论,上自皇帝、天俪、元演,下至庶民百姓,中间杂以大量官员;以事而论,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外交等,囊括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第一〇八章 兵分两路 话说孔定邦自己找的案子,却被六扇门的人抢走了,心里自然不爽,但也只敢遥对着尚在关外还没回来的协同人员嘴上出出气。 “鬼知道他们忙什么去了?” 事实上,自朝鲜战事结束后,朱后山一行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京师,是因为他们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正是熊广泰的侄子熊廷弼。 话说去年他们把熊廷弼和杜江二人撂在辽阳,随军出征,至今已过了整一年。等到了辽阳城外的时候,熊广泰才慌了:侄子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要是弄丢了,他可对不起自己的亲大哥。 好在进城后,他们很快就在主干大街上的一处包子铺旁,找到了蓬头垢面,蹲在街边,面前放了只破碗的杜江。 “朱千户,你们可来了!”杜江喜极而泣,脸都哭得狰狞起来。 “杜江,你怎么变成要饭的了?我侄子呢?”熊广泰言下之意,当初可给他们留了几十两银子,随便雇辆车也能回京师了,要是怕不保险,找两个镖师把自己当镖押了也成;再不济,你杜江堂堂神偷,顺点银子还不会吗? 杜江哭诉道:“熊百户您那侄子太厉害了,你们一走,他就说他是读书人,不屑与我这等鸡鸣狗盗之徒为伍,把我赶出了一同下榻的客栈,还四处张贴上小的画像——您那侄子画功也是一流——下面注明:‘此乃江洋大盗杜江,各家各户严防。’小人因此断了生计,只能沿街乞讨。他还说了,若不是小人是几位大人的证人,他早将小人斩杀,传首九边了。” “传首九边?他也想得出来。”听完杜江的叙述,熊广泰不禁粲齿而笑。接着他又问:“话说回来,我那侄儿现在何处?” 杜江告诉熊广泰说,熊廷弼在辽阳的一段时间内亲眼看见各路大军过境,知道是要往朝鲜去,他估计怎么也得打一年半载,叔父短期内不会回到辽阳,所以他就自作主张,跑到建州去画地图了。 熊广泰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跑到建州去了?” 当时的建州、海西、北山等地,就好比今天的少数民族自治区,尽管法理上也属大明管辖,但当地人拥有高度的自治权,女真各部之间经常互相攻伐,每隔几年就要兵荒马乱一下,相当不安全。 “这浑小子,没跑蒙古丢了,可别在自家地盘出了事!” 但光是急得直跺脚没用,想办法把人找到才是当务之急。 本来都打算入关回京师的季桓之突然发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时出关前,万羽堂的人要他去女真完颜部城寨附近找李赫伦留下的一样东西;在日本的时候,即便找到了百窍玲珑心,李将军也并没有说就不用再去完颜部了,可见那里也藏着一样元氏一族迫切想得到的东西。如今,借着去找熊广泰的侄子,倒说不准有机会去一趟完颜部。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京师来人告诉他们,上头命令他们协同六扇门的人,去河南卫辉府调查才子文从复自杀一案。两头都不能耽误,朱后山考虑后决定,由他自己和熊广泰,带着乔虎丁胜去建州找二弟的那个宝贝侄子,三弟李密则跟着季桓之去河南,应付上头交待的差事。 纵使季桓之机智巧变,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仍是他目前难以弥补的缺陷。原本季桓之与朱后山三兄弟若即若离,是给自己一条退路。现在朱后山三言两语,托他带三弟回去,赴河南一同办案。季桓之欣然接受,却不知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无异于是完全加入了朱后山一派,从此自己的利益和命运,就和他们牢牢绑在一起了。但跟着一个成型的派系混,总比自己单干来得强。 回去的途中,季桓之骑在马上,只觉得哪里不舒服,研究了很久,才发现是怀里一样东西坠得慌,他不得不停下马来,取出那样东西。 “怎么了?”李密见他停住,便也勒住马,回头问道。 季桓之掏出百窍玲珑心,奇怪道:“之前都没感觉,今天怎么觉得这东西揣怀里那么重?” 李密道:“前几天都是步行,自然没什么感觉,今天兴许是骑上马颠簸,所以显出来了。” 季桓之认为绝不是骑马颠簸的问题:“的确重了,不信你掂量一下试试。” “我来试试。”李密驱马来到近前,接过百窍玲珑心,一时没有心理准备,险些从手中滑落,她忙握住宝珠,一句话脱口而出:“这么沉?”她这会儿相信季桓之所说的话了。今天的珠子的确很沉,感觉得有过去拿着时的三倍重,而且更加神奇的是,百窍玲珑心内部那枚绘有《坤舆万国全图》的稍小珠子仿佛被什么力量固定住了,不能在里面自由活动了。李密无法找到这两个古怪现象的原因,只能将宝珠再递还给季桓之道:“要是觉得沉,就先放马鞍囊里吧,等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研究。现在公务要紧。” 都说了这东西不是他们这个世代的人能理解的,纵使季桓之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朱后山之前捡到的两枚陨星消失不见了。 等到二人入关赶回京师,来到北镇抚司衙门的时候,指挥使骆思恭见只有他们两人,便问朱后山等去哪儿了。李密如实回答,大哥他们是去找二哥走失的侄子去了,却对杨雷潘林二人被大哥“遗弃”在倭国的事绝口不提。 骆思恭表示有些为难:“上头点明是要让朱后山带头协同查案的,光你们两人……” 季桓之听出怪异来。骆思恭身为指挥使,在锦衣卫中地位仅次于左都督岳希桐,已经够大了,他还说“上头”二字,看来真正的上头,也觉得要让他们协同六扇门所调查的案子不简单。 骆思恭思来想去,道:“李密你与朱后山相交甚厚,加上季桓之也是千户,又是受朱后山的二次委托。也罢,此事就交予你们办吧。” 查案这种事,季桓之是新手,李密倒是轻车熟路。在得知协同人员还有她最厌恶的孔定邦一伙后,她立刻准备好一套必备物品,带上三五个校尉,也不和姓孔的打招呼,就又和季桓之马不停蹄地赶往河南去了。 此一去,真是贞女失节不如老妓从良,卫辉府不知要起怎样波澜。 第一〇九章 书香门第 俗话说,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但从万历十三年(1585年)开始,不管早立秋晚立秋,入秋以后都把人冻得直抖。 因此,六扇门的七品青衣巡检商然早早就在袍子里衬了件薄棉袄,防止在外奔走时伤风感冒。他手下的两名衙役也是一样,知道一入秋天寒地冻,也各自内衬了一件棉背心,跟着商然来到了河南卫辉府文元良的宅子。 文宅光大门内的影壁就有近丈高,雕刻着福禄寿三星,里面又有假山鱼池,可以说修建的相当奢华,可见文元良当了几年员外郎,也没少获得过额外收入。不过它再怎么奢华,与同在卫辉府的潞王府比起来,也是寒碜的让人牙疼。 商然带着两名衙役,进入文宅,在会客厅内见到了宅子的主人文元良。 文元良年逾七十,仍有浓密的长髯,生得骨架宽大,坐在官帽椅中就好像是挤进去的一样,可以推测出年轻时他也是个高大英俊的才子。不过商然今天见到的文员外,面色枯黄,形容憔悴,必定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茶饭不思的结果。 “文员外,在下六扇门七品青衣巡检商然,奉命慰问您老人家,您有何烦恼,尽管向在下倾诉。”商然二十出头年纪,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而他的问询也很有意思,不直接说自己是来查案的,却只说奉命“慰问”员外。、 文元良不是蠢人,自然明白商然目的,但见到这等人物,又听到对方照顾自己情绪的话,也反感不起来。文元良唯有叹息道:“唉,我文家该有此一劫呀。” 商然疑道:“什么叫‘该有此一劫’?文员外仔细讲讲。” 于是文元良开始大倒苦水。 商然从他的叙述中得知,文元良三十四岁才有了儿子文从复,所以对其十分宠溺,除了严格要求儿子读书外,其他方面是尽可能地放纵。所以文从复尽管有才,却没什么相匹配的好品行,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心智打开,还逐渐喜欢上流连于烟花柳巷,从十六岁到死前,就得过大小花柳五六次。年初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老大不小,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个九岁闺女的文从复夜不归家,竟在一处高级勾栏院里连住了十四天,等终于回家的时候,就说要休妻,重新娶一名青楼女子。 商然产生了兴趣:“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将床笫老手——抱歉,在下的意思是,什么人竟能把吃过见过的文公子迷得颠三倒四的?” 文元良在仆人的搀扶下起身,道:“商捕头请随老夫到后面来。” 商然跟着文元良,来到一间挂满字画的书房,而字画上的印鉴表明,这些作品的确是出自大才子文徵明的哥哥文徵静之手。但商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造诣不凡的字画上,因为他刚一进门,就被挂在对面墙上的一轴美人图深深吸引住了。 “天哪,这简直是一位仙妃!”商然只觉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不由自主地发出轻微的赞叹声。 “就是这个女子,”文元良道,“这个边氏女子,将一轴画像送给我儿,把他迷得失魂,非要娶此女不可。老夫明白,哪个男子年轻的时候不会对青楼女子有些遐想呢?而且赎走烟花女子,长相厮守的风流佳话也代代都有。但问题是,娶便娶了,纳为侧室也并无不可,休妻一事却断然不行,所以老夫并未允许。见老夫不答应,我那不肖儿子便干脆收拾了几件换身衣服,直接搬去勾栏院住了,惹得整个卫辉府的人都知道,我儿是非要娶边氏不可了。 “因此,整日守活寡的儿媳羞愤不已,留下一纸辞别书信,便带着我那孙女离家出走,连娘家也不回,不知所踪。家里顿时没了人,老夫寂寞,万般无奈下,只能同意儿子娶了那边氏女。这么一来,老夫又得为勾栏院索要的高额赎身费发愁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边氏说仰慕我儿才学,自己拿积蓄缴了赎身费,并带着许多金银财宝嫁入文家。此女进了我文家门后,老夫看出来她温柔娴淑,知书达礼,言谈举止并无不妥之处,老夫方才放心。又由于自己是青楼出身,边氏担心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辅助我儿读书。” 商然思量后道:“看来,这边氏还是个好女子,说不准是哪里的名门闺秀,落难到青楼的。” “老夫也是这么想的。”文元良说完,忽地喟叹一声道:“可惜啊,千防万防防不住潞王。” 上个月,极度好色的潞王在玩尽卫辉府女子后,又听说文从复把原配媳妇气走了,娶了个勾栏院的头牌,便借着要看文徵静字画的理由,来到文家。边氏不知是潞王来,还为其敬茶,这一下子就又把潞王的魂勾走了。之后,潞王便威逼利诱,迫使文家将刚娶到家没多久的边氏塞进轿子里,送去潞王府了。 商然听出问题所在了。这文从复深爱边氏,边氏也对他一见倾心。二人好不容易在一起,却被潞王狠插一脚、横刀夺爱。加上功名被削夺,永不能再考,文从复官场情场双双失意,才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的。做出了初步的判断,商然问文元良道:“文员外,你家公子是否已经下葬?” “呃——是,上月底下葬的,商捕头还有什么疑问吗?” 商然想了想,又问:“那个边氏现在是不是就在潞王府咯?” 文元良叹口气,点了点头。 商然正考虑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疏忽的地方时,他麾下的一名衙役走到书房门口禀报道:“商捕头,北镇抚司的人来了。” 商然下意识回头看向衙役的霎那,文元良听见“北镇抚司”四个字,脸色顿时有异变。而等商然吩咐完衙役,再转回头来的时候,文元良有顿时恢复了之前的神色。 商然解释道:“文员外,此次北镇抚司的人是协同办案。” 其实,他对上头派锦衣卫辅助自己办案也非常不解。因为从法理上,六扇门一定程度上还是受到南北镇抚司及东厂管制的,如果真要与锦衣卫一同办案,也是六扇门协同镇抚司,没有倒过来的。他自己仅仅是一名七品青衣巡检,本身都不在官僚阶级当中,品级顶多算是皇帝给的恩赏。现在派来几个千户、百户的,来辅助他办案,光是想着该怎么伺候那些大佬们就够费神的了,哪里还有精力再去查案? 商然正烦恼间,锦衣卫千户季桓之和总旗李密就带着五名校尉来到了书房所在的后院。于是他出门迎接,看见为首二人,年轻一些的头戴深色缠棕帽,身穿红紵丝纱罗衣,稍微年长些的着青绿绣服,便知来者一名千户、一名总旗。商然躬身下拜,进行了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 “原来是商捕头,久仰久仰。”李密只是听说过六扇门有这么一个人,但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见商然虽是个男儿,却比多少女子都要娇柔俊俏,而且商然见了北镇抚司的人,有些怯怯羞羞,有那女儿之态,还不如粘了胡子的自己有阳刚之气,她不免心生鄙夷,产生了轻慢之意。 “我是北镇抚司的总旗李密,这位是季桓之季千户。”李密介绍道。 听了“季桓之季千户”几个字,商然眼眸一亮,看季桓之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他心里暗暗道:想不到从诏狱里走了一遭,不但没有丢了性命,还从小小力士一跃成为锦衣卫千户的季桓之就是他了。商然细心打量,见季桓之面无官场上大多数人都会带着的细微笑意,却总是凝神疑似若有所思状,便知他平素寡言少语,是个多动脑少动嘴的人。 “话说商捕头你也是刚来吗?” 李密的问语让商然的注意力从季桓之的面相上转移回来。商然轻笑着回答道:“在下确是刚到此地,才向文员外了解了一丁点情况。” 李密问他:“一丁点情况,是怎样的一丁点?” 商然摆手示意道:“请进书房来。” 季桓之便和李密步入书房,二人刚进屋,就被对面墙上的一轴美人画像吸引住了。尤其是季桓之,原本他面无表情,见了画中那鲜豔妩媚似乎贵妃,风流嫋娜又如飞燕的倾城美女,两腮忽生红晕,双眼也恨不得瞪出来了。 李密干咳一声作为提醒,才使季桓之没有失态。 季桓之缓过神来,只觉得什么吉野太夫、王嫽的,和画中人比起来,也都是俗物了。他不免心道:这如果是真人该多好。 可巧了,这幅画画的还的确是个真人。 “这是文从复的继妻边氏。”商然指着画像道。 世上还真有这等美姬?季桓之憋住没说出口。他又盯着画像,再次沉浸在遐想中。就在天人交战的当儿,他忽然想起谁跟自己说过一些特别的话来。 第一一〇章 画卷印鉴 话说季桓之在文员外家里,看见边鸿影的画像,只觉画中人兼具贵妃与飞燕之所长,美得不可方物,甚至王嫽和吉野太夫与之相比,都不过俗人了。当得知画中人正是文从复的继妻后,他更是深深着迷,险些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若不是脑中忽一闪念,想起来谁对自己说过一些特别的话来,他真得当场失态了。 季桓之正回忆着,文元良员外的话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朝廷派几位大人慰问老夫,老夫甚为感激。但是我儿的确是自己想不开,其中并没有什么需要调查的东西。还望几位大人看在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步入风烛残年的份上,将此事尽早了结吧。” 商然宽慰道:“死者已逝,文员外切不可太过悲伤。我等把事情料理妥当,自会了结。” 安慰老人的事有人做了,季桓之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到那轴美人图上了,他走到近前,看得更加仔细,注意到女子是站立在一块青石前、赤脚踩在一冽清泉中的同时,还注意到的左下角有一方小篆印鉴,乃是“滚马岭南”四字。 他随口问道:“文员外,附近可有个叫滚马岭的地方吗?” 文元良一脸茫然:“滚马岭?老夫在河南生活了六十余年,从未听过有这么个地方。季千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的?” 季桓之指着印鉴道:“上面四个字是‘滚马岭南’,既然附近没有这个地方,那或许是哪个人的自号。文员外,这会不会是令郎在世时给自己亦或是书斋起的名号?” 文元良摇头道:“不可能,老夫还是头一次听人提到这四个字,‘滚马岭南’绝非老夫所熟悉的人的任何字号。” “不是——”季桓之稍作思量后又问:“那这幅画究竟是怎么来的?” 文元良回答道:“是我那不肖儿从勾栏院里带回来的。” “不是他画的?” “老夫从没说过是我儿自己画的呀。” 季桓之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陷入了思维的误区,错认为书画大家的后人也擅长书画了。 李密也意识到这幅画别有来历,便向文元良请求,要收下这幅画作为物证。 文元良大方表示,尽管拿去。 于是李密取下画轴卷起来,手往旁边一歪似是要递给季桓之,季桓之伸手要拿的时候,她却故意往回一收,冲他面露微笑,随即双臂抱怀,把画轴牢牢攥在自己怀里了,并说:“保管物证这种小事,就不劳烦季千户了。” 季桓之一个失神,方才注意到李密的眼睛像是在说话,似有撩逗之意。他心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者说了,我又不可能对着一幅画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这样也太矫枉过正了吧? 这时文元良看了看日头道:“时辰已经临近中午了,几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妨在舍下用点粗茶淡饭,以稍解饥渴劳顿?” 李密理解老人经历丧子之痛,最需要找人唠嗑来排解悲伤,而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义务去听一个老头絮絮叨叨,所以拱手道:“文员外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等另有安排,就先不打扰员外了。等有什么问题需要讨教文员外的时候,我等再来拜访。” 北镇抚司的人都这么说了,那商然也不好意思留下来吃免费的午餐,也只能带着他的两名衙役告辞。 出了文宅,商然还想和季桓之李密套套近乎,但李密没理他,只是和季桓之及几名校尉去找适合下榻的客栈。 卫辉府地处中原腹地,西依太行,南临黄河,境内有四条大河,对当地钱粮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提振作用。其实万历十二年,在首辅申时行的主持下,朝廷为潞王选定了湖广衡州、卫辉两地作为就藩地点。万历皇帝点定了更为富足的湖广衡州,传旨在衡州府为弟弟建造王府。但朱翊镠本人上本,说:“臣愿就近,庶几咫尺天颜。”请求改为卫辉。卫辉府这才成为了潞王的属地。 李密过去经常在各地走动,见多识广,在街上扫了扫,就通过楼牌规格找到了一家看起来就知道消费得起的客栈,进去冲掌柜的说:“来四间客房。” 季桓之看总人头数是七个,以为是要给身为千户的自己单独开一间,于是推托道:“不必如此铺张,我可以挤一挤的。” 李密乜眼道:“单独的一间,是我自己要的。” 季桓之不免尴尬,他这才记起来,李密是假扮男装,为了避免暴露,住宿的话肯定是要和别人分开的。 掌柜通过来人的服饰和腰牌的穗子看出对方是京师过来的,翻看簿子后赔笑道:“几位大人不好意思,小店空房就剩三间了,要不你们挤一挤?” 有校尉提议道:“三间也不是不能住,让季爷一间,李爷你和我们弟兄每三个人一间吧。” 李密听了,扭头狠狠瞪他一眼,把那校尉弄得一惊,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季桓之心里惦记着李密拿着的那轴画,也提议道:“我没必要搞得那么特殊,如果李兄不嫌弃,就我们二人拼房吧。” 李密微微半张开嘴,一边板牙磨得嘎吱响,低声挤出一句只有季桓之听见的话:“想都别想!”季桓之疑惑稍许,才意识到对方想歪了,于是也低声解释:“你误会了,我是为了那幅画。”哪知道这句话让李密整张脸都阴沉下来了。 掌柜的见几人没有协商好住宿问题,于是建议道:“这条街的街尾还有一家客栈,那里空房多,几位实在不行就去那家住吧。” 季桓之听着都觉得新鲜:还有替同行招揽客人的? 掌柜的直言道:“卫辉府是潞王属地,往来达官贵人可是不少,看得出您几位虽说是京官,但职级不会太高,俸禄也一般,开销只会小不会大。您几位不住,有的是大主顾。”掌柜的说着,脸上还露出揶揄的笑意。 这令李密十分不满:还瞧不起我们? “剩下三间房我们要了,怎么安排是我们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掌柜的见多了有脾气的客人,也不恼,只管说:“既然您几位要了,那就交押金拿钥匙呗。一间房二两押金。” “切,我还以为多少。”李密说着把几锭碎银子拍在桌上。她其实也是打肿脸充胖子。过去说过,锦衣卫一年的俸禄不过二三十两,有时候还不全是现银,是发给你棉花和粮食,让你自己上街叫卖折现,缺德得很。三间房六两押金,一次性掏出来也是相当肉疼的。 房间是拿下了,但安排上仍然存在问题。首先李密一人一间雷打不动,季桓之觉得和校尉住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喜好安静,而且到底和朱后山一系的人没有混的太熟,真的同处一室还是比较尴尬的。于是经过研究决定,季桓之独自一人,去这条街的另一家客栈找房间住。 堂堂千户,就这么被下级下放了。 季桓之郁闷不已。当他找到另一家客栈,向打盹的掌柜要了钥匙,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步入落满灰尘、墙角结着蛛网的房间时,更是抑塞到了极点。这下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家客栈空房多了。 他叹口气,自我安慰道:“诏狱的环境不比这里差多了?我都能住上个把月——对,还有李密家的柴房,也不咋地。在这儿捱几天,又算的了什么呢?” 后来他才发现,这里未见得就比诏狱好。因为诏狱里至少一日两餐都是人家狱厨做好的。在这家客栈,想吃饭自己煮,想喝水自己挑自己烧;菜倒是有,不过是生的,而且不知道放了多久,估计是当战略储备用的,得自己炒;不过炒之前得自己生炉灶,然而柴火没有,要自己上街买。 于是忙活了半天,总算把肚皮填饱的季桓之回到屋里,顾不得满是尘土,仰面倒在榻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由于睡得较早,到半夜里他渐渐就醒了。正朦胧间,他仿佛在穿过窗楹投射在屋内的月光中看见一个人影单膝跪地,面冲着自己的床榻。起初他以为是梦,但当清晰的话语传入耳中时,他才猛然惊醒,意识到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说的是:“季千户,求您救救小人吧!” 第一一一章 夜半来客 话说季桓之在客房内半夜醒来,突然发现竟有一人跪在床榻前,哀声恳求道:“季千户,求您救救小人吧!” 季桓之不知真假,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夤夜来我屋中?”说着,他四下寻觅,试图找根蜡烛点亮来仔细观察来人。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家客栈连盏油灯都不给客人预备着。罢了,照明就靠自然光吧,适应下来其实还是能看见东西的。 那人叩首道:“小人是潞王府护卫仇星辰,恳请季千户相助。” 潞王府护卫?季桓之本能地心中一紧。在来河南之前,李密就给他提过醒,潞王是诸藩之首,除造反以外那是为所欲为,能不招惹就尽量不要招惹。现在他王府的一名护卫,夤夜来此,可别是得罪了潞王,找我避难的。于是季桓之问他:“你是如何找到本千户的,又为何要求我帮你?” 仇星辰道:“季千户去年未及弱冠,卷入会同馆案,都从容脱身,一跃成为锦衣卫千户。后又入朝应援,立下军功。这些事迹早被人传颂。小人觉得季千户必定才智超群,有非凡手段,故而特地打听了大人的行程,得知大人在此投宿,才来向季千户求助。” 人怕出名猪怕壮,季桓之真想实话告诉他,自己不过是胆子大运气好,一把赌对了而已,可没有什么非凡手段。他正欲设法赶走仇星辰时,转念一想:此人自称潞王府护卫,而我本次调查的文从复一案,其继妻边氏就是被潞王半抢半邀走的,他说不定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于是季桓之又问:“那你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不在潞王府好好当差,半夜里跑来找我的?” 仇星辰似乎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实不相瞒,小人是得罪了潞王。” 听了这句话,季桓之简直想当场把他逐出门外了。 不过仇星辰迅速叙述自己的经历,让季桓之没有机会开口下逐客令。 原来,潞王上个月娶了第十九房侍姬边氏,边氏一来,那可真叫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潞王妃以及另外十七房侍姬、夫人一时间只能独守空房了。而仇星辰与潞王第九房侍姬夏氏交好。夏氏为了争宠,让仇星辰在边氏茶水里下药,但由于事先缺乏谋划,此事败露。仇星辰为了保全夏氏,将此事一力承担,并说边氏妖媚,必是红颜祸水,希望此举能让王爷警醒。 而潞王觉得仇星辰身为王府护卫,本应全力保卫王府上下,如今竟敢给主子的侍姬下药,将来还不得谋害老子?于是将仇星辰打入私牢,准备动用私刑严加责罚。仇星辰托人向夏氏带话,希望夏氏在王爷面前帮他求情。怎料夏氏只求自保,尽可能地与他撇清关系,还向潞王说仇星辰私下里骚扰自己,有不轨之举。这一来潞王大怒,扬言要将这个绿自己的人碎尸万段。而仇星辰也清楚,潞王想碎谁是真的随便碎,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趁私牢管事打盹的时候,敲开枷锁,打出王府,四处躲藏,直到今天才找到了北镇抚司季千户下榻的客栈。 说完,仇星辰撸起袖管,向季桓之展示手腕上的一对圆形淤青,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而季桓之在适应了漆黑的环境后,不但看清了仇星辰手腕上的淤青,还通过稀疏的月光观察到了对方的容貌。仇星辰看起来二十五六,留着一字胡,五官仿佛是用镐子凿出,相当硬朗,而他肩膀宽阔,足有一尺九,坚实有力,看来是习武出身。而他自称是王府护卫,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不过,“我帮不了你。”季桓之说道。 仇星辰一愣。 季桓之解释道:“照你所说,你帮助潞王的一位侍姬去谋害另一位侍姬,事情败露才被打入私牢,本就是咎由自取。而现在你逃走不说,还跑来我这里。” 言尽于此,“别连累了我”这种话他就没明说了。 仇星辰站起来,用颇有些无奈的语气冷笑道:“季千户说的好,我的确是咎由自取。千户大人不愿意帮我,小人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文公子的死因,就要成为永远的谜团了。”说完,他推开窗户,似有要走的意思。 季桓之眉头一皱:文从复真的不是简单的自杀?仇星辰区区一个王府护卫,难道知道内情? 因为自己曾经受过冤屈,季桓之极不愿看到有人枉死。既然文从复的死亡另有原因,那他可真的要一探究竟。 “等等。”季桓之叫住了他,问:“你知道文员外家的公子是因何自尽?” 仇星辰说出一句颇有深意的话来:“其实明白人都能知道文从复为何自杀,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不敢说罢了。” “那你敢说?” “小人得罪了潞王,早当自己没了这条命,为什么不敢作证?” “只不过我得帮你是吗?” “季千户是聪明人,何必多此一问?” 季桓之便问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直说吧。” 仇星辰这才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原来他家有六十岁老母和一个五岁的儿子,居住在卫辉府城中。自从他逃出王府,潞王已经派人前去他家守株待兔。不光如此,潞王府的人还不准仇星辰的家人外出,几天下来,家里已经断炊,如果不想办法,他的老母和儿子恐怕要活活饿死了。 “你是想让我救你的母亲和儿子,对吗?”季桓之听明白了仇星辰的意图。 仇星辰重又跪地,恳求道:“小人只想救出母亲和孩子,从此远走他乡,再不与皇亲国戚或是官宦子弟打交道。如果季千户能帮小人这一回,小人必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见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季桓之也心怀恻隐,便不再有推托之意,答应了仇星辰的请求。 仇星辰感激涕零,磕了三个响头,随后递给季桓之一枚哨子,说在季千户如果要见他,城中任何地方只要吹三声哨子,他必定以最快速度赶到。交待了这些,仇星辰方才推开窗户,一溜身钻出去,眨眼工夫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一一二章 王府觐见 季桓之答应了要救仇星辰的老母和儿子,但也知道直接去他家闯过王府的人救人是不现实的,可要是不抓紧些,怕是那两个人都得活活饿死了。季桓之一时没有主意,只能先去同伴下榻的客栈找李密他们。 季桓之到地方的时候,李密及五名校尉正在大堂里吃面条。除他们以外,还有至少二十个客人也在吃早饭,光是气氛上就比自己住的那家倒霉旅馆强多了。 “哟,季爷来啦,快坐快坐——不过不好意思,我们都吃一半了,忘了给你点了,饿的话自己找跑堂的叫一份去。”李密说话声阴阳怪气,搞得季桓之一头雾水。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在季桓之的印象中,从第一次见李密时起,对方就经常有意无意地撩拨或者准确地说叫针对自己,现在自己已经混到千户了还是这样,这让他大为不解。 李密调侃道:“我是看季爷鬼迷心窍,帮你收着这幅画,顺便提个醒,敲打敲打罢了。” 旁边校尉纷纷点头称是,不过很快他们试探着问李密,表露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李爷,昨日小人们在门外看不真切,那幅画能否让我们瞅瞅?” “没出息的东西!好色有什么好处?”见教育了一番并没有收到预计的效果,李密顿觉失了面子,大为光火。 季桓之也是有脾气的人,他坐下来随口嘟囔道:“是谁在倭国和当地的花魁吉野太夫缠绵悱恻呀?” 这话涉及到了李密的秘密,惹得她干咳两声,迅速转移了话题。 “你可别以为我昨天半天在这里光是休息消遣的,跟我上楼来。” 李密把剩下的面条吸溜完,随后带着季桓之上楼进了自己的客房,从桌上的两卷画里抽出其中一卷递给他。季桓之接过来打开一瞧——嚯,竟然是边鸿影画像的临摹版,而且除了没上色和没有印章外,其余均与原画没有丝毫出入。事实上,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锦衣卫必备的一项技能就是绘画。不过必须得说,没上色却是欠缺点什么,并不如原画吸引人。季桓之拿着临摹本,并未像昨日在文宅中那样险些失态。 李密道:“做旧只需要用清茶浸润,烘干即可,而水彩颜料和裱纸我待会儿吩咐校尉去买,至于印鉴的话,想来想去还是那种材料最为合适。”李密所说的最为合适的材料,自然是在倭国时受沈将军与小西殿的启发——选择“大根”白萝卜了。 季桓之不免要问:“那你临摹这幅画是为了什么?” 李密微微笑道:“当然是给画里的主角送过去啊。” 季桓之这才明白,她这是准备去潞王府拜访一下。谨慎考虑,季桓之问:“要不要通知一下商捕头?毕竟我们是协同,他才是主办。” “难道去潞王府送一幅画都算是查案吗?我们不过是拜码头而已,用不着通知他。另外估摸着,孔定邦那伙人也快到卫辉了。趁现在赶快把事情办了,省的到时候有人碍手碍脚的。” 李密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季桓之未置可否。不过他受启发,想到了如果真的要救仇星辰的家人,直面潞王说不定也是个法子,倒不如早点去潞王府,看看这个除了造反以外可以胡作非为的王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于是,在晚些时候,喝完了自炖的瘦肉萝卜汤之后,李密夹着临摹版的画,带上两名校尉,与季桓之一同前往潞王府。 潞王穷奢极欲,除兴建官室、亭、台、楼之外,还在王府正门外,筑白色三拱桥,下挖玉带河与城河东西通,上通孟姜女、下连卫河,便于游玩。整个潞王府有屋数百间,规模极其庞大,可以说,进了卫辉府城,就几乎等同于进了潞王府了。 因此人生地不熟的季桓之李密等人,在城里绕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得过了玉带桥,方能找到王府正儿八经的正门。 四人来到王府正门口,光是看着那两扇朱漆镶纵九横七鎏金门钉的厚重大门,就不免呆住了。如果不是门钉数目的不同,他们还以为紫禁城被谁从北京搬来了。 “光这两扇门就顶我们四个人一年的俸禄。”李密感慨道。 “人家生得好,有什么办法?”季桓之嘴上这么说着,眼珠子其实都馋红了。 而门口两名身穿甲胄,扛着长戟的王府护卫见这几个陌生人来到王府门外叽里咕噜,便上前半步喝问道:“你们几人在这儿鬼鬼祟祟,是做什么的?” “喔,我们是北镇抚司的,来河南办差,途径潞王府,想拜访一下王爷。”说着季桓之取下腰牌亮给两名护卫看,不知怎的,他的手竟有些哆嗦,差点没握住。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亲王的护卫也不会太把镇抚司当回事。二人看清腰牌上的字,态度只是稍微缓和了些,略带着轻蔑的口气道:“原来是从京师过来办差的呀,想见潞王?王爷每天可是忙得很,我们哥俩也只是下午偶尔能在这道门的门口见王爷两面。你们还想进去找他?” 李密明白这俩人的意思,无非就是要进门费罢了。她走到季桓之身前,掏出二两银子递给两名护卫,称笑道:“有幸认识两位兄弟,这点小钱就当请二位喝顿酒了。” 护卫掂了掂银锭,觉得分量还算令人满意,这才敲了敲大门,冲里面嚷嚷了一声。但门并没有立即打开。李密这才意识到,还得再给门房钱,人家才会向潞王通报。 最终,闯过了重重关卡,同时也花掉了过去在朝鲜立军功所得到全部赏银的李密,走在王府内青石板小路上,忍不住低声爆了句粗口:“他妈的,迟早让你们都还回来!” 潞王府内外一共筑有望京、看花、煤山、梳妆、暗香、琼阁、藏瑰、金脊八大名楼。府中婢子目前正将几人引向金脊楼。金脊楼顾名思义,即整座楼的屋顶及飞檐皆用的是鎏金瓦片,远远望去,夺目无比,足以闪瞎狗眼。而金脊楼也是潞王会见各地访客的处所,他之所以设在此处,自然也是为了炫耀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财富与地位。 而本来积攒了一肚子火的李密,抬眼看见那座两层高,金光闪烁的楼阁时,再也没了脾气,只剩下瞪大眼珠子看楼房的精神了。 婢女将几人引到门口,欠身道:“季千户请进。” 李密下意识地要跟进去,却没注意人家只说让季桓之进屋。当婢女伸手拦住她的时候,她不免面有愠色。 婢女解释道:“金脊楼只接受正五品或同进士出身以上的客人。” 显然,李密没有达到正五品,同时也不可能是同进士出身的人。而季桓之也不过才刚刚达标。 “我是来送东西的。”李密握着画卷示意。 婢女只能报以歉意:“这是王爷定下的规矩,请不要让奴家为难。” “算了,让我捎带进去吧。”季桓之拿过了李密手中的画。 但目前存在一个问题,“等等,你知道我送画的目的是什么吗?”李密问他。 “我猜猜看。”说完,季桓之就迈步进了金脊楼。 当他踩在磨得宛如镜面的地砖上,看着自己倒映的影子时,他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见到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 第一一三章 一石二鸟 话说季桓之步入潞王府金脊楼,被磨得光滑如镜面的地砖震撼到了,看着自己的倒影,一时间恍然竟不知自己是影子还是那地上的人是影子了。 直到有个男声和声问:“你就打算这么盯着地板看一整天?” 季桓之方才回过神来,循声寻觅说话的人。很快,他就看见一男子正以颇有些感兴趣的眼神盯着自己。只见那人二十六七岁,头上用一个玉麟髻束着,发墨如漆,齐眉勒着碧波玉抹额,身上简简单单的着一件云纹锦袍,面如美玉,身若长柳,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那夜空里的明星,配上黑亮的髭须,显得英伟不凡。 季桓之端详良久,方才意识到对方正是潞王朱翊镠,于是夹着画卷慌忙下拜,恭敬道:“下官锦衣卫千户季桓之,参见王爷!” “锦衣卫千户?来找本王是想求财还是求官啊?”朱翊镠懒洋洋地往官帽椅上一瘫,旁边围上来两名年轻貌美的侍女,帮他倒茶剥瓜果。不得不说,他的声音倒是十分好听。 求财还是求官?我没打算求什么呀。季桓之想了一会儿方才会过意来:潞王身为诸藩之首,自然有无数的人想要攀附,潞王应当是以为我也和那些人一样,所以才有此一问的。季桓之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当中还有帮仇星辰救家人一条,因而觉得不能给潞王一种自己也不过势利之徒印象,但一事又不知怎么回答为妙,幸好胳肢窝里夹着一卷画,故而他回答道:“王爷,下官此行是来送东西的。” 朱翊镠已经注意到了季桓之夹着的画轴,依然明知故问:“送的什么东西呀?” “是小人偶然得到的一幅画,王爷请看。” 一名侍女走过来接走季桓之双手托举奉上的画轴,递给了潞王。 潞王吃着侍女喂的水果,两手干净,便接过画打开观赏。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脸色都变了。 “你看过这幅画吗?” “看过。” “那你可知这画中人是谁吗?” “不知。” 朱翊镠面色发青,但目光却藏威不露,他继续追问:“你这幅画从何处得来?” “文元良文员外府中。”季桓之从容地如实回答。 朱翊镠停了半晌,淡淡道:“这幅画里的人,正是本王新娶的侍姬,边鸿影。” “啊——”季桓之故意惊叫一声,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颤声道:“小人不知其中干系,小人有眼无珠,小——” “好了,不知者不罪。”朱翊镠抚慰道。而后他又好似明白了什么,问:“文元良,你去过他家了?” 季桓之答道:“不敢瞒王爷,小人奉命协同六扇门青衣巡检商然调查文从复自尽一案。但小人觉得,文从复自尽不过是他自己想不开,完全没有值得调查的地方。所以对文元良一通敷衍,之后就赶着来王府了。” “对文元良敷衍之后,就赶着来找我?”朱翊镠冷笑一声道:“那你还敢说不是求官求财?” “小人既非求官也非求财,实为求情。” “求情?”朱翊镠不解。 季桓之正盘算着怎么对潞王说仇星辰的家人那件事,忽然心生一条一举两得的计策,于是愁眉不展,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翊镠见状,问:“究竟有什么事有求于本王?本王帮你,不过举手之劳。” 于是季桓之说道:“其实,下官在京师时受过李太后恩惠,然而此次离京之前,忽听闻太后突发急症,整日只能瘫卧床上,不能言语。” “什么,太后病了?”朱翊镠猛地站起来了,两眼瞪得滴溜圆,满面焦虑。李太后是他亲娘,听说太后病了,他怎么能不担心? 季桓之继续道:“小人听说,太后的病说严重也严重,但说轻微也轻微。只是需要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三味药作为药引子,方能医治。奈何宫中这三味药已然用尽,小人官微俸薄,纵然想报太后恩情,也力不从心。”说着,他努力挤出两滴眼泪,为了他并不认识的李太后。 朱翊镠背着两手踱起步子来,走了几个来回,蓦地想起什么,于是吩咐身旁侍女:“速速准备,着得力小厮将三味药送往京师。” 潞王这儿果然什么都有。季桓之见初步计划得逞,膝行两步凑近了些,恳请道:“王爷,太后对小人有恩,小人时常想要报答,敢问送药一事,可否交给小人去办?” 朱翊镠也是没什么社会经验,被这么一忽悠,以为季桓之是想讨好太后。不过他既然把那轴可能引起流言蜚语的画像送过来了,也算帮了自己一回,这种好差事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就交予他吧。于是朱翊镠道:“也好,你是北镇抚司的人,办事应当比那些小厮奴仆靠得住。送药一事就由你办吧。你最好马上启程赶往京师,若是耽误了母后的病,本王哪怕掀翻北镇抚司也要把你法办了!” 季桓之唯有埋头诺诺:“小人遵命。” 朱翊镠一挥手,示意让他下去跟着带路侍女取药去。 不过季桓之躬身退到门口的时候,却听潞王身后有一女子声音说:“王爷何必那么急赶着客人走?奴家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呢。” 季桓之斗胆抬起头来,注意到屏风后转出一名身着象牙白广袖交领短襦、丁香马面褶裙的女子,容貌竟与那画中人一模一样。不过活生生的人的神采自然远超画中人物。如果说青楼十二钗与画像相比不过俗物,那么画像和眼前的真人相比亦不过废纸一张了。 季桓之只觉自己的呼吸都沉重起来。因为不敢让潞王看出自己盯着王爷的侍姬想入非非,他连忙低下头,努力咽了两口唾沫。 这时朱翊镠向边鸿影解释:“本王不是赶客人走,是本王的母后生病了,我急着让他送药不是?” 边鸿影道:“奴家在后面都听见了,季千户说太后的病症说严重也严重,说轻微也轻微,只是有了三味药引能好得快些。宫中那么多御医,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何况皇上也在宫中,必定无微不至地照顾太后,在他们的调理下,太后应该不会有大碍的。” 经过这样一番劝慰,朱翊镠方才安心了些,也不急着让季桓之马上去送药了。如此一来,也给了季桓之说话的机会。 “王爷,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还有事?” 季桓之道:“王爷听闻太后有恙,就急忙派小人送药,孝心感天动地。敢问王爷可否推己及人,体谅一下其他人的孝心呢?” “其他人的孝心?”朱翊镠日夜“操”劳,哪里还有闲心照顾别的人?他根本没理解季桓之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时又是指的谁。 季桓之道:“小人初到卫辉,就听闻王爷派人封住一名王府护卫的家,禁止其老人孩子出入。经打听才知是那个白眼的奴才得罪了王爷,王爷要责罚他,那也是他活该。只是一人之罪,祸不及家人。希望王爷能近取譬,不要为难六旬老人与五岁孩子,以免听说了此事的闲散文人胡编乱造,污了王爷名声。” 尽管潞王名声早已臭不可闻,但这会儿他正牵挂着紫禁城里的母后,听了季桓之这一番话,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着人吩咐下去,撤走围堵在仇家周围的人,放了仇星辰的老母和孩子一马。 一旁边鸿影见状,借势夸赞潞王宅心仁厚,把他捧得眉开眼笑,一时间真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品了。 季桓之抬眼望向这二人,心底里不免产生了一丝疑惑: 画中的边氏是那般清纯动人,仿佛一朵白莲,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却给人一种异常妖媚的感觉呢?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第一一四章 单独会见 画中的边氏是那般清纯动人,仿佛一朵白莲花,可为什么眼前的真人却异常妖媚呢? 看着潞王和侍姬调情,季桓之非但不尴尬,心底还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或许是边氏也是身不由己,虚以委蛇吧。他作如是猜测。 而边鸿影注意到季桓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免轻启红唇,粉面含笑,问道:“方才听你说了那么多颇有道理的话,你应该是个读书人吧?” 谈及这个话题,季桓之难免露怯:“小人读过几年书,不过没有考出功名。” “没有功名又如何?那文从复不一样没有功名?” 文从复在没有了功名后不久就死于非命了。季桓之只觉这句话从边鸿影口中说出来,含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这妇人的话语随时可以转化成致命的匕首一般,令人感到异常恐惧。 边鸿影锐利的目光扫过季桓之全身,而后她打开自己的画像,忽又用惋惜的口吻叹道:“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想不开作甚?可怜一月夫妻,除了这一轴画以外,再无别的念想。” 朱翊镠见边氏哀怨起来,忙轻声细语地哄她,同时还问:“这画是文从复为你作的?”边鸿影点点头,她眼眶发红,几乎要溢出泪来。朱翊镠可怜美人,便允许她留下这幅画以寄托哀思。边鸿影自然感激地说不出话来。 这下季桓之倒懵住了:文员外说这幅画的原本与他们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是他儿子从边氏处得来的。现在边氏却说这幅画是文从复为她画的。而且如果画像原本就是边鸿影的,现在这幅赝品蒙蒙别人还可以,但绝对骗不了她呀。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季桓之还在思考着,潞王可没有留他吃饭的打算。 “那个季桓之是吗?要没什么别的事,你就下去吧,记得赶紧把药送给我母后。” “小人遵命。”季桓之应声退下,出了金脊楼。 外面李密和两名校尉或坐或立,见季桓之这么快就出来了,倒有些惊讶。 “画送出去了吧,潞王怎么说的?”跟着去拿三味药的路上,李密低声问他。 “潞王并没有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幅画,却并不了解画的来历。还有——”季桓之顿了顿道:“边鸿影并没有当面指出你让我捎带进去的那幅画是赝品。” “你还见到边氏了?” “边氏现在最受潞王宠幸,自然随时陪伴王爷左右了。” 说话间,几人跟着侍女来到藏瑰楼前。“藏瑰”,顾名思义,是存放各类珍奇宝物的藏宝楼。像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这种有价无市的稀有物品,自然要当成宝贝来保管了。侍女进楼找到三样东西,分别放在三只小盒里,又用一只较大的匣子整合起来,交给了季桓之。 李密不免要问:“王爷这么大方,还送你东西?” “不是送给我的,”季桓之查验了一下手中匣子,道,“而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待侍女退下,周围都没什么人后,他方才将匣子递给两名校尉,并且吩咐:“你们二人即刻启程,送往京师凤鸣阁后门玉柳巷中间那家,屋主人若问起来就说是我送的。” 这两名校尉也是亲身参与过最初的那件案子的,自然不会不明白“凤鸣阁后门玉柳巷中间那家”是谁家。他们当时就理解季千户的意思,立刻动身了。 这下李密揶揄道:“原来你借花要献的佛,是她呀?我还当你是个纯洁无瑕的弟弟呢,原来也好这口。” 季桓之轻笑道:“给李总旗当弟弟,季某怕是还不够格。另外我也只是见别人有困难心里边难受,所以忍不住想要帮一把罢了。” “真不知道你这贫嘴是什么时候跟谁学上的?” “我和谁待得最久就是跟谁学的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半斗着嘴走到了王府门口。正要出去时,却听后面有人叫季千户。 季桓之一扭头,乃是一名侍女。那侍女叫住季桓之,说自己的主子想再见见他。 “再见见”,那就说明之前见过啊,难不成—— 想到边鸿影,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问:“王爷知道吗?” 侍女道:“如果没有王爷允许,我家主子也不敢轻易独自会客呀。” 听到“独自”二字,季桓之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而李密也通过侍女的话判断出要独自会客的人是谁,便阴着半张脸,盯着季桓之不出声。 “不太合适吧?”季桓之对侍女道。 侍女却说:“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这是在王府,又不是在其他地方。难道季千户还怕被我家主子吃了不成?” 于是季桓之转过脸来,用商量的口吻对李密道:“这是在王府,又不是其他地方,你看——” 李密可没好脸色,一句“人家是请你,又不是请我”就把他堵得没话说了。不过出于善意,在季桓之跟着侍女去之前,她还是好心提醒道:“和风尘女子扯上关系的男人,大多没什么好结果。你最好切记。” 对于李密的忠告,季桓之点头表示感谢,随后就将这话暂时封存起来,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侍女九弦七拐八绕,通过数个岔道,来到了一间厢房前。 九弦伸手示意道:“季千户请进。” 季桓之局促门前,不敢踏入。直到里面传出一声“不妨事的,王爷知道”,他才敢走进屋子。一进屋,就见里边罗幔重重,锦被一地,华丽异常。而边鸿影正跷着二郎腿,斜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关于自己的画,歪头端详。 季桓之在屋内上下左右瞅瞅,仍有些不放心地问:“夫人怎么没有和王爷在一起?” 边氏叹口气道:“贱妾就算受宠,也不可能把王爷所有的爱意全数占了。更何况我是新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赵夫人的。” 边鸿影口中的赵夫人,比潞王小两岁,本是李太后最喜爱的侍女,专门送给潞王服侍他的,二人早在宫中就已然相识,相互之间早有超越了皮肉之欢的感情。所以尽管赵氏只是侍女,但王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冒犯她,都得尊称一声赵夫人。 边鸿影注意到地上映射的人影没怎么动,便将视线从画像转移到季桓之身上,道:“别客气,随便坐。” 季桓之找到一只凳子,勉强坐了下去。面对着芳馨满体,丰标不凡的美人,他想避开目光,却又觉得进人家屋子还故意不看人家,似乎有点不太礼貌,于是他只将视线投在边鸿影的裙摆上,并不敢往上移。 边鸿影一边欣赏着画作,一边说:“好画功,若非上面有一股淡淡的茶叶清香,我一时还真看不出来这是故意做旧的呢——喔,另外就是裱纸没有丝毫磨损,太新了些——这是你画的?”也没等季桓之回答是与不是,她就用纯命令式的语气道:“把原画交还给我。” 季桓之不禁要考虑李密之前为何要制作一份赝品了,难道是有别的什么考虑? 而边鸿影见季桓之没有反应,又一次道:“不明白吗?我让你把原画还给我。” 季桓之只好回复:“原画并不在小人手里。” 边鸿影忽地笑盈盈地说道:“你蒙谁呀?速速将原画交还予我,不然我可要叫人了。” “叫人?” “如果我对王爷说‘锦衣卫千户季桓之擅闯贱妾闺房,欲图谋不轨’,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季桓之一怔:“夫人不是说王爷知道你会见小人吗?” 边鸿影有些调皮地说:“我不会骗你吗?小弟弟。” 这种言辞和态度让季桓之既无奈又紧张:“王爷并不知情?那小人先行告辞了。”说着,他就要起身离开。 然而边鸿影粲齿一笑:“想走,你走得了吗?” 话音刚落,季桓之只觉脑袋昏昏沉沉,但并未失去意识,同时遍体酥麻,身上又热又难受,仿佛腾然生出一股力量,需要找个地方将其释放。而他正对自己身体上发生的变化感到奇怪,怀疑是边鸿影动了什么手段而看向对方时,他刹那见竟觉得边鸿影比之前看见的还要好看上几十倍,好像曹子建所描绘的洛神宓妃恍然间现世降临,美得令人窒息。 “你究竟使的什么——” 话未说完,季桓之就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快控制不住那副即将变得如动物一般的躯壳了。 第一一五章 急下巫山 却说季桓之被边鸿影请去,不知被对方使用了什么手段,竟产生了最为道学先生们所批判的人欲。 就在他要控制不住自己而扑向冰肌玉骨、娉婷撩人的边鸿影的时候,忽听得外边有人叫嚷:“季千户,你晚饭是准备在哪儿吃啊?” 是李密的声音。 所谓食色性也,事实证明,古人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食必定是在性之前。这句话令季桓之立刻回忆起了昨天在低等客栈那一顿犹如开天辟地、钻木取火一样忙活出来的寒酸伙食。一想到潞王没说留他吃饭,而他需要回到投宿的客栈自己生炉灶来烹饪那些存放了不知多久的食材时,他登时清醒了过来,向边鸿影推掌示意道:“夫人还请稍等。” 甩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趁着对方一时卡壳还没反应过来,季桓之脚底抹油一样逃出了厢房,扯住门外李密的一只手就赶紧沿着过来的路往回跑,等终于出了王府大门,走过玉带桥到了街上时,他方才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起来。 而李密也终于得到机会把被握得麻痹的右手抽出来,好好按摩按摩。 “使那么大劲干嘛,薅草啊?”她龇牙咧嘴地埋怨道。 “实在抱歉——”季桓之缓了好一阵子,又道:“真是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吼那么一嗓子,我怕是要铸成弥天大错了。” 李密甩着手一边活血化瘀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季千户你可不要误会。我和校尉们住的客栈,每天晚上都会宰一只羊烹制萝卜炖羊肉招待客人,我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去尝尝?可没有打搅千户大人和谁共赴巫山的意思——喔,另外说句,如果季千户想去吃萝卜炖羊肉的话,我请客,付账还是各付各的。” 季桓之一脸阴翳道:“李总旗,有个问题困扰了在下许久,而且我也问过你一次了,但你没有作出回答。这个问题就是自从认识清高傲慢的李总旗后,你就时常针对在下,这究竟是为什么,阁下能否好好解释一下?” “你不是挺聪明吗?呵呵,你猜啊。”李密恣意地笑了起来,那嚣张的笑容令季桓之恨不得一把将她嘴唇上的假胡子给揪下来。 “我哪儿猜得出来你的心思?不是说请我吃萝卜炖羊肉的吗,我都大半日水米未进了,快带我去吧。” “别急啊,现在还早,没到时辰呢。” 虽说是没到时辰,不过等他们到了客栈的时候,才发现大堂里已经坐下了不少的客人。这家店每到天气转冷,就会烹制萝卜羊肉,由于的确做的口味上佳,又借着潞王藩地卫辉府的名头,声名远扬,因而每当这时候,想要一尝美味的客人们就会早早在堂内就坐,一边扯着闲天一边等待羊肉出锅。 李密昨天在这里吃了一顿,知道傍晚人就会多起来,但今天的客人比昨天的还要多,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看来只能和人拼桌了。” 二人和剩下的三名校尉四处寻觅,总算找到一张只坐了三个人的桌子,正好可以填满空位。 “几位,今天客人实在很多,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们拼桌同坐?”李密问完,才发现在座的三人是昨天在文元良家里见过一面的六扇门青衣巡检商然及其两名手下。 商然相当客气地——拒绝了:“不好意思,这几个位子在下是预备给别人的。还请几位麻烦一下,另找座位吧。” 他刚说完,“别人”就来了。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你们瞧,正好。” 李密循着声音回头一看,未见其面先见其吊坠。北镇抚司中她最讨厌的一个人带着四个弟兄风尘仆仆地进了客栈大堂,走到了商然这一桌。 商然一见孔定邦来了,连忙站起身来伸手示意,邀请他们一行入座。 见此情形,李密不免要问:“你们认识?” 孔定邦也瞧见他们,赔笑道:“原来是季兄弟和李兄弟,你们走之前也不通知我一声,害的我一阵好赶。怎么,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李密别过脸白了一眼,才转回头来道:“这里人多眼杂,还是私底下聊吧。” “说得对,说得对。”孔定邦和几个弟兄卸下包袱和佩刀入座,喝起了酒、吃起了凉茶,一点也不照顾站着的人的心情。 孔定邦喝完一杯,商然又给他再斟满一杯,同时说:“客房下官已经为孔副千户提前订好,一共三间,如果您觉得不好分配的话,下官可以让兄弟们再腾一间出来。” “不用、不用,三间够了,挺好。”孔定邦笑容满面。 很快他们聊起了自己的话题,李密和季桓之不想自讨没趣,只有另寻别的座位了。 好在过一会儿羊肉出锅,跑堂的给每桌客人都上了一份。闻着满屋子的肥羊芬芳,方才的不愉快转眼就被抛在脑后了。 “也不知这姓孔的什么时候认识商捕头的。”校尉们吃着羊肉议论道。 “他入司早,背景深厚,之前与六扇门的人有来往也不奇怪。”李密说。 季桓之被一块滚烫的萝卜灼到了喉咙,惹得脖子前后的两块疤隐隐作痛,他摸摸孔定邦留下的好手笔,朝商然那一桌看去,目光也随之阴翳下来。 他心道:好一个保险起见方才开火的。你不就是忌恨我那会儿在诏狱中把你的如意算盘给打碎了吗?我凭什么要舍弃自己的命来成就你?我不愿意你捡到个机会就要报复。这两笔账,早晚有一天要和你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尽管心里立誓要复仇,但季桓之也知道凭现在的自己是绝不可能整倒一个有后台的锦衣卫副千户的,而且他也认识到,自己将来和这个姓孔的还会有很多次交手,胜负不是那么容易分出来的。 与此同时,孔定邦感觉背后有两道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惹得他脊背发凉。他这半辈子过来,干过好事、也做过恶事,而这其中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无疑是欺侮过一个曾经的老实人,而且不止一次。日后,他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第一一六章 缜密分析 吃完了晚饭,季桓之与李密回到房中,开始整理今天潞王府之行所获得的信息。 首先,潞王知道有一幅关于边鸿影的画像,但他以为是文从复为边氏画的,并不了解其真实来历;其次,边鸿影非常在意自己的这幅画像,甚至不惜动用了勾栏院里习得的魅惑手段,企图让季桓之上套;那么最后,一定有什么秘密藏在画像之中,没有被他们参破。 会是什么秘密呢?季桓之双臂抱怀,盯着铺在桌上的画,试图找寻其中奥妙的同时,还要尽量避免自己沉浸在与画中人进行某种活动的遐想中。 不过对于李密来说,并不存在季桓之所要克服的那种难题,她犹如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地坐着,两眼盯着画卷,连眨都不眨一下。良久,她方才开口:“第一眼能看出的要点,无疑是这方‘滚马岭南’的印鉴了。画中,边氏站在青石前,溪水漫过脚踝,青石旁有一棵红色针叶的树——你还记得吗?” 季桓之被问得溟茫不已:“我记得?我记得什么?” “这种树啊,你记不记得我们有段时间经常看见?” 李密这么一说,季桓之一个激灵,恍然明白: “红松,这是辽东极为常见的红松树!” 确认了这一点,李密先放在一边,继续推理其他内容:“画中的边氏,看起来身材高挑、肤白貌美,而且脸蛋不大,鼻翼窄、直鼻梁。你在王府中见过她,是否和画中一致?” 季桓之回忆一番,点头道:“真正的边氏,和画中并无区别。而且我注意到,她与潞王站在一起时,并不比潞王矮多少,同时她要比府中侍女都要高不少,但因为身材匀称,并没有扎眼的感觉。” “和我比呢?” “我估计是差不多,但到底谁更高些,还得站一起比较一下才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 “算了。”李密继续剖析:“个子高、皮肤白,鼻子挺拔的女子并不少,但同时具备这几点的,仔细推敲下来,应当是山东和关外的比较多。然而山东女子偏壮硕些,像边氏这等身材,关外的可能性更大些。那么照此推断,‘滚马岭南’四个字所代表的……” 听着李密的缜密推理,一则传说陡然蹿出季桓之的脑海,令他豁然开朗。 唐朝时期,大将军薛仁贵征东时路过小辽河【*】源头,因贪恋眼前的景致而不慎滚落马下,“滚马岭”由此得名。 “这幅画,应当是多年以前,边氏还在辽东的时候,由某个人在小辽河源头为她创作的。” 在辽东,三岔河是由辽河、小辽河及太子河汇聚,小辽河又是与太子河中间汇聚。季桓之在辽东的时候,看过熊广泰的侄子熊廷弼绘下的辽东山川地貌图,他清晰地记得,小辽河源头的所在,乃是抚顺。 “边鸿影是抚顺人?”季桓之顺理成章地作出如此推断。 “不,”李密摇摇头,道,“你只能说,边氏可能是抚顺人,她也有可能只是去过抚顺,甚至是被这幅画的作者偶然间看见,画进了所谓的滚马岭这个场景中而已。而且你所推测的‘滚马岭南’的含义也未必就是它的本意,或许这方印鉴只是它的主人一时兴起,刚好刻了这四个字而已。总之,在真相被揭示出来之前,猜测仅仅只是猜测。” 季桓之只是脑筋转得快,论起严谨来,他还是远远比不过在北镇抚司中做事多年的李密的。不过一番缜密推理结果被评价为“仅仅只是猜测”,换谁都自然不会满意,于是他带着辩驳的隐意道:“不管怎么说,这应当也是很接近真相的猜测了。” “嗯——但若想更深入地探究,还得等孔定邦和商然那些人,将他们得到的线索结合起来分析才行。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们隐瞒什么。”李密说着怀疑别人会对她有所隐瞒,其实自己就没打算把对画像所作的剖释结果告诉姓孔的那帮人。 “或许吧。”季桓之道。 而后,李密收起画,起身开门道:“时候不早了,还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 季桓之点头称是,接着又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李密白眼道:“我是让你出去啊,弟弟。” 季桓之窘迫不已,只能出了屋,回到自己投宿的那家服务质量极其低下的破败不堪的客栈去了。 有些地方,是你花了钱就是大爷;而有些地方,是你花了钱,人家还是大爷。季桓之深感自己所住的客栈就属于后者。 在踩死了四五只虫子,摸黑爬上楼,搬开门板进入房间,再将门板重新嵌进门框里之后,他往嘎吱作响的床上一倒,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到了腰,摸出来一看,原来是仇星辰留给他的哨子。 仇星辰曾说,如果想要见他,城中任何地方只要吹三声哨子,他必定以最快速度赶到。 季桓之出于关心,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是否带着家人安然离开了卫辉。如果已经离开了,他留给我这枚哨子又有什么用?而且他又没说是怎么个吹法,声音是长一些还是要短一些?不对,仇星辰答应过我,若我能帮他解救老母和孩子,他就会把他所知道的东西告诉我。”瞥了眼漏风的窗户,思来想去,季桓之还是决定试着吹一吹。 三声有点随意的哨响,透过并不隔音的窗户传了出去。 接着季桓之侧耳聆听,片刻的宁静后,忽然似有一阵微风划过窗楹,而后吱呀一声,窗户打开,一个人影钻进了屋里,在季桓之的床榻前单膝跪地,拱手问候:“小人仇星辰在此,季千户有何吩咐?” 这会儿刚入夜,还有些光亮,季桓之看着仇星辰许久,问道:“这么快就过来了,你不会是一直在跟着我吧?” 【*】小辽河:即浑河,古称沈水,又称小辽河,后因努尔哈赤以战马及马粪搅浑河水、计退明军而有了浑河一名。历史上曾经是辽河最大的支流,现为独立入海的河流、同时也是辽宁省水资源最丰富的内河。流域范围在辽宁省中东部。源于辽宁省抚顺市清原县滚马岭,流经抚顺、沈阳、鞍山、营口等市,在海城古城子附近纳太子河,汇合之后称大辽河,向南流至营口市入辽东湾,全长415公里。 第一一七章 疑云丛生 话说三声哨响,短暂的宁静过后,仇星辰便来到了客房。 季桓之坐起来盯着他许久,问道:“这么快就过来了,你不会是一直在跟着我吧?” 仇星辰答道:“季千户今日曾去过王府,小人怎么可能一直跟着季千户?” “你还知道我去过王府?” 仇星辰一怔。 正好季桓之刚过足了推理的瘾,这会儿还在兴头上,将数个的问题抛给了仇星辰:“你为何知道我去过王府?为什么我一吹哨,不多时你就来到了我面前?还有,你最初说自己是逃出潞王府,东躲西藏尚且来不及,又是怎样打听到我要来卫辉,而且还住在这家客栈的呢?你又是向谁打听到的?” 几个问题接连丢出,仇星辰愣住说不出话来了。 最后,季桓之问出了他认为最重要的问题:“你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仇星辰苦笑两声,显得颇为无奈,他说道:“季千户果然聪明过人,不到一天就对小人产生了怀疑。” 季桓之心里寻思:还我聪明过人,是个人都会怀疑好吗? 那边仇星辰继续道:“既然瞒不过季千户,那小人就如实相告:小人的确是得罪了潞王才逃出王府的,这一点并没有欺骗大人。不过找季千户却不是小人自己的主意,而是小人在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一人指点才来的。” “何人指点?” “恕小人不能告知大人。” “为什么?” “因为小人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原来,在季桓之一行还未到卫辉的时候,也是一个晚上,不过主角换成了仇星辰。他躲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紧张不安地过夜时,忽然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不久之后会有个聪明绝顶而且古道热肠的季千户来到卫辉府办差,无计可施时可以向此人求助。而且之后那人还告诉了仇星辰那个季千户在哪里投宿,因此,仇星辰才会前来寻求季桓之的帮助。 聪明绝顶、古道热肠?季桓之听着这两个别人对自己所下的形容词,怎么听怎么心虚。如果说聪明还沾一点的话,热心肠真的是半点都没有。暗暗自嘲完,季桓之又从仇星辰的话里听出别样的东西:有人掌握自己的行踪。 要知道,他自从去年去辽东,到朝鲜战事爆发,两度赴日,再到战火平息,刚抵达辽阳,就受命来卫辉查案,期间就只没忙过别的。而这段时间内他执行和正在做的任务,基本都是只有内部人才了解的机密事宜,怎么会无端端地有人掌握自己的行程呢?难道说是镇抚司在京师的其他人透露出去的?没理由啊,仇星辰不过是小小的王府护卫,谁会特地帮一个得罪了潞王的小角色?又或许仇星辰此人虽然地位轻贱,但却掌握着一些重要的信息? 往往一个疑问会衍生出更多的疑问,季桓之觉得再这么想下去,今天晚上怕是不用休息了,还不如趁着现有的时间,把最要紧的问题解决了。 “不说那些了,你的老母和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仇星辰答道:“小人听闻王府的人撤走后,就委托靠得住的朋友将他们送去乡下了。季千户这番恩情,小人日后必定报答。” 季桓之道:“不用你日后报答了,就趁现在,把你上次承诺的告诉我。” “可是关于文公子的事?” 季桓之点点头。 仇星辰酝酿一番,方才道出既惊人又完全在人意料之中的话:“文从复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害。” 季桓之眉头一皱:“被人谋害?被谁谋害,又是因为什么而被人谋害?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季千户请容小人细说。” 仇星辰娓娓道来。 话说当初他受潞王另一名侍姬夏氏委托,在送给边鸿影的点心中下毒。他将点心盒送去边鸿影所住的厢房,由于是头一遭干这种阴暗的事情,所以在进去之前,仇星辰也是徘徊不定。就在屋外踌躇的当儿,他忽然透过窗户,听见屋里边鸿影和侍女九弦正在聊天,但聊天的方式似乎有点奇怪。 九弦说:“大娘子,您现在总算来了王府了,可那姓文的怎么办?” 边鸿影心不在焉道:“我能怎么办?他爱哭哭爱闹闹、爱上吊就上吊,又不是我逼的。他好色又风流,满世界勾搭小姐的时候,就应该对现在这种事有点准备。” 九弦又道:“文公子的确是好色风流,可他除了好色风流,还很聪慧啊。” 边鸿影叹口气道:“是啊。聪明的男人更吸引我。可一旦散伙,聪明可就不是什么好品质了。现在他知道那么多,万一心有不忿,醋意大发,大肆张扬出去,恐怕对我不利。” 九弦问:“那大娘子有何打算?” 边鸿影沉默片刻,仿佛是颇为无奈地说了句:“那就让他说不了话吧。” 当时门外的仇星辰听到这句,认为边鸿影是想灭口,不禁被这妇人的蛇蝎心肠吓到了,随即又发散性地想到边氏自己那么歹毒,怎么可能不会防着别人?他看了看手里盛着毒点心的木盒,都快拿不稳了。 而正在此时,屋里人听到屋外动静,立刻推门走出。见到慌里慌张、鬼鬼祟祟的仇星辰,边鸿影自然要问他来干什么。 仇星辰说是夏氏要招待新姐妹边氏,所以特地送来糕点。 边鸿影当即起疑,说送点心来别的侍姬的闺房这种事,为什么不派婢子奴仆、而是要让一个王府护卫来做?她旋即打开木盒,拔出发髻中一根银钗往里一探,果然探出毒来。这才有了后面那些鸡零狗碎。 听完仇星辰的叙述,季桓之觉得可以确认几点:其一、文从复很有可能早就探究出了边氏画像中的奥秘,加上他曾与边氏朝夕相处,甚至了解更多;其二、边鸿影随随便便就揭穿了别人在糕点里下毒的行为,这说明她本人也不简单;其三、边氏并不想让人了解她的过去,甚至不惜为此将曾有夫妻恩情的文从复灭口。 那么,她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季桓之想来想去,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领域。于是他问仇星辰道: “对江湖上的一些传闻轶事,你可有几分了解?” 第一一八章 白莲初显 “对江湖上的一些传闻轶事,你可有几分了解?” 在思考了很多后,季桓之忽然问仇星辰这么一句。这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领域,而现在,他将其纳入了自己的考虑范围。 “或者说,江湖上有哪些典型的邪派或者魔教?”季桓之问这种话就表明,他已经对边鸿影此人产生了一定的忌惮。他认为仇星辰原是王府护卫,必然是习武出身,其师父很有可能是江湖中人,或许与他谈论过一些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仇星辰想了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有。” “是哪一个门派?” “是白莲教。” 严格来说,白莲教只是一个概括性的总称。事实上,白莲教源自佛教的净土宗【*】,有诸多教派,例如无为教、黄天道、大乘教、红阳教、甚至日月神教等等,这数百个教派中,有些攀附权贵,成为所谓的高僧;有些隐居山林,潜心修行;而还有一些,则是深入到人民群众当中去,宣扬造反的意义。 自太祖攻克大都以来,他就以白莲教中崇拜的“大明王”自居,同时严禁民间的白莲教活动。但是大小造反,在二百多年间仍是此起彼伏。比如嘉靖年间的江南太湖流域马祖师领导的农民起义和山西、内蒙一带的农民起义等,皆是白莲教所为。 “而在眼下,白莲教中当以信奉‘无生老母’【**】的教派势力最为强大。”仇星辰讲述道。 “无生老母?” “对。”仇星辰道:“即便不是白莲教众,也有很多人信奉无生老母,光是河南一地就有不少。百姓们习惯称无生老母为‘老母’、‘老娘’或是‘老无生’。相传七月初七是无生老母的诞辰,届时各大庙里香火鼎盛,异常热闹……无生老母的塑像一般都是慈祥庄严、面带微笑,满头白发,身披霞帔,两手持八卦,活像一个老奶奶,她在百姓的心中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而是一位心肠极软、普度众生的老母亲,专管红尘之事,度尽受苦之人。不过在白莲教里,经常有妖女会假托自己是无生老母化身,哄骗信徒,行谋反之举。” “喔——”季桓之陷入沉思。现在,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个辽东女子,改名换姓来到河南,委身于勾栏院,利用与一名风流才子的爱情佳话,彰显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借此吸引潞王的注意力,从而进入藩王的府邸。至于为什么是藩王,可以参考下正德年间的朱寘鐇、朱宸濠,甚至是建文时期的燕王。而现在潞王是诸藩之首,倚仗着皇帝和太后的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这个女人的真实目的…… 季桓之不敢再深思下去了。倒是有两首不知何人所作的打油诗,跃然脑海: 二八佳人巧样妆,龙床夜夜换新郎。两条玉臂千人枕,一颗明珠万客尝。 做出百般娇体态,生成一派歹心肠。迎新送旧知多少,假作相思泪成行。 另一首乃是: 两脸如香腮,双眉曲似钩。 吴王遭一钓,家国一齐休。 “行了,我要问的差不多就这些了。你既然为潞王所记恨,就早点带着家人去往别处吧,这哨子也没什么用了,还给你。”季桓之说着将竹哨递向仇星辰。 不过仇星辰却推了回来,道:“尽管小人不日将远走他乡,但这枚哨子季千户还请留着。季千户救小人老母和孩儿两条性命,如此厚恩,小人岂是一时能够报答的?季千户不妨留着它,万一日后有奸佞图谋残骸千户,致使您身处险境,有燃眉之急,倘若那时小人有幸离季千户不愿,您可吹响此哨,小人必定赶来,尽绵薄之力。” 季桓之觉得仇星辰言之有理,便将哨子收了回去。 之后,仇星辰再次叩首道谢,翻出窗户,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仇星辰走后,季桓之觉得既然此次要查的案件有可能与白莲教有关,就不能马虎对付,他仔细斟酌,认为最好明天再去潞王府一趟,与那边氏好好聊聊。但想要见到边氏,潞王府的一道道门禁可是实打实的,没有银两是敲不开的。在这一点上,他稍微有些自私,不想把自己的钱花在潞王府的那帮狗腿子上,于是他次日还是去找了李密,想让别人来掏这笔钱。 不过等他到达李密所在的客栈时,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今天的进门费另有别人出。因为孔定邦正打算去拜访潞王。 “李总旗,听商捕头说你把关于边氏的画像收为证物了是吗?”孔定邦正在二楼过道,靠着栏杆询问李密。 “是的,不过昨天由季千户送进王府了。” “送进王府了?这么重要的证物,第二天转手就——哟,季千户来了啊,昨晚过得可还踏实?”孔定邦转头看见季桓之上来,问候了一句。 或许对方真的只是随口一句问候,但季桓之早就被自己住的那家客栈恶心得想吐,现在孔定邦挂着标志性的虚伪微笑向他寒暄,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没有孔副千户踏实。人没到呢,房间就先定好了。”季桓之没好气地说。 “那不是商捕头照顾咱嘛。” 正说着,商然也洗漱完毕,走出了房间,来到了二层过道上,与他们会合。 商然觉得过道上人来人往,不方便讨论案子,就让众人进他的屋,关上门好好商讨。 “也不知区区这等小案子,非要让我们这么多人一块儿查做什么。”刚进门孔定邦就是这么一句。其实案子本来就是他从邸报的只字片言中发掘出来的,他这么说无非是打着让其他人敷衍过去,自己偷偷深究的算盘。 商然关上门道:“现在唯一的物证——边氏的画像让季千户给送进王府了,下官纵有天大的本领,面对毫无头绪的案子,也无从着手啊。” 季桓之一听,心道:看来商捕头仅仅见过那幅画一次,并没有探究出其中玄妙所在。而他现在所说的话,倒有责怪我的意思。也好。 “这是我欠考虑了,我本想着把画送给边氏,可以讨好她,能问出些东西来的。” “那你问出来了没?”孔定邦问。 季桓之摇摇头。边氏的确什么都没说,这一点他可没撒谎。 孔定邦左手托右肘,右手又托着下巴上的胡须,手不动,倒是脑袋左右摇摆,让硬邦邦的胡茬摩挲着手掌,显得颇为滑稽。他考虑一阵,叹口气道:“哎呀,那只能去王府,看能不能再要回来了。” 【*】净土宗随着演化,逐渐变为邪教,其有四大罪状:第一夸大极乐世界,把极乐世界当做学佛的终点。其实极乐世界只是一个中转站,是法华经中说的化城。在无边功德佛土经中,极乐世界是所有净土中最差劲的净土,去了极乐世界还要继续念他方佛去他方世界。 第二夸大阿弥陀佛,其实阿弥陀佛只是一真法界的一个佛性众生,跟阿猫佛,阿狗佛,是一样的。而且把阿弥陀佛当做佛,正是经文说的以身相见如来,是人行邪道,从这里可以看出净土宗是邪教,教人行邪道。最大的夸张,就是十二对光,侮辱他方佛。 第三故意误导众生,阿弥陀佛根本不敢翻译为无量佛,是因为阿弥陀佛名为无量,实则有量,无量是华严经中一个数量时间,是有限量的,不是真正的无边无际,不久阿弥陀佛将死亡涅槃。 第四伪造佛经,这是真正的无耻,伪造经文“佛说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经”,在这里干脆冒充法身佛常寂光,夸大阿弥陀佛的神通,净土宗的净空法师更是无耻,直接说阿弥陀佛是常寂光,真是厚颜无耻。古代的净土宗徒子徒孙,只是冒充法身佛常寂光教化诸佛菩萨的形象,后面净土宗净空法师更是想要取而代之。可见净土宗学人真是魔子魔孙。 【**】无生老母,中国古代女神形象。传说集创世主、人类祖先、救世主于一身,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其起源于明代中叶出现的罗教,创始人为罗梦鸿。在罗教及其支派的理论中,无生老母既是造物主,又是救世主:她是人类的祖先,创造了宇宙与人类,同时又拯救沉沦于苦海中的后代,派神佛等下凡,或自己亲自下凡救度众生。明清的民间宗教几乎都以无生老母作为最高神祇,“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成为民间宗教的“八字真言”。 第一一九章 尔虞我诈 由于案子本就是孔定邦发掘出来的,他自然比谁都上心。听说季桓之这天真的毛头小子,以为给人家送礼就能获取有用的信息,把唯一的物证给造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说:妈的能怎么办?看看能不能再跟人要回来呗。 然而当孔定邦来到潞王府门口的时候,才知道想把画要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他得准备一笔进门费。但没办法,为了办差,给就给了。他拿出身上的积蓄,极不情愿地喂了潞王的那帮看门狗。 “那个,邓二——” 最后一道门禁前,孔定邦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把空空如也的手伸向邓秉忠,作盘动状。 邓秉忠挠挠头,扭捏了一会儿才掏出几锭碎银,放在了孔定邦手里。 目睹着这一切,李密别过脸去,窃笑不止。 而季桓之瞅着孔定邦咬牙切齿的神态,总觉得他比昨天李密掏钱的时候还要心疼。一个副千户还不如总旗有钱,这些年捞的都去哪儿了? 不管怎么说,打通关节之后,一行人总算真正意义上进入了王府,并在侍女的指引下,来到了潞王会客的金脊楼。 然而,又有一个难题摆在孔定邦的面前。 “潞王只会见正五品及同进士出身以上的客人。”侍女解释道。 而孔定邦,副千户,从五品。 “不是,怎么叫‘只会见正五品及同进士出身以上的客人’?你们这些奴婢仆人还没品级呢!” 侍女笑吟吟道:“孔副千户也说了,我等是奴婢,本就是潞王府的人,又不是客人。我们见王爷,当然没有品级和出身的要求。” 认钱不认人也就算了,都给完钱了,还设置门槛,真有些过分。 后面邓秉忠站出来想要硬闯,旁边本来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两名甲胄齐全、身形犹如巨人的王府护卫突然拦在了他面前。 邓秉忠气不过,道:“我们可是北镇抚司的人,你们区区两名护卫,也敢拦我们?” 其中一名护卫道:“知道几位是北镇抚司的人,小人本身是不敢拦的。但小人们身为潞王府八大铁衣护卫,是替王爷拦的。” 而另一名护卫忽然纠正道:“现在是七大。” 季桓之敏感起来:现在是七大,少了一个?很快他就意识到少的那个是谁了。难怪仇星辰自称能打出王府地牢,轻功还那般了得。 “算了算了。”那头孔定邦叫回邓秉忠,道:“既然潞王不待见咱们这种芝麻绿豆官,那就请比芝麻绿豆大一点的去拜见王爷吧。”要换别的人敢这么招待他,他肯定会琢磨着在别人家里丢几件盔甲龙袍什么的。但潞王不同,人家就算僭越了,也有皇帝老哥罩着,孔定邦是一点脾气也不敢有。 季桓之明白,又到了自己出马的时候了。 一回生二回熟,潞王和金脊楼也算熟人熟地,他从容迈步进去,依然像上次那样,跪见潞王。 “怎么又是你?”潞王大皱眉头:“我不是让你给我母后送药去了吗?” 季桓之道:“回禀王爷,送药一事,小人已经派了最得力的几名校尉去办了,想必不日就能送进皇宫。太后和皇上一定会深感王爷孝心可嘉,欣慰不已的。” “喔,那就成。”潞王稍稍放心了些,又问:“昨日就送你一份好差事办了,今天为何又来?” 季桓之没有办法,只能实话实话:“小人昨日没有说明,其实小人来到卫辉,是陪同六扇门七品青衣巡检商然等调查文从复一案的。而王爷最近纳入的侍姬边氏,与本案有着重要的联系,所以——” “放肆!”潞王青筋暴起,大声叱道:“你竟敢怀疑本王的宠姬!” 季桓之壮着胆子抬眼看向潞王,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说着:“王爷,文从复是自尽,小人还并没有说‘怀疑’二字呢。” 潞王凝眉眯眼,看样子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季桓之嘴角微微一扬:果然,正如仇星辰所说,文从复不是自杀,而是被害。潞王啊潞王,毕竟长在深宫,从小被人宠大,市井经验还不及我一个刚刚弱冠的年轻人。套还没设完全,你自己就往里头钻了。 潞王朱翊镠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应对的话语,似乎刚刚想出来,正要说,屏风后忽然闪出一人。那人身着窄袖直领月白色连身襦裙,迈着让季桓之感到熟悉的步伐,轻飘飘地走到了潞王身边,脸冲着季桓之道:“季千户,敢问您怀疑奴家什么呀?” 季桓之心里寻思:原来有钱人都是一天换一件衣服的。他低头瞥了眼自己身上那件因为经历了不少风雨,已经有些破旧的外衣,莫名生出一股自卑和不忿来。 其实他弄错了,有钱人不是一天换一件衣服,边鸿影身上的外套,从来都不会连着穿超过半天,也就是四个时辰一套,一天两套,至于剩下四个时辰,那当然是不用穿衣服的。 “季千户,回一句话就这么难吗?” “喔——”季桓之重新抬头看向边鸿影,发现对方正冲着自己微笑,笑容是那般明丽,光是看一眼,都觉得此前对她的怀疑都是站不住脚的。 “季千户,奴家问您话呢,您到底怀疑奴家什么呀?这里是王府,您想说什么就尽管畅所欲言吧。”边鸿影仍然很有耐心地问他。 季桓之揩了下额头,心道:这里是王府,让我畅所欲言,你分明是在威胁我吧?他下意识地观察下四周,看看金脊楼里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铁衣护卫,观察的同时他还顺手探向腰间——除了腰带什么都没有,佩刀在进去前交给侍女临时保管了,不然带着兵器进去觐见藩王,就是有意刺王杀驾,当场就能拖出去斩了。上回忘了介绍,这次补充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季桓之深知如果当着潞王和边氏的面把自己昨夜想到的说出来,那么他很有可能得横着出去了。慎重考虑过后,他避开最初的问题,向边鸿影说道:“夫人可还记得昨日小人送来的那轴画?” “当然记得,怎么?” 季桓之又面向潞王道:“王爷,小人斗胆,因为夫人貌美宛如仙子临凡,小人希望借用画像几日,将夫人尊容临摹,以供瞻仰。” 别人惦记自己老婆容貌,本应反感,但“瞻仰”二字让朱翊镠听得莫名舒畅,于是他随口答应下来:“我当是什么事,不就是把画借你两天嘛——借不借?”潞王问边鸿影,与她商量。 边鸿影笑道:“王爷都说了,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借就借呗。” 通过眼神,季桓之知道边鸿影知道他知道边鸿影的意图,但边鸿影只是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意图,却不知道她其实并不知道他的意图。总之,在二人都很满意的情况下,边氏叫侍女取来画像,走到季桓之跟前,亲手递到他手里,并且叮嘱道: “季千户,可要记得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唷。”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第一二〇章 另辟蹊径 话说季桓之向边鸿影索要了画像,并且口头上承诺会将原画送还。事实上,他出了王府,就把临摹本当成物证给了孔定邦,寻思反正原本在自己人手上,副本随他研究去呗。然而,在王爷面前答应人家过几天要将画还回去,总不能把可能还藏有其他信息的原本递过去吧? 不过好在听说几天后要将画像归还,同样擅长绘画的孔定邦决定,他也临摹一个副本,然后把副本的副本叫季桓之送回去,而他自己则保留下以为是原本的副本,慢慢研究。幸亏就是他们几个人,要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都来了,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个版本的画像。 而孔定邦在得到画像后,经过与邓秉忠及商然等人的研讨,也初步弄清楚了画像中的玄机,红松、滚马岭、小溪,他们也认为此画很有可能是在抚顺小辽河源头滚马岭所作的,而且夏天的几率更大些,毕竟那年头辽东的气候是个人都了解,其他三季赤脚踩在河水里,不怕风湿就这么干,而且印鉴上面的日期也印证了这一推断: 甲申年未月中。 但由于没有见过边鸿影的真人,没有亲耳听过她的口音,他们也不能肯定,边氏就是辽东人流落到河南的。 除此以外,他们还研究出了一项季桓之和李密没有推理出的东西,那就是边氏的年龄。 画中女子是披散着头发,头饰仅仅是两根头带,显然是未婚的少女,而她曾是勾栏院的头牌,受文从复倾慕,接着又在前不久被潞王看上,自然不会太老。而离现在最近的甲申年,乃是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也就是九年前。如果画像绘成时,边氏是十四到十六岁的话,那么她现在应当是二十三到二十五岁。 研究出了这些,邓秉忠不免要问孔定邦:“大哥,你说推测出边氏的年龄,对我们查案有什么帮助吗?” 孔定邦沉默良久,最终不得不承认道:“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帮助。” 就在他们因沮丧无所事事,不约而同地盯着画中的美人意淫的时候,商然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推测出边氏的年龄未必没有用处。” 孔定邦产生了兴趣:“怎么讲?” 商然道:“想一想九年前发生过什么。” 孔定邦反问:“那谁还记得?” 商然道:“准确来说,是从九年前至今,发生过那些事情,而以边氏的年龄,正好能对应上的?” 邓秉忠想了会儿,有些激动地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不过不是甲申年,而是甲申年的次年三月,那时候我还是刚入镇抚司不久,只是个校尉。那一天进衙门就听人议论,辽东总兵李成梁大破蒙古泰宁部于辽塞。此前泰宁部首领把都儿欲报其父速把亥于万历十年被阵斩之仇,偕叔父炒花等以数万骑入边掠沈阳。等抢掠完毕后,驻牧辽河,欲犯开原、铁岭。李总兵追击将其大败。据说当初把都儿之所以轻易烧掠沈阳城,是因为有汉奸从内打开城门,将蒙古兵放入的。” “说完了?”孔定邦见他意犹未尽,不免问道。 “完了。” “完了我先问你一下,敢问邓百户在兵部现居何职啊?” “大哥你说笑吗?小弟是在镇抚司当差,怎么跑兵部去了?”邓秉忠觉得大哥问的这句莫名其妙。 “喔,原来你不是兵部的人呐。那你说的这件事对于本案有什么意义吗?”孔定邦责问道:“商捕头想了解的,是六扇门能管的事,不是兵部管的事,你懂不懂?你在这儿谈论国家大事,跟咱们要办的案子有他妈一分半点的联系吗?你后边待着去!”平时挺得力的兄弟,在六扇门的人面前显得如此愚钝,真令他感到窝火。 旁边商然见状道:“是下官想复杂了。其实若想弄清楚边氏的来历,完全可以去她之前所待的勾栏院,问那里的鸨母呀。” 孔定邦立刻追问:“是哪一家?” 商然道:“下官问过文员外,他说那家勾栏院在开封府,叫满香阁。” 开封府就在卫辉府南边,从延津往南,渡过黄河就是开封府治所所在。 “今天先到这儿了,大伙儿回房休息,明天就动身去开封。”孔定邦如是决定。 “叫季千户和李总旗一起吗?”商然问他。 孔定邦想了想道:“没必要都去吧。卫辉府还得留人呢。万一这里出了点什么状况,没有人处理可不行。总之我们只是协同,一切最终应当由商捕头定夺。” 还一切由商捕头定夺。上面让一个六扇门的巡检来管着北镇抚司的千户,摆明就是要互相制约。商然怎么敢妄下决定,自然是孔副千户提出意见,由他“考量”过后,觉得十分的确实可行,最后“欣然”采纳了对方的建议,并且实行。 于是,画技同样高超的孔副千户,在连夜将边氏画像临摹出一份后,次日将临摹本的临摹本交给了季桓之,而后便带着邓秉忠等人,和商然赶去开封府了。他们取道胙城,途径延津、封丘,几天后顺利过黄河,抵达开封治所开封府城。 然而,当他们入城,向当地人打听满香阁所在的时候,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满香阁关门了。 就在其头牌边鸿影自掏腰包,用积蓄为自己赎身,跟这文从复去了卫辉后不到十天,满香阁的老鸨就遣散了勾栏女,变卖了小楼,带着相好的龟公金盆洗手,到别处做对神仙眷侣去也了。 “怎么会这么不巧?”商然也倍感沮丧。 当地的市井中人不乏嫉恨地说道:“‘鸿影仙子’一口气掏出了三万两银子作为赎身费,加上其他妞儿平时赚的茶水花酒钱,遣散完其他人,剩下的也足够一对狗男女过好几辈子的了。奶奶个腿!世上的钱都让这种人花去了!” 现在满香阁不存在了,老鸨和龟公倒是携手天涯,成就一段“佳话”了,难道边氏的出身就无从调查了吗? 倒也不是。 本地百姓告诉几位差人,说是满香阁的妞儿拿了一笔遣散费后,有的去别地从良的,也有的沾染了不良习气,不愿意早早嫁做人妇,被束缚在深闺大院里,放荡些的仍是重操旧业,不过这回不必签卖身契,而是当了拉皮条的,帮别人介绍暗娼,偶尔自己也亲身上阵爽一爽,其中一个就在府城西坡街右手第四条胡同最里面,门上挂个八卦盘子的就是,如果是反面,就可以敲门进去。 得知边鸿影当初的一名“同事”就在西坡街,一行人再度燃起希望。不用多说,他们准备好银两,即刻赶往西坡街,同时但愿等他们到的时候,门上的八卦盘子挂的是反面。 然而不巧的是,他们找到地方的时候,那间屋子门上的八卦盘挂的是正面,这表示里头有客人正在进行愉悦身心的活动。几位差人纵使是北镇抚司和六扇门的人,也不方便硬闯,毕竟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 好在没过多久,有个穿长衫、戴方巾,手拿折扇的文人墨客打开门,从里面出来了,并且顺手帮屋主人将八卦盘翻了过去。 “幸会、幸会。”孔定邦故意跟人家寒暄。 “幸会幸会。”那文人也挺客气,回句礼便打开折扇挡住下半边脸,忙不迭地快步走开了。 待那人走后,孔定邦对着同伴调侃道:“你们看这帮文人骚客,满腹经纶,一张嘴就是仁义道德,一边骂着不守贞洁的妇人,一边把钱送到这种地方来——” 没等他说完,一个尖细刻薄的声音从门里头传出来:“说什么呀?我这种地方怎么了?” 屋主人现身了。 第一二一章 当场去世 却说孔定邦正在批判那些虚伪的文人墨客,说他们“一边骂着不守贞洁的妇人,一边把钱送到这种地方来”时,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我这种地方怎么了?” 几人回头看去,恰好看见一位穿着红袄石榴裙,脸搽得雪白,眉毛画得极长,嘴唇抹得通红的妖冶妇人,右边身子倚在门框上,正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这帮汉子。 “说呀,我这种地方怎么了?”那女子瞪着俩眼,咄咄逼人地问。 “这种地方……”孔定邦思考稍许,道,“简直就是造福广大市井百姓的。” “瞅你那个鳖熊样儿,油腔滑调倒是一套一套。”女子冷笑道:“我可跟你讲清楚了,这么多人一块儿来,可得排队,要是一起得另加钱。” 这番粗俗的话听入耳,惹得众人纷纷干咳。 妇人哼了声道:“突然又咳起来了,一帮肺痨鬼吗?有病的老娘可不接啊。” 这种地方,作为六扇门的青衣巡检,商然过去是来过的,他最是知道该怎么和这种女人交流。于是他走上前去,对女人低声道:“你这妇人,可听好了,我等是奉旨查案,有些事想向你了解一下,不耽误你做生意。如果你说的正好是我们想知道的,还会额外给你够两笔买卖的银子。”说着,商然取下六扇门的腰牌,给妇人看了一眼。 妇人看见“都察院”三个字,冷脸乍然就变成了笑脸。“唉哟,你这小白脸可算会说话,要聊什么进来坐下喝着茶慢慢聊。” 妇人将众人引入院内,将八卦盘翻成正面,随即带上插上了门闩。 房子内除了开门的妇人外,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寡妇,正是这妇人拉来的暗娼,与案子并没有什么关系。而做买卖的妇人艺名叫柳依媛,原是满香阁的中等歌妓,是边鸿影过去的“同事”,算不上姐妹。 进了院子后,孔定邦、邓秉忠、商然三人随柳依媛进了她的屋,留三校尉和两名衙役在院子里和那两个小寡妇赢奸卖俏去。 而进了屋关上门后,得知差人们要问的是关于边鸿影的事情,柳依媛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只谈边氏当初在暗香阁是如何地受欢迎,被称作鸿影仙子,甚至有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却绝口不提边氏是如何来到暗香阁的。 邓秉忠听她顾左右而言他,十分不满,当即表示不满:“你这妇人,在镇抚司和六扇门的人面前都敢避重就轻,迟迟不答,好大的胆子!” 柳依媛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我就是一拉皮条做暗娼的,镇抚司和六扇门怎么了,就算不服气拿了我,又有什么意义吗?” 邓秉忠恼怒不已,却又顾及面子,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一个弱女子动手。 而商然知道柳依媛一类人的品性,当即掏出一锭银子,拍在茶几上道:“你只管说,赏钱不会少你的,这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等你说完就给你。” 柳依媛见了银子眼珠子都红了,她一把扫起银子,掂了掂,觉得分量还算满意,方才掖进怀里,正儿八经地开始回答几人的问题。 孔定邦道:“我再问你一遍,与你同在满香阁待过的边鸿影究竟是什么来历?” “别急嘛,容奴家想一想。那边鸿影——”柳依媛竖起右手食指,抬眼望着上门框作思考状。 “边鸿影怎么?” 柳依媛眼睛盯着门框,还在思索中。 三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等着她吐出什么劲爆的消息来。 然而,过了许久,柳依媛仍然没有说话,甚至连身体也像是凝固成了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想件事情不至于入定吧?”孔定邦双臂交叉在胸前,拧起眉头盯着柳依媛,看了一会儿,他的瞳孔猛然扩大,浑身的汗毛也倒竖了起来。因为他发现,柳依媛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真的就是两只黑白的肉球而已——她死了! 孔定邦不由自主地放下双手,攥住椅把,整个身体往后上方缩去。 邓秉忠见大哥这样,不免奇怪,可当他从柳依媛的脸上观察出与大哥发现的一样的结果时,他也禁不住惊恐起来: 刚才还神采飞扬说着话的大活人,怎么就一抬手的工夫,变成了一具尸体! “怎么了?”商然见二人神态反常,不解地问。 邓秉忠咽了口唾沫,捋了捋似乎突然间肿胀得堵住喉咙的舌头,指着柳依媛道:“她、她死了!” “什么?” 商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半步,伸手碰了下柳依媛的胳膊,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开始还有些不相信,他又用力推了一把,见柳依媛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侧倚过去,手臂无力地垂下,他才吓得一个激灵,接着整个人几乎魂飞魄散,往后瘫倒在了座位上。 他们毕竟都是专业人员,见过的死人可不少,短暂的恐慌过后,几人恢复了理智,决定验一验柳依媛的死因。不过,不是在这里。 商然道:“我从未听说过有种病能让人先前活蹦乱跳,眨眼功夫就成了一具尸体的。柳依媛一定是遭他杀。现在屋里就我们三人,谁都有嫌疑。所以我觉得,要将季千户他们叫过来,一起验尸。” 孔定邦一听就来气了:“怎么,你怀疑我?这案子本就是我找出来的,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死证人?” 商然道:“孔副千户息怒,下官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只是事发突然,出乎了常人的意料。出于保险起见,下官觉得还是采取稳妥点的办法比较好。柳依媛的尸体先不要动,等季千户他们来了再一同查验。” 而邓秉忠则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现在人死了,院子里那两个小寡妇怎么办?” 这倒提醒了商然:“那两人尽管与文从复一案无关,但相对而言,她们也是身处柳依媛被杀现场的,所以不能放走,待会儿也要调查。” “那就这么定了,邓二——”孔定邦吩咐道:“你派一名校尉回卫辉,通知季桓之和李密,让他们过来一起验尸,再让另外两校尉去附近的摊子订几碗面条和一笼包子,我们中午简单点,就在这儿凑合一顿,记得找的钱要还给我。”说着,他摘下腰上那一只装满铜钱的袋子,丢给了邓秉忠。 “是。”邓秉忠接了钱袋,立刻出去,反手带上门,先从袋子里面顺了四五枚铜板,然后才指派校尉做事。 孔定邦等人估计校尉一来一回把季桓之几人叫过来估计也就两三天,加上现在气候寒冷,柳依媛的尸体应当不会腐烂,所以他们退出来封好门窗,暂时不进柳依媛的房间,一边盘问院子里的另外两名女子,一边等候季千户几人的到来。 而那两个小寡妇是因为丈夫早死,自己被求贞节牌坊的娘家逼得不能改嫁,守着空房空虚难耐,倒是婆家人开明,见她们可怜,暗示她们来柳依媛这里做暗娼,既解决了生理需求的问题,还能赚点银子补贴家用,毕竟婆家儿子没了,少了个劳力,不能为了所谓的名节就不管生计了。 这两个寡妇听说孔定邦等人是京师派来查案的,又得知柳依媛暴毙,吓得是六神无主,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己是清白无辜的,生怕被抓去官府。其实她俩被抓都不怕,怕的是万一要上公堂受审,街坊四邻围观,她二人暗地里做的营生被广而告之,官府不处理,娘家人都要把她们活活打死。 “你们不要怕,我等弄清楚情况,如果你们二人委实与案子无关,本官是不会为难你们的。”盘问的间隙,孔定邦抚慰两人。 而商然感觉从这两个寡妇嘴里问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直接出了院门,绕到柳依媛房间那扇小窗户的外面去检查。 孔定邦回头一瞧商然不见了,便也出了院子找到他,问:“商捕头跑到这里做什么?” 商然扒着窗沿道:“方才屋里除了柳依媛外,就只有我、孔副千户和邓试百户三人,与她对面而坐。我们三人相邻,谁手上有点动作是不可能藏住的,那么柳依媛暴毙,应当是有人从别处出手。下官找来找去,就只有这扇窗户了。” 孔定邦明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有人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面的窗户投射暗器,杀死了柳依媛?” “不错,”商然点点头道,“下官在六扇门做事,经常与江湖上的人打交道。其实对江湖深浅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暗器尺寸小,飞行中极易受到风向干扰,因而真正能自如使用的人少之又少。在过去,光是十步开外,能投射钢针命中靶子,就得苦练三到五年。许多人吃不了那种苦,加上暗器被视为旁门左道,所以多数江湖人是用精巧的器械投射暗器。这类器械往往十分精巧,是不传之秘。所以若能知道柳依媛是被何种暗器杀死,就能够通过我们六扇门在江湖上安排的线人,顺藤摸瓜,查出真凶。” 孔定邦了然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查明杀死柳依媛的是何种暗器了吗?” 商然指着窗户纸上的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窟窿说:“查出来了,是飞针。” 第一二二章 三顾王府 商然指着窗户纸上的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窟窿,说杀死柳依媛的应当是飞针。 “飞针?”孔定邦看着白色的窗户纸以及上面的小孔,陷入了沉思。 “江湖上有一个组织尤为擅长使用暗器。”商然说。 “什么组织?” “暴雪坊。” “是暴雪坊?”孔定邦看过衙门案牍库里存放的卷宗,读过壬寅宫变和世宗皇帝之死的真相,知道暴雪坊这个组织,是但是对其认识也只是停留在纸面的只言片语上,并未真正深入了解过。勉强说来,见过当初被朱后山抓进来关几天就放出去的寇小罗,算是稍微接触了一下。 商然作为六扇门的人,对朝廷的了解不及锦衣卫,但对江湖上的传闻要更熟悉些。他说:“一般听说过这个组织的人,只知道他们是起源自五代残唐,由厌倦了战争的流人组建,专门做一些有高额回报的危险工作。并且在两宋之交,暴雪坊分裂为南北两部,北方暴雪坊投靠金人,成为金人控制中原百姓的走狗,而南方暴雪坊依旧秉持过去帮规,从不涉足政治,两部老死不相往来。但到了我大明朝,暴雪坊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现在的暴雪坊,是分为两派,一派仍旧收钱去做一些刺探情报、暗杀目标的勾当,另一派则是不再接受金钱委托,却总想涉足朝廷,刺杀一些他们认为祸国殃民的奸臣或是昏君,企图借此影响朝政大局。不过与宋朝的南北分家不同,现在的暴雪坊两派是合作关系,一派提供资金,另一派用这些金钱去完成所谓的‘政治理想’。” “有理想的恶徒,有意思。”孔定邦对这个组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真有一种想和他们较量较量的想法。 不过现在房间封住,柳依媛究竟是不是死于暴雪坊刺客的飞针、以及凶手杀死她的目的都不能确定,一切都得等季桓之李密等人过来才好一块儿探究。 却说他们派出一名校尉赶回卫辉,要告知季桓之开封府发生的事情,并让他们立刻前往开封。然而一天以后校尉回到卫辉,只见到了李密,至于季桓之,则是三顾王府,送画去了。 这一回因为有王爷和边氏提前打招呼,季桓之没有花一文钱进门费,就带着画轴顺利进入了王府内院。不过这次侍女们并未将他引去会客的金脊楼,潞王知道他来还画,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亲自去接见一个才五品的锦衣卫千户,而是让宠姬边氏自己去料理。所以侍女们引着季桓之,来到了他曾经来过一次的厢房前。 季桓之看见熟悉的屋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道:“几位姐姐,这画就请你们捎给夫人吧,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这就得走了。” 侍女道:“夫人的画像,奴婢们可不敢拿手污了,大人还是自己送进去吧。” 季桓之回忆起上次的事情,再想到这回可没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问你晚饭在哪儿吃,难免在门外驻足不前,徘徊不定。 “季千户只管进去,这里只是夫人午休的屋,又不是寝室。”几名侍女见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是千户,而且这个所谓的千户连一扇门都不敢进,真像是里面有大虫会吃了他一般,纷纷扭过脸去,掩口窃笑。 就里面罗幔重重,锦被一地,还只是午休喝茶的屋,每天睡觉还要换两个地方,有钱人的生活真的搞不懂。季桓之摇摇头。侍女说了只管进去无妨,但她们“不会骗你吗?弟弟”,令季桓之犹豫了许久。 侍女见状催促道:“季千户真有意思,还个东西还如此忸怩,再不快些,王爷可就要找夫人了。” 季桓之感觉这话听起来十分别扭:什么叫“再不快些,王爷可就要找夫人了”?搞得我好像要为非作歹一样。只是这般扭捏,真让王府的下人们都小瞧了。他决定不再多虑,反正自己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季桓之走上前一步,敲响了房门。 “夫人在吗?” 屋里没有回音,季桓之觉得边鸿影可能是睡着了,只好大点声问:“夫人在吗?” 俄顷,屋内传来边鸿影的一句:“你叫谁夫人呢?” 稍许,边氏的贴身侍女九弦打开屋门,请季桓之进去。 走入屋内,季桓之看见边鸿影身穿一件白色绸缎外衣,一手撑着脑袋,斜卧在榻上,正闭目养神。 边氏听到有人进屋,知道是季桓之,便再问了一遍:“你方才叫谁夫人呐?” 季桓之一时卡住壳,接着才会意,解释道:“在下叫您‘夫人’是一种尊称,并不是王爷所称的‘夫人’。”而后他把画轴往前一递,道:“夫人,在下前来归还画像的。” 边鸿影这才睁开眼,用另一只手示意道:“打开我瞧瞧。” 季桓之打开画像,边鸿影瞅了一眼,失声笑问:“季千户觉得奴家几岁啊?” “夫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边鸿影道:“上回就拿临摹本来骗我,这回居然拿的是临摹本的临摹本。如此拙劣的手段,三岁小孩都骗不了吧?” 临摹本的临摹本?季桓之拿到孔定邦归还的画像时也没打开看,还真不知道世上又多出了一副临摹本。 “我说,你们就这么喜欢留着奴家的画像?”边鸿影嫣然一笑,露出四颗珍珠般的皓齿。“奴家自知还算有几分姿色,如果季千户真的觊觎,奴家也不是不可以满足你。”说着,边鸿影轻轻甩了下头,一时间发钗散落,青丝如瀑。 这时,侍女九弦忽然退出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季桓之一个激灵,警觉起来,问:“夫人这是何意?” 边鸿影扭动了一下身子,露出雪白洁净的小腿,嗲声道:“嗳唷,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还说你不垂涎奴家?” 季桓之忙别过脸去,推掌示意:“夫人千万不要这样。你不是索要画像原本吗,在下这就回去给你取去。” 边鸿影用左手食指抵着嘴唇,轻笑了几声,道:“你以为奴家不知道这是你想要脱身的托辞吗?放心,你屡次把奴家当未开智的小孩子糊弄,奴家岂是能轻易放你走的?今天,非让你交待在这里!” 季桓之顿时紧张道:“为了一幅画,夫人至于杀我吗?”随即他观察了一下边鸿影周身,寻思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应当没有杀自己的能力吧? 不想边鸿影“噗嗤”一乐,笑道:“季千户想到哪儿去了?奴家才不是要杀你呢,奴家是要吃了你——用下面的那张嘴。” 季桓之一个处男,哪里懂下面那张嘴是什么意思?但他仍然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却未失去意识,同时遍体酥麻,身上又热又难受,仿佛腾然生出一股力量,需要找个地方将其释放。这种感觉和上次来这里一模一样。 季桓之努力克制住体内那股好似一头要冲破牢笼的猛兽一般的原始欲望,指着边鸿影质问道:“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边鸿影手里卷着一缕发梢,媚眼如丝地挑逗道:“你猜啊。” 季桓之四下寻觅,终于发现了床位摆放的一只正冒出青烟的香炉。 原来是熏香。 他当即明白,他两次莫名欲火焚身,是因为边氏在屋里点上了掺了助情药物的熏香,他吸入了混有药物的烟雾。 于是季桓之捂住鼻子,只用嘴呼吸—— 然而并没有什么鸟用,好像嘴吸的气就不用进肺里一样。被助情药勾起的欲望仍在迅速吞噬他的理智,过不了多久—— “你就要成为我的奴隶了。”边鸿影说道,她显然是志在必得。 奴隶?季桓之忽然记起仇星辰与自己所说过的话。当初他怀疑边氏与白莲教有关,白莲教数百个教派,不乏有以迷幻药物控制信徒的,现在何不诈唬一下边氏?季桓之便假模假样地双手合十,将之前了解到了白莲教口号念了出来:“白莲肇生,元尊始创,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释迦佛去,弥勒佛生,有难相死,有患相救。” 边鸿影笑容转瞬褪去,她脸色陡变,翻身坐正,熄灭了香炉,问:“你也是白莲教的人?” 第一二三章 查验尸身 话说季桓之试着诈唬一下边氏,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念出了他从别处了解到的白莲教口号。而他一念完,边鸿影笑容转瞬褪去,她脸色陡变,翻身坐正,熄灭了香炉,问:“你也是白莲教的人?” 季桓之感到这个“也”字很微妙,边鸿影问“你也是白莲教的人”,是不是说明她本人就是白莲教中人?不、不对,前两次见面,就发觉边氏智计过人,喜怒不形于色,她“不会骗你吗?弟弟”。也许这个“也”字是为了套对方的话呢?季桓之深思熟虑过后,只反问了边鸿影两个字:“你是?” 边鸿影眼珠兀地转了一圈,同样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只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其实,和上次一样,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猜疑链当中。季桓之并不肯定边氏就是白莲教的人,同样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以为自己也是白莲教众,此外他也不知道边氏是不是能确定他能否肯定地认为自己是白莲教众人;这些问题相对应的问题,在边鸿影哪儿一样存在。所以,边鸿影只能说句“你走吧”而已。 这一次的较量,不分胜负。 因为熏香熄灭,季桓之又一直在努力克制药力激发的冲动,现在药效散去,他得以从容退出门外。然而就在出了门走了五步之后,他发了一身大汗,几乎浸透了全身的衣服。他心有余悸的是:如果边鸿影并不知道白莲教、或者说与白莲教并无任何关系,那么刚才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捐在那里了?万一真的和潞王的侍姬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当如何? 季桓之犹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出了王府,去找了李密。正好此时李密已经从孔定邦手下的校尉口中得知了开封之事,正准备找季桓之一块儿前去,现在看见失魂落魄的人来了,冷笑着调侃道:“怎么,季千户是不是又虎口脱险了?还是已经被吸干了?” “吸干,什么意思?”季桓之一脸懵。 “嗐,这都不懂。”李密见这个“弟弟”不能理解个中妙处,顿觉意兴阑珊,没有挑逗的乐趣了,便和他说起了正事:“姓孔的派人来请季千户去开封府验尸。” “验尸?”季桓之不明白,为什么孔定邦和商然他们去了开封府,就多出一具尸体需要验。 李密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们急着叫我们赶紧去,怕晚了尸体就开始腐烂了。” 为此,季桓之只能暂时放下破解与潞王府内那个神秘女子边鸿影的猜疑链的任务,随孔定邦手下的校尉一同赶往开封府。 开封府在太祖时期,曾一度成为京城。不过由于开封边上就是黄河,地势平坦,河沙淤积,黄河堤岸高出开封城,一旦绝堤后果很是严重,历史上几次被淹,宋朝古城就是被埋在了一堆泥沙下。加上早年中原太过破败,所以就废置了。不过后来开封成为周王的藩地,经过两百年的发展,如今已是相当富庶。至于现任周王是朱肃溱,太祖的十三世孙,平常有事没事经常和潞王混在一起,互相邀约吃饭喝酒玩女人,过得逍遥自在。当然,周王在眼下,并不会与这帮锦衣卫的人有任何交集。 等两天后,季桓之和李密等人跟着孔定邦麾下的校尉来到西坡街右手第四条胡同最里面的小院子时,孔定邦和商然几个正在天井里围坐一圈,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和一具死尸待在一所宅子里的样子。至于本来在这里的两个小寡妇,因为的确与案情无关,早就放走了,所以现在院子里就只有一帮大老爷们。 孔定邦等人见季桓之一行来了,放下碗筷,向对方叙述三天前发生的事情,并指指锁好的那间屋子,示意死者尸体就在屋内,并没有挪动。 季桓之等人在街边面摊草草吃了午饭,便立即着手验尸。 随着屋门打开,一股淡淡的臭味飘入鼻孔。尽管现在气候比过去寒冷,但毕竟没到冬天,死尸又不可能拿盐腌制一番,腐烂仍是不可避免的。 几人在鼻子前扇了扇,看见了侧倒在椅子上的柳依媛尸身。 “怎么验?”季桓之不懂中间流程,问其他人道。 “把床板搬到屋子中央,将尸体衣服脱光了放在上面检查。”商然告诉他。 “把她脱光了?”即便是面对一个死人,季桓之还是难免尴尬。 “不然怎么验尸?” 尸体已经凉透了,趁热是不可能了,众人也没有任何的变态想法,合力将床板搬到屋子中央,将柳依媛放上去就开始剥衣服。当然,这种活肯定是校尉和衙役们干,季桓之、孔定邦等人就在旁边看着。当衣服脱到亵衣,露出特别的部分的时候,季桓之忙别过脸去。孔定邦取笑道:“女人和男人身体上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胸部大了点,下面凹进去罢了,谁生来还不是光溜溜到这个世上的,谁看不得谁呀?” 是啊,谁生来还不是光溜溜到这个世上的?现在人死了,光溜溜地再给人看又怎么了?更何况我们验尸是为了找凶手,算是替死者报仇,正大光明。姓孔的人不咋地,说话还挺有道理的。季桓之这才消除了心理上的压力,正眼观察死尸。 由于柳依媛死后一直保持侧倒的姿势到现在,已经僵硬,没法扳直,所以放在床板上也是斜着的。而且尸身的右臂、右肋及腿部已经出现了尸斑,这是由于人死后血液不再循环,受重力影响积聚在尸体摆放时偏下的位置,失活并且凝固,透过皮肤映出颜色的缘故。而且柳依媛的指甲显得长了,头发也干枯竖立,这种种特征,都不是活人能轻易伪装出来的。 孔定邦一边验看着尸体,一边问商然:“商捕头,你说柳依媛有可能是被飞针杀死的,可找到暗器了没有?我这儿摸了一圈了,什么都没找到。” 上次商然说凶手很可能是在柳依媛背对的窗户外用器械发射带剧毒的飞针将其杀死,因此孔定邦在尸体的后颈和脊梁一带检查,却一无所获。 “没有吗?”商然走到后边来,盯着尸体后背扫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钢针一类的东西,于是他顺着脊椎骨往上摸,探到了尸体的发髻下面。忽地他眼眸一闪,手指慢慢捋动,待抬到眼前,食指和大拇指之间,夹着一根长长的钢针。借由这根钢针,商然很快给出了自己的推断:“三天前,我和孔副千户及邓试百户与柳依媛说话时,后窗外有人射出飞针,正中柳依媛后脑,将其杀死。” 孔定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的后脑勺一旦受到严重创伤,就会立即死亡,甚至连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这也很符合当时柳依媛抬手说着话,突然就僵住毙命的情形。” 找到了凶器,季桓之不禁问他们:“那么是什么人,究竟又是为什么要杀这么一个拉皮条的妇人呢?” 孔定邦道:“商捕头说江湖上真正能将暗器使用得得心应手的人并不多,但有个组织尤为擅长使用,那便是暴雪坊。至于为什么要杀柳依媛,就不太清楚了。” “也有可能是仇杀。”商然揣测道。 目前除了一根钢针外,并无其他收获,具体怎么回事,多半只能靠猜。 李密心细如发,追问细节:“那么柳依媛死的时候,你们和她在干什么?” 商然道:“就是在说话,我们三人面对柳依媛围坐,中间是茶几——就是在这里。” 李密循着他指的位置看见了一张茶几,上面放着四只白瓷杯子,里面还有一点隔夜茶。她按照商然的指点,拿起柳依媛曾用过的杯子,移到鼻下嗅了嗅,接着又放了回去。之后她又走到后窗,看见了里外两层窗户纸上的两个针孔,陷入了思索中。 “想到什么了吗?”季桓之走到她身边,问了一句。 李密如梦方醒,看了季桓之一眼,随即转身对商然道:“商捕头,你在六扇门做事,接触的江湖人应当比我们多。敢问你能不能查一下河南一带暴雪坊组织的情况?” 商然道:“暴雪坊行事隐秘,人员行踪诡秘,确实不太好入手。不过我在江湖上认识一些朋友,兴许他们能帮上点忙。” “那就麻烦你了。” “李总旗言过了。”说罢,商然叫上自己手下的两名衙役,出门办事去了。 商然走后,孔定邦伸了个懒腰,表示没什么事情的话他要睡个午觉去。其实验尸这种脏活,他也是不想干的。 很快屋里就只有李密和季桓之二人,外加一具尸体了。 李密忽然冲季桓之说声:“你出去。” 季桓之觉得莫名其妙。 李密补充道:“你出去,到后窗外面去。” 尽管不知道李密的意图是什么,季桓之还是照做了。当他出了院子,绕到了后窗外面时,窗户纸上的针孔突然冒出一个线头,里面李密的声音传出来:“拉出去两拃,然后捏着不要动、不要松手。” 屋里的李密从柳依媛的被套上拆下一根线,让一头穿过两层窗户纸由季桓之拿住,自己慢慢捋着线,一步一步地缓缓往后退,最终顺出了所谓的飞针轨迹—— 正好擦过柳依媛当时所坐的椅子的椅把,插在茶几上。 第一二四章 咄咄怪事 当看到线头的另一端落在茶几上的时候,李密轻出了口气,对外面的季桓之说:“撒手进来吧。” 待季桓之进屋,正好看见自己方才捏着的那根线的另一头黏在茶几上。 李密说:“幸亏后窗有两层窗户纸,不然还不会有这样的发现。” 是个人都知道两点一线,如果只有一层窗户纸,那么针孔可以连接到屋内任何一点。而两层就不一样了,原本的两个针孔就已经勾勒出了一条线,而沿着这条线延展出去,就是飞针的轨迹。而显然,所谓的飞针,事发时并没有插在柳依媛的后脑上。 “我想我应该知道什么了——来,搭把手,把尸体翻过来。” “翻过来?”季桓之瞥见尸身上丰满而且尚残存些弹性的双乳,有些犹豫。 “怕什么,这不有我吗?”李密见状道。 季桓之这才动手,将略有些蜷曲、原本侧放的尸身翻过来,使其正面朝上。 李密让自己麾下随他们一同来开封的两名校尉守住门口,之后才开始着手在柳依媛的尸身上搜索。 “你在找什么?”季桓之问。 “飞针。” “飞针?不是已经由商捕头找到了吗?” 李密冷笑一声,道:“你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季桓之又扫到从茶几到窗户针孔的那根细线,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 “明白就行。”言尽于此,李密重又低头在尸身上一寸一寸地搜索,试图找到杀死柳依媛的真正凶器。 而在季桓之看来,凶器凶不凶不知道,反正柳依媛的胸器是挺胸的,只可惜已经凉了,还散发着一缕淡淡的腐臭,让他觉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了。 “你别光站着,一起帮忙找。”李密掏出两块圆形的透明片,递给季桓之一块,叫他从另一端往上找。 “这是什么?”季桓之接过外面套了一圈黄铜、中间厚四周薄的圆片,觉得十分新奇。 “水晶透镜,老祖宗几千年前就开始用了,没什么稀奇的。快些找,别耽误时间了。”李密头也不抬,手拿透镜正对着柳依媛的脸颊仔细端量。 季桓之摆弄了一会儿透镜,也开始了搜寻工作。他是从尸体的脚开始,先闻了一阵咸鱼味,而后沿着脚踝、小腿慢慢往上,等到了大腿根部三角地带的时候,他既好奇又害羞,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连那撮蜷曲的绒毛都没碰,就将透镜递给了李密。 李密挑起一根眉毛,不悦道:“咱们的千户大人这就受不了了?有的人十几岁孩子都会走路了,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看那东西吗?鲍鱼总见过吧,你就当是对着一只鲍鱼不就行了?” 被这么说了一通,季桓之真觉得无地自容,这才收回透镜,强忍着第一次的不适,近距离观察那所谓的“鲍鱼”,而且是已经放坏的“干鲍鱼”。 好在过了一会儿,李密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有了发现,令他总算得以解脱。 “还真是隐蔽啊!”李密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拨开尸体左乳右侧的一个极其细微的伤口,仔细观察,发现了里面有一点极难察觉到的金属反光。随后,她掏出一把小镊子,探进尸身伤口中,用力将里面那样金属材质的东西拔了出来——是一根沾着人血旺的钢针。 “这才是杀死柳依媛的真正凶器。”李密举着钢针如是说道。 柳依媛是被迎面射来的飞针杀死的,换言之,真正的凶手,是在她的对面。 李密敛容正色道:“按照商然他们所说,当时他们关上房门,围坐在柳依媛面前问话,柳依媛话说到一半突然僵住毙命。那么凶手,只能是孔、邓、商三人之一。”而暴雪坊,只是被强行拉出来背锅的。 季桓之听罢大吃一惊:“你怀疑是他们三人之一?” 李密倒丝毫没有被自己的推论惊到,淡然反问:“不然呢?”在她看来,孔定邦和邓秉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对此次案件又表现得十分积极,假若真的有别的什么目的,也一点儿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季桓之想了想又问:“如果真是他们三人之一,那么他们围坐在一起,凶手是如何发射暗器而不被其他人察觉的呢?” 对此,李密大胆推测:“搞不好,三个人是一伙的。”这也是真敢想。 正当他们准备进一步探究的时候,大门忽然咚咚作响。 “谁呀?”在别屋睡觉的孔定邦被吵醒,相当不满。 “开门,饭庄外送(送外卖)的。” 孔定邦睡得迷迷瞪瞪,以为是季桓之他们中午没吃饱,又叫了外送,于是不耐烦地冲手下校尉摆摆手,叫他们去开门。 校尉前去打开院门,不想冲进来一帮衙役,自称是开封府衙的,听说这里死了人,特地前来调查取证。 这下孔定邦清醒了许多,心说肯定是那两个小寡妇回去说漏了嘴。于是他出了屋,面见了这群衙役。 为首的快班衙役指着孔定邦问:“这里死了人是吗?你们几个是干什么的?” 孔定邦也不慌,撩起衣摆,露出了腰牌。 那衙役看见锦衣卫的腰牌,先是一惊,不过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原来是镇抚司的人在办案。但即便如此,我等身为开封府衙役,辖境内发生命案,也必须要经一下手。死者现在何处?”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而官府在哪里都是地头蛇,孔定邦即便是北镇抚司的人,也得给三班衙役几分面子,于是他指着一间屋子道:“死者就在那里,目前正由他人验尸。” 衙役们便按照孔定邦所指进了屋,刚巧看见季桓之和李密二人手拿水晶透镜,对着一具裸尸做着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快班衙役倒吸了口冷气,斥道:“你们竟然假借验尸之名侮辱尸体,知法犯法该当何罪?这里谁人负责?” 孔定邦和邓秉忠一伙人很自然地指向了季桓之。 衙役右手一挥,喝道:“拿下!” “拿谁啊?” 没等季桓之反应过来,四五名衙役一拥而上,将其摁倒,并且五花大绑,把他拽了出去,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到底怎么回事?”李密追了出去,却被孔定邦拦了下来。 “李总旗不必紧张,这应该只是一场误会,开封府的衙役也不敢拿锦衣卫千户怎么样吧?” 李密冷笑一声,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说完,她甩手返回房间,继续抓紧时间验尸。 孔定邦被丢在原地,感到莫名其妙:我以为他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呀? 那一头季桓之被衙役们请走喝茶,等到了府衙,还真就是喝茶。衙役们也没拿他怎么样,到衙门就给他松了绑,好声好气地伺候着,给他搬椅子倒茶递点心,并且不住地赔罪,但唯独一点:不准他出去。 季桓之大惑不解。不过你们和我嗑瓜子侃大山那就侃吧,不然干坐着也无聊。于是一帮人从天南侃到地北,又从五湖说到四海,一直等天黑,衙门要关门了,这帮衙役才收拾了瓜皮果壳,将季千户请了出去。 这就完事了?无缘无故把我弄过来,开一下午座谈会,然后就把我放出来了,到底搞的什么鬼?季桓之郁闷至极,却又没什么办法,谁让他是光杆千户,手底下一个小弟都没有,吃了瘪也只能自己闷着。他只能靠两条腿走回西坡街第二条胡同的那处院子,想着找李密诉一诉苦。 然而等他进了院子,却发现孔定邦等人正吃着面条,唯独李密不在。孔定邦告诉他,商捕头派人告诉李总旗,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将李总旗请走了,至今未归,估计是还在忙于公干。 季桓之本能地感觉不对劲,问道:“那为什么商捕头光请了李总旗,却没请孔副千户你?” 孔定邦耸耸肩:“这我就不清楚了。” 季桓之和他们一帮人本就没什么话可说,无奈之余,只能转身寻别处坐会儿。然而走到一半,他仿佛想通了前因后果,只是中间某个环节尚有疑点,需要弄清楚。因而他折回来,再次来到孔定邦面前,说:“孔副千户,有些事情我觉得需要弄明白。” “什么事情?”孔定邦抬头问他。 “柳依媛死的时候,前后究竟发生过什么?” “那我哪儿记得住啊?”孔定邦重又埋头吃面。 季桓之看着这老油条耍无赖的模样,心里恼火不已,暗暗道:你当我治不了你吗?接着,他掏出无常簿,一边说一边写着:“孔定邦知情不报,刻意隐瞒证据,似有所图谋……” 听到这些话,孔定邦重重放下碗筷,两手撑着大腿,缓缓抬起了头,脸色异常凝重。接着,他紧绷的脸庞好似忽然裂开,展露了虚伪无比的谄媚笑颜: “季千户,有话好好说嘛!您想问什么来着?” 孔定邦心里想的是:这小子进诏狱不但没死,还被皇帝任命为千户,肯定有点手段。我要是被他参一本,保不齐要倒霉,还是奉承一下吧。 季桓之见孔定邦态度端正起来,才说出了完整的问题:“柳依媛死时,你们与商捕头三人,前后究竟做过什么,又问了她哪些问题,而她回答的又是什么?” 孔定邦仔细回忆,详细叙述。季桓之逐条分析过滤,当听到关键的几条时,顿觉云开见日。 第一二五章 真凶现身 “季千户、孔副千户,出事了!” 正当季桓之听罢孔定邦的叙述,将所有的信息前后串联,对事发当日的情形进行构想时,两名六扇门的衙役架着受伤昏迷的商然进了院子。 孔定邦见状坐不住了,当即问衙役:“怎么回事?” 衙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暴……暴雪坊。” “暴雪坊?”季桓之眉头一蹙。 没等他细问,衙役就向众人解释,说他们随商捕头调查暴雪坊,靠着江湖朋友的帮忙,得到了重要的线索,因而商捕头中间派人回来,又由于那时节孔副千户等人正在休息,就请了李总旗一同前去;不想到了地方时,却被突然出现的不明身份的人袭击,商捕头与衙役们均有不同程度的伤情,而李密更是被击入汴河,不知所踪。 “什么,李密——李总旗落入了汴河?”季桓之心头一紧,瞪着眼追问。 “是的,被身着深紫色衣裤的暴雪坊刺客击伤,坠入了汴河。除此以外,李总旗下午带过去的一名校尉也被杀死,尸体一样沉入河中。我等亏得是商捕头拼死力战,方才捡得性命”衙役回答。 季桓之顿觉头皮发麻,脑仁嗡嗡作响,连分析案情的思路都被完全打乱了—— 难道,真的是暴雪坊? 算了,他也没心思去想那些。现在一路陪伴而来的李密,中午还在教育自己“别一辈子见不到那东西”,仅仅一个下午过来,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令他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季桓之轻抚额头,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猛然睁开眼,握紧腰间的戚家刀,说:“我要去找他!” 孔定邦还算冷静,建议道:“一切来龙去脉,不妨等商捕头醒过来问他吧。” “等他醒过来?那李总旗怎么办?”季桓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又质问衙役:“事发地点是在哪里?快点告诉我!” 邓秉忠劝道:“季千户,你即便现在赶去那里,又能找到李总旗吗?难不成学那古代的楚人,刻舟求剑?” 季桓之明白,孔定邦等人与朱后山三兄弟本来就不睦,现在突然之间有一个出了意外,这几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当然是要劝自己从长计议了。而现在院子里,有孔定邦一伙五人,昏迷的商然及其直属衙役共三人,而自己这边只有个校尉,他想发难也没有底气,况且确如邓秉忠所说,自己总不能去事发地点按图索骥吧?另外万一真的有暴雪坊的刺客在那儿蹲着,自己在明别人在暗,岂不是送人头去的? 经过三思,季桓之只能暂时妥协,同意等商然醒来再向他了解情况。见季桓之冷静下来,众人这才安置商然,而后分别回屋休息。 不过季桓之来到生地,本就不适应,加上李密生死未卜,他尽管疲劳,却完全没有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没有入眠。捱了许久,直到夜已三更,他方才缓缓阖上双眼。 夜深了,无比静谧。然而,放置着柳依媛尸体的那间屋子却不平静。 吱呀一声,屋门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一阵风吹开了,而且这阵风还吹走了盖在柳依媛裸尸上的白单子,露出了那张僵硬惨白的脸。这张脸在透进来的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森然可怖,尤其是她死时睁着双眼,没有人给她合上,现在一双无神的眼珠正不知看向哪里。 地上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响,柳依媛被剥下的衣服堆在门后,这会儿突然翻动了起来,也许是她觉得自己死后还被人脱得精光放在床榻上,任由料峭的秋风吹扫,太过凄凉,想重新把衣服穿上吧。可惜鬼魂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形体的,而那堆衣服又柔软无骨,并不能自己立起来,走上床板,给自己的主人套上,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个人帮一把该多好啊! 陡然间,屋内的寝室隔间里的一盏油灯燃起,发出了豆大点的诡异光芒。 “你是在找这个吗?” 低沉的男声响起,那堆衣服忽然一瘫—— 准确地说,是翻动衣服的人停下了自己的双手。 那人循着光线望去,却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架子床边盯着自己。而架子床的薄幔还在晃动,看起来对方是刚从里面钻出来。 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枚银锭,这正是他刚才所问的东西。 “想不到你竟然能知道这个,季千户。” “你应该想到我能知道,不然也不会半夜里过来翻柳依媛的衣服,商捕头。” 原来,真正杀死柳依媛的,恰恰是当初商然作为定金交给死者的那枚银锭。而这枚银锭与其说是银锭,不妨说是一件设计极为精巧的暗器。里面装有精细的齿轮与杠杆,用以弹射带有剧毒的钢针,而为了使用者的安全,开启机关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将针孔对准目标,重重地敲击银锭。 因此,那一日商然在将银锭送给柳依媛之时,是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的。 “按道理讲,机关启动,带有剧毒的钢针弹射出去,应当立刻将柳依媛射毙。然而当时的情况却是,柳依媛没有立即死亡,而是拿起了银锭,掂量一番揣进怀里,又说了几句话才死。恐怕你当时以为机关失灵,钢针没有弹出,所以看着银锭在她手掌里跃动,也是胆战心惊吧?”面对着被自己揭穿、随时可能出手的人,季桓之从容不迫地问道。 商然沉默不答。 于是季桓之接着不露辞色地问:“其实,你早我们之前去过卫辉,必定也去过了潞王府,见过了潞王的侍姬边氏,并且被她美色及秘制熏香诱惑,臣服于她的裙下,心甘情愿替她卖命。此次来开封除掉柳依媛,也是为了保护边氏的身份信息。我说的对吗?” 商然面带微笑,摇了摇头,似是自叹一声,而后赞许道:“季千户果然才智过人。甚至没有线索留给你,你都能查出东西来,商某心服口服。” “线索?”季桓之道:“其实线索到处都是,顺藤摸瓜一点难处都没有。” 商然叹道:“季千户说的是。不过最令我服气的是,季千户竟然还能以担心李总旗的方式迷惑商某,实际上早就寻机蹲在此屋,守株待兔了。” “不,”季桓之摇摇头,沉声道:“你错了,我担心李总旗,是真的。不过我很快就想到了如何利用这种担心罢了——闲话少说,你把李密怎么样了?” 商然诚恳地笑道:“关于李总旗,下官的衙役可没骗你,他的确是落入汴河,生死不明。” 季桓之皱起眉头,不清楚眼下的商然还会不会欺骗自己。 而商然忽地声音一沉,紧接着上一句道:“——而你,是下一个。” 言讫,一道白光闪过,商然佩刀出鞘,急斩过去。 六扇门虽是三法司的,但其中巡检、衙役大部分却是江湖人出身,而商然自幼随江湖师父习练一门辛辣狠绝的刀法——丁氏狂刀,并曾以此绝技面对围攻,单人连斩七十余名暴徒。在他看来,季桓之只是头脑聪明,武艺却远逊于自己,因而他这一刀是势在必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随着金属相碰的一声锐响,一柄戚家刀的刀脊横在了雁翎刀和季桓之的头颅之间。 “怎么会?” 没等商然惊叹完,季桓之一扭腕,拨开雁翎刀,旋即顺势斜斩下去,直切商然脖颈。 商然本能后退,但还是听见“刺啦”一声,胸前的青袍多出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内衬的棉衣也已破损,白花花的棉絮跑出去了一些。商然心中一寒,暗道:好快的刀。 季桓之有心要生擒商然,因此没有下死手,待对方退后几步,他提刀冲出寝室,刺向商然右肩。但商然很快就发现了戚家刀的弱项,那便是过于狭长的刀身,在室内并不能完全施展开来,于是他故意往墙角闪避,同时左右来回格挡,并不时寻机攻向季桓之的下盘。而就在季桓之以为是自己将商然逼到墙角时,商然却就势一躺,从他胯下滑过,并且撩起刀,割向他的下阴。 亏的是季桓之反应快,抬腿转身避开,不然往后可能就要从镇抚司转去东厂了。 险些被阴狠的一招废了,季桓之恼火不已,双手握刀,冲着商然一记猛斩。而这回轮到商然云起刀招架他的攻势了。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二人之间火花四溅,继而是呼呼的破空声,那柄长长的戚家刀竟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笃”地插在了屋内的衣柜上。 季桓之斜跪在地,看着空空的两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此时商然已把刀搭在了他的右肩,离颈部只有不到半尺。 “季千户,走好。” 第一二六章 牵牛下井 季桓之两手空空,单膝跪地。商然的刀搭在他的肩上,距离脖颈只有不到半尺。 “季千户,走好。”尽管没能让他获得去东厂工作的资格,但现在商然有了更好的物理超度机会,便给予了他最后的“祝福”。 只可惜商然太过自信了些,眼下还没到最后。 就在商然的雁翎刀刀锋准备划向季桓之右颈动脉时,下面响起清脆的“嗖啪”一声。季桓之猛然站起,趁着刀刃将到未到之际,抬起右肘架开雁翎刀,而后将前臂猛地一挥—— 商然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哝声,但很快他连咕哝声也发不出了。 季桓之退后两步,擦擦溅到脸上的鲜血,从容地走到寝室,将油灯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将外厅照得清楚了些。商然被利刃割中后,其实是被刀片的力量带动,原地向左转了个向,面朝门口,颈血才喷出去五步,季桓之脸上所沾的鲜血只占了极少的一部分。 看清楚这些,季桓之拨动手指,收回了袖剑,回敬一句:“商捕头,走好。” 话音落地,商然也跪倒在地,旋即伏尸门外,身下地面很快浸红了一片。 此时此刻,被动静吵醒的孔定邦等人,披着外套,举着蜡烛走到院子里,正巧看见商然扑地的一幕。几人不禁傻眼,呆在了原地。 季桓之见他们出来见到自己杀死商然,兀自解释:“商然本是内鬼,刚才被我识破。他便意图杀我灭口,不料却被我反杀。” 孔定邦连眨了五六下眼,才从短暂的震惊中走出来。他问季桓之:“你说商捕头是内鬼,证据呢?” 季桓之先是一怔,原本他是打算生擒商然,但被逼得太紧被迫将其杀死,现在没了人证,这一点他还真没考虑到,面对质问,他只能说:“会有的。” 孔定邦走到商然的尸体前,视线从喷射出去几步远的血液慢慢往里扫,扫到商然紧攥着雁翎刀的右手,又继续往里,看见了尸体两只仍在门里的脚,继而往上,慢慢清楚看到了季桓之脸上的血迹。他注意到,季桓之手中没有兵器,腰间只挂着条空刀鞘。 果真是这样?孔定邦心中暗道。 他是有闲心琢磨之前发生的事情,可商然手下的两名衙役却没这心思。如今顶头上司被锦衣卫杀了,那两名衙役既忿恨又无奈,忿恨的是商捕头被人杀死,无奈的是自己二人只是小小的衙役,面对这种突发状况毫无主张,一点办法都没有。但凌驾于这两种情绪之上的,还是害怕被季千户进一步追究审讯的恐惧,毕竟真正对李密及校尉下黑手的,除了商然就是他们。 此时邓秉忠对季桓之说道:“季千户,你杀的可是六扇门的七品青衣巡检。你又口口声声说商捕头是内鬼,却拿不出证据来,你可想过如何面对三法司的人?” 季桓之捧着那枚曾经被作为暗器使用的银锭,道:“商然用此银锭射杀柳依媛,被我查明,因而今夜抱着侥幸之心潜入停尸房间,意图将此凶器置换,被我提前潜伏屋内撞破,他还想杀我灭口。我解释得够清楚吗?” 孔定邦凑近些想看清楚那所谓的暗器银锭。但季桓之只放在自己手中并未给他。由于过往的一些经历,以及李密的叮嘱,季桓之并不信任孔定邦,他甚至认为,孔定邦从一开始就是和商然沆瀣一气的。然而他并不了解,现在的孔定邦,比他还要纠结。 原本只是打算借着查案之名,想办法捞一笔俸禄以外的收入,如果能查就顺便查一查。但现在案子还没有太大进展,就先死了一个人证;今天更好,先是李密在外遭人袭击下落不明,到了晚上,六扇门的商捕头就死在他们临时居住的院落里,还是被协同人员季千户给杀的。目前这种情形,查案的比被查的死的还多,那还查个屁啊! 眼看着此案水深,孔定邦已经产生了退缩之意。但现在商然被杀,他身为协同人员,又不可能甩手走人,不管这些事情了;而且他又与商然走得较近,万一商捕头真的是内鬼,与某些不法组织有关联,一旦深究下去牵连到自己,该如何是好?究竟该怎么处置眼下的状况,实在叫人为难。 “季千户,你信我孔某人吗?”犹豫了很久,孔定邦问出这么一句。 季桓之沉默许久,说出两个字:“难讲。” 孔定邦亦许久不语,之后道:“实话实说,孔某本来想的是攒点升官的本钱,所以才要来查河南的这件案子。本以为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案子,但现在商捕头被杀,李总旗下落不明,事态不光超过了季千户你的预想,同样也超过了孔某的预料。潞王、边氏、也许还有暴雪坊,都与文从复之死关联起来。如果你我不能摒弃前嫌,恐怕想从此案中干净利落地脱身都相当困难。” 季桓之略作思忖,表示:“的确如此。那你有什么想法?” 孔定邦道:“就如季千户所说,商然故意隐瞒案情,并设计杀死证人柳依媛,后来被你撞破,意欲杀人灭口,经过一番缠斗被你杀死。而两名衙役对合谋暗算李密一事供认不讳。” 那两名衙役听了,惊惧不已:我们怎么就供认不讳了? 孔定邦继续说着:“这样一来,所有的责任就都在商然身上。我们再向上头说明,一切线索都已断掉,文从复一案变成了无头悬案,无法了结。如此,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安然返回京师。” 把所有责任都推在商然身上,在季桓之看来并不算诬陷。但问题是,他并不希望就这么算了:“文从复一死尚有疑点,李总旗下落不明,案子并未了结。” “嗐哟——”孔定邦叹口气,摇头道:“我当季千户聪明过人,怎么现在又成了个死脑筋?咱们把责任往死人身上一推,事情就算完了。李总旗他吉人自有天相,必能转危为安。至于文从复究竟是怎么死的的,谁在乎呢?我们快些与河南的事儿撇清干系,才是最为紧要的。” 面对孔定邦真心诚意的劝告,季桓之不为所动,并说出了令孔定邦也无法拒绝的理由: “此案,与白莲教有关。” 第一二七章 直奔主题 “此案,与白莲教有关。”季桓之说出这么一句。 孔定邦一听,可不敢坐视不理了。白莲教在各地屡次造反,如果此案真的与白莲教有关,万一将来河南起事,自己身为经办此案的协同人员,却没有事先提醒上级,便少不了失察渎职之罪。 “你肯定是白莲教?”孔定邦尚有些怀疑。 “问问他俩不就知道了?”季桓之指着那两名六扇门的衙役道。 这俩衙役也是倒了血霉,落在锦衣卫的手里,自然少不了一通皮肉之苦。正好四名校尉,两人压着一个衙役,给他们分筋错骨,拷掠了一夜。最终审讯的结果是,商然提前到达卫辉,的确去过潞王府,并且以调查为由见过了边氏,不过商然与边氏会面的时候,两名衙役只是在厢房外面等候,并不知道二人究竟谈了什么话、做了些哪些事;之后,商然就指使他俩做一些二人琢磨不透的事情,譬如去开封府衙叫人来西坡街、于汴河大桥上偷袭李密等等,至于商然指使二人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俩也不清楚。 “你俩当真不清楚?”校尉一边发问,一边用力拧着两名校尉的胳膊,让他俩疼得龇牙咧嘴。 衙役叫苦:“小人真的不清楚。小人也只是混口饭吃,一切唯商捕头马首是瞻,他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只管去做,至于他有什么目的,小的们哪敢过问呐?” 校尉还要继续拷打,却被孔定邦喝止了:“想来他们二人也的确知道的不多,住手吧。你们两个明天一早带上供词,将二人押回京师,先投入诏狱再说。” 分派完两名校尉,孔定邦又寻思后说道:“目前看来,其余线索全断,唯一的突破口,还是那个神秘的女人边氏了。” 算你还有点脑子。季桓之心道。他两次险些被边氏诱入套中,每每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如果那女人真的有让男子无法抗拒的手段,恐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商然了。 孔定邦想对了,唯一的可突破的地方,只有潞王侍姬边鸿影。但问题是,想进潞王府一次,都得花掉十几两银子,他们几个人可没那么多钱拿来糟践。 就在他们犯难的时候,邓秉忠忽然提议道:“柳依媛过去是满香阁的妓女,之后拉皮条做暗娼,想必也有不少积蓄,我们四处找找,应当能找到不少金银珠宝。”应当说,这个提议相当缺德了。本来人家被杀,现在尸身赤裸着撂在床板上,受着萧瑟秋风的恣意凌辱,不能入土为安不说,现在靠着贱卖肉身攒起来的毕生积蓄还要被这帮家伙瓜分,何其凄惨。 而季桓之尽管觉得邓秉忠的建议很不厚道,但并未表示反对,毕竟想进潞王府,银子是硬门槛,不把金银搜刮了,根本就进不去王府,进不去王府,无法见到边氏,柳依媛也只能算是白死。 于是几人将几间房翻了个底朝天,找到金银细软黄白之物几盒,初步估计价值有近二百两。虽说已然不少,但孔定邦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对这个数目并不是很满意。关键是总不能把柳依媛裸尸撂在屋里不管了,他们还得从这些财物中取出一部分,把人安葬了。本来就是人家的钱,其实就算全都花掉用来大办丧事也轮不到他不乐意。 “那就这样吧,拿出二十两给柳依媛买口好棺材安葬了,剩下的一百八十两,我们三人平分。”孔定邦口中的三人,自然是指自己、邓秉忠和季桓之。 但季桓之对这种分配方式并不满意:“拿二十两安葬死者,剩下的我拿一百两,你们二人分剩下的。” 当邓秉忠想表示反对时,季桓之冷眼对他,甩出一句:“我是千户。” “那就依季千户所言。”孔定邦拉住邓秉忠的同时,看向季桓之心中暗道:这小子当了千户,好的没学,坏的倒是无师自通。 几人商量完毕,稍微处理下善后事宜,季桓之自然也要将被商然打飞、插在衣柜上的佩刀拔下来。 孔定邦见到这一幕,不禁产生了疑惑,问道:“季千户,你究竟是用什么兵器杀死商捕头的?” “用手——手指甲。”季桓之当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拥有袖剑的事实。 “好吧。”对于季桓之给出的答案,孔定邦吃惊不已,但也只能由衷地发表一句感慨:“厉害。” 次日一早,两名校尉押解嫌犯,两名校尉负责料理柳依媛和商然的尸体。小弟都指派完了,那么三个管事的只好亲自上阵,返回卫辉再次拜访潞王府了。 两天后,三人重回卫辉府。季桓之先来到李密此前投宿的客栈,告诉唯一留下来的校尉李密执行公务,暂时不能回来,并且叮嘱他保管好边鸿影画像的原本,而后才与孔定邦邓秉忠前去潞王府。 到了潞王府,再次见到那两条看门狗,孔定邦和邓秉忠二人两手交叉在胸前,不说话也不动,那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想掏—— “你们掏钱。”季桓之脸转向他们道。 “啊?”孔定邦大皱眉头,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你们掏钱。”季桓之重复了一遍。 孔定邦仍是无动于衷,心说:银子你拿了大头,还要我们掏进门费,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掏钱。”季桓之再一次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知不觉,二人对视起来,四目之间仿佛有无数刀剑闪过。 但最终,孔定邦还是先垂头,而后别过脸去,冲邓秉忠说:“邓二,掏钱。” 现在,季桓之终于意识到,在皇帝被识破计划,公报私仇地将他丢在光杆千户的位置上,让他得到一种除了如同躺在炉子上被火烤的煎熬以外,竟还有个意外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凭着职级的优势,对那些曾经为了私利想要谋害利用自己的人进行不留任何情面的颐指气使式指挥。他妈的,谁叫你现在比老子官位低?活该!如今商然已死,那么主办案件的负责人就顺位转移到季桓之头上了,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现在的行为也算是公报私仇的一种。 邓秉忠不太情愿地付了进门费,那二百两金银,他只分到了三十两,还没焐热乎,就花掉了一半,自然高兴不起来。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跟进自己家一样了。季桓之三人都不需要侍女带路,自己就到了潞王会客专用的金脊楼。 话说潞王在王府内外一共修了望京、看花、煤山、梳妆、暗香、琼阁、藏瑰、金脊八栋楼,每一栋楼其实都有它专门的用处。譬如望京楼,顾名思义,就是瞭望台,防火防盗防狼人;看花楼,则是看风景的;琼阁、藏瑰二楼用以收藏奇珍异宝;金脊楼屋脊鎏金,显然是炫富会客用的;至于暗香楼,典型是专门用来夜宿美女,直白点就是草批的。 三人来到金脊楼前,依然要面对正五品或同进士出身以上的门槛。 但这一次,季桓之打算打破这个门槛。 “你进去告诉潞王,就说北镇抚司查白莲教,我们三人必须同时面见王爷。”他对门口的侍女说道。 孔定邦原以为季桓之还有什么好计划,没想到竟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意图,这办法简单高效,但如果潞王不鸟他,那可真的就搞笑了。 季桓之的想法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孔定邦二人和自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三人一同办事效率会更高些。他说出这番话的确是痛快了,但可把侍女吓得不轻。 潞王府什么时候和白莲教扯上关系了?侍女两股战战,赶紧进去通报了潞王。 潞王并没有出面,但他手下铁衣护卫的行为很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态度。几名铁衣护卫从附近走出来,要驱逐这三名锦衣卫。 查白莲教,竟然查到王府上来了。用脚指头想想也应该明白,皇族的人怎么可能与造皇族反的人有瓜葛?只是赶你们走,没反告你们诽谤,已经很仁慈了。潞王必定是这个意思。季桓之想罢,倒也不慌,直冲着金脊楼的二层窗口大声道:“王爷,倘若河南起事,王爷能泰然处之吗?” 之前是王府的侍女吓了一跳,这回轮到旁边的孔定邦吓一跳了: “你还真的什么都敢说呀!” 然而事实证明,必要时胆子大不是没有好处。 二楼窗口有人冲楼下使了个眼色,几名铁衣护卫退下,金脊楼大门随之敞开。 第一二八章 和盘托出 “怎么老是你?”第三次见到季桓之,潞王朱翊镠如是说道:“还有这两个人又是谁?” 季桓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左右看看,发现边鸿影并不在金脊楼内。这样也好,因为有些话并不适合在潞王与边氏同时在场时说出口,比如: “王爷,经过我们调查,发现上月自尽的卫辉府文人文从复可能与白莲教有关联,而王爷的侍姬边夫人曾与文从复有过一段纠缠。所以,下官希望再次面见边夫人,向她多了解一些情况。” 此话并无不得体之处,但“边夫人曾与文从复有过一段纠缠”,在潞王听来十分扎耳:你这不是把本王抢掠别人老婆的事实摆在台面上说了吗?潞王当即拉下脸来,沉声如铁:“查白莲教竟查到本王府邸上来了?还意图污蔑本王宠姬——”接着潞王音调提高了五度:“现在的锦衣卫,胆子都变得这么大了吗?你的上司是谁?” 季桓之本来就人微言轻,没家底也没后台,凭着一腔热血撑起来的胆气,在潞王的一连串问责之后,很快泄了大半。 孔定邦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见潞王发怒,连忙恭敬地劝谏道:“王爷,季千户并没有为难您的意思。他是为了王爷您的安危着想啊。” 不过潞王可不领情,当即呵斥道:“你是什么臭鱼烂虾,也敢胡乱插嘴?” 孔定邦忙就地俯身,战战兢兢道:“下官是北镇抚司的副千户孔定邦,随季千户一同办案的,因为担忧王爷,才斗胆插话,还请王爷恕罪!” “好了好了——”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潞王旁边一名本来在修剪景泰蓝瓶内插花的粉衣侍女忽然开口,面对潞王道:“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些锦衣卫能不知道吗,他们哪敢胡乱诽谤?” 季桓之见一侍女敢这么和潞王说话,不免心生疑惑,他瞥向那名侍女,却见此女衣装与其他侍女并无太大不同,唯独发髻盘起,还插了两枚嵌着蓝色宝石的金簪;他又见此侍女容貌出众,又有一股清新淡雅、温婉端庄的气质,联想到此前在王府中的一些见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王府中地位仅次于潞王的赵夫人。 果然,经这名侍女一番劝,潞王态度缓和了许多,看来她的确是赵夫人不假了。 “好吧,你等要问本王侍姬话可以,但绝不可为难或是诽谤她,否则,本王可不会客气。”说完,潞王一拂袖,转到屏风后头去了。 季桓之等人退出金脊楼。而赵夫人和几名侍女也出来为周围的花圃里的迷迭香除草。当赵夫人经过面前的时候,季桓之自然要感谢她一句。赵夫人只是微微一笑,随后问他:“给太后的药送到了吗?” “估计已经送到了。” “那就好,我会托人问候的。” 赵夫人的这一句话,令季桓之的心不由地一颤。 赵夫人过去是李太后的贴身侍女,他说太后生病,赵夫人怎么可能不关心?夫人说“会托人问候的”,那么他—— 也只能祈祷太后真的生病了。 季桓之脸上的笑容都变得生硬了,为了避免露怯,他也只能速速离开,去找边氏忙正事了。 又到了那间熟悉的厢房前,季桓之吩咐孔定邦和邓秉忠:“你二人在外面守着,如果我叫你们,你们再进来。”他这是真的把二人当成校尉来使唤了。 进了屋,季桓之先看看屋内香炉,见香炉上并无烟雾缭绕,方才稍稍安心。 屋里的九弦事先得知镇抚司的人要来调查的消息,见季千户进来,便与他擦肩而过出去,并随手带上了门。 而边鸿影穿着一袭白色衣袂,斜卧在贵妃床上,飘然若仙。 “季千户,您三番五次地来找奴家,真让奴家无所适从呢。你不会……”边鸿影轻咬红唇,娇羞百媚,压低音声,怯怯地问:“不会是喜欢上奴家了吧?” 季桓之忽觉脸颊燥热,垂下头忙道:“夫人请自重。夫人您是潞王的人,下官可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此次再度来找夫人,是为了向您了解一些事情。”低头的时候,他忽觉边鸿影身上的白色衣裙有一缕闪光,仔细观察才发现,边氏身上的衣服材质并不简单,乍一看只是无染色的绸缎,其实里面是用如发丝一般纤细的金丝搭配织成的,衣服伴随着身体的活动而摆动,便会时而白时而亮,产生出一种朴素与华贵巧妙结合的惊人美感。 别的不说,每次来王府都能长见识,这么想来倒也不亏。 对于季桓之的态度,边鸿影眼角流露出了一丝不屑,那眼神仿佛在说:连喜欢都不敢说,还算是男人吗?真是个怂包! 而季桓之不想就这种朦胧的情愫继续展开话题,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边鸿影:“商然死了。” 边鸿影稍稍一愣。 这一愣没有逃过季桓之敏锐的观察力,他如今可以料定:商然必定是来过王府,而后没能经受住诱惑,成为了边氏的裙下奴隶。 “商捕头怎么死的?”边鸿影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才要来问一问夫人。” “问我?” “对,”季桓之说,“下官只有知道夫人和商捕头之间发生过什么,才能知道商捕头为什么会死。” “这很重要吗?” “重不重要,夫人自己最清楚。” 但愿能唬住她。季桓之心说。因为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对边鸿影的想法究竟正确不正确,所以他只能借由信息的不对称来试图从边氏口中套话。在他看来,边鸿影无非是两个选择,一是拒而不答,二是斟酌后告诉他真相。然而边氏选择的是第三种——欲言又止。 “你觉得我有多清楚?”边鸿影紧盯着季桓之的双眼,那两道凌厉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挖透。 完了,这不在意料当中啊,她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怀疑?短暂的紧张之后,季桓之继续不露辞色地说:“如果夫人不讲,下官也帮不了夫人您。” “你帮我,怎么帮啊?” 季桓之暗想:怎么都是些不合常理的反问?他稍作思忖,回复道:“尽下官所能吧。”说着,他再次黯然垂下头,不敢直视边鸿影的美艳姿容。现在他觉得,即便没有助情的熏香作用,光是如此近距离地观赏边氏的美貌、嗅着她身上的古剌水【*】的芳香,就足以激发起心底——不、不光是心底,还包括胯下的冲动了。 边鸿影目光柔和了下来,她细细打量着季桓之,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又有些自得的微笑。不过,她却像是要拒绝季桓之的这番“好意”:“奴家原本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尽管略懂琴棋书画,却也只能用来取悦达官贵人。如今幸得潞王宠爱,也算脱离了苦海,哪里还敢要季千户为奴家做些什么呢?” 这是欲擒故纵了。季桓之心里推断。他说道:“既然夫人已经入得王府,更不能再有‘白莲教’三字。下官知道夫人本是辽东人,数载颠沛流离。正如夫人所说,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但坐在漏水的小舟上,又怎么能行得远呢?夫人——” 边鸿影忽然眼眶泛红,掩口小声啜泣起来,很快便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夫人……” “实不相瞒,”边鸿影抽泣着说道,“数年前,我因为生辰八字的缘故,被白莲教绑走,假装是无生老母的转世圣女。白天,他们把我打扮一番,放在信徒面前哄骗那帮老百姓;晚上,就、就将我……”话到此处,边鸿影喑哑无言,其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季桓之听罢感到震惊,又不免心生怜香惜玉之情,喟叹道:“想不到夫人竟有如此一段凄惨过往。” “是啊。”边鸿影擦着泪,将脸上的胭脂也抹花了,不过后续的泪水很快就将抹花的妆容彻底涤荡干净,露出原本一副明净无瑕的雪容月貌。“奴家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尽可能地去取悦白莲教的那些魔头,至于那些熏香,也是白莲教中的东西。奴家在白莲教里受了几年折磨,后来有一名年轻信徒心生恻隐,设计让奴家逃离。奴家感激,就想以身相许。但怎料他嫌弃奴家,并将奴家转手卖给龟公,原来他只是假装可怜奴家,其实只是想借奴家发一笔横财。之后奴家被数家青楼转卖,最终到了开封府的满香阁。往后的事情,季千户您是知道的。” “那商然呢?” 谈到关键了。边鸿影道:“商捕头因为是六扇门的人,对江湖上的事情十分了解,故而也对白莲教的事情有所耳闻。早先他来到王府,就曾告诉奴家,说白莲教暗地里一直在追讨叛徒,抓到之后便处以极刑。奴家明明是被他们胁迫,只因后来离开了白莲教,也成了他们叛徒名单中的一个。因此奴家委身潞王府,也确有为自己安危作考虑的一面。” 经这么一解释,季桓之方才恍然:那么照此说来,柳依媛不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知晓边鸿影的来历,并且有可能告诉白莲教的人,原来商然杀人为了保护边鸿影的身份。那晚商然想要杀我,竟只是一场反应过激导致的误会—— 我杀错人? 【*】波斯语音译。一种由蔷薇花蒸馏而成的香水。古代由伊朗、阿拉伯等地传入中国。剌,也写作“喇”。 第一二九章 好色贪财 我杀错人了? 季桓之既惊讶又自责。他不光是杀错了人,杀的还是六扇门的人。 都察院会轻易放过自己吗? 铸下大错,他的思绪顿时被恐惧侵袭。 而边鸿影诉说完,忽地往里头一缩,惊惧地看着季桓之,颤声道:“你不会是来抓我的吧?” 季桓之安慰道:“夫人别怕,下官上次念出白莲教的口诀,是因为您心存戒备,一直有所隐瞒、不愿意说出实情,才故意激您的。下官并不是白莲教众,这一点还请夫人放心。” “真的吗?”边鸿影满脸泪痕,眼神幽怨无比。 “真的。”季桓之诚恳地说。 边鸿影点点头,重新坐直了,又央求他不要将自己说的话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与白莲教有关的内容。季桓之本性仁慈善良,见佳人如此,有怜香惜玉之意,便一口答应下来。得到肯定的答复,边鸿影才显得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季千户请讲。” “商然——我是说商捕头,曾和夫人共处一室,王爷难道不会……” 不提还好,提到这些,边鸿影惨然一笑,道:“王爷再怎么宠幸奴家,也不过是把奴家当成一件好玩的东西罢了,毕竟奴家本来就是王爷从别处抢来的。打个比方,如果季千户您比较喜欢的一件玩具,借给别人玩两天,您会介意吗?” 正所谓绿人者,人恒绿之,除赵夫人和正妃以外,潞王并不会很在乎其他侍姬与别的男人行房,更何况他还与周王、赵王、郑王那帮臭味相投的亲戚们经常搞一搞合欢大会,深入一下通妾之谊。 好了,现在来龙去脉都差不多理清楚了。首先商然了解到白莲教圣女一事与边氏有关,出于同情,答应替她保护身份秘密;至于文从复,应当是因为知道了边氏的身份,又因为与潞王有着夺妻之恨,边氏害怕文从复张扬出去,才下狠心找人将其灭口的。如果按道理讲,季桓之有理由将边氏缉捕,但又因为边氏如今已是潞王侍姬,藩王若与白莲教扯上关系,牵连甚大,必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掂量下后果,季桓之不得不放弃了抓捕边氏的想法。到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在此次事件中竟然扮演了一个恶人的角色,尽管杀死商然只是误会,但他未来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与其等着都察院的人找到自己头上,还不如主动一点投案自首,如果认罪态度好一点,或许还能得个从轻发落。 想到这里,季桓之黯然不已。 而边氏仍在那里垂泪。 “现在唯一一个真心关心奴家的商捕头死了,奴家往后该怎么办?” 季桓之也只能劝慰她:“夫人不要太过悲伤,贵体要紧。”其实,他很想说“商捕头死了,往后由我来帮您”,但可惜,他误杀六扇门青衣巡检,此罪必定不可能轻易了结,他是泥菩萨自身难保,又怎么敢觍着脸说帮别人呢?作为一个男人,最悲哀的,莫过于连爱的资本都没有。 等等,难道说,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 季桓之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最终他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被边鸿影深深吸引住了,不需要对方搔首弄姿、也不需要焚上助情熏香,单单是看着边氏惹人怜爱的容颜、听着她啜泣时那如泉水叮咚般的音声,就足以生满爱慕之情。 不、不可能的,我和她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是潞王的侍姬,而我不过是一个锦衣卫千户,还是身负命案、即将变为囚犯的锦衣卫千户,我怎么能痴心妄想、动王爷女人的心思呢? 最后,他也不知道怎么道的别,落寞地退出了房间。 孔定邦和邓秉忠两人坐在廊檐下抖着腿,皆是百无聊赖的模样。 听见季桓之出来的脚步声,孔定邦扭回头问:“边夫人怎么说?” “错了,我想错了,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季桓之垂头丧气地说:“你们二人,把我押解回京吧。这一次不怪任何人,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不是,你怎么了?”孔定邦倍感讶异:姓季的小子怎么进屋和边夫人聊了一阵,把自己给聊自闭了?简直是活脱脱换了一个人。 季桓之沉吟了片刻,才对他说:“商捕头的确与白莲教有关系,不过这层关系是他一直在追查白莲教,他杀死柳依媛,是因为柳依媛与白莲教有染。我杀错人了。” “你误杀了商捕头?”孔定邦的脸色顿时冰冷下来。 季桓之唯有点头说:“尽管拿我邀功吧”。他已经想好了,让孔定邦把自己押去问罪,这一回他不恨任何人,谁叫自己没调查清楚就动手呢?活该! 但出乎意料的是,孔定邦却回了他一句:“不可。” 季桓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孔定邦左右看看,见周围只有几个年轻的侍女,而且都在十几步开外忙碌,才稍稍放心,不过他仍压低声音说:“你说商然承认是他袭击李总旗,难道李总旗也与白莲教有关联吗?” 季桓之琢磨稍许,嘶一声道:“没听说过啊,也没看出来过。” “那就是了,”孔定邦道,“如果你说商捕头袭击李密属实,而李密并不是白莲教的人,那么商然袭击他,是为什么呢?” 季桓之一时没有想明白。 孔定邦告诉他:“这说明商然还有其他不为我们所知的行为与目的。” 季桓之还是没有第一时间理解这话的含义、 孔定邦给出一个简单明晰的解释:“商然自己本身就不干净。你就算是因为我们查的案子出错而误杀他,也未必就是杀错了。” 季桓之一听,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孔定邦继续道:“而且如果不查明商然究竟曾经还忙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你就草草以误杀认罪,那么商然的亲人、和他在六扇门的弟兄、以及江湖上的师父与同门,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孔定邦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邪诡的冷笑:“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的。” 季桓之不禁愣住了。 孔定邦又接着恐吓道:“商然所学的刀法是传承了四百余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丁氏狂刀,他的师父是曾在武当修行、人称刀狂的张碧禛。传言张碧禛是个与同门发生争执,杀死师兄弟被逐出武当的狠角色,而他平生又最好为后辈出头。如今你杀了他的徒弟,他还不得杀你?此外就是商然的妹妹商蓉,是天底下仅有的两名女捕头之一,精研医学武学,为人爱憎分明,行事果敢手段利落,你在京师当差一年,也应该有所耳闻。” 季桓之咽了口唾沫。不是说杀了人,认罪蹲大狱就了事的,万一落在孔定邦说的那两个人手里,自己会怎么样?他不敢想了。 “不过嘛——”孔定邦捻着小胡子,微微笑道:“如果季千户不嫌孔某人多事,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你帮我?” “我可不会随便帮忙,有条件的。”说着,孔定邦的笑容更加恣意起来。 季桓之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不想死,思忖了一会儿问他:“什么条件?” 孔定邦直截了当:“一百两。” “先给一半。” 孔定邦拉下脸来:“不行,先给八成。” “六成。” “七成。” “七成?” “对,至少七成。” “成交。” “现在就给。” “好。”季桓之掏出之前从柳依媛家里搜刮的大部分财物,递给了孔定邦。 孔定邦拿在手里掂量掂量,看了看几件金银首饰的成色,脸上重又露出欠揍的笑容,表明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将财物揣进怀里道:“我孔某人在北镇抚司混了那么多年,靠的就是信誉二字。王府里不太方便,我们去客栈房间里关上门细谈。” 第一三〇章 大难不死 这一天的黎明,陈留的渔民谢三刚子趁着鱼不露头的好时候,早早就把小舟开到汴河水面上,起网捕鱼。他一手把船一手放网,然后就静静坐在船上守网待鱼。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西边的天空中尚有几颗星辰闪烁,天地之间一派静谧景象。 忽然,哗啦一阵水声,一个黑影从水中跃起,扒在了小舟的侧面。 小舟大幅度摇晃起来,谢三刚子险些被掀翻进河里。他转头一瞧,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黑色物体缠在船帮上,吓得血都凉了。 “俺类娘呀,水鬼!” “欧布四。” “俺听不懂你滴鬼话,俺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俺一个养活,你别害我呗!” “我不是。” 那人形的影子吐出一口水,翻身滚上了船,就势一躺,把谢三刚子挤得后半边屁股都悬在了船尾外头。 谢三刚子谨慎地打量这个从水里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并未放松警惕。 对方躺在船舱,似乎觉得哪里不舒服,往底下一摸,摸出两把尖刀来,攥在手里质问他:“你船上怎么还带刀啊?” 谢三刚子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水鬼,而是个活人,说话才大胆起来:“杀鱼用的,不行啊?” “杀鱼要用这么好的刀?” 那两把尖刀的刀身布满铸造后形成的花纹,显示出其品质不凡。 谢三刚子喝道:“俺爷爷留给俺滴,你管的着吗?” 那人把刀丢回舱里,有气无力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三刚子咧嘴笑道:“还真新鲜了,你扒到我的船上,问俺这里是什么地方?嘿嘿,俺好心告诉你,这块儿是开封府陈留县——不过我说,你是从哪里下水的,游了多久,这一下子冒出来,真把俺吓得小心肝砰砰直跳。” “开封——桥上——两天前。”随着新鲜空气的吸入,李密逐渐恢复了清醒,但两眼还是又红又肿,看东西仍是模模糊糊。在她模糊的视觉下,一脸络腮胡子、模样憨厚的谢三刚子乍一看很像二哥熊广泰,令她感到一丝亲切。她问:“船家,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刚刚告诉你刀是杀鱼的,你还看不出来俺是渔夫?俺叫谢三刚子,就住在这块儿——对嘞,你叫啥,你又是做啥的?” 李密并未回答,反倒半命令式地说:“开船,送我去开封治所。” 谢三刚子没有同意:“为啥嘞,凭啥呀?俺今天鱼还没捞,家里人可等着俺挣钱呢。” 李密摘下腰牌冲他一举:“本官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总旗,正在办案。你送我去开封治所,到地方后我会付你酬劳的。” 谢三刚子瞅着腰牌看了许久,摇摇头道:“俺又不识字,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更何况,你一个妮儿说自己是锦衣卫,糊弄谁咧?” 妮儿?李密一听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往嘴唇上面一摸——坏了,假胡子浸水散掉了,脸上其他地方估计更惨,男性的妆容完全被汴河的水洗涤干净了。自己的真容隐藏了这么多年,却没料到今天竟然叫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给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她想了想,先坐起来,让谢三刚子不至于没地方落脚,然后请求道:“好心的渔家,奴家现在浑身湿透,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你家里借几件妇人的衣服穿?” 谢三刚子十分耿直,说:“你要去俺家借衣服?那不中,俺这儿刚下网,一尾鱼没捞着你就叫俺收工?” 李密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道:“如果你照我说的做,这半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果然,金银还是硬通货,一个普通的渔民,半两银子少说也要十几天才能赚到。现在轻易地就能得到累死累活十多天才能挣到的钱,傻子也乐意。 谢三刚子当即表示:助人为快乐之本,你要我帮你什么尽管说,本人义不容辞。 于是,李密去了谢三刚子家,洗了把热水澡,烘干了绣服,喝饱了姜汤,又跟他媳妇借了一身襦裙,外带一只褡裢,用以把换下来的一套衣物装上。最后再稍作打扮,背上褡裢,再度坐上了老谢的渔船,准备抵达目的地后一次性付清报酬。 而在另一边卫辉府,自称靠信誉在北镇抚司混了多年孔定邦也的确讲信誉,收了钱就不计前嫌,给季桓之出谋划策,提供了数套摆脱困境的方案。其中包括改名换姓远走他乡法、栽赃死人(李密的一个校尉死掉了)脱罪法、惊吓过度装疯卖傻法,如此种种。相信充满智慧的读者能够感觉得到,孔定邦给出的方案,都是些不靠谱的邪门歪道。但事实上,过去他处理过几起类似事件,以上每种方案都曾经替当时的当事人解决过困难,因此他才展示出了如此多种计划,供季桓之根据个人口味来进行选择。 然而,季桓之对孔定邦目前提出的每一种计划都不感兴趣,因为他是个有原则的人,该承担的就要承担,不该承担的绝不承担,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譬如装疯卖傻这种行为,他断定自己做不出来。 孔定邦是讲信誉的人,收了钱就一定要服务到位,既然季桓之对他提出的方案都很反对,那么他只能再绞尽脑汁,另想办法。 “对了,我们不是料定商然有其他不法行为吗?邓二,你赶紧追上我们的校尉,把商然手下的那两名衙役再押回来,他们或许能知道一二。” “早不想起来,现在才去追?”邓秉忠意见很大。 “难道我叫不动你了吗?” “好好好,我这就去——也不知道那几个人现在到哪儿了。” 邓秉忠又被派出去了,现在屋里就俩人。 季桓之已经听够了孔定邦各种感觉十分不靠谱的方案了,他让孔定邦想出一个正儿八经的计划再找他聊,而他自己只想出去散散心。 出了客栈,季桓之才想起来自己在这条街的另一家客栈有客房,几天没去住,也不知押金会不会被店家扣了,他还得赶紧去一趟。而就在他走出去两步时,忽然觉得有人拍自己的肩,叫声:“桓弟。” 他感到莫名其妙,回头一瞧,乃是个穿着蓝色粗布襦裙,背着个褡裢的女子,装束倒是农妇的装束,但过分白皙的皮肤又不免让人产生怀疑。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女子,而且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中居然带了名字当中的一个字,这令他非常不解:“你是?” 女子歪着螓首,笑问:“看不出来吗?” 季桓之眯起眼来观察了许久,愣是没认出来。 女子见他如此,轻咳一声之后,语音忽然变粗,低声调侃道:“一向聪明过人的季千户,竟然也有痴傻犯愣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季桓之方才恍然大悟,喜出望外:“原来你没——” “嘘——”李密将食指靠在唇上,示意他不要泄露了她的身份,而后道:“中间的事往后可以慢慢说。从现在起,我是你在河南的远房姐姐,多年不见,路上巧遇——诶,你怎么面有愁容?” “别提了。” 季桓之带着李密去了自己下榻的客栈,进屋后将自己杀死商然,孔定邦以帮他脱罪为由进行敲诈的过程简单诉说了一遍,最后又发愁自己该怎么办为好。 “杀的对。”没成想李密听完前因后果,说出这么一句来。 “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误杀。” 别人要抹你脖子,你出于求生的本能,把对方干死了,这纯粹属于正当防卫,连误杀都谈不上。难不成非要等人家的刀锋将切未切、你本人将死未死之际,在电光石火之间再进行反抗吗?更何况—— “商然本就该死。” 季桓之听出此话别有涵义,问:“莫非你知道了什么吗?” 李密反问他:“你可知商然为什么要杀柳依媛吗?” 季桓之道:“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边氏的身份。” 尽管向边鸿影承诺过不将她的秘密告诉其他人,但季桓之觉得李密也不算外人,于是乎又把自己上一次去王府与边氏交谈的那些话转述给了李密。即边氏曾被白莲教胁迫,充当圣女,后来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几经周折才进了潞王府,成为了潞王侍姬,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 “白莲教的圣女?”李密皱起眉头,一度陷入短暂的沉思。 “是的,这可是边氏亲口告诉我的。” 李密警觉起来:“她亲口告诉你的。你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吗?” 季桓之自然不解她为什么有此一问:“哪里不妥了?” 李密道:“满打满算,你和边氏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白天,她凭什么会把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说给一个不熟悉的人听?除非……” “除非什么?” 李密一边思忖一边道:“一种可能是她说谎——不,谁会说这种谎,不是引火上身吗?那么另一种可能——”她忽然用深邃的目光盯着季桓之,问他:“你觉得边氏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长得美吗?” “当然,美得不可方物。” “那她人又怎么样?” 季桓之还真仔细考量起来:“说不上来,总之……” 最后李密直接问他:“总之,你喜欢吗?” 季桓之想了很久,点了点头。 李密轻吐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不如回京吧。” “现在回京太早了点吧?案子还未收尾——” “你已经不适合再办这件案子了。” 第一三一章 守株待兔 “你已经不适合再办这件案子了。”李密对季桓之说。 “为什么?” “因为办案最忌讳带入个人感情。我认为,你对边氏的爱慕之意,已经影响到你的判断了。”李密教训道。 “没——”季桓之干张着嘴,“有”字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承认,自己的确被边鸿影深深吸引住了,几欲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但他仍不觉得,这股倾慕之情干扰到了他的思维。 李密冷笑一声,问他:“你知不知道柳依媛死的时候,到底想说什么?” 季桓之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说道:“我当时不在场,而且我又不可能了解死人在临死前的想法,怎么可能知道她想说什么?” 的确,死人临死前的想法,活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不料,李密云竟然说:“我知道。” 季桓之方觉自己是糊涂了,柳依媛想说的,当然是边鸿影拥有白莲教背景一事了。 然而,李密却摇摇头道:“我并不能确定柳依媛想要说的,是不是边氏曾经是白莲教圣女这一信息。但我肯定,如果她没死的话,有另一件事她必定会说。” 季桓之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事?” “满香阁的东家,其实就是边氏本人。”李密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空留季桓之愣在当场。 边鸿影是满香阁的真正东家,而老鸨和龟公不过是她的手下,因此在她被文从复娶回家后,满香阁就被立即变卖,因为边鸿影走了,满香阁自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季桓之大感诧异:“这些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李密道:“一部分是商然告诉我的,毕竟有种人动手前话就是多;而另一部分,是在你们走后,我回到开封府城走访来的。其实满香阁中,知道边氏秘密的不只有柳依媛一人,还有柳依媛的一名姐妹,我寻访到她的下落,从她口中获悉的。” 原来当初在满香阁里,有一回老鸨和龟公在边鸿影屋内接受她的训斥。柳依媛恰好路过门外,听到边氏在教训老鸨,令她感到惊讶,于是她伏在边氏屋子窗外,偷听到了许多秘密。后来她又告诉了另一个姐妹。而老鸨只知道柳依媛曾偷听过自己与主子边鸿影的那次对话,并不清楚柳依媛还告诉过别的人。所以边氏只请求商然灭柳依媛的口,而略过了另一人。 季桓之忖道:商然接受边氏请求杀死柳依媛,是因为边氏本人其实才是满香阁的东家;而之所以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满香阁的东家,是因为如果她才是东家,那么她被人卖入青楼这件事就不成立了;而她并不是被卖入青楼的,就说明—— “并不能说明她就不是被人从白莲教里捞出来的。”李密一如以往那般谨慎:“这件事只能说明边氏不是沦落到青楼的。至于她是不是曾做过白莲教的圣女,以及她是否是逃出白莲教、又受白莲教追杀的,目前并不能轻易下定论。但她自己都这么说了,试想下没有什么人会故意说自己是白莲教的圣女,惹火烧身的,因此她应当的的确确与白莲教有点关系,只是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并不会告诉我们。” 季桓之深以为然。“不过邓秉忠已经去追商然的那两名衙役了,问问那两个人——” “两个衙役能知道什么?问他们还不如去问王府的人。” 卫辉府城里,到处都能见到潞王府的人。潞王的各个妃嫔侍姬夫人,都有自己的丫鬟出来替主子们购置日常用品,边氏自然也不例外,她的贴身丫鬟九弦经常要到裁缝铺上为她订做各式衣裙。而就在昨天,李密打听到了边氏最中意的一家裁缝铺的位置,并且将其租下了。 “这些天我扮裁缝,等到九弦去裁缝铺上,我们就合力把她绑了,好好问一问关于她主子的事情。”李密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至于怎么问,那当然是锦衣卫们最擅长的拷打二字了。 季桓之想想觉得此法或许可行,同时他也产生了一个疑问,不过不是对边氏的,而是对李密本人:“你在京师能自己买房,平时需要用钱的时候都大方地主动掏钱,第一次去王府也是没怎么犹豫就打赏了王府的下人,现在又租下了王爷侍姬经常光顾的裁缝铺。按理说你父亲在你幼年时就漂流到了日本,不再对家里有任何帮助了,你们家应当非常拮据才是;而总旗的俸禄不高,你又和朱大哥一样,并不会吃拿卡要、敲诈勒索什么的,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怎么,嫉妒啊?”李密先是眼睛和嘴角都微微一弯,展露微笑,接着道:“我生财有道,而且懂得节省罢了。总之,你准备准备,这几日的早上都到玉带河旁边的锦绣坊去一趟,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见手下校尉,与你联系只能用这种直接见面的方式。另外,不要告诉姓孔的,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季桓之点点头,心里对李密命令的语气玩味一番:我怎么感觉我是总旗,她才是千户。 不管怎么说,之后的几日,季桓之按照事先说好的,每天去一趟锦绣坊裁缝铺,看边氏的贴身丫鬟九弦有没有来替主子下订单。毕竟有钱人需要很多套衣服换洗,有时候上趟茅房回来都要换裙子,刚刚第四天,季桓之来到锦绣坊后头,等了没多久,就听到门面上的李密用咳嗽声给他发信号——目标来了。 九弦今天来锦绣坊,是为了订做冬衣,主子六十套,自己二十套,主仆有别,这几十套衣服所用的布料、内衬和款式都得不一样才行,而卫辉府也就锦绣坊的裁缝师傅们有能胜任这种活的技艺。所以九弦特地拿着订金和边氏写下来的附着各种要求的单子来到门面,交待订单,挑选布料。 锦绣坊的门面和其他店铺差不多,都是进门一尺宽的空档,紧接着是柜台,柜台里站着数个裁缝,裁缝身后挂着五彩斑斓的布匹供客人挑选。而最边上有一道小门,里面放置着更加贵重的绫罗绸缎,是供有钱的客人进去选择的。而锦绣坊的裁缝真正工作、裁制衣服的地方是在另一处,与门面不在一起。 九弦是潞王府的人,来到门面自然径直走向小门。李密见状,立刻迎了过去,替她挑起门帘。 “咦,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九弦问。 “我——俺是新来的。”李密回忆了一下谢三刚子的口音,仿照着回答。 “新来的还挺有眼力界儿的。”九弦面露满意的微笑,旋即钻入门里。 而李密临跟进去,扭回头冲门面上的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另几个裁缝在她二人进去以后,立刻收拾柜台,关门上锁脚底抹油一气呵成,面对周围商铺的小工“这么早就关门”的疑问也是完全不加理睬。 九弦进了里面,先将边氏写好的单子递给李密,一边转述夫人的要求,一边打量着一匹匹色彩各异的布料。 “冬衣自然要厚一点,夫人体质更喜欢缎子一类的材料,还请你们的师傅做得精美些。另外,夫人特地说了,要一件带帽子的大红猩猩毡斗——季千户?”九弦摸过几匹布,忽然发现前面坐着个男子,正是几次去过王府的季桓之,不免令她感到诧异。 季桓之倒是仿照说书人口中的关张一般说了一句:“季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一三二章 瓮中捉鳖 话说李密设计在锦绣坊裁缝铺里擒拿边鸿影的贴身侍女,季桓之在门面房的里屋蹲守,没几天工夫果然蹲到了丫鬟九弦。 九弦见到季桓之在裁缝铺里,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季桓之只是个总喜欢找她主子唠嗑、“欲迎还拒”、假装矜持的穷小子,没理由来裁缝铺的里屋订做一些他根本买不起的衣服。然而,季桓之的那句话本一样的“季某在此恭候多时了”,令她的疑虑顿时消除。 “有些话,你家夫人不肯说,本官只好问你了。” 季桓之说话的同时,李密反身回去,将小门闩上,加上外面门面大门,算得上是双保险。 九弦显得有些慌张:“奴家不过区区一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季千户有必要这样吗?” 季桓之道:“有没有必要不是我说了算,而是取决于你和你主子。边鸿影明明自己是满香阁的东家,为什么非要骗我说是被人卖进去的呢?你身为她的贴身丫鬟,应当能替我答疑解惑吧?” 九弦用余光瞥见身后李密的影子,又从她的脚步声中听出些端倪,感觉是个练武之人。侍女毕竟是侍女,不如主子那般沉着冷静。她轻叹一声,反问:“季千户您已经知道了?” 季桓之相当擅长语言游戏,见九弦如此神态,简单考虑下立即回道:“你认为我知道的,我已经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你不能肯定我是否知道的。今日等你来,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我了解到的,和实际情况是否一致罢了。” 九弦微微颦眉,轻咬下唇,慢慢往左边移了两步,好同时照应到季桓之和李密两个人,接着她将装有订金的钱袋丢在旁边一摞布匹上,说了句:“那就对不住了。” 季桓之第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涵义,直到看见九弦袖管一抖,握出两根一尺长的短匕来,方才赶紧拔刀。 按理说一寸长一寸强,戚家刀总长约有五尺,挥砍之时大开大合,九弦手上只有两根短小的短匕,本应躲闪都来不及,可她却疾步前突,完全不惧长刀威势。原因就在于,戚家刀只有前端开刃,九弦急速贴身,就可以让季桓之措手不及,难以反击。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中后段不开刃的刀,可以有其他握法。 季桓之将刀像长枪一般往回一收,右手把住刀身上的铜护手,左手仍握着刀柄,像使棍棒一样冲九弦猛砸过去。九弦见状两手一对,令短匕交叉在头顶,奋力架住这一击,一时间火星迸溅,令一旁李密忍不住拿手遮了下眼睛。季桓之一击不成,立即收刀回去,再度往前猛刺,九弦眼疾手快,再度挡住,并投以得意的一笑。 季桓之嘴角往下一沉,左手忽然松开,握拳对着刀柄末端一捶,震动迅速传到刀尖,令九弦不得不松手退后两步。等二人分开,九弦觉得右手食指与拇指的间隙酥酥麻麻,手握处有几分滑腻,低头一瞥,竟看见虎口渗血,不免心中大骇:这犊子下手也忒狠了! 季桓之趁隙质问道:“你身为侍女,却随身带着短兵,对此你作何解释?” 九弦的回答十分痛快:“解释你妈!”说罢,她退后几步,用短匕挑起数匹绸缎,以迅雷之势割开,丢向季桓之和李密。 二人只见眼前忽然平空竖起数道五彩布帘,视线尽被遮挡,一时不知九弦人在何处。 待布帘坠地,又有新的幕布被九弦挑起,斑斓交错,令人目不暇接。 季桓之只觉眼花缭乱,干脆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李密对着一道道飞起又坠下的不同颜色的布匹正茫然无措之际,忽然刺啦一声,瀑布一般的绸缎中间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一把明晃晃的刀片在闪缎的掩护下直插向她的心窝。 就在她刚刚发现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击,无从闪避的时候,旁边横过来一柄长刀,恰好抵住短匕。尖锐的摩擦声刺得李密耳膜阵痛,迫使她捂住双耳连退数步。 季桓之仍闭着眼睛,猛一挥刀,卷住绸缎,顺势往下一扎,却只觉得扎在一团柔软中,方觉九弦已经弃刃脱身,他这一下只是扎在了布匹上。然而他这一击带来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长刀深深刺在紧紧卷在一起的绸缎中,一时间难以拔出。而幕布坠地,左手仍攥着短匕的九弦再度现身,这刚一现身,匕首就离季桓之的胸膛仅有半尺。 “小心!”李密大叫一声。 季桓之睁开双眼,只觉一丝金属光芒射入瞳中,他大感不妙,本能地松开右手,赶紧拨动手指,令袖剑弹出,横挡在胸前—— 然而那把锋利的短刀蹭过袖剑上方,“噗”的一下捅进了他的胸膛。 九弦刺中后却松开攥着刀柄的手,惊问一句:“你是万羽堂的人?”语气中竟有后悔之意。事实上,当听得“嗖啪”一声,袖剑弹出的时候,九弦就已经面露惊讶神色,但当时她已经收不住劲力,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一刀捅完为止了。 “你娘卵泡!”李密见季桓之中刀,立马捡起绸缎堆上露出的另一把短匕,要捅九弦一刀,替他报仇。 “等等!”右肺中刀,已经呼吸困难的季桓之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低吼一声,奋力拉住了李密,而后冲九弦说了两个字“我是”,接着便瘫倒在地,除了因疼痛导致的低吟,便再也没力气发出别的声音了。 李密怒视着九弦,没握刀的左手也捏得咯咯直响。 九弦却是冒了一脑门的汗,惶恐道:“这恐怕……恐怕是误会。” “误会?”李密眉头紧锁,显然不会相信一个刚才还要对他们二人下杀手的人丢出的“误会”解释。 九弦显得焦虑万分:“如果季千户早说他是万羽堂的人,也不至于有今天的误会。奴家误伤季千户,已然犯下大错,现在只想弥补,大娘子还请相信奴家!” 李密见她态度诚恳,应当不像是做戏,更何况凭季桓之目前完全丧失还手之力的情况,九弦也没有必要演戏。经过考虑,她决定相信九弦一回。“你想弥补过失,是打算怎么弥补?” 九弦道:“季千户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唯有东城的魏神医可以救他一命。” “魏神医?” “是的,魏神医医术高超、远近闻名。曾经周王身患恶疾,请魏神医去了后,手到病除。” 二人说话的工夫,季桓之已然晕厥过去,李密无暇思忖,只能同意九弦的办法:“那我们赶紧雇辆马车,把他送到魏神医那里。” 九弦点点头,随即拾起先前丢下的钱袋,同时忍不住好奇地问李密:“还未请教大娘子——” “我是季千户的表姐。行了,别说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第一三三章 病如抽丝 “原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文人自杀的案子,却没想到不到十天的工夫,没了一个捕头、一个校尉,一名总旗失踪,一名千户重伤——喔,另外还死了个拉皮条的妇人,差点给忘了。” “关键是事态恶化到这种地步了,还是疑点重重,潞王、白莲教、暴雪坊……什么妖魔鬼怪都有。都不知道到底该查什么。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查这件案子吗?” “不记得了,而且上头只是叫我们查,也没说到底要查个什么鸟玩意!” “能怎么办?明哲保身吧。反正我感觉不简单,随便编份牍文,趁早了结算了,再也不要插手了。” …… 昏昏沉沉当中,季桓之感觉旁边有人说话,还一度提到了自己。他感觉浑身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皮都重如千钧。很奇怪,他明明虚脱得要死,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累得想睡觉,可头脑却是清醒的,听觉也异常灵敏。他很想看看旁边是谁在说话,但实在是抬不起眼皮。 睁不开眼,那就用手扒拉一下吧。他感觉自己抬了下手,轻而易举地扒开了原本黏得严严实实的眼皮,总算看见了说话的人。 原来是孔定邦双臂交叉在胸前,跷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自言自语。 他怎么会在我旁边? 自己受伤卧床,有交情的李密没在照顾自己,反倒是姓孔的这货守在旁边,令季桓之感到诧异。 孔定邦似乎意识到季桓之在看自己,便转过脸来问:“你醒啦?”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孔定邦的模样仿佛黏土一样被无形的力量揉捏了一阵,身材变得更加魁梧,脸上也沟壑条条,肤色亦变深了许多,这分明——是父亲的模样! “我儿你醒了?” “爹?”季桓之愕然,他想不通父亲是怎么伪装成孔定邦的样子来到跟前,也不明白父亲又是如何恢复成原本容貌的。自己得有将近两年没见过父亲了,过去一载的经历更是从未写成家书告诉过家里人,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儿,你还记得当初你去京师闯荡,是为了什么吗?” “是为了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好光宗耀祖。” “那你现在出人头地了吗?”父亲问他。 季桓之忖道:刚去京师两个月,就成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千户,完成了多少人几十年也做不到的事情,算是出人头地了吧? 父亲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一样,问:“做了千户,就能出人头地了吗?镇抚司二百年,来来去去多少人,衣锦还乡的是有,身首异处的亦大有人在。你光想着有出息,却从没考虑过有出息该做什么,又该怎么做。为了出人头地而出人头地,真是空长了一副好头脑。” “父亲教训的是——”季桓之唯唯诺诺,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爹,你只是个当兵的,怎么懂这些道理的?” “我怎么就不懂了?” 父亲的模样再度发生了变化,眼前的人变成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好汉,分明是朱后山朱大哥。 朱后山问他:“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季桓之不知道朱后山指的是哪一句。 朱后山张嘴,却是万羽堂元道奇那副略有些尖细的声音:“那样东西,有着倒转乾坤、改天换日的威力。” 季桓之一惊:“什么东西?” 那人的脸终于变成了元道奇,冷冷盯着他喝道:“你从重洋之外带回来的东西。还不速速交还给总堂主?” 那人的模样千变万化,时而是他的至亲好友,时而是他的宿敌仇人,时而嘘寒问暖,时而厉色严加,令季桓之几近崩溃,最终忍不住抠住太阳穴与耳蜗,放声大叫—— 顿时右胸一阵剧痛,令他猛然惊醒。 “你醒了。” 这次是真的醒了。季桓之觉得浑身汗涔涔的,十分难受,而肺部的创口又痛又胀,里面仿佛被谁灌了一桶酸水,每次呼吸都好像有气泡在肺中产生与破裂。这种感觉,不可能是在做梦。 他正心神不安,惊惧交加的时候,一块热毛巾盖在了额头,让他顿时舒服了许多。 “我在哪儿——怎么是你?” 季桓之抬眼一瞧,发现给他敷毛巾的,是一个他根本想不到的人。 “季千户你好些了吗?”边鸿影竟然穿了一身素衣坐在床边,亲手给他盖毛巾。 季桓之惶恐不已,道:“夫人,这可使不得,下官受之不起!” “不要说话,好好休息。”边鸿影葱管般的手指握起毛巾,轻轻替他擦拭了汗水。 凭良心讲,边鸿影亲自照料他,对于季桓之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原本明丽妖娆的美人,洗尽铅华,只着一袭素衣照料自己,动作那般温柔,脸上满是关怀,这种事情,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在这一刻,季桓之觉得,边鸿影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位圣女,一位无人可以取代的女神。 只不过—— 连女神都能来照顾自己了,那个自称是某人远房姐姐的人又在哪儿呢? “哟,我兄弟醒了,正好药煎得了,快趁热喝下吧。” 江湖上有种伪装的技艺叫易容术,而易容术中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锤炼演技,训练声音与动作,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中等则是借助化妆,与表演相结合,以不同的妆容哪怕出现在朝夕相处的人面前也可以迷惑对方;下等才是贴所谓的人皮面具。李密在易容这一项上已经达到了中等水平,所以她只要一改妆容,除非是开五眼的高手、或是被她事先告知,否则是根本不可能认出她来的。 而现在,这位易容高手扮作农妇,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苦汤水走进屋子,要让季桓之服下。 季桓之心里不太情愿,但在边鸿影面前自然要配合她,于是不甘心地说着那个他本不想叫的称呼问道:“姐姐,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魏神医的家里。亏我送得及时,晚一些,估计你已经死了。”李密说话可是一点都不忌讳,这个“死”字真让季桓之吃了一斤屎一样难受。 “夫人,您还是在外面坐着,这里就先交给奴家吧。”李密将边鸿影劝了出去。 见边氏去了外面,季桓之有点恋恋不舍。 而李密似乎相当不近人情,季桓之体虚还没恢复过来,她就急不可耐地要和他讲正事:“我与九弦将你送到魏神医这里后,边夫人听说你是万羽堂的人,第二天便从王府赶到这里来了,可巧的是她刚来不一会儿,你就醒了。” 季桓之听出来自己一度昏迷,问:“我睡了一天是吗?” “是的。因为救治及时,而你本身体质还算硬朗,所以康复得也是非常快。但仅仅才第二天就能清醒过来开口说话,也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李密说着,掀开被子,要替季桓之检查伤口。 季桓之被她的手摸着胸膛,既害羞又痒痒,禁不住失声一笑,告饶道:“你还是拿开吧!” “老实点别乱动!”李密呵斥一声,说:“小时候给你换尿布,大了摸一把胸又怎么了?再者说了,男人的胸又有什么稀罕的,给老娘摸一下又如何?” 季桓之知道这话是说给外面人听的,但他还是表示,这番话略有些粗俗,不太入耳。 李密低声反驳:“粗俗怎么了?我现在就是个村妇,更粗俗的我还没说呢!那边氏进来给你擦了把汗就迷得你神魂颠倒了,我给你包扎上药煮汤子,你倒是一点也不感激。” 原来这两天照顾我的一直是李密啊,我还以为——唉,也是我想多了。季桓之暗暗道。他现在的想法还真和李密说的一样,边氏给他擦了把汗就铭记于心,别的人照顾他一天,他倒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季桓之心里头自言自语的工夫,李密剪开了带着血渍的绷带,发现他右胸的伤口已经结痂,轻轻一碰,血痂竟然脱落,只留下寸许发白的疤痕。她感到不可思议,轻按着疤痕处,说:“吸气。” 季桓之照着吩咐深呼吸起来,令他惊异的是,适才刚刚梦醒时,肺里仿佛有水的感觉消失了,目前只是稍稍有点闷而已。“感觉还好。”他如是回答。 “怪哉!”李密自己上次胸口中剑得了胸痹,养了三个月才养好,而且现在一到冷天衣服穿得少了,伤处还会隐隐作痛,这小子倒好,两天康复,简直神了。 “你把药喝了,看是不是会更舒畅些。” 季桓之自己坐起来,将那碗又苦又酸的汤药喝了,稍稍等一会儿,再调理气息时,胸闷的感觉居然也消失了。 “你逗我吧?”李密实在想不通,一个重伤病患是如何能在两天内完完全全痊愈的?难道是神迹? 李密尚在沉思的时候,季桓之活动活动肩膀和颈椎,对她说:“将边夫人请进来吧,我觉得现在状态很好,可以跟她好好聊聊了。” 第一三四章 甩锅结案 经过了三番五次的试探,当再一次和边鸿影交谈时,她总算不再隐瞒。 “其实,奴家在白莲教的时候,是被万羽堂的人所救。作为报答,奴家要帮他们寻找两种东西,一为鳌心、一为玲珑心。因为据说这两种东西是在大明开国之际,从万羽堂中丢失,其中不少流入了皇室和官宦家族,因此奴家才辗转各地的青楼以卖艺为伪装,趁机从各个贵客们的口中打探。若有可靠消息,便会假意倾心,待入得门中,再寻机索要或是窃取,得手后交给当地的万羽堂接头人,而后设法脱身,再去下一处。”边鸿影如是解释。 季桓之躺在榻上忖道:万羽堂在元末明初支持张士诚,后平江城破,太祖忿恨,纵兵劫掠,万羽堂中宝物悉数流入民间,其中大部分几经辗转,自然是到了各个达官贵人们的手中,边氏所说,应当可信。而且万羽堂的那帮头领们为了自己利益不择手段,他自己就深有体会。边氏说自己到处施美人计帮万羽堂找回玲珑心与鳌心,说是为了报答被从白莲教解救的恩情,实质上很有可能是已经由报恩逐渐演变成了受胁迫,着实可恨! 想罢,季桓之问边鸿影:“那么你这一回来河南卫辉府,原本就是为了接近潞王,找寻潞王收藏的宝珠是吗?” “不错。”边鸿影点点头道:“由于潞王本是御弟,天香国色都已遍尝,而且他对青楼女子兴趣不大,专好人妻,因此奴家只能设计,利用文从复,演绎一段花魁自赎许身以才子的佳话,借此引起坊间话题,吸引潞王注意。潞王总算中计,出于好奇前往文宅作客,这是奴家为他献茶,茶水中投放助情药物,才令他对奴家一见倾心,并将奴家‘强占’了去。” “原来如此。”季桓之总算明白。接着他又问:“那文从复又是因何而自杀的?” 提到文从复,边鸿影满脸愧疚,显然十分遗憾与自责。她回答道:“文公子难以承受潞王对他的夺妻之恨,几次去王府闹事,因为奴家羞愧不敢出面,他几次见不到奴家,对奴家由爱转恨,有一回说出了‘贱婢,你以为我不知道想干什么吗’这样的话。九弦转告给我,因为奴家长年做的都是令人不齿的丑事,不得不说是过于敏感了些,听了这话,就以为文公子知道了我一直在替万羽堂做事,奴家十分害怕他传扬出去,只好让九弦借着出王府替我买东西的一天,将文公子给……” “结果了?” 边鸿影不忍说出这三个字,面对季桓之的反问,只是咬着下嘴唇点头“嗯”了一声。 “你那侍女,还真是厉害啊。”季桓之尽管恢复,但身体仍旧虚弱,因此还坐在床上休养。不管对方是不是高手,总之败在一个女人手上,总觉得有点丢脸。季桓之难免有些耿耿于怀。 边鸿影听他有揶揄之意,忙向他解释:“奴家被白莲教劫去当圣女,九弦便是派给我的护法,她精通各类短兵,也颇懂拳脚,算得上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尽管季千户也会刀法,但终究还是比不过长年混迹江湖的人呀。”说完,她又问道:“对了,季千户在万羽堂中身居何职,可否告知奴家?” “门主,探风门门主。”季桓之回答。 边鸿影了然,忽地拉着他的手打趣道:“原来只是门主,难怪一开始不认得奴家,还和奴家‘勾心斗角’的。”说着,她不免含笑,既是为季桓之感到可笑,也是替当时戒心重重的自己解嘲。 季桓之被边氏一拉手,就跟启动了什么开关一样,脸颊倏地就红了,视线也从边氏身上移开,投向坐在茶几旁的李密,佐以眼神示意,以图表明清白。 边氏和季桓之聊了许久,忽见他一脸尴尬,方才意识到旁边还坐了个人。于是她转向李密,出于礼貌地问道:“这位大娘,您是季千户的表姐是吗?还未请教贵姓。” 李密脸阴了一霎那,但转瞬变得灿烂无比,不留一丝痕迹。她笑答:“夫人客气了,奴家姓李。” 大娘?你才大娘呢!我反正告诉你我姓李,姓李的人多了,叫什么你尽管猜去吧! 见误会消除,边鸿影亦松了口气。之后她又表示,自己还有个请求,希望季桓之帮忙。 季桓之一口答应:“什么请求,夫人尽管说,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边鸿影喜道:“那奴家便直说了。潞王府的三枚玲珑心,奴家已经得到,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潞王府了。按照与万羽堂的约定,奴家交换宝珠时的接头人至少得是一府的坛主,但两京十三省,万羽堂唯独在河南没有分堂,因此奴家只好就近去北直隶,不知季千户是否方便,捎带我们一程?” 季桓之明白边鸿影的意思,自己在万羽堂中只是探风门门主,与坛主还差了两个级别,边鸿影即便信任他,也不方便委托他来转交东西,这个请求相当合理。于是季桓之道:“我当是什么,原来只是小事一桩。等孔定邦把关于本案的牍文编好,我便带你进京——”他转念一想,不免要替边鸿影考虑:“你离了王府,潞王那边怎么应付?” 边鸿影思忖片刻,说道:“潞王阅尽天下绝色,想必走了奴家一个,他也不会太过在意,顶多一开始怒不可遏,誓要掘地三尺,将奴家翻出来;不过藩王不得擅离封地,我们只要一旦进入北直隶,他就拿奴家没有办法了。即便潞王向皇上诉苦,皇帝也不至于为了奴家一介女子兴师动众吧?” 季桓之考虑一番,觉得颇有道理:潞王有几十个宠姬,隔三差五还要深切慰问一下家里有漂亮小媳妇的老百姓,玩一玩人妻,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侍姬就大动干戈的。于是他同意了边鸿影的想法。 心存侥幸,是行事的一项大忌,季桓之没有意识到,今天,他犯下了人生中的第二个大错。 话说另一头,咱们的孔副千户研究了两宿,总算编出了令他自己比较满意的结案牍文草稿,草稿中说,文从复因潞王对他的夺妻之恨,暗地里找人报仇,然而因为价钱没有谈妥发生争执被人杀害;之后商然与李密走访期间,遭遇袭击,商捕头不幸被害,李总旗下落不明;而唯一的物证乃是暴雪坊的暗器——飞针银锭,所以最终得出结论:本次案件,罪责全在暴雪坊身上。管他到底是不是呢,反正暴雪坊连皇帝都刺杀过,也不怕多这一口黑锅。 待季桓之回来后,他将草稿通读一遍,觉得还算满意,就让孔定邦在细节上稍作修改,之后写成正式的结案牍文,交差了事。 至此,卫辉府一案总算有个稍微像样点的结果了。而李密因为她的那一套化装用品真的浸水化掉了,需要重新购置和调配,短时间内还不能以北镇抚司锦衣卫总旗的形象出现,所以季桓之便只带着边鸿影与九弦,和孔定邦及一名校尉一同返回京师。至于邓秉忠追押解衙役的校尉并没有追上,回来报告的路上正好碰见他们,前后一解释清楚就明白不必再多此一举,也随他们回京。 而在路上,季桓之回想几次去潞王府的经历,尽管有许多不快之处,但同时也不得不感谢潞王设立的金脊楼会客门槛,因为那一句“正五品或同进士出身以上方可入内”的条件,导致除自己和李密及死掉的商然以外,其他人并没有见过边鸿影的真容。孔定邦和邓秉忠尽管也看过画像,但那一次之后就将临摹本的临摹本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再没翻出来过,而且真人和画像毕竟有点区别,更何况是二次临摹,再加上边氏刻意扮丑,这俩人愣是没看出来,季桓之带着的俩女人其中之一竟是那位画中美姬。不过好奇心还是有的,孔定邦难免要问,季千户为何两天不见人影,再次出现时带了一主一仆两位女子。 季桓之将李密当时胡诌的话搬过来套用一番,说边氏是自己的远方表姐李氏—— 我反正告诉你我姓李,姓李的人多了,叫什么你尽管猜去吧! 表姐嫁到河南多年,表姐夫进京做了小吏却一直没有接姐姐,姐姐思夫心重,所以找到自己,请自己带她进京找姐夫。 如今的季桓之早已将骗人的要诀——骗人先骗己掌握得炉火纯青,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就把边氏当做自己的表姐,因为神态和语气上没有任何破绽,孔定邦邓秉忠两个老油条在新入行的小狐狸面前,终于阴沟里翻船——深信不疑了。 一行人骑着马不紧不慢走了个把月,终于在冬至前一天到了京师。进了城门,孔、邓二人自然赶着去镇抚司交差;而季桓之则是安置所谓的表姐。一是为经济所困,二是出于私心,他将边鸿影和九弦引入了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腾出寝室供她们暂住。 待一切布置妥当,边氏也已经将脸上的丑妆卸去,露出白净无瑕的盛世美颜。 “季千户,你这里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呀。”边鸿影谈笑道。 季桓之收拾完屋子,也正想坐下来好好歇会儿,与这位心目中的女神相处一会儿,哪怕只是说两句话也可以。 然而,边鸿影一句“季千户,奴家初到京师,还真想见一见皇宫什么样子”,令他顿时精神紧绷,焦躁不安起来。 边鸿影疑道:“季千户你怎么了?” 季桓之迅速起身,对她和九弦道:“你们二人就待在屋子里不要走动,我去去便会。” 边鸿影和九弦看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难免不解。 而季桓之心底里却清楚得很,有件事如果不趁早办了,怕是要倒大霉。 第一三五章 紧急补救 话说季桓之将边鸿影一个绝世美人丢在家里不管,急匆匆地出门是去往何处呢? 他是要去玉柳巷。 因为边鸿影说真想去皇宫看看,“皇宫”二字给他提了个醒。皇宫是什么地方?当然是皇帝一家人住的地方。那么皇帝的家人有哪些?除兄弟外,当然是他的老婆们、儿女们以及他的老娘李太后。 得赶紧找到王嫽。此刻季桓之的脑中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幸好现在是中午,勾栏院都是傍晚开门凌晨关门,凤鸣阁也不例外。现在离开盘还有足足半天工夫,王嫽不必出工,就在玉柳巷内自己的住处里休息。 季桓之找到王嫽门上,见到外面两个汉子支张小桌玩骰子。王嫽是凤鸣阁的头牌,在住处的时候有人守门保护,这一点季桓之过去就知道了。只是见识过了潞王府的重重森严门禁,再看花魁门口的俩“保镖”,他觉得未免太寒酸了些。 那两个汉子很有眼力界,瞥见季桓之的衣装,就知道他是名厂卫中人,于是停了手头的骰盅,客气地问道:“差人是哪一位,有何贵干?” 季桓之道:“本官是北镇抚司的千户,有事要见屋里的人。” 那两个汉子听是北镇抚司的人,忙挪了下桌子,好让季桓之过去。 季桓之上前轻扣屋门,里头有人应声“来了来了”,稍后屋门启开,现出一位陌生的美人,但见她: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绣袄偏宜玉体。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季桓之不禁看得痴了,半张着口久久没能出声。 那女子问:“敢问阁下是哪一位,是来找谁?” 季桓之这才回过神来,反问:“可否容在下进去说?” 女子思忖稍许,寻思这人过了门口两个汉子的关,应当不是歹人。于是欣然同意,将他放入院子,再重新闩上院门。 进得院子,季桓之才告诉她:“大概一个多月前,你们这儿是不是来过一个锦衣卫的校尉,送了几盒东西?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女子听了,犹疑的问道:“确有此事,敢问您是……” 季桓之也不瞒她:“那校尉就是我派来的。” 想不到听得此话,女子又惊又喜,竟噗通下跪,誓要对他行叩首大礼。 季桓之惶恐不已,忙托着她的两袖,想将她扶起来。那年头男女授受不亲,女子谢恩也好求饶也罢,如果向男方下跪,男子要扶她起来,只能托着袖子装装样子,而女方见男方此种举动,也就就坡下驴,顺势站起,也就是说,女子起不起来,取决于她自己。而季桓之托着这女子两袖,女子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仍要俯身叩拜,这么一来,她的两条前臂正好落在季桓之的手心,被握得严严实实。 季桓之倒也实在,握了一会儿方才撒手劝道:“小娘子切莫如此,在下受之不起。” 那女子被他阻拦,头终究是没磕下去,嘴上仍道:“季千户对奴家大恩大德,奴家永生难忘!若季千户不弃奴家是烟花女子,奴家愿意以身相许!” “慢着慢着——”季桓之有点发晕:“我怎么就对你有大恩大德了,你还要那什么……以身相许?” 不料女子却傲然挺直上身,抬头直视他说:“季千户是看不起奴家,才故意装糊涂不成?您派校尉送来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三味药,救奴家于垂危,现在奴家要报答季千户恩情,季千户却又要假装不知,是觉得奴家轻贱吗?” 女子这么一说,季桓之才知道她是谁。想不到当时那个两颊干瘪,皮肤有些发黄,病恹恹的年轻女子,现在已经容光焕发,桃羞杏让了。 季桓之欣慰一笑,道:“原来你就是蒋潇潇?” 女子轻点螓首,亦含笑相对,眼中似有明星闪烁,看季桓之时的神情也大有深意。 这时里屋门开,一位钗发凌乱,慵慵懒懒的美人走了出来,问:“妹妹,可是有客人来?”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清院内站着的季桓之,顿时羞得退回屋里,猛地关上了门。 以前见过王嫽优雅端庄,娉婷娴静的姿态,这副素面朝天,鬓发散乱的模样还是头一次瞧,季桓之不禁觉得十分有趣。 稍过了段时间,里屋门重新打开,王嫽淡扫蛾眉,穿戴整齐,又恢复了平时在人前风姿卓越的形象,方才出来迎接访客。 “去年时候,奴家实在身不由己,还望季千户不要怪罪。”王嫽欠身施礼,第一句话就是为自己过去的事情道歉。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嘛,不要再想那么多了,”季桓之先劝慰一句,之后才将今日之行的目的说出,“我上次派校尉送来的东西还有吗?” 王嫽知道他话中所指的是那装在盒中的三味名贵药材。本来她劳心劳力地赚钱,甚至不惜甘愿为他人所利用,为的就是替闺蜜蒋潇潇治病。当时眼看蒋潇潇几乎病入膏肓,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天知道怎么就来了个锦衣卫校尉,送来医治蒋潇潇的三味关键药材。而后经四大名医诊治,再调理月余,蒋潇潇竟奇迹般地康复了。为此,她亦对救了蒋潇潇一命的季桓之万分感激。 “还有一点,怎么,季千户想要拿去另作他用?”王嫽问道。 “还有就好、还有就好。”季桓之松了口气。他让王嫽将三只盒子拿出来交给自己,却没告诉她自己的用意,毕竟此事说小也小,说大那可就很大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蒋潇潇见季桓之也不愿跟自己多说几句,拿了东西就急着要走,脸不免沉了下来,透出一丝不悦与失望。 但季桓之想着让校尉把三只盒子送进宫里,同时还得找个借口说路上延误了时日,所以送的晚了,他正琢磨着找什么借口为好,完全没有注意到蒋潇潇的表情变化。 而王嫽却说想留季千户坐会儿喝一杯,其中用意也不用多说。 其实那年头男性十二三岁就开始拥有摩擦身体某一部分放出大于一点八焦耳动能的白色液体的能力了,十八九岁的时候孩子都能走路了。季桓之自然也早就开窍了,只不过他一是有要是在身;二是他借花献佛找到药材帮蒋潇潇医病,本来的目的并不是要讨好蒋潇潇,而是想给王嫽留个好印象,毕竟当时蒋潇潇重病在床,也看不出有多漂亮,而王嫽的丰腴绰约,令他难以忘怀,更何况前首辅申时行的公子申用懋也对王嫽倾心,季桓之也有几分嫉妒想要撬别人墙角的刺激想法在心底作祟——凭什么就得先到先得?更何况你也不是第一个。 平心而论,当初申用懋的傲慢与轻蔑,让他至今都耿耿于怀,想接近王嫽,是有一定的报复心理在里面。不过他也没使任何令人不齿的手段,换做厂卫里的其他人,像他这样翻身后,估计早就捏造证据,拿案子安排上了。 “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喝一杯的事,往后有机会再说吧。总之先告辞了。”季桓之像当时在潞王拿到时一样,将三只木盒放在提匣里,拎着就走。 他出了玉柳巷,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找校尉把东西送进宫里。他考虑直接去衙门叫几个校尉,但想到北镇抚司里总共十三太保,光派系就有四五个,人少眼却杂,还是算了。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去送最合适,毕竟他编出来的借口和托辞,叫人转述一下总归怕传达不到核心精神。 于是他拎着木匣,时疾时慢地朝皇宫走去。慢是心里有鬼,怕被人瞧出来,快又是着急,生怕那位赵夫人派去探望太后的人已经到了,他借太后来蒙骗潞王的事被人看穿,不久就要遭重。 而他尚不知道,他没来得及到皇宫的时候,就得遭重了。 第一三六章 飞花神捕 季桓之拎着木匣出了玉柳巷,经过闹市口、箔子胡同,走过西单牌楼,准备顺着西长安街往长安右门走,去往紫禁城方向。走着走着,他忽觉左脚踝猛然一阵剧痛,几乎肌裂骨损,难以承受,竟撑不住扑地倒地,匣子飞了出去,盒子摔开,里面装着的龙涎香、海马和雪莲花瓣散落了一地。 季桓之叫声“坏了”,忍着痛赶紧匍匐前进,捡拾散落在地的药材。 而就在他捡到一半,正要拾起一只海马时,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只穿着小皂靴的脚,慢慢踩在了那只海马上,碾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季桓之顿时恼了,抬起头要看看这脚的主人究竟是哪个嚣张的家伙。 忽然起了一阵风,季桓之被扬尘迷了眼,但依稀看见深青色的衣袂飘动,一女子左手按着腰间剑柄迎风而立,一绺发丝被风吹散,遮在俏丽的面容上,象是被一刀劈过毁了容。 “你是何人?”季桓之不免带着怒意发问。 那女子用右手大拇哥儿朝北面一指,接着又扯了扯门襟,动作挺豪迈,声音却是尖细的:“在西单牌楼这儿瞧见这身衣服,还要问在下是谁?” 通常女子都自称“奴家”,这女子自称“在下”,显然是个平时豪气惯了的堂堂一名女丈夫。 西单牌楼西北那一块儿,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所在,也就是通常所讲的三法司了。 季桓之一时没有会过意来,但是却看见了女子大红缠腰布下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印有都察院的字样。这下他才反应过来,问:“难道你就是六扇门的两位女捕头之一——” “商蓉。” 这两字入耳,季桓之只觉背上滚烫,发了一身虚汗。 因为他仍未站起来,商蓉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气势逼人地问:“你可是北镇抚司的季桓之、季千户?” 完了,刚回京师,怨家债主就找上门来了。 “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商蓉淡淡地说道,“但我知道锦衣卫里,用五尺长戚家刀的人只有季千户一个。” 季桓之慢慢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开始快速思索,揣摩商蓉的企图。寻思:难道说她真的已经知道了她哥哥商然的死因,要找我报仇吗? 果然,商蓉说:“河南卫辉府的案子,今天早些时候都察院收到了结案文书,在下看了看,发现其中有一些疑点、或者说是不太合逻辑的地方,想跟季千户研究研究。” 季桓之这才记起来,当初案件是三法司交代下来的,商然才是主办,自己与孔定邦他们都属协同人员,孔定邦写的结案文书,自然是要交到都察院的。从来都是听说冗官冗政,一件事踢皮球来来回回能拖半年,怎么都察院的办事效率这么高,早上交的文书,下午就发现疑点了,还要和我研究研究?我跟你研究个屁啊! 季桓之心虚得很,再加上自己忙着去皇宫送东西,哪里有闲工夫跟商蓉坐下来研究案子。于是他请求道:“商捕头,麻烦你抬抬脚,在下急着办事。” “喔——我踩到什么东西了吗?”商蓉装出很无辜地样子,抬起脚低头一看,而后便捡起了那只被她踩憋的海马干,捏在手上反复看了看,“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季桓之刚考虑要不要告诉商蓉她手上拿的是什么,商蓉就自己抢答了: “海马?” “应当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受人之托,要赶紧把东西送去。”季桓之开始装糊涂了。 “送去,送去哪儿啊?”商蓉往左后方瞧了眼,西长安街两边招牌尽收眼底。“送到街尾吗?” 西长安街的街尾是长安右门,进了长安右门往左拐是走金水桥入承天门,接着一直直走,按顺序是端门、午门,进了午门,就是紫禁城。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季桓之说完,就忙着捡拾沾了泥的药材,每拿起一块,就小心翼翼地吹去拂尘,放进木盒子里。 然而,商蓉一个看似帮助他的举动,却令他几乎魂飞魄散。 商蓉捡起一块龙涎香递过来,却没有放进季桓之亮出来的盒子里,而是捡起另一只木盒,随手丢进去,并告诉他:“你装错了。” 季桓之汗毛直竖,亏他是个人,要是个野猫子,现在都已经炸毛了。 “龙涎香分量最重,应当放在最下面。”商蓉轻描淡写地说。 这下季桓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难道她只是正巧说对了?或者说,她故意假装随口一说,其实还是知道的?看她之前踩了海马一脚,应当是故意的吧? “季千户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在下?” 经商蓉一问,季桓之才意识到自己紧紧盯着对方,估计脸上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搞不好透露出自己正心事重重。 “啊没事没事,我得赶紧办自己的事情去。”季桓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的倾向了。 他重新装好匣子,拔腿准备走人的时候,商蓉一提右手,将腰间那把云芝格宝剑的剑柄按在了匣子上。 “这么急?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实在是……”季桓之也不知该怎么回复。 商蓉用剑柄按住匣子,视线保持在季桓之的脸上,同时蹲下去从他脚底下捡了样东西,接着才站直身姿,把东西举到眼前,目光方才从季桓之的脸庞转移到右手拿着的东西上—— 是一枚石子。 商蓉面露深邃的微笑,说:“哎呀,想不到季千户竟会被一枚石子绊倒,真是出人意料呢。” 妈的,你直说就是你掷出石子打中我的脚踝才让我摔倒的又能怎么样呢,非要故弄玄虚?季桓之心里不痛快的同时也意识到,商蓉是在用暗示威胁自己,既然她能用一枚小小石子令自己在大街上来一个平地摔,就也能不留痕迹地给他弄几处内伤。 “那……”季桓之看看街边,找到一处酒馆,试探着问:“就到那边坐会儿?” 商蓉耸耸肩说:“那好,我请客。” 二人步入酒馆,在靠里的位置找了处两人桌,对面而坐。 商蓉叫声:“小二,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拿出来。”同时掏出一锭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季桓之先是没什么感觉,过了会儿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好似被毒蛇蛰了一般浑身一颤,险些从座位上站起来。 商蓉微微一笑,低声道:“这只是普通的银子。” 这时小二过来,告诉他们:“二位上差,本店是先用餐后结账。您二位需要什么尽管点,若觉得满意,临走再付钱。” “先上坛好酒,切二斤猪头肉。”商蓉说话的同时,目光一刻也没从季桓之脸上移开。 季桓之被盯得难受,只好将视线转向两边,看着周围的其他酒客。 商蓉却紧逼不舍,问:“为何在下刚才掏出银子的时候,季千户那么紧张?” “我紧张吗?”季桓之先是装糊涂,而后才会意道:“喔——那还不是因为你动静太大。” 商蓉右肘撑着桌面,上半身朝他一倾,凑近了小声道:“季千户你可知飞针银锭?” 你到底是想干嘛?季桓之弄不明白商蓉的意图,只好见招拆招,回答:“那不是孔定邦在结案文书里提到的暴雪坊暗器吗?” 商蓉像是在介绍一件货物似的对他说:“飞针银锭,乃是用一整块白银,掏空内部,由能工巧匠搭构齿轮、杠杆等精巧零件,加以水银配重,最后放上针槽所制成的昂贵暗器。使用前,塞入涂有剧毒的钢针,合上针孔,卡住机关,要用时重重敲击下部,即刻将毒针弹射,最适用于与目标面对面,相距很近的情况。” 季桓之点点头道:“商捕头真是如数家珍呀。” 商然忽地咧嘴一笑,道:“何必如数?本就家珍。” 季桓之顿时觉得血都凉了,要不是记起过来商蓉本来就是商然的妹妹,他估计还要愣好一阵子。 飞针银锭,乃是商氏一族的独门暗器,其内在工艺与制作方法从不外传。甚至知道这种暗器的人都相当少。而孔定邦在结案牍文中正确描述了这件暗器的名称,也不过是根据形态和功用恰好起了刚好正确的名字罢了。 而现在,季桓之终于将商蓉的企图明白了大半。 首先,飞针银锭就是商然的祖传暗器,旁人连知道都不一定知道,他又怎么可能死在自己的暗器下?而结案牍文中,孔定邦将责任推给了暴雪坊。笑话,暴雪坊里都没有这种暗器,你栽赃也得找个像样点吧? 而且—— “在下在六扇门做事,有许多江湖中的朋友,对暴雪坊也略微了解些。暴雪坊虽然坏事做尽,但是却有个原则,那就是是他们犯下的事绝不抵赖,不是他们干的,绝不承认。” 季桓之经过了短暂的胆寒,两手放在桌面以下,按在了刀柄上。 然而,他感觉有股力量抵住了柄头,而右手似乎蹭到了泥沙——是商蓉的左靴底。 商蓉冲他饱含深意地一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第一三七章 谈崩专家 “我兄长,是怎么死的?”商蓉终于问出了那个饱含杀意的问题。 季桓之被商蓉紧盯了小半天,已经局促不安了许久,当总算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反倒轻松了许多,右手也离开了桌子下方的刀柄,转而安安稳稳放在了桌面上,极为平静地说:“杀死令兄的武器,现在就在我的手中。” 商蓉眉头一皱,低眼瞥见了季桓之右手中指根部套着的一枚银指环,这正是连接着袖剑机关的指环。 “不要乱动,季某有把握在一瞬之内送商捕头去见令兄。”季桓之并不完全了解商蓉的能耐,也并没有在一瞬之内送她去见商然的把握,但他说出这种话了,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制住对方。 就这样,季桓之将右臂放在桌上,商蓉的左脚在下面抵住他的刀柄,二人都不怎么动弹,静等小二将好酒好肉送上来,再继续保持着这种姿势吃喝。当然,对于季桓之来说,一直用左手拿筷子和酒杯,动作还是有点僵硬。 “为什么?”商蓉只问了三个字。 聪明如季桓之,当然明白她所问的为什么是为什么。 “他自找的。”季桓之气势上来了,回答的话和语气也变得嚣张起来。 商蓉略有些恼火道:“斜对过儿就是三法司,还望季千户说话注意些分寸。” 季桓之冷笑道:“都察院的人敢威胁镇抚司的人,季某还是头一次见。” 想不到商蓉却同样冷笑着说:“在下敢威胁季千户,就说明在下对季千户你很了解。” “你了解我?”季桓之想了想,自己还是诏狱里的囚犯时,就敢直接向皇帝上书,这件事应当给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名声,总归有人趋之若鹜,对自己的背景进行研究,甚至是查三代,深挖个人问题。 “你在北镇抚司里,不过是个光杆千户。”商蓉告诉他,自己很清楚季桓之在镇抚司里是个处在什么样位置的角色,与他交好的朱后山、熊广泰尚在关外办事没有回来,李密又不知所踪,而这三兄弟的下属一部分在朝鲜战死,剩下一部分大多跟随朱熊二人在外未归,目前镇抚司衙门里,季桓之能叫得动的不过是一两个校尉力士罢了。 “而至于在下——”商蓉说:“西长安街的哪一家商铺酒家里,没有我的眼线?” 季桓之微微蹙眉,他谨慎地转动脖子,注意到旁边每一桌的酒客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点了酒菜却根本没动,还不时朝自己这边瞥一眼。他方才意识到,附近全都是六扇门的人。他不免心里头暗讽道:动作还真够快的,我刚回来就安排上了。因此,他尽可能地保持镇定,问商蓉道:“既然你们办事效率这么高,为什么不自己去查一查,令兄究竟做过哪些好事呢?” 商蓉回答道:“在下不是正在办这件事吗?” 她说完,大堂内变得暗些了,季桓之一转头,发现有部分酒客陆续结账离席,小二拉下帘子,将门窗悉数关上了。 季桓之感到不对劲,右手中指已经有了挑动袖中利刃的冲动。 商蓉手握白瓷酒杯,让酒杯慢慢左右旋转,却始终保持杯中白酒水平,她说道:“在下在六扇门做事,平常接触的人大多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和你们这些总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锦衣卫大不相同,所以有时候难免会动用一些令人不齿手段。”真论起手段,在令人不齿的程度上,厂卫与甚至是要远远超过六扇门的,商蓉的话不乏讥讽之意。 季桓之问:“你是要替你哥哥报仇吗?”换做其他人其他案子,他倒是能够同意跟别人走去接受调查,但关键与他面对面的正是死者的亲妹妹,从常理上考虑,他也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反抗的想法是必然会有的。 商蓉点点头,却又说:“但在此之前,在下必定要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否则我堂堂七品青衣巡检,与江湖上那些只图一时恩仇快意,却罔顾是非的人有什么区别?” 季桓之道:“原来商捕头还是个讲求公正的人。只不过,阁下觉得你以这种方式,能取得真实可信的信息吗?” “季千户敬请放心,在下的方法,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商蓉说完,冲旁边桌使了个眼色。两名汉子随即起身,走到了季桓之的身后,伸出手来客客气气地说:“季千户,请将您的佩刀交给小的们暂时保管,过后自会还给您。” 季桓之看看四周,觉得酒馆里空间狭小,真打起来,他那把五尺长的戚家刀也无从发挥,反倒是个累赘,交出去也无妨。于是他慢慢解开系带,将佩刀取下,往旁边一递,从容交到了汉子手中。 汉子接过刀,转交给更远一桌的人,而后又回来继续索要:“还有另一把。” 袖剑是万羽堂元道奇赠给他用于自保的最后一件武器,他当然不能轻易卸下,只好婉拒:“恕本官不能适应手无寸铁的状况。” 汉子不依不饶,仍说:“请将兵刃交给小的们暂时保管,过后自会归还。” 季桓之冷笑道:“我如果把所有武器都交出去了,你们还用得着归还吗?” 商蓉依然保持着最开始时的沉静与自然,问他道:“难道季千户不信任在下?” 与此同时,汉子第三次索要:“请季千户交出兵器。” 谁都明白事不过三的道理,第三次语气已经有些变硬了,再接下去恐怕就不会再用语言来请求了。 “滚!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命令我?” 他嘴上逞强,其实心里都开始自嘲了:不就是当了个千户吗,看把你膨胀的! 而那名汉子被这一声暴喝震慑的一愣,瞪大了眼睛看向商蓉,以眼色向她寻求意见和帮助。 商蓉摆头示意汉子退下,之后好声好气地对季桓之说:“我知道在下的方式可能令季千户你感到不适,但在下希望,你不要忘记,你除了是以北镇抚司的千户的身份坐在我面前以外,还是我的杀兄仇人。” 季桓之明白,商蓉无非是想提醒自己最好态度也放温和些,但他心里不服:谁叫你哥哥经受不住诱惑,与我产生误会,平白丢掉了性命,这不是自找的是什么?等等,经受不住诱惑,我好像也…… “说吧,为什么要杀我兄长,还嫁祸给暴雪坊?”季桓之还在研究自己到底有没有经受住诱惑的时候,商蓉质问他。 嫁祸给暴雪坊?他娘的真是可笑。好比某恐怖组织杀人放火打砸抢烧无恶不作,某天别人干了件坏事算在他们头上,他们还觉得挺冤。 商然就他杀的,季桓之也知道前因后果,但问题在于,他答应了边鸿影,要保护这位心目中女神的身份,所以关乎白莲教和万羽堂的事,他是万万不能透露的。因此,面对商蓉的问题,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季千户真的什么都不肯说?” 季桓之点了下头,说声:“抱歉。” “唉——”商蓉摇头叹气,接着瞪眼嗔道:“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一三八章 捕鼠夹子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商蓉说罢,掷下酒杯,脆响过后,地上炸开白花花的一片。她手握剑柄,刚刚拔出一尺光景,但听“嗖啪”一声,季桓之右手五指一张,用中指的银指环牵动机关,明晃晃的袖剑从手下弹出,随即刺向商蓉颈间。 商蓉只好抽离拔剑的右手,抬起前臂,用裹铁护腕招架,挡下这一击。 由于是近距离未加蓄力地突刺,袖剑将护腕外面的一层皮革刺出个小孔,便抵在结实的铁皮上,再不能深入分毫。 季桓之抽回手,准备再次攻击的当儿,商蓉拔出宝剑,在桌下顺势一扫,竟生生削断三根桌腿。而季桓之猜到她这一招,在她出剑的时候就跳到凳子上,继而踩到斜倒下去的桌面,一手按在商蓉右肩,意图将其摁倒,另一只手的袖剑已经准备在她仰面倒地后给出致命一击。 事实上,昔日恩师秦世濂教予他的武功,动作就是这么丑、这么直接、这么的简约而不简单,而且没经验的人还真不知道怎么抵挡。 然而商蓉是个相当有经验的人。她见季桓之借着身形优势意欲将自己扑倒,从而刺出一击,便脚蹬仍旧立着的唯一一根没有被削断的桌腿,往后滑动几尺,紧接着腾出左手,往前一伸,掌变拳,突出一指指节,重重打在了季桓之的右臂曲池穴上。 人在出手的一霎那,将出未出之际是最脆弱的,如果能精准地把握住这个瞬间并果断出手,那便无往不利。而商蓉的这一次点穴,真的抓准了最关键的时机。 被点中要穴,季桓之顿觉右臂胀痛,似乎经络都已滞涩,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前半部分目的还是达到了,商蓉承受不住他的分量,被他仰面扑倒在地,亏得摔倒前努力低着头,才不至于摔倒时伤到后脑。 仅仅一弹指间,二人就交手了两三招。周围商蓉的手下们见巡检大人危险,也纷纷抽出身藏的武器,朝他二人围过来,要帮忙擒住季桓之。 而季桓之摁住商蓉,以余光瞥见周围人影正向自己靠拢,便立刻起身,背靠楼梯栏杆站着。因为他方才就发现商蓉的佩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万一她在自己的视野盲区略施手法,来那么一招斜刺,自己怕是要被她捅个透明窟窿。 商蓉趁此机会已经爬起来,也不管衣服上的尘土,指着季桓之冲手下们吩咐:“速速将他拿下!”她知道季桓之曲池穴受到重击,右手是没有力气的,所以才毫无顾忌地叫弟兄们上。 季桓之自不会束手待毙,因为右臂疼痛使不上劲,硬拼是不行的,最识时务的策略应当是逃跑。于是他翻过栏杆上了楼梯,一路跑到二楼过道。那帮也不知是都察院的衙役还是江湖上招募的临时工的汉子也跟着上楼,个个举着家伙,气势汹汹。 季桓之一边扶着栏杆找窗户,一边不时扭头回去看追兵的距离。突然他听见“啪”一声响,左手中指与无名指好像断裂一般剧痛难当,令他几乎叫出声来。再一看,两根手指已经肿胀发红,楼下商蓉换左手持剑,右臂还保持着上举的姿势。 又是飞蝗石。 季桓之暗道:商氏一门果然擅长暗器,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中招了。想到这儿,他的脚踝又隐隐作痛起来,看来在街上时中的第一下也不轻。 就在他查验伤情的时候,身后追兵赶到,不由分说,举刀便砍。 季桓之本以为自己今天就要捐在这儿了,可楼下商蓉的一句话令他重获生机: “收着点儿,抓活的!” 那帮汉子闻言,便不再朝要害下手,而是攻向季桓之的四肢,设法逼迫他投降。 季桓之躲闪的同时逐个推着二楼的各个包间门,试图进入房间,通过房间的窗户逃出去。但这些房间的门都已闩上或锁上,根本没有开门进去的机会。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商然之死是早在孔定邦的结案牍文送到都察院之前,就被商蓉获悉的,再回想一下进酒楼前,就这家的招牌旗子最显眼,引人入彀,目前可以笃定,自己就是完完全全入了套。况且仔细想想也没问题,从卫辉府到北京城一千多里,正儿八经结了案骑马赶回去,顶多也就是十来天的事,他们硬是故意脱了个把月。前后费时那么长,都察院就算另派人暗地调查并在他们之前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但眼下恨自己没多留心眼也无用,最要紧的是如何才能够逃出升天。 很快,追他的汉子分了一半从四四方方的二楼过道的另一边绕过来,两面夹击。 好在趁着周旋的时候,季桓之右臂和左手恢复了不少,除了仍有点痛外,活动起来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他朝下一瞅,刚好看见拿着他佩刀的汉子就在他的正下方,于是他二话不说,纵身跳下,将那汉子压倒在地,冰凉的袖剑剑身从汉子侧颈蹭过,吓得对方虎躯直颤。季桓之并未取人性命,因为人家也没对自己下杀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而重新拿回佩刀后,季桓之左右手先后用力,左手握刀柄,右手握护刃,将刀身完全拔出,顺势使出一记拔刀斩。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刀锋急斩时,商蓉剑到右手,朝前一挥,仿佛打开一把铁扇,待残影消失,铁扇又遽然合上,给季桓之的长刀留下一个光滑平整的截面—— 刀断了。 季桓之大骇,恍惚之间,看见了商蓉手中宝剑剑脊在靠近护手处的四字铭文: 绝世棠溪。【*】 季桓之心道:棠溪剑早已失传数百年,商蓉怎么会有?难道她手中所持的确是唐朝甚至更早时候保存下来的古剑? 不容他多想,商蓉已将剑架在了他的颈间。 “戚家刀只有前端开刃,而前端已经被我削断,你手上的家伙已经和一根铁棍没有太大区别了。乖乖自缚双手,跟在下走吧。” 见此情景,二楼六扇门的那些人表情变得轻松下来,个别几个还出言不逊,狂损这位北镇抚司的季千户。 男人和女人交手就是这样,如果赢了,就是欺负女人,丢人;如果输了,连女人都不如,还是丢人。 尽管季桓之不想丢脸丢的太匀实,却还是弃了断刀,空出了两手。 商蓉满意一笑,自信地收剑入鞘,从束腰的后面拿下一卷绳子来。 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刚把绳子拿到面前,自己的脑门就被一杆手铳顶住了—— 这正是当初从倭寇手中缴获并分到的那杆战利品火铳。 “别乱动,除非你想试试到底是自己的手快,还是我的手铳快。” 商蓉临危不乱,丢掉绳索,坦然举起空空的两手。 季桓之用火铳指着商蓉命令道:“叫店家开门,随我一同慢慢走出去。” “商捕头!”楼上楼下的人紧张万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季桓之真的把商蓉一枪崩了。 在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商蓉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能叫人打开大门,在季桓之的监视下一步一步慢慢退出去。 等到终于走上西长安街的路面,季桓之长出一口气,收了火铳,道声“告辞”,拔腿就跑。 望着季桓之远去的背影,商蓉吹起飘在额前的一缕秀发,兀自沉吟:“后会有期。” 【*】《史记》载:九大名剑皆出西平:“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曜(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泉,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唐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冬,唐宪宗发兵平定中原叛乱,将棠溪冶铁城夷为平地、尽杀工匠,“十里棠溪十里城”转眼沦为废墟。“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酒幡掩翠柳,铁歌秦更天”的历史风情画卷,从此不再有。包括棠溪宝剑在内的冶炼铸剑绝技,也从此失传。 第一三九章 初谈江湖 季桓之以一招“傻了吧,爷有铳(枪)”成功化解了危机,逃出了都察院女巡检商蓉设下的陷阱。但同时代价也是很大的,他损失了他老爹当年退伍回来留给他的纪念品——一把做工精良的量产型单兵戚家刀,甚至连剩下的三分之二铁棍都没拿回来(戚家刀只有前端开刃,前端被削断了,剩下的部分就相当于铁棍了),连将它重新研磨成一把稍短点的刀具的机会都没有。 作为一名千户,没有佩刀当然是不行的,即便不常用,但万一上头需要办个庆典之类的活动,你身为武官不带佩刀,就是不合礼仪,那帮整天吃饱了撑的御史就可以借此参你一本,虽然不会把你怎么样,但影响心情、影响工作状态,继而影响业绩、影响升迁,形成恶性循环。为了防止这种恶性循环的产生,季桓之必须想办法再搞一把佩刀,而摆在他面前的有两种办法,其一是去相关部门领,但领到的还是量产型的刀具,总体而言有两大特色:地条钢和老鼠尾,不理解的话就只需要知道这两个词是质量差粗制滥造的意思就够了,当然,质量好的也有,比如御赐的绣春刀,不过得到这种刀的前提是你得受到皇帝赏识,然后才有御赐;此外第二种办法就是自己买,反正那年头对刀剑也没有管制,你别带着上金銮殿都没人管你,找一位技艺高的铸剑师傅给你打造一把,喜欢什么材料用什么材料、喜欢什么样式就做成什么样式,只要有钱这一切都不存在问题—— 然而这对于季桓之来说,就是最大的问题,因为,他没有钱。 本来在开封府柳依媛宅子里搜刮的金银,都被孔定邦坑走了,至于朝鲜立功得到的赏银,又不是光他一个人的,一帮人分完加上回辽东吃吃喝喝,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现在的季桓之,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那杆手铳了。要不然以后需要和人交手的时候,就打手铳?那也太不文雅了吧。 但季桓之觉得,和另一件事比起来,别说没有佩刀了,就算不穿衣服都算不上什么—— 匣子丢了。 当时情况危急,他只能尽可能保证自己安然走出酒馆,可装着三只木盒的提匣,却遗落在了那会儿坐着的凳子旁。 潞王的赵夫人说过,有空要派人问候一下太后的病康复没有,如果太后期间没病,自己拿李太后消遣,罪过可是不小;如果太后真的得过病,但并未听说送药的人及时将药材送到,那么自己说严重些,就是有意延误太后的治疗,其心可诛。 他娘的,算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季桓之觉得,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反正事是自己找的,如果产生了不好的结果,将来倒霉也是活该,与其想那么多,还不如过好眼下的日子。 他努力说服自己,把匣子的事情丢在一边。正好自己在酒馆里神经紧绷,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现在也饿了,干脆先买些熟食点心什么的带回去,招待一下边鸿影边大美人。于是,季桓之买了点酒菜,准备回到坐落在大时雍坊的小租屋中,先吃好喝好解解乏再说。 不过就在他拿着荷叶包拎着酒瓶,走到板桥胡同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个人拍了他肩膀一下,叫声:“老弟,买了酒肉也不请我喝一杯?” 季桓之扭回身看时,却见拉扯自己的是个个头不高、样貌猥琐、堪称平江府人素质下限的一位熟人——元道奇。 “回了京师也不打声招呼,跟我过来。”元道奇拉着他一路去了万羽堂在市井中的那处藏身处,打算和他好好聊聊。 进门之后,里面的人都对元道奇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元堂主”。 季桓之想想哪里不对,问:“你过去不是说自己是北直隶分堂、真定分坛坛主吗?为什么他们都叫你堂主?” 元道奇微微一笑道:“就许你当千户,不许我升官吗?我现在已是分堂堂主了,北直隶一块儿,悉数归予我管。” “那你都是分堂主了,还亲自出来找我,就不会另派个人?” “我那不是习惯嘛。”元道奇往里走着,冲一个眼窝略深、皮肤明显比其他人白、胡须很是浓密的人点头打了声招呼,称一句:“来坛主。” 那白皮男子看见他身后跟的季桓之,指着问:“这就是新任的探风门门主咯?” 季桓之听这人发问,冲他颔首致意。 男子显得颇为满意,拍拍他的肩叮咛道:“可别死太早了。” 季桓之一听,感觉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不要介意,我这位来兄弟,向来是直肠子。”元道奇劝慰季桓之的工夫,就带着他走上二楼。 二人面对面就坐,喝了口茶稍事歇息,元道奇才和他说起了正事。 “你去过日本了对吗?” 季桓之点点头。 “见到李赫伦了没有?” “见到了。” “那你应该找到那样了东西了吧?” 季桓之摇摇头道:“李伯伯让我去本能寺遗址搜寻,但我未能破解织田信长留下的谜题,还险些受困。” “本能寺遗址谜题?”元道奇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那他为什么在字条里提到的却是完颜部呢?” 季桓之猜测说:“兴许是当时他不便直说,故而在完颜部那里留下信息,最终还是引人渡海去倭国的吧。” 元道奇又思索片刻,最后摆手道:“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以后还会有机会去日本的。” “啊?” “我的意思是说再不济可以派人假扮成商人嘛。” “喔。”季桓之可不想再去那个物产贫瘠,一天只有两顿饭还总是吃不饱的岛国了。 “对了,”元道奇想起来什么,问:“你们七月份就应该从日本回来了,最晚八月份也该到京师了,为何我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找到你?” “我从河南回来的。” 季桓之将自己的经历简单一说,又问元道奇,边鸿影是否来过。 “边鸿影,谁?来干什么?” “是个女人,自称被万羽堂从白莲教里救出,此后就一直在帮你们干和我差不多的事。”什么事?找破珠子呗。 “喔——我不太清楚,”元道奇说,“我也是刚升任分堂主,许多事情还没有充分的了解——咦,你怎么就挂着个刀鞘?我还是才注意到。” 季桓之尴尬地笑笑,又将早些时候被六扇门女巡检商蓉设计,被其切纸一样削断佩刀的事情说与了元道奇听,并顺便提到了商蓉佩剑上的铭文,“绝世棠溪”四个字。 想不到元道奇一听,整个身躯往椅背上一缩,张口结舌、一脸惊愕,许久才能重新发出声音:“刚才听你说没注意,你现在提到了商蓉——你在开封所杀的那个商然,可是六扇门青衣巡检商然?” 季桓之沉重地点头答道:“就是那个商然,也是商蓉的兄长。” 元道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背着手来回踱步,连声说:“坏了、坏了,祸事了、祸事了。” “怎么祸事了?”季桓之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早就慌了。 元道奇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放在驻足二人间的茶几前,指着季桓之道:“你可知商氏一门吗?” 季桓之稍作犹豫,而后摇头道:“我怎么可能了解?” 元道奇告诉他,十一年前,六扇门组建,武林名门商氏加入,成为头一个既身在江湖中,同时又为朝廷做事的望族。商氏一门在过去积累了许多名望,所以其子孙皆有名师授艺,个个身怀绝技,而他们本家更是拥有与蜀中唐门相匹敌的暗器。 说到这儿,元道奇问季桓之:“你会斩箭术吗?” “什么斩剑术?” “就是能将飞来的箭斩断,消解威力的技艺。” “那我哪儿会啊?” “那你完了。”元道奇叹息一声,说:“如果商氏一门真的铁了心要杀你替商然报仇,就算不用偷袭,当面朝你扔个镖你就死了。” “但我是误杀呀。”季桓之替自己辩护。 “他娘的,江湖上的人管你是不是误杀呢,反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不变的真理。”说到这儿,元道奇又宽慰季桓之:“好在你还有个锦衣卫千户的身份护着,商氏一门同是替朝廷做事,应当会对镇抚司有所顾忌的——”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商然的师父张碧禛,可没有这种顾忌。” 季桓之听孔定邦提到过一回,这个张碧禛是个敢在武当山杀人的狂人,他通过丰富的想象已经在脑中塑造出了一个猛人的形象,并自量惹不起。 “你知道张碧禛吗?”元道奇问这话的时候,神色凛然,满面寒光。 “听说过,在武当——” “我要说不是武当的事情,武当学艺只是他的一小段经历而已。” “那我就不知道了。” 元道奇问了他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记得那个湖广商会吗?” 这事情早了,得追溯到去年驿馆案之后了。季桓之出狱后听朱后山熊广泰等人聊过,貌似这个湖广商会财力不俗,还和万羽堂关系不错。 元道奇告诉他:“那个湖广商会,在江湖上还有另一个更为的正式的名字。” “什么名字?” “潇湘社。” 第一四〇章 舶来武器 南宋乾道年间,荆湖兴起一军社,名为潇湘社,数年间发展极盛,成为能够与忠义社比肩的天下第二大社。然而隆兴北伐之后,潇湘社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之后数十年,又接连抗金、抗蒙,一度随陆秀夫赴崖山,至元朝时几乎绝迹。不过元末明初,陈友谅兴兵,潇湘社重现世间,对天完国及之后的陈汉鼎力相助,奈何本朝太祖兵精将强,鄱阳湖一战奠定大明基础,此后潇湘社只能转入江湖,不再涉足大事。 听完元道奇的简单介绍,季桓之明白了: “万羽堂当初帮助的是张士诚,潇湘社帮助的是陈友谅,难怪两派交好,原来是难兄难弟啊!就没一个帮派是帮助太祖的吗?” 元道奇觉得季桓之的话十分不中听,大皱眉头,又听他提出疑问,便告诉他:“帮助太祖的帮派当然也有啊,不过你看洪武年间功臣们的待遇,这个帮派的结果能好到哪儿去?” 从龙的帮派是哪一个?还能是哪一个?白莲教呗! 这么一想,还亏当年没有从龙,不然更惨。 说回正经的,元道奇告诉季桓之:“潇湘社发展数百年至今,共有八大家族,而商然的师父张碧禛,正是出自八大家族中的张家。当年陈友谅的义兄张定边,就出自张家在沔阳的分支。张氏一门,虽然相信人性本善,但是同时也恪守着以牙还牙、加倍奉还的处事原则。尤其是张碧禛此人,其性嗔,十二岁时腰挂长刀游荡于市井,常常一言不合就骤然暴起,拔刀杀人,整个湖广无人敢惹,所以后来才被族中长老送到武当山磨炼心性,当然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如今他的爱徒商然被你杀死,你最好祈祷这辈子都不要碰上他。” 十三岁杀人听过,比如秦舞阳那种燕国的官三代,可张碧禛十二岁就杀人了,想想自己十二岁,毛都还没长呢!季桓之只觉如芒在背:“这种事真的只能靠祈祷了。” 元道奇说:“总之你已经闯下大祸。但你作为万羽堂的人,我们不可能不管你。现在你佩刀没了,按照我万羽堂的规定,是可以领取一把预算内的武器的。” “预算内?” “是啊,干什么都得有预算,不然我们万羽堂还不得几年就破产了?” “那预算是多少?” “门主的标准是五钱银子,不过你是探风门,风险较大,给你加一倍,一两够了吧?” 一两银子,的确是够了,够订制一把上好的杀猪刀了,刀工好的话,保证卖十五年猪肉,都不带换刀的。 “那管什么用啊?” 元道奇斥道:“知足吧,我身为元氏一门中人,十年前刚刚在万羽堂里担任跑腿职务的时候,上头就给了我一根绑着菜刀的烧火棍。这一两银子你要还是不要吧?” “要,当然要。”生活所迫,季桓之也不得不向金钱低头,只不过:“商蓉的佩剑乃是绝世棠溪,我要是找铁匠铺随便打把刀,下次碰上她,又叫她跟镰刀除草一样割断了,这一两银子不就白花了吗?” 元道奇想了想说:“这倒也是,你现在也算是结下了不少仇家,没把趁手的兵刃,万一哪天独自走在人少的胡同里,怕是被人连肠子都捅出来了。” “说得能不要那么瘆人吗?” “瘆人?”元道奇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江湖是什么样子的?还不就是杀来杀去的。聪明的都找个门派投一下,即便出了什么事起码有一群人能帮衬着点,一个人出去混的小比样子,早擦他娘个屁的被人弄死了。说句难听的,老朱家也就是个势力最大的帮派,这个卫那个卫的兵马,就是他们的帮众,这个税那个税的,就是保护费。活这么多年,别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当奴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出幸福感和优越感了,你还懂撒?” 季桓之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久会过意来,反问元道奇:“那照这么说,元堂主当出拉我入伙,就相当于是撬天下第一大派的墙角?” “……”元道奇顿时沉默,过会儿才道:“那也是把你从天下第一大派清理门户的过程中捞出来。” 元道奇的话颇有道理,季桓之觉得自己竟无言以对。 不过身为武官,如果没有趁手的好兵器的确是个大问题,但现在时代不同了,再快的刀也比不过火铳,再结实的盔甲也扛不住铅弹。 元道奇故作神秘地一笑,让一名堂众搬来一只两尺见方的小木箱,放到了茶几上。 季桓之不免要问:“这里面装的什么?” “自己打开瞧瞧。” 季桓之打开木箱,立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木箱里静静躺着两杆精美的手铳,而与自己从倭寇那里获得的手铳不同的是,这两杆手铳皆是两根铳管,而且击发装置上并没有火绳—— 仔细想想,在酒馆里掏出手铳吓唬商蓉的时候,连火绳都没点,火绳没点还开个屁的火呀,能逃出来纯属侥幸。 元道奇向他介绍:“这叫连发簧轮手枪,是从欧罗巴人那儿淘来的,不需要点火,击发全靠上面嵌着的弹簧和火石,只要火药没湿,下雨天也照样用。两把可以开火四次,有了这玩意,你还用怕什么绝世棠溪、还是灭世棠溪的吗?” 季桓之看得眼都直了,忙说:“多谢元堂主——” “这不是你的。”元道奇敛容正色道:“这是我的。” 季桓之顿觉无比尴尬。 “我现在送给你了。”元道奇又接着说。 季桓之心里骂道:他娘的,你说话能别大喘气吗? 见季桓之被自己耍得狼狈不堪,元道奇相当满意,微笑着将两杆价值不菲的连发簧轮手枪郑重地递到了他的手里,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在这两杆手枪之中。 “好好干,我相信我当初没有看错人。” 季桓之不明白元道奇怎么突然这么正经起来,嘴上只说:“谢堂主厚爱。” 元道奇笑笑,掀开箱子里的木板,原来下面还有一层。下面一层放着的依然是手铳,但与两把簧轮手枪不同的是,下面这一把枪管又粗又短,口径奇大。 “听说过飞礞炮吗?”元道奇问。 “知道,‘飞礞炮,铁造,身长一尺径三寸,下柄二尺五寸,内装火药。外小铁炮长四寸,口径二寸五分,装毒火药、铁渣为满,用夹纸糊口,药线通于大铳,置之铳口。大铳一发,小铳自去,人马中之,瞬息而毙’——但是这一杆好像和描述中的不太一样?” “兵部的人别的不会,就知道使劲吹,还‘人马中之,瞬息而毙’?就飞礞炮那一根棍子加个铁葫芦的玩意儿,开一发别把自己给崩了。箱子里的这东西可比飞礞炮厉害多了,一扣扳机,子母弹立刻发射,完全不用提心吊胆地等引信。欧罗巴手臼炮,来一个噻?” 木箱里的东西仿佛给季桓之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他还是头一次知道,火器竟然可以制作得如此轻巧便携,尽管威力可能比不过神机营的那些大号家伙,但轻便易藏会不会就是火器发展的一个趋势呢?毕竟出其不意,也是致胜的一道法门。 总而言之,元道奇虽说也喜欢新奇的东西,但他练习自幼弓马骑射,不想荒废,还是愿意坚守传统,于是将升任分堂主所得到了几件价值不菲的火器赠予了季桓之,并嘱咐他继续兢兢业业、为万羽堂发光发热。 季桓之自然不会拒绝赠礼,但同时他感到自己也对万羽堂的目标依稀有了些了解: 老朱家也就是个势力最大的帮派,这个卫那个卫的兵马,就是他们的帮众,这个税那个税的,就是保护费。 当奴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出幸福感和优越感了。 你以为江湖是什么样子的?还不就是杀来杀去的。聪明的都找个门派投一下,即便出了什么事起码有一群人能帮衬着点,一个人出去混的小比样子,早擦他娘个屁的被人弄死了。 我明白了。季桓之暗暗道:万羽堂的追求和白莲教是一样的,八个字—— 倒转乾坤,改天换日。 我他娘进反贼窝了! 第一四一章 追忆过往 “季千户你可算回来了。说是办点事去去就会,为何这么完才回来?还有,你的那根长家伙怎么就剩了一个套子?”见季桓之傍晚方才回到居所,腰上的佩刀光剩个鞘,边鸿影埋怨道。 季桓之将散酒和熟食放下,卸了刀鞘丢在墙根,只觉边鸿影埋怨的话里也充满了种种暗示,不觉两颊臊红。他反问边鸿影:“我说出去办事,也没说具体多久,自然或长或短的,难道你们就干坐着等?” 边鸿影娇气地白了他一眼,捏着重重的鼻音说:“不知是哪一位叫我们就待在屋子里不要走动,你这屋里连个有趣的小玩意都没有,无聊透顶,我们不干坐着等又能怎么样?” 二人说话的工夫,侍女九弦已经搬来小桌,排好餐具,并将荷叶包里的熟食倒在了盘中,就等他俩先动筷子了。 “这么快?”季桓之一回头,才发现两句话的工夫,饭桌都布置好了。 “人家过去是白莲教的护法,动作当然利索了。”边鸿影说着,一点也不客气地先给自己倒了杯酒,拿起筷子就搛菜往嘴里送。 季桓之心说:看她平时娴静温婉,举止恭谨,现在这么着急吃东西,看来是真的饿极了。他瞅着平常端庄无比的边鸿影那既匆忙又尽力保持一定程度矜持的滑稽吃相,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边鸿影见他冲自己发笑,一昂首用筷子指着他质问:“你盯着我傻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笑。”季桓之是一点也不懂该怎么和异性聊天,说的话也是硬得戳人。 边鸿影貌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而问他:“季千户,不知方不方便问一下你贵庚了?” 季桓之答:“年方弱冠。不知边夫人多大年纪?” “二十岁就当上千户了?真是年轻有为呀!”边鸿影先是一句惊叹,接着提到自己年龄,有些扭捏地说:“奴家痴长六岁——哎呀,别提了,都快成老大娘了。” 季桓之忖道:边夫人的确看样子比我年长些,不过她此前嫁给文从复只是逢场作戏,现在二十六岁,应当还属花信年华,老大娘是远远谈不上。想到此处,季桓之觉得有必要告知边鸿影:“如今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的堂主换成了元道奇,顺天府的坛主是一位姓来的,边夫人有空的时候,应当将东西交给那位来坛主。” 边鸿影称谢道:“多谢季千户告知奴家,奴家也省却了许多麻烦。只是京师奴家还是头一次来,并不知道万羽堂分坛所在,如果季千户方便的话,明日能否带奴家去一趟?” “你头一次来京师?”季桓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副画像上,你明明是在抚顺小辽河源头滚马岭,你应当是辽东人,从辽东辗转去河南,难道没有到过京师吗?”这话原本只是他心中所想,但两杯酒下肚,开口没什么禁忌,他便将自己的怀疑明白道出了。 边鸿影解释:“奴家的确是从辽东辗转到河南的,只不过中间几年,一直受到非人的对待。那帮白莲教的人担心奴家得到逃跑,每将奴家送往别地,都是蒙上眼丢在漆黑的马车里运走的,为的就是防止奴家记下道路。京师确实来过,但白莲教不敢在顺天府停留,奴家相当于一直是在车厢里,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看北京城的风土人情。”言及此处,边鸿影眼眶发红,应当是想起了过去不忍回忆的经历了。 季桓之见她几欲垂泪,忙道:“不提了、不提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咱们不说那些了。” 几番哄劝,边鸿影方才舒展眉头,扫去脸上的悲戚之意。 不过话说回来,季桓之对那副画像的作成挺感兴趣,于是在闲聊了几句后,又问道:“边夫人,从卫辉府的时候起,你就对自己的那副画像十分在意,屡次郑重向我索要原本,难道那幅画对夫人而言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 他最后一句算是问着了。边鸿影忽地放下酒杯筷子,垂手而坐,目视前方,轻轻叹了口气。 季桓之头次见边鸿影这般神情,认为她是要讲述一些往事,也停住筷子,打算静静聆听。 边鸿影的眸中仿佛有星星闪烁,她似乎已经望穿了时光,看到了过去,旋即沉浸在了往日种种当中。 “那幅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我而作的。”边鸿影诉说道。 那一年的夏天,她刚刚及笄,在抚顺老家,无忧无虑地玩耍着。那一年的风格外温暖,那一年的小辽河分外清澈。 那一年的他雄姿英发,那一年的红松也格外挺拔。 就在那一年,两个人在滚马岭相遇,一同采花、一同戏水、一同纵马岭南,一同开怀畅饮。 正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二人在草地上用华裳铺成锦被,共入醉乡。 而酒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把持不住,犯下大错,未婚失身,为道学家所不容。 而他许诺要将她明媒正娶,白头偕老,执手相随。 因此,他抖开画纸,泼墨而就,绘成一幅美人戏水图,并凿卵石为章,取滚马岭南之名,以血为泥,盖在画上,作为信物,赠予少女。 季桓之听得痴了,急不可耐地问:“那他后来遵守诺言了没有?” 边鸿影嘴角泛起甜蜜的微笑,轻轻点头:“一个月后,他带着彩礼、侍从,风风火火地来到我家,要旅行婚约。那时奴家早已焦灼地等侯了几十天,整日整夜地睡不着,时而因幻想欣喜无比、时而又怅然若失以泪洗面。当终于见到他时,我却赌气地将他拒之门外,险些误了终身。后来问他为什么那么久才来,他告诉我,那一日赠画之后,他上马就走,偏偏忘了问我家在哪儿,他也是足足找了我一个月呢!” 听到最后,季桓之也被那名男子的冒失和粗枝大叶给逗笑了。笑归笑,一看现在边鸿影坐在面前,想到她说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季桓之又不免产生了疑问: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万历十三年三月,蒙古泰宁部长把都儿欲报其父速把亥之怨(万历十年被阵斩),偕叔父炒花等以数万骑入边掠沈阳。既退,驻牧辽河,欲犯开原(今辽宁开原)、铁岭(今辽宁铁岭)。李成梁追击大破之。 但事实上,蒙古兵来去如风,李成梁部追击前,蒙古哨骑就已探知明军所在,因而连夜奔逃,明军斩获并不算多。为了成就一次大捷,李成梁南辕北辙,纵兵抚顺,杀良冒功,一时间杀得抚顺城里城外、各乡各镇十室九空,几乎人烟绝迹。从此边鸿影背井离乡,可怜一位美娇娥,竟要同乞丐一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苟且偷生。又过了数月,她遇上了白莲教传道,之后的事便和过去边鸿影所讲过的经历连上了。 季桓之听得倍感震惊:也就是说,不到三年,边鸿影就从一个幸福美满的少妻,变成了家破人亡的寡妇。而造就这一切的,竟然是以守卫辽土、保境安民为职责的明军! 事实上,“老乡,借你脑袋领个赏钱”这种事,从古到今,不要太过普遍。 “那你没想过告他吗?”季桓之问完,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十分可笑:边鸿影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就算后来没被白莲教绑走,又哪里有能力告得倒李成梁这样的边疆大将?一次杀良冒功算什么,人家毕竟能吓得蒙古人一听他来就连夜奔逃。你把他告倒了,谁能接替?更不用说,李家根基深厚,你根本告不倒了。 现在,季桓之有些理解,为什么会发生去年那样针对李如松的一起驿馆刺杀案了。 小时候,老人们总教导自己,这世界非黑即白;现在看来,这世道只有黑,没有白。这世上没有谁是完全干净的,用一句粗俗的话来形容:但凡是个人,那他的屁股里就一定有屎。 季桓之如是思考,心情也愈发沉重。 “季千户?” “呃,什么?”季桓之觉得谁温柔地唤了自己一声,抬眼看见凝望着自己的边鸿影,方觉刚才陷入了沉思,冷落了对方。可当他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对方身上时,边鸿影却又别过脸去说:“没什么。” 季桓之一头雾水。 边鸿影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对他说:“外屋凉。” 季桓之租住的居所没有院子,只有里外两个房间,中间一道小门隔开,他们三人用饭是在外屋。外屋门沿透风,所以比较冷,里屋有炕,是平时休息用的。因为现在有了客人,所以季桓之腾出里屋给边鸿影与九弦二人就寝,自己是打算找点东西塞好外屋门沿,然后用凳子和小桌排成简易床铺过夜。打地铺是不可能的,北京城这个天打地铺能活活冻死。 季桓之不是傻子,再没经人事,也不会不明白那句“外屋凉”的含义。 “不太方便吧?”他回答的时候,只觉脸上发热。 边鸿影又转过脸看着他,微微摇头:“不碍事的。” 第一四二章 周公之礼 侍女九弦什么话也没说,搀着微醺的边鸿影上了炕,而后独自收拾了碗碟,用桌凳拼成简易的床铺,准备在外屋就寝。 季桓之横跨连同两个房间的门站着,脑子里早已天人交战了许久。 直到九弦说了句:“季千户,请关门吧,奴婢要歇息了。”边鸿影还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九弦就要休息了,哪儿有婢子比主子休息早的?这分明就是提醒他,该办事了。 季桓之慢慢关上房门,像榆木疙瘩一样端坐在炕沿,默默看着口中含混不清、仿佛在发出梦呓的边鸿影,没有半点动作。 “季千户,季千户。”边鸿影连叫了两声,将因饮酒而变得红肿的双眼睁开一条缝。 “怎么了?” 也许是炕下的火太旺,边鸿影无力地扯扯领口,说:“奴家好热,你能帮奴家宽衣吗?” 季桓之犹豫了:“这……似乎不太合适吧?” 边鸿影拔下金钗,发如团锦,媚眼如丝,歪斜着脑袋冲他一笑道:“只是外面的襦裙而已,你还想将奴家全剥光不成?快些嘛,奴家好生闷热,没力气自己动手了。” 既然只是脱外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做善事了。季桓之简单一想,便上手替边鸿影解开衣襟,扯下襦裙。因为边鸿影醉意正酣,又好像故意挑逗,恁是躺着不肯挪一下身子,从她身上脱下外衣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那知边鸿影还不如意,又央求道:“还是闷热,帮奴家把中衣也脱了吧。” 季桓之半天没有动静。因为脱了中衣就是亵衣,那个年头女人的亵衣是什么?就是个只挡着胸前和肚子一点儿的肚兜。 见季桓之没有理睬自己,本来死活不动弹的边鸿影翻了个身,伏在炕上,歪头看向季桓之的同时,勾起脚后跟蹭了他两下,娇声嗔道:“季千户莫要不理人嘛。不就是脱件衣服,举手之劳而已,你就不能帮一帮奴家?” 季桓之咽了口唾沫道:“恕在下不是柳下惠,帮夫人解开襦裙,已经是万难了。” “柳下惠?”边鸿影不屑地笑了一声,说:“要么,他当时抱着的是个极品的丑女;要么,他根本不能算是个男人。”言毕,她又借着酒劲露骨地说道:“季千户,这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过几天,奴家将东西一交,或许就要去往别地。之后,你与奴家能否再见,都是未知呢。” 季桓之毕竟是个活人,被她说得有些心痒痒。 这时,边鸿影兀地叹息一声道:“季千户一路上帮了奴家许多,奴家心底里十分感激。但奴家一没财、二没权势,有的只是这一具早已被千人枕、万客尝的胴体。如果季千户不嫌弃,就拿去吧,这样,奴家也能略得心安。” 听了这番话,季桓之忽然明白今日白天时候去王嫽居所,蒋潇潇为何要突兀地主动提出以身相许了,都是同样苦命的女子,没权没势,也没有积蓄,但凡能用别的方式报答恩情,也不会提出献身一法。他暗暗忖度:我虽然远未达到正人君子的标准,但是也不想趁人之危。不过边夫人早在卫辉府就对我几番引诱,我克制了多次。俗话说事不过三,今天已是第四次,何况她又由衷感激我,罢了,今天我就当做一回好事吧,也省得边夫人总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到底是精气旺盛的年轻人,哪里是少妇的对手?季桓之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敞开怀抱,投入了边鸿影给他营造的温柔乡中。 摘去了玫瑰色的艳亵肚兜,边鸿影那裸露的肌肤白晕模糊,俏丽的脸上笑盈盈的,妩媚地望着季桓之,仿佛那传说里的美丽狐仙一般悄然卧在榻上。若不是低价房皲裂的墙皮、虫蠹的窗楹那般扎眼,眼前情景如梦似幻,未免不太真实。 季桓之心醉神迷,抱住边鸿影,肌肤寸寸贴紧,双手上下抚慰,却觉自己何等福气,竟能与这个仙妃似的美人相拥,,心中不禁又爱又怜。皆因前三次努力克制,这一回的缠绵更令人欲罢不能。 两人在榻上缠绵了好一会,边鸿影心神放松,早就酥软成一团,腿心里也一团濡湿。季桓之更是淫意如炽,下边那宝贝勃得酸胀,却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边鸿影眼饧骨软,腻声问:“你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吧?” 这算是问着了,季桓之还真的不知道,看到边鸿影那长着一片稀疏的绒毛的三角区时,还很诧异,奇怪于男女身体的不同。 边鸿影揽着他的后颈,轻咬他的耳朵说:“女子下面皆有一个销魂洞,你那玩意儿若是涨的厉害,便放进洞里,过会儿就舒服了。” “哪里?”季桓之臊得满脸通红,颜色倒比醉酒的边鸿影还要深。 “我来帮你找吧。”边鸿影甜甜一笑,原本酥软无力的身躯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跨在季桓之的腰上,一手抓住那宝贝轻压向前,紧贴着他的肚皮,接着身体前俯,丰臀往下一落,边鸿影就这样紧压着平伏的宝贝,开始前后磨动起来。源源流出的汁水,很快就弄湿了两人的下体,那东西变成一根滑溜的圆棍。终于,无可避免的,在一次快速的移动中,“噗吱”一声,蘑菇头刺开鲍鱼,深入幽邃的洞中,令两人都吃不住叫出声来。 季桓之只觉宝贝一下进入一团温暖的绵柔之中,前端酸麻不已,灵关一松,童子玄阳一股一股喷射而出,悉数注入了边鸿影的体内。 季桓之还觉得挺歉疚:“对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住……” 收获了童男玄阳,边鸿影颇为满意,但看样子还远未尽兴,她不顾下体尚未分开,就伏在季桓之的胸膛上,弄得季桓之差点折了。“第一次嘛,奴家不会介意的。等你稍事歇息,让奴家也丢一回吧。” 季桓之头一次做了回真正的男人,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呆滞地看了天花板良久,他才抱着边鸿影,深情凝望,心头美意,不知如何表达,唯有闷哼一句:“边夫人,我好爱你。” 边鸿影娇颦倩笑,无限怜爱地应道:“傻弟弟,我也爱你。” 这一夜对季桓之来说,格外的长、也格外的短暂。 第一四三章 语言学家 万历二十一年九月,辽东北部已经有入冬迹象,一行八骑行走在被薄霜覆盖的草地上,并不敢快步疾趋。 “唉哟我的天,怎么这么冷!”中间一个虬须大汉,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床被子,还冻得嘎吱吱响,连连叫苦。 “你很冷吗?冷的话就下来,让马骑着你走一段,就不冷了。”前面一中年男子冷漠地说着冷笑话。 这二人不是旁人,正是熊广泰与朱后山,他们率乔虎丁胜两小旗及四名校尉、外加“污点证人”江洋大盗杜江,找寻熊广泰那主动走失的宝贝侄子熊廷弼。一行人自辽阳出发,沿着太子河,已经过了威宁堡、清河、鸦鹘关,逐渐进入了建州卫地界。 女真族,别称女贞与女直,源自三千多年前的肃慎,汉至晋时期称挹娄,南北朝时期称勿吉,隋至唐时期称黑水靺鞨,辽朝时期称“女真”、“女直”(避辽兴宗耶律宗真讳)。基本形成民族形态的时期大约是在唐朝。至大明朝,又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三大部(此外还有不受大明羁縻管控的野人女真)。建州卫、海西卫这些地方,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女真民族自治区,仍然属于大明领土,汉人在这里闲逛并没有太大问题,当然,再过二十几年就不好说了。 目前,建州女真五部已均被曾经被认为最为弱小的爱新觉罗氏在数年内相继征服,其中就包括汉人的老对手完颜部。如今,建州女真正在“淑勒贝勒”(自封)努尔哈赤的领导下,染指长白山各部。 如果是北方的其他民族,朱后山一行在领地内恣意纵横都无所谓,因为其他民族都是游牧,一旦动兵,都是卷起铺盖全家老小一块儿走的,当时就清了场了,你跑几百里一个人都找不到。但女真不同,女真人不属于游牧民族,他们筑城圈地,从事渔猎,极个别的甚至还会下海,拿东洋人的头盖骨当碗使(日本平安时代“刀伊入寇”)。 因此,建州卫各处的哨所、堡垒、城寨,仍然时刻保持对领地的监视,一旦有外人进来,哨骑会很快发现并向上级通报。 而现在,建州左卫灶突山山城的岗哨已经注意到了这八骑,并立刻派出一小队人马赶去,要例行盘问检查。 于是朱后山等人看见有十个女真哨骑朝他们赶来,很快就到了跟前,并将他们围住,问道: “Gemu aiiyalma?” “啊,说的什么?”熊广泰听得一头雾水。 女真哨骑打量了他们一番,又问:“Suwe oiyalma?” 大明人都说汉语?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同是汉人还有方言,更不用说汉人以外的其他族群了,他们都有各自的语言。 明白了这一点,熊广泰更加气得想赶紧找到侄子,并且把这个不省心的家伙给活剥了。你说人家讲什么都听不懂,那咱来到建州,和出国又有什么两样嘛? “Muse oiyalma,Nikanhafan。” 众目睽睽之下,朱后山打手势指了自己人一圈,从容地做出了如上回答。 熊广泰及小旗众校尉外加杜江,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后山:敢情您老还会女真语? “Nikanhafan。”一名哨骑将朱后山从头到脚看了看,点点头,又问:“Sini gebu be ai sembi?” 朱后山答:“Hocha。” “Leejiyangjiun wei afasi?” 朱后山摇摇头:“Waka.Muse oci 锦衣卫。” 熊广泰在后面悻悻暗道:好么,终于听懂一个词了。 女真哨骑试着念出“锦衣卫”三个字的发音,显然他们远在建州卫,对大明用于管控朝臣的机构并不会有任何了解。接着,哨骑问朱后山:“Suwe ebisi ai turgun de?” “Baimbi gucu。” “Tak seme dahalambi Muse。” “Samgge。”朱后山说完,冲熊广泰等人道:“跟上。” 其他人也听不懂老大和女真人说了什么,只能唯命是从,叫跟上女真哨骑就跟上了。 继续上路,熊广泰打马来到朱后山身旁,不无惊讶地问他:“大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说女真语呢?” 朱后山呵呵笑道:“没点特别的本事,能镇得住你们这帮魂淡吗?” 熊广泰寻思也对,一人一个心眼,当大哥的必定是能控住全局的人物,现在碰上外族人,外族话张口就来,还不够镇得住弟兄们吗?不过,他仍然有疑问:“大哥,你刚才和这帮女真人说的是什么?小弟我是一个字——啊不,除了一个词以外,什么都没听懂。” 朱后山只是淡淡一笑,明摆着不想把一门傍身绝技轻易抖露出去。 但熊广泰一是好奇心作祟,二是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形成的职业病,什么事都想穷根究底的,软磨硬泡,就是想弄明白那几句女真语的意思。 终于,朱后山被他搞得不耐烦了,为防止自己今晚被他问得觉都睡不好,便本着做慈善的心告诉他:“女真人问我们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是汉人,而且是汉人的武官锦衣卫。他们问我们来建州卫做什么,我就说是找朋友的。然后他们就让我们先跟他们走。” “就这些?” “就这些。” “嗐——我还以为你们在谈边防大事呢!”熊广泰道:“不过他们让我们跟着他们走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后山调侃道:“看天太冷,我们赶路辛苦,请我们喝酒呗。”说着,他手握马鞭朝前方一指: “——瞧,那里是不是有座山城? 不知不觉,众人来到了灶突山山脚下,看见了修筑在独峰西侧平坦之处的半巓之中的山城。城墙依石崖陡峻处叠砌而成,全城略呈南北长的不规则山城。南北长四十四丈,东西宽十七丈五尺,分内外和中心三层,城墙皆为石筑,城设一门。山城中有两个高矗的石台,分立南北两端,石台上有石筑石城,有哨兵在城楼伫立眺望。城南边有一个小方城圈,有台阶通内城,中心城外城东南角是全城最高处。在城门东北不到三丈处,有一水池,石条砌壁铺台,乃是城内水源。后来设立建州卫,抚顺关和鸦鹘关以东都归给女真人管理,如今的灶突山城中有数千女真人与汉人,和平共处,安居乐业。 “诶,大哥,你除了女真语,还会说别的语吗?”进城的时候,熊广泰问朱后山。 “会啊。” “比如呢?” “蒙古语。” “诶哟,您还会说蒙古语!”熊广泰喜道:“能不能说两句听听?比如‘艹你娘’用蒙古语该怎么说?”他寻思的是,万一、倘若万一有机会上战场和蒙古人打一仗,在阵前冲对面来一句“某某大汗,我艹你娘”,岂不是出了国际风头? 那知朱后山告诉他:“蒙古话里没你想的那些腌臜字眼。蒙古人不喜欢饶舌,都是直接动手。” 是的,他们不会说“艹你娘”这个词,但如果你娘的确年轻漂亮,他们打过来,是真的会艹你娘。 第一四四章 灶突山城 话说朱后山一行人随女真哨骑进入了灶突山山城,其他人本以为进入了一个完全无法正常交流的地方,但到地方才发现,城内还是住着很多汉人的。他们找了家汉人开的酒馆投宿,朱后山作为他们一行中唯一懂女真语、同时也是官最大的一个,则是跟着女真骑兵进了内城,去见当地的长官。 熊广泰等人在酒馆里先喝口热乎的驱驱寒,随后就跟酒馆掌柜聊了起来。 “几位爷是京师来的吧?”没等他们说话,掌柜的就先开口了。 “唷,你能看出来?” 掌柜的解释道:“人看不出来,但通过看马能看出来。您几位拴在外面的马匹个头与本地的马匹比起来略显矮小,当卢、铃铛、马鞍等马具倒是颇为贵重,不像辽东边军那般粗放。所以小的判断几位是关内来的,而您几位衣着像是武官,关内会来建州的武官,一般也就是从京师过来的。” 熊广泰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们是北镇抚司的,来这儿找人。” “找人?” “嗐,也没必要瞒你。是我那不省心的侄子,说要周游关外,我半路有事,让他在辽阳等着,回去找他,却发现他自己擅作主张,跑来建州了。我们几个忙完了事得赶着回京师,这鸨妈养的,等我找到了非呼死他!” 掌柜的抱着调侃的语气说道:“一般也就辽东人会来建州做做买卖。你那侄子人生地不熟,就敢周游关外,也是一身虎胆。” “可不是嘛,等我找到他,非打断他的狗腿!”熊广泰嘴上骂得很凶,心里却是牵挂无比,要是侄子在他手上丢了,往后回老家,他哪里还有脸去见亲哥亲嫂? 几人正聊着,酒馆大门被推开,三个女真族人携着雪花走入大堂,口中喊着“arki”、“saiikv”等词,他们背弓带箭、腰胯马刀,皮绒袍子上都沾着血迹,看样子是刚刚打猎回来。 跑堂的是本地人,听得懂女真语,立即到后厨叫人准备烧酒羊肉, 乔虎丁胜二小旗扭头看向那几个女真酒客,好奇地打量。而那三个女真人发现汉人盯着自己看,先是狠狠瞪了一眼,接着却又避开了视线。 熊广泰也注意到了,但并未有任何表示,毕竟这里是女真人的地方,瞪一眼就瞪一眼吧。他喝完了碗里的热烧酒,起身走到柜台,随口问掌柜的:“这地方的女真人,能听得懂汉话吗?” 掌柜的回答说:“有些能,有些不能。一般能听懂汉话的,都是高级点‘coohai hafan’,至少是守备【*】以上的武官。” “喔——”这么一说,熊广泰就了然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笑道:“要说女真人擅长打猎,可这都下雪天了,难道出去猎熊吗?” 掌柜的觉得他话里有话,下意识地瞥向那几个像是打猎回来的酒客,遽然皱起了眉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他冲跑堂的小二招招手使个眼色,让对方过来,并低声耳语了几句。 小二点点头,随即嘴里吆喝着“好嘞,我这就去拿”便出了门。 俗话说:饭后一锅烟,快活似神仙。熊广泰倚着柜台,掏出小烟袋,塞了一锅李密送他的吕宋烟,问掌柜的借了火,就开始喷云吐雾。 不久之后,酒馆门再次打开,可进来的却不是跑堂小二,而是一帮女真士兵。他们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将三名女真酒客围住。 酒客问:“Ainambi?” 士兵指着他们说了句:“Yehe Hala afasi。”旋即拔刀朝他们招呼。 三名酒客亦踢开凳子,掣刃在手,与这群士兵搏斗起来。 一时间,酒馆内杯裂碗碎,一片狼藉。这三名酒客乍一看只是普通猎人,可打起来,那些士兵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很快就斩杀数名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大堂内,颗把人头甚至洒着血滚到了熊广泰的脚底下。 不一会儿,女真士兵节节败退,竟被赶到了酒馆外,最后惊慌失措,屁滚尿流地跑了。 三名酒客见状,对视而笑。 但仅仅片刻工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街道两边传来马蹄声,两队身着青色棉甲的骑兵朝酒馆赶来。 不好意思,那些士兵刚才不是逃跑,是叫人去了。 “Absi serengge?” “Ukame feksimbi!” 三名酒客简单商量后,立刻将门关紧闩上,试图从后面逃跑。 外面的士兵也不撞门,令旁观的熊广泰十分奇怪。 然而,就在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好像听见类似于麻绳紧绷的声音。他一个激灵,立即翻身到了柜台里面,并让众人掀倒桌子蹲伏在后面躲避。 他刚说完,酒馆大堂门上糊的纸破开许多小洞,外面乱箭齐发,无差别地射向里面。桌面、凳子、柜台插得全是箭矢。而三名酒客没有准备,后背与四肢纷纷中箭,两人扑地倒毙,一人重伤,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挣扎着在地上匍匐前进。 稍后,女真士兵撞开大门进入大堂,先抬走战友尸体,接着给两个被射杀的酒客习惯性地补刀,同时擒住了那名上有一口气在的人。 “Yehe Hala?”士兵确认性地问他。 那人轻蔑一笑,冲问话的士兵啐了一口。 士兵大怒,命人从后面按住酒客,随后一刀将其斩首,一腔血喷了一地。 办完了事,这名看起来像是把总一级的士兵向刚刚从柜台后爬出来的掌柜客气了几句,像是对他的及时报信相当感激。掌柜的自然也回了几句,当然都是关内人听不懂的女真语。 客气归客气,他们又不可能帮你打扫。那帮骑兵走后,掌柜的叹口气,招呼后台的伙计出来拖地。 短暂而刺激的一幕过后,掌柜的又对熊广泰称谢:“多亏上差机敏,看出那几人不是真正的猎户,不然等那几人真的暴露,事后小人怕是要受到责罚。” “嗐,那三人衣服并不是很合身,上面还有血迹,手上却没有一只猎物,显然是杀了人换了装潜入到山城里来的。看穿他们对我而言不过是小意思。”熊广泰先是自吹自擂一通,而后又问掌柜的:“话说回来,方才两队兵过来,没说几句,拔刀就砍。那三人应当是通缉犯吧?” 掌柜的摇摇头道:“不是,他们是叶赫部的探子。” “叶赫部?” “对,叶赫部。”掌柜的说:“叶赫部是海西卫女真势力最大的一部,与爱新觉罗氏一向不和,曾多次兴兵进犯建州。如今两部已是水火不容。现在叶赫部的探子都跑到建州左卫灶突山来了——”掌柜的略思片刻,猛然惊觉,道:“深入后方打探虚实,叶赫部怕是又要动兵啊!” 熊广泰听着觉得乏味,什么这个部那个部的,你们打来打去关我鸟事。反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自己像蒙古各部那样内斗不止,总比势力大了造反好。等等—— 我侄子还没找到呢,你们这儿就要打仗了?万一那小子跑错地方了,外面兵荒马乱的,这可如何是好? 熊广泰越想越担心,忽然叫声:“完了!”丢下众弟兄就跑去内城找大哥了。 【*】守备:明朝武官级别,相当于现在的正团级。 第一四五章 大众情敌 “大哥、大哥!”熊广泰跑进内城,咋咋呼呼地叫着:“大哥,这里要打仗了!” 他扶着石墙跌跌撞撞,一边叫着一边找寻朱后山。由于忧虑和惊惶,他脚底打滑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嘴啃泥。 “聒——噪。”一扇门吱呀打开,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并慢悠悠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大哥?”熊广泰抬头看向朱后山,恰好朱后山站在温和的日轮底下,万丈霞光沿着他身躯的轮廓照耀下来,令熊广泰一时失神,恍惚以为大哥得道,即将羽化登仙。 等回过神爬起来,熊广泰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说:“大哥,听说马上女真各部要打仗了。” “知道。”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朱后山冲身后随手一指,道:“刚才在里面说的就是这个。” 原来,最近建州卫各地都发现有海西女真探子出没的痕迹,建州卫龙虎将军认为海西各部极有可能对建州发动攻击。因此本地将领听说有关内人在建州走失,而走失的这个人还是京师武官的侄子,表示非常担心,万一京师官员的亲属死于战乱,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灶突山的将领决定派人前往各处搜寻,同时将消息传达至建州老营、赫图阿拉等地。 熊广泰听完叙述,慢慢将提着的心放下了:有当地人帮忙找人,效率就高多了。 然而朱后山下面的话又让他的心重新提了起来:“因为朝廷向来偏袒庇护爱新觉罗部,叶赫部十分痛恨汉人,估计看见了你那侄子,有很大可能是直接杀掉的。” 熊广泰急了:“那可得赶紧找到他才行啊!” “急什么?急也没有用。”朱后山叱道:“安心等着,说不准过两天就能有消息了。” 熊广泰心道:又不是你侄子,你当然不着急了。可他没敢跟大哥甩脸色,只能照大哥所说的,在山城里安心等候消息。 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就在熊广泰从辽阳一路过来到现在,担心了两个月时间后,他的宝贝侄子终于有了消息。 一名从赫图阿拉【*】来的女真族人进入山城,找到朱后山一行下榻的酒馆,告诉了他们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熊广泰的侄子熊廷弼就在赫图阿拉城里,一切安好;坏消息是,他现在成了几乎整个赫图阿拉青年男子的共同情敌。 “什么?”听完朱后山转述的消息,熊广泰当场就火了:“这小子跑到建州卫,就是为了跟人争风吃醋的?” 朱后山示意他别急,转而有问女真族人,那个“共同情敌”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真族人便向他解释,淑勒贝勒的弟弟舒尔哈齐有个美若天仙的女儿叫塔尔玛,年方十八,整个建州卫的男子都对她倾慕不已。但塔尔玛眼界很高,看不上软弱无能的懦夫,同时又瞧不起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恰好熊廷弼能文能武,他游历到赫图阿拉的时候,塔尔玛正为看不懂《西游释厄传》中的一些冷僻汉字而向本地的少部分汉民求助,但本地的汉民也基本都是文盲,表示无能为力;而熊廷弼本着做好事的想法,不但给塔尔玛讲解了冷僻字,还干脆充当了说书先生,给她讲故事。现在可好,熊廷弼这小子,每天上午出去画地图,下午就到大寨给塔尔玛说书,让多少女真青年恨得牙痒痒。 “那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去赫图阿拉,尽量赶在海西女真进兵之前,把这位大众情敌给提溜回去。不然用不着等叶赫部的人马杀进去,当地的男子们都得把他给生吞活剥了。”朱后山一本正经地说着戏谑的话。 熊广泰像平时李密白自己一样白了朱后山一眼,之后二话不说,叫手下弟兄们收拾收拾,再次上路,赶往赫图阿拉。 当时的爱新觉罗部大本营是在建州老营,也就是日后的佛阿拉,赫图阿拉虽然是他们部族的一个重要聚落,但却是个连城墙都没有的小镇,只因为河流穿镇而过,周围有山峦绵延,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所以努尔哈赤的亲族才在此居住。真的碰上战事,部将一般都是在老营举行军议。 然而这一次,建州卫众将却聚集在赫图阿拉的大寨。因为不久前,他们的探子探得消息,叶赫部纠结了哈达、乌拉、辉发、朱舍里、纳殷、科尔沁、锡伯、封尔察,一共九部三万人,兵分三路,正朝着古勒寨【**】的方向挺进。 古勒寨在什么地方?沿河流,赫图阿拉西北方向不到六十里,对于女真骑兵来说,也就是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当然只追求速度不心疼马的话,两刻工夫就到了。如果不设法针对一下,等海西女真攻入了古勒寨,再向西南进军,赫图阿拉也就岌岌可危了。 数日后,朱后山一行抵达赫图阿拉,进入了这个兵马囤聚、不再宁静祥和的小镇。 赫图阿拉是爱新觉罗部贝勒及诸将家眷居住的地方,相对而言汉人居民极少,加上近期将有战事,因此当地人对外来人士都十分警惕。他们一行人从靠近镇子开始,一直到进入里面,都感觉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怀疑与敌视的目光。 “大哥,我觉得不太舒服。”熊广泰说。 “忍着。”朱后山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不过,在这凝重的氛围中,熊广泰还是感觉到了两道平和的目光。他十分诧异,并下意识地寻找这两道目光的来源,很快,他便发现了小镇上唯一一个对他们这批外来人员保持着平常心的家伙—— “你这小子,可让我一通好找!” 瞪得两眼通红的熊广泰下了马,吹胡子瞪眼,扬起马鞭就朝正倚着墙根、和一名女真少女其坐看书的年轻人冲了过去。 岂料正是因为他后续的行为,周围的女真族人竟一改态度,纷纷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二叔?” “还二大爷呢!” 熊广泰气糊涂了,一鞭子过去,把熊廷弼抽的放声哀嚎,满地打滚。 作为锦衣卫,第一要训练的能力就是揍人,以抽鞭子为例,要既可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却并无大碍、回家养几天就能康复,又可以把人抽得从外面看只是有些青印、事实上早已伤到脏腑。而熊广泰作为一个曾经被誉为“诏狱判官”的逼供高手,在打人这方面下过苦工,无论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什么带尖儿,带刺儿的,带棱的,带刃的,带绒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钩的,带峨嵋刺儿的,十八般兵刃不管是否精通,反正每一样都能研究出数种不同的揍人方案,使鞭子对他来说,只是雕虫小技。 应该说那时候很多人都见过别人挨鞭子,但像熊廷弼这样一个强壮魁梧的年轻人,都能被抽得大声嚎叫,痛苦不堪,还真的是头一回。 旁边的女真少女惊慌失措,试图拦住熊廷弼,并叫着“Nakambi!Zhoombi!”之类的话。 熊广泰最恨别人在自己打人的时候出来阻挠,叱道:“说的什么鸟语?滚一边去!” 少女皱了皱眉头,又说:“住手!” “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熊广泰也是打过瘾了,火气稍微褪了些,停下了手头的鞭子,方才意识到刚才这少女说的是汉语。他拿眼扫扫少女身上的女真服饰,疑惑地问:“你是汉人?” 少女摇摇头,道:“但我会说汉话——你住手,不要乱打人。” 熊广泰斥道:“谁乱打人了?老子教训自己的侄子,天经地义!你管得着吗?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怎料地上的熊廷弼忽然来了句:“二叔,你没吃饭吧?” “嗬——好大的口气!”熊广泰气得胡子都立起来了,“小子,我看你还嘴硬?”说着,他扬起鞭子又要抽。 其实熊廷弼的意思是,二叔一行下午赶到这里来,估计还没吃饭,他想客气几句讨饶一下,但没想到适得其反,不但没劝住二叔,还令其暴跳如雷。 少女站在二人之间,张开双臂道:“好啦,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动手——等等,你说他是你什么人?” 熊广泰道:“他是我侄子。” “他是你侄子——那你是他叔叔?” “是啊,不然呢?” 少女想了想,最终给熊广泰让开了:“好吧你随意。” 熊廷弼趴在地上看到这一幕,愕然无语:你也太不厚道了! 【*】赫图阿拉:位于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老城村。城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此前只是一个小镇。 【**】古勒寨:位于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 第一四六章 格肉致知 等到熊廷弼身上的衣服都被抽烂,两名锦衣卫校尉把奄奄一息的他抬进一间屋里搽药时,这场闹剧才算收场。 熊广泰找了只凳子坐在这间房的外面,嘬起了烟袋解乏。 不光是饭后一锅烟、抽人后一锅烟,也同样快活似神仙。 只不过本地人或许不会给他太多悠闲的时间。 熊广泰闭目养神的工夫,江洋大盗杜江摸到他旁边,试探着叫了两声“熊百户”。 “我听着呢。”熊广泰道。 杜江便不再鬼鬼祟祟了,蹲在他旁边直言道:“熊百户,您打人可真是狠,那可是您的亲侄子呀。” “不服管教、恣意妄为,那不是他自找的吗?”熊广泰睁开了眼,将两颗眸子瞪得浑圆发亮:“我还忘了说了,你这孙子当年也算运气好,那时候要不是我大哥管着我,打你比刚才还狠呢!” 杜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心有余悸。其实他不知道,熊广泰后来下手越来越重,六成是因为那句“二叔,你没吃饭吧”。 “等上完了药,也别管他好没好,往马背上一撂,咱们就走。”熊广泰说完,酝酿一下,喷出了一个正方形的烟圈。他急着回去不是没有道理,按照原计划,两个月前他就回到京师,与老相好解小月见面了。如今耽误了这么些天,鬼知道有多少游手好闲的汉子敲过小寡妇门骚扰过她了。 而杜江却说:“恐怕我们一时还走不了。” 熊广泰问:“为什么?” 杜江告诉他:“本地的女真人担心我们是探子,会向海西各部通风报信,所以暂时不准我们离开赫图阿拉镇。” “岂有此理?”熊广泰熄了烟锅,往凳子边缘一磕,敲落下一整块白色的烟灰。他恼火道:“我堂堂锦衣卫百户,竟被当成了那海什么——海西部的探子?” “不是当成。”杜江解释道:“人家也只是怀疑,为了以防万一才不让咱们走。如果我们真的坐实了,还不得像灶突山山城酒馆里那三个家伙一样?” 熊广泰的气渐渐消了:“说的也是——对了,大哥呢,他知道这事吗?” 杜江道:“这事就是朱千户叫我转告的,他现在正和这里管事的人商量呢。估计他也有急着回京师的理由吧。” “喔——什么叫‘他也有’?” “关于熊百户的事,小人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您老人家千万别多虑。” “我‘千万别多虑’?个板马养的,怎么个个都知道了?”熊广泰坐不住了,没想到自己勾搭小寡妇的事,闹到现在居然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没过一会儿,刚出了大寨的朱后山朝他们走来,并丢过来一块白花花、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熊广泰问。 “大伙不是没吃饭吗?建州卫的将军叫厨子切了几块水煮羊肉招待我们。” “水煮羊肉?”熊广泰把这块大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持怀疑态度。接着他又将肉块放到鼻下嗅了嗅,似乎闻出了一丝羊肉膻味。正巧他刚进行过打人这项极其消耗体力的文娱活动,比其他人都更饿一些,于是比划一番张口咬下了下去—— “啊呸!”熊广泰骂道:“个板马的,抠得连个盐都不放?”他赫然发现,自己手上拿的的确是正宗的水煮羊肉——纯粹拿白水煮的羊肉。 朱后山斥道:“你就知足吧,平常这里人都是吃饽饽,看我们是京师来的,才特地拿最好的菜招待我们的。” 熊广泰剔着牙缝里的羊肉丝道:“就这个?那我还是宁愿吃饽饽。”清理完牙缝,他又忽然叹道:“人这一辈子啊,能有多大出息,真的全靠生得怎么样。” 朱后山拧着眉头问:“你小子怎么突然感慨起人生来了?” 熊广泰冲镇上忙碌的女真族人们努努嘴,对朱后山说:“大哥你看着嘛,比方说一个人,投胎到了建州卫当个女真人,成天就是打打杀杀,抢牧场、抢牲畜、抢东西、抢女人,上半年还好好的,下半年说不定就死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他要是运气好,投在了达官贵人家里,从小就锦衣玉食、穷奢极侈,不学无术混日子照样过得美滋滋的,若是找个先生读读书,没事在家里写写画画,就成个风流才子了;万一再有点上进心,登科入仕,轻轻松松当个县官,一年就能捞几万两银子,混的好些,进了六部乃至内阁,岂不就是‘当国者’了?诶呀,我熊二就是生在了穷苦人家,只上过县里的学庠,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光有一膀子力气,背井离乡到京师,进了镇抚司,先是由师父带着,到现在混到了百户,估计差不多也就到头了,在往上什么佥事、镇抚使的,那都是——我前面说的达官贵人子弟混资历的,无论如何也没咱的份。静下心来想想,咱这辈子也挺没劲的。” 熊广泰感叹完,又拿起烟锅,探进烟草袋子里想再抽一锅。 不成想旁边飞过来一脚,将他狠狠踹倒,烟丝洒了一地。 “妈了个巴子!一天到晚的放屁,又响又臭!”朱后山勃然大怒,放声痛骂:“我看你他妈的人如其姓,整个一熊样!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是混了一遭,还嫌好识歹的,给块羊肉还吃不了?你他妈现在就给我吞下去,敢吐一口我就和上泥再给你塞回去!” 熊广泰被训得满脸涨红,庞然大汉就跟个小鸡似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烟袋都不管,先捡起那块几乎一点味道都没有的水煮羊肉,擦擦上面的土,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 见熊广泰把羊肉吞了,朱后山的火气才褪去一些,语气略微平和下来说:“这几天就暂时住在赫图阿拉那几户汉民家里,等他们女真人的仗打完我们就走。我可提醒你,你要是再有一回嫌弃这里的饭食,我他妈就剁了你的手蒸熊掌!”说完,朱后山拂袖离去。 见朱后山走了,熊广泰才长出了一口气。 而旁边的杜江早已看懵了,呆若木鸡地站着,则正好成了熊广泰的出气筒。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大哥发起火来,连我也不敢吭气,懂吗?” 杜江竖起大拇指连声说:“懂、懂,熊百户牛逼、朱千户更牛逼。” 第一四七章 狼烟古勒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沈阳城的城门不知何时打开,如潮水般的异族骑兵涌入城内,开始烧杀抢掠。一时间血流成河,无数老幼被踏作马蹄下的尘泥,女人则受到奸淫,之后或被杀死、或被当做战利品绑在马背上带走。凄厉的哀嚎穿透耳膜,直达脑海。这些异族人与其说是劫掠,倒不如说是收割,如同收割自己牧场的长草一般收割城中的一切人口、财物。 “究竟是何人打开的城门?”内城城楼上,一名全副武装的将军模样的人正揪着身旁的把总质问。 “小人也不知道——侯爷,现在如何是好啊?” 那个被称作侯爷的人面色凝重,看着异族骑兵在外城屠杀狂欢,却无能为力,他感到十分心痛,沉默良久,方才淡淡说出四个字:“城在人在。” 但如今的异族人早已不是两千年前的异族人了,他们不可能像祖先一样只知道骑马射箭,他们在与周遭各族人的战争中,早已学会了使用攻城器械。在外城抢掠得差不多了之后,他们不知从哪儿搬来云梯攻城塔,继续向内城侵攻。 沈阳城本就不是大城,里面驻军不多,真正有战力的更是只有不到三千人,而现在三分之一投降、三分之一战死,守卫内城的,只有九百来人。兵法上说“十则围之”,外面的敌人,岂止九千? 敌军蚁附攻城,滚木礌石很快用尽,城下骑射手还不断向上射箭,掩护友方登城。 城楼上的侯爷拿鸟铳精准地射杀了几名敌人,但对大局来说已经无关痛痒。敌军陆续翻上城楼,与守军近身肉搏。 那位把总也在搏杀中被乱刀砍死。 侯爷被迫退如碉楼内,与残存的十几名边军在绝望中固守。 “放火吧。”听着入口处敌军那有节奏的撞击声,侯爷淡淡地说。 边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而侯爷重复了一遍:“放火吧,城破人亡。” 不久后,碉楼内燃起熊熊烈焰,烤得人头晕目眩、透不过气来。 朱后山倍感窒息,挣扎了几番总算醒来,扒着炕沿就开始呕吐。他用余光瞥见,屋里放着的炭炉似熄未熄,烧得十分不痛快。 “原来是这玩意闹的。” 朱后山自言自语了一句,赶紧起身,披上被单,将炉子拎到了院子里。 此时月明星稀,天地间一片—— 并不祥和。 朱后山听见,镇上马蹄声不断,显然是爱新觉罗部动兵了。 他打开院门,果然看见一队队马步军在镇中穿行,只见他们尽管武备简陋,但军容齐整,威势不凡。他看得呆了,这会儿后面来了一名穿着大明边军黄色棉甲的将军,向朱后山打招呼:“朱千户,如若不弃,可否随我军前去,在旁观战啊?” 朱后山见此人凤眼大耳、面如冠玉、身材高大、骨格雄伟,便知是谁了,他反问道:“将军,这是你们族人之间的战事,为何需要我去观战?” 那将军道:“朱千户是京官,如果您能将此处战事如实上报,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朱后山平常处理过许多更加复杂的事情,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对方是想请自己帮他证明一下,是海西各部侵犯建州在线,而他们只是正当防卫,万一之后发生了某些不可预料的事情,还请朝廷秉公处理。 也罢,就卖个人情给他吧。朱后山想了想,欣然同意。 此时,叶赫贝勒布寨、纳林布禄为盟主,联合哈达贝勒孟格布禄、乌拉贝勒满泰以及其弟布占泰、辉发贝勒拜音达里、蒙古科尔沁部贝勒明安以及锡伯、卦尔察、长白山女真朱舍里、讷殷共九部联军三万人向建州进发。海西各部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是因为努尔哈赤以微末之力起家,故素来被自认为“世积威名”的海西众贝勒们所轻视。但随着努尔哈赤一统建州、逐渐势大,引起了海西女真的不安。哈达贝勒扈尔干、叶赫贝勒纳林布禄等试图以结亲的方式对努尔哈赤进行控制,但未能奏效。随后,以纳林布禄为首的海西诸部数次对努尔哈赤进行勒索,企图胁迫其割地以限制建州之扩张,均被他严词拒绝。 早在今年六月,见威逼恐吓无效,叶赫纠结哈达、乌拉、辉发四部之兵去劫建州户布察寨。努尔哈赤闻讯率兵前来,追至哈达领地富尔佳齐寨时与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统领的哈达兵相遇。努尔哈赤亲自殿后,希望将敌军引入埋伏。这时追兵逼近,努尔哈赤一箭射中一追兵马腹。突然,努尔哈赤所乘之马受惊,几乎使其坠地,三名哈达骑兵趁势向努尔哈赤砍去。正在这时,安费扬古及时出现,将三人杀死。努尔哈赤整装坐定,一箭射中孟格布禄的坐骑,孟格布禄改乘其部下之马逃走。富尔佳齐之役,努尔哈赤胜利而归。 叶赫部为报一箭之仇,故而利用自己的威信,纠集了周围几乎所有其他部族的人,齐攻建州,并许诺战胜后将建州卫的土地和人口进行瓜分。 而建州女真的兵马总数只有联军的一半,并且由于建州卫各城池还需要分出部分人马镇守,实际可以调度的兵马不满万人。应当说,当知道敌方数量是自己的三倍时,所有人都难免不安,对即将到来的一战充满忧虑。 当晚,赫图阿拉的兵马悉数抵达古勒寨,并趁着夜色安营扎寨,而后赶紧根据地形布置滚木礌石等防御工事。 等众将士们忙得差不多了,努尔哈赤吩咐了几句,又和朱后山客气了一番,随后便进了大帐做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准备—— 睡觉。 人没有充足的精力是没法打仗的。 很快,鼻息如雷,其妻富察氏以为他因为恐惧乱了方寸,连忙把他推醒。 “衮代,搞什么?”睡得着着的被人弄醒,努尔哈赤极为烦躁。 富察氏说:“大敌当前,你也睡得着?” 努尔哈赤道:“人如果有所恐惧,即便睡觉也睡不着;我如果真的害怕,怎么可能安然酣睡?此前听闻叶赫兵三路来侵,因为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所以一直提心吊胆的。现在知道他们要来,我反倒安心了——明天日出再叫我起来。”说完这些,努尔哈赤安寝如故。 次日一早,努尔哈赤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帐下武士武理堪前去侦察。 不久,武理堪擒获一名叶赫探马,押解至努尔哈赤马前。经过讯问,叶赫探马告知海西兵马的确有三万之众。得知此前获悉的情报准确无误。敌人确实是己方三倍时,建州士卒不免闻之色变。 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也慌了神:“九部兵马来袭,势必要报此前一箭之仇,来势汹汹如何抵挡?” “慌什么?”努尔哈赤轻蔑一笑:“九部兵马,人是挺多,但首领也多。首领一多,调度就会杂乱不一,我们只要伤其头目一二人,三万兵马,轻易即可击溃。而且他们要来古勒寨,必定要先攻占扎喀、黑济格二城,这两座可是坚城,等他们攻下,人马必定疲乏,我们可以趁机反攻;如果他们没有攻克更好,只能打道回府,我们也能避免一场血战。你说呢?” 舒尔哈齐听完,思忖稍许,恍然大悟,脸上愁云顿时散去,面露喜悦神情。 “等着吧,”努尔哈赤道,“等扎喀和黑济格两地的消息。” 第一四八章 军威大震 话说叶赫部联合八部人马三万人进犯建州,直逼古勒寨,必定要先攻占扎喀、黑济格二城,这两座可是坚城,等他们攻下,人马必定疲乏,爱新觉罗部则可以趁机反攻;如果他们没有攻克更好,只能打道回府,建州也能避免一场血战。 而探马回报了两则消息,一则好消息一则坏消息,好消息是九部联军并未攻下扎喀、黑济格二城;坏消息是,联军并未撤退,而是绕过两城,直接朝古勒山扑来了。 对方采取了意料之外的第三种行动。 舒尔哈齐问努尔哈赤:“大哥,现在又该如何应对?” 想不到努尔哈赤竟然含笑说:“我早就该看出,布寨和纳林布禄尽管身为叶赫贝勒、海西霸主有多大的本事,可实际上不过是一对酒囊饭袋。攻城不克,已经损失士气,停下来休整或是撤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现在绕过城池直冲着我们过来,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鲁莽举动。我们就在此以逸待劳,他们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当日,探马接连飞报,告知联军动向。九部联军原本分三路行军,在攻城不克后合流,一同朝着古勒寨进发,然而建州军在沿途设置的重重障碍工事起到效果,联军三万人被分为数段,如几条长蛇一样行至古勒山下,预计明日就将抵达古勒寨。 次日,在视线的尽头,忽然扬起一阵尘土,久久没有飘散。探马来报,说九部联军已经逼近本阵。 “来的正是时候。”努尔哈赤信心满满,他传令下去,命众军据险布阵,把守各处高地、岔道口,形成数个高低不同,同时又可以相互支援、协同应战的分队。站在制高点往下俯视,恰似九曜星图,滴水不漏。 建州军布阵完毕,九部联军的前锋也已到达。尽管联军并未全员到齐,阵型也尚未展开,但由于他们人多势众,建州军也不敢贸然进攻,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坚守。 待联军大部分到齐,与建州军互相隔开一箭距离,才初显骑兵集团的气势。 无数的马匹、无数的人头、无数的弓矛,一眼望不到边,数万匹战马的鼻息声汇聚在一起,也如闷雷般慑人心魄。 通常来说,不同势力的人马集合在一起成为联军,主攻的必定是联盟的发起人,其他部族,说白了就是来撑场面的,盟主胜了,他们就趁势掩杀,盟主败了,他们则望风而逃,只能打顺风仗。因此多部族参与的大规模会战,结果怎么样,完全取决于进攻方的主力发挥的如何。 而此次联军的盟主,叶赫部贝勒布寨、纳林布禄二人对爱新觉罗部痛恨无比,率联军前来围攻,必然要首先出阵。 努尔哈赤在山头看见敌阵中央一部有所动作,便知是叶赫的人马出击了。 “额亦都!” “在!”旁边一名健壮男子应声道。 “给你个任务,击退敌军。” “额……”这个十三岁就替父母报仇而杀人的莽夫看了看对面的敌阵,有些犹豫。他甚至怀疑贝勒爷是被敌势吓糊涂了,竟给了他一个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怎么,你怕了?”努尔哈赤问。 “我什么时候怕过?”额亦都最恨别人怀疑自己的勇气,经这么一激,立刻叫上本部步骑兵千余人,冲下斜坡,奔向正面而来的叶赫军。 由于地上遍布建州军设置的障碍,骑兵不是很方便发挥,因此双方都是先派出自己的步兵外加一些下马骑兵进行交锋。 通常来说,纬度越高地方的人越是凶悍,海西纬度高于建州,但他们士卒的凶悍程度反而比不过建州人。两军先锋在横长的战线上搏杀,接连倒地的尸体很快给这条战线描上了底纹。尽管占尽人数优势,可联军就是突破不了建州军的第一道防线。 其实建州军不断减员,也是在勉强支撑。先锋将军额亦都斩杀了十几名敌军后,趁间隙发现麾下士卒随着持续作战,已经有疲惫迹象,逐渐不支,照这样下去恐怕完成不了贝勒交给自己的任务。于是他暂时后退,脱离战线,然后骑上马于较高处冲对面叫嚷:“纳林布禄,还记得三个月前的惨败吗?那时撵着你屁股后头跑的额亦都在此!” 应当说,由于努尔哈赤非常喜欢看《三国演义》,领导爱好的东西,下属们都会产生兴趣,因此他麾下的这些将领们也都学习汉字,阅读《三国演义》,渐渐地,这帮秉持着动手而尽量不动口的女真男子,也学会了各种骂阵技巧。所谓骂阵,就是要把对方的痛处放到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说出来。而今年六月,海西五部抢掠了努尔哈赤的户布察寨之后,遭到了猛烈反击,狼狈撤军,当时的确被人撵着屁股跑。现在在九部联军面前被人广而告之,实在是丢脸。 “嚣张的家伙!” 和李成梁那帮老油条打过交道的纳林布禄早已免疫这种技术含量极低的骂阵,没太大反应,倒是他老哥布寨咽不下这口气,打着马就朝额亦都冲去。纳林布禄想劝已经来不及了。 布寨挥刀冲向在战线后挑衅搦战的额亦都,但他似乎忘记了为什么双方都先派步兵在作战,就在他冲到战线附近的时候,胯下战马被横木绊到,一个趔趄摔倒了。布寨侧倒在地想要起身,无奈脚还套在马镫里抽不出来。 此时建州一名擅长把握机会的士兵吴谈【*】,趁势坐到布寨身上,一刀插入其脖颈将他杀死。 不远处纳林布禄看见兄长战死,大惊失色,当场昏倒于地。 仗还没怎么打呢,老大就先挂了,老二也不省人事了,后面不用想了,就是被一波干挺,回家去吧。 叶赫兵陷入混乱,他们只能收起老大布寨的尸体,救起二贝勒纳林布禄,夺路而逃。其他八部贝勒、台吉见两位盟主一死一逃,士气涣散,也纷纷溃退。甚至科尔沁贝勒明安的马失陷于阵,慌乱之中他竟然改骑一匹无鞍裸马狼狈狂奔。 额亦都扫了眼整个战局,寻思:“击退敌军”这个任务也并不是很难嘛! 此等绝佳时机,努尔哈赤岂会错过,他一声号令,各队建州军纷纷从山上一拥而下,趁势掩杀,一时间尸横遍野,乌拉贝勒满泰之弟布占泰也被生擒。建州军一路追击,九部联军的尸体也就一路丢弃,一直绵延百余里,直到辉发部境内,这可乐坏了附近的大群秃鹫——饕餮盛宴。 一直打到天黑,建州军方才收拢兵马,返回自己领地。 整整数日处于观战状态的朱后山,将此战的整个经过都看在眼里,以少胜多、一战而擒、追击百里、伏尸满地,如此骄人的战绩并不是每个领军者都能做到的,他隐隐感到,一股令人不安的势力将要崛起。 【*】其实建州、包括后来的八旗里民族极其复杂,有十几二十个民族,甚至有俄罗斯人。满清八旗不是民族划分的,而是个军事集团,但是从人口上来说,满洲汉人却是占相当大比重的。所谓满汉不通婚,其实也是这军事集团入关之后,满洲人同关内的汉人不通婚,毕竟当时满洲人是统治集团。而入关后形成的汉八旗,是汉人地区组织起来的八旗军,区别于之前在满洲地区的八旗军。这不是民族划分,而是地域划分。 第一四九章 分外之事 “你一直偷偷摸摸看什么呢?” 归程路上,熊广泰发现侄子跟在队伍后头,信马由缰地走着,同时低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没有。”熊廷弼嘴上这么说,手里分明有藏东西的动作。 “还说没有,又欠收拾了不成?”熊广泰调转马头来到他跟前,一番胁迫与搜查之后,抢到了侄子偷摸观瞧的东西。 原来是一幅画,一副美人肖像画。 “唷嗬,你不是说画地图的吗?怎么画着画着,画出个女人出来?这谁啊?” “别——快还给我!” 熊廷弼伸手要夺,却被熊广泰故意抬着手举得远远的拿不到。 熊广泰打马冲到队伍最前头,仔细观瞧,发现纸上除了美人肖像外,边角还写着一首绝句,他故意放声读了出来,发现诗句的平仄不是很工整,用词也显得太过稚嫩,什么“露水”、“乌云”的,怎么看怎么像是情诗。诗的末尾还有署名“塔尔玛”。 “你们谁认识一个姓‘塔’的?”熊广泰问其他人。 这时熊廷弼赶过来,趁叔叔没注意,赶紧将画抢回手中,掖进了衣服里。 熊广泰叱道:“敢从我手里抢东西,小子胆儿肥啊!” 熊廷弼义正辞严地告诫道:“这是私人物品,纵使是二叔也不能随便看。” 忽然朱后山来了一句:“塔尔玛?那不是爱新觉罗部二贝勒家的女儿吗?”说着他面向熊廷弼,皱着眉头问:“你还来真的了?” “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只是给人家讲书听而已。”熊廷弼辩解道。 “然后顺便画了一幅画,再然后人家因为感谢你,就写了首诗送给你、还署了名?” “额,是啊。” “喔——”朱后山又是亦庄亦谐地说:“敢情学生为了感谢先生传道受业之恩,都要送情诗咯?” 熊廷弼顿时被堵得没话了。 而熊广泰早就想通,说出来一番实在话:“那帮女真姑娘伢儿,也没什么见识,成天被一帮打猎捕鱼的糙汉子围着,突然来了个长得勉强过得去、还干干净净的湖广书生,肚子里有点墨水,说话可乐,自然就上钩了,再听说关内生活如何滋润,倒贴都愿意。还别说,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老子要是年轻个十岁,去一趟建州,姑娘伢儿还不一马车一马车的往回拉?” 朱后山挖苦道:“可拉倒吧你,就你这熊样,还让姑娘倒贴,你倒贴还差不多!” “我倒贴?”熊广泰自嘲道:“我也要有东西倒贴啊——喔,除了那根跟野驴一样的行货。别的不谈,就冲这个,那些姑娘伢儿也得对我服服帖帖的。” 见二叔说出这等粗鄙之语,熊廷弼别过脸去,鄙夷不止。 “话说回来——”朱后山问熊廷弼:“你跟人家姑娘,是怎么个说法?” “她……我……”熊廷弼支吾了半天,最终直言正色道:“反正我会再去找她的。” “可拉倒吧你!”朱后山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你回去之后,认认真真读书,老老实实做人,将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也算给你二叔长长脸。” 熊广泰插嘴道:“大哥这话中听。” “闭嘴,一边儿去!”朱后山斥了熊广泰一句,又继续语重心长地教导熊廷弼,让他脚踏实地,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但熊廷弼的脾气倔得不像是一个湖广人,他默默听完朱后山的教诲,仍是坚持自己的说法:“我将来肯定会回去找她的。” “罢了罢了。”又不是自己家亲戚,朱后山觉得自己已经说的足够,仁至义尽的反正。他不想再花费精力扭转熊廷弼的想法,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如今建州正在逐步崛起。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方异族,一旦有一部坐大,势必产生不臣之心,威胁到朝廷,而要想钳制其发展,必须要有强势的边将镇压才行。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辽东无主。 虽说辽东李氏势力甚大,但随着在官场上的不断发展,李成梁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全辽的商民之利他都揽入自己名下,从此他结交权门和朝廷的官员。之前李成梁在辽东的时候所立的战功大多都是在塞外,很容易缘饰真实情况。如果敌寇进入内地,就以坚城清野作为依托,拥兵观望形势然后出击;甚至可以掩饰败绩变为功劳,杀良民冒充敌军的首级。阁部的官员都被他所蒙蔽,督抚、监司稍微有与他忤逆的意思,就被他排挤出去,以至于都不能检举他的不法行径。先后有巡按陈登云、许守恩得到了他杀降冒功的罪证,想要上奏,却被巡抚李松、顾养谦等人阻止。既而引起了朝中的议论沸腾,御史朱应毂、给事中任应征、佥事李琯相继上书予以抨击。因为李成梁的事情有证可查,但是最终因为朝中靠山的暗中支持,才不至于治罪。等到他的靠山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等人相继去职之后,李成梁失去了依托,两年前,他被言官所劾,十一月,万历皇帝采纳御史张鹤鸣的建议,罢免了李成梁在辽东的一切职务,仅仅留了一个宁远伯【*】的有禄无权的爵位。 去年,哱拜在宁夏反叛,御史梅国桢上奏请求重新起用李成梁,给事中王德完坚决认为不可,于是就被搁置了。这样,李成梁失去了参加宁夏之役的机会,明廷派他的长子李如松为总兵参加,李成梁也失去了立功起复的机会。李成梁之前的诸战功所率领的战将们先后被重用。其后,他的手下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等人都获得富贵,都成为主宰一城的长官。但是此后明朝边防却暮气难振,又去转相地收刮民财,军队的数量和装备有一定的减损。 李成梁被罢免后,继任总兵的将军是广宁前屯卫人杨绍勋。杨绍勋继任的第一年,就遭土蛮入侵,战败三次,到现在朝廷已有换人想法,只是具体换谁,并没有敲定。 在这个当口,朱后山来到辽阳,因为他知道,对辽东局势见解最为精准独到的、同时仍对关外有着影响的,依然是李氏家族。 当朱后山来到铁岭卫的时候,辽东已经真的天寒地冻,积雪尺余了。 铁岭卫位于沈阳与开原之间,同样是个洪武开国后才正儿八经修建的小城。尽管铁岭不如辽阳等地富庶,但毕竟是辽东李氏的老家,住的踏实,同时国家又没有规定宁远伯必须住在宁远,因此无官一身轻的李成梁回到铁岭,把祖宅从内到外翻新了一遍,修成了金碧辉煌的宁远伯府,严格来说,其中不乏一些僭越的成分,但反正天高皇帝远,辽东各处的将领基本原来都是李家的下人,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爱怎么挥霍怎么挥霍呗。 在忍受了熊广泰喊了一路冷之后,朱后山总算来到了宁远伯府,下了马敲门。 一名仆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细缝,不想让太多寒风灌进去,朱后山与他低语几句,那仆人在缝中的眼珠子一亮,大门随即敞开,让一行人鱼贯而入。 熊广泰裹得跟棉被似的,一度卡在两扇门中间进不去,仆人只得忍着刀片风吹,给他再开开一些放他进来。 等终于进到里面,关上了门,站在玄关里头,众人方才缓过来一些。 “都冻木了吧?快进去喝点汤。” 熊广泰一开始还寻思什么汤能驱寒,等捧着水碗时方才明白,“汤”就是热水。 堂堂宁远伯怎么这么小气?拿开水招待人。他刚想找大哥埋怨几句,却发现朱后山人不见了。 【*】明朝的封爵分宗室和功臣外戚两种。明太祖之初,定制袭封:亲王嫡长子年十岁立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冠服均视一品;诸子年十岁,则封为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嫡长孙则授长孙;冠服均视二品;诸子则授镇国将军,从一品;孙辅国将军,从二品;曾孙奉国将军,从二品;四世孙镇国中尉;从四品。五世孙辅国中尉,从五品;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从六品。 明朝又阅前朝之制,列爵五等以封功臣外戚,后革子、男,只留公、侯、伯三等,并定制:“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爵分两种,一是只授终身(不世),二是可以世袭(世),世与不世,以军功大小而定,均给诰券。除有军功者外,可得爵号的还有曲阜孔子后裔衍圣公及驸马都尉、外戚等因恩泽受封者,但只是给诰而不给券。 待遇方面:初亲王岁禄定为五万石,后定减亲王岁禄为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将军三百石,奉国将军二百石。另有大量赐田,有的亲王 竟至数千上万顷。 前朝 不同的是,明朝的公、侯、伯只有爵号和食禄,井无封邑。 第一五〇章 辽东之主 “宁远伯,你好生惬意啊!” 朱后山进了里屋,看见那个年逾七十,却仍旧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炕上优哉游哉地品茗,忍不住说道。 “茶不过两种姿态,浮、沉;饮茶人不过两种姿势,拿起、放下。人生如茶,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也需要放得下——您说对吗,沈阳侯?” “这个称呼就别再提了。”朱后山轻吐一口气,一点也不客气地盘腿上了炕,坐在了李成梁的对面。 “您还是放不下嘛。”李成梁为他斟了一杯茶,推到了朱后山面前。 “我明明都快忘记了,为何却说我放不下?”朱后山问。 李成梁微微笑道:“如果真的放下了,还会顾忌别人提吗?” 朱后山沉默了,过了会儿方才叹息一声,承认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八年前,沈阳……” 李成梁苦笑一声:“你以为我就会忘记了吗?李某人镇守辽东那么些年,头一回叫蒙古人把城给破了。不过我反手就斩了他们几千人,也算当场就把仇报了。” “你的仇当时就报了,而我的仇,到现在还没——”朱后山脸色阴郁下来,可一想起后面的事情,他就忍不住觉得可笑:“就那一仗,御史台的嘴将们说你杀良冒功,将沈阳、开原一带村庄扫荡一空。” 李成梁道:“实话实说,杀良冒功,拿老百姓的脑袋充数这种事,我的确干过不少。但凭良心讲,八年前的那一仗,那帮御史实在是冤枉我了。” “他们只是冤枉你杀良冒功,又没有实证,至于我嘛……”朱后山说到这儿停住了,那一段记忆,光在心里折磨自己就够了,讲出来,就好像是公开处刑,更加令人不适。 二人寒暄谈笑过后,朱后山正襟危坐、慎重其事道:“我是从建州回来的。” “呣?”李成梁感到一丝诧异:“与倭奴和谈结束后,你们不是都应该回京了吗,怎么去了趟建州?” “本来是办一件小事,却没想到有幸再度观摩了一场大战。”朱后山并不添油加醋,而是丝毫不差地将古勒山一战的见闻详细叙述给了李成梁听,最后表示,女真人当中,有一名才能远超其族人的领袖正在崛起,如果不加以提防的话,怕是有成四百六十多年前完颜部那样的势头。 但没料到,李成梁听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你说的是那个奴儿哈赤。我与他情同父子,他能走到今天,也是我有意培植的结果。” “什么?”朱后山先是震惊,而后通过李成梁的解释,才逐渐理解。 “野人女真是化外之地就不用管它了。剩下的建州与海西,虽说也属朝廷节制,但其地内各族,他们平时活动都不受管控,互相征伐时刻发生。而海西各部势力尤为庞大,时常违抗朝廷,恐成祸患。因此,十几年前,我才刻意收留了无依无靠的奴儿哈赤,让他在辽东军中任职,又见他每有征战,勇敢冲杀,总能捷足先登,屡立战功,便知此子可教,故而传授兵法。”李成梁拿起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漂动,说道:“有他驻守建州,海西各部不足为患。我这叫‘以夷制夷’。” “以夷制夷?” “嗯。”李成梁点了下头。 朱后山思忖片刻,忽然问出一个他认为很尖锐的问题:“宁远伯说‘有他驻守建州,海西各部不足为患’,那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为患呢?” 李成梁轻笑一声道:“不可能。” 朱后山怀疑问:“你这么肯定?” 李成梁道:“首先,我对他来说,如同亚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背叛我——” “宁远伯今年高寿?” “六十有八。” “宁远伯百年之后,又该如何?” “我百年之后自有我那几位孩儿,孩儿之后还有孙儿,孙儿之后再不济还有家将,这么一算,至少也有四五十年光景。四五十年——关外苦寒,女真人的寿命比汉人要短,五十来年也就差不多了。”从这番话能够看出,李成梁是个很会算账的。我李家为大明安排了五十年也差不多了,五十年后怎么样,那就看后人的了。 对此,朱后山又提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你怎么能保证,李家能在辽东做主五十年?可别忘了,现在的辽东总兵就不是一个姓李的。” 不料李成梁哈哈大笑道:“沈阳侯啊沈阳侯,你在京师待了好几年,出入于朝廷大员当中,怎么没有一点长进?” “什么意思?”朱后山问。 “知道为什么杨绍勋上任的第一年,就被土蛮侵扰,战败三次吗?”李成梁反问时,脸上带着不可名状的笑意。 “你是说……” “辽东诸将,皆我出自我李家辽东铁骑。杨绍勋尽管也是辽东人,但他出自广宁卫【*】,并不是铁岭一系的。一旦是非嫡系当上总兵,那么诸将掣肘,无论是谁,都无半点发挥的余地。除非,是我铁岭卫的人担任。”李成梁说:“看着吧,不出五年,这辽东总兵的位置,还会回到我李家手里,这辽东,也终究是我李家的天下。” 朱后山大皱眉头,把茶杯往桌上一砸,喝问:“你说什么?” 李成梁方觉自己失言。毕竟是上了年纪,又是赋闲在家,说话做事也不像过去那样慎重了。 朱后山严肃道:“如果不是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就凭你刚才最后那句话,你的宁远伯爵位就不保了。” 李成梁呵呵笑着,缓和气氛。他明白,如今的朱后山,已经不是过去的沈阳侯,而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千户。如果不是因为过去的交情,冲刚才那句话,若是被记到小本子上,别说爵位了,恐怕连老命都悬。李成梁改了称呼道:“总之朱千户就放心吧,我们李家与辽东是绑在一起的,而建州又与我们李家绑在一起。海西女真与蒙古,皆不足为患。” 但朱后山仍有疑问:“建州又与李家绑在一起,这是个什么说法?” 李成梁淡然一笑:“那奴儿哈赤年年节庆日都会派人来给我送礼,而且最近,他还有意与我结为亲家。他兄弟有个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因为模样出众,冰雪聪明,所以眼界很高,看不上寻常男子,因此一直没有成婚,他有意叫这个姑娘嫁给我的次子如柏。还是上一次送常例时通过书信告诉我的。” 朱后山寻思:对于一国来说,常有周边列国进献美人给皇帝,譬如朝鲜,几乎每代皇帝登基,他们都会遴选国中美姬,随进贡使团来我中国;那么对于边关卫所来说,治下异族进献美女给封疆大吏或是边关大将——建州女真本就是在大明治内,不同于属国,嫁女儿给李家,也谈不上僭越礼法,倒是相当于表示臣服,愿意服从朝廷管制。这么看来建州仍然会依赖朝廷很久,没什么大问题。 “他兄弟的女儿叫什么?”朱后山随口一问。 女真人忌讳姓氏而不忌讳名字,通常叫一个人的时候,直呼其名没什么问题,但不能带着姓氏,进行介绍的时候也是主要讲名字,俗以本名第一字为姓,真正的姓氏都是单独拿出来说的,因而李成梁通过书信,很自然地知道了舒尔哈齐的那个女儿叫什么。 他想了想,说出了那个名字:“塔尔玛。” 朱后山眼睛一闪,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不就是那位大众情敌魂牵梦绕的姑娘吗?朱后山心里暗笑不止,心说再不济:也是个女真二贝勒的女儿,尽管家里的实际条件比不过关内,但地位毕竟那儿摆着呢,还能比不过你一个江夏的熊(穷)书生?癞蛤蟆吃天鹅。那些异族首领家的姑娘,都是早就被周围部族的首领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预定了,哪儿有你的份? 想罢这些,朱后山将茶水一饮而尽,下地穿靴。 李成梁见他动作迅速,一气呵成,不免问:“朱千户要走?不留下来喝完羊汤,来份麻辣拌吗?这可是你过去最爱的搭配。” “是啊,我还有最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若不是被我二弟他侄子给耽误了,现在早该有所进展了。” 李成梁自然明白他说的“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故而不再挽留。 而此时的朱后山还不会意识到,京师那里,将会有很多很多“惊喜”等着他。 【*】广宁卫,治所为今天辽宁省北镇市。金天会元年(1123年)升辽显州为广宁府,府址在今广宁镇,下设闾阳、望平、广宁、钟秀4县。至明代,广宁成为明朝在东北最高的军事机关驻地,明庭辽东总兵府设于此,是控制蒙古弹压女真的军事重镇。 第一五一章 好戏开场 “咚咚咚”、“咚咚咚”…… 几轮重重的敲门声终于将季桓之吵醒。 连日来的“耕作”,让他腰酸背痛,精神疲乏,今天又是睡到很迟才起来。 算日子应该到了交房租的时候了,估计是房东着人来提醒了。季桓之坐起来回回神,看见旁边熟睡的边鸿影露出雪白的香肩,怕她着凉,便提了提被角,轻轻给她盖好。而后自己穿好衣裳和鞋子,连叫“来了”,到外屋开门。 他打开门,几名神情冷峻,身穿侍卫服套软猬甲,手按雁翎刀的人赫然进入视野。看模样,就是自己每天去衙门值班时路过的旗手卫【*】的那帮人。旗手卫本是皇城禁卫,估计也是得到命令,就近来时雍坊办差的。 季桓之一个激灵,忐忑不安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那几人也不回他,而是问:“潞王侍姬可在你这儿?” 在,当然在了,不光在,自己还好好招待了,请她吃了香蕉、喝了果汁。 “什么潞王侍姬?”季桓之一脸茫然地问道。 几名旗手卫士兵倒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发问,并没有真正理会他的回答,同时直接闯了进来。 边鸿影的侍女九弦早些时候也已经起来,见几名披坚执锐的士兵闯入,下意识地想抄出藏在袖中的短刃,不过被季桓之使眼色制止住了。 士兵对着手里拿的画像看了九弦一眼,就跳过她说:“到里屋瞧瞧。” 季桓之慌忙挡在门口,意欲阻拦。 旗手卫士兵发问:“怎么,里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让开!” 季桓之色厉内荏道:“你们可知我是锦衣卫千户?胆敢擅闯我居所?” 士兵冷笑一声道:“我们找上门来,自然是知道季千户的,而且我们也绝非擅闯。季千户心里应当十分明白。我们也是当差做事的,都不容易,还请让开,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最后,季桓之是被强行拉开的。几名士兵闯入里屋,将只穿着肚兜和亵裤的边鸿影从炕上拽起来,捆住双手,硬往外拉。边鸿影见到这个阵势,吓得流出了眼泪,但并没有完全丧魂落魄。她以外面太冷为由,请求旗手卫士兵允许自己披上外衣。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士兵便暂时解开绳索,并叫她动作快些,不要耽误时间。 边鸿影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忽然踮起脚,揽住季桓之,给了他一个吻。 “不要来救我。”边鸿影噙着泪,眼神却又无比决绝。 很快,边鸿影又被捆住,被两名旗手卫士兵押了出去。 “你们就这么走了?”季桓之问:“不用管我吗?”他的意思是自己犯下这么大的事,士兵居然并未对他做些什么。 那名领头小旗冷笑道:“季千户是锦衣卫,不归我么管。你么,自有南镇抚司的人来问候。”言毕,他便转身离开。 看着旗手卫的人离开,季桓之顿觉一阵心悸,他本来就久经炕震,精气不足,一时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心存侥幸,是行事的一项大忌,仅仅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了。 当朱后山熊广泰一行终于回到京师。熊广泰第一件事就是安排人把已经在关外浪了一年多、长了很多见识的侄子给送回湖广老家去,他实在是供不起这尊佛;而第二件事就是去东城明时坊找老情人解小月,好好排解一下相思之苦。而其他小旗、校尉,也先各自回家休整,等到明日再去镇抚司衙门当差。 至于朱后山就没那么多闲暇了,他从刚进安定门开始,就一路奔镇抚司去,除了要向上面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之外,他还想问一问此前上头交待的河南卫辉府的案子,李密和季桓之两人办得怎么样了。 而等他终于到了镇抚司,收获了回到京师的前两个“惊喜”。 第一个惊喜是:三弟李密在河南办案期间遭遇暴雪坊袭击(至少书面上是这么写的),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第二个惊喜则是:季桓之又进诏狱了;诅咒太后、欺诈藩王、淫乱宫闱,对了,还有个诱拐妇女,四项罪责加在他的头上,如今季桓之已经成了锦衣卫里的反面典型。 乍一看有这四条罪状,就算不死,也得把牢底坐穿了。然而,他出了四条大罪以外,偏偏还有一项功劳:协助剿灭不法帮会万羽堂。 是的,就在三天前,季桓之还在炕上和边鸿影云雨缠绵的时候,羽林前卫、羽林左卫出动兵马一千人找到万羽堂藏身处,经过围攻,当场击杀贼寇三十余人,俘获包括逆酋元道奇在内十五人,押解至西鹤年堂【**】斜对过菜市口处斩,枭首示众。而根据羽林两卫所知的情报来看,实名提供信息的,是锦衣卫千户季桓之。 得知这一系列复杂的消息后,朱后山感到有那么一丝诧异,他还真的去菜市口瞧了一眼。 那里现在仍有八名羽林左卫士兵守着,街口十五具无头残尸堆叠,满地血迹已干,边缘有搽抹迹象,不用说,定是那些卖人血馒头的揩过了。十几具尸体就这么僵硬地躺着,也没有人敢来收尸,因为死的是逆贼,敢去收尸就是自找麻烦。因而即便是最有善心的长者,路过街口,也顶多是用余光投以怜悯的一瞥,多看一眼都不敢。 至于十几名逆贼的人头,都挂在玄武门的门楼,排成一排,给予路过的人莫大的警醒与震慑。 朱后山瞧了一眼,其中有个白发髻的首级,从模样来看,的确是当初在胡同里从寇小罗手中救下自己的元道奇不假了。 朱后山看着人头,百感交集:想不到啊想不到,上次一别一载有余,你我竟然以这种方式再会了。一番解嘲之后,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京师又要出大事了,而这一次,要比去年的驿馆案更加错综复杂。 “罢了,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先问问当事人吧。” 于是朱后山前往诏狱,要找季桓之当面问个清楚。但当他到南镇抚司时,却被告知季桓之并未被关押在诏狱。 朱后山问衙门里的人:“南镇抚司负责本卫法纪,你们抓了人不关在诏狱却是为何?” 一名百户告诉他:“我们拿了季桓之后,三法司的人说他犯下案子中有‘诱拐妇孺’一条,按规矩当属刑部和都察院来审,所以就移交到了三法司那里。” 如果是三法司,那倒还好办些。朱后山松了口气。因为当今皇上的干预,所以尽管目前锦衣卫在地位上被东厂压一头,但却拥有了可以干涉三法司的资本。朱后山身为锦衣卫千户,没有权力插手三法司审案,可是却有底气去插手。因此,朱后山赶去了刑部,以自己在北镇抚司任职,有缉查侦讯权力为由,进入刑部大牢,顺利找到了季桓之。 当他见到季桓之的时候,对方正一脸生无可恋地倚着干草垫靠墙坐着,目光呆滞,身体动也不动一下,若不是脸上尚存留些血色,怕都会被狱卒当成死人了。 “季桓之。”朱后山用沉重的声音叫他。 季桓之呆坐着,间隔得有一分,方才恍然注意到有人在叫自己,他稍微抬头看见牢房外站着的人,两眼顿时恢复了些许神采。 “朱大哥!” 朱后山眉头一蹙,道:“你还是叫我朱千户。” 季桓之脸上仍带着尴尬的笑,心里却已经失望了。 朱后山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把我三弟弄哪儿去了?给我说个清楚。” “朱千户还请放心,李总旗并无大碍。” “他还活着?” “活得很好。” “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 “隔着门说话难受,朱千户方便进来说吗?” 朱后山当即会意,让狱卒打开牢门,放自己进去。 当朱后山进了牢中,听季桓之将前因后果详细叙述,总算对事情经过有了大致了解。而他又发现,在整起事件中,有个女人显得尤为重要,那便是潞王的侍姬边鸿影。 “你说的那个边氏现在何处?” “前日被羽林卫的人带走了,如果不出意外,应当是被押回河南潞王藩地去了。” “喔——”朱后山稍加思考,又问:“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什么叫还记得她的样子?连她鲍鱼的样子都记得。但季桓之显然没有将连日炕震的事情告诉朱后山,他也存有一丝廉耻心。季桓之只说:“在河南办案期间,我偶然得到一副边氏的画像,现在就放在我时雍坊的住所里。” 【*】旗手卫:明代军制“京卫”衙门之一。设在北京六部口以东,因而有了旗手卫胡同,大致与今北京市西城区的“人民大会堂西路”北段相重叠,其南口与东绒线胡同相接,其北口与銮舆卫夹道西口和刑部律例馆东口形成十字路口,再向北可直抵西长安街。 【**】北京鹤年堂成立于1405年(明永乐三年),是由元末明初著名回回诗人、医学养生大家丁鹤年创建的。鹤年堂原址座落在现宣武区菜市口大街铁门胡同迤西路北,骡马市大街西口,与丞相胡同相对,与回民聚居的牛街相邻。鹤年堂是真正的“老北京”,它比故宫和天坛要早十五年,更要比地坛早一百二十五年。 第一五二章 洞隐烛微 京师内城西城的大小时雍坊,因为距离三法司、皇城、五府都很近,所以基本上是大小官吏和公差聚居落户的两个坊。其中小时雍坊房价高,户型也更好,所以多数是六部及内阁要员设府所在,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最北面还有条李阁老胡同,因面对李东阳宅【*】而得名。 而大时雍坊的房子就不如小时雍坊,有不少还是连院子都没有的仅仅是一进的平房,多是在各个衙门当差的低级别官吏租住,甚至有些地段的房子直接就划成了集体宿舍。而住在大时雍坊里,这个卫那个司的人,其实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旗手卫的人上季桓之门抓边鸿影,九弦想要出手的时候被他眼神制止。毕竟周围住的全是公差官吏,而且是干体力活的居多,只要你敢有点动作,旗手卫士卒只须喊一嗓子,不出一分的时间,保证你满身大汉,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朱后山按照季桓之的描述,找到了他的住处,并上去敲门。因为季桓之说边氏的侍女九弦也暂时借宿在此处,他才出于礼貌叩门的。然而连敲了数下,里面并没有人回应,再扫了眼,才发现铁将军把门。他斟酌一番,冲旁边的杜江吩咐一声:“开锁。” 杜江自打从辽阳开始,就当了一路的跟屁虫,现在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了。他乐得为锦衣卫千户效力,便从怀里摸出两根铁签子,往锁眼里一捅,左右运动一番,接着一阵抽搐,锁就打开了。 “可以啊。” “那是,小人专精这行的。”杜江既骄傲又谄媚地笑道。 “在外面守着,晚上赏你喝顿酒。” “好嘞,谢朱千户。” 朱后山推门进去,见里面桌椅摆放整齐,没有被搜查过的迹象,仔细想想季桓之诅咒太后、欺诈藩王、淫乱宫闱、诱拐妇女的四项罪名,也的确没有在他住所里找物证的必要,因而屋里的物件也算免却了一场劫难。 在外屋看了看,他进入里屋,找到季桓之所说的那口祖传的廉价皮木箱子。这口箱子上的锁很小,朱后山解下佩刀,用柄头就砸开了,接着他就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幅边鸿影的画像。 “你是什么人?” “我还没问你呢。” 这时候外面有了动静。朱后山暂时卷起画,走到了外屋门口,看见杜江挡在外面,阻挠一个想要进屋的二十多岁的女子。 “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进季千户的家?”那女子问。 “你是九弦吧?”朱后山反问。 被这么一问,那女子略有些惊讶。 “我是季千户的同僚。”朱后山简单解释,接着又问:“这些天你就一直在他家里住着?” 九弦先是欠身施礼,而后回答道:“先是奴婢的主子被旗手卫抓了,之后季千户也被南镇抚司的人带走,奴家在京师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暂时替季千户料理着住处,祈求他能平安回来,再向他求助了。” 朱后山兀自冷笑一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平安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仅仅是因为似有若无的与申用懋申公子争风吃醋的心,就敢假称太后有疾,向潞王骗取名贵药材,去救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青楼女子,只为获取其闺蜜的好感。真是胆大包天外加思路清奇。朱后山刚开始都不敢相信,季桓之一个看起来聪明绝顶的人,竟也会做出此等蠢事。男人好赌都可以算是有好胜心,尚有值得赞许之处,但好色真的是一无是处: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当人家真会感谢你吗?或许真的会,但不久之后人家就会把你这个在官场没后台的穷鬼给彻底忘记。若不是看在你在朝鲜帮过我一回,我都懒得管你。 回到正题,朱后山告诉九弦:“我作为季千户的同僚,看见他有难,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获得我的信任。” 九弦不免显得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朱后山这才打开手中画卷,问九弦:“这真的是你主母的画像?” 九弦一愣,而后伸手接过画,仔仔细细瞧了一番,道:“这的确是奴家主母的画像,为何在朱千户手里?” 朱后山眉头微微一皱,但旁边的杜江和九弦都未察觉,他说:“这是在季千户箱子里找到的。” 九弦舒了口气,浅笑道:“我就知道是季千户藏起来了,他第一回见到主母,两眼就直勾勾的,必然是被奴家的主子迷住了。” 别说季桓之当初怎么直勾勾了,在侧杜江看见画,不光眼睛看直了,鼻下还流出两条红线。经朱后山眼神提醒,他才尴尬地擦擦鼻血,继续赔着一张笑脸。 “杜江,我在旗手卫有几个朋友,你去那边报上我的名号,打探打探消息。” “没问题——”杜江刚要去,却反映过来:“打探什么消息?” “反正就是打探消息,你快些去!” 杜江感到朱后山是觉得他盯着一幅画都流鼻血实在太糗,是要打发自己走,于是他就坡下驴,应着声就离去了。 也就是杜江的背影刚从巷子消失的时候,但听仓朗朗一声,朱后山已将腰间绣春刀拔出一半。九弦听声转头,恰被刀身反光照了满眼,她下意识地抖出袖中两把匕首就攻向朱后山的右腕,试图逼迫他将佩刀再塞回去。 而朱后山站在屋里,顺势往后一退,将刀完全拔出,随即便朝九弦胸口刺去。 九弦交叉手中两刃,阻挡住其攻势,同时惊问:“朱千户你这是做什么?” 朱后山目光冷峻:“做什么?你知道我姓朱吗?” 九弦方才惊悟:刚才朱后山只是说自己是季桓之的同僚,从装束上来看,朱后山是千户无疑,但他可从没提到具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朱后山威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最好如实道来,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九弦到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她冷笑一声:“饶我一命,就凭你?”话音刚落,九弦出招如电,将朱后山往里屋步步紧逼。 屋里促狭,朱后山施展不开,被迫只能打坏几样季桓之的家居用品,清理出空间,方能与九弦一战。 九弦终究是白莲教护法出身,武艺超群招式诡谲,步法轻巧腾挪,就让朱后山捉摸不透,连连失误,十几合下来,依旧没有占到一丝便宜。而且连续的出招接招拆招,已让朱后山有些疲劳,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相比较而言,九弦倒是脸不红气不粗,与朱后山对招之余,还面露自得的微笑。 朱后山渐渐感到不支,他自觉还是头一次碰上如此难以应付的对手(寇小罗那不是难以应付,那是直接碾压),便猜测对方必定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他自诩黑白两道通吃,与不少高手有过来往,甚至暴雪坊的人都认识过,那帮刺客都讲究一击必杀、一招致命,绝不会给你和他正面交锋的机会;至于其他门派,有名有姓的高人他大都认识,却从未听说过九弦这一号人物;而那些隐秘的帮会中,湖广商会都是湖广人,万羽堂基本都是南直隶那一片的,九弦的口音不像南方,倒像是和自己一样的辽东人,而在辽东还能有组织的帮会,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当只有白莲教了。 “你是白莲教的护法?”仅凭搏杀间隙的推理,朱后山就得出了最为准确的答案。 九弦两眼一沉,道:“不愧是沈阳侯,竟能猜出我是谁。只可惜这已经没有意义了。今日竟然天赐良机,让我可以解决最大的隐患。侯爷,受死吧!”说罢,九弦猛一抬膝,使出极其阴狠的一招,正中朱后山脐下五寸处,随后将右手的利刃朝他的心窝猛刺过去。 朱后山先是要害遭到重击,本能地松开手佝偻起身躯要护住伤处,正好露出破绽,然而九弦的匕首刺破他外面的衣服后,却并不能深入。九弦以为是竖着刀身刺击被胸骨挡住,因此迅速横过刀片,再刺一刀,然而刀身依然未能捅进朱后山的胸膛。 “软猬甲?”九弦反应过来,还想趁着朱后山尚未恢复的时间,给他颈间来一下子,然而她将出手未出手的瞬间,兀地打嗝似的怪叫一声,身子一抽,竟直挺挺地倒在了被打翻的桌椅上。 【*】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六月九日,卒于正德十一年七月二十日(1447年7月21日-1516年8月17日),字宾之,号西涯。祖籍湖广长沙府茶陵,因家族世代为行伍出身,入京师戍守,属金吾左卫籍。 李东阳八岁时以神童入顺天府学,天顺六年中举,天顺八年举二甲进士第一,授庶吉士,官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弘治八年以礼部右侍郎、侍读学士入直文渊阁,预机务。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清节不渝。官至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死后赠太师,谥文正。 第一五三章 四门禁卫 话说朱后山内衬了从御马监领的软猬甲,寻常刀剑无法刺透,因而挡住了两次致命攻击。九弦反应过来,还想趁着朱后山尚未恢复的时间,给他颈间来一下子,然而她将出手未出手的瞬间,兀地打嗝似的怪叫一声,身子一挺,竟直挺挺地倒在了被打翻的桌椅上,无意识地抽搐着。 朱后山缓过劲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抬着右手,过会儿放了下来,左手握住手腕,右手掌来回转了几圈,同时说:“我可能使的劲儿太大了点,不过没办法。” 朱后山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待对方进屋,才看出来是个身着青色袍子的娇俏玲珑的年轻姑娘,不过皮肤并不是很好,应当是经常在外风餐露宿的缘故。 “你是——” 没等朱后山问完,那女子就躬身作揖,道:“在下都察院青衣巡检商蓉,见过朱千户。” “原来是六扇门的商捕头,久仰久仰。”其实朱后山也只是客气话,青衣巡检这么一个名义上的七品,还不值得他去“久仰”。等等——朱后山反应过来,商蓉不就是季桓之所说的被其误杀的商然那人的妹妹吗? “你怎么会来大时雍坊?还有,你认识我?” “朱千户见谅,”商蓉道,“您去刑部大牢找季桓之的时候,在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您,并且一路跟到了这里。我以为朱千户是想帮杀我哥哥的仇人脱罪,就想看看您到底要做些什么,怎料您的跟班儿走后,突然和此女——”说着,她用脚尖拨了拨九弦仍在痛苦蠕动的身体,继续道:“突然和此女恶斗起来。我犹豫之时,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到的东西,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出手相救。”说完,她弯下腰寻觅一番,从地上捡起一枚三棱锥形的尖石子,塞进了腰带里面。 朱后山心说:方才那一发飞蝗石,显然打在了九弦腰椎区域的要害处,才让她如此痛苦不堪。圈内有句流传很广的俗语:武功再高一箭撂倒,盔甲再厚一锤砸透。纵使九弦是白莲教的护法,一等一的高手,也抵挡不住背后飞来的暗器。朱后山尽管不认识商蓉,却也听闻过商氏的声名,知道商氏一门从江湖中应召进入六扇门,成为其中一大强势派系,和吃实实在在俸禄的官吏们分庭抗礼。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朱后山问。那句“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到的东西”,意图不要太过明显。 商蓉淡淡一笑,道:“在下可不敢跟朱千户谈要求。在下只是想请朱千户帮个忙。” 朱后山道:“客气了,有什么是朱某可以效劳的?” 商蓉将自己的意图娓娓道来:“话说昨日潞王府的七大铁衣护卫之一汤继先来到都察院,向我们要人,我们便告诉他边夫人在几日前被旗手卫的人带走了,叫他去旗手卫问问。怎料今日早晨,汤继先再次来都察院,说旗手卫这几天一直都只是在大时雍坊一带执勤,并无任何其他差事,更不用说去坊内拿人了。恕在下无礼,因为季桓之在京师里,也就和朱千户你们兄弟几人走得最近,所以,在下有点怀疑……” 什么!旗手卫竟然并没有派人去捉拿边鸿影?这么说是有人假扮旗手卫士兵,演了一出戏? 震惊之余,朱后山道,“笑话,昨日我才刚刚回到京师,你居然觉得是我叫人假扮旗手卫,带走潞王侍姬?如果真是我干的,干嘛今天还要来大时雍坊调查?你都说一直在跟踪我了,这扇大门的锁还是靠市井窃贼撬开的,你不会没看见吧?” “所以说只是怀疑嘛。现在朱千户说清楚了,也就不存在怀疑了。”商蓉忙赔着笑脸道:“而既然是有人假扮旗手卫,那此事就是和旗手卫有关。只不过我们六扇门职权有限,没有批文的情况下无权调查二十六卫。想来想去,无需请示就可刑讯缉查的部门,也只有东厂和镇抚司了。” “我当是什么。”朱后山听完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反正旗手卫离这儿也不远——”说着,他看了看痉挛了有一会儿、现在已经昏厥的九弦。 商蓉明白如果不管九弦,万一她缓过来,必成后患,于是提议:“不妨先将她押入刑部大牢,回头我们一同去旗手卫?” 朱后山不同意:“不,押入诏狱。”他原是沈阳侯这件事是个少数人才知道秘密,不宜传扬出去,而九弦知道这件事,因此他宁愿杀掉九弦,也不希望此人落入刑部的大牢。 想不到商蓉竟将他的心理摸得很透,还问他:“难道朱千户信不过在下?” 朱后山将目光投向九弦道:“我只是信不过她。去刑部大牢要先到西单牌楼,再沿着箔子胡同去刑部,路程比去镇抚司远得多;而且途中还要走西长安街或是宣武门里街,都是车水马龙的大道,百姓众多,万一此人在途中醒来,为求脱身而杀伤路人,你来承担吗?” 商蓉想想觉得也是,自己一路听到那么多东西,掌握了充足的把柄,少抓一个犯人也并没有太大影响,而且去锦衣卫后街的路的确要比去三法司安全得多,万一非要去刑部,路上出了事,自己的确承担不起;更何况去了镇抚司,转回头就能去旗手卫,还能省下不少时间。于是她同意了朱后山的要求。 二人绑了九弦,给季桓之那原本是穷,现在是又穷又破的小租屋锁好门,接着先去镇抚司衙门将九弦丢进诏狱,随后便转回大时雍坊,去了旗手卫的衙门。 二人刚进门,就遇见了今日执班的阮千户。 阮千户迎上来笑着躬身行礼道:“唷,这不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的朱千户吗,怎么,来我们这儿串门来了?” 朱后山也不提调查的事,舒了口说:“是啊,昨天刚回京师,这些日子可把我给累坏了!” “朱千户说笑了。去朝鲜立功,还陪同沈大人当了使团护卫,这等好事我们求也求不来呐。听别人在私底下说,您因为累积的功勋,不出三年就能升镇抚使呢!” 朱后山摆出官场上常有的既得意又谦虚的笑,说道:“镇抚使?哪儿那么容易,怎么也先得等上面人退下来才行吧——诶,话说阮兄弟当千户几年啦?” “已经六年了。” “喔,那你也快了呀。” 阮千户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美了,连说:“不敢不敢。”又说:“那便借朱千户吉言。”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进了里头,商蓉则跟在朱后山的身后,多听少说。 “来来,喝茶。”阮千户请朱后山坐下,并叫人奉茶上来。 朱后山正要从校尉手中接过茶杯,却又停住,似有所想,道:“这么冷的天,喝茶寡肠子,还是来点酒吧。” 阮千户忙道:“说的是、说的是。”接着吩咐校尉:“将茶撤了,烫两壶烧酒拿上来。” 就在等酒的当儿,朱后山开始感慨天气冷,还提到自己帮二弟找人,差点被冻成风干肉。 阮千户应和道:“可不是嘛,这天儿一年比一年冷了。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些年听说南方都开始没进腊月就下雪了,庄稼苗儿还不得冻死了?收成反正是一年不如一年,这样下去,粮仓里的存项都得慢慢用出去了。” “是啊,”朱后山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问道:“诶,既然天气这么冷,那你们旗手卫每年的冬衣还够派发的吗?” “够,”阮千户道,“这,别的不说,我们旗手卫也和你们锦衣卫一样,从御马监领武备、从尚衣监领衣裳,没差的,只会多不会少。当然,合不合身就得自己拿回去改改了。” “喔——那今年的够吗?” “那肯定是足够的。”阮千户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有些拿不准,觉得怎么都得确认一下比较好。于是他又命人拿簿子过来给他看看。 稍后,烫好的烧酒和账簿一块儿送上来了。朱后山喝酒,阮千户看本子。 簿子一页页地这么翻着,阮千户的表情也由轻松变得愈发凝重了。 “怎么了?”朱后山见状问道。 阮千户说了声:“怪哉。” “哪里怪了,冬衣数量不对吗?” “倒不是衣服的事,衣服就算今年的少了,也有去年没用完的补上。”阮千户抬起头,那双眼睛仿佛正在探究着什么问题:“只是……兵器和甲胄少了几十套。” “几十套?” “是的,几十套。”说完这些,阮千户手中账簿滑落,整个人像是一滩泥一样陷在了椅子里。 朱后山问的是意思是“一共少了多少套”,而阮千户慨叹的是府库中丢了数量不少的武备,这罪过可大了。 第一五四章 补救措施 旗手卫丢失甲胄三十余副,各类长兵短刀五十余柄,以及鸟铳八杆、地雷【*】五枚、虎蹲炮两尊,差不多是一旗【**】的火力了。 遗失了数量如此众多的武备,阮千户已经惊得脸上没有血色了。 “仓库是谁负责的?”朱后山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如是问道。 阮千户回回神,才想起来吩咐校尉将管仓库的两个人叫过来,像存放武备一类物品的重要仓库,都是两到三个人一同负责,要开得两把锁一起开,要关也是一起关。 很快校尉将其中一人张三领了过来。 张三刚进门,阮千户就拿酒杯往他脸上一拽,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质问他:“你管仓库管得好啊,少了三十几副盔甲,连个屁都不放!万一出什么事,老子先砍了你的脑袋!”人恐惧到了极点就会变成愤怒,现在阮千户已经出离愤怒了。 张三也觉得冤:“仓库也不是我一个人管,还有李四呢。” “那李四人呢?” “他前几天说受了伤寒,请假在家没来。” “死没死?”阮千户问。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他怎么不死了?”阮千户气得痛骂。稍微冷静些后,他一面派人去李四家,一面继续问张三:“丢了这么多东西,你就一点数没有?” 张三害怕,唯有努力回忆,想了半天几乎挠破脑袋,他总算回想起来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差不多十来天前,照例清点库房的时候,我吃了李四给我捎的点心,过了一会儿就闹起肚子,属下急着上茅房,就赶紧开了自己管的那把锁,把仓库撂给他了,兴许就是那时出的事。” “好么,白莲教的人都已经混到旗手卫来了。”听着张三的讲述,朱后山随口感叹了一句。 这一句可把阮千户吓得不轻:“什么,白莲教?” 前面说过,白莲教也分诸多教派,有部分教派还出入上流阶级,真严格来说的话,太祖洪武爷还参加过白莲教呢。但眼下说起了白莲教,但凡不是白痴也该明白,朱后山指的是那些心怀叵测的邪派魔教。 朱后山没空给他解释,而是说:“旗手卫身负守卫皇城四门的重大职责,现在丢了一旗的武备,恐怕不法之徒已经假扮成士卒,混入旗手卫当中,图谋不轨了。” 阮千户心想:白莲教向来是以造反为主要工作,造反最主要的就是推翻朝廷、推翻皇帝,那么现在有个可以直接把皇帝给干掉的机会……想着想着,他已经快胆裂横飞,情急之下,竟下跪求助:“朱千户,这可如何是好啊?” “阮千户,使不得!”朱后山连忙将他扶起来,好言相劝,而后共同商讨应对之策。 “应当将旗手卫所有人召集起来进行清查。”当了半天隐形人的商蓉突然蹦出来一句。 朱后山乜斜了一眼,道:“不可,旗手卫有数千人,逐个清点并不可行。而且,突然召集所有人——” “怕是会把事情闹大。”阮千户接过后半句。万一旗手卫丢失武备,被白莲教众盗用并假扮卫军的事传扬出去,他担心即便能解决掉此次危机,自己的乌纱也照样不保,这种事情,能低调处理就最好低调处理。 朱后山道:“况且你现在召集所有人来清点也查不出毛病来,那些白莲教众不会把东西藏起来吗?” “朱千户说的是,”商蓉道:“不过问题是数量众多的武备,李四一个人是怎么弄走的?软猬甲一副都有七八斤,三十几副具装,他扛得动吗?” 阮千户豁然顿悟:“你是说,旗手卫里有内鬼?” 商蓉颔首道:“下官也就是随口一说。” 阮千户这才注意到跟在朱后山身边的人是个女子:“你自称‘下官’,莫不是……” “在下六扇门青衣巡检商蓉。” “原来是商捕头。今天还要多谢朱千户和你来串这一趟门,不然指不定哪天阮某就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别说那么多客气话了,办事要紧。” 阮千户点点头,又继续问张三:“前些天例行检查的时候,是哪些人和你跟李四在一块儿?” 张三想了想,凭着残存的记忆说出了十来个名字,其中当然与真实情况有出入。不过阮千户还是叫人召集那十几名小旗、校尉,要逐个讯问。 “不可。”朱后山再次提出反对意见:“此事不宜如此大张旗鼓。” “抽查十几个人,还叫大张旗鼓?”阮千户不解。 朱后山说:“现在知道白莲教在旗手卫里早先就已经混进了至少十来个人,现在指名道姓地讯问,必定打草惊蛇,万一那帮人再愚蠢点,稍一惊扰就铤而走险,杀入宫闱,反倒坏事。”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阮千户问。 朱后山告诉他:“你选几十个绝对信得过的人,赶去旗手卫值守的四门换班,将原先的守门人替下,先保证没有可疑人等能够从四门进入皇城。另外——现在什么时辰了?” 阮千户到屋外看了看日头,进来回道:“差不多巳正三刻【***】。” 朱后山点点头道:“这个时辰也正好,相当于稍微提前点换班,也不显得突兀。” 阮千户也表示认可:“既然如此,我便去安排了。” “嗯,我回头也从镇抚司里叫些人来帮忙。” “呃——这就不必了吧。”阮千户似是有些为难。 “为何?” “都说了不要传扬出去,旗手卫的事情就在旗手卫里解决吧。” “放心,”朱后山告慰他道:“我只是叫些自己的弟兄来,不会告诉衙门里除此之外其他人的。” 阮千户考虑了一下,还是摇头:“就朱千户和商捕头你们两人吧,毕竟人多嘴杂,不太方便。” 朱后山体谅他,就同意了阮千户的请求。“好吧,那就先安排下去,我和商捕头再去办点事,用完午饭,回头就来找你。” 朱后山说完,和商蓉一道出了旗手卫,又马不停蹄赶往刑部,他们都是为了见季桓之,但二人的目的却不尽相同。因为在整起事件中,季桓之不管有意无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尽管是负面作用,所以朱后山觉得还是有必要将他造成的后果给他说个明白,让他心里有点数,省得到时候去西鹤年堂买刀伤药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冤;而商蓉的目的更直接一些,她是要替哥哥报仇。 进了刑部大牢,商蓉可是给足了朱后山面子,让他将关于旗手卫的事情完整向季桓之讲了一遍,甚至问完了“你觉得自己是不是活该”,才慢慢踱步进入牢房,站到了季桓之的右前侧。 然而就在她打算动用私刑的时候,低头沉默良久的季桓之却像是机械地说起了话:“白莲教众混入旗手卫,威胁皇城安危,与我无关。” 朱后山登时火气:“你敢说与你——”等等,好像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朱后山仔细想想,火气逐渐褪了下去。 “但万羽堂之事的确与我有关。”说着,季桓之慢慢抬起了头,表情阴沉,没有半点前一次呆若木鸡的痕迹。“祸乱宫闱、诱拐妇孺,这两条尚存争议。” “什么意思?”朱后山眉头大皱。 “边鸿影本身卫辉府才子文从复的二妻,被潞王掠去,季某是救她逃离。”尽管知道潞王因为有皇帝老哥罩着,除了造反以外基本上是想干嘛就干嘛,但这些话要说还是得说,毕竟御史们也不是吃干饭的,那些嘴宗们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朱后山不理解季桓之突然说这些是为了什么,边揣测边问:“你说这些,是想给自己辩护吗?” “诅咒太后、欺诈藩王,我承认是从潞王那里骗取了三味药材,但我是为了救人,情有可原,况且,我并未诅咒太后。” “嗯?” “我只是说听闻太后有恙,并未说太后有恙。”季桓之忽然玩起了文字游戏。 朱后山不想再跟他拐弯抹角了,喝问道:“说这么多给谁听呢,你到底打算干嘛?” 季桓之忽然目光如炬:“放我出去,我能帮忙,否则皇城危殆!” 【*】中国在明朝初年(15世纪初)已使用地雷 。《明史纪事本末·燕王起兵》记载,建文二年(1400)白沟河之战时曾“藏火器地中,人马遇之,辄烂”。早期的地雷构造比较简单,多为石壳,内装火药,插入引信后密封埋于地下,并加以伪装。当敌人接近时,引信发火,引爆地雷。明中期后,使用地雷渐广。雷壳多为铁铸,引信也得到了改进。万历八年(1580),戚继光镇守蓟州时,曾制钢轮火石引爆装置“钢轮发火”。它是在机匣中安置一套传动机构,当敌人踏动机索时,匣中的坠石下落,带动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发火,引爆地雷。这种装置提高了地雷发火时机的准确性和可靠性。明朝末年,地雷的种类更多,据 《筹海图编》、《练兵实纪·杂集》、《武备志》等书记载,明军所用的地雷有十多种。按引爆方式区分,有燃发、拉发、绊发、机发等。其布设方式,除单发雷外,还有利用一条引信控制爆炸的群发雷,一个母雷爆炸引爆若干子雷的“子母雷”。根据作战需要,还可将地雷设置在车上、建筑物内或用动物运载地雷冲阵。 【**】明代军事编制为队、旗、司、局、营,一旗约五十人。 【***】巳正三刻:上午十点四十五。 第一五五章 二度觉醒 “放我出去,我能帮忙,否则皇城危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季桓之心里都在为自己的想法冷笑不止。在这一刻,连皇帝的性命都成了他博弈的筹码。也许旁人并未看出来,但他自己明白,这时的自己,算是达到了二十年人生的一个巅峰,尽管身陷囹圄。 忠君报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最后一次见到元道奇的那天,对方这么问自己。 当时,他只觉得元道奇是要向自己灌输万羽堂的理念,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的别有一番滋味。 对呀,为什么要忠君报国?君王给了你什么,国家又给了你什么? 君王给了你臣民的身份,而国家给了你作为臣民必须负担的课税、徭役等等义务。而你拥有的或是获得的土地、钱粮、乡学乃至安全等等如此种种,其实全都是无数的臣民缴纳上去再重新分配的结果,更不用说所谓的重新分配之后,究竟是个怎样的结果了。在穷奢极侈的潞王府,见识的还算少吗? 说到底,你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靠自己得来的。你辛辛苦苦一辈子,最该报答的人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家人才对,与君王、与社稷又有什么相干? 而人这一辈子,灾祸与疾病几乎都是不可避免的,福分与好运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因此,万羽堂的创始人元敬阳才留下了两句话以训诫后人:人生一世,除了灾祸与疾病,其他能得到的一切都要牢牢握在手中。头可断、血可流、老婆银子不能丢。 想想真的是有道理。我没有老婆也没有银子,唯一的财富就是自己的脑袋了,那么,在有老婆和银子之前,这颗脑袋绝对不能丢。 季桓之终于理解了万羽堂理念的精髓,因此才将不是自己干的事都揽下来,明明是自己的罪责却坚决不认,并以皇城安危相威胁,要求得自身安全。更何况,他已经从商蓉的眼神中看出了杀意。 “放我出去,否则皇城危殆。”季桓之又重复了一遍。 商蓉冷笑道:“你是想求我们放你出去吧?” “不,”季桓之道,“是你们求我被放出去。总之皇城有险,就看你们相不相信了。” 皇城有险?朱后山寻思,我刚从旗手卫过来,一切事宜都已经和阮千户合计好了,定下的计划完全可以规避风险,应当万无一失才对,皇城怎么可能有危险呢? “敢不敢赌?”季桓之问。 这不是敢不敢赌的问题,而是赌不赌得起的问题,皇帝乃一国之主,万一真出个三长两短,不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朱后山觉得赌不起。 “放人。” “什么?”商蓉以为自己听错了,朱后山竟然要求放掉季桓之这个身负几项重罪的犯人? “是的,放人。”朱后山告诉商蓉她并没有听错。 狱卒不敢擅作主张,只得请来刑部的官员。很快,刑部主事进来了。 刑部主事是申用懋。 申用懋来到牢房前,扫了眼里面靠墙坐着的季桓之,心里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去年驿馆案的时候,自己在凤鸣阁可算是给这小子上了一课: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就是渣滓;嘿,没想到这小子因祸得福,一跃变成了正五品的千户,反倒比自己还高一品;可是这个明明是朝鲜立功回来的人,累积功勋,五六年就能上镇抚使的人,去了趟卫辉,回来就把自个儿送进刑部大牢里的,负责人还是他。这天下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怎么,朱千户想要放人?”申用懋问道。 “情况紧急,来不及细说。总之皇城有警,锦衣卫千户季桓之要戴罪立功。” 申用懋思忖片刻,他也知道关于季桓之的事迹,明白此人头脑聪颖,能有非凡手段,现在季桓之说皇城有险,就绝不能掉以轻心。只是:“如果将他放出去,他畏罪潜逃,又当如何?” “这倒好办。”商蓉发话了:“让他服下我商氏一门的葬魂丸,如果他敢畏罪潜逃,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七日必死。” 季桓之闻言拧起了眉头,心说:你可真狠呐! 申用懋在刑部上班,都察院就在隔壁,他对六扇门内部的一些事情是相当了解的,因此商蓉提出让季桓之服下葬魂丸,他表示十分赞成。 于是,商蓉将手掌移到季桓之面前,用眼神示意他服下自己掌心的那颗暗红色的药丸。 季桓之盯着红丸,静坐良久,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拿起药丸,一口吞掉。 “够‘爽快’。”商蓉揶揄道。 既然毒药都吃了,申用懋也没有不放人的道理,他立即吩咐狱卒,解开枷锁,将犯人的东西暂时归还。 季桓之脱下囚服,重新穿上紵丝纱罗,并拿回那几件特别的火器进行检查。朱后山在旁看着,才发现他火器多了不少,却没有了佩刀,便问其原因。季桓之拿眼棱扫了下左手正随意地搭在绝世棠溪剑剑柄上的商蓉,冷冷说出一句:“那得问她。” 说完这句,他拿起一杆欧罗巴的二连发簧轮手枪,细心抚摸。那一尺长全钢铁的枪体,白银点缀其上,欧罗巴风情的花纹雕饰遍布枪身,华丽到让人甚至忘记了这是杀人的武器。不、武器本就是艺术品,不是么?现在,这几件武器真正属于自己了,因为它们过去的主人已经成为了羽林卫刀斧下的亡魂,除了那些可以被称得上是歪理邪说的理念以及一颗悬挂在宣武门的头颅,什么都没留下。 “好好干,我相信我当初没有看错人。” 季桓之闭上眼,回想起了元道奇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他此刻感慨万千,心里默默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继续探寻下去,做一个你希望的、同时我也希望的那样的人吧。 他长出一口气,猛地睁开眼,将火枪插进腰带,如风雷呼啸一般迅速穿戴整齐,说一声:“差不多了,去长安右门吧。” 第一五六章 兵贵神速 长安右门处,阮千户调度的亲信卫兵已经换班完成。 待朱后山三人赶去的时候,远远就能看见带着尖顶盔、身穿青布罩甲,手持大铜角的旗手卫士兵戍卫在那里;而这些卫兵前头有个带着孔雀翎毡帽、身穿无袖对襟甲和曳散、挎着腰刀的就是阮千户了。 快到跟前的时候,怀疑又充斥了朱后山的内心,他质问季桓之:“你说皇城有险,哪里有险?” 季桓之道:“如果你不信,就到他们领头的跟前,问一句:‘安排妥当了吗?’如果他答:‘妥当了。’你就说;‘等的就是你们安排妥当。’” 朱后山有些茫然不解,问:“然后呢?” 季桓之两手在胸前一插,说:“没然后了,你去试试。” 商蓉对此十分警惕,她同样质问季桓之:“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季桓之冷笑一声道:“我还想知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呢。”言下之意,老子的命都在你手里,还会故意耍你不成? 商蓉对季桓之相当不信任。但朱后山不存在这种疑虑,他觉得自己和这小子同甘共苦过,一起亡命异国,不至于坑害自己。故而简短考虑过后,他很自然地走向长安右门门口,冲阮千户打招呼:“安排妥当了吗?” 阮千户果然一脸轻松地回答:“妥当了。” 朱后山尚未意识到季桓之所教的下一句的含义,只当阮千户调度了亲信卫兵替下可能混有白莲教众的人,皇城的危险暂时解除,略有些安心地面露微笑,背书式地说:“等的就是你们安排妥当。” 怎料,阮千户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变得难以描述。 “朱千户。”阮千户打着手势,示意朱后山靠近些,他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耳语。 朱后山也感觉出了哪里不对劲,但是说不出来,他慢慢靠过去,同时隐约感觉有几个旗手卫士兵正要围上来。 “山爷,对不住了。”阮千户说完,左右卫兵一齐出手,试图制服朱后山,将他劫持为人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砰砰”两声枪响,两名卫兵中弹倒地。 朱后山反应过来,脱身而走,接着转回头看去,阮千户和其余卫兵正茫然无措,慌乱不已。 季桓之举着一杆枪口还冒着烟的二连发簧轮手枪,叫道:“关门,可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都不要放过!” 两声枪响外加这一嗓子,惊动了长安右门里面的虎贲和羽林禁卫,尽管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为了保证紫禁城的安全,里头的人还是立刻关闭了长安右门。 门外的十几名旗手卫士兵没看见开枪的人在哪儿,还误以为是神机营的人来了,惊惶之余,只能冲向西公生门。 阮千户见状喝道:“不要命了走那里,往西突出去啊!” 过了西公生门往南,就是五府和太常寺、通政司以及锦衣卫之间的街道,关键就在于那条街上经常有镇抚司的校尉力士来回走动,听到动静的话,还不个个抄家伙抢功?所以走西公生门是找死,最好的脱身之计,还是往西顺着西长安街,尽可能混入坊间躲避。 于是十几人站作两排,一齐顺着道路冲过去。 快跑到跟前,他们才发现原来挡在面前的包括朱后山在内竟然只有三个人。 阮千户认识商蓉不认识季桓之,但此时也不管那么多,只说:“把他们全部擒了当做人质。” 商蓉拔出宝剑,严阵以待。 季桓之却淡定地塞回手枪,掏出另一件大杀器来,从容地填好火药,压实之后塞入榴弹。 “商捕头。” “什么?” “捂住耳朵。” 季桓之说完,抬起手臼炮,朝着奔向自己、距离已不足二十步的旗手卫士兵扣动了扳机。 像是有木桶砸在水里的声音后,一枚圆柱状的东西飞速射入人群,随即爆裂开来,伴随着震耳的巨响,烈焰绽放,火花迸溅,这十几人身中无数弹丸,血水喷射而出,个个哀嚎倒地,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商蓉并没有第一时间捂住耳朵,因此耳膜都被震得生疼,她亲眼目睹十几个人在面前被瞬间射杀,顿时被此等场景深深震撼。 “搞定了。”季桓之也只是捂住了左耳,现在右耳只能听见嗡嗡的蜂鸣,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真切,但他仍故作镇定地收起了手臼炮。 其实被子母弹打中的十几人并未全部当场死亡,其中阮千户就只是重伤,因为剧痛仍存留着意识。 三人走上前去查看。 “边鸿影人在何处?” 季桓之和朱后山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二人问完,又情不自禁地用奇怪的目光对视一眼。 阮千户只是冷笑,又痛得咳嗽了几声,说:“好不容易抓到她,我又怎么可能告诉你们她被带到哪儿了?” 朱后山面有怒容,他故意将手放在阮千户腹部中弹的位置,用力按压。 阮千户痛到抽搐,忽地一咬牙,像是嚼碎了什么东西,接着很快一翻白眼,脑袋耷拉着断气了。 商蓉是被臼炮的动静震得有些发昏,看见阮千户这么死了,起初倍感讶异,但当见到尸体嘴角处渗出的鲜血时,方才一个激灵,叫道:“快,快去诏狱!” 但已经来不及了,在他们处理旗手卫的事情时,诏狱中的九弦已经吞下剧毒药丸,气绝身亡了。三人急急忙忙赶回诏狱,看到的只有一具尚存温度的尸体。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事情,除了要解释为什么袭击旗手卫,杀死近二十名皇家禁卫外,还有搞清楚今天的事件最早是从何时开始、又是如何开始的。 朱后山开始试着分析:“白莲教众假扮旗手卫——” 然而他刚说第一句,就被打断了: “是白莲教众进入旗手卫。”季桓之纠正道:“白莲教教众以良家子的身份应召被选入旗手卫,由其头目精心安排,逐渐渗透进入武官阶层,并谋划突破宫门,放教徒攻入皇城,图谋颠覆。所谓遗失甲胄武备数十件,不过是使了个小小的诡计罢了。” 因为旗手卫抓走边鸿影,却并未归还给潞王,所以潞王府的人必定会前来询问,故而阮千户才假称库存遗失,恐怕有白莲教众假扮卫士,威胁皇城安全;所以替换守门卫士,就成了顺水推舟的事情。 朱后山听着季桓之的解释,心中充满了困惑,他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季桓之也说的够多了,觉得正好该歇口气。于是他暂时闭口,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自己的脑袋。 第一五七章 风声鹤唳 朱后山听着季桓之好像全都看见了一样所进行的流畅叙述,心中也难免充满了困惑,问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季桓之暂时止言,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意思是:我推断出来的。 朱后山眉头微微一紧,他此刻感觉到,眼前的这小子远比自己过去认识的还要难测。他由于一些个人的经历,自然是相信季桓之的推理,但现在的问题是:“人证已死,如何证明在长安右门被杀的旗手卫是白莲教教众?” 谈及这个问题,季桓之显得颇为轻松:“阮千户和九弦都是服毒而亡,那么必能能从尸体上查出中毒的迹象。”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会儿我倒想问一问,旗手卫的制式物品中,有没有毒药这样东西呢?” 朱后山豁然开朗:皇城禁卫配备的各类物品中,怎么可能有毒药?而阮千户他随身带着毒药又是干嘛的?这么明显的疑点—— “我们都察院当然不会视而不见的。”商蓉的跟上了他们二人的思维,便很自然地接出了这一句话。 “至于潞王侍姬边氏,原本是抚顺良家女,被白莲教挟持,充作圣女、无生老母降世,原本已经被我救出,却不料护法九弦伪装为侍女,与其教中头目设计,将其再度掠走,并将数罪嫁祸——”从出了刑部大牢到现在不超过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季桓之竟已组织出了脱罪说辞。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自己从事情当中脱离出来。很可惜,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明白。季桓之暗暗自嘲。如果真这么想的话,或许上次驿馆案还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对于季桓之的说辞,商蓉态度冷淡,只表示:“你说的这些可以作为供词,但真实性如何,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进行验证。你说是吗,朱千户?” “嗯?”朱后山不清楚商蓉怎么突然问自己,但下一瞬就明白了,并点了点头。 季桓之瞥了眼朱后山,不可思议的神情从脸上一掠而过。 目前外人是无法理解这三个人的交流的,其中就包括诏狱内的校尉。 “三位大人,你们在谈什么?” “用不着你管。”朱千户转向校尉,吩咐道:“你只管叫仵作过来给这个已经死去的女犯验尸,将所验结果如实详细记录,誊抄三份,一份镇抚司自留、一份送往三法司、另外一份……留着给皇帝看。” “啊——给皇帝看?”年轻的校尉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说刚才长安右门有人点炮,炸死了好些卫士。幸好镇抚司离得近,讹传的程度还很小,目前传到兵部的说法已经变成了蒙古人攻打京师,兵部尚书石星大人都准备拿出家中珍藏宝剑,登城御敌了。 朱后山说留一份验尸报告给皇帝看也并不是信口胡说,万历皇帝朱翊钧尽管不上朝,但还是管事的。长安右门有人拿炮杀死旗手卫士兵,这么大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宫内。 “何人所为?” 隔着一道门,皇帝的声音传到了跪在外面的一名羽林前卫军百户的耳中。 羽林前卫百户战战兢兢道:“回皇上,事发突然,属下只是急忙命人关闭右门,并未看清是何人所为,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沉默稍许,说了声:“做得好。” 羽林卫士就是负责护卫皇帝的,第一时间规避风险就是最正确的反应,查案的事情自然有其他人负责,因此皇帝才对这名百户表达了赞赏。 “下去吧。” “是。” “等一下。” “皇上又有何吩咐?” “你去一趟东厂,传朕口谕,命厂卫即刻彻查今日之事。” “遵命。” 羽林前卫百户领命,立刻往东华门赶去,稍后便到了东缉事厂。其实东厂在宫内的设置也不过就相当于是现在的一个机关,里面长年也就几个大太监闲的没事没事喝喝茶吹吹牛消磨时光,这种混日子的习气跟镇抚司衙门也差不多,整个机关里只有守门的两个领班算是正儿八经练过的高手,因为东厂的掌班、领班和司房等职位上的人大多数都是从锦衣卫抽调的。 羽林百户称带着皇上口谕进入东厂,刚走进去就看见一副巨大的岳飞画像,据称这是东厂的前辈们为了提醒手下的缇骑办案毋枉毋纵所设置的。 “皇上口谕。”百户这么说着,但看见屋里坐着的几个大太监,却本能地想要下跪。 “站着讲。”其中一个连眉毛都白了的太监提醒他。同时几名太监也纷纷离座,毕恭毕敬。 “喔——”百户额头渗出一层汗,意识到自己差点搞坏了规矩,这才昂首转达皇帝命厂卫彻查长安右门旗手卫遇袭一事的口谕。等口谕传达完,双方就立即转换了姿态。 “今个儿长安右门那边好像是有点不太寻常的动静。” “没想到竟是旗手卫出了事。” 几名宦官议论起来。讨论到最后,他们面朝那名白眉太监,问:“厂公,您看怎么办?” 那白眉太监正是当今最有权势的宦官,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吕全忠。理论上司礼监掌印太监最大,但通常提督东厂的都是司礼监里排第二的秉笔太监,因此谁才是实际上太监中的佼佼者,关键看厂公的位置是谁坐着。 “你先下去吧。”吕全忠先遣走那名羽林前卫百户,而后对其余太监、少监道:“上一次的事情,皇上并未怪罪咱们跟内阁的那些人走得太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摆明是放了咱家一马。这一回交待给咱们的事情,可千万一定要办好了。” 其余宦官莫不点头称是。 接着,几人拟定了初步的计划,并即刻派人着手去办。什么,派人?废话,公公们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来东厂签到,然后坐机关喝茶,一坐就是一整天,累得腰酸背痛的,还要讨论各种各样的国家大计,办事的自然得是手下人。没办法,这个世界上,干的最多的人,活得最累,公公们的确辛苦了。 所谓“厂卫”,指的就是东厂和锦衣卫,而且东厂在锦衣卫之前,这也表明,在某种意义上,锦衣卫也算是东厂的手下,派人办事所派的人里,就包含两镇抚司。而因为此次是皇帝亲自下令彻查案件,所以这回就连负责疏通沟渠事务的街道房都指挥使李如桢都被叫过来一同办案了。 话说李如桢去年还只是指挥同知,今年就升到都指挥使了。没办法,谁叫那几个阁臣做事欠考虑,联合东厂想要用物理超度的方式搞倒李家,整出个驿馆案来,这位连自己具体职务都弄不清楚的李家老三只能被迫升官了。 很快,东厂和锦衣卫的高层,就了解到了事情是与白莲教有关。 白莲教竟然都能混进皇家上十二卫里头了,朝野内外无不震惊。 第一五八章 智珠在握 话说东厂和锦衣卫很快了解到白莲教竟然都能混进了皇家上十二卫中的旗手卫,此事过于严重,尽管想压都压不下来,很快在京师中传的沸沸扬扬,朝野内外无不震惊。 而此时是戴罪立下清扫旗手卫内鬼大功的季桓之早已过了震惊的阶段,他现在倒是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态度,即便是厂卫的人来回过来对他进行“保外提审”,他也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仿佛他的功劳已经可以完全抵消过去的罪过一样。对于这种突然变得油盐不进的人,还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不过商蓉却对此有着百分百的自信,因为她记得很清楚,从季桓之服下她给的葬魂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天,如果再得不到解药,再过三天这小子就要嗝屁了。 现在季桓之正坐在都察院后院的一间屋子内,里面没有枷锁等各类刑具,有的只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季桓之就坐在面朝桌子的位置,身上依旧穿着冠服,不过包括那杆一口气干掉十几二十个人的手臼炮在内的武器已经再度被缴走。 外面厂卫及六扇门各有两名差人看守,而商蓉独自一人推门进去,与季桓之对面而坐。 “现在已经查明,的确是白莲教众以良家子弟的身份为伪装,混入旗手卫的。恭喜啊,季千户。”言外之意,就是季桓之不存在袭杀旗手卫卫士的罪过,反而是立下一功。 “有什么可恭喜的。”季桓之冷笑道:“尤其是对于一个死人来说。” “你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吗?”商蓉问。 “你要替你哥哥报仇。”季桓之只说到这里,他心想咱俩都是聪明人,就没必要撕开脸说破了。 而商蓉的想法却是,既然都是聪明人,就没必要拐弯抹角的,于是她反问:“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不会将解药给你呢?” “我猜的。” 商蓉听了,忍不住掩口失笑:“你猜的就一定对吗?” 季桓之忽然变得深沉无比:“因为我就从来没有猜错过。与其说是猜,不如说同样是分析推理,只不过可以利用的条件少了点罢了。” “不需要太多条件,也能推断出基本正确的结果……”商蓉一歪螓首,会心微笑:“那你能猜出京师里现在还潜伏着多少白莲教教众吗?” “如果你这样问的话,恕我无法回答。” “怎么,猜不出来了吗?”商蓉咧着嘴道。 季桓之眉头一蹙,他恍惚感觉商蓉现在看着自己丢丑一样时的表情,与过去的李密有点相似,忽然间,他好像对此有了几分会意。 “不,是你的问法不严谨。因为白莲教诸多流派,并不是所有教众都听信歪理邪说,图谋颠覆的。” “哈——”商蓉一笑,道:“那倒是我的不对了。” “我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个意思。”商蓉敛起笑容,道:“你也不用嘴硬,待会儿见到那个人,我看你的嘴还硬不硬——带上来。” 屋门打开,都察院的衙役将一名女子放了进来。 季桓之第一眼先看到的是素白的衣袂,本能地想到了边鸿影。然而当他由下到上看清来人模样的时候,却不免失望——进来的并不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美人。 “季千户。”来人强抑住激动的情绪问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蒋潇潇?你怎么来了?”其实季桓之本想问的是“怎么是你”,但他觉得那种措辞未免有点伤人,而且不合时宜,就立即改口了。 商蓉帮她解释道:“自打听说你因罪入狱,她便四处奔走,到处求人,希望能帮你减免写刑罚,甚至愿意亲身替你顶罪。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啊。” 季桓之困惑地看着双目好似含露的蒋潇潇,心道:不是,你替我到处奔波,甚至不惜提出自己帮我顶罪,究竟图个什么呀?我与你不过两面之缘。难道只是因为我搞来了那三味药材,帮忙治好了你的怪疾?我只是想借此向王嫽示好而已,你恐怕是理解错了了。况且如果事先知道从潞王那里骗来东西会是那样的后果,我是绝不可能脑子一热,“舍己救人”的。抱歉,你真的是误会了。我不值,你也不值。 应当说,现在季桓之只是明白,蒋潇潇的这番作为是为了报答恩情,毕竟一个因为多年怪病而落魄到需要闺蜜重操旧业来救济的青楼女子,也没有其他酬谢的方法;但他却并不明白,有时候,报恩时也会产生感情,而这一份感情和恩情糅杂在一起,就不太能分得开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兴起的献媚之举,竟会造就出一段无法挽回、同时又不可避免的情缘。 季桓之一边思索着,一边微微摇头。 商蓉纵然聪明,这时却也理解错了。她对季桓之说:“如果你想与她尽一尽情分的话,只有三天恐怕是不太够的。” “什么三天?”蒋潇潇还不知道葬魂丸的事情。 季桓之对她已经充满歉疚,不想再让她替自己多一份担心,于是抢过话头,问商蓉:“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当然是发挥你的特长了。”商蓉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右太阳穴不停画圈。 “我可算不上是很聪明,”季桓之道:“况且就算是聪明人,遇上棘手的问题,没有充足的时间也是想不出对策来的。” “这你放心,”商蓉离了座位,撑着桌面俯身凑近,低声道:“今天给你。” “你给我?”季桓之已经人事,说起这种话来,都开始带着别样的意味了。 商蓉挑起半边眉毛,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忽然明白其中意思,不禁面露愠色。 “再敢轻薄,我保证你三天都活不到。” “不敢、不敢。”季桓之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满是不屑。 商蓉只当他是在情人面前好面子,没有再与他计较,回身坐进了座位里。 “潇潇。”季桓之摆出一抹浅笑,叫了蒋潇潇一声。 蒋潇潇走到面前,双手与他紧紧相握。 “你不要太劳神了,我自己能解决。你大病初愈,先回家好好歇着,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事到如今,季桓之觉得自己现在也只能这么跟蒋潇潇说了。至于其中的种种误会,唯有日后慢慢向她解释清楚。 “嗯。”蒋潇潇带着坚信无疑的眼神点了点头。她相信,这个仅以千户身份能就弄到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并救了自己命的男人,一定有天大的本事逢凶化吉的。“我等着你。” 季桓之演绎了一出深情告白,用无比歉疚的心情。当然,往后他对演戏这种事情,会慢慢习惯的,第一次总是格外难受。 蒋潇潇将牵挂的心放下,暂时告别。 而商蓉这才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瓷瓶,从中倒出了五粒和老鼠屎差不多大的药丸,递向季桓之,说:“我也是将信用的人,这是葬魂丸的解药,千万要每隔两个时辰服用一粒,不得有差错。待五粒全部服下后,毒药药性即可完全消除。” 季桓之抽出一块手帕,将五粒药丸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了怀里。 商蓉见状好奇:“季千户不先服用一粒吗?难道你觉得三天时间还足够?” “非也,我只是不需要。” “什么意思?”商蓉听出他的回答中有古怪。 季桓之难忍笑意,总算告诉了她事情:“我根本就没有中毒,何须解药?” “什么,你那天明明——” “那天明明吞下葬魂丸了是么?”季桓之说;“不过后来我又吐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师父秦世濂曾经教授过他最难练的气功,其他技法基本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吞铁球这门杂耍艺人经常表演的功夫他学会了。那一日他服下葬魂丸,却提气将药丸卡在喉咙下部,使其没有顺着食道落入肠胃当中,因而自然没有中毒;之后他又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运气上冲,把药丸打出喉咙,吐了出来。至于服下毒药前沉默了半天,并不是在思考人生思考理想,他只是在回忆气功技法而已。 季桓之将毒药和解药照单全收,并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商蓉得知真相后,简直气冲斗牛。 不过季桓之劝她暂时别动怒,因为他正准备好好说明一下商然为什么会死。 第一五九章 孙庞斗阵 “你想知道你哥哥为什么会死吗?”季桓之此言一出,商蓉登时冷静了。 “杀人凶手又要替自己辩护了吗?”商蓉讥讽道。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季桓之说,“你哥哥他该死。” 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商蓉再度被激怒。当着别人面说人家哥哥该死,就算他哥哥是罪大恶极的歹徒、汉奸、卖国贼,是个人心里都不会舒服的。但季桓之现在的想法是,反正我又没真的中毒,你拿我又没什么办法,是时候该让你也难受难受了。 “你和孔定邦合谋的那些计划,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视我为晋升道路上的绊脚石,可我甚至都没有把他当成一块石头。” 商蓉闻言颦眉,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又知道了? 季桓之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从潞王那里获取了三味药材,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而其中有可能同时也有机会将此事告诉你的,只能是孔定邦。你哥哥商然早在我们之前就抵达卫辉府,与潞王侍姬边氏见过面,边氏曾受胁迫当了白莲教圣女,后来在万羽堂的帮助下逃离白莲教魔掌;可惜她心思单纯,并没有发现所谓协助她逃出来的护法九弦只是为了放她出来搜寻元氏一族的宝珠,并上交给教中头目;因此她二人每到一处,获取宝珠并转交给万羽堂后,当地万羽堂组织便会被拔除。” 不巧河南没有万羽堂的分堂,只能就近去北直隶了—— 边鸿影随口说的一句话,季桓之牢牢记住,并且从中探知到了背后的真相。 季桓之暗暗叹口气,继续道:“在河南时,孔定邦一行刚刚抵达卫辉,你哥哥就早早替他们预订好了房间。看来平常孔定邦和你们商氏一门关系不错,我没有说错吧?” 对此,商蓉唯有默认。 “按照行动的惯例,边氏每获取数枚宝珠后,就要设法从所在地方脱身,并将物品移交给万羽堂坛主以上的头目。但潞王府不同于其他地方,王府戒备森严,尤其是发生过其他夫人嫉妒新人而下毒的事件后,王爷对边氏的保护更是无以复加。因此,商然来到潞王府拜访,对于边氏来说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因此边氏对你哥哥推心置腹,甚至不惜以身体作为酬劳——” “住口!”商蓉一拍桌子,瞪大了双眼,吼道:“我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你哥哥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清楚,”季桓之试图让商蓉平静下来,道,“但我知道在白莲教的助情熏香的作用下,再理智的男人也抵挡不住。” 再理智的男人也抵挡不住——怕是只要不是个阳痿,都会变成牲口。季桓之暗暗自嘲。 原来是受药物影响,得知了这一信息,商蓉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说:“继续讲。” “商然与边氏达成协议,承诺时候会帮助她逃离潞王府。但不巧的是,孔定邦并不知道白莲教的事情,还在为了累积自己的功勋而详查文从复一案,并且顺藤摸瓜,查到了开封府的勾栏女柳依媛。哪知柳依媛竟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了解到了边氏的真实身份。商然为了不让边氏暴露,只好用独门暗器飞针银锭射杀了柳依媛。事后刻意隐瞒了这一事实,嫁祸给暴雪坊,还明示暗示孔定邦淡化处理。不过我与李总旗恪尽职守,非要穷根究底,发现了柳依媛其实是正面被毒针射中而亡。商然色迷心窍,竟然想杀死我与李总旗,消除影响。我险些被你哥哥杀死,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才不得不以袖剑将其杀死,只可惜李总旗,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不、不、这不可能……”听完这些,商蓉连连摇头,瞳仁左右摇摆,表明她内心充满了不解与怀疑。她指着季桓之的鼻子叱道:“我哥哥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杀人作假?你胡说!” 季桓之明白商蓉此刻的感受,于是说道:“男人在面对美色的时候,往往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至于你哥哥的所作所为——有些事情,孔定邦未必会全都告诉你,毕竟对他而言,还是自己的利益最为重要。” 其实,当那天旗手卫去自己的居所抓边鸿影的时候,一眼扫到小旗手上拿的画像时,季桓之就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搞的鬼了,那幅画像正是孔定邦临摹的副本的副本。因此,季桓之起初觉得是孔定邦举报了自己,让旗手卫过来抓人;但当在长安右门听阮千户说出那句“好不容易抓到她,我又怎么可能告诉你们她被带到哪儿了”后,一切又变得矛盾起来。 首先,孔定邦身为锦衣卫,不太可能与白莲教合谋来抓边鸿影;其次,抓边鸿影的人可以确定是阮千户派去的白莲教教众,这就出现了不合逻辑的情况。那么,不妨大胆推测:阮千户和九弦并不是一派的。 不论是什么样的组织还是帮派,势力坐大、人员众多之后,必然会在内部形成不同的派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白莲教光是教派就超过百十个了,教众遍布天下,少说也有百万人,而其中一个教派里出现两个有利益冲突的派别,也并不稀奇。 而从头到尾梳理下来,季桓之猛然发现,这两个假定出的派系明争暗斗,所争夺的除了有圣女边鸿影外,居然还有万羽堂元氏一门的宝珠? “难道那东西真有不一般的地方吗?”他想到此处,不禁自言自语了一句。 “什么东西不一般?”商蓉并不清楚他话里值得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季桓之想将玲珑心与鳌心的事一笔带过。 哪知商蓉对任何一个细节都有着十足的嗅觉:“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你不要以为立功了就可以脱罪,眼下你仍然是刑部的犯人,我依然有权监管你。刚才你究竟想到了什么,又说的是什么,最好如实道来,否则依你一个在朝廷没有任何后台的小角色,即便不用毒药,我也有别的招数对付你。” “你是在威胁我?” “你猜的果然没有错嘛。”商蓉讥诮道。 季桓之深思熟虑,觉得自己现在还是出于脑袋系在腰上的境况下,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嚣张,该低头的时候还是尽量低头的好。而且玲珑心与鳌心的事情,目前看来知道的人还是挺多的,不过大部分人不相信或者不识货而已,毕竟传说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识过破珠子真正显灵。 此外,他还产生了一种阴暗的想法:我杀死了商然,商蓉要为了替他哥哥报仇,必定不会放过我,即便未来我能脱罪,她也将会成为时时刻刻威胁我的存在。与其往后成天提心吊胆,倒不如想个招一劳永逸地解决。 因此,他决定在某些方面开诚布公。 “你知道我是如何能提供信息,协助羽林卫与虎贲卫捣毁不法帮会万羽堂的吗?” “你说起这个作甚?” “其实前几日捣毁的组织,并不是整个万羽堂,而只是他们在北直隶的分堂。” “是么?”商蓉敏感起来。她作为六扇门的青衣巡检,有监管江湖上的大小帮会的责任。 “一切的源头,都在平江府。” 凭着记忆,季桓之说出了万羽堂总堂的所在地。平江就是苏州,哪里可远不止看上去的那般安逸奢靡,其实平江一直是个虎踞龙盘之地。 “平江府?” “不信?” “相信。” “敢去吗?” “有何不敢?” 商蓉并不清楚,其实举报万羽堂的另有其人。可季桓之不但认下了,还在暗中盘算着使出一招驱虎吞狼之计,以图一绝后患。 第一六〇章 万羽宗家 进入腊月,日星隐耀,严寒难当,千里内一片雪白,几无杂色。一辆马车正在道路中徐徐前行。两匹骊马在南方的湿雪中拔蹄,哈气成霜。这辆马车所去的方向,是苏州城外一座著名的庄院。此刻车夫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院朦胧的屋影。庄院坐落在苏州城西,粉墙黛瓦,并不算奢华。 车夫瞧见庄院,对身后道一声:“三娘子,快到家了。” 车里坐着一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见她头梳元宝髻,鬟缀金步摇,青丝两鬓,勾出如玉碧月颊,秋波双眉,衬出广瞳丹凤眼;素指纤纤,恰如葱管膝上放,丹唇轻启,净是满口俏方言。 且问少女是谁?她正是元氏嫡传子孙元道奇的闺女,小名海灵。而海字辈,正是元氏谱系中“敬思家国,孝礼祖宗,恪守信义,感天行道,海润华夏,江泽九州,名彰万世,功益千秋”中的第十七辈,离十八辈就差一辈。 而元氏一门中的人大多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是寒酸丑陋,唯独元海灵生的玲珑娇俏,颇有几分姿色,因此一门的人都格外珍视她,族中长辈都她视作掌上明珠。别人都说是一家子的容貌全归她一个人身上了。当然还有种说法,类似于神童与才女结合很有可能生出智障痴呆一样,就是说一家人都比较难看的话,突然生出一个长得漂亮的孩子的可能性要比再生一个丑娃子的更大,毕竟老天爷是公平的,好事不可能让一家子全占去了,坏事也不可能全落在一户头上。 马车行至院门口,尚未停稳,元海灵就一手提着杆火铳、一手提溜着一只野兔,迫不及待地跳下来,踩在了雪中,在一个趔趄后站稳了。 “那欧先进去了。”元海灵甩下车夫,自己先进了院子。 庄院其实并不算太大,加上前院后院后花园也不过两亩半大小,但其中假山鱼池、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里外仆人数十个来来回回、不停忙碌。 元海灵进了院子,先将打得的野兔丢给一名小厮,叫他送去后厨叫厨子腌了,自己则扛着火铳径直去了书房,因为她知道,通常每天的这个时候,父亲会在书房里翻看各分堂送来的卷宗。 “爹爹。”元海灵推门进去,喊了一声。 此时元道尊刚刚看完各分堂的文书,正陷在椅子里以发呆的方式进行休息,听见熟悉的声音叫自己,脸上顿时洋溢起了灿烂的笑容。 “丫头,今天又打着啥个了?”元道尊最是宠爱这个闺女,因此专门请本地的才子教她读书写字,还手把手传授她平生绝技,这是那两个儿子都没有的待遇。 元海灵正想吹嘘自己八百里外一枪干掉兔子的丰功伟绩,却被一个人给搅和了。 这个人是个眼窝略深、皮肤白得明显、胡须很是浓密的男子,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头发自然蜷曲,呈暗红色,使得他看上去有几分像欧罗巴人,但他张嘴却是流利的汉语。 “总堂主,祸事了。”男子在元海灵的马车抵达庄院后到来,却几乎是抢在她前头来到元道尊书房,在门外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说道。 “来坛主,啥个事体?”元海灵备受万羽堂四大家族长辈们的重视与厚待,因此也自视为半个主事的,那男子慌里慌张口称“祸事”,她自然要过问一下。 那个被称作来坛主的男子面色凝重,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北直隶、北直隶分堂……没了” 元道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并且很快转为了冷峻,继而又有了几分愤怒。 “何人作为?”元道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吐出字正腔圆的官话,通常他只有相当严肃的时候才会用官话发言。 “就是新任的探风门门主、北镇抚司千户季桓之。”来希文回答。 “是他?”元道尊努力回忆起那个年轻人。他只见过季桓之一次,但族弟元道奇称其聪颖绝伦,又因其师父乃是昔日万羽堂元老秦世濂,因此力荐季桓之加入万羽堂,并担任了探风门门主这一重要职位。而北直隶是天子脚下,监管最严,自成祖迁都,万羽堂二百年经营才算成功设立出了分堂,并将许多人才调拨进去以负责分堂事务。如今季桓之竟然恩将仇报,协助朝廷剿灭北直隶分堂,残杀同门兄弟—— 想到此处,元道尊急火攻心,一时胸闷难当,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往后倒去。 元海灵见状连忙扶住父亲,将他搀进椅中坐好。 “分堂兄弟除我之外都被朝廷杀死,而且堂主他们还——”来希文六尺男二,言至于此,竟也忍不住哽咽落泪。 得知族弟等人被枭首示众,无头尸身撂在菜市口无人收拾,白白腐烂、滋生蚊蝇,元道尊心都发凉。他又问来希文:“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来希文答道:“事发当日,属下在外采购日用,因而侥幸生还。但朝廷在京师各门额外设立哨卡,盘查过往路人。属下一直等风声过去方才有机会自永定门逃离京师。又因为此事过于重大,属下一路马不停蹄,赶回苏州,特地向总堂主通报。” 通报是通报了,可问题并不能迎刃而解,因为元道尊也陷入了迷惘。他自打从先父手中接任总堂主到现在,不过四五年光景,整个分堂被剿灭的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次碰上,如今,他根本不知道该为此做些什么。 不过他的女儿倒是非常明晰。 “那个叛徒叫季桓之?让那欧去崩了俚!”元海灵将手中火铳一提,嗔目切齿道。 其实元海灵根本不用特地去京师找他,因为季桓之不久后就要抵达苏州,亲自到她面前来吃这颗枪子了。 元海灵认为季桓之是一名叛徒,但季桓之本人却不这么认为。此时他正纵马在大道上奔驰,又因为厂卫都在彻查京师白莲教的事情,而朝廷的机构里又只有六扇门负责监管民间与江湖事务,所以目前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商蓉一人、衙役数名。 一路上,商蓉不时会提醒季桓之赶得慢些,毕竟—— “我可是担了很大风险的,你若是畏罪潜逃怎么办?”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番话,季桓之轻勒缰绳,稍微放缓了速度,转头反问:“你现在还觉得我有罪?” “至少欺诈藩王是逃不了的吧?”商蓉说。 想不到季桓之对此嗤之以鼻。他现在已经想通了,所谓潞王,不过是生得比别人好,刚投胎就注定了至少是个藩王的身份,高人几等,不过是祖宗比别人的祖宗厉害,和本人是否酒囊饭袋又有何相干?陈胜的那句话——或者说其实是司马迁说陈胜说过的那句话并没有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想到此处,一颗火种已经开始在季桓之的内心里燃烧,他决定将这颗火种传递下去,因为他相信,终有一天,星星之火会成燎原之势。 “到了。”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入了苏州地界。 其实当时的苏州远不止一个江南水乡那么简单,此地虽然奢靡安逸,百姓一口的吴侬软语,但其实,苏州的老百姓非常彪悍,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柔弱。 早在明宣宗朱瞻基的宣德年间,当时负责整顿江南税粮的巡抚周忱就向皇帝诉苦,官府下乡征粮,溧阳、溧水、宜兴等地的民众不仅公然抗拒,甚至干起聚众劫掠的勾当,个个发家致富。还有更无法无天的,一些村民干脆伪造官印,私造文书,自己把自己的税粮给免了。那情形,几乎是全民都争做老赖。 这股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地区抗税赖税的风气,起始于明朝开国以来在江南所实行的沉重赋税。苏州原先是张士诚的老巢,那里的民众算是张士诚的死忠,于是责无旁贷地被朱元璋列为重赋税的典型。当时,“苏州税额,比宋则七倍,比元犹四倍”。苏州地区抗税赖税的彪悍民风,就是在这样环境下慢慢养成的,以至于到了宣德年间这种玩法让皇帝也受不了了,原本的重赋税之地成了抗税赖税的不毛之地。 在张居正干任首辅的十年内,苏州的赋税虽然已经被周忱从二百七十七万石减至七十二万石,但当地民众长久养成的抗税赖税习惯依然健在。当时的苏州,着实让张首辅体验了一把改革的艰辛,给张首辅留下了庞大的心理阴影,他在给别人的信中忍不住吐槽,说苏州以赖粮著名,“其乡人最无赖”,可以称为“鬼国”。 那么,在这种彪悍民风浸淫下发展到如今的万羽堂四大家族,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第一六一章 口舌之争 事实上,一个组织无论多隐秘,只要发展到一定程度,当地人多少都会了解一二的。尽管苏州的老百姓的确不知道万羽堂这么一个隐秘帮会,但关于其中的四大家族,百姓们还是相当熟悉的。 这四大家族中位列首位的自然是宗家元氏。元氏一族习惯藏富不显,因此除了府城里的一所宅子和西郊外的庄院外,并无其他地产挂名。但其实苏州城内有半数商铺、地皮,都是从元氏家族盘出,因此元氏又有着“元半城”的美誉。与其相对的,则是杭州府水产大王孙氏孙半城,又因孙逸峰喜欢豢养各类犬只,放任其跑遍大街小巷,然而只要一声哨响,狗群无论在何处嬉戏,都会如奔雷闪电般跑到孙逸峰脚下汇合,无比驯从,此人驯狗有方,故而又有“江南狗王”之称,当然这是题外话。 而另外三大家族,则分别是李氏、来氏和秦氏。其中李氏乃是元氏祖宗元敬阳的妻族,而且据称是抗金名将梁溪先生李纲的后人;来氏则源于最忠心的仆从,传说其祖上还是跨过千山万海来到江南的异国人;至于秦氏,则是万羽堂最初建立时就已加入的元老一脉。 这四大家族历经四百年风风雨雨,发展至今,族裔人数没有几千也有几万,遍布五湖四海,但他们仍然都以苏州府为自己的最初故乡,每逢重大节日或是帮中大会,各地都会派人来苏州参加庆典,以表明自己不忘初心。 而如今北直隶分堂被剿灭,无数族中才俊惨遭戕害,总堂主元道尊没有面对这种事情的经验,迫不得已,只能召集各省成员,赶来苏州府,共商大计。 因此,季桓之也就很不巧地赶在万羽堂成员聚集最多的时候来到了苏州。 “就这家吧。”走在石板路上,商蓉左右张望,眼神忽然朝一处招牌一指,示意已经选好了住处。 “各付各的吗?”季桓之问。 “废话。”商蓉瞪了他一眼。对于杀兄仇人,是没必要给好脸色的,她就连跟季桓之说话,都是时刻控制着杀意的。 季桓之扭过头就往别处投了个白眼。不知怎的,与李密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他也染上了这一习惯。不过他注意到,自己投白眼的方向,正有个穿着貂绒披风、容貌清丽可人的少女也朝这家客栈走来,而且还扛着一杆十分显眼的武器。 “火铳。”商蓉也注意到了那名少女。她不但认出了那样武器,还发现这杆火铳与其他火铳有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这一杆铳没有普通火铳都有的火绳。 怕不是又是一件舶来物?季桓之用过纯靠机关击发的火枪,意识到少女扛着的,很有可能也是从欧罗巴人手里淘来的火枪。而这类火枪有一种统称,叫燧发枪【*】。 明代对火器管控是十分严格的——个屁。 已经万历时期了,朝廷对两京、四大镇及边关一些要地以外的地方都根本不怎么上心,苏州这种老百姓比皇帝还牛气的地方,更是破罐子破摔了,民间火器管控根本不利,但凡是个人都知道一硝二黄三木炭,炮仗到处都有得卖,土质火铳和震天雷是否会出现也就完全出于想不想造的层面,至于地主豪绅,家里收藏着两杆从欧罗巴人手里淘来的燧发枪又能怎么的? 几人看着那少女走近客栈,和店里的伙计们打招呼,音声悦耳,就如唱曲般好听,唯独一条:听不太懂。 季桓之见少女好像和店里的人很熟,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少女和店里人寒暄几句后,又走到柜台跟面,对掌柜的说:“那欧跟乃讲些事体。” “三娘子有啥个事体要吩咐?” “最近留心点京师来的人,有啥个发现都要及时汇报——给那欧。” “呒不问题,呒不问题。” “可不要答应得噢噢应应,后头忘记得干干净净。” 掌柜的连说不会的。 元海灵自认是万羽堂的半个主事,自然对堂中事务都很关心。如今北直隶分堂被灭,各省头目齐聚苏州,经过商讨,众人认为那个所谓的叛徒季桓之为了自己的晋升,必定会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都告知给朝廷,那么难保他不会知道总堂所在。因此众头领们决定调拨弟兄严防死守,让各处眼线纷纷盯紧,谨防从京师来的人,尤其是从京师来的一个带着浙江口音的二十岁上下在北镇抚司任职的年轻男子。 元海灵吩咐完这些的时候,季桓之一行刚好也来到柜台。 开客栈的不可能不会官话,掌柜的便用标准腔问他们:“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商蓉道:“住店,另外再要点饭菜。” 掌柜的拿眼一打量,见来者数人都穿着常服,腰挂刀剑,乍一看好似江湖儿女,但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气质倒更像是官府中人。于是他随口一问:“几位不是本地人吧,从哪里来的啊?” “京师。” “山东。” 商蓉和季桓之异口异声,略显尴尬。 掌柜的也只能发出生硬的干笑来帮忙缓解气氛。他又问:“二位是做什么营生,来到苏州啊?” “押镖” “倒货” 商蓉和季桓之再次同时开口,说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掌柜的笑道:“看两位倒像是一对,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 “你和他才一对呢!”商蓉双目圆睁,厉声叱道。 “我只喜欢女人。”掌柜的忙替自己解释。 商蓉喝道:“少在这儿贫嘴,快些开房间。” “好嘞,好嘞。”掌柜的翻开簿子,检查还有那些空房可以提供,并让商蓉等人挑选。 一行人交付了押金,领钥匙入住不在话下。 元海灵就靠在柜台旁边,目视着季桓之等人走上楼梯,见一双双脚踩着楼梯板上去,她忽地眉头一蹙。 掌柜的向来拨草瞻风、观察敏锐,他见元海灵如此,自然要问:“三娘子看出啥个来了?” “他们穿的是厚底皂靴——”元海灵道:“官靴。” “喔——”掌柜的听她这么说,忙勾过头透过楼梯栏杆缝看去,果见最后一个离开楼板的人的脚上穿的是白色厚底的黑靴。他顿时提高了警惕,道:“那欧派人盯着。” 元海灵点点头,吩咐道:“记得及时汇报情况。” 而在楼上,因为房间的问题,季桓之和商蓉起了争执。争执的起因是商蓉担心他畏罪潜逃,要让一名衙役和他同住一屋,但季桓之称自己喜欢安静独处,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可商蓉执意如此,还提醒季桓之,说他现在仍是戴罪之身,在都察院和刑部都有记录。季桓之只说自己为了能够立功而官复原职,一心考虑前途,绝不可能逃跑,况且—— “我们一路过来,在野外露营也不止一次,要跑我早就跑了。” 商蓉却冷笑道:“‘要跑早就跑了’?现在外面天寒地冻,你考虑到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在荒郊野岭逃跑。如今到了苏州了,此处水网密布、交通便利,而且人口稠密,又离你义乌老家愈发接近,如果我是你,抵达这里才会开始认真盘算逃跑的事情。” “那你是不相信我?” “一个满口胡言,诋毁我兄长的人,如果把你换做是我,你会相信这个叫季桓之的人吗?” 季桓之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沉下心来想想也不错,如果他一直带着自己长大的哥哥被别人杀了,而这个凶手还拿出一番只有在故事里才会出现的说辞,说你哥哥罪大恶极,活该被杀,换你你也不会相信。他从理智上能够理解商蓉要派人监督自己的想法,但情感上却无法接受。可商蓉又那般强硬,他必须想个有点不齿的办法,摆脱对自己的束缚。 “要派人监管我也可以,但我从不和男人同住一屋。你若是如此坚持,不妨就亲自来承担监督职责吧?正好那掌柜的说咱俩像两口子,没点默契就算了,还分房住算个什么事儿?” “你——”商蓉指着季桓之的鼻子狠狠怒视着他,正欲破口大骂,楼下又上来了其他客人,她只好忍住,等别的人过去了,才咬牙切齿地说声“无耻”。 几名衙役见上司受气,自然也忍不了,然而却被季桓之硬怼了回去: “你们几条杂鱼,不过是不入流的衙役,可别弄颠倒了身份,就连你们的商捕头,在我眼里也只是粒芝麻绿豆而已。”不得不说,在短短两年时间内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季桓之也确实愈发膨胀了。他现在已经开始打算惬意地躺进客房,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好好筹划自己的计略了。 然而,他这一次失算了。 “好,我就和你住一间房。”商蓉虽然看上去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子,但实际上她到底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女捕头。不过尽管决定自己亲自监管季桓之,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明的,然而商蓉要说的并不是日常起居上要注意的问题,而是: “你最好时刻祈祷着——” “祈祷什么?” 商蓉左手攥紧佩剑绝世棠溪道:“我不会忍不住一剑杀了你。” 【*】燧发枪:由1547年出生在枪炮工匠、锁匠和钟表匠家庭的法国人马汉发明,在转轮火枪的基础上改进而成,取掉了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时,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使用方便,而且成本较低,便于大量生产。17世纪中叶,很多欧洲军队普遍装备燧发枪,一直1848年,足足装备了200多年。而中国国产的燧发枪出现于1635年,由明代火器研究家毕懋康制作。 第一六二章 批斗大会 因为有个时刻会威胁自己性命的人与自己共处一室,季桓之就连睡觉的时候,手指头都是放在簧轮手枪的扳机里的,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商蓉不会真的一剑杀了自己,哪怕只有不到一成的可能性,都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在商蓉看来,季桓之的反应明显是有些过激了,她说那番话的意思,不外乎是给季桓之一点颜色看看,毕竟自己从品级上来说,算对方的下级。而她目前真正关心的,是关于苏州元氏家族的事情。根据季桓之所说,万羽堂兴起自宋淳熙年间,至今四百余年,元氏家族一直是中流砥柱,因此商蓉自进入苏州府地界以来,就在动用自己的人脉与眼线,调查这个被百姓们称为“元半城”的家族。然而几日下来,她对元氏在苏州府长洲县的各个产业都了解到年利润组成的程度了,却连“万羽堂”的一斑都未窥得。为此,商蓉不免对季桓之所说的产生了几分怀疑,同时对这个人的不信任感又加深了几层。 不过,很快她的怀疑就会自动消除。 这一日,商蓉坐在屋内,正翻看并整理文书,屋外有人敲门。这几日衙役进出习惯了,她也没问是谁,直接就说声“进来”。然而屋门打开,探头进来的却不是她手下的衙役。 这家客栈跑堂的将半边身子探进来,问道:“可是山东来的几位?” 商蓉稍微一愣,随即回答:“正是,店家有什么事吗?” “山东来的就对了,”跑堂的说,“有几个山东来咯人讲是尔笃的朋友——” “啊?”商蓉乍一听没听懂。 季桓之是浙江人,自然能理解跑堂的说的是什么。他暂时揣起簧轮手枪,收起二郎腿,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喃喃自语:“山东的朋友找我?” “是啊。”跑堂的应声。 季桓之在门口处直直张望没看见有来人,待出了门,拐到走廊时,迎面一个人影贴脸出现,将他险些吓了一跳。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影出手如风,在他胸前迅速两点,其中一下正好戳在了曾被九弦拿刀开胸的旧伤位置。季桓之剧痛难忍,几乎要跪倒在地,却又因肺部疼痛,发不出声音来。 来人趁机招呼身后一名同伙,将他架住,装作搀扶醉酒朋友一样,把季桓之送下了楼,塞进一辆马车里,扬长而去。 原本商蓉见季桓之和跑堂的一齐出门,瞥了一眼就仍旧坐在屋里低头整理文书。但许久没见对方回来,不免起疑,于是她出门寻找,走廊上却是空无一人。商蓉心里不免大呼上当,立即敲响随从的屋门,将麾下衙役召集了起来。 衙役们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被召集,问:“商捕头有何事?” “季桓之那小子跑了,快去追回来!”商蓉心道:好小子,真会挑时机,熬了这么多日,就是要趁着我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玩突然性的,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而在另一边,季桓之坐在马车里,好久才缓过劲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和面前坐着的二人,问:“万羽堂的?” 旁边的汉子毫不客气,给他小腹上来了两拳,又让他痛得躬起了身子。 “老实点!”汉子呵斥道。 季桓之疼得龇牙咧嘴,却又难掩笑意。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浓眉如宝剑倒竖,须髯笔直乌黑,看起来颇为阴狠凶恶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他居然还在偷笑,忍不住喝道:“无耻叛徒,你竟然还笑得出来?待会儿把你送到总堂剥皮抽筋,看你还能笑几声?” 季桓之仍像是有点不知死活地说:“去总堂?正好我有些事必须要向总堂主解释清楚呢。” 他身边汉子叱道:“还敢嘴硬,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季桓之瞥了眼这个先是给他点穴让他险些窒息,后又在肚子上狠狠来了两记老拳的人,忽然觉得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很快,他想起来了,这个汉子正是当初在京师北直隶分堂,得知自己是新任探风门门主时,相当耿直地说他别死得太快的那个有几分像异国人的来希文来坛主。 来希文一族自称祖上是曾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医院骑士团骑士格兰特·莱恩,后在一次以寡敌众的战役中失败,被阿拉伯人俘虏,卖到了大宋,辗转进入了万羽堂,为了入乡随俗,就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取汉语谐音中的“来”字,成为万羽堂四大家族之一。如今经过数百年,其家族早已融入中国,除了某些族人的容貌还留存些日耳曼人的痕迹外,生活习惯与语言文化均与汉民无异。 经过一段时间的行驶,马车来到长洲县元氏庄院的所在,来希文与那名面相阴狠的男子将季桓之推下马车,并押入了庄院。 进门过了影壁,再过一道墙,季桓之才被推推搡搡地弄进了真正的院子里。 来希文喊了一声:“人已带到,一切顺利。”稍后,天井内外便聚集满了万羽堂的头领。 季桓之看着周围盯向自己的奇形怪状——不、是形色各异的人,说句心里话,还是挺怵的,尤其是在被愤怒的目光视奸时,对于完美解释清楚京师的事情,他忽然没了十分的把握。 “我就这么站着?”为了缓解心中的忧惧,季桓之只能装作轻松的模样,问来希文和阴狠面相的男子。 来希文叱道:“怎么,不站着、你还想坐着不成?没让你跪着就不错了!” 季桓之挤出一点笑容道:“怎么说我也是北镇抚司的人、锦衣卫千户,正五品的官,讨个座不过分吧?”应当说,在周围人都磨刀霍霍的境况下,还敢从容地讨要座椅,是相当不识时务的。 但令人以外的是,庄院内的人还是给他拎来了一把椅子,并往他面前一摔:“自己捡。” 别人给椅子就不错了,态度方面就不要太计较。季桓之扶正椅子,安然坐在天井中央。等一坐下,旁边二人便按住了他,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大方地给自己椅子坐——坐着的人远比站着的更好控制。 你控制就控制吧,反正我就算站着也也不可能斗得过你们这么多人。季桓之心想。在廊檐内外的人瞪了自己有一会儿后,他已经酝酿地差不多了,便开口朗声道:“其实我原本就是想找来总堂,以便将事情讲个清楚的。” 不过来希文喝了一声:“还没轮到你讲呢!” 真是尴尬,季桓之只好暂时闭嘴。 这会儿众头领们中传出一声问话:“你可是探风门门主季桓之?” 季桓之循声搜寻一番,就快要找到发话人的时候,被旁边另一男子推了一把,勒令道:“还不回话?” “是——”季桓之用拖着长长尾音的官腔回答,透出满肚子的不悦来。他回答完这一声,还左右冷目分别瞥了二人一眼。 “看什么看?”男子低声训斥。 季桓之冷笑一声,同样小声说:“待会儿事情解释清楚了,我必定会让你们对我动的手都还回来。” “你有什么可解释的?败类!” “话可不要说死了。你骂的有多难听,过后死的就有多惨。” “还敢口出狂言?待会儿看你怎么死!” 几人斗了几句嘴后,重新安静下来,静等堂中元老们的下一个问题。 “北直隶分堂惨遭朝廷剿灭,分堂主元道奇等十余名头领枭首,可是你所为?” 季桓之沉着回答:“不是。”本来就不是嘛,为什么非要背这口黑锅?在三法司那里把事情认下来,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加份“功劳”,方便脱罪罢了。 果然,元老们质问:“我们堂中兄弟已经调查过了,泄露分堂信息给朝廷的就是你季桓之,而且你还是唯一在朝廷中任职的探风门门主,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们呐,调查的还不够仔细,”季桓之说,“透露情报给朝廷的,明明是白莲教护法九弦。” “白莲教护法——九弦?” 头领们讨论一番,问他:“是白莲教哪个教派,又是什么护法?” “是……”诶,这我还真不知道。哪个教派,当初我也没问过。季桓之大感窘迫,顿觉身上凉一阵烫一阵,额头发了一通浅汗。 有头领见季桓之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即斥道:“哼,他显然是信口雌黄,只为替自己辩护!” 你才信口雌黄呢!季桓之心里暗骂。可他尽管能够肯定,透露分堂信息出去的的确是九弦,因为自己曾经带着边鸿影去过分堂周遭,九弦就陪伴在左右;可他又确实说不出九弦具体是白莲教哪个教派的,胡编一个不现实,说存在的教派,万一不对,那自己反倒做了最厌恶别人对自己所做的一件事——诬陷了。 季桓之又扫了眼四面凶神恶煞的众人们,寻思如果自己真解释不清楚,别说什么驱虎吞狼一绝后患了,这帮人不分青红皂白早就把自己生吞活剥、食肉寖皮了。 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定有办法讲明白的。 季桓之闭上眼努力思索,忽然脑仁一通,仿佛新开一窍,豁然开朗。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睛无比明澈。 “诸位可曾记得河南分堂之事吗?” 第一六七章 在劫难逃 “诸位可曾记得河南分堂之事吗?” 季桓之此言一出,头领们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转而变成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河南没有分堂不是没有原因的。季桓之曾经研究过这一问题,但由于所获信息太少,加上不是非常重要——尤其是和自己性命比起来,他很快就抛诸脑后了。现在重新提出来,他在心中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河南分堂的消失和北直隶分堂是一样的,甚至——曾经也有过另一个北直隶分堂,但遭遇了同样的情况。想当初,万羽堂总堂主元道尊特地前往京师,商讨大事,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元道尊在那时还是真定府分坛坛主,说不定,那时节他们就正在忙于组建北直隶分堂事宜。只是没想到,费尽心机组建的分堂,一年多的工夫就荡然无存了。 尽管心里有几分把握,但季桓之仍然不能肯定事情就和自己所想的一样,因此他只能保持冷静,坐等众头领讨论的结果。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后,有一名头领说出一句话,结束了季桓之的煎熬: “此事的确有古怪。” 听到这句,季桓之不免松了一口气,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精神大振。 “你们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河南之事后,我们同样抓回来了一个所谓的叛徒,并且将他凌迟了?” 擦他娘个屁啊!凌迟?令季桓之精神大振的主要是这两个字。他寻思:要不是我脑子转的快点,是不是现在就已经成了包子馅儿了?他心有余悸,而坐在大堂里面的万羽堂高级头领们经过仔细研讨,决定将嫌疑叛徒季桓之暂时收押,待证据更加充分以后,再行了断。他的性命是成功保住了。 下一步,就该等着商蓉找到这里来了。在被押送去往庄院私牢的路上,季桓之已经打好了算盘。 “老实呆着。”堂众将季桓之一把推入庄院后院的地下监牢,随即锁上了牢门。 我堂堂锦衣卫千户,居然被江湖上的人抓进了他们的私牢?季桓之本来想牢骚几句,可转念一想:万羽堂是个只重视自己利益的社团,他们本就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你锦衣卫千户怎么了?如果是社团成员,违反了堂规,哪怕你当上了内阁首辅,也一样关起来。 季桓之思考的时候,外面监管他的两名堂众正议论着。 “真不知道总堂主他们为什么要留着他的性命?照我说就应该把他即刻处死,以告慰北直隶分堂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谁说不是呢?可头领们觉得北直隶分堂的事情的确有些怪异,与当年河南的事情有点类似——你还记不记得河南分堂?” “那我倒不太清楚,我一直在南京做事,只是听过几句传言而已。可河南分堂的弟兄都死绝了,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我知道真相是什么。”季桓之插话道。 “你知——”堂众转回头一看插嘴的人是他,难免要训斥几句:“早叫你老实呆着,谁允许你说话了?” “我是老实呆着的呀,”季桓之道,“老实呆着没说不准动嘴吧?” “好像是没讲不准说话唷……” 两堂众觉得相当有道理,而后立即取消了季桓之说话的许可:“现在不准了。” “尔笃在讲啥个呢?”一个略矮些的身影来到地下监牢,问两名堂众。 堂众一见来人,立刻堆出笑脸,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们在训这个叛徒呢,三娘子。” 透过灯光,季桓之逐渐看清楚了来人样貌,忽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很快,他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刚来苏州的那一日,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名扛着火铳和店里人聊天的少女吗? 季桓之正寻思着,元海灵就走到了牢门外,向内打量着他。 二人对视良久,元海灵方才操着不是非常标准的官话问:“倷就是害死我四叔的人?” “你四叔?” “元道奇就是我四叔。” 说话云山雾罩、生性诙谐的元道奇是元道尊的族弟,但和三娘子元海灵却比亲叔伯还要亲近,打小就教她使用弓箭和火器,带着她打猎,中间还会授以类似于“擦他娘个屁啊”、“那马咋拉里”、“呢脑子瓦特了”之类的苏州州骂,是元海灵走向市井的启蒙老师,陪伴她度过了很长一段的快乐时光。然而这个能够给她带来欢乐的四叔再也不能给她带来欢乐了,因为四叔已经烂透了,如果说还剩余什么部分的话,就是宣武门上挂着的那颗冰凌脑袋,万幸元海灵没有看见过,否则怕是一颗心都要碎了。 而季桓之听元海灵说元道尊是她四叔,又见看守恭敬地称呼她为三娘子,便知此女在万羽堂中地位不低,搞不好是哪个大头领的女儿。于是他替自己辩解:“元堂主不是我害死的,害死他的另有其人,还望三娘子明察。” “啪”的一声,一根火辣辣的鞭梢穿过栏杆缝隙,抽在了季桓之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印,如果不是栏杆挡在面前阻碍发力,估计就不是一道引子这么简单了。 “倷也陪叫我三娘子?”元海灵叱道:“知道那欧来是做啥个的吗?” “做啥?”季桓之捂着脸颊,垂头问道。他怕脸上激起的怒容会再召来一鞭。 “我是来给倷讲课的,”元海灵道,“课不难,就八个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完这些,她忽然冲看守喝道:“开门!” “啊?”看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犹豫。 “开门!”元海灵重复了一遍。 “三娘子,此人危险啊。” “叫倷开门就开门。” “这——”看守可不敢让元海灵出什么差池,不然总堂主能把他俩给活剥了。 “怕啥个,俚东西都卸掉了么?” “都缴了。” “钥匙给我!”元海灵喝令道,那架势好像是如果得不到牢房钥匙,现场就会把他俩剥了。 看守们也不能吃眼前亏,只好老老实实交出钥匙。 元海灵拿了钥匙,立刻喝骂二人:“滚恩哆娘个青膀咸鸭蛋!”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随后挠头上去,守在地下室入口处了。 尽管眼前的是个清丽的少女,但季桓之现在宁愿让那两名堂众看着自己。 元海灵将鞭子别在她那条一拃宽的腰带上,开门进来,冲手无寸铁的季桓之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季桓之本能地缩向墙根,同时直盯盯地看着步步紧逼的元海灵,一点都不敢斜视,他怕一个不留神,就被这少女给宰了。 元海灵除了腰带上插着马鞭和佩刀外,还有和元道奇送给季桓之的一样的一柄二连发簧轮手枪,腰带下挂着小皮囊,应当是装火药与枪弹的;而她身上又勒着一条搭肩的系带,像是用来在外行走时挂箭囊和弓的,至于短刀,则是从靴子外侧抽出的;万羽堂头领们必备的袖剑与袖箭更不用说,当然配备齐全。夸张点说,这名少女是武装到了牙齿。 而与之相对的,季桓之能够用以自卫的东西,估计就只有干草垫旁的碎砖了。 “你冷静一点——”季桓之劝说道:“总堂主都没说要处死我,你是要违背总堂主的意思吗?” 元海灵轻蔑一笑:“倷怕是不知道,总堂主都不敢违背我的意思。” 季桓之微微蹙眉:“你是总堂主的妾室?” 元海灵被这句话惹得禁不住咳嗽了几声,骂道:“小比样子瞎七搭八,那欧就弄死倷!”话音刚落,她猛然一刀刺去,正扎在季桓之的左琵琶骨下。 季桓之大叫一声,推了元海灵一把。他没想到这少女真的会下手,而且还如此突然,一时间惊惧甚至比刀伤更令他疼痛。 而元海灵被推地撞在了牢房栏杆上,顿时被激怒了:你一个叛徒阶下囚,竟然还敢反抗? 她激愤之下,拔出簧轮手枪,直直指向季桓之,商量都不商量一声,扣动扳机就是“砰砰”两枪。季桓之中弹,当场倒在了血泊之中。 枪管前烟雾缭绕,元海灵仰头长叹:“四叔,我替你报仇了!” 第一六八章 造化惊人 话说元海灵不由分说,一刀两枪,将季桓之打翻。 地下室入口处的两名看守听到动静,担心三娘子出事,赶忙下来查看,没想到却看见元海灵正在悠然地擦枪,而他们负责的囚犯正侧卧着发出微弱的呻吟,鲜血早已浸透了他身下的干草垫。 “三娘子——” “让俚慢慢感受死亡的痛楚吧。”元海灵退出牢房,坐在看守用的长凳上,接着烛光重新给手枪装填弹药,她要保证需要用的时候总能立即开火。由于时代的原因,簧轮手枪的装弹的过程相当漫长,元海灵就一边装弹,一边欣赏季桓之垂死挣扎的过程。在这个少女伶俐清爽的外表下,其实住着一颗残忍的心。废话,从小就打猎杀生的,还能指望她是个大善人不成? 季桓之中弹之后,也说不清楚被击中了哪里,只是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剧痛难忍,却又无力爬起,只能倒在草垫上,眼睁睁地看着身体里的血汩汩流出,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同时视野也渐渐蒙上一层阴影,愈发黯淡起来。 “救救我——”出于求生的本能,季桓之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哀求。 对此,元海灵冷淡地表示:“嗯,那欧听着咧。” 不过,季桓之还有其他话要说:“白莲——都——要来了——” “倷勒讲啥个?”元海灵知道一句老话,那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季桓之这会儿说出的话,必然有一定的真实性,而白莲二字,她是听得真真切切。白莲教?元海灵顿时不敢怠慢了,她又走到季桓之跟前,撩起裙摆防止被血液弄污,蹲下来将一边耳朵凑近了,听季桓之究竟在说些什么。 经过仔细聆听和一定程度上的合理猜测,元海灵总算明白了季桓之在说什么: “白莲教、都察院要来了,救救我,也救救你们。” 元海灵呆住了片刻,而后顿时惊醒一般,冲看守喝道:“叫人、快去叫人!” 话音刚落,还没叫就有人下来了。 “三娘子。” “表姐,倷怎么来了?” “倷做了啥呀?”来人急急忙忙走到监牢门口,看见一地的血和湿草垫上奄奄一息的人,扶着栏杆摁住了一边太阳穴。 “表姐——” “别讲那么多了,赶紧救人。” 季桓之已经翻起了白眼,在瞳仁翻到眼皮里之前的一霎那,他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蹲在了自己面前,并探过来一只手,摸在了他脸上——真暖和啊。 迷迷糊糊中,季桓之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随即便不省人事了。 据说,人在弥留之际,会在瞬间将自己的一生回顾一遍,而这瞬间只是对于旁人来说是弹指一挥间,对于将死的本人来说,却漫长的又仿佛是一辈子。不过季桓之的记忆回溯并没有从幼年时的生活开始,而是攫取了这些年中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片段,譬如在学堂里给先生难看、跟着乡邻逃难躲避倭寇;接着又是近些年的经历,比如驿馆案发的那场夜雨、在朝鲜被倭寇俘虏、信长烧烤店遭遇忍者袭击;而后是初到河南卫辉潞王府、被其奢华所深深震撼,开封西坡街胡同柳依媛的住宅里用袖剑杀死商然;最后也是最美好的记忆,那就是回到京师大时雍坊自己那处寒酸的租屋内,与边鸿影在火热的炕上大汗淋漓,那雪白柔软的胴体、软糯可人的音声、甜蜜香馥的蜜液,无不令他回味无穷……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终被一群煞气凌人的旗手卫士兵毁掉了。 “不要来救我。”边鸿影噙着泪说出了对季桓之的最后一句话。那无比决绝的眼神令他一辈子也难以忘记。 “不要来救我。”仿佛敲定了终局,二人再无相见机会。 “不,我一定要救你——”季桓之已经迷离的神识对着幻想中飘然而去的边鸿影这么说着:“等着我,我会来的,等着我,边夫人、好姐姐,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傻弟弟——” 幻想中的边鸿影听到他的呼唤,竟然自己飘回到了他的面前,回应着,然而后半句却不是曾经说过的那句“我也爱你”又或是别的什么,而是:“你说什么胡话?” “你说什么胡话呢,嗯?傻弟弟。” 季桓之顿时感觉身体在颠簸,躯干也是剧痛难忍,忍到极限不禁大声叫了出来—— 但其实在别人听来不过是微弱的呻吟。 我还能感觉到疼痛,我没死?那我在哪儿? 季桓之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他感觉自己正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蜷缩着,并正在不断颠簸,但他手脚麻痹,脖子也无力动弹,只能斜靠在一堆丁香和醋栗味的细密顺滑的草堆上—— 好像不是草堆,贴着脸颊的触感,倒更像是头发。有钱人家给自己用熏香很正常,但会将头发披在后背的,通常也就是女人了吧? 季桓之顿时明白了,自己是在被一个女子背着跑步,而能印证这一点的,就是说出“傻弟弟”的那个声音。他正试着推理出背着自己的这名勇悍女子是谁,却又被身上的剧痛干扰,发出哼哼唧唧的哀叫。 “忍着点。”女子的声音透出一股心痛与无奈。 既然如此,那就忍着吧。季桓之尽量不发出声音,已经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了,就不要在给人家添麻烦,毕竟痛苦的哀嚎一点也不好听。 季桓之滞涩的双眼只能看见黑夜中慢慢越过的树影。重伤的人因为体虚,很容易感到疲惫,他时而昏昏沉沉进入浅睡,时而又被疼痛弄醒,如此反复。但唯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现在靠着的这个女人的后背,是全世界最令他感到踏实的地方,尽管有点硬。 “你是谁?”季桓之觉得已经被背了够久了,终于忍不住发问。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听声音那女子原本是挺担心他的,可现在这句话的语气,分明就是想将他一把摔在地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季桓之觉得,一定是疼痛让自己的感官都不灵敏了。对方说的这句话表明两人应当是熟人,而在他的印象中,和自己比较熟的,还像条汉子一般强健的女子就只有一个了。 “是你。怎么会是你?”由于惊讶,季桓之说完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怎么,听你的口气,还挺不乐意的嘛?”李密略带着嗔意道。 季桓之不明白李密为什么会生气,他一时无言应对,唯有埋头在李密的秀发中,大口吸着香气。 “你干嘛?”李密后颈被贴的太紧,有些不适。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季桓之由衷道谢。 李密轻轻嗤笑一声,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的事。 但其实现在季桓之最想见到的女人并不是李密,而是朝思暮想的边鸿影,所以他道谢的话语中多少包含着几分歉疚。而如果李密了解到了他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或许真的会将他一把摔在地上,就此不闻不问了。 感觉李密走的这段路得有一整年那么长,季桓之实在难受,于是问道:“现在我们要去哪儿?” “去找一个人。” “谁?” “陈实功,现在只有他能救你。” 季桓之对这个名字感到十分陌生,可江浙一带的江湖人士却是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陈实功是东海(南通)出来的名医,尤为擅长外科。在那个时代,人们往往更加注重内科,而轻视外科,这使得成天舞刀弄枪、动不动就火并的帮会人士的生存环境相当恶劣。而陈实功擅长外科手术,对于经常肚破肠流、断胳膊断腿的人来说意义是异常重大的。因此陈实功的老家总是门庭若市,往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有一段时间,陈实功不堪其扰,带上包袱关上大门,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顺便沿路拜访一下各地的名医,互相交流学术经验,而最近,他的旅途来到了苏州长洲县。 “你也真是造化好。”李密都不免感叹,季桓之这个傻弟弟真是命大,挨了两枪都没死,还正好有外科达人身在本地,可以前去求医。 而季桓之尽管身体动弹不得,但意识基本上已经完全清醒了,他想起一件相当重要的事,这件事他在昏迷前都十分关心:“都察院有没有来人?万羽堂安好吗?” 李密缄默良久,最终诚恳地回答:“还得谢谢你的提醒。” “那就好、那就好。”季桓之欣慰地笑了:我预料和猜测的,果然没有错。“我抢了你探风门正门主的职位,你没有生过气吧?” 第一六九章 儒医之家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季桓之感觉自己被丢下来躺好了,而五脏六腑因为姿势的变换,也产生了撕裂般的剧痛,好在只是一瞬间的事。 “陈郎中,还请您救一救他。” “我瞧瞧。” 在季桓之有限的视野里,有个人正急急忙忙披上外套走过来。此人应当就是李密所说的陈实功【*】陈郎中了。 “能治吗?”李密无不担心地问。 陈实功掰动季桓之的脑袋看了看,见眼珠子尚且有神,不免道:“你要不说,我还真以为你是抬了具死尸进来。他受什么伤才流这么多血的?” “火铳。有救吗?” 陈实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得开膛,快、将我的药匣子拿来,另外赶紧生炉灶烧一锅开水——你有蒙汗药吗?” 李密被这么一问有点愣神,旋即回答:“有。” “现在就给他服下。” 显然,陈实功是将李密和季桓之当成了他经常遇见的江湖人士,行走江湖的人,随身带几包蒙汗药也不稀奇吧?好在李密的确有这种用曼陀罗花制成的麻醉剂,否则待会儿开膛,季桓之痛也痛死了。 李密脱下被血浸透的湿黏外套,只穿着中衣就在堂内忙来忙去,总算烧好了开水,替陈郎中烫好了各式刀具。 陈实功接过快刀,微微皱着眉头,看仔细后对着赤裸上身躺在卸下来的门板上的季桓之就是一刀,当然这一刀不是杀人而是救命。 由于门板被取下来当成临时的手术台了,寒风不断地往里灌,好几次险些吹灭了蜡烛。而陈实功正仔细地切割季桓之的皮肉,一步步探到枪伤深处,既要找到枪子、又要尽量减小损伤,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哪怕烛影稍微一闪,都会干扰到他的判断。 李密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灯罩,于是只能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替郎中搪风,不多时就冻得瑟瑟发抖。 好在陈实功医术高超,靠着自己的学识和经验,仅凭几点豆光,就从季桓之的身体内挖出了那两颗圆溜溜的弹丸。 “一颗穿过肋骨打在胃部上方,另一颗擦着肝脏而过,所以他只是失血并未伤及脏器。这小子也真是命大。”陈实功将两颗“战利品”丢在碟子里,接着给季桓之撒上他自己研制的药粉,最后再用蚕丝线缝合伤口。 其实不是季桓之命大,而是元海灵当时是愤而拔枪,并未仔细瞄准,如果元海灵的杀心再重一些,直接打头不就了事了? “把他抬进里屋,另外将堂内收拾一下吧。”陈郎中大半夜起来给你们治病,还要赶着休息,让你自己善后并不过分吧。 李密应声,打了三个喷嚏,待郎中回房,她盯着昏睡中的季桓之,难免发了点牢骚:“我真是欠你的!”牢骚归牢骚,李密还是得把季桓之扛进屋里,给他盖好被子,而后再回到堂中,洒水拖地,把卸下来的门板一一装回去。 等忙完了这些,李密进屋坐下喘口气,听见季桓之在发着梦呓。虽有点含混不清,但她仍能听清楚三个字:“边夫人。” 见季桓之有惊无险,开膛取弹都活了下来,李密原本是很欣慰的,但梦呓中的这三个字真令她气不打一处来:老娘背着你跑了一路,衣服都弄脏了,还帮你站门口搪风,差点伤寒,你倒好,安心往床上一躺,做起了春梦!要不心疼自己忙前忙后才把你救回来,老娘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然而,李密很快发现,自己生气似乎生得太早了点,因为季桓之的下一句梦话是: “我没有猜错……” “没有猜错什么?”李密问他。 可季桓之说完这句,脑袋一歪,就进入了深睡,除了有节奏的鼻息声,再没其他动静发出。 李密一肚子无明业火,这会儿总算忍不住发出来了点,骂道:“说梦话都要卖关子,活该你挨枪子!”李密尽管生气,却又不能放着季桓之不管,她为了以防万一,就坐在屋内的小桌旁守着,不知不觉也渐渐合上了眼皮。 等到次日清晨,李密做了一通冰天雪地里赶路的梦,最终冻醒了,才意识到昨夜趴在桌上过了一晚。她听见外面已经有了动静,知道宅子里的人都起来了,方才随便找条床单披上,出门向宅子主人道谢,并表达深夜叨扰的歉意。 此前说过,陈实功是外来游历,顺便与各地同行交流,增进见识的,而他来长洲县,就暂时到苏州名医冯其盛【**】家中做客,因此李密昨夜叩门叩的是冯宅大门。 李密出来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冯家大主人,但却碰上了冯家二郎冯梦龙。她寻思小主人也一样,于是欠身施礼,表达歉意。 冯梦龙虽然刚刚弱冠,但是才学已经在长洲县小有名气,算得上是一名青年才俊。冯梦龙生得俊秀,谈吐也颇为优雅,他拱手还礼道:“家父本就是医者,救死扶伤乃是本分。大娘子深夜求医,家父未能亲临诊断,倒让客人陈郎中代劳,道歉应当是我们冯家才是。” “二郎言重了,夤夜登门本就无礼,哪敢麻烦令尊。”其实李密也只是说顺嘴话。冯其盛尽管也精通医学,但毕竟不是外科专精,她只是听闻陈实功在冯宅做客,才特地找来这里的。当然人家没嫌你大半夜扰人清梦,感谢几句也是应该的。 而冯梦龙尚有疑问:到底是什么人急急忙忙来我们家求医问药? 没过多时,他的疑问就被解开了,因为元家的人登门了。 “诶哟,元二郎,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未见其人,冯梦龙就先听见老管家在大门口阿谀奉承的声音。他不免将眉头微蹙,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与不悦来。 元氏家族在苏州是首屈一指的,但他们不喜欢显露富贵,同时也没替乡邻做过一件好事。像什么修桥补路,元氏有句祖传的话“修桥补路瞎眼,那还修个屁补个蛋”,因此他们从来不干修桥补路这种善事;而遇上收成不好的年份,开粥棚救济饥民——苏州几时闹过饥荒了?开粥棚也不可能干的。什么先富带动后富,那更是擦他娘的青螃咸鸭屁,四百年后也是一句屁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元氏家族,在苏州人眼里,就是一家子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典型。而作为儒医家族的冯氏,从处事理念上就与元氏有着天然的冲突,冯梦龙自然也对元家人的来访略有反感。 然而令冯梦龙目瞪口呆的是,元二郎元海勋进了门来,看见李密,张口就是一声“表姐”。 【*】陈实功(1555—1636年),中国明代外科学家。字毓仁,号若虚。江苏东海(今南通市)人。陈实功从事外科四十余载,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积累了丰富的治病经验。由于当时身处封建社会中,人们更加注重内科,轻视外科,这是因为外科医学同内科医学相比较而言,外科医学缺少详尽的基础理论。陈实功在往常的治病行医中已深刻认识到这一点。 【**】冯其盛,字安予,号躬甫,苏州人(有资料作湖南桃源人,误),早年参加科举,但只取得了秀才(《(清朝道光)浒墅关志》称“贡生”)的功名,久久没能中举,于是他放弃学业,继承、发展家传医学,远近患者争相前往就诊。 第一七〇章 真身大明 话说李密将季桓之火速送到本地名医冯其盛家,请另一位在冯家做客、专精外科的郎中陈实功替季桓之手术。次日一早,元道尊的次子元海勋就前来探望。 “表姐,季门主安好吗?”元海勋还不到十八岁,长得瘦瘦高高麻杆身材,样貌也平平无奇,毫无可圈可点之处。但因为他的妹妹元海灵淘气,每次三娘子惹了祸都是他出来擦屁股,慢慢百姓们也就记住了这个人。 “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李密显然还在窝火。 元海勋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他将李密拉到一边,避开一旁冯梦龙的目光小声说:“多亏了季门主舍命来到总堂,告知要事,否则昨夜我们必定会遭遇灭顶之灾啊。” 原来就在昨晚,季桓之给出了河南分堂的提示,又在昏迷前说了白莲教和都察院两个词,万羽堂中的智士立即反应过来,让前来集会的各地头领躲进庄院中的密道。而就在人员疏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有数队都察院的人马赶到,说怀疑元氏庄院中有非法社团组织集会,要立刻搜查。所幸各个头领都已经躲好,朝廷的人仔细搜查依然一无所获,只能不甘心地顺走几样值钱的小玩意而后离开。 李密听完这些,喃喃自语:“他果然没有猜错,没有猜错……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元海勋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啥个一回事体?” “过来讲。”李密将元海勋带进季桓之养伤的屋,关上门告诉他:“其实六扇门的商氏,就是白莲教教众。” 作为白莲教护法的九弦为什么会那么信任商然,商然又为什么愿意舍命替边鸿影掩护身份?商蓉又是如何比其他人更快一步了解到河南的事情,又为何会坚持维护自己的哥哥?更不用说后面的为什么愿意承担巨大风险带着季桓之来苏州调查元氏家族?其实这一切问题的原因,就在于商蓉本就是白莲教教众。白莲教的人都能在旗手卫混成千户,混几个进六扇门,也并不意外吧? “表弟,你知不知道白莲教具体哪个教派与我万羽堂有怨的?”李密问元海勋。 元海勋先是摇摇头,想了想却又说:“世人原本知晓我万羽堂的就不多,但我们在数十年搜寻失落宝珠的过程中无意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不少秘密,被一些偏信迷信的人得知,其中就有白莲教的一个教派。” “哪个教派?” “辽东天极教。” “天极教?”李密两眼睁得斗大,看样子无比震惊。 元海勋被她的表情吓到了,忙问:“表姐是不是知道这个教派?” 而李密却告诉他一条更加惊悚的消息:“天极教,早在万历十三年就被灭了。”这一条还是她刚到镇抚司时,当时只是她上级且尚未结拜的熊广泰在闲谈中提到过的。现在看来,天极教并未真正覆灭,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仍旧存在于这个世上。 据说天极教是由女子建立,信奉无生老母。李密回忆着。不过无生老母也只是他们诸多信仰中的一个,而他们最为推崇的,则是孔雀大明王【*】。天极教的历任教主,都自诩为孔雀大明王菩萨在人间的化身,而每一任教主在被选拔继任之前,都需要先经过一个身份的过渡:天极圣女——这也是边鸿影自称在白莲教中的身份。而边鸿影又是辽东抚顺人,前后及时间一一吻合对应,那么作妖的定然就是这个辽东天极教了。 而从已知的信息来判断,天极圣女不止一个,边鸿影只是其中之一,这通过旗手卫阮千户一事也可以看出。天极教在辽东被剿灭,上任教主被李成梁抓获处决,现在群龙无首,几名幸存下来的圣女都想成为下一任教主,而旗手卫阮千户则是中侍奉其中一位圣女的头目;那么商氏所侍奉的…… 李密茅塞顿开,不由得叫出了声:“是边鸿影!” “什么红影?”元海勋不明白她叫的是什么。 李密所顿悟的,自然不仅仅是商氏一门侍奉的圣女是边鸿影这么浅显明了的事情,她还悟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首先,边鸿影绝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被人胁迫充当圣女,而后逃出天极教的;其次,她的确遭同门追杀,只不过追杀她的同门与她并不是一伙;再次,九弦绝非后来推断的那样是安排在边鸿影身边的卧底,而是贴身保护她的金牌护法;然后,白莲教混入旗手卫这么大的事情说要彻查,但商蓉却引导都察院将重心转移到追查万羽堂上,这是典型的转移注意、转嫁矛盾,目的就是要掩护包括自己在内的另一批潜伏进朝廷机构的天极教教众,即便此举会同时保护了其他并非支持边鸿影的同门,也是值得的,因为同门终归是同门,天极教的总利益至上;最后,前一条有一半是错的,你都追杀我们的圣女了,我们还有必要保护你,却不是把你们一股脑全部揭穿吗?反正暴露的是你们。 所以,李密最终做出了大胆的判断:目前的天极教,有且只有一个圣女,那就是边鸿影,这么说也不准确,天极教的圣女或许还是有很多个的,但已经不包括边鸿影了,因为她现在正是天极教的教主——孔雀大明王。 而这,也与季桓之的推测不谋而合。尽管季桓之仍在昏睡,但他的思维依旧在运转,他不光进行了一番略显复杂的推断,还想起了另一条颇为可疑的东西,并在当天睡醒后告诉了李密:“那一日长安右门射杀旗手卫,阮千户临死前说了一句话:‘好不容易抓到她,我又怎么可能告诉你们她被带到哪儿了?’”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阮千户临死前的这句话,倒更像是替边鸿影洗清嫌疑,表明她的确是被邪教徒胁迫的苦命女子。” 李密问:“我们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吗,阮千户本就是替边鸿影打掩护,为什么又要特地提到他?” 季桓之反问他:“当时在场的人只有三个人,我、商蓉以及朱千户。那你想一想,他为什么要特地说那句话?” 被这么一问,李密陷入了思索:商蓉是天极教教众无疑了,那么阮千户说这句话是为了迷惑季桓之?不、不可能,说句难听的,季桓之精虫上脑,到昨晚上还心心念念边鸿影边美人,加上他就是个穷千户,为了迷惑他?拉倒吧。更不用说——阮千户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而前两个人排除了,剩下的就只有—— “你是说大哥?” 季桓之躺在床上因伤不方便点头,就重重闭了两眼作为代替。 “朱千户是你大哥,可你又有多了解这个大哥呢?” 李密沉默了。朱后山平日里豪气干云,但偶尔言语表情也会异常凝重,给人萧瑟之感。难道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往吗? “其他的我不了解,”季桓之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杀边鸿影的——”他顿了顿道: “正是朱千户。” 【*】孔雀大明王(梵名Mahā-mayūrī-vidyā-rāj?ī),汉译有摩诃摩瑜利罗阇、佛母大孔雀明王等。此尊相传为毗卢遮那佛或释迦牟尼佛的等流身。密号为佛母金刚、护世金刚。 第一七一章 沈阳往事 “你觉得朱千户真的就叫‘朱后山’?”季桓之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李密先是无感,仔细琢磨一下,不禁愣住了:的确,用后山来取名,是不是太过草率了点?既然能叫后山,也就可以叫前山、西山,看大哥像是个官宦人家出来的,官宦人家起名怎么可能这么随便? 季桓之说:“人取化名有两种,一种是随心所欲,编一个和过去毫无瓜葛的名字,另一种则是将自己的过去隐藏其中,却又不让人一眼看出来。”说着,他瞥了眼李密身后的一个少年,欲言又止。 李密告诉他,这是总堂主的二郎君元海勋,不是外人,一切但说无妨。 于是季桓之一边推理一边讲:“如果是前一种,那完全无迹可寻,甚至连姓氏都不一定是真的,真名又何从探究?但关键就在于,朱千户的化名是第二种。如果不是边夫人盖有‘滚马岭南’印鉴的那幅画,我还真的猜不出他的真名。” 李密不可置信地问:“你知道大哥的真名?” 季桓之吐字清晰地说道:“那副画上有一首情诗,而情诗的笔迹与朱千户的笔迹一模一样。朱千户的名讳并不叫朱后山,而是——朱厚灿。” 厚字,乃是燕王、即后来的成祖家谱“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中的“厚”字,而灿是火字旁,正好是按五行相生排序,厚字辈的人名字中第三个字所需的部首。朱后山,即是当今皇帝的叔公,沈阳侯朱厚灿。 李密听完解释,张口结舌,许久说不出话来:难怪大哥都能和司礼监的人相处甚欢,原来他竟然是堂堂的皇叔公、曾经的沈阳侯朱厚灿!这件事对她的震撼,不亚于与季桓之不谋而合,推断出边鸿影乃是白莲教天极教派教主孔雀大明王。 她心说:往后再见到大哥,我该怎么称呼他为好?见了面,问候的方式难道应当改为跪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沈阳侯,本来应该在八年前就死了。传说万历十三年时,蒙古泰宁部入侵辽东,当地的一名爵爷串通外敌,杀死守将,放蒙古人进入沈阳,任其烧杀抢掠。后来李成梁击退泰宁部,这名爵爷也因通敌大罪而被处斩。难道那名爵爷就是大哥、所谓的沈阳侯朱厚灿?否则大哥也不可能改名换姓,去镇抚司当差。 不、大哥绝不可能做出通敌一事。李密坚信大哥绝非卖国之人,沈阳陷落必定另有原因。 而将所有的信息串联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窥探到了真相。 白莲教在辽东的教派天极教于万历十三年被剿灭,之后不久便发生了蒙古入侵、沈阳陷落一事,接着便是沈阳侯遭劫,假死逃生。那么,沈阳侯通敌卖国一事,很有可能就是天极教残余教众对他进行的报复,而天极教的覆灭,必然与沈阳侯有关。 由此,不妨进行大胆的逆推: 作为天极圣女的边鸿影为了某种目的,设计在滚马岭与沈阳侯朱厚灿“巧遇”,二人仅仅半日就陷入热恋,沈阳侯寻遍辽东才将边氏娶到。二人相处数年,丈夫一直没有发现妻子的秘密。而就在这时,令官府颇为头疼的天极教刚好露出破绽,沈阳侯帮助辽东总兵李成梁一同将该邪教清剿,并擒杀其教主。而顺位继任为孔雀大明王的边氏得知此事怒不可遏,遂借泰宁部入侵一事报复沈阳侯,害得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之后,沈阳侯朱厚灿便化名为辽东良家子朱后山,进入专事刑侦的北镇抚司任职,步步晋升,一心只为找到边氏,进行复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大哥还真的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呀。李密暗暗感叹,同时也对一直背负着痛苦回忆、却仍装作豪迈爽朗的大哥产生了一丝怜惜。 但她并没有感慨太长时间,因为季桓之提醒她:“眼下还有亟待处理的敌人。” 季桓之所说的亟待处理的敌人,就是六扇门青衣巡检商蓉了。 “天极教意图颠覆另说,但他们一直在窃取我万羽堂的至宝,还引导朝廷剿灭我组织,这就无法忍受了。”季桓之谈及万羽堂的措辞已经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他潜意识中开始逐渐接受自己身为万羽堂成员的事实,因为他通过这两年的经历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单枪匹马出来混是不靠谱的,攀龙附凤又没有权贵看得上自己这个穷小子,既然如此,还不如将主动接纳自己、而且待遇还过得去——一上来就让自己当门主的万羽堂作为自己的靠山,全天下几万堂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他继续说道:“边鸿影狡诈多端,还擅长魅惑之术,非一般手段能对付得了她。要想真正将天极教这个魔教毁灭,得先翦其羽翼,所以,商氏一门必须要除。” 除是要除,可商氏一门表面上替都察院做事,是六扇门的人,要除,总归有些投鼠忌器。而且,尤为重要的一点是,对付商氏一门的过程中,绝对不能让都察院的其他人获得关于万羽堂的证据。 元海勋听罢不能理解了,他问季桓之:“季门主,你既要除掉商蓉,我万羽堂却又不方便轻易出手,这如何能做到?” “我们不出手,就找别的人动手。”这句话彻底表明,季桓之并不打算耗费精神去研究计策,设置陷阱什么的,他的想法相当直接,那就是物理超度。而且,负责超度工作的人选他也已经想好了。他反问元海勋:“少主,你可知江湖上什么样的人做事异常隐秘,而且滴水不漏,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元海勋豁然明了:暴雪坊。“但暴雪坊与我万羽堂有数百年仇怨,他们怎么可能帮我们?” 对此,季桓之置之一笑:“他们不会‘帮’我们,但只要我们肯付足够的钱,他们骂着也会替我们做事。” 经这句话提醒,元海勋方才想起来,虽然暴雪坊目前的宗旨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它本质上依然是一个赏金组织,即便是要追求所谓的理想,也不可能饿着肚子去追求,暴雪坊的成员仍然会接受危险但报酬丰厚的任务,只要你给足够的钱,有矛盾算什么?就算你杀了他爹妈,他都会先替你把事情办了,然后再考虑私人恩怨。人家暴雪坊从五代就开始混迹江湖,到现在六百多年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信誉。 但目前仍然存在数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拦在面前: 其一、暴雪坊联系人——不宜外传。 其二、联系方式——暂时保密。 其三、驿站邮报——无可奉告。 其四、组织地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那哪找去?别急,一般人是找不着,官府的人可堵了他们好几回,而其中锦衣卫就曾经多次出动,海捕暴雪坊的头号刺客邵云。如果看过前文的应当知道,世宗皇帝之死,正是由这个名叫邵云的刺客一手策划的。皇帝被暴雪坊的人刺杀,锦衣卫当然要追究很久——追究到底是不太可能的,新皇帝上位了,老皇帝的事能放下也就放下了。 而恰好,去年驿馆案的时候,李密和熊广泰二人在案牍库里找到了关于暴雪坊的资料,事后李密也出于严谨与好奇,翻阅了很多卷宗,对暴雪坊这个组织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所以,李密表示:“我知道怎么找到他们。” 元海勋大喜过望:“此事由表姐去办,那再好不过了。” 李密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说完,她忽然眉头一蹙,疾步走到门口,猛地打开房门,将一人拎了进来,喝道:“你在偷听什——冯二郎?” “我讲清楚了,我可啥个事体都没听见啊。”被李密拎进来的恰好是此间的小主人冯梦龙。冯梦龙天生好奇心就重,见先有一男一女来自己家求医,后又见元二郎登门,明摆着来找前面的男女,接着再看他们一起进屋,不知在讲些什么,于是悄悄扒在门口偷听,想不到竟听得了许多令人震悚的秘密。 元海勋当即说道:“他必定偷听到了许多机密,莫不如——”说着,他拿手做了个往下切的动作。 如果真按元海勋的来,怕是往后就只有二拍、没有三言了。 “别胡来,”李密道,“虽是陈郎中救治了季兄弟,但冯郎中一家同样算是我们的恩人,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那表姐你讲该怎么办?” 看着已经以为自己要被宰,吓成一滩泥,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啥个也没听到冯梦龙,李密再三考虑,最终给出一个解决办法: “拉他入伙。” 李密或许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略馊的办法,无意间将万羽堂成员的平均文化水平,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第一七二章 运河风波 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已经在苏州待了许久,却依然没有任何收获的商蓉已经愈发坐不住了。这一日的清晨,她早早就在客房醒来——当然不是最初的客房,自从意识到投宿的客栈店家有问题后,她就立刻换了一家店——开始为往后做打算: 元半城元氏家族是查过了,可所谓的万羽堂,连根毛都没见着。而提供了情报的季桓之人间蒸发,不知道去了哪里,看样子他的真的是随便糊弄了我一番、逃之夭夭了。而朝廷又在严查我白莲教,如果不能成功将注意力转移到万羽堂上,对大明王恐怕不利。 商蓉愁眉不展,她嘱咐暗中跟随、之后去元家庄院搜查的那帮都察院差人,连月没有收获,也都满腹牢骚,时有怨言,这令她相当苦恼。 烦闷之下,她推开客房窗户,看着紧邻房屋、已然解冻的穿城而过的小河,排解一下抑塞的心情。 而就在商蓉刚刚打开窗户,伴着料峭的春风,扑棱扑棱飞进来一只白鸽,令她顿时觉得无比清爽,连七窍都贯通了。 商蓉立刻打开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抽出字条一看,原来是她的上级命她去运河上见面。她忙在字条背面作出回复,将信鸽重新放飞,随后整束衣装,提上佩剑下楼,出了客栈。因为京杭运河环绕苏州城而过,城中有不少水道可以通往运河,所以商蓉直接找城内小河上的独木舟,托船家将自己带去目的地。 目的地是运河上的另一艘船,与其他客船大小尺寸及外观并无太大区别,只有船首插了一面三角形的镶边蓝旗,以示区别。 商蓉坐着独木舟到达出城运河河面,顺利找到了那艘正沿着河岸不紧不慢行驶的客船。 商蓉刚一上船,船首三角旗就撤下。她走入舱内,看见里面的人,慌忙单膝跪地拜道:“属下不知教主亲临,略有怠慢,还望恕罪。” “起来吧。”成年女子的声音说。 商蓉方才站起身,目视面前悠然侧身躺在榻板上的边鸿影。 “找到万羽堂的总堂了吗?”边鸿影问。 “属下特地派人搜查过元氏庄院,但一无所获。”商蓉回答。她的这句话表明,搜查元氏庄院,是她一早就谋划好的,和季桓之是否会失踪并无关联。 “意料之中。”边鸿影淡然道:“况且狡兔三窟,即便真能找到总堂所在,也未必能让都察院得到想要的证据。你在苏州已有数月,实在不行,就回去吧。” 商蓉以为自己令教主失望,又忙再次跪倒,说:“请教主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嗐,我不是那个意思。”边鸿影语气轻松、音声温和,像是在宽慰她说:“这又不是急于求成的事情,我们人手有限,还不如拿这有限的人手去做一些更能见效果的事。” 商蓉试探着问:“比方说?” “比方说嘛,呃……”边鸿影歪着头看着天花板,好像也需要想一阵子,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底。事实上,正是她这种天生的人畜无害的容貌,外加明明聪明绝顶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摆出痴傻呆愣的模样,才能够一度迷惑所有见过她的人。 边鸿影装模作样地想着,船体忽然猛烈晃动了一下,令舱内人一惊。 “怎么回事?”一名船员赶忙走到甲板上,询问舱外。 “不知道啊,突然就晃了一下。” 里头边鸿影冲商蓉使个眼色:“去看看。” 商蓉也走到外面,扶着侧舷栏杆朝船帮下面打量,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周围航船与自己所在的客船都保持着一定距离,船舷也没有破损,不像是被别的船撞到。 “会不会是江豚撞到船底了?”她问拿篙的船工。 运河与长江相同,江豚顺着水道游入运河也是有可能的。那船工用手里的长篙往水下捅了捅,并未找到江豚的踪迹。 “兴许是别的大鱼吧。”船工这么说着,其实心里也没底,出了偶尔会游入运河的江豚外,还能有什么大鱼会撞船底? 二人找了一圈,决定去另一侧打量打量。 然而就在他们掉头的一瞬间,船帮旁的江面猛然凸起,哗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蹦到了甲板上。 商蓉立即回身,本能地掣刃在手,严阵以待。而当看清蹦上船的是什么之后,她觉得自己拔剑的行为是正确的,因为上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须发花白,看样子约有五十岁,而女的身材娇小,模样稚嫩,乍看不过十四五,二人浑身湿透,也看不出衣服究竟是什么颜色。 “你们是什么人?”商蓉拿剑指着那看起来更有威胁的老年男子问。 “我们没有恶意——”老者说到一半,看见商蓉身上的青衣及脚上的厚底皂靴,明白她是官府里的人,顿时止住了言语。 “速速如实到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商蓉右臂轻轻一抖,一股力道直达剑尖,发出清亮的剑鸣声。 老者直视长剑,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怯意。但旁边少女撑着甲板咳嗽呕吐的动静,令他分神。 商蓉因为教主在船上,担心她的安危,反应有些过激,见老人分神,旋即一剑冲他斜劈过去。 哪知老人只是侧身一让,同时探出左手,仅用拇指与食指按住长剑两面剑脊,就死死钳住了宝剑。 而商蓉见佩剑被控住,试图将剑抽回,可她无论怎么使劲,就是死活扥不回来。用了好一番力气后,她终于放弃,因为她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老人,绝不是寻常之辈。 老人仿佛懂得读心,知道商蓉敌意减弱,遂松开二指,关心起了与他一同上船的、现在正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是你闺女?”商蓉知道老人不好对付,干脆收起剑问他。 老人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边刚上船时的话:“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官府逼迫甚紧,无奈潜游过来,闺女她气息耗尽,加上河水冰冷刺骨,老夫担心她撑不住,才被迫冲撞了你们,还望恕罪。” “被官府逼迫甚紧?”商蓉听出不对劲来,正想追问,船尾一名教众赶过来,说后面有一艘官船正快速朝这边驶来,上面有不少官差衙役。 老人告诉他们:“那是山阳县的捕快,是来追捕老夫和老夫女儿的。” 商蓉考虑到教主也在船上,山阳县官船在运河上追人,必定要盘查往来船舶,万一发现教主,怕是平添麻烦。于是她走入舱内,趁着官船尚在盘查另一艘船的工夫,将老人和少女上船避难的事情告诉边鸿影,并请示对策。 边鸿影走下榻板,到舱门口朝外瞄了一眼那对父女,或许是看见湿身少女虚弱可怜的样子,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决定放父女进来暂时躲避,同时让商蓉拿出六扇门巡检的身份以应付山阳县官差。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山阳县衙的快艇靠到他们所在的客船旁,说是官府正在追捕逃犯,要登船搜查。 “我们船上不可能有逃犯,查下一艘吧。”商蓉直接回复这样一句。 “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指挥官差?”快艇上的衙役牙龇目裂,凶恶至极。 商蓉冷笑一声,道:“我指挥的官差多了去了。”说着,她摘下腰牌,举在手中朝衙役展示。 衙役中有识字的,看清楚腰牌上竟然有都察院的字样,心想都察院的差人里有女人吗?起初他很是怀疑,但又看商蓉的装束与京师的捕头没什么两样,忽然记起来六扇门有两名鼎鼎大名的女捕头,或许眼前的女子就是其中之一。这名衙役背上发了阵冷汗,忙改换了一副面目,拱手赔笑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是六扇门的——” “嘘——”商蓉故意竖起左手食指贴在嘴唇上,说:“知道就行了,本官正在办案,我们互不干涉。” 衙役表示明白,说了句:“望大人赎罪。”便坐回艇中,继续向下游驶去,盘查其他船只了。 打发走了山阳县县衙的人,商蓉回到舱内汇报。 而边鸿影正在询问老人是犯了什么事才受官府追捕的。 “杀人。”老头的回答十分简洁。 “杀人?”边鸿影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并未看见老人仅用两根指头就控住商蓉长剑的场景,颇有些讶异,问:“几个?” “十七个——”老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还有三条恶犬。” 边鸿影愣的下巴都要掉了。 老人见她像是不太相信,便稍微详细地解释了一通:“五天前,山阳县的恶霸因为垂涎老夫的女人,趁老夫不在家的时候,带着一帮混混骚扰我女儿,并强迫女儿嫁给他,说不然就要杀了老夫。他们闹了一通,因为女儿以死相逼才未能得逞。老夫回家后,女儿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心中不忿,便于当晚提着菜刀去了恶霸家里,将他一家老小以及管家等恶奴十七口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一人活口。至于那三条恶犬,则是因为老夫杀完人后,临出门时它们还敢冲老夫吠叫,老夫怒意未消,一气斩杀的。” 边鸿影听完,因为老头用平淡到瘆人的语气讲述杀人的经历,不禁缩在榻板上抱紧了自己的双臂颤了颤。接着她仿佛又发现了不太合理的地方:“不对啊,你杀了那恶霸一家,连狗都不饶,怎么偏偏又绕了那恶霸本人?” 老头嘿嘿一笑,脸部好像裂开,从皱纹里泄出几缕杀气:“那恶霸要强娶我女儿,是以老夫的命为要挟,又没说要杀我闺女,所以老夫也只是杀他家里人,并不杀他本人了。” “啊?那他日后找你报仇怎么办?” “他有种就尽管来呗。” 第一七三章 秘坊前辈 话说商蓉在运河客船上见到教主、孔雀大明王边鸿影,正准备接受其指示的时候,船上来了不速之客,一问之下,竟然是在淮安府山阳县杀了十七个人的在逃凶犯。 商蓉听罢老头的叙述,挑明了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不相信,一个普通的老者,能靠一把菜刀就血洗在横行乡里的一户恶霸家。” 面对询问,老人沉默不语。 看见老人的女儿浑身湿透,冻得发抖,边鸿影出于怜惜,命人找来干净衣服给她换上,而恰好是这个举动打破了僵局。 商蓉连番询问,老人考虑再三,或许是出于感激,最终还是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曾经的身份:“老夫本是暴雪坊的一名点检,十六年前因为爱上后来成为我发妻的女人,金盆洗手隐退江湖。” 这么一说边鸿影和商蓉就明白了:老人为了一个女人远离是非纷争,过起了男耕女织的逍遥小日子,二人有了个女儿,老人自然最宝贝这个闺女,容不得她受欺负,所以在恶霸威胁女儿之后,才激起了沉睡许久的热血,悍然杀人。 等一下,好像哪里有问题—— “你曾经是暴雪坊的人?”商蓉惊问。 老人似乎很不愿提起暴雪坊三个字,只是勉强点了下头。 暴雪坊这个组织十分隐秘,行事手段又狠辣残忍,而成员在组织中的生活环境也异常残酷,成天把脑袋挂在腰上不说,还要处处受到上级的监视与管控。虽说每完成一个任务都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真金白银任由挥霍,但如果某个成员厌倦了这种生活,想要脱离组织,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其他不谈,想退出暴雪坊,首先就要支付高昂的隐退费用,而这笔费用往往是该成员过去获得的所有报酬的八成到九成,如果支付不起,就得继续在组织中做事,直到凑齐费用,而如果继续做事,那么新得的报酬则也要计算进去,就会陷入一个死循环,老死在组织中;当然,面对这种问题,组织也给出了另一种解决办法,而这个办法就是自废武功,如果某成员支付不起所有的隐退费用,只要自废武功,就可以视为弥补了所有缺漏。 其实这种残忍的隐退方式也极大程度地保证了组织的安全,因为如果是第一种能够支付得起所有酬金的人,说明此人必定极其自律,从不滥用钱财,这种人相当有原则,基本上不可能在隐退后反过来举报给自己提供半辈子饭碗的暴雪坊;而第二种自废武功的,由于没有了丝毫功力,为自己的性命考虑,也不敢轻易背叛组织。 而通过老人自己的叙述来看,他属于第一种,是个极其自律且很有原则的人,因此,他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过去在暴雪坊中的讳名是什么。 “要称呼我,就叫我无名吧。” 无名?怎么是个人都喜欢别人叫自己无名,难道你老婆和女儿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吗?边鸿影寻思道:话说回来,他的老婆女儿平时还真的不会直呼其名,而既然是人家的请求,就给老头一点面子,让叫他无名就叫他无名吧。 无名又道:“老夫与女儿受官府追捕,若不是几位大娘子相助,女儿她怕是有危险。老夫不喜欢欠人情,几位若有什么事需要老夫帮忙,不妨现在就说出来,我帮你们做了,免得我心里老当一桩生意惦记着。” 商蓉见过不少江湖人,可像无名这么说话的江湖人,还是头一遭遇见,什么话都扒开来不加修饰地摆在面前讲,总归让她觉得不太舒服,好像欠这老头什么一样。 边鸿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对老人道:“无名前辈,可别这么见外。您都说自己与您的女儿正在避难,现在无处可去,倒不如先在奴家的船上待几天,等风声过去再另寻别处安身也不迟。” 无名或许觉得言之有理,考虑稍许后欣然同意。接着,他礼貌性地问船上众人的名讳,众人分别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不再赘述。 而客船在初解冻的运河上行驶,湿寒是自然的,边鸿影叫人从底舱搬来好酒,招待无名的同时顺便也给自己人暖和暖和。 不知怎的,一见到了酒,无名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斟满一杯又一杯,接连饮下,很快嫌酒杯小不得劲,他又讨了只碗,继续大口猛干,丝毫不见醉意。 有船工见他敞怀牛饮,看得愣了,也是出于好意,稍微劝了两句:“老人家,您上了年纪,酒还是少喝些为好。” “酒?”无名轻蔑一笑,道:“在我眼里,点不着的那都不算酒。”说着,他又喝下满满一碗。喝到兴起,无名又拿了只碗,盛满之后往闺女面前一推,命令道:“喝!” 商蓉见状,劝道:“小女孩家的,不太好吧?” 无名却道:“怕什么?她又不是寻常的小女孩,她可是我的闺女。” 而那小娘子倒真的完全不惧,拿起碗咕咚咕咚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擦擦嘴放下碗,还用怯生生的眼神偷眼瞥着周围的陌生人。 边鸿影看得呆了,良久她才有空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的小酒杯,心说:虽说那种不是特别好的酒,但你当水来喝,我也是有点承受不起啊。于是她忙叫人再拿出各类肉品素菜,宁愿这一老一小多吃些干的,也别再继续喝下去了。 而无名父女的胃就像无底洞,任凭多少食物也填不满,两人闷头吃喝,偶尔无名抬起头回两句话应声,而后继续埋头用餐。 其他人见父女二人吃得这么开心,也胃口大开。一船的人就这么从晌午一直吃到了傍晚。当然,大部分酒菜还是无名父女消耗掉的,其他人多是吃一会儿歇一会儿。 商蓉撑得难受,走到舱外,一看外面已经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数点星辰与苏州城的城墙上的灯笼火光能提供微弱的照明,她方觉时候已晚,自己耽误了回城。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在城里数月,半点发现也没有,可她就担心刚好自己不在的时候,衙役们有重大事项要向她汇报,而自己未能及时赶到耽误了事情,因此这会儿商蓉是忧心忡忡,坐立难安。 而就在商蓉站在船首焦心的时候,平静的河面再次陡然凸起,但并无早上无名登船时那样有哗啦的水声,静悄悄地,一根绳索就如大扁颈蛇一样从水里突然射出,缠住了她的脖子。 商蓉顿时感到不妙,惊悚之余赶紧拔剑试图削断颈前绳索,然而她的手刚伸向腰间剑柄,另一根绳索就及时赶到,缠住了她的手腕,接着,两根绳索紧紧箍住她的脖子与手腕,将她往水里拉扯,就如钓鱼一样,只不过被钓的反而是水面之上的人。 商蓉自觉坚持不了多久,想要呼救,可颈间绳索已经将她勒得窒息,别说呼救了,连声咳嗽都发不出来。而舱里的人还在吃喝谈笑,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船首的商蓉正命悬一线。 第一七四章 水中鬼魅 话说运河客船上,商蓉站在船首考虑公事的时候,突然水下射出两股鬼魅一样的绳索将她缠住,将她往运河里拉扯。商蓉自觉坚持不了多久,想要呼救,可颈间绳索已经将她勒得窒息,别说呼救了,连声咳嗽都发不出来。而舱里的人还在吃喝谈笑,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船首发生了什么。 而就在她被勒得窒息翻白眼,命悬一线的时候,颈间绳索突然松了,大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气灌入口鼻,令她霎时清醒。待她察看究竟怎么一回事时,无名却已立在了她的身旁。 “前辈。” 可无名没工夫跟商蓉讲话,他左手一挥,削断另一根绳索,随即丢下长剑,两手攥住绳子,气息下行,使出霸王崩山劲,与水下对手角力。相持片刻之后,无名暴喝一声,双臂一扬,竟生生拽上来一个紫衣蒙面水鬼。 那水鬼摔在舱顶又滚下来,顺势单膝跪好,手上已经丢了绳子,换成了两把二尺长的短刀。 商蓉本能地想要拔剑,却没抓到剑柄,这才意识到无名适才是用她的佩剑帮她解围的。 “你是什么人?”舱内一名船工质问水鬼。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船工知道能让无名老前辈出手的必定不是泛泛之辈,因而也只敢待在较为安全的地方虚张声势。 水鬼没有理那船工,他死死盯着商蓉和挡在商蓉身前的老头,仿佛船上就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已。 三人两边对峙片刻后,水鬼先后掷出短刀,接着商蓉与无名招架的时机,他再度丢出两根绳索,不过这两根绳索上钉了铁蒺藜,一丢出去就抽坏了二人外套,随即就将二人躯干捆住。 但商蓉佩剑乃天下第一宝器绝世棠溪,她舞动剑花,就轻易将蒺藜绳索削断成了一截截,散落在甲板上。 水鬼的两眼一瞪,显然是惊到了,他没有二话,直接跳入了运河,显然是像脱身。 然而无名卸下缠绕在身上的蒺藜绳索后朝水鬼跳船方向迅速一丢,接着猛一使劲,就听“咚”的一声闷响,船体摇晃了几下。待船体稳定,无名才不慌不忙地收回绳索,再一看,绳子另一头正捆在水鬼的一只脚上,而水鬼伏在甲板,已然晕厥,显然是被撞昏的。 商蓉见水鬼已经没有了抵抗能力,便走到旁边单膝蹲下检查水鬼,同时自言自语:“他究竟是什么人?” “川影。”无名说了两个字。 商蓉转头问他:“前辈认识此人?” “川影的徒弟。”无名补充说明:“蒺藜绳索,我不会记错,是暴雪坊点检川影的拿手武器。而这名水鬼个头比川影更高一些,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他的弟子。” 商蓉听他说暴雪坊点检,顿时意识到有人暗中想谋害自己,否则怎么可能会有熟悉水性的暴雪坊高手在水下潜伏,突然袭击自己呢?商蓉又看了眼水鬼,心说:等你醒了让我好好讯问讯问。 然而无名似乎有别的想法,他捡起之前水鬼掷出用以掩护的两把短刀,走到水鬼跟前,将一把刀反握就要刺向此人胸膛。 商蓉见状连忙抓住柄头往上扥,令无名一时不能刺下。 “前辈你要做什么?”商蓉问。 “当然是杀了他。”无名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显然是对商蓉不能理解自己这么明显的举动略有不满。 “为何?” “不杀了他,等他起来再杀你吗?”无名解释说:“如果现在不杀他,等他醒来缓过劲,必然又要出手,即便不出手,也会设法逃脱,日后还会来找你,平添麻烦。暴雪坊的人在完成雇主的委托之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是继续完成雇主给他的委托,要么就是死。” 商蓉几乎忘了,无名前辈在十几年前,可是天天都干着这样的营生。 “平常,我们都说自己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别的什么;而在暴雪坊李,我们首先是工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无名说罢,一刀刺穿了水鬼的心脏,随后将其尸体丢入了运河。 舱内的边鸿影隔着舱门看着这一幕,忙以袖掩面,等无名收拾完了,才出来慰问。她问商蓉:“你觉得会是什么人雇凶暗算你?” 其实真要仔细想,商蓉当六扇门青衣巡检也有近三年,江湖上的仇人也是有几个的,但在此之外有一个问题是:暴雪坊的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她回想了一下,打今天早晨出门,坐独木舟来运河,上了客船后再遇到的陌生人,除了无名父女,就只有官府快艇上的衙役了;而那帮衙役是从山阳县下来的,可以视作是无关紧要的路人;那么,值得怀疑的对象,就只有驾驶独木舟的船家了。 “我打出门就被人盯上了——”商蓉又说:“不,应当说我一直就被人盯着。教主——”她说完“教主”二字赶紧住口,因为无名父女在旁。 “什么教主?”无名的女儿好奇地看着边鸿影。 “是鲛珠,我的小名。”边鸿影笑道。 “那我可以叫你鲛珠吗?”小女孩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地问她。 边鸿影半弯着腰摸着女孩的脸颊,笑得十分自然:“当然可以啊,不过只有我的好姐妹才可以这么叫我,你要想喊我的小名,除非认我作姐姐。” “好的,鲛珠姐姐。”女孩道:“鲛珠姐姐,我还没谢谢你送我衣服呢,你给我的衣服好看又暖和。” “喜欢的话,姐姐再多送你几件。”边鸿影看着少女,仿佛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眼神中满是宠溺。 一场风波告一段落,边鸿影等人重新回了船舱里。而商蓉习惯性地检查船首与暴雪坊搏斗的一片区域,一边想着能发现些什么,一边是想等无名父女休息,自己才能和边鸿影谈一些不方便让外人听的事。 然而就在商蓉检查散落在甲板上的蒺藜绳索时,无名也随手拿起一截,云淡风轻地问她:“那位夫人是什么教主?” “啊——”商蓉刚想说“你听错了,是鲛珠”,无名就自己抢过话头道:“别用什么我听错了之类的话打发我。一个都察院的捕头,会跟什么教主待在一起,以姐妹相称?老夫很感兴趣。” “是……”商蓉想着随便找个教糊弄一下。 而无名却又兀自边寻思边说:“不论是儒释道,还是回教、景教,都没有听说过女人当教主的。除了那些大教以外,妇人能在教中有相当地位的,只有明教和白莲教了。边夫人是哪一个教?” 商蓉这才意识到,无名尽管远离江湖纷争十数年,但过去的经验还是有的,一点点伪装根本瞒不住他的法眼,更何况他又曾经是暴雪坊点检,搞不好还是当年天下头号刺客邵云的座下弟子,还能看不出后辈的把戏? 商蓉既不想得罪前辈,尤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眼睛还不会干的前辈,又不希望教主陷入险境,她考虑再三,忽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于是决定如实相告:“实不相瞒,边夫人乃是白莲教天极教派教主孔雀大明王。教主她原本在关外讲经,传道渡人,却被辽东都司视作宣扬邪法,一再打压,迫不得已,教主才率残存教众流入关内避难。然而朝廷仍然苦苦相逼,从去年年底开始,还出动大批厂卫搜捕我教众。而在下恰好在都察院任职,所以才能为教主提供消息,帮助她躲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方才暴雪坊的人竟然能在运河里对在下出手,看来我的行踪一直被人监视。如果只是普通的私人恩怨倒还好,万一有人知道我上这艘船是和天极教教主见面,恐怕……”商蓉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那不正好吗?” “什么正好?” “正好给我机会还你们人情了。”无名说道:“既然你担心你教主的安危,尽管老夫年老力衰,但还是有两下子的。如果商捕头相信老夫的话,我可以保护边夫人一段时间,直到她摆脱了暗中跟踪你们的眼线。” 商蓉闻言欣喜道:“如果是前辈愿意帮忙,那再好不过了——”紧接着她又有些诧异:我只是提到自己姓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透露,你怎么就突然叫起我商捕头来了呢? 无名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直言不讳地解释:“你脚上穿的是厚底皂靴,腰上一块都察院的牌子,再明显不过了。而你的佩剑今日我已见识过两回,这把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乃是绝世棠溪。我想,令尊的名讳一定是商绪吧?” 商蓉愣住了:“前辈认识家父?” 不错,商蓉父亲的名字的确是商绪,当年关外第一剑客商绪。 面对商蓉的疑问,无名仰头轻声一笑,接着忽又低头发出一声叹息,说:“岂止是认识啊。” 第一七五章 路必拾遗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季桓之自从被元海灵崩了两发到现在,也从冯其盛冯郎中家搬到了条件更好的元氏庄院中,没有一百天也有大半,基本上已经可以下地自如活动,不需要别人的协助了。不过他总要考虑再三,并尽量避开一个人才敢走到天井里散步,而这个要避开的人正是请他吃枪子,害得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的元三娘子元海灵。 第一,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十分好面子的孩子。她崩了你两枪,确实是她的不对,但她怎么能承认自己是不对的呢?再说第二条,你的确舍命来到庄院,告诉万羽堂都察院要派人来搜查,可完整的话并不是你讲的啊,而是李密在分析整理后告诉大伙的,再者说了你都是“舍命”过来的,给你两枪又能怎么了,你不是还没死吗?便宜你了还! 总之,元海灵拒绝承认自己差点误杀了季桓之,反而还强撑面子,继续认定季桓之是万羽堂的叛徒,帮他养伤留他狗命,仅仅是因为他或许仍然还有稍微那么一丝的一点点的利用价值而已。当然,事实上元海灵对于季桓之的厌恶仅仅在于当初在地下监牢里,她捅了对方一刀,被反推了一把撞在了栏杆上,稍微疼了那么一小下子。 这一日,季桓之听庄院里的人讲元海灵进县城玩了,又隔着窗户瞅准院子里的确没有那个令他闻之而心颤的妙龄女声,方才拄着拐走出来。 而他出了厢房,在廊檐下走着,路过一个拐角时遇上了元二郎元海勋。 元海勋问候道:“季门主最近恢复得怎么样了?” 季桓之称谢道:“托总堂主和二郎君你们的洪福,已经差不多了。” 元海勋来了一句:“喔,既然差不多了,那你该回去了吧。” 对于元氏家族的门风,季桓之在庄院里已经见识了不少,早就见怪不怪了,对于这种直接挑明了逐客的话,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吃住在人家家里,还要占用一两个仆人,这么长时间了,他也有点过意不去。 然而元海勋下面的话却表明他不是逐客那么简单:“线人来报,都察院捕头商蓉已经吩咐人马陆续撤走了,估计她本人也不日将离开苏州,返回京师。我们北直隶分堂被灭,现在在京师里的弟兄就只有探风门的正副门主,也就是季兄弟你和李表姐二人了。你们二人责任重大,还望季兄弟不要懈怠。” 季桓之听懂了话里意思:自己现在吃穿用度等等方面,均有万羽堂出资补贴,那么拿薪酬自然就要办事,吃白饭可不行。只不过:“我们两人,元二郎的意思是——” “就是我也该回去当我的总旗了。”伴随着脚步声,已经重新扮好男装,粘上了新版假胡子的李密走到了二人跟前。 季桓之看着李密那与初次相见并无两样的形象,恍惚间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说实话,他挺不喜欢李密的这副装扮,尤其是男装后,那股说不上来的类似于趾高气扬、抑或是清高不屑的气场,令他有点不适。季桓之心想,如果李密真是个男的,那自己一定会十分讨厌他吧?季桓之思索着这些的同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万羽堂四大家族那么多人,什么人去不好,为什么偏偏让你去镇抚司?直接找一名合适的男子不是更方便吗?” 该问题一出,元海勋和李密竟都苦笑摇头。 元海勋回答道:“季门主或许知道,探风门原本也是有不少人的,只可惜其他人都被‘淘汰’了,表姐她有不凡的易容伪装本领,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也就是说,并不是以通常眼光来看合适的就是最好的,只有经过时间的考验,留下来的才是最优秀的。 季桓之明白,干这行真的是有生命危险,但自己已经彻底登上了“贼船”,像过去那种留一只脚在岸上的情况也不存在了,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先不说那些了,”元海勋道,“季门主请随我来。” 季桓之跟着元海勋和李密二人走到后院,顺着卵石小道,绕过假山鱼池,走到一栋精致的小楼前。 “这里是?” “季门主进来便知。”元海勋说话的同时打开了一楼房门。 季桓之还未看清里头,就忽然感觉迎面扑来一阵肃杀之气,令他不寒而栗,待定睛观瞧,看见屋里阵阵寒光,他才明白,这栋小楼是庄院内的兵器阁。 走入屋里,元海勋先从右手边的木案上拿起两把二连发簧轮手枪及一杆西洋手臼炮,先后递给季桓之:“这是叔叔留给你的遗物,现在物归原主。” 季桓之接过来拿在手里握好,心中百感交集:元道奇,是他的上级,严格来说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最后却因为自己的糊涂与失误而身首异处,同时还牵连了那么多素未谋面的堂中弟兄。他暗暗立誓:天极教,我一定会剿灭你们,替元堂主报仇。 交还了三件火器,元海勋又伸手示意:“听说季门主的佩刀被商蓉的绝世棠溪剑斩断,此兵器阁中收纳了不少历代名器,长刀短刀、奇门暗器皆有,季门主可从中任意挑选——一件。” 亏的有最后四个字,不然季桓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元家人怎么可能那么慷慨,任意挑选?我说全带走怎么办?当然一般人听到“任意挑选”,不用多解释,也肯定明白是选一件差不多的,通常没有人那么厚脸皮。而作为没捡到钱就算丢的元氏家族的元海勋,补充说明仅仅可以赠予“一件”,也是十分自然的。 一件就一件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厚的脸皮跟你多要。季桓之拿眼从外侧往里侧一排打量过去,看得是眼花缭乱,既不清楚每一件兵器的来历,也不知道选哪一个最合适。 李密看出他的心思,便给他一一讲解,又因为季桓之一直是用刀的,所以李密先给他介绍各类宝刀。 第一件,柄和鞘皆是全包珍珠鲛鲨皮,黄铜装具,尽显奢华,拔出刀身,乍一看宛若镜面,稍稍压下角度,流水一样的花纹尽显眼底。 “这把刀乃是唐代神龙年间扬州出身的一位铸剑师打造,乃是镜光研的万层镔铁打造,因为他打造这把刀的时候必须要有伶人在旁奏乐雅歌,所以这把刀便叫做‘邗江乐’。” 再看第二把,也是全包珍珠鲛鲨皮,黄铜装具,刀身直亮的能清楚地照出人脸。 “这把刀刀条乃是折叠镔铁敷土烧刃打造,刀身历经十三道精磨,锋利异常,试斩之时,竟能百胴而斩,且不沾血迹镜面如旧。其利如疾光,故曰‘疾光切’,乃是唐代刀客赵元杰的佩刀。” “过于锋利,我怕他认主。”季桓之摇摇头又看第三把刀。这把刀刀鞘和刀柄皆是沉重的黑檀木制成,柄上包着细密的黑色鱼皮,也是黄铜刀装,拔出刀一看,镜光研的刀身,一个个圆圈似的花纹恰似一只只眼睛在盯着人看,令人不适,而且刀尖形状有些怪异,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一把刀,元海勋过来介绍道:“此因为刃纹不显,花纹又好似眼睛,故曰‘佑麒麟神目’,乃是中唐刀圣于天舜的佩刀,不过后来不知被什么人打断了刀尖,后来便改短了些,成了如今的模样。而且在那之后,此刀流落到契丹人手中,一度成为辽国名将耶律斜轸的武器。不光如此,听老一辈的人说,我元氏先祖还曾经与那持有此刀的斜轸后人有过一段情缘,也不知是真是假。” 季桓之听着元海勋的叙述,连连摇头:“曾经落入异族之手,不知沾染了多少汉人祖先的鲜血,此刀不祥。” 看来看去,季桓之发现,屋里存放的大多是有年头的货,说句实话,不少都称得上是古玩了。季桓之家境贫寒,让他学商蓉那样把一件几百年的老古董带在身上当佩剑,他没有那个底气,而且也替元家人舍不得。 对此,元海勋淡然说道:“它首先是一件兵器,然后才是古玩。而如果一件兵器真的成了古玩,沦为被人观赏的装饰物,那么它也就失去了作为兵器本身的价值。” 季桓之摇摇头道:“话是这么说。二郎君,如果你要是真得到了一把春秋战国的名剑,你真舍得用?” 元海勋先是沉默,随后笑道:“那当然是存起来,等万一真得急需钱的时候再拿出去卖了。” 说笑归说笑,总不能空着手走。不知不觉,季桓之也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沾染了不占便宜等于吃亏的习气,继续在兵器阁中观赏,以图挑选出合适趁手的兵器。在转了一圈,被金属反光闪的都有些头晕目眩后,他走过一处拐角,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驻足欣赏起来。 不需要解说,不需要过多的介绍,他目不转睛地怔着,仿佛此间就只有他和那件宝器。 良久,季桓之开口道:“就是它了。” 第一七六章 名器待主 “就是它了。”季桓之已经选好了心怡的武器。 他口中的“它”,是一柄静静躺在架子上的刀,这柄刀体态狭长,比戚家刀略短,又比一般的雁翎刀要长,刀身地白刃黑,华贵不凡,刀柄以黑色麻布缠绕,柄头雕刻着一朵枯枝牡丹【*】,血红夺目。枯枝牡丹这种花,奇异处甚多。其花瓣能应历法增减,农历闰年十三个月,花开十三瓣,平年十二月,花则十二瓣;放花时节性较强,每年都是谷雨前后三日放花,花信儿准确无误;更堪称奇的是,这花似乎能世事时势,颇具灵性,严冬季节二度放花,枯枝无叶唯花独秀。 元海勋见季桓之选好兵器,称赞道:“季门主好眼光,此乃元末张王手下大将卞元亨【**】的佩刀,名为谷雨。只可惜此刀铸成后不久,张王兵败,卞将军隐退便仓,自那以后,此刀再未被人使用过。” 是卞将军的佩刀啊,卞元亨将军本就是便仓人,在柄头雕上家乡的名品枯枝牡丹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季桓之如是想着,心中又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意,情不自禁吟出了卞元亨的一首诗作:“牡丹本是手亲栽,十度春风九不开。多少繁华零落尽,一枝犹待主人来。” “现在这枝牡丹终于等到它的主人了。”听季桓之随口吟出张王麾下大将的诗句,元海勋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欣赏。对于苏州人来说,张士诚值得他们称道几百年,凡是与张士诚及其统治集团的一切事物,也都值得他们怀念。元海勋认可季桓之成为名刀谷雨的拥有者,伸掌示意道:“季门主,请吧。” 季桓之饱含敬意地冲谷雨刀一颔首,而后两手小心翼翼托起刀身将其取下,随后走到稍微宽敞些的过道中,单手握刀,在侧身地轻轻一甩,竟能听见清亮的“锃”一声,优雅而又悦耳。 “果然是宝刀。”季桓之心满意足地说,随后将谷雨收入鞘中,向元海勋拱手称谢。 “季门主客气了,”元海勋还礼道:“往后,我万羽堂四大家族,还要多多仰仗你呢。” “不敢当、不敢当。”其实季桓之心里明白,万羽堂如今在朝廷中的人就只有自己和李密两个了,仰仗一词并不过分,而既然你们都仰仗我了,往后向你们多要点好处也并不过分——这可是跟你们学的。 只不过,仅仅只有两个人恐怕真的有点悬,别的不说,尽管李密在镇抚司里有校尉力士可以调度,但那些毕竟不是万羽堂的人,如果需要做一些比较特别的事情,总是他们两个亲身上阵,风险未免太大了些,况且季桓之当了两年不受待见的“光杆”千户及一人门主,也急需一两个手下来给自己撑撑场面。因此,他向万羽堂索求的第一个好处,就是讨几个可以用的“喽啰”。 但总堂主元道尊及四大家族其他元老经过讨论,认为北直隶分堂被灭,虽说朝廷误以为分堂便是整个万羽堂,将元道奇当成了大头领,但目前风头并未完全过去,难保都察院的人还要继续追查。因此,几经权衡,众头领们给季桓之指派了非常熟悉京师、足以胜任所负职务的手下一人——真的仅仅一人,而此人正好就是昔日的顺天府分坛坛主来希文。分堂都没了,哪里还有分坛?你就干脆降个级,去探风门做事吧。 来希文心里苦,但嘴上不敢有怨言,因为万羽堂不养闲人,哪怕是一条裤衩、一张草纸,都必须实现它的价值,否则有极大的可能性会被丢掉。反正四大家族没有几千也有几万人,多一副碗筷少一副碗筷,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得到了一名得力的下属——至少是一名在运气上完美无瑕的下属——就他一个人逃回来了,季桓之是十分满意的,因为有时候运气就是实力的全部,别的方面差一点无关紧要,运气一定要加满,这是他通过血泪所得到的教训。不过,仅有一个下属,而探风门却有正副两个门主,你说来希文听谁的?那当然是听李密的,你一个姓季的,不是四大家族中人,仅仅靠着元道奇的赏识当上了门主,纯粹是一个外人;在一家百年老店里,外姓想进入权力中心都是十分困难的,更何况四百年的社团万羽堂了,说白了,你就是一个做工的,而他来希文终究是四大家族的人,凭着辈分、资历等等因素,再不济临了也能混个分堂副堂主,你季桓之终究是一个做事卖命的,他凭什么要听你而不听李密的? 季桓之深知这一点,因此,为了自己的指令能够顺利下达并执行,他觉得有必要自行寻找一名亲近并完全服从自己的手下。而事实上,他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不过在找那个人之前,季桓之还得先离开庄院追上商蓉,随都察院的队伍一同回去,并编造一系列谎话忽悠她,将自己失踪一事蒙混过去。编谎话这种事,季桓之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尽管说辞中仍有一些纰漏,但商蓉心里惦记着教主吩咐的更重要的事情,也就没有太过深究,将季桓之的解释照抄下来,也打算糊弄了事。 然而,回程路上,商蓉还是注意到了季桓之身上多了一把佩刀,一眼看去,就不像是凡品,于是问了几句。 由于二人私下里早已撕破脸皮,互相也知道一些底细,所以季桓之毫不客气地回答她:“你往后会见识到的。” 【*】枯枝牡丹,生于江苏盐城,以便仓出产者为上品,以奇、特、怪、灵著称于世,与琼花、并蒂莲一道被誉为江苏三绝、花中奇葩。顾名思义,牡丹花开之时枝叶枯萎而花朵艳丽。凡读过古典名著李汝珍《镜花缘》的人,均知在盐城古镇便仓,有以奇、特、怪、灵而驰名的枯枝牡丹。从宋末至今,已七百年余年,历经朝代更替,沧桑巨变,经受战火摧残,始终不败。 【*】卞元亨(1330—1419),元末明初人,原籍便仓,自称东溟叟,又号柏门老人。少时膂力过人,曾赤手空拳打死过猛虎。元朝末年至正年间,张士诚起兵反元,卞元亨从张士诚起兵。又因卞元亨是施耐庵的表弟,于是在他的邀请下,施耐庵成为了张士诚的军师。施耐庵与卞元亨友善,而卞元亨是张士诚的部下,因此施耐庵熟悉张士诚统治集团内部的许多情况。《水浒传》中不少人物原型取自张士诚集团,而卞元亨本是便仓一带的武举,曾经一脚踢死过一只老虎,乃是武松的原型。 第一七七章 毫无进展 “里面儿的,你是庞明星?” 东厂诏狱里,一名厂役来到一间许久没有人在意的、栏杆表面都落满灰尘的牢房前,冲里头问道。 躺在里面打盹的,是一个蓬头垢面、花白的须发围了脸庞一圈、好似“白”毛犼的老头。在厂役叫了数声之后,老头方才一骨碌爬起来,抠一抠眼屎,连连应声:“是我、是我,我是明星、庞明星。” “庞明星……”那厂役手里拿着单簿,对照看了看,确认无误后,语气柔和了下来,说:“庞明星,你运气好,有人保你出去了。” “什么,出去?不不不!”庞明星先是不信,待看了厂役手中的文书后,连连摇头,说道:“我都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早就习惯了里面的一砖一石、一锁一链、一刑一枷,也习惯了泔水一样的伙食,突然要赶我走,什么意思嘛?” “那你打算在里面住一辈子?” “难道不行吗?” 厂役也是好笑,世上还有这种奇人?他笑骂道:“你还是快滚吧,咱东厂关着你、占个单间,你这老家伙饭量又大,每年至少也要花个五六两银子,养你二十多年,花的钱也够在大时雍坊典当一间瓦房了,差不多就得了。” 庞明星考虑了一下,换个话题问道:“是什么人保我出去?” 厂役告诉他:“是北镇抚司的季千户。你这老家伙当年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被关了这么久也是自找的。亏的是当今皇上不知道你过去的好事,所以季千户随便花点钱,就能将你保出去了。” “季千户?”庞明星想了想,他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季千户保你出去,可不是单单放了你,他让你到北镇抚司,去他的麾下做事,别忘了去衙门签到。你待会儿洗把澡,可别弄脏了新衣服——给你放这儿了啊。”厂役开了锁,将一套崭新的衣冠递进了门里。 庞明星认出来这一摞是锦衣卫小旗的冠服,不禁百感交集。凭良心讲,他并不是很想穿,因为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两鬓斑白,却还是当一个小旗,尽管比坐牢之前大一级吧——坐牢前是校尉,但糟老头子给人打下手,说出去不好听、丢人。和自己差不多时间进锦衣卫的那些货们,怎么也得混到千户了吧,万一出去后碰上,这老脸还往哪儿搁? 古话说得好,衣食足而知荣辱。庞明星之前还是个赖在诏狱里吃泔水的“老厮”,这会儿刚恢复自由身,就开始挑三拣四、嫌好识歹了。 “罢了,好歹是个吃皇粮的,总比回家种地强。”考虑到自己上了年纪,回老家耕田哪里还耕得动,庞明星沐浴更衣,以一种崭新的面貌走出了东厂的诏狱。 而当庞明星走进已然陌生的镇抚司衙门签到登记,不知该以何种方式面对自己的新生时,却听见衙门里的人在议论一件事,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当听见诸如“十三太保”、“排名”之类的词时,好奇心油然而生,于是他侧耳聆听,过了一会儿就大概了解具体是什么事情了。 原来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非战斗减员,铁万安的小弟、排名最末的总旗靳友超,在等到晋升的日子来临之前,嗝屁潮凉见太阳了。据说靳友超仅仅是因为半夜里起来撒尿,少披了一件外衣,结果寒气进了脏腑,不到十天工夫就没了,引人扼腕叹息。不过靳友超无意间也达成了一个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成就,那就是成为十三太保里唯一一个死在床上的。 而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少了一个人之后,大伙关心的竟然是怎么再把人数凑齐了,毕竟这是一个名驰北直隶内外的官方团伙。而经过讨论,大伙认为,来了快两年的季千户应当可以被提进去,不过这样一来,按照职级优先的原则,从第五位副千户豫修楷开始到第十二位的汪德隆汪总旗,排位反而下降了,不知道那八位内心感受如何。 此外,比八位内心感受更值得探究的一点是:靳友超意外因病而亡,那么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除了从不拉帮结派的镇抚使陆轩外的四集团里,原本实力就是最弱的铁万安一派变得更弱了;而朱后山三兄弟因为有了季桓之的加入变得更强了,此消彼长之下,另外三个集团势力都会遭到削弱,而受影响最为明显的,则是与指挥同知史世用有关联的孔定邦、邓秉忠、郑士元一派,那么,为了共同压制朱后山一系,铁系是否会与孔系暗地里联合呢?况且铁万安与孔定邦本来关系就很平常——平常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代表着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嫌隙,合作起来必定相当愉快吧? 关心这些有什么用?反正跟我又没关系。庞明星明明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却又这样告诉自己,径自走入了堂内。 他刚一进门,就嗅到一股烟草味,不光如此,一轮圆圆的烟圈朝门口飘来,变得越来越大的同时也越来越稀薄。 堂内一个拿着烟斗,看起来像是百户的虬须大汉,正将脚放在桌上,身子在椅中往后一倒,正好靠在墙壁,形成近似于躺的姿势,一边抽着吕宋烟,一边问另一张桌子后的一名年轻人:“你真的挨了两铳?” “那还有假,都察院的人都验过了,要不要再给你看看?”年轻人说。 “算了算了,”壮汉连声道,“靳友超前几天就是因为少穿一件衣服着凉死了,你这刚满一百天的,还是别亮出来吹风了。”说着,壮汉又嘬了一口烟斗,吞云吐雾一番道:“但不管怎么说,你和三弟先后回来,都是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啊。” 年轻人对于这种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吉利话,只是付之一笑。 对于被元海灵崩了两枪,季桓之将这件事嫁祸给了天极教,称自己是被天极教中一名凶恶的魔女打伤的,而且着重强调了“凶恶”一词。 此时庞明星走到堂中,躬身问候:“二位大人午安,请问季桓之季千户何在?” 熊广泰被庞明星洪亮的音声吸引了注意力,不禁朝他打量起来,一见是个得有五十上下的男子,却穿着小旗的衣服,心里不免感到奇怪:混到这么大岁数的还是个小旗,锦衣卫里还有这样凄惨的人物?于是问道:“你是谁啊,那个所的?” 庞明星答:“小人庞明星,也是北镇抚司的,是一个叫季千户的人刚把小人调过来。” 他说完,眼前的年轻人端正了一下坐姿,告诉他:“我就是季桓之。快请坐快请坐。” 被一名千户叫入座,庞明星摇头连说“不敢”。 季桓之笑道:“前辈不必客气。你还记不记得差不多将近两年前,你曾经隔着墙给谁讲了一回壬寅宫变的事?” 经这么一提醒,庞明星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当年有个后辈被抓进东厂诏狱,自己的确和他隔墙说了不少话,也算排解了自己积蓄多年的寂寞,不过那名后辈没被关多久就被放出去了。 “当时我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设法把前辈救出来。前辈还记得吗?”季桓之问。 “果真是你!”庞明星看向季桓之,看着面前这名年纪轻轻就穿着千户衣冠的人,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辈总算想起来了。” “可别再叫小人前辈了,千户大人。”庞明星曾因口无遮拦入狱二十多年,吃够了苦头,现在好不容易出来,自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季桓之理解他,于是改了称呼道:“老庞,以后你在我麾下做事,安安稳稳老实本分,说不准最后还能弄个百户做做,也不枉你在东厂诏狱里受了二十多年的苦啊。你说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季桓之说话也变得像个官老爷一样了。 庞明星躬身道:“小人必为季千户结草衔环、牵马坠蹬。” “好了好了,太客气了,你这样说,我倒有点受之不起了。”季桓之嘴上这么讲,心里其实是美滋滋的。在差不多两年过后,他终于收到了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弟,尽管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家伙,还在牢里待了二十多年,重新回到社会尚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走到哪儿都探头探脑,看什么都一股子新鲜感,好像土包子进城一样;但至少庞明星是个正经的小弟。仅凭这一点,季桓之就已经非常满意了,毕竟好过过去一个手下都没有的境况。 庞明星走完了必须的流程,暗暗将休致前能到百户作为人生目标便退了下去,随时听候吩咐。 庞明星下去之后,熊广泰颇为不解地问季桓之:“这棵老蒜你是从哪儿摘的?北镇抚司里的空缺本就不多,现在靳友超没了,下面的人上来几个,多出的小旗空缺,你怎么让这个老家伙给填了?” 季桓之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稍后,刚在外奔波回来的朱后山进了堂中,熊广泰连忙收起桌上了两只脚爬起来,冲他躬身行礼,满脸赔笑:“大哥回来了,大哥辛苦了。” 朱后山被烟味呛得咳嗽两声,斜眼看着他,颇有些责备的意思道:“你倒挺悠闲啊。” 熊广泰解释:“今日轮到我的班,没办法的事。说实在的,小弟我也不想成天坐着,怪无聊的。” “无聊?无聊那你就跟我一块儿去查天极教吧。”朱后山总能把熊广泰堵得没什么话讲。 “要不我也帮忙吧?”季桓之插话道。 朱后山道:“你重伤刚刚痊愈,暂时还是算了吧。” 其实季桓之也就是图个口舌之快,他知道凭自己现在走路仍然时不时要拿佩刀当拐杖的状态,是不太可能参与到调查搜捕天极教教众的行动中去的。但他仍然要表明自己的积极态度,因为这世上干的最多的人活得最累,而一些闲得骨头都痒的人动一动嘴皮子却可以晋升,所以说空话还是很有必要的。季桓之现在也变得愈发刁滑了。 而因为有季桓之打岔,熊广泰才敢继续问朱后山:“大哥,你今天亲自外出调查的结果怎么样,可否抓到一两个与天极教相关的人?” 朱后山不满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来可真是奇怪,当初还没怎么调查,就一口气除掉了潜伏在旗手卫里的差不多二十个人,可打那以后,任凭厂卫、六扇门如何仔细调查,却连一根毛都找不着了,这天极教,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丝值得研究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季桓之像是很无心地随口说了句:“既然在外面查不到线索,不妨在里面查一查吧。” 这一句给朱后山提了醒:既然两年前东厂都能收买昔日暴雪坊的刺客替他们卖命,那么也不能排除厂卫及三法司里有天极教教众的可能。黑道白道,总是互相牵扯,互有交错。嗐,或者说,这世道本就是黑的。 “那你觉得谁可能是?”朱后山问。 对于这个问题,季桓之自然心里有数,但是他没有立刻作答,因为他感觉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第一七八章 重重心防 话说厂卫连同六扇门调查了数月,可这天极教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丝值得研究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季桓之随口提议在“内部”找一找,这给朱后山提了一个醒。 “那你觉得谁可能是?”朱后山如是问他。 对于这个问题,季桓之自然心里有数,但是他没有立刻作答,因为他感觉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潜伏在厂卫和六扇门里的内鬼是谁?那自然是商氏一门了。 此前李密曾雇佣暴雪坊刺客刺杀商蓉,但后来却收到了退回来的双倍酬金,暴雪坊有规矩,如果未能完成雇主委托、而又没有其他人愿意接手,则需要退还双倍酬金作为赔偿,后来季桓之是和商蓉一块回京师的,这足以说明暴雪坊未能得手。 但奇怪的是,商蓉从未提起过自己曾遭刺杀一事,而万羽堂的线人又称刺杀失败的那一日,商蓉乘独木舟前往运河,上了一艘客船,那么照此推断,当时坐在客船上等候她的人,极有可能是天极教的高层。因为一旦她谈及自己在运河上遭遇刺杀,那么她曾经登上运河客船的面见某些人的事情就会败露。 然而季桓之考虑再三,并没有将商蓉是天极教众的情况告知朱后山,因为自己和李密的回归也同样疑点重重。譬如:你是为何身负重伤的?打伤你的人果真是天极教众,而你又是如何肯定凶手就是天极教众?你负伤之后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尽管以上几点,在他与商蓉达成的某种默契下均有了虚假但合理的解释,可如果他现在就实名举报商蓉,那自己的麻烦也不轻。至于李密,原本她在开封失踪,时隔数月安然回到京师,都已经有一套说辞了,如果此时你举报商蓉是天极教众,那么证据是什么?难道是李密曾雇凶杀人却没有得手,这件事被商蓉隐瞒了?她是怎么雇凶的、雇的刺客又是什么人、她哪来的大笔钱财雇凶?等等。真要深究下去,怕是他和李密二人身为万羽堂探风门正副门主的事情就要暴露了。而在朝廷眼里,万羽堂和天极教一样,都是非法会道门组织,你想死得快点,就尽管举报去吧。 于是面对朱后山的问题,季桓之也只是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总感觉有。” “说跟没说一样。”朱后山牢骚道。他连月没有收获,尤其是害得他身败名裂的仇人至今连个面都没碰上,心里烦闷,可以理解。 “跑了半天有点乏了,我随便吃一顿然后去休息半天,下午不来了,近些日子就不请你们喝酒了。”朱后山一心要抓到边鸿影,最近已经杜绝了一切包括喝酒扯闲天在内的娱乐活动。 “不碍事。”熊广泰等着朱后山走了,侧过脸探到外面看了看日头,见快到晌午,就提前给自己下班,熄了烟袋离开了衙门。 季桓之也了解了熊广泰这个人,知道他对公务是并不怎么上心的,皇帝命令厂卫和六扇门彻查天极教,他一样心不在焉,每天就惦记着去找老相好解寡妇,反正事情有朱后山在干,他出不出力也就无所谓了。对于这种并没有太大责任心和人生追求的人,只能随他去了。 由于最近一直在办天极教的案子,锦衣卫、东厂的番子以及六扇门的衙役几乎都很忙,所以熊广泰走后,衙门里就没什么人了。而季桓之此前伤情太过严重,到现在还不能过于劳累,只能静养,因此他只能在书案后,坐等早上订好的饭庄外送上门。 等了有一会儿,外面传来怪腔怪调的一句: “季千户,您老的淮南牛肉汤到了。” 随着声音传入堂内,李密拎着饭匣子进来了。她将饭匣子往桌上一放,仗着堂内没有别人特地大声道:“季千户,属下知道您老饿了,特地给您捎来了附近最有名的淮南牛肉汤。望您老看在属下如此孝顺的份上,往后可要多多提携小人。” “你是故意挖苦我的吧?”季桓之语气上是在埋怨,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意。这些天午间的饭庄外送,都是李密给他一块买的。 季桓之打开饭匣子,端出汤盒,打开盖后,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鲜醇飘香,馥溢满屋。 这淮南牛肉汤,不光是美食,还是道有文化积淀的美食。相传汉文帝十六年,刘安被册封为淮南王。相传,王府御厨刘道厨艺高超,刘府上下均称其“老刘头”。淮南王于八公山上炼制仙丹,可佳肴送到山上时早已凉而无味。老刘头看到淮南王凉膳充饥,日渐消瘦,不禁冥思苦想,终出一策。老刘头率众家丁杀牛取骨,甄选草药及卤料熬制成汤汁,并备好牛肉、粉丝等配菜与汤汁一同担上山去。由于油覆汤表,久热不散。淮南王尝后赞不绝口,牛肉汤便成刘府秘膳,后流入民间,代代相传。 后又有五代十国时期,赵匡胤据兵八公山,攻打寿春,寿春守将刘仁瞻军纪严明,守城如命,尽管赵部顽强作战,仍屡攻不下,久之,外无救兵,内无粮草,赵匡胤反被兵困南塘。地方老百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把自家耕牛纷纷宰杀掉,煮成大锅汤,送进赵营,官兵喝后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破寿春城。后周显德六年,陈桥兵变,赵匡胤登基,始终忘不了南塘的牛肉汤。因此,民间称之为“神汤”、“救驾汤”。 李密道:“你先吃着。我先去后面一下。” 季桓之问:“你不先吃饭干什么去?” 李密扯着衣襟道:“许久没穿这身了,胸口勒得有点紧,我去整理一下。” 季桓之的视线移到李密的胸部,看了看说:“你还会嫌紧?” 李密先是一怔,接着眼中流露出怒意,瞪着他威胁道:“看来你是想往后每天减了中午这一顿呐?” “可不敢可不敢,”季桓之忙赔笑道:“我那是失心疯了,妄言妄语,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在意。” “油嘴滑舌。”李密甩给他一个白眼就去了后面。 而这会儿有其他人也受到牛肉汤的鲜味吸引,吃了二十多年泔水的庞明星是在是饥渴难耐,腆着脸进来,就那么远远看着。 季桓之正准备动筷子,瞧见庞明星站在门口看得直眼馋,于是他邀请道:“老庞,过来喝一口?” “这是季千户的午膳,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又没说全给你。” “那小人就不客气了。”庞明星嘿嘿一笑,走过来接过一把汤匙,满满舀了一勺,慢慢啜入口中,不敢快快咽下,因为他要细细琢磨,好好享受这阔别多年的鲜美汤汁。 “怎么样?” 庞明星赞叹道:“咸香可口,不光美味,喝了之后,周身还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 季桓之道:“既然好喝,那就再多喝几口。” “真的?” “一碗牛肉汤而已,给你喝几口又能怎么了?”要是在过去,季桓之肯定不会这么大方,但现在午饭都是李密帮他带的,花的不是自己钱,自然没必要太小气。 庞明星得到允许,欢天喜地地又喝了好几勺,外带了一片肉,方才放下汤匙,回味无穷。 季桓之欣慰一笑,而后才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将余下大半碗扫了个干干净净。吃完之后,他长出一口气,表示相当舒坦。 然而,他并没有舒坦多久,胃里就好似翻江倒海,拧起来产生了一阵剧痛。 庞明星见季桓之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现在突然扶着桌案,脸色苍白,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惊得忙问:“季千户怎么了?” “我——”只说了一个字,季桓之就呕吐不止,身体抽搐了起来。 第一七九章 适得其反 话说季桓之喝了牛肉汤之后,没舒服一会儿,就呕吐不止,身体还抽搐起来。 庞明星看得出这不是简单的呕吐,但他一时间张皇失措,也不知该怎么办为好,只能扯开嗓子叫人。 后面的李密听到动静,忙走出来问:“怎么回事?”而她一见地上一片狼藉,全是粉条和牛肉——说实话还有点香,毕竟是刚吞下去不久的——再看季桓之脸色苍白,嘴唇都快没了血色,便知不妙,忙抽出汗巾,替他擦干净口鼻,扶他到后堂暂歇。而庞明星负责铲炉灰扫地洒水,给她打下手。 等季桓之的状况稳定下来了,庞明星问:“季千户是怎么了?” “中毒。”李密道:“有人在今天的饭庄外送里下毒了。” “啊,下毒?”庞明星侧过脸拿指头抠了抠自己的咽喉,并没有呕吐的冲动,他咂么咂么滋味,边寻思边说:“那我怎么没事?” “你也喝了牛肉汤?” “是啊,季千户请我的。” “喝了多少?” “差不多四五勺。” “你喝的少所以没事。” 下药这东西也讲究分量和浓度的,一袋药粉倒进一碗汤里,如果只抿一小口,基本上是不会起反应的,况且庞明星吃了几十年东厂模范监狱的伙食——比猪食还差,早已练就了一副铁肠胃,别说四五勺了,就算今天的两份全他娘喝了估计都没啥事儿。 为了弄清楚是什么毒药以便解毒,李密检测了自己的那一份牛肉汤,却发现汤里的药毒性并不强,倒更像是剂量加大了些的催吐药。弄清楚这一点,李密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毒性不致死,这只是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庞明星不免发问:“谁要给季千户一点颜色瞧瞧?而且,有一份牛肉汤不还是大人你的吗?” 李密道:“就是先知道了我每天给他带饭,才有人在饭菜里下药的。” 很明显,下药者的目标就是季桓之一个人,两份都下药只是为了保证百分百能药到人而已。 庞明星脱离社会很长时间,现在连一个简单的问题都要绕个弯子才能想明白。等理解了这一点,他又问:“那谁会给季千户下药,给他下药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好说。”李密也想不明白,只能暂时把这一问题搁置起来,至于午饭,往后再订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就行。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不过倒是便宜了庞明星,因为他拥有一副铁胃,另一份牛肉汤很自然地就成了他的午饭,也是他出狱以来第一顿算是人能吃的饭。 李密看着他狼吞虎咽,没有丝毫不适的迹象,心里暗暗叫惊:毒药拌汤竟能大口大口随便喝,这老家伙也算是有项特长,尽管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卵用的特长,但至少是项特长,万一哪天有用呢? 庞明星喝完牛肉汤,尚有些意犹未尽,似乎还想再来一碗一样。 不过李密可没那么大方,在她看来,吃她的就得办事,不管她买的饭菜里是不是被人下过药了。“季千户身体不适,待会儿我帮他请个假,你把他送回大时雍坊的住处去。” 庞明星拍拍胸脯保证没有问题:“尽管包在我老庞身上。” “可不许出差错。” “放心吧。” 而庞明星等季桓之缓过来了些,扶着他出了衙门大门,去附近叫了辆马车,与他一同登车,并吩咐车夫去大时雍坊。 “去什么大时雍坊?”季桓之却说:“去闹市口。” 庞明星奇怪,问:“季千户不回家?李总旗可吩咐小人,要将您护送回家的,小人可不敢出什么差错。” “现在回去太早了,我还想四处逛逛呢——去闹市口。” 其实季桓之明白,李密也只是想提醒庞明星上心一点,并不是很担心他真的出什么大问题,这其中有几点原因:其一、下药者完全有机会毒死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说明只是想威吓一下他,让他老实点,最近少说话少做事;其二、侍姬边鸿影与白莲教有瓜葛一事,现在已经路人皆知,但碍于影响一直管控着口风,皇帝出于兄弟情分没有降责,潞王自己还惶恐不已,哪里有心派人来整曾去过王府的他呢?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商蓉知道,如果他出什么事,那么商氏一门也肯定要被揪出来,商蓉为了自己考虑,或许比别的人还要关心他的安危。 “说准了闹市口?那我可就开车了。” 车夫一扬马鞭,开动马车,顺着锦衣卫后街往北,到了西长安街,然后一路前行,过了西单牌楼,沿着箔子胡同到了闹市口。京师的高档青楼聚集地有两处,东城灯市口,西城闹市口,而闹市口的青楼,则以凤鸣阁为其中翘楚。 庞明星扶着季桓之下来,抬眼瞧见一栋栋精致楼舌,装帧华美,便猜出此处乃风月场所。他在东厂诏狱里过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单身生活,精囊满而溢,溢而又满,里头早已积蓄了大把子孙,这会儿别说进去了,光看见招牌那玩意都立起来,贼几把硬了。 尽管恨不得闯进去,订一间大方,将床上弄得跟赶集一样,然后把蛋都干进去,但庞明星仍告诫自己矜持,同时向季桓之询问:“季千户,您走路还要拄根拐呢,来这儿不太合适吧?况且这会儿还没开门,要等傍晚呢。” “没开门不代表不能进去呀。”季桓之以谷雨刀为拐,不紧不慢地走到凤鸣阁门口。 门口一名小厮迎上来拦道:“这位爷,我们店还未开门,姐儿们都没梳妆打扮呢,请晚些再来吧。” “没梳妆不是正好么,我这兄弟不挑,就喜欢天然的——让他进去随便选。”说着,季桓之丢出去一块亮闪闪的东西。 小厮接过手一瞧,竟然是一块金锭。 什么没开门,没起来的?又是什么高档青楼,什么只接待官宦子弟?只要钱给到位了,还不是想玩谁玩谁? 小厮咬了一口,发现金锭质地很软,是足金无疑了,立刻改换颜色,笑嘻嘻地将庞明星请进去了。 庞明星一只脚跨进门槛,转头问季桓之:“季千户不一起来?” 季桓之随口说:“你先进去,我过会儿来。” 庞明星急着泻火,便扭头进去,也不再多言了。 而季桓之则是绕到凤鸣阁的后门,钻进了玉柳巷,过了两名保镖,敲响了王嫽家的屋门。他知道王嫽身为凤鸣阁头牌,不到开盘是不会离开住所的,况且其闺蜜蒋潇潇一个人孤单,在这个时候,王嫽必定在家里陪她。而季桓之今天登门,就是想找蒋潇潇,和她促膝长谈,并让她放弃所谓以身相许的这种作践自己的想法。 敲过了门,季桓之就立在原地组织语言,可当屋门打开,蒋潇潇站在门里,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日再见蒋潇潇,她的气色又比上一次更好上了许多,兼之一袭轻纱白衣,更飘飘然有仙子气质。 愣了好久,季桓之才来了句:“你不冷吗?” 蒋潇潇掩口失笑:“奴家还有点后遗症——季千户别愣着了,赶紧进来说话。” 季桓之这才傻愣愣地挪步进来。 而王嫽给他烧水沏茶,看他们二人坐在一块,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季桓之坐得一点也不自在。他时常在想:如果当初在会同馆守夜的不是自己,那么自己也就不会进北镇抚司、不会认识王嫽、蒋潇潇以及万羽堂的人,也就不会有后面去卫辉府查案、不会认识潞王和边鸿影,更不会因为骗潞王惹上一身官司,之后还接连受伤,被恶魔一样的熊孩子元海灵崩了两枪弄得两个月下不了床,那么现在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力士、或许已经升到了校尉,生活忙碌却又简单,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了。如果……哪有那么多如果? “其实……”季桓之接过茶,对蒋潇潇说话,却又不敢看她。 “其实什么?”蒋潇潇问。 其实你没必要太过感谢我,我为了讨好你闺蜜,给你整来了三味药材,因为这事我差点倒了血霉,到现在我还后悔呢!什么以身相许的,你想多了,我一个穷千户而已,当然现在有万羽堂能接济我一点,比如每个月给二两金子什么的,也是抠得要死;你别这么作践自己,赶紧趁年轻找个重情义的官宦子弟嫁了吧,回家相夫教子,享天伦之乐去。我对你没兴趣,你也不用粘着我,懂吗? 但终究,这番话没能说出口。季桓之也明白如果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出来,未免太伤人了,到时候怕是连朋友也没得做。 无奈之下,他喝了口茶,眉头紧锁。 蒋潇潇见状,关切地问:“可是太烫了?慢点喝。” 总说女人心海底针,深不可测,其实让女人猜男人心思也一样,抓瞎。 怕是连朋友也没得做。你怕个鸟哟?如果当初在会同馆守夜的不是自己,你都不认识她俩,有啥可在乎的? 元氏家族的家训是什么来着?能得到的一切,除了疾病与灾祸,都要牢牢抓在手中。是这么讲的吧? 狗屁,我又不是元家人,干嘛要拿他们的家训来告诫自己? 狗屁,谁说不是元家人,就不能拿元家的家训来教育自己?只要是对的,就应该接受吸纳,兼容并蓄。 季桓之内心天人交战,煎熬无比。可美色在前,他还是不愿意做一个太过耿直的人。 最终,季桓之放下茶杯说:“其实,我家境一般。” 蒋潇潇当即“会意”,亦放下杯子与他十指相扣,道:“季千户哪里的话?奴家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 完了!季桓之心里感叹一句:我这辈子,要和一个并不爱的人捆绑在一起了。 第一八〇章 相敬如宾 总有一些女人,认为某些男人孤高,难以接近,反而有一种神秘感并深受其吸引。其实拉倒吧,这货就是穷,兜里没银子所以不敢轻易谈婚论嫁,不谈男女之事,也就省得丢面子了。 而季桓之就属于这样的人,他不光是过去在异性面前显得孤高,即便是现在已经和蒋潇潇签了婚书,对着面前一位温婉的佳人,他还是整天都没几句话。 只有婚书,没有彩礼陪嫁,没有婚庆,只有大时雍坊的一处租赁的小房子,按现代话讲,这就叫裸婚。季桓之的内心充满了对蒋潇潇的愧疚,哪里还有心情说话? 不过蒋潇潇倒还好,她说自己当初得的怪病有个症状就是冷热错乱,现在还有点后遗症,住在这种冬凉夏暖、通风良好的房子里反而正合适。 季桓之只能付之一苦笑。这会儿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孔定邦那些人成天的心思就是晋升和捞钱,就连熊广泰也会时不时地小敲诈勒索一笔,因为锦衣卫的薪水实在是太低了。即便身为千户,一年的年俸也就三十两银子左右。但发俸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并不能得到三十两银子,除了荷包外,你还要准备几只麻布口袋,最好再叫一辆板车,因为通常俸禄中有一半是五谷杂粮,你要领回去自己卖掉折现,如果今年收成好,抱歉,粮食便宜,卖不了多少钱,而如果收成不好,恭喜你,物价上涨,你卖粮食是能赚一些钱,但其他方面的消费增多,还是亏的。他这可怜的俸禄,在京师供两个年轻人生活,确实有点拮据。 还是得想个办法多弄点银子。季桓之低头看看这段时间一直当拐杖用的谷雨刀,心说:要不把它卖了?兵器首先是一件兵器,如果沦落到当拐杖的地步,也就失去它原本的价值了,反正凭我的功夫,只要算个高手的人都打不过,带着也是浪费——不不,起码它还能当拐杖使,必要时也可以防身,再加上挺贵的,急着出手肯定会折价,亏,还是算了。与其想着卖家产,还不如考虑一下搬到外城去住,起码外城的房子比内城便宜点。 而除了钱财这类摆在眼面前的问题,还有一些其他麻烦困扰着季桓之。他一个人住习惯了,虽说这小房子曾经接待过边鸿影,但总共加起来没有几天,问题并不明显;而现在多了一个要长年居住的女子,日常生活上多有不便,而且蒋潇潇算是倒贴过来了,季桓之由于某种虚荣心理作祟,总要在她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说实话挺累的。 季桓之正倚着门框考虑着这些事,巷口出现一个人影,提着几只木匣朝此间走来。他定睛一瞧,原来是庞明星。 庞明星还没到门口,就高高举起匣子说:“季千户,你最近不是娶亲了吗?这是熊百户还有李总旗给你送的礼,托我带给你。” 季桓之听出来,做为关系还算近的人,朱后山并没有送礼。朱后山、其实是昔日的沈阳侯朱厚灿,因为被女人欺骗,闹的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不得不化名求存,因此再不可能相信女人,而且尤为蔑视贪图美色的人,现在自己娶了一位名妓的事情传出去了,还指望朱后山送礼?怕是见了面连好脸色都没有。 蒋潇潇十分礼貌地迎接道:“快进来坐吧。” 屋里空间狭小,庞明星身躯宽大,放下礼品后就不知道该坐在哪儿了。 “防止衙门里有事,我还是先走了。”庞明星道。 “能有什么事?”因为中毒一事,这些天季桓之干脆请假在家,也落得清闲,尚不知道朝廷调查天极教已经有怎样的进展了。 庞明星道:“朱千户当初留在倭国的眼线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有用的情报,现在镇抚司衙门里的头头脑脑们开会正热闹着呢。” 季桓之想起来了,去年在倭国的时候,朱后山将杨雷、潘林二小旗留在了当地,并没有随使团一同回大明。 他喃喃自语道:“难不成天极教还和倭人有瓜葛?” “还真是的——”庞明星道:“听说倭酋秀吉一直派人和辽东的天极教联络,当然我也是听说,具体怎么样,您还得问朱千户他们。” 其实庞明星也确实算是道听途说了,辽东天极教被灭的时候,丰臣秀吉还不是日本的“天下人”呢。不过尽管如此,早在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时期,由于种种原因,义满表面上向大明称臣,实际上一直图谋与中国分庭抗礼,因而在遣使的过程中,与白莲教、明教等反抗势力暗中勾结,图谋不轨。之后虽经应仁之乱,日本陷入战国时代,但九州大名龙造寺隆信依然保持着与天极教的联系。龙造寺隆信死后的第二年,天极教被李成梁剿灭,部分残余教众便经朝鲜逃到了日本九州,在丰臣秀吉成为天下人后,重新建立起了与日本统治者的联络。 当然,一个已然覆灭,转入地下的组织,自然不会赢得丰臣秀吉这种野心家的青睐。秀吉只是表面上对煽动大明境内的邪教一揆颇感兴趣,实际上还是更相信自己麾下的武士们,他一没有等待天极教重新崛起的耐心、二也没有对天极教的信心,因此日军侵朝与天极教起事并未形成联动,否则后果就恐怕不是单靠李如松那五万人马能够解决的了。 蒙蔽信徒,魅惑宗室,里应外国,图谋颠覆…… 想明白边鸿影是这样一个人,季桓之不寒而栗,并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什么女人?”因为不清楚季桓之在说谁,蒋潇潇对此深表关切。其实她没有必要过于在意,反正那种事男的出浆、女的出水,只要仔细检查一下被褥,说不准还能发现往日丈夫和别的女子云雨的痕迹。 “没什么,是一个案子里的女人。”季桓之觉得没必要隐瞒,但同时、也没必要说得太详细,譬如和案子里的女人同房这种事,能隐去就隐去了。接着他继续问庞明星:“除了这些,还听到什么新鲜消息了没有?” 庞明星想了想摇头道:“别的就没什么了。” “那行吧,你先回衙门听候朱千户他们调遣。我过几日也准备回衙门上班了。” “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庞明星大把年纪了,惦记着早日立功升官,也不久留,起身就走。 待庞明星走后,季桓之对着正在拆礼品的蒋潇潇发着呆,满脑子都是天极教的事:他们潜伏起来了,除了商氏一门外还有谁是天极教教众?他们打算潜伏多久,何时起事,又如何起事?是否会再次使出李代桃僵之计,以万羽堂为掩护?天极教与万羽堂有宿怨,这宿怨是何时产生,又为何为激化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季桓之出神地考虑着这些伤脑筋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蒋潇潇暂时放下礼品盒,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官人,你在想什么呢?”蒋潇潇问了一句,见季桓之仍旧呆若木鸡,便大胆地摸着他的双手,再次看见他两只手上的银指环,忍不住道:“官人,你这对指环自己一个人独占多吝啬,可否赠给奴家一枚?”说着,就想去摘。 “别碰!”季桓之一个激灵,喝道:“这不是指环!” 蒋潇潇被吓得一颤,顿时缩了回去,花容失色,一脸的委屈。 “这不是指环。”季桓之音声柔和下来,翻开手掌,亮出指环连到袖中的细绳解释道:“这是很危险的暗器,千万别乱碰。” 其实这些天以来,季桓之和蒋潇潇一直都是分房休息的,每天穿脱衣服,季桓之都将中间的门帘放下,宛如请了个客人在家,蒋潇潇自然就不知道他两手上的“指环”到底是干嘛用的。 因此,蒋潇潇乖巧地保证:“奴家不会乱碰了。但官人可不可以也答应奴家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不要再疏远奴家了,可以吗?” 此时蒋潇潇双眼犹如两汪清泉,澄澈明净。 季桓之看着怦然心动,却无法分辨这是不是真的动情。于是他问:“怎样就不算疏远了?” 蒋潇潇再度摸到他的体侧,贴着他的耳根轻启朱唇,只说了四个字:“官人懂得。” 【*】足利义满(日语:あしかが よしみつ;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室町幕府第三任征夷大将军,父亲是第二代将军足利义诠、母亲是纪良子的侧室。封号是日本国王。永和四年(天授四年、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同时他也被看作是室町时代的开创者。足利义满幼名春王,法名鹿苑院天山道义。历任内大臣、左大臣、太政大臣等要职。1366年后光明天皇赐名义满,10岁继任将军职,管领细川赖之任辅佐。成年后亲政,充分显示领导与统治才能。1379年征讨土岐赖康,1391年镇服山名氏清,1392年结束南北朝分裂局面,完成国家统一大业,在全国范围确立起室町幕府将军的绝对统治权,成为室町幕府最盛期的缔造者。 第一八一章 百世善缘 “怎样就不叫疏远了?”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怎样就不叫疏远了? 几日以来,季桓之一直以身上有火铳伤为由,与蒋潇潇分房休息——内外两间巴掌大的屋子,有什么意义吗——殊不知这犯了夫妻间的大忌。与蒋潇潇连婚书都签了,人家青楼十二钗之一,按现代话讲就是一个娱乐明星,尽管落魄过,也总强过你一个穷千户,现在嫁给你,不求彩礼不求婚庆,只为报恩,你却连碰都不碰人家一下,到底是想显得自己清高呢、还是纯粹就是冷漠? 其实不论是清高还是冷漠,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穷。 季桓之真的担心,万一折腾出个把孩子来,他养不起。养不起也就算了,大时雍坊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周围朝廷机构里的差人;等这孩子听懂人言走街串巷,就会听周围的叔叔伯伯们跟他讲:你爹娶你娘没花一文钱,是你娘倒贴的。那么往后在孩子从小的印象里,他老子就是个没窍的怂包东西,然后产生童年阴影,长大后仇视社会仇视国家,等等,简直不敢多想。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季桓之对蒋潇潇根本没有感觉。 不过蒋潇潇似乎试图让他改变原有的想法。 “官人说身上有创,奴家也想帮你瞧瞧呢。”蒋潇潇坐在季桓之腿上,帮他解开衣襟。而她自己的纱衣半挂,露出粉嫩香肩,惹得季桓之大咽口水。 蒋潇潇本是青楼女子,尽管是十二钗之一,平常卖艺不卖身,但身处烟花之地,自然懂得如何撩汉,明白薄衣渐褪、半裸不裸的姿态,最是诱人。 而季桓之嗅着蒋潇潇从脖颈处泄出的淡雅体香,就仿佛被锁住了一样,浑身失去了力气,老老实实让她解开自己的衣服,袒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犹如大师挥毫勾勒出来的胸膛。 蒋潇潇看见,丈夫的身上确有数块发白的疤痕,肩上一道、左胸一道,胃的上部一块、肝脏位置附近也有一块,看得她是心疼不已,怜惜地抚摸。 而季桓之被蒋潇潇一双葇荑摸过,又见她面如喷霞,秀眸水汪汪地直盯着自已,瞧得心里酥麻麻的,呼吸渐粗了起来。 蒋潇潇褪下他外裤,瞧见亵裤裆上搭着个高高的帐篷,嫣然一笑,隔着亵裤就轻轻揉动。初时尚有些软小,但经玉手一盘,那玩意就越胀越大,不多时气血充盈,整根全都勃发起来,比一开始大了近两倍。 季桓之一阵销魂,起先不敢太过失态,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一动不动,但转念一想,自己与蒋潇潇明明有夫妻之名,而且对方都没有怯意,自己在这儿害羞,那不是神经病吗?于是他摘了暗器指环,脱下上衣放在旁边矮柜上,伸手就要揽住蒋潇潇的杨柳腰。 然而蒋潇潇这会儿反倒半吐半露、欲拒还迎,推开他的双手,让他老实坐着,另一头却褪下他的亵裤,让他赤条条地坐在身下。随后,蒋潇潇解下纱衣,亦袒露双峰,一手握住季桓之的铁杵,一手扶着椅子扶手,跨坐在他的右腿大腿上,就这么肌肤紧贴,前后摩挲。不大会儿工夫,蒋潇潇的腿心内已是淋漓一片,将季桓之的腿面也浸得泞泥如淖。 季桓之哪里试过这种招数?他十分受用,不觉往后仰倒,舒舒爽爽地躺好,倏一下被女孩连磨带握,弄得骨头发麻,忍不住哼出声来,竟有了些许泻意。他不禁绷紧了身子哼吟道:“潇潇姐,若再这样耍,便要弄出来了。” 蒋潇潇听见这个称呼,大为扫兴,嘟嘴嗔道:“不叫我娘子,否则我立马给你弄出来。” 季桓之被弄得欲火焚身,只盼能快快交接一回,便拉住她的两手哄道:“娘子,好娘子,不要再折腾为夫了,我从了你还不成吗?” 蒋潇潇这才嘤咛一声,松开握着他命脉的右手,晕着脸趴在他的胸膛,娇声腻语道:“你不想弄出来么?” 季桓之揽住她蛮腰,道:“不是这会儿。” 蒋潇潇媚眼含波道:“既然你早有此意,为何前几日一直轻慢奴家?是不是嫌弃奴家?” 季桓之忙陪不是,拉着蒋潇潇的玉手,只要她快快去攀自已的擎天柱。 而蒋潇潇一手底下扶着,对准他的铁杵战战兢兢地坐下,原想十分难入,孰料玉门一触到杵头,立觉烫热逼人,身子便似融化般不知从哪涌出许多滑腻来,蛤口也着魔似的自启,竟将巨硕无朋的杵头缓缓吞入,雄浑的杵身也随之一寸寸揉入…… 季桓之早已叫她诱得欲焰如焚,杵头才触着娇嫩,便情不自禁地抬臀一耸,巨棒破开嫩脂,一气至底,只是杵身实在粗长,尚余两分露在花瓣之外。 蒋潇潇本就体质娇弱,兼之半年前才结束大病,自是吃不起这一记,忍不住娇哼一声,三魂六魄差点都被顶散,缓过神来,才觉花心已被采去,自脐以下蓦地都麻了。她不免颤声道:“杀死人哩,官人从头到脚都斯斯文文的,怎么这根东西却这般要命?” 季桓之问:“那如此好不好呢?”说着底下拱了拱杵头在花宫深处揉出一块嫩滑之物,软绵中微微发硬。 蒋潇潇娇躯慌乱朝上缩起,哼呀道:“你先别动,让人缓一缓……奴家来好了。”她双手撑着椅把,一下下轻轻地蹲耸起来。一对椒乳也随之上下晃动,迷人双眼,惹得季桓之上下其手,扪乳揉腹,不亦乐乎。而季桓之也很快发觉,他每刺到幽深处,就有数重软滑的嫩肉圈圈绕来,卷得肉茎美不可言。他尚不知道,娘子的名器乃是号称六面埋伏、万中无一的玉螺。 蒋潇潇媚眼如丝地摇着摇着,只觉官人的宝贝实在昂硕,幽深处的花心子几乎下下碰着杵头,美得心肝都颤了,不觉伸手到底下去探,摸到不能没入的那截茎根,神魂一荡,忽地打了个摆子,从花底冒出一大股腻液来,淋了季桓之一身。 “娘子你丢了。” 蒋潇潇酸得花容失色美目湿润,不禁“嗳呀”一声,软弯下身来,粉乳贴着官人的胸膛随之起伏。 季桓之笑问:“娘子你这就不行了?” 蒋潇潇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还不是官人你太过凶悍了。” 季桓之怜惜她,见她娇柔欲化,本不忍继续交接,但无奈自己的玩意还未进行,总不能精血倒灌,生生憋回去。于是季桓之抱着蒋潇潇进了内屋,将她翻转,压在身下,打开她两条白腿,开始一下下耸刺起来。 蒋潇潇初时只嘤嘤低哼,待官人加速发力,口里也渐渐流出些波涛荡声来, 季桓之听了更如暴风疾雨,难以自持。 蒋潇潇紧抓床单,流水般吟啼个不住,她咬着樱唇,两肘支榻,拱腰举股迎合官人,岂知愈摇愈美,越撼越爽,渐至忘乎所以,更是哼哼呀呀地死命迎送,要把季桓之的巨杵尽根吞没,很快折腾得自已花心酸坏通体麻软,浊蜜直冒涂了官人一腹滑腻。 季桓之抽耸至此,也觉有了一点泄意,杵头只寻娘子幽深处的那粒娇嫩之物顶刺。 蒋潇潇突然整个顿住,俏容情状有如憋尿,季桓之还没回过神,已乜见她那小肚皮迷人无比地一下下抽搐起来,杵头上也猛地一烫,棒身霎间就被一股浆液包裹住了。 蒋潇潇只逞强了一小会,倏地软成一团,白股坠回榻上,雪腻的小腹仍不住抽搐。 季桓之见她丢了,忙拼根送入,只想跟着一齐美透,注入无穷的子孙。 蒋潇潇美眸翻白香舌半吐,双手乱推男人,雪颈上的筋管根根凸现,倏地出了一身大汗,尤如方从水里捞起似的,花底又沥沥排出一大股美汁来,只是比初时稀薄了许多。 季桓之见蒋潇潇有虚脱状,不禁吓了一跳,忙撤退兵马,双手捧着娘子的头,嘴对嘴与她渡气。 不知过了多许,蒋潇潇魂魄才返,轻推开季桓之,雪白的俏脸还了一些血色,喘息道:“差点儿活不过来啦,官人,你又救了奴家一回。” 季桓之道:“娘子怎么了?刚才的模样好吓人。” 蒋潇潇道:“奴家也不知晓呀,那会儿什么都想不了哩,只是整个身子都麻了……”她双眸含嗔带媚地盯着季桓之,咬唇接道:“都是你害的哩。” 季桓之呐呐道:“我……我还以为你快活啊。” 蒋潇潇目光飘往别处,晕着脸道:“人家是快活呀……官人快活吗?” “快活,这辈子没有这么快活过。” 其实,季桓之并没有说实话。 第一八二章 奇珍至宝 “季兄弟在家吗?” 这一日是月假的上午,就有人敲门问候。 季桓之听出是李密的声音,觉得她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找上门来,一定是有要事相商,便穿衣下地,给她开门。 开门之后,李密瞥见内屋中间门放着门帘,便知蒋潇潇在里面,估计还未来得及穿衣。她会心一笑,低声问季桓之:“昨天又折腾到挺晚吧?” 季桓之脸上泛起红晕,撇手道:“这也值得一问?” 李密走进屋里,半诉苦地说:“因为一碗汤你倒是因祸得福,在家休养了半个月,还顺便把大事给办了。我就不一样了,累得腰酸背痛、都快头重脚轻了。”说着,她毫不见外地坐在了外屋最大最舒适的那把——也是那一日青年男女在上面交欢弄得湿淋淋,结果擦了小半天才清理干净的椅子里。 “老庞前几天和我讲了——”季桓之中间刷了次牙,泼了漱口水,才接过前一句的话头说:“只不过现在有人不希望我管闲事乱说话,我只好老实在家待着了。” “老实在家种地?那倒也不错。”李密揶揄道。 季桓之不希望她再涉及这类话题,当即冷下脸来。 而恰好此时蒋潇潇听见动静,也穿衣起床,挑开门帘一瞧,见一个身着青绿绣服的人坐在之前她与官人耕田的“水车”上,不经意间就臊红了脸。 季桓之向她介绍道:“娘子,这位是我的同僚,李密李总旗。” 蒋潇潇屈膝施礼道:“原来阁下就是李总旗,奴家这厢有礼了。” 因为刚被李密讥讽过,季桓之要还她一报,便对蒋潇潇说:“你可要多讨好讨好他,这位李总旗家境殷实,他要是高兴了,别说一对玛瑙镯子,送全套的首饰也不在话下。” 废话,万羽堂四大家族之一,少堂主元海勋一口一个表姐地叫着,这样的人能没有钱吗? 因为官人说要接待好李总旗,蒋潇潇准备烧水沏茶,可她哪里干过这种事,只完成了第一步——把炉子拎到巷子里准备生火,接下来就不知该干嘛了。 “还是我来吧。”看着蒋潇潇拎个炉子都很是费劲,需要叉着腰大喘气,季桓之还是自己接手了这项任务。 而李密看着两人进进出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似乎发现了什么隐藏的问题。 “诶——”李密也走到门外,帮忙生炉子的同时,搭着季桓之的肩耳语道:“我看你娘子有些不对劲啊。” 季桓之一愣,既茫然又紧张,因为天极教还如中天悬剑挂在头顶,他不免有些过于敏感,忙问道:“哪里不对劲?” 李密面色凝重地告诉他:“你娘子她走路轻飘飘,脚跟好似不沾地,脸色红中透白,初看光彩照人,实则虚弱无比啊。” 原来说的是个人健康问题,但季桓之更慌了:“有这么严重吗?” 李密侧脸往屋里瞥了一眼,说:“不信你自己瞧。” 季桓之将信将疑,回头看看在屋内准备茶具的蒋潇潇,惊骇地发现娘子状态果如李密所言,乍一看颇具神采,实际上气血空虚,犹如孟夏水仙,未至盛时,就已羸弱不堪。按王嫽所说,蒋潇潇多年怪病,冷热不分,三伏穿袄、三九穿纱,如此折腾;如今虽然已可正常行动,与常人无异,但事实上恐怕早已病入脏腑,寿减命缩了。 “这可怎么办?”季桓之无比忧心地问道。 尽管知道会让人比较尴尬,李密还是反问了他那个相当关键的问题:“平时你们那个的时候,她是不是丢得飞快?” 季桓之有些不悦,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并随之点头。 不料李密却大松了一口气,道:“既然这样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你想救她的话……就比她快一点。” 就比她快一点,快一点,一点,点。 这句话钻进季桓之的耳朵,又仿佛在脑子里兜了好几圈,撞得他晕晕乎乎。 为了你娘子的健康,就做一个快枪手吧。 这叫什么办法? 但却是个简单易操作的办法,男人想快起来还不简单,毕竟在古往今来的研究者们眼中,如何慢且持久才是重点,想快还不就是一松劲的事儿。 而李密却郑重其事地表示,自己教给他的办法绝不是开玩笑。 道家中早就有采补之术,譬如“待彼合气,而微动其形。能动其形,以致五声,乃入其精——虚者可使充盈,壮者可使久荣,老者可使长生”,就是说男女交欢之时,如果女方率先宾服,则男方便可采阴补阳,滋补气血。而相对的,如果男方先于女方缴械,则精气尽被女方所得,便是采阳补阴了。而男子元阳中,尤以青年少壮为佳,童子精血,更是其中上品。 “另外,交接到将至极点之时,命她口衔此珠,可增益阳气,待二人皆至极乐后方可吐出。”说着,李密掏出一枚颜色极深的珠子递给季桓之。 季桓之没见过这东西,但又觉得似曾相识,便问是什么。 李密告诉他:“这就是你闻名但未见过面的‘鳌心’了。” 当初杜江从苏州盗走,后又被其师兄周立齐窃取贩卖的鳌心只是众多宝珠中的一枚,李密身为四大家族的成员,又是紧要机关的人,地位十分重要,身上有一两枚这东西也不奇怪。 季桓之接过宝珠,眼神中透出怀疑:“这东西,真有那么神?” 李密考虑到现在二人还站在巷子里,嘱咐他道:“先收起来吧,有机会我慢慢和你说。” 季桓之敏感地意识到,继辽东天星坠落、本能寺百窍玲珑心之后,他又将接触到远超自己认知水平的东西。 “好的,我会让她收好的。” “不是让她收好,是你收好——”李密强调说:“另外我来可不光是给你送礼,从倭国找回来的那样东西,你也临时保管了不短时日了吧?” 这话提醒了季桓之,那枚百窍玲珑心,自回到京师后,他就一直锁在祖传的铁条皮木箱子里,至今没有取出。 “你说那样东西啊,我这就交付给你。” 二人转入房中,挑帘进了里屋。季桓之打开存放私人物品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样样小玩意还有一沓藏书,才看见最下面存放着百窍玲珑心的小盒子。 季桓之取盒子之前,从兜里翻出一串铜钱,叫蒋潇潇去附近买点散酒和熟食,说是要招待李总旗,将她支走,而后才拿出盒子,将其打开。 这一枚珠子,里面是一枚透明水玉球,外面是镂空雕刻出花纹的薄薄一层,浑然天成,原本轻轻晃动,还能让里面的珠子来回撞在外框上,不过后来莫名其妙有两个孔隙堵住,内珠固定不能再晃动了。可以看出,这枚珠子本是一整块水玉,经过精雕细琢变成了里外两部分,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 李密看也不看就说:“你再瞧瞧,上面堵住的孔隙是不是又通了一个?” 季桓之狐疑不已,将百窍玲珑心转动检查一番,竟赫然发现,此前堵住的两个孔隙,竟真的通开一个,只是由于还有一孔塞住,像是有什么东西连着内珠,让其仍然不能自由滚动。他深感惊异,疑惑道:“怎么会这样——而且,分量好像还发生了变化?” “这就对了。”李密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开封府锦绣坊里,你被天极教护法九弦刺了一刀,明明重伤却转天就痊愈的事情?” “这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季桓之当时就觉得奇怪,肺部中刀,危险点当场就死了,可自己不但化险为夷,还转瞬痊愈,那也太快了点,如果仅仅用年轻身体好复健能力强来解释,怕是说不通。 李密对他说:“其实万羽堂的珍藏宝珠里,除了玲珑心和鳌心外,还有一种。” “是什么?” “九转大还丹。” 道家中,九转大还丹其实指的有两种事物,其一为先唐名家张果的内丹修炼功法,真一秘要、橐禽秘要、三五一枢要、三一机要、日魂月魄真要、日用五行真要、七返还丹简要、八卦朝元统要、九还一气总要,合成九转;至于其二,就是指真正的可以使人转危为安的物品大还丹了。 “早在两宋之交,有一青城派道人周游列国,在湖广一带找到了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的‘九转大还丹’,并著成一部奇书,将秘密藏于书中。后来我万羽堂第一任总堂主在神农架寻得这数种宝珠,并将其中一部分赠予他人,后来每当改朝换代,苏州陷入战火,万羽堂总会流失一部分珍藏,这也就是为什么各种宝珠会散落在各地的原因了。至于当初他在湖广送出去的宝珠,有一部分后来被创建武当派的张三丰所得,张真人本身修为就远超常人,加上内丹外丹相互辅助,最后竟羽化登仙了。” 季桓之道:“张真人我听说过,据说他是宋末元初生人,直到永乐年间方才不在人世现身。而嘉靖四十五年还是四十四年的时候,当初的裕王王妃、也就是如今的李太后,曾目睹张真人现世,还得到了一件绣满《道德经》全文的皂袍,后来赠给了世宗皇帝。世宗皇帝大彻大悟,本欲痛改前非,可惜不久之后就被暴雪坊的刺客谋害了。” “正是如此,”李密点头说,“而当初在辽东坠下了两颗陨星,其中一颗就是人称的九转大还丹。此丹无需服用,只要在身有疾病或是创伤的人附近,宝珠便会化为无形,消解病痛。” 而且据传说,万羽堂的第一任总堂主,曾因手指头被人咬破了皮,就用掉了一枚大还丹。 季桓之听得入迷,出神许久,忽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其实这百窍玲珑心,就是一个容器,而天极教的目的,他们的目的……” 第一八三章 环环相扣 话说李密开始正儿八经地和季桓之讲万羽堂宝珠的神异之处,而季桓之也豁然开朗,悟出了天极教的真正企图。 “无论是容器还是容器里装着的东西,他们都想得到。”季桓之说:“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盯上我们了。” 之前说过,天极教原本就与足利幕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日本陷入战国时代后,九州大名龙造寺隆信依然保持着与天极教的联系。在龙造寺隆信死后的第二年,天极教被李成梁剿灭,部分残余教众便经朝鲜逃到了日本九州,在丰臣秀吉成为天下人后,重新建立起了与日本统治者的联络。 秀吉长年没有亲生的继承人,一直都很担忧后事,也不排除他企图得到传说中散落在大明各地的宝物的想法。 不过更显而易见的是,当初议和使团前去大阪、伏见,天极教教主孔雀大明王边鸿影的手下就已经发现昔日的沈阳侯朱厚灿改名换姓成了锦衣卫千户朱后山…… “我懂了。”李密顿悟道:“原来在京都烧烤店里遭遇忍者袭击,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大哥!” 当时揣测出的袭击使团护卫,造成外交影响,再度引燃战火什么的,都是过虑,其实刺客的真实目的,就是要灭口,帮教主解除隐患。但由于李密父亲李赫伦的保护,刺客没有得手,那么…… “说不准现在潜伏在厂卫三法司等机关里的天极教成员,已经知道朱大哥就是昔日的沈阳侯一事了。”季桓之道。 李密一个激灵:“那大哥岂不是很危险?” “也不一定——”季桓之摇摇头说:“朱大哥向来藏巧于拙,用晦而明。他总是看起来一副耿直样子,但实际上行事相当谨慎,而且会留后手。话说杨雷潘林二人本领如何?” 这一说李密明白了:大哥他身份将近九年,九年时间还不够一个男人积淀的吗?何况杨雷潘林二人,本就是大哥一手带入镇抚司的,期间多次有晋升机会,但二人却仍然忠心耿耿地当着大哥的马前卒。而且杨雷潘林的武艺虽算不上顶尖,但也绝非泛泛之辈,某种程度上讲,要比成天拿着祖传茶壶坐机关看邸报侃大山的货们强多了,说不准他们二人其实是昔日沈阳侯府里的护卫。 “朱大哥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季桓之说,“倒是我们——我一直在想,当初都察院派人去河南卫辉府办案,为什么非要让我们和孔定邦几个一块做协助呢?” 这个问题,简单点来想,无非是北镇抚司里的人员本就有限,点丁点卯点到他们俩的几率也很大;但如果想得复杂点—— “我去本能寺破解五宫谜题、找到百窍玲珑心一事也被天极教获知了。”季桓之道。 “怎么可能?那时候他们从何知晓?”李密觉得不太可能。 季桓之脑中一闪念,想起来那一日去本能寺,在山门外碰见的那名身穿红底黄花和服、撑着遮阳伞的游女。 “是太夫——”季桓之说:“吉野太夫。” 但季桓之指的并不是搞得他们几个人在伏见、嫖到失联的太夫,而是在寺庙外碰见,好像并不认识他的那个太夫,也就是真正的吉野太夫。 本能寺后院地道的五宫机关,原本除设计机关的织田信长本人外,知道如何开启的应当就只有负责建造的人了,而按照推断,负责人不出意外,应当就是曾被赐予尾张国知多郡,进行过大草城的改修,懂得一定建筑知识的织田有乐斋了。本能寺之变后,别说信长藏在身上的宝物了,就连地道一事,知道的人都相当少。而织田信长本人或许只是觉得百窍玲珑心做工精巧,是难得的宝贝,所以才会带在身边不是把玩,但他的弟弟有乐斋不同,有乐斋是佛门弟子,利休七哲之一。先不谈佛家传到日本到底成了什么玩意儿(比如一向宗这种),但成天吃斋念佛,总归有些玄乎的变化,说不准有乐斋就发现了百窍玲珑心的某些奥秘,并且在佛家看来,贪嗔痴疑慢乃是五毒,像这种宝贝,一旦现世,必定会引起世人争夺,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日本经历百年战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有乐斋以出家人慈悲为怀的考量,也不愿留着此等祸根在自己国家,于是在季桓之破解了五宫谜题后,毫不迟疑地将这玩意交给他,并且让他快些走,说难听点就是滚。 而侨居日本、没有本事找到百窍玲珑心的天极教教众们知道了此事,鉴于季桓之等人是使团护卫,并且第一次袭击不但没有得手,还被朱后山顺藤摸瓜,杀了一赌坊的人,因此决定不施以单纯的武力,而是精心谋划,使出一连串的计策。 季桓之又一次反问李密:“我们一行是最后回到朝鲜,也是最后从辽东返回京师的,明明舟车劳顿急需休息了,上头还是让我们马不停蹄赶去河南查案,他们不会点别的人吗?” 李密终于可以确定,上头派他们去卫辉,不是随机抽取恰好抽到他们了,而是原本就设计好的。 “当初挑选办案人员的的人是哪一个?”季桓之边思考边说,而他话中想要定位的那一个人,就是天极教在镇抚司中潜伏的大号人物。 而李密也明白,自己现在多了一项工作,而且这项工作应当提到主要地位,那就是查出当时做出决定,派他们和孔定邦做协同办案人员的那个人。 按常理来讲,找当初下决定的负责人有那么难吗?难,因为对手已经知道他们会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会威吓季桓之,让他闭嘴老实在家待着。 “如今,他们最畏惧的人——”季桓之漫不经心地用谷雨刀的刀鞘在地上随意一点,毫不谦虚地说:“就是我。” 现在,天极教已经认识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可怕,但出于种种原因,又不可能一杀了之,因此,他们只能设法限制他的言行,但并没有办法限制他的大脑,因为这个年轻人最可怕的就是那副好脑子——前提是未处于精虫的上脑状态下。 所以,季桓之自嘲地表示:“与其下药吓唬我,倒不如给我送几车美女过来,我保证当时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而且要是伺候得好,说不准我一高兴,还能加入他们呢!” 李密听了,知道他讲的是调侃话,忍不住笑骂:“有娇妻伺候还想着几车美女,你还真是个小色鬼!” 不过说到娇妻,“这么久了,潇潇怎么还没回来?” 季桓之此前让蒋潇潇到附近买熟食和散酒,现在他和李密聊了半天,蒋潇潇还未回来。 李密猜测道:“她会不会是不认识地方?”蒋潇潇自幼被卖入风月场所,到前两年因病被赶出来,期间十几年都没怎么出过青楼,估计走到大街上,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而大时雍坊里小巷胡同岔道又多,迷个路应当也很正常。 但季桓之却道:“她要是真容易迷路我会让她出门吗?最近的熟食店离这儿也就隔了两条巷子,她又不是不认识……”说到这儿,季桓之坐不住了,爬起来就出门要找人。 李密见状,也带上门跟了出去。 二人在附近一通好找。尽管对蒋潇潇并无太深的感情,但自家娘子到底漂不漂亮,季桓之还是很清楚的。虽说附近住的多是在京师各机构当差的公人,但难保不会有谁见色起意,行不轨之事,而凭蒋潇潇那副脆弱的身板,哪里有半点抵抗能力? 季桓之担心不已,不顾自己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的状态,就以刀代拐,连串了四五条小巷,累得气喘吁吁。 而李密起初也紧跟着他帮忙找人,但在拐过一道巷口,走到板桥胡同的时候,她拍拍撑着膝盖喘气的季桓之的肩,语气颇为轻松地说:“不用找了,你看那儿。” 季桓之顺着李密手指的方向一瞥,好么,人就站在不远处,手提着酒壶和装有熟食的荷叶包,完好无损。 原来是虚惊一场。季桓之站直了身子,正要去叫蒋潇潇,却同时发现娘子不光是一个人站着,她身前还有十来个人,正围着一处摊子。 季桓之哭笑不得: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害我白担心一场,原来你是在看热闹! 喜欢看热闹是人的共性,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小民,美女还是丑男,大部分人瞅见热闹总是觉得新鲜,非得围观一下满足一下好奇心。 季桓之和李密走了过去,冲蒋潇潇打了声招呼,问:“你看什么热闹呢?” 那知蒋潇潇回头来了句:“我也不清楚。” 李密只好问其他人:“劳驾,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路人说:“你看呗。” 于是他们一同透过人头之间的缝隙往里瞅。却见一个汉子捂着腹部流血的伤口,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个两汉子束手无策,而三人周围散落着一堆果子。 就在季桓之和李密赶来之前不久,曾有个人来到摊子面前,问了一句: “兄弟,你这果子保熟吗?” 第一八四章 民事纠纷 话说季桓之和李密找蒋潇潇找了半天,结果发现她居然跟一群人在看热闹。而众人注意的焦点是一名受伤的水果摊贩。经过摊贩同伴的哭诉和一些目击者的叙述,事情的经过逐渐清晰起来。 不久之前,有个穿着斗篷的中年男子来到水果摊前,问:“兄弟,你这樱桃多少钱一斤?” “三十五文钱一斤。”摊贩回答。 “嚯,这樱桃核是金子做的还是樱桃梗是金子做的?”中年男子道。 一名摊贩道:“你瞧现在哪儿有樱桃?这儿可都是打山东进的,你嫌贵我还嫌贵呢。” 中年男子笑笑:“那给我随便称一点。” “行。”这摊贩随便抓了一把,问:“这些怎么样?” 男子随口一问:“这樱桃保熟吗?” “我摆水果摊的,能卖给你生果子?”摊贩说完,顺手就将樱桃上秤准备称。 “我就问你这樱桃保熟吗?”中年男子脸上还带着微笑,可音声却忽然严肃了起来。 摊贩听出声音有异,也冷下脸来问:“你是故意找茬是不是?你要不要吧?” 男子咧嘴像是赔笑说:“你这樱桃要是熟我肯定要啊。那它要是不熟怎么办啊?” 摊贩指着樱桃说:“哎,要是不熟,我自己吃了它,满意了吧?” 男子坐在摊子旁的马扎上,点了点头。 摊贩这才正式称果子,调了调秤砣位置,看清刻度说:“十五斤五百二十五文,零头就不算了,收你五钱银子。” 男子看着秤盘里的果子数量就觉得不对劲:“你这哪儿够十五斤呐,你这秤有问题啊。” 摊贩火了,将果子往男子面前一倒,大声道:“你他妈故意找茬是不是,你要不要吧?你要不要?” 男子夺过秤砣,用力一掰,银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流出,他指着滴落在果子上的东西说:“水银——另外你自己说的,这樱桃要是生的,你自己吞进去,啊!”说着,他站起身,拔出一柄短刀,用刀背重重拍在一堆樱桃上,把果子拍的稀碎,果肉露出来,成色尚且不足,吃下去肯定是酸涩的。 “你拍我樱桃是吧?”几名摊贩都怒了,几乎跳起来要围殴这男子。 而男子毫不客气,一刀捅了跟他呛声的摊贩肚子,又拿刀指着一人鼻子佯装要砍状将其喝退,随后用斗篷擦干刀上血收起来扬长而去。 “杀人啦,杀人啦!”另一名摊贩的呼号声很快吸引了注意,才引来一群人驻足围观。 “就为了五钱银子和一堆不怎么熟的果子捅人?”听明白前因后果后,李密感叹道。 季桓之俩眼稍稍一瞪,寻思:五钱银子可不少了!我一年的俸禄才值九百斤果子?这樱桃不熟还卖三十五文钱一斤,也着实贵了点,说是打山东进的,把路费都算进去也没这么多吧?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考虑俸禄能买多少果子的时候,他忙招呼大伙:“别光站着看,救人要紧。” 几名汉子在他的号召下对伤者进行了紧急救助,并送往附近的医馆,算是暂时保住了小贩的命。之后就要考虑找到捅人的凶手了。 “敢在京师内城较为繁华的地段捅人,这行凶者的胆子也真大——”李密道:“不过无所谓了,这种事交给顺天府衙役们就行了。我们回去吃我们的。”说着,她无意地将左手搭在了蒋潇潇的左肩上。这个动作令蒋潇潇犹如被毒蛇蛰了一口般,轻搐了一下脱出身来,扭回头盯了她一眼又立即垂目低眉,不敢有眼神接触。 季桓之清嗓子似的咳嗽一声,李密才恍然醒神,忙收回手,对蒋潇潇报以歉疚的微笑。 “你今天衣服有点松松垮垮的啊。”季桓之对她说。 “是吗?”李密领悟季桓之的意思,立刻岔开了关注点。她打前几日松了松衣服减轻了些许束缚后,或许是太过舒适,没有那种压迫感时刻提醒自己,不免在今日精神松懈的时候忘了自己外表形象,做出了近似于“非礼”的举动,令蒋潇潇小小受惊。其实李密意识到这一点后,比她还要恐慌:也就是今天三个人在一块,要是哪天在洞察力较强的闲(有)杂(心)人等(士)过多的时候犯下这种错误,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三人原路回家,再次路过板桥胡同水果摊的时候,正好看见从医馆返回的一名小贩收拾摊子。 季桓之想了想,还是上前问他:“哥们儿,你还记不记得行凶者的容貌,以及他伤人的凶器样子?” 那小贩答道:“那行凶者看起来四十一二的样子,浓眉虎眼,鼻梁高高隆起,胡须半尺长,有些自然卷,就好像下巴上粘着一缕黑色的火焰一样。说真的,那人看样子就像个脾气火爆的男子。至于捅我兄弟的那把刀——”小贩回忆了一番继续说:“那短刀近二尺长,直刃,刀背挺厚实,刀身还有花纹,估计是镔铁铸的。”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让你们有印象的特征?” “还有,”小贩道,“那人除了短刀外腰上还挂着一柄长刀,细细长长,略微有点弯,藏青色的刀鞘上还绘有莲花。此外那人穿的斗篷很破旧,下半部分都已经有不少破洞了。” “宛如火焰一样的胡子,藏青色的刀鞘,绘有莲花,破洞斗篷……”季桓之喃喃自语,而后又对小贩说:“你将这些信息告诉顺天府的衙役,对抓捕犯人应当有帮助。”镇抚司一般只负责与官吏有关的案子,不问民事,像这种案子,都是府衙的人管。 “小人记住了。” 一次小插曲过后,季桓之三人回到大时雍坊的住所,摆开碗筷杯碟盛上熟食散酒,就准备开动。 而蒋潇潇动筷的频率不是很高,也没有说话的兴致,只是单纯地冷下一张脸,好像食不甘味。不过季桓之并没有在意这些,因为李密貌似想到了什么,正说着更令他值得注意的话。 “那小贩描述的中年男子,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就是我问的我怎么会忘记,四十一二年纪,浓眉护眼,胡须好似一团火焰,身佩长短二刀,长刀是藏青色刀鞘,绘有莲花,穿着破布斗篷——”季桓之说着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问:“怎么,难道你见过这样的人?” 而李密的回复令他背上一寒: “你记不记得曾听说过一个叫张碧禛的人?” 第一八五章 刀狂现世 “你记不记得曾听说过一个叫张碧禛的人?” 当李密问出这句话后,季桓之只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也和不知因为什么而暗自赌气的蒋潇潇一样,完全没有吃喝的胃口了。 “难不成小贩所描述中年人的样貌,和传说中的张碧禛相同?”季桓之反问的同时,心里默默祈祷:不可能的,怎么会那么巧就是他呢? 然而李密带着肯定的眼神,点了两下头。 “不出意外的话,那名捅伤摊贩的行凶者,就是张碧禛——商然的师父,张碧禛。” “真的?”季桓之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几乎快没有血色了。 蒋潇潇见状,也顾不上生闷气了,忙关切地问他为何一副惊慌的样子。 “没什么,”季桓之敷衍了一句,又追问李密:“你能肯定?” “八成能(肯定)。” “好吧。”季桓之猛然心虚无比,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安富坊里商宅来了一名客人,此人约莫四十年纪,浓眉虎眼,胡须犹如黑焰,身披破洞斗篷,腰佩长短二刀,手里还拎着只荷叶包,溢散着樱桃果香。 门房听到敲门声,立刻过来开门,一瞧外面站着的这位,脸上立马堆满了笑说:“唷,张大侠,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吗?” “当然能,当然能,我们家主人许久不见张大侠了,整日都在念叨您呢,快请进、快请进。” 张碧禛带着克制的笑意走入门内。门房见他进了院子还提着东西不肯放下,便有意接过来代劳。不过张碧禛却固执地自己继续拿着,说是徒儿最爱吃樱桃,要亲自送给他。 门房一听此话,笑容就僵住了。 张碧禛用余光瞥见门房神色有异,眉头微微一蹙,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门房连忙再度摆出笑容,故意装糊涂想要搪塞过去。 可张碧禛是何等人物,怎能看不出门房这一次的笑是虚假的,于是他继续追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说!” “这……”门房知道张大侠的脾气,哪里还敢告知实情。而他越是有意避开话题,张碧禛就越是厉色严加,弄得他左右为难。 就在门房急得要哭出来的时候,屋内传出一句:“张兄,有事直接问愚弟即可,何必为难一个下人呢?” 随后,一名仙风道骨的清瘦中年男人走出来。张碧禛与他四目相对,很快笑逐颜开,张开双臂就迎了上去,道:“商老弟,两年多没见,你还是老样子。” 被他唤作商老弟的人正是商宅的主人,天下第一剑商绪。商绪见到老朋友自然高兴,但他明显笑得不那么开,而且脸上还似有愁容缭绕。 张碧禛和他寒暄几句,就察觉出不对劲来,问:“老弟,你气色不太好啊。是最近染了点小病、还是有什么烦心事困扰?如果是的话,不妨说与哥哥听。”商绪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夺过张碧禛手里装着樱桃的荷叶包,一把摔在地上,任由果子滚得满庭院都是,恨恨然说:“你买给谁吃啊?” 张碧禛当即领会,愕然伫立半晌,不由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问:“是谁?” 商绪是张碧禛在江湖上最早结识、也是关系最好的朋友,二人武艺不分伯仲,因而惺惺相惜。后来商绪与张碧禛均成家立业,按照江湖规矩,让自己的儿女拜对方为师。商然几乎是张碧禛一手带大的,因此某种程度上,听到商然的死讯,师父要比父亲还要悲痛。 商绪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管那些!”张碧禛喝问:“快说,是谁干的?” “锦衣卫千户季桓之。” “我这就去办了他。”张碧禛的语气,听起来他杀个人就像是出去上个茅房一样简单的事情。 “张兄!”商绪连忙加以阻拦:“你可不能在京师还任由着性子来,那可是锦衣卫,而且还是沈阳侯的人。”由于季桓之与朱后山等人交好,商绪很自然地将其当做是那一派的。 张碧禛稍稍冷静下来,道:“我爱徒因何而死,你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 于是商绪将儿子去河南查案,妄图故意隐瞒真相,企图杀人灭口而被反杀一事,进行删改,说成了是协同办案的季桓之李密二人在办案期间有所图谋,被商然发现,那二人便将儿子杀害。 张碧禛听了,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让宝刀出鞘,宰了那个杀害自己徒儿的什么锦衣卫千户季桓之。 “这帮厂卫走狗!”他骂道:“平时就无恶不作,如今竟然欺负到我张某人的头上了?好啊,正巧我来到京师,这就将镇抚司给血洗一番。” 张碧禛的话,商绪是越听越胆寒,他忍不住又劝道:“张兄,你只是随口一说吧?” 张碧禛冷哼一声,不满道:“贤弟你自打进了六扇门,做起事怎么越来越束手束脚的了?还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天下第一剑商绪吗?”他在堂内来回踱步,接着猛然停住,指着商绪的鼻子道:“你变了。” 商绪本来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身为六扇门成员的难处,但张碧禛说过“你变了”三个字后,他眼中掠过一道寒光,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 “不,我没变。” 张碧禛见他如此,不觉由怒转喜,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商绪仍然强调:“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但,不是现在。” 这一回,张碧禛没有继续喊打喊杀,因为他看到了商绪眼中的杀意,这说明商绪绝不会放下儿子的仇不管,至于报仇雪恨,只是时间问题。 而没多大会儿工夫,商蓉自都察院回来了,她忙碌半天,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刚回到家中步入堂内拎起茶几上的白瓷水壶准备饮水,就见到堂内坐着的张碧禛,惊得手一松,水壶摔在地上变成了一摊瓷片。 “张伯!” 张碧禛冲她笑笑。 可商蓉却丝毫没有说笑的心情,她问:“张伯,今天早些时候,你是不是在板桥胡同持刀伤人了?” 张碧禛一怔:“这你都知道?” “果然——”商蓉轻抚额头闭了一会儿眼,道:“您真会挑人。” “那帮小贩以次充好,还缺斤少两,仗势欺人,不知欺侮了多少附近的百姓,我还挑错人了不成?” 商绪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忙问:“怎么回事?” 商蓉便向父亲解释:“今天成国公小舅子的卖水果的四叔在板桥胡同被人捅伤,因为目击者将行凶者描述成了一名江湖恶徒,顺天府的人就托六扇门帮忙调查。哪知道女儿刚回来,就看见‘凶手’坐在自家的堂内,如何不大吃一惊?” 商绪问:“成国公的小舅子的四叔,哪个成国公?” 商蓉“嗐”一声说:“哪里有两个成国公?当然是朱应桢【*】那位国公。” 待明白了前因后果,以及伤者的身份,商绪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瞪着俩眼冲张碧禛道:“张兄,你可闯下大祸了呀!” 张碧禛不搭话了。再怎么桀骜不驯、莽撞冲动的人,也不会不明白捅伤国公家的亲戚是怎样一种恶性事件,这和杀武当派的一两个师兄弟,被人赶下山可有着完全不同分量的两种意义。 商绪沉思片刻,用商量式的语气问:“要不找个合适的顶包的?” 商蓉正考虑着这种办法可不可行,张碧禛就开口表示了反对:“那不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能让别人替我顶包?再者说了,敢捅国公家亲戚这种事叫人顶了去,我岂不是白白送了件值得称道的事迹给旁人了?” 不论在什么时代,不畏强权,敢和统治阶级的权贵正面交锋,永远是值得说道的谈资。 商蓉道:“张伯,您总不能刚来京师就扯上官司吧?这又不是江湖上的快意恩仇,能当场了结。我知道您是天不怕地不怕,但麻烦总是怕的吧?我看要不这么着,您先住在我们家,平时尽量就别出门,实在憋得慌要出去转转,也换身装束,将两把刀卸了,等风头过去了再说,您看怎么着?” 张碧禛呵呵冷笑道:“嫌麻烦不假,可真要找你说的这么做,我又和囚犯有何异处?我本来是探望一下你们,现在反倒要被你们幽禁了,真是岂有此理?” 想不到张伯的脾气如此倔强,商绪商蓉父女俩也是着实没有办法。 “你捅谁不好,偏偏捅伤了成国——等等,只是捅伤?”商绪问。 商蓉点点头。而张碧禛也表示,自己动手也是知道分寸的,罪不至死的人他也不会下死手。 “既然人没死那都有余地。”商绪思量一番,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实在不行,我们不妨请一回客,将这段恩怨在饭桌上化解掉如何?” 【*】朱应桢:永乐名将朱能之后,第九代成国公,万历八年(1580年)袭爵。 第一八六章 全员恶人 话说得知张碧禛捅伤的小贩其实是成国公朱应桢小舅子的四叔后,商绪深思熟虑后决定,寻合适的酒家摆下一桌宴席,向成国公赔礼,以图化解此事。挑来挑去,最终选在了便宜坊烤鸭店。 便(bian,四声)宜坊始建于永乐十四年(1416),当时还不叫便宜坊,关于这个店名可有一段来历。嘉靖三十年的时候,时任兵部员外郎的杨继盛【*】在朝堂之上严词弹劾奸相严嵩【**】,反被严嵩诬陷。下得朝来,内心苦闷,饥肠辘辘,逶迤来至菜市口米市胡同。忽闻香气四溢,见一小店,推门而入,店堂不大,却干静优雅,宾客满堂,遂捡席而坐,点了烤鸭与些许酒菜,大快朵颐,把个烦闷与不快早抛至九霄云外。也有认出他的,知是爱国名臣良将,便报与店主。店主亲为之端鸭斟酒,颇露钦佩之色,遂攀谈起来。得知此店名为便宜坊,又见待客周到,叹谓到“此店真乃方便宜人,物超所值”!大呼“拿笔来,快拿笔来!”笔、墨、纸、砚早到,杨继盛俯案一挥而就三个大字“便宜坊”!众皆呼好。此后,杨继盛与众位大臣频频光顾。后杨继盛遭严嵩构陷被抓,后致死。严嵩让便宜坊的老板把匾额摘下,老板不允。后严嵩派人强行摘除匾额,老板以身护匾,遭殴打致吐血,严嵩因此作罢。便宜坊由此声名远播。 便宜坊是百年老店,而且颇有风骨,誉满京师,用来请客沟通,看起来是再合适不过了。 发了请帖,准备了几日后,商绪商蓉父女俩就在便宜坊二楼订了处雅间,恭候成国公前来赴宴。 成国公朱应桢,乃是名将朱能之后,少年袭爵,如今还不到三十岁,也是年轻气盛的一个人,前几日听闻小舅子前来诉苦,说四叔被人捅了,朱应桢当场就暴跳如雷,发誓要替亲戚报仇,这些天还放话出去,说一定要找到伤人者和伤人的那把刀,用行凶的刀具给行凶者好好攮上几下,这事才算罢休。而现在,平时鲜有来往的商绪忽然请客,自然令他有所洞察。朱应桢怀疑,板桥胡同伤人一事,与商绪或许有所关联。因此,朱应桢抱着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心理,故意迟到半个时辰,才带着自己的小舅子薛应番及四名最凶恶的家奴来到便宜坊。 待朱应桢到了便宜坊的时候,商氏父女早已等得快打起了盹,而店里的伙计也来了两趟,问客人还来不来,准备的酒菜再回锅就不好吃了,实在不行请几位换个日子再来。 朱应桢刚巧听见伙计在雅间门口说的话,当即在他身后道:“开酒店的还有逐客的道理吗?谁说我不来的?” 伙计回头一看,见来着衣着华贵,还带着数名高大的仆人,就知不是寻常人,旁边有知道的,告诉伙计这便是成国公朱应桢。但这伙计并没有像通常以为的那样点头哈腰,将朱应桢恭恭敬敬地请进去,而是来了一句:“人家请客,你晚来些也没什么,可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你是心里没数吗?” 朱应桢原本预想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倒遭一个身份低微的伙计一顿抢白,自然心中火起,摸摸嘴角—— 他的小舅子薛应番知道,每当姐夫摸嘴角的时候,就是要收拾人了。于是薛应番冲家仆一使眼色,家仆们立即撸起袖管,纷纷亮出青筋暴凸的前臂。其中一名练过几年功夫,此时更是抡起沙包大的拳头,誓要给这个“有风骨”的伙计一点颜色瞧瞧。 没有人劝阻、没有人路见不平、更没有人拔刀相助,这一拳虎虎生风,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伙计的左眼眶上,发出啪叽一声巨响。伙计中拳,直挺挺地倒下,后脑“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巧的是,伙计脑袋着地的位置下方,正有四人谈笑着吃饭,刚端上来一盆烤鸭,头顶就渗下来一摊沙尘,落在了烤鸭上。 给这四人上菜的伙计见状,也不敢惹成国公,只好问这四人:“几位,容小人到后厨叫厨子给你们再重做一只吧?” 其中一人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拧着眉头道:“重做一只要多久啊?我们兄弟下午难道没事情要忙了吗?”说完,他离开座位,走到了楼梯口,朝上面瞥了一眼,顿时又折回来了,对伙计说:“那就再重做一只吧。” 他的同伴见状不免好笑:“你怎么去的时候气势汹汹,不到一弹指的工夫,就灰灰溜溜地回来了?” “成国公大哥惹得起吗?” 同伴缄口片刻,摇摇头:“现在还惹不起。” 而在上面,商绪见朱应桢总算来了,还一来就不知为何大发雷霆,指使家仆痛打店里伙计,便连忙走出房间,满脸堆笑地说着奉承话,要将成国公请进雅间。 朱应桢冷笑一声,指着商绪的鼻子道:“你就是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手下做事的商绪?” 商绪躬身点头:“正是下官。” “可是被江湖人称作天下第一剑的商绪?” “是。” “嗬——”朱应桢摸着他的正摆出谄媚表情的脸,揪了揪他的胡子,冲随行的五人笑道:“你们瞅瞅,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剑啊!” 商绪听出他话里有话,可是为了替老兄张碧禛擦屁股,也是敢怒却不敢形于色。 而底下那桌人得知是成国公在甩脸色给商氏父女看之后,又由怒转喜,说着“恶人自有恶人磨”一类的话来。可见商绪自进了六扇门,利用职权也做过不少恶事。 楼上商绪丢了老脸,好不容易哄好了朱应桢,让他们一一就坐,店里才换了个更为谨慎话也不多的伙计给他们上菜。 便宜坊是烤鸭店,头菜自然是远近闻名的“焖炉烤鸭”。与清朝创立的全聚德挂炉烤鸭不同的是,便宜坊在焖烤鸭子之前,先将秫秸等燃料放进炉内点燃,使炉膛升高一定温度,再将其灭掉,然后将鸭坯放在炉中铁罩上,全凭炉内炭火和烧热的炉壁焖烤而成。由于这种方法的特点是鸭子“不见明火”,在烤的过程中,炉内的温度先高后低,温度自然下降,火力温而不烈,空气湿度大,因而鸭子受热均匀,油脂水分消耗少,皮和肉不脱离。烤好的鸭子成品呈枣红色,烤鸭表面没有杂质。外皮油亮酥脆,肉质洁白、细嫩,口味鲜美。成败的参考标准,是要求鸭脯像刚蒸得的馒头一样,很暄腾。 品了几道小菜之后,焖炉烤鸭总算上桌。商绪便向朱应桢介绍这道美食。 朱应桢贵为成国公,京师什么菜和点心没尝过?焖炉烤鸭也不是第一次吃了,他听着商绪的介绍,时不时指出对方的谬误。在纠正了商绪言辞中的四五个错误后,朱应桢喝道:“够了,本国公吃烤鸭,还用你教吗?” 商绪忙擦着额头汗珠说:“不用、不用。” 而商蓉毕竟年轻,又见过去英雄般的父亲在今日如此卑躬屈膝,十分不满,于是她直视朱应桢,道:“成国公,家父又不是便宜坊的厨子,没有您了解也很正常。” 朱应桢想了会儿才会过意来:没有我了解很正常,你是说我是下贱的厨子吗?我堂堂国公,居然被你一个女子比作下人!我颜面何在!朱应桢怒不可遏,刚欲发作,商蓉就又说道:“今天家父请成国公来是吃饭的。用餐一事说小也小,说大可是人生大计,应当一团和气,方能汲取膳食精华。成国公又何必动不动就动气发火?” 朱应桢呵呵一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可真生的一张好嘴。除了说话吃饭吐唾沫,你这嘴还会点别的什么吗,吸和舔会吗?” 商蓉蹙眉道:“您贵为国公,说话何必如此粗俗?” “我粗俗,我说什么了?是你想得太粗俗了好么?”朱应桢说着,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道:“哎呀,你们父女俩还处处指责我的不是了?你们怎么不讲讲,突然请我来,你们又抱着何种目的啊?” “何种目的?老子来告诉你是何种目的!” 【*】杨继盛(1516年6月16日——1555年),字仲芳,号椒山。直隶容城(今河北容城县北河照村)人。明朝中期著名谏臣。 【**】严嵩(1480年-1567年)字惟中,号勉庵、介溪、分宜等,汉族江右民系,江西新余市分宜县人,弘治十八年(1505年)乙丑科进士。他是明朝著名的权臣,擅专国政达20年之久,累进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少师、华盖殿大学士。63岁拜相入阁。严嵩书法造诣深,擅长写青词(实为他人代笔)。《明史》将严嵩列为明代六大奸臣之一,称其“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透过戏曲和文艺作品、历史典籍,严嵩的奸臣形象已深入民间。 第一八七章 不要命的 “你们父女俩还处处指责我的不是了?你们怎么不讲讲,突然请我来,你们又抱着何种目的啊?”朱应桢揣着明白装糊涂,之前有意给商绪父女脸色看,待意识到商蓉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估计说不过她后,便挑明了问二人今天请客,究竟有什么目的。 而就在他问完这句话后,就听一声暴喝:“何种目的?老子来告诉你是何种目的!” 朱应桢环顾饭桌,却发现商绪商蓉也是和他一样,瞪大俩眼珠子四下寻觅声源,而且这父女俩的脸上还多了一分恐惧表情。而当商氏父女的视线都对准同一方向的时候,朱应桢缓缓转过头去,赫然发现右手边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中年男子。却见此男子约莫四十年纪,浓眉虎眼,鼻梁高耸,胡须犹如黑焰,身披破洞斗篷,腰佩长短二刀,一看就是凶恶不好惹的人。 几名家仆也不知此人几时闯入,又见对方身材高大气势逼人,不知其深浅,皆不敢妄动。 “你叫朱应桢?” “嗯。”朱应桢木然地点了下头。 “他是谁?” “他是我小舅子,薛应番。” “噢。”中年男子点点头,忽然站了起来,吓得众人同时一颤。他漫不经心地说:“原来我在板桥胡同捅的,就是这小子的四叔?嘿嘿,来来——”他拔出了腰间短刀。 朱应桢一个激灵:“你要干什么?” 男子俯身将脸猛地向他一杵,犹如饿虎扑食状,恶声道:“我能干什么?”随后将刀掉了个个儿,用右手捏着刀身的前端,左手指着朱应桢道:“告诉你,老子叫张碧禛,没听过就找几个湖广人打听打听,还有哪个能在十二岁以前上街砍人的,我叫他一声祖宗。”接着,张碧禛走到薛应番面前,道:“老子一向敢作敢当。你四叔他卖东西以次充好、缺斤少两,我捅他是不是应该,是不是?” 薛应番一个欺软怕硬的伪纨绔子弟,哪里见过这种狠角色,忙连连点头道:“是、是——” “不是!”张碧禛说:“他卖东西货不等价,只是生意行为,我捅他是过了。” “啊?”薛应番跟不上张碧禛的思维。 “我做的有点过火,所以今天给你一个机会——”张碧禛将刀把递向薛应番:“捅我一刀。” “这——” “你们这几天不一直想找到这把刀吗?拿着!” 张碧禛一声咆哮,吓得薛应番赶紧将刀攥好。而张碧禛比划一番,让刀尖顶住自己的肚子,说:“差不多是这儿吧?来,捅我,这事就算了了。” “您这是何苦——” “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啊,我数三声,”张碧禛举起右手:“一——二——” 薛应番终究没敢下手。 “三!” 三声数完,张碧禛一把将刀抢回,左手摁在薛应番的脑瓜子上来回按动,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不中用啊,给你机会你他妈的不中用啊!” 薛应番只能赔着假笑,任他凌辱。 之后,张碧禛又走回来,到朱应桢的身边,将刀往他脖子上一架,道:“你是他姐夫是吧?” 朱应桢点头不语。 “你替他出头是吧?” 朱应桢仍旧不敢言语。 “你他妈还替他出头是吧?”说这句的时候,张碧禛重重扇了他脑袋一下。 朱应桢气得脸怔的通红,却畏于脖子上的那口刀,还是不敢有半句还嘴。 “来,这回轮到我了。”张碧禛道:“我给你一次机会,我数三声,数到三你要是不跪下来磕头叫我一声爷爷,你和你的小舅子以及这群狗腿子,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我数了啊,一——二——” 未等到三,朱应桢就推开椅子,噗通跪下了,朝着张碧禛污损的衣摆叩了两下头,道:“爷爷。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我和我的小舅子,以及我家的下人们吧。” “诶——”张碧禛满意地点点头,用刀身拍拍朱应桢的脸蛋,说了声“好孙子”,随后收刀入鞘。 朱应桢见他收了刀,猜他杀意已去,便准备起身。 岂料张碧禛坐下,抬起一条腿压在他肩上,叱道:“叫你起来了吗,爷爷我叫你起来了吗?没有就老实跪着!” 最后,张碧禛发表讲话:“今天我兄弟商绪请你们来做客,本意是想花钱私了,可你们逼人太甚,当众羞辱我兄弟和我侄女。什么成国公、败国公的,还不是吃祖宗的老本,有几个有真本事的?一帮国家败类,社稷蠹虫,瞧把你们一个个给能的!这回我只是给你们个教训,叫你们长长记性。往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见到我,必须叫一声爷,否则我见一个杀一个!记住了吗?” “记住了。” “没听清大声点!” “记住了!” “少个称呼,重新更大声再回答一遍!” “记住了,爷爷!” “诶!”张碧禛撤了腿,刚好看见薛应番这个不中用的居然还拿起了筷子,他气得怒喝道:“你还敢吃起来了?还吃什么吃,滚!都给爷爷滚!” 朱应桢、薛应番以及四名恶仆完全没有了气势,一个个屁滚尿流地逃出了便宜坊。 见这帮人逃走,张碧禛满意大笑,方才坐下来撕着烤鸭,大快朵颐,还不顾鸭肉塞了满嘴,含糊不清地向商绪邀功:“老弟,我替你出的这口气,可还顺畅?” 然而商绪却捂着脑门,低着头闭着眼一句话都不想回他。 “怎么,老弟,我帮你出气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呀?” 商蓉叹息一声道:“张伯,父亲他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手下做事,是有官籍的人。你今天给成国公尝了回苦头不假,你是心情舒畅了,可我爹往后怎么办呢?” “哦——”张碧禛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无所谓地说:“要是那小子敢找你爹的麻烦,我让这成国公没有第十代。” “够了!”商绪总算睁开眼,喝道:“我不像你,闲云野鹤惯了,儿女也已成家不用你惦记牵挂——”说到儿女,他就想起被锦衣卫千户季桓之杀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儿子商然,不禁哽咽了:“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张碧禛顿时觉得烤鸭一点香味都没有了,他把嘴里的鸭肉胡乱一嚼咽下,又将手里的鸭腿丢下,用不无落寞的声音说:“我兄弟嫌弃我了,嫌弃我给他添麻烦了。好,我走。”说罢,他用斗篷擦干满是鸭油的手,转身下楼,犹如一阵风一般,转眼就看不见影子了。 而张碧禛下楼刚好又叫楼下那桌人看见了。 “大哥,那人出去了。”听这食客的意思是想追出去看看,无奈烤鸭还未做好,他也还没吃饱,对于屁股下的凳子有些恋恋不舍。 “叫店家将鸭子做好之后外送,剩下的打包——跟过去瞧瞧。” 说话的两人立即起身出门,留下两名同伴负责结账打包。 “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能让成国公给他下跪磕头?”尽管对话不知具体是什么,可朱应桢叩头叫爷的动静,整个便宜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二人疾步走在米市口,好在北京城街道都是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他们极目远望,清楚看见那个穿破洞藏青斗篷的人走在前面,很快就到了米市胡同与骡马市街的交界口,往左一拐,上了菜市大街。 二人混迹在市民当中,紧跟张碧禛的脚步,一连走过四个巷口,终于在第五条巷子追到了五步开外。然而张碧禛突然左转进了这条宽敞却又长而蜿蜒的巷子。 两人同样钻进巷子,但紧追了十几步后,其中一人忽然停住脚步,并拦住了另一人。 “大哥,怎么了?” “我们早就被发现了。” 第一八八章 拔山盖世 “大哥,怎么了?” “我们早就被发现了。” 朱后山话音刚落,前面二十步开外的张碧禛转过身来,与二人正面相对。 胡同里过往的百姓一看张碧禛的模样就知道不是善茬,纷纷避而远之,不一会儿工夫,就净了街。 张碧禛的上衣袖管宽大,他缩了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将外衣撑得鼓起,单留两根袖管空空荡荡,姿态看起来相当悠闲。他问二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一路跟踪老夫至此?” 朱后山赔笑道:“这位仁兄,你怕是误会了,我们只是去大圣安寺上香拜佛,恰好和你一路罢了。” “恰好和我一路?”张碧禛问:“究竟是现在这句话是真的呢,还是刚才那句话是真的?” “什么意思?” “大哥,怎么了?我们早就被发现了。”张碧禛表演似的将朱后山和熊广泰的对话重复了一遍,表明他不光没到耳背的年纪,听觉还相当灵敏。“你二人自我出了便宜坊,就一路在后头紧跟不舍,究竟有何目的?快说!” 其实也没什么目的,朱后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堂堂国公难堪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因而出于好奇,才向认识认识、了解了解您。” “嚯——”张碧禛听了这番话,十分受用,渐渐放松了戒备。然而当他瞄到朱后山挂在腰间的佩刀时,又顿时警惕了起来:绣春刀【*】,此人是锦衣卫!锦衣卫不一定有绣春刀,但佩戴绣春刀的八成是锦衣卫。张碧禛一想到商绪说过,杀死爱徒商然的人乃是锦衣卫千户,他就怒火中烧,原本在衣服里交叉胸前的双臂也重新伸进了袖管,同时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朱熊二人走来。 “这位仁兄……” “谁是你仁兄?”说时迟那时快,张碧禛的长刀骤然出鞘,犹如电闪雷鸣。 眨眼功夫,朱后山后跃两步,低头检视,胸口衣物已经爆开,露出了内衬软猬甲,软猬甲上有一串铁环还出现了一尺长连续的凹槽,显然是被利器重重划过的。 而张碧禛右手举着刀一动不动,毫无磨损的刀锋在阳光的反射下闪耀无比。如果是砍的也就算了,刚才那一刀显然是拔刀上扬削出来的,一个人切削的力道自然是远远不足朝下重砍的,单靠削就能给软猬甲上留下一道显然的痕迹,可见江湖上的人见到张碧禛就先退避三舍,绝不是没有缘由的。 “你这老匹夫着实无礼,我大哥不过说几句话,你竟敢悍然下死手,容我来教训教训你!”熊广泰怒骂着,腿脚倒是很老实地后退了两步,整个身躯比朱后山的位置缩了两寸,才将手按在刀柄上,作待敌状。 张碧禛见熊广泰此番做派,知道他是色厉内荏,不禁感到好笑:“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个粗莽汉子,没想到却胆小如鼠。真是空长了这一脸的络腮胡子。” 熊广泰不愿气势上白白输了,就拿出身份来压对方:“老匹夫,你可知这是哪儿,我们又是什么人吗?这里可是京师,我们二人则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百户与千户。你敢伤我们,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熊广泰在那里张牙舞爪,朱后山倒是无比冷静,他摸着软猬甲铁环上被切割出来的浅痕,不发一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的软猬甲可防刀砍斧刺,自穿着的十余年内,屡屡救主,原因是此乃用百炼精钢打磨的细密铁环串成,价值千两,今日居然被削出了印痕,这只能说明两点:其一、削这一刀的人功力深厚,武艺绝对是冠绝一世的;其二、眼前此人手上的刀也不是凡品,绝非寻常人用得起的,就算此人是个老匹夫,也一定是个家里有矿的老匹夫。 朱后山思忖片刻,方才直视张碧禛问道:“这位仁兄,你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刀伤人呢?” 张碧禛冷笑两声道:“拔刀伤人何必非得言谈不合?厂卫中人,我见一个砍一个!” 朱后山笑道:“兄台你似乎对厂卫颇有些偏见。” 张碧禛道:“厂卫中人,向来滥用职权,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世人深恶之,根本都算不上偏见。你们二人运气好遇到老夫,只要站着不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老夫就给你们一个痛快的。”说着,张碧禛将长刀移到身前,双手持握,而通过这简单动作的流畅程度就能看出,长刀好似与他的手臂连成一体,像是长在身上的一样。 熊广泰亦看出他的刀法卓越,不敢小觑,说话也没了开始的狠劲:“我说老伙计,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呐,还有,这里也不是斗狠的地儿啊。” 伙计、斗狠,都是湖广人的口头禅,张碧禛听在耳里,留了心问他:“你是湖广人?” 熊广泰自然也听出张碧禛同样带着湖广人的口音,心说套套近乎说不准能化解此次危机,于是脸上改换颜色,堆出了笑容道:“是啊,我是湖广江夏人,老伙计你是哪儿的,说不准我们还是老乡呢?” 然而张碧禛顿时板起面孔,冷哼道:“谁跟你是老乡?前倨而后恭,必谄上而欺下之徒,该杀!” 言讫,张碧禛抢步上前,举刀便砍。这一刀快如闪电,又仿佛力能劈山。熊广泰哪里见识过,更别提招架了。 就在他命悬一线之际,朱后山拦在他身前,两手举着绣春刀,才刚刚出鞘不到四分之一,张碧禛的一击就劈在了靠近护手的刀身上,千钧力道通过绣春刀的刀身直透朱后山的双臂,令他全身为之一颤。 张碧禛的这一击简单粗暴,就是用尽力气猛地劈砍,但往往越简单的招数越有效果。朱后山接下这一刀后,只觉“嗡”的一下,整个脑仁都酥酥麻麻的,两耳也出现了蜂鸣,几乎快丧失了意识。 张碧禛第一击没有得手,便抬起刀锋顺势斜劈,要斩去胆敢跳出来阻挡的人的胳膊。 而朱后山晕晕乎乎的放下手臂,歪打正着,又用空刀鞘接住了这记斜劈,但仍旧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力冲击,踉踉跄跄地撞倒在胡同西侧的墙上。 熊广泰紧张地叫声“大哥”,也不顾张碧禛会不会继续出招,就急急忙忙跑过去扶着他,问他有没有受伤。 朱后山前后连吃三刀,尽管没有受到任何皮肉外伤,但早已被震得发昏,俩眼珠子直楞楞地对着正前方,却也不清楚到底看些什么,总之眼下整个人就是精神恍惚的状态。 “呵呵,能接下我两刀的,也是鲜见了。”张碧禛言语中不乏赞赏之意。显然,被软猬甲抵挡的那一下,并不在他记录的标准之中。他提着长刀再次走到近前,用刀尖指着二人,那洁净明亮的刀锋仿佛在说: 太干了,是时候喝点血了。 【*】《明史》有记,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张爵的墓志里有写“赐四兽麒麟服、銮带绣春刀、银鎁瓢方袋三事”,嘉靖帝巡幸承天,特命张爵“充前驱使事,—切机务悉倚毗焉,仍加食都指挥佥事俸。自发驾以至回銮,飞鱼蟒衣、帑金、厩马、酒饭之赐,及宣召面谕之优,不可枚举。”由此可见飞鱼服绣春刀是皇帝赏赐的,不是锦衣卫里上下全员人人有份的。当然由此也可反推,拥有绣春刀的,必定是锦衣卫、御林军中人。 第一八九章 通情达理 话说张碧禛以拔山盖世之势,连着三刀将朱后山打得意识模糊,倚靠着墙角直犯愣。熊广泰明知自己不是对手,还挡在大哥面前,与他对峙。 张碧禛以刀尖指着二人,本来杀意渐浓,可见他们二人互帮互助、生死与共,心房中最柔软的部分忽然被触动了。他看着面前的两人,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岁月,当初自己因在武当派杀人而被赶出山门,同时还被自己原先所在的组织潇湘社放逐,就在那段最艰苦的日子里,他初遇后来的义弟、同样落魄的商绪,二人不打不相识,从此义结金兰,相互扶持,击败了无数的对手,才成就了刀狂与天下第一剑的美名。可惜啊,现在却仅仅因为捅了一名卖水果的摊贩、而恰好这名摊贩是成国公的亲戚,就闹到几乎决裂的地步。可惜啊,世上的情义,不论多么深厚,哪怕是经历过生死,也终究会败给“利益”二字。 想到此处,张碧禛感慨万千,又不忍朝这对兄弟下手,他喟叹一声道:“算你们走运,老夫今天没吃午饭没力气,提不动刀了,快滚吧!” 熊广泰机灵,听到这番话就犹如得了圣旨了,赶紧扶起朱后山,搀着他一溜烟跑了。 等走到了宣武门大街,朱后山才缓过劲来,一把推开熊广泰,坚持靠自己的两条腿行走。 “大哥真是要强,都这样了还不让人扶。” “少他妈跟老子废话,赶紧回镇抚司,向上头通报一下今天的事。”朱后山丝毫不给他好脸色看。 “这也要通报?”熊广泰不解。在他看来,不过是他和大哥凑热闹挨教训了,一幢小事罢了。 然而朱后山扒开衣服上的裂口,指着软猬甲上那道明显的划痕问:“你觉得这算小事?”接着他又说道:“一定要速速查清此人底细,万一是海捕通缉的穷凶极恶之徒,须得告知顺天府尹,派人将其捉拿。” 听得这番话,熊广泰也不敢不正经了。二人立刻赶回内城,去了镇抚司,打算找人讲一下今天遇到的事情。 他们刚进衙门,就迎面撞见了李密。李密一眼就看见朱后山衣服上被刀割出来的裂口,忙问怎么回事。 熊广泰道:“你是不知道啊,今天我跟大哥在便宜坊吃烤鸭,遇到一名了不得的男子,竟然让成国公跪下来叫他爷爷。我和大哥想认识认识他,一路跟到胡同,却没想到那人见我们是锦衣卫,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幸亏大哥反应灵敏,又内衬了甲胄,否则怕是要抬着回来了。” 李密警觉起来,忙问:“那人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熊广泰回忆了一番,告诉李密说那男子约莫四十年纪,身高犹如山岳,浓眉虎眼,鼻梁高耸,胡须犹如黑焰,身披破洞斗篷,腰佩长短二刀,一看就是性情暴烈之人。 李密揣摩一番:浓眉虎眼,黑须如焰,破洞斗篷,长短二刀……这描述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等等,这不就是前些天在板桥胡同持刀伤人的行凶者的模样吗?是张碧禛? 李密追问:“那你们知不知道此人因为什么当众让成国公难堪?” 熊广泰回答:“具体是什么原因不太清楚。但那人现身之前,成国公在二楼说着‘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贱’之类的话,气焰十分嚣张,后来那男子就出来教训他了。” “天下第一剑?” 一直以来,由于谐音问题,什么“天下第一刀”、“天下第一枪”的名号都有无数人去争夺,唯“有天下第一剑”,落到谁头上就算谁的,绝不会有人去争抢,其他剑客顶多会给自个儿按个“剑圣”、“剑豪”一类的称号。而当今世上,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只属于那个剑术称天下第一,又因投靠朝廷,在六扇门做事备受江湖人鄙夷的商绪了。某种意义上讲,武林中人给他贺的天下第一“剑”称号是带有一定贬损色彩的。 因为商绪遭到成国公朱应桢的嘲讽,那人便出面当众教训成国公,和商绪关系这么好能替他出头的,怕是只有他的好兄弟张碧禛了。原先只是有八成把握,现在基本百分百可以肯定,那个湖广刀狂,来到京师了。 “务必将此事速向上级和顺天府通报——”李密道:“我去一趟大时雍坊。” “你这会儿就下班?”熊广泰尽管喜欢偷懒出工不出力,但无论如何,工时也是要磨下来的。 “不是,”李密解释说,“我要赶紧去找季兄弟——趁着他被杀掉之前。” 在可以确定于板桥胡同捅伤摊贩、在便宜坊教训成国公的人就是商然的师父——刀狂张碧禛后,李密匆匆忙忙赶往季桓之的住所,因为在她的预想中,张碧禛来到京师以后,得知爱徒被害,是一定会杀季桓之报仇的,所以她必须趁早提醒季桓之,免得他几次死里逃生,最后倒被一个二杆子给宰了。 其实季桓之这些天躲在家里,也甚是担忧。那一日李密说八成是张碧禛,八成这么大的概率,不可以视而不见。原本只是隐患,现在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谨慎对待,因此连日来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躲在家里,连和街坊说话都省去了。由此可见,在死亡面前,人的求生欲望是极其强烈的。 然而,窝在家里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无法避免仇家上门。 因此,当李密赶到不远的季桓之的住所时,看见了极为反常的一幕:只见屋门大开,季桓之正大光明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巷子里,手里捧着只茶壶,正悠闲地喝茶。他见李密来了,笑呵呵地抬手打招呼。 李密眉头紧锁,绕着他踱了小半圈步子,面色凝重地问:“你今天怎么倒坐到巷子里了?” 季桓之却反问:“你找我可是谈张碧禛的事?” 李密点点头。 “他已经来过了。” 几天的时间,还是足够在京师打听一个人的。 李密惊诧不已,指着季桓之问:“你是人是鬼?” “废话,你见过鬼能喝茶的吗?”说着,季桓之咕咚咽了口温度适中的清茶。 “老天爷,你居然还活着!”李密惊叹道:“简直是奇迹啊!” 季桓之淡淡一笑,似乎很不以为然。 “他为什么没有杀你?” “因为他是个讲道理的人。” “怎么讲?” 面对李密的好奇与疑问,季桓之将不久前的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季桓之还躲在屋子里,手上拿着本书,心不在焉地读着。就在这时蒋潇潇听到叫门声。按照此前的叮嘱,蒋潇潇先打开一道门缝瞥一眼,见外面是生人就不开,然而她打开门缝,但什么人都没瞧见,于是壮起胆子将门完全敞开,走到外面却还是没有找到敲门的人。等她退回屋里重新关上门时,就看见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子坐在家里了。 “先敲门转移注意力,而后不声不响地通过窗户钻进来。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就明白,是那个人找上门来了。”季桓之边叙述边解释。 “你叫季桓之?” 当季桓之听到蒋潇潇的尖叫,撩开门帘走到外屋时,张碧禛就问了这么一句。 “你是什么人?”季桓之警惕地问。 “看来你就是了。”张碧禛也不废话,当场就将长刀刀身拔出一尺。 蒋潇潇害怕,却仍旧冲到季桓之面前,挡在二人之间。 也许是因为早就预料到这一幕,当临到眼前的时候,季桓之反倒没那么恐惧了。他拍拍蒋潇潇的肩,抚慰着说了声“别怕”,但身体却仍是很老实地躲在娘子身后,跟个怂包一样。 “老夫从不滥杀无辜,还请夫人暂避。”张碧禛相当有礼貌地对蒋潇潇说。 听到这句话,蒋潇潇无动于衷,可季桓之却顿时有了想法:这人有礼有节,不像是想象中的粗暴莽夫,说不定能对付。稍作思忖,季桓之问他:“前辈为何要杀我?” 张碧禛的确很讲道理:“因为你是杀害我爱徒商然的凶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如果被杀的人该死呢?” 此话一入耳,张碧禛顿时目眦尽裂,杀气充盈至每一根发须。 第一九〇章 盎盂相击 话说季桓之正在向李密讲述张碧禛登门寻仇一事,说到惊险处,李密忙问:“接下来呢?” 季桓之故作神秘地一笑,道:“接下来我就将在河南经历的事情告诉了张前辈。我笃定他必定会仔细考量我所说的内容,最后他果真没有动手,而是兀自深思。” “后来呢?”李密追问。 “后来他就走了,估计是回去找他兄弟打算好好聊一聊关于天极教的事情了吧。”季桓之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脸上露出邪魅的笑容。“如果张碧禛没有找上门来,恐怕天极教的事情最后只会是不了了之吧。”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偶尔处理问题的时候换个思路倒是挺不错, 听完季桓之的讲述,李密明白他是想以张碧禛为突破口,将商氏一门这个天极教的马前卒收拾掉。只不过这其中有几个问题,其一、即便知道了商氏一门其实是替天极教做事的,张碧禛作为商绪的义兄弟,会和他翻脸吗?其二、在其一的基础上,张碧禛会不会为了兄弟情义,干脆直接倒向天极教呢?如果真这样,那么对于张碧禛来说,季桓之所讲的“商然乃是该死之人”一说就显然不成立了,并且他依然是杀死爱徒的仇人,届时仍会回来寻仇。 李密将如上担忧传达给了季桓之。但季桓之却信心十足地表示,她所担心的这一切并不会发生。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据我的观察,张前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也不会求小义而弃大义。” “据你的观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得看人呢?”李密话里明显有挖苦的含义,她暗讽的无非是你看人这么准,当初怎么被边鸿影迷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还将大好的童子元阳送给人家了呢? 因为蒋潇潇就在屋里,季桓之也不好意思反驳,唯有干笑两声作为自嘲,并解释道:“放心,我在冷静的状态下,判断力是百分百准确的。” “但愿吧。”李密对此保留怀疑,而后又问:“那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季桓之一脸茫然:“什么计划,我的意思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静观其变,伺机而动。”补充了八个字,季桓之就继续悠然地饮茶了。 李密见他抛出几句故弄玄虚的话后,就继续怡然自得地享受午后时光,感到十分不满,于是揶揄道:“看你的这番做派,千户已经是屈就了,你应该当指挥使才对啊。” 季桓之忙表示:“这话可是你说的,与我无关喔。”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这么着急就开始撇清关系了。”李密假装嗔怒,骂了两句,临了补充了一句“总之你还是小心为妙”便赶回镇抚司衙门了。 等李密走了,蒋潇潇方才拎着只热水壶走出门,问季桓之:“官人,要续杯吗?” 季桓之见蒋潇潇费力地提着滚烫的水壶,差点笑掉了大牙。他忙先接过水壶放在地上,然后道:“你真是从来没干过活的人呐,续杯有必要拎着水壶出来吗?你把茶壶拿进去倒上不就行了吗?真是笨呐。” 蒋潇潇被说笨,倒也不生气:“奴家笨没关系,只要官人足够聪明就行了。只不过据奴家的观察,你好像也不是很聪明。” 季桓之觉得她话里有话,便问:“我哪里愚钝,惹娘子不悦了?” “自己不会悟吗?”蒋潇潇甩给他一个白眼,转身就回了屋里。 几个意思? 季桓之觉得莫名其妙,尽管世上的大道理懂得不少,大事小事也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但唯独女人的心思,他是真的猜不透。在季桓之眼中,蒋潇潇将自己当做救命恩人看待,一直以来都温婉谦恭,好像生怕伺候得不到位,惹自己生气一样。可就打上次让她出门买了回酒菜,她就一直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像是在赌气,可又不明说究竟是为什么,自己也没花什么心思去猜,弄得几天下来,两人一直是冷脸互怼,气氛僵得不得了。尽管下午张碧禛找上门来刺激了一下,但危机过去后,蒋潇潇仍然恢复了这些天努力保持的姿态,让季桓之说不出的难受。 为此,季桓之也只能慨叹一句:“古人诚不欺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呐。” 蒋潇潇也是有文化的,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她在屋里阴阳怪气地应道:“那是不是每一口饭、每一杯茶都要奴家喂你,就算恭敬了呢?” 正好这时胡同里对面人家开门倒水,瞧见季桓之坐在外面喝茶,来了句:“唷,季千户,趁着休假,可劲儿跟家里的闹别扭呢?”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季桓之也臊得难受,连忙夹着茶壶,拎起水壶和椅子钻回了屋里,关上了门。 “你到底什么意思?”回了屋中,季桓之终于忍无可忍了,挑明了问蒋潇潇。 蒋潇潇捧着心口装作受惊道:“奴家能有什么意思?倒是官人突然冲奴家发火,奴家委屈。所谓琴瑟和谐,乃夫妻之道。官人忽然发难,可是另有新欢,所以要借故驱离奴家不成?” 看着蒋潇潇楚楚可怜的模样,季桓之哪里还有心思发火?他只得无奈地一拍脑门,怨恨自己当初听信了元氏家训里的那几句鬼话,自己请了尊菩萨到家,自讨麻烦,现在越发难供养了。他只得解释:“我没有——” “说没有那就是有。” “有什么啊?” “官人果然在外头有了新欢,嫌弃奴家了。” 季桓之没有注意到自己掉入了蒋潇潇为他构筑的语言陷阱中,他本想说自己没有发火,可蒋潇潇已经故意断章取义,进行曲解了。 “你别胡说啊。我这些天一直在家养病,都没工夫出去。” “‘这些天一直在家养病,都没工夫出去’,官人说这些话的意思,可是恨自己有心无力?” “我真是——”真是有口难言。 季桓之无计可施。他总是败给女人,自己家的也不例外。 接下来,蒋潇潇活像是镇抚司里的上级,引经据典地对季桓之进行全方位的思想教育,让他认识错误、承认错误并且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字:与妻哗。 笑话,人家当初没落魄的时候,乃是金陵青楼十二钗之一,品花榜上有名,无数富家子弟豪掷千金都难见一面,能得见的才子还不都和声细语地哄着,对个对子、赏一首诗、听两首曲子就差不多结束该送客了,你一个锦衣卫穷千户,凭什么敢跟人家大点声音说话? “你能保证以后不再犯吗?”季桓之已然认输,而蒋潇潇还不依不饶。 “能,当然能保证。” “拿什么保证?” “拿——” “快说呀,拿什么保证?” 这种问题该怎样回答?季桓之犯了难。但同时,他忽然意识到,自打进屋到现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下来,自己一直都被蒋潇潇牵着鼻子走,完全跟着对方的话题来进行诸如沉痛的忏悔、恳切地认错等一系列活动,却对蒋潇潇为何忽然对他冷淡这一问题丝毫没有了解出个所以然来。 是不是我前一阵子的力道太大了?不对啊,她明明说喜欢的呀——啊呸,肯定不是这种事情造成的!季桓之沉思良久,过滤掉许多无用的信息与场景后,终于回忆起了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很关键的一幕。 “敢在京师内城较为繁华的地段捅人,这行凶者的胆子也真大——”李密道:“不过无所谓了,这种事交给顺天府衙役们就行了。我们回去吃我们的。”说着,她无意地将左手搭在了蒋潇潇的左肩上。这个动作令蒋潇潇犹如被毒蛇蛰了一口般,轻搐了一下脱出身来,扭回头盯了她一眼又立即垂目低眉,不敢有眼神接触。 季桓之清嗓子似的咳嗽一声,李密才恍然醒神,忙收回手,对蒋潇潇报以歉疚的微笑。 是板桥胡同出事的那一日。 季桓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由于李密的易容属于六成靠演技、四成靠妆容的较为高端的易容术,在寻常人看来,她就是个模样英俊的白面男子,当初她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令蒋潇潇大感不悦。难怪刚才李密过来,她连门都不出,礼貌性的招呼也不打一个。 当领悟到了这些,季桓之问蒋潇潇:“你是不是对我的同僚有些意见啊?” 总算,你总算悟到了!蒋潇潇心里感叹。 两个同样挺内向的人相处,甚至同住一个屋檐下,那是究竟有多煎熬,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懂。 幸好现在问题摆在明面上了,也就好交流多了。 “你那几个同僚,不是什么好人!”蒋潇潇双臂抱怀,气鼓鼓地说。 “他们怎么就不是好人了?”站在季桓之的角度来看,朱熊李及下属庞明星等人,绝对是锦衣卫中的一股清流——熊广泰算半股吧——他怎么也无法理解蒋潇潇的指责。 于是蒋潇潇开始逐个评价:“年纪最长的那个,邋遢又好色。” 这说的是庞明星,人家蹲了二十几年大狱,憋了那么久,出来看见个母的都受不了,可以理解。 “白面瘦瘦的那个,总喜欢摆着张臭脸,行为还轻佻不检点。” 这说的是李密。其实季桓之深有同感,他以前就挺讨厌李密的那张傲慢的脸的,现在即便了解对方,依然讨厌。 “胡子满脸,最高最壮的,谄上欺下,是个小人。” 谄上欺下,自然指的是熊广泰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清流里也需要有一点泥沙作为调和。别看熊二不算什么好人,但哄上级威吓下级的任务基本全靠他。 “那姓朱的我没见过不清楚,但能跟他们称兄道弟的,必属一丘之貉。”蒋潇潇逐个批评了一番还不算完,她继续阴着脸道:“尤其是中间两个人,前年四月份,去姐姐的住所搜查刺客,居然……居然掀我被子!” 季桓之差点绝倒在地——要不是地方太小容不得他躺下——这事您老还记着呐? 其实当初熊广泰为了检查蒋潇潇腿上是否有和刺客一样的伤疤,还扒了裤子呢,只不过蒋潇潇羞于提及。 “你也太记仇了吧?当初他们二人也只是为了公务,迫不得已。” “怎么,不服吗?我就是记仇。”蒋潇潇嘟囔道:“一帮狼狈为奸的小人!” 季桓之也是服了,他只能发出干涩的笑声来解嘲:“那照你这么说,我和他们混在一块儿,岂不也是狼或狈了吗?” 蒋潇潇绷不住笑了一下,骂道:“对啊,你也是狼。” “白眼的还是四眼的?” “都不是,”蒋潇潇摇摇头说:“你是色狼!” 季桓之佯怒道:“好啊,你居然敢骂为夫是色狼,那我这匹色狼现在就要吃了你!”说着,他撸起袖管就要扑上去。蒋潇潇故意躲闪撩逗。二人在外屋追逐打闹一番,身上都渗出了一层浅汗。 季桓之气喘吁吁地坐进椅子里,捂着胸膛紧蹙起眉头。 蒋潇潇不再调笑了,忙走过去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旧伤又疼了?” 想不到季桓之猛然揽住了她的纤腰,恶声笑道:“你中计了吧!” 原来季桓之是假装难受,诱使蒋潇潇自投罗网。他得计之后,就将咯咯笑着的美娘子横抱着钻入内屋,丢到炕上。二人互丢了通衣服,就好一番云雨,正如《十香曲》: 吹气如兰麝,临风解玉。夜深索杯茗,枕畔口脂香。委地云鬟重,临窗御晚妆。银斜背坐,微送鬓丝香。耳鬓厮磨际,凭栏小语长。初疑花送馥,不道是衣香。玉颊朝霞晕,冰肌月夜凉。偷从偎傍处,领取粉痕香。豆蔻梢头绽,鸳鸯叶底忙。双峰高并处,滑腻自生香。 玉体横陈夜,巫山梦楚襄。醒来腰无力,微带汗珠香。贴地疑莲涌,凌空若鸟翔。暗中休摸索,但觉绣带香。十幅拖来缓,双钩覆处藏。罗裙春不隔,那识自然香。别有销魂处,温柔在此乡。檀郎亲熨体,冷暖并成香。弹筝称曲圣,刺绣号针娘。一样平康女,谁能遍体香。 第一九一章 静水流深 季桓之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决定不能再继续这样颓废下去了。于是这一日他终于整肃衣冠,一手托着茶壶、一手以刀代拐,大摇大摆地步行到镇抚司上班去了,就如李密评价的那样,这番做派才是真正的机关领导形象。 尽管锦衣卫后街距离他住所没几条胡同,但他走过门外的石碑,步入阔别多日的衙门,还是有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 “季千户来了啊。”庞明星迎上来打招呼。 季桓之只是“嗯”一声,很自然地将茶壶递向庞明星,让对方替自己拿着,而后在“拐杖”的协助下,迈着四方步进了堂内。 他刚一进去,就看见熊广泰还是老样子,让椅子后面两条腿着地,身体往后一仰靠着墙,两脚跷在桌面上,手里拿着封邸报用以消遣。 季桓之看他如此惬意,险些产生了近期无事的错觉,还以为天极教已经被摆平了呢。他上前打了声招呼:“熊二哥,这么逍遥啊?” 熊广泰放下邸报,看见是季桓之进来了,立刻摆出笑脸道:“季千户今天怎么想起来上班了?牛肉汤的毒可解了?” “早就解干净了。”季桓之也是觉得风头已经过去,一切又有重归于平静的迹象,才重新回来的。“最近有什么趣闻没有?”他见熊广泰正在看邸报,随口问道。 “地方上的趣闻倒是没有。”熊广泰合上邸报,说:“倒是听人说,朝堂里出了不小的事。” “朝堂里出事?”在季桓之的想象中,皇帝都不上朝,朝堂里还能出事,简直千古奇闻。 熊广泰告诉他:“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被削夺官籍,滚回老家了。” 季桓之听得新鲜。当今皇上,几百年都不一定任免一个官,有的职位就干空着都没人管,怎么突然要罢一个吏部郎中的官呢? 熊广泰道:“那人也是个刺头,不是第一次犯上了,如今被罢官,也算圆满。据说在万历十五年的时候,顾宪成此人就因为上疏申辩,词语中有触怒阁臣及皇帝的地方,被圣旨责备,贬谪为桂阳州判官,后来慢慢提为处州推官,到去年才被提为吏部文选司郎中。后来在‘国本’一事中,顾宪成为争‘无嫡立长’,第二次触犯皇帝,又在京察【*】中把首辅大人王锡爵给得罪了。你说这人做的,啧啧——最近王首辅提出来不怎么想干了,因而昨天众位大人们廷推【**】后继。顾宪成这家伙居然举荐曾经的大学士王家屏,王家屏当初就是因为争国本中赞成顾宪成的建议被斥出阁去的,目的也太明显了!皇上当然不同意,然后他又一连串举荐了好几个人,都是皇帝厌恶的。混到这份上也算是到头了,这下他直接被革职还乡去了。” 季桓之听完也不免感叹:“所以说做人还是不要太刚直的好,应该跟熊二哥多学学。” 熊广泰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季兄弟你这话说的,到底是捧我呢还是挖苦我呢?” 当然了,朝廷里罢一个人的官这种事,也就是个短期内的谈资,过几天就会被淡忘了。可在当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被罢官回家的直肠子二杆子,会弄出多么大的影响来。 顾宪成正值盛年,回到家乡以后自然不会闲着,他与弟顾允成、友高攀龙等在无锡东林书院(故杨时书院,即宋徽宗时大儒杨时讲学处)讲学,“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在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他们讽议时政,裁量人物,朝内官员亦“遥相应和”。时人称之为东林党。其后,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等相继讲学,自负气节与朝廷相抗,是为东林党议之始。宁波人沈一贯【***】以善迎帝意入阁,以才相许,不为人下,为浙江派官僚之首。称浙党。顾宪成讲学天下趋之。沈一贯恃权求胜,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此东林、浙党所自始。其后更相倾轧垂五十年。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现如今季桓之最关心的,还是天极教搜捕得怎么样了。 “嗐——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毫无进展了。”熊广泰重又看起了邸报,仿佛上头交待的追查天极教的事情,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一样。 而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自由散漫的动作,令季桓之对此前的猜想更加肯定:锦衣卫中也一定有天极教教众潜伏,而且职位只高不低,不然为什么一直雷声大雨点小呢?截至目前,最大的成果还是去年自己去长安右门截的那帮旗手卫。 “诶,对了,李总旗今天不在吗?”季桓之之前委托李密调查当初派遣他们几个去河南卫辉的上级究竟是哪一个,正想找她问一问进展,不过季桓之并不想让熊广泰知道这件事。 “你问三弟啊,他在大哥家里。” “他在朱大哥家里作甚?” “三弟不是画工好吗,大哥让他去家里陪他作画。” “作画?”季桓之心说:还有这闲情逸致呢?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朱后山让李密陪作的画,不是山水风景、也不是花鸟鱼虫,而应当是——肖像画。 “所以他们今天没来衙门?” “是啊,昨晚三弟就被叫去了,画了一晚上。” “昨晚?”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季桓之挑位子坐下来,也讨了份邸报,心不在焉地瞧着。过了会儿,他问熊广泰:“朱大哥家住哪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崇文门——”熊广泰说:“出了崇文门一直往南,数着一二三四,左手边第四条胡同,进去以后一直往东走,穿过东板桥后,再钻胡同,靠北面第三家,一个中等大小的宅子,就是大哥的住处了。” “原来朱大哥住在外城崇北坊啊。”季桓之默默记住了,道:“那岂不是离明时坊很近?” “是啊。”熊广泰面对着邸报,眼珠子骨碌一转,寻思道:明时坊,解小月就住明时坊。我的个娘哟,你小子不会连这都知道了吧? 季桓之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说句:“有东西忘带了,我回家拿一下。”便拄着刀出去了。 熊广泰知道他家就在大时雍坊,离镇抚司不远,也就没在意,继续抽烟看报消磨时间。 而季桓之慢慢挪着步子走到衙门口,冲庞明星小声招呼:“老庞,快随我来。” 庞明星不知道季千户忽然叫自己是做什么,但领导叫你,你就算拉完了屎屁股都没擦也得赶紧过去。庞明星立刻走到季桓之跟前,听候吩咐。 “随我去崇北坊。” “现在?” “可不是现在?”季桓之不顾枪伤的后遗症,忍着躯干撕扯的痛感疾步往外走。 庞明星不知季千户有什么事着急,反正忙叫了辆马车,载着二人一路赶往外城崇北坊。 待马车抵达东板桥后,季桓之忙不迭地跳下马车,直奔熊广泰所讲的朱后山的家。庞明星急急忙忙付了车费,也跟了过去。 等到了胡同里靠北面第三家的大门,季桓之上去重重叩门,然而仅仅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不是里面人打开的,而是被敲门的手给推开的。 门没锁? 季桓之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大开院门闯了进去,里面的情景令他震惊,但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竟然发生的那种震惊。 【*】京官六年一考核,不称职者或降或罢,称“京察”。 【**】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等高官有时由大臣公推,称“廷推”。 【***】沈一贯(1531-1615),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龙江,又号蛟门。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诗人。当时著名诗人沈明臣的从子,具有较高的诗文造诣。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任南京礼部尚书、正史副总裁,协理詹事府,未赴任。不久晋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会朝议许日本进贡,他恐贡道出宁波为乡郡患,极言其害,贡议遂止。善察帝意,迁为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朝议“立储”,反对立郑贵妃子朱常洵,主张立王恭妃子朱常洛。尔后集浙籍京官组成“浙党”。次年,有人告发楚王自称假王,图谋不轨,他竭力庇护。万历三十七年(1605年),考察京官时庇护同党而触动公愤,遂告病退。寻起晋少师兼太子太保,复受劾,辞归家居。卒赐太傅,谥文恭。著有《易学》、《诗经注》、《叙嘉靖间倭入东南事》等。 第一九二章 凶案现场 却说季桓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叫上庞明星一路赶至崇北坊朱后山的住所,敲门时发现门没锁,他不假思索闯入其中,看见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院子里的东西都完好无损,并无任何异常之处,除了地上伏着的一个人。 穿着常服的李密趴在院中,后心部位插着她自己的佩刀,一动不动。 一见此景,季桓之浑身发抖,弃了作为拐杖的佩刀便扑了过去,想要抱起李密,却又无从着手。 庞明星见了,用发颤的声音问道:“李总旗,他、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快去找大夫。” “这还找大夫?”找仵作差不多。不过后面的话庞明星没敢说,在他看来,人估计都凉了,找大夫都不如找人量尺寸打口棺材靠谱。 “叫你去就快点去,李总旗还没死。”季桓之肯定地说。 庞明星认为季千户是惊吓过度脑子糊涂了,才对着一具死尸求医问药。算了,领导叫你干嘛就去干嘛。庞明星也不纠结,立刻出了院子四处寻找医馆。 按常理来讲,一件利器从后心窝子扎过,当场就该命丧黄泉。但季桓之之所以肯定地说李密还没死,是因为他知道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李密其实是一个镜面人【*】。 当初在苏州长洲元氏家族大院,季桓之被元海灵崩了两枪,生命垂危。那时正是李密及时赶到,背着他去了冯其盛的家中,请客医陈实功把他救回来的。而在赶去冯宅的路上,由于颠簸和疼痛,季桓之一度醒来。人在最为虚弱的时候,某些感官会变得异常灵敏,当时他紧贴李密的后背,就感觉出靠着自己右肺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噗通噗通地跳着。事后经过回忆和推理,季桓之料定,他感觉到的那个很有节奏跳动的东西其实是李密的心脏。寻常人心脏是长在靠左侧,而李密却是右侧。给一般人很难理解,好在季桓之幼年时听说过一个例子,金华曾有个人长年右腹疼痛,以为患有肝病,求医问药半年也没有好转,后来逐渐恢复,就没有在意,直到一回夏天他暴食西瓜,右腹再度鼓胀疼痛,上吐下泻之后,行脚郎中替他诊治,方觉此人是五脏六腑全部反张的镜面人,百万中才有一例。世上的事情只要有,那就不算新奇,季桓之听说过离自己家乡不远处的真人真事,自然对李密身为镜面人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而现在,他摸过李密的右后背,仍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就知她仍有一线生机。再看插在背上的刀,那原本聊胜于无的贫乳使得这把刀并没有完全穿过胸部,而刀身扎得又异常紧实,相当于封住了伤口,只是往身体里塞了一件异物,并未使创口大开,空气流入,这也是李密未死的另一个原因。 通过这么一番观察与推断,季桓之迅速冷静了下来,既然自己现在帮不了李密,就先别动她,安心等郎中来吧。于是他撂下李密,进了屋里检查。 房间内溅了墨水的书页纸张散落在地,桌椅东倒西歪,其他零散小物件更是损毁殆尽。而承受了这些损失的屋主人朱后山却毫无踪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何时发生的? 季桓之在尽可能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进行了一番搜索——果然,当初朱后山从自己住所箱子里取走的边鸿影画像并不在屋中。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很容易弄清楚了: 朱后山让李密临摹边鸿影画像,是为了发海捕文书,天下通缉边氏。而天极教的人知道了或者说预料到了他们的行为,遂前来夺画。至于为什么直到昨天朱大哥才想起来复制画像,草拟海捕文书,这一点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毕竟边氏本是沈阳侯朱厚灿的夫人,全天下通缉自己的前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异于将自己的痛处翻出来码上盐再腌一遍。朱大哥必定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才极不情愿地使出了这一招。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多少人,在什么时间袭击朱后山和李密的呢? 季桓之闭目沉思:从刚才推门就进,见到奄奄一息的李密伏在院内、自己显然是第一发现者的状况来看,袭击者必定是晚间或者准确点说是今日凌晨来的,不然凭屋内打斗的痕迹来看,事发时的动静不会太小,否则周围人肯定会听到。而加上目前李密的状态考量,凶手应当是寅时来到朱后山家中的。而后被朱后山及李密发现,双方先在书房内搏杀,战至屋外,凶手抢得画像,李密欲将其夺回,不敌后险遭反杀;而朱后山报仇心切,因此不顾三弟,追凶手出去,至今未归。 慢慢的,一幕完整的情景在季桓之的脑海中形成。 只不过还有一个小问题困扰着他:院门为什么没锁? 季桓之一个激灵,又快步走到屋外,到了门口转动院门才发现,门锁挂在门后,但是没有扣上,一把钥匙还插在锁眼里,轻轻一用力就拔出来了。 他当即做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判断:门是故意没锁的。 故意没锁,放凶手进来?不太可能,朱大哥和李密都是仔细的人,即便朱后山忽略掉了,李密进来以后也会提醒他锁门的。 那就是朱大哥离开时打开的锁。 试想一下,凶手飞檐走壁,踩着墙头跳出去,下面朱大哥冲到门口,慌忙捅开铜锁,打开门出去还不忘掖上?这况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要追人,一定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踩着墙翻身出去追才对,按部就班地开锁开门再虚掩,显然不符合常理。 季桓之沉思的时候,外面一阵喧哗,庞明星带着附近医馆的大夫及两名徒弟到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忙请求医生救治一息尚存的李密。哪知大夫一见背上插着把刀、伏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李密,当即摆手摇头,表示:“已经死了,救不了。” “她没死,还有得救。”季桓之告诉大夫,李密是百万中无一的镜面人,五脏六腑全部反长,那柄刀并未刺中她的心脏。 大夫也是头一回听说,觉得新鲜,才上前观察,凝眉把脉,当指尖终于感受到那宛如游丝、难以捕捉的搏动后,他才连连惊呼,命两名徒弟一块儿帮忙救人。两名学徒将宅子中的卧室简单清扫一番,将李密小心抬入。由于李密伤势严重,大夫打算就地医治。 看着四人进屋,季桓之祈祷李密能够转危为安的同时,猛然想起一件事,他连忙追过去,先将大夫扯出来。 老大夫当场发飙:“你干嘛?叫人把老夫急急忙忙带过来,既要老夫救人,却又阻挠我?” “大夫误会了。”季桓之掏出一小枚金子塞到大夫的手心——这是他身为万羽堂中门主所赢得的本月补贴——并嘱咐:“这是一点心意,诊金另算。待会儿先生只管给人疗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大呼小叫、或是日后张扬出去。否则本官不但追回这东西,还要拿您的性命作利息。” 老大夫常年收红包,一摸就知道手里的是成色相当不错的金锭。而听得季桓之自称“本官”,加上拉他来的庞明星一身装束看在眼里,他十分清楚眼前的人是锦衣卫中的武官,因此收下金子,并表示他只管救人,请大人放心。季桓之这才放他进屋。 见医生一行忙碌起来,季桓之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勘验现场,庞明星则在旁协助调查并进行记录。 查来查去,最困扰季桓之的无非是那几个问题:凶手是几个人,又都是谁,用的又是怎样的武器? 其实第二个问题不难回答,既然已经弄清楚了凶手的夺画目的,那么这些人显然就是天极教教众无疑了。 然而,令季桓之意外的是,庞明星在这一点上,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 “未必就是天极教的人。”庞明星说:“天极教雇的人也说不准。” “雇的人?” “对。”庞明星道:“假设换做是季千户你,如果你被锦衣卫和东厂及六扇门追查,需要去办一件事情,你会自己去吗?” 季桓之想想,摇了摇头道:“除非是特别重要而且必须我自己出马的事情,否则我是绝不会冒险的。” “所以说,凶手很有可能是天极教雇佣的人。” “雇佣?去锦衣卫千户的家里动手,哪个不要命的会接受这种雇——”季桓之话未说尽,就自己先卡住了,因为有一批人,专门接受高风险的雇佣。 无需多言,正在交流的二人心照不宣。 而且,庞明星检查了一番现场后,还说了句令季桓之相当吃惊的话: “我看凶手就一个人,而且没有武器。” 最后,庞明星说出了一句类似的话——和两年前东厂诏狱中,隔着墙对季桓之所说的那一句话类似的,令其感到彻骨寒意的那句话: “他回来了。” 【*】“镜面人”又称“镜子人”或“镜像人”,即心脏、肝脏、脾脏、胆等器官的位置与正常人相反,心脏、脾脏在右边,肝脏位于左边,心、肝、脾的位置好像是正常脏器的镜中像。目前,医学上对“镜面人”现象的成因还没科学定论。有医学专家认为,“镜面人”是在人体胚胎发育过程中,与父母体内基因的一个位点同时出现突变有关,其发生几率大约为百万分之一。 第一九三章 无名杀手 “他回来了。” 庞明星的话仅仅只有四个字,却让季桓之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谁,谁回来了?” “那个人,那名刺客。”庞明星脸色鲜有地凝重起来,讲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人。 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能通过数件命案的相似证据推断,有那么一名来自暴雪坊的刺客,相貌平平,普通到混入人群中就很难找到他,而同时此人又身怀绝世武功,凡是在他暗杀名单中的,一个都跑不掉。这个人从不携带武器,因为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手边的任何一件物品都可以变成致命的武器,甚至曾有两名东厂的档头和一名锦衣卫的百户死在了他随手抄起的同一支毛笔下,仅仅一支毛笔。 “当初小人刚入南镇抚司时,曾亲眼见过最后一件案子的现场,其中一名档头的武器甚至都没来得及抽出,就被那支毛笔的笔杆刺穿后脑而死。每每回忆,小人都心有余悸。”庞明星说着,胸脯有很明显的起伏,显然是内心无法平静下来。 听着庞明星的叙述,季桓之感到不适,仿佛喉咙被人扼住了一样:“你怀疑是那名刺客袭击了朱千户和李总旗?” 庞明星道:“很大可能是他,即便不是他本人,也应该是师从他的刺客。因为那名刺客几乎没有信息留下,所以在关于他的案件卷宗里,都称其为‘无名’。可以说,他是自邵云之后,暴雪坊最为杰出的刺客。” 如果庞明星所言不虚,最为杰出这一点,季桓之还是认可的,但“最为杰出的刺客”他并不赞同。 “暴雪坊的恶名,我也不止十次八次地听闻了。他们顶多称得上是杀手,刺客还是罢了。所谓刺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如专诸以鱼腹藏匕首,筵宴之上毙命吴王阖闾之对手王僚;如聂政只身登堂入室,以一当十,手刃严仲子之政敌侠累,任侠义气、济世进取。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成一时豫让,方为刺客。如太史公所言:‘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至于暴雪坊,重利轻命,不分是非,只能算是一群暴徒,也配称得上是刺客?”可以说,季桓之对“暴雪坊”三个字,是嗤之以鼻的。 听着这一套一套的,庞明星不由得称赞:“季千户文化不低,应当读过不少书吧?” 想到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季桓之惨然一笑称:“都是些无用的书。” 而庞明星亦喟叹道:“当今世道,侠义不存,英雄零落,暴徒亦可称为刺客,何其不幸!” 不过,战略上可以藐视对手,战术上可不能轻敌。嘴上说着无名杀手不过尔尔,但不能无视人家的本事,继续勘验现场的时候,季桓之已经在心里默默构思万一遇到这名刺客,自己加以应对的各种计划了。 正事要紧,更加仔细地检查现场后,二人发现,在散落堆积的几本书下,有一方玉带石砚台,一端沾有血迹及几根发丝,显然是曾经用力敲过了谁的脑袋;而书桌外沿有一道豁口,宽度与绣春刀刀刃相同;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靠墙的书架第二层板上,斜着嵌了一张宣德纸,稍稍用力方能抽出来,抽出来一瞧,纸上竟然还有一点点干透的血。 “不妨设想一下——”季桓之边想边说:“杀手进入宅中,推开书房门闯入,彼时朱千户与李总旗正在临摹画像——” “临摹画像,什么画像?” “先别管——二人发现歹人闯入,而且行动极其迅速,上来就要夺画,连带着抽出了一沓纸张。李总旗情急之下朝杀手泼墨,朱千户趁机拔刀砍去。杀手先是侧身挡住泼向自己眼睛的墨汁,才有地上纸堆的这一滩墨迹;紧接着,杀手又摁住刀背,往下一扣,令朱千户的佩刀卡在桌沿,他趁机抄起砚台,用力砸向朱千户脑袋,将其砸昏。这时李总旗趁着杀手两手腾不出来的当儿亦拔刀攻击,杀手立刻丢了砚台,捻起一张宣德纸,如掷镖般丢出,方形纸张飞起,必定成一条弧形轨迹,期间划伤了李总旗的面部甚至是脖子,最后钉在了书架上。李总旗被纸张划伤,旋即后退栽倒在另一侧书架上——就是倾倒的这一排。不过由于没有受到致命伤,她还是拔出武器追到了院中——”说着,季桓之带着庞明星走入了院内,到了之前李密伏地的位置,继续说:“在这里,二人交手不过数合。杀手以已经夺得的画卷画轴为武器,打脱李总旗佩刀,李总旗抬手欲抢夺刀具之际,杀手突然抬脚踢中她的下腹,令其倒地,而这时长刀坠落,杀手稍微引了一手,就使长刀插在了她的后心——当然幸好她的心脏长在右侧。” 说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为什么门没锁,钥匙还插在锁眼上。 “朱千户之前被砚台击晕,过了一段时间方才醒来,并不知道杀手去往了何处,也就用不着翻墙追出去了,因此才从容开锁出门。而且他不知道李总旗是镜面人,所以当他走到院子里时,估计认为李总旗已经死了,所以也就没有管她。至于出了门没有再锁上,一是因为家中一片狼藉,即便进了毛贼,看见院中‘伏尸’一具,也会脚软,个别有良知的说不准还会提醒周围人报官;二的话,说不准是朱千户他随时可能会回来。” 庞明星听季桓之推理的细致缜密,觉得颇有道理,赞同地点头。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出季桓之所料,过不了一会儿,大门响动,一人推门进来,正是头上缠了几道纱布的朱后山。 朱后山看见院中的二人,倍感惊讶:“季兄弟、庞明星,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季桓之如实相告:“我今日去镇抚司上班,向熊二哥打听了下你们最近在忙些什么,听说李总旗来你家作画,就隐隐感觉有事发生,遂特地打听了朱千户的住处,赶来这里。” “你隐隐感觉有事发生?”朱后山眉头大皱。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并没有深究,而是问:“三弟的尸身被谁挪走了?” “朱千户问李总旗?他并没有死。我命庞明星到附近找了大夫,现在正在那间房中替他救治。”说着,季桓之指了指由卧室改的临时诊室。 “三弟没死?”朱后山既有些激动,又有些怀疑。为了眼见为实,他抬脚就闯进了临时诊室。 朱后山刚进屋,就听里头大夫叫嚷:“你是谁啊,这会儿进来干嘛?” 外头季桓之恁是愣了一阵,方才一拍大腿,叫声:“坏了!” 第一九四章 逍遥法外 差不多刚到辰时的时候,一名个头不高、其貌不扬、须发花白,约有五十岁的男子手里握着一轴画卷,走进了京师内城位于澄清坊的一条小巷。他走到巷子里头一户的门前,按照某种节奏敲了敲门,院门打开放他入内。 老人穿过院子进入里屋,将画轴随手放在右手边的一方茶几上,冲里面坐着的人说:“东西带给你了,快把我女儿放了。” 里面坐着的是个绝美的女人,她向身边的仆从道:“拿过来我看看。” 仆人将画拿起,双手呈给女人。女人打开画轴扫了一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装裱的纸张多了一个豁口,令她怜惜不已。 “东西是真的吗?”老人问。 “是真的,真要谢谢前辈了。不过奴家想知道,前辈取画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女人问道。 “我取画的时候,有两人正准备临摹,不过只画了几笔,都看不出是什么。” 女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个大石头落下了。如今临摹本、临摹本的临摹本、以及原画,终于陆续地完全到了自己手里,这下就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朝廷发海捕文书了。 “真不明白,”老人问道,“既然这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十分危险,你干嘛不直接将此画销毁算了?” “哎呀,毁掉多可惜啊。”女人用右手的几个指节轻轻滑过自己吹弹可破的雪白脸蛋,顾影自怜地说:“人总有老的一天,如果没有这幅画绘下我的美貌,那么未来谁会相信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婆,曾经是个迷倒无数王侯将相的绝世美人呢?” 老人冷笑道:“换做是老夫,宁愿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谁。” 话说边鸿影去年在旗手卫的掩护下逃离了京师,本来打算在南方躲避,同时好好筹划下一步行动,然而由沈阳侯在滚马岭时绘下的那副画像,犹如中天悬剑一般令她夜不能寐。所以在从潜伏在朝廷机构里的教徒处得知并未有关于自己的海捕文书发出,她立刻赶回了京师,让无名帮她取回了画像。现在,只有少数的那么两三个人知道自己的样貌,那么她在京师逗留,其实并不危险。 估计沈阳侯和那个傻小子,做梦都想不到我又回来了吧?边鸿影嘴角微微扬起,她自恋般地佩服起自己的胆略来。 而对于无名适才所说的话,边鸿影发出啧啧的声音并伴以摇头,说:“我和你不一样——喔,对了,前辈有没有顺手除掉你取画时见到的那两个人?”在她的猜测中,其中一个很有可能是到处寻找自己的沈阳侯。 无名摇了摇头:“只有一个,是被他自己的武器杀死的,我两手干净。” 边鸿影搔搔左太阳穴,脸上的表情颇为无奈。 “我说过,”无名道,“我不会再滥杀人了,除非威胁到老夫和老夫的女儿。” 边鸿影仍很执着地问:“那运河上的暴雪坊刺客怎么说?” 当初在船上,那个被无名杀死的刺客目标其实是商蓉,并未直接威胁到无名及其女儿。 怎料无名却道:“暴雪坊的人,都不能算作是人了。” 换做其他人,说起自己时,都先是一个人,而后才是其他;然而暴雪坊的人,先是暴雪坊的工具,然后或许才能是个人。 对此,边鸿影也只能报以僵硬的干笑声。 “好了,废话少说,快将我女儿放了。”无名不想再和眼前的这个妖冶女子纠缠下去了。 “前辈您着什么急呀?你女儿多喜欢和我在一起?”边鸿影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 无名当即紧咬牙关,强迫自己压住怒火,别一时控制不住杀了眼前的女人,使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 无名的女儿九慧是在父亲退隐江湖后出生的,起初根本不知道父亲的过往,加上年纪又小、涉世不深,很轻易地就被边鸿影控在手心,还把她当成好心的女菩萨,一口一个“鲛珠姐姐”地叫着。加上无名包括杀死楚州恶霸一家的几次出手,就算没有边鸿影有意地对无名进行的妖魔化,九慧也对父亲逐渐产生了恐惧心理,愈发疏远了,甚至都不愿意见他一面。 而无名也相当后悔,当初在运河躲避官府追捕时,怎么会上了边鸿影的船?可如果上的是别人的船,船上又没有都察院的青衣巡检,未必能提供庇护,说不准他又要杀一帮楚州的捕快,捅出更大的篓子来。总之一切都是命,就当是前半生作恶的报应吧。无名只能作此感想。 “那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将女儿还给我?”无名十分清楚,自己本领高强,边鸿影抓住了自己把柄,一定会让自己尽可能多地替她做事——就像使唤一头卖力的牲口一样。呸!这跟暴雪坊的坊主又有什么区别? “别急嘛——”边鸿影故意放缓声音说:“其实以前辈的能力,随便在哪个门派,都能占据一席之地,而我天极教正是用人之际,前辈何不——” 无名断然拒绝:“我说过很多次,这是不可能的。” “那好吧,呣——”边鸿影又歪斜着脑袋盯着天花板,习惯性地摆出痴傻呆萌的模样,作深思状,稍后才继续说:“暂时我还想不出什么来,等下次又需要前辈帮忙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想请你做什么吧。” “你——”无名怒指边鸿影,嘴唇几乎咬破,却又无可奈何。 恰在这是,院门又被有节奏地敲响了。 仆人前去开门,打外面进来一名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教众,似有事情要向教主孔雀大明王通报。 “启禀教主,我们在朝廷里的线人告诉小人,尽管将近半年一无所获,但皇帝仍在不断施压,趋势厂卫等彻查我教。” “这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对于有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各类道会门组织,朝廷必然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的。边鸿影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还有就是商法王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事,不过他说应当可以自行解决。” “商绪做事,一向谨慎、滴水不漏,包括我和前任教主都是放心的——没别的事了吧?” “还有,”教众补充说:“那个叫季桓之的锦衣卫千户又开始到镇抚司衙门上班了,这小子曾与教主有过较近的接触,恐怕会是个隐患,要不要……” “那小子?”边鸿影哑然失笑。她知道季桓之是个脑袋瓜子很灵敏的小子,因此更为其曾受自己魅惑、一度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感到可笑。她深知季桓之的弱点,那就是受不了美色的诱惑,尤其是悲悲戚戚、作楚楚可怜状的美色。 季桓之回到京师后,就有专人给他送了一份催吐牛肉汤作为警告,暗示他少出声少做事。现在时效已经过了,难不成再送一份泻药酸辣粉?人家肯定有防备了。 边鸿影思索着:当初以季桓之的名义举报万羽堂,一是为了覆灭北直隶分堂,并获取分堂保管的神异宝珠,二也是想挑拨离间,借万羽堂自己的刀将这位探风门门主除去。但没想到的是,这小子非但没有死,反而有混得越来越好的迹象。现在又该怎么料理他,说他是万羽堂门主,让南镇抚司调查他?不现实,这样岂不是与之前的事情矛盾了? 那该如何是好呢? 好在教众随口说了句:“听说季桓之前一阵子还娶亲了,小媳妇天香国色,倒贴给他的,真不知哪儿来的福分!”教众说着,吸溜了下口水,而后咬牙切齿,似有嫉恨之意。 听得这话,边鸿影竟然不悦了:好小子,这么快就找了新欢了? 明明是自己利用了别人,现在对方看清了自己的面目,正常成家,边鸿影竟然心中大恨,认为季桓之背叛了她。 不过,这也给她提了个醒,令她想出了不能说解决、至少是制约这个隐患的办法。 “前辈,”边鸿影将脸转向无名,道,“劳烦你了。” 无名眉头轻蹙,本能地意识到,对方将交给他一个会令他十分厌恶的任务。 果然,边鸿影轻描淡写地说: “我也想见见那位季千户的内人,瞧一瞧是怎样个天香国色法。” 第一九五章 心如乱麻 “朱千户,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吗?” “什么?” 朱后山走出临时诊室,坐在走廊边缘的木头台阶上,一手轻轻按着头部被纱布包扎好的伤处,紧锁眉头,闭目回神。季桓之心中忐忑,才与他有了上面这番对话。 “真的没有看见什么?”季桓之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朱后山估计脑仁还在隐隐作痛,被问得烦了,叱问:“你觉得我看见的什么究竟是什么?你觉得三弟命悬一线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你以为我看见的东西吗?” 季桓之被堵得哑口无言。 “我看见了。” 怎料一同咆哮后的朱后山最后轻声说了这四个字,旋即继续闭上眼睛,捂着头上的伤,不再多说一句了。 女人的身体与男人是有明显差别的,即便只是看见一片后背,从形状和皮肤也一样能瞧出端倪。没有人是傻子。 季桓之当即了然,并暗暗道:看来往后三弟要变成三妹了。 “南镇抚司的人过会儿会来。”沉默了一阵子后,朱后山一开言就是相当有分量的话。 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朱后山和李密都是锦衣卫中的武官,他们二人遭遇了袭击,南镇抚司自然有责任来处理。朱后山此前出门,除了找人处理伤口外,还命住所离自己不远的乔虎丁胜二人去了趟南镇抚司。而南镇抚司的人来了,势必要看一看李密的伤情。前面刚说了,即便只是一片后背,从形状和皮肤也能轻易区分出男女来。 “这下可怎么办呐?”季桓之仰头望天,一筹莫展。 “不知道。”朱后山依旧在捂着脑袋。即便无名没有下杀手,他抄起砚台的那一下也不会轻,朱后山已经饱受头痛的折磨数个时辰了。又过了会儿,他睁开眼问季桓之:“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季桓之唯有点了下头。 “呵——”朱后山面露复杂的笑容,其中包含着无奈、酸楚等等种种情愫,就如他长期封闭的内心一样,五味杂陈。 “什么时候知道的?”朱后山又问。 “去年六月。” 朱后山笑了两声,将原先捂着伤口的手移到脸上,完全遮住了眼睛、鼻子和半张嘴巴。 “都在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他微微摇头,声音已经有些异样。 季桓之一时还不明白朱后山所感叹的言语中的含义。 而庞明星早就耐不住性子了,问:“季千户、朱千户,你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为此,季桓之只有训斥道:“你忘了当初怎么遭受了二十多年牢狱之灾的吗?少说话多做事,明白了没有?”遭到上级的呵斥,庞明星只好将一颗好奇心埋藏,老老实实闭嘴。 眼看着南镇抚司的人随时可能会来现场查验取证,总不能任凭李密自生自灭,何况她还既是自己的同僚又是自己的同门,还曾数次救过自己,甚至可以说,没有她的话,自己早在两年前就成为一件牺牲品替罪羊、身首异处了。季桓之认为不能丢着她不管,于是他想问一问朱后山的想法:“朱千户,你觉得应当如何是好?” “别问我,我现在乱得很。” 目前困扰着朱后山的除了头疼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是昔日沈阳侯的事情,是否已经被更多人知晓了?自数年前蒙古人攻掠沈阳后,他改名换姓,辗转进入镇抚司,一直以来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除了辽东李家、司礼监的陈矩和个别有过来往的王公贵族外,就只有那个现在化名为边鸿影的女人了。可去年他去季桓之的住所取画时,天极教的护法九弦一开口就说出了他的姓氏。不过这也不奇怪,九弦身为边鸿影的贴身护法,不论是从描述还是某几张可能掌握在边氏手中的肖像,九弦都有可能认出他。而现在,天极教已经直接冲着他来了,那么最值得怀疑的人是—— 朱后山豁然开朗:知道边鸿影画像掌握在他手里的,只有那个都察院的青衣女巡检了。 好啊,你们的手都已经伸到都察院里来了!想明白这一点后,他在心中如是感叹。 正在这时,院门响了两声,几名锦衣卫敲两下门意思一下,随即推门进来。为首的一个高高瘦瘦,留着浓密的一字胡,皮肤微微有些发黄。此人名叫汤云逸,乃是南镇抚司的千户,他见到台阶上坐着的朱后山,先拱手行礼,称一声“山爷”,而后才问起今日凌晨在此间发生的案子。 “山爷可曾看清刺客容貌,身高几许,模样如何?” 朱后山摇摇头:“太快了,加上凌晨,屋内只有一盏烛灯,十分昏暗,除了知道他个头一般外,根本什么都没看清楚。” “那就有点棘手了——诶,对了,山爷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被砚台砸的。” “砚台?” “对,”朱后山冲事发的屋子努努嘴道:“当时我和三弟在书房忙公务,刺客进来用桌上的一方玉带石砚台将我砸伤的。” “喔。”汤云逸思量一会儿,又问:“你说和三弟在书房忙公务时遭到袭击的,忙的是什么公务?” 朱后山答道:“还不是关于天极教的。上面压得紧,我们只有通宵达旦了。” 汤云逸对此是有数的,他揣摩了一番,问道:“那山爷的三弟李总旗何在?” 这是季桓之抢过话头答道:“李总旗身受重伤,目前正由附近医馆的大夫疗伤,处在关键时候,是生是死,就看这一会儿了。”季桓之觉得话这么讲,别人就不方便说要去看一看受害者了。 而汤云逸果然暂时没有提要慰问一下李密的事,他见有人插话,便看向季桓之,见他一身千户冠服,免不了要问:“这位是?” “在下千户季桓之,和朱千户是同一个衙门的。” 汤云逸一听到他的名字,两眼突突放光,脸上露出了不一样的神采:“你竟然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北镇抚司季桓之季千户?” 季桓之自谦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原本气氛融洽,但汤云逸带来的人中有一个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说了句不和谐的话:“什么季千户,如果没有人提携着,恐怕现在还在老家务农呢!” 听到这种话,季桓之颇有些不快,但当看清说话的人事,他却忍住了。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自己的老乡、和父亲有些交情的、同时还曾经是自己上司的总旗王德光。 原本是下属,机缘巧合、因祸得福,竟然平步青云、比自己混的还好了,换谁心里都多少有些不平衡。不论这位季千户的事迹在厂卫中如何流传,在王德光看来,他依然是个得靠别人才能在京师混下去的黄口小儿,之所以能坐到今天的位子,纯粹是运气使然,和本身的能力并无半文钱关系。加上王德光是南镇抚司的人,南镇抚司在锦衣卫内部地位最高、权力最大,所以他才敢当着面流露出忿忿不平的情绪。 不过王德光的这种行为不大得体,汤云逸自然要说他两句。 然而王德光反倒愈发起劲,说什么“一个靠运气的人也值得称道”、“当年他老子还特地写信求我提携着”之类的话,显然对昔日下属身居高位——反正比自己高——是相当不服气。 这回季桓之可就忍不了了:你说第一遍的时候我没介意,是看在你的确曾经帮我谋差事的份上;可当着三个千户、数名锦衣卫的面你还要说第二遍,就是不把我当回事了。 “哼——”季桓之冷笑道:“我的确是靠运气,不然当初在会同馆值夜的怎么是我而不是别人?王总旗你的确提携过我,我谢谢您了,尤其要谢谢您在我被东厂抓去后不发一言,顺其自然,我才能有后来的发迹。” 这一番话,尤其是后半段,将王德光说得满脸无光,挣得青一阵黑一阵,再无言语可以应对了。 “行了行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就不要再提了。”汤云逸出来和稀泥,并表示还是案子要紧,命王德光等人去袭击发生的书房内搜集证据。只不过他们尚不知道自己查验的是已经被人检查过的现场。 在其他人忙碌的时候,季桓之探了探汤云逸的口风:“汤千户,南镇抚司以前有没有处理过类似的案件?” “类似的案件?你是指锦衣卫遭人袭击的案子?”汤云逸反问。 “正是。” 汤云逸道:“这样的案子隔几年就会有几件,南镇抚司也不是第一次处理了。怎么,季千户有问题?” “我是想问,”季桓之道,“汤千户知不知道曾有件相似的案子里,一名锦衣卫百户是死于一支毛笔之下?” 汤云逸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庞明星说的事情,至少是在二十八年前,他怎么可能清楚。因此面对季桓之的问题,他也只能摇头。 “不过——”汤云逸话锋一转,道:“我刚入职的时候,当初带着我的师傅和我讲过一件事。” “什么事?” “差不多嘉靖四十五年的时候,世宗皇帝刚刚驾崩,先皇继位,就立刻命当时的厂公陈洪调度各档头、番役及锦衣卫各所,封锁京师九门,严查——严查——”汤云逸说着说着卡壳了。 “暴雪坊?”季桓之补了一句。 “对,暴雪坊!”汤云逸接着道:“当时有两名东厂的档头和一名锦衣卫百户声称接触过暴雪坊,对抓捕他们胸有成竹,然后他们就在商讨计划的一天夜里被杀死了。据说当时搜遍现场,未发现一丁点的证据,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三人死在同一支毛笔下。真是难以想象。” 季桓之点点头,而后告诉他:“这一次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作案的那个人。” 汤云逸闻听此言,几乎惊掉了下巴,眼睛睁了半晌,直到发干才眨了一下。 恰在此时,屋里有校尉叫着:“找到了、找到了!” 第一九六章 刺客留书 “找到了、找到了!” 季桓之和汤云逸在走廊下交谈的时候,屋里有校尉如是叫着。 几人忙进书房,以为他们有什么重大发现。 哪知一名校尉举着一方带血迹的玉带石砚台说:“凶器找到了。” 季桓之顿感失望: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发现呢,原来找到的就是这玩意。 不过这对于汤云逸来说的确是重大发现:“这东西是物证,一定要收好。”当然,除了作为物证的价值外,这方打磨精致、用料上乘的砚台,呈雪青紫色、中有白玉纹理,手感细腻柔润,色泽自然,质地致密,温润如玉,其收藏价值也被汤云逸看在眼中。紫色代表吉祥,白玉代表如意,故紫袍玉带石也称吉祥如意石,所谓紫气东来祥瑞之兆。玉带石正有“紫气东来,升官进爵,玉带横腰,如意吉祥”的喻意,因此这方砚台被汤云逸一眼相中。 其实不光是锦衣卫,包括六扇门的人每每查案,也都会借着各种由头给自己增加一些额外收入,像过去案件的“物证”,待了结之后,还能去了哪儿?当然多是落进了办案人员的口袋里。即便朱后山同是锦衣卫又怎么样,难道南镇抚司的人还吃不起北镇抚司的吗? 接着汤云逸又问:“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还有。”校尉递给他一张纸,纸上只有四个字“双鱼在侧”。校尉道:“属下看过书房里的一些朱千户的手写文书,就发现这张纸上的四个字与朱千户的笔迹不符,所以起疑,才将其拣出。” 搜查这项能力,季桓之和庞明星一个不擅长、一个早就生疏,果然还是没有普通的校尉眼睛毒。 “‘双鱼在侧’,什么意思?”汤云逸搞不懂,拿着纸问朱后山:“朱千户,这会不会是李总旗夜里在你家里写的?” 朱后山瞥了眼摇摇头,紧接着倍感疑惑道:“也不是三弟的笔迹,这张纸上的四个字究竟是怎么来的?” “会不会是刺客留下的?”旁边庞明星提出了大胆的假设。 “刺客留下的?刺客留下这四个字作甚?” “不然没法解释啊。” 王德光猜测道:“兴许是想干扰我们的视线,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季桓之经过沉思,说道:“不,这四个字,一定意有所指。” 王德光呵呵一笑道:“那还请季千户给我们讲讲,这‘双鱼在侧’里的双鱼是什么鱼,又为什么在侧?” “这需要慢慢分析研究。” “慢慢分析研究?我还当聪明绝顶的季千户已经明白,看来是下官想多了。” 王德光明显是故意呛声了。这惹得季桓之愈发厌恶起这个把曾帮他谋差事的事情当做莫大恩情、一直以此居功自傲、好像要让他没齿难忘才勉强能善罢甘休的老乡来。 “总之这也是重要的物证,务必收好。”由于只是一张不值钱的纸,汤云逸这回说这样的话时,目光明显黯淡了许多。 而除了砚台和写有四个字的纸张外,校尉们就没有其他发现了。 汤云逸两手叉腰道:“那就先这么着,我带着这两样物证回去,再翻翻过去的卷宗,看看这回袭击山爷兄弟二人的凶手是不是就是过去的那个无名刺客。要是想到了什么或是有需要问山爷的,还希望您能随叫随到。” 朱后山自然表示当然没问题。 其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办,汤云逸便带着手下及仅有的两件物证离开。 待南镇抚司的人走后,那位替李密疗伤的大夫及几名学徒才终于带着一头淋漓的大汗出了卧室。 “怎么样了?”季桓之上前问道。 大夫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一边说:“那把刀虽然没有刺中她的心脏,但毕竟伤口极深,处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化脓——” 内脏化脓,看来情况不容乐观。 “能不能挺过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听大夫这么说,季桓之只觉心情无比沉重。尽管他自己曾被元海灵用洋枪崩了两枪都没死,但那两发弹丸都是不偏不倚擦着脏腑的间隔过去的,和李密这一次所受的伤没有可比性,李密是被利刃从后面插进了肺里,若不是插得严实伤口封得死,都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大夫已经尽其所能,剩下的真的只能看造化。季桓之唯有付了诊金,送大夫一行离开,送大夫等人离开之际,他自然还少不了再次叮嘱一番,让这些人管好自己的嘴巴。 等这一切都忙完,也差不多快到了午时。季桓之本想进屋看看李密的情况,无奈却被朱后山说了句:“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我照看着。” 毕竟这里是别人家,宅子主人发话,季桓之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带着庞明星先行离开,打算顺路再找家小饭馆把中午这顿解决了。 支走了季桓之二人,朱后山闩上院门,回头轻轻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看着伏在榻上,处于昏迷状态的“三弟”,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朱后山双臂交叉在胸前,站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跨过地上一堆被血染红的布条,走到床边,掀起了被子一角,看见李密身上紧裹纱布,包扎得很结实,就知大夫手法不差,方才放心地放下被角。而后,他兀自到院里拿起扫帚簸箕打扫寝室,将地面清理干净,又把李密的衣服洗干净晾起来。整个过程中,他极端沉默,甚至连一句自言自语的话都没有。恐怕对他而言,仅仅那一句“所有人都在骗我”都算是失言。 直到明显感到饿了,朱后山自己下了碗素面,坐在走廊台阶上,喝了口面汤润润喉舌,他方才寻思着说:“去年六月?” 季桓之说,他是去年六月直到李密身上的秘密的。去年六月,他们几人都作为议和使团的护卫逗留日本,那时节严格说来还真是他们几个都相对轻松自在的时光。他是那时知道的? 朱后山吃着面,渊思寂虑。虽说他临机的反应力不及年轻的季桓之,但到底也是被孔雀大明王“调教”过的人,事后的分析能力并不比别人差在哪儿。 他回味着“去年六月”这四个字,思绪已经愈发飘远,联想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最终,他冷冷笑道:“都是反贼,竟然还要争个高下?”接着他又用轻蔑的语气说:“这群帮会,五百年也成不了事!” 此时的朱后山尚未意识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五百多年后,他蔑视的“这群帮会”中的一个,才终于掀起了真正意义滔天巨浪。当然,那都是后来的事情,对他并没有半文钱的影响。 话分两头,季桓之和庞明星简单吃了一顿午饭,就回了镇抚司衙门。 进了衙门里头,季桓之就看见熊广泰仍惬意地坐在堂内翻来覆去地看邸报,不过姿势端正了一些,而桌上一方空提匣解释了他为什么坐姿端正了许多——因为刚吃过饭庄外送,立即躺下对肠胃不好。 “回家拿趟东西拿这么久?”熊广泰见季桓之进来,随口问了句。 季桓之敷衍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提匣上写着“柳泉居”三个字。 柳泉居饭庄可是京师西城最有名的饭庄之一,早年并无店名。嘉靖年间,世宗皇帝宠信奸臣严嵩,曾说过:“世上没有杀他的刀、斩他的剑。”到穆宗继位后,决心要除掉这个奸臣。但因先皇有言在先,无法取其性命,只好罢免了严嵩的官职,抄没了他的家产,只给严嵩留下了一只银碗,让他以乞讨为生。北京的老百姓都恨严嵩,根本无人肯接济他。一天,饥渴交加的严嵩来到这家小酒馆门前,闻到那浓郁的酒香,严嵩就再也走不动了,便央求店主人给他酒喝。掌柜的一看这银饭碗,便知道他是严嵩,早就听说严嵩写得一手好字,便取来笔墨纸砚说道:“给你酒喝可以,你得给我这小店题几个字。”严嵩稍加思索,题写了‘柳泉居’三个字。时隔不久,严嵩便饿死在街头,“柳泉居”竟成了绝笔,小店也因此在京城声名远播。 有诗为证: 刘伶不比渴相如,豪饮惟求酒满壶。 去去且寻谋一醉,城西道有柳泉居。 而这么有名的饭庄,酒菜价钱自然不会低。熊广泰突然出手阔绰起来,那自不用说,他一定是又从解小月那里得了钱财,拿出来浮华享受了。大部分人跟漂亮女人交往,花了不少钱都不一定能睡一回。可这货不但能睡到,还他妈倒拿钱,上哪儿说理去? 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季桓之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跟熊广泰是比不了,于是干脆不去想,而是好好研究研究刺客留下的四个字的含义。 双鱼在侧。 什么是双鱼在侧?又为什么是双鱼在侧,而不是双虾、双蟹?又为什么在侧,不是在前、在后? 难不成真的跟王德光所说的一样,刺客留下这四个字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 没有必要啊。他都已经夺走了画像,完成了任务。暴雪坊不一向是行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的吗?他写下四个字不是画蛇添足? 又或者说,刺客是提前写好这四个字,特地带到现场去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什么都不留岂不是更能给办案人员增加推理难度? 季桓之冥思苦想,还是琢磨不透,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辰。 他将这个问题装在脑中,回了家还在出神地研究,蒋潇潇和他讲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说明天我要出门,去姐姐那里,你听没听见啊?” 当蒋潇潇声音提高了五度时,季桓之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是第三遍说这句话了。 “去找王嫽啊?那你去呗,也没人拦着你。” “你就这么回我?”蒋潇潇阴沉着脸,又开始生闷气。 要知道两个都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的人在一块儿相处有多累。好在季桓之能够充分地吸取教训,他见蒋潇潇怏怏不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那明天我送你去,然后再接你回来?” 蒋潇潇只甩给他一句:“不劳烦官人了。”就进了里屋,再不搭理了。 第一九七章 启发解谜 话说季桓之一直在琢磨着刺客留下的“双鱼在侧”四个字的涵义,不经意间冷落了蒋潇潇,惹得对方又开始了生闷气。晚上两人背对而眠,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蒋潇潇洗漱完毕,就叫了辆马车去闹市口玉柳巷找她的姐姐王嫽,而季桓之则是步行去镇抚司衙门上班。 进了衙门,他就看见熊广泰依然是老样子,让椅子后面两条腿着地,身体往后一仰靠着墙,两脚跷在桌面上,手里拿着本《水浒全传》用以消遣,看到妙处,还面露别样的微笑。看来他尚并不知道大哥三弟遭人袭击一事。 季桓之不明白看水浒还能乐成这样,难免要问:“熊二哥,这么用功啊?” 熊广泰看得入神,没听见他说话。 于是季桓之走过去,又因为熊广泰的位置挑得特别好,两面是墙一面是桌子,只有左手边有空间,他只好站到熊广泰身边勾过脑袋观瞧,定睛一看—— 哟,满页的春宫。 这哪儿是水浒啊,分明就是禁毁小说加了个水浒的封面。 “熊二哥,你还看绣像本的呐?” “啊——”熊广泰这才注意到有人在蹭白书看,连忙合上那本《玉蒲团之国色天香》。待看清旁边人是季桓之后,他清清嗓子道:“是啊,绣像本的三国,一套得六十文钱。” “我怎么不知道,三国里还有位‘乌将军’呢?” “那自然是南蛮王孟获的手下了。” “喔——”季桓之了然道:“我总算弄明白了,水泊梁山不是在山东,而是在云南。” 熊广泰倍感疑惑,直到看见手上小说封皮上的“水浒”二字,方觉自己出糗。不过无所谓了,都是小事、小事。况且谁还没点精神需求,这书就算丢给道学先生去,也绝对是当面唾弃,背后躲在被窝里瞧瞧翻阅、仔细研读。 熊广泰嘿嘿一笑,道:“可别把我手里的这本书当做俗物看待,据传此书作者是个干过公差、混过江湖、当过道士的世外高人。”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写着的,你瞧。”熊广泰小心翼翼地翻到小说的序,指着其中一列说。 季桓之扫了一眼,轻蔑道:“他自己写的算什么,反正没有人看见,他就算说自己在越南当过国王也没人管。” 见季桓之不相信自己所说,熊广泰有些不悦道:“你到底年轻,有许多东西不知道。此书作者极乐道人,世上的确曾有这么一号人物。大约六十年前,曾有一书生未央生发宏愿要作世间第一个才子,娶天下第一位佳人,在娶了佳人玉香后,不满道学家丈人的管束,出门游学,发誓嫖尽天下美色。为了勾引女人。他请游方道人用驴的家伙给自己改造,而那名游方道士正是我手上这本书的作者极乐道人。他在书中写着,天底下有一本秘籍,名为《玉华宝鉴》,专门教授人魅惑及制作魅惑药物之法,照此秘籍修炼,可学会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练到九重之后,甚至可幻化男女,自由吸取童男童女的精气,令自己的内功突飞猛进,并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越说越玄。”对于小说里的内容,季桓之是不相信的。还幻化男女?人是人,又不是六畜,还能玩牝鸡司晨吗? 而熊广泰则表示:“天底下的事儿,说不清楚的多了去了,如果凡事都习惯性地用常理推断,一旦遇到一两件超乎常识的事情,你又该如何处理?” 熊广泰的这句话倒给季桓之提了个醒:凡事都习惯性地用常理推断,一旦遇到超出常理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 那么显然,刺客留下手书,也不应用常理来解释。 正常情况下,刺客行事,务必追求干净利落,决不能拖泥带水,当然是完成了任务立刻收工跑路。而此次案件有两个明显的疑点,其一、刺客并没有痛下杀手或者本意并不打算杀人。庞明星说过,无名刺客过去作案,从来没有幸存者、也没有目击者,如果刺客真的还按照以往的规矩办事,朱后山怎么可能还活着?其二、就是刺客留书了,他是什么时候写下的四个字,是抵达朱后山住所之前、还是进书房之后?又是何时将纸张丢进一地的书页中的? ——不,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还是在于“双鱼在侧”四个字的含义。 “熊二哥,你可知道比较有名的鱼吗?” “比较有名的鱼?”熊广泰将视线从小说上移开,一脸的茫然。 “或者说名字里带鱼的人、或者事物。” “我知道鱼玄机。”鱼玄机可被不少化名作者写进过情色小说里,熊广泰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唐朝的,我问的是现在的。” “现在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季桓之觉得自己可能问错了人,不过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问:“除了人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名字带‘鱼’字的,甚至是地方都可以——”他猛地开窍一般叫道:“对,就是地方!” 熊广泰想了想道:“带‘鱼’字的地方?容我想想……那个,不是有两条胡同嘛,一条叫乾鱼胡同、一条叫金鱼胡同。” “乾鱼胡同、金鱼胡同!在哪儿?” “就是那边——”熊广泰说:“京师内城的东一片,皇城的东安门知道吧?沿着东安门大街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金鱼胡同,金鱼胡同的北边,隔一条小巷,就是乾鱼胡同,两条胡同都算在澄清坊里的。” 季桓之恍然顿悟,叹一声:“原来如此!” 双鱼在侧的意思是说,派刺客去朱后山住所夺画的人,就身在乾鱼胡同和金鱼胡同之间的小巷里! “庞明星!” “季千户叫我?” 熊广泰不知季桓之打算做什么,便问:“你刚来衙门又要干嘛去啊?早跟你说了,迟到可以,早退就是态度问题了,若是让史同知、苗佥事他们看见了多不好。” 这回季桓之没有以回家拿东西为借口早退了,而是大张旗鼓,召集人马办事——当然按照他手下的数量,能召集到的仅有一人。而既然熊广泰问起了,那就不妨把他也拉上。对,就这么办! 于是季桓之扬起嘴角,面露奇怪的笑容道:“带上你的弟兄,我们要去立功。” 第一九八章 大功难立 季桓之和熊广泰带了七八个校尉、力士赶去了澄清坊,找到乾鱼胡同和金鱼胡同之间的那条巷子,季桓之叫熊广泰的人守在巷子的两头蛰伏固守,一旦有情况,立刻行动。 而熊广泰自打跟他出来到现在,都一直很困惑:“你让我带着人跟你到这边来是做什么,守在这条巷子的两端又有什么讲究?你说带我来立功,立的又是什么功?”季桓之等东口的校尉力士们也埋伏完毕,方才站在十字路口边上,告诉熊广泰:“如果我所料未错,天极教的大头领,就在这条巷子里的某一处民居中潜伏。” 熊广泰吃惊不已,并有些不相信:“你敢肯定?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你清楚是哪一家吗?” 季桓之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其实他的内心也并不是十分肯定,但往往一瞬间的感觉总是精准无比,他就搏这一把。只是巷子里左右两边有好几十户人家,其中也不乏在京师任职的官吏,若是一个个进去盘问搜查,一不方便,二万一惊动了真正的目标,反倒保不准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先等等,容我想一想。” 季桓之寻思的当儿,有一辆马车借过,钻进了巷子,稍稍干扰了一下他的思绪。他一边考虑寻找目标的办法,一边顺眼看着前面驶入巷子的马车。那马车往里走了一段,然后靠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人,走到马车车厢门帘对着的一处小院的门,两重一轻地叩着。院门很快打开,从里面又出来两个汉子,将车厢里的一只大口袋抬了进去。 “你想出来没有啊?”熊广泰见季桓之出神地也不知看向哪儿,就粗声问了一句。 “呣——”季桓之一晃神的工夫,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那辆马车就继续朝前驶走了。 “不对。”季桓之兀自叫了一声。 “什么不对?”熊广泰不解。 季桓之指着前面驶走的马车道:“方才车上下来一人,敲门两重一轻,很像是刻意的。” “人家敲门你也管,这还分刻意不刻意的吗?”熊广泰不以为然。 “过去你们办案,遇到潜伪窥私的人,他们要与同伙见面的时候,难道会随意敲门吗?” “有问题!”经这么一提醒,熊广泰顿时警觉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踮起脚尖,又轻又快地摸到了先前马车停留的房子前。季桓之走到门口,两重一轻地叩响了房门。过不了多久,房门吱呀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汉子探出脑袋,看见门外的人面孔陌生,连忙要关门。然而季桓之一脚猛踹,将门蹬得大开,汉子仰头栽倒。熊广泰趁势闯入,拔出佩刀站在天井中大喝:“锦衣卫办案,任何人都不要乱动,否则以有罪论处!” 咣当一声,一把屠宰刀落地,院内的数人都呆若木鸡,唯有一头刚从麻袋里拖出来,被捆住四蹄的香猪仍在哼唧。 季桓之手里拿着簧轮手枪,随时准备开火,然而很快他就发觉环境不太对劲了。他与熊广泰伫立许久,又环顾四周一圈,小声讨论几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他们弄错了。 而院里人的哭诉告饶声,也证实了这一点: “二位大人,小人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最近丢了营生,没了银子,弟兄们都饿坏了,小半个月不见荤腥,这才斗胆从杀猪的王老二家里偷了一头不算太大的香猪。还望二位大人恕罪!” 熊广泰大感扫兴,将刀收回鞘里,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短促并突然停止的尖叫传入他耳中,令他再度提起了精神。 季桓之也听到了那一声尖叫,他很快作出判断:“是东边隔两家的位置。” 二人连忙出了院子,又到了往东第三户人家,重重地捶起了两扇大门。但敲了许久,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果院里有人,听见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要过来看一眼,然而叩门叩了这么久,里头还没人出来开门,那就一定有鬼。 很快熊广泰发现,院门似乎被从里面牢牢闩住了,那不必说,院里一定有人在。 “退后一点。”季桓之说着,手已按在柄头刻有一朵鲜艳的枯枝牡丹的刀柄上了。 随着地白刃黑,华贵不凡的刀身出鞘,熊广泰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季桓之也没想过,自己头一次动用谷雨刀,拿来献祭不是人、不是猪牛羊、更不是鸡鸭鹅,竟然只是一道门闩。 谷雨刀的刀尖插入门缝,用力往下一压,那木头门闩竟如软泥般整齐断裂。不过门闩下还有一道锁链,谷雨刀切割的势头已经到底,未能切断。于是季桓之抽回刀,拔出簧轮手枪,对准锁链扳动机关,一瞬间火星四溅,锁链就被打断。他与熊广泰两个一人一脚,将两扇门踹得大开,总算进得了这家院子。 然而这一次,就换他们呆若木鸡了。 两人刚走入天井里,就看见至少六个拿着各色武器的男女,正死死瞪着他们。院内的空气也好似凝固住了一样。 此时,那漆黑深邃、仿佛一眼根本看不到尽头的里屋门内发出一句:“到底是何人闯入?” 听到这一句,季桓之忍不住一个激灵,骨头几乎都要酥了,当然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说话人的声音。季桓之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明亮又带着些许甜意的声音时,她说的是:“不要来救我。” 今天我来了,你也的确不需要我的救助——恐怕真正需要救助的是我自己吧。 院内的人听见屋里人问话,便答:“是两个锦衣卫,办掉吗?” “找什么意啊,让我瞅瞅。” 季桓之和熊广泰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洞,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稍后,一名绝色女子走出,身上衣装蓝绿相间,又有金丝嵌在其中,真如那开屏孔雀一般,霞光万丈,闪耀夺目。此女在门口站定,院内男女齐声称呼一句“教主”。 那女子扫了眼闯入的两人,当看清其中一人面孔时,她嫣然一笑,低眉问候:“季千户,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而熊广泰见形势不妙,就打着哈哈道:“原来你们认识啊,那你们聊着,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告辞。”说罢,他转身就要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面前两扇大门訇然阖上,将他和季桓之关在了里面。愣了一阵,熊广泰才想起来将左手两根指头放进嘴里,要吹口哨招呼正在巷子两头待命的手下。但他刚打算吹哨子,一支短小的弩矢就刺进了他的手背,令他发出一声痛叫。 边鸿影也倒是挺会开玩笑:“弄坏了我的门闩和门锁就想一走了之?起码赔点钱再说吧?” 熊广泰还真的问了:“多少钱?” 边鸿影掩口失笑,,随即吩咐手下:“解决掉吧。” 熊广泰惊问一声:“什么?”就有三人向他齐攻而来。而他左手被弩矢射中,借不上力,只得单手持刀应对。双拳尚且难敌四手,单刀岂能应付三人。须臾之间,连兵刃相碰的声音都没有听见,他已被砍中三刀。 “熊二哥!”季桓之惊叫。 熊广泰保持着御敌的姿势一动不动,上衣陡然裂开三道口子,里面竟有了奇异的闪光。随后,他扭了扭脖子,将左手抬到嘴边,从容咬出了插在手背上的弩矢。原来自那一日遭遇张碧禛后,他也学朱后山,在里面衬了件软猬甲穿。他还用略显轻松的语气调侃:“就算穿了软猬甲被砍一下,还是挺疼的。” 有一名天极教众手持一杆五尺长的兵器,顶端是近一尺长的三棱带钩尖刺,直扑熊广泰。 软猬甲可以抵御寻常的刀剑劈砍,但遇到能够破甲的武器就不灵了。 季桓之看见此人所使兵器长而吓人,知道熊广泰无法抵御,立刻朝这教众开火。枪口的火光一闪,硝烟弥漫,待烟雾稍稍散去一些,就见那教众扑地不起,身下洇了一滩鲜血。 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再快也没有火铳快,也不看看什么年代了。 季桓之击毙一人,迅速将两发弹药打空的的簧轮手枪插回,再拔出另一把,直指边鸿影,道:“边教主,叫你的教徒乖乖投降,然后一起跟我们走,否则季某取你性命,都无需一弹指的工夫。” 直到这时,熊广泰才明白,季桓之这小子是真的带自己来立大功的。惹得京师各卫提心吊胆、彻夜不能安寝的天极教教主,竟然就是眼前的绝色女子。 面对火器,边鸿影毫不惊慌,反而微笑道:“你我总归有一段情缘,你何必如此相逼呢?” 季桓之表情严肃:“我险些被你祸害了全部的身家性命,现在终于找到了你,又怎么可能和你谈感情?” “终于找到我?”边鸿影摇摇头说:“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麻烦,本来我就打算吩咐人找你去的。” 季桓之满腹狐疑:“找我?” 边鸿影的笑容里居然完全看不出半点恶意:“是啊,找你。” 而接下来,季桓之将被迫放下手中的武器。 【注】明代京师各坊 正阳门内皇城左右: 南董坊,澄清坊 明照坊,保大坊 仁寿坊,大时雍坊 小时雍坊,安富坊 积庆坊 东城:范围崇文门内,街东到城墙 明时坊,黄华坊,思成坊,南居贤坊,北居贤坊 西城:范围宣武门内,西至城墙 阜财坊,咸宜坊,鸣玉坊,日中坊,金城坊,河槽西,草天宫西 南城:正东坊,正西坊,正南坊,崇北坊,崇南坊,宣北坊,宣南坊,白纸坊 第一九九章 关门打狗 话说季桓之解开刺客留书秘密,与熊广泰找到边鸿影位于澄清坊乾鱼胡同与金鱼胡同之间巷子里的藏身之处,并以熊广泰受轻伤的微小代价,迅速掌控住了局面。甚至在季桓之用火枪指着边鸿影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一切竟如此顺利,如潜龙般毫无踪迹可循的天极教教主、孔雀大明王边鸿影,居然出乎意料地被自己用一杆火器轻易控制住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现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季千户之所以对奴家如此粗暴,是因为有了新欢吧?”面对新奇且威力不俗的武器,边鸿影从容不迫地说道:“听说季千户前不久娶了媳妇,娘子姓蒋,对吗?” 季桓之正想问问她为何打听关于自己的事情,边鸿影就冲左右使个眼色,很快屋里一个被反缚双手、堵住嘴巴的人被带出,这名人质不是旁人,正是蒋潇潇。毋庸置疑,那声引起季桓之与熊广泰注意的尖叫就是她发出的了。 “潇潇!”季桓之心头一紧,恨不得扳动簧轮手枪的机关崩了边鸿影,却又不敢下手,只能无力地斥责边鸿影:“你太卑鄙了!” 看着季桓之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边鸿影似乎颇为享受,还习惯性地说着一些离间性的话:“谁叫你有了新欢,忘却了旧爱?”而后,她一手捏住蒋潇潇的下巴,将对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端详一番,忽然啧啧两声,由衷发出称赞道:“的确颇有几分姿色,用你来代替我,看来你男人还是没白被我调教,起码眼光还是可以的。” 蒋潇潇的姿势难受,又因边鸿影的几句话,心底更是起了一阵波澜,她转动眼球,将瞳仁对准季桓之,投出了两道夹杂着求助、哀怨和愤恨的目光。 不断了解到新东西的熊广泰又有了收获,他惊问季桓之:“你这这女子还真有过什么?” 瞒是没有意义的,季桓之如实相告:“此女是去年我与李总旗一块协同都察院去河南卫辉办理的案子中的重要相关人员之一,潞王侍姬边鸿影。当然,她另一个身份就是天极教的教主,孔雀大明王——熊二哥——”季桓之手中的火枪仍指着边鸿影,身子却往后退了两步,与身躯高大的熊广泰肩并肩,将头转向对方低声说:“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至少能留下些信息(的办法)。” 熊广泰眉头微皱,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季桓之小声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今日就要留在这里了。” “笑话!”熊广泰不服气,仍欲作困兽之斗。 但季桓之劝说道:“昨日我离开衙门并不是回家拿东西,而是去了朱大哥的家。有人袭击了他和李总旗,李总旗身负重伤,还不知挺没挺过来——” “什么?” “而此人所用的武器,仅仅是一方砚台、一张宣德纸和一轴画——” “你说的可是真的?” 短暂的停顿后,他接下来的话令熊广泰浑身一寒:“如今此人,就在宅中。” 其实不用叫无名出来,边鸿影只是扼住蒋潇潇的脖子,就已经迫使他们两人乖乖丢下武器,任人宰割。 “对,放在地上,双手抱住后脑勺,蹲下来。”边鸿影乐不可支地逼迫季桓之和熊广泰做出她命令的动作。而院内的教众拾掇起两人的武器,一并呈到了教主跟前。边鸿影抄起那把季桓之曾用来指过自己的簧轮手枪,掉了个个儿,让武器指向了它原本的主人,并说:“我来给你上一堂课,课的内容不多,就八个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从最初的商然,后面的阮千户、九弦,再到刚刚的那一个,你杀了我不知多少得力下属。你说我是不是该拿你的命去祭奠他们?” 其实护法九弦是自杀,但人家拿枪指着你非要这么说,你又能怎么办?反正杀了那么些了,多一个少一个也就无所谓了。 边鸿影将手指放在了机关上,脸上渐露杀意。季桓之盯着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瞄了一眼蒋潇潇,蒋潇潇流着眼泪,奋力挣扎,却毫无意义。 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今志未遂,奈何死矣! 季桓之脑中猛然蹦出这句话,令他绝望不已:我算不上是个有大志的人,但也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也许是不愿意看见娘子痛哭流涕,又也许是不敢直面对死亡的恐惧,他最终闭上了眼睛,静等火枪击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上次是胸腹,这回换脑袋了呗,还能痛快点。 “啪——” 这一声却不是枪响,而是边鸿影用嘴发出的。 季桓之再度睁眼,已是大汗淋漓。 “哈哈——”边鸿影恣意笑着,看样子对戏弄别人是乐在其中。 然而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人敢于去破坏她的兴致。熊广泰怒骂道:“个婊子养滴,要动手就快点,磨磨唧唧,搞么斯唦?” 边鸿影本性无疑是乖戾的,她见有人竟然胆敢在她捉弄人的时候出来搅和,脸上瞬间由晴转阴,很快乌云密布,雷霆大作。边鸿影将手铳对准熊广泰,二话不说就是一枪—— 一声脆响,屋檐上坠下半块瓦片,方才那一发弹丸居然打高了—— 其实是季桓之奋不顾身,冲上前来握住边鸿影的右手腕,往上顶了一下。 而边鸿影一怔,旋即左手一个耳光搧在了他的脸上,紧接着便对身旁的蒋潇潇开火。 即便被布团隔着,季桓之都能听清那一声惨叫,蒋潇潇穿着白衣,腿部出现了一团明显的红印并迅速扩散,令他心如刀绞。 “再敢乱动,我就杀了她!”边鸿影威胁道。 边鸿影的威吓是有效果的,本来季桓之挨了的这一耳光就好像一巴掌拍在水壶上,将地下的怒气震了上来,可打在蒋潇潇腿上的那一枪又迫使他将怒意给强压了下去。 “老实点儿!”两边教众把季桓之往后一扯,一人赏了一脚,随后死死按住。 “想救你心爱的娘子吗?那就乖乖按我说的做。”看着季桓之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边鸿影十分得意。只不过她并不知道,季桓之对蒋潇潇的担心,更多的是出于对身为人质的这一个单体人本身的担心,而对爱侣遭人劫持并受伤的成分反而少一些,因为季桓之从根本上来讲,完全就不爱蒋潇潇。 然而就在这时,那两扇被砸开复关上的院门忽地再次发出了“咚咚”的剧烈声响,外面有人叫嚷:“锦衣卫办案,里面的速速开门!” 抱头蹲着的熊广泰忽然明白:吹口哨可以给埋伏在巷子两头的手下传递信息,那么火器所发出的动静不是更大嘛!而在外面砸门的庞明星及其余校尉力士,正是被那几声枪响吸引过来的。 为此,熊广泰抬起头露出狡诈的笑容,对边鸿影说:“我劝你最好乖乖把我们还有人质放了,不然老子讲道理,老子手下那几十号弟兄可不讲道理。” 边鸿影将信将疑,命一名教众去瞧瞧。 那教众透过门缝仔细观察,回头告诉她:“外面至多十个校尉。” 十个人?估计加起来都不够在无名前辈手下过三招的。但就怕这些人引来更多的公差甚至是其他上十二卫的人。于是边鸿影稍作思忖,命令手下:“开门。” 教众先是略有些犹豫,但想想教主办事什么时候骗过他们这些手下,便还是打开了院门。 院门一开,外面就闯进来七八个锦衣卫,个个掣刃在手,一时间将整个天井塞得拥挤不堪。那些校尉见熊广泰被制住,周围站满了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的男女,遂叫声“二哥”便与天极教众对峙起来。 而这帮校尉刚进来,院门就再一次被紧紧关上,并被同样的方式缴了械,抱着后脑老老实实蹲在了地上。关门打狗一招鲜,真是屡试不爽。 见局势完全被自己掌控,边鸿影暗动杀心,同时喝问:“谁敢动手?” 然而,没有人可以永远掌控局势。边鸿影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深沉洪亮的男声说:“我敢动手!” 紧接着,一阵衣袍抖动之音,忽有一人翻过院门,从天而降,宛如一根带着火焰的红色投矛般牢牢钉在了天井中央。 所有人都不禁朝他看去,但见此人头戴大帽、身着麒麟服、腰缠金荔枝带、手持鲸鱼皮黄铜装绣春刀,再看面容,五官犹如刀刻斧凿,眉如椽绘、眼如点墨,俊朗分明,其须髯一尺,犹如瀑布,怎一个美字了得!有赞曰: 海内国士震山东,锦衣昆吾御飞鸿。 此人正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首、锦衣卫指挥佥事苗御鸿。 第二〇〇章 不舞之鹤 话说天极教利用蒋潇潇为人质,将季桓之和熊广泰等人一网打尽,正准备动手将他们全部做掉的时候,忽有一人犹如神兵天降,立于天井之中。熊广泰认识,此人正是他常挂在嘴边说“早退别让苗佥事看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苗御鸿。 早先说过,锦衣卫里,最能打的往往是跑腿办事的校尉、力士以及负责监督校尉力士跑腿的总旗,再往上面,身居高位的多是官宦子弟镀金的,基本不需要自己动手,而从底层一步步熬上来的那种,也多半在这逐步晋升过程中渐渐荒废了。因此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听起来名头响亮,其实超过半数是那种每天捧着祖传茶壶来到衙门,椅子往后一仰,二郎腿一跷,抄起一份邸报消磨时间的货色,比如某位湖广江夏人。但既然有这种名头打出来,其中就必定有能顶起大梁的狠角色,位列第四的朱后山凭着出色的办案能力算一个,排第三的千户郑闻韬靠着一身铁打的工夫算一个,而十三太保之首苗御鸿则是两者兼备。 边鸿影降住一干锦衣卫,见部分人似有反抗之意,便威吓问:“谁敢动手。” 苗御鸿来了句:“我敢动手。” 边鸿影见眼前突然立定一人,从装束上看就应当是院内一帮锦衣卫的上级,而且此人又气度不凡,不是寻常之辈,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从身旁护法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架在蒋潇潇脖子上,喝道:“若敢轻举妄动,我便杀了此女。” 苗御鸿脸上波澜不惊,用那深沉洪亮的声音道:“杀吧,反正本佥事又不认识。我只要擒住你,就足够了。” 熊广泰着急劝道:“苗佥事,可不能擅动啊,属下也被他们拿刀架着后颈呢!” 苗御鸿说出一句平静到冷血的话:“那恐怕要请熊百户为国捐躯了。” “啊?” 熊广泰的尾音还未消散,但听“仓啷啷”绣春刀出鞘,伴随着刀身的残影,一只持刀的手就滚落在地,溅了一地的鲜血。熊广泰只觉后颈一热,下意识地摸摸,竟摸了一手的血——但不是他自己的血。 那名原本控制着熊广泰的教众握着汩汩冒血的断腕,凄惨地叫着。 再看苗御鸿,那柄当今圣上御赐的百炼绣春刀已经重回鞘里。 原来就在苗御鸿表示不在乎人质的死活时,那名敢于去尝试的教众刚准备杀一个当祭品,就被他斩去了右手。合着您不是不在乎人质的死活,而是有把握能在人质被杀之前的一瞬间把他们给救下来。 边鸿影明白这个自称佥事的人不好对付,便呼唤无名前辈的帮助。 “想不到边教主你遇事也如此聒噪。” 话音落地,另一间屋内缓缓走出一人。 季桓之料到边鸿影会请谁出来,便屏息凝神,静候无名刺客现身。然而当无名真的走出来时,他却有些失望—— 这不就是个平常在大街上都能看到的小老头子吗? 然而真正的杀手就应当如此,其貌不扬,却身怀绝世本领。太帅的或太丑的都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像无名这样,模样平凡到平庸的地步,方能化身隐夜无常,须臾之间夺人性命,而后混入人海,再无踪迹可寻。 无名因为女儿九慧被天极教控制,不知身在何处,所以被迫成为边鸿影的鹰犬,为其驱使。此前院内动静颇大,只因一切尽在天极教掌控,无名才在屋中安坐,如今嗅到了高手的气息,他想到自己替天极教做事,已然破戒,算是重入江湖了,方才走出屋子,想要会一会来人。 “前辈,速速降住此人。”边鸿影指着苗御鸿道。 无名仅仅扫了一眼,就说:“与其降住来人,还不如想想怎么脱身。” 边鸿影先是一怔,但很快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的武官,怎么可能只身来此?只怕是现在这条巷子内外,都已经布满了埋伏。 而季桓之在间隙看了看被缴了械的校尉们,发现其中并没有庞明星,顿时明白是老庞叫了人来,老家伙到底不同,刁滑得很。 果然,苗御鸿道:“天极教众人速速弃械投降,如今镇抚司、东厂、六扇门、金吾四卫、羽林三卫数千兵马已将整个澄清坊包围,你们插翅难逃。如果此时投降,尚可留一条性命,如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尸骨无存!” 所谓谈判就是这样,威逼利诱,双方僵持一段时间,直到谁先服软才算结束。 其他人可以熬着,有一个人却支撑不住。 蒋潇潇的白裙已经变成了一条血染的红裙,之前那一枪造成的创口不小,她现在脸色惨白,嘴唇已无一点血色,再这样耗下去,怕是性命堪忧。 季桓之看在眼里,内心无比焦急,他提议放了蒋潇潇,由自己代替。 他的提议无疑象征着屈服。边鸿影敏锐地嗅到了这一点,放松了许多,故意冷笑道:“怎么,心疼了?我可不会答应你,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负伤女子,可比一个年轻男子容易控制得多了。” 苗御鸿平静地说:“再等一会儿,她就不是一个负伤的女子了,而是一个死掉的女子了。” 死掉的人质,毫无价值。 然而边鸿影不以为意:“这里有十一个人质,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随后她冲一名教众使个眼色,那教众手起刀落,当场斩下了一名校尉的脑袋。 这一回苗御鸿并未出手相救,是因为有无名在场,他担心一旦出手,便会遭到反制。 边鸿影气焰嚣张地说:“现在是十个了,过会儿可能还会变成九个、八个。请大人告诉我,十个人质和一个人质的区别在哪儿?” 苗御鸿看起来面无表情,实际上牙龈都快咬裂。万一这帮暴徒狗急跳墙,杀光了人质然后以死相拼,其中还有一个不知深浅的高手,那不知会造成多大的伤亡,最关键的是,人质死光了,下面不就是自己了吗?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人在底层时,往往敢于做出一些高风险的行动,一旦拼出了一片天,有了地位权势,做起事来反而畏首畏尾。关键时刻,苗御鸿还是不敢拿自己指挥佥事的身份作赌注,说白了就是惜命。 “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对峙到最后,终究还是朝廷的一方服软了。 边鸿影恣意微笑,像对付之前的两拨一样,命令他道:“来来,把武器卸了,两手抱着后脑勺。” 熊广泰瞪大了眼珠子看着苗御鸿也成为了人质,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慌,就好像看了一出结局出人意料的大戏。那么拉风的亮相,最后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制服了苗御鸿后,边鸿影命令教徒:“开门,我们要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院门打开,屋里人陆续走到巷中。 正如苗御鸿所说,巷子两边刀剑如林,不计其数的锦衣卫校尉、东厂番役和皇城各卫亲军早将澄清坊围得水泄不通——都是来抢功的。 看见外面的情形,天极教的众人皆有些胆寒。只有无名静若止水,内心甚至还有点高兴。在缓慢的行进中,他与季桓之不经意间有一次对视,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脑海顿时澄澈: 字是你留下的? 事发匆忙,寥寥数字,你也真能解出来。 前辈有何难处,晚辈或许能帮得上忙。 容我先脱身再说吧。 二人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之后便不再有其他交流。 几百号人围着垓心的十几个,缓缓移出巷子,走到了东单牌楼北街。看样子,天极教众人是打算一路直行,出崇文门,过蒜市口,沿着三里河到正阳门大街,一路往南出北京城,挑的都是人流较大的地方,好让周围的官兵担心伤到百姓而不敢轻举妄动。 熊广泰被人拿刀尖顶着,一步一挪地走着,心里十分不甘: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逮到天极教的好多高层,难道就这么叫他们白白跑了? 苗御鸿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然能怎么办?难道你愿意牺牲小我,成就别人的大功吗?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牺牲了自己,功劳无疑是全数归了外面这几圈官兵,自己啥也没了;而如果放了天极教一众,除了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外,关键还留有一张嘴可以向朝廷进行申辩,那样或许自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毕竟当人质的又不是周围这帮凑热闹的家伙。这跟养寇自重,在某种程度上道理是相通的。 通往崇文门的路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臭长,季桓之不时看一眼蒋潇潇,内心先是犹如火烤,接着仿佛石化——她撑不了多久了。 “放了她!”季桓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命令边鸿影释放蒋潇潇。 “你凭什么命令我?”边鸿影既讶异又恼火:“你现在刀架在脖子上、手无寸铁,脑子放清醒点不行吗?” 季桓之颓然垂下了头:对啊,刀架在脖子上,手无寸铁,凭什么要求对方释放人质呢?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娘子流血至死吗? ——不!我并不是手无寸铁。 他握紧两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然间,又双目圆睁,喷出森然寒光。 没有人注意到,季桓之蓦地张开右掌,有一利刃从袖中弹出…… 第二〇一章 未尽结局 “当你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时应该怎么办?”在传授了眼前那名少年许多绝技的皮毛功夫之后,落魄的中年人问少年。 “投降?”少年谨慎地试探着回答。 中年人点点头:“的确,通常情况下,被人制住,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降,期望对手抬一手留你一命,是最保险的做法——但是”中年人话锋一转,问:“如果你投降,对你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就会死,你又该怎么办?” “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比如家人,你的父母、兄弟或姐妹。” “那就假装投降,伺机而动。” “没有假装的机会,只要你一屈服,另外一个人立刻会死。” 有了这个限制条件,少年陷入了沉思,他先是摇摇头,盘桓了很久才回答:“那就不投降,继续抵抗?” 中年人点点头,同时说:“但你必须要足够快。” “足够快是多快?” “就像早晨起来,打开窗楹,第一道阳光射进屋中那样快。” “那……我做不到。”少年沮丧地说。 “做不到,就只有练。” “怎么练?” “练到你所有的招式都如吃饭喝水、走路上茅房一样自然。” 季桓之当时并不理解,直到经过不分昼夜寒暑的拍蟑螂、打蚊子到最后逮活苍蝇的苦练,他才终于明白师父秦世濂话语的含义。所有的招式都如吃饭喝水、走路上茅房一样自然,就是让所有的动作都变成最自然的反应,使出的所有招式都如本能一样,中间不经过任何思考。而当所学的招式都化为本能了,那么动作就会像早晨起来,打开窗楹,第一道阳光射进屋中那样快。两年来屡次负于敌手,迫使他宁可斗智而不斗力,令他几乎忘了,自己在武艺修为上至少有一项特长,那就是速度。 当季桓之脑中闪过这些回忆的时候,他的袖剑已经变成了红色,至少有三名天极教教众喉咙被刺穿或割开,正摇摇晃晃地将倒未倒。 除了苗御鸿和无名以外,并未有人真正看清楚季桓之是如何出手的,但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看见那三名教众本能地捂着喷血的颈部缓缓栽倒。 而在这种所有人都绷着一股劲的时候,一旦有人第一个动手,就如同往军火库里丢了一根火把,瞬间炸裂开来。 周围的锦衣卫、东厂番子、六扇门衙役和各卫亲兵立刻高呼着扑上前去,与尚劫持着其余人质的天极教众人搏杀起来。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毫无意义。在数百名官兵的围攻下,十几个天极教众根本不堪一击,顷刻工夫就几乎被杀尽,甚至肢解,只有教主边鸿影及一名护法被活捉。而无名没有料到季桓之会绝地反击,也被官兵打了个措手不及,遭到苗御鸿的生擒。 由于在场的人官位属苗御鸿最大,所以他调度一众官兵,命北镇抚司的人押着无名及天极教护法,而自己亲自缚住教主边鸿影,将其押走。 人潮退去,一场巨大的风波悄然结束。而临被带走前,边鸿影还在季桓之的耳边不甘地恨恨说了一句话。然而此刻他并不关心那句话的内容,也不去感叹折腾了朝廷近半年的天极教教主孔雀大明王竟如此轻易地被抓住,更不关心擒获邪教头子的功劳怎么算,他唯一想的,只是救一救怀中的娘子。 “潇潇、潇潇。”季桓之单膝跪地,抱着已经几近晕厥的蒋潇潇,试着呼唤她。 蒋潇潇看见官人的脸,奇迹般地紧紧握住季桓之的衣领,眼神中满是不舍,她气若游丝,用微弱的声音赌气似的埋怨:“不要叫我潇潇,叫我——”话未说完,她的手便彻底失去了力量,滑落下去,两眼闭上,再也不会睁开了。 季桓之惊惶地轻叫一声,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他心中默默道:如果她昨天说要去王嫽姐姐那里的时候,我不那么太过专注于自己所想的事情,而是关心几句,说好了亲自送她去,或许她就不会被人绑架——不,其实一开始就应当明白地告诉她,我并不爱她,寻药救她其实只是为了讨好她的姐姐,那么或许她会生气、会怨恨,但绝不会在今天像这样白白死去。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季桓之忽然觉得鼻息都滞涩了,只能微张着嘴,勉强呼吸。因为李开先的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抿上眼,试图兜住那晶莹的液体,但钻石般的眼泪还是滚下脸颊,连成了两条剔透的线。原本他只是愧疚,但一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已经让他习惯了有蒋潇潇的陪伴,如今再回到大时雍坊的那间寒酸的住所,会不会感到有一丝冷清呢? 当他沉浸在后悔与悲伤中时,熊广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聊表劝慰,同时将他的东西递还给了他。 季桓之木然地拿回自己的手铳和佩刀,抱起蒋潇潇的遗体,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终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就如他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目标的那般迷惘…… 当日,皇帝得知天极教教主被擒,考虑到邪教蛊惑人心、危害甚大,于是在数日之后,下旨将教主边鸿影押至菜市口,凌迟处死。据说行刑的当天菜市口是挨山塞海,毕竟一个绝世美女被剥光了一刀刀割肉,可以为那帮市井小民带来无法言喻的愉悦感。行刑一共分为三天,每天都有人高价买下割下来的肉块,至于在首日被剜下来的乳房与性器,更是卖出了三千两银子的天价,不用说,这肯定是哪位龙精虎猛的大财主拿回去做防腐处理,制作成私房用品消遣去了。当然,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处刑都可以拿来创收,谁挣钱都不如国家会挣钱。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早晨,季桓之想往常一样以刀代拐,来到镇抚司衙门上班,进了大堂就找自己的位置坐下,和熟人都不打招呼,只是静静坐着,神情无比落寞,看样子离走出来还得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连话都懒得说,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一个多月前抓捕天极教时的那一次迅猛出手,由于动作太过剧烈,撕扯到了旧伤,导致他躯干上的几处伤疤一直在隐隐作痛,使得他不怎么想说话;二则是还在怨恨自己,同时替蒋潇潇惋惜。 当时但凡有点钱,请吃几顿饭,包两个大红包也算感谢恩情了,又怎么会非得要以身相许?否则,也不会出现这种悲剧。 这件事,无疑告诉了季桓之两个贯彻人生的大道理: 一、人如果有钱,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更加简单的方式去解决。 二、正如后世所说的,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妈的,将来我要是有闺女,她敢舔哪个男的,我非打断了她的腿不可!季桓之暗暗道。 此时已经伤愈的李密和朱后山并排走了进来,看李密的脸,尽管气色仍有些差,但神态安详,她看朱后山时的表情也颇有深意,值得玩味。 朱后山现在已经知道了李密的真名,其实就是将“密”字底部的“山”改为“虫”。亏得他当初结拜的时候还调侃地问“怎么没把瓦岗寨的弟兄一块儿带过来烧黄纸”,原来,李密即是李蜜。 至于早早就来到衙门磨洋工的熊广泰精神面貌最好,想想也是,从一开始出了天极教这档子事时,他就一直出工不出力,在后头瞎混,到了反倒参与了抓捕天极教教主的行动,立下功勋,拿了不少赏钱和将来晋升的资本。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没怎么努力,但好运总会使他轻松获利。这样的人是不能跟他比的,不然得气到吐血。 “季兄弟。”李密打了声招呼。 季桓之抬头一瞧,对面正冲自己微笑。显然,李密也知道了蒋潇潇的事情,想让季桓之早日走出阴影,重新面对生活——中其他方面的压力。 季桓之敷衍式地“嗯”一声,而后扫视了一圈大堂——想不到只有他们四人来得最早。 这会儿熊广泰捧着那本《玉蒲团之国色天香》,一边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其中的绣像插图,一边随口感叹:“想不到,那么大的案子结束得如此突然,教主说被逮住就被逮住了。” 季桓之摇头轻笑,却脑子嗡一下,杂质被沉淀下去一般,明澈了许多。 “奇怪。”他兀自言语了一声。 “什么奇怪?”李密问他。 季桓之摸着最近下巴上刚刚长出的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胡茬说:“那一日亏得庞明星机灵没有踏入陷阱,而是转头赶去叫人帮忙。后来苗佥事带着大股官兵赶到,他为什么孤身一人翻进院里,白白被擒?” 熊广泰听在耳中,不知不觉放下了手头的小黄书。 季桓之又道:“后来边鸿影被押走,她还最后对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季桓之倏地凛然道:“后会后期。” 第二〇二章 兄妹缱绻 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正月,朝鲜以日军留釜山,遣使求援。 二月,复议征日援朝。以麻贵为备倭总兵官,统南北诸军。 三月,以山东右参政杨镐为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以兵部侍郎邢玠为尚书,总督蓟、辽、保定军务,经略御倭。 战云氤氲。 这一日的早晨,镇抚司衙门内,锦衣卫千户季桓之站在廊檐下,出神地看着绵绵细雨顺着屋脊淌下,织成了一道水玉帘子。 屋内,熊广泰正发着牢骚,搞不懂为什么上面有人升官了,自己还不晋升。 当年清剿天极教,苗御鸿立下首功,刚好指挥使骆思恭卸任,由在朝鲜立下大功的史世用继任,因此苗御鸿补缺,从正四品指挥佥事升任从三品指挥同知。而下面的镇抚使陆轩、千户郑闻韬也相继顺位,往上晋升了一阶,分别成了指挥佥事和镇抚使。可除了他们几个外,下面的人便没有任何进阶了。 “二哥别抱怨了,”季桓之仍旧看着雨水构成的帘子,对身后的熊广泰道:“上面的缺,都是留给权贵子弟的。你我可是权贵子弟?” 对于晋升这种事,季桓之已经看得很透了,他甚至预测,未来指挥使的位子,也必定是骆思恭骆爷和史世用史爷二人轮班倒。就像未来某个领土最大的国家,总统总是那对老友轮流当一样。 反正自己原本就是个平头百姓,能混到千户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当然,由于工种岗位等现实问题,好像也未必就是一种福气。 “你我不是权贵子弟,但可以拼一把,当个权贵呀。”熊广泰还挺有上进心。 季桓之摇摇头:一个萝卜一个坑,想当权贵?社会资源就那么多,首先得等某一家先倒了,不然免谈。 “对了,大哥和三哥今天怎么没来?” “忙公务。”熊广泰百无聊赖地翻阅着邸报,答道:“三弟去大哥家里忙公务了,可能又忙得挺晚,正好今天下雨,干脆不来了,明天补个假条。” 三年前天极教教主边鸿影在菜市口分三天凌迟,那几天真叫个万人空巷,刑场就跟拍卖行一样,有钱的围观者纷纷叫价,争买美人肉。光是听别人说,季桓之就觉得恶心。而虽然事隔数年,但是季桓之仍然心存隐忧,他总觉得天极教的案子不应当那么轻易又突然地结束。而朱千户再次叫李总旗去家里忙公务,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想。毕竟朱后山本是沈阳侯朱厚灿,害得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仇人被凌迟,他不可能不在现场观摩,说不定他正是看出了一些端倪——边鸿影诡诈多端,搞不好当天被凌迟的只是她的一名替身,而她本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与此同时,崇北坊朱后山的住所,寝室中有两人正在交谈。 “大哥,该去衙门上班了。” “晚了,现在走也已经迟到了。” “迟到可以,别早退就行,这不还没到旬休?起码得在苗同知、陆佥事他们面前露个面。” “哼,想我堂堂沈阳侯,竟也要屈居那帮——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是下雨了。” “下雨了好办,就说道路泥泞难行,今天不去了。” “大哥,你什么时候这样——啊!”李蜜忽然发出一声娇吟。 此时此刻,素面朝天的李蜜正披头散发,裸着一片玉背,横跨着坐在朱后山的腰际,二人手拉着手,身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当年因为刺客无名的袭击,朱后山失去了三弟,但却收获了一个知心的三妹,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李蜜被他抽添着,酥胸起伏渐剧,鼻中也有微声透出,脸上益发娇艳鲜媚,两颗葡萄也愈发饱胀,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挤出水来。 朱后山瞧着瞧着,愈瞧愈觉这三妹迷人,心中一阵悸动,两手倏插入她腰下,把妹妹整个抱了起来,玩了个观音坐莲,把掌捧住她两瓣软绵玉臀,左右摆晃起来,顿觉肉茎给嫩瓤紧紧地纠缠研磨,果然趣味横生。 李蜜软软地瘫在大哥怀内,全身仿佛给抽光了骨头,口中开始柔柔呻吟起来,花底见丝丝蜜汁流注,大有愈来愈泛滥之势。 朱后山给她粉靥贴靠在脖颈处,滚烫烫地煨着,不禁一阵销魂,回味从前,这三妹竟似从未这般娇弱过,心中更是狂荡,腰股连连挺挫,从底下往上猛顶。他天生异禀,玉茎既长又硕,杵头始终填满花房,只要深至池底,无须寻探对准,便能几乎全中花心。 李蜜秀眉大蹙花容困顿,忽哼道:“大哥,你又闹妹妹哩……” 朱后山情怀一阵激荡,欲念益发狂野,倏将妹子整个托高,覆唇噙往雪峰顶处的俏翘红梅,如饥似渴地狠咂勇吮起来。 李蜜鼻音如丝,雪腻的肌肤泛起片片晕红来,只是身子仍不能动,她甚为瘦削,整个人一味往下坠,朱后山纵然力大,但托得久了,也渐觉两臂酸软,便又重新把她放平下去,眼角瞥见炕首那边有几只靠枕,便抓了过来,把一只塞入妹子腰下,内里立觉花心浮出,心中一荡,遂又加塞了一只。 李蜜花心本就极为肥腴,如此一来,更显凸硕非常,朱后山只挑了几下,反觉那粒妙物颤巍巍活泼泼地反弹过来,软软地甩打在蘑菇头上,直美得筋麻骨软连连吸气。朱后山本是贵族子弟,打小就看过不少常人不能涉猎的奇书异品,此时想起《搜珍记》里那一句“可纳男根入宫”来,心忖:“记得少年时有一次在青楼找姑娘玩,不知怎么竟去到了个很深的地方,后来就再也没能那样过,今儿何不再试一试?”当下奋力深耸猛刺,只盼能再次尝到那种极度的销魂。 谁知发狠了数十下,却连一次也没能成功,李蜜的嫩心几给捣碎,哼吟之声越来越大,迷迷糊糊娇啼道:“不要——不要……酸哩……啊!不要……” 朱后山仿若入魔,对妹子的娇呼充耳不闻,仍只凶狠依旧。 李蜜亦是如中梦魇,明明感到万分难挨,可偏偏被力如猛虎的朱后山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只好继续任人鱼肉,那滋味真不知是苦抑乐,突尔心脏突突疾跳,仿佛回到了幼时尿床前的那一刻…… 朱后山已浑身是汗,一连几下重击,杵头都似陷入了她那粒肥美无比的嫩肉之中,暗喜道:“莫非就是这样哩,待我再加把劲。” 紧紧捧住妹子那给淫汁流得有如油浸的玉股,用力按向自己,底下猛地一突,凝聚着全身的力气撞向目标。谁知这一下用力太过,反而大失准头,棒首竟往下直冲而去,深深地卡入花心下面的小窝之中。 那地方名曰玉穹窿,又唤躁石、昆石,最是娇嫩,专用来汇聚男精,以便送入玉宫受孕,位处极深,又有花心护着,常人根本无法到达,偏偏朱后山长硕非凡,这一下又恰歪打正着,力道正巧顶开花心,铁铸般的龟头便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顿见李蜜通体痉挛,娇躯抖个不住,雪腹剧烈地抽搐起来,丢了身子。 朱后山只觉龟头陷入一处嫩不可言的所在,差点就要喷出元阳来,心道:“莫非大功告成了?”才要仔细感受,竟忽地给挤溜了出来,蓦地一股热乎乎的浓浆滚来,迎头裹住铁杵,又从塞住的缝隙中迸涌而出,立知李蜜给自己弄丢了,这回顾不得享受,又朝前疾刺去,只盼能再次进入适才到过的地方。 谁知连顶十几下,激着李蜜大丢不止,却再也寻不着适才的美妙仙乡,不禁懊丧万分:“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心中不甘,又奋力朝深处乱刺,龟头忽一下嵌入花心近半,急忙加力狠顶。 李蜜香汗淋漓,加上她皮肤洁白如雪,此时此刻,整个人仿佛是刚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尊白玉。 朱后山胶着了片刻,前端倏地一滑,竟似顶穿了花心,深深的又入了一节,不知去到了哪儿,一团团奇滑异嫩之物从四周软绵绵地包围过来,裹着龟头不住蠕动,虽不像适才那小窝光滑如缎,娇嫩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中一阵激动,暗叫道: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我曾到过这里!三妹的心子果然是那《搜珍记》中所记的极品…… 朱后山一时身心俱达畅美峰顶,虽不敢动,却也只挨了数息,便忍无可忍地喷出精来。 李蜜美目翻白,再无一丝声响,三魂五魄俱似散去,原先本就晨起朦胧,颇有酣意,此际更是酥做一团,软成一块豆腐。 “说好了,今天就不去衙门了吧?”朱后山抱着李蜜,轻声耳语。 李蜜两眼迷离,呢喃一句:“被大哥欺负成这样,奴家想去也去不成了。” 但在国家机关上班,不是说你想不去就可以不去的。 第二〇三章 得偿所愿 几天后的晚间,闹市口凤鸣阁的二楼一处房间,头牌王嫽正最后一次接待客人。由于当初为了给闺蜜蒋潇潇赚汤药费,本来已经替自己赎身的十二钗之一王嫽再度踏入风尘,不过她在凤鸣阁并未签卖身契,如今债务就已经还清,她再接完最后一次客人,就可以交还了玉柳巷的租屋,带着存下的积蓄回老家去了。 原本王嫽期望的是,最后一位客人不要太难伺候,尽量是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年轻读书人,如果模样英俊些就更好了—— 而不是眼前这位脚踩厚底皂靴,腰间还挂把刀,让人看一眼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的锦衣卫千户。 “别那么拘束——”王嫽视线都不在眼前的男子身上,敷衍着说道:“茶壶里有热水,要喝自己倒,都是熟人,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季桓之在衙门里一天没喝水,的确有点口干舌燥,他拎起茶壶倒水,连喝了四五杯。而他同样也两眼看向别处,都不敢正视面前这位丰腴美人一眼。他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 “行了——”王嫽连第四个字都不想听,就直接打断他道:“同样的话我已经听过不下十次了,我不会原谅你,你也没必要花那么多银子,跑到这儿来和我讲。” 的确,同样的话季桓之说了不下十次,也腻味了,他只能丢出三个字:“对不起。” 王嫽的目光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霎那:“你觉得就凭这三个字管用吗?我一个弱女子,带着妹妹北上求医,多大的困难都遇到过,生着病都熬过来了……刚交给你一个月,人就没了!我恨你,恨你一辈子,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王嫽说到激动处,已是蛾眉倒蹙,凤眼圆睁。 三年了,季桓之一直没有从内疚中走出来。他沉默良久,等王嫽怒气消了些,才改换话题问她:“往后,你可有去处?申大人怎么答应的?” 前首辅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如今已累官至兵部职方郎中。前几年申用懋经常来找王嫽,还替她作画,二人走得非常近,等京师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申公子要纳凤鸣阁头牌为妾的时候,申用懋却忽然冷落了她,再也没来过凤鸣阁。王嫽一度哀怨哭泣,可很快她就明白,才子佳人的故事之所以广为传颂,就是因为发生的太少了,所以才会成为故事,变成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现实中,并不是所有权贵子弟都愿意一辈子风花雪月,再漂亮的美人,也有腻的时候。 王嫽想到此处,内心无比坚强,硬声硬气回了季桓之一句:“不用你操心。” “好吧。”季桓之点点头,不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心里埋藏了多年的话婉转地道给了王嫽:“你是南京人,在北京过了这么些年也不容易——” “季千户是浙江人,比我更靠南,岂不是更不容易?”王嫽话是没毛病,可语调里似乎总带着火星子。 “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季桓之低头看着鞋尖,思忖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王嫽心尖一酸,叹口气道:“当然是回老家,找个老实汉子,嫁了。” “就这样?” “不然怎么样?”王嫽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 “能找到吗?”季桓之的这个问题直击她的心房。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金陵,岂无笃厚?”王嫽说着,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颜,然而眼眶里的泪水证明,她是苦笑。 即便在那个时代,找到一户能接受她的人家,其实也不难。可就算能找到,家里也未必处处如她所愿。到时候柴米油盐,家庭琐事,她堂堂十二钗之一,色艺双绝的璧人,恐怕就要慢慢变成一个灰头土脸的村妇了。 季桓之点点头,说:“老实人肯定有,就怕遇到南京布政老爷家公子那样的。” 王嫽一听此言,忙把眼泪抹了,粉面含威,叱道:“你是咒我当杜十娘吗?” 就在今年早些时候,北京城南的“教坊司”名妓杜十娘一天在接待客人时,偶遇南京布政老爷的公子李甲,李甲爱其美貌红颜,杜十娘倾其举止文雅,二人情投意合。十娘决心将终身托付给温存忠厚的李甲。老鸨儿同意只要李甲在十日内拿出三百两银子就可赎出十娘。但他在亲友中早已坏了名声,谁也不会拿出钱来帮他往妓院里填。 李甲奔波数日,一筹莫展,还是杜十娘自己和李甲的好友柳遇春凑足了赎金。于是两个有情人在柳遇春住所喜结百年之好。杜十娘与李甲本要回到老家去,无奈李甲心存顾虑,携妓而归难以向父亲交代。于是二人决定先在苏杭胜地逗留一段时间。 怎料二人行到瓜洲古渡之时,遇到了富贾孙富。他觊觎杜十娘的美貌,便假意与李甲相接近,饮酒畅谈,谈到杜十娘时,李甲告知其事情的原委,孙富叹道:尊父位高,怎容你娶妓为妻!到时候进退两难,岂不落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下场?他这么一说,李甲更觉步履维艰,孙富又拿出一副为朋友肯两肋插刀的架式说:在下倒是愿以千金相赠,你拿着银钱回去,只说在京授馆,你父定会原谅你。一番话说的李甲动了心,他一直怕回家后不能交差,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有负杜十娘,要求回去获得杜十娘允诺。 但杜十娘听到了二人的商量,决心以死明志。翌日,她扮上盛装,先让孙富把银两放到李甲船上。自己站在踏板上,打开百宝箱,把一件件宝物抛向江中,最后纵身跃入滚滚波涛之中。是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时盛传,也弄得诸多相似的风尘女子隐隐不安,为前途担忧。 而王嫽被季桓之几问,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件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因此愈发伤怀。 “你真的打算回南京?” “不然呢?我在京师无亲无故,这里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王嫽同时心道:如果妹妹还在,即便遇不到有情有义的公子,我们姊妹俩在一起过,互相扶持,也并非不是一件美事,可惜……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面前这位季千户季大人。 “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我。”三年了,季桓之总算有勇气为自己辩护了一句。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吗?”王嫽憎恶道。没有担当的男人,会招致所有人的厌恶。而季桓之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的确是你。” 王嫽简直要气笑了:还能往我头上甩锅的? 然而季桓之下面的话令她更加意外:“当年内阁与东厂合谋欲削弱辽东李氏家族势力,策划会同馆刺杀案,如果不是你为刺客寇小罗提供庇护,我就不会认识你,也就不会认识蒋潇潇,更不会知道她受怪病折磨;也就自然不会顶着欺诈藩王的罪过骗取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这样,蒋潇潇就不会把我视作救命恩人——” “季千户的逻辑真是缜密到无懈可击啊!”王嫽揶揄道。 “你不明白?” “我明白什么?” “我之所以那么做,其实都是因为……”那个“你”字,似乎卡在了嗓子眼,难以吐出。 王嫽误会了他的意思,心里担心,以为他会把当初受的牢狱之灾算在自己头上,就故作威严地问:“难不成你还想寻我的仇吗?” 季桓之算是明白了,那些话委实难说出口,便不再勉强,而是顺着王嫽的话道:“你也说了,我没必要花那么多银子,跑到这儿来和你讲那些说了不下十次的话。银子花了,就要花得值。” 王嫽怔了一会儿,身子忽然打了个冷战,有些惊恐地瞪大了两眼。“你是要……” 季桓之不带着半点感情地告诉她:“往后恐怕再没机会了,所以我今天是包夜。” “你……你……”王嫽明白了,指着季桓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门外是我的手下校尉守着,今夜你走脱不得了。” 王嫽惊惧万分,她猛然间明白,季桓之变了。在北镇抚司任职了数年,在同僚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过去那个彬彬有礼、和善可亲的少年已经不在了。她吓得拔下头上金钗,抵在自己颈间,颤着声音威逼道:“你别过来,你若过来,我就血溅五步!” 想不到季桓之冷冷道:“你不敢。”旋即抢步上前,一把捏住王嫽手腕,拇指按住其手背,往下一压,几乎折断腕骨,痛得王嫽金钗脱手,哭叫着瘫在椅中,哀声求饶。 季桓之另一只手接住坠落的金钗,却抵在王嫽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蛋上,反过来威胁道:“照我的吩咐做,否则我让你回老家也见不了人。”季桓之尽管武艺只能算中上等,但制服一个寻常女子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王嫽无力反抗,哭哭啼啼,觉得自己姐妹或许命中注定要被这男人祸害,只能不甘心地脱光衣服,任自己那丰腴无暇的胴体,由内到外,被恣意玩弄、遍体精淋。而当脱力之后,那粗暴的男人却又替她擦拭身体,莫名温存起来。 王嫽抽泣道:“你既然都已强上,又何必假惺惺?” 季桓之揽住她的香肩,温柔又带着一丝嫉妒地说道:“过去,你身边有申大人的时候,我假惺惺都没机会,今天就不能让我认真一回吗?” 王嫽噙着泪,脸上却意外地泛起红霞,问:“你是认真的?” 其实,认真与否,在刚刚交合之际,在一次次冲上山巅而又坠下、继而再次冲上顶峰的过程中,王嫽已经全身心地体会到了。她内心可以抗拒,但身体最为明白。尽管这男人逼迫自己宽衣的时候是那般凶狠,可乍一合体,就处处为自己着想,每一个动作、不无透着怜惜与深爱,令她欲罢不能。 季桓之没有回答。在帮王嫽擦干净身上的体液后,他将已经虚脱的美人轻轻放在枕上,兀自穿衣去了。 “你要走?”王嫽记得,季桓之说他今天是包宿的。 “明天——”季桓之踩进靴子,挑起的中衣,似乎想起来什么,从中衣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口袋,放在了床边小几上,听声音里面俱是黄白之物。他说道:“这三年我也学着别人干了不少不齿的勾当,这袋子里的六十两,虽说只比得上你平常赚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你给我干嘛?拿回去。”王嫽并不愿意接受这种“施舍”。 季桓之干笑两声道:“这袋子里的钱都是我的俸禄,干净得很。” “那也拿回去。”王嫽一点也不留情面。她不是不愿意接受这种“施舍”,而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人的施舍。 季桓之一时静坐无言,过了会儿,他才缓缓穿上剩下的衣服。 “拿回去我估计也用不上了。明天——” 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完,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第二〇四章 优秀下属 李蜜再一次捂着嘴夺门而出,不知跑到哪里吐去了。 熊广泰叼着烟袋,仍是老做派,身子往后一仰顶着墙,两脚跷在桌面,手捧着小黄书磨洋工。等李蜜回来,他两眼仍盯着书页,嘴上却玩笑道:“三弟一趟趟这么勤,不会是怀上了吧?” 李密没忘记摸摸嘴唇上的假胡子,瞠目怒叱道:“是昨夜着凉。” 而另一张桌子后头坐着的季桓之,正将一只硕大的钱袋子打开,把一枚枚沉重的银锭往里头放着,不多不少,刚刚好六十两。 昨天他刚出凤鸣阁,走到街口,就险些被这只从天而降的钱袋砸个头破血流。 真不知道已经飞到脱力的王嫽,是怎样爬起来,拎起这只钱袋子,毅然决然地丢出去的。 不过也好。季桓之心里安慰自己:要真少了这六十两,我日子也挺难过的。 其实他昨日是骗王嫽的,自己并没有从这几年的千户生涯中揩过多少油,而这六十两也的的确确是自己省下来的全部积蓄。他那样说只是希望王嫽能接受这笔馈赠、也可以说是歉意吧。然而他今天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王嫽。 或许,她就是奔着砸死我的心扔的。季桓之揣测道。 废话,人家好歹是个有骨气的头牌,你花了钱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砸死你都算轻的。 “嚯——季千户人前不显,原来腰缠万贯呐!”略带着些嘲讽意味的话传入耳中。季桓之抬头一瞧,原来是整个镇抚司里他最厌恶的那一位孔千户进来了。 孔定邦和几个弟兄走进来,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哼着昆山腔,不知道昨晚是去哪位大人家听戏了。 果然,孔定邦和邓秉忠讨论着。 “昨天那个扮闺门旦的小妞儿叫什么来着,扮相还有姿色可真不错呀!” “好像叫小雯。” 孔定邦咂么咂么嘴,好似馋了一般:“真不知将来会入了那个公子的家门。” “少在那儿痴心妄想了,人家戏班子里的,除了真了不起的角儿外,多半是许给同行。” 循着话音,孔定邦看见一个清瘦的汉子,此人面颊犹如刀切,留着稀疏的一字胡,最显眼的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自右眉骨贯至颧骨下方,一双不大的眼睛幽邃异常,乍一看就知是狠角色。他见这上官迈步进来,忙躬身问候一句“镇抚使大人”。进来是不是旁人,正是坐十三太保第三位、最近升任镇抚使的刿面蛟龙郑闻韬郑大人。 北镇抚司十三个太保,却分了五个派系,镇抚使郑闻韬、副千户豫修楷皆是指挥同知苗御鸿一派的,苗派在北镇抚司中势力位列第二。孔定邦尽管是势力第一的指挥使史世用一派的人,也不得不给苗派的人三分面子,加上郑闻韬本就比自己职位高,自然更要表现得恭敬驯从一些。 “镇抚使大人今天怎么想起来来衙门?”孔定邦还没说完话,熊广泰就抢到跟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问郑闻韬,同时从怀里掏出另一只从没用过的琥珀烟袋递了过去。 “我哪天没来啊?”郑闻韬很自然地接过烟袋,看着熊广泰填了半锅吕宋烟,点上嘬了几口扎实的,吐了两三个烟圈后又将烟袋还了回去。接着郑闻韬正式说道:“这几日你们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随大军入朝赴日,行侦察打探之事。” “什么,又要去,几年前不是去过一回了吗?”熊广泰问。 孔定邦早就有内部消息,挖苦道:“如果你有本事让倭人退兵,我们就不用去了。” 熊广泰心有不甘:“怎么老要我们北镇抚司去?” 孔定邦道:“上一回也不光是我们北镇抚司啊,还有其他所的锦衣卫。” 本来熊广泰和解小月都已经谈婚论嫁了,眼看又要分开,不知道会不会像上回那样九死一生,自然忧虑,但又不好明言,只能问:“那北镇抚司的人都去了,朝中出了大案子谁来办?” “不还有东厂和都察院吗?”郑闻韬倒是对立军功一万个愿意,听说这消息时他都激动得睡不着觉,锦衣卫是武官,武官不在沙场立功,难道光靠着抓人?那真是嫌名声还不够臭的。他补充说道:“再者说了,北镇抚司的人也不是全都去。” 比如说苗御鸿苗同知和陆轩陆佥事就不用去。而其他人入朝赴日期间,将会由下面的代领衙门事务,和上一回一样。 待大伙儿都安静下来,就该讨论问题的关键了:谁入朝、谁赴日? 明白人都懂,去朝鲜执行侦察任务,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朝鲜必定是主战场所在地,立功的机会也多得多;而赴日,比入朝更危险,因为在朝鲜好歹能有友军照应,去日本本土,那可就是深入敌巢,而且也很难有所收获了。 “哎对了,山爷,你们曾担任使团护卫随沈游击去日本待过不短时间,对那里的情况一定十分了解吧?”这种时候,孔定邦就开始出馊主意了。 朱后山知道这货藏着坏心眼,于是摆摆手道:“嗐,成天被关在他们的堡垒里睡了吃吃了睡,都没出过门,能有什么了解?当初的事情还不都是沈游击办的?话说当初从名护屋开着黑船回去的人里,不也有孔千户你一个吗?” 孔定邦呵呵笑道:“有我是有我,可我也只是跟在后面摇旗助威而已——” “不光是摇旗助威吧?”季桓之脑袋不动眼皮上扬,将两个瞳仁对准孔定邦,右手好像很随意地搭在了脖子上的疤痕上。 但光靠阴冷的目光就想戳穿孔定邦虚伪的笑颜,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就在所有人都讨论谁去朝鲜谁去日本的时候,大堂里又进来一个人,告诉了他们一个令人感到绝望的消息: “都不要争了,北镇抚司的,都去倭国。” 几乎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不满,但却没人敢反问“凭什么”,因为走进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史世用。 “凭什么”三个字是不敢问的,但可以换个说法,比如:“为什么?” “为什么?”史世用邪魅一笑,道:“还不是因为大伙儿太优秀了。” 万历二十一年的首次援朝战争中,在侦察打探方面,北镇抚司的人立下的功劳最大,甚至还从倭国抢来了一条佛郎机人的战船,深入虎穴、全身而退、情报及时、功勋显赫,这给当今圣上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因此,本次战争,北镇抚司派出去的人,全员都将打包装船(当然要伪装成南洋的船),从天津出发,运送到倭国,就他娘跟卸货一样。 “早的话三四天,最迟这个月月底,”史世用用略带戏谑的口吻说,“都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要写遗书——家书的就趁早,把后事——善后事宜提前计划计划,今天就不要留堂了,上午班就这么结束吧,大伙都散了吧。到时候会有人到你们家门上通知的。”领导的话不会重复很多遍,史世用将圣意传达完,就自己先提着茶壶离开了衙门。 史世用一走,下面的人都各自议论纷纷。 有些上回没去过倭国的人惊诧道:“你刚刚听清楚指挥使大人说的了吗?写遗书要趁早,办后事也尽快。看来此行凶多吉少啊!” “怕什么?”去过的人安慰道:“我们上次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别在那儿杞人忧天。” “这是杞人忧天吗?”担心的人拿余光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瞧季千户脖子上的疤是假的吗?” 想不到季桓之耳朵倒挺灵,当即无所顾忌地大声告诉此人:“是真的,不过倭人可没伤到过我。” 孔定邦坐在季桓之前头,也不搭理,轻蔑一笑,而后摇了摇头,带着自己的一帮人就走了。 上面安排下来的事情,底下人再反对也没有用,除非你不干了。这帮最怕死的千户、百户们扼腕叹息毫无益处,也只能陆续散了。 熊广泰用湖广老家话骂了句娘,啐了一口,也收了烟斗,卷起小黄书出了衙门。不必说,他又要去明时坊老相好解小月家进行一番“生离死别”——顺便再擦个离别炮了。 这一回朱后山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毕竟自己也破功了。而他和李蜜发现季桓之早就离开,便也肩并肩出衙门往崇文门方向走。 路上朱后山安慰李蜜:“三妹不要担心,我们这一回估计和上次一样,去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 李蜜道:“我们自己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为国家效力嘛。”为国家效力个屁!其实为自己效力才是真的,万羽堂四大家族出来的人,说起谎来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李蜜说完叹口气,犹疑片刻,手扣在腰带上,其实是摸着目前还并不明显的肚子。 朱后山多大岁数的人,又不是二愣子,当即明白了三妹动作里的涵义。于是提议:“告个病假吧。”告病请假,将这趟差事躲过去再好不过了。 “不——”李蜜摇头道:“私下里,我们是连理,在人前,我们是金兰。天底下岂有大哥在外拼杀,而兄弟在家偷生的道理?” 朱后山心里暗道:多了去了。你看刘关张那么铁的交情,真的是同一天死的吗? “还有,”李蜜道:“如果不能与大哥朝夕相处,那小弟——小妹的日子也没有滋味。” 第二〇五章 争分夺秒 话说得知要再度赴日侦察打探情报,季桓之心里头波澜不惊。反正他就自己孤身一人,去年亲戚带来口信,他才知道父母先后去世,给他留下了一点可怜的家产,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按照规定,在外为官者父母去世,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但你回老家二十七个月,人家总不能把你的职位还留着等你吧?你如果一旦回去守孝了,再等回来恐怕早已物是人非,再想翻腾起来就难了。 一想到在老家里等着瓜分家产的叔伯,季桓之就直摇头。他硬是把父母去世的事情隐瞒下来,继续在北镇抚司当差——反正他自己就是锦衣卫,也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来监督他的事情,更何况是家事。现在,他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生目标——既然做锦衣卫,就要做锦衣卫中最有权势的那一个,而锦衣卫中最有权势的那一个是谁? ——左都督(不是指挥使)。 左都督岳希桐,是高不可攀的山峰,而骆思恭和史世用,就是最高峰前的两座山,苗御鸿、陆轩等辈,就是挡在通往山脉前的荆棘与石头,若想抵达最高峰与岳都督对决,就必须先铲除路上的障碍。 而马上他就要去日本了,他隐隐有种预感: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因此,季桓之早早出了镇抚司,没有选择回大时雍坊,而是直奔西单牌楼第二道胡同处的三法司刑部。 来到刑部,季桓之凭着锦衣卫千户的身份及皇帝赐予厂卫的权力,就要硬闯刑部大牢。 刑部主事不明白他的意图,出来阻拦,言语间有所冲撞,激怒了他。 季桓之不知哪里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竟将谷雨刀抽出一小截,但他没有真的动刀子,而是张开右手五指,赏了主事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我乃北镇抚司千户季桓之,你个小小的主事也敢阻拦?耽误了大事,你担得起吗?” 刑部主事捂住脸颊,敢怒不敢言,委屈不已。 而在这时,季桓之身后有人尖声尖气地说着:“唷——季千户好大的官威啊!” 季桓之回头一瞧,却见一人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背着双手趾高气扬,原来是东厂的档头。这档头长眉细眼,脸颊少肉,看起来就很阴狠刻薄。季桓之瞧了许久,方才想了起来,此人正是数年前驿馆案时带人去凤鸣阁抓自己的宦官档头刘彬。他权衡之后觉得还是不能和东厂作对,考虑到品级等因素,他稍微躬下身躯意思一下,道一声:“刘公公。” 刘彬两眼都冲着季桓之的头顶上方看,同时摸着左手大拇哥儿上的扳指,阴阳怪气道:“季千户在北镇抚司任职几年了?” “回刘公公的话,快五年了。” “五年了,你还做的是千户,都不懂规矩吗?刑部大牢是随便让人进的吗?” 季桓之不明白了:“镇抚司的人不能进,东厂的人就可以进了吗?” 刘彬冷笑一声道:“说话都带着火星子。别以为皇帝赏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皇帝赏识?”季桓之轻锁眉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茬。 “不然呢?”刘彬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颗犬牙,阴笑道:“你该死几回自己不清楚吗?” 季桓之把自己要办的事情放在首位,于是转移话题道:“季某今日到刑部大牢,是想见一名犯人,因为过去的一件案子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留着,想在去倭国之前解决掉。” “原来是要提审犯人呐?你早说不就得了?”刘彬现在说起了便宜话。 季桓之心里不满:你刚过来就斥责我发官威,给我机会说了吗?果然人恶心是不分正常人和阉人的。但纵使他心里不满,也不能轻易吐露,东厂是惹不起的。 如今东厂之中,厂公高全忠,少监曹宪、冯宗海,三人关系最好,算是东厂铁三角。这三人与过去的东西厂及内行长的办事风格都不相同,他们不与文官对抗,还和内阁阁臣走得很近,原本宦官就是帝王培植用以对抗文官集团的,如今东厂反倒和内阁联合起来了,所以万历皇帝才给予锦衣卫更多的权力,以制衡东厂。而季桓之头脑聪明、行事大胆,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皇帝的重点培养对象。只是时至今日,在刘彬的告知下,他才明白自己的背后竟然还有皇帝! “行了,废话少说,你要提审哪个犯人呐?”刘彬问。按理说,档头只是东厂的下级工作人员,相当于锦衣卫的小旗,刘彬之所以如此嚣张,甚至敢和锦衣卫一样随意出入刑部,就在于他宦官的身份。不光是档头,东厂的大部分负责打人抓人的职位,通常是正常人担任。而刘彬是官宦中少有的习童子功还不用担心破功的一个,同时又是少监冯宗海的干儿子,东厂铁三角觉得有必要当在基层干部中安插几个亲信,所以才让刘彬担任了子丑寅卯十二颗档头中的子颗大档头,所有档头番子都要听他调令。 因为刘彬问了,季桓之便答道:“季某想要提审的犯人,是三年前天极教一案中的刺客无名氏。” 刘彬一怔,诧异地自个儿言语了一声“可巧”。 季桓之耳朵灵光,立刻问他:“难道刘公公也要找他?” “我来是找他,”刘彬也不瞒着,说:“但不是提审。”言尽于此。 季桓之登时明白,东厂是要处死无名。 三年前天极教一案,无名同样被擒,但由于实在没有证据证明无名是天极教教众,也无法证明他替天极教做过任何事情,只是因为当时他和边鸿影等众在一起,所以才将他抓起来拷掠审问,但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记作“无名氏”。如今无名已被关了三年,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季桓之至今没有搞清楚,锦衣卫中的几大派系,和东厂铁三角分别是什么样的关系。于是他试探着问:“可与草田大雁有关?” 刘彬摇摇头:“咱家也只是听命办事。” 换做其他档头这么回答也就罢了,但刘彬是十二颗子颗大档头、冯宗海的干儿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些许内情?季桓之还想深究,但刘彬半个字头也不吐露,最后还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知道的越多,官运越旺,知道的越少,官命越长。季千户自己斟酌。” 尽管刘彬什么都没说,但这句提醒已经让季桓之明白个八九了。 首先,天极教教主孔雀大明王边鸿影绝对没有死,凌迟之前,就被人偷梁换柱,用另一名女犯代替了,而她本人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何地发展新势力了。 其次,苗御鸿必定是天极教中人,三年前庞明星喊帮手,一嗓子喊来了上千官兵,他得知教主有难,方才主动献身成为人质,原本是想帮助边鸿影逃脱,但没料到季桓之会突然暴起,打乱了他的计划,导致教主、护法被擒;也正是因为这一条,季桓之和熊广泰一帮人才迟迟没有晋升。 再次,既然苗御鸿能偷梁换柱,将真正的边鸿影从刑部大牢换走,那么,刑部里也有天极教的人! 我的个天呐,真是无孔不入!季桓之心中暗暗叫惊。 最后,天极教既然是以造反为最终目的,屠龙不成反被清剿,如今在京师里翻腾不起来了,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在别地掀起暴乱,而现在倭人再度侵朝,朝廷起兵讨伐,正是天极教起事的最好时机。 那么,会在哪里起兵呢? 时间紧迫,季桓之与刘彬商量:“刘公公在办事之前,能不能给季某留点时间呢?” 刘彬深思片刻,估计是觉得刑部天牢守卫森严,也不怕出什么事,因而点点头说:“一炷香时间,咱家也赶着回去交差,互相体谅着点儿。” “多谢。”季桓之一拱手,随后冲之前被自己赏了一个耳光的刑部主事吆喝:“还不速速带本千户去!” 第二〇六章 派系繁杂 季桓之终于在刑部大牢里见到了那位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暴雪坊刺客无名。 “你是?” “北镇抚司千户,季桓之。” “原来是你,找老夫所为何事?” “有一事还想向前辈讨教清楚。”说着,季桓之叫狱卒打开牢门,走了进去,并将闲杂人等屏退。 无名的须发愈发花白了。他盘腿坐在干草垫上,姿势极其端正,仿佛打坐一样。在听见牢门锁链的响声后,他歪着头看了眼季桓之,随即重新低下头闭目冥思:“要问什么就说吧。” 季桓之单膝蹲下,凑近了问道:“前辈可知边夫人去向?” 无名仅仅动了动嘴:“老夫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回答自然不可能让季桓之满意。“东厂的人来了,前辈你不久后就要上路,难道就将心中的牵挂彻底抛弃了吗?”季桓之也只是知道无名有把柄捏在天极教手中,但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所以才如是发问。 无名听到这话,虎躯一震,双眼猛然睁开,眼珠明亮异常,仿佛随时会暴起。但这种状态仅仅保持了一弹指的时间,无名的躯干就回落下去。“反正我待会儿就要上路,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季桓之先是不解,但心里忖量了稍许后,便恍然大悟: 目前已知的锦衣卫中,有三个大派系,派系首脑分别是左都督岳希桐、指挥使史世用、指挥同知苗御鸿。其中岳派有朱后山三兄弟,自然是最正直的一派;苗派乃是天极教的耳目,算是反派;至于史派则是中间派。从当初驿馆案可以看出,岳派要保护辽东李家,史派当时没有权势也就没有作为;那么东厂想要搞倒岳希桐,则其盟友必定是苗派。那么今天刘公公来刑部大牢,没有明言目的,猜测是要送无名上路,那么…… 应当是真的要送他上路! 季桓之顿悟之后,再看无名的表情已经轻松了很多。 “既然如此,后会有期。”无名竟然开始整理仪容,一副要闪人的样子。 季桓之不甘心就此放他走,仍追问道:“前辈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除非你能帮我一个忙。” 无名的嘴唇没有动,但季桓之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而这声音与其说是听见的,倒不如说是在脑子里响起来的。 怪哉!季桓之本来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时间紧迫,他还是问正事:“前辈请讲。” “有一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她就是我的女儿。天极教将她骗入门中,并以此要挟老夫。老夫明白,即便我替天极教做再多的事情,也很难见到女儿,他们一定将我女儿藏了起来。” “前辈想让我帮您找到女儿?” 无名点点头。 “可是晚辈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国办差,又如何帮您找女儿呢?” “你能帮我。”无名目光深邃。 季桓之一时没明白过来,但还是要问:“那您女儿叫什么,又长什么样子?” “我给她起名叫九慧,至于容貌,她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樱桃小口,颊边微现梨涡,偏秀美些。另外,她天生酒量惊人,千杯不醉,对她来说,点不着的都不算是酒。” 季桓之暗暗记下:两眼有神,容貌秀美,另外酒量不凡。前两个特征比较模糊,唯独最后一条似乎是找到人的关键。 “记下了?”无名问。 “记下了。” 无名像是松了口气,而后才不紧不慢地以气传音:“其实当初被擒住的天极教护法也在刑部大牢,同样关在单间,与老夫相隔甚远。前不久是都察院来人,将他换走。不过在他脱身以前,他与都察院来人的谈话被老夫捕捉到了。” 季桓之忙问:“说的什么?” “准备周全,今秋起事。” 果然!三年来,天极教潜伏起来,当真是密谋掀起暴乱了! 季桓之又问:“何地?” 一炷香时间已经到了,东厂子颗大档头刘彬向着这边走来。 外面的动静打乱了无名的气息,而无名也能感觉出走过来的人不是泛泛之辈,或许会察觉到二人交流的内容。最后一刻,无名只能说出两个字:“木易。” “啊?”没头没尾的两个字,令季桓之感到困惑。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问清楚了,刘彬走到了牢门口,请他回避了。因此,他只能带着“今秋起事”和“木易”两个内容离开了刑部大牢。 出了刑部,对于无名所说“你能帮我找到女儿”一条,季桓之是理解了。他一个人办不了,但可以叫其他人帮忙,而这里的其他人,指的就是他背后的组织万羽堂。于是季桓之立刻找来顺天府坛主来希文,命他将此事向上面通报,请求总堂发动各个分堂,协助寻找无名的女儿。这件事交待下去是不用怎么费精神,但“今秋起事”一事仍令他迷惑不已。 “木易”是什么?季桓之想了想。“木易”合起来不就是“楊”吗?是在扬州?扬州的扬也不是这个楊。好像没有带杨字的州府啊,难道是无名听岔了?或者说,“杨”字指的不是地方,而是人?哪个姓杨的有那么大本事,敢和朝廷作对? 季桓之走在大时雍坊的小巷里,听到同住在坊间的京师官吏们走街串巷时的闲谈,忽然明白了。 边夫人,你也是真能折腾,一个辽东人,居然跑到南方那么远的地儿了! “杨”的确不是指地方,而是指人,这个人乃是播州宣慰司、都指挥使、骠骑将军杨应龙。 杨氏历代统治播州,势力盘根错结,早有不臣之心,至杨应龙时已经是第二十九代。万历十八年(1590年),贵州巡抚叶梦熊上奏杨应龙不法诸事,力主勘问。此时,松潘地区动乱不安,播州壮兵不断受调到外地协防,四川巡抚李化龙奏请暂免勘问。黔蜀两省意见不一。万历十九年,叶梦熊重议勘问,奏请播州改派流官治理。李化龙与之相左,遭致怀疑与斥责。朝廷诏命黔蜀两省会勘,杨应龙当然愿赴蜀而不赴黔。二十年,杨应龙赴渝受审,依法当斩。时倭人进犯朝鲜,杨应龙请求献金赎罪并带兵征倭,朝廷允准。继任四川巡抚王继光坚持严提勘结,杨应龙抗命不出,朝廷下令进剿。 二十一年,王继光会兵进剿,抵达娄山关。杨应龙诈降,暗地遣兵据关冲杀,官军大败且死伤过半,王继光被革职。二十三年,兵部侍郎邢玠命重庆知府王士请令杨应龙至綦江听勘。杨应龙缚献黄元等一十二人抵斩,并请纳银四万两助采木赎罪。朝廷允准,以子杨朝栋代其职、次子杨可栋留渝作人质。不久,杨应龙闻次子死,拒缴赎金。二十四年,杨应龙派兵袭掠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围黄平,戮重安长官家。 其实,播州土司作乱由来已久,与朝廷早已兵戈相见,只不过刚好倭人两度侵朝,朝廷不便两线作战,因此一直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克制,所以无论是大臣列举二十四罪状上书讨伐,还是被“缴至重庆听勘”,总能令杨应龙化险为夷。而现在,叛臣与邪教结成联盟,就是要等着朝廷大军入朝,腾不开手时掀起大乱。 播州富庶,物资丰厚,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定。但杨应龙平时骄横无度,欺压百姓,不得民心,早晚覆亡。 想到此处,季桓之稍稍放心。 ——然而天极教在朝中的党羽不除,社稷就无一宁日。 ——但是,这跟我有关系吗? 季桓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过:我是万羽堂的人,万羽堂秉承的一贯宗旨就是从来不管国家大事,除非和自己的切身利益有关。 切身利益,好像还是有那么一点关系的。 季桓之在家里深思良久,考虑到边鸿影尚在人世,对朱后山朱大哥还是一个威胁,于是决定在临走前写一封折子交上去。如果在以前,他真不知道该交给谁好,上面哪个人没有自己的党派?可现在不同了,内阁首辅赵志皋,从不结党营私,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亲信和铁杆,另外他的性格柔和,从来不显示权威。这样朝中的同僚以为他好欺负,只要国内国外有事,都赖在这位老首辅身上。这时候的言官,更是找到了扬名立万的机会,甚至连西华门遭灾这种小事,也被他们逮住不放,死命参劾赵志皋。这种老黄牛一样的人物,在现如今真的很难得了。 而且季桓之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大费周章,在信笺上做手脚,辗转交到目标手中。现在往内阁进折子,完全不用担心被谁截了,因为如今的内阁,就只有首辅赵志皋一个人。 说写就写,季桓之摊开纸张,磨墨舔笔。 他刚写了第一列,就听外面有人不说话光敲门,不知是何人来此,又有何目的。 第二〇七章 荒唐请求 “什么人?” 季桓之晚上在家写着折子,忽听有人敲门,忙将毛笔搭在笔架山上,另拿一张白纸盖住了折子,冲门外发问。 外面的人没有应声。 他思量稍许,右手握着一杆手铳背在身后,左手开门。 打开一道门缝,季桓之看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人,那人伸出一条腿别住门,忽地伸手撕掉了自己的脸——原来只是面具,面具之下,是个獐头鼠目的小老头,竟是昔日赴日使臣、神机营游击将军、同时也是万羽堂东瀛分舵舵主的沈惟敬。 门刚打开一条缝,沈惟敬就铁着门缝钻进来了,并冲他拱手,称一句:“季门主。” 用堂内兄弟的称呼说话,显然是要谈万羽堂堂内的事情了。 “沈舵主,你不是应该去朝鲜了吗?” “明天,”沈惟敬反手关上门说,“明天出发。听闻季门主不久后要随史指挥使去日本,担心往后没有机会,所以今夜特地赶来告知要事。” “什么要事?” “希望季门主赴日,能够劝说太阁丰臣秀吉退兵。” “哈?”季桓之哑然失笑,他诧异不已:都已经箭在弦上了,我还能劝倭寇头子退兵,搞笑的吧你? 没想到沈惟敬却坚定地说:“可以。” 话说当初倭军第一次侵朝时,沈惟敬与小西行长秘密达成约定,以朝鲜半壁河山换取和约及当年明成祖赠予朝鲜王的礼物鳌心。后来他为了讨好李如松,将鳌心称为仙丹赠送,却不料李如松非但不领情,将鳌心丢掉,还要将他处斩。好在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是万羽堂辽东分堂中的骨干,将鳌心捡回。而现在—— “丰臣秀吉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这枚鳌心就在这里,”沈惟敬从怀中取出一枚深红近黑的珠子,递向了季桓之。 季桓之会意,问:“你想让我把这样东西送给丰臣秀吉,劝说他退兵?” 沈惟敬点点头,道:“这一枚鳌心比较特别,季门主请看——”说着,他将珠子对准蜡烛。部分烛光透过了珠子,使得季桓之看清,这枚鳌心里面层层分明,数不清有多少重。 “其实鳌心与玲珑心材质有所不同,而这一枚是一圈鳌心、一圈玲珑心,里面一圈的厚度总是外面一圈的一半,如此循环、无穷无尽。这就寓意着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而在万羽堂宗家元氏一族的称呼中,这枚珠子实际上被叫做‘魁心’。” 里圈厚度总是外圈一半,无穷无尽?季桓之听过“一尺之锤,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小小宝珠,竟蕴藏着无尽的层数,这东西当真不是人世之物? 沈惟敬说:“自我上次从日本归来后,就发觉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我怀疑恐怕自己没有机会再去日本,才寻机让老仆在家中假扮老夫,我自己则易容前来见季门主,交代此事。” 季桓之接过“魁心”,心中产生了疑惑,他握紧珠子,目光一凛,问沈惟敬:“既然此宝珠乃是鳌心之首,你说将此物赠予丰臣秀吉以求换取和平,总堂主他们知道吗?” 沈惟敬仅仅愣了须臾,就说:“总堂主他们知道,尽管痛惜家族至宝流落海外,但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将宝物赠予异国人,也是值得——” “放屁!”季桓之冷冷一笑:“我万羽堂什么时候在乎过是谁坐江山,又怎么会在乎江山社稷?我看你分明就是因为议和破裂,担心朝廷清算,贪生怕死,才想出这个馊主意,以求侥幸偷生。哼——如果我真的将此物送给丰臣秀吉,他就会退兵了吗?在我幼年时候,就随乡邻逃难,亲眼目睹倭寇烧杀劫掠,知道倭人皆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之辈。丰臣秀吉攻打朝鲜,其意在大明,想要获取成祖赐予朝鲜王的宝物只不过是一堆微不足道的借口中的借口,如果能侵占大片沃土,何愁没有奇珍异宝,又岂会在乎区区一枚魁心?和平不是送礼送出来的、也不是谈判谈出来的,和平都是打出来的。更何况——” 说到这儿,他想到了初次得知神异宝珠的情景、想到了被火烧成“只狼”的李赫伦、想到了本能寺五宫谜题和那个奇怪的和尚、也想到了为了获得宝珠而不惜设计摧毁万羽堂分堂的天极教及他们的教主边鸿影,顿了顿继续道:“一国之大运,居然寄望于几枚破珠子上?可笑!” 说罢,季桓之将魁心收进怀里,冲张口结舌的沈惟敬说了句:“我试试看吧。” 前面那一大通大道理是没有用的,最后这句才是沈惟敬期盼已久的。“那就有劳季门主了,老夫告辞。”说完,他重新贴上皮面具,离开了屋子。 待沈惟敬走后,季桓之重新掏出那枚鳌心之首魁心,对着烛光,企图看透内部,然而魁心的里面层数无穷无尽,他沉浸许久,才终于意识到哪怕穷尽一生,也数不尽其中层数。终于承认,此物远超当下人认知,怕是世上没人能真正理解这些据说是从神农架流出的神异之物,究竟有什么用处吧? 其实他清楚沈惟敬本人也清楚光靠一两样宝物,怎么可能劝说丰臣秀吉退兵,但人在绝境中的求生欲是极其强烈的。因为沈惟敬当年与小西行长合谋,用“大根”刻公章两头蒙骗一事已如纸中火焰,藏掖不住,朝廷要办他,只是迟早的事。在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沈惟敬必定要竭力挽回,甚至不惜出卖好不容易寻回的魁心,毕竟他不是元、李、秦、来四大家族中的人。 谁叫元氏一族一直以自利为处事原则,上行则必下效,关键时刻,某些成员就会反馈回去。 魁心能成为成祖爷赠予朝鲜王的国礼,其价值必定不菲。季桓之明白这一点,他本不愿意将此物拱手赠予那个日本猴子。但既然答应了沈惟敬要救他一名,季桓之三思之后,还是将魁心缝进一只锦囊中,再将锦囊用丝绦串上,贴身放置。 而在将珠子放入锦囊时,他看见锦囊上绣着的一对鸳鸯——那是三年前蒋潇潇亲手绣的,这只锦囊原本也是当做香囊来用的。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成了一个木头人。 “罢了。”季桓之叹口气,将装有魁心的锦囊放在一边,继续写他那封提醒内阁天极教势力尚未铲除的折子。 三年来,他越来越厌恶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沉默寡言、易嗔易怒、多疑刻薄……并且由于疏于锻炼,武艺也越来越糟糕,糟糕到他离开了手铳,拔出刀就几乎只会拜年竖劈了。他感觉自己不光对不起死去的妻房,还对不起老恩师秦世濂。 而交完这封折子后,他就将随诸同僚登上航船,驶向万顷碧波,不知几个月才能抵达岛国。就把那趟远征,当做一次洗礼吧。 季桓之如是想着,深思落笔,不知不觉,夜色愈浓,万籁俱寂。 第二〇八章 完美风暴 万历二十五年(1597)五月,兵部尚书、御倭经略邢玠至辽。 两个月后,一艘伪装成吕宋商船的海船正行驶在东海海面上。 北镇抚司大部分成员都打扮成南洋的商人坐在这艘船上。此次行动,他们除了能够证明身份的腰牌和防身武器外,没有穿戴任何锦衣卫的衣服或物件。指挥使史世用亲自统领十三太保中的十一人,及百余名小旗、校尉与力士,赴日本执行侦察打探任务。 而这真正有权的十二个人,分为两大派四小派。有的是真为了执行朝廷交代的任务,以求立下功勋;有的身负绝密任务,整日里不说话光在心里谋划;有的则是揣测另外派别的人心中所想,以图从蛛丝马迹中推导出别人的企图;而还有的不光在揣测其他人的想法和目的,同时自己也肩负着秘密任务。这十二个人,可以说是各怀鬼胎。 “去去——”千户季桓之挥手赶走了短暂停留在甲板护栏上的白色鸟儿,伏在栏杆上静静观赏海景。 “几只鸟儿都碍季千户的事吗?”一个熟悉而又令人生厌的声音响起。 季桓之回头一瞧,是孔定邦这家伙。 “我生来喜好安静,这几只海鸟聒噪,所以赶走。孔副千户看不过眼,难道它们是你的哪位至亲?”季桓之同样学会了骂人不带脏字:鸟是你的至亲,那你不就是鸟人吗? 孔定邦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发作,而是手搭凉台,朝那几只朝北飞远的鸟儿看了看,同时说:“我看不是海鸟,好像是鸽子吧?孔某记得,大概七八天前,季千户也是像今天这样伏在栏杆上吆走了几只鸟儿——敢问季千户,是不是在和什么人暗中联络啊?” 季桓之看也不看他:“孔副千户不是记错,就是多心了。” “是么?”孔定邦也将两条胳膊往栏杆上一搭,出神地看着海面与天空,不知陷入了怎样的遐想。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自天津大沽出发,经过渤海,先抵达旅顺进行补给;而后到达朝鲜国西岸进行二次补给;接着进入第三段航程,一路向南,通过黄海和东海到达琉球;最后再自琉球驶向日本国。毕竟他们是“吕宋”商船,从济州岛方向抵达日本,显然不符合常识。而现在,舰船已经进入了第四段航程,距离日本越来越近了。 然而大海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就在他们认为很快便能抵达陆地的时候,头顶上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过不了一会儿,乌黑的云层挡住了太阳。之前还在欣赏海景的孔定邦不由得叫了声:“坏了!”然后冲船工水手吼叫:“快把帆降了!” 暴风雨要来了。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敲在海船上,一时间狂风大作、波涛汹涌,海浪和雨水不住地灌进船里。海船就像一只豆荚,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随着波涛晃动漂泊。现在不管是镇抚司的锦衣卫、还是手忙脚乱的船工,对于大海来说,都只是渺小的人类而已。 孔定邦和季桓之二人眼睁睁看着四五个校尉和水手被风浪拍走,落入汪洋之中,跌跌撞撞走近舱里,躲避外面的狂风暴雨。 “指挥,怎么办?”从船尾回到舱里的试百户邓秉忠问他们一派的首脑、同时也是船上最大的官指挥使史世用。 但史世用紧紧攥住手边的绣春刀,端坐在舱内,目光冷峻,并未发出一言。 就在船上几乎所有人都紧抓着手边的物件瑟瑟发抖的时候,一名衣服湿透的校尉从下面跑上来通报:“史指挥,不好了,水密舱漏了!” “什么!漏了几个舱?” “左边、左边的水密舱全漏了!” 史世用问道:“能撑到上岸吗?” 那校尉道:“只能说……可能吧。” 史世用语气坚决:“那就扬帆前进吧!” 等候指示的孔定邦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吩咐麾下校尉:“升帆!” 海船重新扬起五桅上的软帆,任凭狂风带着倾斜的船体劈波斩浪,一路向西。 似乎是被同舱人不要命的情绪所感染了,朱后山张口就吟:“背井离乡家园焚,碧涛送我摘星辰。逢魔遇佛皆度化,雷霆雨露俱天恩!” 一首诗罢,海船便被风浪裹挟着抬高了数十丈,仿佛真的要抬到天上去摘星辰,而后船只又被狠狠砸了下来。船底右侧传来骇人的破裂声,这下是右边的水密舱被硬生生砸漏了。现在可好,海船勉强浮在水面上一小部分朝前行驶,海水和雨水依旧不住地朝里面灌。 方才的一次起伏,使船上众人撞得东倒西歪。而在外面苦苦支撑、试图挽救这艘破船的船工水手及许多校尉们,早已被海浪吞噬,不知冲到哪里去了。 船上最不怕死的郑闻韬攥住船舱内的一处把手,吼了一声:“弟兄们,抓稳咯!” 短暂的平静之后,一波巨浪宛如一只大手托起海船,而后狠狠一巴掌将其拍得粉碎…… 不知什么时候,阳光照进了伏在沙滩上的人的眼角里,弄得他又暖又痒。缓缓睁开眼,慢慢爬起来,吐出一口沙子。 季桓之感觉一圈黑影聚拢,原来四周围了一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三寸丁谷树皮。这些小矮子捡起石子朝他身上丢了几枚,见他没有动弹,就走到他身边来,要夺他的佩刀—— 此乃宝刀谷雨,二百年不出鞘只为等我成为主人,岂能被这群野人夺走? 季桓之奋力翻身,拔出簧轮手枪,扣动扳机—— 啪,簧轮响了一下,枪管里喷出一滩水来。玩儿蛋! 那些小矮子见季桓之还活着,而且除了看上去就挺值钱的刀外居然还有手铳,就抢了谷雨刀拔出来要插死他。 正在这时,人群后面忽然爆发出一声“八嘎呀路”。那些人人纷纷朝声源处看去,却见一人,个子高出众人一个头,身着破烂的黑色武士常服,双手抱怀,左腰挂着一把黑鞘打刀,腰带里却没有那种短一点的肋差。再抬头看去,白皙圆脸,脸上是一对柳叶浓眉、两只熊猫眼,鼻高唇厚,两颊饱满,还长了一脸浓密的胡须。 小矮子们问是何人,为何多管闲事,说着便抄着武器冲那人打去。 忽然一阵刺眼的银光,闪的季桓之几乎睁不开眼来。 “啊——”几声惨叫,献血喷射到了来人的脚旁,冲上去的三人保持着出击的姿势,睁着惊恐的眼睛扑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人丢了抢来的东西,顿作鸟兽散。 季桓之惊魂甫定,恢复了些力气后冲那人说道:“虽然你可能听不懂,但我还是谢谢你。” 那人抽出一具尸体上的腰带,擦干了刀身上的血迹,然后收回鞘里,目光转向季桓之,开口说:“不用客气。” “怎么,你听得懂——”季桓之一个恍神,觉得此人喝止那帮矮个子时好像说了句“八嘎呀路”,这分明是倭人的国骂,但此人和自己对话,说的却是汉话。于是,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你是?” 那人拿起谷雨刀看了看,还给了季桓之,同时回答一句:“一个身在异乡的孤独武士而已。” 那人不愿多说。但季桓之却看见了那黑鞘长刀刀身上的铭文,是八个汉字:舜宗圣道天神一斩。另一面上又有几个汉字:开元八年棠溪。 棠溪铸剑工艺早已失传数百年,传世的棠溪兵器世所罕见,而季桓之曾见识过绝世棠溪剑的威力,已是三生有幸。如今为何却在一个口操汉化、日本武士打扮的人身上见到了另一把棠溪名器? “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有,这里又是哪儿?” “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来到日本又有何目的?” 第二〇九章 巧遇剑豪 话说航船在海上遭遇风暴失事,季桓之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在日本某地的海岸上了。他初一苏醒,就遭遇到了发现他的“落伍者狩”【*】的袭击,却被一个会讲汉话的落魄武士模样的人救下。 于是季桓之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有,这里又是哪儿?” 对方却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来到日本又有何目的?” 季桓之答:“我本是吕宋的商人,因船只失事,漂流至此……”他回答的同时,都觉得自己的话太没有说服力了。 果然,那武士轻蔑一笑,蹲在他面前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侬呆了啦,侬说话的腔,分明是浙江义乌腔。哪个吕宋商人学汉话会学成这种腔?” 季桓之一个激灵:难不成你也是浙江义乌人? 那人继续道:“在这种时候,还会来到倭国的明国人,很大的可能是大明派来的探子,侦察打探的。我说的对吗,千户大人?” 季桓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在沙滩上抓到了自己露在外面的腰牌,连忙塞了回去,而后努力爬了起来。他见对方不好蒙骗,加上对自己又有救命之恩,于是才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 “原来是锦衣卫千户季大人。”那武士看着穿着一身因差事需要的平民装束的季桓之,带着略有些嘲弄的眼神说。 季桓之拱手道:“刚才还要多谢前辈出手相救,否则季某恐怕要身死异乡了。” 那人豪爽道:“同胞兄弟在外自然要互相帮助,季千户不必客气。” 季桓之又道:“那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那男子怔了一怔,眼神恍惚少许方才恢复神采,道:“免贵姓源。” “姓元?难不成是万羽堂的宗家人?”季桓之喃喃自语。 男子听见他的小声呢喃,道:“什么万羽堂宗家人啊,是那个源,三点水的。” 经男子用石子在沙滩上写写画画,季桓之才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不过,一句低声自语,那男子好像能听明白其中含义一样,“前辈知道万羽堂?” 源姓男子一愣,而后失笑道:“我不光是知道……” 接下来,季桓之极为震惊地了解到,面前这个男子,正是万羽堂东瀛分堂堂主、昔日在岛国名震一时的明国大名源胜卿,而李赫伦、沈惟敬其实都是他的下属。 “既然是分堂堂主,为何堂主沦落至此?”季桓之随源胜卿来到对方在海边居住的板屋里,喝了一整壶蒸馏水,涤清了被海水毒害的口舌与咽喉,如是问道。 源胜卿用火钳拎起吊炉添水,放进去几样食材,又重新放在火炕上面,才向他慢慢解释。 “嘉靖三十九年的时候,因为父母俱已离世,当时差一岁弱冠的我随佛郎机人的船只出海来到倭国,只为打拼出一份产业。但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一名因躲避中原武林纷争,早早在倭国居住的刀客,他传授我绝世刀法,并在临终前命我继承其佩刀。我有了武艺,后来在旅途中又结识了许多浪人、僧侣,并以掀起一向一揆为名向石山本愿寺借了一百多名僧兵倭寇,图谋自立。之后在海上遭遇东海道海贼王伊雨三万六千卫拦截,并说服他上岸争地。于是我等侵攻伊豆,炮击韭山城,讨取北条氏康,数年恶战,占领了伊豆相模等地,虽然没有日本朝廷的正式册封,但实际上已经一度成为当地颇有权势的大名。不过在长筱一战中,我源家陷入多股势力的争斗漩涡中心,我在战役中被武田铁炮队击伤,军势覆灭,领地也被北条氏政重新夺回。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但实际上我九死一生,隐居在了大阪这个各路消息的最大聚散地,不接受任何人的登庸。” “什么,这里是大阪?” “对,往南再走十里就是大阪的军港。与其说是隐居,倒不如说我是一双时刻紧盯着日本权力中心动向的眼睛。”源胜卿自嘲道。 季桓之一惊,没想到海浪如此通人性,竟然在打烂了海船后还把他直接送到了大阪一带的海岸上。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眺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不知朱大哥他们还有其他同僚们怎么样了?” 源胜卿耳朵很灵,他用长长的竹筷拨弄着吊炉里的菜汤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与其担心他们,还不如先管好自己——快熟了,待会儿就能吃了。” 源胜卿这么一说,季桓之觉得自己都快饿扁了,加上嗅到了吊炉里的香馥气息,肚子咕咕叫唤。他折身回来坐下,似乎看见了吊炉里不太寻常的东西:“这是……羊肉?”季桓之记得之前两度来到日本,可是半点荤腥都没见过,连鱼都吃不上一口,成天就是说不上什么味的糊糊汤和臭不可闻的酱豆子、除此之外就是米饭了,而且日本的饭馆也很耿直,真的就是卖“饭”,难得吃一回香肠腊肉,还是当初德川家康送的“舶来品”。而现在,一个所谓隐居的浪人的锅里竟然有大块的羊肉?真是不可思议。 源胜卿道:“倭人脑子不好,不知何时起禁止肉食,甚至连渔网和竹栅栏都焚毁。积年累月下来,大部分倭人都不敢吃肉了,零星一些吃肉的也都是乡下大名或是山里人偷偷打猎得来的。你前两次都是在丰臣家的天守和城镇里待着,自然是吃不上肉的。来我这儿算你运气好,不过佐料可能没中原的好——我都忘了老家的羊羹是什么味道的了。”说到这儿,源胜卿叹口气,落寞地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源胜卿戳了戳煮的发白的羊肉,道:“肉还没熟,先吃点菜喝点汤吧。”随后拿出两只有豁口的破碗和两双筷子,分别盛满,将其中一碗递给季桓之。 季桓之迫不及待地喝下,烫的喉咙都破了。 “慢着点,又没人和你抢。”源胜卿笑笑,慢悠悠地吃着自己那一份。 这时屋门忽然被敲响了,外面一个听起来年纪与源胜卿相仿的男子说话。而季桓之曾随使团在伏见待过一段时间,会听说日语,知道外面人是在叫门。 源胜卿应道:“伊藤吗?尽管进来。” 屋门拉开,一名年近六十的武士拎着一壶酒笑呵呵地走进来。尽管个头不高,但此人步伐轻快,犹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敏捷。 那个叫做伊藤的人走入屋中,将酒壶递给源胜卿,而后卸下佩刀放在左手边,随后盘腿坐下。 “今天又是什么酒?”源胜卿揭开盖嗅了嗅,又拿出一副碗筷,盛了羊汤邀请伊藤品尝。 “是关东商人带来的,据说是用伊豆温泉水酿造的,清香淡雅,应当很适合你的口味吧?” 源胜卿点点头,又拿出三只酒盏来,先倒了两杯,正倒了第三杯要递向季桓之时,伊藤却伸手意图阻拦,并盯着季桓之问源胜卿:“这是何人?” 源胜卿道:“他是我的同乡晚辈。” “同乡晚辈?”伊藤眉头一皱,问:“明国人?” “在下确是是明国人。”季桓之用日语回答。 伊藤冷哼一声,道:“我不管你是哪国人,老夫的酒只给配得上的人喝,你有资格吗?” 季桓之愣了:什么意思? 伊藤抄起道,喝道:“比试一下吧!” 源胜卿悠然地喝着酒,冲季桓之使个眼色,用汉语说:“没关系的,试一下。” 季桓之看着气势汹汹的伊藤,想到自己稀松的刀法,不禁有些胆怯,然而他对自己的速度还是相当有自信的,玩上几合没什么大问题。加上源胜卿都说没关系,那就试试吧。他遂拿起谷雨刀,走到屋外,与伊藤对面而立。 源胜卿坐在廊檐下,见二人摆开架势,倒数三个数,说声:“开始!” 电光石火之间,伊藤的刀已经掠过季桓之的发髻上方,轻轻蹭断了一根青丝,而此时季桓之的手还放在刚刚拔出的谷雨刀刀柄上。 “太慢了、太慢了!”伊藤不满地嘟囔着嘴,将刀收起,走进屋中,自己将第三杯酒喝掉了。 季桓之同样不服气:“我在海上漂流数日,早已精疲力竭,方才刚刚喝了羊汤,还没恢复。” 源胜卿云淡风轻地一笑,安慰季桓之:“不要紧的,他就这个脾气——其实你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和真正的高手比,还差那么一点。” 季桓之想到源胜卿手上佩刀乃是失传的棠溪刀,加上那个叫伊藤的日本老头还对他以礼相待,他又自称向中原避世刀客学过绝世刀法,便有心求艺。 “你想和我学刀法?”源胜卿问。 “正是。” 源胜卿考虑了会儿,叹口气道:“如果我中国的刀法没有中国的传人,反倒在海外流传,着实叫人唏嘘。也罢,我就传你刀法。但在此之前——” 季桓之没等他说完,就跪拜行大礼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源胜卿啼笑皆非,唯有轻笑道:“你动作倒挺麻利,好好好,我就当你的师父。” 【*】落伍者狩:日本战国时代,未受领主征召的庄稼汉或土匪强盗,没事就干本职工作,有战事就埋伏在半路上等着逃跑的武士进行袭击,夺取武器装备,抢夺人头赚钱。有时也会受到大名的雇佣。 第二一〇章 苦练绝技 话说季桓之再拜源胜卿为师,向其学习刀法。 而刀法的动作不外乎是刺击、斩击和格挡。经过千百年的发展,到了万历年间,刀法的流派越来越多,基本招数也不外乎这三种。但是对使用者速度和力量的要求越来越高,想成为高手也越来越难。 “你反应够快吗?” 话音未落,源胜卿的佩刀天神斩的刀锋已经掠过了季桓之的颈前。 “你已经死了。”源胜卿已经收到入鞘。“有些慢啊,先别练刀了,先练练反应吧。” 季桓之心说自己的出手就已经算是一绝了,没想到速度依然差着这老武士一大截,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还没练刀法,先被逼着对着墙戳木板。 这块木板上用线条分成了十六块,每一块都涂了红、黄、黑、绿不同颜色,源胜卿随便说一种颜色,季桓之就要立即用手指戳那些对应的色块,一旦错误或是反应慢了,就要被木棍抽下后背。 经过几天的训练,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的季桓之终于能每次都能准确戳到指定方块了。他觉得现在能练刀法了吧?可源胜卿却给他拿出了一面围棋棋盘,上面标注了经纬线:“进步很快啊,现在可以玩玩这个了。” 季桓之顿时有些崩溃。 源胜卿道:“围棋棋盘上一共有三百六十一个点位,如果你能每次都准确无误地点中的话——” 季桓之问:“就能开始练刀法了?” 源胜卿说:“就可以挡住上面标注的字继续点了。” 季桓之愕然:“啊!那再然后呢?” 源胜卿淡淡地说:“蒙住眼睛点。” 季桓之几乎吐血。 幸亏有一点底子,经过接近半个月的训练,季桓之终于有机会开始练刀了。 源胜卿丢给他一把木刀,轻描淡写地说道:“用真刀我怕杀意一起来会把你给宰了,先用这个练。”然后他又说:“其实天下不管哪个流派的刀法,无非就是刺和斩,佐以步法和一些实用的技巧。小野忠明!” 随着一声吆喝,一个小个子青年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杆长枪。季桓之隐隐觉得此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刚猛之气。此人正是源胜卿的好友、那日鄙视季桓之的老武士伊藤一刀斋的弟子小野忠明。 “战场上最常见的武器就是枪,你看好了,忠明你来刺我。” 源胜卿一下令,小野忠明手中的竹枪倏忽刺向他的喉咙,源胜卿侧身用刀背将枪杆挡开,顺势一划,直切小野忠明握枪的手。小野忠明收起枪,鞠了一躬。 “学会了吗?” 季桓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源胜卿就说:“好,那就继续下一招。” 季桓之觉得源胜卿教得也太不认真了,不过后来他就放心了,因为每天师傅都要把各种技法演示一遍让他照做。 连续一个月,季桓之每天都要从早练到晚上,一开始经常头晕目眩、体力不支,但随着日复一日地练习,他渐渐感觉不再头疼了,体质也比以前更好了。看来当年在秦世濂手下,他的训练量是根本就不合格的,所以才总会输给这样那样的对手。 “差不多了。”这一日,源胜卿看着季桓之的步伐和姿势,点点头说道。 “差不多什么?” “差不多行了呗。” “什么?这就行了?”季桓之一脸吃惊。 “战场上保命足矣,那你觉得什么叫行了?”源胜卿显得比他还吃惊。 季桓之有些不甘心于仅仅是战场保命,追问道:“那我怎么样才能像你这么厉害呢?” “像我?”源胜卿发出一声冷笑:“杀的人多就厉害了。” 季桓之顿时语噎。 “怎么,没杀过人?” 季桓之如实说道:“没用刀杀过人。”对,但用火器可没少杀过。 “那就去试试。”源胜卿平静地说,就好像杀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接着他笑了笑,仿佛之前的都是玩笑话。他拄着刀说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教你刀法。” 季桓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我学的不是刀法吗? 源胜卿呵呵一笑:“那些不过是战阵中保命的技巧罢了,真正的刀法是电光石火、追风逐日。看——” 话音刚落,季桓之直觉眼前银光刺眼,刀锋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其实我拔刀的时候力量将泄未泄,正是最弱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这时候出手。当然,只要你够快。” 季桓之觉得额头上冒出了一股冷汗。小野忠明侍立一旁,虽然听不懂他俩在说些什么,但当天神斩出刀的时候,也看得无比惊诧。 源胜卿收起刀继续说道:“我要教你的的刀法,叫‘疾光’,师承我自己的师父横刀门源胜卿,这种刀法原是横刀刀法,得名于我师公的佩刀‘疾光切’。后来我师公一门众凭借着这种刀法横行中原武林,一时无二。” “这么厉害!”季桓之感叹。 “不过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会了。”源胜卿叹口气道。 “几十年过去了,恐怕是失传了吧?但也说不准啊,中原估计还是有人会的。”季桓之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话能起到安慰源胜卿的作用,可没想到源胜卿立即反驳了他。 “不,是一定失传了。” 季桓之不懂了:“为什么一定失传了?” 源胜卿眼睛里掠过一丝杀意:“会这种刀法的人,在我学会之前,都被我师父杀光了。” 转眼过了近两个月,季桓之的疾光刀法已经小有所成,而他也总算记起来身上还有朝廷交代的任务需要去办。好在大阪伏见相距不远,纯靠两只脚也不过是饭后散步的水平,说去就能去。但眼下的问题是,一同出海的那帮同僚都不知是死是活,他虽说懂得日语,但光靠自己一个人,去了也没用,即便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也无法传达给身在朝鲜的大明官兵。 源胜卿对季桓之的焦虑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表态,而是仍旧让他每天去海滩捡贝壳逮螃蟹回来做饭——拜师也不是无条件的,季桓之在海上漂了那么久,到岸上时身上已经没什么值钱东西了,交不起学费,只能靠杂役抵费用了。 而这一日季桓之拎着一篓海鲜刚踏入屋内,就感到一股强烈的气息,咄咄逼人,但杀气背后却又暗藏着一丝柔和的意蕴。他定睛一瞧,竟是一个闭目养神、神态安详的老人。老人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 “老夫乃是柳生石舟斋宗严,幸会。” 柳生宗严?季桓之听源胜卿谈论过刀法,他还经常提到一个人名,这个名字便是“柳生宗严”。 要说这武士刀法流派甚多,古流号称有两百至三百余派,比较知名的就有柳生新阴流剑术、香取神道流剑术、柏木流甲胄太刀打、宝山流太刀术、天流兵法剑术、当流剑术、示现流剑术、心形刀流剑术、柳刚流剑术、小野一刀流剑术、北辰一刀流剑术(某抗战电视剧出现过)、玄流大太刀术、神道无念流剑术、关流小太刀术、马庭念流剑术、鹿岛新当 流剑术、东军流剑术、真影流剑术、铁人实手流剑术、中条流 平法、直心影流剑术、神道流剑术、澄心流小太刀术、菅原本流小太刀、神传流击剑等。 这其中在当下最为知名的便是新阴流,当年足利义辉以一当百,用的就是这种刀法。而剑豪上泉信纲便是新阴流剑术的创始人。至于后来又叫柳生新阴流,是得名于他的高徒柳生宗严——也就是眼前这个老头。 三人坐定,喝了口茶,寒暄之后聊了一会儿。 “这么说您是来大阪短暂游历一段时间咯?” “正是。” 柳生宗严点点头,说:“家康大人邀请老夫出仕,指导兵法。”在日本战国,剑法被叫做兵法,而兵法则被叫做军法。 “石舟斋来得正好,我新收了一名徒弟,想向您领教一下。” “啊?”季桓之再蠢也知道什么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去和传说中的剑圣拼刀子。 “也好,不过刀剑无眼,老夫准备了两把竹剑,就以此为器械吧。”柳生宗严叫了下门外的随从,让他去在这里借宿的屋子拿来两把翠绿的竹剑来。 看到这个玩意,季桓之心里松了一口气。 季桓之接过竹剑拍了拍,感觉里面应该填充了棉花一类的东西,打到人身上不会很疼,就站起来到了院子里准备和柳生宗严比试了。反正对方是剑圣,输了也不算丢人。 柳生宗严取下打刀和肋差让随从拿好,也拿着竹剑走到外面空地上,而源胜卿就坐在廊檐下等着看戏。 柳生宗严握好竹剑,问道:“既然是比试,就应该先按照礼节自报家门,老夫柳生宗严,用的是新阴流,不知足下是什么流派?” 季桓之也学着样子行了个礼,说道:“在下季桓之,刀法疾光。” “好,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说罢,柳生宗严双手握刀放在身体右侧,两腿扎马而立,眼睛流露着杀气直视季桓之。季桓之虽然比柳生宗严高一个头,但是刚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感觉气泄了一半,除了知道怎么拿刀剩下的全都不记得了。 柳生宗严看穿季桓之气势被压制,立马暴喝一声,小跑着冲过去,一刀斜斩过去。季桓之被他这么一叫唤,已经慌了,但不知道为何手臂立即做出动作,用刀脊挡了一下。虽然竹刀柔软,但是那股强劲的力道已然穿入了手腕,让季桓之小臂一阵发麻。 柳生宗严第一刀未得手,立即换到另一侧斜斩。 季桓之的思维正忙乱间,又感觉手臂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做出动作挡了一刀。 柳生宗严觉得正面不容易得手,滑步到季桓之右侧向他肋部刺去。季桓之又觉得腿不受控制一样半转了个身子,甩手挡下了第三刀。 柳生宗严忽然收了刀,鞠了一躬:“老夫输了。” 本来为了等着第四刀已是满头冷汗的季桓之顿时松了一口气,用竹刀拄着地防止自己晕倒。 “石舟斋老先生果然技艺高超啊。”源胜卿鼓着掌称赞道。 柳生宗严却低着头说:“实在惭愧,老夫无颜在大阪传播剑术了。” “不然,不然,”源胜卿劝道:“老先生没有赢,却也没有输啊。” 柳生宗严奇怪了,抬头询问缘由。 源胜卿解释道:“虽然老先生三招都未得手,但是我这徒弟一直处于守势,即便是你没有伤到他,他也未曾伤到你啊。” 柳生宗严听了这话,失神地喃喃道:“难道这就是许多剑豪们追求的活人剑?” 源胜卿未免觉得柳生宗严过于抬举他了,连忙说道:“活人剑?不不,我教他的都是杀人剑。” 三人继续坐好,回味着刚才的比试。 柳生宗严连连称赞季桓之:“我本以为他已经自乱阵脚,没想到慌乱之间还能防下三剑,老夫实在敬佩。” “哪里哪里。”季桓之其实明白为什么源胜卿要他苦练反应,为的就是让精准的动作变成一种本能,这样即便是在险境之中也能保全自己。这一点在秦世濂座下也学过,但没有下足够的功夫,反倒是在异国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训练出来了。 柳生宗严感慨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术,即便是师父上泉信纲也达不到此等速度,实在不负“疾光”之名。而同时宗严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那便是源胜卿在日本兵法界有一定的名声,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有现在的境界的,今日又从起弟子处体会到了绝技的厉害,他忍不住再一次问道:“胜卿大人究竟师从何人?可否告知?” 源胜卿心里暗笑:告诉你你也不认识。不过对方既然是剑豪,多少会知道点行内的传说,那就给他一点点拨吧。于是他取下腰间的佩刀,递给柳生宗严:“请看。” 柳生宗严擦了擦手,接过刀先看了一遍刀鞘和柄卷,接着缓缓拔出刀身,他发现没有这把刀没有黄铜笄,而是暗扣结构,已经有些奇怪。再等看清刀身上的铭文,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看刀、又看看源胜卿,蹦出一句令旁边的季桓之极为震悚的话来: “尊师竟是唐人?” 第二一一章 实战机会 “尊师竟是唐人?”柳生宗严惊诧不已:“这真是不可思议!” 自八世纪之后,日本一直有一个传说,当年遣唐使回国的时候还来了一个唐人。这个唐人住在京都,教授人们刀法,源平合战时期源义经的京八流追本溯源的话也是出自这里,到了战国时代的剑术有一半都源自当年他教的那三招两式。这位唐人由于武艺出众,从未逢敌手,故被尊称为“剑豪”,后世只要是剑术超群的人,也往往继承这一名号,引人遐想。 但是后来有一天这个唐人突然失踪了,据说失踪的当天他去了天皇皇宫里,照了下八咫镜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有人说他登仙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死了,说法不一而足。 柳生宗严话刚出口,又觉得几百年过去了,源胜卿的师父就是那个唐人似乎不太可能,又问道:“尊师是不是那位唐人的后人?” 其实源胜卿的师父于天舜当年随遣唐使来到日本,成为天皇的座上宾,过了多年后,只因为脸上长了个痘痘,想要挤掉,就拿起八咫镜照了一下,想不到就沧海桑田,一个感念便来到了八百多年后。而师父他老人家也在传授了他疾光刀法后,瞬间衰老,化为尘烟。 源胜卿也觉得说自己师父是个活了八百多年的老妖怪不可信,便微微笑着点点头,师父的传闻至今还有流传,他心里就已经很满足了。当然,至于传说能流传多久、后世还会不会有人知道,那就不知道了。 柳生宗严此刻觉得万分感慨:“真想不到竟是祖师的传人,难怪能教出剑术如此高超的徒弟。”说着手冲着季桓之示意。 “见笑了。”源胜卿摇着头道:“如果这就算剑术高超的话那岂不是笑掉大牙?” 季桓之听他这么黑自己,心里有些不痛快。 源胜卿以为宗严是客气话,却不知道他那都是实在话。柳生宗严是真心觉得季桓之武艺高强,但就算是这般的剑术到了源胜卿嘴里竟然也不过是泛泛之辈。自己钻研剑术几十年,却连一个“普通水平”的对手都无法击败,心中不免郁结顿生。 “那按大人所说,什么样的剑术才算是高超呢?”柳生宗严诚恳地问。 源胜卿忽然想起了师父于天舜说过的话,话说想当初几百年前,师父他胡子拉碴登上遣唐使的船只,准备远赴重洋。转眼沧海桑田。虽数百年韶华逝去,却依旧困囿于时事造化。师父曾不免感叹。而源胜卿情不自禁地复述了师父当初的喟叹之语:“再高超的剑术又能有什么用?依我看这最高超的剑术莫过于光阴啊。” 人生五十年,与下天之人相较,如梦又如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有谁能逃过光阴的杀戮?时间的侵蚀才是最残忍的。 不知不觉,季桓之在师父的“海景房”里已经住了有两个月,他一直对身上肩负的两项任务念念不忘,总想着趁早办完,省却一桩心事。然而正如源胜卿所说,单凭一个人又能怎么办?其实季桓之曾想过请身为东瀛分堂堂主的师父召集点人帮忙,但源胜卿却明白告诉他,东瀛分堂人员不多,又很难联系,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可以理解为该分堂只是名义上存在的一个组织,真想办什么事情,是完全指望不上的。季桓之不免为此感到沮丧。 焦虑是一天,放松也是一天,与其成天忧心忡忡的,倒还不如趁着难得的悠闲日子好好练功吃海鲜。在目前的境况下,季桓之也唯有这样劝自己。 这一日,他又装了一篓海货,返回师父的板屋准备烹调,发现师父的常客伊藤一刀斋及其弟子小野忠明早早就来了,正在和师父聊着什么。 “最近山贼作乱,令城下町的百姓和附近的村民十分苦恼,官府搜捕了几回一无所获,但每次搜捕结束后,山贼又会骚扰村子,希望源公能加入我们一同抓捕山贼,帮附近的村民解除痛苦。” “山贼有几个,什么时间出来活动?” “据目击的村民说看到了至少三十个,都是半夜里现身,来村中作乱。” “可有村民受伤?” “有几个村民被山贼砍伤。” “既然伤人了,那我有理由应当管一管了……” 屋里二人正聊着,季桓之拎着海鲜进来了。 源胜卿一看徒弟收获颇丰地回来,冲他说:“正好,你随我习练刀法两个月,眼下有机会考验考验你的实战了。” “什么意思?” “有一伙山贼盘踞在石山西麓,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袭扰城下町和周边的村庄。官府缉捕不利,打算请我们一些打过仗的人帮忙。” 季桓之懂了,不过他疑问道:“师父不是说自隐居后就不再接受任何人的雇佣和差遣了吗?” 源胜卿解释道:“山贼为害乡间,百姓是无辜的,我此番出力目的不是为了帮官府,而是为了解决祸患——你先去做饭,等吃完了好好计划一下,最好今天晚上就能去办这件事。” “明白了。”季桓之遂引燃火炕,升起吊炉,烹饪海鲜。稍后,几人吃饱喝足,等柳生宗严也抵达板屋,五人就开始谋划清剿山贼的事情。 要说这大阪城,是丰臣秀吉在旧石山本愿寺【*】的遗址上兴建的,如果石山附近的村庄遭遇山贼袭扰,就好比在大明京师的广安门被人抢劫。可以说,如今出没于石山一带的山贼,真的是“艺高人胆大”。 讨论当中,伊藤一刀斋猜测说:“这群山贼,会不会是一帮不满于丰臣家统治的浪人,出于忌恨才在大阪周边作乱的?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还得再找几个帮手。” 源胜卿道:“有可能,但我总感觉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你怎么看?”他说着将脸转向季桓之问。 季桓之思忖稍许道:“既然说官府搜捕了数次都没有找到,那徒儿觉得,这群山贼应当是流窜作案的。或许遭到搜捕后,他们在此地不会再停留太久。如果要消灭他们,应当以较少的人进行行动,因为从之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尽管人数不多,但巡山、哨探、先锋等职务一应俱全,如果大动干戈,势必会打草惊蛇,反倒叫他们再度逃走了。” 源胜卿点点头:“有道理。那就我们五个,外加伊藤、柳生认识的几名功夫不错的武士去办这件事吧。我们先分别去周围的村庄埋伏,一旦山贼前来袭扰,就悄悄跟踪过去,找到他们的藏身处后,再集合起来齐攻。” 柳生宗严道:“但凭源公安排。” 【*】本愿寺是日本佛教净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本山。净土真宗的创立者是亲鸾圣人(镰仓时代)。石山本愿寺(いしやまほんがんじ),原称山科本愿寺,是佛教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第8代门主莲如(门主:教派首领)于1483年在京都山科建立的,后传到10代门主政如迁移到当时的摄津国石山〔今大阪市中央区〕,称“石山本愿寺”,是本愿寺派的本山〔宗庙〕所在。 公元1578年,织田信长水军以铁甲船断截了石山本愿寺和中国(本州岛西南部)的毛利辉元相通的唯一海上粮道,遭围困许久的本愿寺才不得不降伏,显如撤离之后,其子教如仍作困兽斗一段时间,后来仍不支撤退,最后织田信长一把火烧了石山本愿寺以绝后患。 织田信长遭遇本能寺之变死后,门主显如与掌权的丰臣秀吉关系良好,1591年由秀吉捐地重建成现在的京都本愿寺(即西本愿寺)。 第二一二章 跟踪山贼 这一日夜里,季桓之和伊藤一刀斋、柳生宗严、小野忠明等人,按照源胜卿的安排,分别在周围数个村落和城下町里埋伏,打算等发现山贼后跟踪过去,寻找其藏身处。 原本他们也没想着头一天就能等到山贼袭扰,但那群贼人或许是断粮了,再度下山,摸进了季桓之和师父源胜卿埋伏的村子里。 “师父——” “嘘——” 二人看见,这群贼人个头颇高,和自己相仿,那么对于倭人来说就是一帮壮汉了,难怪伊藤他们要找许多帮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而且一只螳螂的武力再高超也比不过一头初生的大象,更何况这大象还带着功夫。 季桓之和源胜卿躲在暗处,看着这群贼人摸入村中,闯入民居,盗取粮草物资,同时也注意到其实这些山贼行事相当也谨慎,动静都尽量放小,尽可能不引起百姓的觉察。 二人就这么静静看着,一直等到十几个山贼扛着粮食离去,才远远地跟在后头。 “这帮人也真是缺了大德了。” “怎么讲?” “日本的老百姓已经够穷了,一天两顿饭能吃实在了就不容易了,这帮山贼还来偷他们的口粮,不是缺了大德吗?”在一个环境里待久了,慢慢情感上就会向当地的人靠近,源胜卿也没能避免这一条。 季桓之没有这种感触,他只是觉得这群山贼的行为是恶的,与盗取谁家的粮食无关,所以他要去清剿山贼,是正义之举。 “动作轻一点。”源胜卿提醒。 两人走进草地,又爬上丘陵,在林木的掩护下,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一路跟踪山贼,几乎快到了他们的藏身地——然而只是几乎。 “什么人?” 源胜卿感觉有一样尖尖的东西顶着自己的后背,顿时不敢动弹了。 而季桓之扭回头看去,发现了一个包着白头巾,身穿袈裟、挂着念珠的僧人,手上正持着一杆形似偃月刀的长兵指着自己的师父。 这是一向宗的僧兵。 “和尚?”季桓之没见过僧人这种打扮,因此用疑问的语气说了声。 那边源胜卿稍加思忖,旋即转过身来,紧紧抓住了那僧人的兵器杆。想不到他与僧人一个照面,同时露出了微笑。 “小沙弥?” “源公。” 原来这两个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噤声。”僧兵将二人拉到了别处。 到了僻静点的地方,僧兵方才再度说话:“早听闻源公在附近隐居,想不到却在此处遇见了。” 而源胜卿问他:“你怎么没有随刑部卿法眼【*】去京都本愿寺修行?” 那僧人道:“贫僧毕竟是在石山本愿寺剃度出家,在此间经历过许多,尽管石山本愿寺已经不复存在,变为了大阪城,但贫僧不忍离开旧地,就在这一带的小庙遗址里苦修。最近这里来了批贼人,贫僧为了自保,只能委曲求全,替他们充当哨探。不过为害乡间的事情贫僧可从没坐过,贼人们抢掠来的粮食,我同样一口没吃过。” 源胜卿不禁笑了:“你什么时候还有这种觉悟了?当年的烧鸡、韭菜鸡蛋,还有味噌瘦肉汤和烧酒——” “源公不要取笑贫僧了。” 其实他们两个调侃的是一件往事。当年织田信长上洛后,由于倭人是极端排外的,身为明国人的源胜卿因受猜忌离开了织田家,因为负气,他想兴师自立,在一路招募了诸如果心居士、前田庆次、山中幸盛等许多奇葩手下后,在下间赖廉的传销下,他就去了石山本愿寺,打算借点僧兵用一用。而在去石山本愿寺的一路上早就舟车劳顿,听完下间赖廉激动人心的演讲后,就是在抵挡不住倦意睡觉了,第二天快到中午才醒过来。 本愿寺里是供应借宿香客伙食的,更何况源胜卿几个人是坊官下间赖廉带过来的,自然招待得更好。源胜卿刚发问不久,就有两个僧人提着两只饭笼、抱着一尊坛子过来了。 “施主请用饭。” “多谢两位长老。” 两个僧人帮源胜卿摆好桌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先是一大碗酱色里透着红的烧鸡,然后又是一盘韭菜鸡蛋,接着是一罐味噌瘦肉汤,最后是一小桶白米饭以及一坛清酒。 源胜卿眼泪都快下来了,来到倭国这里人都吃素,除了偶尔能有条刺比肉还多的鱼,自己已经好几年没见着荤了,没想到在这寺院里反倒能吃上了。他激动万分,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寺院里的招待人员。 “这些没什么的,小意思,我们经常能吃到。”两个僧人笑了笑,把饭笼放在墙角就走了。 其实,汉族佛教徒吃素,这在世界佛教史上是个很特殊的现象。迄今为止,除了中国汉族佛教徒之外,包括藏、蒙、傣等各民族的佛教徒在内的世界各国的佛教徒仍然都是吃荤的。从戒律角度来说,佛教并没有硬性吃素的规定,出家的比丘戒和在家的居士五戒都没有这种规定。 在佛教里,一般信徒是可以吃三净肉的(不见,不听,不疑为我杀), 大乘佛教赞叹吃素的行为并提倡吃素,但并不是硬性规定。我国汉族佛教徒吃素的传统始于南北朝,以前的佛教僧侣,一般都是吃荤的。到了梁武帝,他决心要改变这一习惯,最后勒令僧尼一律素食。 “原来我们被坑了这么多年呐!”当时源胜卿化愤怒为食欲,敞开了肚皮将饭菜一扫而空,当然他还是给手下们留了一点的。 而那时节其中一名送饭的僧人,就是眼下手持薙刀【**】与二人交谈的和尚。 短暂回忆了过去,源胜卿问起了紧要的事情:“山贼人数多少,战力怎样?” 僧人表情严肃道:“总共有五十六人,皆身形高大,穿布衣,但却有各式兵器,武艺也颇为不俗。不过他们似乎不懂人言,却会写字。” 身形高大,穿布衣,武艺不俗。不过似乎不懂人言,却会写字? 季桓之听了,顿时陷入了沉思。 怎么听着觉得好像、好像形容的是某一批人…… 嗐,这和尚是倭人,当然听不懂汉语! “我想,我知道一起同船出海的同僚们在哪儿了。” “哪儿?”源胜卿不明白徒弟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便奇怪地问。 而季桓之冲那群山贼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 【*】刑部卿法眼:下间赖廉 (1537-1626)。本愿寺坊官,通称是刑部卿法眼。儿子有下间赖亮·宗清·仲玄。是本愿寺显如在与织田信长作战时涌现出的杰出武将。与下间赖照、下间仲孝并称本愿寺家的“下间三坊官”。本能寺之变后,秀吉将隐居的赖廉招入大坂,任命他为净土真宗发源地京都本愿寺的法主,因此成为与显如并列的本愿寺中心人物。面对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借出本愿寺信徒参加军队的屡次要求,赖廉始终保持了中立。 【**】薙刀原来写作“长刀”,起源可追溯至远久前的平安时代,是日本的古式武器,最早是日本武士的随从或僧兵所使用,可以在近距离内有效瓦解骑兵部队的战斗力。 其在日本封建时期十分普遍,类似欧洲的戟,是一支橡木长柄上带有一把约 30 至 60 厘米长的弯刀。薙刀的大小视个人喜好及战场条件而定,它的造形虽然简单,但其实很难挥耍,精通更是不易。薙刀术是挥舞薙刀的技法,至今仍然有人研习。 第二一二章 黑暗战役 “我想,我知道一起同船出海的同僚们在哪儿了。” “哪儿?”源胜卿不明白徒弟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便奇怪地问。 而季桓之冲那群山贼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现在可以肯定,船只失事以后,有相当数量的幸存同僚同样被海浪冲到摄津国【*】附近,因为语言不通、地理不熟悉等问题,只能躲在附近山上,晚上出来偷盗食物,勉强度日。而在源胜卿发出鸟鸣似的暗号,将伊藤一刀斋、柳生宗严等人,跟随和尚摸到山贼的藏身处,眼前的情景时证实了季桓之的猜测。 一帮商人打扮却携带者各式武器的人,正坐在一间棚子内外,棚子里生着一堆篝火,而火光被棚顶挡住,因而远处是观察不到的。 几个人伏在周围,侧耳聆听。 “史指挥,难道我们往后就整天过这样的日子吗?” “那不然怎么办?随行的翻译早他娘的喂鱼了。我们现在只能干等着,等到战事结束,两国商船解禁,到时候跟着哪艘浙江或是福建的商船回去。” “等到战事结束,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应当是倭国的西南沿海,附近就有港口,等哪天看见大明的船只能靠港了,就表明战事就结束了。” 季桓之耳朵灵,听得十分真切,果然是指挥使史世用和郑士元等人正在交谈。而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得知,朱大哥和李蜜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不然他们不会因为没有翻译而发愁。 而当从季桓之口中得知,这群所谓的山贼竟然是大明的皇家亲卫武官后,伊藤一刀斋和柳生宗严两个所谓的剑豪也并不像通常人想象中的那样豪气万千地杀过去,而是小声商议:要不要告诉大阪城里的幕府,让丰臣家派兵来围剿? “完全没有必要。”源胜卿冲徒弟一努嘴,说:“不是有他吗?” 原本复杂的事情顿时变得简单了,既然山贼都是季桓之的同僚,那只需要让他过去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山贼扰民的问题就立刻解决了。 哪知季桓之却摇头摆手:“说出来不怕丢人,我在他们当中没什么势力。” 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分了数个派系,而季桓之所在的派系中,朱熊李三人都下落不明,而他的嫡系庞明星更是不知道有没有和随队的翻译一样下海喂鱼了,他现在过去,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史指挥”,然后听其调遣。 源胜卿立刻就看穿了季桓之的心思:你还想竖立一下权威?也对,作为目前一帮锦衣卫里唯一懂得日语的人,如果还是像在镇抚司里那样充当个办事的小角色那样当翻译,换谁都不乐意。于是他说:“这好办,我们演出戏就行了。” 几个人躲在暗处讨论一番,稍后,一向宗的和尚宗海在脸上抹了把泥沙,丢了薙刀,宛如丧家犬一样连滚带爬地跑进“山贼”藏身处,大呼小叫起来。 “嚷什么嚷什么?”坐在外边正吃着说不上叫什么名字的饼的总旗汪德隆吼道。 宗海连叫带比划。 尽管锦衣卫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看这位“哨探”紧张的神情,也知道是倭人当地的官府派人夜袭了。 “多少人?”邓秉忠打手势问。 宗海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表示:“八个。” 得知只有八个人上山围剿后,棚子内外的人都不免失笑。 不过作为头领的指挥使史世用还是提醒:“大伙不可轻敌。既然只有八人,不像前几次那样大队人马,我们此次不必东躲西藏,所有人听令:抄家伙把守各处,务必要将来犯的八人全数杀尽,不可走脱了一个!” 众人立刻抄起武器,在藏身地外围布置埋伏。 暗处的源胜卿看见这一切,转回头来问季桓之:“你想留几个?” 季桓之脸庞蒙上了一层阴翳:“那要看我们能解决多少个。” 过去在镇抚司是没有办法,而现在,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姓孔的孙子,你在你爷爷脖颈上留下的伤,爷爷还记得呢。 “师父,你们分头进攻,我在此处用手铳掩护。”说着,季桓之掏出了两杆簧轮手枪和一杆当年从黑船上缴获的普通手铳——早晒干可以用了。 源胜卿瞥了眼季桓之手里其中那杆带火绳的普通手铳,眉头不经意地微蹙了一下,随后就和伊藤一刀斋、柳生宗严等人分两路包抄—— 对,棚子内外的五十六人,你们被我们八个包围了。 “砰”的一声响,季桓之伏着的斜坡正对面五十步开外的一名校尉脑袋一仰,旋即侧倒过去,从他旁边弟兄的表现来看,此人是面门中弹,估计是救不活了。 “敌人有火铳!” 另一名校尉刚说完,就又被一枪撂倒。 棚子内外的众人,因为手上只有短兵,即便是只面对一杆火铳,也算遭遇压倒性的火力压制,如果干巴巴地守着,怕是要被人一枪一枪地全解决了。于是他们合计一番,决定仗着人数优势,朝火铳发射的方向一气杀将出来。 季桓之见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朝自己所在位置冲来,连忙揣起手铳,扭头猫腰逃跑。 而趁此机会,源胜卿等七人从左右两路包抄,先是溜进棚子里把篝火给踩灭了,然后才杀向五十几人所组成的散阵菊花,挥刀屠戮。 锦衣卫是皇家亲卫不假,但问题是这帮货是在镇抚司坐机关的多,除此之外做的最勤的事情就是抓人、然后在诏狱拷打犯人,别指望他们能有什么杀阵的经验,SM经验倒挺多。尤其是作为领导的“太保”们,多是招呼手下围在自己身边重重保护,拿着刀的手都在颤抖。那些校尉、力士们反倒苦了,拼死保护上司,纵然有真功夫,却敌不过几个杀人无数、有着相当丰富经验的剑豪们,一个个都撑不过十合,被接连斩首。 而季桓之则在同僚们注意力转向从屁股后面杀出来的几个人时,再次回头发射火铳,形成冷热夹击之势。 在迅猛的攻势逼迫下,指挥使史世用终于丢了刀,举起两手大叫着:“投降啦,投降啦!” 即便是不懂外语的人,也应当明白史世用的行为是什么含义。伊藤一刀斋和柳生宗严等人都止住刀了,反倒是明明本身是大明人的源胜卿仿佛杀红了眼,仍在残杀着丢下武器的俘虏。 “停、停!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了!”柳生宗严冲过去,死死拽住了源胜卿,才让这个好像化作鬼神一样的勇悍老者停止杀戮。 “你疯了吗?”柳生宗严呵斥道。 源胜卿拄着刀喘着粗气,过了许久,两眼中的红光才慢慢消退。 直到这时,季桓之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装模作样地问柳生宗严等人:“几位辛苦了,山贼可是全数解决了?” 胳膊上中了一刀,此时正蹲在地上抱着头的孔定邦听出这人音色颇为熟悉,斗胆抬起头一看:“咦,季千户?” 季桓之故意转过头俯身问:“咦,孔副千户?” 孔定邦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猛然间觉得此人两眼深不见底,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摄津国(摂津国、せっつのくに、SETTUNOKUNI):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京畿区域,为五畿之一,又称摄州。摄津国的领域大约包含现在的大阪市(鹤见区、生野区、平野区、东住吉区各区的一部份除外)、堺市的北部、北摄地域、神戸市的须磨区以东(北区淡河町除外)。在现今的日本,大阪府、兵库县等地仍存在以摄津为地名或车站名,如大阪高速铁道的摄津站(摂津駅)、南摄津站(南摂津駅),JR京都线的摄津富田站(摂津富田駅)与JR神户线的摄津本山站(摂津本山駅)。 第二一三章 代理指挥 话说史世用等一干人在遭遇风暴、船只失事后,居然大难不死,来到摄津国石山附近干起了剪径的勾当。这一夜被源胜卿、柳生宗严等“义务”清剿,遭袭杀了超过半数。 此刻,季桓之正装模作样地给源胜卿等人“赔礼道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一通后,回来告诉指挥使史世用:“史指挥,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这是一场误会,剩下的人应当不会再遭到处罚了。” 史世用感激涕零,连连作揖称谢:“真是要多亏了季千户了。” 季桓之欣然接受了他的道谢,并坦然说:“史指挥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 不过史世用心里仍有疑问:“那一日海船失事后,你又是如何来到此间,并且还和倭人交上了朋友的呢?” 季桓之道:“那一日我被海浪冲上沙滩,正好遇到了他们——”说着他指了指那群剑豪,道:“是我上一次随使团来日本,认识的大阪目付。” “大阪目付?”史世用不理解这个短语。 季桓之解释道:“大阪,就是旁边的城池,目付,是倭人的官吏名称,相当于六扇门的衙役或是和我们一样的锦衣卫。” 史世用点点头,懂了。然后他像是思忖了一会儿,问:“你是说,我们所在之处旁边的那座城池,就是大阪城?” “正是。” “那大阪城离伏见城又有多远?” “史指挥问这个干嘛?” “听从日本归来的商人们说,日本的首府是在伏见。”史世用的说法不算很准确,但丰臣家的政治中心的确是在伏见城,所有号令都是自伏见发出。 “史指挥要去伏见城做什么吗?”季桓之问。 史世用沉默不言。 季桓之见状道:“如果指挥使大人对属下不能坦诚,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上头交代的事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史世用面色一冷,而后他看看周围其他人,冲季桓之低声道:“去僻静地方说。” 于是,二人起身走到棚屋外面的一棵树下,史世用这才说出了派出数量如此之多的北镇抚司锦衣卫来日本的原因和目的: “倭人两度侵朝,都是因为丰臣秀吉的野心。据在两国之间贸易的商人所说,因为上一次的失利,日本内部对此次战争的反对声音相当多。因此,只需将倭酋秀吉杀死,朝鲜倭军必定军心动摇,不战自退。借此,我大明也能一定程度上减少远征损耗。而我们北镇抚司的人曾经两次来过日本,所以此次行动圣上才会派本指挥统领北镇抚司众人执行。” “圣上?” “对,刺杀丰臣秀吉,是圣上亲自下的命令。”史世用道:“圣上虽然深居宫闱,却总能有出人意料的想法。” 季桓之低头思忖片刻,而后又问:“那圣上的命令,除了我以外,史指挥还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史世用摇头道:“即便是孔定邦也不知道。原本计划的是以吕宋商人的模样来到日本,将货物一路销往伏见城,设法混入丰臣秀吉的宫中,找机会将其杀死。但现在船沉了,翻译和向导都死了,只剩下我们这帮完全不熟悉日本风土人情的,只能躲在山里。可笑的是两个月了居然都不知道东边的城池就是大阪城——今夜还被袭击,残余的人还死伤过半。”说着,他的目光一冷。 不知为何,季桓之被史世用这么一瞥,忽觉一阵心悸——指挥使究竟是指挥使,他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看穿自己了。 “总之,”为了掩饰心中的怵惕,季桓之迅速说道,“伏见离大阪城很近,你们如果听我安排,应当可以完成圣上交代的差事,而后看运气的话,说不准还能全数安然返回大明。”最后,他又试探性地问史世用:“喔对了,还没问指挥使大人是几时高升的?” 史世用眉头一皱:“年初。” 明白了,年初升官,然后没过几个月就派出来办事了。骆思恭骆爷真的会挑时候卸任。 一丝笑意掠过季桓之的嘴角,他说道:“行吧,属下在日本也算有不少朋友,往后指挥大人有什么问题就尽管来找我。” “那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季千户。” “哪里哪里。”季桓之连连摆手。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到离开日本,他就是实际意义上的指挥使了。这种感觉还挺不错的,不是么? 但是刺杀丰臣秀吉……原以为真的只是打探侦察,没想到皇上还真是有想法。 季桓之越来越感兴趣了,这个犹如潜龙、鲜有人知道真面目的帝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喝酒!”一句嚷嚷,将季桓之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 此时他们一帮人已经回到源胜卿住的板屋附近,季桓之和一众剑豪在屋内吊炉处围坐,伊藤一刀斋递给他一小瓶酒。 “前辈客气了。”想到上一次的事情,季桓之推辞。 伊藤一刀斋将酒瓶往地板上一砸,震出一点浇进炕里,顿时令火焰窜了一下:“你到底喝不喝?” “喝、喝。”季桓之连忙拿起酒,大喝了一口。 伊藤一刀斋见状,发出爽朗的笑声。 季桓之也不免展露笑颜,只不过:“我师父去哪儿了?” 听到这个问题,那几名剑豪的笑声竟收敛了些,低声交谈起来,仿佛所说的内容不宜宣扬出去一样。 柳生宗严拍拍季桓之的肩膀道:“你和你师父认识时间不长,即便听他讲过一些,一定对他的往事也仍然不甚了解。” 季桓之狐疑道:“我师父到底怎么?” 伊藤一刀斋道:“你可能不知道,源公他因为一些经历,后来变得异常嗜血,天神斩一旦出鞘,不见血就绝不收回。” 季桓之不禁想起当初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以木刀代替真刀练习,并说过害怕一旦产生杀意,就会杀死他的话。难道师父他老人家是中了什么魔障了吗? “你们在聊什么?” 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源胜卿走到吊炉外围,问坐着的众人。 “没什么、没什么。”柳生宗严让开些空间,让源胜卿坐下,并说:“大伙儿都在等你呢。” 待师父坐下,季桓之偷眼瞥他,看师父举止优雅,面容和善,丝毫没有早些时候在山林里杀人时的那种狠劲与杀气,觉得十分奇怪。 “徒儿,你现在找到你的同伴了,往后打算怎么办?” “眼下看来,只能一直等到战事结束,随大明的商船回去了。” “我看未必吧,你们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办吧?”这一句话,源胜卿是用汉语讲的,周围的倭人听不懂。 柳生宗严不明白,只能失笑问:“源公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源胜卿道:“没什么,聊一些家乡的事情而已。”说话的同时,他朝板屋外面同样生了堆火,烤着海带吃的锦衣卫们看了一眼——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了,这帮人只是因为初来乍到,又躲在山林里,忍饥挨饿、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两个月,缺乏武备才遭遇了一场惨败,一旦熟悉了岛国的环境,凭他们的能力…… 柳生宗严也唯有笑笑说“原来如此。”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源胜卿转回脸来紧紧盯着季桓之。 季桓之摇头道:“还差三个人,但愿他们也没事——”他喝了口酒,若有所思地说:“可能现在是四个。” 第二一四章 往事如烟 “大哥,我们真的要听季桓之那小子的安排吗?”走在乡间小道上,郑士元瞅了眼走在前头和几个倭人混在一块的季桓之,转头问史世用。 史世用没有回答,而是命令他:“你去仔细听听,他和那些倭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郑士元想想觉得不对:“那我哪儿听得懂啊?” “那不就得了!”史世用小声呵斥道:“我们都不懂倭人的语言,尽管他们也用汉字,但其实书写上大相径庭,文不对言、言不对文的,只能暂且按照那小子说的办了。” 郑士元无奈地点点头,又道:“可是,他与倭人混在一起,那一夜还带着倭人的衙役袭击我等,会不会早就投敌叛国了?” 史世用摇摇头:“是我们劫掠在先,而且他过来之前又不知道所谓的‘山贼’就是我们,事后还劝阻倭人,并未伤到剩下来的人的性命,应当……没打算害死我们。”但史世用只是说了“没打算害死”他们,却并没有说季桓之有没有投敌叛国,只能说:“有嫌疑吧。总之一切等到伏见城,自会见分晓。我们这几日也恢复过来了,精神养得也不错。他若真有不轨之心,咔——”说着,史世用将手放在颈间做了个横切的动作。 然而郑士元仍有疑问:“为什么非要等到伏见城才见分晓?” 对此,史世用叱道:“这是你该问的吗?” 郑士元诚惶诚恐:“属下不敢!” 瞪完了郑士元,史世用改换颜色,赔着笑脸跑到了季桓之身旁,就像当初没熬出头时面对那时的上司一般,向他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才问:“季千户呀,还有多久的脚程就能到日本的都城伏见城了呀?” “早说了,伏见并非日本的都城,而是重镇。”季桓之说着,伸手朝前一指,相当含糊地说:“看情况吧,说不定过会儿就能到。” 大阪到伏见的直线距离也就五十里左右,步行的话,一天时间绰绰有余,真急着赶路,早晨出发,算上半途休息时间,下午进城还能去居酒屋喝几盅。但季桓之不光故意拖慢行程,在路上和师父及几位剑豪谈笑风生,还有意对史世用等人说话含糊不清,是为了满足一种想将事情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私欲,可他也不是完全为了满足私欲,他心里还牵挂着三个下落不明的朋友。如果早早帮史世用办完了差事,仍未找到朱大哥等三人,那帮家伙急着回去,朱大哥他们怎么办? 不管是不是临时充数出来顶包卖苦力的,能坐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的,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史世用竟将季桓之的心思瞧出了几分,琢磨一番后对他道:“如果战事能早日结束,大明与日本交好,航线通畅,不管是谁应当都可以轻易来往于两国港口吧?” 史世用没有明说,但季桓之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还想多当一阵子代理指挥使,于是道:“用其他人,还是不如自己熟悉的人放心呐。等我找到剩余的其他同僚再谈公事吧。” 史世用眉头一蹙:“难道季千户敢耽误圣上交代——” 季桓之握住他的手拍了拍道:“下官人微言轻、在朝中又没有靠山,怎敢耽误圣上交代的差事?只是此事过于艰难,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无异于一个倭人前去京师,混入皇城吧?史指挥,你要明白,欲速则不达呀!”言讫,他放下手,重新和那几个国际友人用日语闲谈起来,把史世用晾在了原地。 “下官人微言轻、在朝中又没有靠山”,蒙谁呢?史世用暗暗啐了一口,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带着一众下属紧跟着季桓之,听任他的安排。 而与季桓之同行的伊藤一刀斋等人,提着那一夜斩下的首级准备去找真正的大阪目付领赏,因此他们一行去的是大阪城。此外听说有名的歌舞伎团目前正在大阪搭台演出,几人也想去看看,当然,季桓之除外。 日本的歌舞伎,他是实在欣赏不来。上一次充当使团护卫来日本的时候,他看过一次歌舞伎表演,那玩意舞台上的人物动作就跟僵尸一样,唱起来喉咙里就像含了一口陈年老痰,相比较而言,他宁愿看一些不入流的艺人们的粗俗表演。 对此,已经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八年之久的源胜卿同样表示,他也无法认同日本的歌舞表演,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不过目前在大阪表演的歌舞伎团团长与他有些渊源,为了捧场,他决定还是去看一下。当然,真到了现场,一刀斋和宗严等人是看得津津有味,他和徒弟季桓之仅仅是坐在最犄角旮旯的位置闲谈。 但闲聊总得有个话题,季桓之便问:“师父,不妨讲讲您的过去吧。” “我的过去?” “就是您到底是如何来到日本,又经历了什么?之前只听您简单说过一点,徒儿想听得细致些。” 源胜卿莞尔一笑:“你真想听?” 季桓之点点头。 源胜卿沉默良久,方才说:“我的故事很长,你有耐心吗?” 季桓之作出认真聆听状。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说道说道。”说着,源胜卿两眼不知朝向何方,似乎要看透整个时光。 明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十二月底,东海海面上漂泊着一艘海船,正朝着东北方千里之外的九州岛驶去。大明实行海禁,加之此时倭寇老船主汪直已被处死,消息很快传遍了各个倭寇船队,正是山雨欲来之时,现在出海十分危险。 不过这艘海船上的一个年轻人,却并不畏怯,因为他乘坐的是佛郎机人的商船。现在海上和风阵阵,船只微微摇曳,年轻人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去年,那时候他还在浙江义乌的家里,和父亲说着话。 “胜卿,倭寇马上就要大起作乱了。”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满头白发的父亲对源胜卿说道。 “怎么会呢?胡总督已经降服了汪直和徐海,倭乱已经就要平定了啊。”源胜卿反驳父亲。 然而事实是汪直后来被王本固杀死,事态一时间无法预料。源胜卿不禁对父亲的预言感到震惊。他忽然记起来,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夏言要死,严嵩将要掌控朝政的话,当时母亲和邻居都不相信,结果后来却真的应验了。自那以后,父亲每次谈论时事发表意见,自己只要反驳,最后错的总是自己。而且父亲常常会教他一些奇怪的技巧,他不禁怀疑父亲懂得奇门遁甲,会称骨算命。 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病入膏肓的父亲才告诉了他真相。 源胜卿还记得那一夜,父亲把他叫到床边,让他拿出一个铁匣子。铁匣子打开的那一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铁匣子里放着好几本书,书的封面花花绿绿,图案和书摊上的书都不一样,翻开了里面图文并茂,纸张材质也是平常书所不能及的。 “这是我双十一的时候从淘宝上买的《明史》、《纪效新书》,还有《日本战国史》。”父亲对源胜卿说道。 源胜卿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本朝的历史居然就在这本书里。他想往后翻着,却被父亲一把按住。父亲眼神极其复杂,似乎有说不尽的话要告诉他,然而最终父亲松开了手,说道:“把《明史》烧掉吧。” “为什么?” “让你烧你就烧。”父亲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源胜卿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将几本厚厚的明史点着了,扔进了簸箕里。 看着《明史》烧毁,父亲的情绪微微稳定了下来。虽然有些事不能改变,但是还有的事情或许能搏一搏。 他严肃地对儿子叮嘱道:“胜卿,这几本《纪效新书》和《日本战国史》你一定要收好,最好能烂熟于心。切记,如果万一不能保管好,宁可烧掉也不能让倭人得到!” 源胜卿点点头道:“儿子记住了。不过,父亲,这书……” 他父亲感觉时间不多了,竭力告诉自己的儿子道:“这本《纪效新书》,乃是戚继光于嘉靖三十九年写成——” “什么?可现在是嘉靖三十八年啊?”源胜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吼道:“你听我说!这书记录了倭人的武器、装备、战法,以及对付他们的办法,你一定要仔细研读,将来会有大用。” “儿子记住了。”源胜卿只好点点头。 这时父亲指指《日本战国史》,说道:“这本书记载了倭国从应仁之乱开始,一直到德川幕府建立为止的所有重要事件,你要认真翻看,切记不可落入倭人手中!” “是!”源胜卿不停地点头,但仍旧对父亲的意思不甚了解,他也不知道什么德川和幕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父亲继续说道:“你听好了,你要东渡倭国,好好利用这几本书,想办法发家致富,成为倭国首富。然后再把倭国的树木砍光、金银铜铁矿藏全部挖空,带回大明,呵呵,让他们回到石器时代。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什么叫石器时代?源胜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源胜卿有些犹豫:“父亲,你让我东渡扶桑,还要一个人把他们的金银挖空、树木砍光,这……这我得挖到什么时候?” 父亲叱骂道:“谁特么叫你一个人干的,你不会雇些当地人吗?不过我也知道此事万难,但是凡事事在人为。另外,匣子里还有样东西能帮到你。” 源胜卿从匣子底部找到一只皮夹,皮夹里装着一样不大的东西,模样十分奇怪,好似一个“拐”,拐的夹角有个可以扣动的小短金属条,拐的中间还很大,像一个粗铁管。源胜卿想盯着粗铁管中间伸出来的一根细铁管看,被父亲连忙止住。 “这是双动击发左轮手枪,最多一共有六颗枪弹,是三眼神铳的两倍,而且不用点火,还可以连续发射,二十丈之内中弹者非死即伤。”父亲给儿子细细讲解这样东西以及它的用法,听得源胜卿直打愣。 最后父亲还让儿子拿出压底的一堆子弹,说道:“连枪里的一共只有四十二颗子弹,一定要慎用。” “那用完了能换铅弹吗?”源胜卿问道。 “不能,这里人造不出这种子弹。” 源胜卿看了这一堆跨越时代的东西,终于悟出了些什么,问道:“父亲,您究竟是哪里人?” 他的父亲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而是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意地长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讲到这儿,源胜卿向在座位间流窜的小贩要了些糕点饮品,悠然品尝起来。 季桓之听得是津津有味,问:“后来呢?” “后来啊,”源胜卿咬了口类似于糍粑的食物,说:“我就像你当时遇到我一样,遇到了我的师傅——因八咫镜刹那间度过八百年的唐人于天舜,我们两人歪打正着,投在了织田家,就像当年被称作猴子的太阁丰臣秀吉一样,干着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倭人极度排外,即便是三个人坐在一起聊天,也要分出两个不同的派别来,更不用说我们了——” 说到这儿,源胜卿忽然冲舞台上招了招手。台上一名歌舞伎看见,愣了下神,忘记了唱词,一时相当尴尬。不过专业演员即便掉链子也想办法救回来,那歌舞伎立刻用纯熟的表演将这一段掩饰过去,继续表演了。 季桓之看得真切,问源胜卿:“师父,那女子是什么人?” 源胜卿却摆出一副茫然的姿态反问:“什么,哪个女子?” “那女子——”季桓之再看台上时,已经一幕演完,换下一幕的场景,方才因师父而发愣的女子找不到了。 第二一四章 奔马夺枪 原本是季桓之缠着要听师父的往事,可当他注意到舞台上的一名歌舞伎似乎与师父有些瓜葛后,师父却开始迫不及待地要讲一些精彩的故事,似乎是有意为之。 “东海雄兵弓取手,骏府惊雷摧清州。马鞭军配塞三河,焚村灭寨战不休。 幸若敦盛倾奇舞,滂沱雨夜梦未收。三千突骑斩敌酋,桶狭间里见春秋。 “你听过这首诗吗?” 季桓之摇摇头,在他的印象中,倭人喜欢小巧的东西,就连文章、书法、诗歌也偏爱那种短小有韵味的,七言律诗十分少见——而且用的还是汉语的韵律,更是鲜有了。 源胜卿解释道:“这是桶狭间之战后,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公为织田信长所作的。织田信长大败今川义元,又得褒赞的诗歌,喜悦不已,就将我和师父提拔为藩士,进了武士阶层。” 源胜卿及起师父于天舜成为了藩士,一晃就是七年过去,织田信长消灭斋藤家,兼并美浓,又与浅井长政联姻结盟,制“天下布武”印,初见霸主端倪。 其实这一段时间内,近畿早就风起云涌了。 还在永禄七年(公元1564年)的时候,掌控幕府的三好长庆病死。将军足利义辉趁机开始恢复幕府将军的权力。但长庆死后三好氏的权力悉归松永久秀管理。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见义辉开始恢复权力,视之为眼中钉;计划废黜义辉,立足利义维的嫡子足利义荣为新将军。而在永禄六年观音寺骚动以后,义辉所依赖的近江六角氏迅速衰退。这使义辉失去了外援。 足利义辉的行动让居于大和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觉得不安,松永久秀决定废去义辉,改立其堂弟足利义荣为将军。永禄八年五月十九日,在这被称作永禄大逆的行动之中,松永久秀与其子久通及三好三人众,率众围攻义辉府邸,将军足利义辉一人在室内与叛军相持达一个半时辰,无人可以近身。但是终寡不敌众,力尽被戮。 现在他的弟弟足利义昭逃了出来,希望有大名能帮他赶走松永久秀,重新入主京都。 听完丹羽长秀的叙述,织田信长不禁拍腿叫好:“松永久秀这人够厉害啊,连将军都给宰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要说日本战国一百多年,几十个县级干部打来打去,为的不就是征夷大将军这个省级干部的名号吗?如今将军居然都能被人杀了,当然室町幕府那弱鸡也就这样了,可是将军被杀这件事情无疑是告诉岛国所有人民,现在这年头谁都是把脑袋别在裤子上过的,没有谁不是这样的。 “主公请注意您的措辞。”丹羽长秀不免小声提醒他一下。 织田信长正了正色,道:“既然将军的弟弟成了难民,我们倒不如拥立他当将军,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效仿三国的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了。”三国的历史在日本可谓是家喻户晓,就算是小孩老奶奶对里面的一些重要人物也是如数家珍的。接着又问木下藤吉郎:“猴子,你觉得呢?” “主公,我现在改名了,我现在叫羽柴——” “混蛋,我叫你猴子和你改没改名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 这个猥琐男木下藤吉郎似乎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改名字,一开始没名字,是织田信长在树底下遇见的,赐名“木下藤吉郎”。可能他后来觉得藤吉郎听起来太土,改成了木下秀吉。这名字还没用几年,因为武士老臣看不惯他农民的出身,他也比较自卑,所以又拍马屁似的从丹羽长秀、柴田胜家二人的姓氏里各取了一个字,改名羽柴秀吉。 “那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羽柴秀吉摸摸下巴,说道:“小人觉得可以,虽然如今主公奉行的是天下布武的策略,但政治上的影响也不能丢在一边,还是需要朝廷的支持的。正如军师所说的,‘奉天子以令不臣’嘛。” 织田信长点点头,然后破口大骂:“扯你娘的蛋!老子要什么政治影响?老子在家种几年田,憋出几万大军,老子会怕谁?不管他!” 这话将羽柴秀吉吓得浑身一颤。 正在这时,外面侍卫传话:“主公,足利大人的随从坚持要见一见您。” “不见,让他从哪来回哪去!”织田信长甩手就要赶人。 丹羽长秀毕竟持重,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开口劝道:“来人毕竟是将军弟弟的随从,现在我们实力还达不到入主京都的程度,还是见一下比较好,万一能借他们捞点好处也不是坏事啊。” 织田信长想想也对,于是又让侍卫把那个随从领进来。 不一会儿,堂下走上了一个中等身材(日本人的中等身材)的人来,对织田信长行了个礼,方才抬起头来说话,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合乎礼法规矩。 织田信长斜坐着问:“你就是足利义昭的随从吧,叫什么?” “在下明智十兵卫光秀,是足利义昭大人的随从。” “你来有什么事吗?”织田信长明知故问。 “在下前来是请求信长大人上洛的。”明智光秀回答。 “唷呵,”织田信长笑了,“上洛这种事居然还有人请?” 上洛本为上京,前往都城之意。洛是谓洛阳,周代以后常定都此地,故渐被用作京城、或都之意。日语中的上洛,主要是谓前往京都,而京都的别称就是洛阳,故谓“上洛”。 战国大名带兵攻入京都的行动被称为“上洛”,如同中国春秋时期的“问鼎中原”,政治意义重大,是许多战国大名毕生追求的目标。 “你请我去上洛?”织田信长再次问道。 “正是。”明智光秀说道。 “可是我不想去呢?” 织田信长此话一出,家臣们纷纷感到震惊,都觉得这样的好事找上门来为什么不去? 织田信长继续说道:“我不过是掌握着尾张和美浓两个领国的小大名,兵不满万,你现在叫我去上洛打三好这个拥兵数万的大家族,这不是让我找死吗?” 明智光秀待织田信长说完,冷笑道:“想不到传说中斩杀今川义元的奇人织田信长的眼界也不过如此。” 柴田胜家见他对主公不敬,怒问:“你这小子什么意思?” 明智光秀不卑不亢,对织田信长缓缓说道:“如今天下大乱,各地下克上不止,诸大名互斗不休,无非就是为了争一个武家至尊的地位。而今机会就摆在眼前,可是却仍有许多鼠目寸光的人认为义昭大人是个累赘,不愿意去拿到这唾手可得的权位,您说他们傻不傻?” 织田信长听后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明智光秀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扬,继续说道:“信长大人若真的想‘天下布武’,那么拥护室町幕府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最后,明智光秀伏跪在地大声说道:“恳请信长大人上洛!” “织田信长想要建立一番霸业,却苦于身处四战之地,一时间没有头绪。想不到上天赐予了他一个绝妙的机会,他便将其紧紧抓在手中,而且——”源胜卿讲到这儿,顿了顿道:“他时常感叹岛国狭小,不足以盛放他的雄心。也就是那时起,我和师父就与织田信长暗暗生了嫌隙。” 听到这儿,季桓之算是明白了,原来最早觊觎我大明的还不是那丰臣秀吉,而是丰臣秀吉的老上司织田信长。难怪,倭人内部就有一个说法流传,说秀吉侵朝,名义上是为了实现信长的理想。如今这颗包含着鲸吞野心的种子在倭人的心底种下了,每当时节适宜的时候,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甚至有可能结果,如此循环往复下去,恐怕,一直到倭人不复在世间存在才会真正枯萎了。 源胜卿继续讲述道:“信长决意上洛后,决定倾巢出动,将本家两万五千兵马全数派出,誓夺京都。而在此之前,则派了竹中半兵卫和秀吉二人作为使臣,向毗邻的浅井家借道,我作为护卫随行。也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前田庆次。” “裤衩”一声,夹杂着奇怪的嘶鸣声,一股恶臭袭来,让源胜卿险些吐出来。 “哦、哦、啊——”一阵引人遐想的叫声冲击着源胜卿的耳膜,他渐渐分辨出来这其中的嘶鸣声是马的叫声。难道说是有人在X马?抑或是被马X?他不敢想象,更急于走出这片林子。 但胯下的马好像发情了一样朝某个方向冲了过去,源胜卿在被马甩下来的那一刻看见了一匹毛发纯黑发亮,身形魁梧的大马。 那匹黑马看见同类冲它跑过去,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源胜卿的马,然后迅速一抬后腿,“噼啪”一声响,源胜卿的矮马口吐白沫趴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他见此惨象,不由得急出了汉语:“我的马啊!” “什么人,说话这么奇怪?” 源胜卿才发现这里出了马还有个在草丛里蹲着的男子,看那副神态应该是在怡然自得地拉屎。 “你是何人?”那个男子刚问完,又呻吟一声,草丛里又散发出了新鲜的臭味。 源胜卿意识到刚才一时激动,嘴里又蹦出了汉话。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道:“我是织田家的军师源胜卿,不知道你是?” “原来也是织田家的人啊。我是,啊——”那个男子一口气说道:“你可站稳听好了,我乃是尾张海东郡无双国士文武双全天下第一枪术大师兵家宗师前田庆次郎利益是也!” “你能再说一遍么?” 那个蹲着拉屎的男子就再次得意地说道:“我乃是尾张海东郡无双国士文武双全天下第一枪术大师兵家宗师前田庆次郎利益是也!” 源胜卿总算是听清楚了最后的名字,前田利益,也可以叫庆次。 他说他是尾张人,源胜卿记得织田家臣有个叫前田利家的,只有有一定地位的倭人才有姓名,另外按照倭人起名字的方式来看,这个人说不定还是前田利家的亲戚呢。 于是源胜卿问:“你既然是尾张人,那应该认识前田利家咯?” “利家?切——”这不屑的声音前田庆次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的,看起来他对前田利家很不满。庆次拽了一把草擦了擦屁股,站了起来。源胜卿这才发现这人下面穿的居然是棉裤。现在好像是夏天吧? “你不觉得热吗?” “热?”前田庆次意识到对方是指自己腿上的棉裤,笑笑道:“无双国士文武双全天下第一枪术大师兵家宗师的腿,自然要用上好的棉裤来保护啊!”笑完庆次说:“那个又左卫门(指前田利家),不过是靠谗言得到家督位子的,还害得我和父亲一起流浪,一介小人罢了!” 源胜卿知道了个大概,反正这又是一出乱世常见的家庭伦理剧。 “那你现在都做些什么?”源胜卿问。 “我嘛?我反正不像利家那个家伙,每天没那么些军务政事,我就住在二条御所,每天学学茶道乐器、弓马枪术,不时出来转悠转悠,倒也自在。”前天庆次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支大烟斗,点上嘬了两口,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 “住在二条御所啊?那应该是有钱人了吧。那你就赶紧把我的马赔了吧,我还赶着回去呢。”源胜卿说道。 前田庆次只是笑笑,似乎在告诉源胜卿他太天真了。庆次说道:“你的马又不是我弄死的,为什么要我来赔?” “可是——是你的马踢死了我的马啊。” 前田庆次跨上了那匹高头黑马,微微摇摇头纠正他:“这不是我的马,这马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你干嘛骑上去?” “我不骑上去,怎么跑啊?驾——” 前田庆次两腿一夹,连人带马飞也似地跑了。留下了愣住的源胜卿。 这……源胜卿看着地上的死马,顿时觉得自己好傻。 我特么怎么不拦住他呢?源胜卿恨不得骂自己一顿。可“凶马”的主人已经跑了,找谁去啊?他没办法,只好把死马身上的马鞍和垫子收拾一下扛着走了,毕竟这些东西也是花钱买的。 咦,这是什么?源胜卿发现前田庆次刚才排泄体内废渣的草丛边上,有一根又长又红的东西。他走过去拿里来一看,居然是枪,此枪遍体通红,长约丈许。从枪头形制来看,是平三角造直枪,上面还有铭文“下坂”,乃是筑后国柳川地区为土豪田中吉政效力的名刀匠“下坂八郎左卫门”所铸造。这杆枪便是后世有名的“朱枪”了。 这个人说自己是枪术大师,居然连枪都丢了。源胜卿不免哂笑一番。既然他不肯赔我马,那就拿东西来抵押吧。源胜卿便一边扛着马鞍,一边扛着枪,找寻着树林的出路。 源胜卿乱窜了一会儿,总算出了树林,远远看见琵琶湖的湖面了。他朝大路上走去,却听见后面有人高叫:“站住!站住!” 源胜卿循声看去,乃是一个穿着棉衣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狂奔而来。原来是前田庆次。源胜卿正愁他不来,就站着等他。源胜卿本以为前田庆次快到跟前应该减速慢行,骑马下马赔个礼道个歉,然后请求归还那杆长枪,自己也好和他讨价还价。 但不曾想,清脆的“噌”一声,前田庆次居然拔出打刀,举着刀就冲了过来。 “我艹!”源胜卿忙丢下马鞍,顺手把枪架起来迎击。 前田庆次冲到源胜卿身边的时候,似乎是怕弄坏了那杆朱枪,稍稍收了下刀,转了个弯站定了。 “你速速把我的朱枪还给我!” 有道是老实人不能逼的太过分,源胜卿也恼了,怒道:“你说这是你的枪?上面有你的名字吗?” “枪头上有铭文‘下坂’二字,可以证明是我的。”前田庆次道。 “你又不叫‘下坂’,这不是你的!” 前田庆次瞧源胜卿还挺横,气的眉毛倒竖,也不管许多,直接打着马冲向他。 那匹黑马喷吐着浓烈的气息,两只眼睛闪烁着黑瓷一样的釉色,四只蹄子践踏着地面,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向源胜卿扑来。 源胜卿忙不迭地后退,退到几棵树之间,举着枪朝前刺了出去。 马匹到了林间施展不开,势必要减速,又兼长枪克制骑兵,逼得前田庆次忙勒马转弯,以侧面面对朱枪。庆次等源胜卿长枪刺出,力道竭尽,让马退了两步,忽然一跃而下,将源胜卿扑倒在地。 “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前田庆次压着源胜卿,刀尖悬在他额前道。 可源胜卿并不慌张,反倒说:“到底是谁束手就擒?” 前田庆次感觉胸前有样尖锐的硬物一顶,一把锋利的肋差直指自己的心脏。 “呵呵哈哈。”前田庆笑了一阵,从源胜卿身上爬起来,后退几步收了刀。 源胜卿也站了起来,顺便拍拍身上的土。 “好功夫啊,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拔出肋差。”前田庆次一边称赞着,一边拿起地上的朱枪。 他刚准备拿了枪就跑,却发现枪杆上还有另一只手。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阁下好功夫,在下佩服。”前田庆次说着还想试试能不能把枪夺了。但是显然另一只手阻挠着他的想法。 二人就这么使着劲对峙着。 前田庆次看这不是个事儿,问:“阁下要怎样才肯放手?” 源胜卿答道:“你陪我的马。” “可是你的马又不是我弄死的。” “我的马是你的马踢死的,你当然要赔。” “我说过那不是我的马。” “那我就不松手。” 二人继续使着劲对峙着。 季桓之听着师父的讲述,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一个有印象的名字:“前田庆次?” “怎么,你也听说过?” 季桓之一想到当年自名护屋港口抢夺黑船逃亡,那个站在沙滩上招手说着“后会有期”的怪老头,不禁一个激灵:还真让那老东西说中了!这乌鸦嘴! 第二一五章 初遇居士 话说季桓之一想到当年在名护屋港口,前田庆次说“后会有期”这句话,就一百个不舒服。这怪老头的乌鸦嘴,害的自己又来到了日本,还肩负着刺杀倭人杠把子丰臣秀吉的任务——当然是和同僚们平摊。 “记得师父说过,前田庆次曾一度是师父的下属。” “不错。为师在随竹中半兵卫等出使近江之后,不知是谁进谗言,称我对信长的妹妹、也就是浅井长政的妻房小谷夫人阿市有觊觎之心——只因阿市小姐对外来事物颇有兴趣,曾与身为明国人的为师玩耍过一阵子——后来我才知道是秀吉自己贪恋阿市的美色,因为当时他身份低微,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女人嫁作人妇,心有不甘,才欲释放他自己的嫉心,想要暗害为师。因此,在归途中,为师借机脱离大队单飞去也。” 季桓之听懂了:“也就是说,前田庆次,也就是您收的第一个下属了?” “不错。”源胜卿继续讲述。 且说那年那日,源胜卿和前田庆次二人一起握着朱枪对峙了片刻,前田庆次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于是建议说道:“我看不如这样吧,我们按照武士的方式好好打一场,输的人要听胜者的安排,你看怎么样?” 源胜卿还是有些防备,没有点头同意。 前田庆次没有办法,取下腰间的打刀和肋差,丢到源胜卿脚下,说道:“我更擅长的是枪术,我把刀押在你这儿,你可以放心了吧?” 源胜卿捡起前田庆次丢过来的刀,朝后面又扔了一段距离,这才放开了握着枪杆的手。他拔出织田信长赏赐的左文字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打一场。” 待前田庆次拿好了枪,源胜卿和他一起后退了几步,摆开阵脚,准备一决胜负。 左文字刀的刀尖和朱枪的枪尖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二人都拿出最凌厉的眼神看着对方,时间似乎凝住了,黑马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不发出一点声音。 前田庆次猛地发出一声嘶吼,朱枪略收寸许,接着向着源胜卿的心窝刺去。 源胜卿立即横刀拦下这一击,用刀背架住枪杆,然后快步上前,刀锋直掠庆次握枪的手。 前田庆次料到会有这么一招,迅速后退,同时用手收枪,紧接着左手一背,右手一用力将枪甩到身后。源胜卿失去了枪杆的路径,便不再上前。庆次猛一用力,想将枪从身后再甩向源胜卿肋部,却不想由于枪杆太长,被树干挡住了。 源胜卿看出机会,立即执刀刺去。前田庆次只好又让枪从原本的路径扫过去。源胜卿见状连忙以刀身格挡下。 前田庆次趁对方攻势放缓,迅速后退,出了树林到了路旁的空地上。 源胜卿刚追出去就后悔了,现在前田庆次身处空旷的平地,那杆丈余的长枪正好可以完全发挥,没有拘束。而自己手上三尺打刀自然十分吃亏。 庆次不容他再多想,霎时间枪出如龙,接连点了七八下。源胜卿左挡右架,手忙脚乱,但总算是没让他得手。 庆次看正面不易攻克,便将枪一收,举过头顶用力一扫,使出一招“横扫千军”。源胜卿立即蹲身一滚,躲开枪尖。因为朱枪很长,庆次这么用力地扫来,枪尖的线速度非常大,直接用刀来格挡,很可能被震得虎口迸裂。 待枪尖掠过发髻上方,源胜卿又迅速站起身,快步走上前,将刀一举便是一招“袈裟斩”。前田庆次一时收不回枪,被迫踉跄后退,刀尖仅仅划破了衣领。 庆次闪过这一斩,忙举枪逼停源胜卿脚步,不敢轻易出招。 “这人有点不好对付啊,我纵横乱世这么多年,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快的刀。”前田庆次暗暗称赞的同时,也不忘自恋。 源胜卿也不敢怠慢。他在学习刀法的时候,曾经和德川家康的手下本多忠胜切磋过,那个短小武士手中的枪速度极快、变幻莫测。而这个前田庆次的枪术和本多忠胜想必恐怕也是难分伯仲了。 二人只能再次对峙。对峙之后又是一番搏斗。对峙、搏斗、对峙、搏斗……如此循环,直到大汗淋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都觉得四肢酸痛、气喘吁吁,但都不肯轻易认输。 前田庆次以枪拄地,问道:“阁下,你看天色不早了,难道你就不饿吗?” 源胜卿也拿刀撑着,说道:“你赔了我的马,我不就有钱了,有钱了正好请你一顿。” 前田庆次几乎快要哭了:“你的马不是我弄死的啊。” “但是是你的马踢死了我的马。” “那不是我的马。” “不是你的马但是是你骑出来的。” 前田庆次感觉快要精神崩溃了,就在快两眼发黑的时候,他才有些反应过来,其实是源胜卿的语法造成了这个死循环。其实这个问题就在于是“你的XX”,还是“XX的马”。 庆次想通了这一点,便特地强调说道:“你听我说,这不是‘我的’马,而是我的‘马’。” “那不就得了,赔吧。” 前田庆次瞬间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只好努力地解释:“这马不是‘我的马’,而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源胜卿回头看了看安静地立在那的黑马,越发觉得此马不凡。在岛国一般的马都是矮种马,最好的木曾马也不过身体稍微肥长一些,耐力更好点。而这匹黑马则是面阔颈长,四肢粗壮,蹄如削玉,耳似垂筒,宛若碧月悬于双颊,明星直贯两瞳。 “这到底是什么马?”源胜卿好奇地问道。 前田庆次似有些得意地说道:“此乃蒙古良驹,名曰‘松风’,千金难得。此驹勇猛果敢,体力超群,奔跑的时候速度犹如疾风闪电,四蹄踏地之声仿佛名曲《松风》。唐诗仙李白有句‘盘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风》兮寂万壑’,故天下有名马‘白石’、‘松风’。” 源胜卿听他这么一说,不禁产生了无限遐想,连连称赞。 前田庆次开怀大笑,刚要说话,却忽然脸色发白,栽倒在地。源胜卿看他状态不对劲,连忙跑了过去。 “没、没事……”前田庆次几乎翻着白眼说道:“我不过、不过是中暑了。”说完就闭上了眼昏了过去。 以马为友,棉衣度夏,真乃倾奇者(傻缺)也! 到了客栈,几个人一起把前田庆次从马背上扛下来,一路拖进了屋。 源胜卿早已累的够呛,问店家还有没有热水洗澡。店家说已经用完了,想洗澡还要再烧。于是源胜卿就躺在屋里,等水开了再去。他原本打算老板叫他洗澡,洗完了吃点东西睡觉,但不想由于太累,躺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直到一阵敲门声,源胜卿才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眼睡得和死猪一样的前田庆次,站起来走过去拉开门,却发现不是旅店女老板,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你是?” 那个男子呵呵笑了笑,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源胜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根本没什么事,何谈救我?” 那男子摇了摇头,叹口气:“唉,既然你不相信,老夫也无可奈何了。”说着他便要走。 “等等。”源胜卿叫住了他,一边请他进来一边说道:“愿闻其详。” 男子抚着胡须又是呵呵一笑。 二人坐定,源胜卿问男子:“还不知阁下姓甚名甚,何方人士?为何来此?” 男子答道:“老夫果心居士,乃是奈良兴福寺带发修行的僧侣,预感天下风雨欲来,特地外出游历,恰巧观此屋有异像,故来到此地。” “原来是佛门子弟,方才失礼。不知居士看到了什么异像?”源胜卿问。 果心居士一手拿着念珠,一手作指点江山状,娓娓说道:“老夫方才经过此(城下)町,忽见此宅顶上有祥云如盘龙状,似要一飞冲天,然而不时模糊,好似镜花水月。老夫掐指算定,此地必有能人,但能否显贵,只在一念一行之间。” 源胜卿还不知道,这位果心居士偏爱左道旁门,对于实力弱小,蒙昧执迷于名门世家声望的贵族子弟是视如敝屣,今日他特地来此,正说明他十分看重自己。源胜卿还有些不相信,于是带着怀疑问道:“那按居士所说应该如何?” 果心居士看出了源胜卿的怀疑,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人默默无言相对而坐。果心居士慢慢闭上眼,屋内突然冷风骤起,乌云遮住了原本如水的月光。 屋子里漆黑一片,天花板上居然下起了蒙蒙细雨。 同时,源胜卿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个可爱美丽的女人,几束丝发披挂在侧颊上。女人开口: “胜卿大人,您今晚想必是百无聊赖吧?” 源胜卿气喘如牛,顿时如芒在背,出了一身冷汗。 烛光摇曳了一下,屋里的雨停了,风也止住了,源胜卿只看见了端坐在眼前的果心居士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幻术? “现在源大人愿意相信老夫了吗?” 源胜卿不再怀疑了,虚心问教。 果心居士掐指算了算,问道:“阁下来到此地,想必不是本意吧?” 源胜卿点点头,确实,如果不是信马由缰迷了路,又怎么会遇上前田庆次和那些个倒霉事。 “你是明国人。”果心居士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带着询问的口气。 源胜卿又点点头。 果心居士继续掐着手指默念着什么,忽然,他脸色陡变,瞠目道:“你本不是此间人!” 源胜卿差点被他吓到,说:“我是明国人,自然不是此地人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果心居士说道,“这世上本不应该有你。” 源胜卿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这、这话怎么讲?” 果心居士仔细端详着源胜卿的脸,又问道:“你是不是自小就没得过什么病?” 源胜卿回想一下还真是,出了伤风感冒外,自己得的病大多都是皮肉伤,什么疫病炭疽的,自己从来没染上过。他也觉得奇怪,便问道:“确实如此,居士是如何看出来的?” 果心居士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说道:“看来你是不世出的贵人啊。” 源胜卿又有点觉得这老头是来骗人的。果心居士见他脸上有怀疑之色,解释道:“我方才不管如何筹算,都算不出你的天地人格,看来即便是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你的名字,你又是自小就无甚病恙,如此看来,乃是贵不可言啊。” 其实这问题很简单,源胜卿的父亲是现代人,经过数百年的环境污染和病毒变异,人类的基因已经适应了恶劣的环境。而源胜卿又带有他父亲一般的基因,自然对一些毒性较弱的病菌引发的疾病有着先天的免疫力。 被别人这么一说,源胜卿自然是很受用,不过居士一开始说的救自己是个什么说法他还没讲,于是又继续询问。 果心居士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他织田家是否准备上洛了。 “居士您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确实是这样,信长大人准备上洛,我正是为了请求军事通行权才来到近江地界的。”源胜卿答道。 “那这不就明白了。你办完了事情应该立即会居城汇报,如今却在六角家的领地内,岂不惹人生疑?” 源胜卿觉得有些道理,但似乎并不是很严重,便说道:“这个嘛,我回去解释下应该就行了。” “不。”果心居士摇摇头。“恐怕你早就被信长猜忌了。织田和浅井本就是盟友,而且拥护将军之弟上洛,乃是义举,只要广发檄文,沿路大名自会允诺通行,又何必派你去浅井家多此一举呢?” 源胜卿听他这么一说觉得这倒也是。 果心居士继续说道:“如今派你出来,你迟迟不回,而且又到了六角家的南近江,想必岐阜居城之内已是流言不止、疑窦丛生了。如果你回去,恐怕一到美浓地界就会被织田的武士围杀邀功的。” 这话说得源胜卿冷汗不止,他问道:“可是为什么信长会怀疑我呢?” “想想我和父亲是怎么被赶出前田家的吧!” 前田庆次忽然伸个懒腰坐了起来。 第二一五章 伪后源氏 源胜卿不紧不慢地向季桓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竟又谈到了一个季桓之认识的人。 “想不到果心居士也曾是师父的下属?” “你知道他?” “不瞒师父,上一次秀吉侵朝的时候,徒儿和数名同僚被关押在名护屋的城堡里,正是被果心居士救出,后来他还随我们一同乘黑船逃离至朝鲜。” “黑船!”源胜卿猛然叫了一声,显得异常震惊。 季桓之点点头:“怎么?”他很奇怪,印象中自己好像和师父说过那些事情,但师父怎么当时没有表示出惊讶来呢?或许是当时师父并没有注意听吧? 而源胜卿叹了口气,说:“究竟是怎样的缘分与造化呀?”便继续他的故事了: “你说你要救我?”源胜卿问道。 果心居士点点头,说:“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织田信长此人到底如何?” 信长人到底如何?源胜卿想了想,答道:“在我看来吧,织田信长此人还算是心直口快,偶尔也会有惹人发笑的举动,有时候言行显得和平常(倭)人不太一样。时而温和时而暴戾,就像难以预料的台风一样。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的。” 前田庆次听罢嗤笑道:“‘就像难以预料的台风一样’?呵呵,比喻的还真是恰到好处啊。不过可不止他一个人像台风一样,我们倭人几乎是个个如此的。” 果心居士听完源胜卿的评价,略有异议:“看来你看人还是不准啊。” 我又不是算命的,再说怎么看人叫“准”呢?源胜卿静候居士发言。 果心居士提出了反驳,说:“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信长,但也听闻过他的一些事迹。传闻此人好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常常举止失态有冒险倾向,作为弱势大名竟敢使用‘天下布武’之印,无异于置自己于炭火之上。而且根据庆次的遭遇来看,信长信奉实用主义,不拘礼法,对平庸老臣不施恩宠。依我之见,此人有朝一日能问鼎天下,但因为行为出格,其势不会长久。” 源胜卿听完这番评价,顿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忙问:“那依居士所见,在下现在应该怎么办?” 居士笑了笑,道:“其实么,你本可以先屈居其下,积累功勋声望和人脉,等到时机恰当,扬旗自立,势必从者如云。” “你这是要我造反啊?”源胜卿惊出一身冷汗。 果心居士不屑一顾地笑了笑,说道:“而今下克上之风盛行,唯有有实力的人能够被人认可,为了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源胜卿本来是打算当个大商人安心赚钱的,如今却被当大名做叛臣,卷入到了政治军事斗争中了。 “那依居士,我应该怎么办?”其实他对果心居士说的“为了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还是有些不认可的,毕竟这显得太卑鄙了。 果心居士又一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依你看,倭人和明国人比之如何?” “倭人和明国人比之如何?”前田庆次也很好奇,尤其是答案会从一个明国人嘴里说出来。 这个问题可着实难住了源胜卿。倭人和明国人自然很不一样,大部分倭人平民总是穿的破破烂烂、眼神呆滞,但呆滞的表象下又会偶尔流露出狡狯。武士阶层则总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可在主君面前又经常畏畏缩缩好似见了猫的老鼠。但正是这样的武士却经常以下克上,变成了盘弄耗子的猫,最后又被新一代的老鼠咬断喉咙。 正如后来《菊与刀》中所叙述的: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 这样的倭人与饱受儒释道三家学说所浸染的明国人大不一样。 源胜卿试着说出区别,但似乎总抓不住要点,讲了一通,他只能说道:“其实我也弄不清楚,只能说倭人经常会很极端,而明国人懂得中庸。” 果心居士会心地笑了:“你说的倒是恰到好处啊,我也有这种体会,往往心静如水的时候却又想暴跳如雷,而怒不可遏的时候或许看到樱花飘落又会气定神闲。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 前田庆次听了,也若有所思地说道:“虽然你看起来有些愚笨,但没想到看问题还是挺有见解的嘛。” 源胜卿也不知道这是夸自己呢还是损自己。 果心居士说道:“你有此等见识,也算是我没有看走眼,也好,我便给你指条明路。” 源胜卿恭候教诲。果心居士说了三个字:去京都。 “去京都?” “对,去京都。”果心居士确认了自己的说法。 “可是马上信长就要上洛了啊。”源胜卿不解。 果心居士向他解释:“由于连年战乱,各个家族轮番兴衰,有很多浪人和破落的豪族会栖居在京都。而且京都还有各色人物齐聚,其好处数不胜数。即便信长准备上洛,京都会遭受兵灾,你在此之前所得到的好处也远远大于坏处。” 源胜卿思量着,如果去了京都,按照居士所说,京都人杰地灵,还有许多来自于别的地方的人物。如果自己能广泛交际,说不准就能收纳几个得力的助手,将来起事也会容易一点。 “但是光这样还不行,”果心居士提醒道,“仅仅是去京都和人交际,那最多也就是让别人知道你这个人而已。若想未来起事,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源胜卿忙说道:“愿闻其详。” “你还需要一个高贵的身份。” 这句话点醒了源胜卿。源胜卿说白了就是个冒着海禁偷渡来的明国人,家里世代都是小市民,还有个来历不明的老爹。到了异国他乡,没有任何社会资源。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人脉又因为种种原因都没了用处。而倭国村寨林立,自己又没有蝮蛇道三那样的阴谋诡计,想要立足还真是难上加难。 “可我不过就是个大明的平民而已,哪来的高贵出身呢?” 果心居士不紧不慢道:“你的姓氏上可以好好做一番文章。” 我的姓氏,能有什么文章?源胜卿不解。 “源氏?原来如此。”前田庆次毕竟是本地人,一说就明白了。“你可以说你自己是源义经的后人,这样显贵的出身就有了。”前田庆次告诉他。 “源义经?” 源义经乃是镰仓幕府的创建者源赖朝的弟弟,源平合战期间屡立战功,一举奠定了幕府的基础,但后来由于兄弟之间的猜忌而谋反,战败自杀,其子也刚刚出生就被处死了。 经过二人的讲述,源胜卿对源义经的经历唏嘘不已。 “你可以说当时源义经的儿子没有死,而你就是他的后人。”果心居士建议。 “这……”其实源胜卿是不太乐意的,毕竟幼年时遭遇过倭乱,现在要自己假装是倭人的后代,简直可以算是认贼作父的行为。 果心居士似乎看出了源胜卿内心的排斥,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做,那么起事之日永远遥遥无期。” 源胜卿知道,倭人的地域意识相当强烈,即便是邻村的人都会相互歧视,那自然更是不会服从一个明国人的命令的。可如果真的说自己是倭人的后代,那真的就是背叛祖先了。是与非,真的就是一念之间。 源胜卿攥紧了拳头,猛地捶了下榻榻米,说道:“不!我是大明的子民,怎么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哈哈哈……”果心居士开怀地笑了:“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人。” 源胜卿有些回过神来,原来果心居士这是在考验自己。 “看你有此等决心,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出谋划策。”果心居士说道。 前田庆次似乎要发表意见。他问道:“我听闻居士向来是既不愿意侍奉强大的大名,也看不起下级武士,为什么偏偏要替他出谋划策呢?” 果心居士对这个问题好像早有准备:“我确实是不愿意侍奉大名,也看不起一般贵族。所以我才要帮一个明国人入主列岛。呵呵,武士们争夺了一百多年,最后让一个外国人成为天下人,这番情景想想就很惬意啊!” 前田庆次摸摸下巴,略作思考,会心一笑。问道:“那能不能带上我一个?” 源胜卿正需要帮手,点点头道:“好,先赔我的马就行。” 此言一出,庆次忽觉中暑,晕倒在地。 第二一六章 招贤纳士 “你去过京都吗?”讲故事的间隙,源胜卿问季桓之。 “去过。” “那你可知京都有一个出名的铸甲师?” 季桓之摇摇头。 “不知道?那你便听好了。” 话说源胜卿结识了前田庆次和果心居士,三人结伴前往京都游历。 路上闲谈起来,聊到大明和岛国的军备,前田庆次不免问源胜卿为什么在织田家出仕好几年,一直没有自己的盔甲。源胜卿只好告诉他,一是盔甲实在太贵买不起,二是自己觉得岛国盔甲的外形实在太难看,所以一直没有买盔甲。 “原来是这样,不过到了京都就好办了。”庆次说道。 “为什么?” 前田庆次告诉他道:“早说了京都人才云集,其中就有位有名的铸甲师。” “铸甲师?” “喔,我听说过,好像叫三船达矢,而且他还有个怪癖。”果心居士插嘴道。 “怪癖?” “是的,”前田庆次说,“这位铸甲师除了定额以外,每个月都要铸造一副最结实的盔甲,用草席填充成人的样子,任何拥有名刀的人都可以过去试斩,如果能够洞穿盔甲,他就会免费给试斩的人定做一副当世具足,不过只有第一个斩开的人有这个好处。” “凭着蛮力或许也能够刺穿盔甲吧,那他每个月都这样,岂不是要亏本了?”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前田庆次继续说道:“他的盔甲相当结实,必须是兼有上乘的剑术和一等一的好刀才能切开。而且如果没能切开盔甲,哼哼——” “没能切开会怎样?”源胜卿好奇地问。 前田庆次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如果没能切开,就要留下刀和右手的大拇指,刀会被融掉用来铸甲,手指会被用来祭祀炉神。” 源胜卿听了顿觉浑身一颤,炎炎夏日竟觉得分外寒冷。 “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跟他讨一副具足啊?你不会是怕了吧?”前田庆次挑逗地问。 源胜卿摇摇头,他素来谨慎,切了拇指可不是闹着玩的,没了大拇指相当于一只手就基本废了。 前田庆次一路上不停地故意激将他,源胜卿其实也想尝试一下,虽然风险很大,但毕竟白送的东西谁都想要,更何况自己还学会了“疾光”刀法,练了这么久还没正式砍过什么东西呢。 “好,去就去!” “此刀何名?” “三胴斩宗近。此甲何名?” “朱漆桶侧当世具足。”说罢,铸甲师三船达矢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名络腮胡子武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看见堂内中央摆着一副朱红色的具足,颜色无比鲜艳,就像是刚流出的血一般。具足内填充着几层草席,模仿成人的坐姿固定在那里。具足的左边放了一只托盘,里面还有三根大拇指。 堂外还有十来个武士朝里面张望。 那武士拔出宝刀三胴斩宗近,屏息凝神,注视着当世具足良久。 忽然一声暴喝,堂内闪过一道寒光,一招袈裟斩使出,当世具足被砍掉了几枚甲片。 那武士无比得意地笑道:“呵呵,老头子,你该给我打造一副具足了吧?” 三船达矢走过去瞧了瞧,也呵呵一笑:“你该留下你的刀和拇指才对。” 武士一皱眉头,走近一看,掉落甲片的位置居然还有甲片,再仔细一瞧,自己方才仅仅是切断了固定甲片的黄绳。 “不可能!不可能!”那武士大吼着要冲出去,但堂外看笑话的人一溜排拔出刀拦住了他。 “你们给我让开,呀!”这武士拿刀就要砍人。 堂外的武士们闪过攻击,一起围殴,制服了这名耍赖的武士,把他摁住了切下了他的右手拇指。 “还有人愿意一试吗?”铸甲师学徒问道。 由于有前四个先行者的惨状摆在那,堂外的武士双手抱怀互相看了看,都不出头。 “那这个月又没人能拿到免费的具足啦?”学徒说道。 “谁说没有?”一名清瘦无须的年轻武士到底是经不起诱惑,走了上来。 源胜卿、前田庆次和果心居士一进院门就看见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武士躺在地上哀嚎,堂上还有个武士刚刚走过去。 “此刀何名?”三船达矢问。 “名刀筑后典太光世。此甲何名?” “朱漆桶侧当世具足。请!” 那武士慢慢走进堂里,似乎是在调节着气息。 其他武士见此人气度不凡,不禁接头交耳,小声议论。 武士缓缓拔出那把叫筑后典太光世的打刀,竖举在身体右前侧,扎好马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红色的具足,就好像真的要把它看出血来一样。 “我懂了,他是要斩刚才的缺口。”堂外的武士小声道。 “你确定?”另一名武士问。 “不会错的,只有那里才是突破口。” “那他能斩开吗?” “我觉得有可能,不过也难说。” 外面的人议论地差不多了。堂内的武士猛地一瞪,发出“噫啊——”的大叫,猛地踏前斩去,只听“噗通”一声,这武士摔了个嘴啃泥。原来是马步扎太久腿酸了。 围观的人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完又是帮着铸甲师把这武士的手指给切了。 学徒继续问还有没有人愿意尝试。武士们眼看着一根根血淋淋手指被摆在托盘里放在具足边上,心里也是畏怯了不少。尽管武士不怕死,但是拿刀的手断了根大拇指可就成了半个废人了,和死掉完全是两码事,这代价实在有些大。 有个一直在看笑话的武士问源胜卿:“新来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源胜卿反问:“你怎么不去呢?” 那武士呵呵笑道:“我也想去,但是我的刀是便宜货,没这个资格,所以只能每个月来这儿看看戏了。” 听他这么一说,源胜卿才发现这个武士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说不准是当了多年的浪人了。 “我说啊,你要是想试试,就冲着那个缺口砍,已经被好多人砍过了,准能成!”这武士建议道。 “多谢提醒。对了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嘿嘿,老子便是若狭国鼎鼎大名的仲代敏郎。你又是谁?”仲代敏郎问。 “我是尾张来的源胜卿。” “源胜卿?你不就是发明鸳鸯阵的那个人吗?”仲代敏郎有些惊喜。 每次源胜卿都要解释下,鸳鸯阵不是自己发明的,实在是有些累。 “还有没有人要来?”学徒仍在那里催促。 前田庆次也在催促源胜卿,说你说好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 源胜卿往里挤了挤,看见堂里的红色具足,以及旁边的托盘。他忽然觉得拇指根有点痛,身上一寒,想退回来。 “有、有!”仲代敏郎忽然高叫着,顺势就和其他人一起把源胜卿往堂里推,源胜卿一个人哪里挤得过十来个人,一下子就倒了进去。 源胜卿心里叫苦,但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此刀何名?”源胜卿看见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连忙爬起来,答道:“宗三左文字。” 这把宗三左文字也是一把名器,原是三好政长所有物。三好家和武田晴信联姻时作为信物赠送给武田家。之后武田信虎将女儿嫁给今川义元,刀一起送至今川家。桶狭间之战今川死亡,此刀成为织田信长战利品,然后他转手赏赐给了源胜卿。 源胜卿仔细看清了具足上的缺口,心里已经有了点底。 他说完,老人也没说请,就这么静静站着。 好像缺点什么什么?源胜卿这才反应过来,问三船达矢:“这副具足叫什么?” “朱漆桶侧当世具足。”说完,三船达矢也没说请,而是伸出手掌止住他道:“请稍等,具足上面的绳子断了,让老夫重新固定一下。” “什么?”源胜卿眼看着三船达矢把甲片重新绑回去,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堂外的窃笑声。 等三船达矢做完工作,源胜卿看到了一处非常牢固的“缺口”。 都说断过的骨头重新长起来会比原来更结实,这位铸甲师看来把这种特点也发扬到了制作盔甲上了。 等到一切工作就绪,神情庄重的三船达矢做出手势道:“请!” 源胜卿清楚看见了托盘里的断指,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我能不能走啊?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即便是断了手指,也不会没命,可要是现在临阵脱逃,那么些人看着,以后自己可就是没脸见人了。 算了这种情况下,只能硬着头皮砍了。 源胜卿拔出刀,感觉自己的双臂充满了力量。 砍!砍他媽的!源胜卿暗骂一声,暴喝着就劈了过去。 堂外的武士顿觉两眼一白,有那么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刀已落下,具足上的头盔面罩嘲讽般地看着源胜卿…… “哈哈哈,连挠痒痒都算不上!”外面的武士们已经笑炸了,同时还不忘堵在门口等着帮人剁手指。 源胜卿无奈地取下刀鞘,收起宗三左文字。铸甲师的学徒已经准备过来没收。 源胜卿却忽然将刀杵地,“咚咚”敲了两下。 朱漆桶侧当世具足发出“咔咔”一阵响,忽然自右肩至左肋的甲片崩碎在地,整副具足连同着里面的草席都齐刷刷断裂开来,就好像是一个被切开的人一样。 外面的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看到的这一幕。 “具足斩断。”眼看着这惊人的情形,三船达矢仍旧毫无表情地宣布道。 “喔——”武士们都惊叫了起来。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三船的盔甲被人斩断过。 “仪式完毕!大家都可以回去了。有兴趣的也可以看看偏堂里的成品。”铸甲师学徒宣布完,拿了扫帚准备扫一开始洒在周围的盐块。 待人散的差不多了,三船达矢腿一软几乎就要晕倒。源胜卿连忙扶住他。 “我等了三年,三年了……”三船达矢热泪盈眶,就好像期盼已久的东西终于等到了一样。 “什么三年?”源胜卿可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学徒看见师傅要晕倒,也丢了扫帚过来要扶他,被三船达矢怒扇了一个耳光:“混蛋,先把地给老子扫干净!” 打完了徒弟三船达矢继续热泪盈眶,伸出三根手指,说道:“我等了三年了,终于再次等到能斩断我的盔甲的人了!” 也就是说,这副朱漆桶侧当世具足足足摆了三年。源胜卿不免产生了一种自豪感。 三船达矢把源胜卿等人领进堂后的小屋子里。几人一进去就看见了摆的满满的各式著名刀剑,不过刀鞘和柄卷都被取下,只剩下光秃秃地刀条,似乎是正要被回炉。刀架旁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不少甲片,桌旁有几只木桶,闻这味道里面放的应该是油漆。 三船达矢邀请源胜卿选一把刀。 不是说送盔甲的吗,怎么变成送刀了?不过主人的安排不方便提出异议,源胜卿只能先去看那一堆的刀条。说实话,源胜卿也不懂刀,什么切先、小乌丸、镐造的,这些词一个都不懂。他只能哪个看起来结实就选哪个。 三船达矢看源胜卿对着那么多刀犹豫不定,便走过去挑出一根刀条,说道:“你若信老夫,便拿这把。” “这是?” “鬼丸。全名是鬼丸国纲。”三船达矢答道。 “鬼丸国纲?那不是将军家的刀吗?怎么会在这里?”前田庆次觉得奇怪了。 “怎么叫这个名?”源胜卿问。 三船达矢给他解释,这把刀是由锻冶匠斋戒三年打造的,传说镰仓幕府的初代执权北条时政在平定天下后,每天晚上都受到小鬼的骚扰。因为无法睡眠,所以请法师和阴阳师做法事,但是却没有作用。时政病倒后的一天夜里时政梦到一柄太刀变成老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道:“我的身体太脏了,无法救你。让干净的人来清洁我的身体吧。”说完后又变回原来的太刀形状。 时政对这个梦十分相信,于是第二天马上清理太刀。时政在屋里生了一盆火碳,这时他发现在火盆上有个鬼的影子,这和每夜在他梦中出现的鬼十分相似……这时守护在时政身边的太刀向火盆倒下,切下了小鬼的头。这以后,时政的病情逐渐好转并痊愈了。为此时政为这柄刀起名叫“鬼丸”,成了北条家的传家宝(这个北条不是北条氏康的北条)。 镰仓幕府末年战争期间,这把太刀由于长期作战损坏严重,被改短成了打刀。后来室町幕府建立,足利家寻求此刀,但找到的却是一件伪装成鬼丸的赝品太刀,真品反而是源胜卿眼前的这把打刀。 “这么传奇?嘶——”源胜卿一不留神,手指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呵呵,此刀已经认主了。”三船达矢满意地笑了,又拿回刀条,准备配上装具。 前田庆次这时问道:“老人家,你说好的送具足,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影子啊?” 三船达矢说道:“这可急不得,需要量好身材,再绘好形制才能开工。”说完,他摊开一张纸,问源胜卿想要什么样的外形。 源胜卿是见多了那些极具个性的盔甲,什么天牛、蚂蚁、某器官的都见过,实在是接受不能。他只想要一身比较实用而且又不难看的盔甲。 尽管源胜卿的语言叙述极其抽象,但三船达矢到底是干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了,他仍旧凭借着极其拙劣的描述画出了一副盔甲的外形。 前田庆次和果心居士凑过去一看,不免啧啧称赞。 只见纸上先是一副黑漆凤翅兜鍪,兜下乃是兽面吞头黑漆三字甲,腰上一根勒甲麒麟带,甲后一挂红色顺水龙纹披,到了脚上是一双扎甲云头鞋,最后还有副黑纱皮革护臂。 “这种形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是不同一般啊!”前田庆次叹道。 “老师傅大概要多久能做好?”源胜卿问。 三船达矢想了想道:“要三四个月吧。” “好,三个月就三个月。”前田庆次倒替源胜卿答了,毕竟免费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段时间后,三船达矢给鬼丸国纲配好了漆黑的装具,源胜卿拿到手里掂量了几下,觉得真是十分称手,难道说认过主的刀就是这样? 三人出了堂准备继续去别的地方转转。却突然有一人跑过来,“噗通”跪下了。 “在下十分佩服阁下的剑术,希望阁下收留!” 源胜卿一看,竟是先前把自己推进堂里的仲代郎敏。这人一开始不是还想看自己剁手指的吗?源胜卿心里不禁恨恨道:你小子先前想看我笑话,现在又过来装孙子,到底什么意思? “只要您愿意收留我,我可以当牛做马。”仲代郎敏再次恳求道。 源胜卿试图寻求另外两人的意见,前田庆次点点头。 “那好,看你应是浪人,如今就跟了我吧。” “多谢大人!”仲代郎敏三拜道谢。 待仲代郎敏站了起来,源胜卿解下宗三左文字递给了他:“拿着,这可不是便宜货。” 仲代郎敏惊喜不已,接过刀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对于武士来说,武士刀就是如同生命一般的存在,赐予他们武士刀的人往往会成为他们誓死效忠的主人。源胜卿原本是同情之举,却不想不经意之间收进了一名死士。 接下来几人到了饭馆去吃饭,源胜卿发现这里卖的确实是“饭”,真的是除了饭什么都没有。果心居士、前田庆次和仲代郎敏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源胜卿嚼着米粒,觉得很难下咽。 前田庆次不一会儿吞掉了一碗饭,又叫店家再来一碗。 源胜卿实在忍不住问:“店家,有菜吗?” “哼,身处乱世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还想着有菜?” 说话的人不是店老板,却是邻桌的一个光头武士。 这话虽然惹人生气,但倒也是事实,源胜卿只好问:“那店家有没有味噌?” 店老板无奈地说道:“味噌都被弹正大人征收当做军粮了。” “弹正大人?” “对啊,松永弹正久秀大人。” 松永久秀,通称松永弹正。早年事迹不详,后出仕于三好长庆担任要职。但松永久秀阴谋篡夺三好家实权,三好长庆及嫡子三好义兴、弟弟安宅冬康、十河一存之死都与其有嫌疑。三好长庆死后,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掌握家中实权。1565年,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谋杀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史称永禄之变。但不久双方反目,松永久秀随后与三好三人众、大和国国人筒井顺庆长期交战。后来松永久秀臣服于上洛的织田信长,但数次发动叛乱,最终于1577年11月19日在信贵山城之战战败后自杀身亡。久秀一生有多次下克上的经历, 做了许多常人不可为的恶事,被人称作“恶人王”。 由于松永久秀曾经在战争中一不留神烧了一间佛寺,最后还是堆火药把自己炸死的,所以后人还送了他一个外号——爆破鬼才。 “混账!把他叫过来让老子好好教训教训他!”前田庆次打了个饱嗝骂道。 仲代郎敏很紧张,竖起手指贴在嘴唇上,好像怕被松永久秀听到一样。 店老板笑了,说道:“不用担心,现在弹正在恶战呢,说不准这几天就要死了。” “正在恶战?”源胜卿问。 “对啊,弹正和三好他们不闹翻了吗,正在被三好和筒井联军围攻,估计已经火烧眉毛喽!”店老板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狗咬狗罢了。”又是光头武士说话。 前田庆次歪过头看着他:“唷呵,有个性哈,你叫什么名儿啊?” 那武士转过身,看到前田庆次的一身棉衣,努力憋住笑郑重地说道:“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中甚次郎鹿之介幸盛!” 前田庆次摆摆手道:“你就说你叫山中幸盛不就得了,还说那么长一段。” “那你又是谁?”山中幸盛反问。 “我嘛,”庆次用大拇指抹了下鼻头,说道,“坐稳喽,老子乃是尾张海东郡无双国士文武双全天下第一枪术大师兵家宗师前田庆次郎利益!” 山中幸盛摆摆手:“你就说你叫前田庆次不就得了,还说那么长一段。” 山中幸盛,原是西国强力大名尼子氏的家臣,尼子十勇士之一,早年在战场上初阵就杀了个比较猛的对手,小有名气。后来尼子氏被“沉睡的小五郎”毛利元就消灭,山中幸盛流浪到京都东福寺,出家当了和尚。传说他对着家传的三日月鹿角兜发誓,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也要复兴尼子家。另外说下,日本的天下五剑其中之一“三日月宗近”便是山中幸盛的武器(另外四把是大典太光世、数珠丸恒次、童子切安纲和鬼丸国纲)。 经过一番交谈,源胜卿了解了山中幸盛的经历,感慨道:“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家臣,虽然前路漫漫,但还是希望你能完成自己的愿望吧。” 山中幸盛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觉得我要复兴尼子家是痴人说梦,你还是第一个给我鼓励的。” “这么惨?” 山中幸盛点点头道:“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得到这样的激励,真是觉得无比开心啊。”说完他忽然跪在了源胜卿面前。 “你这是干嘛?” “为了报答阁下的这份恩情,鹿之介愿意以自己的武勇侍奉大人,直到复兴尼子家为止!”山中幸盛三叩其首,恳求道。 源胜卿实在是搞不懂,难道倭人都这么二杆子精神么?不过既然他愿意当自己的手下,那不用说,自然是收下了。源胜卿真是没想到,短短两三天的时间,自己居然就有了个小班底,尽管和那些拥兵几千几万的大名没法比,但看着眼前这帮人总归觉得是有些盼头的。 而就在此刻,织田信长此时已经带着全部家当,外加盟友浅井和德川的军队,一共近六万人向着近畿浩浩荡荡地开拔了。 第二一七章 净土真宗 当听说织田信长领军上洛,在京都的果心居士提醒源胜卿,说织田信长就快打过来了,是时候考虑下出路了。 “我看不如先跟我去本愿寺。”说话的人是一名浓眉虎目、形似罗汉的僧人。 源胜卿在京都的这段时间靠着山中幸盛的人缘结交了一些人,这些人里有几个愿意与源胜卿合作,其中就包括这名叫下间赖廉的僧人。 下间赖廉是石山本愿寺的坊官,通称是刑部卿法眼,是本愿寺显如麾下的武将。与下间赖照、下间仲孝并称本愿寺家的“下间三坊官”。 “摄津国石山本愿寺?”果心居士说道。 “正是。” 石山本愿寺信奉的乃是净土真宗,即一向宗。一向宗提出只需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便可借着佛的愿力,直达西方极乐世界,教义和修行方式简单易懂,掳获了大批中下阶层民众的信奉,并且他们还提倡“恶人正机”的理论,即主张恶人才最需要佛的接引,使得许多低阶武士、山贼、海盗也忠诚信仰。 而一向宗的其领导人——门主的世袭制度也使得门主的神圣权威性代代提高,信徒对于门主的崇拜和尊敬,不亚于真正的阿弥陀佛。一向宗门徒在各地的起义暴乱被称为一向一揆。 本愿寺派后来经过第八代门主莲如的整顿和发扬,成为组织严密的宗教团体。在门主的有心策动下,门徒们认为与“佛敌”交战而殉道身死,更能通往西方极乐世界,于是他们无惧死亡而争先杀敌,强悍的战斗力成为许多战国大名的恶梦,甚至还能杀掉地方守护而成立自治小国。门主则利用众多的子女和各地的战国大名广结姻亲,加上手握控制门徒的权力、领地的经济权,实力也和一般的战国大名不相上下。 其实说到底,一向宗就是个极端宗教组织。 源胜卿思量之后决定:“那好,我们先随大师去本愿寺。” “原来师父就是那时和一向宗的和尚有了来往?”听到这儿,季桓之说。 “正是。”源胜卿点点头。 “可一向宗怎么听都像是个邪教。”季桓之一阵心悸,想到了那个至今还如头顶悬剑令他时常辗转反侧、坐立难安的天极教。 “此言大谬。”源胜卿道。 一向一揆者,一向宗信徒起义也。是日本人民在长期与封建贵族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所做出的选择,是历史选择了一向一揆。我们擅长基层动员,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民拥僧来僧护民,其乐融融。可以说,一向一揆抓住了战国时代的根本矛盾。 这是什么矛盾呢?那就是腐朽的武士制度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不协调。武士们随意欺压农民,草菅人命,而因为日本农民阶级根深蒂固的软弱性,这种矛盾暂时木有爆发。 一向一揆,是革命的力量,是进步的力量,是复兴的力量。他们相信人定胜天,他们相信往生极乐,他们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我佛的带领下,农民的斗争性革 命性逐步被挖掘,他们明白了吃人的旧社会是多么可怕。而日本也在一波又一波的革命浪潮中,迎来伟大的历史转折!破除旧社会,建立佛光普照的极乐世界! 不知何时起,季桓之发现,师父竟然还有当魔教教主的潜质。 不过源胜卿明白告诉他:“这些话不是为师说的,而是当年本愿寺坊官下间赖廉所说。很有煽动性是不是?” 季桓之不得不点头承认,上面这番话的确有一种能煽动民众揭竿而起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在当时曾经造成过毁灭性的后果。 按照现在的形势,近畿一带已经是被织田和浅井家掌控了吧。源胜卿心里盘算着。其实要真是这样那里还用得着再等几十年?十年战国就差不多结束了。 之所以乱世还要延续很久,这和织田信长所做的一个决定有很大关系:回师。 对的,织田信长把所有部队和采矿农民满人口都拉出来A了一波,控制了萨尔纳加瞭望塔之后,他居然就回去了! 不光是足利义昭和明智光秀一开始想得太美好了,信长也是想得太美好了,他觉着足利义昭都愿意当自己干儿子了,紧邻京都的近江还有盟友浅井家在看着,还有啥不放心的,所以他决定留下千把人分守着京都和观音寺城,带着大队人马回家去了。 但其实也不能全怪他,美浓的东面就是武田家,要是武田信玄趁着上杉谦信没和他掐架,带着管制刀具跑到美浓抢一把,那岂不是基地都被人偷了?夹在地图中间就是憋屈啊。 等到信长回军的消息传到本愿寺的时候,本愿寺的最高领导显如和尚立即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抢劫京都。 “什么?”源胜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进军京都。”下间赖廉重复了一遍。 “织田信长此次上洛成功,估计已然获封官位,已经达成了他的战略目标,现在回师应该是为了防范武田家的偷袭。再加上足利义昭当上了将军,算是天下人,京都名义上由他来管理,所以现在京都守备应该会很薄弱,正是我们入住京都的好时机。”下间赖廉解释。 源胜卿算是明白了,在一向宗的眼里,什么将军啊、大名啊,都算个鸟,佛祖才是最伟大的,他们倒有点像东汉末的黄巾军,兴兵起事,都是为了能自己说了算。 他对一向宗的计划仍有些担心,又问问智谋过人的果心居士,看他有什么意见。 果心居士认为计划还是可行的,毕竟织田军作战了一夏,已经很是疲惫,估计是经不起再次折腾了,一向宗此次突袭,胜算很大。 “那好,你们也准备准备,过几天一起去攻打京都。”下间赖廉说道。 “一起?”源胜卿觉得自己先前在织田家工作过,现在要倒戈相向,有些违背内心的道义。 下间赖廉对源胜卿的反应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是织田家的敌人吗?为什么犹豫不决?” 源胜卿只好告诉他,自己觉得这么做显得很不道德。 下间赖廉将禅杖重重杵了下地:“哼,你既然入了净土真宗的门,怎能违背法主号令?” 什么?难道我在你这儿睡了几天,吃了几顿饭,就算是入了一向宗的门了? 下间赖廉眼睛扫了一圈,分明是在示意本愿寺僧兵众多,你要是不老实听话…… “啊哈哈……多大点事儿嘛,我们主公已经同意了。”仲代敏郎很机灵,连忙替源胜卿做出了最终的答复。 源胜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第二一七章 红莲烈焰 在本愿寺显如的授意下,下间赖廉一共得到了两万多人的指挥权。 这两万多部队包括八十人一队的枪足轻一百队,六十人一队的弓足轻五十队,五十人一队的铁炮足轻四十队,五十人一队的浪人四十队,四十人一队的野武士弓二十队,四十人一队的薙刀僧兵二十队,三十人一队的僧兵铁炮队四十队,最后还有五队二十人的比叡山精锐僧兵。显然一向宗的一个方阵的人数要比普通大名多一些。 仲代敏郎看着一批一批口中佛号念念有词的军队踏过,紧张地手都有些发抖了。“主公,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军容!太壮观了!” 尽管如此,源胜卿还是发现了这些部队的不足。首先就是这些枪足轻,身上的腹当大多都很破旧,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中的长枪,这些长枪长度也参差不齐,甚至有些人手上仅仅是一根削尖的竹竿。 再看看弓兵,弓足轻往往只有四五枝箭矢,野武士稍微好点,能有个七八枝,这样的弓兵部队和敌人对射起来续航能力太差。 最后就是那些穿着僧袍、头裹白巾的僧兵了,布衣的防护能力有多差就不用说了,偏偏他们还是队伍中的中流砥柱。如此差的防御力,在恶战中人员损失的速度会非常快。如果僧兵损失光了,那么战斗力和士气会遭到很严重的削弱,对战局非常不利。 至于铁炮队嘛,一向宗还不知道三段击这种战法。要是和知道这种战法的部队对射,一向宗射一轮,对面倒半排,对面啪啪啪三轮,这边得倒两排。 “这样的军队并不是十分保险啊。” 源胜卿发现有人在他旁边小声低语,他转头看去,原来是山中幸盛。 “不过打下京都应该是没问题的吧。”源胜卿说道。 一向宗在出发前已经依靠忍者得知京都守卫只有五百多人,两万打五百,相同装等下,闭着眼都能打赢。 山中幸盛表示同意。 队伍走了一上午出了摄津国的领地,开始进入山城国。此时的下间赖廉正在队伍中央进行调度指挥。 等到傍晚快到京都的时候,城内的织田军居然没有丝毫察觉,谁让他不设关卡呢! 下间赖廉也没说先吃一口垫垫,直接下令进攻,他说适当的饥饿可以激发人的斗志。源胜卿有些怀疑,他已经饿得有些发晕了。但当僧兵们发起冲锋的时候,他觉得下间赖廉的话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些僧兵们一手拿着薙刀,一手拿着念珠竖在胸前,口中念着“南无阿弥佗佛”,缓缓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城下町里的居民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 这些僧兵口中的佛号念得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快,忽然他们双手擎住薙刀奔跑了起来。 “噫啊——” 几百名僧兵发出猿叫,双目喷薄着愤怒的红莲之火,宛若数百名罗汉下凡。 “啊——” 尖叫声蔓延开来,几百柄薙刀追斩着城下町里的平民,后面的足轻和野武士紧跟而上,很快城下町的街道上残肢遍布。 弓兵点燃火矢,射向民居,铁炮队排列在两翼,狙杀着逃亡的百姓。无数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源胜卿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虹膜上映出血红的火光,他感觉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在倭人看来,根本不存在“杀戒”这种说法,他们认为人只要死了就能成佛,不管他生前是如何的作恶多端。所以无数的屠夫和战犯至今仍被他们当成英雄和神灵一般顶礼膜拜。 哭声和哀嚎声响了整整一夜才渐渐微弱了下来,凌晨时的城下町,已经成了一片瓦砾。 “为什么不占领京都呢?”回兵路上源胜卿很是奇怪地问。 而听到这儿的季桓之,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对此,源胜卿告诉他:“本愿寺僧兵去京都就是为了抢劫的,等抢完了不就应该回去吗?” 看来一向宗不宜久留,如果跟着一向宗混下去,迟早也会被迫成为一个暴虐的屠夫。但从下间赖廉的态度来看,他们已经相当于被一向宗控制住了,如果不想出一个别的办法来,就只能被绑着一路走到黑了。 回到本愿寺,源胜卿立即叫上同伴,准备开会。 “主公,主公!”仲代敏郎推门进了屋。 “小点声!”前田庆次瞪了他一眼。 “没必要,完全噤声反而惹人生疑。”果心居士打手势让仲代敏郎拉上门。接着故意讲着荤段子和仲代敏郎哈哈大笑。 源胜卿正摊着地图和山中幸盛讨论着。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离开摄津国之后该往哪里去。首先近畿一带是不可能的了,近畿大局已经基本由织田和浅井家控制;近江南面的伊贺属于灰色地带,水很深;伊贺西南部便是筒井家,也是居于内陆四战之地,不适合栖身,至于近畿其他地方,基本都是一向宗的地盘,避之不及。 山中幸盛一心想要兴复尼子家,但是他知道西国有着号称“粘锅第一智将”的沉睡小五郎毛利元就,以及以谋杀而威名赫赫的宇喜多直家,就他们这五个人去西国,要是敢动点歪心思,那还不够粘锅底的呢。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找一个既能够安稳立足,又不会被四面围攻,还能有丰富资源可以供我们发展的地方。”源胜卿说道。 山中幸盛沉痛地点点头,因为他并没有发现这种地方。 源胜卿翻出一幅日本的地图,研究了半天。 萨摩、大隅、丰前、丰后……他摁着手指逐个看过去,从九州到四国,一直到本州岛东海道。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了一个地方—— 伊豆。 “就是这里。” 其他人听得源胜卿选定了目标,一起围了上来。 “什、什么,伊豆!你疯了?”山中幸盛觉得源胜卿一定是犯了什么病了。 伊豆处于骏河的东面,是一块形状类似半岛的领国,目前属于北条家。关于伊豆,最有名的应该是《伊豆的舞女》这篇著名的短篇小说,而在当时,伊豆最有名的则是坚城。 北条家自北条早云统一伊豆和相模开始就喜欢搞建筑,修的城墙是又厚又硬,很难攻克。其中最有名的小田原城曾经武田军的埋骨地。而且搞建筑搞多了还培养出了一种特长,就是攻城守城都特别厉害,“河越夜战”就是北条军先攻了别人的城,接着又守着抢来的城池打退敌人打出名的。 正因为北条家拥有的这一特长,山中幸盛才认为源胜卿是疯了。 然而源胜卿并没有疯。 “我没疯。”他强调。“只要能占据这里,我们就能有根基,只有占据了这里,我们才能有出路。”他扫视众人:“难道你们害怕吗?” 几人沉默不语,甚至连果心居士也略有怯色。 仲代敏郎猛地一攥拳头:“呵呵,不过是一死罢了,难道若狭国的武士会怕死吗?” 源胜卿欣慰不已,接着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我曾经对着家传的三日月鹿角兜发誓,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也要复兴尼子家,看来上天对我的磨砺才刚刚开始啊!”山中幸盛满脸已是赴死般的微笑。 前田庆次拍拍胸口:“既然是我庆次认准的朋友,我就绝对不会辜负。算我一个!” 果心居士搓着手掌,一副无奈的表情:“我好几十岁人了,你让我上战场是不行的。不过出谋划策倒是能应付得来的。” 众人不禁大笑。 不过笑完他们又发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不怕死是不错,但光靠不怕死就这五个人跑到伊豆,人家扔半轮砖头就能给砸死了,更别说攻城了。没有兵可是个大问题。没兵,难不成扎个草人,拿草纸沾上清水念个口诀变出兵来吗?源胜卿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好似豁然开朗一般:“既然没兵,那我们就借兵吧。” “借兵?和谁借?”山中幸盛问。 源胜卿手指绕了一圈:“这里不全是兵吗?”几人顿时会意。 “但是,”山中幸盛仍旧存疑,“即便我们借了兵,可是伊豆离摄津有几百里,一路上有还幕府、筒井、伊贺忍者里、浅井、织田、武田、德川这么多势力,说不准路上我们就被消灭掉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一路上要经过那么多势力的地盘,你大张旗鼓地出门游行,经过别人的地界,别人不误会你就怪了。源胜卿又出神地看着地图。 “那就不从陆上走。” “不从陆上走?” “从海上走。”源胜卿指着地图说道。 从海上走,既不会遇到其他势力的大股军队,速度也比陆上两条腿更快。这看起来是个绝佳的办法。但是从海上走也有个问题:没船。 “没船那就借船。”源胜卿再次说道。 “借船,和谁借?”山中幸盛再次问道。 “哪家的船比较好?” 听得这么一问,山中幸盛不再言语了,他知道哪家的船最好,而且他还和那家有着刻骨的仇恨:毛利。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麻烦你了,居士。” 果心居士颔首,接着又问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打算借多少兵,我有个数。” “北条家的军力大概有多少?”源胜卿问。 山中幸盛摇摇头:“具体数目不清楚,但是从势力范围上来看,应该不下四万。” 源胜卿险些吐出一口老血。不过一个领国还有很多城池,分开来防守的话,一个城应该也就是以千记的。他擦擦嘴角,估摸了一下,说道:“我打算借一千,你就照着这个数目去借船吧。” “好。不过来回一趟可能要个把月,你们还得先安心等待。” 差不多商议完了,几个人简直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狂喜不以,他们还从没有干过这么大的一票。 恰巧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拉了开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什么啊这么开心啊?”下间赖廉进来问道。他绕了一圈,看到了桌上的地图。“还看地图?这么用功啊?”下间赖廉转了一圈又走回门口:“说吧,你们刚刚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忽然,果心居士哈哈一笑:“你瞧我们正说着,坊官大人您就进来了。” 下间赖廉一皱眉:“什么意思?” 第二一八章 借机脱身 却说源胜卿讲到当年自己和一票奇葩同伙讨论借兵攻打伊豆的事情,说当时下间赖廉忽然闯入,令认真聆听的季桓之都为之一惊。 源胜卿笑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是过去的事情。而且,赖廉闯进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果心居士把下间赖廉拉过来坐下,笑着说道:“我们刚刚正在商讨如何才能尽快地把佛祖大旗插满整个天下。这不,我们有了点眉目,正想寻求坊官大人的认可,坊官大人您就来了。” “哦?”下间赖廉有些怀疑。 “坊官大人请看。”果心居士指着地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现在我们一向宗的势力已经几乎遍布半个本州,但是这离我们建立理想佛国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果心居士虽然也是佛门中人,但并不信奉一向宗,佛教中宗派林立,不同派系之间关系并不和谐。 “如今我们虽然领地很大,但是地处中央,两面邻敌,而且还要有许多地方孤悬一隅,一旦哪次战役不利,很有可能会被周边大名进攻蚕食。” 下间赖廉看看他,问:“那你对此有何高见?” 果心居士呵呵一笑,道:“依我之见,既然领地分散,那就不如四面开花。” “四面开花?什么意思?” “就是化整为零,四面奇袭。” 下间赖廉会心一笑,说道:“你当我是傻瓜吗?” “分兵出击,那只会被人各个击破,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下间赖廉厉声质问。 果心居士连忙抚慰:“别动气啊,不试试怎么能知道成不成呢?” 下间赖廉琢磨了一下,现在一向宗确实有些四面树敌的意思,如果继续和周边大名这么拉锯战下去,消耗实在是很大。现在这班人想出了如此可笑的主意,倒不如试一试,看看效果如何。于是他冷笑一声说道:“哼,要试就你们先去试!” “这——可是就我们这几个人,能起多大作用啊?”果心居士表现得很害怕。 “嫌人少?那借你们一些兵马如何?” 仲代敏郎有些冲动地问道:“借多少?” 下间赖廉看一介随从居然敢随便插话,有些不满,瞪了他一眼,有对果心居士说道:“给你一百人如何?” 一百人?我本来是打算要一千的!源胜卿心里不免痛骂是仲代敏郎的唐突。 “这,太少了点吧?”果心居士面露难色。 下间赖廉大手一挥:“那就再给你们三十支铁炮。” 合着你本来打算是就给一百个“人”而已啊? 看到这些人充满感激的眼神,下间赖廉满意地问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源胜卿开口道:“是这样的,我们打算从海上出发,这样才能出其不意。” 下间赖廉一听就明白了:“需要船是吗?” “是的,我们打算向毛利家借用——” 下间赖廉打断他:“借什么借啊,用本愿寺的不就行了?” 几天后,源胜卿等人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四条小早(小早是小型的关船,也就是说是小型的快船,所以略称“小早”。小早的桨比关船的少,一般有十四到三十只桨,在舰队中的作用相当于现代的驱逐舰。小早的防御力比较弱,以接近战为主,有相当好的机动力)。这和他们原本预想的“艨艟斗舰三百里”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小早船上的几个倭寇还笑着和他们招招手。一百二十个倭寇是本愿寺给他们配备好的,按道理讲人家还多给了二十个兵。另外为防止他们划船划得累死,本愿寺还很贴心地给每条船都配好了一张帆。 看到倭寇,源胜卿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他小时候在福州长大,没少因为倭寇受过罪,当年渡海的时候还被倭寇袭击过,现在居然要让自己领着一帮倭寇去打砸抢烧,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但事实上,倭寇是当时性价比最高的兵种之一。倭寇众具有10点的士气,12点的近战攻击,7点的近战防御,12点的冲锋加成以及3点的甲胄,数据和正规佩刀武士差不多,价格还便宜,招募也更方便,喊一嗓子,落魄的浪人有的是(以上取自幕府将军2全面战争百科)。 “难道我们就要这样去伊豆?” “准备些食物吧,”前田庆次拍拍山中幸盛的肩膀说,“省的吃鱼吃腻了。” 其实也没什么食物可准备的,小早船那点吨位,满满坐了三十个人,再放上几袋大米就差不多。船开始航行的时候,源胜卿才想起一件事:自己的盔甲。 算了,等我能够再次回到京都之时再去取那件盔甲吧! 四艘以倭寇为主要人员的小早离开了港口,驶向漫漫大海。 源胜卿坐在狭小的船舱中,下间赖廉的嘱托还在耳畔回响:“要把净土真宗的旗帜插满天下啊!” 我当然要把旗帜插满天下,但不是净土真宗的旗帜。 源胜卿安排了一下,自己和仲代敏郎坐镇旗舰,果心居士、山中幸盛、前田庆次一人指挥一艘,另外出于安全的考虑,源胜卿让倭寇船员都换成了商人装扮,省的途径哪个大名海域的时候被“当成”倭寇干掉。 不知不觉,船队已经航行了快十天了,倭寇船员们也没问这是要去哪里,只管跟着旗舰走,反正去哪里抢不是抢? 中午大家又吃了一顿活鱼,疲惫地讲着笑话继续顺着海岸线旅行。 正在这时,船首的船员发现了前方有几条商船,连忙大叫告诉其他人,整个船队都兴奋了起来,脸上都充满着抢劫的热情。 “不,不行!不准抢劫商队!”源胜卿站出来阻止道。 “为什么?我们都出海快十天了,除了鱼和水,什么都没见到!”倭寇船员有些不满。 “总之不能抢劫商船!这是强盗的行径!”源胜卿大声说着。 “强盗的行径?为了自己的生存没有什么行为是不允许的!” “我们不过是奉命陪你出海的,恐怕你还没资格命令我们!” 倭寇们纷纷叫骂着,有些甚至拔刀威胁,看起来形势似乎要失控了。源胜卿开始逐渐把手向刀柄上移动。流血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更加失控。 第二一九章 佛郎机人 很多人以为倭寇就是劫掠中朝的贼寇。其实实际上倭寇抢劫是不分本国人还是外国人的,出了自己的基地所在地,别的地方一概都抢。不少沿海的大名还会偷偷雇佣倭寇去抢劫其他大名,背地里下黑手。而且倭寇也分派系,海上不同派系的倭寇遇见的话,实力相差较多的时候经常会上演黑吃黑,因为同行是冤家啊。 在大明,倭寇中最有名的应该就是老船主汪直了。而在倭寇的发源地,还有一个传奇的倭寇比汪直更有名,据说这个倭寇头子拥有着五十多艘船,大型安宅船、中型井楼船、小型小早船齐全,但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还是他的旗舰。据说他的旗舰是一艘纺锤形的奇怪巨大帆船,这艘船无比高大,船上还竖有着四根高耸的船桅,上面巨帆如云。而且这条船上还有着二十多门弗朗机大炮,能把其他船只轰成碎渣。因为这条船通体全黑,被人称为“黑船”。 所有的船队都不希望遇到黑船,哪怕是其他本地倭寇。 然而不幸就要降临到这支远征军的身上了。 “什么不幸?”听到此处,季桓之心头一紧,忙问师父。 源胜卿微微一笑,道:“你一定见过。” “我见过?见过什么?”季桓之很是茫然,但听着接下来的故事,就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黑船、黑船!” “什么黑船?” 源胜卿朝前方眺望过去,发现了远处的一艘大船。 “是伊雨三万六千卫!”船员惊恐地说道。 伊雨三万六千卫就是这个传奇倭寇的名字。 “三万六千卫?他妈得多能生!” 在船员们简短的介绍之后,源胜卿顿时觉得自己的运气太好了,出海才不到半个月,就遇上了两拨倭寇,而且这次还是号称“东海道死神”的伊雨三万六千卫。 此时刮的是西南风,源胜卿的船队正好是顺风,又挂着帆,航速很快。他连忙下令调整帆向,向西北方航行,试着尽量靠到海边浅水区。 或许是风向的原因,黑船看起来速度不快,它好像发现了源胜卿的船队,逐渐靠近了过了。而且黑船周围目前没有发现其他船只护航,像是在独自行动。 黑船见四艘小早船向西北躲避,开始调整船身,把右舷对准了小早船。 源胜卿回头瞥了一眼黑船,隐约看见船舷上一排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轰——” 十几声炮响,无数的水花在小早船的周围溅起,船只差点被冲击波打翻。 源胜卿已经听到了其他船上的惨叫。 待水花落尽,源胜卿看见水面上浮着一堆木板,前田庆次正抱着松风马一块游泳(居然不忘把马带着)。海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断肢和尸体。源胜卿抑制住呕吐的冲动,让船员援救生还的船员。 这一轮炮直接打碎了一条船,再挨上三轮可就全灭了。 幸好当时的大炮装填很慢,他们还是有机会逃跑的。 船员们又拿出吃奶的力气玩命摇着桨,和黑船拉开距离。 黑船见小早船队驶出了射程,便又调整船首方向,追赶了过来。 “大船到底不灵活,你看我们都跑这么远了,它船头才刚转过来。”一名船员看逃出了黑船的射程,欣慰地说道。 话音刚落,这名倭寇的脑袋就不知道飞到了哪去,献血喷涌而出,甲板上赫然嵌着一颗铁弹。 “快、快跑啊!” 原来黑船船首还有四门炮。 随着船只朝向的改变,黑船也挂起了帆,速度陡然就提升了上来,纺锤形的船身划破碧蓝的海面,泛着白色的浪花疾驰而来。小早船上的船员划了好久的桨,早已累的半死。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过,怎么办? “投降!” 相当干脆。 尽管不甘心,但那时节只有投降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不知道倭寇杀不杀俘虏,反正不投降肯定是会被杀的。三艘小早船纷纷摇起了白旗。 黑船停止了炮击,很快开到了舰队旁边。 源胜卿这时看清楚了黑船的样子。黑船的外形确实是很像一个纺锤,整个船身约有十六丈长,五层楼高,船舷上密布着炮眼,给人无比的震慑。小早船和黑船一比较,简直就和黑船上挂着的舢板差不多了。 等到黑船上的人抛下绳索受俘的时候,更让源胜卿吃惊的事发生了。 他看见了黑船水手的脸,是张毛茸茸、奇形怪状的脸,看起来很像是传说中的赤发鬼。 难不成我遇上海怪了?源胜卿心想。 他们被押到了甲板上,按理说应该收缴武器了,可黑船上的人并没有这么做。从船尾掌舵的位置走下来一个人,也是赤发鬼的面孔,却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当世具足,腰上还有一长一短两把刀。 这个赤发鬼一张嘴,却是一口流利的日语:“我们是自由的兄弟,每个人来到渡鸦号上都可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源胜卿隐约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伊雨三万六千卫了,便问:“什么机会?” 赤发鬼呵呵一笑,张开双臂充满诗意地道:“要么是作为我的船员在浪花上翱翔,要么是作为撒旦的信徒在海底畅游。” 话说的很明白,要么跟着他一起混,要么就去死。 片刻之后,赤发鬼高声叫道:“OS rapazes,Viva!”(小伙子们,欢呼吧!) 船员们发出一阵欢呼。 伊雨三万六千卫出生在骏河的一名下级武士家里,他从小就发现了自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地方。他的母亲是个倭人,可他的父亲却是别人口中的南蛮人。他的父亲尽管有着武士的身份,却经常和他说起一个远在万里的神秘国家,父亲告诉他那个国家才是他的真正故乡。父亲还说,在那个国家,人人都是像他一样的赤发碧眼,说着另外一种语言,还把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之后,父亲开始教他一种奇怪的语言,还在纸上画出了许多形状奇特的大船。自那以后,三万六千卫童年的梦里就经常出现着这样的情景,一艘高大的帆船从遥远的海平面缓缓驶来,上面满载着和自己长相一样的船员,亲切地对着他微笑。 他日夜的企盼终于得到了上帝的回应,终于,在他二十岁的那一年,真的有一艘巨大的黑色帆船从海面上出现,来到了骏河,它就是渡鸦号盖伦帆船(此盖伦非彼盖伦)。船上的船员们也真的是和他父亲、他自己一样的赤发碧眼。 朝夕盼望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然而伊雨三万六千卫的父亲却由于惊喜过度死去了。 由于渡鸦号的船员不会日语,伊雨三万六千卫主动担任了翻译,成了他们在骏河的“领航员”,深得船员们的信任。 后来今川义元以每人一百石的价格雇佣了渡鸦号,让他们负责维护沿海的治安。伊雨三万六千卫踏上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甲板,和船员们一起驰骋碧波。 但好景不长,两年之后,今川义元在桶狭间被斩杀,继任的今川氏真不愿意再支付渡鸦号的工资,甚至还听信谗言,剥夺了伊雨家的封地。屋漏偏逢连夜雨,渡鸦号的船长因为常年的航行,长期吃不上新鲜蔬菜得了坏血病死了,眼看一群人就没活路了,伊雨三万六千卫一咬牙、一跺脚,当了海贼。 很快,渡鸦号凭借着强大的火力和远超倭人船只的性能,成为了骏河海域无人敢惹的海上怪兽,伊雨三万六千卫也被船员们推举为新的船长。他带着渡鸦号横行数年,收编了许多同行,终于成了拥有着五十多艘船的大船主。 晚上,源胜卿被叫进了船长室。他一进船长室,就看到了一张桌子,桌面上的一侧还放着个球形的物体,桌面正中央是许多图纸和工具。 伊雨三万六千卫脱了具足,穿着一身白色碎花衬衫,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你叫我?” 伊雨微微点头,说道:“我叫你来是因为我很奇怪,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高的倭人,而且我还能看出,你和倭人有些不太一样。” 在一般欧洲人看来,明国人和倭人除了身高,没什么两样。但伊雨三万六千卫是在倭国长大的欧洲人,和倭人朝夕相处,自然能看出细微的区别来。 源胜卿不知道内情,他觉得眼前的这个赤发鬼的眼神真毒,居然瞄一眼就能看出差别来。于是他说道:“我确实不是倭人,我是明国人。” “明国人?”伊雨三万六千卫猛地坐直了,摸着桌上的球形物体看了会儿,找到了大明的位置。 “嚯,很大嘛,比日本大多了。”伊雨说道。 源胜卿在倭国从没有听当地人说过“日本”一词,之前只是在父亲那儿第一次了解了这个词,眼前这个赤发鬼居然会说“日本”。他不禁好奇了起来,想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未等他发问,伊雨先问道:“你一个明国人,为什么会到日本来?” “我——”源胜卿有些犹豫,不知道能不能说出自己的目的。 伊雨随口说道:“想必是和我父亲当年差不多吧。” “什么,你父亲?” 伊雨呵呵一笑:“说也无妨。我父亲当年想帮助祖国葡萄牙开辟殖民地才来到了日本,但很可惜最后也没有成功,仅仅是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武士。” 虽然源胜卿听不懂什么“葡萄牙”、“殖民地”,但他大体上还是明白了些,这个赤发鬼的老爹差不多也是想在倭国搞点大事业,但折腾了多年,最后还是没成功。要是成功了,他儿子干嘛还要当倭寇。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源胜卿只好退出了船长室。 必须想办法脱身到伊豆。 源胜卿进了船员休息室和果心居士商量。幸好船上基本都是南蛮人,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 果心居士却显得不着急,说道:“与其脱身到伊豆,不如让他们把我们送到伊豆。” 第二二〇章 奇袭伊豆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条件,我倒可以考虑考虑你们的建议。” “什么条件?” “金山留给你三成,而且城是我的。”伊雨三万六千卫不愧是道上混的,不光胃口大,还时刻注意着掌握话语的主动权。 “就这样,我们诓了东海道势力最大的倭寇帮助我们攻城。” 季桓之感到不可思议:“那样的条件师父竟然愿意接受。” 源胜卿道:“虽说这一口下去,伊豆一大半的利益被他吞下。但为师权衡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所谓有舍才有得。没办法,如果不答应,连伊豆的城墙都摸不着,更别提那一小半利益了。” 几天之后,源胜卿站在船头,忽然看见前方有一大群战船,绵延数里,感觉来势汹汹。同时他身后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伊雨三万六千卫走上前来,接过领航员的铜质单筒望远镜,拉开来朝前面观察了一会儿,又收起望远镜扔回给了领航员。 “这是我的军队。”伊雨三万六千卫很平淡地说道。 待到前面战船接近,源胜卿看见了这些船只的每张船帆上都绘着和黑船船帆一样的红色十字图案。 “A dire??o Norte。”伊雨三万六千卫一声令下,旗官摆动手中的两面旗帜。紧接着,对面战船群传来许多有节奏的鼓点声,开始一齐调整船头。 伊雨又接连下了几个口令,对面战船开始调整队形,黑船驶过去,很快五十多艘船摆成了以黑船在中央,井楼船在两侧,安宅船和小早船夹杂围在周围的阵型。 源胜卿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伊雨三万六千卫这些天一直在派人集结自己的人马。 就这样,东海道最大规模的海贼舰队劈波斩浪,浩浩荡荡地向着伊豆进发。 夏は来つ、音に鸣く蝉の、空衣己己の、身の上に着よ。 这一段,正是北条氏康的辞世诗。 这一夜,北条氏康本人正在天守阁内,看月光洒在了廊檐上,心中无比的平静。 然而,不知哪里传来了鼓声,打破了这种平静。 城上的士兵看见了城下有个穿着厚厚衣服的高个子男子,正在扭着屁股又唱又跳。前田庆次脸上涂着粉,正拿着扇子卖力地表演。果心居士坐在后面拍着鼓,仲代敏郎拿着根尺八在吹。 “快来,快来,你们看!”城上的士兵不少被吸引了过来。 庆次跳完一曲,又换了个风格,操着让人听了想吃两粒胖大海的腔调开始唱道:“夏(秋)来田野上,且宿陋茅庵。夜半湿衣袖,滴滴冷露沾。” “还唱和歌哎。” 原先不敢擅离职守的下级武士也有不少忍不住诱惑跑了过来看表演。 前田庆次趁热打铁,继续唱着:“我到田子浦,远瞻富士山。纷纷扬大雪,纨素罩峰巅。”这一首十分应景,因为伊豆有名的景点就有富士山。 “人间五——两百年,如梦亦如幻。有生胜有死,壮士复何憾!” “唱错了。”仲代敏郎小声提醒。 “别管,我就爱这么唱。” 城上的守卫被吸引过来大半,都来看这个倾奇者释放内心一般的表演,乐不可支。 与此同时,另一侧却有几十根绳索扔上了墙头。 “没有云梯吗?”源胜卿拽了拽绳子,问山中幸盛。 “什么叫云梯?” 伊雨三万六千卫拿着望远镜看着源胜卿带着倭寇爬墙,自己却按兵不动。他的说法是先让源胜卿攻下下田城,如果成功的话自己接管下田,再帮源胜卿攻克韭山城。这摆明了有点拿别人当炮灰的意思。 但源胜卿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急于有一块根基,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好消息是下田城周围除了东面和南面靠海,另外两面都靠山,韭山城尽管离得很近,但有什么事情想要通知的话跑过来还是很麻烦的。所以趁着夜色偷偷摸哨还是有一定成功的几率的,更何况城门前面还有战国第一行为艺术家在那儿表演。 源胜卿和山中幸盛带着八十来个倭寇沿着绳索慢慢爬了上去。就快要翻上墙头的时候,山中幸盛发现上面还是有一些守军没有开小差的。 山中幸盛赶紧打手势,做出“嘘”的动作。他慢慢拔出肋差(新换的一把),猛地朝上一跃,将刀尖刺进了一名守军的喉咙。 倭寇也有一些人原来是武士,也拔出腰里的肋差照着山中幸盛的办法刺死了十几名守军。 “有敌人,有敌人!” 在他们全部上到第一层天守的时候还是被守军发现了,很快就有两百多名北条军赶了过来,其中有一半还是穿着奇形怪状盔甲的武士大爷,准备围剿他们。 “不要慌,现在敌人和我们数量差不多,而且大多是足轻,迅速消灭他们!”源胜卿和倭人待得久了,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本想靠这句话来激励下军心,不过接下来他就发现自己说的这番话毫无必要。 这帮倭寇看见北条军过来,没等源胜卿说完话,一个个就跟看见了仇人一样,挥着刀就冲过去开始砍杀。倭寇里有不少浪人,看到好吃好喝有封地有女人的小康武士,自然是满肚子羡慕嫉妒恨,绝对的欲杀之而后快。 城楼上枪阵排不开,发挥不了太大作用,冲在最前面的北条足轻们很快落败,有些想后退的足轻当场就被身后的武士斩杀。 足轻被杀散后,胸前盔甲上绘着三个三角形家纹的武士冲了过来。 源胜卿看看对面的盔甲,再看看自己这边倭寇的盔甲(其实基本没盔甲),果断发令道:“散开!” 有了之前战斗的经历,倭寇们都很信任源胜卿,听到他的命令立即散开。北条的武士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就看见二十多支铁炮对准了他们。 噼啪一轮铁炮,北条武士就倒下了一排。 “冲!” 趁着剩下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倭寇们赶紧一轮冲锋,一口气剁了好几十个武士。 北条佩刀武士队落败了,不过铁炮声也引起了其他守军的警觉。 “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城门那边已经快被笑声给淹没了,直到落败跑过来的武士破口大骂,他们才完全反应过来:城楼被人攻击了。 “快快!” 看到城楼上的人散了去防御了,前田庆次累的直直躺在了地上,仲代敏郎也丢了尺八,满脸青紫地喘着粗气。 “你还、还真是、深入灵魂的舞者啊。” “你也是灵魂吹手啊。” 仲代敏郎和前田庆次互相吹捧起来。 “混蛋,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赶紧去找伊雨!”果心居士大骂,他心里十分清楚,下田城防御再怎么薄弱也得有六七百号人,真要指望一队倭寇就给攻下了,那五峰船主早就成了汪氏幕府将军了。 源胜卿和山中幸盛带着几十个倭寇抱成一团,在城楼上运动作战,依靠刀和铁炮混编的优势,逐队打击守军。由于下田城不大,守军不方便展开,只能一队队过去交战,源胜卿这才得以撑了这么久。 伊雨三万六千卫其实也没闲着,他也知道源胜卿那么点人是打不过那么多守军的,所以他正驱赶着自己的倭寇手下推着一样东西。 等到十门弗朗机大炮排到了城下的时候,源胜卿他们已经损员过半,剩下的人也累得快不行了。 源胜卿仰天长叹:红毛怪你他妈坑我! “轰隆——” 十声炮响,天守阁里的灯瞬间被打灭了,砖块、木片横飞。 北条军看到这一幕,惊恐万状,足轻们四散而逃,武士们嚎啕大哭,直奔天守阁。 下田城不大,总共只有两层天守,第一层就是他们交战的地方,第二层就是北条氏康住的地方。 “主公、主公!” 武士们冲了进去,一撮人挤在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这时候要是来一发炮弹,简直爽翻天。 炮弹说来就来,几发铁弹呼啸着砸进了人堆,许多颗脑袋和断肢横飞,天守阁瞬间就像是被朱漆喷过了一样,一片通红。 而没有命中的炮弹则是直接打坏了第一层天守上的箭楼。 “快!杀光他们!”山中幸盛看到眼前的情景,浑身充满了杀戮的欲望。 源胜卿此时已经管不动手下的倭寇们了,这些倭寇把铁炮丢在一边,冲到北条武士的背后就是一通劈砍。 许多逃出去的守军刚刚跑出城门不远,就看见眼前闪烁着光芒,铁炮声震耳欲聋。 不知过了多久,源胜卿揉了揉着发麻的脑袋,把一滴血没沾的鬼丸国纲收进鞘里,走进了弥漫着血腥味和沙土味的天守阁。 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老人躺在地上,袍子的下半部分已经被血染红,他的一条断腿已不知所踪。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北条氏康努力地说着话问道。 源胜卿看到他满脸的血和通红的眼球,心中泛起了一阵恐惧。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侵略这里?” 源胜卿顿时很厌恶自己的这番行径,跑到别人的地盘,屠杀别人的士兵,侵占别人的土地,他的心中充满了负罪感。 山中幸盛忽然大吼:“你们不也是侵略别人才得到这里的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得到这片土地?” 北条氏康发出吓人的笑声,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惊骇。 “哈——”笑声戛然而止,北条氏康七窍尽张,已经断了气。 山中幸盛走过去,拿起地上的扇子,看到扇子上的小字,有些失神。 “他就是相模雄狮啊。” 狂风骤雨即将袭来。 第二二一章 星夜速攻 “师父您竟然靠一帮海贼攻下了倭人的城池?”季桓之听着觉得不可思议。 “倭寇在大明攻掠得还少了吗?”源胜卿的回应堵得他无话可说。 嘉靖三十四年,江南倭寇事件中,七十人如入无人之境,横行了二千余里。最要命的是在你南京城下,耀武扬威的搞了一个七十人的“阅兵式”,而南京城中竟然没有任何办法。要知道,南京可是明朝的陪都,堂堂的陪都,竟然被七十人围城。 这里面关键字是: 第一,倭寇的人数七十多人。 第二,转战了二千余里。 第三,兵围陪都南京,竟然能扬长而去。要知道南京城中可有一支“编制为十万的部队”,就算吃空饷吃的再厉害,就剩一万人,也不至于面对七十人,束手无策吧? 最后,就算这些人都是吃空饷吃掉了,这不是更丢人吗?大明去掉这些空饷的泡沫,竟然连七十人的倭寇都应付不了,这个泡沫也太大了。这不是说明了大明的腐败,已经到了另人发指的地步了? 一个国家的军队战斗力,是依附于他的国家之上。没有战无不胜的军队,只有强盛的国家,打造出的强军。如果国家烂到根了,那军队也离死不远了。 源胜卿道:“而伊雨三万六千卫的手下,可都是东海道最精锐的倭寇,论战力,与一般大名家的常备军都没有太大差别。” 季桓之这才明白:“但即便有精锐的倭寇,也无法应付一名诸侯家的数万兵马吧?” “你继续听啊……” 伊雨三万六千卫踏着一双圆头皮靴咯噔咯噔地踩了进来,在狼藉的屋内扫了一眼,叫手下寻找炮弹回收。这些弗朗机炮弹一部分是渡鸦号船上原本就有的,一部分是当年今川义元向南蛮人采购铁炮的时候一起顺带的,数量不算少也不算多,但总之是打一发少一发,能回收的都尽量回收。 “大炮在陆地上就是比在海上打的准啊。”伊雨三万六千卫欣赏着轰击之后的瓦砾满意地说道。他口中的大炮往往被倭人说成是大筒,而比舰载炮更大的大筒被叫做“国崩”,据此可以推断,奥斯曼帝国的乌尔班大炮会被倭人叫成是“乌尔班世界崩”。 伊雨看到北条氏康的尸体,问道:“这就是敌军总大将?” “北条氏康。”源胜卿说。 伊雨听到这个名字,身体好像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北条氏康以杰出的军事及政治才能闻名于岛国;世称“左京大夫”、”相模守“。氏康是后北条氏第三代当主,领导北条家与关东管领上杉氏、甲斐武田氏等势力争斗,巩固了该家在关东地方的霸业,被人称为“相模雄狮”。 而现在,关东三杰“龙”、“虎”、“狮”就这么少了一个。其实北条氏康原本应该是因为白血病死的,但因为源胜卿杀到了这里,氏康的死期不得不提前了。 “北条氏康啊。”伊雨三万六千卫的手在微微发颤,接着他下令:“所有人立即行动,前往韭山城。” 山中幸盛觉得他们刚刚长途跋涉过来,攻克了下田,现在又立即出发去韭山,是否太仓促了点。 伊雨三万六千卫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转身出门指挥自己的人马了。 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吗?源胜卿暗暗想道。 伊雨三万六千卫留下一百葡萄牙人和两百倭寇驻守下田,带着剩下的两千人连夜赶往韭山。被卸下的十门炮则是用下田城内缴获的几十匹马用板车拉走。 果心居士劝源胜卿也带着残存的三十人跟着出发。尽管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但果心居士觉得伊雨这个人不简单,以防他攻下韭山之后翻脸不认账,就极力劝说源胜卿带人待在伊雨身旁,万一出了意外,可以立即对他进行控制。 互相提防算计,这就是战国的盟友。 两千多人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次日凌晨赶到了韭山城下。到了城下,山中幸盛才明白为什么伊雨非要连夜赶到这里。 如他所见,韭山城处在山里,攻城部队不易展开,易守难攻。而与之相对的下田城,则是东面和南面都是开阔地,进攻难度比之大大降低。 而他们攻克了下田,击杀了北条氏康,一旦消息被相模方面获悉,势必会引来疯狂的复仇。凭着只有两层天守的下田城绝对是抵挡不了北条大军的。所以只有再迅速拿下韭山,据城坚守。 马拉着平板车上了山,倭寇们把十门弗朗机排好。 他们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惫欲死,自然是不能去爬城墙的,所以伊雨果断决定,用炮轰。 伊雨让手下原地休息,把弗朗机炮放在中央,这次他没有攻击天守阁,因为他还打算进去之后要用。他这次下令让炮口对准韭山城的守军,为的是打击敌人士气,而不是彻底摧毁城防。 韭山城内的守军显然还不知道下田城已经被一帮倭寇给占领了,他们看到山下忽然出现了一帮跑得灰头土脸的持械人员,还以为是农民生活不满,一揆爆发,正打算派人出去交涉。直到几声巨响,城墙发生了震动,砖块横飞,他们才意识到对方绝对不是普通的一揆。 整整五轮炮击,北条军已经死伤了过百人。尽管北条也擅长使用火器,但他们到底不像九州人与南蛮接触那么多,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黑黑的长长的武器。遭到几次炮击之后,有人甚至看到城下的弗朗机就害怕地大叫起来。 打完炮之后,伊雨三万六千万派人到城下对着守军叫喊:“速速投降,不然你们都要被打死!” 北条军惊恐万状,看着城楼上的尸体和伤兵,马上作出了回答:一箭射死了那名使者。 “嘎啦六!”(Caralho,葡萄牙语,可意译为“他妈的”) 但是嘎啦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带的炮弹不多,总有打光的时候,伊雨三万六千卫看炮击使守军屈服的计划没有成功,只能咬咬牙,下令让手下的倭寇攻城。 兵法上说“十则围之”,韭山城内守军接近八百,又是居高临下,伊雨的两千倭寇疲劳作战,感觉胜算极低。不过他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自己原本是武士,却被迫当了好几年海贼,早已有些忍受不了这种危险的生活了。源胜卿的出现仅仅是激发出了他对土地的渴望,那是一种欧洲人基因里一直带有的侵略欲,他不光要当海贼王,还要成为尊贵的大名。反正打不下来还可以退回海上去,大不了搏一把。 伊雨三万六千卫分出一千人进攻,佩刀倭寇在弓手的掩护下前进,仍旧伤亡不少。由于之前遭受了弗朗机的炮击,防御已经被严重削弱,半个时辰之后,第一层天守就被顺利拿下了。伊雨三万六千卫继续派出剩下的人进攻。 北条守军退到第二层,忽然掏出了铁炮。 伊雨没有想到,先头部队居然遭到一轮铁炮打击就崩溃了,纷纷要往城外逃。可后面跟上的倭寇又把路给堵了,一堆人就挤在天守上混乱不堪。 陆战和海战到底是两码事,伊雨有些抓瞎了。这足以说明之前下田之战能够打赢,纯粹是因为北条家认为下田处于后方,防守不需要太多兵力,没有考虑到海上的攻击罢了。 源胜卿比伊雨三万六千卫还着急,因为要是这一战没打赢,伊雨还能退到海上,可自己这帮人就指望拿下伊豆当根据地的,他们是真的输不起。 “你们,跟我来!” 第二二二章 韭山之战 源胜卿通过观察,发现伊雨三万六千卫的人马都围在西、南两面,东面和北面完全就没有照顾到。围城围城,有两面根本就没人围是几个意思?但这样也好,至少守军都集中在了被攻击的位置。 于是他叫上自己的三十多个人,悄悄地绕到北面,试探了一下发现确实没人注意之后,就扔上绳索准备爬墙。 韭山城毕竟是山城,不像下田那么容易攀爬,爬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两个人失足跌了下去,一个摔昏了,一个摔断了腿发出惨叫。 这时候,山中幸盛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看见有人跌了下去,马上顺着绳索又降到了城墙根,拔出三日月宗近就刺穿了那个正大声哀嚎的倭寇的心脏。他的意思是如果城上的守军听到叫喊声,肯定会注意到这里,所以只能杀死这个人。 正在爬墙的倭寇回头看见这一幕,只知道跌下去会被人杀掉,只有小心翼翼地攀爬。 他们又往上爬了一会儿,与此同时上面有个人在往下降。当双方行进到同一高度互相注意到的时候,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个缒城而下的人立即大叫。 源胜卿见状,连忙拔出鬼丸国纲一刀刺去,直透喉咙,这算是他用刀杀的第一人了。 “他应该是准备去相模报信的。有可能之前已经有一批信使出发了,我们要抓紧时间。”源胜卿说道。 正说着,忽然又有个人掉了下去,但这个人是抓着绳子掉下去的。 源胜卿眼睛余光看见城楼上有个人影,他马上反应过来:有人在割绳子。 看来已经暴露了,于是源胜卿吩咐手下,拔出肋差,插在砖缝里加固,一步一步上去。手下们按照吩咐照做。可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尴尬地问题:自己没有肋差。 如果按照倭人武士道来讲的话,有两把刀的才是武士,而只有一把刀的那叫流氓。 算了,流氓就流氓吧。 源胜卿瞥见自己正上方暂时没有人来割绳子,便奋起发力,一鼓气爬了上去。 刚到墙头,他就看见有人要割自己的绳索,便猛地翻身上去,一刀刺了过去—— “啊——” 一声尖叫,源胜卿却看见一个拿着直刃刀的姑娘。这姑娘留着及肩的短发,皮肤白净,明眸黛眉;身上是一身白净短袖衣,还穿着一套红色腹当。 这姑娘被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到了,但仍然迅速地躲开,退后两步站好了。 源胜卿也一惊,他没想到还会有女人穿着腹当来作战。 姑娘看清了来人的脸,忽然嫣然一笑,左手伸到背后,拿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朝地上一丢—— “砰——” 源胜卿感觉眼前一片浓烟,什么都看不见了。 姑娘丢出烟幕弹后,执刀准备刺向源胜卿。 这时其他人登上了城楼,姑娘见状收手,收刀入鞘背在身后,翻身攀上了二层天守。 登城的倭寇众想用铁炮射杀她,恢复过来的源胜卿伸手拦住了他们:“铁炮声会引来大量守军注意。” 你说铁炮声会引起守军的注意,那这姑娘上了二层天守直接告诉守军这里有人不也是一样的吗? 他们正想着如何再进入第二层天守的时候,南面阵地上传来一阵炮响,天守突然剧烈震动了几下。伊雨三万六千卫有些按捺不住,又撸了一轮炮。 墙上的那个姑娘被震了一下,并未脱手,但接下来几发炮弹命中导致的震动还是令她脚下一滑,直将将跌了下来。 源胜卿看见姑娘坠楼,本能地冲了过去。还好第二层天守墙不算太高,源胜卿趔趄了一下,算是把姑娘托住了。 那姑娘奇怪地看着源胜卿:“你干嘛要救我?”显然她觉得源胜卿作为敌人却在自己坠楼的时候托住了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先失礼了。”说着,源胜卿叫人缴了武器,把这姑娘手脚缚住。 “你干嘛——” 姑娘刚要挣扎,就被人从裙摆上扯下一块布塞到了口中,露出了底裤。 几人将姑娘手脚绑好,丢在了墙根,捡起绳索准备继续登第二层天守。 此时在最后补刀的山中幸盛都上来了,前田庆次还卡在墙头没爬上来。韭山城到底是北条家改进修筑过的,天守外墙上还有一圈木质的棚顶,供雨天戍守的士兵避雨,也算是个人性化设计了。 可前田庆次背着根一丈长的朱枪,被棚顶和木栏挡着,是横着进不了竖着也进不来。他好不容易才想通,把朱枪拿下来,以一种往前插的姿势送进棚顶和墙头的缝隙,这才爬了上来。 “你就在这儿看着她吧。”源胜卿见前田庆次拿着杆长枪不方便,就命他看守女子,而后带着人继续爬墙。 很快上了第二层天守,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守军真的是全部集中到了南面去了。源胜卿带着人摸到守军的身后,看见那里站了几百号人,正躲在墙后面通过垛口向伊雨的倭寇众射击,暂时还没有注意到他们。 “铁炮准备。”源胜卿刚准备下令射击,略微考虑了一下又制止了。 “为何不让我们射击啊?”仲代敏郎小声问道。 “等等。”源胜卿知道一旦开枪就会暴露自己,到时候可就不妙了。他趴在拐角处观察,他看到北条家的铁炮队放了一轮枪,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知道了。”源胜卿恍然大悟一样,等着北条军装填子弹。等到北条铁炮队拿着根铁棍在枪管里捅了几下,端起枪的时候,他下令:“瞄准。” 北条铁炮队射击的时候,源胜卿立即下令:“射击。” 两股铁炮声混在一块,北条军几乎没有察觉,就倒了十几个。 等到北条军装好弹再次射击的时候,源胜卿故技重施,继续利用噪音掩护,倭寇众又躲在后面打了轮黑枪。 第三轮的时候,恰巧伊雨的弗朗机炮轰击,源胜卿又让手下占了轮便宜。 等到他们打算开第四轮枪的时候,北条军提前发现了。当我们是傻子不成?守军立即分出一百名足轻和二十名武士杀向源胜卿。 仲代敏郎急中生智,拿起从那名女俘虏手里缴获来的圆弹丢了过去。 “砰”、“砰”两声闷响,北条军被迷住了眼。 倭寇们打算趁此机会冲过去肉搏,源胜卿却让他们先放一轮枪。 守军们被烟幕弹挡住了视线,又被铁炮打了一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几十个倭寇又冲过来砍了一番。一套组合拳打得他们犯了懵,人类的本能促使他们转头逃命。 这些分出来的守军被打了回去,冲进了人堆里,搅乱了守军的布置,搞的之前一直没断的铁炮也没放城。 “快逃啊!”北条军以为大量敌人已经打进了第二层天守,连忙进入第三层天守准备继续固守。原本都要逃命的伊雨倭寇众发现北条军居然自己退回去了,往外跑的腿又折了回来,顺利进入了二层天守,准备进攻最后一层。看来,不管是哪国,熊兵都是一个熊样。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韭山城就快要被攻克的时候,北条军终于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 要让你们知道,关东北条可绝非浪得虚名。 “什么秘密武器?”季桓之颇感兴趣。 “其实也不算什么很秘密的武器。” 话说日本战国时代有两大神教,其一一向宗,其二金刀焙烙玉。其中由于金刀焙烙玉造价很大,鲜有大名装备,而北条家财大气粗,他们的秘密武器,正是金刀焙烙玉。 由于焙烙玉射程不及弓箭和铁炮,所以在野战和攻城的时候无法发挥最大威力,但在守城的时候,面对城下仰攻的大批敌人,它就可以尽情发威。 其实,这种东西,就是两宋之交,由金国工匠发明的早期手榴弹加燃烧弹——震天雷。后来北条时宗时期,元军攻倭,传入岛国的。 再说韭山一战,倭寇众攻城,他们看见头顶上掉下来许多黑黑的陶罐,有见识的人立即惊叫:“焙烙玉!” 火势瞬间蔓延开来,许多人浑身燃着烈焰哀嚎着乱撞,有些就撞到墙边跌下了楼。 几轮燃烧弹轰击之后,倭寇众死伤惨重,活着的也是惊慌失措,一副又要崩溃的样子。 “别慌,剩下的敌人已经不多了,趁此机会攻击!”山中幸盛高声说道。 有一部分倭寇众被一嗓子喊了回来,顺着楼梯跑到了三层天守的城门前,玩命砍着木门。 此时天守内部安静的奇怪,之前的铁炮声全然消失不见,焙烙玉也没有被扔出来。其实原因很简单:弹药用完了。 不过没了铁炮和焙烙玉,人家还有弓箭。不多时,一阵箭雨刺向人群。但源胜卿发现被这轮箭射中的人大多只是受伤,少有伤亡。他觉得或许是守军的体力也有所减少。再看仍有一半的倭寇众还在作战,双方难分高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源胜卿又带着人绕道背面想去偷偷爬墙,但遗憾的是,天守阁和城墙的这一面是连成一体的,上面只有俩小窗户。 “从这里上去。”源胜卿说。 可他发现他的手下却不动弹,直接往地上一坐,无视他的号令。 “太累了,让我们歇会儿吧。”仲代敏郎有气无力地说道。 源胜卿一时有些为难。 “让我去吧。”山中幸盛上前一步说道。 “能行吗?”源胜卿看着脸色有些发黑,眼袋很重的山中幸盛,不太放心地问。 “没问题的。”山中幸盛捡起一根绳索,朝窗口丢去,没丢中,第二次才丢中了。“只要杀死了守军总大将,剩下的人应该就会马上投降的。”说完,山中幸盛就准备登城。 “等等,”源胜卿说道,“让我也来。” 二人爬到窗口滚进去之后,却听得一阵尖叫,定睛一看,屋子里面是一群女眷。 “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攻击这里?”一个看起来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厉声问道。 山中幸盛根本不理她,径直朝紧闭的大门走去。 这时忽然冲出一名女眷拦在了门口,旁边又有一个妇人握着短刀冲向山中幸盛。 山中幸盛擒住那妇人的胳膊,往地上一摔:“臭娘们儿!”拔出刀就要捅他。 “住手!”源胜卿止住他:“既然她没伤到你,就放过她吧。” “哼!”山中幸盛冲那妇人瞪了一眼,朝门口走去。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我不会让你过去的!”门口的姑娘直视着山中幸盛,口中念念有词。 “让开!”山中幸盛手中的三日月宗近直指姑娘两眼之间。 “喝呀——” 随着一声男人的咆哮,阴影中冲出来一个穿着常服的中年武士,手握太刀砍向山中幸盛。 眼看山中幸盛躲闪不及,源胜卿迅速疾步上前,一记拔刀斩,两根带血的小臂握着太刀就飞了出去,那中年武士发出恐怖的喊叫声。 “混蛋!”山中幸盛挥起刀斩下了这人的头颅,圆圆的脑袋就带着鲜红的血迹在木板地上滚出了一条红色弧线,滚到了女眷们的腿边。 此时门忽然被拉开了,一名穿着淡蓝色当世具足,外套白色阵羽织的武将带着几十名武士走了进来。他们正在守城的时候,听见天守阁内有尖叫声,觉得有些不对劲,就立即赶了过来。 “啊,安藤大人!你这个混蛋!”武将愤怒不已,推开此前守着门的姑娘,握着刀就冲向山中幸盛。 山中幸盛挡下这一击,将武将逼退几步,喝问道:“你是何人?” 那武将说道:“我乃北条白备大将笠原康胜,你又是何人?” “我便是出云山中鹿之介幸盛!” 二人说完各自名号,便格斗起来。 按理说笠原康胜的武力远不及山中幸盛,笠原康胜是打不过他的。但疲劳会降低人的战斗力,山中幸盛和笠原康胜过了几招,竟有些气喘吁吁。 按规矩,一骑讨的时候其他人是不得出手相助的,但眼看着山中幸盛有些招架不住,源胜卿也不想在一旁干着急。 “……” “谁在说话?”源胜卿问。 其他人以为源胜卿是想分散笠原康胜的注意力,但康胜和幸盛都专注于搏杀,根本没空管源胜卿说的话。 但源胜卿是真的听见了喃喃低语声。 “……” 是刀!源胜卿看见手中的鬼丸国纲正在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但这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沙……”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杀戮。” 是杀戮。源胜卿听清了。 传说鬼丸国纲刚刚铸成之时,不过也就是一把比较快的名刀罢了。镰仓幕府将军北条时政拥有这把刀的时候,不怎么用,经常涂油的刀身居然上锈了。可就在他在梦中斩下鬼首之后,刀身上的锈迹却减少了不少。后来镰仓幕府末期,新田义贞获得了这把刀,在与足利尊氏的战斗中越战越勇,杀人无数,好不容易才被打败。 足利尊氏缴获鬼丸国纲的时候,发现整个刀身崭亮如新,锋利无比,但同时还散发着一股戾气。后来有修为的阴阳师发现了此中奥秘:鬼丸国纲如果长期不见血,无论怎么保养都会生锈;但只要杀了活物,锈迹就会消失,而且每杀一人,刀的威力就会增加些许,杀的越多,威力越大,威力大到一定程度还会反噬主人。而如果杀过人之后弃置不用,威力又会慢慢减弱。 故而足利幕府平时将鬼丸国纲放置刀架,每月定期斩杀一名死刑犯人,既不犯过多杀戒,又能保养此刀。 而此时的源胜卿,并不知道这些秘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球已经渐渐变红,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第二二三章 出云大社 “鬼丸国纲,的确是不祥之刃。”源胜卿说道。 那把刀,杀戮过重,反噬其主。而源胜卿在得到此刀之后,就数度受其控制,大开杀戒,戕害屠戮了无数无辜妇孺。所以后来他封存此刀,不再使用。 “有这么邪门吗?”季桓之不太相信。 “世上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源胜卿讲到自己和一帮倭寇攻占了伊豆国,正好歌舞伎表演也结束了。他长出一口气,捶了捶因久坐而酸痛的大腿,起身道:“走,我们到后台看看去。” 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吃饭别看厨房,听戏别看后墙。陌生人去人家剧团的后台走动,似乎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没关系的。”源胜卿带着季桓之就闯进了歌舞伎团的后台。 后台里十几个演员正忙着卸妆,将厚厚的白色粉末剔下。 “你们怎么能到这里来呢,快出去!”果然,有一名女子要驱赶他们。 但那女子推不动两个高大的明国人,源胜卿又声如洪钟地叫了声:“阿国!” 他这一嗓子,叫来一个二十五六年纪的肤白貌美女子。 尽管卸了妆,但旁边季桓之还是通过女子的眼睛认出来,这女子正是此前演出时因为台下师父的一个招手而险些忘词的歌舞伎。他很快就了解到,该女子不光是剧团的一名歌舞伎,还是全日本最出名的歌舞伎、同时也是该剧团的团长——出云阿国。 而阿国冲源胜卿的开口一句,令季桓之无比惊讶,阿国说的是:“父亲,您怎么来了?” 什么,我师父是你的父亲?不对吧,我师父姓源,而你姓出云,怎么会是他的女儿呢? 源胜卿对阿国说:“一别九载,为父甚是想念,今朝不期相遇,真是老天垂怜,让我能享天伦之乐。” 出云阿国笑靥如花,忙拉着源胜卿到自己专有的梳妆间,并拿出糕点蜜饯招待父亲和父亲的徒弟。 通过交谈,季桓之才了解到,师父当年在攻占了伊豆后,也一度占领过相模的土地,并与北条氏政签订了短暂的和约。也就是那时,师父认识了一名出云的游女,名为静,两人坠入爱河,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儿一女,其中那位姐姐就是出云阿国。搞了半天出云并不是姓,只是长筱之战后,源家迅速败亡,阿静带着儿女逃难,为了躲避可能的追杀,才以她自己的故乡为姓,给孩子改换姓名。 至于“一别九载”,说的是上次父女见面,是在九年前京都,出云大社演出的那会儿。 出云阿国欣慰地说:“看见父亲依旧身强体健,女儿也就放心了。” 源胜卿点点头,忽地问:“阿国,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啊?” 出云阿国告诉他:“接下来,我们打算去京都为天皇演出。” “诶——不先替太阁演出吗?” “嗯?”出云阿国颇感奇怪。 “你去京都之前不先得去一趟伏见吗?” “可是,这并不在女儿的行程之中啊。更何况去年大地震【*】,伏见城尚未完全重建完成——” “你又不是在城下町演出,伏见城尚未重建,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您还是直说吧,女儿懒得猜您的心思了!”出云阿国一甩袖,赌气似的说。 源胜卿嚼着粒梅干,突然像是换了个话题似的问她:“把一个从未学过歌舞伎的人培养到能上台,需要多久?” 出云阿国失笑道:“父亲说笑了,没有个三五年,怎么可能?” “那如果速成呢?” “速成,学个有模有样,也得几个月吧。” “几个月?” “那我怎么知道,这要看天赋和悟性的好不好?父亲您还是明白说吧,您到底什么意思?” 源胜卿微微一笑,道:“我给你带来了二十五个傻大个,你看能不能给他们排一出戏,把他们培养到能在太阁面前演出的水平?” 季桓之在旁听得分明,霎时明白了师父的意图:让众锦衣卫混入出云大社,借表演之机,进入伏见城天守,刺杀丰臣秀吉! 不过,刺杀行动之后,天守内武士必定要围捕众人,而帮助他们提供行动机会的出云大社也必定要受牵连。师父的计划,不是摆明要坑女儿吗? 此时出云阿国听了父亲的提议,一边思忖一边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你说的傻大个,是都像你徒弟这样的傻大个吗?” “呃……其实他还算其中比较矮的。” “嚯——”出云阿国带着厌弃的表情打量了季桓之一通。“二十多个?我把他们训练出来,又能得到什么?” 培养一个歌舞伎,是要花费很多人力物力的,别的不谈,一日两餐(当时日本人一天两顿),就要消耗不少粮食,更何况还是戳天(对于倭人来说)的二十多个壮汉。 “你放心,”源胜卿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饼,道:“爹爹我什么时候坑害过你了?这些钱应当够他们的伙食和培训费用了吧?” 出云阿国接过金饼,揣进袖子里,慢慢恢复了端庄的神态:“不过具体怎么样,就要看他们的悟性了。” 就这样,源胜卿和季桓之把史世用、豫修楷、孔定邦等人拉进了出云大社,没日没夜地练习歌舞。舞蹈倒是好说,这群练家子筋骨什么的早就拉开了,稍加调教就跳得有模有样,不过歌喉就有点令人不忍卒听了。 “你们就想象着,吃了口盐没化开的炒饭,就在这种状态下唱歌是什么样的音色和调子就对了。” “可季千户,我们也不知道歌词到底唱的是什么。” “不用管那么多,记着谐音就行了。” 季桓之坐在廊檐下,怡然自得地看着一众上司和同僚站在逼仄的小院子里接受歌舞伎们的调教,就好像看耍猴一般,别提心里多乐了。 按理说,被下属或是同事忽悠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换一般人肯定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但好在镇抚司的都是聪明人,季桓之只需要一句“此社将赴伏见城天守阁演出”就足以让众人了然,并认真配合了。 “对对对,按着拍子,一哒哒二哒哒……”季桓之恣意拍手笑着,真把自己当成了耍猴的。 “那个谁,你也过来。” “我吗?”季桓之颇感意外。 “就是你。” “为什么?” 出云阿国把他拽了起来,说:“你们一帮人个子都比较高,如果让其他歌舞伎和你们配戏不太协调。你个子是其中略矮的,扮女人再合适不过了。” “啊——” 季桓之用求助般地眼神看了看师父源胜卿。 但源胜卿只是掩口微笑。在这里,真正耍猴的只有他一个人。 【*】庆长元年(1596年),伏见城在京都附近的大地震中几乎全毁——这也是丰臣秀吉时代走向没落的开始。两年后,伏见城才得以重建。 第二二四章 刺杀计划 话说源胜卿帮季桓之想出了混入歌舞伎团去伏见为丰臣秀吉表演,从而伺机刺杀的计划,季桓之理解以后,让北镇抚司的众同僚和上司玩起了歌舞,还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第一次尝试了女装。 半天的训练结束之后,众人领了伙食,就坐在院子里用膳。 而史世用坐到季桓之身边,问他:“季千户,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呣——哦对,这个歌舞伎团不日将去伏见表演,我们可得加紧训练,以免耽误了圣上交代的任务。” 史世用点点头,道:“刺杀一事好说,我等个个身负绝技,只要见到丰臣秀吉,必能取他首级——”接着猛然问了两个关键的问题:“但事成之后,我们如何脱身?并将消息散播至朝鲜战场?” 季桓之方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两点。首先脱身是肯定要脱身的,不脱身,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却无福享受赏赐,岂不可惜?其次,如果刺杀行动真的成功,那么倭军为了稳定军心,也必定会严密封锁消息,如此一来,朝鲜战场上,大明和朝鲜的压力依然得不到半点减轻,相当于刺杀行动几乎是白费工夫。 “这有什么难的?找个大名帮忙就行了。”源胜卿坐到了他们身旁。 史世用不由自主地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了这老头一通。 季桓之告诉他:“史指挥尽管放心,这位是曾指点过我武艺的恩师,本来是浙江人,嘉靖年间来到日本,待了近四十年,对日本的军政及人文都十分了解。” “喔?你之前不是称他是大阪的捕头吗?” “是目付。正是因为他颇受倭人信任,所以才在大阪任职。” “难怪会讲汉语,原来老先生也是大明子民。”史世用冲源胜卿拱手致意。 源胜卿回了个礼,这才道:“经历四年前的大败,秀吉此次出兵,其实日本国内有至少一半的大名是相当反对的,但畏于丰臣家的势力,只能服从。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内大臣德川家康,与我颇有交情。当年长筱一役后,我的家臣多被他收留,私底下我们也有过书信来往。这些年他一直韬光养晦,几乎把所有人都蒙蔽了过去。但当年小牧·长久手一战【*】,已让我确信,他有争夺日本统治地位的野心……” 季桓之一听到德川家康的名字,就想起那个曾经和自己一块儿嫖过娼的老大爷。俗话说得好,男人之间最铁的交情有四种: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他自觉提起旧日的交情,德川家康或许会帮他们,何况家康本来也有野心。 岂料源胜卿却道:“所以,我们要请真田昌幸帮忙。” “啊——那师父之前说的那一大串有什么意义?” 源胜卿道:“老夫年纪大了,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季桓之悻悻然,继而问他:“那么那个真田昌幸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他帮忙?” “我说的不是找他帮忙,而是从他身上获得帮助。”源胜卿眯起眼,须臾之后猛然大睁,目光犹如两支利箭。“此前,伏见城由真田昌幸负责改修。尽管不久后遭遇强震,工程毁于一旦。但后来的建设基本还是按照当时的规划进行的。” 旁边史世用一听了然:“老先生是想获取伏见城城堡图纸,知道其中规划后,就可以制定完善的逃生计划。” 源胜卿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接着又道:“不过真田昌幸此人出身信浓,是原武田家臣,此人在乱世中不断的改变姿态,转换立场,因此被丰臣秀吉称为‘表里比兴之人’,其智略超过一般倭人。不光如此,真田家继承了曾服务于武田家的望月氏忍者。望月一族虽不是天下三忍之一,但也绝非泛泛之辈。如果想从真田那里盗取伏见天守图纸,怕是没那么容易。唉,如果有果心居士在就好了。” 见源胜卿哀声叹气,季桓之和史世用也不免沮丧摇头。 可就在这失落的时候,源胜卿不知怎的讲了句笑话:“其实如果能找到一个谷道能宽的塞下一根匕首的美人,估计刺杀一事也没那么难。” 这话令季桓之和史世用呛得把午饭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你们可别笑,老夫年轻的时候就经历过两次刺杀,第二次也是最凶险的一次,当时袭击我的,就是那样一个女人。”源胜卿再次用他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穿时光,回到了当年刚刚自立不久的一天夜里。 那一夜月凉如水,源胜卿有些睡不着,他从被窝里钻出来,看着放在刀架上的鬼丸国纲,盯着那漆黑发亮、宛若油脂的装具,有些出神。他试着侧耳聆听,看能不能再次听到那种奇特的鸣叫声。然而周围一切都是静的出奇。 夜太深了。 “咚咚”,忽然敲门声响起,让源胜卿心里一惊。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到底有些紧张,将刀从刀架上取下,拿在手里再去开门。 他似乎忘记,他是身在自己城池的天守阁内。 “是你?” 那女人跪下来,微微抬头,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但仍努力装作镇定的样子说道:“源大人,我来求您放我和妹妹走。” “你妹妹?”那个个头比一般倭人男性还要高半个头姑娘居然是那女人的妹妹?源胜卿问道:“放你们走?这么说来你们还有家人?” “没——不,有。” 那女人这番神情已经骗不到源胜卿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有些傻乎乎的年轻外国佬了。源胜卿并没有答应女人的请求,却也没有不答应。 “如果大人肯放我们走,我愿意……”那女人说着站了起来,解开了和服。 源胜卿瞪大了眼睛,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女人的裸体了,尤其是这样一个正值含苞待放的年纪的少女,而且这具胴体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洁白诱人。他想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不由自主地猛地一握鬼丸国纲。不想,刀的装具发出声响,吓得那女人身子一颤,两只玉笋形的乳房抖动了一下。 看到这玉乳一抖,源胜卿不禁心中一荡,觉得脸颊都发烫了起来。幸好现在是深夜,有没有点灯,倘若那女人看到自己比她还要害羞,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看着那女人的纤纤细手半掩着那股间的一丛茂林,有那么一个瞬间,源胜卿简直就想将她扑倒并占有她,他甚至能感觉胯下有一样东西正准备冲破樊篱、一泻千里。 不、不,我可是她的杀父仇人,怎么能再趁人之危呢?源胜卿忽然张开右手五指,遮住自己的眼睛,说道:“够了,够了!” 可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源胜卿感觉指缝间漏进一丝金属光芒,他大感不妙,本能地用左手反手拔出鬼丸国纲,横挡在胸前——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把锋利的短刀蹭过鬼丸国纲的刀脊,“噗”的一下捅进了源胜卿的胸膛。 “呜——”他吐出一口鲜血,看见了满眼仇恨与惊恐的那女人。 那女人两只手握着刀还想继续往前推,源胜卿右手抓住她的手,努力不让短刀继续插入。 那女人显然是想捅源胜卿的心脏,可被打刀一挡,短刀走偏,插进了他的右胸。但即便是这样,也足以让源胜卿呼吸困难,动作走样了。 “我要杀死你,杀死你!”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这一声大叫却救了源胜卿一命。 周围的几名旗本听见吼声,慌忙拉开门冲进来,一眼就看见了一名裸女正行刺家督。 “呀——”一名旗本拔出太刀要斩那女人。 “慢!”源胜卿努力发出声音止住了他。 旗本狠狠踢了那女人几脚,擒住了她。 源胜卿躺在了榻榻米上,血已经浸湿了一大片。 “快,快叫医师!” 源胜卿被肺痛弄醒时,已是另一天的早晨了。许仪后正在他的身旁料理着医用的物品,看到他醒了过来,许仪后叹口气道:“猛毒方解,又有利刃穿胸,真是祸不单行啊。” “许医师,真是麻烦你了。” 许仪后说道:“跟我你还客气什么。我们在这里都算是异国来客,自然要互相扶持,这点事算不了什么的。” 源胜卿觉得他说的是。 “你这次的事情可真应了那句老话,‘色字头上一把刀’啊。”看起来很温厚的许仪后却也会开这么个玩笑。 源胜卿解释道:“这可真不是我好色,是她自己摸进门的啊。” “哟,多新鲜呐!”许仪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待收拾好了药箱,他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你说是她自己摸进门的,你说的可是真话?” “这还能有假?我骗你干嘛。” “如果是真的话……”许仪后摸摸下巴的胡子,若有所思了片刻,猛然说道:“那么你的那些侍卫中必然有和那个姑娘一伙的!” 恰巧这时,山中幸盛走了进来,看见源胜卿醒了,笑着告诉他道:“那丫头的刀藏在哪儿你们知道吗?怎么审都审不出来,结果昨天她想解手,忍了半天,先拉出来的居然是个刀鞘!我们才知道,那短刀是被她藏在屁眼里的,哈哈……” 也就是说,一个人真的差点用菊花击杀了源胜卿。 “师父,真的差点被人用腚眼里藏的刀给捅死?”季桓之的疑问将源胜卿拉回了现实。 “怎么,难道很丢人吗?”源胜卿一摊手反问道。 史世用啃着米饼,凝眉微微点头。 源胜卿嗔道:“我给你们讲老夫的故事,是让你们这些后辈吸取经验教训,懂不懂啊?” “老前辈所言,晚辈明白。”史世用绷着一张脸,脸颊时而青时而红,最终还是忍不住,捂着肚子爆发出笑声来。 【*】小牧·长久手一战:天正十二年(1584年)三月羽柴秀吉与德川家康之间的一场大规模会战,泛指4月6日-4月10日之间的那场交战。其时耗费将近一年,虽以德川军胜利告终,但因羽柴秀吉外交策略奏效,导致德川家康失去此战的正当性,不得已之下向羽柴秀吉议和,此战才告结束。而此战之后,在丰臣秀吉心中亦埋下了对德川家康这位敌手的敬佩和猜忌的种子。 第二二五章 夜闯天守 “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家老父亲吧。” 伏见城内的町街上,一个五大三粗的虬须汉子拿着只破碗,扶着一个须发花白的中老年男子沿街乞讨。周围身着华服的武士或商人路过,偶尔有一两个往他们碗里丢几枚永乐通宝。 一下午过后,那虬须汉子数了数碗里的铜板,找个街口坐下,把铜板递给“老父亲”:“这点钱应该够了,你赶紧买点吃的,给我哥哥和三妹送去。” “好嘞。”庞明星拍拍身上的泥土,接过钱就去办事了。 季桓之或许想不到,自己一直牵挂的三位哥哥和姐姐也同样安然无恙地抵达了日本近畿一带,庞明星则成了他们三人的仆人。只不过三姐李蜜肚子愈发大了,掩盖不住,只能在本地百姓家里借宿休养。 而熊广泰干了半天的活也累了,歇脚的工夫就寻思着:三妹是如何骗了二哥我这么多年?要不是肚子那么明显,恐怕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人。 他正想着,忽地阴云密布,沉雷滚滚,下起了大雨。熊广泰赶紧冒雨而行,不大工夫就浇成了落汤鸡。雨势太大,他只能暂且进道旁一座新修的庙宇暂避。庙里的僧侣给他提供了一间寮房用以休息。 “日本的和尚还挺客气?”熊广泰天真地想着。 “大人,安房守托人带来消息,说伏见城地道已经挖通,出口就在太阁寝室的床下。”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好啊,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你们先不要声张,今夜等待时机,我命令一下,你们就潜入地道,杀了秀吉那只秃鼠!” “遵命。” 等到雨势渐弱,熊广泰听到隔壁有人说话,而谈话内容令他一惊。太阁、秀吉?那不就是曾经见过一次的日本大当家的吗?这些人为什么要杀秀吉,报仇? 熊广泰留了个心眼,将门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看见隔壁说话的那几人走过,就蹑手蹑脚地跟在了后头,一路竟跟到了一处官邸。 “什么人?” 熊广泰蹲在屋顶,忽听有人叫唤。他循声看去,见到一个瘦小的汉子同样蹲在屋顶,一撒手,掷出几枚飞镖来。熊广泰看见那人手动,就知其中有蹊跷,慌乱之中拔出怀中所藏短刀,挡开两枚,仍有一枚飞镖打中了左肩。他痛叫一声,脚下一滑站立不稳,摔倒了院子里。刚落到院中,就有一帮武士用刀尖围住了他, “安房守大人,此人一路尾随我们至此,不知有何目的?”先前那掷飞镖的汉子跳下来向一名个头较高的武士说道。这瘦小汉子正是真田家的忍者猿飞佐助。 真田昌幸都懒得看,打了个手势。几名家臣就拖着熊广泰要去斩首。 “慢着慢着!”熊广泰看见情势不妙,忙高声叫嚷:“我能帮你们刺杀秀吉!” 众人面有惊异之色,其中一人更是喝道:“你这厮住嘴,不要胡言乱语!”说着,举刀就要往下砍。 “慢着!”那个有着一双好似狐狸般眼睛的老武士走过来仔细端详了熊广泰一番,忽地莞尔一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熊广泰干脆直接告诉他:“我其实是明国的武官,来到日本是为了奉命打探虚实。既然被你们捉了,如果你们能放了我,我愿意做过顺水人情,帮你们办事。” 一名家臣低声问真田昌幸:“安房守,您怎么看?” 真田昌幸沉思默想一阵,竟微微点头。 “大人,可这——” 真田昌幸与家臣低语:“放心好了,万一不成我自有后计。” 真田昌幸选了四五名家臣,打着灯笼,领着熊广泰进了地道,先是顺台阶而下,到了底下,熊广泰一看:这个地道工程浩大,地道有一人多高,并排可以走两个人。 他们往前走了约有两刻时间,地道渐渐往上,走到尽头,有梯子直通地面。武士说:“这里就算到头了,顺着梯子上去,把盖顶开,就是天守阁太阁寝室的地板。” “好!你们信得过我,这刺杀秀吉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这……” “什么这呀那的,现今正是半夜,猴子秀吉已经入睡,我悄悄地上去,一刀把那秃鼠的喉咙割开,咱们就算大功告成。” 那武士一想:这位明国兄弟怎么这么性急,可又不好拦阻,只好说:“这样做太险吧?再说你刺杀秀吉,万一被人发觉,回不来怎么办?” “商量不也是要刺杀秀吉吗?还商量什么?越商量越胆小,我熊二福大命大胆子大,我上去一刀就完事,你就听好吧!” 武士也不阻拦,等熊广泰上了梯子,就立刻返回,要封了地道,将今夜之事与自家主公撇清关系。 且说熊广泰把周身上下收拾利落,顺着梯子到了顶上一瞅,见地道口的盖上有一个插销,他轻轻地把插销拨开,又轻轻地把盖推开,听了听,一点动静没有,随后就慢慢探出头来观看,见周围一片漆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洞内出来了,把盖盖好。 他从地下爬出来,站在那里,先闻到一阵香味儿扑鼻。这香味儿是脂粉香和水果的香气。他借着淡淡的月光把屋子看了一遍:没有床。是的,倭人都是打地铺,除了秀吉本人真的有一张床。 “不对吧,我是不是走错了?还是他们挖错了?” 熊广泰正寻思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连忙躲在犄角旮旯,用柜子挡着。 不多时,屋门大开,红灯引路,从外边进来不少侍女,簇拥着一位美妇和一个模样英俊的中年武士。 那美人正是秀吉的侧室淀姬浅井茶,而那模样英俊的中年武士正是秀吉的宠臣大野治长。为什么淀姬带大野治长回到寝宫来了呢?原来大野治长早已和淀姬通奸,秀吉的宝贝儿子阿拾(即丰臣秀赖)也正是两人所生。今天二人来到寝宫,正是要一解衣带暗销魂。 进来秀吉日渐衰老昏聩,这两天为了解除烦闷,带着淀姬和众臣在大殿饮宴,但是没有歌舞伎团助兴,十分丧气。所以熊广泰从地道里出来,寝宫内外一片寂静。时过午夜,淀姬感到困倦,要先回寝宫去。秀吉也是好心,说:“治长我儿!陪你主母回寝宫,待我回去后,你再出宫。” 所以淀姬把大野治长带到了寝宫。她落座之后,看了看两旁侍候的宫女,觉得有些碍眼,便说:“夜已深了,这里不用你们,退下!” “是!”宫女们相跟退出。 大野治长见众人退走,急忙站起关上门,回头就搂住了淀姬:“茶茶!我多久没这么叫过你了。” 淀姬落泪:“唉!想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秀吉杀了我亲哥亲父以及继父胜家,却仍旧娶我。这些事是世人皆知,我也不用瞒你。你也知道秀吉为人喜怒无常,外热内冷,我虽然是他宠姬,但是伴君如伴虎,我每日都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就会大祸临头。” “不会的,他不会知道阿拾的事情!” 说罢,两人就互扯衣服。 “等一下。”淀姬抱出被褥,在榻榻米上铺好。两人方才赤身裸体,云雨同欢。 熊广泰躲在墙角眼睛都看直了。“搞快点、搞快点!”不知不觉,竟不慎将心中所想化作语言,说了出来。 这不开口也罢,一开口不得了。淀姬和大野治长扭头一看:啊呀!一个大脑袋,把淀姬吓得惊声尖叫。 熊广泰这时见隐藏不了了,干脆跳出来,一身虎躯把大野治长也吓了个魂飞天外。 刚巧大野治长正在将射未射之际,这一吓直接精血倒灌,大鸟肿胀,又酸又痛,竟卡在了淀姬的玉户之中。 不过大野治长究竟脑子转得快,赶紧捂住淀姬的嘴,悄声道:“不好,卡住了,你可别出声,出声我们就都完了!” 淀姬下体同样被巨物挤得生疼,但反应过来之后,还是忍住了呻吟。 熊广泰看出二人难题,不禁失笑,问:“二位可需要帮忙?” 大野治长含泪点了点头。 熊广泰在二人身边绕了一圈,将春色尽收眼底,方才走到大野治长身后,对着他的尾椎骨猛地一敲。 这一敲疏通经脉,令大野治长畅快淋漓地泄了。 本来以为这就完了,怎知之前淀姬异常的尖叫,引来侍女问候,又将大野治长吓得肿胀,而淀姬的玉户也因紧张猛烈收缩。这一次更好,直接卡在了花心,他和淀姬比之前还要痛苦。 淀姬忍着痛对门外侍女说:“没事,你继续在外面候着!” “哎呀,这下可难办了。”熊广泰双臂抱怀,啧啧摇头。 大野治长恳求道:“求壮士再帮我们一把,我们绝不会将你夜闯天守一事传扬出去的。” 熊广泰面色凝重:“可能只有一个办法能帮你了。” “什么办法,只管用了就是!” “唉——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那就!”熊广泰突然拔出短刀,亮堂堂,手起刀落,血液四溅—— 今天,你的鸡儿彻底放假了! 第二二六章 同僚相聚 话说熊广泰在大野治长的恳求下,帮他的鸡儿放了长假。但大野治长创口剧痛,仍忍不住大叫。熊广泰只能用掌对着他后劲一劈,将其劈晕过去。但大野治长的叫声仍旧引起了屋外的大藏卿局【*】的警觉,很快婢女们冲入寝室,看看是否有异常情况。 熊广泰连忙钻入地道原路返回,但跑了一阵,忽然遇到一堵泥墙阻隔,方才醒悟:这帮缺德的倭寇,原来早就准备好了卸磨杀驴!他愤怒不已,却又知道原路返回是不可能,倒不如再次前往那对狗男女的寝室,反正那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说不准还能杀出一条生路,不然等地道被发现,上面人再将地道口封死,他只能闷死在里头。 计划已定,熊广泰手握短刀,再次沿着回到通往淀姬寝室的地道口,正要上去,却听见地面上有人说话。熊广泰之前两次来过日本,会听说简单的日语,他大致能明白上面人说话的意思,大概是狗男女的奸情如果让太阁知道必遭杀身之祸,儿子没了鸡儿就没了,总比丢了命好,更何况孩子早就有了,还是赶紧处理现场重要,如是等等。 熊广泰听清楚之后,知道上面只有一帮女人,没有武士在场,于是心一横,掀开盖子,杀出地道口,将一帮侍女吓得尖叫不止。他推开这群女人,撞破槅门,就在好似迷宫一般的天守阁内转悠了起来。 很快,负责守备的马廻众【**】们发现了这个形同鬼魅的不速之客,提着灯笼火把,举着刀四处搜捕。 熊广泰秉持着哪里人少就往哪里跑的院子,误打误撞通过几道暗门,踉踉跄跄滚到一处小院子里,一不小心踩破一块木板,栽进了一口井里。他本以为这辈子就算完了,却没料到这是一口枯井,他四下摸索,竟然意外地发现,这口井的底部还有地道。 “应该是水道,不过井水干涸,就成了可供人通行的地道了。”熊广泰心里思忖道。 而后,他沿着这条地道行进,地道幽深狭长,但好在没有岔道。熊广泰小心翼翼,慢慢摸索了约有两个时辰,渐渐觉得脚底潮湿,随着步伐前进,慢慢水面就有了齐腰高,等到水位快到胸口时,他忽觉头顶光芒闪耀,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另一处井口! 熊广泰当即明白,自己找到了逃生的出口。 正在这时,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坠下来,正砸在他的头上。 “哎哟——”熊广泰摸摸脑袋,看清方才砸自己的东西是只水桶。 “真是天助我也!”他欣喜若狂,就坐在木桶里,等着上面的人把他给拉上去。 “嗬——谁来帮帮忙?” “我来,诶哟——怎么这么沉?” 井口两个汉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水桶提了上来,但当一个好似猛兽的头颅冒出井口时,二人吓得腿软,一松劲将井绳脱了手。 不过熊广泰反应及时,扒住井口,一翻身上来了。 “哇呀呀——”熊广泰故意张牙舞爪,扮鬼脸几乎吓晕了那两个人。过了会儿他才发觉自己认识那两个人。 “汪德隆?”熊广泰叫出其中一人名字,此人正是锦衣卫试百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的末位,同时也是百户铁万安的手下。 那二人缓过劲来,也认出了熊广泰。 汪德隆惊讶问:“熊百户,你怎么在这里,还扮鬼吓唬我们二人?” 熊广泰笑道:“我还没问你们呢,两个多月前,航船在海上失事。你们俩不但没死,小日子还过得挺滋润,小脸白里透红的!” “熊百户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汪德隆将自己一群人跟随指挥使史世用在石山为盗,后遭日本官府扫荡,接着遇到季桓之,投入出云大社当中一事一一讲给了熊广泰听,并告诉他现在这个地方正是歌舞伎团出云大社的落脚点。 熊广泰喜出望外,立即叫汪德隆带自己去见老兄弟季桓之和其他同僚。 季桓之再次见到熊广泰,也是大喜过望,立刻拿出好酒好菜招待,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荤腥。 同僚团聚,史世用自然要好好慰问一下熊广泰,并询问他在航船失事以后的经历。 熊广泰先将自己和大哥三弟及庞明星一路去往伏见的过程简单一说,而后故作神秘地问众人:“你们猜猜,我是从什么哪里过来的?” “伏见啊,你刚才说的。”邓秉忠道。 “还不够精确。具体是伏见的哪里?” 汪德隆猜测道:“熊百户是从井里突然冒出来的,难道是走水道来的?” 熊广泰见众人猜不出,便不再卖关子,微微一笑,道:“我熊二是从丰臣秀吉的天守阁里一路过来的!” “什么!”众人同时一惊,尤其以史世用和季桓之的表现更为明显。 见众人惊愕,熊广泰十分满意,方才将自己跟踪一个叫安房守的人的家臣、在官邸被擒、为脱身毛遂自荐去刺杀秀吉、在天守阁未见秀吉却撞见一堆狗男女,而后又给淫贼动宫刑,最后躲避追捕,摔进枯井,沿着地道一路来到此处的经历娓娓道来。 季桓之和史世用听得仔细,脑中隐约有了刺杀之后,脱身计划的雏形。 于是等酒席散后,季桓之将熊广泰拉到一边,问他:“熊二哥,你现在是否还记得昨晚逃跑的路线?” “当然记得,不过可能睡一觉就会忘了。” “那你赶紧将图纸绘下,日后可能会有大用。” “什么大用?” “届时你自然会知道。” 熊广泰不满意了:“要说明说,跟哥哥我还遮遮掩掩。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睡觉了。” “别别——” 无奈之下,季桓之只能让正在练习歌舞的史世用过来,告诉熊广泰,此次北镇抚司赴日本的真正任务,乃是刺杀太阁丰臣秀吉。因为这项任务相当危险,大概率有去无回,所以在这之前,甚至连史世用自己的手下都不一定知情。 熊广泰听完琢磨了片刻,目光一凛,死死盯着史世用,问他:“史指挥,此番行动没有其他所甚至南镇抚司的协助,几乎让我们北镇抚司倾巢出动,连你也在其中,去办这九死一生的差事,指挥使大人有没有想过,这是谁的主意?” 史世用苦笑一声,道:“我知道又能怎样?此事如果办妥,我们大概率不能活着离开日本;如果不能办妥,回到大明,必定会遭到圣上的严惩。无论结果如何,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凭什么?”季桓之忽地来了一句。 “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就得成天干着吃力不讨好的活?在外是被东厂压,在内是被上司压——当然,能压史指挥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我们北镇抚司都混到这个份上了,还在十三太保里分三四个派别,互相之间勾心斗角——今天我就明说了——”季桓之道:“内部就这么折腾,还能企望别人不压我们一头吗?我觉得,我们剩下来这三十来个人,必须要摒弃前嫌,同舟共济,不光办妥了这件事,杀了秀吉那只猴子,还要安然回到大明,把暗地里使坏的那帮人给揪出来,把他们踹下去,然后我们上位!” 史世用沉默半晌,最后憋出一声“他妈的”,慷慨激昂地说道:“好,不光要办妥这件事,还要安然回国,我们上位!” 【*】大藏卿局:丰臣秀吉侧室淀殿(浅井茶)的乳母,大野治长的母亲。传说大野治长与淀姬通奸,就有大藏卿局在其中推波助澜。 【**】马廻众:日本战国时代,大名军阵由大名本阵和若干独立军团组成。本阵成员包括总大将、副将、军师、佑笔(执笔)、军奉行(管辖其下的旗奉行、弓奉行、枪奉行、小荷驮奉行、兵粮奉行)、军目付、使番、物见番头。此外还包括马廻、小姓、药师、祈祷僧等保障人员。马廻为本阵警卫力量,负责本阵指挥机关的安全,类似于现代的机关直属警卫队。 第二二七章 初步行动 夜,烛光两点,小屋,桌子,地图。 季桓之、熊广泰、史世用、源胜卿,四人围坐,共商大计。 季桓之道:“刺杀一事犹如行军打仗,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人是谁?” 史世用答:“丰臣秀吉。” 季桓之道:“对了,他在哪儿?” 熊广泰答:“伏见城天守阁。” 又问:“伏见城天守阁,是谁的地?” “丰臣秀吉的地。” “不错,”季桓之道,“如此一来,我们失了一半地利。然而,熊二哥探得一条直通大阪的逃生地道,另一半则归了咱们。” 史世用点头,又问:“那天时又当如何?” 季桓之反问:“史指挥不贡献一份力量吗?” 这话问住了史世用,史世用思忖一番,道:“应当先寻得可助我们离开日本的人。” 季桓之点头。 但问题是,能帮助他们离开日本的人,上哪儿找? 这时源胜卿发话:“我知一人,可助我等脱身。” 另外三人齐声问:“何人?” 源胜卿答:“吕宋助左卫门。” 吕宋助左卫门,原名纳屋助左卫门,最初在今井宗久的纳屋工作,后来渡海到达吕宋,从事瓷器贸易,获得巨大利润,成为大富翁。约在1593年或1594年之间,纳屋助左卫门回到日本,改名吕宋助左卫门。文禄3年(1594年)7月20日,吕宋助左卫门向丰臣秀吉进献蜡烛、麝香、真壶、吕宋壶、唐伞、香料等珍品。秀吉大喜,将吕宋壶分赐诸大名,并保护吕宋助左卫门的贸易,使他成为活跃于日本的豪商。当时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曾从吕宋助左卫门处购得一些从东南亚而来的珍贵茶器。 目前吕宋助左卫门在堺为自己建立了一座十分豪华的欧式别墅,过着十分奢侈的生活。 季桓之听完源胜卿的介绍,当即会意:“师傅是说,这个叫吕宋助左卫门的人,可以利用他的商船帮我们逃走?但他能同意吗?” 源胜卿邪诡一笑,道:“吕宋助左卫门高价卖给秀吉、并被秀吉当做珍贵茶具使用的吕宋壶,其实当地人屎尿屁、果壳纸屑什么都装,唯独不装茶。” 另外三人了然。 源胜卿又继续说道:“不光如此,吕宋助左卫门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满于一个农民成为天下人,传说他曾经帮助秀吉的养子丰臣秀次【*】积聚力量,图谋下克上。秀吉一直想要处死他并夺取他的所有财产,但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而没有机会下手。现在助左卫门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秀吉,有传闻说他早已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史世用很快理解了这些内容的分量,于是微微点头道:“看来此人的确可以帮我们。” 但源胜卿却说:“不一定——商人最重视利益,让他帮我们逃跑,他能从中获得什么呢?而且你们有没有仔细想过,如果刺杀秀吉成功,对他而言就不存在什么人身威胁了,他又何必逃跑?” 季桓之十指交叉,放在唇下,沉思默想,脸上渐渐有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奇怪表情。就连熊广泰见了,也感到有点不自在。 沉默了半晌,季桓之缓缓说道:“没有困难,我们就制造困难,没有威胁,我们就帮他制造威胁。” 源胜卿闭着两眼,微笑点头。 季桓之心里明白:尽管他要干的事情很缺德,但为了更重要的任务,不得不这么做,但愿老天爷会原谅自己。 “熊二哥,你来的早些,对各地商铺更熟悉些,麻烦你去买样东西。” “行。”熊广泰应了一声,而后看着脸上蒙了一层阴翳的季桓之,欲言又止。 话说伏见城这边,太阁用了早饭出去散步,淀姬从秀吉正妻北政所宁宁处请安出来,只觉心里懒懒的,想到情郎大野治长的伤,心里惆怅,迤逦到后边园子,见前边有一藤编的秋千冷冷清清的垂在那里,心道:“好久没来找你玩了,想不想我?” 淀姬便打发了众丫鬟,只留了一个贴心的阿桐,自己攀上了秋千,叫阿桐在旁边推,兴致勃勃的玩了一会。 痴迷间,突见阿桐醉酒似的往后一倒,仰面栽在草地上,正不明所以,只觉眼里白影一晃,竟有个人晃到了面前,定睛一看,那人却是生着一张流蓝带绿狰狞无比的鬼脸,额尖竟还生着一只弯弯的红角,差点没唬晕过去,身子软绵绵的就要掉下秋千去……却被那不知人或鬼一把抱住,竟也窜上秋千来。 淀姬说不出话,只觉上下被人摸索,加上眼前的那张鬼脸,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那半人半鬼仿佛在她脸上嗅了嗅,竟发出人声来,却是十分好听:“人人皆说阿市夫人的女儿茶茶是仙子下凡,果然不假。” 淀姬被拿住玉乳,羞涩无限,惊惧去了一些,再仔细一看,那人脸上显然是戴了一张面具,眼眶里竟有一对清清澈澈的眼睛,与那张狰狞面具十分不相衬,努力叱道:“你是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本夫人!” 那人不答,眼睛里似有一丝不明的笑意,下边两手乱动乱插,却把她弄得浑身酥麻,加上一种十分醉人的男人气息阵阵袭来,真教她有些不想反抗了…… 但是总不能就这样给人乱来吧?淀姬心头一惊,乱挣起来,她虽生性风流,也跟人偷过,可是这种情形又怎能叫她接受? 那鬼面人本有一百种方法可令淀姬丝毫动弹不得,却只一味调戏撩弄,任凭她挣扎,又叫她逃不出他的掌心,仿佛觉得这样玩才有趣味。 淀姬在秋千架上奋力乱挣了一会,只觉手也酸了,腰也软了,还出了一身香汗,腰里的紫花汗巾儿却给松了,罗裙溜褪,掉挂在足踝上,露出一大截滑雪雪的玉腿来,最后连那玉锦小肚兜儿也被摘了,一对梨形美乳娇弹而出,不禁羞得无处可容,生怕被那人看清,不由贴上前去,想躲入他怀里。 那鬼面人十分得意,哈哈一笑,道:“这叫投怀送抱,可非我强迫你喔。” 淀姬慌忙推开那人,双手捧胸,无助的叫道:“我丈夫可是太阁,你今日恃强凌弱,不怕他日将你处斩!” 怎知那人笑了起来,眼里竟似蕴有无限狂傲之意,道:“别说小小一个太阁,便是京都里那个狗天皇,也不过是我暂放在那里摆着的,天下又有哪个能奈我何!”那人一手把玩淀姬那软绵粉嫩的美乳,拇指揉按那娇俏俏的殷红奶头,那清澈的眼中闪烁着淫邪光芒。 淀姬一听那鬼面人竟连这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心知吓唬不了他,只好盼望有人寻到这后花园来,但恨自己方才贪玩,把下人都遣开了。 可是不一会儿,淀姬只觉浑身不自在起来,娇喘吁吁,香汗腻体,待被那人伸手到下边一掏,方知自己早已湿透了,玉股一动,连秋千架上的藤编垫子都是滑腻腻的,不禁羞得玉腮如脂。 她情郎大野治长的床笫功夫已算极好,也十分有情趣,可是跟眼前这人的手段一比,便似小儿过家家一般,不知怎么,只要被这人随便动一动、碰一碰,那儿便是舒服无比。 鬼面人见淀姬羞态媚极,有些忍耐不住,忽解了自己的腰带,掏出一根巨昂无朋的东西来,塞到花涧底下,把淀姬整个人儿都拱浮了起来。 淀姬忙偷偷一乜,顿时惊得花容失色,那东西竟比她情郎的大上近倍,平时大野治长尚令她有点难以消受,何况这根?便又奋力挣拒起来,无奈那人只箍住她两只白臀,将她双腿分开搁在雄阔的腰上,叫她合不起来,然后将那巨榔头般的龟首突了突,埋探到她的嫩花溪里醮些滑腻腻的花蜜,便踏踏实实一步一个印的往娇嫩里拱刺了,任凭淀姬如何推拒挣闹,只是奋勇直前。 奇怪的是淀姬并不疼痛,只觉花房塞胀欲裂,心想再入一点就不行了,但被那人直插到尽头,却也没死,幽深的宝贝花心竟叫他给采去了,不由一阵眼饧骨软,又待那人一抽动,才知原来是这样的快活,简直非言语能述。 那鬼面人眼睛闪闪望着淀姬,隔着面具也不知他的表情,只听他闷声轻笑道:“宝贝几时嫁人的?怎么还这般的窄紧。” 淀姬羞不可耐,只觉那人的棒首几乎皆能到达最深,下下采着自己尽头处那朵娇嫩敏感的花心,远非贾蓉那十下之中只着四、五可比,撞得她阵阵痉挛娇颤,而且在那进退之间,又似蕴有无穷的变化,令人难以细辨百味杂陈。她不好意思说太阁秀吉年老体力不盛,而大野治长又难得相会一次,所以自己才会如此紧致。 那鬼面人不知使了什么魔法,秋千便悠悠的自行摇晃了起来,且愈荡愈高,两个挤在那小小的秋千架上,颠鸾倒凤,竟是奇趣无比,淀姬一对白雪雪的美腿从秋千架上垂落,罗裙早已坠落地上,还穿着粉色绣鞋儿的小香莲在半空里时舒时弓,被四周荫绿的树木一衬,那景色又是何等旖旎香艳,只可惜再无别人能瞧见。 淀姬何曾尝过这等奇趣滋味,只觉心儿随着秋千晃晃荡荡,飘飘扬扬,整个人似欲仙去。 那鬼面人又把淫话来羞她,在她耳心笑道:“好嫩的花心儿,怎教我今日才遇上。” 淀姬忽忍不住,只觉花心眼内酥麻麻的,一道奇痒竟钻到骨缝里去了,短声娇娇呼道:“一库。” 话才出口,不禁羞悔欲死,心想怎么在这种情形下竟给一个陌生人玩丢,并且来得这样快,更可恶的是自己还叫了出来!刹那间脸烫得不知往哪儿搁,低低的蜷在那人怀里,双手不自觉死死的搂抱那人的虎背,身子痉挛,狠咬了樱唇只盼能忍得住…… “嗳呀!” 一声娇啼,通体汗毛皆竖,但听那人得意地笑道:“小宝贝,忍不了的,都给我吐出来吧,让我尝尝你的花汁是什么档次的。” 淀姬只觉懒洋洋的,最后的一丝忍耐也消逝无踪,这样的销魂快活,竟是从未曾有过,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了…… 淀姬在花丛间痴痴迷迷,亦不知那鬼面人何时离去的,手软脚软的穿了衣裳,支撑着站起来,忽地听见有人在天守阁内大叫“有刺客”,她便赶紧收拾好妆容,趁着四下无人,赶回了房里。 【*】丰臣秀次(1568-1595)本名三好信吉,幼名治兵卫、万丸,通称小一郎、孙七郎,日本战国时代政治人物,公卿,尾张城主三好吉房之子,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的养子和外甥。 秀吉在织田信长死后,大量任用亲戚,秀次在1583年时参与北伊势与贱岳的战争,之后的小牧长久手之战时,秀次对抗德川家康不仅大败,而且让丰臣秀吉帐下大将池田恒兴阵亡使得秀吉大怒,1585-1590这五年间屡立战功,因功受封清洲城主。 次年,舅父丰臣秀吉次子鹤松病逝,秀次遂成为秀吉养子,同年继承关白之位,但在丰臣秀吉第三子秀赖诞生之后,秀吉对秀次便不再信任,秀次后来做出很多不人道之事,以至于得了个杀生关白的绰号,1595年,丰臣秀次被流放至高野山,随即自裁,同年,其妻女共三十八人被丰臣秀吉斩于京都三条河原。 第二二八章 突遭袭击 季桓之回到大阪的旅店,摘下鬼面具,脱个一丝不挂,躺进浴室池子里休息。 由漆黑的地道走两个时辰去伏见天守阁,挑了一名熟女,再沿着地道走两个时辰回来,确实是很累。他现在很想感谢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如今不知去向的天极教的教主边鸿影,如果没有边夫人当初的调教,恐怕他也无法轻易完成中间的环节。 而实际上他在这三个步骤之前,还去了趟吕宋助左卫门的家,从助左卫门的卧室里拿了样小玩意,这第一个步骤才是最不能让人察觉的。 季桓之泡在热水里,缓缓闭上双眼,享受着这难得的舒适。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一名少女恭恭敬敬地问他:“需要擦背吗?” 岛国天体营男女混浴,享誉日外已久,季桓之也不感到奇怪,正好他疲乏得不得了,就让外面的技师进来了。 不用自己动手,后背就一阵舒爽,关键是搓澡的是个妙龄少女,如果在京师澡堂子,给你搓澡的往往都是个糙汉子。 季桓之躺在池子里,让一双葇荑摸着自己的上身,舒服地快要睡着了。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打起盹来的时候,给他擦背的少女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他猛然一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 “季大人,我已经料到您会再来日本的。” 季桓之骤然暴起,将少女一把扯入池中,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少女的胴体在水中轻轻抖动了一下,晃得季桓之一阵眼晕。 到底是年轻,之前折腾了大半天,现在还是龙精虎猛的。 少女躺在水中,唯有头与脚露在外头。她被季桓之钳在手中,宛如一只毫无抵抗力的小羊羔。 “季大人,您不认得我了?”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我,还知道我在这里?” “有什么能骗得过我的鼻子呢?”少女说起了一句令季桓之印象深刻的话。 “太夫?” 少女娇羞道:“嗳唷——人家才不是太夫呢,人家只是假扮的罢了。” 季桓之冷笑道:“如果不是去过京都,在本能寺外见到了真正的吉野太夫,我怕是一直要被你蒙在鼓里。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三年前要引诱我们使团护卫?” 少女反问:“难道季大人打算这样和人家聊天吗?人家都快被你掐死哩!” 季桓之心想:如果她心怀不轨,完全可以在刚进来的时候就对我下手,没必要和我聊起来。或许她是有别的企图,我不妨好好问一问她。想罢,季桓之松开了手,少女得以换成更舒服的姿势与他对话。 那少女在大池子里翻了个身,两肘撑在季桓之的大腿上,以一种极其驯服的姿势仰头看着他,说:“季大人聪明过人,即便没有见过真的吉野太夫,也早晚会识破人家的。其实我的身份是德川家忍者,不光如此,我还是家康公的义女,阿胜。” 季桓之恍然大悟,道:“我早该猜到的——只不过,你身为德川家康的义女,总是这样吗?”他指的自然是赤身裸体,引诱目标的行为。 阿胜歪头倩笑,一双不老实的手,已经把玩起了季桓之的巨根。“当然不是,我对季大人这样,完全是因为喜爱您的身躯。瞧这东西,多么坚实粗长,日本男人里,一万个中不知道有没有一两个。” “你放手,有话直说。家康有什么打算,是想让我帮忙吗?” “家康公不是需要你帮忙,而是想帮你们的忙。” 季桓之闻言,不禁眉头一蹙:刺杀秀吉,从头到尾只有史指挥、我、师父和熊二哥知道,德川家康怎么会了解到的?难道出云大社里一直有他的耳目。 不过阿胜接下来的话解答了他的疑惑:“您今天早晨去助左卫门家里干了什么?堂堂大明的武士,却做起了小偷,未免太损价了些吧?” 看来这女儿还不知道秘密地道的事情。季桓之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那你们主公打算怎么帮我们?” 阿胜挑逗着他的同时又一次反问道:“我想先问问季千户,您打算用什么武器来刺杀太阁大人呢?”未等季桓之应声,阿胜就抢着答:“必定是马上筒了,对吧?” 倭人将大炮称为大筒,火铳称为铁炮,而马上筒指的就是手铳了。 阿胜的猜测完全符合常理,季桓之也并未表示否定。 “看来我没有猜错。那么敢问季大人,您打算怎么把马上筒带进去呢?” 季桓之道:“当然是要么随身携带、要么放在歌舞伎团的道具箱里。” “此言差矣,”阿胜说,“季大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打草惊蛇,天守阁内一定会加强防范。到时候你们跟着出云大社去伏见为太阁大人表演,进去的时候必会面临严密的搜查,到时候只怕是连根针都带不进去,更别提威力强大的火器了。” 季桓之想想也是,于是问阿胜:“你能帮我把武器带进去?” 阿胜道:“家康大人在武家的地位仅次于太阁,出云大社进行表演,届时太阁一定会邀请他的。季大人只要将您所用的武器交给我,我可以请家康大人的侍从带进去,于表演的间隙交给您。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季桓之沉思许久,忽地用一双泛着异样光芒的眼睛盯着阿胜问:“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阿胜嘴角微微一扬,同样搂住了季桓之。二人旋即在这温热的池中,一番云雨。 而季桓之在澡堂里消遣的时候,却不知师父源胜卿因为突然离开了隐居的处所,引起了多方势力的警觉,即将面临一场重大的危机。 大阪城町街的一家饭馆内。 “来了、来了。”饭馆里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小声地交头接耳。等到源胜卿和熊广泰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点饭,这几个人立即表现得若无其事,自顾自地吃饭。 “老板你这儿除了饭还有什么?” “哟,您这话说的,我饭馆除了饭还能有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菜?” 熊广泰无奈地摇摇头,迈步准备离开。本来以为能多一些菜品的,没想到三年多过去了,日本的饭馆里依然还是只卖“饭”。 源胜卿劝住他:“这家店的味噌汤不错,就饭吃别有一番滋味的,来到大阪可不能不尝。” 熊广泰这才无奈坐下。不巧的是,他们正好坐在了那群有所图谋的男子的旁边,而且源胜卿背对着这些人。 “听说你们还有几个同僚在伏见是吗?” “回前辈的话,正是。” “那你在他们眼里突然失踪,他们不会担心吗?” “诶哟,因为找到地道太兴奋了,这我倒忘了。” 二人用汉语聊天,邻桌的那些男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确认了两人是他们要找的目标,突然掣刃在手,毫无预兆地砍向源胜卿二人。 就在这须臾之间,源胜卿只觉耳畔响起铿锵之声,便知是有刀剑出鞘。他迅速站起身,一脚将凳子踹向身后,同时拔出佩刀,猛地侧身一斩,一股刀气化作无形利刃,劈向来犯之敌。登时血染衣襟,一名男子捂着胸膛的伤口倒退着倒下了。 “啊——”熊广泰被突如其来的搏斗惊吓地一叫,短暂的迟钝之后,也忙捡起地上死尸手里的小太刀助战。 饭馆里的其他客人都尖叫着逃跑了,但屋内空间仍然显得有些狭小。 源胜卿又斩杀了两人,可剩下的还有两个男子丝毫没有畏惧之色。这两人退了数步,待稳住了身形,一齐攻向源胜卿。 源胜卿抬起右腿避开对自己下盘的攻击,小退一步后一记斜斩,便见听“咕咚”一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此时熊广泰举刀刺向最后一名袭击者,可那人全然不顾敏郎的进攻,直冲着源胜卿而去。然而他的刀就在万分接近目标的时候停住了,熊广泰一用力,他的身上就出现了一个汩汩流血的透明窟窿。 “老板你没什么事吧?”源胜卿收了刀问道。 饭店老板抱着头蹲在柜台后面正瑟瑟发抖。源胜卿有些过意不去,掏出了一枚小号金子放在了柜台上。老板听见钱的声音,立即就站了起来。看到是枚金子,他忙从台后走出来,连连说道:“这就没必要了。” 要是别的生意人,肯定赶紧把金子揣兜里了,可这老板却不要,有点意思。源胜卿正感觉到百姓的淳朴时,忽见老板眼神一凛,银光一闪,一把短刀已刺向了他的后腰。 “前辈小心!”熊广泰一声呼喝。 源胜卿听得此话,骤然暴起,天神斩再次出鞘,随着“噗呲”一声音,他的脸上溅上了微黏而带有腥味的液体。 “脏了我的刀。”源胜卿找块布擦干刀身上的血。随后他对熊广泰道:“你速速离开此地,他们是冲我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杀前辈?” “别管了,快走!待会儿还会有人来!” 源胜卿说的果然不错,未等熊广泰逃离,附近的刺客们闻声而来,看见满地死尸,不免大惊。 为首的几名刺客青筋暴突,举着刀作威吓状,却又迟迟不敢冲上前来? 源胜卿喝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再犹豫不决的,老夫可要先动手了!” 那几个汉子这才发出倭人那种独特的嘶吼,握着小太刀冲上前来。源胜卿抽刀挥砍,惊人的劲道和锋锐的刀锋珠联璧合,三刀便砍掉了三人的头颅,血如涌泉一般喷红了墙壁和天花板。 “你最多面对过多少敌人?”源胜卿问熊广泰。 熊广泰还当真回忆了一下:“最多的时候应当是随祖承训将军突袭平壤时,遭遇了不下两万的倭军。” “那今天的只能算是小意思了,”源胜卿说,“今天我们比试一场如何?” “比什么?” “看谁砍的脑袋多。” “好嘞,我熊二正当年,可绝对不会输给前辈的。” “不一定哟。” 第二二九章 暗流涌动 话说源胜卿与熊广泰在大阪城町街中突然遭遇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不知多少刺客将这一带包围。二人自饭馆内开始挥刀砍杀,就如割麦子一般将一颗颗人头砍下。很快尸体堆满了大堂,然而敌人还在不断冲入饭馆,二人只得移步到宽敞些的地方继续剁脑袋。 熊广泰想以墙角作为依托,但源胜卿却阻止了他的行为,很快刺破门纸伸进来的刀尖证明前辈的劝阻是正确的。 二人且战且退,跑到楼梯口。此时屋里早已倒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 刺客们眼见折损一半,觉得形势不对,忙打声唿哨,叫二楼的人跑到半截楼梯处策应,剩下来的人一拥而上,定要降服二人。岂料源胜卿一跃而起,跳在了栏杆上,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个横劈,就又砍掉了一个脑袋,再一捅,就将赶下来的两人杀死;接着他与熊广泰冲上楼去,将蛰伏在二楼的一干人等悉数杀光。 怎料二楼有一处机关,熊广泰误踩机关坠了下去,待起来才发现自己身处饭馆的厨房。于是他招呼源胜卿:“下来吧,前辈,这里暂时安全。” 源胜卿便也下来,找东西堵住两边们,再拖架子要抵住头顶的暗门。 但仍有一名刺客趁隙坠下,被二人躲开。那刺客武器插进地板一时难以拔出,被熊广泰一刀砍掉了脑袋,鲜血喷出五尺远,几乎染红了灶台。 两人气喘吁吁,感到疲惫不堪,都是因为没吃饭就开打闹的。 趁着外面的人一时闯不进来,熊广泰翻遍了厨房,只找到两碗米饭。 “妈的,连口菜都没有!”熊广泰啐道。 岂料源胜卿却说:“谁说没有菜?不但有,而且还是荤的。”说着,他扯开地上死人的裤子,从刺客的腿上割下一块腱子肉,优哉游哉地放进盆里洗干净,然后拿起菜刀就切成了肉片,找齐了葱姜蒜便开始烹饪,不大会儿工夫,一盘香喷喷的炒肉片就做好了。 “吃!”源胜卿也不客气,拿起一碗米饭就开始进食。 熊广泰看着直恶心,但闻到那一缕肉香,听着腹中咕咕的叫唤,最终还是忍不住,坐下来一块儿吃了。 等二人吃完没多久,外面的刺客总算冲破阻隔,杀进了厨房。 两人吃饱喝足,把空碗分别往一名刺客脸上一丢,一人守住一门,继续砍杀。 期间熊广泰被人砍中一刀,跌跌撞撞碰到了顶住头顶暗门的架子。 源胜卿对他说:“这帮刺客是冲我来的,你速速突围,回到出云大社,找到季桓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暂时引起怀疑。” “让我丢下前辈?那怎么可以呢?” “这种时候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速速回去!” 熊广泰又砍翻一人,看见手上的刀已经布满缺口,经过短暂考虑,他叹口气顺着半倒的架子爬上二楼,顺着窗户逃走了。 熊广泰趁着夜色赶往出云大社包下的客栈时,季桓之正在热水池里与女忍阿胜颠鸾倒凤,尽鱼水之欢。 阿胜伏在季桓之身上猛烈地打摆子,抽搐了十余下后,听见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只能恋恋不舍地起来,拿起季桓之打算寄存的那两件武器,裹了浴袍跃上房梁,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桓之意犹未尽,就听外面有人敲门。 “季兄弟在里面吗?”是熊广泰的声音。 “熊二哥,有事吗?” “有事,出大事了!” 季桓之不顾身上潮湿,就连忙披上了衣服。 等他带着人和熊广泰赶回町街的时候,官府已经接手了那一摊狼藉。值得庆幸的是,那一具具被搬运出去的尸体中,没有源胜卿。 季桓之找到一个看样子是头领的武士,问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武士面色凝重,并不愿意回答。不久,有一名年轻武士跑到头领身边,耳语了几句。季桓之听觉灵敏,听清楚了那年轻武士说的究竟是什么: “似乎是一起绑架案,而且凶手派了大量的人马,从一开始就势在必得。” 绑架案?绑我师父做什么?他明明隐居了,不再过问武家的纷争,更何况现在日本国内安定,似乎没有人需要师父这样一个擅长打砸抢烧的人才吧? 季桓之一时想不通,只能先从“绑架”二字入手。绑架,是一种犯罪行为,指的是对被害人非法实行暴力手段达到挟持人质的过程,通常会通过这种行为达到敲诈,勒索或者其他条件或者目的。其他条件或目的暂时想不出是什么,就算有也与自己无关。那么这起绑架案很可能是为了敲诈勒索。可敲诈勒索什么呢? 对了,是那样东西!一定是那样东西。 季桓之想通之后,撂下看热闹的人群,疾跑回出云大社,但不是回自己屋,而是去师父的房间。 快到门口时,他尽可能放轻脚步,侧耳聆听屋内有没有动静。等到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他一脚踹倒房门,拔出谷雨刀,将屋中一人劈成两段,随后,从那个刚刚想逃离的人的尸身上摸出一本书—— 《纪效新书》,当年师父就是靠这本未卜先知的书,凭几百个海贼,在伊豆与武田、北条、德川三强分庭抗礼的。 尽管感到很奇怪,但季桓之还是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袭击师父的和刚刚被斩杀的那一人,并不属于同一势力。而现在有两点能够肯定,一是那两股势力都是曾与师父有过来往甚至交过手的人;二是日本未来必定还要燃起战火,而有人已经开始做起了准备。 回过头来看第一条,曾与师父有过来往甚至交过手的人。幸亏源胜卿给他讲过自己的故事,现在他才得以划出区间:织田、浅井、本愿寺、北条、武田、德川以及倭寇。其中浅井、北条、武田均已覆灭,倭寇只能在海上嚣张,上一个有胆子上岸的叫伊雨三万六千卫,早被丰臣秀吉设计杀死了;剩下来的本愿寺老老实实在庙里念经,而织田在信长死后,势力分裂,如今剩下来的还有实力的就只有丰臣,那么毋庸置疑的,袭击师父的是德川的手下、前来偷书的是丰臣。 季桓之登时冷汗直流——那两杆准备刺杀秀吉用的连发簧轮手枪,已经交给了女忍阿胜。 不过此时他并不知道,他除了手铳外,还丢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东西。 第二三〇章 村中设伏 史世用和熊广泰为到底是去伏见执行任务还是帮季桓之救他的师父吵得不可开交。季桓之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堂下快要厮打起来的同僚们,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当年在名护屋的那一幕。这帮人到底不是一条心,怎么可能为了救你师父卖力气呢? 距离季桓之被刺客袭击并掳走已经有两天了,根据铁万安、汪德隆打探的消息,日本的官府已经发出缉捕令,要擒杀那披被定性为“一揆”的队伍。同时,他们就发现有一股鬼鬼祟祟的人马昼伏夜出,往东去了。 季桓之可看过日本的地图,从大阪往东,走一段路程之后会进入伊贺,伊贺山林密集,如果师父被人带进了那里,恐怕就再难找回来了。 史世用也是这么认为了。在异国数月,除了身上的任务外,更纠缠着他的是思乡之情。他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告诉季桓之,不光是他,别的同僚也很想早点回归故国,如果在日本一拖再拖,恐怕迟则生变。尤其是在季桓之伪装成吕宋助左卫门的人去伏见天守捣了一通乱之后,如果他们不再抓紧点,万一秀吉的人先把助左卫门给搞了,一帮人无法逃离,可就得死在日本了。 “史指挥你说的是。”季桓之终于开口了:“可你难道忘了,逃跑计划是由我师父亲自设计的,找不回他来,我们如何与吕宋助左卫门取得联系?” 史世用一时语噎。 “救,一定要救我师父。” “可,我们就这么点人,怎么救啊?” 季桓之道:“现在那批刺客已经被视为叛军。按照倭人的尿性,走到哪抢到哪,军粮一半自己带,一半是靠抢。他们一路上需要补给,但又不敢靠近城镇,因此必定会经过村庄。我们需要星夜兼程,提前赶到他们可能经过的村庄,然后伏击他们。而凭我们的人数,想要成功伏击,救出我师父,就必须用特别的手段。” 村庄中房屋密集,道路狭窄,骑兵是别想了,梦里有,而步兵方阵也无法排列,只能依靠散兵巷战,只有靠恰当的战术,尽量以小规模集中兵力吃掉落单的敌人。 “那你怎么打算以小规模集中兵力吃掉落单的敌人?” 面对史世用的疑问,季桓之丢给他一本书。 史世用看着怀里装帧奇特的书籍,认出封面“纪效新书”四个大字。 “方法就在这本书里。”季桓之道。 “我们其他人即刻出发,至于熊二哥,麻烦你带着两个人在此看着出云大社,另外有机会的话最好能把另外三个人也叫到大阪来。” 熊广泰点头的同时心里暗笑:三个?怕是快变成四个了。 事不宜迟,熊广泰留了两名校尉指挥。其余锦衣卫即刻启程,赶往伊贺国,一路上派人打探“一揆”行踪。经过三天的时间,总算确认了那队目标的路径,并找到了一揆必定经过的村庄。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范围内只有这么一座村子。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设伏? “不管怎样设伏,必须要赶走村民。”季桓之说道。 “怎么赶他们走?”史世用问。 季桓之直接给出俩字:“花钱。” 在日本,使银子是不太管用的,因为岛国只认金子和铜钱(永乐通宝),但铜钱显然不足以借别人的村子用一天,必须要金子才行。如果没有金子,就需要珍贵的宝物。而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都盯住了季桓之的佩刀——宝刀谷雨。 “季千户,我看就你这把刀值点钱。”孔定邦说道。 “是啊是啊,季千户,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您这把刀估计有来历吧?想必值几十两黄金得有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季桓之看看陪伴了自己三年的谷雨刀——基本没用过,都是当拐杖使的,自己主要还是玩火器,留着吧好像也没多大用。但别人打它的主意就很令人不适了。 然而几经权衡,季桓之还是咬咬牙,做出了决定。 三个时辰后,日暮西山,那队二百人的“一揆”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道路上。 然而这群人并不知道,面前的村庄早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就等着他们朝里面跳了。 两百“一揆众”行至村庄附近,其中一名独眼的头领嗅到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他隐约觉得前方有危险。 “等一等。” “等什么?”另一名带着铁额的头领问道。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独眼头领说道。 “哪里不对劲?” 独眼头领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前军先去,其他人原地候命。” 铁额头领看了看他,“切”了一声道:“你现在让前军先进去,前军多半是你的部下,你是想把好东西先抢到手吧?” 独眼头领大怒,骂道:“你个混蛋,居然把我当成这种人?我让前军先去犯险,你到怀疑我?总之其他人原地候命!” “还轮不到你说了算!”铁额头领挥动军配,高声叫道:“抢!” 全军爆发出一阵欢呼,喜笑颜开地冲进村庄,一堆人挤进了街道,毫无秩序章法可言。这群人冲进村庄,发现村庄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所有的钱财、粮食、珍奇玩意儿全部放在那里,就等着他们拿一样。 独眼头领叹了口气,他也管不住如此多的人,只能命令二十个自己的手下留在外面。 就在两百“一揆众”悉数进入村庄之后,忽然町内发出阵阵巨响,无数巨大的硬木屋板和木栏好似槅门一样滑到了主要街道的外口,村庄顿时被围成了铁桶。 “一揆众”见到这番情景,觉得有些不妙。 就在这时,房屋上冒出了一群人,将竹梯横放在屋顶上,连接起来。十几名锦衣卫出现在屋顶,乱箭如雨,不少“一揆众”措手不及,被射翻在地。 “他们人数不多,速速反击!” 一揆众里携带弓箭的也张弓搭箭进行反击。锦衣卫们见数量居劣,对射不过,便沿着竹梯往来奔驰,化整为零,继续找机会射箭,另“一揆众”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射击。 “对准骑马的人射击!”副千户豫修楷指示手下。屋顶上的校尉们便专射那些骑马的人,很快,那几个骑马的小头领纷纷落马倒毙。 几轮箭雨之后,“一揆众”乱作一团,只能奋力毁坏村中房屋,想令伏击者们无处可逃。校尉们射光了箭,又见房屋快被推倒,便按照原计划分开逃往指定地点。 “一揆众”恼羞成怒,撵在后面跑,很快,他们就看见了一种奇怪的阵法,这将会是令他们许多人葬身此处的必杀阵法。 第二三一章 精良一揆 却说北镇抚司监视着的“一揆众”进入伊贺的村庄,本想好好三光一把,没想到这里早被精心布置成了一处陷阱。在遭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后,许多“一揆众”失去了指挥,只能追着伏击他们的锦衣卫校尉跑。待跑到街道深处时,却看见了一帮人拿着盾牌、长枪、长刀在等着他们。 “一揆众”被打得灰头土脸,正怒火中烧,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 “拦!”孔定邦站在人群后面下令,一种比长枪还要长的带刺柱状体就伸了出来,不少愣头青就被挂住,活生生被长枪捅死。也有一些武艺高强的佩刀武士硬是将狼筅的前端斩断,但就在他忙着砍狼筅的时候,最低级的几个锦衣卫力士猥琐一笑,捅出了竹制的长枪:拜拜吧您嘞! “列阵列阵!”有些头领还活着,连连大叫。可是在街道里面你怎么列方阵?老老实实地散兵作战吧。 锦衣卫们现学的鸳鸯阵总是以盾牌手和狼筅迎敌,队长躲在最后发号施令,每一个想上去硬啃一下的一揆士兵总会被捅死。也有一些小队狼筅被砍断,无法发挥作用,这时四名长枪手就会分出两名以枪交错拦在前面勉强代替一下,让刀手寻隙攻击。个别小队遭受的攻击太猛,长牌手便放好大橹,掏出标枪,玩命地丢出去,抵挡一阵子。但不得不说,东亚的人标枪用得少,一是不太会用,扎不死人,二是不像罗马标枪那样一扔就弯,有些“一揆众”就捡起扔出来的标枪再扔回去。但“一揆众”也不会用标枪。于是一段时间内,双方就玩起了互扔标枪、眉目传情的游戏。 “够了,给我打!”远处一栋小高楼的楼顶上,史世用高叫着。旁边的旗本挥舞红白两色旗帜,各个拥有火器千户百户看见,几乎是同时射击。 “砰——”手铳发出震耳的响声,喷射出铅弹,一下就打死了十几名“一揆众”。 “以为我们没有吗?”独眼头领居然还活着,大吼着让队伍中的铁炮手出来和锦衣卫们激情对射。 “坏了!”季桓之在小高楼上看见,心中一凛。这竹木结构的大橹和盾牌可挡不住铁炮啊。果然,铁炮手的零散射击,尽管没有形成弹雨,但仍有一些校尉、力士中弹伤亡。而接下来,还有更让季桓之紧张的。 “一揆众”在剩余头领的指挥下,渐渐恢复了秩序。一些带着斗笠的一揆众淫荡地一笑,掏出了投石索,点燃了某种东西,挂到投石索上抛了出去。 “不好,是焙烙玉【*】!” “轰——” 鸳鸯阵再厉害,也挡不住手榴弹,许多人被炸死、烧伤,阵型乱掉了。“一揆众”趁势攻击,杀死了好几个锦衣卫校尉。 随着战斗继续,由于火器威力较大,外加阵法还不够熟练,锦衣卫兵力上的劣势显现了出来,尽管局部战力还算占优,但也陷入了苦战。 “给我炸死他们!”独眼头领大声吼着,焙烙玉手又丢出一轮“烧夷弹”,北镇抚司方面损失颇重。不少房屋在战斗中被焙烙玉点燃,冒着火星劈啪作响。 “季千户,我们有点支撑不住了啊。”史世用说道。 季桓之扫视了下面一圈,道:“再等等。” 幸好焙烙玉个头大不方便携带,该扔的也都扔完了,只有零星的铁炮能造成较大的威胁,两军再一次陷入了肉搏战。 “撤!”孔定邦见士卒体力不支,连忙下令。 “一揆众”见敌人不支,立即展开追击。却不想,这又是个陷阱。 鸳鸯阵后撤到只够容纳一个半人的狭窄小巷,一揆追军一进来就被长枪捅死。人常说逆境能激发人的潜能,有些精锐的野武士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一口气将四杆长枪挥刀削断,眼看就要攻破鸳鸯阵——别急,大橹和藤牌又挡在面前,刀手阴冷地一笑,一刀给他捅了个透明窟窿。 锦衣卫们专挑狭窄道路,且战且走。“一揆众”误以为敌人力战良久,战力不支,还跟在后面找打,两百多人挤在通径里,兵器相碰之声连绵不绝。 两军从早晨激战到中午,动作的幅度都慢慢变小了,双方都出现了体力问题。 “等一下!”独眼头领看见了高楼上的指挥中枢,高声叫道。 “等什么?”季桓之感到十分意外,大声反问道。 独眼头领以马鞭指着交战的双方,大声说道:“你们作战十分勇猛,我们很是钦佩,本想接着决出胜负,但现在两军体力都有些不支了,不如我们吃点东西再接着作战吧?” 季桓之感到好笑,打就打,还能中途谈判吗?他本想将“一揆众”绞杀在这里,不过目前己方人员也有损失,疲惫不堪,不宜继续作战,于是他点头同意。史世用便走出来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各退一箭之地,吃完便当再战吧!” “好!”双方快步后退到两倍和弓射程的距离,取出干粮充饥。 季桓之督战了半天也饿了,拿出白面馒头啃了两口,对史世用道:“该让您的得力下属出马了。” 史世用会心一笑,忽然朝天开了一枪,“一揆众”后方便响起了脚步声,放眼望去,不过一两个人。可跟在这一两个人后面的,还有一群咆哮的老百姓。 近百名老百姓拿着锤子、锯子、斧头、菜刀和木棍,面目狰狞地冲向正在吃便当的“一揆众”,眼中透着金色的光芒。 俗话说得好,“抢人者人恒抢之”,在那个年代的日本,提着刀出门的不见得就安全,日本的老百姓们最喜欢袭击落单的武士或流氓,抢装备去卖钱。而这村子里的老百姓虽然战斗能力不强,但趁得就是“一揆众”空腹无力、又极度疲劳的空子,上来这一通打,这帮来历不明的“一揆众”就这么憋屈地在一套王八拳的狂殴下领便当了。 看到敌人被打得军心涣散,想逃又被人堵住无路可逃的情景,季桓之高呼一声:“投降不杀!” 【*】焙烙玉:陶具上有绳子,通过圆形摆动利用离心力投掷,杀伤敌兵为主要目的的武器。同时会引燃附近的木质结构。类似于现代的烧夷弹,爆发力和容器的碎片为杀伤的主力,火的威力较低。村上水军、乃美水军、児玉水军等濑户内海的水军为主使用。 将改装的“焙烙玉”放入大炮,被称为“焙烙火矢”。以铁炮佣兵团为人所知的杂贺众,在船上等使用这种武器而出名。 这种武器是为了对抗织田信长要求九鬼嘉隆建造的铁甲船(木身铁皮的大型安宅船)而开发的。亚洲东部在西洋各国大型火炮技术尚未引入之前,这种投掷弹兵器在攻城战和海战中多次使用。原本,建筑物和船只是木造的。焙烙比依靠冲突力为主的大炮,更有效的发挥燃烧作用。(另一方面,当时海战中,大炮威力不足不是决定性因素,当时最终依靠的还是接舷战和白刃战决胜的时代)。特别是欧洲的帆船是外海上的航海的设计的。而战国时期的日本海战主要是在内海、近海的海战,更加特别化。船体上建造了很大的城墙的结构,向建筑间隙不断的投掷爆炸物的战术比较有效。因为这个原因,攻城战和水战,配置消防人员将发挥了重要的战斗力。 第二三二章 计划生变 话说季桓之等人在伊贺国的一处村庄设伏,剿灭了绑架源胜卿的所谓“一揆众”,并成功救下了昏迷不醒的源胜卿。 “师父、师父——”季桓之很担心,连连用沾水的手拍打源胜卿的脸部。直到听见有节奏的呼吸声,他才知道师父只是旅途劳顿睡着了,这才安下心来。 因为帮村民发了一笔横财,季桓之也得以赎回自己的佩刀谷雨。而现在,他在回大阪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办,那就是搞清楚一揆的来历。 “老实点!”铁万安等人捆了十几个俘虏,拳脚棍棒一起上,完全不客气。 季桓之喝止住他们,并说这种方式是问不出任何有用信息来的。他端着一碗水走到一名俘虏面前,将水递了过去。 “打了一晚上也渴了吧?”季桓之用日语与俘虏对话:“来喝一口。” 那俘虏用阴毒的目光瞪了季桓之一眼,嘴却很老实地靠近水碗,狠命喝了一大口。 季桓之笑笑,问他:“你们究竟是替谁卖命的,抓我师父又有什么目的?” 俘虏阴笑着拒不回答。 季桓之继续好声好气地问:“你们这一身精良的武器是谁给你们的?别说是自己祖传的。” 他的最后一句像是提醒了俘虏,那俘虏大笑说:“就是祖传的。” 季桓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指着俘虏道:“你如实回答,我可以饶你一命,如果不回答或者故意误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想不到俘虏笑道:“你以为我们怕死吗?要杀尽管杀好了。最好杀了我,让我化成鬼神,晚上再来找到你,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再撕烂你这张笑起来十分丑陋的臭嘴,割了你的舌头……” 季桓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象不出来一个将死之人是怎么有胆量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他缓缓站起来,叹了口气。 旁边同僚们听不懂日语,问他:“季千户,这倭奴说了什么?” 季桓之摇摇头,紧接着就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的时候,他出手如电,将碗砸碎在了那俘虏脸上。 那俘虏挨了重重一击,脸上被划出许多道血印,先是一懵,随后恣意狂笑。 “给我打!”季桓之一声令下,众锦衣卫们围过来,对着这倭奴一通拳打脚踢。 足足两分时间,众人才停下来喘口气,喝口水吃点东西什么的。 那俘虏侧卧在地上,几乎只有一口气在,但仍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笑声。 这会儿史世用扭了扭脖子靠过来,悄声问:“季千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审问这帮倭奴呢?我们应该赶紧回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了吧?”季桓之低声告诉他说:“我们想做的事,可能会有人从中作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必须要排除一切干扰因素。”史世用不太明白。 “等等——”季桓之忽然眉头一皱,面露紧张神色。 “等等什么?” “我们把问题搞复杂了。” “什么搞复杂了?” 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季桓之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在熊广泰告诉他地道一事后,为了所谓的缜密逃亡计划,干的那些画蛇添足的事情。其实,既然已经摸出了地道,直接派一个人拿着两把火铳,把丰臣秀吉崩掉,崩掉之后,丢了凶器跑路不就行了? 想来想去,季桓之突然站起来,对众人说:“将这帮俘虏就地杀掉,我们赶紧回大阪!” 史世用心道:你总算没忘记身上的任务。 但史世用不知道的是,季桓之现在想的,只有逃亡这一件事。 此时的伏见城,伴随着四声枪响,天守阁内的灯光逐渐悉数点亮。 第三次了,近几天来,天守阁第三次遭到刺客袭扰了,而这一次尤其严重。因为太阁大人丰臣秀吉及两名贴身侍卫中弹,倒在了血泊当中。 女忍阿胜被及时赶到的马廻众开火射中左肩,被迫丢了两把簧轮连发手枪,跃上屋顶奔逃。由于前两次的刺客袭扰,天守阁内早已加强了戒备,阿胜试图从枯井地道逃生,却被密集的侍卫前堵后追,没有机会进入枯井所在的那处小院子。无奈之下,她只能在屋顶上蹿下跳,借助夜幕的掩护逃到城下町里,随意找一处民宅躲避。 “嘘——”阿胜闯入一间屋子,看见屋里两男一女正盯着自己,连忙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上。 可巧的是,那两男一女,正是朱后山、李蜜与庞明星三人。 原本朱后山都打算握刀了,待看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的容貌,不由得一震:“太夫?” 阿胜同样吃惊,尤其是看见挺着大肚子的李蜜——她忘不了这个曾与自己有过磨镜之缘的明国女武士。 “现在不是了。”面对朱后山的疑问,阿胜如是回答。而后她关上门,拖着伤体向三人求助。 很快外面有了动静,是太阁的马廻众带着人搜捕刺客来了。 阿胜摸向腰间,空无一物,才想起来所有的武器都在之前的行动中耗尽了,尤其是从季桓之处得到了那两杆簧轮连发手枪。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两杆手枪,未来会成为谁的武器。 十八年后,德川、丰臣两军一南一北,于大阪城南的天王寺——冈山口一带对圆了阵势,日本战国最后的大决战一触即发。这一战,丰臣家总兵力五万左右,而德川联军则超过十五万,兵力的差异一目了然。双方的阵营中,各色旌旗遮天蔽日,众多的武士斗志昂扬。 位于天王寺战场的最前沿的,是两名勇将所指挥的队伍,其中一位是被人称为“被遗忘的无双割草将”的毛利胜永;而另一位武将所部人马以骑兵为主,士兵都身穿红色铠甲,背红地百边“六文钱”旗帜,在战场的阳光下如同烈火一般。 这五千五百人的主将,身着鲜红当世具足,头戴龙虾兜,面对密如山林般的敌军毫无惧色。就在昨日,他面对不敢追击的德川联军,留下了“关东雄兵百万,竟无好汉一人!”的豪言。而在今天,他腰间揣着两杆簧轮手枪,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老乌龟的首级。 第二三三章 黑暗归途 按照女忍阿胜所说,她打中丰臣秀吉两枪,秀吉即便不死也得重伤,就算能保住性命,以六十岁年纪受到这种程度的枪伤,也活不过一年。此时的阿胜没有想到,她随意估计的时间竟然和未来完全吻合。 而听完阿胜的叙述,季桓之只有一个想法:如今日本已经不能待了,但怎么回去是个大问题。因为阿胜不光带来关于刺杀成果的信息,还告诉他关于李蜜的事情。 三姐如今有孕,而且快要临盆,恐怕带着她一块儿回国,会很不方便的。 “如今伏见已经发出政令,要缉捕吕宋助左卫门,他已经在大阪找好船只,不日就将逃亡吕宋了,季大人可有打算?”阿胜问他。 季桓之思来想去:既然朱大哥他们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倒不如让他们暂时留在日本,待战争结束,两国和平再返回也不迟,就是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届时朱大哥的官位怕是……嗐,他现在的心思全在李三姐身上,他们患难夫妻同舟共济,我替他操什么心?倒是庞明星得带上,否则我在北镇抚司几乎是一个叫得动的手下都没有。而且归途当中,难保那些同僚们不会因为种种事情打击报复我,带个手下是不会错的。 想罢之后,季桓之道:“我们自然是跟着助左卫门一同回去,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季桓之招手示意她凑近些。须臾之后,季桓之手里拿着百窍玲珑心,脸色陡变,警告她:“不要打这东西的主意。前几天你从我这儿偷走的,现在我拿回来。” 阿胜因为肩上有伤,自知抢不过季桓之,只能悻悻退回去。 “你从一开始就在打我们的主意,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说你的主公有什么目的?”季桓之说着,半张脸在烛灯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有威严。 阿胜恳切道:“季大人千万不要误解。其实我的主公家康大人向来是爱好和平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平息战火。因为太阁已经接近疯狂,因此他只能用极端的方式来解决。我可以向你、向你们明国人保证,等一切结束之后,家康公一定会主导我们两国和睦相处的。” “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 “我……我用我的性命保证。” 季桓之发出一声冷笑:“你的命我不需要——”说着,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你一回。但在此之前,你得向我解释这个——”季桓之将一把柄头上雕有三叶葵纹【*】的肋差摆在了二人之间。 “这——”阿胜仅仅愣了须臾,就给出了解释:“既然季大人身为源公的徒弟,那就一定听过他的旧事。源公凭借十几个武士、几百名足轻就能一度占据伊豆,在三强之间生存,靠的不光是他的武勇,还有他的谋略。如今源公离开隐居之所,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其中就包括过去曾败在他手下的仇家以及一些很难向您一时解释清楚的势力。那一日源公在町街遇袭,其实袭击他的并不只有一拨人。” “什么意思?”季桓之拧眉疑问。 “实不相瞒,”阿胜说,“源公的能力众所周知,他一旦再度出山,谁能得到他的效力,便会如虎添翼。那一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服部忍者探知有人将要袭击源公,因此家康公秘密派人在最后出手,救走了您师父,并准备一路护送至江户,怎料……” “怎料在伊贺被我带人伏击,团灭了是吗?”季桓之冷笑着问:“难道我还杀错人了不成?” 阿胜面露难色,而最终摆出的凝重表情表明,他应该是真的错了。 但季桓之总有办法解释:“我们一帮明国人又不认识助左卫门,只有靠师父安排逃亡计划,你们的人带走我师父,可就相当于害了我们,我们自然要把他老人家劫回来。” 阿胜叹口气:“就当是一场误会吧。总之三天之后你们赶紧去大阪乘助左卫门的船只离开日本,朱大人和李大人暂时由我们来照顾。等将来时机成熟,我们自然会安排人送他们回明国的。” 又是一次,又一次地,事情的发展从后半段开始完全脱离了掌控,变成了出乎意料的模样,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季桓之沉默良久,最后才吐出两个字:“行吧。”就当是天意吧。 三天之后的夜里,大阪港口,有一艘商船连夜启航。 三个月后,史世用、郑士元二人却乘着一只与临走前完全不同的小帆船抵达了威海港口。当初从天津出发的二百多人,回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按理说随吕宋助左卫门商船出海返航的应当有二十人,但另外十八人均不知去向。在归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史世用、郑士元二人讳莫如深,而且他们也完全不需要对此作出任何解释。因为,没有其他人会知道途中发生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去过问。 总之,一切都结束了? 【*】三叶葵是一种富有寓意的图案。在形成三叶葵完整的图案后,它成为日本战国时代松平家的家徽(家纹)图案,又因为松平家嫡系改称为德川家之后,日本战国时代和安土桃山时代大名(类似于中国的诸侯)、江户幕府时代德川家第一任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延用此图案作为家徽(家纹)图案,即一种代表武士家族的图案,此后,德川家嫡系所到之处都会飘扬着绘制着三叶葵的旗帜图案。三叶葵采用植物的名字和图案,也叫做德川葵纹,它的图案是外边为圆框,中间为三叶葵的三片叶子。德川家康用三叶葵作为主将的标志,寓意是希望家族武运昌盛,在乱世中生存图强、发展崛起。由于德川家实现了日本乱世的终结,开创了统一的二百六十五年的幕府统治,所以三叶葵也名声大盛。 第二三四章 劫后余生 在通过一种常人想象不到的方法回到大明后,季桓之又通过常人想象不到的方法来到了天极教的隐秘居所。尽管受到良知的呼唤和朱后山、或者说沈阳侯朱厚灿的明智忠告,但他却时复一时地更加堕入边鸿影的情网,所以,他每天不失时机地去向她大献殷勤。这位精虫上脑的智者深信,这个女人或早或晚不会忘记对他以情相报的。 一天晚上,他高视阔步,逍遥自在,像一个人等候天降馅饼那样身心轻松,在进出马车的门洞下遇见了那个侍女。但这一次,漂亮的九慧在经过时不只是对他嫣然一笑,而且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呀!”季桓之先是一惊,想抽回自己的手。他以所能摆得出来的最严肃的神态,看着这俊俏的少女。 “我很想对您说几句话,季千户……”九慧显然被盯怕了,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我听着。”季桓之注视着九慧的双眼,丝毫没有忘记无名前辈的托付——要将九慧带离火坑。然而现在,他自己正往火坑里跳。 “在这儿,不行;我要跟您说的话太长,尤其太秘密。” “是这样,那怎么办?” “如果季千户愿意,请跟我来。”九慧羞怯地说。 “不是,你想去哪儿啊?” “请来吧。”始终没有松开过季桓之手的九慧,拉着他从一条窄小昏暗的楼梯爬上去,走上十五、六级台阶之后,她打开了一扇门。“季千户请里边坐,”她说,“这儿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这少女是什么意思啊?女人还有这么主动的吗? “这是奴家的房间,季千户;通过中间这道门就是我教主姐姐的房间了。不过您放心,她不可能听到我们说什么,不到午夜十二点,她是从不睡觉的。” 季桓之扫视一下四周。这间小屋雅趣洁净得可爱;然而尽管如此,他的一双眼睛仍不由自主地盯着九慧说过的通向边鸿影房间的那扇门。 九慧猜得出这位季大人头脑里想的是什么,她长叹一声。 “您很爱边教主,季千户?”她问道。 “啊!用语言是不能表达的!我爱她爱得发狂呀!”季桓之说着这种话的同时,蒋潇潇的死状在他脑中猛然闪回,几乎将他激出一身冷汗。 九慧又发出一声叹息。 “你叹什么气啊?” “因为教主姐姐一点儿也不爱您,先生。”九慧复答说。 季桓之问:“也许她派你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 “决不是,季千户!而是奴家出于对您的关心,才下决心预先告诉您这件事。” “谢谢,不过我只谢谢你的好意,因为你所讲述的隐情并不是令人很愉悦的事。” “这就是说您不相信我对您说的话,是不是?” 季桓之诚实地回答:“男人总是很难相信这类事情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您就不相信我?” “你知道的,我在镇抚司做事,凡事都讲究证据来着……” “您觉得这个怎么样?”九慧随手从她的贴胸处拿出一封信来。 “是给我的?”季桓之问。 “不,是给另一个人的。” “给另一个人?” “是的。” “谁?”季桓之瞟了一眼,就看清信封上的字:雁北亲启。“雁北”,是苗御鸿的表字。果然,之前的猜测都没有错,苗御鸿的确是天极教在镇抚司中的最大卧底。不光如此,从九慧的态度来看,苗御鸿说不准还是边鸿影生命中的重要男人。只可惜他相当于被人软禁,现在无法回去揭露这一切,当然,他也不一定就真的想回去。 “季千户。”九慧又握着季桓之的手说道,声音中带着怜悯。 “你同情我?”季桓之说着,心里却在发笑。 “是呀,真心实意地同情您!因为我知道什么叫爱情,我——” “你也知道什么叫爱情?”季桓之第一次带着某种关注看着她。 九慧点点头。 “那好,你不要同情我,最好是帮助我去报复你的女主人。” “您想怎样报复她?” “我要夺取她,把我的情敌排挤掉。” “我决不会帮您干这事,季千户!”九慧急切地说。 “那是为什么?”季桓之问。 “有两个理由。” “哪两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就是教主姐姐永远不会爱您的。” “你知道些什么?” “您伤了她的心。” “我!我在什么事情上会伤她的心?我,自从认识她以来,被她坑害了不知多少次,我会伤了她?搞笑——”季桓之第二次注视着九慧。正如无名前辈说的,他女儿的确生得国色天香,除了没有边氏会施展媚术外,似乎并非比之不及。“九慧,”他说,“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看透你的心思。”说着,他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九慧的手背上。 九慧顿时羞赧起来,脸蛋红得橡樱桃。“哎呀,不行的!”九慧叫道,“您爱的是我的教主姐姐,是您刚才对我这样说的。” “难道这影响你让我知道第二个理由吗?” “第二个理由嘛,”九慧说;她因季桓之的态度而变得大胆起来,“因为爱情是自私的。” 仅仅在此时,季桓之才回忆起九慧目光中那忧郁的传情、前厅里、楼梯上以及走廊中的和她相遇、每逢遇见他时用手对他的触碰,还有她那沉沉的叹息;然而,由于一心要博得那位贵妇人的欢心,他把这位侍女冷落了。是呀,猎鹰者岂顾得上檐雀。 但是这一次,向来是只要精虫不上脑,就智计百出的季千户一眼就抓住九慧刚才以如此天真或如此放胆招认的爱情了:拦截送给苗御鸿的所有信件,在女主人身边设眼线,随时走进和女主人毗邻的九慧这间屋。这位不老实的人,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为了得到边鸿影,他已在酝酿牺牲这位本来需要他救助的少女了。 “既然这样,”他对少女说,“你愿意给我一个凭证吗?” “什么样的凭证?” “今天晚上,你愿意我陪你一起度过吗?通常我都是和你女主人一起消磨的。” 九慧感到出乎意料,激动地点了点头。 “那好,”季桓之边说边坐进一张扶手椅,“来这儿,我悄悄地告诉你,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侍女了。”他把这句话对九慧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娓娓动听。九慧正巴不得相信他,当然对他说的话也就信以为真了。然而,令季桓之大为吃惊的是,这位漂亮的少女顽强地展开了自卫。当时间在进攻和防御中度过时,它过得总是很快的。 谯楼上响起钟声;他们俩几乎同时听到了叩门声在边鸿影的闺房里回响。 九慧叫起来,“这是教主姐姐叫我!您走吧,快走吧!” “我走?”季桓之发笑了:“我来还是被你那教主姐姐弄来的呢。”尽管如此,他还是站起身,似乎显出服从的样子拿起了帽子;随后,他并没有打开朝向楼梯的门,而是匆忙打开一个衣橱的门,钻进去,藏在边鸿影的一堆衣裙中。 “您要干什么?”九慧叫嚷道。 事先拿了钥匙的季桓之不回答,把自己关在衣橱里。 “九慧!”边鸿影尖声尖气地叫唤道,“你怎么不开门呐?”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九慧一面大声答应,一面急冲冲向她女主人迎上去。 主仆二人回到边鸿影的卧室;由于中间相通的门是开着的,所以季桓之还能听见边鸿影埋怨上午的行程好一会;后来她终于平静下来,当九慧为她女主人卸妆时,话题落到了他身上。 “嗨,”边鸿影说,“昨天晚上宴席,季桓之那小子宁可在厨房吃白饭,愣是没来。” “怎么,夫人?”九慧问,“他没有来!也许,他和别的男人一样,见异思迁啦?” “不会的。我对他是了解的,那个家伙现在掌握在我的手掌心。” “夫人怎样对待他?” “我怎样对待他……”边鸿影冲铜镜里的自己冷冷一笑:“哼!我一定要报复他!” “我以为夫人是喜欢他的。” “我喜欢他?”边鸿影哑然失笑:“那小子屡次坏我大计。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他,当然不能给他个痛快的,要好好折磨折磨才行。” 季桓之的额头上流出一串冷汗:这个女人简直是一个恶鬼呀。 他重又倾听,然而遗憾的是,卸妆已经完毕。 “好了,”边鸿影说,“回到你的房间去吧;明天,把我给你的那封信尽量要个回信来。” “是给苗大人的那封信?”九慧问。 “当然是给他的信。” “喏,这种人,”九慧说,“我似乎觉得他和那个季千户不一样。” “请出去,我的小妹妹,”边鸿影说,“我不喜欢对别人品头论足的。” 季桓之听见门被重新关上,接着又听见边鸿影关闭自己房间门的两道门闩声;而九慧则以尽可能的轻微动作,用钥匙在锁簧里转了一圈。此时,季桓之推开了衣橱的门。 “真可恶的女人!”季桓之喃喃地说。 “别出声!别出声!您走吧,”九慧说,“我的房间和边鸿影的房间只有一层隔板墙,一边说的话另一边全都听得见。” “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走。”季桓之说。 “什么?”九慧红着脸蛋问。 “或者说,至少我要走得……晚一些。” 他将九慧拉到自己身边;她再无法抵抗了,一抵抗会弄出多大声响呀!九慧服从了。 这是针对边鸿影的一种报复举动。季桓之发现有人说报复真有神仙般的快乐很有道理。所以,倘若季桓之稍有良心,他本该满足这种新的征服了;然而,季桓之有的只是野心和骄矜。 第二天,季桓之又一次来到边鸿影的屋子。边鸿影其时心气很不顺;季桓之怀疑,大概是苗御鸿没有回信才使她如此气恼。这时九慧走了进来;边鸿影对她冷若冰霜。九慧向季桓之乜斜着眼,意在说:您瞧,我为您在忍气吞声呀! 然而接近傍晚时刻,这头漂亮的母老虎变得温和起来。她面带微笑倾听着季桓之的甜言蜜语。季桓之走出门时思绪万千:但他不是一个轻易让人摆布得发昏的小伙子,在向边鸿影大献殷勤时,他脑子里就有了个小算盘。 第二三五章 亦真亦假 万历二十六年四月初六,是季桓之劫后余生,被天极教在海岸擒获,软禁在扬州一所大庄院的第十天。 当日晚,边鸿影吩咐说,只要季桓之像往常那样一到,就立刻请他进来。然而他没有到。 第二天,九慧又去看望那位千户大人,向他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一切。季桓之莞尔一笑;边鸿影嫉恨了,就是他对她的报复呀。晚上,边鸿影比上一天还要焦躁不安,她重申了关于接待季千户的吩咐;可是仍然和前天晚上一样,她又白等一通。 又是一个第二天,九慧又来到季桓之的屋子;这一次她一反常态,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快活机灵,而是愁眉苦脸,难看得要死。 季桓之问少女有什么心事;少女从她衣兜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权作对他的回答。 这封信是边鸿影亲笔手书:只是这一回真的写给季桓之了,而不是送给苗大人的。 他打开信,扫了一遍,道:“我就说嘛,他们抓我来还待我那么客气,就是想让我帮他们效力。如果不是那一日在衣橱里听到边夫人的心声,或许我真的会上当呢。” “信上究竟怎么说?” 季桓之答了四个字:“重聚巫山。” “您去吗?”九慧问话的同时,脸色变得不好看了起来。少女没读过书,也不知道那四个字的涵义,但出于本能,她料到一部分即将发生的事情。 季桓之尽其可能稳住她,并答应她,对边鸿影的诱惑绝不动心。不动心,那才见鬼了。男人就是这样,会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滑倒几次。季桓之让姑娘回话说,他对教主大人的盛情美意感激涕零,并一定遵照吩咐,一定前去赴约。 当再一次来到教主居所的时候,季桓之心里好笑:明明都把我关起来了,还这么客气,去哪里都三请四邀的。不过这也不奇怪,人手一向紧张的天极教似乎在谋划着些什么,庄院里其实并没有太多人,因此他才能几次悄悄潜入教主寝室而无人察觉。再者说,天极教的这帮人也知道他的本事,如果将他逼急了,血洗庄院也不一定。 来到屋内,季桓之向边鸿影投去一瞥,随后带走近她的身边。 “季千户,您还真是贵人呐。”尽管已经三十一岁,边鸿影依然妖媚得摄人心魄。 “此话怎讲?” “架子大呗。” 季桓之闻言不禁微微一笑。 “身为囚犯——”边鸿影歪斜着身子,冲季桓之的胸口一点,微微一笑说:“居然连本教主的邀请都敢拒绝。” “还不是因为前几日偶染小恙,怕过给夫人。现在刚一康复,就赶紧来见您了。”季桓之暗思道:她对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娇媚过,要提防。 边鸿影力所能及地摆出一副最亲切的神态,并且尽可能地使谈吐辞令丰采。与此同时,曾一度弃她而去的那种狂热和激动,又来使她的双眸富于光泽,双颊充满色彩,双唇露出红润。 而季桓之心底有一团东西再次燃烧起来。他曾以为,他那熄灭了的、或者只是降温了的情火,此时又在他的心田死灰复燃起来。边鸿影微微一笑,季桓之就觉得只为她这一笑,他也该心甘情愿地走进十八层地狱—— 刹那间,他感到有某种东西,一种仿佛是他内心产生的悔恨在抗拒边鸿影。 渐渐地,边鸿影变得感情外露了。她问起季桓之在蒋潇潇死后是否又有新的伴侣。 “唉!”季桓之尽可能装出最伤感的样子说,“您竟然能对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您是够残酷的了,自我见到你那时起,我的心里只有你,我爱的也只是你!” 边鸿影神秘地莞尔一笑。 “这样说你爱我?”她问。 “还需要我明说,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吗?” “话是不错;但是,过去的那些事——” 季桓之摇摇头,急忙把坐椅向边鸿影跟前挪一挪。“你知道,我只想等一句话,”他说,“这句话对您对我都值得!” 边鸿影问:“那我该怎么相信你呢?相信你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而忌恨我?” 季桓之用行动来回答,他温存地将边鸿影拉向自己的身边。 边鸿影几乎没有抵抗,并笑微微地说:“唯利是图的家伙!” 季桓之道:“人生在世,追求的不外乎是名利。但如果得不到边夫人垂青,再多的名利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我喜欢您的忠心,”边鸿影道。 “唉!您在我身上只喜欢这个么?”季桓之问。 “傻小子,当然不止这一点了。”她说着便握住季桓之的手。 这火热的紧紧的一握,使季桓之瑟瑟颤抖起来,就像曾燃烧过边鸿影的那种狂热和激奋一样,通过这触碰,一下蔓延到他全身。他只觉得魂都快掉了,控制不住地用双臂紧紧地搂着边鸿影。而边鸿影也毫不回避地吻着凑来的双唇,只是没有主动出击而已。 她摸向季桓之的胯下,极具挑逗意味地问道:“季千户几年都没有爱侣,想必留了很多存箱吧?” 季桓之同样骚话连篇:“边夫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全数给你。” 边鸿影轻点他的嘴唇,娇嗔一声:“坏弟弟。” 季桓之亦回她:“坏姐姐。”说着,他身子向下一倾,手掌按在了边鸿影的胸上,揉搓起来。边鸿影被逗得咯咯直笑,丢了眉笔,拍打他的咸猪手。拍着拍着,两人的手都不知不觉移到了腰际。此刻时辰大好,两人对着铜镜中的对方脸一个诡笑,心照不宣。边鸿影就势解开衣带,褪去罗裙。 很快,外衣尽落、裘衣斜挂。季桓之抿起嘴,轻啜夫人雪颈,一手抚摸着她标致的锁骨。 边鸿影合目轻吟,手背到后腰,解开了肚兜,旖旎辗转翻到榻上,青丝团积,宛若一块乌云,香汗淋漓,好似巫山之雨。二人胴体相对,行合阴阳之事,那真是: 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折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鼻里痠痜,心中结缭。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中间,数回相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精漏液泄,成一大事,皆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七进庙门之后,季桓之方才力竭,他轻轻捏起掉落在边鸿影枕间的一根断发,绕在指间,仿佛意犹未尽。 而边鸿影早在第四次时就已经虚脱,无力地躺在锦被上,冲季桓之斜眼媚笑。她说:“还真是意外呢。” “哪里意外?” “你在异国颠簸近一年之久,回来才调养了几天,就似这般龙精虎猛的,叫奴家消受不起呢!” 季桓之笑笑说:“其实我也挺意外的。” “你又意外什么?” “我本以为夫人应该在四川播州,却没想到是在扬州。” 边鸿影稍稍愣了刹那的工夫,笑道:“我那是吩咐无名去播州做事的,谁叫你乱偷听还净瞎琢磨?” “派无名去做事,做什么事?” 边鸿影已经累得只能摆摆半个手掌了:“你问那些作甚?来,躺下,抱着我。” 季桓之照吩咐搂住边鸿影,说:“我都已经心甘情愿为夫人肝脑涂地了,难道夫人还不相信我?” “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边鸿影笑道:“不相信你能让你上我的床?你嘛,将来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出自唐代张文成所作《游仙窟》 第二三六章 左都督诫 季桓之走出边鸿影的屋子后,尽管可怜的少女再三请求,但他没有立刻登楼去九慧的房间。他这样做有两条理由:第一,因为他省得去听那种种指责、非难和恳求;第二,因为他很乐意去揣摩一下这位少女的想法,而且如果有可能,也想探究一下那个女人的心思。 这件事最清楚不过的,就是季桓之像一个疯子似的迷上了边鸿影,而边鸿影却根本不爱他。季桓之霎时明白了这一点,然而,一种极度的复仇欲望又在刺激他,这种报复具有某种甜美,他是丝毫不能放弃的。 但无论怎么样,他总算能够确信,自己真的第一次成功骗倒了那位心思缜密、演技自然、机智超人的边夫人,因为他有时候是真的愿意为这位恶毒的美妇抛头颅洒热血。总之,凭借这一点,他取得了天极教的信任,重新获得了自由。 重获自由后,他由双重身份正式转变成了三重身份,而获得第三重身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赶回京师,去镇抚司报个到,别弄得上头以为他挂了,找人补了他的缺。 走出庄院,已经重新装备上袖剑、袖箭、手臼炮以及谷雨刀的季桓之跨上马,接过满脸幽怨的九慧递给他的锦衣卫腰牌,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朋友,”还在日本的时候,朱后山曾经沉重地对他说过,“要记住,唯有死人在大地上是不会被人碰到的。”朱厚灿已经死了,所以不会有人再碰见沈阳侯,遇见的也只是锦衣卫千户朱后山;但那位侯爷夫人还活着,仍在背后操弄着傀儡的提线,将无数男人玩弄于股掌。只是这位夫人并不知道,她手上的玩偶里,有那么一两个的提线,并不是十分解释。 鼓楼钟声敲响了午时点,那辆马车比规定的约会迟到二十来分钟。季桓之从回忆中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经过一个月的疾行,终于赶到了京师永定门。 季桓之的名气在锦衣卫里是已经响当当的,同僚们都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在镇抚司里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们早就视他为一名弟兄。正由于上述原因,他的葬礼也十分的“隆重”。包括庞明星在内的四名小旗扛着装有他冠服的棺材,前面两个力士很不情愿地穿着白袍子扮儿子洒着纸钱,后头还跟着朱后山与熊广泰,两人骑着马带着二十多人的队伍,在道路上行进着,准备一路撒币撒到八宝山。 关于朱后山等人是怎么回国的,或许很多人会有疑问。但其实不光是他们,孔定邦、豫修楷等人同样也安然无恙。当初史世用等人从大阪乘吕宋助左卫门的船只出逃,抵达琉球后,经过商议,史世用、郑士元二人回京汇报,其他人则是去朝鲜援助麻贵将军。而季桓之则停留在岛上,等候第二批载着朱后山、熊广泰、李蜜三人——不,连孩子四人的商船。 然而还没等大哥三姐来到琉球,他就收到万羽堂的鸿雁传书,命他立刻回苏州长洲,于是他就借了琉球人的一艘船返航。岂料他与风暴有缘,在东海再一次遭遇惊涛骇浪,船被打坏,他硬生生靠抱着根木头漂到了舟山。好巧不巧,天极教的人当时就在舟山,发现了这个好几次坏他们大事的处在昏迷当中的季千户,就把他带到了扬州教主所藏身的庄院。 而前几日朱后山等人回到了京师,却没有在镇抚司里找到在琉球提前出发的季兄弟,就以为他死了,给他办起了葬礼。 “什么情况这是?” 季桓之总算在永定门门口不可避免地与送葬队碰上了。 撒币的两个力士被吓得魂飞魄散:“季千户?季千户还魂了!” “还你大爷的!”季桓之怒气冲冲地驾马到跟前,抽刀撬开棺材盖,看见里头放着的是他平日里上班穿的冠服与帽子,就挑了出来,塞进了马鞍囊里。 朱后山、熊广泰看见季桓之一个活人,是又惊又喜,正想叫住他。但季桓之丢下一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就打马离去。 季桓之先去了镇抚司签了个到,随后就再次出门上马,直奔一处府邸。沿着大道到了一扇广亮大门前,他叫开门,一路花银子进去,顺着一条走廊,穿过一个大堂,又走进一间书房,这时他发现迎面有个上了年纪的人正坐在一张书桌前写字呢。 季桓之最初以为他要和一个正在审阅案卷的某位大人打交道,但他发现书桌前的这个人正在写东西,或者确切地说,他在一边修改几行长短不一的诗,一边在屈着手指计算格律呢,但却一直没有真的下笔。他才明白,他的面前是位大诗人。片刻过后,诗人合上手稿,自言自语了一句:“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样的好本子。”手稿的封面上写着:《牡丹亭》,然后抬起头来。 季桓之猜出,这就是锦衣卫左都督岳希桐。 岳希桐胳膊支在手稿上,手托在腮帮上,向年轻人看了片刻。任何人都比不上左都督大人的目光更富有深刻的探索力。季桓之感到这目光宛若一股热流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但是他镇定自若,不亢不卑地等着岳大人的兴致变好起来。 岳希桐一看见生人进来,就知道是给管家使了钱了,但过去即便是有人向管家使钱,也顶多带到会客堂,不可能一路直接来到他的房间,他心生疑惑,便问:“年轻人,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回禀大人,下官锦衣卫千户季桓之,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向您禀报。”季桓之回答说。 “何事?” 季桓之看了眼门外,两个跟着他一路来的仆人正恪尽职守地戍卫在书房门外。岳希桐回忆,即刻屏退了那两人。这时季桓之才俯身贴耳向岳希桐低语:“天极教教主孔雀大明王,现在扬州。” “什么——”岳希桐先是一惊,犹如一尊塑像般怔了片刻后,又恢复了常态,轻叹一声道:“也对,三年前的突然了结,确实不太符合常理——我猜,你是要告苗御鸿的状,对吗?” 季桓之点点头。 “好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岳希桐指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季桓之对此情景简直是受宠若惊,等到对方第二次示意他才从命。待坐下来后,季桓之就将埋藏在心底的那段惊心动魄往事以及这一年去日本之后又涉险回到京师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与了岳希桐听,不过比较关键的能够引起人某种冲动的肉戏还是略去了。 “季千户,你好小子!”岳大人听完先是呵斥一声,而后说道,“你还真了不起啊。我这个人就喜欢有头脑有良心的人;您不用害怕,”他说着微笑起来:“不过,你这样一个年轻人年轻,又刚刚走进官场没有几年,却有不少强敌:倘若你掉以轻心,怕是会断送自己的!” “您说的是呀,大人!”季桓之答道,“他们动手易如反掌,这是无疑的,因为他们人多势众,后面有人撑腰,而我势单力薄呀!” “不错,你说的是真话;不过,你虽然势单力薄,但已做出不少壮举,而且将来会做出更多,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我以为你仍然需要有人指点。” 季桓之颔首道:“下官恳请岳大人指教。” 岳希桐像是思忖了一番才说:“史世用虽说是指挥使,但其实只是个‘名色指挥’,否则上头也不会派他去危险重重的日本的。” 从这句话里,季桓之听到了“上头”二字。左都督已是武官魁首,近乎于“天下兵马大元帅”,左都督的上头,就只有皇帝一人了。 “史、孔、邓、郑四人是一系。但我知道这四个老下属,凡事都沾点边,翻凡事都涉足不深,他们只是有着雁过拔毛的习气,看见的都想捞点好处,却不敢真的犯下大事。倒是苗御鸿的两个弟兄郑闻韬、豫修楷,二人一武一文,油盐不进,最难对付。” 对于郑闻韬的本领,季桓之是有一定了解的,如果说十三太保最猛的人郑镇抚排第二,那么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至于豫修楷,此人一向低调,倒是看不出哪里特别来。不过无所谓了,豫修楷尚在朝鲜为援朝大军做侦察打探的任务,京师中目前就只有苗御鸿与郑闻韬两人。 季桓之思量间,岳希桐仍在说着:“既然豫修楷不在京师,事情就好办了许多。苗御鸿成天事务繁忙,有一半都交给郑闻韬去做,二人整日疲乏,精神必定有松弛懈怠的时候……” 听到这里季桓之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趁着他们精神松弛懈怠的时候,岳大人你到底要干嘛呀? 岳希桐反问他:“难道你还想用正当的方式去抓他们、让三法司审案子,走过一个个流程,最后再派人去抓天极教?” 季桓之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 “不说别的,镇抚司、都察院如今都有天极教的人潜伏,到时候别审案子把你自己给栽进去。所以,一定要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最好还能够借到一帮人的助力。” “什么人的助力?” 岳希桐脸色顿时变得严肃,抿了好一会儿嘴才吐出两个字:“东厂。” 第二三七章 钟情五旦 等到离开左都督府的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季桓之从六年前来京师入行到现在,才终于在岳希桐岳大人的帮助下,理清了东厂、锦衣卫、内阁的超过十系势力。内阁不用说,就首辅赵志皋一个人,赵大爷有没有精神分裂的迹象,因此不可能分出两派来;而东厂管事的都是宦官,宦官就是依附皇帝而生存的,无论他们怎么瞎搞,都绝对是坚定的帝派分子,更何况现在东厂里的人都是一群其实为人还不错的老公公们;至于锦衣卫,先不谈南镇抚司了,光北镇抚司十几个人就分出来五个派系,这从另一面也能看出来锦衣卫内部的不团结,不然怎么会一直处于较低的地位呢?这一行算是完了。 刚才在府里,岳希桐建议季桓之向东厂寻求帮助,而岳希桐本人因为过去的恩怨,因此不便与东厂的人打交道;但季桓之也因为六年前的驿馆案和东厂不太对付,同样不方便去找那帮公公们。所以,岳大人最后给他指了条明路:申用懋。 得,又是这位老伙计,前首辅申时行的公子,兵部职方郎中申大人。 六年前的驿馆案,正是内阁为了用物理超度李如松的方式削弱辽东李家的势力,暗中联合东厂搞出的一次行动。而申用懋因为当初讲了一个“赶人”的故事,季桓之一直把这个曾经追求过王嫽的人牢记在心。现在,他居然要亲自登门拜访,请人家帮忙。对于年轻人来讲,拉下脸来向曾经给过自己脸色的人求助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季桓之做到了。 他提前打了声招呼,又找了个月假日,来到申府门上,求见申大人。 申用懋毕竟年近四十了,又渐居高位,早不像当初那样轻易露出锋芒,很从容地接纳了这位客人,说让门房请季千户进来。 季桓之踏入申府门内,就听见竹笛婉转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竹笛声里,还有一女子唱着昆山腔,季桓之顿时被这声音迷住,忍不住闭目聆听,但听词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一曲唱罢,季桓之缓缓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竟然仅凭声音就摸到了申府的后院。后院里,申家班的几个年轻戏子正在素身排练一出戏,季桓之看见几张陌生但都很清秀的脸,意识到自己打扰到了他们,于是连忙道歉:“抱歉,我是来找申大人的,因为听见曲子,没忍住才过来的。无意冲撞,还望各位见谅。” 戏班里一个看起来约有四十岁的男子赶紧说:“千户大人哪里的话?我们冲撞您还差不多。” 季桓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明白对方是被他一身锦衣卫的皮吓到了,于是道:“先生客气了,你们继续吧。” “呃……”那中年男子正是申家班的班主裴少亭,他上一次看见这么客气的锦衣卫,还是六年之前,显然已经忘记了该怎样与这种千户说话。 眼看气氛比较尴尬,季桓之就问他:“我没怎么听过戏,你们排的是哪一出啊?” 裴少亭总算知道怎么搭下茬了:“是今年刚出的新戏,叫《牡丹亭》,我们也是刚刚开始练。” “喔——刚出那一曲叫什么?” “叫《皂罗袍》。” “谁唱的呀?” “是小雯。” “小雯?” 季桓之拿眼扫着几个男女时,裴少亭就将口中的小雯叫出来介绍了:“她就是寇小雯,工闺门旦和正旦,来,见过千户大人。” 那清丽脱俗的少女嘴角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屈膝行礼,低眉颔首,说一声:“奴家寇小雯,见过千户大人。” 待寇小雯抬起头来,季桓之一睹其容颜,不禁呆住了,直到一阵酥麻自涌泉直达百会,将他电了个通通透透,他才缓过神来。尽管单论美貌,寇小雯并不及边鸿影,但那种浑身过电般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即便是第一次见到边鸿影,也从未有过。 就是她了! 丧偶三年之后,季桓之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的期望与憧憬,适才那一个瞬间,他几乎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也许是太过理想的幻觉,也或许是真的,寇小雯仅仅瞥了季桓之一眼,就又赶忙低下头去,一副仿佛是因突如其来的一见钟情而局促不安的模样—— 亦或许人家只是单纯地害怕锦衣卫而已。季桓之真的想多了。 而很快,季桓之注意到,他目不转睛盯着寇小雯看的同时,有另一个人同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与寇小雯容貌有些相似,但表情却截然两种。那女子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畏怯,反而是用两道阴冷的目光打量着他。 裴少亭就介绍说:“这一个是小雯的姐姐小罗,工正旦、五旦和四旦。” “五旦、四旦?”季桓之显然不明白昆曲中的术语。 裴少亭向他解释:“五旦就是闺门旦,四旦是刺杀旦。” 刺杀旦?季桓之听到这三个字,第一反应就是:唱个昆曲还带这么危险的? 而寇小罗说的一句话,让他直接冷到了脚后跟:“季千户,玉柳巷一别,已有六载了吧?” 季桓之方才大悟:这个叫寇小罗的女子不就是当年驿馆案、自己追捕不得,后来用一根简易的绳镖、险些绞死朱大哥的刺客吗?因为没有十足的证据,外加东厂与内阁的保护,她至今仍逍遥法外,照常唱戏和私会官宦家的公子。 当然,寇小罗也不是没有怕的人,暴雪坊的人一直都记挂着这位叛逃出去的武学天才,这导致寇小罗只要外出,都会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因此寇小罗的性情也愈发阴鸷。俗话说“相由心生”,这也是她看人时目光时常带有杀气的原因。 季桓之被这种目光盯得难受,好在申用懋的管家来请他去会客堂,他就坡下驴,赶紧离开了后院,找申用懋谈正事去了。 第二三八章 同知墨宝 “好听吗?” “呣?”季桓之刚在会客堂坐下,就被申用懋的一句话没来由的问住了,稍后他才明白,申用懋是问他申家班的唱腔好不好听,于是随口一答:“申家班名声在外,今日头一回听见,果然不同凡响,哪怕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五旦,也足以称得上是个角儿了。” “苗御鸿最喜欢听的就是昆山腔。”申用懋说着,正翻阅着手头的一沓手抄戏本。 季桓之料定,那本子一定是《牡丹亭》无疑了。 申用懋说:“汤义仍的这个本子,必定能流传后世,享誉四海。从拿到这个本子到现在,我的戏班排演这出戏还不到十天。” “是么?那或许是那位寇姑娘功底好,才练了不足十天,唱腔就那样动人。”季桓之说。 “你说小雯吗?她今天才练。” 季桓之一听就惊住了:不到一天就能将唱词掌握得如此熟练,字字句句直达心扉,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天才? 申用懋说:“她姐姐最近没工夫,所以只好让她替了姐姐的活。” “她姐姐没空?”季桓之奇怪,刚才在后院明明看见了看起来十分清闲的寇小罗,怎么能说她没有空呢? 申用懋似乎能看穿季桓之的心思,说:“因为她给你帮忙。” “给我帮忙?” 申用懋重又低头看剧本,同时说:“像季千户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正儿八经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出家门半步的。更何况你是唯一一个第三批从日本回来的镇抚司太保,还前几天就打招呼请我给你留个空闲时间,怎么看都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让我猜猜——”申用懋顿了顿道:“田间草头,我猜的对吗?” 田间草头,乃是个苗字。季桓之深感惊愕:“原来申大人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但这个字明明就在你脸上写着。” 季桓之下意识地摸摸脸——什么都没有,讶异之余,他问:“那申大人可有计划?” 申用懋终于合上了剧本,沉默了片刻才说:“苗御鸿、郑闻韬,可算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里最厉害的两个,哪里是好对付的?” 季桓之叹口气:“那怎么办?” 申用懋说:“所以我才要让寇小罗协助你。你听好了,如此如此,静候消息。” 申用懋面授机宜,季桓之铭记在心,而后离了申府,之后照常上班,就跟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没有任何破绽暴露在外。 就这样过了五六天,第七天晚上,季桓之下班回家,打开门进了里屋,就看见有两样东西摆在炕上小几上。他拿起来一瞧,首先是一幅大字,上面写有“牡丹亭”三字,第二样东西是一封信,不知道是寄给谁的,第三样东西是一封折子,折子里详详细细写了许多内容。 原来那一幅大字,是苗御鸿在申府听完戏后写下的题词,而“牡丹亭”三个字包含了汉字的所有笔画,可供临摹模仿。信件则是寇小罗查探时发现苗府有家丁异常外出,她趁着家丁晚间在客栈休息时,从行李中搜出,现场誊抄的一份副本。 申用懋的计划,就是先不要打草惊蛇,在京师与扬州往来的书信上做手脚,最后达到苗御鸿与边鸿影仍然在正常通信,但其实两个人都在和另一个人进行通信的效果。 但问题是,苗御鸿寄给边鸿影的信件,用的称呼是化名,信里也用了很多暗语,不知道是怎样的规则,无法理解。想要伪造一份假信件,难度非同凡响。 季桓之凝神静思,试图破译信中暗语,但想了半宿仍揣摩不透,于是就想收起这几样东西熄灯休息了。他开祖传的箱子时,忽然看见箱子里有一封信封上写着“雁北亲启”的信,才记起来,当时他被天极教软禁在扬州大院时,边鸿影的侍女九慧、也就是无名的女儿,曾经偷偷拿来这封信给他看,以证明边夫人完全就不爱他。 季桓之大喜过望:两个人的信件都有,对照着看,不就容易破译暗语了吗? 他重新打起精神,仔细对照研究两封信,经一夜的工夫,总算成功破解出了大部分暗语。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模仿二人的笔迹了。但模仿笔迹这种事,他还真不擅长,不过他认识的人里有擅长的。 “这是什么?” 在崇北坊的一所宅子里,朱后山刚刚从季桓之的手中接过两封信件,有点莫名其妙。但下一刻他看见“雁北亲启”四个字时,面色就顿时变得凝重了。 他不会忘记这种笔迹。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朱大哥先别问那么多,你能模仿吗?” 朱后山丝毫没有回答季桓之问题的兴趣,而是阴沉着脸问:“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朱大哥……” “告诉我,她在哪儿?”朱后山说的很平缓,但字字仿佛都带着命令式的语气。 季桓之眼神飘忽了一阵,看见里屋门口站着李蜜,就冲她打眼色,试图询问对方的意见。而早已在镇抚司里被记为殉职人员的李蜜以女装打扮抱着孩子走出来看了二人一眼,见气氛有些不对劲,就不发一态,又进屋回避了。 无奈,季桓之只能重新看着朱后山,如实回答:“扬州江都……西城荷花斋。” “信使到哪儿了?”提到复仇,朱后山的思维就跟添了煤油一样,一烧到底。 季桓之都愣了一愣才答:“昨晚出发,估摸着现在应该还没到固安【*】。” 朱后山微微点头,之后取出一件大氅,挎上绣春刀,说一句:“替我照看好三妹,我要出一趟院门。” 季桓之忙说:“岳都督和申大人都说不要打草惊蛇。”同时就要拦他。 但朱后山仅仅用一个冷酷的眼神就逼退了季桓之,而后牵出坐骑,跨上马绝尘而去。 【*】固安县,地处华北平原北部,京津保三角腹地,东经116°17",北纬39°19"。东与永清县相连,西与保定的涿州市、高碑店市相邻,南与霸州市、雄安新区接壤,北隔永定河,与北京市大兴区相望。 固安地理位置优越。古有“天子脚下”之称,今有“京南明珠”美誉;距北京天安门50公里,到北京首都机场只要120分钟,距北京大兴国际机场8公里,到天津新港只有1小时左右。 第二三九章 老夫老妻 “我的家雁北公派小人送信,”信使说,“要面见夫人。” “进来吧。”管家模样的男子说,“她在玉琢楼里。” 信使获得许可,跟着管家一路来到小楼,以最轻捷的步履走上楼梯;踏上楼板,通过半开半掩的门,他看见边鸿影正在系帽带。 他走进房间,重新关上身后的门。 听到他闩门声,边鸿影转过身。 信使身裹大氅,连帽盖着眉眼,站在门前。 目睹这俨若雕像般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面孔,边鸿影喝问道:“苗御鸿的信呢?” “得,真的是她!”信使喃喃道。于是他落下大氅,掀起毡帽,向边鸿影走去。 “你还认得我吗,夫人?”他说。 边鸿影前走一步,但随即如面临游蛇向后退去。 朱后山说,“很好!看得出来你还认识我。” “沈阳侯!”边鸿影喃喃说道;她面色苍白,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壁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的,夫人,”朱后山回答说,“本人正是沈阳侯朱厚灿,他从地府里又专程来到人间,为的是能有一睹尊容的乐趣。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边鸿影被一种无以表述的恐惧所征服,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这么说你是被派到凡间的另一个恶鬼?”朱后山说,“你的能量很大,这我知道;但是你也应知道,有上天的赐助,凡人常常战胜最可怕的妖魔。” 这番话唤起边鸿影一幕幕的回忆,她叹口气低下头去。 朱后山又说:“是欲望使你变得富有,是欲望让你改名换姓,是欲望几乎重造了你的面容,可是,欲望既不能抹去你灵魂的污点,也不能消除你肉体的印痕。” 边鸿影仿佛被发条的驱动,霍地站了起来,双眸迸射着闪电。朱后山巍然不动。 “像我以为你死了一样,你也以为我死了,是吧?就像你用边鸿影的名字去取代卞红霞一样,我也用朱后山这个名字取代了朱厚灿!你当初嫁给我时,你难道不叫边眉吗?你还真是喜欢变来变去的呀。”朱后山笑呵呵地说。 “总而言之,”边鸿影声音低沉地说,“一定是姓季的那个小子指引你来这儿的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我们互相不一直都在发疯一样地寻找对方吗?现在我们终于又再次碰面了,你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 “发疯的只有你吧?”边鸿影道:“你可想过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出不了荷花斋的大门。” 朱后山音声冷酷:“只要能平息我复仇的怒火,能不能走出去,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边鸿影惨白的嘴唇掠过一丝怀疑的微笑。“难道你也变成了妖魔?”她说。 “也许是吧,”朱后山道,“但是,无论如何,你好好听着:你发展教众、蒙蔽信徒,驱使他们为你卖命,这对我无关紧要!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再是沈阳侯;但不许你去碰季桓之一根毫毛,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兄弟;否则,我以这颗项上人头你发誓,你再作恶那将是最后一次。” “季桓之卑鄙地侮辱了我,”边鸿影嗓音低沉地说,“他屡次坏我大计,他死定了。” “说实话,有人侮辱你,夫人,这可能吗?”朱后山笑着说,“就算他侮辱了你,他就死定啦?” “他死定了,”边鸿影又说;“蒋潇潇已经先死了,然后他再死。” 朱后山仿佛感到一阵眩晕:目睹这个毫无女人味的女姓创造物,使他想起一幕幕可怕的回忆;那时他曾想过,某一天,在一个比当时所处的较少危险的环境里,他曾想要为自己的荣誉把她牺牲掉;现在,杀人的欲望重又火燎似地来到心头,并且像灼烫的高烧蔓延到他的全身,他站起身,手按腰带,拔出短手铳,指向边鸿影。 边鸿影面色白如僵尸,她想叫喊,但僵硬的舌头只能发生一声嘶鸣,这声嘶鸣丝毫不像人的话语,活像一头野兽沙哑的残喘;她头发散乱,身子紧贴阴暗的壁纸,宛如一幅恐怖骇人的画像。 朱后山缓缓举起手铳,伸直臂膀,枪管几乎触到边鸿影的前额;由于他以不可改变的决心保持极度的镇定,所以他的话声更加令人胆寒。 “夫人,”他说,“请你将所有与苗御鸿来往的信件立刻交给我,要不,我以性命发誓,我要让你的脑袋开花。” 倘若换一个男人,边鸿影也许能存有一丝怀疑,但她了解朱后山;不过她依然一动不动。 “给你一声时间拿定主意,一——”他说。 从朱后山的面部挛缩,她看出子弹就要出膛;于是她赶忙抬手向胸口伸去,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朱后山。“拿去吧,”她说,“在靠窗户的柜子下面第二个抽屉!” 朱后山接过钥匙,将家伙重又插到腰带上,打开柜子中的抽屉,拎出了边鸿影所说的那只铁皮箱。 “现在,”朱后山边披大氅边戴毡帽边说道,“现在我已拔掉了你的牙齿,你这条毒蛇,如果你能咬就来咬吧!”说着他走出了房间,连向后瞅都没有瞅一眼。 边鸿影怔怔地看着朱后山扛着铁皮箱下楼,等到那个一度痴迷自己的男人出现在楼下小院子中,她才叫出声来:“拦住他!” “砰——”一声火铳响,玉琢楼旁边一栋小楼上坠下一具尸体,尸体手上还紧紧攥着一张弩。 朱后山再一次将手铳插进腰带时,荷花斋里的几十名化装成寻常家丁、负责保卫教主安全的教众拿着家伙冒了出来。朱后山吹了声口哨,就听一声嘶鸣,一匹火红色的牝马嘚嘚冲了过来,撞开人群,来到朱后山面前。 朱后山将铁皮箱往马鞍囊里一方,翻身上马,拔出绣春刀,一扭身子的工夫,就借助马力砍下一人头颅,满腔鲜血如喷泉一样涌出。朱后山又斩杀一人后,大吼一声“闪开!”宛如鬼神下界,唬得一众教徒魂飞胆丧,本能地让开一条通径,让朱后山疾趋而遁。 第二四〇章 半段计划 一个月后,再次到达崇北坊进了宅子,季桓之看到三个朋友在同一间屋内聚集一堂:朱后山在凝神沉思,熊广泰在卷曲胡髭,李蜜则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在翻看着一沓信件——对了,那只从扬州江都荷花斋带来的铁皮箱就大敞着摆在桌上。 季桓之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一个趔趄,无奈地叹息说:“朱大哥,现在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了。” 朱后山唏嘘一声:“我本想彻底了结的,但并没有。” 季桓之对他这位朋友的行动方式素来熟悉,从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种示意,他就顿时领悟到局势的严重。显然,朱后山口口声声说要去报仇,但真的看见边鸿影的时候,还是没有下得了手。但凡是个第二性征开始发育的男人,都不舍得毁掉一件上天造就的尤物。季桓之摇摇头道:“看来岳都督说的不假,此事真的需要东厂来帮忙。” “现在她知道自己暴露,肯定又要换地方躲了。”季桓之接着说。 朱后山摇头叹气。 但李蜜却说:“你做的对。” 这种说法不免也引起了熊广泰的不解。 李蜜解释道:“如果边鸿影当真被杀了,天极教必会重新选一个教主。我们对新教主没有任何的了解,要剿灭天极教岂不是更难了?”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朱后山苦笑说:“难道你认为对付现任教主要更简单?” 其实更要命的是,季桓之原本正在进行的计划是由申用懋设计,经左都督岳希桐、东厂厂公高全忠等人首肯的。现在朱后山因一时激愤,搅乱全局,受罚是免不了的。而且上面一旦问起来朱后山为什么行事如此莽撞,免不了要问出昔日沈阳之事,一旦上达天听,这才是最严重的。 朱后山寻磨到一个词:家事。一件家事毋需提交左都督和指挥使进行调查;一件家事同任何人都无关;谁都可以在世人面前处理家事。所以,朱后山才寻磨到这个词:家事。 李蜜想出了主意:选派家丁,即杨雷、潘林、乔虎、丁胜四名原属于朱后山家丁的锦衣卫小旗。让这四人去追踪边鸿影自扬州离开后的足迹。 而熊广泰找到了方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甭管是不是真的有用吧,反正他以湖广江夏人的自信,认可自己的演技,凭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必定能说动左都督大人不再追究。 而季桓之,通常四人中脑子最灵活的人,反倒才思枯竭;但应该说是边鸿影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使他变得黔驴技穷。倘若季桓之没有想到边鸿影宛如一朵乌云远挂天涯,他也许会顺心如意的。 而现在,四人只剩下三件事情需要决定: 第一,给苗御鸿的信怎样写; 第二,谁来写信; 第三,派谁去送信。 因为可以确信,边鸿影逃跑时必定匆忙,凭她的聪明劲,也一定没有再给苗御鸿写信,派信使捎口信又不稳妥,因为苗御鸿也是个人精,不会相信空口所说的话。所以聪明人交流就是麻烦,现在二人之间一定断了联系。因此,申大人原本的计划仍有可以施行的空间,伪造一封边鸿影的信,以达到欺骗苗御鸿、引诱天极教现身的效果。 第二件事很好抉择,几人当中,模仿能力最为出彩的就是李密了。 至于派谁送信才是最难决定的。 李蜜自荐道:“易容一事我最在行,反正锦衣卫百户李密已经死了,我去扮信使,不会惹人怀疑。” 但朱后山并不认可:尽管原本的信使已经在路上被他给做掉了,看起来大可以随便找个人充一下。但李蜜对边鸿影的事情知之甚少,但万一苗御鸿问起话来,答不上来岂不是当场露馅?不止是露馅,露馅之后说不准还会因此丧命,丢下襁褓中的婴儿撒手西去,你让孩子的父亲怎么办? 朱后山看看熊广泰,熊广泰拿下嘴里的烟斗说:“大哥你看我干什么,你觉得我办的来这么细致的活吗?” 朱后山不免笑笑:“你去左都督府上帮我说情还可以,易容嘛,别说嗓音了,光这一脸的胡子就掩盖不住吧。” “就是,再说我在北镇抚司当差十好几年,苗御鸿怎么可能认不出我来?” 而同样的,朱后山也因为这一点原因,不适合假扮信使。 因此,三个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季桓之的脸上。 季桓之怔怔然问道:“你们看我干什么,苗御鸿也见过我的。” “不就那么一次嘛!”熊广泰说,“而且你脸皮白、胡须浅,身材匀称,很适合变换各类打扮。加上你又曾经与那边什么夫人的有过亲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朱后山,继续说:“接触。对她一定很有了解,苗御鸿问起话来也不会轻易露馅。即便露馅,你不是跟那个姓源的老头学过功夫嘛?出事了也能跑出来。你当信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得对——”朱后山表示赞同,而后对季桓之说:“舞刀弄枪,这两种行当你已经能干得很潇洒了。至于到时候如何化妆,就交给三妹吧,这是她的老本行。” 说到舞刀弄枪,季桓之当初从大阪离开日本时,师父源胜卿将其佩刀天神斩交给了他,并嘱咐了一句“能斩棠溪剑的只有棠溪刀”。不过后来在琉球逗留一阵等候朱后山和李密,结果没等到就再次出发时,他将天神斩遗落在琉球了。 “你说那把刀啊,我就猜到是你落下的,所以帮你带回来了。”朱后山到屋里取出那把造型古朴的宝刀,递给季桓之。 如果假扮信使还带着谷雨刀,势必会被人认出来,所以必须要带着另外一把不会暴露身份,关键时刻还靠得住的兵器。显然,所有的刀具中,没有比天神斩更合适的了。 五日之后的早晨,披着大氅,化妆妥当的季桓之趁着天刚蒙蒙亮,城门乍开之时,离了永定门一直跑到了固安,在固安又停留了两日,才装模作样地向北行走来到京师。 之所以要这么折腾,是李蜜的特别嘱咐。做戏一定要做足,你一大早睡得饱饱的起来,化上妆就去苗府,走起路来气定神闲,一看就不是赶了许久路过去的。因此必须先在外面消耗一阵子,最好耗得脸皮都蜡黄,才像是真正从扬州一路劳顿来到京师的人。 为了此次送信任务,季桓之可是受了不少的罪,怕的就是万一露馅,坏了大计。 而最终的结果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值得的—— 因为苗御鸿收了信,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我艹,那我费这么大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显得有点忒傻了? 第二四一章 玲珑幻境 季桓之折腾了好多天,就是为了不在苗御鸿面前露馅,可他出了苗府,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因为人家根本就没怎么搭理自己。 我也忒傻了。季桓之暗暗自嘲,随后在街上走着,准备找个无人的小巷,把一身的“行头”给卸了。他走在西单牌楼北街,钻入咸宜坊的一条巷子,就脱去了大氅。正准备揭假络腮胡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冲他打招呼: “季千户,您怎么在这儿啊?” 季桓之看清,那人正是自己的手下庞明星。庞明星自打从日本回来,因公得赏,领了几十两银子的赏钱,就在咸宜坊典当了一间小院子,搬出了大时雍坊的锦衣卫宿舍。季桓之尚不知道。 正打算去镇抚司上班的庞明星走过来问:“季千户您一大早忙什么呢?好几天没在衙门见着你了。” “公干。” “什么公干啊?” 季桓之这会儿哪儿有心情跟他说这些,揭掉了假络腮胡往怀里一揣,还不知怎么处理那件连帽大氅,正好庞明星来了,就打算先放在他家。 然而他忽听见身后有窸窣声,下意识地看过去,正瞧见巷口有个人影迅速地一闪而过。 坏了,怕是被谁瞧见了。 季桓之本能地想道。 怪就怪庞明星非和自己打招呼。 季桓之不再多想,将大氅丢给庞明星,吩咐一句“先放你家”,旋即转身追出巷外。 来到西单牌楼北街上,由于路上没什么别的人,他果见一个步伐快得有些异样的身影在向前急速行走。他认准目标,快步赶上。那人听见身后动静,也加快了速度。二人一前一后追逐着。跑了百十步,那人忽然拐进一处胡同。 季桓之疾步追上,刚冲进胡同口,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柄剑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季千户,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是你!”季桓之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先是杀害了我兄长,后来雇暴雪坊的刺客对付我,接着又挑拨离间,令我父亲与伯父之间生了嫌隙。现在你又要干嘛?让我猜猜,你穿着大氅,今天早上干了些什么好事?”商蓉脸上挂着她那标志性的得意笑容,只不过这一次其间包含了恨意与些许窃喜。 季桓之早已今非昔比,他冷冷道:“你可知你的剑是架在谁的颈上?” “谁啊?” “我乃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锦衣卫千户季桓之。而你不过是都察院的一个小小青衣巡检,顶着七品虚衔,其实是不入流的小吏。你敢伤我,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季桓之威胁道。 商蓉笑道:“我若伤你会是什么后果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弄清楚季千户今早鬼鬼祟祟做了些什么,我即便伤了你,也好解释。” 季桓之眉头紧锁,他明白,商蓉是天极教的人,还是边鸿影、苗御鸿二人的手下—— 一个鸿影、一个御鸿,明显就是后者骑前者,这么明显的线索我居然没有早早看出来,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而商蓉也是个头脑聪慧的人,她要是追究下去,必定能查出来我假扮信使的事情,到时候计划又要泡汤,可得好好想一个办法才行。 此时商蓉问他:“季千户,你说是你自己告诉我呢,还是让我慢慢调查?” 怎么办? 季桓之的思维迅速运转着。霎时间,他忽然感觉胸口一处滚烫无比——那是挂着百窍玲珑心的地方,而且,他的耳朵产生了蜂鸣,尖锐的声音中仿佛只能听见一个字: “杀!” 他只觉眼前一黑,再等睁眼,看见的却不是商蓉,颈上也没有长剑,自己也并不是站在小巷里。 他站在一处开阔的原野,站在一群武士当中,放眼望去,左前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小城,城内只有只有数百守军,孤立无援。而城下,赤红的军团早就突破护城河,将城池包围得水泄不通。护城河外,军容整肃的另一批赤红军团遥望一片洼地外的自己军阵,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莫慌、莫慌。” 季桓之一转头,看见旁边是个穿着一身与周围士兵大不一样的佛郎机式板甲的男子,在抚慰着被可怕的宁静吓坏的坐骑。 随着四下一轮节奏的鼓点声起,对面最前端的赤甲骑兵动了起来,鲜艳的指物抖动,发出可怕的哗啦声。 “不过是一群骑着狗的猴子罢了。”另一边有个赤发红须的佛郎机人一边通过望远镜观察敌情,一边发出轻蔑的点评。 那板甲武士却不敢轻敌,眼见敌军行动起来,忙亲自指挥:“所有人听候指示——” 站在栅栏后,第一排的铁炮手们立即站好,凝望着前方将大地踏得震颤的骑兵大队。 “预备——” 喊杀声逐渐清晰可闻,赤骑们手中的枪头直闪寒光。 “放!” 栅栏内外顿时硝烟弥漫,人人伸手难见五指。唯有马匹愈发惨烈的嘶鸣声,告诉众军敌人正在迅速靠近。 “说了不要慌,骑兵再强,没了马也不过是我们嘴里的肉!”板甲武士三言两语,就让后排的士卒冷静了下来。 但偏偏就在此时,传来了不幸的消息—— “报——敌军已经突破三处防马栅栏!” “什么?”板甲男先是一惊,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向传令兵下令,叫众将士支援铁炮队。毕竟战场上突发状况太多,不可能凡事都根据计划来,这样的情境,他早已不是第一次碰上了。 “是时候让山猴子们瞧一瞧我们尾张武士的武勇了!” 将士们的信心值得褒奖,只是“英勇善战尾张兵”,这句话说出去真不怕人笑话? 果不其然,添油战术添过去的两千人,外加原本就站在铁炮队后面的五千人,很快被突进栅栏后的一千多骑兵杀的丢盔弃甲。 其实讲道理,一千多骑兵再厉害,被包起来没法机动,全数覆灭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可偏偏在这关键时刻,那个先前还说敌人不足为惧的佛郎机人害怕一直以来跟随自己的南蛮铁炮众有太大损失,作出了一个毁灭性的决定:撤退! 季桓之放眼望去,只见对面阵中的大名先是看到赤备损失惨重,心痛不已,但出于操蛋的面子,依旧让后续部队跟上,打定了赔光老爹棺材本的打算。但他没有想到,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敌军已经乱作一团,是否继续让剩余部队参战?” 奇怪,我为什么离这么远都能听见他们说话? 敌方大名擦擦额头的汗水,身旁一众家臣团诧异地看向交战的阵地,仿佛此情此景不应该发生一样。 “废话,当然参战!”大名踢开马扎,翻身上马,一挥军配,喝道:“听我号令,全军突击!” 赤色军团宛若燎原之烈火,烧向战阵。 “顶住、给我顶住!” “主公,形势不利啊!” 一武士射翻一名敌军骑兵,对季桓之吼道。季桓之一看,惊讶地发现此人竟然是李蜜的父亲李赫伦! 兵败如山倒,这恐怕是人生中最困难的一刻了吧—— 一瞬间,季桓之明白了,他所看见的情景,正是当初师父源胜卿的真实遭遇——长筱之战,而他现在所扮演的,就是师父本人。 “大丈夫岂能轻言放弃?”季桓之明白之后,双刀在手,喝令众军:“随我冲!” 果然,在主公的鼓舞下,一支骑兵队如一把尖刀直插入武田军中,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杀的武田军惨叫连连。 武田胜赖带着铁炮队赶到了战阵中央。引着赤备厮杀许久的山县昌景气喘吁吁地折回来休息片刻,打算先让后面人顶一阵子。 李赫伦眼神奇佳,瞧见武田军马印,判断定是总大将所在,抽出一杆鸣镝,射向马印。 前面厮杀的季桓之听得呼啸声,便引着骑兵直往马印所在之处攻击。 山县昌景刚喝了两口水,顿时看见一人手持双刀,后面跟着马印,引领源家军奋勇搏杀,所到之处,己方披靡。眼见此人直扑本阵,不加猜测,便指向此人,对铁炮队喝道:“此人便是源胜卿!” 噼里啪啦一通响—— 季桓之只见眼前闪烁着火光,自己好像身中数十弹,浑身的伤疤都炽痛起来。他忍不住一声长啸,拔出天神斩,正将商蓉的绝世棠溪剑压在小巷的墙壁上。 他又从幻境中回来了。 商蓉两眼透出惊讶与恐惧,但不管惊恐到什么程度,有一点她能确信:季桓之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 一场搏杀已在所难免。 第二四二章 棠溪争锋 季桓之从产生幻觉到恢复过来的时间,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也就是这一眨眼之后,他已然拔出刀用刀脊挡开绝世棠溪的剑锋,并将其扣在右侧的墙壁上。而且就在商蓉刚刚意识到他动了杀心的时候,天神斩滑过绝世棠溪剑的剑身,直冲商蓉喉咙刜去。 商蓉闪步后退,躲开一击,收剑还刺,季桓之亦收回刀身招架。商蓉旋即左右突刺,将一柄长剑使得如同花枪一般,令人眼花缭乱。而季桓之就左右挂刀,还步步进逼。 二人兵器越舞越快,很快看不见影子,就好像两个人在对着空气斗智斗勇。然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又清楚地表明二人在激烈厮杀。 商蓉毕竟是女人,体力上比不过正是年轻力壮的季桓之,几百合之后,她已是大汗淋漓。见季桓之仍死命相逼,便将剑插进小巷墙壁的砖缝中,蹭出一团尘沙撒在季桓之脸上,随即两脚蹬着两面墙,跃上了屋顶。 季桓之揉揉眼,看见墙壁上有三个半掌脚印——好在昨天城中下了点小雨—— 他遂知道商蓉是上了房,于是也也踩着墙壁爬上屋顶,追上商蓉。 商蓉气喘吁吁,回头瞧见季桓之已经迅速接近,心说:这小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厉害,三年时间、还一直是疏于锻炼的状态,怎么可能赶得上我? 她当然不会知道,季桓之在日本大阪得到了名师指点,如今功夫在大明算不上前五、也得算是前十了。不得不说,源胜卿对季桓之的魔鬼训练是大有益处的,三年前他还不堪是商蓉的一合之敌,如今竟能追着对方跑。 而季桓之几步就赶上商蓉,对着她后背就是一记猛踹。商蓉又正好走着下坡,踉踉跄跄几步没站稳,就摔倒了往下滚。季桓之疾步上前,一手就把住了商蓉的左脚踝,才让她没有掉下去。 商蓉脑袋悬空,身子还在屋顶上,她甚至没有一句感谢之辞,毫不客气地一剑捅向季桓之的左肋,一下就扎出一道血口子。 其实季桓之也没打算救她,而是想趁她失去平衡的时候一刀斩掉她的头颅,却没料到商蓉是老江湖,心狠手黑,提前伤了自己。不过他也不是没招数对付,他扯动左手中指,一支弩矢就从袖口弹出,插进了商蓉的脚底板,弩矢还余半截露在外面,这下你站都别想站了。 “啊——”商蓉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随即一咬牙攥紧棠溪剑往前推,绝世棠溪锋锐,世间无两,扎个人肚皮就跟戳豆腐一样,当下就给季桓之打了个对穿。 季桓之咳出一口鲜血,胸口百窍玲珑心忽然发热,那躯干上的两处口子竟然开始愈合。 商蓉亲眼瞧见此等奇异景象,慌忙要抽回剑,而她一抽剑,季桓之身上的伤口就再次撕裂流血,刚被致密的组织卡住,伤口就又愈合了。商蓉立刻明白,就像拉锯一样来回拉扯着宝剑,让季桓之的伤口扩大、愈合再扩大。倒要看看,你腔子里有多少血够这样折腾的! 而季桓之被搅得痛苦不堪,血水与胆汁从口中流出,痛得几乎要七窍流血。他明白这样下去要被这贱女人活活玩死,于是他狠下心来,找准机会,扯着商蓉的腿一使劲将其拉倒跟前,绝世棠溪剑也顺势刺伤口一尺多,他猛然握住已经贴着自己伤口的商蓉右手,大吼一声,抬手挥刀,生生将商蓉的右手切下。 断臂冒着血,喷得季桓之脸上胸前都是。 商蓉眼瞧着自己的右手与前臂脱离,仍抓着剑柄插在季桓之的肋部,失神一惊,随后才感觉剧痛直彻心扉,痛得上半身直挺起来,凄厉哀嚎。 季桓之右手将刀一扔,换反手握住,朝前一挥,划过商蓉脖颈。 哀嚎声戛然而止,须臾之后,人头向后一仰,顺着屋脊滚落下去。而平如大理石切面的脖子喷出血,染红了一片屋顶。 情绪重归平静,季桓之想起了当初在大阪和自己的第二任师父源胜卿的对话。 “怎么,没杀过人?” “没用刀杀过人。”对,但用火器可没少杀过。 “那就去试试。” 现在试过了,这种感觉让他恶心,看着断肢与血液,嗅着浓烈的腥味,他很想吐。 但在吐之前,他还得把插在身上的剑拔出来。 季桓之跪在屋顶,握着商蓉持剑的断手,他紧咬牙关将绝世棠溪慢慢地往外拔,每往外拔出一寸,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少了一年的阳寿,等三尺长剑终于完全离开了身体,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打仗之后需要打扫战场进行补刀。 因为只要不是击中要害,人是不会立刻死亡的,真正的战场在战斗结束后并不是想象中那般安静、等着秃鹫来大快朵颐。实际上,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仍然是有声音的,无数的伤者绝望地等待死亡,因为伤痛发出呻吟,甚至相当一部分的战士还在动、还在痉挛。 太阳出来了,季桓之慢慢闭上眼,张开双臂,享受着这只属于胜利者的和暖阳光…… 崇北坊朱后山住所里,三兄弟、哦不三兄妹正在静候季桓之的好消息。 熊广泰道:“按时间算他应该回来了啊,难不成在苗府出了什么意外?” 李蜜说:“苗御鸿城府极深,又向来谨慎。虽说我给季兄弟的易容相当到位,但就怕苗御鸿问出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问题,季兄弟露出了破绽。” 熊广泰说:“要不我派人去苗府打探打探?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得赶紧想个对策。” 朱后山摇摇头:“季兄弟一向机灵,不见得出事。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苗御鸿可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你派人盯着他,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李蜜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没有准确的消息前,还是不要擅作主张。” 三人说着话,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季兄弟回来了!” 熊广泰高高兴兴出去开门,然而门一打开,他却失望了。 不是季桓之。 第二四三章 私人驿站 话说熊广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季桓之,而是一个赤发隆鼻、眼窝深陷的模样略显怪异的男子。 “你是何人?”熊广泰问。 “李副门主在家吗?”那男子说。 李副门主?熊广泰是几个兄弟当中知道内幕最少的一个,但他也能明白李副门主应该指的就是李蜜了。熊广泰探头出去看看,见对方是一个人来,就放他进来,随后关上院门。 那人进来后跟着熊广泰来到屋内,看见了抱着孩子、裙钗打扮的李蜜,不免有些讶异。尽管他知道李蜜是女人,但还是很少看见对方是这副打扮,而且,怀里居然还有个孩子。 “来兄弟,你怎么来了?”李蜜问。 来希文说:“季门主从前几日就让我密切关注苗府家丁的出入情况,一旦有所发现,立刻来崇北坊告诉您。” 李蜜心说:季兄弟前脚刚去,后脚就有消息,会不会是他真出了什么事,于是赶紧问来希文探听到了什么。 来希文道:“今日属下先是看见有一身披大氅、络腮胡子的信使模样的人进了苗府——” 他说的这是季桓之。 “之后不久那人出来,并无异常。但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怎么?” “又有一名身披大氅的信使牵着马出来,往宣武门走了,想必是要出城。属下怀疑此人是要去外面传达什么消息,但无奈没有人手不便跟踪,就先赶来将此事告诉副门主。” 一听来希文此言,三人大喜:这必定是伪造的那封信起了效果,苗御鸿要回信去扬州。 只不过,边鸿影此事一定早已离了扬州,并正在设法与苗御鸿重新取得联系。朱后山等人若想让计划成功施行,就得抢在前头截胡。但一直以来,困扰着朱后山等人的最大问题就如来希文所说的那样:人手不足。 熊广泰说:“四小旗已经被派出去寻找边鸿影踪迹了,我们三人太显眼,又不可能亲自去办,再说衙门里也不能不问,该如何是好?” 朱后山思忖片刻,忽地说:“不是还有一个庞明星吗?” 熊广泰道:“你说那个老头子?他能力一般,而且通常来说只有季兄弟能叫得动,可现在季兄弟又不知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呢?李蜜问来希文:“你可知头一个信使是季门主,他出来后,你有没有看见他往哪儿去了?” 来希文摇摇头,他还真没注意。 朱后山考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吩咐熊广泰:“二弟,你去镇抚司,还是把庞明星叫过来,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哪怕是有纰漏,动作也绝对不能慢,就用他一用。” 熊广泰认为大哥所言极是,立刻叫来庞明星。 而庞明星其实在衙门里很闲,听说上司的朋友要让他做事,也是异常地兴奋:“没想到还有我老庞效力的机会,几位大人什么事,尽管吩咐。” “让你去追一个人,并夺下他身上带的密信。” “什么样的人?” 来希文便将他所见到的信使打扮向庞明星一说。庞明星听完笑道:“我乍一听还以为你说的是季千户呢。”李蜜一下就听出不对劲来:“何出此言?”庞明星道:“今早我刚出家门准备上班,就在箱子里看见季千户在卸妆,还丢给我一件和这位兄弟所说的一模一样的连帽大氅。不过我还没和他说几句话,他就疯了似的冲出去,不知道在追个什么。” “后来呢?” “后来我按他吩咐把大氅撂在自己家了,再出来时,早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喔……”几人有些失望,还是没能获悉季桓之的去向。 朱后山道:“总之现不谈那些了。你速速从南边出城,追上方才说的那人,夺下他的东西,并且记住——一定要灭口。” “得嘞,几位大人交代的事,老庞一定竭尽所能,我这就去了。”说着庞明星就站起身要往外走。 不过李蜜叫住他:“你打算就这样去吗?” 庞明星低头一瞧,意识到身上还穿着冠服,忙笑笑说:“当然要换身便装,我这就回去换衣服。” 朱后山说:“你家在内城,一来一去徒耗时间,我看你与我身材相似,我先借你一套常服。” “好嘞,那就照朱千户所说。” 庞明星脱下冠服和厚底靴,穿上了一身常服,佩刀也换了一根朴素点的刀鞘,以免被人认出来是锦衣卫小旗的兵器。庞明星上了年纪,有些碎嘴,换衣服的时候就随口说起了在衙门里听到的新鲜事:“唉,李总兵出塞打土蛮,中伏阵亡【*】,皇上听到这消息,是一病不起啊。” “哪个李总兵?” “就是辽东的那个。” 朱后山一怔,随后“喔”了一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庞明星系着腰上束带,又说:“皇上这一病还挺严重,听说昏迷了三四天,前些日子才刚刚醒过来。” “既是上个月的事,怎么又说前些日子才醒?” “是李总兵阵亡的消息这个月才传到京师。” “那朝鲜的战事怎么样了?” “还耗着呢——行,几位大人,老庞我这就出发了。” 四人——包括婴儿目送庞明星和来希文离去,转回来继续座谈。 熊广泰感叹:“李总兵阵亡,皇上竟然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古往今来,君臣之义,莫若如此。若是有朝一日我熊二死了,不企望皇帝生一场病,能为我少吃一顿饭我也就知足了。” “天真。”李蜜略有些嘲讽地取笑道。 “嗐——我想想还不行吗?” 岂料朱后山竟对熊广泰说:“你是真天真。” 熊广泰听着觉得话里有话:“大哥什么意思?” “皇上是不会因为一个爱将阵亡而大病不起的。”朱后山道:“近年来战乱频仍,从土蛮侵攻沈阳、宁夏叛乱,到倭寇入朝,再到四川土司时起时落的造反,加上现在朝鲜尚有数万兵马一刻不停地消耗着粮草与军饷,皇上怕是心力交瘁咯。搞不好……” “搞不好什么?” “国库已经快空了。” 朱后山的这句话,令熊广泰与李蜜瞠目结舌。而他继续说着:“如果在这种时候,天极教揭竿而起,兴起祸端,天下数百万白莲教叛逆云集响应,那么……” “国将不国?”李蜜的表情很微妙,像是担忧,但担忧之下似乎又暗含着一丝窃喜。 朱后山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兀自喟叹。毕竟,他是成祖后裔,还是当今皇帝的堂叔公,而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也按照族谱,起名为朱载堪,按辈分来说,还是皇帝的叔叔。他与既是三妹又是妻房的李蜜身份有别、立场存异,二人的关系或许最终会演化为一场悲剧——当然不是现在,而是未来的某一天。 “诶——”李蜜忽然像是有了主意:“有个办法,或许可以将天极教的人悉数诱出,一网打尽。” “什么办法?” “当然还是要按照原计划伪造信件,由我们两头代发,而关键就在于信的内容。” “怎样的内容?”朱后山与熊广泰问道。 李蜜提醒他们:“方才大哥都说了哪些内容?” 二人遂恍然大悟。 【*】明万历二十六年四月,土蛮犯辽东,总兵官李如松轻骑远出塞,遇伏力战死。诏以李如梅代之,而以董一元代李如梅。 第二四四章 运筹帷幄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 申府后院,一人吹奏竹笛,一人唱着《牡丹亭·惊梦》中的山坡羊,但要唱到“传”字时,却突然停住了。因为唱曲的人听到了异样的动静。 “姐姐怎么不唱了?”寇小雯放下竹笛,问寇小罗。 寇小罗仅仅摆摆手,示意妹妹暂时回避。等后院就只有她一个人后,她才说:“不用藏了,季千户请出来吧。” 话音落地,满身满脸都是血的季桓之才从花圃里站起来。 “嚯——”寇小罗笑问:“季千户干什么去了?若是杀人放火,也不能往申府里跑啊,连累了我们家大人怎么办?” 季桓之气喘吁吁:“放火到没有,但杀了个人。” “锦衣卫杀的人数不胜数,季千户不过杀了一个,何必如此慌慌张张,还躲到申府里来。” “我不是来躲避的,而是向你讨样东西。” “什么东西?” “精炼绿矾油。” 在公元唐高宗时,炼丹家孤刚子在其所著《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卷九中就记载着“炼石胆取精华法”,即干馏石胆(胆矾)而获得稀硫酸。而精炼绿矾油,则是指能够迅速腐蚀皮肉组织的提纯后的浓硫酸。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再说那东西你们镇抚司没有吗?”寇小罗心里生疑。 季桓之只能告诉她:“都察院的女巡检商蓉被我杀了。”他走上前两步,左肋的疼痛令他面目狰狞。 寇小罗好一会儿才合上嘴巴,说:“幸好我们申大人不在家,跟我来。” 季桓之随寇小罗进了屋,用特制的粉末冲热水洗脸擦衣服,清除干净了身上的血迹,然后又接过寇小罗从床底箱子里翻出来给他的一只挺大的瓷瓶。 “里面装的是化尸绿矾油,不注意手上沾一点就直接烧到骨头里,你的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了解。” “另外省着点用,早去早回。” “一定。”季桓之小心翼翼地将一瓶绿矾油揣进怀里,跳上屋顶离去了。 和内行人讲话就是轻松简洁。季桓之拿着绿矾油,赶回之前与商蓉血战的房子屋顶,找到尸身,倒了点绿矾油上去,尸体开始被腐蚀,并散发出浓烈的刺激性气味,而且很快,尸身和衣服就不知道化成了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滩印渍留在屋顶。办完了这一切,季桓之长出一口气,重新揣好瓶子,带上属于他的战利品绝世棠溪剑放心离去。 然而他忘记了一件事:商蓉的脑袋滚进了下面人家的院子,并没有用绿矾油处理掉。 人的一生要忘记成千上万件事情,偶尔忘掉一两件重要的事,也很正常嘛。 而当季桓之忙活完,将剩下的绿矾油还给寇小罗,再偷偷出了商府去往崇北坊朱后山住所时,已经早过了晌午,熊广泰早去了明时坊解小月家,宅子里只有朱后山李蜜及二人的连话还不会说的儿子朱载堪。 “大哥、三姐。”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李蜜的语气既有责备、又有担心。 “出了点小意外,不过我已经解决了。”季桓之说着,将一柄剑倚着墙壁放好了。 “这是哪里来的?”朱后山走过来拿起剑拔出一段,待看见剑身上的铭文,他又立刻将剑插了回去,并问:“你管这叫小意外?” “嗯——”季桓之答应中还夹杂着痛苦的声音。百窍玲珑心虽能修复伤口,却不能消除疼痛。季桓之也正要和二人说起神异的事。“三姐说玲珑心、鳌心等宝珠是宋代时的万羽堂首任总堂主在神农架里找到的,这些东西的确不是现世应该有的东西。”他从脖子上取下装有小口袋,拿出百窍玲珑心时,百窍玲珑心的内珠又可以活动了,显然另一枚被收纳进去的宝珠也已经消耗掉了。而后季桓之又撩起上衣,露出右肋和背身对应位置的两道新疤,道:“今日我刚一受伤,就因宝珠立刻愈合,险些拔不出插在身上的剑。这一次伤愈的速度要比在河南快得多,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李蜜问。 “它是不是越接近某个地方,起效就越明显?” 这句话提醒了李蜜:“你的意思是说,神异宝珠与某些风水奇特的地方会产生奇妙的共鸣?我还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光是我,万羽堂四百年,也从来没有人想到过。” “这也不奇怪,”季桓之道,“想要通过试验找到能与宝珠产生感应的地方,不光要消耗大量宝珠,还得专门捅自己一刀什么的,相当不现实。” 朱后山说:“别管那些现实不现实的了,现在最为现实的两件事,一件事是你杀了商蓉,往后怎么办?”李蜜万分惊愕:“你杀了商蓉?” 季桓之点头道:“放心,我已经用绿矾油销毁了尸体。另外这把剑就是她的佩剑绝世棠溪,三姐找机会让来希文带去苏州,收藏在元家大院的兵器阁里吧。”绝世棠溪剑目前也只能收藏,不怕剑圣商绪来找麻烦就尽管带在身上吧。 朱后山提着剑,准备先找个好地方藏起来,走过李蜜身边的时候,襁褓里的朱载堪伸出一只小手像是想抓住绝世棠溪剑,小脸上还绽露着欣喜神色。 季桓之看着三姐怀中的婴孩,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院门又被敲响,同样和季桓之来时一样相当急促,没了节奏。季桓之见大哥三姐腾不开手,就过去开门—— “老庞?” “季千户?” 原来是庞明星出去追杀信使,几乎是顷刻间完成任务缴获信件,瞬息返还。别看他上了年纪,有些时候还是挺靠得住的。 庞明星进屋后,四人立刻围桌研究信件。通过阅读信件内容,他们大概了解到,首先苗御鸿这封信是寄往扬州的,也就是说苗御鸿尚不知道边鸿影已经离了扬州,这证明他们的战略欺骗是有效果的;其次,苗御鸿在信上说,皇上至今仍昏迷不醒—— 看到这,朱后山立刻问庞明星:“你不是说前几天皇上恢复了吗?” 李蜜替老庞答了:“他只是一个普通当差的,还不是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了。所谓皇上已经恢复,恐怕只是抚慰人的话。” 继续看信,苗御鸿说皇上昏迷不醒,宫中上下焦急慌忙,兼李如松上月阵亡,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我已通土蛮部,当率众聚集于北京城外……末了还有一段话:偃武修文,紫薇星明。匹夫有责,一言为君。颂曰:无王无帝定乾坤,来自田间第一人。好把旧书多读到,义言一出见英明。古人诚不欺我。 朱后山和季桓之都不明白最后一段是什么意思。 而李蜜告诉他们:“最后一段是唐人李淳风、袁天罡所著《推背图》第四十七象。来自田间第一人,苗御鸿的苗字是田间一人,看来他自以为是真龙下天堂,想要自己当帝王。” “原来如此!”季桓之顿觉茅塞顿开,道:“过去一直不明白边鸿影明明是个女人,却为什么总想要谋逆,从古到今,女帝王不过武则天一人而已。原来她是一直帮着这个相好的,而她自己想母仪天下、做皇后。” 朱后山闻言不发一声,但脸色就像是一块铁,难看至极。 季桓之说:“如今虽然知道了他们的企图,也掌握了大量证据,但仍然不宜莽撞行事。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李蜜与庞明星问。 “就把这封信原封不动地寄给边鸿影。” “有道理,但问题是她早离开了扬州,也不知道去往何处,怎么寄给她?” “眼下,她应当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季桓之胸有成竹地说。 “哪里?”李蜜问。 “我们几年前去过。” “喔——”李蜜恍然。 那个地方是眼下边鸿影唯一可以栖身并且藏身的地方了,那就是河南卫辉潞王府。 第二四五章 猪头王爷 这期间,边鸿影愤怒至极,宛如一头被装笼的母老虎,在马车里低吼,因为一想到她先前遭到季桓之的欺骗,后又受了朱厚灿的威胁,她不能不向他们报一箭之仇就离开扬州。这种念头顿时使她感到如此不可忍受,她宁愿甘冒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 但是她现在不能冒险,她必须前往另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静静等候来自于京师的消息。 因此,她的马车离开了南直隶,去往了河南卫辉府,在那里,一直有个痴心的王爷望穿秋水,等待这位被锦衣卫拐走的侍姬的归来。 暗香楼位于朱翊镠府的中心之处,东面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大小楼房,北面有一片繁密静谧的林子,西面靠着一座满目青翠的小山,南面俯临一个水平如镜的人工湖,楼里楼外皆为雕梁画柱,极尽豪华,不知凝聚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可以算是卫辉府最漂亮的建筑之一,再认真讲起来,也就仅次于会客用的金脊楼了。 楼最顶层处,潞王朱翊镠双手结印,瞑目盘坐,纹丝不动。 赵夫人跪守在跟前,痴痴地望着这个打坐的男人,眼里永远是那一种柔情似水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镠吐纳已毕,立起身来,白润的肌肤上仿佛流荡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光华,他容颜本就出奇俊美,此际更仿佛非那凡间之人。 赵夫人瞧得心神迷醉,问道:“王爷的内丹莫非又有大进展了?” 朱翊镠背手踱到南边的画栏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并不说话。 赵夫人跟到朱翊镠身边,痴迷地望着他那刀削般的侧面,先是轻轻摸了下朱翊镠的小腹,感觉到有一股真气在其中平缓运转,便柔声道:“王爷既然已经大有进展,为何仍然愁眉不展?” 朱翊镠回首一把将赵夫人揽入怀中,道:“夫人,郎中说你体质虚浮,我来渡气传精,助你增长内丹,你可愿意?” 赵夫人顿时浑身酥软,瘫腻他怀内,娇怨道:“王爷说的这叫什么话……” 朱翊镠微笑道:“怕什么,这暗香楼只有我俩人而已。” 赵夫人埋怨道:“王爷已经在楼里待了整整三天了,外面宦官有要事禀报,等了一夜,你都不见。” 朱翊镠道:“没办法,昨晚是我修炼的要紧关头,分神不得。现在行了,我与你欢愉一番,就召见那宦官。” 赵夫人嗔视一眼,幽幽道:“王爷宠姬如云,到现在才想起奴婢来。” 朱翊镠道:“本王虽然宠姬如云,但最爱的,一直都是夫人你呀。想当年还在皇宫中的时候,从记事起,我俩就在一块儿玩耍,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赵夫人道:“恐怕你最爱的不光是奴婢一个吧?” 朱翊镠讶然问:“这叫什么话?” 赵夫人脸上氤氲起一团凄惨,道:“那宦官要禀报的,正是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 朱翊镠先是疑惑,而后遽然恍然,立刻撇下赵夫人,下楼去召见宦官了。而他失之多年的美人真的再度归来了。 赵夫人眼见“青梅竹马”的潞王急匆匆下去出了暗香楼找边氏,兀自叹了口气,唤来贴身丫鬟,吩咐道:“叫人好好盯着那个妖女,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我可不想王爷惹上什么祸端。” “知道了。”丫鬟领命下去。 而那一边,潞王再次见到边鸿影,见美人比回忆与想象中的还要妖娆妩媚,几年过去,竟一点都没有变老更没有色衰,欣慰之余更有欣喜。当下就领着边鸿影去了自己的正房,一表衷肠。本来,听到京师传来的消息,朱翊镠一开始还以为宠姬真的被当做邪教头子处死了,但很快他从悲痛中走出来,陷入了边氏并没有死的妄想,而现在,这妄想竟然成真了。不过,欣喜归欣喜,他并没有忘记问一下边氏是否真的和天极教有关联。 边鸿影被这一问,潸然泪下,再度拿出当年哄骗季桓之的说辞道:“不敢欺瞒王爷,当年奴婢因为生辰八字的缘故,被白莲教天极教派的人绑走,假装是无生老母的转世圣女。白天,他们把我打扮一番,放在信徒面前哄骗那帮老百姓;晚上,就、就将我轮番侮辱……奴家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尽可能地去取悦天极教的那些魔头,至于那些熏香,也是白莲教中的东西。奴家在天极教里受了几年折磨,后来有一名年轻信徒心生恻隐,设计让奴家逃离。奴家感激,就想以身相许。但怎料他嫌弃奴家,并将奴家转手卖给龟公,原来他只是假装可怜奴家,其实只是想借奴家发一笔横财。之后奴家被数家青楼转卖,最终到了开封府的满香阁。往后的事情,王爷您是知道的。” 朱翊镠点点头:“确实不假。可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了本王,还去了京师发生了那些事呢?” 边鸿影更是两眼哭肿,道:“当时北镇抚司的千户季桓之用天极教的旧事威胁奴家,胁迫奴家随他去往京师,沦为玩物。幸得当时的指挥佥事苗御鸿苗大人帮助,几乎就逃离魔掌。怎料真正的天极教混入上十二卫中,突然作乱,奴家受到牵连,被他们打成首恶,不得不东躲西藏。最后,万般无奈下,只能在苗大人的帮忙下定了假死之计,只为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王爷身边,王爷——”边鸿影抽泣一声,扑在了朱翊镠的怀里:“奴婢再也不要离开王爷了。” “本王在这儿、本王在这儿。”朱翊镠怜惜不已,轻抚边鸿影的蛾首,甚至不敢用力,怕把这美人给摸坏了。朱翊镠见她哭得有如娇花着雨,柔弱不胜,心中泛起无边怜意,呐呐道:“爱姬再莫哭了,小心伤着身子。” 边鸿影听他话语无比的疼人,倏地伏首在他肩膀上,恸哭道:“王爷,奴家本就是个低贱的女人,竟能得王爷垂怜,奴家今生不能报答王爷,下辈子也要结草衔环,以报王爷恩情。” 朱翊镠心头大震,深深吸了口气,两臂用力抱住边鸿影,他性情虽素柔弱不刚,此刻却生出一种天地之间再不容谁欺负这个女人的坚毅来:“有本王护着,日后保证再无人敢欺侮你了。” 边鸿影不住地抽搐着,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存的所有泪水流个干干净净,哭得天昏地暗痛快淋漓。 瞧着边鸿影那哭红的眼皮,朱翊镠忍不住俯下头去,心疼无比地吻了吻,把那些或咸或淡的泪水都轻轻吮进唇内,这时候又有什么言语可以劝慰她的? 边鸿影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暖弥漫心头,闭着眼睛缓缓抬起了头……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以唇相接,吻得如痴如醉。 也不知过了多久,边鸿影忽地一震,似乎想起了眼前的男人是谁,忙将螓首往后退开,又羞又惭地望了朱翊镠一眼,慌乱地垂下头,细如蚊声道:“放开我。” 她云发丝丝散落,斜贴眉目之间,泪痕犹挂脸畔,那一片狼籍,在朱翊镠的眼里却有如朝花凝露美玉承珠。 朱翊镠心中一阵冲动,反而将边鸿影抱得更紧,情不自禁地轻吻她的额头、睫毛、与耳沿,梦呓般道:“你就是本王梦中的仙子,本王怎能舍得你离开?” 边鸿影大哭过一场,心志渐回,不禁害怕起来,双手轻推男儿,喘息道:“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她脚底软绵,站立不住,两人一起跌倒在床榻之上。 朱翊镠贴着边鸿影那软绵火烫的娇躯,情与欲交织催化,周身更是血脉贲张,迷迷糊糊又来索寻她的朱唇,昵声道:“爱姬,可知我心里边如何地想你么?”一只手竟放肆地攀上了诱人的玉峰。 有如极度的炽热烈焰,几乎边鸿影整个融化掉,她已无力抗拒,只哭道:“那几人不肯放过奴家,奴家惶惶不可终日,又怎敢怀着悲戚恐惧之心侍奉王爷?” 朱翊镠又惊又怒:“是谁人一心加害爱姬,本王必定将其除掉!” 边鸿影坐起来缩在窗边,拉住胸前的领口,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见朱翊镠涨得俊面通红,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暗思道:潞王地位仅次于皇帝,应该值得倚仗。于是她啜泣道:“都是那北镇抚司的几个……” “哪几个?”朱翊镠喝问。 “就是当初来卫辉府查案、后又劫持奴家的季桓之,以及他的两个兄弟朱后山与熊广泰了。” 朱翊镠闻言道:“区区几个锦衣卫,我只要上奏皇兄,皇兄一道旨意,就可以——” “千万别——”边鸿影忙阻拦道。 “本王要替你解决掉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又别了?” 边鸿影解释:“朝廷都把天极教的罪状安在奴婢身上,奴婢也早就死过一次了,王爷如果告诉皇上,那岂不是……” 朱翊镠恍然明白,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此说来,还不能让皇兄帮忙。那该如何是好啊?” 边鸿影其实恨不得直接告诉潞王该怎么做,但那样有恐怕暴露自己的本相,只好装作随口一说的样子稍加提点:“奴婢被那千户季桓之劫持期间,知道了一些他的秘密。” 朱翊镠来了兴趣:“或许是他的弱点,说。” 边鸿影道:“奴婢知道他是一个不法江湖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一直有谋反的意图。” “什么组织?” “万羽堂。” 第二四六章 一眼破绽 “季千户,叨扰了。” “不碍事,都是当差办事的嘛。” 这一日,季桓之送走了一队南镇抚司的人,回到屋里关上门,静下心来琢磨,今天为什么这些人要来自己家里搜查,他们还翻箱倒柜,不知道是想找出什么东西来。他坐在椅上,看着屋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正在沉思当中,又有人敲响了屋门。 “谁啊?” “都察院的。” 刚送走了南镇抚司,又来都察院?都察院好像没有权力管自己吧?季桓之心想。但为了减少麻烦,他还是起身开了门。 一打开门,外面就有一名青衣巡检拿着左都御史的谕令,要进屋搜查。 “搜查什么?” “我们都察院的商巡检前几日遇害,因为你与商氏一门素来有仇怨,怀疑你藏匿了尸身与商巡检的东西,所以左都御史大人命我等前来搜查。” 季桓之一阵激灵:遇害?不应当是失踪吗?很快,他就想起来自己的一个重大失误:人头。他用绿矾油销毁商蓉尸身的时候,忘记还有一颗脑袋滚进人家院子了,必定是那颗遗忘的人头引来了今天的事情。尽管心慌,但他还是很快平静下来,并且没有任何情绪表现在脸上。绝世棠溪剑由朱大哥和李三姐藏起来了,尸身也早被销毁,我这里不可能有半点证据,何必惊慌?于是他让开半个身子,现出乱糟糟的家里,打手势示意:“几位请吧。” 都察院的巡检和衙役先是一怔,看出季桓之家里是已经被搜查过的样子,但还是进来例行公事,将他家弄得更乱了。然而最终,都察院的衙役们还是一无所获,悻悻出了房间。 待衙役们走出屋子,季桓之不忘做戏问一问:“商巡检是怎么死的?” “唉,别提了。”那巡检摇摇手道:“到现在为止只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一颗脑袋,我们查验了周围的民房、问了一些百姓,初步推断商巡检是与人搏斗被杀。但商巡检可是剑圣的女儿,她的功夫季千户您也是知道的,天底下能杀她的绝不可能超过十个。” “那就更不可能是我了,”季桓之说,“我身上受过数次重伤,行动尚且有不方便的地方,更不可能爬上屋顶和她搏斗了。” “屋顶?”巡检的目光顿时变得异样:“下官似乎没有说过‘屋顶’二字。” 季桓之顿觉浑身一凉,如钢针般立起的汗毛几乎将衣服撑宽了半寸,但他立刻想出应变说辞:“你刚才说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了商巡检的脑袋,我寻思着他们总不可能在人家家里打吧?不是屋顶还能是哪儿?” 那青衣巡检稍作思忖,轻声一笑:“也是、也是。”随后他向季桓之表达了打搅的歉意,就呼喝手下衙役告辞了。 差一点露馅。季桓之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反身关门,收拾屋子。 送走了都察院的人不假,可南镇抚司的人过来搜查究竟是什么目的,他仍然不明白,直到他看见从门缝底下伸进来一张折好的纸条——自打与申用懋定下计策以来,寇小罗一直以这种方式传达消息。 季桓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孔雀已至卫辉宜速断。 果然不出所料。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等边鸿影的信使来到京师,将其拦截,然后把苗御鸿写给她的信送往卫辉潞王府。不过每天往来于京师的人成千上万,这可不像盯着苗府就能追踪到人那般能轻易找出从河南来的信使。而且……边鸿影在潞王府,能不能用信使还是个问题—— 不可能用信使。 季桓之当下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边鸿影再投潞王,顶多带着几个丫鬟仆从,深入王府,一言一行都尽在潞王府众人的眼下,她派出任何一个身边人到京师送信,时间很长,一定会惹人怀疑。所以,她只能是通过驿站传递消息。而京师最大的驿站,就是会同馆。 想到此处,他立刻写了一张字条,掖进衣服里,出了门,前往承恩寺“烧香许愿”,并将字条夹在许愿的红纸中,挂在了许愿树上。 次日,扮作寻常香客的寇小罗来到许愿树下,拿下了昨日季桓之挂上去的红纸,摸出字条,知悉了指令。 之后,一切情况果真均如季桓之所料,有一封河南来的书信寄往苗府。寇小罗当即跟随驿卒,寻机将事先准备好的由朱后山草拟、李蜜以边鸿影口吻写就的假书信将真书信掉包。之后,再将苗御鸿准备寄往扬州的真信件送去驿馆,寄往河南卫辉。而从头到尾,那位苗同知苗大人都蒙在鼓里。 至于那位苗大人,在这期间,他一直等着扬州的消息,然而,除了空气以外,他还没有收到任何其它东西。 苗御鸿在精神上无法摆脱他那厉害的情人兼教主使他陷入心事重重的困境,因为他自己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变化无常的个性,她时而如蛇,时而像狮。她出卖自己了?她死了?他相当了解她,不管怎么说,他知道,无论是拥护他还是反对他,无论此时是挚爱还是仇敌,只要没有大障碍,她是不会一动不动呆在一个地方的,而这又正是他所不能知道的。 但是,他在理智上又指望边鸿影:他早已猜到这个女人过去的那些可怕事情,而这些事只有他的麒麟服才能盖得住,他感到这个女人无论出于哪种缘故,对他都应该是忠贞不二的,因为只有在他身上她才能找到比威胁她的危险要大得多的某种依靠。 “大人!”郑闻韬叫道。 “何事?”苗御鸿放下手头的书,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想着心事,书本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郑闻韬告诉他:“是河南来的信。” “河南?”苗御鸿立刻叫他呈上来,拆开一瞧,竟是日思夜想的边鸿影的笔迹: 妾已至河南卫辉,扬州已成洼地,幸而启程之日前夜得见前日书信。君所言,妾已明了,惟棋子散落,尚需时日搜集。待纹秤排布,妾再以信告知。幸勿相忘。 “这信是假的。”苗御鸿面色如铁。 “怎么会是假的?”郑闻韬翻来覆去看了看,笔迹确是边鸿影的不假。 苗御鸿却把纸张贴到郑闻韬的鼻子上道:“你闻闻。” “闻闻?”郑闻韬嗅了嗅,当下便眉头紧锁。 苗御鸿道:“既然在潞王府,应当用的是潞王府的文房四宝。而潞王奢侈,用的墨都是上好的蜂蜜徽墨,用纸也是燕子笺的雪花纸。而这张纸只是普普通通的宣德纸,墨也没有花粉蜜香。必定是伪造的。”他的面色如死人一样的惨白,眼中射出两束凶光。 郑闻韬与苗御鸿相处日久,自然知道他的这副神情表明了什么。 苗御鸿果然命令他:“找到伪造信件的人,弄清楚他们的目的,然后杀了他们。” “属下领命。”郑闻韬一拱手,随后便退出了书房。 第二四七章 一言胜败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苗府偏门打开半扇,一个身披连帽大氅的汉子探出半边身子,左右小心张望一番,方才上路。 屋脊上像是有耗子跑过,发出轻微的声响。 汉子沿着宣武门里街一路走出宣武门,而后向西拐,像是要走西便门,等一直走到西便门里街的拐角处,忽听侧上方有动静,说时迟那时快,一枚菱形的绳镖朝汉子后颈打来。 寇小罗半蹲在屋檐,打出这志在必得的一击。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绳镖就要击中汉子后脖颈时,汉子忽然振臂,就见青光一闪,大氅竟已和汉子分离。那汉子右手攥着一柄绣春刀,左手抓住绳镖猛一使劲,竟将寇小罗活生生从房上拉下来,拽到了自己跟前。 寇小罗眼见明晃晃的绣春刀,出于本能反应,撒开绳子,就势一个翻滚,两手从发髻里摸出六枚飞镖,朝那人打去。 汉子抱刀甩头,刀脊上擦出五个火星,再等扭回头时,方显出那有一道刀疤的清瘦面庞,原来,此人正是号称刿面蛟龙的锦衣卫镇抚使郑闻韬。他化装成信使,就是想引蛇出洞,抓住暗中对信使下手人。 郑闻韬吐出用牙齿咬住的第六枚飞镖,像使棍子一样挥刀抽去,那飞镖急速朝寇小罗飞去。寇小罗纵然眼疾手快,但抓住飞镖时,镖首已经打进了肩头半寸。寇小罗怒视郑闻韬一眼,却又自知不是对手,转身拔腿就跑。 岂料她刚跑两步,底下就有一根绳子如游蛇般缠住了她的左脚踝,将她一下扯倒,速度快到她都没来及伸手撑地,直接就被磕破了鼻子。 郑闻韬用绳镖的绳子缠住寇小罗,拖着她跑了半条街,而后找了片宽敞点的路面开始画起了弧,像甩套马索一样甩着寇小罗。 寇小罗使不上力气,眼看着自己的脑袋以极快的速度朝旁边店铺的墙脚撞去,忙屈起双臂护住脑袋。结果就听“咔”的一声,她的右肘被活活撞断,朝里别了进去。再经过怎样残酷的训练,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寇小罗吃不住疼,当下惨叫了起来。 郑闻韬又一拽绳子,将寇小罗拉到跟前,翻了个身揪住她的衣领问:“谁派你来的?” 寇小罗只是摇头。尽管早就叛离暴雪坊了,暴雪坊教导的“绝不背叛出卖雇主”这一条训诫却仍在一直影响着她。 “不说是吗?”郑闻韬跨在她的腰上,提起她的左手,掐住了小拇指—— 咯答—— “啊——”寇小罗看着彻底变形往后翻开的左手小拇指,禁不住哀嚎,但面对郑闻韬的问题,她依然摇头不答。 “不说是吗?”郑闻韬又掐住了她的无名指,又是咯答一声,无名指也折断了。 寇小罗的嚎叫声都提高了五度,却仍旧不肯回答郑闻韬的问题。 “骨头真硬啊。”郑闻韬说了一句,随后拉着寇小罗的两手,十指交叠在一起,随后紧紧一握,就跟动用拶刑一样,弄得寇小罗眼泪汪汪、呼天抢地。而郑闻韬把控着力道,保证寇小罗剩余的手指不会被压断,却同时能让她感受到直透心扉的疼痛,以此来试图逐渐攻破她的防线。 不过随着太阳升起,城中百姓陆续起床营业,在大街上对犯人拷掠显然是不方便的。于是郑闻韬将寇小罗往大氅里一塞,用绳镖捆住,往肩上一扛,带走了。 晚上,锦衣卫诏狱行刑室内,一名力士提来一桶凉水,从头到脚浇在刑架上的女犯人身上。 “啊……” 寇小罗醒过来的时候又呻吟了一声。她赤身裸体地被吊在木架上,两边的绳索将她的两条臂膀和双腿拼命拉开,使她呈一个“大“字型。而她身体上布满了一条条鞭印和烧烫的痕迹,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此时的寇小罗已经经过整整一天的酷刑,面容憔悴。 “说,是谁指使你的?” 寇小罗一声不吭。 负责拷打的小旗骂道:“妈的,我就不信打不开你的嘴。我这里还有好多新鲜玩意你没尝过呢。”说着,他从旁边的力士那里接过一段细麻绳,另一名力士手里还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是几根长长的竹签。小旗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不说?说的话可以免遭皮肉之苦。” 寇小罗知道小旗接下来要做什么,又不敢、不愿相信。但无论如何,哪怕粉身碎骨,她也不能出卖申大人——是的,不能出卖申大人,因为她可以保证自己什么话都不说,但如果供出季桓之,她并不能保证那位季千户能撑下来——因此,寇小罗依然摇了摇头。 “好啊,休怪我不客气了!”小旗把竹签正对着寇小罗的奶头深深刺了进去。 “啊……呀……”寇小罗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猛烈地挣扎,把绑住她双手和双脚的绳索拽的“砰砰”作响。 “是谁指使你的?” 小旗嚎叫着。 还是没有回答。 “啊……” 另一个奶头也被刺进了竹签。 寇小罗希望自己再一次昏死过去,但她仍然是清醒的。 小旗再次揪起她的头发:“想再扎几根么?” 寇小罗气喘嘘嘘地说:“省省力气吧,你杀了我也不会说的!” “嘿,杀了你,没那么便宜。我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成。”说着,小旗朝旁边的一个力士示意了一下,那个力士狞笑着又从盘子里拿起一根竹签。 “咦……呀……” 行刑的小旗也不禁为这声惨嚎打了个寒颤。 寇小罗还是没有昏死过去。她眼前发黑,但神志还是非常清醒。小旗和力士们只要一准备刺入竹签,她都拼命挣扎,可是无济于事。 她每次惨叫过后,都对自己说:“如果他们再要刺,就招供,实在无法忍受了。”但每次竹签就要刺入的时候,她又想:“挺住这一次,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她始终没有屈服。 被吊得高高的寇小罗又一次在前胸感到力士的鼻息。她的绷得紧紧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了。正在犹豫,猛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 “哎呀……” 她惨叫着朝胸前一看,原来小旗双手攥住所有的竹签,一用力,全都拔了出来,胸脯立刻血流如注。旁边的一个力士跟着上来,手里握着两把盐,抹了上去。血被止住了,但寇小罗的叫声不绝于耳。 小旗和几个力士看着女犯人痛得在刑架上乱摆,一头长发都飘了起来,得意地放声大笑。他们哪里知道,寇小罗刚才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在意志上战胜了他们。 但可惜的事,有时候一句话就能粉碎来之不易的胜利。 听说空了许久的诏狱又来了新犯人,熊广泰出于好奇,下到牢房里,来到行刑室,看见被吊着的女犯,不小心脱口说了句:“咦,这不是申家班的寇小罗吗?”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刑房中掌上了十几根粗粗的牛油蜡烛,被照得通明。力士们看着烛光照映的赤裸的女人胴体,都露出淫邪的目光。小旗知道他们的心思,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在这个漂亮的女犯人身上发泄兽欲,可是不敢。因为交代这项差事的镇抚使郑闻韬大人是个刚正的人,因此无论怎样用刑都没有关系,但奸污绝对是犯忌的。要是给他知道了,一定会把自己革职察办。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镇抚使大人到!” 郑闻韬带着几个校尉走了进来,首先看见了与案子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熊广泰,他眉头一皱,而后问行刑的小旗:“怎么样?犯人招了嘛?” 小旗连忙上前,拜了一下:“回郑大人,小的严刑鞠问了一天,她就是不招。” 郑闻韬这时朝寇小罗望去。一个力士连忙揪起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抬起来。 “不过——” “不过什么?” 那小旗道:“熊百户进来,说了一句话。” 郑闻韬问:“说了什么话?” 那小旗便说:“熊百户说:‘咦,这不是申家班的寇小罗吗?’” 原来,季桓之与申用懋联合东厂进行的计划,是告诉给熊广泰的,然而为了保密起见,他却没有说过昔日的会同馆刺客、暴雪坊出身的寇小罗也参与其中。偏巧熊广泰和大哥朱后山一起,听过申家班的戏,也认识寇小罗,他一见这位昆曲名旦被吊在木架上,就忍不住说出了上面那一句话。 这下可好。 第二四八章 水磨皮黄 人生的轨迹就是一个圆圈。这句话对于季桓之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六年前从会同馆出来,他追了寇小罗十几条街,恨不得当场抓住对方省得后面有那么多烂事;六年以后,他却反过头来要保护对方。而原因不是怜香惜玉,却是他担心寇小罗架不住大刑拷问,供出自己。可笑寇小罗咬牙挨了一整天的折磨—— 人心隔肚皮啊。 “这是怎么回事?”得到消息的季桓之也来到诏狱行刑室里,看见被吊在木架上的寇小罗,心里咯噔一下子,问里头的小旗与校尉。 小旗与校尉并未答话,而是有另一个人应了声:“季千户也挺关心嘛。” 季桓之方才看见刿面蛟龙也在,忙称呼一声“郑大人”,行礼问安,然后说:“属下也是听说诏狱许久没有新犯人,今天抓回来一个,所以好奇来瞧瞧。” 郑闻韬问:“现在瞧过了?” 季桓之点头。 郑闻韬又问:“那你可知这犯人是谁吗?” 季桓之忽又看见熊二哥也在屋里,正冲自己使眼色。可他与二哥并没有达到心有灵犀的程度,不明白二哥什么意思。他稍作思忖,即刻答道:“属下不认识。” “你会不认识?”郑闻韬故作疑惑的口气反问。 季桓之心里头一紧:难道寇小罗已经供出我来了?还是我与她暗中联系传递命令与消息的举动被苗御鸿的手下知悉了?果真如此,我得想办法逃过此劫才行。 “你会不认识?你去过申府,还能没见识过申家班的名角寇小罗吗?” 郑闻韬的这句话令季桓之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我想太多了。随后季桓之问:“如此说来,郑大人是去申府拿的人咯?” 郑闻韬轻笑两声道:“我是的确准备去申府,问问申大人,是如何在自家戏班里养出一个刺客来的?” “刺客?”季桓之作大惑状。 “过程你就不必了解了。总之此女武艺高强、轻功绝伦,还意图袭击本官。她既然是申家班的,我当然要找申用懋问个明白了。” “大人说她武艺高强、轻功绝伦?” “正是。” “那又什么奇怪的?” “你这话是何意?” 季桓之道:“寇小罗是唱昆曲的,工闺门旦和刺杀旦,会武功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的确,昆曲当中的确有很多武戏,对角儿的武功要求非常高,而后来出现的绝大部分戏曲形式里的武戏,或借鉴或照搬,基本都是源于昆曲。 郑闻韬不再和他说话,转而吩咐行刑的小旗和力士继续对寇小罗严刑拷打,随后便离开了诏狱。 而季桓之看着刑架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寇小罗,心生无限的怜悯,纵使知道自己下面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还是毅然脱下外面的袍子,给寇小罗盖上。 “谢谢。” 他听见了极其微弱的一声。 后面那小旗说话了:“看来季千户对这女犯还挺上心啊。” 季桓之转过身来说:“当然,毕竟她是郑大人亲自抓来的女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自然要上心。你们要是将她打坏了、说不出话了,问不出郑大人想要的东西,你们担待得起吗?”说着,他走下来,回身指着裹着袍子的寇小罗对小旗说:“你们不是要对她进行拷打吗?既然是郑大人交代的,就请继续吧。” 那小旗与几个力士却不敢动手了,因为犯人现在身上盖的的千户的官袍,他们担心自己一动刑,把官袍打坏,季千户有借口追究自己。于是说:“劳烦季千户还是把您的袍子拿回去。” “天寒地冻,犯人要是害伤寒死了怎么办?” “季千户就不必替我们操心了,牢里头有囚服,我们待会儿叫犯人穿上就是。” 这下季桓之就不好应对了。 而旁边许久不发一言的熊广泰也扯了扯他,示意他不要再坚持了。 季桓之心中默叹,怀着歉疚看了寇小罗一眼,扯下袍子低头走了。 二人出了诏狱,熊广泰对季桓之说:“本来我也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一来我就明白了。你不该瞒着我的。” “是,我是不该瞒着二哥。可瞒不瞒有什么区别?你还能指望自己不说那句话,他们就查不清楚她的身份吗?” 季桓之所说的“那句话”,指的自然就是熊广泰脱口而出的那句“咦,这不是申家班的寇小罗吗”。 “那你可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吗?”熊广泰问他。 季桓之叹口气道:“我也没有办法。” 熊广泰讶然道:“我觉得天底下就你脑子最好使了,你居然会没有办法?” 季桓之摇摇头说:“人总是有极限的。更何况寻常的想法,我们能想到,同知大人能想不到?还是去找大哥他们商量商量吧。” 而尚不清楚诏狱里发生了什么的朱后山与李蜜,因为前些日子听了一段庐州人信口唱的小调,觉得还不错,就跟人家记下来,这会儿正在家中开开心心地偷闲唱大戏。 李蜜又拿出过去扮男装时的嗓音唱道:“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夫妻们对坐我叙叙衷肠,孤把那好言对她讲,谁知贱人撒颠狂,大丈夫岂容那妇人犟,因此拔——剑——我斩河阳!” 而朱后山则高高吊着嗓门唱道:“闻言怒发三千丈,太阳头上冒火光,可叹三十六员将,东逃西奔各一方,单单剩下王伯当,大胆保你来降唐,唐王天子隆恩降,反将公主招东床,贪心不足生妄想,一心只想做帝王,河阳公主剑下丧,你是个人面——兽心肠!” “贤弟把话错来讲,细听愚兄说比方,昔日里韩信谋家邦——” “未央宫中一命亡。” “毒死平帝是王莽。” “千刀万剐无下场。” “李渊也是个臣谋主” “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此去借来兵和将,带领人马反大唐,唐室的江山为兄掌,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讲什么一字并肩王,羞得王勇脸无光,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任你纵有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 “贤弟把话错来讲,君臣一路好商量,李密打马我朝前闯!” “王伯当错保无义的王!” 第二四九章 自伤绝技 话说季桓之和熊广泰来到崇北坊朱后山的家,听到里面二人在唱曲,于是等一曲结束方才敲门。 朱后山打开门,看见一脸阴沉的季桓之,忙问怎么回事。 “出了点事故。” 季桓之进了院子到屋里坐下,将寇小罗一事告诉了朱后山与李蜜两人。 而二人得知此事后,再没唱大戏的闲心了,开始严肃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情。 “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应当是苗御鸿察觉出了我们充当私人驿站伪造信件两头欺骗的事情,所以让郑闻韬假扮信使,刚好诱出了寇小罗将她擒住。”季桓之道:“而且他们现在还知道了寇小罗的身份,下一步恐怕是打算直接找申大人了。” 李蜜道:“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申大人陷入险境。”这倒不是因为她多担心申用懋,纯粹是因为申用懋是一介文人,细皮嫩肉的,挨了诏狱里的刑罚,保不齐把什么都说出去了,与此事有关的、无关的都往多了讲。 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熊广泰就不明白了:“我是很不理解呀,你们看,这件事吧,的确是季兄弟找的帮手袭击了郑闻韬,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是因为苗御鸿一伙人勾结天极教、图谋叛逆,所以我们在想方设法地对付他们,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对不对?” “对,但问题是没有证据呀。”季桓之说。 “大哥拎回来、还有我们这段时间截获的信件,难道不算证据吗?” 李蜜说:“信件是可以伪造的,你别忘了,我们都伪造多少封了。他们一口咬定所有往来书信都是假的,也是我们伪造的,那么这些东西就不足以称为证据。” 熊广泰一时无言以对。 当然,李蜜说的还不够严谨,那些信件还是可以被称为证据的,只不过不是苗御鸿等人勾结天极教的证据,而是他们诬陷苗御鸿等人勾结天极教的证据,仅差了几个字,意义却大不一样。 熊广泰不甘心地说:“难道真就没办法,只能坐以待毙,等着他们一步步查到我们吗?” 而季桓之纠正了他的说法:“不用一步步了,直接就会查到我们头上。你忘了,我在牢里给寇小罗盖袍子一事了?” 这种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向对方施以关怀的行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季桓之和寇小罗之间是有关联的,行刑室的那几个小旗、力士,必定会将这件事告知上级;再加上三年前有两个人带着一帮校尉直接捣毁天极教藏身处、打乱边鸿影计划一事。都不用猜,都知道是哪几位在背地里使坏。 “大哥、三姐,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子?” “什么?”朱后山没想到季桓之眼下还有闲心提出这种问题。 而季桓之神态异样的安详,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抵抗:“与其忧心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还不如找找人生中的乐趣。进门前我听见你们二位唱的曲,很是新鲜,叫什么?” “断密涧。”李蜜回答他。不可否认的是,这三个字由李蜜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 “隋唐?”季桓之反问。 朱后山道:“对,讲的是瓦岗寨李密投李渊后又反叛,出逃后与王伯当的一段对话。是前些天听两个庐州来的商人闲暇之余唱的,只有这么一小段。” “词儿是什么?我进门前就只听到最后两句,‘王伯当错保无义的王’还有‘贤弟把话错来讲’一段,前面是什么?” “讲什么一字并肩王,羞得王勇脸无光——” “再前面。” “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 “还往前。” “李渊也是个臣谋主。” “再前。” “毒死平帝是王莽——” “继续往前。” 朱后山已经有些烦了,但还是告诉了他:“再往前是昔日里韩信谋家邦,未央宫中一命亡——” “就是这句!”季桓之陡然两眼放光。 “这一句怎么了?” 季桓之阴阴一笑,道:“我把这词儿改一下,大哥觉得怎么样?我说是‘今日里苗氏谋家邦,东华门前性命丧’!” 是的,是东华门,不是左顺门。想当年景泰年间,王振的党羽三人在宫中被活活打死,朱祁钰不予追究,左顺门也因此成为了有志之士“哭谏”已经怼人的圣地。然而在嘉靖三年七月,因大礼议之争,左顺门文武百官伏阙,世宗怒而廷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创死亡,另八人编伍充军。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敢在左顺门呼天抢地或是打架斗殴了。 而季桓之所说的东华门,是禁宫的东门,靠着文华殿。而出了东华门往前直走,依次是东上门、东安门。在那一带,有个机构常在驻在,而这个机构就叫东厂。 现在看来,想用正经的办法解决眼下的难题是不现实的了。虽说没什么好办法能够解决问题,但却有办法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如今皇上不是在深宫中不省人事吗?” “据说是这样。”熊广泰道:“难道说你想——” 李蜜了然,她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多花精力去讨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而是转到了下一个话题:“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让他走到东华门去。” 的确,人家如果没什么事儿,跑到东华门干什么去?而且就算进宫办事,人家住在西城,也不会从东华门出宫啊。 要不说季桓之关键时刻胆比天大,他呆坐半晌,口中幽幽吐出两个字:“矫诏。” 听到这个词,朱后山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 然而季桓之却说:“是我的主意。”言尽于此,其含义无非“是出了事由我一人责担”。 在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朋友间的感情深厚与否了。 朱后山说:“不可,如此太冒险了,而且传矫诏可是大罪。” 熊广泰接着道:“对啊,万一事没办成,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李蜜却说:“不妨一试。” 季桓之明白,李蜜说的话并不代表她不在乎自己这个朋友的死活,而恰恰是因为二人在河南时同经历过危险,她对自己相当了解并且信任。所以,季桓之欣慰地点点头,说:“朱大哥,还得劳烦你和东厂里的公公们说一声。” 朱后山感到一丝讶异:你刚才还说“是我的主意”,现在怎么又让我去找人办这件事? 季桓之道:“因为我们当中只有朱大哥认识东厂的人呀。至于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做什么?”熊广泰说:“你都暴露了,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别出去抛头露面了。” 刚好季桓之下面的话就是要对熊广泰说的:“二哥,诏狱里的刑罚,你会的多少?” “你问这个干嘛?”熊广泰很是奇怪:“不过你非要问,那我只能说所有的刑罚都会使。”昔日里,没和朱后山、李蜜交上朋友时的熊广泰,可是镇抚司里拷掠囚犯的一把好手,人称“黑面销骨手”。 “那好——”季桓之说:“明天我进诏狱,劳请二哥将那些看起来可怖,但不致于伤人筋骨的刑罚——” “不是,你要干嘛呀?” 季桓之接着说道:“——都用在我身上。” “你疯了!”熊广泰惊呼。 季桓之摇摇头:“不,我没疯,而是——” “要去河南。”李蜜将他的后半句讲了出来。 想骗一个傻子,三言两语就足够;想骗正常人,起码要先做出样子;而想骗聪明人,就得编出连环谎来,将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若想欺骗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就得达到骗人的最高境界——骗自己。 “从明天起,我就是在扬州时被天极教策反的内鬼,在受到连日拷打后,被苗大人寻机放出,逃往河南——是河南吧?” “是河南,你忘了,有封边鸿影亲自从河南卫辉寄出的信。” “那就好,但愿这次还能骗得过她。” 第二五〇章 孰真孰假 从去年开始,潞王朱翊镠就沉迷于修道延年,最近更是连赵夫人重病都没关心,跑到野外辟谷去了。王府里没有主事的人可不行,大伙都商量着把王爷叫回来。可其他妃子侍姬要么是不敢、要么是不愿意去深山老林辛苦,其实就是憋着赵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好当主家婆。 王府的管事看来看去,只有侍姬边氏,一直受王爷的宠爱,而且此女温婉贤淑、性情驯服,让她去喊王爷回家再合适不过了。 在潞王府一直以潞王本人为倚仗的边鸿影也担心王爷在外辟谷别辟饿死了,于是欣然答应。 不过管事告诉她:“你带上几身换洗的衣服、被褥还有点心去。” “为什么?”边鸿影感到讶异。 管事的说:“以防万一,王爷不但不肯归家,还把你给留下了。小人也是担心夫人的体质受不了野外的苦。” 边鸿影哑然失笑,不过还是说:“好,那我带上些东西再去。” 回到自己屋内,边鸿影冷眼看着侍女九慧替自己收拾行李,那目光几乎要把她看透。 “夫人,给。”九慧整理好了东西,往边鸿影面前一递。 边鸿影直直地看着她,口中说道:“你打算让我自己拎着吗?” 九慧忙垂首不语,她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九慧也开始意识到自己被人欺骗,上了贼船,可父亲找不到,自己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如今又能怎么办?只好继续当面前这位邪教头子的侍女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王府,坐上马车,开始往城外西郊,也就是潞王辟谷的密林里行驶。 一路上四平八稳,除了过路口时稍停了一会儿。 有了一段时间,边鸿影撩开左边帘子一瞧,阳光正照在自己脸上—— “你走错了,这是南城门。” “没走错。” “没走错?”边鸿影正疑心间,猛然发觉车夫的声音变了,而且变得更像另外一个人,一个她相当熟悉的人。 “下车”二字没说出口,马车就忽然拐进一条小巷,在巷子的尽头停住了。 边鸿影等马车稳住,正想跳车,一个人影钻进了车厢,口称“教主”。 “是你。” 是的,受天极教教主孔雀大明王亲自策反的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季桓之,在身受十日之久的拷打后,被同知大人苗御鸿寻机放走后,前来寻找教主边鸿影,准备将苗大人的吩咐一五一十地告知教主大人。 边鸿影冷笑一声道:“你当我是傻子吗?在卫辉城里,到处都是潞王府的人,我只要喊一声,七大铁卫就会瞬息而至,将你擒拿。” “教主不相信我?”季桓之一脸的失落与惊讶。 “除了你,还有谁会告诉沈阳侯,我在扬州的藏身之所?” 季桓之沉默了一阵,点头说:“是,的确是我告诉了他,我以为说了之后,他们就能放过我。而且当时苗副教主也在场,我想他听到之后一定会派人警告教主,让您迅速转移的。” “并没有人来提醒过我。” “那一定是被沈阳侯手下的四小旗在半路上截杀了。” “四小旗……”边鸿影的眼神变得阴狠了不少。她记得那四个本领不俗的人,当初火烧沈阳城时,那四名侯府护卫正好不在城里,后来就成了朱后山最得力的四个帮手。 “教主,”季桓之哀声道:“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边鸿影将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说:“先不谈相信不相信的事。我问你,我是该感谢你,还是感谢沈阳侯呢?” 季桓之大惑不解:“什么意思?” 而边鸿影兀自给自己作了回答:“恐怕还是要感谢沈阳侯吧。他看在几年夫妻的恩情上,居然在有十足把握的机会下,没有杀我。又或者说,一旦杀了我,天极教再选一个新教主出来,他不熟悉不了解,反而比我更难对付呢?” 季桓之无言以对。 边鸿影正好也不想多听他的解释,而是微微一抬头,说:“脱了我看看。” 季桓之下意识看了眼同在车厢里的九慧,攥着衣领犹豫道:“恐怕污了教主法眼。” 而边鸿影只有一个字作为命令:“脱!” 于是季桓之轻叹一声,脱下外套,再褪去中衣,再等要脱贴身的亵衣时,忍不住龇牙咧嘴,下不去手了——原来洇出一道道红印的亵衣已经和皮肉粘连上了。 边鸿影冷眼旁边,看他半天没把亵衣脱下来,直接自己上手,“刺啦”一下给他连皮剥了下来。 季桓之咬牙哼唧,有两处伤口被再度撕裂,渗出了鲜血。 对面九慧看得心疼,竟眼泪汪汪。 边鸿影看见季桓之胸膛上多出来的十几道伤口,又让他转身,看见了后背上的痕迹,态度极为冷淡地问了两个字:“笞刑?” 季桓之点点头。 “我还以为……”边鸿影说:“诏狱里小刑八十,中刑三十六,大刑十八。他们真拿你当兄弟,待你还挺客气。” “沈阳侯念在几年夫妻的份上放了教主一马,他们两人念在几年朋友的份上没有让我断手断脚,不也很合理吗?”季桓之说。 边鸿影听了这一番话,星眸微嗔,嘴角却挂着笑意:“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是信了。像刚才那样带着哭音苦苦哀求我相信你,倒不像是你了——说吧,苗御鸿让你来是捎了什么口信?” 季桓之心中大定,先问:“苗副教主之前给您的信件收到了吗?” “收到了,现在怎么说?” “苗副教主叫我告诉您,他已经买通了御医和宫中的侍女,在给皇帝喂的药里做手脚。等教主安排妥当,就会正式下手。” 边鸿影问:“让我做什么安排?” 季桓之道:“眼下十四所锦衣卫有两所在朝鲜参战,剩下十二所基本都听苗副教主调遣。他让教主您召集教众,分批次进京,他会像上次一样,让教众们混入上十二卫禁军。等教主您一声令下,就紧闭九门,杀入禁宫,夺取玉玺兵符,改天换日!” 真的较起真来讲,天极教的计划并不能算很复杂,但其实有很大的可操作性。关键就在于一点:皇帝不出门。 到目前为止,当今皇帝从出生到现在,只走出过禁宫一次,还是那年大旱,出来求雨的。然而从万历十五年下半年开始,他就不上朝了,甚至连门都不出,除了后宫里的嫔妃宫娥太监外,平时就只有身居高位的阁臣和六部尚书能见着他。至于其他人,估计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等到时候杀入紫禁城,把后宫和六部一通换血,外面人谁还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且边鸿影自己也留有一手,她之所以一直在勾搭着潞王,就是因为潞王乃是诸藩之首,拥有远超其他任何藩王的财富与权势。届时万一走漏了风声,哪个藩王想要举兵,进京勤王。朱翊镠这个猪头四(皇帝的四弟),也是有用武之地的。 “行吧,我知道了。”边鸿影说:“你先送我去西郊找王爷,随后我会告诉你怎么联系各地的教众。” “属下遵命。”季桓之如是说着。目前,他的改良版计划已经成功实施了第一步,那就是骗倒自己。接下来就是至关重要的第二步:不要被边鸿影骗到了。 由于有着两次受边鸿影诱惑,以至于献出少壮男身,并对其俯首帖耳的惨痛经历,季桓之坚信,自己绝对不会再被美色蒙蔽第三次。 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算太亏不是吗? 第二五一章 藏巧于拙 三个月后,一辆马车驶进右安门后不久,城门关闭,很快夜阑人静。呼吸的空气是干燥寒冷的。 边鸿影,这个女人虽然还算有些丰腴,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寒战起来。 忽然有几个锦衣卫拦住马车,让人清点了边鸿影的包裹,并将她的行李搬到另一辆马车上去;这一系列事情办妥之后,他向边鸿影伸出手,请她自己转车。 边鸿影看看这个男人,犹豫起来。“你是什么人,”她问总旗模样的男子道,“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特殊关照我?” “从我的冠服您应该看得出来,夫人;我是北镇抚司的总旗,”年轻人答道。 “是苗同知的人吗?” 那总旗微微颔首。 “那这辆马车也是为我准备的?”边鸿影问。 “是的,夫人,”总旗回答说。 “旅店很远吗?” “在城的那一边。” “走吧,”边鸿影说完,就果断地上了车。 总旗照看着将包裹行李在车厢后仔细拴牢,事情完毕,他在边鸿影身旁坐下,重新紧上车门帘。 车夫不待任何命令,毋需向他指定开往地点,便立刻策马飞奔,钻进城里的大街小巷。 一种如此奇特的接待对于边鸿影来说,应该是一项充分考虑的内容;再加之她发现年轻总旗似乎无兴交谈,她便倚进车厢一角,一项一项地审视着脑海中出现的全部推测。 但是,一刻钟过后,惊于路途很长,她便侧向车门,想看一看她被拉到何处。她已瞧不见房舍,只见那一排排树木仿佛是争先恐后的高大黑色幽灵,在黑暗中奔跑。 边鸿影一阵瑟缩。 “我们已不在坊间了。”她说。 青年总旗没有说话。 “如果您不告诉我将我带到何处,我就不再往前走了!” 这种威胁没有获得任何回答。 边鸿影感到了一丝恐惧,不禁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的呼叫,马车照旧飞速滚动;总旗宛同石像。 边鸿影逼视总旗,表情可怕,这表情于她的脸部所特有,而且少有不产生其效果的;愤怒使她的双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年轻人不动声色。 边鸿影欲打开车门跳下去。 “当心,夫人,”年轻人冷冷地说,“您跳下去会自己摔死的。” 边鸿影于狂怒中复又坐下来;总旗这一次倒侧过身望着她。他似乎很惊奇:不久前他看到的那张脸是那样的美,现在因愤怒而走形了,几乎变成了丑陋鬼。奸诈的女人省悟到,让人如此穿透灵魂地看着她,她就自我失败了;于是她重又恢复面部线条,用诉苦般的声音说: “求求您告诉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夫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那么你不认识我?” “我第一次荣幸地见到夫人。”年轻人的话语中充满着诸多泰然、冷静,乃至温和,终使边鸿影放心了。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马车在一道栅栏前停下了,栅栏内,一条凹道通向一座孤零零的、坚实的、外观森严的坞堡,这种建筑在元朝时就已经算文物了。马车经过两道拱门,最后停在一个阴森的方院里;车门几乎刚打开,年轻人便轻捷地跳下地,向边鸿影伸出手,边鸿影也就趁势扶其掌,相当镇定地下了车。 “虽然,”边鸿影环顾四周,又笑靥和蔼地将双眸转向年轻人,“虽然我是囚犯了,但是不会太久的,我相信这一点,”她又补充说,“我的良知和您的礼貌就是我相信的担保,小伙子。” 尽管如此恭维,如此奉承,总旗概不作答,而是从他腰带上抽出一只小银哨,用三种不同的音响连吹三次,这时,走出几个校尉来,卸掉汗气腾腾的马,将马车拉进一个车库里。 随后,总旗依然带着同样稳重的礼貌,请他的女囚走进屋。而女囚也依然带着同样微笑的脸,跟随他一起走进一个矮拱门,这座门连着一个只在尽头才有灯的拱形洞,再通向一条围着石棱转的石阶梯;他们停在一扇坚实的大门前;年轻人拿出随身带的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顺着铰簧使劲地转一下,专供边鸿影用的房间打开了。 女囚只一眼,就把房间一览无余地扫遍了。 这是一间卧室,室中家具对于一间牢房来说显得很干净,对于自由人的住宅来说,显得很严肃;但是,窗铁条和门外的铁闩毫不客气地定为监狱专用了。这个女人虽然饱经过最严酷的环境磨炼,但她的精神力量还是顿时弃她而去;她倒进一把扶手椅,叉着双臂,垂着脑袋,随时等着看到有位刑部侍郎之类的人进来对她审问。 可是,无人进来,只有两三名锦衣卫校尉送来行李和箱子,将它们放到一个墙角落,然后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总旗带着边鸿影先前常见的平静,指挥着所有这些区区小事,他本人不说一句话,只是摆摆手或吹下哨子让士兵服从他。 可以这样说,在这位总旗和他的下属之间,口头用语似乎不存在,或者说是多余的。 边鸿影终于再不能长时忍受了,她打破沉默说:“我现在身在何处?为什么在这儿?如果说我是自由的,为什么会有这些铁窗条和这些铁闩门?如果我是女囚犯,我犯了什么罪?” “您在这里,是在一套专供您的房子里,夫人。下官受命前往右安门接您,将您领到这个坞堡里。现在我相信,下官已经完成任务可以复命,我在您身边应该尽的责,至少到现在就要结束了。余下的事就由另一个人负责了。” “另外一个人,他是谁?”边鸿影问道,“您就不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很响的马刺声;又传来几阵说话声,但随即又消失了,最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靠门走来了。 “那个人,他来了,夫人,“总旗一边说一边亮起通道,同时带着敬意和顺从站在一旁。 在这同一时刻,门打开了;一个男子出现在门栏边。 这个人没有戴帽子,身体一侧挂着剑,手指间捏着一条手绢。 边鸿影像是认识人影中的这个人,她用一只手撑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向前探着头,似乎要预先确证一下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这时,那个新来的人缓缓走上前;随着他向前走进烛光照射的光圈时,边鸿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紧接着,她不再有任何怀疑了。 “什么!王爷!”她带着无以复加的惊恐大叫道,“是您!” “不错,爱姬!”潞王朱翊镠半礼半嘲地招呼道,“是我呀。” “这么说,这坞堡?” “皇兄一直愿意给我很多赏赐,如爱姬所见,是御赐的。” “这个房间呢?” “是你的。” “那我就是您的女囚咯?” “差不多。” “王爷,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惩处奴婢?” “不要先下结论嘛;咱们坐下来,就像夫妻之间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随后,他转向门,看到青年总旗在等候他最后的命令:“好啦,”他说,“有劳唐总旗了,现在嘛,你可以走了。” 第二五二章 笑里藏刀 潞王朱翊镠关上门,推上西洋百叶窗,挪过一把椅子靠在他爱姬的扶手椅旁;在这期间,陷入沉思的边鸿影要入木三分地看出个可能,要发现她甚至被蒙在鼓里的全部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究竟落入何人之手。她了解他的现任丈夫潞王朱翊镠是个善良的猪头四,一个强抢民女的好手,一个不屈不挠的赌徒,以及一个为了长生差点辟谷饿死的铁憨憨,并且在阴谋诡计方面和她相比就如同是刚出生的婴儿。他怎么可能离开封地河南,来到京师呢?他怎么能派人抓她呢?他为什么要把她软禁呢? 当然朱厚灿曾警告过她,不要再玩弄那些手段,小心玩火自焚。但天极教的“教主”早在几年前就被凌迟处死了,她与苗御鸿的书信来往,由于锦衣卫共有的临摹复制本领,也完全可以视为是假证据、一种诬陷,其实不足以为其多虑。 她觉得有人是想报复过去,而并非要防患于未然。况且,话再说回来,她庆幸自己落入潞王的手算是便宜的,这比直接落入精明的仇敌之手要强多了。 “好吧,王爷,你要问什么,奴婢绝不隐瞒。”边鸿影依旧摆出平日里与潞王深情缱绻的声音与神态,如是说道。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接近本王?” 边鸿影却用问题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 “王爷是不是担心,奴婢又扯上了什么官司?还是说王爷根本就是借辟谷为由,冷眼旁观我们这些做婢子的?王爷就不问问奴婢之所以偷偷离开王府来到京师,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吗?” 朱翊镠采取了边鸿影的相同战术,既然他爱姬采用了,他认为这个战术应该是很好的。“那好,爱姬,你来北京城是干什么的。” “我是找皇帝的。王爷醉心辟谷修仙,而赵夫人重病不理事,王府几乎瘫痪。奴婢想,天底下能劝得动王爷的人,就只有你的皇兄和太后了。”边鸿影回答说。她只想通过说个谎来维系与潞王的感情,但她不知道,这种回答将怎样加深已经产生的怀疑。 “唔!来找皇帝?”朱翊镠诡谲地问。 “当然是来找皇帝的。这有什么惊讶的?” “你还真是一副天真相啊。背上只包袱,就来京师打算找我的皇兄,你可知道,就连本王我现在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 “王爷,奴婢真的是担心你辟谷不得法,万一出点岔子,奴婢……奴婢也是无所适从啊!”边鸿影说着,已经眼泪汪汪。 “哟!多么温存的爱啊,我的美人!” “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的人吗?”边鸿影带着最感人的朴实口气问。 “至少在赵夫人面前,不是。”朱翊镠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说。 不管边鸿影有着怎样的自制力,她也禁不住瑟缩起来,因为朱翊镠刚才说话时,曾把手按在他爱姬的胳膊上,故这种瑟缩是逃不出他的感觉的。 果然,这一着又准确又厉害。边鸿影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念头,就是她被九慧出卖了:由于不谨慎,她在这个女仆面前曾随口提到过,某位夫人忽生重病,另有原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爷,”为了争取时间,引发对方多说她才这样说,“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话中有话呀?” “没有,”朱翊镠一脸纯朴的样子,就像平常那样威仪中隐藏着智障一样说:“你有意要让更有分量的人劝我,于是你就来京师了。我知道你有这个意,或者不如说,我料到你会有这种感受的;为了免除爱姬临夜进城时的一切烦恼,下车时的全身疲劳,我就请了一名总旗官去接你;我给了一辆马车供他安排,于是他就把你送到皇兄赏赐我的这座坞堡了。因为藩王不能进京,因此本王只能待在这里,而正好能使我们长相厮守的双重意愿得到满足,我就派人为爱姬你在坞堡里准备了一间卧室。在我说的这些话里,有什么比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里更有令人惊讶的事么?” “不,我觉得令人惊讶的,就是在我到达前你就已经知悉奴婢的行程了。”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我亲爱的爱姬:难道你没意识到,本王与你心有灵犀、心意相通吗?” 边鸿影明白朱翊镠在说谎,因此她就更感到害怕。“王爷,”她继续说,“奴婢一时昏了头,竟忘记自己低贱的身份,独自贸然进京,想要面见天子。如果奴婢当时清醒的话,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轻易离开王府呀!” “我懂,我懂。”潞王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不要岔开我们刚才谈到的感情话题哟,你说过,你来是为了找皇兄劝我放弃修道的?” “是呀。” “那好啊。”朱翊镠反问他:“你觉得本王不知道世宗皇爷是怎么驾崩的吗?”笑话,嘉靖老儿就是修道吞仙丹修废了的,他的孙子又怎么会重蹈覆辙?所以潞王才以辟谷为法进行潜修,而且他也的确是一石二鸟,修行的同时,好好看看王府里的这帮女人,哪些是真心爱他的,哪些是虚情假意,又有哪些其实是恨他、巴不得他早死的,以及还有哪些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接近他的。 “总之,爱姬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本王会天天陪着你的。”朱翊镠将之前手上捏着的手绢放在茶几上,随后站起身,两手一背。 “这么说我得在这儿永远住下去?”边鸿影怀着某种害怕问道。 “爱姬感觉住得不舒服?放心,缺什么你就要什么,本王会立刻命人给你送过来。” “奴婢现在既没有丫鬟又没有下人……” “这一切你都会有的,爱姬;请你告诉我,你的第一个丈夫按照什么规格装饰你的房间的?虽然我只是你不值一提的新欢,我也一定给你布置一个类似的房间。” “我第一个丈夫!”边鸿影瞪着惶恐的眼睛对朱翊镠大叫道。 “是呀,你在辽东的丈夫呀;要是你忘记了那个沈阳丈夫的话,我可以就近派人告诉他一声,因为他还活着呢,他会把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告诉我。” 边鸿影的额头滚出一串冷汗。“王爷休要开玩笑。”她嗓音低沉地说。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潞王转过身,接着向后退一步。 “王爷,奴婢可是您亲自从文从复手里抢过来的!”她用一双痉挛的手摁着扶手椅的把手,撑着手腕站起身。 “咦——对啊!”朱翊镠作思忖状地说,“那他是第二个,还是第三?”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是的,本王心里有数,如果赵夫人一死,你就能借助自己一身的媚术牢牢牵制住本王,然后稳稳当当地取代赵夫人,成为王府的主事。你想当苏妲己,可惜本王不是商纣王。还请爱姬先明白两点,其一,本王御女无数,什么西洋金毛、苗疆妖姬,本王全都尝过,你的媚术的确卓越不凡,但像彻底蒙蔽本王的心智还稍欠火候;其二,眼下你得在这座坞堡里住下去,这座坞堡可是宋代的古物,三层围墙,橡木大门,精炼铁栏,是当时民间抵御辽国的军社堡垒;而且你房间的窗子外面离地三丈,光滑无比,无处借力,此外还有侍卫在你住房四周站岗放哨,监视着通往院落的所有道路;再说!就是你走出院子,你还要穿过三道围墙。也许你会说:‘半个月,二十天,哼!在这段时间内,凭我足智多谋的头脑,我会想出办法的;凭我穷凶极恶的智慧,我会找到替罪羊的。你想得好,在这半个月内,我一定会从这里出去的。’本王是念在与你有夫妻之名、又有夫妻之实的份上,保你一命,望爱姬切勿有任何非分之想。” 边鸿影发觉心思被人识破,死劲用指甲掐着自己的肌肉,以尽可能地控制她面部的某种蕴涵,或是某种痛苦的表情。 朱翊镠接着说:“当我不在时,唐总旗负责照看你,你已经见过他了,所以你们以及算认识了。你看得出来,他知道遵守禁令,因为我了解你,你从右安门来这里,一路上你是千方百计让他说话的。你觉得他怎么样?本王府前的石狮子会比他更冷漠更沉默么?你对许多男人都已施展过诱惑力,可不幸的是你总是成功的;但请在他身上试试吧,没关系!你要是把他也勾到手,我就向你宣布你是真正的魔女。” 说完这些。他走向门,突然打开它,叫了声:“唐总旗。” 屋里的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就在这寂静中,他们听见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向前走来;阴暗的过道里露出一个身影;那名年轻的锦衣卫总旗停在门口,等候潞王的吩咐。 “进来吧,”朱翊镠说。 名叫唐谊的青年总旗走进屋。 边鸿影再度打量了他一眼,至少可以肯定,这名锦衣卫和他的那位沈阳丈夫不是一个衙门的,应当是镇抚司外别的所的锦衣卫——通沟渠的也不一定,边鸿影心里暗讽道。 “唐总旗,”潞王说,“请你瞧瞧这个女人,尽管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却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几乎拥有人世间的全部魅力,可是她是一个魔女,十八岁的时候就凭一己之力让堂堂皇叔沈阳侯成了叛国罪犯,家破人亡、声名狼藉。如果刑部存着她的罪案文书,足可让你看一年——可惜没有任何证据存留。而她的声音会让人对她产生好感,她的容貌用作勾引牺牲品的诱饵,她的肉体偿付她的许诺,这是对她的公正评价;她将试图勾引你,也许甚至想杀掉你。唐总旗,你一定要小心呐,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你是个聋子、是个瞎子,但如果你真是聋子瞎子的话,我还干嘛找你当看守呢。” “王爷,”唐谊说,“属下谨记王爷警诫。” 边鸿影像受祭的供品,忍气吞声地接受着这种目光,谁也无法看到比她此时俊俏的脸蛋上流露出的那更加顺从更加温柔的表情。 “她决不能走出这间房子,听见了吗,唐总旗,”潞王继而说,“她不能和任何人通信,万一你想给她面子让她说话,她也只能对你说。” “下官牢记。” “现在,爱姬,请你尽量自省吧。” 边鸿影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仿佛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审判。朱翊镠向唐谊示意一下走出门,唐谊也跟着走出去,并随手关上门。 片刻间,走廊里传来一名侍卫前来站岗的沉重脚步,他腰胯钢刀,手拿火铳。 边鸿影在同一种姿势中静呆了几炷香,因为她在想,也许有人在门缝中窥视她;然后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重现令人生畏的威胁挑衅的表情,又走到门口听一听,在窗口望一望,随后倒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沉思起来…… 第二五三章 笼中孔雀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 日军知悉太阁丰臣秀吉死讯,军心动摇,弃蔚山夤夜而逃,至露梁海,与明军、朝军相遇,遂鏖战。官军分道进击。时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皆欲逃。清正发舟先走。陈璘提督水师,副将邓子龙、游击马文焕等皆其属下。战舰数百,分布忠清、全罗、庆尚诸海口。会日军将逃,陈璘亟遣邓子龙偕朝鲜将李舜臣击之。邓子龙素慷慨,所在立战功。至是,年踰七十,意气弥厉。驾三巨舰为前锋,击之于釜山南海。携壮士三百人跃入朝鲜舟,直前奋击,敌死伤无算。他舟误掷火器于邓子龙舟,舟中火起。李舜臣来援俱战没。会副将陈蚕、季金等军至,夹击,日军无斗志,明军焚其舟,日军大败。得脱登岸者又为陆军所歼,焚溺者万计。时刘綎方攻行长,夺曳桥寨,陈璘以舟师会击,复焚其舟百余。九州大名岛津义弘引舟师来援,陈璘俱歼其势力,独义弘自万舟丛中泅遁,堪称神人也。残存日军扬帆尽去。 十二月,日本残兵复渡匿乙山,崖深、道浅,将士不敢进。陈璘夜潜入,比明炮发,日军逃去。陈璘追击,日军无脱者。朝鲜之役历七载,丧师数万,糜饷数百万,至是战始息。 对于身在京师的朱后山等人来说,朝鲜战事平定所带来的影响,就是北镇抚司被派出去支援前线谍报工作的同僚们会在一两个月之内陆续回来,到时候各方势力再度犬牙交错、错综复杂,不利于他们与东厂联合筹措的计划。所以他们必须找准机会,抓紧时间尽快动手了。 “眼下天极教的教众都已聚集到京师,有些隐匿于坊间、有些混进了上十二卫,好在他们都做了标记。等到时候抓捕他们的时候,一定要协同好,掌握好时间,切不可漏掉一个,也不能伤及无辜。”李蜜如是说道。 朱后山先是认可她的想法,后又说:“可天极教的人都来了,季兄弟却怎么还没有消息?而且,最重要的那个魁首,也没有消息。” 熊广泰道:“那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已经派四小旗去了。” 熊广泰心里担忧,嘴上埋怨:“这个季兄弟,到了关键时候反倒没影了,真是急煞人也!” 回过头来再看看边鸿影。此时身处绝境的她正在用阴沉的思考为自己挖掘一条深渊,一座阴沉的地狱,在这地狱门口,她几乎放弃了一切希望,因为她第一次产生了怀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在两种情况中,她失去了机遇,在两种情况中,她发现了自己的败露并被人出卖,而在这两种情况中,她所对付的无疑是上苍派来对付她的克星使她惨遭失败:季桓之战胜了她这个不可战胜的罪恶的权威。 他愚弄了她的爱情,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使她的野心化为乌有;而现在又是他在断送她的前程,是他损害着她的自由,甚至是他在威胁着她的生命。更有甚者,是他揭开了她面具的一角——这个她用来掩盖自己并使自己变得强大无比的盾牌。 她总结出了无数的仇恨。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火的双眸死死盯着她那空旷的房间,她似乎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哀嚎,随着呼吸从她胸底迸射出来,协调地伴着西北风的哨子,轰鸣、怒吼,宛若永恒而无奈的绝望,撞击着矗立这座浑暗而骄傲的坞堡下的岩石。她以她的狂怒在她脑海里闪耀的微光中,似乎在构想着对付沈阳侯、对付潞王,尤其是对付季桓之的那湮没于未来远景中的宏伟复仇计划。 是的,但是要复仇必须有自由,而当囚犯要自由,就必须打穿墙壁,拆去铁栅栏,打通一块地板,所有这些活计一个耐心而强壮的男子是可以最终完成的,但一个急于求成的狂暴女人,面对如此工程是一定要失败的。况且要完成这一切,还必需有时间,几个月,几年,而她,据潞王——她的丈夫兼可怕的看守对她说,她只有十至十二天的时间了。 不过,倘若她真是一位男子,她是可以试试的,也许她能成功,可是老天为什么就这样不长眼,非要将这种男人的灵魂装在这个脆弱小巧的女人躯体里呢! 囚禁的最初时刻也是非常可怕的:她无法战胜的一阵阵疯狂的惊厥惩罚了她女性的虚弱。但渐渐地,她克服了她狂怒的发作,悸动她身体的神经质的颤抖也消失了,现在,她像一条疲倦休息的蛇,蜷缩着反省起来。 “罢了;我这样上火发怒真蠢,”她一边说一边探向镜子,镜子中照出她眼神中火辣的目光,对着这火辣的目光,她似乎在自问:“不要粗暴,粗暴是懦弱的表现。首先,通过这种手段我从来没有获得过成功:倘若我用这种粗暴去对付一些女人,我也许有幸碰到比我更为懦弱的人,而且最后能战而胜之;但现在我与之战斗的是男人,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女人家。我就以女人的特点去战斗吧,我的力量就在于我的懦弱之中。” 于是,她似乎想到了自己极富变化的脸蛋,她能强行使自己的脸蛋充满非凡的表情和神奇的灵活多变;于是她指挥着自己的脸蛋,以使她面部痉挛的恼怒直至最大限度的温柔,以最动人的和颜悦色到极富魅力的微笑,将所有这些表情统统变化一番。然后,她的头发在她那双灵巧的双手摆弄下挽成一团团祥云,她相信,就凭这乌云般的青丝也能增加她脸蛋的魅力。最后,她对自己心满意足,便口中喃喃道: “瞧,毫无损失,我依然美艳绝伦。” 约莫晚上戌时。边鸿影看到一张床;她想,休息几个小时,不仅会清醒一下她的头脑和思路,而且还能焕发容颜。但在上床前,她又突发奇想。她曾听过有人谈起晚餐。她在这间房中已经呆了一个时辰了,不久便会有人给她送饭的。 这位女囚不想失掉时间,她决定就从当晚试图探听虚实,研究一下派来看守她的那些人的秉性。 门沿处露出一线亮光,这线亮光显示看守她的狱卒来了。边鸿影本已站起身,此刻又立即落进她的扶手椅,仰面朝天,一头秀发垂散如瀑,一手抚在胸口,另一只手下垂。 来人打开插销,大门沿着绞链吱嘎一声,一阵脚步声踏进房间并向里边走来。 “放在那张桌子上,”一个声音说;女囚犯听得出那是唐谊。 令出即行。 “你们去拿几根柴火来,并派人换岗,”唐谊又说。 这位年轻总旗对同来的人发出的两道命令向边鸿影表明,她的服务员就是看守她的人,也就是说都是锦衣卫。 不是朱后山的人,更不可能是苗御鸿的人,那会是哪一系的? 此外,唐谊的命令被执行得一声不响,迅速果断,这使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维持的纪律非常严明。 直到此时,还没有去看一下边鸿影的唐谊,向她转过身去。他看了眼说:“她睡了,很好,那就等她睡醒再吃吧。”随后他迈出几步准备出门。 “可是,唐总旗,”一位预先靠近边鸿影但不像他长官那样泰然自若的士兵说,“这个女人没有睡呀。” “什么,她没有睡?”唐谊疑问,“那她在干什么?” “她昏过去了;她脸色惨白,我听了一阵子也没有听见她的呼吸。” “你说得对,”唐谊没有向边鸿影走近一步,而是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说,“你去通知潞王,就说女囚昏厥,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情况,所以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位士兵遵照他长官的命令走出门;唐谊在一张靠门的扶手椅上随身坐下来,无声无息地等待着。边鸿影具有所有女人善于揣磨的那种绝技,似乎毋需睁开眼皮,透过她那长长的睫毛就能捕捉一切。她瞄见唐谊正背对着她,她又继续瞅他约有一炷香,在这一炷香时间里,这位冷面看守竟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 这时,边鸿影想到潞王即将前来,而且他一到就会给他的狱卒注入新的力量,因为她的第一次试验失败了,她像女人那样忍气吞声,又以女人那样指望新的对策;于是她抬起头,睁开眼,轻轻叹口气。 听见这声轻叹,唐谊终于转过身。 “您醒过来啦,夫人!”他说,“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什么事了!如果您需要什么,您就叫一声。” “嗳哟,好难受!嗯——”边鸿影轻轻唤道;那和谐的叫声宛若巫女作法,能使所有想断送她的人走神入魔。她支着扶手椅直起身,拿出比她躺时更风韵更自然的身姿。 唐谊站起身。 “每天将有三次像这样为您效劳,夫人,”他说,“早上辰时,中午午时,晚上戌时。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您可以提出您的时间,不必由我修定,在这一点上我们要符合您的心愿。” “可是我难道总一个人呆在这间既大而阴的房间里吗?”边鸿影问。 “王爷已经找了附近一户人家的女子,她明天将来坞伺候您。” “奴家谢过了,唐总旗、”女囚谦卑地答道。 唐谊轻轻颔首致意,然后向门口走去。就在他正要跨出门栏时,潞王出现在走廊,后面跟着去向他报告边鸿影昏厥消息的那位士兵,他手中拿着一小瓶鼻烟。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什么?”看见他的女囚站着,唐谊又准备出门,潞王嘲讽地问道,“这个亡灵又死而复生了?说真的,唐总旗,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人家把你看作少不更事的后生,在给你表演第一出戏呢。” “王爷,下官已经想过了,”唐谊说,“不管怎么样,边夫人终归是个女流,下官身为良家子弟,应当给予一位夫人应当具有的敬重,这即便不是为她着想,但至少也是为下官自己着想。” 边鸿影全身一阵瑟缩。唐谊的这番话如一道冰水流遍她全身的血管。 “这么说,”潞王笑呵呵地说,“这一头精巧飘逸的青丝,这一身白嫩的肌肤,这无精打采的眼神还没有勾住你这铁石心肠?” “没有,王爷,”冷面青年回答说,“下官也不是没有去过烟花之地,这位夫人或许还需要再多些伎俩和卖弄才能勾住我。” “要是这样,唐总旗,就让她另寻门路吧。正好地窖里找到两瓶好酒,咱们吃晚饭去;你放心,这位夫人有着画家一样的想象力,她准备的第二幕马上就接着第一幕上演了。” “下官岂敢与王爷同饮?” “那你是敢抗命咯?我让你和本王一块儿吃饭就一块儿吃。”说完这些话,潞王便挽着唐谊的胳膊,笑嘻嘻把他拉走了。 而唐谊自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哼!装什么大头蒜,边鸿影心中暗暗骂道:黄口小儿你放心吧,你就是只耗子,早晚被我盘在手掌心里! “顺便说一句,”潞王站在门栏边忽然对边鸿影说,“这次失败不该倒爱姬的胃口吧。尝尝这只烧鸡和这一尾鱼,我没有让人放毒药。本王对自己的厨师是相当将就的,而且由于不是我的哪位夫人、没有权力继承本王的家产,所以我对他是充分信任的。您也像我一样凑合吧。再见,我的爱姬!等你下一次昏倒再见!” 边鸿影忍无可忍:她双手扶在扶手椅上痉挛着,她的牙齿轻轻叩打着,她的眼眼盯着潞王和唐谊关门的举动;当她看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又一次绝望的痉挛发作了;她目光落到桌子上,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冲上去抓起它;但太使她失望了:刀锋是浑圆的,想用的话,先找地方磨个几天几夜吧! 一阵哗然大笑在没有关严的门后响开了,房门从新被打开。 “哈哈!”潞王叫起来,“唐总旗,你看到我对你说过的事情吗?那把刀是为你准备的;她本可以杀死你;你看见了,这个女人会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干掉一切使她不快的人。如果我听了你的话——这把刀是开过锋的,那世间或许就不再有唐谊这个人了。” 边鸿影那只痉挛的手果然还操着那件武器,但潞王这最后几句话,使她的手,使她的气力,甚至连她的意志全都松垮了。刀掉在了地上。 “您说得有道理,王爷,”唐谊口气极端厌恶地说;这厌恶震撼着边鸿影的心,“您说得有道理,是下官想错了。” 这两个人重又走出门。 这一次,边鸿影比第一次更加留心了,她听着他们的脚步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是完了,”边鸿影喃喃道,“我落到有铁石心肠的人手里了——但绝不能像他们那样想的就这样结束了。” 果然,正像这最后的反思显示了对希望本能的那种回升,恐惧和虚弱的情感在这具深邃的灵魂中没有浮动许久。边鸿影坐到桌前,吃了几样菜,喝了一点儿水,感到身体恢复了她的全部决心。 就寝前,她对潞王和唐谊的方方面面就已经进行了论证、分析、诠释,对他们的每一点、每句话、每一个脚步,每一个举动、每一种示意直至她的狱卒的沉默,也都逐一进行了检视,从这番深刻的、精巧的、颇有造诣的研究中,终于得出结论:在这两个迫害她的人当中,唐谊最可攻。 尤其是这位女囚想起了一句话,就是潞王对唐谊说的那句话:“如果我听了你的话。” 既然潞王不曾愿意听唐谊的话,那么唐谊讲的话一定是对她有利的。 “或者是脆弱的,或者是强硬的,”边鸿影重复着说,“这个男人的灵魂中还是有一线怜悯之光;我要将这线微光燃起一场大火烧死他。至于另一位,他了解我,他惧怕我,并且他知道,万一我从他的手掌中逃出来,等待他的是什么,所以试图在他身上下功夫,那就毫无必要了。而唐谊,那就另作别论;那是个天真的小后生,很单纯,看上去很正直,这个人,有办法让他上当的。” 边鸿影上床睡觉了,嘴角挂着微笑入睡了;倘若有谁看她在酣睡,一定会说那是一个正在做着美梦的大姑娘,并要等到下一次盛大节日时,她要穿上霞帔,戴上凤冠呢。 第二五四章 融铁化石 边鸿影梦见她终于抓住了季桓之,梦见她亲眼目睹季桓之大受惨刑,她眼睁睁看到季桓之可憎的鲜血在刽子手的鬼头刀下汩汩流淌,就是这可憎的鲜血在她的双唇上流出了那道魅人的微笑。 她像受最初希望抚慰的囚犯酣睡那样在酣睡。 第二天,有人走进她的房间时,她仍躺在床上。唐谊呆在走廊里,是他将他头一天晚上说的那个女人领来的,这个女子也是刚刚到城堡。她走进房,来到边鸿影床跟前侍候她。 边鸿影的脸色素来苍白,所以这肤色对于初次谋面者是很能上当的。 “我发烧,”她说,“一整夜了,真难受呀。” “您想叫个大夫吗?”那负责伺候她的女子问。 唐谊听着她们的对话,但没有吱一声。 边鸿影思考到,她周围的人越多,怜悯她的人也越多,而潞王的监视也会愈加紧;再者,大夫可能宣布说,她的病是假装的,而边鸿影已经输了第一局,她不想再输第二局。 “去找大夫?”她反问道,“有什么用?昨天他们还说我是演戏,今天也许还会这样说,因为从昨天晚上起,他们是有时间通知大夫的。” “那么,您自己说说看,夫人,”唐谊不耐烦地说,“您需要怎样的治疗呢?” “唉!我知道什么呢我只感到很难受,就是这样,别人给我什么就什么,随他们的便,和我关系不太大。” “去找王爷吧,”唐谊说,他被这些无休止的抱怨搞得厌倦了。 “不!”边鸿影叫起来,“不,唐总旗,不要去叫他,我求求您,我挺好,我什么也不需要,不要去叫他。” 她在这一连串的感叹请求中,使用的口气是那样不可思议的激烈,运用的口才是那样富有诱惑力,唐谊真被诱惑了,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 “他被感动了,”边鸿影暗自想。 “不过,夫人,”唐谊又说,“如果您真的不舒服,我派人去叫个大夫来,但假若您骗我们,那您一定会倒霉的。” 边鸿影没有答腔;而将美丽的面颜仰卧在枕头上,涕泗滂沱,失声地呜咽起来。 唐谊以他通常的冷漠看她一会儿;随后发现她那样子似乎要拖下去,他便走出门,那侍女也跟他走出去。但潞王却没有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 现在,装病的时间该停止了,她心说:我的时间不多,到今天晚上止,将要过去两天了。 这天早上,一名侍卫走进边鸿影的房间,给她送来了早饭;但她早就想过了,不久便会有人来把早餐撤走的,那时候,她一定会再见到唐谊。 边鸿影没有估计错。唐谊真的又来了,他没有留意边鸿影是否用过饭,便摆下手,让人将桌子,以及通常连同桌子拿来的饭一起撤到房间外面去。 唐谊最后留下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边鸿影躺在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里,她仪态美貌,脸色苍白,宛若一个等待殉教的圣女——不,她原本就是圣女,只不过是邪教的圣女。 唐谊走近她说:“潞王笃信道教,夫人,他考虑过您的思想存在问题,所以他让下官带本书给您,让您有事没事就翻看翻看,接受洗礼与熏陶。” 看到唐谊将那本《道德经》放到她旁边小桌上的那神情,听到唐谊说“您的思想”时的那声调,瞥见他伴随说话的那轻蔑的微笑,边鸿影抬起头,较为留意地看着这位军官。 就凭这副严肃的发型,就凭这身整洁的冠服,就凭这副像汉白玉一样光洁又像花岗岩一样坚硬而不可穿透的的前额,边鸿影认得出这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她过去见过许多更加清心寡欲的人,但无一例外,都坠入了她的陷阱。 边鸿影像所有天生英才一样,她是女中豪杰,唯有这些人在重大危机中,在需要测定其前途和命运的最后时刻,才能突发灵感。 就凭“您的思想”这个短语,加上向唐谊投去的简单一瞥,果然启发她要作出回答是何等的重要。由于她具有这种特殊的迅速捕捉的智慧,所以这种胸有成竹的回答便脱口而出: “我嘛!”她装着和从年轻军官语调中发现的相应的轻蔑口气说,“我嘛,总旗大人,您说我的思想!那位长年修道的王爷很清楚,我不可能信他信的教!” “那您信仰哪个教,夫人?” “我会说的,”边鸿影假装慷慨激昂地大声说,“但要等到我为我的信仰受尽痛苦的那一天。” 唐谊望着边鸿影,他的眼神告诉她,她刚才仅用此一句话,就为自己打开了整个广延的空间。但是青年军官沉默无语,一动不动,唯有他的眼神在说话。显然,唐谊真的只是在执行任务,对天极教并没有更深入的了解。 “拿走吧——”边鸿影指着《道德经》说:“我不需要它,和它背后的潞王的伪善!” 唐谊一言未答,带着他早先表现出的同样蔑视拿起书,若有所思地走出门。傍晚时分,潞王又来了;整整一天里,边鸿影有时间制订她的行动计划;所以她以重占全部优势的女人架势接了潞王。 “似乎,”朱翊镠在边鸿影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双脚懒洋洋地伸在火炕边上,“听说你不需要道德?” “奴家不是不需要道德,只是奴家的道德与凡夫俗子眼中的道德大不一样罢了。” “那么说,你就是没有任何礼义廉耻的人;我更喜欢你这样。”潞王冷笑着说。 “王爷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您知道有人在听我们的谈话。”边鸿影冷静地回敬说,“您是想激起您的狱卒和您的刽子手的兴趣来对付我。” 唐谊确实躲在门后,他对这一场全部谈话听得一字不漏。 边鸿影的事先估计很准确。 “总之等京师的事情结束以后,本王自会将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潞王说完,拂袖离去。 沉默重新降临,一个时辰又过去了;有人拿来了晚饭,来人发现边鸿影正闭目打坐,她似乎心醉神迷,对她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不屑一顾。唐谊示意来人不要打扰她,等一切就绪,他带着侍卫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去。 边鸿影知道她可能受人窥视,所以她将冥思一直做到底,她似乎觉得门口站岗的侍卫没有同步走开,好像在静静观察。 此时,她没有更多可求,站起身来,坐到桌边,少许吃了一点,又喝了点水。 一个小时后,来人撤走餐桌,但边鸿影发现,这一次唐谊没有陪侍卫一起来。 他害怕经常看到边鸿影。 边鸿影转向墙微笑了,这微笑中饱含一种取胜的喜悦,仅仅这——笑就披露了她内心的活动。 她又让时间流走两刻。此时,这座古老的坞堡一片寂静,只听见风声与风吹过树林的哗啦声。于是她闭目吟诵: “天风地火一起来, 杀尽妖祟正气在。 今有白莲来救世, 驱尽邪魔传万代。” 这几句诗不是很完美,甚至还谈不上美;不过人人都知道,口号从来不需要美,顺口就行。 边鸿影一边吟诵一边听:她听出门口的卫兵站着不动了,似乎变成了石头人。于是她能判断出,她的吟诵产生了效果。 “请住口,夫人,”有一名护卫隔着门大声说,“除了答应在这儿站岗,又要在这儿听这种鬼东西,真叫人站不下去了。” “别说话!”一个严肃的声音说;边鸿影听得出那是唐谊,“你管什么闲事!有谁吩咐过你不让这个女人念诗的?没有嘛,别人命令你看着她,如果她企图逃跑,你就向她挥刀就是了。站你的岗吧!执行命令要一丝不苟。” 一种无法形容的得意使边鸿影满面春风,但这种得意犹如一束闪电稍纵即逝。 因为唐谊开门进来了。 此时边鸿影美丽无比,她似乎全身心投入到这种醉心的虔诚之中,为她的面容增添了绝妙的妩媚,致使唐谊目醉心迷,真以为看见了他刚才只是听见的圣女。 “夫人——” “奴家打搅到唐总旗了?奴家不念了。”边鸿影低下眼睛说;说话的语气尽量赋声音以无比温柔,表现的仪态尽量赋举止以无比顺从。 “不,不,夫人,”唐谊说,“只需唱得在夜间,尤其要一点低一些。”说完这番话,唐谊感到对这位女囚不能再保持长久的严肃,便冲出她的房间。 “唱得在夜间,尤其要一点低一些?”边鸿影回味起唐谊说的话,总觉得语序有点问题。而很快,她就得意地意识到:这小后生已经心神不定,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第二五五章 媚术教学 唐谊是过来了;但还要向前跨出一步:必须留住他,或者确切地说必须让他一个人呆下来;边鸿影只是朦朦胧胧地看到引导她走向成功的办法。 还有更要做的事,那就是为了能对他说话,必须让他开口说话,因为边鸿影很清楚,她的最大诱惑力存在于她的声音之中,她的声音能十分灵巧地传播所有语调的全部音阶,从人类的话语直到天主的言辞。 然而,尽管她具备这种诱惑力,但边鸿影还是可能失败的,因为唐谊事先打过预防针,而这预防针能抵抗得住最微小的险情。于是从这时起,她注意起自己的一切举动、一切话语,直至自己双眸最普通的眼神、自己的姿势、乃至自己的呼吸,因为呼吸也可被解释为哀叹。最后,她像一位造诣颇深的昆曲演员,刚刚接受一个不习惯扮演的新角色,对一切都要进行全面的研究。 面对潞王,她就较为容易表现了;所以在头一天她就有了既定方针:当着他的面保持沉默和庄严,不时地拿出鄙薄的样子或说句蔑视的话去刺激他,逼他去威胁,逼他动肝火,而反过来,她以忍气吞声对待之,这就是她的锦囊妙计。唐谊是会看到的,不过他也许什么也不说,但他会看得见。 清晨,唐谊和往常一样来看她了;边鸿影任凭他安排早餐,没有搭理他。但在他刚要走开时,她有一线希望了,因为她觉得是他想要对她说话了;但他的嘴唇蠕动一下,嘴里却没出任何声,他勉强忍了一下,又把刚要脱口的话闷进了肚子,并随即走出门。 傍近中午,潞王进来了。 这是一个相当晴朗的冬日,照耀着顺天府各县的淡淡阳光,缺乏暖意地透进了囚房的栅栏。 边鸿影临窗注目,佯装没有听见门被打开。 “哈!”潞王一进门便说,“演完了戏曲,念完了诗歌,现在开始唱西河大鼓了。” 边鸿影没有回答,而是合着双手,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仰望天空。 “佛祖啊!佛祖啊!”她以菩萨般的温柔声情并茂地说,“请您饶恕这个人吧,就像我这样饶恕他。” “是呀,你就祈祷吧,该死的妇人:”潞王叫道,“我向你发誓,由于你被掌握在一个绝不饶人的男人手里,你的祈祷就更是煞费苦心。” 他走出门去。 就在潞王出门之际,边鸿影向那半开半掩的门溜去一道锐利的目光,她瞥见唐谊迅速闪过身,以免被她看到。 于是她跪下地,开始祈祷起来。 “佛祖!”她祈祷说,“您知道,我是为着怎样神圣的事业在受苦呀,就请赐给我受苦的力量吧。” 门悄悄地被打开;这位美丽的哀求女人假装没有听见,并用饱含泪水的声音继续祈祷。 这时,仅仅在这时,她才假装听见唐谊的脚步声,她像敏捷的思维立刻站起身,满面绯红,似乎像被人突然撞见跪在地上而深感羞愧。 “我不喜欢打扰祈祷的人,夫人,”唐谊语气沉重地说,“请不要为我停止祈祷,我请求您。” “您怎么知道我在祈祷,唐总旗?”边鸿影泣不成声地呜咽说,“您弄错了,唐总旗,我没有在祈祷。” “您以为,夫人,”唐谊口气虽较温和但仍不乏严肃,“您以为我自信有权阻止一位女性跪拜在她的信仰面前么?但愿不是!再说,忏悔适合于所有罪人;一个罪人无论犯了什么罪,他诚心忏悔时对我来说都是神圣的。” “罪人!我!”边鸿影面带一丝微笑说,这微笑简直连手持降魔杵的韦陀都会心慈手软。 “倘若您是受惩罚的人,倘若您是殉教者,”唐谊回答说,“那就更有理由祈祷了,而且我本人,我会用我的祈祷来帮助您。” “不,佛祖托付给了您,只托付给您一个人。请听我说,倒不如帮助我毁灭吧,倒不如帮助我蒙受耻辱吧。” “现在我更不懂您的话了,夫人。” “或许是您假装不再听懂我的话,唐总旗,”女囚带着怀疑的微笑说。 “不是的,夫人。” “怎么!您真不知道潞王有关我的意图吗?” “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是他的心腹!” “我从来不说谎,夫人。” “噢!看来是他隐瞒得太少了,谁都猜得着。” “我什么也不猜,夫人;我等着王爷吩咐我,除了他在您面前说过的话,潞王再没有对我说别的。” “可是,”边鸿影带出令人难以相信的真腔实调叫起来,“您难道不是他的同谋吗?您难道不知道他要让我蒙受什么耻辱吗?这耻辱在可怕程度上,世上所有惩罚都不能与之相比呀!” “您搞错了,夫人,”唐谊红着脸说,“王爷他不可能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情。” 边鸿影像是悲痛到极点似地扭动着胳膊。唐谊无疑感到他也没有力气了,于是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女囚一直盯着他,接着跳起来追上去,并且拦住他。 “唐总旗!”她大声说,“请您做好人,请您多宽容,请听我求求您,潞王生来小心眼,他从我手里将那把刀夺走了,因为他知道我要用那把刀。请总旗大人开开恩!垂怜奴家吧!只请您将那把刀还一小会儿,一切就都可以了结了。” “您想自杀!”唐谊恐怖地叫起来,竟忘记自己的手从女囚的手里抽出来,“您居然想自杀!” “我说出来了,唐总旗,”边鸿影一边喃喃地说一边随身瘫倒在地板上,“我说出我的秘密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唐谊依然站立着,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他还怀疑,边鸿影思忖道,我还不够真。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边鸿影听出来那是潞王的走路声。唐谊也听出是潞王的走步声,便向门口走去。 边鸿影冲上去。 “喂!不要吐露一字,”她压低声音说,“我对您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告诉这个人,要不我就彻底完蛋,但那时您,您……” 脚步声随之走近了,边鸿影停住口,唯恐来人听见她的说话声,她带着无限恐怖的举态用一只漂亮的手去掩唐谊的嘴。唐谊轻轻推开边鸿影,边鸿影就趁势倒进一张长椅中。 潞王经过门前没有停,他们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唐谊吓得面如死灰,站在那里竖着耳朵静听几多时,然后,当脚步声完全消失了,他才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喘了一口气,随之从房间冲出去。 “啊哈!”边鸿影说,她听出唐谊的脚步声朝着潞王脚步相反的方向走远了,“你终究属于我的了!” 随后,她的前额变得阴沉起来。 “如果他告诉潞王,”她说,“我就彻底完了,因为傻子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会自杀呢?他会当着唐谊的面将一把刀放到我手里,于是唐谊会看出,整场绝望大表演只是耍花招。” 她走到镜子前坐下来,照一照,她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美。 “噢!对!”她粲然一笑说,“他是不会告诉潞王的。” 当日晚,潞王跟着送饭人一起来了。 “唐总旗”边鸿影对他说,“您的光临可是奴家囚禁生活必须接受的附加产品?您能否给我免掉您的来访给我造成的额外痛苦?” “怎么这样说话,爱姬!”潞王说,“您这张既漂亮又厉害的嘴今天怎么不深情地对我说,你来京师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本王?因为你对我说过,因为本王野外辟谷,你非常缺少见到我的快乐,所以你才为此甘冒风险。那好呀!现在我就在您眼前,你满意了吧?另外,我这一次来看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边鸿影不寒而栗,她以为唐谊告发了;这个女人一生以来也许经受了太多的敌对感情的强大撞击,所以她从没有感到她的心跳像现在这样猛烈。 她是坐着的;潞王拿过一把扶手椅,拖到她旁边,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慢慢打开来。 “瞧,”他对边鸿影说,“我一直想把我亲手起草的这份护照给您看一看,在我今后同意让您去的生活中,它将作为您的身份证。” 于是他将目光从边鸿影身上移向那张纸念起来: “此令押解人犯至……,押解地点是空白,”潞王停下说,“如果美人偏爱什么地方,你可以告诉我;那怕距离卫辉府两万里也无妨,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我继续往下念:此令押解人犯至……,名叫边鸿影的女囚曾被圣上钦定处以凌迟之刑,但当日已然有人受刑;故而将此人犯居留指定住宅,永远不得离开方圆十二里之遥。倘有越逃不轨,对其定处死刑。该犯每日将领取二十文钱,以资宿膳之用。” “这个命令同我无关,”边鸿影冷淡地说,“因为那上面不是我的真名字。” “真名字?” “奴家应该叫朱边氏才对呀。” “哈哈,”朱翊镠哑然失笑,“想不到爱姬竟如此幽默。只是本王是你的第三个丈夫——就目前已知的信息来看的话是第三个,而第一个还活着。本王可以找人问一问他,让他告诉本王你的真名实姓。你不愿意?……爱姬怎么不说话?那也好!你就以边氏一名记入花名册吧。” 边鸿影依然不说话;仅仅这一次不再是假装的,而是出于恐怖而沉默,因为她相信,这个命令就要付诸执行的,而且她想到,潞王提前她的行期了;她甚至以为当天晚上就要被押走。于是俯仰间,她脑际中的一切全都搁浅了。就在这时,她蓦地发现命令上没有任何印鉴。 她对这个发现感到如此高兴,实在使她不能自己。 “对,对,”潞王看出她内心的活动,“不错,你是在找印章,自己心里在想:一切并没有完蛋,因为那张纸上没有印鉴,我拿给你看只是吓唬吓唬你,仅此而已。你搞错了,明天这个命令将送交到三法司;后天,由刑部尚书亲自签名盖印的这份命令就返回来,再过十二个时辰,它就开始生效。再见了,爱姬,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内容。” “我也要回答您,王爷,这种滥用权力,这种以假设的姓名处以流放是一种违反大明律的行为。” “难道你宁愿以真名实姓被处死,爱姬?你是知道的,本王是不想看着你死的。你以为本王在惩罚你?你错了,本王是在救你呀!” 边鸿影不回答,但面如死灰。 朱翊镠叹了口气:“我看出来了,你更喜欢长途跋涉。剩下的就来解决二十文钱的事吧。以本王的财富来看,表现得有点儿太小气,是不是?我坚持这样做,就不提心你会腐蚀看守了。况且,你还总有您的魅力去勾引他们嘛。倘若您在唐谊身上的失败还没有使您对这类把戏倒胃口,那就请你再试试。” 唐谊什么也没有说,边鸿影暗自想,那就什么也没有失败。 “现在,爱姬,再见吧。明天我将来告诉您我使者的行期。”潞王站起身走出了门。 边鸿影喘口气。她面前还有至多三天时间,这三天用来完成诱惑唐谊,她也许足够了。 这时她又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就是潞王很可能派唐谊去刑部签署命令;这一来,她就失去了唐谊,所以女囚要成功,她就必须连续施展诱惑的魔力。但有一件事她是放心的,那就是唐谊确实没有说。 她不愿意因潞王的威胁而显出激动,她坐上桌吃饭了。期间,他向小窗口偷偷溜一眼,透过紧密的铁栅栏,她似乎看到了年轻人那双火烫的眼睛;但是,无论这是真实还是幻觉,这一次年轻人竟有力量克制自己没进屋。 但不久,边鸿影觉得听到了一声长叹;随后,她刚才听到过的那同样的脚步声,缓缓地又像是毫不情愿地远去。 第二五六章 四日勾汉 第四天,当唐谊走进边鸿影的房间时,他发现边鸿影正站在一把扶手椅上,手中拿着一根甩几条麻纱手绢撕开后编成的绳子,那是她用手绢条子互相编织后一段一段结成的。听到唐谊开门声,边鸿影轻轻跳下扶手椅,试图将她手中拿的那根临时凑合的手绢绳藏到身后去。 年轻人的脸色比平素更加惨白,他那双因失眠而发红的双眼表明,他是在发烧中度过了一整夜。但他的前额却显示出比任何时候更为严肃的泰然。 他慢慢走近边鸿影。边鸿影是坐着的,拿着那根编织成的致命绳,或许出于不小心,或许出于有意,她让那根绳的一端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夫人?”唐谊冷静地问。 “什么也没有,”边鸿影极善于在微笑中带着痛苦,痛苦中带着微笑的样子说,“厌烦是囚犯的死敌,我厌烦了,就编成这根绳子取取乐。” 唐谊举目看看房间墙上的标位点,他发现边鸿影刚才站过的现在坐着的那张扶手椅,正对这个标位点,在她头上方,他看到一个嵌进墙内的金挂钩,这挂钩或是用于系犬索,或是用来挂武器的墙装饰。 他颤抖了,女囚看到了他的颤抖;因为,尽管她低着头,但什么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您刚才站在这把椅子上干什么的?”唐谊问道。 “这跟唐总旗有什么关系?”边鸿影回答说。 “但是,”唐谊又说,“我想知道您在干什么。” “请不要审问我,”女囚说,“您知道得很清楚,对于我们这些真正的白莲教徒,我们是不许说谎的。” “那好,”唐谊说,“让我来告诉您刚才做的事,或者您想做的事;您要了结您脑子里蓄谋已久的寻短见:请您想一想,夫人,如果说苍天禁止我们去说谎,但他更严格禁止我们自杀呀。” “当老天爷看到一个人遭到不公正的迫害时,看到被人逼上自杀和侮辱二者之间,请相信我,先生,”边鸿影以满怀自信的口气回答说,“上天会饶恕他自杀的,因为这样的自杀就是忏悔与救赎。” “您说得太多或太少了;请讲吧,夫人,看在上天的份上,请您讲清楚。” “让我对您诉说我的不幸,好让您说我的不幸微不足道;让我对您道出我的打算,好让您去向迫害我的人告发我的打算,我不会干的,先生;再说,一个不幸的受到惩罚的女人的生或死对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只对我的肉体负责,是不是?而只要您指出一具能被人认出是我的尸体,别人就不会向您提出更多的要求了,也许,您将甚至获得双倍的奖赏。” “我,夫人,我!”唐谊叫起来,“您竟然推想我会接受什么用您的性命来换取赏金,您有没有想过您在说些什么呀!” “请让我去死吧,唐大人,请让我去死吧,”边鸿影狂奋地说,“任何一个踏入仕途的人都是有抱负的,是吧?您现在是个总旗,那好,您将会穿着百户的冠服随着我的棺材。”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唐谊大为震惊地说,“竟让您使我在老天爷面前承担如此责任?再过几天,您就要远离这里,夫人,您的性命就不再由我守护了,”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那时候,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所以,”边鸿影似乎不可忍受这道貌岸然的愤怒,她大叫道:“你,一个铁面无私的公正男人,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你不要因我的死而感不安?” “我必须照顾您的性命,夫人,将来也要照顾您的性命。” “你可明白您要履行的使命?如果我是罪犯,这使命就已经够残酷的了;如果我是无辜的,您将怎么称呼这项使命呢?上苍又将怎样称呼这项使命呢?” “我是一名武官,夫人,我以命令为己任。我再对您说一遍,”大受震动的唐谊说,“没有任何危险在威胁您,我像保证我自己一样替潞王打保票。” “蠢材!”边鸿影大叫道,“可怜的蠢材!据说即便是最聪明最伟大的那些人,在保证他们自己时都犹豫,您敢对别人下保证?您是站在有权有势的那一边,去欺压最弱小最无助的妇人呀!” “不可能的,夫人,不可能的,”唐谊低声说,他从内心感到这个论证是正确的;“作为囚犯,您将不会由我恢复自由的;作为活着的人,您也不会由于我而失去性命的。” “是呀,”边鸿影叫唤道,“不过我将失去的比性命更宝贵,我失去的是清白,总旗大人;在世人和上苍面前,我将让您对我的耻辱和蒙羞负责了。” 唐谊无论刚才怎样无动于衷,或者假装无动于衷,但这一次他再也经受不住已经悄然征服他的影响了。看着这位白皙得宛若最纯洁的幻象般的绝代佳人,看着她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咄咄逼人,要同时经受痛苦和美色这双重影响,这对一个见到幻象者的人实在太残酷;这对大脑已被晃动的信念撩起的火热幻想弄得残缺的人,这实在太残酷;这对一颗既被燃烧着上苍的爱又被饮吞人类的恨所腐蚀的心,这实在太残酷。 边鸿影看出了这种心慌意乱,通过直觉她感到,两种感情矛盾的火焰正和这位狂热青年血管中的热血一起燃烧;于是,她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看到敌人正要后退,便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喊向对方进发。她站起身,美如古代的仕女,又像受弥勒点化的圣女,伸着胳膊,敞开衣领,散着头发,忽闪着如火的那种目光早已载着撩人的放荡,射进年轻清教徒的五脏六腑。 在这种异乎寻常的魅惑下,唐谊木雕泥塑般地停了下来。 “您是什么人?您到底是什么人?”他合着大声问道,“您真的是上苍的一名使者?还是阎王爷派来人间的判官?” “你没有认出我,唐谊?我既不是一个天使,也不是一个判官,我是无生老母降世、孔雀大明王化身,天极教教主,救尘世苦难、渡千万劳苦众生。当然,我也会渡你。” “是的!是的!”唐谊说,“我刚才还怀疑的,但现在我相信了。教主,你就是我的教主!” “你相信!可是你却当了试图构陷我的人的同谋呀!你相信!可是你却拱手将我交到我仇敌的手里!” “我!您在那儿说什么?” “他们有眼睛,”边鸿影大声说,“但他们却看不见;他们有耳朵,但他们却听不见。” “是的,是的,”唐谊边说边抬起双手摸摸布满汗水的额头,像是要抹掉他最后一丝怀疑,“是的,现在我听出了在我梦中对我说话的声音;是的,我认出了每天夜里在我眼前显露的仙子的面容。”唐谊叫起来,“现在我能懂得您的意思了。” 一束狂喜但稍纵即逝的闪光,从边鸿影的双眸中迸射出来。 这束深藏杀机的闪光倏忽即逝,唐谊还是看到了,这束闪光仿佛照出了这个女人心灵的深壑,使他不寒而栗。 唐谊突然想起潞王的警告;边鸿影的各种诱惑,以及她到达时的最初尝试;他后退一步,低下头去,并不停地注视着她:在这个奇特的女人的迷惑下,他的眼睛似乎怎么也不能脱离她的目光。 对这种犹疑不决,边鸿影绝不是一个会看错含义的女人。在她表象激动的底层,她丝毫没有放弃冷酷的镇静。在唐谊回答她之前,她不得不继续谈话,但再用慷慨激昂的相同语调很难维持下去,于是她只好垂下手去,似乎女人的弱点重又压倒受到佛菩萨点化的这个女人的狂热。 “不,”她说“我既不像罪人那样向您要自由,因为我不是罪人,也不像邪教魔教教徒那样向您要复仇。就请让我一死吧,再没有别的了……” 听到这又哀又柔的声音,看到这沮丧与怯懦并含之眼神,唐谊重又走到她跟前。这个魔女渐渐地重又披上她任意取舍的魔装:美貌、温柔、眼泪,尤其是那不可抗拒的诱人的肉感,这是人的全部享受中最令人贪馋的享受啊。 “唉!”唐谊说,“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同情您,但您要向我证明您是一个受害者,可是潞王手握不少对付您的把柄呀。下官自感已被吸引到夫人的这一边,我只忠心于对我有恩的人,这些年里,我只见过贪腐污吏和大逆不道的贼子。而您,夫人,您确实很美貌,您在外表上很纯洁,潞王却如此折磨您,那么您可做过一些伤风败俗之事?” “就把我的耻辱告诉您吧!”边鸿影满脸羞红地大声说,“因为一个人的罪常常是另一个人的耻;我一个女人,把我的耻辱告诉您这个男人?”她又抬起一只手羞怯地捂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继续说,“我万万、万万不能呀!” “请告诉我,就当是告诉一位兄弟!”唐谊大声说。 边鸿影含情脉脉久久地看着他;年轻军官将这表情误以为怀疑他,而这表情却是边鸿影在观察他,尤其是欲引诱他。 唐谊终于合着手恳求了。 “那好,”边鸿影说,“我的兄弟我信得过,我敢相信!”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潞王的脚步声;然而这一次不像上一次,他仅在门前过一过又走开,而是停下来,和看守说了几句话,然后门打开了,他出现在门口。 在他和看守谈话时,唐谊就已赶忙往后退,当潞王进屋时,他已离开女囚几步远。 朱翊镠款步走进屋,他用探究的目光从女囚扫向青年军官:“唐谊,你在这里呆了许久了,”他说,“这个女人对您讲了她的罪行?这样的话,本王可以理解,毕竟交谈是要花时间的。” 唐谊颤栗起来,边鸿影感到,倘若她不出面援救,她本人也就完蛋了。 “王爷,您是担心奴家会从您的手里逃走吧!”她说,“那好哇,请您问问您这位称职的狱卒,我刚才向他请求什么宽恕了。” “您请求宽恕了?”朱翊镠怀疑地问。 “是的,王爷,”年轻人局促地说。 “什么宽恕,唔?”潞王问。 “一把刀,她说拿了刀一分钟后再从小窗口还给我,”唐谊回答说。 “难道这儿躲着什么人想要割断这个美人的喉咙吗?”潞王带着朝讽蔑视的口气说。 “就是我,”边鸿影回答说。 潞王眉头一蹙,又似笑非笑地说:“那还是用绳子吧,美人,请相信本王,绳子比刀更牢靠。” 唐谊满脸苍白,向前走了一步,他想起就在他先前进来时,边鸿影正手拿一根绳。 “您说对了,”边鸿影说,“我早已想到了;”随后她又声音低沉地说,“我还会想用绳子的。” 唐谊感到一阵寒栗直透骨髓;潞王也许瞥见了这种举态。 “请当心,唐总旗,”他说,“还请你多加小心!三天后,我们就摆脱这个女人了,我送她去的那个地方,她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 “您听见了吗!”边鸿影突然叫起来,潞王以为她在叫苍天,唐谊明白这是在对他说。 唐谊低下头沉思着。 朱翊镠一边推着唐谊的后背,一边沿他的肩膀扭过头,直到走出门依然注视着边鸿影。 “唉,”房门重新关好后边鸿影低声自语说,“我进展得没有想象的那么快。潞王那个猪头四,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来坏事。你给我等着!” 其时,边鸿影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因为她料到这一整天不会再见不到唐谊就这样过去的。终于,就在半个时辰后,她听见有人在门口低声说着话,随即不久门便打开了,她认得出正是唐谊。 年轻人迅速走进房间里,身后的房门大开着,他打个手势让边鸿影别说话,脸上神色很慌张。 “您想对我说什么?”她问道。 “请听我说,”唐谊小声说,“我刚刚将看守支走了,以便我能呆下来而别人又不知道我来了,以便我能和您说说话而别人又听不到我对您说什么。王爷刚才给我讲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边鸿影拿出殉道者无奈的样子莞尔一笑,接着摇摇头。 “要不您是一个恶鬼,”唐谊继续说,“要不王爷、我的恩人就是个妖怪。我认识您才四天,而我敬重他却有两年了;所以我在您和他之间是犹疑不决的。您不要害怕我对您说什么,我正需要有人说服我。今天夜间,午夜过后,我将来看您,那时候,您再说服我吧。” “不,唐总旗,”她说,“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不能那样,我是完蛋了,但您不必同我一起玩完。我死了比我活着更有说服力,沉默的尸体将比一个囚犯要说的话更好地说服您。” “请不要说了,夫人,”唐谊道,“请你答应我,请你发誓,不要自寻短见。” 边鸿影低眉不语,但神态自若,显然平静了许多。 唐谊安心地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待唐谊走后,边鸿影回到原位,嘴唇上挂着一绺奚落的微笑,笑的对象是自己的不知第几个牺牲品。 第二五七章 一诉衷肠 在这期间,边鸿影实现了一半的成功,这个成功的获得使她力量倍增。 如她以前干过的拿手好戏一样,要战胜几个立马自愿上钩的男人,那真是易如反掌;因为她天生丽质,足以免除来自肉体的阻力,她生来乖巧,足以战胜一切智慧的障碍。 然而这一回,她要与之战斗的是一个天生孤僻感情内向的人。他那激奋的头脑中运行的计划是那样的广博,运行的打算是那样的庞杂,以至没有为任何爱情留下位置,留下因闲逸而滋生的、因堕落而助长的那种动情的邪念或动情的内容。但边鸿影通过她虚伪的道德,通过她的美色,在怀有偏见又疯狂反对她的一个男人的观念中,在一个纯洁无瑕的男人的心田和感知中,已经打破了一个缺口。总之,通过本性和宗教能够为她提供研究最顽固不化的人已做的试验,她为自己找到了直到此时仍属未知的施展手段的尺度。 然而,每天晚间,她曾多次对命运和自身感到过失望;她身为所谓的教主,却从来没有乞求过上苍或是佛祖,但她相信作恶的神力,相信主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的那种巨大权威。 边鸿影早已作好充分准备接待唐谊,所以她能为翌日定下行动计划。她明白她只剩下两天时间了,她知道那命令一经刑部的人签字盖章(由于命令公文上填的是假名字,三法司的官吏又很可能认不出有关的那女人,所以他们签发命令就更容易),潞王就会立刻派人将她送上船;她也知道,所有被判流放的女人在施展她们的诱惑武器时,比起所谓有德行的女人在威力上要小得多。一个女人被判可悲加辱之罪并不影响自身的美丽,但要重振雄威却是终生障碍。像一切具有真才之人一样,边鸿影深知适合她施展手段的自然环境。贫穷使她厌恶,卑劣使她的尊严大势已去。边鸿影只能是女王中的女王,必须有满足骄傲的快乐供她支配。指挥低下者对于她与其说是一种乐趣倒不如说是一种屈辱。 的确,流放后重归故土,她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但这次流放可能持续到何时呢?对于像她这样一个活动力极强又雄心勃勃的女人来说,没有用于进展的时日是不祥的时日,那就将破罐子破摔的时日找个称呼的字眼吧!混一年,混两年,混三年,也就是说无尽无期地混下去;等季桓之那个臭小子发迹了,衣锦还乡了,他和他的朋友因替皇帝效了劳而得到皇帝应该赐给他们的奖赏时她再打回老家去;但这一些对于像边鸿影这样一个女人,都是不可忍受的残酷想法啊!再说,在她身心骚动着的激情使她气力倍增,倘若她的肉体在须臾间亦能和她的思维想象功力悉敌,她会摇身一晃震破四壁走出牢笼。 于是,边鸿影重又集积她的全部能量,于思想深处轻轻呼唤着唐谊的名字,这是她身处地狱深处能够透进她身心的唯一的一缕熹微;她宛如一条长蛇盘起来又展开,以了解一下自己还有多少缠绕之力,她首先要用她富有创造力的想象,将唐谊卷进她的千蜿万蜒之中。 然而时光在流逝,首尾想接的每一个时辰在流逝时像是也顺便唤醒了时钟,青铜钟锤每敲一下都像打在女囚的心头。 戌时,潞王进行他惯例的巡视。他先瞅了一下窗子和窗子上的栏杆,探测了地板和四壁,审视了火炕和各个门扇;在这久久地仔细认真地察看中,无论是他本人还是边鸿影都没有说一句话。 大概他们两人都懂得局面已经变得非常严重,毋需再用白费口舌和无结果的肝火去浪费时间。 潞王离开边鸿影时说,“今天夜里你还是逃不掉的!” 戌初一刻,唐谊前来安排一名值班校尉;边鸿影听得出来是他的脚步。她现在猜想唐谊犹如一个情妇猜想她心上的情夫,然而这时候,边鸿影对这位懦弱的狂徒既憎恨又蔑视。 约定的时刻还没到,唐谊没有走进屋。 一个多时辰以后,正值敲响二更钟点,值班卫兵换岗了。 这一次是约定的时刻了,所以,从此时起,边鸿影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新上岗的校尉开始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起来。 一炷香过后,唐谊来了。 边鸿影凝神静听。 “听着,”年轻人对值班士兵说,“不要远离这扇门,昨天晚上就有一个士兵就因擅离岗位一会儿而受到了王爷的惩罚。” “小人明白。”校尉说。 “所以我命令你要一丝不苟地严密监视。本总旗呢,”他接着说,“我马上要到这个女人的房间再检查第二遍,因为我担心她有图谋不轨的坏打算,我接到命令去监视她。” “好!”边鸿影喃喃道,“这个刚正不阿的武官开始说谎啦!” 至于值岗的卫兵呢,他只是莞尔一笑。 “哟!唐总旗,”士兵说,“您担负这样的任务可真幸运,特别是王爷能允许您一直看到她上床睡觉。” 唐谊满脸发烧;倘若在其他环境,他对这位手下竟放肆敢开如此玩笑定会大加训斥;然而此时他的心在大声疾呼,使他不敢放胆张口说话。 “如果我叫‘来人’,”他说,“你就来;同样,如果有人来,你就叫我。” “遵命。”士兵回答说。 唐谊走进了边鸿影的房间,边鸿影站起身来。 “您真的来了?”她问。 “我答应过您要来的,”唐谊说,“我就来啦。” “您还答应过我另一件事呢。” “还有什么事呀?”青年人尽管能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双膝颤抖,额头渗出粒粒汗珠。 “您答应过给我带来一把刀,并在我们交谈后将刀留给我。” “不要提这事了,夫人,”唐谊说,“不管情况多么严重,也不会允许一个女人自寻短见。我考虑过了,我永远也不该因这样一种惩罚而使自己成为罪人。” “啊!您考虑过了!”女囚说着面带轻蔑的微笑坐进她的扶手椅,“我也同样,我也考虑过了。” “考虑过什么?” “我考虑过对于一个说话不算话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唐谊嗫嚅着。 “您可以走了,”边鸿影说,“我不会再说话了。” “刀子在这儿!”唐谊遵守诺言将刀子带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但他犹豫着,没有交给女囚。 “让我看一下。”边鸿影说。 “看它干什么?” “我以发誓,看一眼立刻就还给您,您把它放在这张桌子上,您站在我和刀子中间。” 唐谊伸手将刀子递给边鸿影,边鸿影存心地审视一下刀的硬度,又用手指头试了一下刀锋。 “很好,”她一边说一边将刀子还给年轻军官,“这是一把实实在在的钢刀;您是一位可靠的朋友,唐总旗。” 唐谊重又接过刀,按照刚才和女囚达成的协议放到桌子上。 边鸿影两眼紧盯着,做了一下满意的手势。 “现在,”她说,“请听我说。” 这种叮嘱是多余的,年轻军官就站在她面前,并贪婪地在洗耳恭听。 “唐总旗,”边鸿影满怀伤感地庄重其事地说,“希望你听到下面的话,不要对奴家产生误会。” “夫人请讲。” 边鸿影抬起眼皮,星眸一闪…… 从被沈阳侯朱厚灿强抢为妻,到被诬陷为邪教头目险些被害,再到土蛮烧掠沈阳、九死一生而后被迫卖身为妓;而后得到卫辉才子的青睐从良,可新婚不久,就紧接着遭潞王豪夺,被迫成为侍姬,亲夫也被杀害;最后又被一个演技高超的名叫季桓之的锦衣卫千户愚弄、利用…… 边鸿影说的是字字泣血,仿佛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头上顶着的罪名,都是男人们为了洗白自己,而给一个弱女子强行安上的红颜祸水的称号。当然,红颜祸水很多的确是强势的男人给女子强行戴的帽子,但边鸿影自己肯定不是假祸水。 而唐谊倾听着,边鸿影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别的话,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唯有他那汉白玉般的额上流着涔涔汗水,藏在上装下的手在撕扯着自己的心。 “我苏醒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去找我没有拿到手的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刀;如果说在需要自卫时它没有被用上,但它起码能用来赎罪呀!”终于,边鸿影说到了被囚禁的第一天,“但当我拿到那把刀时,唐总旗,我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曾发过誓要把一切全告诉您,那我就一定都告诉您;我曾答应过您对您说真话,那我就一定说真话,就是说了真话能毁掉我,我也要说。” “您产生的念头就是向那个人报仇,是不是?”唐谊问。 “嗯,正是!最后,我将对您说什么呢,唐总旗?”边鸿影以一个认罪女人的口气接着说,“我有了这种念头后,无疑再也摆脱不掉了。正是有了这种杀人的想法,我才受到今天的惩罚。” “我明白了,夫人。”唐谊郑重地说:“改名换姓的沈阳侯、北镇抚司的季千户,还有……”说到这儿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唐谊垂下头:“……还有潞王。” 第二五八章 绝境谋生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把刀给我吧,唐总旗。” 讲完自己编了一天两夜的故事,边鸿影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全身瘫软,精神颓丧,不由自主地倒进年轻武官的怀里;这位青年锦衣卫被爱情、义愤以及从未领略过的肉感弄得如醉如痴,怀着全身的激奋接住她,将她紧紧地搂在胸前,闻着那张漂亮的嘴里散逸出的气息,他全身颤抖;触到那副起伏跳动的胸脯,他神慌意乱。 “不,不,”青年军官说,“不,你一定要光彩纯洁地活下去,为战胜你的仇敌你也要活下去。” 边鸿影一边用手慢慢推开他,一边吊着眼神勾引他;然而唐谊却是死死抱着她,仿佛恳求一尊女神在恳求她。 “啊!让奴家死吧!让我死吧!”她眯着眼皮语声喃喃道,“啊!与其蒙耻不如死掉;唐总旗,求你让我一死吧!” “不,”唐谊大声嚷道,“不,你要活下去,你一定会报仇的!” “唐总旗,我就是个扫把星,我会给我周围的一切都带来灾难的!抛开我吧!让我去死吧!” “那好,我们一起死!”唐谊将自己的嘴唇紧贴着女囚的嘴唇大叫道。 这时响了几下叩门声;这一次,边鸿影真的将唐谊推开了。 “你听着,”她说,“有人听见了我们的说话;有人来了!这可糟了,我们全完了!” “不会的,”唐谊说,“那只是值岗卫兵通知我巡逻队来了。” “那么你快去门口自己开门吧。” 唐谊乖乖地顺从了;这个女人已经成了他的全部思维、全部灵魂。 来到外面,他的面前站着一位领着一队巡逻兵的中士。 “怎么,有什么事吗?”唐谊问。 “你曾对我说过,如果我听见喊救命我就打开门,”校尉说,“可你忘记给我钥匙了;我刚才听见你在叫,又不明白你在叫什么,所以我想打开门,而门从里面反锁了,于是我就把小旗叫来了。” “我来了,”小旗说。 唐谊神色迷惘,举态呆滞,茫茫然呆在那里无言以对。 边鸿影明白,该由她挽回局面。她跑到桌前,拿起唐谊放在上面的那把刀。 “你有什么权利想阻挡我去死?”她说道。 “夫人,别!”唐谊看见她手里举着明晃晃的刀大叫道。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嘲讽的大笑。 由于大声吵闹,潞王穿着睡袍就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哈哈!”他说,“我们看到最后一出戏了;看见了吧,唐谊,整出剧目是按照我指出过的全部情节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吧,不过你放心,不会流血的。” 边鸿影清楚,倘若她不向唐谊立刻显示出一个她勇敢的可怕证据,她就彻底完了。 “你看错人了,王爷,今日,奴家必定在此血溅五步!” 唐谊大叫一声向她冲去;然而已为时太晚,边鸿影已经将刀插进身体了。只不过那把刀刺破裙子时以一种隐蔽而奇怪的方式滑下去,斜着扎进了肌肉和肋骨之间。霎时间,边鸿影的裙子也渗出了许多血。边鸿影仰面倒下去,仿佛昏死过去。 唐谊拔出刀,神情阴郁地说:“你看见了,王爷。这就是我看守下的女人,可她自杀了!” “放心吧,唐谊,”朱翊镠说,“她没有死,这个女人是不会如此容易死掉的,放心吧。你到后头屋里等着我。” “但,王爷……” “去吧。”潞王用命令的语气说。 唐谊服从了;但在出门时,他将那把刀藏在自己怀里了。 而潞王呢,他只是叫来了侍候边鸿影的女仆;当她到来时,他将仍处于昏迷不醒的女囚交给了她,让她一个人陪着边鸿影。 不过尽管他满腹疑团,但伤势毕竟是严重的,他立刻派了一个人策马去找大夫了。 正如潞王所料,边鸿影的伤势没有危险;所以当她和潞王叫来的仆人单独在一起并当后者急着要为她解衣时,她就立刻睁开了眼睛。但不管怎么说,还得装出点儿虚弱和疼痛的样子。像边鸿影这样一位影后,这岂不是雕虫小技;而可怜的仆人则被这位女囚完全诓骗了,尽管边鸿影再三强调无关紧要,仆人还是执意照顾了她一整夜。 不过这个仆人在场影响不了边鸿影开动脑子。 唐谊已被战胜,唐谊现在是她的人,这一点已无可怀疑。纵然观音显圣,向这位青年对边鸿影当面谴责,由于他处于如此精神状态,他也一定会将菩萨视为恶鬼的化身。 想到此,边鸿影眉开眼笑,因为唐谊今后是她唯一的希望,是拯救她的唯一工具。 但是潞王可能已经心存疑窦,而且唐谊现在可能已经受到了监视。 将近三更天,大夫来了。但自从边鸿影用刀自戕以来,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故大夫检查不出伤口的具体部位和进深,他只能按伤者脉动情况诊断,认为伤情不很严重。 清晨,边鸿影借口一夜没有睡着,说她需要休息,便支走了在她身边看护的仆人。 她心里怀着一种希望,就是唐谊能在早餐时刻到来,然而唐谊没有来。先前的担心难道真的成了事实?是唐谊受到了怀疑,他会在关键时刻把她忘了么?她只有一天时间了,因为潞王早就对她说过她于明天上路,而现在已是这一天的清晨了。 然而,她还是相当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晚饭时刻。 尽管她早上没有吃东西,但晚餐还是按习惯时间送来了; 边鸿影这时恐惧地发现,看守她的侍卫都已换装了。 于是她壮起胆子去间唐谊的情况怎么样。校尉回答说,唐谊一小时前就骑马出发了。 她又打听潞王是否总在坞堡里,校尉回答说是的,并说如果女囚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讲,他会奉命前去通知他。 了解到这些后,边鸿影说她暂时非常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校尉走出屋,将备好的饭菜留下来。 唐谊被支走了,看守校尉换防了,这就是说唐谊受到怀疑了。 这是给这位女囚的最后一击。 她独自一人呆着,她站了起来;出于谨慎,为了让人相信她严重受伤才躺着的那火炕,现在像灼热的火炭在烤着她。她向门口溜了一眼,她发现潞王派人在窗口上钉了一块木板;这无疑是潞王担心边鸿影会通过那个小窗口,又用什么迷魂法达到勾引站岗的校尉们。 边鸿影又得意地一展笑靥,因为她又能不被人注意地任意宣泄情绪了。她带着一个疯子似的激奋,或像被关在铁笼中的一只母老虎的狂躁,在房间里穿来走去。确实,倘若那把刀子给她留了下来,她会想到去用它,但不是用于自寻短见,而这一次是去对付潞王了。 卯正,潞王走了进来;他全副武装。在来到坞堡之前,这个人在边鸿影的眼里只是一个相当愚蠢的皇族猪头四。而此时却成了一个令人折服的狱卒:他似乎能预料一切,揣摸一切,预防一切。 他向边鸿影只是用眼睛一扫,就明白了她灵魂中发生的一切。 “算了吧,”潞王说,“不过你今天还是杀不了我,因为你没有家什了,再说我已严阵以待。你早就开始勾引唐谊,他已经被你给洗脑了,但我想挽救他,他再也不会来看你了,一切都完蛋了。还请爱姬整理整理你的行李,明天你就上路了,去天津卫坐船到辽东。我本来决定你后天出发,但我又想,做事愈提前也许愈有把握。明天中午,我将命四名铁卫押送你去天津。在你上船前,假如你不管向谁说一句话,本王的铁卫都会让人击穿你的脑袋;在船上,倘若你没有得到船主的许可,不管你对什么人说一句话,船主就派人将你扔进渤海,这都有言在先!” 潞王说完话就走了。 边鸿影带着轻蔑的微笑听完了这段威胁性的话语,但心中怀着疯狂的愤怒。 晚饭送来了;边鸿影感到她需要力量,她不知道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可怕之夜可能发生的一切,因为大块大块的乌云在天空滚动,远方的道道闪电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夜间戌时左右,暴风雨隆隆炸开。目睹大自然也在分担她心中的万千思绪,她感到是一种心灵的慰藉;雷霆在空中隆隆,犹如愤怒在她头脑中炸开;她似乎觉得狂风经过之时仿佛像折弯树枝卷走树叶一般,吹得她披头散发,她像咆哮的暴风雨在怒吼,但她的吼声似乎湮没于也在呻吟和绝望的大自然那浩浩轰鸣之中。 忽然,她听见有人叩击窗户玻璃的声音,凭借闪电那稍纵即逝的一线亮光,她看见一个男人的面庞在栅栏后闪动一下。 她跑到窗口,打开窗子。 “唐谊!” 第二五九章 雨夜越狱 “唐谊!”她大叫起来,“我有救了!” “是我!”唐谊说,“别出声,别出声!我要花些时间锯断铁栅栏,你要小心不要让人看见你在窗口。”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边鸿影问。 “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只需再把窗子关好。你去躺着吧,或最好穿戴整齐躺在床上;我锯完铁栅栏时就敲琉璃。但你能跟我走吗?” “噢!能跟你走。”边鸿影回答。 “你的伤口怎么样?” “还有点儿疼,但不影响我走路。” “夫人随时准备听我第一个暗号。” 边鸿影重又关好窗子,吹灭烛灯,像唐谊吩咐她的那样,走回房间,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在暴风雨的呜咽中,她听见锉刀锯割栅栏的吱吱声,每一次闪电射出一线亮光,她都依稀可见七彩琉璃窗后唐谊的身影。 她屏着呼吸,气喘吁吁,带着满额汗水熬了一小时,每听到走廊上有一声响动,她的心就被可怕的担忧吓得抽缩般的疼痛。 真是度时如年呀。 一小时后,唐谊敲起琉璃窗。 边鸿影骨碌跳下床前去开窗子。少了两根铁条的缺口足可进出一个人。 “准备好了吗?”唐谊问。 “是的。我要带什么东西吗?” “带点银子,倘若有的话。” “有,幸好他们把我带的钱都留给我了。” “太好了,我为租车船把钱全用光了。” “拿着,”边鸿影边说边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交到唐谊的手里。 唐谊接过钱袋,扔到悬梯下的墙脚。 “现在,”他说,“你能来吗?” “我就来。”边鸿影登上一张扶手椅,先将整个上身探出窗外,她看到年轻总旗攀着一根绳梯,悬站在深壑的上方。 一种恐惧的怦动使她平生第一次想到自己是个女人。深邃的天空令她胆寒。 “我早就料到你会害怕,”唐谊说。 “没关系,没关系,”边鸿影说,“我闭上眼睛下。” “你信得过我吗?”唐谊问。 “你怎么问起这个?” “两手靠拢,交叉,很好。”唐谊指挥着,然后用他带来的布条绑紧她的双腕,然后在布条上系上绳子。 “你要干什么?”边鸿影惊诧地问。 “用你的双臂套住我的脖子,不必害怕。” 边鸿影担忧地问:“你万一撑不住怎么办?那我们俩就全都粉身碎骨了。” “夫人尽管放心,唐某身藏绝技。” 刻不容缓;边鸿影伸出双臂套进唐谊的颈脖,任凭身子滑出窗外。 唐谊开始缓慢地一级一级地下着绳梯。尽管两个人身体十分沉重,但震天撼地的狂飚仍将他们刮得在半空里忽忽飘飘。 唐谊蓦地停下。 “怎么啦?”边鸿影产生问道。 “别说话,”唐谊说,“我听见有脚步声。” “我们被发现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 “不是的,”唐谊说,“没有关系。”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唐谊说:“是值班巡察队伍夜巡路过时的脚步声。”边鸿影问:“夜巡走哪条路?”唐谊用尽可能平淡的声音回答:“就在我们下面。”边鸿影惊道:“他们会发现我们的。”唐谊相当镇定:“不会的,只要不出岔。” “他们会碰上绳梯下端的。” “幸好绳梯留得很短,离地有六尺高。” “他们来了!” “别说话!” 他们两个人悬在半空,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离地两丈高;当是时,巡逻校尉们说说笑笑地在下面过去了。对于两位偷逃者真是一场可怕的虚惊。 巡逻队行进着;他们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叽哩咕噜的说话声渐渐减弱。 “现在,”唐谊说,“我们有救了。” 边鸿影哼叹一声,昏厥过去。 唐谊继续攀梯而下。攀至绳梯底端时,他感到脚下已不再有撑套,便用双手抓稳;下到最末一级后,靠着双腕之力吊着身躯下落,终于双脚踏地。他低下身,捡起那袋银子,放在齿间咬住。 随后他双臂托起边鸿影,立刻朝和巡逻队所走的相反方向离去。不久他脱离巡逻区,顺坡穿过甬道,来到外围围墙边的一处隐蔽的豁口,从豁口逃出坞堡。唐谊抱着边鸿影冒着风雨疾步来到一处永定河边,然后吹响一声哨子。 同样一声对应暗号向他传来,不到一炷香过后,一只载着四人的小船出现在他的视野。 小船亦尽快地向岸边划来,但沿岸水深过浅,小船不能靠边;唐谊不愿将他心爱的昏厥女人交给他人,便踏进齐腹的水里向前走去。 幸好暴风雨开始停息,但河水忽然异常地汹涌澎湃起来,小船犹如一只蛋壳在浪谷中颠簸。 “朝大渡船划,”上了船,唐谊说:“赶快划!” 那四个人划动摇橹;但仿佛是永定河底的龙王翻身,河面突然水激浪高,摇桨难以驾驭其上。 不过,人离开了坞堡,这是最主要的。夜色浓重深沉,从船上望去,已经几乎无法辨清河对岸,因此从岸边也就不可能看到船只了。 一个黑点儿在水面上晃动。 那就是目标大渡船。 当小船在四位桨手全力划动前进时,唐谊解开绳子,接着又松开绑着边鸿影双手的布带。 边鸿影的双手被解开后,唐谊捧起一捧清水浇在边鸿影的脸颊上。 边鸿影长叹一声,睁开了双眼。“我现在在哪儿?”她问道。 “你得救了,”年轻武官答道。 “噢!得救了!”边鸿影大声喊道。“这就是天,这就是永定河!我呼吸的这空气是自由民主的香甜空气。啊!……谢谢,唐谊,谢谢!” 年轻武官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可是我的双手是怎么啦?”边鸿影问,“我似乎觉得有人用老虎钳夹碎了我的双腕。”因为边鸿影抬起了手臂,发现她的双碗伤痕累累。 “啊,绑成这样!”唐谊看着那副标致的双手轻轻地摇摇头。 “噢!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边鸿影大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随后,她双目环顾四周。 “它在那儿,”唐谊用脚踢一下钱袋。 小船靠近了大渡船。值班水手用传声喇叭向小船呼叫着,后者回了话。 “那艘船是什么船?”边鸿影问道。 唐谊说:“那是我为你租来的船。” “它将把我载到哪里去?” “先渡河,到对岸会有一辆马车,到时候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你’?”边鸿影讶然。她觉得唐谊的措辞有问题:“我们不一起走吗?难道……”她回头朝已经看不清的坞堡方向投去一瞥,又回过头来问:“你还要回去?” “去完成潞王的命令呀,”唐谊惨然一笑说。 “什么命令?”边鸿影又问。 “你真的不明白?”唐谊反问道。 “不知道;你告诉我。” “因为他已经怀疑我,所以他要亲自看守你;因此就派我替他去找京师三法司签署命令流放你。” “可是如果他怀疑你,又怎么会将这样的命令交给你呢?” “难道说我能让他知道我带了什么吗?” “这倒是。”边鸿影又问:“那你把我送到对岸以后,就要回去吗?” 唐谊点点头:“我不能再耽搁了,明天晌午,王爷就要派铁卫出发了。” “明天!”边鸿影叫起来,她忘记了习惯的机智了。 “别说话!”唐谊说,“我们到了。” 果然,他们乘坐的小船靠近了大渡船。 唐谊第一个攀上了舷梯,向边鸿影伸出手,众水手则架着她,因为水面依然波涛汹涌。 片刻过后,他们来到甲板。 “船主,”唐谊说,“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位夫人,你必须安然无恙地将她送上对岸马车。” “不多要,十两银子,”船长说。 “我已经付了你五两。” “没错。”船长说。 “再给你另五两,”边鸿影边说边把手伸进钱袋。、 “不,”船长说,“我说话算数,我已向这位大人说过了;另五两等到达亲眼看见夫人上车,安然出发我才要。” “那好,”边鸿影说,“如果你说话算数,那时我给你的就不是现在的五两,而是十两银子。” “你真是大善人,夫人,”船长说,“但愿老天爷能经常赐给我像您这样的实惠顾客!” 边鸿影微微一笑,大善人?此言大谬! 而后,唐谊与边鸿影深情告别,并许诺如果自己日后有幸存身,就在这永定河的东岸筑一间草庐,永候夫人。 至于边鸿影,自然噙着泪与他挥手道别。 第二六〇章 极恶好运 所有罪大恶极者都有命中注定的一种好运,直到疲惫的上苍对他们大逆不道的侥幸还没有盖棺定论前,他们那注定的好运能帮他们穿越一切障碍,能使他们摆脱所有危难。 边鸿影就是如此,除了幸运以外,她还拥有一份最过硬的屏障:这就是她天生的丽质,高贵的神采,以及她一掷千金的慷慨。一位年迈的驿卒只为得到她的一句赞赏,便笑容可掬殷勤备至地为她免除了一切惯常手续,允许她投了一封写有很多暗语的信: 雁北,速彻众徒,齑灿、桓。奴离五指,候于房山。 最后补上日期。 因为早在扬州一事后,边鸿影就猜到季桓之、朱厚灿他们一定会在书信上动手脚,而自己的遭遇表明,他们连驿站也不放过。但现在一切看上去像是按照那帮仇敌的预想在走,突然自己没了踪影,他们必定会认为伪造书信的事情已经败露,所以她也就不会再使用书信作为与苗御鸿联系的手段—— 但她偏偏重新启用书信方式,这就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等住进了房山的一处算不上很上档次但好歹整洁的客栈,边鸿影才脱下潮湿的外衣,坐在炕上用棉被裹着自己大口松气。 “季千户!” 由于墙壁的隔音效果一般,隔壁的一声叫唤,令她几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嘘——别出声。”隔壁屋进了一位年轻男子。 边鸿影侧耳聆听,她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听错,那个正在说话的男子就是曾两度被自己魅惑,又第三次假装被魅惑而报复自己的季桓之。 他怎么会在房山?难道我的行踪败露了!锦衣卫的监视网络遍布两京十三省,真要铁了心查一个人,除非他躲在秦始皇陵,否则一定是能找出来的。 恐惧蔓延在了边鸿影的全身。 但很快,她的这种怀疑就解除了,因为隔壁屋的谈话与自己并无关系。 “九慧,你先安心待在这儿。等我叫堂里的弟兄联系到你的父亲,就让他来带你回家。” “季千户,奴家害怕。” “你害怕什么?” “你们不是要抓天极教吗?那不就也要抓奴家吗?”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你算是受害者,我们不但不会抓你,还要保护你呢。安心待着,听话。我还有要事先走了,估计过几天才能再回来看你。” “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一定。” 季桓之说完这两个字,就从外面带上房门,出客栈远去了。 边鸿影透过窗户缝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像是略有些瘸地冒雨走在满是水汪的路上,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季桓之身上受过几处重伤,一到阴雨天就会疼痛,影响动作,那种腿不跛但却显得瘸的特有步伐,绝对是他没错了。 究竟是何等的机缘,上天才安排他们与自己再次于房山小客栈相会啊! 边鸿影暗自微笑起来,她已经意识到住在隔壁的丫头可能就是她的第三任侍女。想到那位姑娘就勾起她愤怒的回忆,一种报复的欲望使她的面部线条发生了扭曲,但脸谱变幻莫测的这个女人暂时失态的面容,几乎又立刻恢复了镇定自若和颜悦色的表情。 我只能说,感到对她深表同情——也对她的父亲、还有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情人深表同情。边鸿影心中自语。 一场新的冒险使边鸿影贪婪阴谋的心灵又撩拨起全面的激奋,给她带来巨大的精神支撑,她本可能毫无睡意,但她还是接受漆黑夜色的建议,先蜷入梦乡。连日以来,她已经历了各种惊心动魄的煎熬,如果说她那一身钢筋铁骨还能经得住疲惫的摔打,但她的精神需要休息。 于是她卧床小憩。但复仇的意念在轻轻地摇荡着她的心灵,九慧的名字又很自然地牵动着她的思绪。 唯一的一件事使边鸿影诚惶诚恐,那就是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沈阳侯,她早先几年的时候,本以为朱厚灿已经在沈阳大火的时候死了,或者至少作为叛国贼侨居南洋了,然而后来她发现就是季桓之的至友朱后山。边鸿影将朱后山无疑也算在复仇之内了,她打算采用迂回复仇法整死那个锦衣卫千户。 所有这些一厢情愿对于边鸿影都是甜美的酝酿,所以,在这甘美希望的抚慰下,她很快入睡了。 第二六一章 懵懂小妹 客栈伙计伙计刚走出门,边鸿影便迈进了九慧的房间。 九慧在这种地方再次见到“教主姐姐”,不由得大为震惊,同时,她还恐惧地发现,边鸿影喜笑颜开。九慧向后退去,她充满着惊诧,充满着恐怖。 “想不到吧?我找到你其实就像在白纸上找一个黑点那么容易。现在回答我,为什么要和季桓之合谋害我!”边鸿影步步紧逼。 “好,告诉你,是的,夫人!我爱他,”九慧说,“我们俩是情敌!” “你觉得我们是情敌?”边鸿影的脸庞像被燃起一把野火,倘若在别的场合,九慧也许会吓得逃之夭夭,但现在因醋意大发,她妒火中烧。 “得啦,你承认吧,夫人!”九慧拿出似乎不可置信的强硬态度说,“你曾经是或现在还是他的恋人?” “噢!都不是!”边鸿影带着不容怀疑的口气大声说,“从来不是!从来不是!” “我相信你,”九慧说,“但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大声叫喊?” “怎么,你没听懂!”边鸿影说;此时她已经从愤怒中恢复平静,并已重振她的全部理智。 “你怎么让我听懂?我毫无所知。” “难道你不明白季桓之是我的挚友?我曾将他视为自己的心腹。” “千真万确?” “我知道全部情况:在我偷偷离开潞王府后,你担心潞王怪罪,就在那位季千户的谋划下,也偷偷溜出来,徒然地试图联络你的爹爹。当我出乎意料地面对着你,面对着我们曾时常一起谈到过的你,面对着季桓之全身心爱着的你,面对着在我见到你之前他就让我去喜欢的你,所有这一切你叫我怎能不感到惊诧呢?啊,我的九慧妹妹,我就这样找到了你,我就这样终于看见了你!” 边鸿影说着便向九慧张开了双臂,九慧被边鸿影刚才的一番言语说得心服口服,片刻之前她还以为边鸿影是她的情敌,俯仰间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的只是诚恳和忠心。 “夫人!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九慧一边大声说一边不由自主地伏在边鸿影的肩上,“我太爱他了!” 霎时间,这两个女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确,倘若边鸿影的气力达到她仇恨的高度,九慧不死是走不出这次拥抱的。但是她不能掐死她,她还是走出了她的怀抱。 “我亲爱的美人!亲爱的小妹妹!”边鸿影说,“我看到你好高兴呀!让我好好看看你。”话音未落,她果然睁着贪婪的眼睛盯着对方,“不错,真的是你。啊!按他对我所说,我现在认出了你,我的的确确认出了你。” 可怜的年轻女子岂能料到对方那副完美的脑门防护后面,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后面正在发生可怕而残酷的一切,她所看到的只是关心和同情。 “夫人,你真是他们要抓的魔教头子吗,”九慧说,“因为季千户说过你的故事,作为他的恋人,我不能不相信他。” 边鸿影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作为他的恋人,不能不相信他。” 她在想着另一件事。 “还好,”九慧接着说,“这个月,或许就在后天晚上,我将又见到他了,到那时候,过去将不复存在。” “这个月?后天晚上?”边鸿影叫了起来;九慧的这几句话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你想说什么?你是在期待他的什么消息?” “我在期待他本人。” “本人;季桓之,来这里?” “是他本人。”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正在和他的那几个弟兄搜捕邪教,要等事成之后才能有空再来找你。如你所见,因为我的身份特殊,因此我的行程其实也是他安排的。” “你可以这样认为,但对我的情郎,这位既聪明又忠实的人来说,难道还有不可能的事?” “我不能相信你的话!” “那好,请念吧!”不幸的年轻女子出于过分的自豪,极度的高兴,说着便向边鸿影展示出一封有关她的信。 司礼监陈公公的笔迹!边鸿影暗自说,啊!我早就非常肯定,他们在那方面一定有内线! 由于苗御鸿的关系,她见过司礼监、镇抚司、六部以及三法司一些重要官员的字迹,因而她能认出来。 于是她贪婪地读着信上那几行字: 兹获悉民女九慧,乃受天极教胁迫入教,其身世凄楚,令人怜惜。故特允北镇抚司千户季桓之处置,可便宜行事。 “妹妹,我真是羡慕你!”边鸿影边说边将信还给九慧,同时又垂下她那沉思的脑袋。 就在此时,她们听见一阵急驰的马蹄声。 “噢!”九慧叫喊着冲向窗前,“也许就是他!” 边鸿影依然躺在床上,猝不及防的突发事件使她发愣;无数始料不及之事陡然一起向她袭来,她第一次乱了阵脚。 “是他!是他!”边鸿影口中喃喃道,“难道可能是他?” 她还是躺在床上,目光逼视。 “真遗憾,不是的!”九慧说,“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但看样子是朝这儿来的;不错,他放慢了脚步,他进客栈了。” 边鸿影突然跳下床来,问道:“你真的肯定不是他?” “噢!是的,肯定不是!” “也许你看错眼了吧?” “噢!我看一下他走路的步伐,还有腰上佩刀的柄头,我就会认出是不是他!” 边鸿影一直在穿衣服:“没关系!你是说那个人来这儿啦?” “是的,他已经进来了。 “那或许不是找你就是找我的。” “夫人,你怎么显得如此紧张!” 边鸿影难过地叹息一声道:“是的,我承认我紧张,我没有你那样的信心,也没有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去求司礼监来保护我。” “嘘!”九慧唏嘘一声,“有人来了!” 果然,敲门声响起——但敲的是隔壁的门。 边鸿影和九慧都噤声聆听。外面的男子逐次敲响各个客房的门,每敲一扇都说一句:“大雁北来。” 等到终于敲到她们所在的屋子时,边鸿影竭力保持冷静情绪,说一句:“我在,进来吧。”她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短暂的平静后房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来人原是镇抚使郑闻韬,是苗御鸿的心腹。 “郑兄弟!” “夫人” 郑闻韬和边鸿影同时叫道。 “是的,是我。” “你是从哪儿来的?”边鸿影问。 “我是从京师来的,你呢?” “我也是从京师来。” 郑闻韬眼睛忽闪,似乎若有所思,紧接着问:“那王爷呢?” “他死了或身遭重伤,”边鸿影嘴角似乎现出一道寒芒,“我临行前没有能得到有关他的任何情况,一个狂徒正要下手暗杀他。” “哈!”郑闻韬莞尔一笑说,“这真是一个幸运的巧合!这件巧事一定会使苗大人称心如意。这件事你告诉过他吗?”显然,即便是心腹,苗御鸿也不会轻易把自己与边鸿影交流的书信内容给他看,毕竟处在第一级别的,只有两个人。 “我在驿站的时候给他写过信;你怎么来的这里?” “苗大人大人放心不下,便差我前来接你。” “我于昨天才到。” “从昨天以来您干了些什么?” “说来话长,等有机会见到苗大人的时候再谈吧?” “等有机会?”郑闻韬觉得,教主的言外之意,是暂时不能去见苗御鸿了。 “你知道我在这儿碰见谁了吗?”边鸿影问。 “不知道。” “你猜猜看。” “您要我怎么猜得出来?” “是你们北镇抚司的季桓之,和他的新恋人。”说着,边鸿影冲坐在床沿,那个仍处于不谙世事阶段的丫头投了一眼。 “哦?”郑闻韬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那小子的新欢难道不是申家班的寇氏姐妹吗?” 郑闻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仍使忙着缝香囊的九慧停住了手头的工作。边鸿影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微笑。等郑闻韬悄声讲完关于寇小罗的事情,边鸿影更是流露出奇异的笑容。待精心思虑过后,她冲郑闻韬耳语几句,郑闻韬不断点头。 “照做吧。”她最后轻语道。 “明白。” 边鸿影和郑闻韬相互一笑,然后告别。 “夫人,”待郑闻韬走后,九慧就急切地问:“什么寇氏姐妹、申家班?” “你说什么呢,好妹妹?”边鸿影问道。 “我是听那位大人亲口说的。” “来,坐在我身边,”边鸿影说。 “好的。” 待九慧坐到身边,边鸿影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好妹妹,姐姐不忍心告诉你,但又不希望你傻傻地等下去。男人嘛,他都是花心的!” 第二六二章 初级骗术 听完心爱的情郎和寇氏姐妹双飞的故事,九慧抹着泪哽咽了。 但这还不是边鸿影所追求的最终效果,低声说:“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更要紧的事告诉你。” 九慧问:“什么?” “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听我们说话。” “为什么要如此小心谨慎?”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边鸿影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再向走廊里溜一眼,然后回转身来又坐到九慧的旁边,道:“这么说他真会演戏。” 九慧问:“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郑大人。” “那个人刚才是在演戏?” “是的,我的妹妹。” “那个人难道不是……” “那个人,”边鸿影压低声音说,“是我的兄弟。” “你的兄弟!”九慧惊叫一声。 “事到如今,只有你知道这个秘密,好妹妹;如果你走漏消息,不管你透露给世上谁,我都完了,而且或许你也完了。” “啊!老天爷!” “请听我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兄弟本是来救我的,必要时打算以武力强行将我从这里劫走,但偏偏却和也来寻我的锦衣卫狭路相逢;我兄弟跟着他,走到荒野僻静之处,他勒令那位锦衣卫交出他随身携带的公文;那个锦衣卫企图反抗,我兄弟就把他杀死了。” “哦!”九慧战战兢兢地叫道。 “这是逼不得已,你说是吧。于是我兄弟决定以智取替代强攻:他拿了公文,以锦衣卫的身份来到了这里,并声称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苗大人将派一辆马车前来接我。” “我明白了,那辆马车实际上是你兄弟派来的。” “正是这样;不过事情还没有完:你收到的那封信你以为是司礼监的陈公公写来的么?” “怎么?” “那封信是假的。” 九慧不可置信地叫道:“怎么会是假的呢?” “是的,是假的:这是一个圈套,当派人来找你时好让你束手就擒呀。” “来的那个人是季千户呀。” “你错了,季桓之和他的朋友正被留在京师准备行动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兄弟遇见了几个镇抚司的校尉,他们个个都身穿冠服。他们本来会在大门口叫你,你还以为是和朋友接头,于是他们就将你绑架,把你弄进诏狱。” “老天爷呀!”九慧一边高叫一边双手抚额,几乎要疯了。 “请等等……” “怎么?” “我听见一阵马蹄声,那是我兄弟骑马出发的马蹄声;我要向他最后说一声‘再见,你也来。’” 边鸿影打开窗户,向九慧作个手势让她过来。年轻女子走到窗前。 郑闻韬正纵马飞奔。 “再见,兄弟,”边鸿影大声叫道。 郑闻韬抬起头,看见两个年轻女人伫立窗前,他一边飞奔一边向边鸿影作了一个友好的手势。 而后边鸿影返回原位坐下,似乎陷入完全自我的沉思之中。 “夫人。”九慧叫道,“请原谅我打断你的思考!你能给奴家指点一下该怎么办吗?您比我经验多,您就直说吧,我全听您的。” “首先,”边鸿影说,“也可能是我弄错了,季桓之和他的朋友也许真的会来救你。” “哦!那就太美了!”九慧大叫道,“可是诸多幸福不是为我造就的!” “那么你算明白了;这也可能纯属时间问题,是一种看谁先到的比赛。倘若是你的朋友在速度上压倒对方,那你就得救了;倘若是苗御鸿的手下占了上风,那你就完蛋了。” “噢!是的,是的,彻底完了!那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有一个很简单易行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说呀!” 边鸿影道:“那就是在附近藏起来等着,确证一下前来找你的是什么人。” 九慧问:“可是在哪儿等呢?” “噢!这不成问题:我本人也留下不走,躲在离这儿几法里左右的地方,等着我兄弟来接我;我就带你一起走,我们俩人一起躲一起等。” “那具体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嘛,让我兄弟派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你去对我说再见,你登上踏板去和我作最后一次拥抱;我事先告诉来接我的我兄弟的仆人,他向车夫做个手势,我们就飞奔出发了。” “可是季桓之呢,季桓之呢,如果他来了怎么办?” “他来了我们能不知道吗?” “怎么能知道呢?” “再容易不过了。我们可以将我兄弟的那个仆人打发到良乡,我曾对你说过,那个人我们是可以信赖的;他化个装,就在永定河的西岸等着;倘若来的是别的锦衣卫,他不必动静;如果是季桓之和他的朋友,他就领他们来找我们。” “他认识他们吗?” “当然,季千户他们平常办事也需要眼线,我兄弟的仆人就替他们做过事。” “噢!是的,是的,你说得对;这样的话,一切就顺利了,一切就锦上添花了;不过我们不要躲得离这儿太远。” “最多五里,一有紧急情况便可离开顺天府。” “但从现在起到那段时间,我们干什么呢?” “等待。” “噢!你真好,我谢谢你。” 边鸿影拉着九慧的手无比亲切地说:“我怎么能不关心你呢?就是你长得不漂亮不迷人,难道你不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吗?” 九慧心里安定下来,再次道谢:“如果季千户知道了,他将会多么地感谢您呀!” 边鸿影道:“我很希望如此。咱们走!一切都已说妥,下楼吧!” “您要去哪儿?” “茅房。”边鸿影在鼻子前摆摆手,似乎为自己说出那个污秽的词感到羞耻。 “好吧,您可要快些回来。” 边鸿影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去西天取经。” 这两个女人互相一展动人的笑靥就分手了。 边鸿影说的是真话,她刚才确实头昏脑胀,因为她安排的一系列糟糕的计划破绽百出,像是掉进了浑沌的泥潭。她需要独然处之,以便稍为整理一下她那混乱的思绪。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但她必需要有片刻的寂静和安宁,以便为她那依然杂乱的全部想法勾勒出一幅清晰的轮廓,绘制出一张准确的蓝图。 其中迫在眉睫要做的,就是劫走九慧,将她安排在安全之处,必要时,就地将她作为自己的人质。边鸿影对这场决战的结局开始害怕起来,因为在这场决战中,她的仇敌和她一样也会孤注一掷,也会表现出等量的坚韧不拔。 况且,如同人们感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她感到这个结局近在眼前,而且不能不是一场殊死的战斗。 对于边鸿影来说,最主要的就是要将九慧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为从那一晚偷听到的内容来判断,季桓之是受了无名的请求寻找援救九慧。因此,在眼下九慧就是季桓之的生命;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比他自身生命更为重要的,因为作为一个连妻房都没能保护的男人,他必然有一个折磨自己多年的心结;而对于边鸿影来说,万一恶运临头,就会就是讨价还价并能稳妥获得良好条件的一张王牌。 而且这一点已成定局,那就是九慧会毫不怀疑地跟着她走;只要带着她躲起来,让她相信季桓之根本就不会来房山那就易如反掌了。最多不超过三天,郑闻韬便会返回;此外,在这三天当中,她将考虑对那四个朋友进行复仇必须要做的一切。她不会百无聊赖的,感谢上苍,因为她拥有各种大事能够为一个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提供最甜蜜的消遣,这就是要使一场痛快淋漓的复仇必须力臻完美。 在谋划完善过后,再等走入客栈小楼,她听见楼上有人叫她的一声温柔的呼唤,那是九慧温柔的叫声。这个丫头甚至不愿意有一小会儿和边鸿影分开了。 边鸿影暗自得意,同时招手示意让对方下来,刚走出大堂透气,她们就听见在附近停下的一辆马车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边鸿影问道。 “听到了,是一辆马车的滚动声。” “是我兄弟给我们送来的马车。” “太好了!” “瞧你,矜持些!” 马车夫看见两个女人,轻轻打了个手势。 “上楼回你自己房间,”她对九慧说,“你肯定有一些贵重的首饰要带走。” “我有他的几封信,”九慧说。 “那好,去把信找来,再到我房间和我会合,然后我们抓紧吃晚饭;我们可能要星夜兼程,所以必须养精蓄锐。” “老天爷啊!”九慧手抚胸口说,“我的心感到窒息,我不能走了。” “勇敢些!你想一想,一刻过后你就得救了,你要想到你马上要做的,那是为了他你才去做的呀。” “哦!是呀,一切都是为了他。夫人,您只用了一句话就为我恢复了勇气;你走吧,我去找你。” 边鸿影立刻登楼回她卧室,在房内接见郑闻韬派来的仆人,并向他面授机宜。 他必须在大门口等着;倘若锦衣卫们偶然出现,他就驾车飞快逃走,绕过客栈,再到位于西郊的一个小村子里等候边鸿影。在此情况下,边鸿影就穿过林子,步行赶到村子。假如锦衣卫们没有来,事情就按既定方针办:九慧借口向她告别登上马车,然后边鸿影就将九慧带走。 这时,九慧正好走了进来,为了解除她的种种怀疑——倘若她有的话,边鸿影当着她的面向那位仆人又重复了一遍她最后一部分的几点指示。 边鸿影对马车又提了几个问题:这是一辆由三匹马拉套的驿车,驾辕者是驿站的雇用驿夫;所以郑闻韬的仆人需骑马在前面带路。 边鸿影担心九慧心存怀疑,她的想法大错特错了。这位可怜的年轻女子过于单纯,她不可能怀疑另一个女人会如此阴险;再说,她也压根儿也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来的房山。 第二六三章 阴影再现 “你看见了,”那位仆人一出门边鸿影就对九慧说,“一切都准备停当。刚才那汉子正去交待最后的命令;你准备好后我们就动身。” “是的,”九慧本能地说道,“是的,我们一起动身。” 边鸿影示意让九慧在她面前坐下,为她斟了一小杯黄酒,又为她弄了一小盘饭菜。 “你瞧,”她对九慧说,“似乎一切都在帮助我们,夜色就要来临;明天黎明时分我们就到达我们的藏身之地了,谁也不会料到我们会在那儿。喏,拿出点勇气来,吃点儿东西。” 九慧无意识地吃了几口,嘴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 “喝嘛,喝嘛,”边鸿影端起她的酒杯送到嘴边说,“像我这样喝。” 然而,就在她的酒杯正要靠唇之时,她那端杯的手停在半空不动了:她刚刚听到马路上似乎是飞奔的车轮由远及近地滚滚而来;接着,几乎在同一时刻,她仿佛又听见马儿的嘶鸣。这声音将她从得意中拉了回来,犹如一阵狂飚惊醒了她的美梦;她满脸惨白,跑向窗口;而九慧则全身颤抖地站了起来,撑着她的坐椅以免跌倒。 但她们什么还都还没有看见,只是听到奔腾之声总是愈来愈近。 “老天啊!”九慧说,“这是什么声音?” “是我们的朋友或我们敌人的声音,”边鸿影带着可怕的冷静解释说,“你呆着不要动,我来告诉你。” 九慧依旧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宛若一尊木雕。 响声变得更强,奔马也许只有一百五十步之遥;如果说还看不到马匹的身影,那是因为大路拐了弯道。但是,声音却变得那样的清晰,通过那错落有致的声声蹄突,似乎能够数出来有多少马匹。 边鸿影全神贯注地张目凝视;天色还相当明亮,她足以能辨清来者是何人。 突然,在大路的转弯处,她看见几披大氅迎风飘动,毡帽吹落,露出来者头顶的缠棕帽;她先数有两匹马,接着是五匹,然后是八匹;其中一匹坐骑以两个马身之长率先在前。 边鸿影低沉地吼叫一声。她认出走在前头的那个人正是季桓之。她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直觉告诉她:自己或是郑闻韬,其中至少有一个人的行踪还是被姓季的小子察觉了。 “天哪!”九慧也叫了起来,“究竟发生什么啦?” “那是苗御鸿麾下的锦衣卫校尉们;刻不容缓!”边鸿影大声说,“我们逃吧,快逃!” “是的,是的,我们逃吧,”九慧跟着重复说道;可是出于过分的惊恐,她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一步也不能挪动。 她们听见一队坐骑从窗下经过。 “快走呀!”边鸿影一边叫一边试图拖着九慧的胳膊往前拉,“多亏这家客栈后墙不高,我们还能逃出去,但我们要抓紧,再过半炷香那就来不及了。” 九慧也试图挪动双脚,但只走了两步便双膝跪倒在地。 边鸿影试图扶起她,把她抱起来,但终究力不从心。 就在此时,她们听见了马车的滚动,那是赶车人看见了锦衣卫便纵马逃走了。接着传来三四声枪响。 “最后一次问你,你是否想走?”边鸿影大声问道。 “夫人,您看得很清楚,我确实没有力气;您看得很清楚,我不能走了,你一个人逃吧。” “一个人逃!把你留在这儿!不!不!绝对不行!”边鸿影咆哮起来。 蓦地,她的眼神中射出一束冷光,宛若发狂的疯女,身子一纵跑到桌边,以奇特的敏捷打开脖子上挂坠的暗格,将里面藏的东西倒进九慧的杯中。 那是一粒见水就溶的淡红色的颗粒。 然后,她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端起酒杯: “喝一口,”她说,“这酒会给你增添力量,喝吧。” 说着她将酒杯端到九慧的嘴边,九慧喘匀了气,毫无意识地喝了下去。 “啊!这不是我想报仇的本意,”边鸿影恶狠狠地一笑将杯子放到桌上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能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说着她冲到房间外面。 九慧眼睁睁地看着她逃走了,自己却不能去追她;她就像做梦遭人追赶的那些人一样,试图迈步逃走,但徒唤奈何。不到半炷香工夫,客栈门口响起一阵可怕的喧嚣;九慧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看到边鸿影重露尊容,但边鸿影没有再来。无疑出于恐惧,九慧那灼烫的额头数次渗出冷汗。 她终于听见响于楼梯的厚底靴声;又传来一阵愈靠愈近的大嗓门的埋怨声,并且在这些混杂的各种声音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突然发出一声快乐的喊叫,接着向门口冲去,因为她听出了那是季桓之的声音。 “季千户!季千户!”她大声喊道,“是你吗?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九慧!”年轻的千户回答说, 就在这同一时刻,房门不是被打开而是被撞开了;好几个汉子冲进房间。九慧倒在一张椅子内,但已不能动弹了。 季桓之扔掉他手里拿着的一支仍在冒烟的短火铳,跪在恋他的人而不是他的恋人面前;朱后山将他自己的短铳别进腰带;手执武器的熊广泰和李蜜这时也收刀入鞘。 “季千户,您终于来了,你没有骗我,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九慧!我找到你父亲了,很快他就可以带你回家了!” “哦!她说你不会来了,真是白费口舌,我一直痴情地期待着;我不愿意逃走;噢!我真的做对了,我多么幸运呀!” 听到“她”这个字,本来安安静静坐着的朱后山霍地站了起来。 “她!她是谁?”季桓之问道。 “当然是鲛珠姐姐;由于她将你们错看成抓捕她的人,所以她刚才逃走了。” “鲛珠——教主、姐姐!”季桓之大声问道,他的脸色变得比墙壁还要白。 “是她,怎么……等等……我的脑袋混乱不堪,我什么也看不见。” “帮帮我,帮帮我呀!”季桓之叫道,他感觉到,九慧的双手已经冰凉, 这时熊广泰扯开嗓门大叫救人,李蜜则跑向桌边去找杯水,然而当他发现朱后山那张扭曲得可怕的脸形,站在桌前木然不动,毛发直竖,冷漠的眼神充满着惊惶,注视着其中的一只酒杯,似乎在忍受着最可怕的怀疑的折磨,这时他停住了。 “拿水来,拿水来,”季桓之喊道,“拿水来!” “可怜的丫头,可怜的丫头!”朱后山带着心碎喃喃道。 九慧在季桓之的阵阵呼唤下重又睁开了双眼,但为时已晚,她已经面如铅灰,无声的疼痛将她彻底击垮,她气喘吁吁地倒在熊广泰和李蜜的胳膊上。 季桓之看着宛如一尊塑像的朱后山,脸上呈现一副难以表述的痛楚。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几乎快要在哽噎中窒息了。当年躺在怀中渐渐流干血液的蒋潇潇宛若就在眼前,令他颤栗。 朱后山目睹着那位心如蛇蝎的前妻犯下的罪行,眼睛似乎都快冒血了。 “季千户,季大哥!”九慧叫道,“你在哪儿?不要离开我,你看得很清楚,我马上就要死了。”她那美丽的面庞已成满面惊容,她那双呆滞的眼睛已不再有神,一阵痉挛的颤抖摇曳着她的身躯,额头上流淌着涔涔汗水。 季桓之紧紧抓住她的手,看着熊广泰与李蜜,叫道:“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快去叫大夫呀;二哥,三姐,请你们找人救救她吧!” “没有用了,”朱后山说,“没有用了,她下的毒是找不到解药的。” “是呀,是呀,救救吧!救救我吧!”九慧嗫嚅着,“求求你们,救救我吧!”然后,她使足全部力气,双手紧抱着年轻千户的头凝视他片刻,仿佛她的全部灵魂都交汇在她的目光之中,接着发出一声呜咽的叫喊,将自己的双唇紧贴于季桓之的双唇之上。 “九慧,九慧!”季桓之呼唤着。 一声叹息冲破九慧的小口,轻轻掠过季桓之的嘴边;这声叹息,正是那具如此纯洁如此深情的回归上天的灵魂。 季桓之搂在怀中的只是一具尸体。 年轻人大叫一声,跪倒在痴恋他的姑娘身旁,就像六年前的那次一样,他的脸色是那样的惨白,全身是那样的冰凉。 熊广泰忍不住背过身去揩眼角,李蜜低眉摇头,朱后山则出神地不知看向何方,像是想找到那个毒妇逃亡的路径。 就在此时,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的面色几乎和屋里的那些人同样的苍白,他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九慧和跪在死者面前的季桓之。 第二六四章 祖孙丈夫 话说就在这灾难临头的惶惶之际,一位不速之客出现了。 “我没有看错的话,”来者说,“这位就是季千户吧!而你们是他的三位好友?你是李总旗?” 被人称名道姓的李蜜怀着惊诧看着陌生的来者,在镇抚司的档案里,总旗李密已经死在日本了,而今天她身上的衣服,还是熊广泰从衙门里临时顺出来的,好巧不巧,也是总旗的衣服,她这么一打扮,就和过去的男装差不了太多。 “诸位,”陌生的来者又说,“看起来你们和我一样正在追踪一个女人?”他骇人的一笑后又说,“那个女人一定来过这里,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一具尸体!” 李蜜哑然失色;仅仅是这声音和面孔使他想起他曾经见过此人,但是他回忆不起在何种场合。 于是,那器宇轩昂的陌生人只得自我介绍:“本人是当今圣上兄弟,潞王朱翊镠。” 朱后山闻言,撩袍就要下拜。 然而朱翊镠一把将他扶住,说:“皇叔祖不必如此。” 朱后山不由得一怔。但很快,他心中的疑虑就因为潞王的态度而打消了。“欢迎您的光临,王爷,”他说,“您是自己人。” 潞王说,“当我正漫无边际地到处打听那个女人时,我看到了你们纵马飞驰,我认出了季千户。我当时叫过你们,但你们没有理我;我本想跟随你们一起赶路,但我的坐骑过于疲劳,不能和各位的坐骑同速前进。可是尽管各位风驰电掣地赶路,但看来还是到得太晚了!” “你看!”朱后山一边说一边向潞王指着死去的九慧以及熊广泰和李蜜正努力使其从悲痛中走出的季桓之。 “难道他们两个都死了吗?”潞王冷静地问道。 “幸好不是,”朱后山答道,“季兄弟只是太过悲伤而已。” “啊!太好了!”潞王说。 季桓之此刻果然睁开了双眼。 他挣脱出熊广泰和李蜜抱他的手臂,像失常的疯子扑向痴恋自己的女子的尸体。 朱后山站起身,迈着缓慢而庄严的步履走近他的朋友,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当季桓之抽抽噎噎地哭泣时,他以极为崇高极为劝慰的语气对他说:“兄弟,女人为死者哭泣,男人为死者报仇!” “是的,”季桓之说,“是的!我会报仇!” 朱后山充分利用复仇的希望使他不幸的朋友恢复勇气的这一时机,示意熊广泰和李蜜去找客栈掌柜。 这两位朋友在楼下找来正因两拨人马的突然到来而六神无主的掌柜,诸多事件使他十分迷乱和惶惑。 “掌柜的,”朱后山说,“你把这位不幸的女子好生安葬,有一天我们一定回来在祭扫。” 季桓之低着头又哽咽着哭泣起来。 “哭吧,”朱后山说,“哭吧,实在难受就哭吧!唉!我真想和你一样能痛哭一场!” 朋友们都明白,季桓之一是哭苦命的九慧,二也是哭苦命的蒋潇潇,三更是哭当初无能而现在同样无能的自己。 待季桓之总算恢复后,他们几个及潞王一共五人各自手执缰辔,下属跟随其后,一起向城郊已经在望的良乡进发;他们在碰上的第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这么说,”季桓之说,“我们不去追赶那个女人啦?”他现在甚至不想念出“边鸿影”这个名字。 “不要着急,”朱后山说,“我要采取一些措施。” “她会从我们手里溜掉的,”季桓之又说,“她会从我们手里溜掉的,朱大哥,那将是你的过错。” “我打保票她溜不掉,”朱后山说。 季桓之对他朋友说的话至信至诚,所以他便低下头走进客栈,不再言语。 熊广泰和李蜜相对一视,丝毫看不出朱后山的保证用意何在。 潞王以为朱后山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减轻季桓之的痛苦。 “现在嘛,诸位,”朱后山确证旅店有五个空房间以后说道,“每人去自己客房;季兄弟目前应该需要独自呆着,而你们需要休息。我负责照顾全盘,请各位放心。” “但我觉得,”潞王说,“如果要采取什么措施去对付边鸿影,我是要插手的,因为她是本王的侍姬。” “而我,”朱后山说,“她是我前妻。” 季桓之高兴得哆嗦起来,因为他明白,既然朱后山直面了过去,他对复仇就十拿九稳;熊广泰和李蜜满脸苍白地面面相觑。潞王则以为这个从辈分来看算是很年轻的皇叔祖是发了疯。 “叔祖,你可千万别忘了,您在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还是个罪人呐!” “你们进客房吧,”朱后山说,“事情让我办吧。你们看得很清楚,我作为丈夫,这件事和我有关。” 朱后山的失望被代之以压抑的痛苦,但这种痛苦使这位男子本来便具有的杰出的思辨力变得更加睿智。 他全身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念念不忘他曾许下的诺言和他承担的责任。他最后一个回到自己的客房,摊开一张北直隶全省地图,弯腰躬背俯视其上,仔细打量着图上的条条标线,终于找到有四条不同的道路从房山通往京师,于是他派人叫来四小旗。 杨雷,潘林、乔虎和丁胜前来报到,接受朱后山的准确、及时而严格的命令。 他们四人必须于翌日凌晨出发、各自分路前进,最后到京师宣武门会合。四个人中最精明的杨雷,取四个朋友曾开枪射击后夺路逃跑的那辆马车的方向竞发,郑闻韬的仆人就是坐着那辆马车逃走的。 朱后山首先打发四小旗登程,因为自打他们到沈阳侯府当差以来,他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各有所长和基本素质了如指掌。 其次,下人求问比起主人探听较少引起路人多疑,而较多获得被询者的心理同情。 最后,边鸿影认识主人,但她不熟悉四小旗,尽管她知道这四人也非泛泛之辈;反之,所有小旗都深知边鸿影为何许人。 他们四人必须于翌日午时初在指定地点会齐;倘若他们预先发现边鸿影的藏身之所,留下三人对她严密监视,其中一人返回房山通报朱后山,随后为主人充当向导。 各项措施采取之后,四个小旗先后退去。 或许季桓之之前是一个人离开的,这次回来却带着兄弟很是奇怪,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 因为早在扬州一事后,边鸿影就猜到季桓之、朱厚灿他们一定会在书信上动手脚,而自己的遭遇表明,他们连驿站也不放过。但现在一切看上去像是按照那帮仇敌的预想在走,突然自己没了踪影,他们必定会认为伪造书信的事情已经败露,所以她也就不会再使用书信作为与苗御鸿联系的手段—— 但她偏偏重新启用书信方式,这就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而季桓之就实实虚虚虚虚实实,事先预料到边鸿影会认为季桓之等人认为“现在一切看上去像是按照那帮仇敌的预想在走,突然自己没了踪影,他们必定会认为伪造书信的事情已经败露,以她也就不会再使用书信作为与苗御鸿联系的手段”,所以“她偏偏重新启用书信方式”,所以他还是监视了驿馆发往京师的书信,并从中截获了边鸿影要寄给苗御鸿的暗语信件,这才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到房山。 所以说嘛,聪明人交手,在各自都没有半点失误的情况下,最后往往靠的是运气。 再说回朱后山,吩咐了四小旗后,他从坐椅上站起,携带绣春刀,身裹大氅,步出客店;时值约摸夜间十点钟。谁都知道,明代又有了宵禁,并称为“夜禁”,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戌时大街小巷行人稀少,即便有也是赶着回家的。 但显而易见,朱后山是想找人求问。他终于遇上一位迟迟未归的行人,走上前,对其搭讪起来;被他问话的那个人心怀惊恐连连后退,但他还是指了一下回答了锦衣卫的求问。朱后山送他一钱银子请他随行带路,但那个人拒绝了。 朱后山按指路人所指走进一条街道;当行至十字路口,他又停下脚步,很显然,他感到左右犯难。但十字路口和任何其它地点相比,倒是更有机会碰见行人,于是他停在原地不动。果然,片刻过后,一位巡夜打更者走了过来。朱后山向他又提起对他刚才遇到的那个人提出过的同一问题,巡夜人复又露出同样的惊恐,依旧拒绝为朱后山带路,亦用手指一指他应走的路。 朱后山朝被指出的方向走去,来到位于该城边的一个小镇,和他及其同伴进城时的方向正好遥遥相对。来到那儿,他又一次心神不定,左右为难,于是他第三次停了下来。 该当朱后山走运,一个乞丐走了过来,向他请求施舍。朱后山给他十枚铜钱要他随行带路,乞丐先是犹豫片刻,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心一横,在朱后山的前头迈开了脚步。 走到一条街的拐角,乞丐从老远就向他指着一栋孤零零的萧索而寒碜的小房;朱后山向房子走去,这时,已经收到报酬的叫花子撒腿离他而去。 朱后山绕房转了一圈,然后才在满是淡红色的涂料中找到一扇门;墙板的缝隙显露不出一丝灯光,听不到任何声音使人想到有人居住,这栋房显得阴森、寂寥,简直就是一座坟墓。他连连叩门三声但无人回答。但就在第三声叩门过后,屋内有脚步声走近前来;门终于微微启开,一个身材高大、脸肤苍白、须发乌黑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第二六五章 追捕魔头 第三声叩门过后,屋内有脚步声走近前来;门终于微微启开,一个身材高大、脸肤苍白、须发乌黑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朱后山和他低声交谈几句,那位身高块大的汉子便示意锦衣卫可以进屋。朱后山趁对方答应之机立刻进屋,门随后又立即关上。 朱后山千里迢迢历尽艰辛要寻找的人终于找到了,这个人领他走进里屋:他正忙着用几根铁丝将一具骷髅的丁当有声的骨骼连接定位。全身躯干已经整理成形,唯有脑袋还放在一张桌上。 其余的全部陈设表明,朱后山置身其中的房室主人是从事禁毁学术的:一个个琉璃罐中装着游蛇,瓶子上分门别类贴着标签;一条条晒干的蜥蜴犹如雕琢过的翡翠,在硕大的鸟木框子里闪闪发光;最后,那一束束芳香四溢的野草,或许具有肉眼凡胎所不知的功能,被吊在天棚顶上,一直垂到房间的屋角。 然而,这不是家室,没有仆佣;这位身材高大的人独居此房。 朱后山以冷静漠然的目光扫视一下所有这些物件,应他来寻找的这位人的邀请,在此人身边坐下。 这时,朱后山向他解释他拜访原委以及他有一事相求;但当他的要求刚刚启齿,本来站在锦衣卫面前的这位陌生人,惊恐地向后退去并表示拒绝。这时,朱后山从他口袋掏出一张写有两列字并有签名盖印的小字条,交给这位过早表示不屑一顾的人看一看。这位身材高大者刚读完两列字,看清了署名又认出了官印,便深鞠一躬,表示他不再有任何拒绝之意,随时听候吩咐。 朱后山没有更多的要求;他站起身,一拱手,走出门,离开时仍走他来时走的路,回到客栈,关上自己的房门。 天一亮,季桓之走进他的房间,询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等待,”朱后山回答说。 不多工夫过后,客栈掌柜派人前来通知锦衣卫们,边鸿影的受害人的葬礼将于当日午时举行。至于下毒者边鸿影,还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只能说她是从茅房后头的矮墙逃走的,因为沙土上有她的脚印。 在指定的时刻,潞王和四位朋友来到坟地。墓穴大开,装殓着九慧的棺材徐徐抬入墓中,旁边四个汉子卖力地铲着沙土。 眼见着这一切,季桓之再一次想起了蒋潇潇下葬的那个雨天,不由得感到勇气顿消;他转身寻找朱后山,可是朱后山已不见踪影。 忠于自己复仇的使命,朱后山让人领进客栈后院;在院中的沙土上,他沿着那个女人在她经过之路遍地留下的一条血痕浅浅的脚印,一直踩着矮墙出去,翻到了外面的树林。 此时,他的一切怀疑都获得了证实:那辆马车驶进就不见的道路,沿着树林拐了个弯。朱后山顺着这条路走了一个时辰,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子路;从受伤的伤口流出的斑斑血迹布满一路,这个伤不是属于跟车带路的,就是其中的一匹驾辕马。大约走了二里,在距东北方向一个村子五十步之遥,又有一大片血迹;地面有被马匹践踏的痕迹。在树林和这个标记点之间,在被踩踏过的这块地面稍后之处,他又发现与在后院中看到的小脚印的相同痕迹:马车就是停在这里的。 就是在这里,边鸿影逃出树林登上马车的。 朱后山的这个发现证实了他的全部怀疑,他为此感到高兴,于是他返回客栈,找到正焦急等待的杨雷。 一切都正如朱后山之所料。 杨雷沿路走去,他和朱后山一样,也发现了沿途的血迹,和朱后山一样,他也确认出马匹停留的地段;但他比朱后山走得更远,乃至在小镇的一户人家讨水喝时毋需打听,便得知在头一天晚上酉正,一个受伤的男人曾陪着一位夫人乘坐一辆马车旅行到此,因不能再往前走,便不得不暂停下来。据说事故的发生是因有绿林窃贼,欲于林中拦截这辆马车。那男子便在小镇停了下来,那女子却另换马自己继续赶路了。 杨雷开始寻找那赶车的车夫,而且居然找到了。那车夫曾拉着那位夫人直到良乡,那夫人又从良乡自己去了宛平。杨雷抄近路,于早上卯正便到了宛平。 丰台的这处小镇中只有一家客店,那就是驿站开的客店。杨雷走了进去。他和客店里的人没有谈上十分钟,便知道有一个独身女人于头天晚上十一点来到了客店,租了一间客房,并派人叫来店主,告诉他,她想在周围地区呆上一段时间。 杨雷毋需再要知道更多的东西。他跑向约会地点,找到准时到位的另三位小旗,安排好他们监视客店的所有出口,他自己转回找到朱后山,当另三位朋友前来他的房间时,他已完成了接受杨雷的情况汇报。 一张张脸庞阴云密布,愁眉苦脸,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李蜜的脸色亦是如此。 “该怎么办呀?”季桓之问。 “等待,”朱后山回答说。 每一个人又回到了各自的客房。 酉时,朱后山下令备马,派人通知潞王和另三位朋友,要他们做好行动的准备。 俯仰间,五个人全都备妥。各人检查了自己的武器,并且都将置于临战状态。朱后山第一个走下楼来,发现季桓之已经上马,脸上一副焦急之情。 “耐心一些,”朱后山说,“我们还少个人。” 四人惊诧地四下张望,因为他们都在脑子里搜索着他们可能少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但是徒劳。 俄顷,杨雷牵着朱后山的马走了过来,这位锦衣卫千户轻捷一纵便跨上了马鞍。 “等我一下,”他说,“我马上便来。” 说着他策马飞奔而去。 一刻过后,他果然带回一个人来,这个人头戴面具,身披一件红大氅。 潞王和另三位锦衣卫用目光互相询问,但谁也不能向对方提供情况,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不过他们都想,既然事情是按照朱后山的命令运行的,那么一切就该如此。 酉正,一标轻骑在杨雷的向导下起程上路,沿着那辆马车行驶过的道路前进。 六个人默默地向前走着,各自陷入自己的沉思,沮丧得像是绝望,阴沉得像是受惩,真是一幅凄惨的景象。 这是一个狂风暴雨的阴沉之夜,大块大块的浓云在天空奔跑,遮去了满天星斗的光华;月亮须得午夜时分才能升起。有时,一束闪电划过天际,行人才能依稀可辨大路白花花、孤零零地向前延伸;当闪电一灭,一切又重归黑暗之中。 季桓之总是脱离小分队冒尖前驱,朱后山每时每刻都提醒他重归队伍,但顷刻过后,他又甩掉了队伍;复仇之火的灼烧,导致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直向前,于是他就向前向前再向前。 他们悄悄地穿过了良乡,那个受伤的仆人还呆在这里养伤。然后,他们顺着树林向前;到达丰台西南角时,一直为轻骑队伍当向导的杨雷拐弯向左走去。 潞王,或者熊广泰,或者李蜜,都曾几次三番试图和那个身裹红色大氅的人说几句话,但每次向他提出的问题,他都欠欠身不作回答。于是这一行行人明白,这位陌生者一定有保持沉默的理由,所以他们也就不再对他说话了。 但是,暴风雨愈演愈烈,闪电接二连三,雷霆开始怒吼,狂风——暴风雨的先驱,在广原上呼啸,搅动着骑手们的衣服。 轻骑小队催马小跑起来。他们抖开大氅,就在这倾盆大雨下行走接下来的路程。 季桓之不但没有披上斗篷,他连缠棕帽都脱了;他乐意让雨水顺着发烫的前额和烧得颤抖的身体流个痛快。 当这一小股队伍快要到达丰台中间小镇的驿站时,躲在树下的一个人,从和他呆着的暗处难以分辨的树干后冲出来,径直来到大路中间,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 朱后山认出那是潘林。 “有什么情况吗?”季桓之大声问道,“难道说她已离开丰台啦?” 潘林点点头作出肯定的表示。季桓之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不要出声,季兄弟。”朱后山说,“由我指挥一切,所以也由我来问潘林——她现在在哪儿?” 潘林伸出手卢沟桥的方向指了一指。 第二六六章 太保争锋 潘林朝卢沟桥方向一指。 “离这儿远吗?”朱后山又问。 潘林向他的主人伸出一个弯曲的食指。 “就她一个人?”朱后山复问。 潘林肯定地点点头。 “诸位,那个女人单身一人,所在位置是卢沟桥方向,离这儿不到二里。” “很好,”季桓之说,“给我们带路,潘小旗。” 潘林穿过田野,为队伍充当向导走在前方。 大约走了五百步以远,他们遇见一条小溪,便涉水趟了过去。 在一束闪电的亮光下,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座石桥。 “是这儿吗?”季桓之问。 潘林摇摇头作出否定的表示。 “不要说话!”朱后山说。 队伍继续赶路。 又亮起一道闪电;潘林伸着手臂指去,在火蛇般的青蓝色电光石火下,他们清楚地看见一栋孤零零的小屋,横在离一条渡船约百步远的卢沟桥附近。一扇窗子亮着灯光。 “我们到了,”朱后山说。 就在此时,一个卧在壕沟的人爬了起来,那是乔虎;他用手指着那扇闪着亮光的窗户。“她就在那里,”他说。 “那丁胜呢?”朱后山问道。 “我来守窗子时,他去监视大门了。” “很好。” 朱后山跳下坐骑,将马缰交给潘林,然后向马队其他人作个手势,要他们向门的方向包抄过去,他自己一个人向窗口潜去。 那座小房的周围是一圈两三尺高的绿篱。朱后山越过篱笆,一直来到无隔板护挡的窗前,但半高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他登上窗基石沿,以便让眼睛能超出窗帘的高度向里张望。然后捅开窗户纸,借助一盏灯的微光,朱后山看见一个身裹一件深色披风的女人,坐在余温犹存的一个火炉旁的方凳上,双肘支在一张朽木桌上,白皙得如象牙一般的双手托着脑袋。朱后山看不清她的脸庞,但他的唇角展露开一丝狞笑: 不会搞错的,这就是他一直寻找的女人。 就在此时,一匹马嘶鸣起来,边鸿影抬起头,四下里紧张地张望。 然而不是朱后山一行人的马匹,而是另一匹从河对岸驶过卢沟桥朝房子这边跑来,刚刚一个急停的雄驹。 是郑闻韬,他轻盈地跳下马,大氅在暴风雨中抖动,好似一只会变幻形态的未名妖物。 显然郑闻韬已经远远看见了围在房屋外鬼鬼祟祟的几人,他上半身岿然不动、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好像迈着死神的步伐。 事已至此,无需更多解释,只管战个痛就是。 丁胜拔出刀冲了过去,郑闻韬亦掣刃在手。二人须臾间就已交手五六合,伴随着一道闪电,一只握刀的断手无力地落在水洼里,但丁胜的惨叫声早被风声雷声掩盖,苍茫大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在丁胜被一掌劈裂天灵盖后,用他衣角擦净血迹的郑闻韬收刀入鞘,继续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房屋走来。 乔虎见好兄弟被杀,心中大悲,也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要阻拦郑闻韬。 这一次,郑闻韬甚至没有拔刀,仅仅是用两手交叉,用铁护臂架住正面劈来的一击,同时一脚踢中乔虎下阴。乔虎痛叫,佩刀脱手。郑闻韬接住坠落的刀,架在乔虎颈上,一记猛扫,人头落地。 杨雷潘林二人还想冲,李蜜赶紧喝止他们:“你们不是对手,别再白白送命了。”说罢,她与熊广泰齐出,在大门外二十步的地方与郑闻韬对峙起来。 与此同时,屋内的边鸿影在听到马的嘶鸣后,紧张地四顾,她的眼睛毒辣无比,精准地发现了被捅开的窗户纸,与窗外的朱后山目光交汇。 而朱后山清楚他被认了出来,他用膝盖和双手去推顶窗子,宛如复仇的亡灵跳进房间。 边鸿影跑向门口打开门;一张比朱后山更加苍白更具威慑的脸庞挡住了去路,站在门槛边的正是季桓之。 边鸿影叫喊一声向后退去。季桓之考虑到她又会想方设法逃走,生怕她又从他们手里溜掉,便从腰间拔出手铳;但朱后山举手拦住了。 “把家伙收起来,季兄弟,”他说,“要紧的是这个女人要受到审判,而不是现在将她干掉。再等一段时间,季兄弟,你会心满意足的。” 季桓之服从了,因为朱后山的语气庄严,举止威武,他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判官。 然而,就在他二人打算好好处置边鸿影时,杨雷冲到窗边告诉他们:现在就连审讯也都还不是时候。 朱后山为防止边鸿影逃跑,就从背后钳住她的两手,和季桓之一起将其押到门口,正看见二弟和三妹与郑闻韬激烈交锋。 斗阵间,熊广泰不知为何突然踉踉跄跄,往后倒去,摔坐在地,捂着小腹低吟。 只有季桓之看见,是郑闻韬冷不丁的一个飞脚,踢中二哥丹田,令他猛然间完全失去力气,只能退出了战斗。 而李蜜还在与郑闻韬搏杀,二人互相见招拆招,因为二人皆反应敏捷,他们都没有伤到对方分毫。但渐渐的,李蜜肚里的货快用完了,而郑闻韬却仍像是一台上了发条的西洋钟一样按照程序不断出新招,丝毫看不出疲惫来。 李蜜气喘如牛,动作早已走样,很快,叮当一声,她的佩刀脱手飞走,郑闻韬一刀就向她的颈部砍来。李蜜总不能束手待毙,她一扯中指,竟从袖中弹出一柄袖剑,要刺向郑闻韬喉咙。而郑闻韬砍向她脖子的刀立刻变向,刺啦一下,就将李蜜的右前臂整根斩断,随后一手拿着断臂,用断臂上的袖剑穿了李蜜的左琵琶骨,最后同样赏以一脚,将其踢飞了五步远。 眼看三妹兼爱妻如此,朱后山怎能不心痛,他放开边鸿影,赶紧扑到李蜜身边,点了她的穴位,控制住血流,将她搂住止血。 李蜜嘴角流着血,发出痛苦的低咳,还不忘告诫朱后山:“别上,你不是他的对手,先去捉边鸿影。” 朱后山转头一瞧,边鸿影果然趁机溜了,在他视野中只有一缕身后的裙摆作为残影暂时保留了一霎那。朱后山摇摇头,泪成两行:“先不去管她了,我来给你疗伤。” 终于到了季桓之了。其实他也注意到边鸿影溜走了,但他明白,自己总不可能为了抓人,而把一群没什么反抗能力的兄弟姐妹丢在这里,任凭郑闻韬杀害吧?他能保证,如果自己敢去追人,郑闻韬当场就会杀死所有人。 因此,季桓之像拄拐一样拄着佩刀略有些瘸地走向郑闻韬。一到坏天气,他身上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就会难受,脖子上一处、躯干上有四处,这算的只是重伤,其他的还没计。这些创痛令他行动都有不便,现在居然要带着一身的伤来与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中最能打的一个进行生死搏斗,真是造化弄人。 “季千户,”郑闻韬说了到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或许是他其实感到累了,但不能轻易在敌人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才想借说话的机会让自己得到一些休息,他说:“我看你这副样子,就不要逞强了。” “逞强?”季桓之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逞强,那就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为什么需要了解你?你处处与我天极教作对,”郑闻韬平举绣春刀,说:“还一直想谋害教主和苗大人。早知如此,当年就该听孔定邦的建议,在诏狱内杀了你。” “怎么,当年的事,郑大人也有份?” “少说废话,看刀!”看来郑闻韬已经休息够了,脚踏雨洼,踩出朵朵水花,直冲季桓之而来。 岂料步履蹒跚的季桓之竟突然变得比十五六岁的少年还要敏捷,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步伐闪开这一击。 郑闻韬不敢相信,又连出三刀,刀刀落空。 这下他不敢小觑了,退后五步,打算观察仔细后再寻良机。 季桓之咳嗽了一声,说:“郑大人,你也是一条好汉,为何为虎作伥,充当邪教的走狗?” 郑闻韬道:“苗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否则,我们这些真正有能耐的,就只能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需要时用一用,不需要时就被一脚踢开,若是倒霉,还会被当做替罪羊,引颈受戮。” “原来如此,”季桓之道,“既然对你有恩的是苗大人,又不是边鸿影,你为何非要保护她?现在回去复命,就说来晚了,夫人已经遇害,不就行了?” 郑闻韬冷哼一声说:“如果夫人被你们捉了,我还能站着回去复命吗?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有机会飞黄腾达,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非要处处针对夫人,与你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的势力较劲?” “是啊,为什么呢?”季桓之低头沉吟了一阵,过会儿才抬头告诉郑闻韬:“其实,我只是为了私怨,因为边鸿影杀死了我的发妻。” “你的发妻,谁?” “蒋潇潇。” “蒋潇潇?”郑闻韬突然大笑起来:“你说的可是青楼十二个婊子之一的蒋潇潇?” 季桓之的人突又僵硬。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郑闻韬,苍白的脸上似已白得透明。 郑闻韬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季桓之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郑闻韬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一种魔鬼的呼吸。他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诅咒语。 郑闻韬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季桓之,道:“你在说什么?” 季桓之道:“拔你的刀。” 暴风雨夜。 雨水飞卷,寒风呼啸。天地间处处显露着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郑闻韬的手已握着刀柄。冰凉的绣春刀,就如拍打在脸上的冰雨一样冰凉。然而他掌心在流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觉得自己不像是站在雨中,倒更像是立在烈日下燃烧;而他的血液也不像是血液,而像是火焰般烧着的烈酒在流动着,实在太热。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拔你的刀!” 季桓之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就和雨水中裹挟的冰碴一样,锋利寒冷。此时的他无论是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郑闻韬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拔你的刀!” 雨水和汗珠一齐流过郑闻韬的眼角,流入他脸上的刀疤中,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他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刀光是圆的。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季桓之左颈后的大血管。 季桓之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绣春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声—— 郑闻韬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也没有看到季桓之的刀。 冰雨,碧血。 郑闻韬倒卧在水洼中,坑里的雨水很快被洇红。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另一个人的灾难却刚刚开始…… 第二六七章 新仇旧恨 话说季桓之将满腔愤恨化作一刀,杀死了郑闻韬,回过头一瞧,才发现有个人消失了很久—— 远去很久的潞王驾着马回来,将一个人丢在了地上。 原来朱翊镠适才是去捉边鸿影了。 稍后,这个邪教头子倒在她的坐椅上,伸着双手,仿佛在对众人可怕的出现表示哀求。 “你们要干什么?”边鸿影嚷着问道。 “我们要……”朱后山的双眼还红肿着,显然为李蜜的断臂流过眼泪,他说,“卞红霞,她先自称自己是边眉嫁给了沈阳侯朱厚灿,然后又称是边鸿影,潞王的侍姬。” “是我!是我!”边鸿影在极端恐怖中嘟囔着,“你们要我怎么样?” “我们要根据你的罪恶对你进行审判,”朱后山说,“你可以自由地为自己辩护,你可以申辩自己无罪,倘若你可以的话。季兄弟,由你作第一个指控。” 季桓之走上前来,他说:“边鸿影,你于昨天晚上毒杀了九慧。六年前,你在京师东单开枪行凶,杀死了我的发妻蒋潇潇。” “我能作证。”旁边熊广泰说。 “最后,你还想利用我本人,让我当你们的替罪羊,背负罪名,致使我险遭杀身之祸。目前我就想出来这三条,其余的让别人说吧。”季桓之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同熊广泰和两小旗站在一起。 “轮到你了,王爷!”朱后山说。 潞王走了过来,他对边鸿影说:“你勾引总旗唐谊,教唆他助你逃亡,害得他犯下罪行。你还两度试图魅惑本王,将潞王府当做你的存生之所,意欲令本王失藩,其心可诛、其行可诛!” “唐谊,逃亡?”在旁的所有人一起叫了起来。 “是的,”朱翊镠说,“我派人把这个女人逮捕了,并把她交给我的一个忠实部下看起来;她把那个人腐蚀了,并让那个人帮他逃亡,才有了直到今天所发生的种种。” 潞王走到季桓之身旁站定,让出位置留给他人前去控告。 边鸿影双手捧着垂下的头,力图追忆被一种致命的眩晕搅混的思绪。 “现在该轮到我了,”朱后山一边说一边抖动着身躯,犹如雄狮见到毒蛇抖起了鬃毛,“该轮到我了。当年她还是姑娘家时,我就曾娶她为妻;尽管我全家反对,我还是娶了她;我给了她我的财产,我给了她我的姓氏;直到有一天,土蛮入侵,火烧沈阳——可怜我自己,即便在那时,还在担心这个女人的安危。” “哈哈!”边鸿影站起身说道,“我看未必还能找到对我进行无耻宣判的公堂。我看未必还能找到对我执行宣判的人。” “请住口,”一个声音说道。“关于这件事,该由我来回答!” 身披红大氅的那个人走近前来。 “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谁”边鸿影喊叫时嗓门因恐怖变得窒息,头发因恐怖而散乱,并且仿佛具有活的生命一样,在她那的头上直竖起来。 所有的眼睛一齐转向那个男子,因为对所有人来说,除了朱后山,他是陌生人。 朱后山也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同等的惊愕看着他,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可能也参与了此时就要被解开的这个可怕悲剧的某些事情。 陌生人迈着缓慢而庄重的步履走近边鸿影,一直走到和她只有一桌相隔,这时他脱下了面具。 边鸿影心怀不断增长的恐怖,瞅了一会儿框在黑发浓须之间的那张已经残破的苍白的脸颊,脸颊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她随即突然站起身,边退到墙跟边大声说:“不!不!这不是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用嘶哑的嗓门大喊道,同时朝墙壁转过脸,似乎能用双手为自己扒开一条逃跑的通道。 “你究竟是谁?”现场的所有目击者一起大声问道。 “请诸位去问这个女人吧,”身裹红大氅的人说,“因为各位看清楚了,她认出了我。” “抚顺的刽子手!抚顺的刽子手!”边鸿影咆哮道;她在遭受失去理智的恐怖的折磨,双手牢牢抓着墙壁以防跌倒在地。 所有人都闪开了,唯有身披红大氅的人依然站在屋子中间。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卑鄙的女人跪在地上大喊求饶。 陌生人等着恢复寂静。 “本人已对各位说过她已经认出了我!”他又说,“她说对了,我是抚顺城的刽子手,现在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人的身上,大家都怀着迫不及待的骚动等着他说话。 “这个女人过去是个姑娘时也和今天同样漂亮。她曾是抚顺五行观的道姑。一位心地纯洁青年道长主持这家道观;边鸿影图谋不轨,对他施加勾引,她勾引成功了,她简直连圣人都能引诱到手。双方山盟海誓,永远共涉爱河;但他们的关系又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否则彼此都得身败名裂。她终于说服了那个年轻道长,同意一起离开当地。但是要离开当地,要一起逃走,要到辽东的其他地区,在那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是可以的,因为谁也不认识他们,然而必须得有钱;可是他们两个都没有钱。那个道长偷了几只居士赠的文玩葫芦卖掉了;可是就在他们准备一起逃跑时,双双被捉拿归案。 “一个星期之后,边鸿影又勾引了狱卒的儿子并因此从狱中逃跑。那个青年道长被判带镣入狱十年和刺字。正如这个女人所说,我当时就是抚顺城的刽子手。我被迫去给那个罪犯烙上印记,而那个罪犯,先生们,他是我的亲弟弟啊!” “当时我就发誓,是那个女人让我兄弟落到了这步田地,她已不只是他的同谋,既然她煽动我的兄弟走上了犯罪道路,她起码该分享相同的惩罚。我猜到了她的躲藏之地,我跟踪追击,我找到了她。正想着在她身上烙下了和我给我自己兄弟烙过的相同烙印时,天极教的人出现了,救下了当时还是圣女的这个毒妇。而她,就用烧红的铁钎刺穿了我的面颊。 “我返回抚顺的第二天,我的兄弟也越狱逃跑了,于是知府大人认定我是他的同谋,我被判替他坐监入狱,直至他投案自首为止,我那兄弟不知道这个判决,他又找到了那个女人,他们双双又一起逃到了沈阳,在那里,我兄弟又在当地的一个道观栖身,那个女人伪称是她的妹妹。 “而沈阳当地的侯爷看中了那个所谓的妹妹,在滚马岭南一见钟情,最后向她提出要娶她为妻。于是,那个女人就离开了曾被她断送的那个人,跟了也会被她断送的这个人,她便成了沈阳侯朱厚灿的夫人……” 所有眼睛一起转向朱后山,因为这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点点头表示刽子手刚才的一席话全是真实的。 “这时候,”刽子手接着说,“我可怜的兄弟气得发疯,感到一切都无望了,决心摆脱被她全部剥夺的人生、幸福和名誉,重又回到抚顺。当得知我替他被判入狱后他便投案自首,并于当天晚上,在他的牢房栏杆上自缢而亡了。” “季兄弟,”朱后山说,“你要求对这个女人判什么罪?” “死罪!”季桓之回答说。 “王爷,”朱后山继而问,“你要求对这个女人判什么罪?” “死罪!”潞王说。 “二弟,”朱后山又问,“你作为她的审判官,你认为应该判她什么罪?” “死罪!”这位锦衣卫百户声音低沉地回答说。 边鸿影发出一声可怕的嗥叫,拖着跪地的双膝向熊广泰挪动几步。 朱后山向她伸出手去: “边眉或是卞红霞,还是边鸿影?侯爷夫人,以及潞王侍姬,”他说,“不论是天道的神佛还是地狱里的恶魔都你的罪孽感到厌倦。倘若你会什么祈祷,你就说吧,因为你已被定罪,你就要一命呜呼了。” 听到这番没有给她留有任何希望的话语,边鸿影直挺挺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说话,但她已筋疲力尽;她感到一只强有力的无情的大手抓着她的头发,犹如冤亲债主拖着恶业者一样无可挽回地拖着她,她甚至无意作出抵抗,便走出了那间茅屋。 潞王、季桓之、朱后山、熊广泰和刚刚包扎完毕、扶着断臂的李蜜也都跟着她走了出来。两小旗紧随主人其后,只剩下那扇被顶坏的窗户,那敞开的门廓,以及那桌上仍在凄惨地闪亮冒烟的油灯陪伴着那栋孤寂的房舍。 第二六八章 天极陨落 约莫午夜时分;一轮下弦凹形残月,在暴风雨最后几缕线条的涂抹下,带着殷红的血色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它以暗淡的微光勾勒出小城房舍阴沉的侧影以及那凌空矗立的钟楼的骨架。正对面,永定河的河水宛若熔化的锡水滚滚流淌;河对岸,大块大块古铜色的云堆弥漫着昏暗的天空,给夜色洒下一片薄暮,堤岸上那一整块黑黝黝的树林就在这昏天冥地中呈现一幅阴森的轮廓。在左侧,竖立着一栋破旧的房屋,在这一堆废墟中,一只猫头鹰发出一阵阵单调的尖叫。远近的平原,凄凉的殡葬队行走的道路左右,时而冒出几株粗矮的树木,仿佛几个蹲在地上的畸形侏儒,在这阴森可怖的时刻窥探着行人。 时而有一道阔大的闪电划破整个天际,蜿蜒于一大片黑黢黢的树梢,然后像是一柄骇人的弯形大刀,将天空和水面劈成两半。没有一丝风吹进沉闷的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压迫着整个自然;因刚刚落过雨,地面又湿又滑;生气勃勃的野草使劲地散发着它们的清香。 两名小旗一人抓着一只胳膊拖着边鸿影;刽子手紧跟其后,潞王、季桓之、朱后山、熊广泰和李蜜走在刽子手的后面。 那两名小旗拖着边鸿影朝河边方向走去。她的嘴无声无语,但她的一双眼睛却含着难以描述的表情在说话,轮流哀求眼看着拖她走的两个人。 当她朝前走了几步时,便对这两个小旗说: “如果你们保护我逃走,我给你们每人一千两银子;倘若你们将我交给你们的主人,苗御鸿迟早会让你们偿命的。” 杨雷犹疑不决。潘林四肢发抖。 朱后山听见了边鸿影的说话声,急忙赶了上来,潞王也加快脚步。 “你二人不用再押着她了,换我来。” 朱后山和潞王祖孙二人亲自替代了杨雷和潘林。 到达河边,刽子手走近边鸿影,捆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这时,边鸿影打破沉寂叫了起来:“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都是卑鄙的杀人凶手,你们八个人来一起杀一个弱女子;你们当心点,即使我现在没人救我,但将来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你不是一个弱女子,”朱后山冷冷地说,“你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你是逃出地狱的邪魔,现在我们要把你重新送回地狱。” “啊哈!满口仁义道德的男子汉大丈夫!”边鸿影说“你们谁要是碰我一根头发,谁就是一个杀人凶手。” “刽子手可以杀人,但并不因此就是杀人凶手,夫人,”身裹红大氅的人拍拍他那宽大的剑刃说,“我是最后的审判官,我说了算!” 由于他在捆着边鸿影时说了这番话,边鸿影发出两三声野蛮的呼叫,这叫声带着阴森和奇特在夜空飞扬,最后消失在树林深处。 “但如果我是罪犯,如果我犯了你们指控的罪行,”边鸿影吼叫道,“你们把我送上公堂,你们不是三法司的人,你们不能给我判罪。” “锦衣卫无需通过三法司,即可任意抓捕人犯并对其处刑。”熊广泰说。 “不、不——王爷,您难道忘了,我与您有夫妻之谊吗?”边鸿影又向潞王央求道。 “我曾让你回辽东,”潞王说,“那时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我不想死!”边鸿影挣扎着大叫道,“因为我还太年轻,我不该死!” “你在房山毒死的那个女人比你还年轻,夫人,可她不是死了!”季桓之说。 “我要进道观,我可以出家。”边鸿影说。 “你过去进过道观,”刽子手说,“可你为了毁掉我兄弟,又从道观出来了。” 边鸿影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随即双膝跪倒在地。 刽子手提起她夹到腋下,想把她拖到卢沟桥上去。 她叫嚷道:“老天爷!你要淹死我!”她的这些尖叫如此撕心裂胆,就连当初最积极追踪边鸿影的季桓之,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双手堵着耳朵,坐在一棵断树上,但即使如此,他仍听见她的威胁声和叫喊声。 在所有这些人中,季桓之最年轻,他的心也最软。他已经亲眼见过两个女人的死亡,实在不愿意再目睹第三次:“不,我不能瞧见这种可怕的场面!我不同意让这个女人这样死去。” 边鸿影听到这两句话,她又怀有一线希望之光。“季桓之!季千户!”她叫道,“您还记得吧,我曾多么地爱你呀!” 年轻人站起来,向她走近一步。 这时,朱后山霍地抽出刀,挡住了季桓之的去路。 “如果你再向前跨出一步,季桓之,”他说,“我们就一起打一场。”而后朱后山接着说:“抓紧吧,刽子手,履行你的义务吧!” “听命,大人,”刽子手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送她去见我的兄弟和其他所有被她害死的人。” “说得好。”朱后山向边鸿影走近一步。 “我原谅你,”他说,“我原谅你对我作出的伤害;我原谅你破坏了我的前途、毁掉了我的名誉、玷污了我的爱情,以及你播下的绝望永远影响我对你的拯救。你们天极教不是也信奉佛祖吗,我超度不了你,但我们可以送你去见佛祖,请你安静地死去吧。” 而我呢,”冷静下来的季桓之说,“请你原谅我,夫人,原谅我曾欺骗你来达到确定每一个教徒身份的目的;而作为抵偿,我原谅你枪杀了我的爱妻和毒死了无辜的九慧,我原谅你,我会为你悲伤的。请你安心上路吧!” “我完了!”边鸿影喃喃自语,“我必死无疑。”直到最后,她依然没有丝毫悔悟。 这时,她自己站起身来,向她周围扫视一番,那闪灼的目光仿佛从带火的眸中射出一般—— 她是看了,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是听了,但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周围拥有的只是她的仇敌。 “我到哪儿去死?”她问。 “到对岸,”刽子手回答说。 对岸,就是彼岸。 刽子手带着边鸿影走向桥中央,朱后山给了他一笔钱。 “拿着,”朱后山说,“这是处决的代价;要让人们看清楚,我们是以审判者的身份办事的。” “很好,”刽子手说;“那现在该轮到这个女人知道,我不是在从事我的职业,而是在履行我的义务。”他将钱扔进了河里。 在行进过程中,边鸿影终于解开了捆在她脚上的绳子。当刽子手揉揉被雨水打湿的眼睛时,她轻轻一跳越过半个身位,然后拔腿就逃。可是地面是潮湿的,逃到桥中央,她脚下一滑,跌跪在地。 也许是一种迷信的意念在叩击她的灵魂,她明白上苍在拒绝救她,于是她低着头,双手合十,仍保持她跌倒时所处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时候,刽子手赶上来,慢慢抬起双臂,他那阔大的刀锋在残月下反射出一道寒光,抬起的双臂直落而下,只听剑锋的呼啸和牺牲品的一声喊叫,然后,被砍断了的一块东西随着手起刀落瘫倒在地。 这时,刽子手才脱下他的红色大氅,铺在地上,将尸体先放进去,再扔进脑袋,然后抓起大氅四角一捆,随后将他的包裹举起悬在水面之上,接着松开手,让尸体落进最深的水中,河水立刻将它吞没。 三天过后,四个锦衣卫回到京师;他们的预定计划的期限已到,于是当天晚上,他们一起对申用懋作了最后的拜访。 “怎么样,先生们,”为人正直的兵部郎中向他们问道,“各位外出办的事如何了?” “办得好极了!”朱后山咬着牙答道。 第二六九章 最后一战 由于之前的计划实在太过细致,又是由东厂施行的,所以没什么可讲的,苗御鸿在宫中被擒,天极教群龙无首,所有大小头目及迷信教徒纷纷被捕,投入天牢,等候发落。 翌月,经过大战的京城实在是充满着凄凉。 而四位锦衣卫尤为使他们的同伴感到诧异,他们一起肩并肩地行路,目光阴沉,脑袋低垂。朱后山时而抬起他那宽阔的前额,双眸中闪灼着一束亮光,双唇上掠过一丝苦笑,随后,又和他的伙伴一样,不由自主地重又陷入沉思。 “进去坐坐?”走到一间僻静的酒楼前,熊广泰建议道。 四人进去,但他们既不点餐也不饮酒,仅仅围坐一桌,低声谈话。 这时,从皇城纵马飞驰而来的一个汉子也在酒店门前停蹄,以便喝上一杯,而他的目光则凝视着四名锦衣卫围坐的房间。“喂!那是季千户吧!”那汉子说,“我看到坐在里面的不是您吗?” 季桓之抬起头,看见了一个说陌生不算陌生,说熟悉也并不熟悉的人。 “阁下找我所为何事?”他一时脑袋卡壳,叫不上来人名字,所以只能用“阁下”来称呼。 “无意冒犯,季千户。本官奉皇帝之命逮捕您,我要奉劝您必须向我缴械投降,并且不得抗拒;不要拿脑袋开玩笑,我警告您。” “逮捕我,皇帝之命?”季桓之一惊,他想不出哪里惹到皇帝了。而且,皇帝不是一直卧病在床、不省人事吗?季桓之心中存疑,问:“你说是皇帝之命,可有凭证?” “早知道你会这么问,”对方掏出一卷纸高高举起:“圣上手谕:锦衣卫千户季桓之在外执行公务时,谋害同僚,特命指挥佥事陆轩亲自缉捕,押解进宫。” 季桓之登时呆若木鸡,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季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熊广泰并不清楚第二次日本之行,在航船失事到后来再次碰见季桓之具体之间发生了什么。 而季桓之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唯令是从。 “我们在崇北坊等着你。”朱后山的话给了季桓之站起来的勇气。 陆轩皱着眉头,停步片刻,然后,铐住季桓之,一言不发地继续趋步。他带着季桓之一路去往皇城,出世皇帝手谕通过门禁,正式进入了皇宫。 季桓之生平第一次有幸走入皇宫,顿时就被震撼到了。皇城气势雄伟、豪华壮丽,成祖爷何等气魄,竟将天宫搬到人间? 陆轩要带他去毓德宫,催促说:“季千户,走啊,皇帝要亲自审问你呢。” “皇上审我,这似乎不合规矩吧?应该是让南镇抚司的人——” “皇上的话就是规矩——”陆轩见他目睹皇宫重檐翠瓦,砌玉楼栏。眼中竟有星光闪烁,就忍不住取笑:“才看见眼面前这些就走不动道儿了?也对,寻常人哪能见一见皇宫啊。要不咱们就在这儿看个够,再去见皇上?” “不必了、不必了,”季桓之惶恐道:“下官怎么敢让皇上等待?” 二人重新上路,去往毓德宫。陆轩在将季桓之带到宫门外后,就复命退下了。 季桓之独自一人站在宫门外,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还好有个宦官从里面出来,将他带了进去。 屋里有一道珠帘分为前后,季桓之就在珠帘前面跪下,听候发落。 而珠帘后的人听见镣铐声音,知道他要见的人来了,换个了坐姿,发出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季桓之察觉到珠帘后的人有了动静,就匍匐跪地,说:“罪臣季桓之,参见皇上。” 许久,珠帘后的人才说:“罪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季桓之当然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于是他说:“臣不知。” “大胆!” 珠帘被拨开一道缝隙,有两道目光投在了季桓之身上。这两道目光似乎有能量一样,令季桓之如芒在背。 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目光逼视着他。 “史世用他们人没有回京,但提报早已经回京了。”朱翊钧说,“你在日本的所作所为,以为朕不知道吗?” “既然皇上知道了,”季桓之上半身挺立起来,不过仍旧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道:“那就尽管处置吧。” “放肆。” “臣不敢。” 朱翊钧又盯了季桓之半晌,道:“你与倭人相交甚厚,史世用都在提报里告诉朕了。我要你亲口说说,为什么要杀害同僚?是不是与倭人勾结,被人识破,才杀人灭口?” 季桓之竖起右手,四指并拢:“臣对天发誓,绝没有勾结倭人图谋不轨!他们说臣与倭人相交甚厚,其实并不是倭人,而是嘉靖年间流落到日本的明人,名叫源胜卿。此人并不清楚大明已经解除海禁,所以不敢归国。因在日本久居,受倭人熏陶感染,所以会被误认为倭人。如果皇上不信,尽可派人去义乌调查,看看当年是否却有一个叫源胜卿的人偷渡出海。” 朱翊钧听完,将珠帘放下,像是思量了片刻,又道:“姑且算你所言不假。那你为何在大阪联合倭人官差杀害同僚?” 这个问题更好解释了,季桓之回答道:“臣等奉命去日本探听情报,途遇风暴,航船失事,这些想必史指挥在提报中均已说明。当时臣正是被那侨民源胜卿所救。而史指挥他们一众,因为不识日本地理,盘踞石山,落草为寇,为害乡间。想我大明礼仪之邦,靠仁德威服四夷,史世用等身为大明锦衣卫,竟然在异国为寇,残害他国百姓,岂不是玷污我大明国格、有侮国体?虽然是敌国,但我大明岂能做出此等不齿行为?当是时,臣尚不知山贼乃史指挥等人,因此才为正义,协助日本官差,要剿灭贼寇,故而才在激战中迫不得已误杀了一些同僚。如果说皇上要因此将臣定罪的话,那臣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你说的就已经够多了。”朱翊钧冷笑一声:“区区五品千户,也敢这么和朕说话。难道你忘了,你这身皮是谁赏赐给你的了吗?” “皇上天恩浩荡,臣断不敢忘。但面对污蔑诽谤,臣也必须要替自己辩驳,否则,也对不起皇上赐给我的这一身千户冠服,否则,它真的就只是一张畜生的皮罢了。” 朱翊钧龙颜大怒:“你竟敢这么跟朕说话!” 季桓之不卑不亢:“帝王如何与臣下说话,臣下就如何与帝王说话。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哈哈——”朱翊钧笑起来,也不是是乐笑还是苦笑:“就连一个锦衣卫千户,都满口圣人道德。朕可能看错你了。” “皇上此话何意?” “朕本以为你是个不畏强权,敢作敢为的可造之材,却没想到,也是个沽名钓誉的所谓清流罢了。不不——”朱翊钧又说:“你是敢作敢为,你竟然与朝臣密谋、与东厂勾连,你竟敢包庇窝藏叛国罪人沈阳侯、隐瞒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的假总旗,你竟敢……竟敢擅自做下了朕一直想办却又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办的事,除却了镇抚司的内奸,剿灭了整个天极教。你真是胆大包天呐!” 皇上连说几个“竟敢”,季桓之脸上没有变化,心里早已起了万丈波澜,本来他都调整好情绪,打算壮烈地勇赴黄泉了,但直到最后“胆大包天”四个字听进耳朵,他才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沉默,毓德宫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翊钧一直在珠帘后沉思。最后,他终于吩咐人撤去珠帘,射出鹰隼般的目光盯着面前那张忠厚——个屁、豁朗——个屁、聪颖——聪颖的脸庞,在这张年轻但却有了沧桑的脸庞上,他读出了六年来他所忍受的全部痛苦,他三番五次地考虑到这位二十五岁的后生会有怎样的未来,他的活力,他的勇武以及他的睿智能够为他睿智的主人奉献怎样的才华。 皇帝命人搬来书案,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他在已经写满三分之二的纸上又写了几行字,然后盖上自己的印。 “这就是对臣的判决吗?”季桓之说。 “拿着吧,季桓之,”皇帝对年轻人说,“这张委任状上缺姓名,你就自己填上吧。” 季桓之犹疑地接过公文,在上面瞅了一眼。 这是一份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委任状。 季桓之再度匍匐在皇帝的脚下。 “皇上,”他说,“臣的性命是属于您的;从今以后任您支配;但是您给我的这份厚爱臣不配领受,臣的三位朋友,他们比我功劳大,他们比我更……” “你配,季桓之,”皇帝微笑着说;他为战胜这个天生的叛逆而陶醉。“请将这份委任状按照你的意愿去处理吧。尽管姓名是空白的,但你要记住,朕只是给你的。” “皇上天恩,臣永世不忘!”季桓之回答说。 “记住,”皇帝说,“记住你刚刚和朕说过的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季桓之接着道。 “记住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勿忘初心。”皇帝最后告诫他。 第二七〇章 政清人和 当季桓之来到崇北坊朱后山的家时,所有人都感到很意外,他们的脸色和言语都表达出了种种担心。 “我不是来了吗?”季桓之回答说,“我不仅安然回来了的,而且恩宠有加。” “你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到今晚再说。” 当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凑钱从便宜坊订了份豪华外送,喝着好酒吃着好菜,围坐闲谈。 季桓之向几个朋友讲述了皇帝和他之间发生的经过,并从他的衣袋里掏出那张委任状。 “喏,我最敬重的朱大哥,你瞧,”他说,“它自然是属于你的。” 朱后山温存而动情地微笑了。 “兄弟,”他说,“对于我朱后山,这过重了;但对于沈阳侯,这又太轻了。请你留着这份委任状吧,它是属于你的;啊,我的上帝呀!你以相当昂贵的代价才买到它的呀。” 见朱后山推辞,季桓之只好等一会儿,又询问熊广泰的意见。 傍晚时分,熊广泰就换了一件漂亮的上装,衣服上满是华丽的锦绣,人也春风得意。 “二哥,”他说,“你在北镇抚司也有许多年了,迟迟得不到晋升,反叫我后来居上。既然大哥淡泊名利,那二哥不如……” 熊广泰向委任状瞥了一服,又将它还给了季桓之,这使年轻人大为诧异。 “不错,”熊广泰说,“能升官二哥我自然非常高兴,你说大哥淡泊名利,转过头来问我,是觉得我贪图名利吗?” 季桓之一时无言以对。 “就在前几天,我已经决定了,要迎娶寡妇解小月为妻,做他前一个丈夫没有尽完的责任,往后恐怕没那么多精力往公务上分了,你留着指挥同知的位置吧,自个儿留着吧。”他将委任状还给了季桓之。 至于李蜜—— “你说皇帝他其实一早就知道我是女扮男装?哈,我也是糊涂,这种事情除了能瞒住你们几个愚痴,还能瞒得过谁呢?你就别冲我看了,瞧——”李蜜抬起右胳膊,她的前臂已经换成了义肢,“左手写字我还得好好练一阵子呢。” “好兄弟,谁也比不上你更配领受这份委任状。”朱后山转回头,拿起一杆毛笔,在委任状上重重写上了季桓之的姓名,然后交还给了他。 “六年,六年半,到今天为止都快七年了,”青年人说,“七年下来,我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酸楚的回忆……” “你还年轻,”朱后山说,“你的酸楚回忆会有时间变成甜美的回忆。” 窗外,月色皎洁,星光璀璨。 同年三月,朝廷起前兵部侍郎李化龙总督川、湖、贵州军务,讨杨应龙。 时朝鲜之役事竣,亟调总兵官刘綎、麻贵、陈璘、董一元南征。南北镇抚司及四所锦衣卫再度受命赴战地侦察打探,搜集情报。 四月,杨应龙陷綦江(今四川綦江),大杀掠。参将房嘉龙、游击张良贤战死。 十月,贵州宣慰使安疆臣有罪,请助击杨应龙自赎,允之,且允归杨应龙所侵安氏水西(贵州宣慰司治今贵州贵阳,安氏土司世袭宣慰使,辖地大部在乌江上游鸭池河以西,通称水西)乌江之地六百里。 是岁,东海渥集部之虎尔哈酋长朝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命取蒙古文字母创制满文,并令开金银矿。建州以哈达部(扈伦四部之一)反复,灭之。努尔哈赤每出师、狩猎、组织队伍,民族成员每人出箭一支,以十人为一单位,称“牛录”(汉语“大箭”之意)。每“牛录”择一首领称“牛录额真”(“额真”,汉语“主”之意)。 万历二十八年二月,诸军大集,分道讨播州。总督李化龙大会文武于重庆,分八路讨播州(治今贵州遵义)。川兵分四路二总兵官刘綎由綦江(今四川綦江)入;总兵官马孔英由南川(今四川南川)入;总兵官吴广由合江(今四川合江)入;副将曹希彬受吴广节制,由永宁(今四川叙永)入。黔师分三路:总兵官童元镇由乌江(今贵州息烽北)入;参将朱鹤龄受童元镇节制,统宣慰使安疆臣由沙溪(今贵州金沙)入;总兵官李应祥由兴龙(今贵州黄平)入。楚师一路分两翼:总兵官陈璘由偏桥(今贵州施秉)入;总兵官陈良玭受陈璘节制,由龙泉(今贵州凤冈)入。每路兵三万,官兵十分之三,土兵十分之七。李化龙自将中军策应。总兵官刘綎进兵綦江,连破三峒。 三月,总兵官童元镇败绩于乌江。 四月,刘綎入娄山关,再夺数关。杨应龙死守,每路投“降文”以缓官军。天久雨,将士于泥淖中苦战相持四十余日。 六月,天晴,刘綎率官军克土城,陈璘、吴广率兵衔枚上,斩其守关者。杨应龙方提刀自巡垒,见四面火光烛天,仓惶阖家自缢,且自焚。吴广获其子杨朝栋及部属等百余人,播州之役遂平。明年四月份播州地为二,置遵义、平越(今贵州福泉)二府,改土官为流官,是为改土归流。杨氏有播州,自唐以来八百余年,至杨应龙而终。 而季桓之在播州之役前后,与孔定邦私斗数次,伤其数次,但最终在执行任务期间遭遇敌兵追捕,携手脱困,二人终于尽放前嫌,成为生死之交。并在回京后,一人一个,迎娶了申家班的名角寇氏姐妹。当然,季桓之娶的是姐姐寇小罗,因为如果娶一个很能打的老婆,就不用担心保护不了她了——保护自己差不多。 万历三大征结束后,朱后山与李蜜隐退,远去辽东。 至于熊广泰则辞去职务,携妻子去了湖广江夏老家。 差点忘了庞明星,这个老家伙也算尽忠职守,因功累计做到了百户,是后十三太保时代,北镇抚司资历最老的中层领导。 至于东厂,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任厂公,陈矩为人正直,有度量,能顾全大局,常常说:“我只守着八个字,就是祖宗法度,圣贤道理。”所以对刑部、镇抚司监狱所关押的、丢了官的内臣和外臣,即使是犯了重罪的,也常想着“上帝好生,无知入井”,对他们多方曲意保存。又注意随事进谏,匡正万历的失德。 至此,政清人和——至少是表面上的,朝野内外,一派安定景象。 第二七一章 十五年后 “刺客,有刺客!快来人,护驾!” 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五月初四的黄昏,宁静的黎明被一声呼号打破了。 慈庆宫乱作一团,守门太监倚着门框昏了过去,额头还流着鲜血。 太子内侍韩本用闻讯赶到,发现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手持木棍,追打太子朱常洛,韩本用立刻冲上去,在前殿将刺客扑倒在地。 刺客手持木棍闯皇宫击伤多人,闻所未闻——起码拿把刀吧—— 马上有人把此事报告给万历皇帝,万历当即命令法司提审问罪,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按律当场审讯。 原来男子名叫张差,蓟州井儿峪人。但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开始颠三倒四,像一个疯子。御史再三讯问,可张差总是胡言乱语,什么吃斋、讨封,问了几个时辰,也没将实情供出。 审判官不耐烦把他交给了刑部定论。交到刑部后,由郎中胡士相等人重新提审。 这时张差似乎清醒了些,回答:“我被邻居李自强、李万仓等人欺负了,他们烧掉我的柴草,我非常气愤,就打算到京城告状,击鼓伸冤。于是我就在四月中旬来到京城。我是从东门走进来的,但我不认得路,只好一直往西走,半路上遇到两个男子,给了我一根枣木棍,告诉我拿着这根枣木棍就可以伸冤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一下子犯迷糊了,就走到皇宫宫门了,还打伤了许多人,最后被捉住了。”胡士相仍然难下结论,他认为张差是疯癫之人,于是把情况上奏了万历帝。 刑部提牢主王之寀看出了蹊跷。有一天,王之寀为牢中犯人分发饭菜,觉得张差决不像疯癫之人。于是他决定再次审讯张差。为了让他说出实情,王之寀对张差说:“你说实话,就给你饭吃,要不然就饿你。”张差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说道:“不敢说。” 王之寀当即命牢中其他狱吏回避,只留两名狱卒在旁,亲自对他进行审问。在威逼——不给饭吃饿死你的威逼之下,张差说出了实情,不料竟牵出一场惊天阴谋。 据张差讲,他本名叫张五儿,现年三十五岁,在蓟州井儿峪居住, 父亲已经去世,比较近的亲戚有马三舅、李外父等人,靠砍柴与打猎为生,在一个月前,张差在济州卖完货后,赌钱输了,结果遇上一位太监,太监说按他的要求去做,完事后就能给他三十亩土地。于是张差随这位太监入京,来到一个大宅子又来了一个老太监,老太监供与酒肉。几天后,老太监带他进紫禁城。老太监交木棒给张差,又给酒张差饮。带他经过厚载门,带到慈庆宫,并嘱咐他说:“你先冲进去,撞着一个,打杀一个,杀人也无妨,尤其见到穿黄袍者(是太子朱常洛)这是奸人,打死他,重重有赏,如被人捉住,我们自会救你。”后来他就被逮住了,再问那个太监是谁,张差就不说话了。 万历帝一听,似乎还有隐情,命令员外郎陆梦龙再次提审张差,并引诱他:如画出入宫的路径,说出所遇到人的名字,不仅可以免除他的罪过,而且可以偿还他被烧掉的柴草。 张差信以为真,于是说:“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叫守才,都住蓟州井儿峪。前面不知道姓名的老公公,实际上是修铁瓦殿的庞保。三舅和外父常到庞保住的地方送灰,庞保、刘成两个人在玉皇殿前商量,还有我三舅、外父,他们逼我拿着棍子打进宫中。如果能打到太子,吃也有了,穿也有了,一同密谋的还有姐夫孔道。” 随后又画出入宫路径。 张差的供言,结果供出是郑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指使。 此即为晚明三大疑案之梃击案。 距离上一卷结尾已过去十五载,人事变迁沧海桑田,特别是许多年的时间似流水一样过去了。真是一言难尽! 四十二岁的季桓之没有放过任何机遇,可是机遇却毫不照顾一下季桓之。只要他的朋友在他的身边,他就觉得自己还在青年时代,心中充溢诗情。他天生敏锐机智,很容易吸收别人的长处。他从朱后山身上学到了高贵的风度,从熊广泰身上学到了豪放的举止,从李蜜身上学到了潇洒的态度。如果他一直和这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他们三人均已远走他乡,杳无音信。 因此,虽然他已经成了锦衣卫的三把手,季桓之还是深感孤单。他不像朱后山那样出身高贵,许多豪门府邸会对他敞开大门;他不像熊广泰那样自负自夸,会使人相信他与上流社会来往亲密;他也不像李蜜那样一派贵族神气,始终保持天赋的高雅姿态,永远不会改变。 有时候,对蒋潇潇和九慧的甜蜜的回忆在这位同知大人心上,激起一些富有诗意的感情,可是这样的回忆,就像对世上所有的事情的回忆一样,都不持久,渐渐地就消逝了。武官生涯是充满危险的,即使对于名门出身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两种相对立的天性组成了季桓之的个性,现在,世俗的天性渐渐占了上风,季桓之长期待在衙门里,久居官场,不知不觉地他也逐渐变成一个所谓“厂卫中人”的人,这种人具体什么德行,现代电影电视剧上表现的多了去了。 不过,季桓之并没有因此就丧失他原有的聪慧的特点,没有。相反,这种聪慧的特点也许还更成熟了,或者,在一种稍许粗野的外表下面,至少显得加倍的突出了。可是,这种聪明他只用在生活中一些小事上,而没有用在大事上。他想的是物质条件的舒适,像大多数人渴求的那种舒适,就是说,要有安逸的住处,可口的饭菜,漂亮的老婆——以及姘头 这一切,尤其是第四点,季桓之六年前在东单牌楼崇文门里街明时坊的一家小客栈里全都找到了。 巧了么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熊二哥当年也是在明时坊找的。 我只是在追寻前人的足迹罢了。季桓之如是想着,并步入了客栈。此时此刻,他全然忘记了家里有个相当能打的老婆。 男人呐,本性都是一样的。 第二七二章 乏味中年 季桓之住进这家客栈没有多久,客栈老板娘,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漂亮水灵的辽阳女人就热烈地爱上了他。他们的爱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因为老板娘是个寡妇。每当想到自己是个寡妇,这个女人心里就乐滋滋的。 三年来,季桓之一直小心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私情,一年又一年,他觉得他的住所和他的情妇越来越可爱,因为有了情妇就有了住的地方。情妇产生了过分的要求,希望做季桓之的妻子,她对季桓之提出要他娶她。 “不行!”季桓之回答说,“你不知道家里的有多厉害,她非和我拼命不可!算啦,你别想这个啦!” “这么说,你不接受我的要求了?” “怎么行呢!坚决不可以。” 老板娘刘氏伤心透顶。她心甘情愿地不仅把季桓之先生当作她的丈夫,而且还是她的半个父亲——毕竟两人相差了整整十六岁。所谓畸形滴爱,正是如此。 一通翻云覆雨后,季桓之与刘氏暂时告别,毕竟真的留下来过夜他是不敢的,更何况明天是旬休,彻夜未归太容易引起怀疑了,于是他最后冲三楼的那扇小窗户挥挥手,扭头踏上了大道。 季桓之一路沉思,朝自己府邸的方向走着——是的,他终于告别了大时雍坊逼仄的一室一厅,住进了小时雍坊李阁老胡同附近的一处奢华的大宅院,还有男女奴婢二十多个,日夜打理。因为在明朝,只有举子及以上的人才能用仆人,而季桓之没有科考成绩,靠的是军功晋升,因此家里用的都是没有自由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奴隶,比如过去被扳倒的一些朝廷大臣的后代,所以其实往往这些卑贱的奴才质量都不错,试想一下,某个官宦人家的漂亮女儿受株连没入你家为奴,任你驱使。 季桓之倒真这么想过,因为的确有几个丫头模样不赖。但问题是他的正妻寇氏过去有过类似的经历,十分同情这些奴婢,不允许丈夫祸害这些姑娘,还总琢磨着帮几个勤快讨喜的除了奴籍,恢复自由身。 走在路上,想到这些,季桓之他觉得说不出的不高兴。 他走进东江米巷的时候,听见那儿人声嘈杂,在会同馆四周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 “哈!哈!”他喃喃自语,“是哪个总兵官又遇刺了,还是某个邪教头子的卧底进京师了?” 季桓之全没有猜对,他走近他的住所的时候,发现人群并不是聚集在驿馆门前.而是在隔壁房子前面。那些人大声叫喊,手拿着灯笼跑来跑去,在灯笼光下面,季桓之看到一些穿布面甲的人。 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人回答他说是一小队官差出来抓人,结果遭遇二十来个暴徒的袭击,锦衣卫紧急赶来支援。援军赶到以后,那伙暴徒就赶紧逃掉了。这群人的首领逃到旅店隔壁房子里,现在御林军和锦衣卫正在搜查那所房子。 于是他拨开围观人群,走进警戒线内。 一名锦衣卫百户认出季桓之,忙问候一声“同知大人”。 “嗯。”季桓之点点头,派头十足。但除了一声“嗯”,就什么话也没讲了。从前,他总是什么都想知道,现在呢,他却适可而止,不多追问了。 最后,他也只说了一句:“抓到贼首后,第一时间送往诏狱审讯,然后把供词交给我看。” 那百户应道:“季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小的们身上。” 季桓之也懒得多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过去,他经常冲在第一线,数度九死一生,现在好了,活都交给下面人办了,他倒落个轻松。 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季桓之觉得生活也日益乏味了起来,每天就是上班吃饭下班吃饭睡觉,加上洗漱排泄,没了,一点刺激的都没有。 走近小时雍坊,靠近自己宅邸的时候,他就听见房子里飘出来一缕戏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季桓之大皱眉头,喃喃自语:“唱!唱!唱!几句词一天到晚唱不够简直!贱婆娘还打算再次登台不成?” 牢骚完,他踏上台阶,高叫一声:“开门!” “大人回来了!”几个奴才忙打开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迎接主子回家。 季桓之绕过影壁,到院子里就瞧见正妻寇小罗正摆着身段,教几个少年唱《牡丹亭》——这是她前年收的徒弟,一个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还要学昆曲,除了口传心授,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而走廊栏杆上还坐着一个十五六岁涂着鼻头一块粉面的小后生,跷着二郎腿吹奏竹笛,给寇小罗伴奏。 季桓之眉头更是紧锁,本能地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老婆来。 直到那小后生停下吹奏,喊了声“爹”,他的怀疑才顿如雪消。 看来自己不光做贼心虚,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为了顾全自己根本就没有丢但心理上丢了的面子,季桓之仍要摆出道德尊严的面孔教训他:“不好好读书,在这儿瞎倒腾什么?” 少年委屈道:“明天旬休,再说孩儿已经把先生交代的功课都做完了。” “做完了吗?”季桓之扭过脸看向寇小罗。 “做完了,我都检查过了,你就安好你的心吧!”寇小罗一脸的嗔意。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容貌已不似当年清秀动人,唯有这带着些许杀气的一嗔,从未变过。 “那吹笛子就吹笛子,脸上抹的这叫什么?” “扮丑角呀。”寇小罗说。 “丑角?”季桓之叫道:“我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儿子,怎么能扮丑角?” 寇小罗好气又好笑,竖起一根大拇指示意道:“丑角可是这个!坐衣帽箱的。我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到底懂不懂啊?” “噢——嗯,我知道啊,”季桓之恍然大悟,自己是露怯了,但他仍要挽回颜面:“你说话就说话,一口一个‘你’地称呼我,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啊。” “啊!” “当然是放在心里敬重的呀。”寇小罗还在胸前摆着唱戏的手势,伸着脖子,似笑似怒地说。 “好了好了,”季桓之问:“饭做好了没有?我在衙门里坐了一天,累死我了。” “我们吃过了,”他儿子告诉他,“厨房里有剩的,您自己热一热——是我娘叫我们先吃的。” 季桓之简直窝了一肚子火,但为了家庭和谐,就姑且忍了,自己一个人生火热菜,吃完了残羹剩饭,就去书房了。在书房里,他一面踱步,一面苦苦思索。 “万历三十九年,”他 说 ,“大约在朝臣批斗顾宪成,东林党刚刚进入朝廷不久的时候,我接到过朱后山大哥的一封信。是在什么地方收到的呢?想一想……啊!我记起来了,是在去无锡调查东林书院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他离开了沈阳,去了另一处定居,是的,正是这样,不过去了哪儿呢?记不起来了。这样,不必再想朱大哥了。好……来想想二哥熊广泰。我曾经收到过他一封信,他邀请我去江夏看看他的豪宅,不巧的是当时我的父亲去世,我留职回家守孝,我无法应邀了。对,来找找这封信,它也许和我爹留给我的地契房契在一块儿。” 季桓之打开一只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旧箱子——那口祖传的廉价皮木箱,里面装满了关于他的家业的契约。翻了一通后,他面露喜色,因为他认出了熊广泰写得大大的字迹。 季桓之并不喜欢再读这封信,他早就知道信里写些什么,他急匆匆地看地址。 地址是江夏一豪宅。 熊二哥忘记提供其他的情况。他太狂妄自大,还以为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的住所。 季桓之发自肺腑地说了两个字:“我艹!” 第二七三章 蟊贼夜入 大哥的信是早遗失了,二哥又不靠谱,靠得住的应当只有三姐了。 季桓之想了一会儿,走向挂着他的旧衣服的衣帽架,翻找他前年那会儿经常穿的紧身上衣。季桓之确实是一个有条有理的人,他果然发现那件衣服挂在钉子上。他搜口袋,拿出了一张纸,那正是李蜜的信。 信上写道:“弟季桓之亲启,明日酉时一刻,西单牌楼北街口见面。姐李蜜。” 季桓之尽力回想这件事。前年的时候,他已经不光是万羽堂探风门门主了,还是北直隶分堂的分堂主。那一日他着便装到了约会的地点,遇到了穿着斗篷戴着黑纱笠子打扮得跟个江湖女侠似的李蜜。李蜜用她的铁手——铁义手交给了他一样东西——那是第七次交给他同样的东西了,并且嘱咐:“千万要保管好,百窍玲珑心。” 是的,李蜜交给他的是又一枚玲珑心。季桓之只需要将其与百窍玲珑心放在一块,那寻常的玲珑心就自然而然地凝入百窍玲珑心之中。但前提是绝不能看它,一切都是在无人观察的情况下进行的,很玄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理。 接着,李蜜连句再见都没有,就在渐浓的夜色中消失了。 从此,他不再知道李蜜的下落,就像不知道熊二哥的下落一样。正当事情变得叫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相信听见有人打开他房间的一扇窗户的声音。他立刻想到放在书桌上的一沓文件,赶紧从里屋奔出来。他没有弄错,他从房门刚走进房间,这时从窗口爬进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季桓之叫起来,同时手上拔出谷雨刀。 “大人!”那个人大声说,“大人,在听我把话讲清楚以前,别杀我!我不是贼,根本不是!我是一个良民,临街开了一家铺子。我叫……哎,我可没有看错,您是季桓之季大人!” “你是庞明星!”季桓之叫起来。 “愿为您当差,大人,”庞明星简直欣喜若狂了,说道,“如果我还能够做得到的话。” 话说庞明星第二次在镇抚司当差数年后,终于做到了百户,完成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之后就真正意义上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辞去镇抚司的职务,在西单牌楼北街开了间铺子,卖点时兴货物,讨了个平日里专职媒婆的寡妇当老婆,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也许能,”季桓之收起刀说,“可是,活见鬼,大晚上的,你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是干什么呀?难道又是哪里闹刺客了?”他无意间倒是说对了,最近东宫就出了个刺客,不过是个拿木棍当凶器的刺客。 “大人,”庞明星说,“您应该知道……可是,这方面,也许您可能不知道。” “快说,怎么回事!”季桓之说。 庞明星重新关好窗户之后,先问季桓之:“首先,您和孔定邦孔镇抚关系怎么样?” “好得根。当然好得很,你知道,孔定邦现在是我的一位最好的朋友。” “哈!那太好啦。” “孔定邦和你这样跳窗进入我的房间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大人,应该先对您说,孔大人在……” 庞明星犹豫了一下。 “没错,”季桓之说,“我完全知道,他在诏狱里。”是的,因为张差刺杀太子一事,孔定邦不知为何被卷入其中——其实也怪他自己什么事都喜欢插一脚捞好处,这回玩脱了——所以被停职羁押,还不是关在了镇抚司的诏狱,而是相当不幸地落入了东厂手里。而为人正直的陈矩已于万历三十五年去世,目前东厂提督叫卢受,虽然听起来很受,但卢受可不是一个很受的人,孔定邦落到他的手里,准吃了不少苦头。 “也就是说他原来在诏狱。”庞明星回答说。 “怎么,他原来在那儿!”季桓之叫起来;“难道他侥幸逃掉了吗?” “啊!大人,”庞明星也叫了起来,“如果您说这是侥幸,那一切就好了,您应该说昨天好像有人派人把孔大人从诏狱里接出来了。” “没错!我完全知道,因为是我到诏狱找他的!” “可是,幸好不是您为了他又把他送回去的;因为,如果我在押送的队伍当中认出您的话,大人,请相信,我对您一直极其尊敬……” 季桓之感到有那么一丝不对劲:“快说下去,出了什么事啦?” “好!是这样,在东江米巷,孔大人的马车穿过人群的时候,押送的缇骑用马鞭驱赶百姓,引起了大家的不满,那个囚犯心想机会很好,就在车里高呼冤枉,大声呼救。当时我在那儿,我听出来是孔大人,我想起他在播州之役的时候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就高声说,这是季同知的朋友,是受了诬陷才被东厂扣押。大伙一开始还只敢侧目,但那缇骑分外嚣张,说敢于造次的人全数抓去诏狱,严刑处死。于是人群骚动起来,拉住了马,群殴了押送人员。这时候,我砸开了马车牢笼,孔定邦大人跳到地上,消失在人群中。 “糟糕的是,刚巧会同馆附近,一队官差正在抓捕什么犯人,也受到了来历不明人的袭击。正在这时候过来了一支锦衣卫,他们和其他人聚集在一起,向我们进攻。我向会同馆附近的一座房屋里、他们包围了房子,进去搜查,可是没有找到我,我在二层楼上遇到一个同情我的大娘,她让我藏在两条床底下。我躲在那儿,差不多一直躲到天黑。我想到晚上他们也许又要开始搜查,就冒险在檐槽上爬,可您也知道,那一片全是朝廷的各个衙门,又出了两件大事,戒备分外森严。幸好小的以前在镇抚司当过差,知道他们办事的章法,于是我就房上地下来回跑,总算在西长安街甩掉了追兵。只不过错把小时雍坊的巷子当成西单牌楼北街了,而后便不小心闯入了大人的家。这就是小人的遭遇,倘若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言重了,没必要发这种毒誓。”季桓之说,“但是你一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一旦落到锦衣卫以外的人手中,没人能保得了你,明白吗?” “当然,小人当然明白!”庞明星说,“甚至这就是叫我担心的事,所以我重新看到您是这样开心,因为,假使您愿意把我藏起来,没有任何人能比您更合适了。” “是的,”季桓之说,“我非常愿意,虽然万一被人发觉我向一个暴乱分子提供藏身之地,我的指挥同知也可能当不成。” 庞明星急忙道:“季大人,您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为您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 “是吗?那你砸孔定邦的囚车之前,干嘛还特地加一句‘这是季同知的朋友’?”季桓之冷冷地质问他:“庞明星,你不是摸错路才来我府上的吧?” 季桓之的眼神让老庞直发毛。 但仅仅下一刻,季桓之又恢复了笑容:“我是那种为了自己利益就抛弃弟兄的人吗?老庞,看你气喘吁吁、眼睛都红了,还没吃过晚饭吧?” “是的,大人,从中午出门进货、再到东江米巷出事到现在,水米未进。” 季桓之说:“那好吧,厨房里还有点剩菜剩饭——你坐着别动,我去拿!”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悄悄出了门,将剩饭热了一下,端来送给了庞明星。 “哈!大人,您两次救了我的命。”庞明星说着,就在桌子前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就像当年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喝淮南牛肉汤一样。 季桓之继续在房间里前后左右地踱来踱去,他在考虑用什么办法能够使庞明星脱离前的处境。这时候,庞明星却在拼命地吃着,想把没有吃的前两顿补吃足。最后,老庞发出了一声叹息,那是饥饿的人吃饱后发出的叹息,说明他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要休息一下了。 “喂 ,”季桓之认为应该是询问的时刻到了,说道,“我们一件一件挨着来:你知道朱大哥在哪儿吗?” “不知道大人,您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啊?”庞明星回答道。 “那你知道熊二哥在哪儿?” “知道。” “哪儿?” “江夏。” “废话,我也知道是江夏,江夏哪儿?” “江夏一豪宅嘛!” “……”季桓之感到无语,又问:“那李三姐呢?” “同样不知道。”庞明星回答完三个问题,他也问了季桓之一个问题:“季大人,您怎么突然问起他们三位来了?是不是十几年不见他们三位了,想聚一聚?” “嗯,算是吧。”季桓之仍在踱步。 “尽管我不知道他们三位在哪儿,”庞明星带着狡猾的神气说,“但我知道潘林在哪儿。” “怎么!你知道潘林在哪儿?” “是的,大人。” 季桓之忙问:“他在哪儿?” 庞明星打了个嗝,还把胃里的东西翻上来嚼了嚼,回答说:“在玉虚观。” “宣北坊玉虚观?他在那儿做什么?” “当然是做道士啊。” “潘林在玉虚观做道士!你肯定吗?” “一万个肯定;我去过玉虚观,还和他说过话。” “他应该知道他的前主人在哪儿。” “那当然。” 第二七四章 四处寻人 季桓之庆幸自己又找到了庞明星,因为表面上是帮了这个老仆人的忙,实际上是他得到了庞明星的一次帮助。的确,在眼前这个时刻,没有比身边有一个勇敢聪明的仆人更令人高兴的事了。自然,庞明星十之八九不可能长期在他手下当差,不过,庞明星在躲过风头之后,将会对季桓之一直感恩不尽 ,因为季桓之把他藏在自己房间里,救了他的命,或者说,是差不多救了他的命。 季桓之对这次巧遇和对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满意,他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到了玉虚观。 他走上台阶进了道观,问一个正在打扫道观的小道士认不认识潘林。 “是玄明道长潘林潘师叔吗?”那个小道士说。 “就是他。” “他正在后院练功。” 季桓之大喜过望,不管庞明星怎样对他说,他原来总觉得是永远也找不到潘林的,可是现在他抓住了这根线的一端,他保证能抓到线的另一端。 潘林的外貌已经改变了许多,不妨说和他的服装的改变完全一样。他变得非常清瘦,两个肩头也塌拉了,显然是练了十几年内家功夫的结果。至于头发也稀疏了很多,扎个发髻就不剩下多少了。 季桓之来到后院的时候,正赶上潘林刚刚练完八卦刀。潘林瞥见季桓之,向后一退,好像看见了一条蛇一样。 “你是季大人!”他叫起来。 “我该叫你……玄明道长?”季桓之笑着说。 然而潘林面对季桓之的到来一点也不表示热情。本来过去他就不是季桓之的直系下属,交流甚少,等朱后山离职隐退,他更是后脚就出家修行了。 季桓之问他:“朱大哥好多年没有消息了,你过去是他的护卫,他有没有给你写信之类的,告诉你他现居何处?” 潘林摇摇头:“贫道不知。正如季大人所说,贫道过去只是他的护卫,他没必要告诉贫道他现在住在哪里。” 季桓之决定保持耐心到底:“那好吧,我要找的不是朱后山,而是沈阳侯朱厚灿。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您没有听见吗,季大人,我已经回答您我不知道?” “是的,我当然听见了。可是对于这一点我回答您,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是事实,大人,完完全全的事实,苍天可作证的事实。” 季桓之看得很清楚他从潘林嘴里不可能得到什么消息,潘林明显地是在说谎,可是他的态度是那样顽固,那样坚定,使人一看就猜得出他不会再说真话。 “那好,潘林!”季桓之说,“既然您不知道您的前主人住在哪儿,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给,拿上这点碎银子,我们喝一杯去。” “大人,贫道已经不喝酒了,”潘林庄重地推开军官伸出的手,“在俗的居士才喝酒。” “不肯被收买!”季桓之低声说。“看来我的确运气不好。” 季桓之想得出神,就在这时候,他觉得有人用手指轻轻地碰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差一点吃惊得要叫出来,可是那个碰他肩膀的人把指头放到嘴唇上,要他不要做声。 “你怎么在这儿?”他轻声说。 “嘘!”穿着斗篷盖着连帽的孔定邦说。“季同知,知道我恢复自由了吗?” “我己经从当事人那儿听到了。” “是谁?” “庞明星。” “怎么,庞明星?” “对呀!是他救了您的。” “庞明星!……不错,我当时就相信认出他来了。不得不说,他那把老骨头还真硬朗!” 季桓之问他:“你趁乱逃脱,现在东厂和镇抚司的人都在搜捕你,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的好运气过来还愿的呀!”孔定邦说。 “此外,还为什么?因为我猜想您不会单单为感谢老天爷给你这么好的运气而来这儿。” “还有,是接受史指挥的命令,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事叫卢受卢厂公难受难受。” “你是皮痒了还是骨头痒了,想再进诏狱吗?” “啊!关于这一点,我向大人保证,我会注意的!毕竟属下没有您那个能耐,进去两次、结果一次升官、一次复职——总之新鲜自由的空气真是太香甜了!所以,”孔定邦深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我要到乡间去避一避,到外省走一圈。” “好呀!”季桓之说,“正好家里待得难受,我也要去散散心!” “不怕冒昧,能够问季大人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去找我的几个老朋友。” “朱后山,熊广泰,李蜜?您去找他们。” “是的。” “真的?” “这有什么可以惊奇的?” “并不惊奇。不过这很古怪。您受了谁的委派去找他们?” “我受谁的委派?这叫什么话。”季桓之觉得,孔定邦一定是被东厂折磨得精神受刺激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疑神疑鬼的。“只可惜我并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儿。” “您没有任何方法知道他们的消息吗?不妨等一两个月,我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万一得了消息就告诉您。” “一两个月?太久了!半个月必须办到。” “半个月太短了,”孔定邦说,“而且两京十三省那么大,就算准确知道了地点,飞鸽传书也要好几天。” “没关系,你懂得‘必须’这两个字的意思,有了这两个字,人什么事都做得成。” “好吧。”孔定邦叹了口气。以他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可能地完成季同知交给自己的任务。“那属下就告退了——想起来了,如果卢厂公向您提到我的话,您就对他说我托您转告他,他不久就会看到我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老得没有用了。” 孔定邦带着他那恶鬼般的微笑走开了,从前,他的这种微笑带常叫季桓之看了发毛,可是现在季桓之看着这副笑脸,不再感到不安,而且他也微笑了,只是包含着些伤感的神情,也许他想起了那件往事,只有它才会使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滚犊扎!”他说。 第二七五章 通州之行 季桓之回到府邸,看见一个人坐在院子廊檐栏杆上拍手唱歌,这个人是庞明星。他此时已经完全和季桓之的家人打成一片了。 而就在回家以前,季桓之早已用原本打算请潘林喝酒的两钱银子套出了曾无意间翻看过潘林书信的玉虚观小道士的话。原来朱大哥和李三姐二人带着孩子去辽东,先在沈阳住了一阵,三姐嫌冷,又搬到了辽阳;但到了辽阳三姐还是嫌冷,还要往南搬,说最起码是旅顺。结果两个人吵了一架,竟然分居了。而目前朱大哥仍住在辽阳,三姐也是倔脾气,一个人跑去旅顺了,偶尔也会回通州待一阵子。 如此一来季桓之就恍然大悟了:通州,正是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的新址,还是他亲自选址的,只不过最近堂内也没什么重要事务,他就将通州二字直接丢在了记忆的犄角旮旯了。现在一想,前面几次李蜜来京师与自己碰头,应当就是从通州过来的。 季桓之的计划完全确定了,他不想白天赶到通州,怕给人认出来。他有的是时间,不用急急忙忙,通州离京师不算太远,况且有一条大道可以直达。 他先美美地吃一顿午饭,一个人想使用头脑,这样做可能是一个不好的开端,可是当一个人想使用身体的时候,这就是最好的预防措施;接着,他换了衣服,因为他担心他的飞鱼服会引起别人怀疑,然后他挑了谷雨刀、天神斩和绝世棠溪这三把武器中最锐利最结实的那一把天神斩刀,他只是在重大的日子才用这把第二任师父源胜卿传给他的武器;最后,在未时一刻,他叫人给两匹马装上鞍,奔出安定门,庞明星乔装打扮跟在他后面。 这时候,在会同馆隔壁房子里,官差和锦衣卫们还在起劲地搜索庞明星呢。其实庞明星也根本不用乔装打扮,毕竟快七十岁的老头,容貌上已经不明显了。 走到离京师五里的地方,季桓之发觉由于自己心急,动身得还是太早了,于是他在附近小镇停了下来,进了一家小客店,好让他们的马喘口气。小客店里坐满了人,一个个外貌都是恶狠狠的,就像正在准备晚上要去干什么坏事似的。一个穿披风的人出现在门口,可是他一看见有一个外来的人,就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在喝酒的人走了出去,和他交谈起来。 季桓之呢,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走到小客店的老板娘跟前,直夸她的酒好。随后,他问了她关于通州的几件事情。 申时,季桓之又上路了,马走得很慢,因为他想在天全黑下来后到达那儿。不过,五月心里,天黑的很晚,四周风景又如此单调,骑马缓步前进,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遐想;季桓之在遐想,庞明星同样在遐想。不过,他们想的心事不一样。 小客店老板娘的一句话在季桓之的头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那便是通州才子魏漫的夫人的名宇,杨玉卿。的确,杨玉卿是很值得人联想到很多事情的。因为她本是青楼十二钗之一,据传说单论容貌,是十二钗中最美丽的一位。她原本嫁给了南京的一个礼部员外,员外年纪很大了,因此她并不爱她丈夫。后来丈夫进京述职,杨玉卿随行,到京师后丈夫就死了。老员外一死,她就和通州的才子魏漫好上了。 季桓之想着以上这一切事情。他想到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看到美貌的王嫽,她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他想到这个魏漫不一定比他强多少,却能如愿以偿地娶到十二钗中的一个做妻。 他在寻思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企望得到什么,如功名地位,爱情艳遇,都能如愿以偿,而另外一些人,由于机缘不佳,命运捉弄,或者自然设下的天生的障碍,虽然满怀希望,总是一事无成。 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机智聪明,多半一辈子都要属子后一种人了。就在这时候,庞明星来到他跟前,对他说: “大人,我敢打赌您想的跟我想的是一码事。” “我可不信,”季桓之微笑着说,“不过,你在想什么呀?” “大人,我想到在我们歇过脚的小客店里喝酒的那些外貌凶恶的人。” “那又怎么了?” “大人,小人私以为,这些人聚集在那家小客店里是想干什么坏事。我在马厩最暗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穿披风的人,身后跟着两个人走进了这个马厩,我现在在琢磨我当时究竟听到了什么。” “说的不错!”季桓之说,庞明星说的和他先前看到的一样。“还有吗?” 庞明星继续道:“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说:“‘他肯定应该到通州了或许是今天晚上到,因为我认出了他的仆人。’‘你有把握吗?’穿披风的人问。‘有把握,请王爷放心。’” “王爷?”季桓之插进来说。 “是的,王爷。可是,请听下去。”庞明星继续讲述,“‘如果他到了通州,说明确些,我们应该怎么办?’另外一个喝酒的人说。‘应该怎么办吗?’那个王爷——又或许是某个王爷的心腹——对,应当是某个王爷的心腹说。 “‘是的。他不是轻易会给捉住的人,他使得一手好刀法。’‘那么,就应该像他一样使刀,不过要设法别杀了他,抓活的。你们有没有带捆他的绳子,塞住他嘴的东西?’‘我们全带了。’‘你们要当心,十之八九他会假扮成普通的骑马的人。’‘好,好,大人,请您放心。’‘还有,我会去那儿,我会指样你们的。’‘那好,小人们一定尽力去做.’ “说完,他们走出了马厩。” “你说,”季桓之问,“这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 “您能肯定他们不是对付我们的吗?” “对付我们!为什么!” “大人呐,您再想一想他们说的话:‘我认出了他的仆人,’那是其中一个人说的,这可能和我有关系。” “还有呢?” “‘他肯定应该到通州了,或许是今天晚上到,’那是另外一个人说的,这可能和您有关系。” “再有呢?” “再有是那王爷的心腹说的‘你们要当心,十之八九他会很扮成普通的骑马的人,’在我看来这是不用怀疑的,因为您现在的模样是一个普通的骑马的人,而不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怎么样,您对这点有什么说的?” “老庞啊!”季桓之叹了口气说,“我说,遇上那些人想杀死我,我就不用再倒霉了。以前有过这样的好时光。你放心,那些人不是打我们的主意。” “大人能肯定吗?” “我保证。” “那就好了,我们不再谈这个了。” 庞明星回到季桓之的身后面,他和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信赖他的上司,虽然分开了十多年,这种信任并投有一点儿改变。 他们就这样走了将近四里路。 走完四里路程的时候,庞明星又靠近了季桓之。 “大人,”他喊了一声。 “什么事?”季桓之问。 “大人,您往那边看,”庞明星说,“您不觉得那边有人影恍过去吗?您听听,我好像听见有马蹄声。” “不可能,”季桓之说,“昨天这里下过雨,地面泥泞不堪,不过,像你对我说的,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他勒住了马,好看个清楚,仔细听一听。 “如果没有听见马蹄声,至少听见了马嘶声,听。” 果然,有一声马嘶声穿过黑暗的空间传到季桓之的耳里。 “是我们见到过的那几个人在那边,”他说,“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继续赶路吧。” 他们又往前走了。 两刻以后他们到了通州的西南的一座村庄跟前,当时是酉正时分。依照乡村里的习惯,所有的人都睡了,村子里没有一点儿灯光。 季桓之和庞明星继续向前走。 在他们经过的路左右两旁,衬着阴沉的黑魆魆的天空,显露出更加黢黑的锯齿形的屋顶;不时地有一只惊醒的狗在门后面叫起来,或者有一只受惊的猫急匆匆地离开大街当中躲到一堆柴捆里,它的那双惊慌的跟睛像红宝石一样炯炯发光。它们仿佛是这个村子里仅有的活着的东西。 靠近村子中心的地方,有一个小广场,在那儿两条小街当中孤零零地直立着一座漆黑的大建筑物。在它的正面,高大的门槐伸出它们枯瘦的枝子。季桓之仔细观看这座房屋。 “这儿,”他对庞明星说,“大概就是路上旅店老板娘所说的通州名士魏漫和他那漂亮媳妇杨玉卿的住宅了。人说魏漫高风亮节,在城中有祖宅却不住,而是租给别人,自己却在乡间忍受清贫。瞧,这就是上层阶级眼中的‘清贫’!” 季桓之恨得牙痒痒。尽管他现在也过上了这种“清贫”生活,但骨子里还是个浙江的穷小子。 “大人,老乡们都入睡了,无处借宿,我们今天晚上该怎么捱啊?” “嗯 。”季桓之说;“如果我是锦衣卫,我在这儿敲门,我可以肯定有一个舒服的宿处,如果我是云游道人,我就去敲老乡门,我可以肯定能吃到一顿朴素却又够足份的晚饭。可是完全相反。我们今天可能要露天睡在村中心,会渴得要命,饿得要死。” “是的,”庞明星说,“与其这样,老庞我宁愿在诏狱里再吃一碗烂菜乱炖。眼前,您同意我去敲敲门吗?那边屋子刚才好像还有亮。” “算了,别去打搅人家了。”季桓之说。 “大人,您听到了没有?”庞明星忽然问。 “果真有声音,是什么声音?” 这阵好像暴风雨的声音从远到近,就在这同一片刻,有两队骑马的人,每队十来个人, 从沿着府邸的两条小街奔了出来,拦住所有的出口,围住季桓之和庞明星。 第二七六章 疯狂老太 话说季桓之和庞明星二人夜至通州,村中忽然冲出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喂 。”季桓之说,他躲到他的马后面,拔出了刀,庞明星也眼着他这样做,“你想的也许是对的,他们真的在打我们的主意?” “他们在这儿,我们捉住他们啦!”那些骑马的人举着马刀,奔向季桓之,同时喊道。 “别让他逃走,”一个很高的声音说。 “不会的,大人,请你放心。” 季桓之认为跟对方谈话的时候到了。 “诸位!”他高声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有什么事?” “你就会知道的。”骑马的人叫道。 “停下来,停下来。”大家叫他大人的那个人大声说,“停下来,前面的停下来,这不是他说话的声音。” “诸位,”季桓之说,“我警告诸位,不要试图碰到我的刀尖,我的刀很快,我会轻易刺破敌人的肚皮。” 那个带头的走了过来。他用傲慢的声音问,仿佛他一向习惯发号施令似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呢?”季桓之反问。 “客气点,否则有人会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因为,虽然别人不愿意自报姓名,可是希望受到符合他的身份的尊敬。” “你不愿意自报姓名,是因为你在指择一支伏兵,”季桓之说,“不过我安安静静地带着我的老仆旅行。我可没有相同的理由向你隐瞒我的姓名。” “够了够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对你说我的名宇,好让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甭管是哪个王爷或者哪位大人,你喜欢别人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季桓之,他的态度显得不会向威胁让步,“你知道季同知吗?” “锦衣卫三把手?”有一个声音说。其他人讨论:“就是他。”“是的,没有错。” “那好!”季桓之继续说,“你想必听说过他刀法极快和擅长火铳。” “你就是季桓之季同知?” “我就是。” “那么,你上这儿来是为了保护他的吗?” 季桓之顿感疑惑:“他?……他是谁…?” “我们寻找的人。” “我仿佛觉得到了通州,”季桓之接下去说,“就好像去了趟外国。” “喂,你回答呀!”还是那个傲慢的声音说,“你在这些窗子底下不是等他吗?你上通州来不是为了保护他吗?” “我什么人也不等,”季桓之说,他渐渐变得不耐烦了:“我告诉你们,本官除了保护我自己以外,不打算保护任何人;不过,我保护我自己可凶猛得很,我事先警告你。” “很好,”那个声音说,“既然如此,那就请季大人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季桓之说,这个建议妨碍他实行他的计划,他很不高兴,“这可不容易。因为我累得站也站不住了,我的马也一样。除非你能想法子在附近给我弄到吃睡的地方。” “还请季大人不要滥施官威!” “笑话!”季桓之也试图猜测过对方究竟是哪个王爷的手下,但每当他的内心提醒他自己的身份时,年轻那会儿当差时瞻前顾后的那种忧虑心就一扫而空,他厉声道,“望阁下说话掌握点分寸,因为,如果你再说一遍像这样的话,不管你是侯是公,是驸马还是亲王,我都会叫你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去,你听明白了没有?” “算了,算了,”那个领头的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说话的肯定是一个浙江人,不是我们要我的人。今天晚上我们白忙了,我们走吧——季大人,我们会再见面的。”领头的提高了嗓门又说了一句。 “是的,不过你再也不会占这样的便宜,”季桓之嘲弄地说,“因为当阁下再碰到我的时候,也许你是单身一人,又是在大白天。” “很好,很好!”那个声音说,“兄弟们,走吧!” 那班人低声埋怨咒骂着,朝着京师的方向奔驰面去,在黑暗中消失了。 季桓之和庞明星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态,过了一会儿,声音愈来愈远,他们才把刀擂进鞘里。 “蠢材,你看得很清楚,”季桓之平静地对庞明星说,“他们要找的人不是我们。” “那么是什么人呢?”庞明星问。“说实话,我也一点儿不知道,这和我没有多大关系。好了,季大人上马吧,我们赶去敲门。你不是说过你那什么堂的哨所就在这座村子中吗?” 季桓之骑上了马, 庞明星刚上了马,突然一个沉重的东西出乎意外地落到他的马屁股上面,马站不住了。 “哎!大人!”庞明星叫起来,“我后面有一个人!” 季桓之转过身来,果然看到在庞明星的马上有两个人影。 “是谁!”他一面叫,一面抽出刀来,准备攻击那个新来的人。 “嘘,是我,”这个人说,“快跑,到了村头向左转。”这是李蜜的声音。 到了村子头上,庞明星照李蜜叮嘱的,转向左边,在一扇窗子下面站住。李蜜下了马,拍了三下手。窗子立刻打开了,放下一把绳梯。 “季兄弟,你先上去吧。”李蜜说。 “进哨所都要照这个法子吗?”季桓之问。 “晚上过了酉正,非得用这个法子不可!这倒霉催的法子还是你规定。”李蜜说。 “我规定的?”季桓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我似乎听见你说了‘倒霉催的’四个字!” “你这样认为,”李蜜笑着说,“那就是可能的;我倒霉催的季大人、季堂主以及四弟。” “我从来没来过这哨所,你先上,我跟在你后面。” “行吧。”于是李蜜轻快地爬上绳梯,片刻间她就爬到了窗门。 季桓之跟在她后面往上爬,可是爬得很慢,看得出来这样上楼的方法季桓之没有他的朋友那样习惯。 “抱歉了,”李蜜看到他那样笨手笨脚的样子,说道,“如果我早知道有这个荣幸得到季兄弟的拜访,那我就叫人把园丁的梯子搬来了,可是对我一个人来说,用绳梯就很够了。” “大人”庞明星看见季桓之就要爬到窗门,说道,“这对李大娘很合适,对你也很合适,必要的时候,对我也会是合适的,可是两匹马却不能爬这样的梯子。” “老庞,你把他们牵到那边棚子里去,”李蜜说,同时指给庞明星看附近田野上的一座房子,“棚子里还有草料。” “可是,马有吃食了,我们的呢?”庞明星说。 “你拴好马后回到这扇窗子底下,拍三下手,我们就会叫人把吃的送给你。放心好了,老庞,在这儿是不会饿死的,去吧!”说完,李蜜拉上了绳梯关上了窗子。 季桓之仔细看自己进来的这间房间。他感觉这里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屋子里几乎在每一面墙壁都摆着一组武器架,是各种可以看见可以摸到的刀剑,只有靠窗的一角是一方简陋的梳妆台,里面放着的应当是胭脂水粉和各类易容工具。最里面的一侧是一张破旧的架子床,帷幔上都打了补丁。 “让你见笑了,”李蜜说。“这是夏天住的房间,自然要简陋一些。可是你东张西望在找什么呢?” “我在找给你丢绳梯的人,我没有看见一个人,可是绳梯不会自己落下去的。” “不会,那是长年驻守于此的秦锡秦兄弟丢的。”说着,李蜜将一把官帽椅推给季桓之,季桓之躺了下来,臂肘支在扶手上。 “先说说,咱们十几年也不会来基层一趟的季堂主,今天突然造访,所来的第一个目的,是要蹭晚饭,对?”李蜜问。 “对,如果三姐愿意请的话,老实说,走了这么长的路,现在我的胃口相当好。”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李蜜说,“因为没有想到你会来,我们这儿只有乡下人的粗茶淡饭。” “客气了,”季桓之道,“对现在的我来说,萝卜就是山药,白菜就是肉片,萝卜白菜就是山药肉片汤。” “那好,秦兄弟!”李蜜叫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秦兄弟,季堂主饿坏了,我也一样,你想办法弄些好吃的东西来给我们准备晚饭,特别是要弄两坛好酒。” 秦锡表示遵命照办,然后又叹了口粗气走了出去。 季桓之略带些不满地问李蜜:“似乎这位秦兄弟对本堂主的到来不甚满意呀?” 李蜜歪头盯着他半晌,最后说出一句:“我也不满意。” “……” “你是发达了,住上了豪宅、坐起了轿子,妻子儿女共享天伦。更是官居同知,麾下锦衣卫如林,百官莫敢造次,威风得不得了。自打万历二十八年到现在,除了每个月按时领薪酬、外加收藏了几枚玲珑心,你这位北直隶分堂主,究竟干过几件正事?” “共享天伦?”季桓之只想发笑:“你不知道,我现在看见寇小罗那张脸……算了,都懒得多看一眼!” 李蜜闻言,脸色变得铁青。 季桓之懂得察言观色,但仍不明白三姐缘何变色,于是问:“我说她,你生什么气啊?” 李蜜冷笑一声,道:“我是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好色之徒,但没想到你好的色还那么严格。同一个人,年轻貌美时你就喜欢,人老珠黄了就嫌弃。我看你啊,过去总把蒋潇潇挂在嘴边,估计她当时没死的话,到如今你也一样地弃若敝屣。你个无耻之徒,快些给我滚出去!” “三姐别生气,三姐别生气!”季桓之连忙赔不是:“我不是东西,回去之后我一定把媳妇好生供起来——” “供起来?你清明扫墓啊?” “不是,是供养起来,每天早晚请安,我待我娘如何就待她如何,行了吧?” “‘行了吧’?你问我干什么,这该问你自己!”李蜜的严厉神色总算缓和了很多。 季桓之见三姐不生气了,才有说道:“还有你说我从没干过几件正事,我是想干正事啊,但总堂主一直没通知我有什么要事需要我去办呀。” 李蜜反问他:“你办事都得别人通知啊?你不知道分堂主的职权范围吗?你坐在家里,样样都等着别人通知你,要你当分堂主是干嘛用的?难道总堂主办事也是等人通知他吗?” 高层领导,尤其是非法社团的高层领导,就得学会没事找事,不然组织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活力可言。 “喔——你这么一说,”季桓之恍然顿悟了,同时他的眼睛从房间移回来看房间的主人,完成了从看家具开始到看服装结束的观察,“眼面前就有一件事我想弄明白。你告诉我,当你掉到老庞后面的时候,你是从什么鬼地方冒出来的?” “这还用问?”李蜜道:“你看得请清楚楚,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从天上!”季桓之摇摇头说,“我看你这个样子不像是从那儿来,也不像是打算上那儿去。” “你才想上那儿去呢!”李蜜叱道。随后显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那是季桓之在李蜜做锦衣卫的时候从来没有着见过的,“不管怎么说,我身上的本领还都在,我去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人察觉到我。” “那我敬爱的三姐不妨说说,你到魏漫魏才子家里,干什么去了?” “你瞧我这身打扮,能干什么去了?” 李蜜今天是一身男装,说精明干练谈不上,但英姿飒爽,叫寻常的少女看了,说不定都得弯了。 季桓之顿时产生了一种大胆的猜想。 而李蜜认可了这种猜想的真实性。 “不错,是那么回事。但我必须声名,在我和魏夫人杨氏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也许只是调调情而已,就是这些。” “我的妈呀,你现在是男女通杀呀!” “是的 ,”李蜜说。“但是我没有忘记告诫自己,我变老了,我已经四十岁了,是别人口中的大娘了。” “可我真的一点没看出来,我瞧着顶多三十五六。”季桓之微笑着说。 “你就忽悠我吧!”李蜜白眼道。但说真的,有些人的确就是老得慢,很可能保持一种状态几十年不变,最后再突然老下来。而有些人就比较容易变老,比如说现在的季桓之,乍一看是李蜜的表叔差不多。 “既然我们又见面了,”季桓之继续道,“有一件事我们意见要一致,那便是我们将来年纪还会大起来的。” “什么意思?”李蜜问。 “是这样,”季桓之说,“我比你小整整七岁,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已经四十二了。” “果真如此,”李蜜惊叫着,脸上显露出焦虑与不安来,“那么是我记错了。照你的意思,我也许已经快五十岁了!活见鬼!我不是大娘了,我已经是老奶奶了!”而为了减轻这种焦虑,她大声呼唤着秦锡,问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秦锡这时进来了,还拿着两瓶酒,说饭菜已经备齐,稍后一样样拿进来。 季桓之拿过一瓶酒,微笑着敬向李蜜: “是一个身手矫健不减当年风采的老奶奶!” 第二七七章 纸醉金迷 在与李蜜的交谈中,季桓之总算打听到了二哥熊广泰的住处,所谓的江夏一豪宅,其实并不在江夏,而是在登州。因为江夏的好地皮都被当地的湖广商会掌控了,要价很高,同样的价钱在山东可以买到更大的地皮和房产,而且还离帝都更近。所以熊广泰带着解小月回老家江夏不久,就选择了登州,在登州置办家业,圈地盖楼、养马养牛,家里头飞禽走兽、美酒珍馐,应有尽有。 得知二哥就在登州,季桓之倍感喜悦,因为如果真去江夏找二哥,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好几个月,离岗时间太久,衙门里会默认他旷班离职的,官位可就丢了。 十几天以后,季桓之带着庞明星穿过栅栏门,到了那处大宅院前面;他一下马,一个巨人样的人在台阶上出现了。说实话,尽管季桓之有许多自私的打算,可是他一看见那高大的身躯,威风的外貌,过去种种宛若眼前,他的心也禁不住怦怦直跳。 他向熊广泰奔过去,二人相拥,开怀大笑。所有的长工因为尊敬主人,都远远地站成一圈围住他们,带着恭顺而又好奇的神情看着这样的场面。熊广泰因为没有举子功名,所以用不了签卖身契的仆人,都用的是长工短工。 “哈哈,你终于来看望二哥我了!”熊广泰叫了起来,他的嗓音已经从中音变成了低音,“我还以为,你把哥哥我都给忘了吧?” “怎么能忘了?我忘了谁也不敢忘记一块儿遭遇过许多险境的二哥呀!” “对呀,对呀,”熊广泰一面说,一面想把他的胡子捋得更好看一些,“对呀,当年我们可干了不少好事,我们把那个苗什么的弄得狼狈不堪,耍得团团转。” 他叹了一口气。季桓之望着他。 “不管怎样,”熊广泰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继续说,“你能来就好。我们明天到马场转转,我现在有全国最大的汗血马种群,一共二十五匹,漂亮得很!或看到我的鱼塘里钓鱼,昨天有个小子,钓出了一条五斤重的季花鱼!要不打猎也行,我有养了四只猎鹰和八条猎犬,它们是全山东最好的捕猎帮手!” 说完,熊广泰第二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咦,他怎么这样?季桓之暗暗对自己说:二哥是不是没有像他表面上那样快活?接着,他高声道:“不过,首先还请二哥把我介绍给你夫人认识认识,因为我记得了,上一封邀请我来的信,是二哥你以夫妻俩的名义写给我的,许多年了,我都没问候嫂子一声呢。” 熊广泰叹了第三口气。 “夫人和我吵架,已经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了,”他神色黯然。 “不会吧?”季桓之对此深有感触。 “唉!”熊广泰说,“虽说我现在一年有四万两银子的收入。不提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正好厨子刚忙活完,一块儿吃顿午饭吧?” 他们走进了大宅院,那里面从上到下金碧辉煌,柱顶盘的上楣是涂金的,装饰线脚是涂金的,就连椅子的扶手和腿也是镀金的。 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等在那儿。 “你看 ,”熊广泰说,“这是我的家常饭菜。” “我艹,”季桓之由衷地感叹道,“我敢说,皇帝都没有你这儿吃得好。” “是的,”熊广泰说,“御膳房能做出什么鬼东西来?皇帝一辈子几乎没出过宫,他哪儿知道什么好吃什么难吃?瞎糊弄骗他呗!你尝尝这排骨,这是我养的羊的排骨。” “呣!真香”季桓之赞叹道。 “最初是打山西进的小羊羔,现在已经有四百多只了。” “再给我一点儿。” “先别急,你最好还是尝尝这只野鸭,这是我昨天在我那只最快的猎鹰‘金钱眼’捕杀的。” 季桓之品尝了野鸭,同样赞不绝口。 “你觉得我的酒怎么样?”熊广泰问道,“它很不错吧?” “非常好” “这可是我自己酿的。” “确实香醇,入口柔,一线喉!” “我自己的小窖,每年能酿五百斤醇酒。” 熊广泰又叹了口气,这是第五次了,季桓之心一直在数着熊广泰叹气的次数。 “怎么了二哥?”他一心想深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便说过,“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你是不是身体偶有小恙?还是……” “放心吧,二哥我虽然年纪长了,但身体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不说瞎话,我一拳头打死一头牛都没问题。” “那么是因为家里……” “家里!好得很,和夫人三天两头吵架,全是因为我纳了三个小妾。可我是那样不明事理的人吗?最好的吃穿不都是给她和她为我所生的一对儿女了吗?” “可是是什么事使你老是叹气呢?” “唉,”熊广泰道,“我问问你吧,你觉得我这么有钱,就一定快乐吗?” “难道二哥并不——” “错了,我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我就说嘛,二哥你有一座大宅院,有马场,有鱼塘,有酒窖;你一年有四万两的收入,两年收入就比我去年抄一年的大臣家产还多,你还能不幸福不成!” 熊广泰的脸微微发白,喝干了一大杯酒,说:“但你也要明白,老天爷都是公平的——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既然让我享这么大的福,就得让我承受与之相等的痛苦。登州府,住的全是乡绅大儒,几乎人人都有荫官爵位,这个侯那个伯的。刚到登州的时候,我是新来的人,因此我不得不主动去找他们拜码头。可是,你知道,北镇抚司前百户和百户夫人……” 熊广泰说到这儿,好像挺费力地咽下他的口水。 “百户夫人”他说,“解小月嫁给我之前是个寡妇。季兄弟,你知道这件事。他们认为这种事让他们感到恶心。他们说恶心!这帮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在背后戳我夫人的脊梁骨,她几乎快赶上了《金瓶梅》里的女主角。而我就是男主角西门大官人!你知道哥哥我的脾气和手段,我杀死了两个说的最难听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做的,但没有任何证据指明凶手是谁。这样其余的人就闭口不说了,不过也不再把我当作他们的朋友。因此我不再有社交生活,孤孤单单一个人,难受极了。” 季桓之看到了对方的弱点,他准备开始行动。 “那帮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是该死,”他说,“可你原来是怎么样的身分就是怎么样的身分,嫂子也是前一个丈夫死了好多年才加给你的,他们凭什么把你们比作西门庆和潘金莲?” “是呀,可是你知道我不是世家出身,而那帮二代们在任何地方,都显得高我一等。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即便我有钱,可在他们眼里我依然是个卑贱的商人,光有钱,没有……” “没有爵位,依然抬不起头来?对不对?”季桓之替他的朋友把话说完。 “哈!”熊广泰变得喜笑颜开,叫了起来,“哈!如果我是某某侯爷,像大哥那样就好了!” 妙呀!季桓之心里想,看来我今日在此准能成功。接着他高声说:“巧得很,二哥,我今天给你带来的正是你想要的这个爵位。” 熊广泰立刻跳了起来,这一跳把整个房间都震动了,两三只酒瓶立不稳,掉到地上,跌成碎片。几个长工听见声音跑进来,远远可以看见庞明星手上鸡腿,嘴巴里塞满了食物。 “大人叫我?”长工问。 熊广泰对长工做了一个手势,要他把酒瓶的碎片捡起来。随后对季桓之说:“我们上花园里走走,好消化消化午饭。” “好极了。” 两个人酒醉饭饱,开始兜起园子;种着桃树和银杏树的林荫道围起一块至少三顷的土地;许多矮林灌木种成梅花形的林荫道的头上,可以看到兔子跑来跑去,又消失在橡树林里,或者在长得高高的草丛中玩耍。 到了深处,二人才结束了有一句没一句的无意义的闲谈,开始了正题。 “你说有办法能让我加官进爵,不妨讲讲是怎样的办法?” “二哥既然问了,我当然要说个细致。”季桓之道:“不过我事先要提醒二哥,免得你会说我把你当做不讲情义的人,那就是你应该完全改变现在的生活。” “怎么讲?” “你要重披战袍,佩上宝刀,出生入死,像过去那样四处奔走,在大路上掉身上几斤肥肉,你知道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艹!”熊广泰由衷感叹道。 第二七八章 一拍即合 当听说需要再次上阵厮杀才能获得自己最觊觎也是最需要的爵位时,熊广泰难免要发出一声感慨。 “是的,二哥,我知道你养尊处优,变懒了,还发胖了,身手也没有以前灵活了,想当年,你还只身一身勇闯伏见天守阁,从几百个倭寇手中脱身,探得隐秘地道呢!” “是啊,你放心,哥哥我身手还好得很!”熊广泰说着,伸出一只足有两寸厚的手。 “那太好啦。” “我们是要去打仗吗?” “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叫也可以这么说?” “二哥,你关心朝政吗?”季桓之问。 “我呀,一点儿也不关心。” “那么你拥护太子还是福王?” 熊广泰相当清醒明智:“我谁都不拥护,管他太子还是哪个王爷,谁当上皇帝我才拥护谁,没出结果前,哥哥我才不趟浑水呢!” 季桓之问:“那兄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是拥护我们自己了。” 熊广泰不表示反对,像他这种人,自然是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因此默认了季桓之的说法。 “那太妙了,要干一番事业,像二哥这样的立场最合适。好,我对你直说了吧,我是史世用史指挥之命来的。” “史指挥要我做什么事?” “史指挥要你为他效劳。” “谁对他提到了我的?” “孔定邦,你记得这个人吗?” 熊广泰叫道:“当然记得!从前记给我们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害得我们到处奔波,就是这个人还曾经一枪杀了你!” “可是你知道吗,他后来成了我弟兄了?”季桓之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你当了同知,他奉承你的?” “你说错了,是因为我大度。” 熊广泰弄不清楚、“你是说,”他问,“是孔定邦对史指挥提到了我?” “是的,此外还有郑贵妃。” “什么,郑贵妃?” “归根结底,他们掌握着财富和权势,他们分配金钱和称号,所以大家对他们效忠。” “对,大家对他们效忠。”熊广泰说。“那么,现在你也对他们效忠啦?……” “对皇帝,对郑贵妃,对史指挥,而且,我对他们保证你也会效忠的。” “你说你替我提出过一些条件?” “非常好的条件!首先,你很有钱,对不对?你对我说过,一年有四万两收入。” 熊广泰起了疑心。 “哎!兄弟,”他对季桓之说,“谁也从来没有非常多的钱。加上我也不是一个精明的读书人,所以我是过一天算一天。” 他是怕我来向他借钱。季桓之心里想。“二哥,”他高声说,“如果你处境困难,那太好了!” “怎么会太好了?”熊广泰问。 “是呀,因为只要你完成上面交待的任务,就能得到别人想要的一切,土地、金钱和官爵。” “啊!啊!”熊广泰听到这最后两个字,不禁睁大了眼睛,连叫了两声。 “在以前那位史指挥手下,”季桓之继续说下去,“我们没有能够利用机会得到好处,那可是我们时运不好。现在我不用对你说这些,因为你一年有四万两的收入,在我看来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熊广泰叹了口气。 “不过,”季桓之继续说道,“虽然你一年有四万两的收入,也许甚至就是因为你一年四万两的收入,我觉得再给你配上一顶六人大轿那就更好了。” “正是这样,”熊广泰说。 “那好!二哥,你去得到它吧,这顶轿子就在你的刀尖上。我们不会自讨苦吃、毁掉自己的。你的目的是获得一个爵位,我的目的是弄到钱。我要弄到堆积成山的银两,好衣锦还乡,像二哥你一样买它上百亩的土地,然后竖起豪宅,安宁终老!” “至于我,”熊广泰说,“我要进爵封侯、封妻荫子!” “你会如愿以偿的。” 熊广泰是从来也不怀疑他的朋友说的话的,听见他的诺言后,就和他一同向大宅院走去。 在回庄园的路上,熊广泰一直沉浸在做侯爷的好梦里,季桓之却在思考人性的弱点,人对他已经有的感到不满意,总是在渴望得到他没有的东西。季桓之如果是熊广泰,他准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要使熊广泰感到幸福,他缺少的是,是什么呢?是在他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头衔——某某侯或是某某伯,还有,让他有资格出行时坐上至少六个人抬的轿子。 我这一辈子,季桓之心里想,永远不会看到一个完完全全幸福的人的脸的。 他正在做这种哲理性的思索,老天仿佛有意反对他的想法似的,他看到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向他走过来了。这时候熊广泰刚离开他去找厨师,要嘱咐几句话。 季桓之注意到,朝自己走来的这个女子的脸,就像是一个完完全全幸福的人的脸,上面少许不安的神情好似一片夏天的云遮不住他的脸,仿佛只是蒙上去的一层薄纱。 这正是我寻找的人,季桓之想,可是,她是谁? 季桓之正想着,那女子冲他招了招手。 “我?” 女子点点头。 季桓之走过去,那女子叫他和自己一同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你是季桓之季兄弟吧?”女子问。 “夫人知道我?” 女子告诉他:“我就是熊二之妻,解小月了。” “喔——原来是嫂子,失敬失敬!”季桓之连忙起身施礼。 “客气了,”解小月叫他坐下,道:“我过来叫你,是有事情想跟你说。” “嫂嫂有何吩咐,尽管讲就是了。” 解小月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问季桓之:“别怪嫂嫂无礼,我就问你,你干嘛来了?” “我……来探望二哥呀,毕竟十几年没见了。” “探望二哥?”解小月冷笑一声道:“你也知道十几年没见了,怎么今个儿就突然来了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当还在北镇抚司当差。一个锦衣卫同知,便装来到前锦衣卫百户的家中,怎么也不可能叫人不生疑虑呀。” 季桓之正在琢磨末尾那句双重否定句的含义,解小月又继续说了: “我可跟你讲。我们家熊二这些年本本分分地经营鱼塘、马场还有酒窖,每一文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别看挣得多,那都是辛苦钱。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官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你们这些厂卫的走狗,少打他的主意!” 季桓之被一通训斥,由衷地替自己感到无辜。他等解小月脸色好看了一些,才赔笑道:“嫂嫂,我怎么敢打二哥的主意?再说了,我此行来的确是探望二哥,跟他叙叙旧罢了。” “叙旧?叙旧能叙到手舞足蹈,打碎了一摞碟子?” “啊?”季桓之不知道,熊广泰走进厨房视察的时候,由于实在控制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摔碎了一大摞碟子,还哈哈傻笑。“也许是二哥想到过去那些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了。” “印象深刻,”解小月再次冷笑,“一次朝鲜、两次日本,邪教两轮,我们家熊二也没当多少年差,就替朝廷出生入死多少回了?每一次我不是担惊受怕、寝食难安?你来找你哥哥叙旧就叙旧,别动那些歪脑筋!” 出生入死?季桓之心说:二哥每次都运气奇佳,别说出生入死了,身上蹭破了皮都没有过,最后还总能以最小的代价捞到相对来说最大的好处。至于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又想起了身上的几处永久性创伤。 季桓之稍作思考,对解小月说:“嫂子尽管放心,我不为别的,只是来找二哥聚一聚,不会停留太久的。” “不会停留太久?”解小月问,她的脸又恢复了以往那样宁静的神色,像一朵盛开的芍药。 “回嫂嫂的话,我今明两天就走。”季桓之说。 “那好吧,”解小月说,“也别太匆忙,再留一晚上,养足了精神再走。” 季桓之恭恭敬敬送走了嫂嫂,待解小月的身影转过拐角消失以后,感到一阵内疚,虽然他的心肠很硬。他并不懊梅把熊广泰带上一条身家性命都会受到危险的道路上去,因为熊广泰为了封妻荫子是心甘情愿冒这些险的。可是解小月只希望安安稳稳待在家里,相夫教子,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要求了,现在要把她从生活富裕的舒服日子中拉出来,岂不太残忍了吗?这个想法始终纠缠住他,一直到熊广泰走进来。 “吃饭啦!”熊广泰说。 “怎么,吃饭啦?”季桓之说,“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过午时了。” “二哥的宅子真是天宫一样,在这儿会忘记了时辰。我跟你走,不过我不饿。” “走吧,虽然一个人不能老吃东西,可是却能一直喝酒,这可是大哥的格言——是我老家的亲大哥,我一感到无聊,就认识到这句格言真是千真万确。” 天性外加不胜酒力的体质使季桓之一直节制喝酒,不过,他尽他一切可能来接受主人的好意。 季桓之一面看着熊广泰又吃又喝,自己也竭力喝一点,一面心里又想到嫂子,特别是因为解小月不时地叫人送上一瓶瓶年代长久的好酒,表达她对兄弟的感激之情,他更加感到有些对不起嫂子。 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熊广泰叫长工们退下,只剩下他们俩和解小月在一起。 “四弟,”熊广泰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我都快等不及了?” 这对季桓之真是当头一棒,他已经看到嫂子的亲切的笑容变成愤怒的怪相。 “呃……”季桓之支支吾吾:“二哥你这话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的?你来喊我去京师办大事,现在反倒问我话怎么说的?” 因为注意到解小月正用令人不适的目光瞪着自己,季桓之开始用手指在桌子上敲着拍子,好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当家的,你喝多了,”解小月拍拍熊广泰的胳膊,叫他放下酒盏。 熊广泰就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愣住了整整一分的时间。 他是喝多了。 第二七九章 辽阳之旅 路非常长,可是季桓之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知道他们的马在熊财主家里早已吃饱喝足。现在精力分充沛。他信心百倍地准备走四五天的路,忠心耿耿的庞明星跟随着他。 自打从登州北坐船经皇城岛到达旅顺,并一路北上以来,这两个人为了战胜一路上的无聊常就肩并肩地骑马前进;话说个不停。 季桓之渐渐地不像上级了、庞明星也完全除去了下属的外衣。这是一个万分狡猾的人,自从他突然成了小资产阶级以后,他常常懊恼再也吃不到大路上的不花钱的好饭,也不能参加官老爷们的交谈和他们的轰轰烈烈的战斗了。他觉得经常和一些庸俗乏味的人来往,降低了他的身分;所以非常苦恼,他总认为自己是一个颇有才能的人。可是,如今他立刻地位升高,成了他依旧称做上司的人的知心朋友。季桓之也好多年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心里话。这两个人有时候觉得相处得十分融洽。 此外,庞明星并非一个完全土里土气的糟老头子。他是一个会出好主意的人,就像季桓之好多次发觉的那样,他不主动去冒险,但是临难却从不退缩。还有,他曾当过锦衣卫,特务生涯会使一个人变得机警,而且,不仅如此,如果庞明星需要他,庞明星对他来说不是没有用的。季桓之和庞明星一路上几乎像一对好朋友那样,最后来到了辽阳西南的一座小镇。 在路上,季桓之又想到那个不停地缠着他的念头,摇着头说:“我知道我去朱大哥那儿要说服他是不会成功的,这种行动是荒唐的。可是对我的老朋友我应该这样做。他品质崇高,侠义心肠,任何人也比不上。” 庞明星点点头,一声不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他的主人一样担心。 “而且,”季桓之说,“也许他已经老态龙钟,因为现在他上了年纪了,也许还穷困潦倒,因为他不懂得打理钱财,他一定比以前更加寡言少语,酒也喝得更凶了……” “我好像已经到了那儿,看到他站都站不稳,话都说不清楚,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庞明星用可怜的口气说。 “不管怎样,”季桓之说,“我们不久便可以弄清楚情况。” 就在这时候,一辆牛拉的大四轮车从全是车辙的小路走上了两个骑马的人走的大路,这种车都是装着当地的大森林里砍伐的木头,送往城里去的。一个汉子赶着牛车,手上拿着一根头上钉着钉子的长竿子,用它戳着慢慢行走的牲口。 “嘿!老铁。”庞明星叫唤那个赶车的人。 “干哈呀,谁跟你老铁?”这个庄稼人用当地人的特别纯正的语言问道。 “我们在找……一位姓朱的前锦衣卫千户的宅子,”季桓之说;“他老家是沈阳的,您知道这一位吗?” “沈阳来的多了,谁知道去?”这个庄稼人刚打算扭头就走,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来问:“你说的可是一个前锦衣卫千户,姓朱?” “不错,老乡你知道?”季桓之两眼放光。 “那就是了,辽阳城里只有一位姓朱的前锦衣卫千户。二位,俺运的这些木头就是他的,朱老爷这些天打算盖新屋子,俺砍下来给他拉过去的。你们想找他,就跟着俺吧。” 牛走得太慢。季桓之和庞明星跟在车子后面走,这样的步子叫他们不耐烦了。 庞明星只好问道:“老乡,还有多久能到啊?” 对方只甩给他一句:“着急啊?着急你自己找去!” 季桓之摇摇头,只好再次放慢了马的步子,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低着头向前走去。庞明星紧跟在后。 走了一段时间,前方响起马蹄声。 这阵马蹄声打破了枯燥的宁静。季桓之抬眼望去,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美青年纵马走来,衣着朴素,但是十分雅致,而且这青年无论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几乎与朱后山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年轻版的朱大哥了。 这个青年人像是专门迎接牛车的。而赶牛车的老汉瞧见青年,叫了声“少爷”。 季桓之打量着迎面而来的年轻人,不禁想起了自己差不多同样岁数的时光,当年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就卷入政治斗争、进过诏狱,经常以身犯险九死一生,哪里可能像眼前这个青年一样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赵伯,辛苦了。”年轻人对赶车老汉说。 “不辛苦、不辛苦,能替朱老爷办事,是俺们的福分。” 青年接下来又注意到紧跟着牛车的两名骑手,其中一个还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他难免有些不悦,但没有第一时间正面交锋,而是问老汉:“赵伯,他们俩是做什么的,因何跟随着你呀?” “他俩?说要找朱老爷,就跟着俺了,俺也不知道他俩到底想干啥。” “是么?”那年轻人驱马上前几步,将季桓之稍加端详,视线最终停留在那柄插在马鞍囊里的禾苗状长刀来。这柄刀形似御林军刀,但要比御林刀长了近一尺,应当不是人人都能学会如何善用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冲季桓之说:“喂,你叫啥呀,哪儿来的?” “先别问我哪儿来的,你父亲可是朱后山朱千户?” “是有怎样,与你何干?”年轻人道:“速速报上名号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哟,好大的口气。你想我叫啥对吧?”季桓之失笑道:“等见了你爹,你就知道该叫我啥了。” “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大胆?”季桓之看着对他而言足以称得上是小毛孩子的年轻人,接着说道:“我和你娘还有不错的交情呢,我如此说话能叫大胆吗?” 年轻人顿时火冒三丈,喝道:“放肆!看我怎么教训教训你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徒!”言讫,他拔出绣春刀,打马驰骋而来。 那年轻人估量对方的武器甚长,一时难以拔出,因为纵马上前,果断出手。 岂料白光一闪,他只觉手腕一阵酥麻,佩刀脱手,而头顶又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拍了一下,令他惶然失神。 此时季桓之已经收刀入鞘,而之前他更是早就挑起绣春刀,拿在手里,双手奉还:“你出手挺快呀,估计再练个十几年,就能赶上我了。” 年轻人抢过绣春刀,恨然道:“狂徒,竟敢戏弄本侯,你可知罪?” “本侯?” “就是我,辽阳侯朱载堪!” “哎呀,失敬失敬!”季桓之装作胆怯模样,下马行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辽阳侯,还请辽阳侯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人这一回吧!”庞明星也学着他的样子,俯身告饶。 “哼!前倨后恭,必谄媚奸佞之徒!”朱载堪叱道:“本来本侯打算放过你们,但你出言不逊,竟敢用轻慢的言语玷辱我的母亲,还说什么与她交情甚厚。我定要拿你回去交予家父面前,好生治罪!” 那就多谢——哦不,是“请侯爷轻责”。 第二八〇章 一户两侯 不多久,在大路拐弯的地方,就像赶牛车的说的那样,一座庄院出现在行路人的眼前;接着,尽管比不上登州府熊氏庄院奢华,但也另有一种尊贵气派蕴藏其中。 季桓之看见这个情景,虽然他平时不大容易激动,现在却感到心底里奇怪地慌乱起来;因为一生当中,青年时代是最令人难忘的。庞明星可没有同祥的感受,看到他的主人这祥心神不安,不禁愣住了,一会儿看看季桓之,一会儿看看那座大房子。 “跟我进来!” 就在季桓之看得出神的时候,朱载堪呵斥道。 被绳缚着两手的二人随朱载堪从正门进入庄院。 一走入院中,朱载堪就高声呼唤父亲。 季桓之在院内站定的时候,听见里屋传出一个声音,说:“急急忙忙叫为父,是又捅了什么篓子吗?” 这个声音送到季桓之耳朵里,在他心里唤醒了无数的感情,无数已经遗忘的回忆。 “父亲,今日孩儿可没有捅娄子,今日我抓获了两名狂徒,交予父亲处置。” “两名狂徒,交予我处置?”一个宛如松柏傲然挺立的身影出现在了正厅门口。那双眼睛朝院中扫去,忽然像蹿起了火苗,熊熊燃烧起来。 “快快松绑!”朱后山喝令道。 “为什么?”朱载堪不解:“此人言语轻佻,还说什么与母亲相交甚厚,此等狂徒,父亲何必以礼相待?” “他的确与你娘相交甚厚,”朱后山说,“因为他是你四叔。” “啊?”朱载堪大为吃惊。 季桓之颔首一笑,但不用别人替他松绑,他自己就解开了手上的麻绳,当拐杖一样拄着刀,半斜着身子看着朱载堪,说:“侄儿天资聪颖,如果有意学习刀法,我倒是乐于传授。我到现在还一个徒弟都没有呢。” 朱后山不光眼睛闪烁,原本一向宁静的脸上也显出明显的激动的神情。他快步上前,迎向季桓之,同时一直盯住他望,接着紧紧握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了客厅里,并吩咐仆人准备茶水点心,并生火做饭。 “堪儿过来,”朱后山冲儿子招招手,向他介绍季桓之,“你四叔季桓之,锦衣卫指挥同知。” “见过四叔,”朱载堪行礼道,“之前侄儿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四叔,还请四叔千万不要挂怀。” “言重了。”季桓之依照惯例接受了致意,同时尽力客气地还了礼。他坐了下来,得以有机会仔细观察朱后山。 真是奇怪!朱后山几乎不显得老。年纪和嗜酒使他的眼圈变成了茶褐色,他的一双漂亮的眼晴却好像在眼圈里更大了,比以前更灵话更有神了。他的稍稍有些长的脸上,重新现出刚才由于兴奋激动而消失的庄严的神气。他的手总是那样出奇的好看和有力。他的身材比以前更标准了,虎背蜂腰。他的缩进的宽肩膀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活力。他的头发依然茂盛,气派潇洒,仅仅有少数几根灰白头发,还是聚集在一块,就好像头顶戴了某种别致的发饰一般。他的嗓音还是那样醇厚而又清晰,就仿佛他才三十多岁。他的一口漂亮的牙齿,保护得又白又齐,给他的微笑增添了难以形容的吸引人的力量。 随着谈话气氛的冷淡,朱载堪和庞明星都意识到,朱后山和季桓之是想单独聊天,于是都各自找了个借口出去干别的事了。 等客厅里只有两人,季桓之才终于感叹道:“没想到大哥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封侯了。这说明皇上已经认可了他宗亲的身份。依我看,大哥离平反也没多久了。” “你错了,”朱后山摇摇头道,“帝王是不会认错的。沈阳侯朱厚灿这六个字,除非等皇上百年以后,否则我现在依然是不敢用的。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我们以前的老习惯上来吧,首先,我们彼此要开诚布公。这儿的一切都叫你吃惊,对不对?” “非常吃惊。” “可是最叫你吃惊的,”朱后山微笑着说,“是我,你承认吧?” “我承认。” “虽然我五十八岁了,我还不显得老,还能让人认出来是我,对不对?” “完全相反,”季桓之说,他想故意显得十分坦率,像朱后山以往一再叮嘱他的那样,“因为你完全变样子了。” “我知道,万事都有结束的时候,惊心动魄的狂热生活也是如此。” “是的,我明白,”季桓之叹气说,“现在看来,我反倒是衰老得最快的一个。” “最快的一个?” “前些日子我逐次拜访过三姐和二哥了。” “喔——那当然,我们无官一身轻,节奏慢下来了。人就像是一捆柴火,烧得越旺,烧得越快。你也要明白,急流勇退谓之知机呀。” “大哥教训得是。”季桓之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调整了下坐姿,拿起仆人刚刚放在茶几上的热茶准备喝时,忽然打翻了茶碗,烫了满手。 因为他陷入了莫大的震恐当中——如果说朱载堪很像大哥和三姐年轻时的集合体的话,那么这个正在给他上点心的仆人,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与朱厚灿有着很深渊源的人!——因此他才一个激灵,弄翻了茶碗。 “笨手笨脚的畜生,滚下去!”朱后山厉声呵斥那说是仆人,却又不太像仆人的人。仆人拾起碎裂的茶碗,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惊魂甫定的季桓之擦擦烫红的手,忍不住低声说道:“如果说看见你叫最吃惊的话,那么看见刚才那个人,是最最无敌超级大到爆炸的吃惊!” 朱后山面色阴沉地说:“他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随后他建议:“到后花园走走?” “成。” 季桓之望着朱后山,心中越来越佩服他。他们在一条凉爽的浓荫小路上散着步,夕阳的光辉从叶丛中斜透进来。有一道金黄色的日光照亮了朱后山的脸,他的眼睛映进了黄昏的平静温和的光彩,好像也发出了光芒。 季桓之的头脑里突然想到了那个女人。 “你幸福吗?”他问大哥。 朱后山的锐利的眼光一直望到季桓之的心底深处,好像看到了他在想什么。“如你所见,我过去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了,怎么可能不幸福?可是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吧,因为你的话没有全部说出来。” “果然什么也瞒不了大哥你。”季桓之说,“对!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有时候会突然感到害怕,那样的情绪就像……” “就像懊悔?”朱后山接着说下去:“我替你把话说完吧。不管怎样,我一点儿也不懊梅,因为这个女人,我相信,她完全罪有应得,我一点儿也不懊悔,因为,如果我们让她活下去,她肯定还会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朋友,这并不是说我相信我们有权利做我们所做的事。也许,所有流出的血都想别人抵罪。她已经抵罪。也许要轮到我们抵罪了。” “有时候我也像大哥你一样这样想。”季桓之说。“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是不是?” “是的。”朱后山承认了那名仆人的血缘。 “那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季桓之问。 “沈阳一事之后,我托人将他送到李成梁府上寄养。万历二十八年,我将他接回自己身边。也正是因为他,我才和三妹数度闹翻的。” “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不知道,”朱后山摇摇头,过了会儿又点点头,“或许也知道。” 季桓之思量片刻,说:“之前大哥教训我要懂得急流勇退。那我现在不妨也给大哥一则告诫。” “你说。” “不管是何人所生,都是大哥的血脉,大哥应当一视同仁,不该厚此薄彼,否则……” “我明白。”朱后山同样也没有将季桓之的忠告放在心上。 稍晚些时候,他们回到屋里,准备齐聚一堂,好好喝一顿酒。 然而就在这时,管家通报,说那个今天被老爷呵斥的仆人赌气,卷铺盖出走了。 “也怪我,”季桓之说,“明明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茶碗,却让他挨责。” 但朱后山却说:“不去管他。他出了辽阳侯府,还能去哪儿?早晚得回来。堪儿,再去拿两坛陈年佳酿来,咱们喝酒!” 季桓之意识到了大哥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意识到,总之他在热闹的氛围中还是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或许他今天来,是个错误。 第二八一章 旁敲侧击 季桓之躺到床上,他并不想睡觉,而是想独自一个人好好想想今天晚上他见到的和听到的所有事情。 他原来以为会看到一个昏头昏脑的酒徒醉倒在什么肥料堆上,想不到看到的是一个智慧过人、精力充沛的人,他十分高兴。他非常顺从地接受了朱后山对他一向具有的那种优势的影响。嫉妒和失望会使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悲伤,可是他却不是这样,他只感到由衷的、真诚的高兴,使他觉得他的谈判充满成功的希望。 然而,他又好像觉得朱后山并不是在所有方面都是真诚坦率的。朱后山回到人间生活,他在饭桌上酒喝得那样出人意料的少,这又是怎么回事?甚至还有一件事,表面上看毫不足道,那就是最忠心的仆从杨雷是朱后山以前不能离身的,现在竟不在眼前,甚至几次要谈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名字朱后山也避而不提,这一切叫季桓之很不安。他不再得到他的朋友的信任了,要么就是朱后山给拴在什么看不见的链条上,要么对他的来访事先得到了通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孔定邦,想到他在玉虚观对他说的话。孔定邦会比季桓之早一步到朱后山这儿来过吗? 季桓之没有时间再多做研究。他左思右想,尽管人非常困倦,还是睡不着。他拟订起进攻的方案。虽然他知道朱后山是一个难制服的对手,他还是决定明天吃过早饭以后开始行动。不过,他在另一个方面也想到了,在一个新的阵地上,应该小心谨慎地前进,应该多花几天时间观察朱后山和哪些人来往,应该注意他有了一些什么新的习惯,应该千方百计地了解一切。他要利用和那个年轻的辽阳侯一同练习刀法的机会,或者趁一同去追捕猎物的时候,设法从朱载堪的嘴里得到关于朱后山的这些年来的情况,使从前的朱后山和今天的朱后山可以连接起来,而这正是他不清楚的。这样做不会困难,因为他这个教师在学生的心上和头脑里应该产生了影响。可是季桓之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立刻就意识到,万一稍一冒失或者疏忽,他的活动就会给朱后山的那双有经验的眼睛识破。 此外,季桓之原来就准备好使用计谋来对付李蜜的机智手段和熊广泰的虚荣心的,但是季桓之却对要使用转弯抹角的手段对待朱后山这样一位心地光明、真诚坦率的人,心中觉得羞愧。他似乎觉得,如果李蜜和熊广泰认识到他的外交手腕比他们强,一定会更加重视他,朱后山呢,却完全相反,只会瞧他不起。 “啊!为什么杨雷,沉默寡言的杨雷不在这儿呢?”季桓之自言自语说,“在他的沉默不语当中我也许能了解到许多事情,杨雷的沉默不语能说明许多问题!” 这时候,府邸里一切响声都渐渐消失了。季桓之听见关门窗的声音。在田野上传来你叫我应的人声,不一会儿以后就寂静无声了,狗也不叫了。最后,在树丛深处的夜莺连声好听地唱了片刻,也安睡了。在庄院里,万籁俱寂,只有他的房间上面响着单调均匀的脚步声,他猜想那是朱后山的卧室。 他在走来走去,在思索,季桓之想,可是思索什么呢?这是无法知道的,别的事可能猜得出来这件事却不行。 后来,朱后山无疑也上床了,因为这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四周寂静,加上疲劳,季桓之终于支持不住,也闭上了双眼,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他不是一个贪睡的人。晨光刚刚照亮他的房间的窗帘,他就跳下床来,打开了窗户,他透过窗户仿佛看到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同时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来。他一向有这样的习惯,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弄个明白。季桓之不出一点儿声音地留神望着,他认出了朱载堪穿的短打紧身外衣和他的黑亮发髻。 没有错,正是这个年轻人,他打开马房的门,牵出那匹他昨天骑过的枣红马,装上鞍子,套上笼头,动作就像最熟练的骑兵那样迅速灵活,接着他把牲口牵出菜园右边的小路,打开通向一条小道的小侧门,把马拉到门外,再把门关上。季桓之从墙头上看出去,看到朱载堪在槭树和刺槐的开满花的下垂的树枝下面弯着腰,像箭一样走过去。 季桓之在昨天就已经注意到那条小道是通向辽阳府城去的。 看来这小子已经在做他的秘密事情了,我看他好像并不像大哥那样僧恨女人。他不是去打猎的,因为他没有带武器也没有带狗。他也不是去完成一项使命的,因为他偷偷摸摸,怕让人看见。他在提防谁呢?……是我,还是他的父亲? 天色越来越亮。昨天晚上季桓之听到的接连消失的所有声音,一个接一个又响起来了。树上的鸟,棚里的狗,田野上的羊,都叫起来了。停泊在太子河的船显得活跃起来,离开了河岸,顺着水流漂下去。季桓之就这样待在窗口,他怕惊醒别人。后来,他听到庄院里的门窗打开的声音,便走出去。他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朱后山弯着身子,那个姿势就像在沙地里寻找一枚铜板。 “大哥早安。”季桓之说。 “早安四弟,晚上睡得好吗?” “非常好——咦,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养花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些过去从没注意过的花花草草了。而且我发现我原来放在这个池子旁边的盆栽,今天早上全被踩坏了。这些花儿匠真是笨手笨脚的。他们牵马出水池的时候,想必让马从花坛上踩了过去。” 季桓之忽然微微笑了笑。“大哥您这样认为吗?” 他带着朱后山沿着小路向前走,在那儿印着许多脚印,就像踩坏盆栽的脚印一样 。 “我看,这儿还有呢,大哥你瞧。”他冷冷地说。 “是的,脚印都很新!” “都很新。”季桓之重复了一遍。 “今天早上是谁从这儿出去的?”朱后山担心地问着自己。“是不是有一匹马逃出了马房?” “这不大可能,”季桓之说,“因为脚印非常均匀,非常清楚。” “朱载堪在哪儿?”朱后山叫起来,“怎么搞的我没有看见他?” “嘘 !”季桓之带着微笑,把一只手指放在嘴上说。 “怎么回事呀?”朱后山问。 季桓之讲了他所看见的事情,同时留心地看大哥脸上的表情。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朱后山微微地耸了耸肩膀说,“这小子去辽阳城了。” “为什么去那儿呢?” “孩子大了,开窍了。” “喔——”季桓之好像顿时了然了一样。 “只是,”朱后山轻叹一声说,“但愿他别去滚马岭一类的地方。” 季桓之暗笑一阵,又说:“真是孩子气!不过侄儿需要散散心;赶快让他离开这儿吧,否则,他很大可能会变成一个纨绔子弟的。” “我想,”朱后山说,“我要把他送到京师去。” “是吗!”季桓之说。他想交战的时刻来临了。“如果您愿意的话,”他说,“我们可以替这个年轻人安排一个好的前途。” “是吗?”朱后山也这么谈了一句。 “我甚至想向大哥请教一件事,这是我刚想到的。” “说吧 。” “您认为服役的时候到了吗?”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服役吗?” “我指的是现役。往日的生活难道对大哥一点儿也没有诱惑力吗?如果有一些真正的利益等待着您,您是不是很高兴跟我和二哥在一起再建立我们年轻时代建立过的功绩?” “这就是你对我的一个建议!”朱后山说。 “很明确,也很坦率。” “为了再去卷入是非圈?” “对。” “站在谁的一方,反对谁、有拥护谁呢?”朱后山突然问,他的清澈和亲切的眼光望着这个义乌人。 “大哥追问的多紧呀!” “特别是请你说得明确一些。季桓之,请听好。只有一个人,或者不如说,只有一种像我这样的人能够出力的事业,这就是君王的事业。” “正是这样”季桓之说。 “对,不过我们事先讲清楚,”朱后山严肃地说,“如果你说的君王的事业指的却是福王的事业,那么我们彼此就不再能谅解了。” “我没有说明确。”季桓之显得尴尬地回答说。 “好了,四弟,”朱后山说,“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个事业,的确,大家都不敢大声地承认。当人们为这个事业招兵买马的时候,人们总是低垂着头,嗓音含含糊糊。现在,你清清楚楚,说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建议?” “再简单也没有了:您和三姐在您的地产上生活,看来日子过得还不错,好像很幸福。二哥大约有五六万两年收入。可是我,我算得上什么呢?我在如今的位子上坐了有十五年了,指挥同知,听起来很不得了,其实不过是个从三品的狗腿子。说句难听的,便宜坊的招牌掉下来砸死五个人,里头起码三个是从三品。我被固定在这个军阶上,没有提升,也没有下降,过着死气沉沉的生活。总之,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好呀!正当稍稍可以让我转转运气的时候,你们都来对我说:你痴心妄想!你活得不耐烦了!说实话,我同意大哥的看法,可是过去我哪一次赌错了?因为我从来不会赌,而是只会在必定中彩的地方押注。如果大哥不信任小弟,那请您替我找一个更好的主人吧,能定期给我足够官场开销的薪酬吧。” 朱后山沉思了一弹指的时间。在这一弹指里,他弄明白了季桓之的诡计。四弟因为原来进攻得太快,现在在收兵,好遮盖住他内心的活动。朱后山看得很明白,刚刚对他的建议都是真的,只要稍微竖起耳朵听听的话,越讲它们会越具体。 好呀!他想,季桓之是郑贵妃的人。 从这时开始,他变得特别小心谨慎。 季桓之呢,也更加步步留神了。 “你对我说到了二弟,你有没有说服他下决心去寻求好运气?可是他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毫无疑间,他运气是很好了,可是人生来如此,总是在渴望得到什么东西。” “熊广泰渴望得到什么呢?” “渴望封妻荫子。” “啊!是这样,我可忘记了,”朱后山笑着说. 真是这样吗?季桓之想。他从哪儿晓得这件事的?啊!如果我知道了这一点,就什么全知道了。 谈话到这儿停了下来,因为朱载堪正好在这时走进来了。朱后山原来想稍稍责备他几句 ,可是年轻人显得这样悲伤,他不忍心再说他,就想问他出了什么事。 朱载堪只是摇头叹气。 朱后山和季桓之是过来人,一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人生嘛,难免没有一点小挫折。 其实朱载堪完全没有必要那么麻烦,看上哪家姑娘,就以辽阳侯的身份去人家门上提亲就可以了。但问题在于,他喜欢上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家的,他看上的是李如柏的女儿。 “是和建州的小妾生的那一个吗?”朱后山问。 朱载堪点点头。 朱后山笑道:“难怪。那是李如柏最疼爱的一个女儿,生得俊极了,轻易不肯‘出手’哟。” 朱载堪需要一个人好尽性地哭一下,就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出来 。 而两位老朋友的友好的情谊并没有因为早上的一场小小的争论而有丝毫改变,所以这一顿早饭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同时不时地望望可怜的朱载堪,他伤心得满眼全是泪水,几乎吃不进一点儿东西。 早饭刚吃好,送来了两封信,朱后山非常仔细地看信,好几次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季桓之在桌子对面望着朱后山看信,他目光敏锐,肯定自己毫无疑问地认出了李蜜写的小字。另一封信,不知是谁的,笔画写得很长,很潦草。 “我们走开吧,”季桓之对朱载堪说,因为他看到朱后山希望一个人待一会儿,或许是为了写回信,或许是为了要好好思考思考;“我不是答应教你刀法吗,这能够让你散散心的。” 这个年轻人朝朱后山看看,朱后山看到这个眼光,就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个人走进后院,在那儿摆着兵器架,木刀、竹剑、锁子甲和手套,总之训练用的物品一应俱全。 “怎么样?”朱后山在一刻钟以后走了进来问道。 “已经完全是您的套路了,大哥,”季桓之说,“如果他能像您一样沉着,我对他只有祝贺……” 朱载堪显得有点儿腼腆。他有一两次击中季桓之的胳臂或者大腿,可是季桓之有二十次触到他的胸口和脖子。 就在这时候,庞明星拿着一封给季桓之的十分紧急的信走进来,那是一个信使刚刚送来的。 现在轮到朱后山在一旁偷看那封信了。 季桓之看着信,丝毫没有露出一点儿激动的样子。他看完信,轻轻地摇摇头,说:“这就是当差的滋味了,大哥您确实非常有理由不愿意再服役。因此我的假期完蛋了。” “你回京师去吗?”朱后山连忙问他。 “正是这样!”季桓之说;“可是你不也要去京师吗?” 朱后山脸上微微发红,回答说:“如果我去的话,我将非常高兴看到您。” “喂,老庞!”季桓之站在门口叫唤道,“我们一刻以后动身,把马喂饱。”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朱后山说:“我好像觉得在这儿缺少了什么似的,我没有再见到杨雷就离开了,的确感到很遗憾。” “杨雷!”朱后山说。“真是这样吗?你没有向我问起他的消息,我也觉得很惊讶。最近他给我的一位朋友帮忙去了。” “谁能懂得他做的手势呢?”季桓之说。 “我希望能懂得,”朱后山说。 两个朋友亲切地拥抱。季桓之握住朱载堪的手,要朱后山答应,如果朱后山来京师,一定来看他,如果不来,也要给他写信,然后他上了马,庞明星总是那样遵守时间,已经骑在马上了。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他笑着对朱载堪说,“我或许要路过辽阳城的。” 朱载堪向朱后山转过身去,朱后山用一个别人难以觉察的动作叫他不要走。 “我不去了叔父,”年轻人回答说,“我要待在父亲身边。” “既然如此,我的两位好朋友,告辞了。”接着,季桓之和庞明星骑马离开了。 朱后山目送着他们离去,一只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年轻人的身材几乎和他一样高。等季桓之主仆两人在墙后面消失以后,他就说:“堪儿,我们今晚动身去京师。” “怎么!”年轻人说,脸色都发白了。 “你可以再去李府向你的恋人告别,卯时两刻我在这儿等你 。” 年轻人躬身行礼,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既痛苦,又带着感激,然后他走出去给他的马装上鞍。 季桓之呢,他一走到别人看不到他的地方,就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来,又看了一遍。 “信写得干巴巴,”季桓之喃喃地说。信上没有当年苗大人那样的暗语,并不故弄玄虚,但比故弄玄虚的更令人费解,因为只有四个字: 立即回京。 第二八二章 辈高望尊 五月底,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安定门进了京师。这两个人,一个是沈阳侯,一个是辽阳侯。 这是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到京师。朱后山从这一面把北京城指给他看的时候,并没有特意为自己的这位老朋友多说好话。 两个骑马的人闲庭信步一路往南,过了崇文门,走进了一条巷子。走到一半的时候朱后山微笑着抬起头来,指着一座市民住的房子,对朱载堪说:“喏,堪儿,就在这座房子里为父住了十三年。” 年轻人也微笑了,向这座房子行了个礼。朱载堪对他父亲的敬爱在他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行动中都表现出来。 两个旅客最终在便宜坊的旅店门口停了下来。朱后山熟悉这家开业多年的客店,他和他的朋友从前到这儿来过上百次,不过十五年来,这家旅店变化太大,老板也换成了年轻的一个。 旅客把马交到旅店伙计的手中,他们关照都是名种马,要非常小心地照顾,只能喂它们麦子,要用温酒洗它们的前胸和小腿。它们一天走了六十里路。二人先照料完他们的马后,接下来才提出要两间房间。 “堪儿,你去梳洗一下,”朱后山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今天吗?”年轻人问。 “两刻以后。” “另外你好好打扮打扮,我希望别人会觉得你漂亮。” “父亲,”年轻人微笑着说,“我希望不是和婚姻事情有关系吧。你知道我对李将军的女儿有过诺言。” 朱后山也微笑了:“不,不,你放心,虽然我带你去见的是一位女人。” 朱载堪很不安地望着父亲,可是看到朱后山微笑,他立刻就放心了。“她有多大年纪?”年轻人问。 “堪儿,你以后一直都要记住,”朱后山说,“这是一个永远不能问的问题。你能在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出她的年纪的时候,问她多大年纪是不必要的;如果你看不出来,那么这样问人是不得体的。” “她长得美吗?” “十六年来,她不仅被认为是整个大明最美丽的女人,而且也被认为是整个大明最娇媚的女人。” 这个回答使辽阳侯完全放下心来。父亲不可能安排他和这个女人结婚的,因为这个女人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就是整个大明最美丽最娇媚的女人了。他回到他的房间里,竭力依照朱后山的嘱咐,就是说.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也是喜欢打扮的。天性如此,所以做起来毫不费力。 当他再出现的时候,朱后山带着慈父的微笑望着他。以前他曾经带着这样的微笑接待季桓之,不过对朱载堪的微笑更加充满了温情。 这时是下午三点钟,正是上门拜访人最适合的时间。两个旅客走回内城,走到保大坊弓弦胡同内,在一座面对延禧寺的屋子前停住了。 “你在原地等候。”朱后山说。 朱后山走上前去和屋里人说了几句话,仆人就出来架着一辆马车,载着朱后山及其子沿着半边街进了东安门,过东上门、东华门进了紫禁城,最后过了慈庆宫去了南三所,也就是太子所居住的东宫。 下了马车,朱载堪就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坐在大门台阶上,安安静静的,摆弄着手里的一件木马车小玩具。 那小孩听见动静,先盯着马车轱辘看了一阵,然后抬起头,瞧着那位英俊的年轻哥哥,问:“你是什么人?” 朱载堪也不知道自己进了东宫,东南西北都没分清楚呢,面对小孩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他半蹲下来,摆出亲切温和的面孔说:“小弟弟——” “哪儿就小弟弟了,这位是皇孙!”赶马车的仆人赶紧低声告诉朱载堪。 原来这小孩是太子的长子朱由校。 朱载堪吓得愣住了。不过朱后山拍拍他的肩告诉他:“按辈分,你不该叫他弟弟,该叫曾孙。”这么一说朱载堪才稍稍安心。 二人一进客厅。仆人打开房门,通报辽阳侯来到。 话说太子朱常洛,也有几个嫔妃,有新城伯王钺之女王才人,也就是长子朱由校的生母;还有东李西李两选侍,其中东李选侍仁慈寡言笑,位居西李选侍前,而宠不及,西李恃宠而骄,嚣张跋扈;除此以外排的上号的,还有五子朱由检的生母刘淑女。而今日朱后山要见的,是皇长孙的母亲王才人,王才人十五岁时就已名满北直隶,因姿色被选入东宫,如今她三十一岁了,仍然被人看做是皇城之中最美的女人。 她看上去好像只有十八九岁。她的头发始终是那样乌黑发亮,在谈情说爱时则经常紧闭。她的仙女般的身材,使人看她的背影还会以为她一直是个少女。 此时,王才人正躺在内厅的一张长椅上,头靠着挂毯,显得分外妩媚。她手里拿着一本半开着的书,拿书的手臂支在一只垫子上。听到仆人通报,她稍微抬起身子,好奇地把头往前伸了伸。 朱后山进来了。 “辽阳侯?”王才人奇怪道:“我记得应该是个年轻人才对呀。” “娘娘,”朱后山对王才人说,“恕臣下冒昧地前来东宫拜访,而您并不认识我,因为你惠予接见,臣下乃是辽阳侯的父亲,如今臣的唐突行为达到了目的。现在我再大胆地向娘娘请求给我两刻种谈话的时间。” “我答应你,先生,”王才人露出非常媚人的微笑回答道。很可惜,太子朱常洛在有了西李选侍之后,就再也品味不出王才人的美丽来。 “不过事情并不仅仅如此,娘娘。臣向您要求的谈话是一次两个人面对面的谈话,我非常希望谈话不会被人打断。” 王才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对宦官宫娥们说:“你们下去吧。” 然而那些下人无动于衷。 朱后山取出钱袋,给宦官宫娥们分发了银两,这些人才慢慢退散。在外厅等候的朱载堪瞧见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默默说道:东宫竟然如此! 内厅静默了片刻,王才人首先打破了沉默,问:“你叫什么?是东林人吗?” “不是,娘娘,”朱后山微笑着说,“不过,也许我正在加入东林党的路上。” “啊!这样的话,就快点告诉我你是谁,然后离开这儿,”王才人用那种开玩笑的口吻回答道,这种口吻使她增添了更加吸引人的魅力,“因为我和太子己经探深地受到了这类事的牵连,以后还会更加给连累进去。” “娘娘,我是谁吗?已经对你报过臣下是辽阳侯的父亲了。从前,我有另外一个名字,或许娘娘知道。” “那请说。” “从前 ,”沈阳侯说,“我叫朱厚灿。” 第二八三章 东宫血案 年轻的朱载堪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与新城伯王钺乃是故交,当年沈阳破城一事,王钺就曾替朱厚灿说过话,还因此遭到了皇帝的警告与责骂。如今父亲在内厅与王才人聊天,自然是先叙旧,再谈正事,由浅入深,过程很长。 而朱载堪在外厅等得无聊,又不敢随意走动,就只是在客厅门里外的三尺之地来回晃悠。而渐渐高升的太阳灼烧着他的皮肤,很快弄得他汗流浃背。 这是,一个路过的太子妃嫔,严格来说是地位不算很高的淑女,看见这个正在擦汗的年轻人,就向身边人问了下这是谁。带着朱后山父子来的仆人告诉她,说是辽阳侯朱载堪。 “辽阳侯朱载堪?”刘淑女从名字的字辈就判断出,这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太子的皇叔祖。一是出于怜惜,二是出于尊敬,她命人从冰缶里刨点冰,榨上果汁,捧着瓷碗走上了前去,屈膝行礼,而后将刨冰敬上,说句:“辽阳侯请。” “娘娘客气了!”朱载堪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初看之下应当是太子的妃嫔,于是还礼接过刨冰,大口吞咽起来。 刘淑女说:“如果嫌不够的话,辽阳侯可以跟宫女们讲,我再命人替你做去。” “多谢了。”朱载堪尽管觉得不够,但也不敢太贪凉,吃完刨冰就把碗和勺子还给了刘淑女。 “辽阳侯客气。”刘淑女冲他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了。 过了会儿忽有人通报太子驾到。朱载堪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以何种方式迎接太子殿下。而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通报完太子驾到,东宫里的太监宫娥没有一个人到门口迎接,原本在干嘛就还在干嘛,大家都好像没把太子当一回事。 不过说完全没有一个人去迎接也是不严谨的,因为依然还是有一位选侍出来出来迎接太子朱常洛。太子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见到这位选侍,立刻就眉开眼笑。而选侍和太子聊了几句,朱常洛的又由喜转怒了。 朱载堪觉得自己干站着不像话,也上前行礼,尊一声太子殿下,并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然而太子对这位年轻的皇叔祖并不热情,他冷冷瞥了眼朱载堪,就撇下选侍,去了另一间屋子。 朱载堪不解,就问选侍:“敢问这位娘娘,太子殿下为何不高兴啊?” 而这选侍比朱常洛还要冷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返身回去了,而且和朱常洛走的还是相反的方向。 朱载堪不明白,老百姓还讲究个不打笑脸人呢,更何况自己是皇亲,前来探望太子,怎么东宫里的人除了刚才送刨冰的那一位,一个比一个冷淡? 而正在他疑惑的时候,就听见旁边屋里传出太子的咆哮声,接着是杯盏砸地的碎裂声,继而是女人的嚎啕啼哭声。 这下,就连在客厅内厅谈话的王才人和朱后山也出来了,问究竟怎么回事。朱载堪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几人拉来一名小宦官询问。 那宦官告诉他们:“太子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火,正在责打刘淑女。” 三人一同赶至太子目前所在的屋子外,就看见屋门紧闭,里面传来一声声清脆的抽打声。窗户没有关严实,露出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刘淑女钗脱发乱,涕泗横流;而太子朱常洛拿着根藤条正在对她进行毒打。 朱载堪一见被毒打的正是先前送刨冰给自己的娘娘,急忙慌乱,叫着:“快开门,你们怎么不赶紧拦住太子!” 可是太监宫娥们均无动于衷,就连王才人也没有阻止太子的意思。 朱载堪想破门而入,却被父亲死死拽住了。 朱后山冲他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太子发这么大的火。”看王才人的表情,她像是被深深地吓到了。 此时的朱常洛,面目狰狞,就好像一个从地狱里出来的魔,一边痛打自己的女人,一边骂骂咧咧,但骂的却又大多是和刘淑女无关的词。 “一个个都不把我当回事,我让你嚣张、我让你跋扈!我坐家里牢骚两句父皇都要责备,我一遇刺都他妈成哑巴了!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我打死你个痴心妄想的玩意!你们母子倒是尊贵,尽享天伦。可我呢?我打死你!我杀了你!” 刘淑女的哀嚎声渐弱,但藤条椅凳砸在她身上的声音可一点也没有减弱。 最后,朱常洛终于打累了,丢了藤条坐在椅子上喘气。而遍体鳞伤的刘淑女抽泣着努力爬起来,用残存的力气将脑袋磕在了桌角,一声巨响,就见她伏地不起,动也不动了。 朱常洛喘匀了气,怒意消退,看见刘淑女趴在地上不动,就叫了两声,但没有得到回应。很快,他害怕起来,赶紧跪到刘淑女身边,翻过身一探鼻息——没了【*】。 直到这时,另外两位李选侍才紧急慌忙地赶过来。西李选侍命人打开屋门,看见了刚刚气绝的刘淑女。她立刻大哭起来,道:“姐姐呀,为什么呀!太子,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这般责罚姐姐,有什么您尽管冲奴婢来,为什么要打姐姐?” “住口!”朱常洛低吼一声,旋即站起身,对门口围观的人说:“刘淑女因犯罪被本太子下令杖毙。你们谁也不许走漏风声,不然,你们就是下一个!”可悲哀的是,尽管朱常洛黑着脸,一副狠相,却还是把刘淑女平时所佩戴的金银首饰和其他收藏的珠宝分发给了太监宫娥,百般叮嘱,不许把今天所发生事情的真实情景透露出去——其实与其说是叮嘱,倒更像是哀求。 而朱由校牵着懵懵懂懂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弟弟朱由检的手,安慰了他几句。 等这一切结束,朱常洛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两个陌生人身上。经人介绍,他方知是是自己的长辈,一个叔祖,一个曾叔祖。爷爷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上哪儿说理去?这就是大家族中常见的情况。 见太子情绪稳定,朱载堪就问:“太子,为何——” 朱载堪没有说完,就被他父亲抢过了话头:“太子为何这般动怒?” 朱常洛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我命苦啊!” 原来,太子遇刺一事,一开始人们都认为是郑贵妃密谋,想要杀害太子。但由于刺客是在太过耿直,拿着根木棍就去了。经过三法司审讯,此案疑点重重,渐渐有了“太子是演苦肉计,故意陷害贵妃”的说法,而且坊间老百姓哪儿管是非,还不是哪种说法更有阴谋氛围就听信哪种说法? 而这种阴谋论的看法甚至连万历皇帝都考虑过。今早太子去给父皇请安,就被留在毓德宫问讯了大半天。而最大的嫌疑人郑贵妃居然什么事都没有,依然照常伺候万历起居,甚至郑贵妃的宝贝儿子、那个福王朱常洵,也没有就藩,仍在皇宫里住着,甚至就在朱常洛的眼皮子底下晃悠,嘚瑟得快上天了。 “看来太子处境艰难,不是一年两年了。”朱后山说。 “可不是嘛!”太子今年三十四岁,他处境艰难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三十四年。 “不瞒太子殿下,”朱后山道,“如今我与堪儿进京,就是有意帮助殿下。” 【*】万历四十三年,即朱由检五岁时,其母刘氏得罪,被其父朱常洛下令杖杀,朱由检交由庶母西李抚养。数年后西李生女,照管不过来,改由另一庶母东李抚养至成人。 第二八四章 拜会厂公 季桓之在辽阳领到了卢受给他的款子,卢受企图以后能再见到他回到自己身边为自己效劳,所以决定给他这笔钱。从辽阳到京师,一个平常的骑马的人要走差不多十二天。季桓之在第十天下午未时光景就到了安定门。而朱后山比他晚一个半时辰动身却早到了十二个时辰。 庞明星早就没有拼命赶路的习惯了,季桓之骂他太懒惰。 “唉,大人,十天走一千二百里路,对一个卖零食的小商贩来说,我觉得这是够厉害的了。” “庞明星,你真的变成小商贩了吗,既然我们又重新见面,难道你还当真打算在你的铺子里无声无息地过一辈子吗?” “嗯!”庞明星说,“说真的,我已经是个古稀之年的老柴火了。你看看朱后山大人,现在谁能说他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位天不怕地不怕专爱冒险的好汉?如今他过着真正的乡村贵族的生活,真正的农村爵爷的日子。大人,说真心话,没有比过平平静静的生活更叫人羡慕的了。” 两个赶路的人谈到这儿,正好走到了安定门。季桓之记起来熊广泰会在明时坊的苏州胡同等他去。他考虑用什么法子可以使熊广泰忘记他在登州府的庄园和山珍海味。转过崇文门里街的转角的时候,他看见栖心客栈——也就是他的姘头刘氏所开的客店的一扇窗子,熊广泰穿了一身素净的上衣,外面套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站在窗口不停地打着呵欠,引得来往的行人都带着赞赏尊敬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一身富贵模样的财主老爷,而他好像对自己的富有感到非常厌倦。 季桓之和庞明星刚一弯过街拐角,熊广泰就看出他们是谁了。 “喂!四弟,”他叫起来,“你可算来了!” “二哥!”季桓之同答道。 在街上爱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就在给旅店伙计拉住缰绳的马和两个抬头朝上面说话的骑马的人四周围起了小圈子,可是季桓之一皱眉,庞明星做了几个恶狠狠的手势,旁观的人都懂得了纷纷散开。他们原来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聚拢起来,可是后来人却越来越多了。 这时,熊广泰已经下楼来站在旅店门口。 “四弟,”他说道,“我的马待在这儿很不舒服。” “说得不错!”季桓之说,“我为这些高贵的牲口感到遗憾。” “我也一样,我同样很不舒服,”熊广泰说,“如果没有老板娘的话,”他显出粗豪自得的神气摇晃着身子继续说道,“我早就另找地方住了,她长得真讨人喜欢,又懂得说笑。” 漂亮的老板娘刘氏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走了过来。她听到熊广泰这样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灰白,她惊奇得愣住了。季桓之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他不但不发火,而且笑嘻嘻地对熊广泰说:“我明白,苏州胡同的空气比不上登州郊野里的空气,不过请你放心,我就要让你享受到最新鲜的空气。” “什么时候?” “说实话,我想就是马上。” “啊,太好了!是真的吗?”熊广泰一声欢呼。 “是的,因为我马上就要领你去见厂公。” “怎么,真是这样吗!”熊广泰睁大惊讶的双眼说。 “是这样,我的朋友。” “一次引见吗?” “这叫你害怕了?” “不,不,这叫我很激动。” “我们马上去。不过,为了不耽说时间,我要向你借一匹马骑。” “听凭你挑,一共有四匹马可为你效劳。” “我眼下只需要一匹马就够了。” “我们不带仆人去吗?” “带,你可以把你仆人带去,这不会碍事。至于庞明星,他不到宫里去是有他的道理的。” “什么道理?” “嗯……他和厂公的关系不好。” “你,”熊广泰说,“你不换套衣服吗?” “不换了,我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是你一身汗水和尘土,你的靴子上全是泥。” “这身随便的旅行服装会证明我是怎样急急忙忙地奉厂公之命赶来见他。” 这时候,熊广泰的仆人周泉带了三匹完全装备好的马过来了。季桓之重又骑到马上,精神抖擞,就像他休息了七八天一样。“喂!”他对庞明星说,“我的佩刀……”接过佩刀,他又对熊广泰说:“带上你的兵器。” “为什么?” “我也一点不知道,不过带上好了,请相信我的话。” “周泉,把我的家伙拿给我,”熊广泰说。 “可是,大人,这可是打仗用的家伙呀!”周泉说,“难道我们要去作战不成?你赶快告诉我知道 ,让我也做好准备。” “周泉,我们这样的人,你知道,”季桓之说,“时时刻刻都要小心提防。” 他们飞快地动身,一路疾驰,两刻光景就到了东厂附近。 条条街上都是人,因为这一天是旬休。他们都惊奇地望着这两个骑马的人过去,一个衣着鲜艳,服装仿佛是刚刚新做的,另一个浑身尘土就像是刚刚离开战场。周泉也引起了一些吸看热闹的人的注意,因为这位仆人的衣着,显然比某些小官吏家的老爷还要上档次。 季桓之走进候见厅,看见的全是熟人。当时正好是从他的下属里的抽调的锦衣卫贴官值班。他叫人找来了掌门官,拿出厂公命令他火速回来的信。掌门官弯腰行了个礼,走进厂公的房间。 季桓之朝熊广泰转过身来,他相信看到熊广泰因为激动在微微发抖。他带着微笑走近熊广泰,贴着他的耳朵说:“二哥,别害怕,相信我,老鹰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们现在只是跟一只普通的秃鹫打交道。” “对,对,”熊广泰回答说。 掌门官来了。 “二位进去吧,”他 说 ,“厂公等你们去。” 卢受果然坐在他的书房里,正在一张领取补助和俸禄的名单上尽可能划掉一些名字。他眼睛原见季桓之和熊广泰进来,虽然听到掌门官通报,他的两眼闪耀出喜悦的光芒 ,但是他却装作不动声色。 “哟,季同知来了呀。”他说,“你来得可真快。” “回卢公公的话。我奉命来到,熊广泰也是如此,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曾经也在镇抚司当差。” 熊广泰向厂公躬身行礼。 “不错不错。”卢受说。熊广泰向左右转动脑袋,又很神气地动动肩膀。 “虽然上了些年纪,但精气神还在,咱家中意。”卢受开始欣赏起熊广泰的有力的双手,宽阔的肩膀,凝视的目光。他不禁想起来从前的锦衣卫小团体一共有四个人。 “季同知,你的另外两位朋友呢?”卢受问。 熊广泰张开嘴,他认为这是他插话的机会到了。季桓之向他递了个眼色。 “我们那两位朋友此刻有事缠身,以后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卢受轻轻咳了几声嗽。 “看来这位比他们空闲一些,他愿意重新效劳吗?”卢受问道。 “愿意,卢公公,这完全是出于一片忠诚,因为熊登州很富有。” “富有?”卢受问了一下,对他说来,这是唯一能够引起他最重视的字眼。 “一年收入五万两银子,”熊广泰说。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完全出于一片忠诚,”卢受露出他特有的狡猾的微笑说,“是完全出于一片忠诚吗?” “大人也许很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吧?”季桓之问道。 “你呢,季同知?”卢受单肘支在他的书桌上,单手托住下巴,反问了一句。 “我吗,”季桓之说,“我为圣上效劳近二十载,全然出于一片赤诚。可是表示忠诚的结果,总应该得到些什么。” “举个例说说。” “是这样!公公,我的朋友在登州府享有大片田园土地,不过,他希望他的这些土地能从财产变为食邑。” “仅仅是这样吗?”卢受说,他看到不用花费分文就能奖励熊广泰的忠诚,眼睛里禁不住发出喜悦的光芒,“仅仅是这样吗?事情会顺利解决的。” “我能封爵了!”熊广泰大声说,同时向前跨了一步。 “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季桓之用手拉住了他,“卢公公现在对你又重新说了一遍。” “你呢,季同知,”卢受又问道,“你希望得到什么?” “回卢公公,”季桓之说,“自从我任指挥同知以来,到六月份,就要整整十五年了。” “咱家明白了,你是想再往上一级?” 季桓之躬身行礼。 “好呀!这一切都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以后再说吧,大人们,以后再说吧。现在,熊登州,”卢受说,“你喜欢担任什么差使?” 熊广泰张开嘴想回答。 “大人,”季桓之说,“二哥像我一样,喜欢担任特别的差使,也就是说一些被人认为是不可思议的、难以做到的事情。” 这话从季桓之嘴里说出来没有半点问题,卢受听了并没有不高兴,他开始考虑起来。 “不过,咱家对你说实话,咱家把你叫来是要给你一个经常待在京城里的职位。咱有一些放不下心的事——怎么!出了什么事啦?”卢受问道。 果然,从候见厅传来了一阵很响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书房的门打开了;一个满身尘土的人冲进了书房,大声叫道:“厂公大人呢?厂公大人在哪儿?” 季桓之和熊广泰急奔过去,插到那个刚来的人和厂公中间。 卢受说,“究竟是什么事,你闯进这儿就像走进菜市场一样?” “大人 ,”受到责备的那个军官说,“有两句话禀告,小人要赶快私下告诉公公。我是看守。” 这个军官面色灰白,气急败坏,使得卢受完全相信他一定带来了重要消息,就对季桓之和熊广泰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走开,让送信的人过来。 季桓之和熊广泰退到书房的一个角落里。 “说吧,快说吧,”卢受说,“是什么事情?” 那个自称看守的人对卢受低语几句,卢受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报告他这个消息的人还要白,他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几乎像昏过去一样。 “逃走了?他逃走了!” 第二八五章 奔命追缉 话说一个自称看守的军官闯入东厂,带给了厂公卢受一个不好的消息。 “公公,”季桓之向厂公走前一步,叫了一声。 “怎么样?”卢受说。 “我仿佛觉得公公您正在错过宝贵的时机。”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下令派人去追犯人,也许还能够追得上。” “谁去追他?”卢受大声问。 “还用多说,我去!” “你抓得到他吗?” “为什么不能?” 卢受问他:“你可知道你要抓的人是谁?” 季桓之答道:“如果公公命令我去抓老虎,我也会骑在他的背上,把它带给您。” “我也一样,”熊广泰说。 “你也一样?”卢受惊讶地望着这两个人,问道。“可是,不经过一场激烈的较量,成国公是不会屈服的。” “好呀 !”季桓之两眼冒火,说道,“较量一番!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和人打架了,对不对,二哥?” “较量!”熊广泰说。 “你们有把握抓住他吗?” “是的,如果所有人都和我们的马一样好的话。” “那好,你们把在这儿找得到的番子全带走,快出发吧。” “请你下命令,公公。” 卢受拿来一张纸写了几行字。 “公公,请再写上我们可以随意取用在路上遇到的任何马。” “对,对,”卢受说,“把命令拿过去,快出发!” “遵命。” “熊登州,”卢受说,“你的爵位就在骑马的成国公朱纯臣的身后,只要抓住他,这是毫无问题的。至于你,季同知,咱家没有对你许什么愿,可是你如果把成国公带来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你有什么要求就提什么要求。” “二哥,快上马!”季桓之拉住他朋友的手,说。 “我来了,”熊广泰非常沉着地说。 他们走下大楼梯,遇到番子就拉住一起走,并且大声叫道: “快上马!快上马!” 十来名缇骑聚到了一起。 季桓之和熊广泰外加周泉三人一齐跨上汗血马。 “出发!”熊广泰说。 他们用紧夹马腹,从十王府街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他们回过头看。周泉比他骑的马流的汗还要多,不得不落在后面一大段路。在周泉身后是十名缇骑在策马奔驰。 居民们都十分惊讶,跑到门口来看,狗也吓得跟在十几匹马后面直奔同时大声叫着。 在安定门大街拐角上季桓之撞倒了一个人,不过,这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意外,所以并不能拦住这支急忙赶路的人马前进。队伍继续向前飞奔,一匹匹马仿佛都长了翅膀似的。 他们飞奔出了城,不久就到了森林里,不久就又看了村庄。 马仿佛越跑越兴奋,鼻孔都变得像烧着旺火的火炉一样红。季桓之使劲夹他坐骑的肚子,超过熊广泰至多有两尺远。因为富足生活而过度肥胖的周泉跟在他们后面,相隔有两个马身长。至于缇骑们骑的马有好有坏所以他们的速度有快有慢。 在一块高地上季桓之看见一群人站在护城河的另一边,面对着一座坞堡的一部分。他明白犯人就是从那儿逃走的,在这方面他可能了解到一些情况。很快他就到了那群人跟前,缇骑们也先后赶到了。 这群人里个个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们望着那根依旧从窗沿上吊下来的绳子,在离地而近二十尺的地方绳子断了。他们用眼睛有估计多高,他们不住地交换许多推测的结果。在围墙上面哨兵们神色惊慌地走过来走过去。 一个军士带领着一队士兵在驱赶围在当初成国公上马的那个地方的百姓。季桓之骑马直接向这个军官奔来。 “这位大人,”军官说,“在这儿不能停留。” “这个命令管不住我,”季桓之说。“派人去追逃跑的人了吗?” “是的,大人。但逃跑的人骑的都是好马。”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人,身强力壮,第五个受了伤,给他们带走了。” “四个人!”季桓之望着熊广泰说,“二哥,你听见了没有,他们只有四个人!” 熊广泰脸上闪耀出喜悦的微笑。 “他们走了多少久?” “一个时辰带一刻,大人。” “一个时辰带一刻,这毫无关系,我们的马好得很,对不对,二哥?” 熊广泰叹了一口气,他想到他的可怜的马将会遭怎样的罪。 “太好了,”季桓之说,“现在说说,他们是从哪一个方向逃的?” “这位大人,这一点是禁止对人说的。” 季桓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东厂督主的命令,”他说。 “那请您去对我们的提点大人说去。” “你们提点在哪儿?” “在乡下。” “你可知我是谁吗?” “我能看出来,您是锦衣卫,身后跟着的是东厂的番子,但即便如此,关押成国公是朝廷机密,恕小人不能多言。” 季桓之不禁怒火直冒,满脸怒气,前额紧皱,太阳穴发红。 他打开那张纸,用一只手把它拿给军士看,另一只手从马鞍旁的皮套里拿出一把手铳,指着这军官,说道:“我对你说,是东厂督主的命令。你看一看,再回答我的话,不然我就叫你的脑袋开花!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军士看到季桓之是在认真地说话。 “去顺义的大路,”他回答说。 “要是你敢骗我,”季桓之说“明天就要将你处斩!” “您呀,如果您追得上他们,您是不会回来把小人处斩的。”那个军官低声地说。 季桓之耸耸肩膀.对他的随行人员做了个手势,然后策马离开。 “从这儿走,”他一面向军官指的围栅门奔去,一面大声喊道。 可是,既然成国公已经逃走了,守门人认为最好是把门紧紧锁牢为妙。于是,他像强迫那个军官那样,又得强迫这个守门人开门,这样就又浪费了一炷香的时间。 过了最后一道障碍,这一队人又像刚才那样向前飞快地赶路。 可是,所有的马不能保持同样的活力,有几匹马无法这样无节制地长久奔跑,三匹马在 跑了一个小时以后停了下来,一匹马倒在了地上。 季桓之没有回过头来,他甚至没有看到这种情景。熊广泰很镇静地告诉了他。 “只要我们两个人赶到,”季桓之说,“那就足够了,因为他们只不过四个人。” “说得对,”熊广泰说。 一个时辰以后,几匹马已经接连不停地跑了八十里,它们的腿开始发抖,它们喘出的白沫在骑马的人的袍子上东一点西一点,它们的汗也渗进他们的裤子里。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好让这些牲畜喘口气,”熊广泰说。他相当心疼自己的三匹汗血马,这种马有价无市,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的。 “不能休息,让它们累死吧,让它们累死吧,”季桓之说,“我们已经到了。我看到了刚留下的踪迹,他们经过这儿最多才一刻钟。” 确实大路的侧面被马蹄踏过。在暮色的余光里看得到人马的踪迹。 他们又向前走。奔了六里路后,周泉的马跌倒了。 “好呀,”熊广泰说,“一匹已经完蛋啦!” “厂公会赔你一千两银子的。” “啊 !”熊广泰说,“我才不在乎这个呢。” “我们再往前赶,快跑!” “行,只要我们能跑下去。” 果然,季桓之的马不肯再向前走了,它不再呼吸了。他最后一次猛夹马腹,可是并不能催马再走,马反而倒了下来。 熊广泰说“瞧,第二匹吃不消了!” 季桓之叫了起来:“应该停下来!二哥,把你的马让给我骑。怎么啦!你在那儿搞什么鬼名堂?” “我摔下来了,”熊广泰说,“或者不如说,是我的坐骑倒下来了。” 季桓之想叫人把马扶起来,这时候,熊广泰竭力要从马蹬里拔出脚,可是他看到鲜血从马鼻孔里流出来。 “三匹了!”他 说 。“现在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一刻,传来了一阵马嘶声。 “别出声!”季桓之说。 “有什么事?” “我听见了马嘶声。” “这是我们的一个伙伴,他来赶我们了。” “不对,”季桓之说,“这是前面传来的。” “那么就是另一回事了,”熊广泰说。他也竖起耳朵朝着季桓之指的方向静听。 “大人,”周泉说,他把他的马扔在大路上以后,步行赶上了他的主人,“大人,那匹马吃不消,它……” “别说话!”熊广泰说。 这时候,夜晚的清风果真送来了第二次马嘶声。 “就在离这儿五百步远的地方,在我们前面,”季桓之说。 “是这样,大人,”周泉说,“在我们前面五百步远有一所打猎用的小屋。” “周泉,你带了手铳吗?”季桓之说。 “大人,我拿在手上了。” “二哥,你的呢。” “我也有。” “好!”季桓之说,他也把手铳拿到手上,“现在,二哥,你明白了吗?” “不太明白。” “我们要为朝廷的公务向前冲。” “什么意思?” “为了朝廷,我们要去征用那些马。” “是这样,”熊广泰说。 “好,别再说话,行动吧!” 他们在黑夜里往前奔去,像鬼魂一样一声不出。在大路的一个拐弯的地方,他们看见树林里发出灯光。“那是一所房子,”季桓之声音很低地说。“看我怎么做,熊广泰,然后你照着我做。” 他们从一棵树溜到另一棵树,一直来到离房子二十步远的地方,而没有被人发现。他们走到那儿后,靠了一盏挂在一个棚子里的灯,看到了四匹漂亮的骏马。有一个仆人在刷洗它们。马的旁边放着鞍子和笼头。 季桓之迅速地走过去,同时对他的两个同伴做手势,要他们跟在他后边,相隔几步远。 “我要买这几匹马,”他对那个仆人说。 这个人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不过没有说一句话。 “你这厮没有听见吗?”季桓之说。 “听见了,”仆人说。 “那你为什么不答话?” “因为这些马是不卖的。” “我要带走它们,”季桓之说。 他一把抓住了这个在他跟前的人。他的两个同伴同时出现了,他们也抓牢了他。 “可是,诸位大人,”那个仆人叫起来,“它们刚刚赶了很远的路,卸下鞍子刚刚不到三刻钟。” “三刻的休息足够了,”季桓之说,“以后它们只会跑得更加好。” 这个马夫大声叫人来帮助他。季桓之和他的同伴正把鞍子装到那几匹马的背上的时候,一个像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了。 管家想高声叫喊。 “兄弟,”季桓之说,“你如果喊一个字我就叫你脑袋开花。” 他向对方亮了亮手铳马上又把它夹到腋下,继续装鞍子。 “不过,大人,”管家说,“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匹马是郑国公的?” “太好了,”季桓之说,“这肯定都是好马了。” “大人,”管家说,同时一步一步向后退,并且想回到那扇门边去,“我警告你我要叫我的人了。” “我也要叫我的人,”季桓之说。“我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我有十名缇骑跟在我的后面,喏,你听见他们的马蹄声了吗?我们等着瞧吧。” 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可是管家害怕听到声音。 “二哥,你怎样啦?”季桓之问道。 “我好了,” “你呢,周泉?” “我也好了。” “那就上马,我们走吧,” 三个人飞快地骑到马上。 “来人哪!”那个管家叫起来,“来人哪,锦衣卫抢马了!” “我们快走!”季桓之说,“郑国公的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三个人像一阵风似地奔驰而去。 “来人哪!”管家叫道,同时,那个马夫向邻近的房屋奔过去。 “当心别打死你们的马!”季桓之哈哈大笑,说道。 “开火!”管家回答道。 一道火光就像闪电一样照亮了道路;接着,三个骑马的人一听见枪声,立刻就听见子弹嘘嘘响的声音,然后它们在空中消失了。 “四弟,你肯定我们是在跟踪他们的路上吗?”熊广泰问。 “那当然!难道你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那几匹马是郑国公的。” “是这样,郑国公是一品夫人常朱氏。” “还有呢?” “而常朱氏是成国公的姐姐!啊!我懂了,”熊广泰说。“她安排了轮换的马匹。” “正是这择。” “我们骑着成国公刚刚丢下的马去追成国公。” “二哥你真是绝顶聪明,”季桓之半真半假地说。 “哼!”熊广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八六章 郊野激战 话说季桓之和熊广泰抢了马,继续追缉成国公朱纯臣,奔了一个半个时辰,马累得满嘴白沫,肚子上在流血。 “你看到那边是什么?”季桓之忽然对熊广泰说。 “如果在这样黑的夜里你能看到什么,你可是长了一双鹰眼。”熊广泰说。 “是火花。” “我也看见了,”周泉说,“我看见了火花。” “我们要追上他们了吧?” “咦!一匹死马!”季桓之把他的刚刚偏闪到一旁的马拉回大路上来,“看来他们也筋疲力尽了。” “我好像听见一群人骑马的声音,”熊广泰向他骑的马的鬃毛俯下身去,说道。 “不可能。” “他们人数很多。” “那么,那是另外一些人。” “又有一匹马!”熊广泰说。 “死马吗?” “不,还有一口气。” “有没有鞍子?” “有鞍子。” “那就一定是他们了。” “再加把劲,我们就要抓到他们了。” “可是他们人多,”周泉说,“不是我们能抓到池们,而是他们会抓到我们。” “哼 !”季桓之说,“他们会以为我们比他们人多,因为是我们在追赶他们,所以他们会害怕,会分开来逃掉。” “说得对,”熊广泰说。 “啊!你看呀,”季桓之喊道。 “是的,还是火花;这一次我也看见了,”熊广泰说。 他们又往前直冲。几匹马浑身疼痛,又争着比谁跑得快,简直像发了狂似的,在昏暗的大路上飞驰。他们渐渐看见在这条大路当中有一堆人,挤在一起的影子比天边还要黑。他们这样又跑了一炷香时间。 忽然,从那堆人里分出来了两个黑点,向前走过来,越来越大,同时,让人逐渐看出来那是两个骑马的人。 “看!”季桓之说,“他们向着我们过来了。” “谁过来谁倒霉,”熊广泰说。 “谁在那边?”一个哑嗓子问。 这边三个向前直奔的骑手既不停下,也不答话,只听见拔刀出鞘声和簧轮手铳击铁的撞击声,那是从那两个黑影发出来的。 “谁在那边?”对方第二次问。“别再过来一步,要不你们就没命了!” “哈!”熊广泰笑了。他的喉咙几乎给尘土塞住了,他咬着缰绳,就像他的马咬马嚼子一样,“哈!这样的事我们见识过好多回了!” 两个黑影听了他这句话,就挡住了道路,在星光底下可以看到放低的手铳铳管在发光。 “向后退!”季桓之大声嚷道,“否则没命的是你们!” 两声枪响回答了这句威胁的话,而且两个进攻的人迅猛地冲上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冲到了对手跟前。第三声枪声响了,是季桓之对着对方放的,他的敌人倒了下去。熊广泰呢,他使劲向对手撞去,虽然他的刀被挡开了,但是他把那个人撞下了马,滚到十步远的地方。 “结果掉他,周泉,结果掉他!”熊广泰说。 他冲到他的朋友的旁边,季桓之已经继续向的追赶了。 “怎么样?”熊广泰说。 “我打碎了他的脑袋,”季桓之说,“你呢?” “我只是把他撞倒在地上,可是,听……”这时他们听到一声短枪声,这是周泉走过的时候执行了他主人的命令。 “快!快!”季桓之说,“事情很顺利,我们赢了第一个回合!” 熊广泰却叫了一声说:“送死的人又来了。” 果然有另外两个骑马的人从那一堆人中跑出来,飞快地向这边奔,想再拦住道路。 这一次,季桓之甚至不等对方向他问话,就先大声叫道:“让开!让开!” “你们要什么”一个声音说。 “要成国公!”熊广泰和季桓之同时喊道。 回答他们的是一阵笑声,可是笑到最后变成了呻吟声。季桓之用刀刺穿了那个笑的人。 就在这时候,两声枪响同时响了,像是一声枪声一样,这是熊广泰和他的敌手彼此对射。 季桓之回过身去,看见熊广泰在他身边。 “我想我只打中了马,”熊广泰说。 “不是每一下都能打中靶心的,只要打到上靶,那就不应该抱怨了。——唉,我的马怎么了?”季桓之的马绊了一下,双膝跪了下来,接着它喘了一口气,睡倒了。他第一次遇到的对手在它的前胸打了一枪,它中了弹。季桓之不由得发出一阵咒骂声。 “大人要马吗?”周泉问。 “那还用说!我总得要一匹马,”季桓之说。 “拿去吧,”周泉说。 “你怎么会牵着两匹马?”季桓之跳上了其中一匹说。 “它们的主人死了,我想它们可能对我们有用处,就带来了。” 这时候,熊广泰己经重新将他的手铳装好子弹。 “当心 !”季桓之说,“又来了两个人。” 果然,又有两个人骑马飞奔过来了。 “嘿,大人,”周泉说,“那个给你撞倒的人又站起来了。” “为什么你不像对付第一个人那样对付他呢?” “大人,我不方便,我牵着马。” 一声枪响,周泉猛地跳起了四五尺高,痛苦地叫了一声。当然,如果你屁股蛋上被人打了一枪,你也有可能一蹦四五尺高。 熊广泰转过身来,朝那个落下马来的人猛扑过去,对方想拔出刀来,可是刀还没有出鞘,熊广泰就用他刀柄的圆头对准对方头上猛地一击,那个人像一头牛给屠夫的大铁锤敲了一下似的倒了下来。 周泉一面哼着,一面不由自主地从马背上向下滑,他受了伤,无法再骑在马鞍上了。 一看到骑马的人过来,季桓之就勒住了马,重新给自己的簧轮二连发手枪装子弹——过去的两把手枪落在了日本伏见城,就在去年刚刚被一个叫真田幸村的人拿去用了,还差一点崩掉了德川家康,现在的是升任分堂主之后由苏州总堂另配的,此外,在他新骑的一匹马的马鞍架上也有一支短铳。 季桓之和熊广泰同时驱马向前。 那两个骑马的人离他们只有二十步远了。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来,一枪是季桓之发出的,另一枪是熊广泰的对手发出的 。 季桓之的子弹打落了他的敌人的帽子;熊广泰的对手的簧轮手枪打穿了熊广泰的马的喉部,它哼了一声就突然倒了下来。 当季桓之准备开第二枪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刚才一不留神将两颗子弹全打出去了,此时他看见一支火铳的铳管低垂对着他,他来不及拔马鞍架上的另一把短铳了。紧急关头,他让马直立起来。马失前蹄,子弹正打中马的腹部中间。季桓之觉得身子下面的马在往下倒。他灵活得叫人吃惊,一下就跳到了边上。 “喂!”依旧是那个颤动的嘲笑的嗓音说道,“这是在宰杀马匹,不是我们在这儿进行的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战斗。拔刀呀!二位,拔刀呀!”他跳下马来。 “拔刀,行,”季桓之说,“这是我的本行。” 季桓之朝着他的对方跳过去两步,他感觉到对方的刀压住了他的刀。季桓之像平时那样轻巧,把刀低低放平,伸向右方,这是他最喜爱的架式。 就在这时候,跪在他的马后面的熊广泰一手拿着一把枪。那匹马在临死前的痉挛中直顿足。 然而,季桓之和他的对手之间已经开始了交锋。季桓之照他的老习惯,猛烈地攻击,可是这一次他碰到了叫他不得不认真考虑的刀术和腕力。季桓之两次举刀缩回,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对手一动也不动;季桓之又回到原地,重新放平刀,向右伸直。 双方又刺了两三个回合,但毫无结果。两刀相击,冒出一束束火花。 最后,季桓之认为该使用他最喜欢的假动作了。他机灵地抽回刀,像闪电一样迅猛地向前刺,他使劲刺去,自以为这一下任何人也抵挡不住。可是这一刺对方却避开了。 “嘿本事西类!”他用浙江义乌人的口音叫起来。 听见这声叫喊,他的对手向后跳了一步,偏过没有戴帽子的脑袋,竭力想透过黑夜看清楚季桓之的面孔。 季桓之呢,害怕对方也是在做假动作,他保持了守势。 “你要当心,”熊广泰对他的对手说,“我还有两支上好子弹的簧轮手枪。” 熊广泰开枪了,一道闪光照亮了战场。 在这道亮光下,另外两个交手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叫喊。 “大哥!”季桓之叫道。 “四弟!”朱后山叫道。 第二八七章 兄弟反目 朱后山举起他的刀,季桓之放下他的刀。 “三妹,别开枪!”朱后山大声唤道。 “是你,三妹?”熊广泰说。他丢掉了他的簧轮手枪。 李蜜把他的手铳插进束腰里,又把刀收进了刀鞘。 “大哥,难道是你在保护成国公?”季桓之说,“我却发过誓,要把他带回去,不管他是活的还是死的!现在我可要身败名裂了。” “如果你的名声需要我的性命,”朱后山敞开他的胸膛说,“那就杀了我吧。” 季桓之抱头大声叫道:“为什么偏偏是你拦在我前进的路上,现在我怎么向厂公交代呢?” “季大人,你就对他说,”一个震动全场的嗓音回答说,“他派了两个人来追我,他们是唯一能够打翻四个人的人,是唯一能够跟沈阳侯同侯爷夫人交手不分胜负的人,只是遇上了五十个人他们只好投降。” “爵爷!”朱后山和李蜜一同叫了一声,稍稍移了下身子,让别人看到了成国公朱纯臣。在这同时,季桓之和熊广泰向后退了一步。 “五十个人!”季桓之和熊广泰低声地说。 “如果你们不相信,两位大人,请看看你们周围吧,”朱纯臣说。这位年轻的一等公爵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身材不算健硕,却继承了祖先东平王朱能的果敢与坚毅。 季桓之和熊广泰向四周看了看,果然他们给一群骑马的人紧紧包围住了。 “听到你们交手的声音,”朱纯臣说,“我原来以为你们有二十个人,我就带领跟我一同走的人回来,我一直奔逃已经很累了,非常想也拔出刀来稍微斗一斗,可是你们只有两个人。” “是的,爵爷,”朱后山说,“你说他们是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相当于二十个人。” “来呀,两位大人,你们交出刀来吧,”朱纯臣说。 “我们的刀!”季桓之恢复了镇定,抬起头来,说,“我们的刀!永远不行!” “永远不行!”熊广泰说。 有几个人想动手。 “等一等,爵爷,”朱后山说,“有两句话要说。” 他走到成国公跟前,成国公向他俯下身,他对成国公低声说了几句话。 “就照你的意思做,侯爷,”朱纯臣说,“我对你感激不尽,怎么能拒绝你的第一个要求呢 。散开,散开,”他对他的随行人员说。“季同知和熊登州,你们回去吧。” 他的命令立刻被执行了,季桓之和熊广泰发现他们正处在一个大圆圈的中心。 “现在,三妹,”朱后山说,“快下马,过来。” 李蜜下了马,走到熊广泰面前,这时候,朱后山也走到季桓之面前。于是四个人又聚会在一起了。 “兄弟们,”朱后山说,“你们还因为没有让我们流血感到遗憾吗?” “不 ,”季桓之说,“我感到遗憾的是看到我们之间彼此对抗,而我们本来一直是十分团结的,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们各自处在两个敌对阵营里的时候相遇了。如今看来,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我的爵位呀——不,是老天啊!是啊,一切都完了。”熊广泰说。 “哪儿的话!你们来跟我们一起走吧,”李蜜说。 “别这样说,三妹,”朱后山说,“任何人都不要对这两位大人这样的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如果他们加入了郑贵妃一派那是他们的良心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就像我们的良心促使我们站在东林人一边一样。” “目前,我们彼此可是敌人呀,”熊广泰说;“活见鬼!谁会料到这一点?” 季桓之一声不吭,可是叹了一口气。 朱后山望着他们,并且握住了他们的手。他说:“是的,我们分开了,这是重要的事实,也是可悲的事实,可是我们之间还没有宣战,也许我们有些条件要提一提,最后交谈一次是很有必要的。” “对我来说,我也要求这样做,”李蜜说。 “我同意,”季桓之带着高傲的神气说。 熊广泰低下头,表示赞成。 “我们选一个会面的地点吧,”朱后山继续说,“这地点要对我们大家都感到方便。在这次最后的会晤中,我们要明确地决定我们彼此的地位,同时商定我们面对面时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好,”另外三个人说。 “你们都同意我的意见吗?”朱后山问。 “完全同意。” “那好!在什么地点呢?” “大栅栏儿,你们觉得合适不合适?”季桓之问。 “去京师?” “是的 。” 朱后山和李蜜相互看了看,李蜜点了点头。 “大栅栏儿,行!”朱后山说。 “什么时间?” “如果你们愿意,就明天晚上。” “你们能回来吗?” “能。” “什么时辰?” “晚上戌时,大栅栏儿里头没有宵禁,这个时辰对你们合适吗?” “可以。” “这次会晤,”朱后山说,“将会决定是和平还是战争,可是,朋友们,至少我们的名声会保全了。” “是吗?”季桓之低声说,“至少我作为锦衣卫的名声己经完蛋了。” “季桓之,”朱后山严肃地说,“我向你肯定地说,你如果这样想,会叫我觉得难受,我呢,我只想到一件事,那便是我们之间斗过刀。是的,”他痛苦地摇摇头,继续说,“是的,你己经说过,不幸降临到我们头上了,走把,三妹。” “二哥,我们走,”季桓之说,“让我们带着我们的耻辱去见厂公。” “特别要告诉他,”一个嗓音大声地说,“我还没有老到不能干一番事业。” 季桓之听出这居然是孔定邦的声音。 “二位大人,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事吗?”成国公问季桓之。 “爵爷,请您能证明,我们己经尽了我们能尽的一切力量了。” “请放心,这会办到的。再见啦,大人们,我希望不久以后,我们会在京师见面,甚至也许在紫禁城中见面,到那时候你们可以报仇。”说完,朱纯臣挥手致意,然后骑马飞驰而去,他的随行人员紧跟在他后面,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再也见不到他们,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剩下季桓之和熊广泰两个人,站在大路上,此外还有一个人,牵着两匹马。 他们以为这人是周泉,连忙走过去。 “我看见谁啦!”季桓之叫起来,“是你,杨雷?” “杨雷?”熊广泰也叫道 沈阳侯四大护卫之首、当年的四小旗之一杨雷对这两个朋友点点头,表示他们没有看错。 “马是给谁的?”季桓之问。 “是谁把马给我们的?”熊广泰问。 “是侯爷。” “大哥啊大哥,”季桓之低声自语,“你想得真周到。” “好极了!”熊广泰说“我原来担心不得不步行回去呢。”他跨上了马。季桓之已经先一步骑到了马上。 “喂!杨雷你要上哪儿去呀?”季桓之问,“你离开你的主人了吗?” “是的,”杨雷说,“我要去找辽阳侯大人。” 他们都保待沉默.在通往京师的大路上走了几步,突然他们听见一阵阵呻吟声,好像是从一条壕沟里发出来的。 “是什么人?”季桓之问。 “这是周泉,”熊广泰说。 “哎!是呀,大人,是我,”一个悲哀的嗓音说,同时在大路的侧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熊广泰向他的管家奔过去,在经历了生死险境后,他开始对周泉有很深的感情了。“周泉,伤得重吗?”他问道。 “不,老爷,我相信伤得不重,可是我伤的地方太叫人不方便了。” “那么,你不能骑马了?” “啊,您怎么还要我骑马!” “你能步行吗?” “我试着走走看,尽力走到最近的一家人家。” “怎么办呢?”季桓之说,“我们要赶回京师去。, “我来照顾他吧。”杨雷说。 “谢谢你了,杨兄弟。”熊广泰说。 杨雷跳下马来,去扶他的老朋友,周泉迎接他的时候两眼充满泪水,杨雷却不能肯定,周泉究竟是因为得到他人的帮助感动而流泪,还是因为受了伤疼得难忍而流泪。 第二八九章 再次聚会 “怎么样!”熊广泰对季桓之说。这时他坐在栖心客栈的院子里,季桓之刚从东厂回来神情懊丧,一脸不高兴。 “怎么样,四弟,那死人妖对你一定不客气了?” “正是这样!毫无疑问,这个人的确是个可恶的畜生!二哥,你在吃什么?” “哈!你看,我正在一杯佛郎机葡萄酒里浸一块炊饼。你也这样吃吧。” “你说得有道理。伙计,给我也来一杯佛郎机的葡萄酒!”季桓之在他的朋友身旁坐下。 “经过情况怎样?”熊广泰问。 “怎么说呢!你知道,任何事都应该有什么说什么。我去了东厂,把昨晚我们的经历除了和大哥他们谈话以外的部分都告知了厂公卢受,并且特地强调了我们有三匹马被打死或累死了。他问我它们值多少钱,我告诉他是三匹汗血宝马,一共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熊广泰说,“啊!这的确太多了,那三匹马有汗血马的血统不假,但仍算是混血。假使他对马是内行的话,他一定会和你讨价还价的。” “这个胆小鬼,说实话,他是非常想还价的,因为他听了这个数目吃惊得突然跳起来,朝我望着。我也朝着他望着,他就明白了,把手伸进一口大橱,拿出一些银票。” “一万五千两吗?” “一万五千两!这个小气鬼,不多不少,正好这个数目。”季桓之恨恨说着。其实懂的人都懂,明代的银票,完全不遵守经济规则,那纯粹就是瞎印,上面印着一千两一张,其实擦屁股纸都不如!拿着一沓纸跟人家说兑一万五千两的现银,傻子才跟你换。 “你拿来了吗?”熊广泰急切地想要看银票。 “在这儿。” 熊广泰接过一沓银票,叹了口气:“总比没有强。”他眼下也只能就当真的拿到了一万五千两,去掉三匹马的六千两,三副马具的九百两,周泉的医疗费用五两,客栈的食宿费用五两,剩下八千零九十—— “我们平分,”熊广泰说。 “干这种事真划不来!”季桓之一面收起他的银票一面低声自语。 “算啦 !”熊广泰说,“向来都是这样。不过,还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 “他一点也没有提到我吗?” “啊!提到的!”季桓之大声说道,他担心如果对他的朋友说厂公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到他,会叫他泄气,“提到的,他说……” “他说什么?”熊广泰追问道。 “等一等,我要想一想他说的原话。他是这样说的:‘关于你的朋友的事,你对他说,他完全可以放心。’” “好呀!”熊广泰说;“这是一清二楚的事,他打算请皇帝给我封爵。” 这时候,鼓楼的大钟敲酉正了。季桓之不禁哆嗦了一下。 “啊!真的”熊广泰说,“酉正了,你还记得,再过一个小时我们要去大栅栏儿聚会。” “得啦,二哥,别再说啦!”季桓之很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大声说道,“不要提醒我这件事情,从昨天起,一想到这件事情我心里就不高兴。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熊广泰问。 “因为这两个人使我们的事业受到挫折,再和他们见面对我来说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 “可是,”熊广泰说,“双方谁也没有占上风。我还有一支上好子弹的手铳,你和大哥面对面地手执着刀,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 “是的,”季桓之说;“可是,如果这次会晤里隐藏着什么……” 熊广泰说:“你对这次会晤不放心。” 其实事实是,季桓之并不认为朱后山会使用什么计谋,他是在找一个借口不想赴约 。 “应该去,”高傲的登州土豪说,“否则他们会以为我们害怕了。你曾经在大路上对付过五十个敌人,我们一定会在大栅栏儿好好地对付两位老朋友的。” “是的,是的,”季桓之说,“我知道;可是,他们事先不通知我们就支持那些与东林党有关的人;而且大哥和三姐对我耍了一场把戏,叫我吃了一惊。我们在昨天从才发现了真相。今天又有什么必要去了解另一件事呢?” “你真的怀疑吗?”熊广泰问。 “对于三姐,自从她和大哥分居后,我就不相信了。他们无比恩爱,却因为小事就吵架分居,显然不正常,像是故意演给别人看的。二哥,你无法想象他变得像什么样子。” “啊!对三妹来说,这是另一回事,”熊广泰说,“不管她变得怎么样我也是一点都不会惊奇的。” 这两位老兄都不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青年时代正直的激情全已消失,让位给了出自私利的埋怨,让位给了阵阵的野心和利己主义的引诱。作为两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决定带武器去。他们觉得,如果他们不去,别人就会说他们害怕了。 就在这时候,朱后山和李蜜从北门进入京师。他们在路上休息过了,现在加紧赶路,怕错过会晤时间。 “眼前,”朱后山说,“我们应该找一家旅店,进去换上城里人做客穿的衣服,放下我们的手铳和佩刀,叫我们的随从也解除掉武装。” “不,千万不能这样做,在这个问题上,你不但不能使我同意你的意见,而且还会被我说服呢。” “为什么?” “因为我们去赴的是一次像交战一样的约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大栅栏儿之会将是顺义大路上的交手的续篇,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我们的朋友……” “他们已经成为我们最危险的敌人。大哥,相信我的话吧,我们要提防,尤其是你要提防。谁能说季桓之不会把他的失败怪到我们头上来?谁能说他没有把我们这次会晤的事报告厂公,东厂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叫人捉住我们?” “怎么,李蜜,你认为四弟和二弟会参与这种可耻的行动吗?” “对待朋友这样做,我亲爱的朱后山,你说得对,是可耻的行动,可是对待敌人,那只算是一种策略。” 朱后山交叉起双臂,他那神气的脑袋垂到了胸前。 “有什么办法呢!”李蜜说,“人生来就是如此的,谁也不能永远是二十岁。我很了解季桓之,我们已经无情地伤害了那种盲目引导他行动的自尊心。他被击败了。你没有听见他在大路上讲的那些丧气话吗?熊广泰呢,他的爵位也许就靠这件事办成功。谁说这个少有的爵位和我们今晚的见面会没有关系?所以,我们要采取预防措施。” 朱后山说:“可是,假如他们不带武器赤手空拳去呢?那我们就太丢脸了。” 李蜜道:“请放心,我可以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事的。而且,我们有借口好推托,我们刚刚从外地赶到,我们又是协助成国公逃跑的帮手!” “我们要找借口!我们必须考虑应付这样的情况,就是需要对季桓之有一个借口,对熊广泰有一个借口!”朱后山伤心地摇着头继续说,“你愿意怎么去就怎么去好了。至于我,我不带武器去。” “不,不行,因为我不能让你这样去。你显得这样软弱,不是一个男子汉,不是我的大哥,不是我的丈夫,甚至不是沈阳侯。”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朱后山难过地问答。 他们继续向前走。 他们刚走到大栅栏儿的栅栏门那儿,就看见在街口拱廊底下出现了三个骑马的人。 这是季桓之和熊广泰,还有在他们后面的庞明星。季桓之和熊广泰紧紧裹着大氅,大氅给佩带的刀顶得高高的。庞明星腰上挂着火铳。 朱后山和李蜜看见是季桓之和熊广泰,就跳下马来。 他们两个人对着两个人互相迎面走过来,后面各跟着一名仆人,到了跟前,彼此客气地行礼。 “二位,你们认为在哪儿谈话合适?”朱后山说,因为他看到有好几个百姓停下步来朝他们看,好像他们要进行一场少见的决斗似的。 季桓之依然是因旧伤而习惯性地微微歪斜着身子说:“就在这儿吧,这个地方,我们认为可能是最好的场所了。” 李蜜关照朱后山不要一个人待在跟季桓之和熊广泰太近的地方,然后就走开了,可是朱后山对这个劝告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向他的那两位站在原地不动的老朋友迎面走上一步。 “你瞧,”李蜜一只手碰碰朱后山的肩膀,另一只手指指季桓之挂在腰间的武器叫朱后山看。 “是这样,”朱后山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第二九〇章 分道扬镳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到广场中央,可是,就在这时候,月亮从一朵云后面露出来了,他们想到在这个没有遮盖的广场上很容易给人着到,就走到大树底下,那儿树荫很浓密。 到处有一些长凳,四个人走到一张长凳前站住了。朱后山做了个手势,季桓之和熊广泰坐了下来。朱后山和李蜜站在他们面前。 又沉默了一会儿,每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不知道怎样开口解释,终于,朱后山说道:“弟兄们,我们都如约前来聚会,这是我们往日友谊的力量的证明,没有一个人不来,也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责备自己。” “大哥,请你听着,”季桓之说,“不必对我们讲这些恭维话,也许我们双方都配不上这样的恭维。让我们像坦诚的人那样说明自己的行动吧。” “我正求之不得,”朱后山回答说。“我是一个直率的人,请你坦率地说,你凭什么理由要指责我,我或者你的三姐?” “当然有,”季桓之说;“当我在辽阳侯府会见你的时候,我向你提出你完全理解的一些建议,可是,你不但没有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回答我,而且把我当小孩一样耍弄了一番,你吹嘘的这种友谊不是由于昨天我们斗阵而破裂的,早在你在你儿子的府邸里对我不说实话时就破裂了。” “季桓之!”朱后山喊了他一声,略微带点责备的口气。 “你要我说话坦率,”季桓之说,“我照做了,你问我在想些什么,我就对你直说。现在,李蜜,我对你也一样率直,我说你同样愚弄了我。” “你确实叫人不可理解,”李蜜说;“你来找我,想对我提出一些建议,可是你提出来了没有?没有,你只不过是来摸摸我的底罢了。喏,我对你说了些什么呢?我说我不会再为朝廷效力了。你有你的秘密,就像我们有我们的秘密一样,我们没有交换过这些秘密,非常好,这证明了我们都知道怎样保守各自的秘密。” “三姐,我一点也不责怪你,”季桓之说,“只是因为沈阳侯谈到了友谊,所以我才研究你的行动。” “你发现了什么?”李蜜傲慢地问。 鲜血涌上了季桓之的太阳穴,他站起来,回答道:“我发现了这十足是伪君子的种种表现。” 熊广泰看到季桓之站了起来,也站了起来。四个人都站着,狠狠地对视。 李蜜听到季桓之的回答,动了一动,就像要拔刀似的。 朱后山阻拦住她。 “四弟,”他说,“你今天晚上上这儿来,仍然因为昨天偶然发生的事件而怒气冲冲。我相信你心地纯良,二十三年的友谊可以在你身上战胜一刻钟的自尊心的失败。好,对我说说吧。你认为有什么事情要我责备我自己的?如果我有错,我会认错的。” 朱后山的这种严肃而悦耳的嗓音对季桓之一直能够产生固有的影响,对比之下,李蜜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话声音就变得尖锐刺耳,使他很生气。于是他回答朱后山说:“沈阳侯,我认为如果在辽阳侯府你对我说了真心话,”接着他又指着李蜜说,“这位姐姐如果在她的住所里也能对我说真心话,那么,我就不至于从事这件受到你们阻挠的冒险活动了,可是,由于我很慎重,就完全不应该毫不客气地把我当做傻子看待。假使我愿意深入研究李大娘用绳梯接待的人和用木梯接待的人之间的差别,那我就会使她不得不把真情告诉我。” “你管什么闲事?”李蜜叫起来,他怀疑季桓之在暗地里已经看见了她和杨玉卿做了什么,气得脸都发白了。 接着,季桓之向熊广泰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这一位是同意我的意见的。” 熊广泰至今还没有开口说过话,现在他只说一个字和用一个动作来回答。他说的是“对”,动作是用手去拔刀。 李蜜向后跳了一步,也拔出她的刀。季桓之弯下身子,准备进攻或者自卫。 “冷静点。”朱后山把佩刀连同刀鞘一起抽出来,向右边一丢,靠在树干上。然后,他对季桓之说:“我们之所以兵戎相见,无非是政见不同。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求同存异的。季同知,你不妨说说,你为什么要站在郑贵妃一边?” 看见他这样做,季桓之和熊广泰都向后退了几步,季桓之不再拔刀了,熊广泰把他的刀放回鞘里。 “你问为什么?”季桓之冷笑一声,回答说:“皇上一直有心立福王为太子,甚至不惜为此与百官敌对,二十五年不朝见大臣。你虽然不是朝臣,但至少是皇室宗亲,却和东林党站在一起,都不知道体谅圣上吗?” “可是,”朱后山说,“立嫡立长,向来是大明祖法,断不可违!” “哼,立嫡立长?不过是迂腐儒生的省事之策。大哥读书广博,不会不知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有一半并非嫡长子。”季桓之道:“听说大哥前一阵子还去过东宫了?” “这你都知道?”朱后山先是一惊,而后很快释然:季桓之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于是他说:“不错,我去过东宫,还见到了太子。” “太子与其说是太子,更像是个疯子吧?”季桓之毫不留情地说。 的确,那一日太子突然发作,杖毙刘淑女,令朱后山父子瞠目结舌。但太子打死老婆之后,又转瞬间哭哭啼啼变得无比怯懦,就好像精神随时在崩溃一样,真的有几分像个疯子。“但那都是被郑贵妃恐吓逼迫的。”朱后山说。 “被郑贵妃逼迫的?”季桓之冷笑道:“你怕是不敢说其实是皇帝逼迫的吧?当年圣上临幸太子生母,不过是一时兴起。王恭妃始终受到皇帝冷落、宠妃迫害、奴才欺凌,长期被幽禁在冷宫之中,最后哭瞎双眼,四年前悲愤而终。大哥觉得,这样的女儿的儿子,会成为圣上的继承人吗?” “不管怎样,”朱后山说,“只要太子地位稳固。等圣上百年之后,皇位自然是太子的。” “哈——”季桓之道,“‘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大哥,我觉得你说话越来越没水平了,至少真正的资深东林党人,不会这么说话。什么‘只要地位稳固’,大哥这么不负责任的吗?我看你还有你那些东林党朋友,需要的并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而是只需要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罢了。帝王只需要垂拱无为,一切都交给大臣们,尤其是团结一心的东林党大臣们去做就足够了,这样的帝王,就是腐儒们口中的仁王圣君。至于他本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完全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长子的身份罢了!” 朱后山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并不懂——” “我懂,我有什么不懂的?”季桓之说:“前不久发生的梃击案,蓟州男子张差,持梃所居东宫,伤守门太监李鉴。被执后,供系郑贵妃手下宦官庞保、刘成主使。刑部提守主事东林党人王之寀揭发查明张差狱情。东林党给事中何士晋等主张追究主使,非东林党大学士方从哲等主张以疯癫治罪。几乎所有人都怀疑郑贵妃与其兄郑国泰欲谋杀太子。后来怎么样呢?皇上在慈宁宫召大学士方从哲、吴道南及文武诸臣入见,说不得离间他和皇太子。皇上与太子都不愿深究,就在昨天午时,以疯癫奸徒之罪杀张差于市,毙庞保、刘成于内廷了事。今天,又有消息说何士晋调外,王之寀削籍。大哥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了结吗?” “皇上顾全大局,皇太子识大体,乃是帝王所为。”朱后山一向是以一种权威的语气评价时事。 季桓之呵呵笑道:“的确是帝王所为。难道大哥没有注意到,皇上召见文武大臣时,说的话是‘不得离间他和皇太子’吗?” 朱后山稍稍一愣。 “有人以为我当上指挥同知了,每天就是在镇抚司衙门里逛一圈,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官话就完了。其实,梃击案发之后,皇上就密令我调查此案,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梃击案,不过是那帮喜好空谈的自诩清流的酸儒们导演的一出蹩脚的戏码罢了!” “你的意思是……” “太子就是黄盖啊。” 沉默,良久的沉默。 这四人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就已经有足够的理解能力去理清梃击案的真相了。 至于太子那一日为何会突然发作,无非就是被皇帝识破了计策,或直接或间接地训斥了他。再等回到东宫,被西李选侍挑拨了几句,火上浇油,因而暴怒,为泄愤怒而打死刘淑女。 最后,依然还是朱后山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样,立嫡立长,乃是祖宗之法,断不可违。四弟,你执意要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的话,我也不强求。虽然我们走的道路不同,但是我尊重你的看法,尊重你的信念。尽管我们为敌对的利益而战斗,我希望我们始终是朋友。” “我同意。”季桓之微微颔首,因为娶了一位昆曲名家,受其影响,他如今的举止变得相当文雅了。 第二九一章 见义勇为 朱载堪望着他的父亲离去,一直望到看不见影子,然后,他紧夹马腹,向前直奔起来,首先他想摆脱掉那些痛苦的念头,其次是不想让随仆朱泰看出使他面容变了样的激动心情。 半个时辰的奔驰,立刻驱散了使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年轻人难受的愁云惨雾。他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这是他以前没有感受过的乐趣,甚至对于那些从未由于依靠别人而痛苦的人来说,这种乐趣也是甜蜜的。在朱载堪的眼里,自由的快乐把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了金黄色,尤其是使生活的蓝色天际也变得金光灿烂,那边就是他的前途。 然而,他几次试着要和朱泰交谈没有成功以后,终于发现日子这样长,这样忧闷。在经过一座座城市的时候,父亲说过的那些温柔、有趣、有说服力的话又一一回到他的头脑里,除了朱后山没有其他的人能够告诉他这么许多关于这些城市的可贵的资料,朱后山是所有的向导中最博学、最有趣的一位。 另外一个回忆使朱载堪心中感到悲伤。他他看见在一排白杨树后面有一座小小的坞堡,他不禁联想到了辽阳的李总兵府邸。他勒住马对这座坞堡看了近一炷香,然后,叹着气又继续赶路,甚至朱泰很恭敬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凝神地远望,他也不答理。 外界的景物是神秘的指挥人,它们和每一个细微的记忆联接在一起,有的时候它们会不管我们愿意与否唤醒全部的回忆。朱载堪看到眼前这座坞堡,他像给送回到辽东,使他想起了以前生活中的各个细节,从他向李如柏的小女儿李璨告别,到再早时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这儿的每一丛树,石板瓦屋顶上的每一片瓦,都在告诉他,他不是回到那些童年时代的朋友跟前去,而是离开他们越来越远,甚至也许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头脑昏昏沉沉,心头难受,吩咐朱泰把马拉到他看到的路旁一家小客店去,它就在他们前面,大约一箭之地远的地方。他下了马,走到一丛正在开着鲜艳的花的栗树下面站住了。树的四周,一大群一大群的蜜蜂嗡嗡叫着。他叫朱泰找客店掌柜把准备好文房四宝放到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摆在那儿好像是让人写字用的。朱泰照他的嘱咐去做,继续向前走,这时候,朱载堪在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一只路臂肘支在桌子上,眼睛茫然地望着美丽的景色,四处都是绿色的田野和丛丛的树木。栗树的花像雪花一样落到他的头发上,他不时地把它们抖到地上。 朱载堪在那儿待了大约十来分钟,一半时间他是在沉思默想中度过的。他在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向他走过来,手上拿着纸、笔和砚台。 那个人说:“看来所有的达官贵人的想法都是相同的,因为仅仅一刻钟以前,有一位年轻爵爷也在这丛树前面歇脚他骑的是和你一样的好马,外貌像你一样高贵,年纪也和你差不多。他叫我把这张桌子和这张椅子搬到这儿,在这儿吃了饭,和他在一起的有一位老先生,看样子像是他的老师。他们吃了半只烧鸡,喝了一瓶陈年女儿红,假使你也要的话……” “我不要,我的朋友,”朱载堪微笑着说,“谢谢你,目前我只需要我叫人请你拿来的这几样东西。不过,只要你的墨好用,笔很好使,那我就很满意了。这样的话,我照酒的钱付你笔的钱,照烧鸡的钱付你墨水的钱。” “那好!少爷,”客店掌柜说,“我把酒肉给你的仆人吃,因此,你的笔和墨水另外加上算。” “你要怎样就怎样吧,”朱载堪说,他开始初次和社会上这种特殊阶层的人打交道了,这类人,在大路上有强盗的时候,和强盗结伙作恶,没有强盗的话,他们代替了强盗,见钱就捞。 客店掌柜知道收入不会少一文钱,放下心来,把纸、笔和墨水放到桌子上。碰巧,那支笔还可以用。朱载堪就写起信来。 客店掌柜站在他的面前,带着不由自主的赞赏的神情望看这张既庄重又温和的可爱的脸。俊美,永远都能令人敬重,以往是这祥,将来也是这样。 “这位客人和刚才的那一位不一样,”客店掌柜对朱泰说,朱泰是过来找朱载堪,想看看他还需要什么东西,“你的小主人一点胃口也没有。” “少爷在三天以前还很有胃口,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里从前天起,他就什么也不想吃了。” 朱泰和客店掌柜向客店走去。朱泰就像所有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的仆人那样,把他认为可以说的有关这位年轻贵族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掌柜听。 等朱载堪写完信后,朱泰已经喝完一瓶酒,吃好了他的烧鸡,马也歇息好了。朱载堪招手叫客店掌柜过来在桌子上丢了一贯钱,然后骑上马。他到了驿馆,把信投寄了。 休息以后,骑马的人和马都有了力气,继续赶路,不再停下来。朱载堪叫朱泰去打听那个走在他们前面的年轻贵族的消息。有人在三刻钟不到以前曾经看见他路经此地,就像那个客店掌柜说的那样,他骑的是一匹好马,走得很快。 朱载堪确实也感到很疲乏,可是他希望试试自己的体力究竟怎样。他受到朱后山的原则的教育,成千次地听说一站路要走八十里,他不愿意比他崇拜的榜样做得差。四叔季桓之这位钢铁好汉,全身都是发达的肌肉,曾使他赞叹不已。他不顾朱泰的意见,越加催马快奔。他走的是一条风景如画的小路,它通往一条渡船,照别人对他肯定的说法,抄这条近路可以少走六里路。他走到一座山丘顶上的时候.看见跟前有条大河。一小群骑马的人站在岸边,准备上船。朱载堪毫不怀疑那是那位贵族和他的随从们。他大声叫了一声,可是路还太远,对方不能听到,于是,尽管他的马很累,朱载堪依旧策马向前奔,可是起伏的地势立刻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那些要过河的人了。等 到他又赶到一座高地上,那条渡船已经离岸,向对岸驶去。 朱载堪看到他不能及时到达和那批赶路的人一同摆渡,只好停下来等朱泰。就在这时候,从河上好像传来一声叫声,朱载堪向发出叫声的方向转过身去,夕阳的光辉照得他两眼发花,他把手遮在眼睛上方。 “朱泰!”他叫道,“我在那边见到什么啦?” 又传来第二声叫声,比第一声更尖锐。 “少爷,”朱泰说,“渡船的绳子断了,船在乱漂。可是我在河里看见了什么?有东西在挣扎。” “对,对,”朱载堪叫着说,他盯住了河面的一点看,落日的光芒把大河照得金光灿烂, “是一匹马和一个骑马的人。” “人和马在往下沉,”朱泰也叫起来。 一点没有错,朱载堪现在看清楚了,渡船出了事故,有一个人落到了水里。他放松缰绳,紧夹马腹,马痛得难受,感觉得到是要它大步快奔,于是就从围住码头的栏杆上面跳过去,跳进河里,将带沫的浪花溅得好远。 “啊!少爷,”朱泰喊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老天爷!” 朱载堪驱马向那个遇难的不幸的人游去。水中骑马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他是在三岔河边长大的,三岔河的放浪仿佛就是他的摇篮,他成百次骑马渡过太子河,也成千次游过太子河,朱后山早就预料到有一天他要把辽阳侯培养成军人,所以用各种方法来锻炼他。 朱载堪使劲催马往前游。 那只渡船顺着水流迅速向下游漂去,船上的人都在叫喊。 一个头发灰白的人丛渡船上跳下河里,用力向那个要溺死的人游去,可是因为他是逆流而上,所以游得很慢。朱载堪继续向前游,明显地越游越近,可是他一直紧紧盯住望着的那匹马和骑马的人也明显地向下沉。那匹马只有鼻孔露在水而上,骑马的人在挣扎的时候,已经放松了经绳,他伸出胳臂,头向后仰。再过一分,人和马都要沉没了。 “勇敢些,”朱载堪叫道,“勇敢些!” “太迟了,”那个年轻人喃喃地说,“太迟了!” 河水流过他的头上,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朱载堪离开自己的马向前游,让它自己管自己。他再划三四下就能到那位小爵爷身边了。他抓住马衔索,把那匹马的头托到水面上,这匹牲口呼吸得自由些了,它好像知道别人来救它似的,加倍使起劲来。朱载堪同时抓住那个年轻人的一只手,把它拉到马鬃毛上,年轻人紧紧拽住马鬃毛,一个快淹死的人都会这样拼命拽的。朱载堪确信骑马的人不再会松手,就全力拉着马,一面划水,一面把马拉到河对岸去,同时大声鼓舞着这个年轻人。 突然,马碰到了一块浅滩,在沙地上站住了。 “得救啦!”灰白头发的人也在浅滩上站牢,大叫起来。 “得救了!”年轻爵爷放掉了马鬃毛,不由得喃喃说道,同时从马鞍上落下来,倒在朱载堪的怀里。 朱载堪离岸边只有十步远。他把昏过去的小爵爷抱到岸上,放到了草地上。很快,那个灰白头发的人来到朱载堪身旁。渡船上的人靠了在船上碰巧找到的一根杆子,尽力向岸边撑过来。由于朱载堪和那个护送年轻的爵爷的人的照顾,快要死的人苍白的 双颊又有了生气,他张开失神的眼睛,接着,立刻盯住看那个救了他命的人。他大声地说:“没有你,我已经没命了。” “可是,你不是看见了吗,现在又活过来了,”朱载堪说,“我们只是洗了一次澡 。” “太谢谢你了,年轻人。”那个灰白头发的人说。 “你在这儿,师父!我让你吓坏了吧,是不是?不过,这是你的不是,你是我的师父,为什么你不叫人教我学会游水?” “爵爷,”那个老人说,“如果你遭到了不幸,我永远也不敢去见先公了。”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朱载堪问。 “事情经过再简单也没有 了 ,”被叫做爵爷的人回答道。“我们渡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河面的时候,渡船的绳子就断了。船夫又是叫喊又是乱走乱动,我的马受了惊,跳到了水里。我不大会游泳,不敢从马上向河里跳。我不但不能帮助我的马前进,反面使它不能动一动。当我正要沉入水底的时候,你恰巧赶到,把我拖出水来。所以,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们两人永远是生死与共的朋友。” “我愿意。”朱载堪收获了第一个朋友。 “我是定国公徐希仁,”骑马的人继续说下去,“先公是大父少保文璧,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可以吗?” “我是辽阳侯朱载堪,”朱载堪说,他因为不能像定国公那样说出自己直系长辈的名字,羞得满脸通红。 徐希仁比朱载堪略大几岁,但论辈分绝对是论不过他的。 两个青年都笑了,充满了年轻人彼此间的信任。 第二九二章 小型冲突 在顺义耽搁时间不长,每个人都睡了一个好觉。朱载堪关照,如果杨雷赶到,就叫醒他,可是杨雷没有来。 马匹当然也享受了给它们的整整八小时的歇息和厚厚的垫草。年轻的定国公徐希仁在清晨被朱载堪叫醒了,他是来向成国公问早安的。他们急急忙忙吃好早饭,到卯时,已经走了七八里路了。 徐希仁的谈话引起了朱载堪极大的兴趣,所以朱载堪一个劲儿地听他说。徐希仁也说个没有完。定国公是在京师受的教育,而朱载堪只到过京师一次,定国公是在皇城根底下长大的,而朱载堪连见也没有见过金銮殿;徐希仁谈到他做小侍从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他还不顾法令尤其是老师的禁止,设法和人进行了两次决斗。这些内容对朱载堪说来,都是最感到好奇的事情。 接着,话题转到了谈情说爱和风流韵事上来。在这方面,辽阳侯也是听得多,说得少。他听着听着,仿佛看到在三四次说得吞吞吐吐的艳遇后面,成国公心灵深处和他一样也藏着一个秘密。 白天很快地过去了。成国公的教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大儒,生性随和,像他的学生说的那样,博学多才,连牙齿上也有学问。他好几次使朱载堪想到了父亲的渊博的学识和风趣尖刻的玩笑,可是,说到优雅,高尚,和外貌的高贵,在这些方面,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朱后山。 马匹比昨天受到爱惜了,在下午未时,就在密云停了下来。这儿离古北口很近,他们决定在这个镇上住一夜,明天再走。 自大明开国以来,蒙古一直是心腹大患。徐希仁崇拜王阳明,所以也效仿偶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在师长的陪同下,想出关游历。蒙古分为数部,如今俺答部早已与大明和平共处,但早年曾当过大明雇佣军的朵颜——即土蛮部以及东北的插汉部却时常作乱。土蛮部的小股队伍有时候利用黑夜出来袭击,甚至穿过古北口段长城的塌口,来到密云的四郊。 而徐希仁和朱载堪一同吃饭,睡同一间房间。他们正在很容易结成知己的年纪,两人好像一出生到世上彼此就认识了似的,而且以后也再不可能分开了。一晚上他们都只谈行军打仗的事,仆人把武器擦得锃亮;两个年轻人装好手铳的弹药,像是随时准备应付武装接触。 只不过,眼下没有人会想到,真正的心腹大患,并不是蒙古。不过很快他们就会知道真正的大患是谁了,只需要再等待七个月,真正的强敌就会现身。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上路了。徐希仁年纪轻,性子急,尽管他比朱载堪还大几岁,却比朱载堪还要性急。他对朱载堪说:“我们是三个主人和三个仆人。我的仆人都武装好了,你的仆人我看相当固执。”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什么表现,”朱载堪回答他说,“不过,他是辽阳人,他不会怎样差劲的。” “对,对,”徐希仁说,“我相信一有机会,他准会开火,我呢,我有两个可靠的人,他们跟随先父打过仗,因此,我们就是六名战士,如果我们遇到一小股人数和我们相等,甚至比我们多的敌人,我们进攻不进攻,贤弟?” “当然进攻。”辽阳侯回答说。 “好啦,好啦!”老学究插进来说,“你们想到哪儿去啦!我们只是出关游历,可千万躲着点蒙古人!” 徐希仁和朱载堪带着微笑互相偷偷地望着。这一带树木越来越多,他们不时地碰见一小群一小群庄稼人,赶着牲口,用大车装着或者用胳臂挎着最值钱的东西。 他们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古北口。他们在这儿打听消息,知道土蛮部又在骚扰关外的村庄,刚才那一拨农民,正是逃入关内避难的。不过最后问的人却又说蒙古人抢掠一番就退去了,现在应该可以出关了。 尽管徐希仁的老师极力反对,可他又拗不过一个公一个侯,只能硬着头皮与两个年轻人一同去关外。 出了古北口,四周景色宜人,处处有绿宝石般的青山翠谷。一路上不时会出现一些小树林,小路就穿过这些小树林延伸。老学究每次穿过这些小树林的时候,总担心会遭到埋伏,叫成国公的两个仆人走在前面打先锋。老学究和两个年轻人成了主力部队,朱泰把短铳放在膝上,眼睛注视着后面,担任警戒。 走了不一会儿,在前面又出现了一座浓密的树林。走到离这座树林一百来步的地方,那位大儒又像以前那样采取预防措施,打发成国公的两个仆人走到头里。 两个仆人一走进树林,就不见了人影。两个年轻人和老学究说说笑笑地离着一百来步跟在后面走。朱泰在他们后面,也隔着一百来步远。就在这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老学究连忙叫站住,两个年轻人勒马停下。也就在同一时刻里,两个仆人快马奔了回来。 两个年轻人急着要知道情况,连忙向两个仆人迎上去。老学究紧跟在他们后面。 “你们被挡住去路了吗?”两个年轻人急匆匆地问。 “没有,”仆人齐声答道,“可能我们甚至没有给人发现。马蹄声是在我们前面一百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大概是在树林最密的地方,我们赶回来请示该怎么办。” “我的意见是,”老学究说,“如果必要,甚至可以说我坚决主张我们向后退。这 座树林里可能埋藏有伏兵。” “你们什么也没有见到吗?”成国公向那两个仆人。 “我好像看见,”一个仆人说“有些穿黄衣服的人骑着马走进小河的河床。” “这么说,”老学究说,“我们遇见一小队蒙古人了。向后退,向后退!” 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望,用眼神征求对方的意见。正在这一刻间,又传来了一声弓响,紧接着是两三声呼救声。 两个年轻人最后交换了一下眼光,肯定彼此都不愿意后退。 这时老学究已经掉转马头,他们两人却催马飞奔向前冲去。朱载堪叫道:“朱泰,跟我来 。”徐希仁也叫上他的两名仆人跟上。老学究十分惊讶,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奔进了树林,看不见了。 他们继续向前飞奔,两个年轻人手上紧握着手铳。不到半炷香,他们奔到了仿佛是发出马蹄声和叫声的地方,于是他们放慢了步子小心翼冀地驱马前进。 “嘘!”徐希仁轻声说,“有骑兵。” “对,三个人骑着马,三个人下了马在步行。” “您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看他们好像在寻找一个受了伤的或者死去的人。” “我们杀过去!”朱载堪说。 “对,我们杀过去!”徐希仁说。 “二位!”老学究叫起来,“停下……” 可是两个年轻人连听也不听,争着驱马往前跑。老学究的叫声只是惊动了那些蒙古人。 立刻,那三个骑在马上的敌人朝着两个年轻人冲过来,另外三个没有骑马的这时已经抢完了两个汉民的财物。 双方相距二十步远的时候徐希仁首先开枪,没有打中对方,那个面向朱载堪冲来的蒙古人弯弓射箭,朱载堪觉得左胳臂上像给鞭子抽打一样疼。走到相隔四步远的地方,朱载堪开了一枪,正好打在那个蒙古人的胸口,蒙古人伸开双臂,仰面倒在马的臀部上,那匹马转过头来,把他背走了. 这时候,朱载堪隔着一层硝烟看到一支箭镞。他想起了朱后山以前对他的叮嘱,像闪电一样迅速一动,使他骑的马直立了起来。对手放箭了。马向旁边一跳,四条腿役站稳,例在地上,并且把朱载堪的小腿压住了。 那个蒙古人扑过来,拔出弯刀,想用砍掉朱载堪的脑袋。 朱载堪非常不幸,因为他待的位置,不能从刀鞘里拔出刀来,也不能从枪套里拔出另一支手铳。他眼看着刀锋在他脑袋上晃悠,只好无可奈何地想闭上眼睛等死。就在这危急关头。徐希仁纵马一跳,跳到那个蒙古人面前,把手铳对准了他的脑门。 “快投降!”徐希仁说,“不然就要你的命!” 不需要听得懂汉语,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弯刀从蒙古人的手上落了下来,他马上就投降了。徐希仁叫来他的一个仆人,把这个俘虏交给他看管,并且吩咐他,如果俘虏稍微有点想逃的行动,就把这个士兵的脑装打开花。然后,徐希仁跳下马来,走到朱载堪跟前。 朱载堪虽然由于刚才发生的事不可避免地非常激动,脸色苍白,可是还是笑着说,“你很快地就还清了你欠的人情债,你不想一直欠我。没有你,”他重复了一遍成国公上次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没命了,老早就没命了。” “我的对手逃走了,”徐希仁说,“所以我能够前来救你。你胳膊上中了一箭,要紧吗?” “你觉得呢?”朱载堪说。 这不废话嘛,当然要紧了。 老学姐和朱泰也已经下了马,一起把那匹马稍稍抬了抬,马快死了,在挣扎。 朱载堪终于把脚从马蹬中拔了出来,又抽出了给压在马身底下的小腿,他马上就站了起来。 “骨头没有断吗?”徐希仁问。 “没有断,”朱载堪回答道。“不过歹徒要杀害的那几个百姓不知道怎样啦?” “我们来得太迟,我想,他们已经被杀害了,蒙古人抢走了他们的财物逃走了。我的两个仆人现在尸体旁边。” “我们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完全没确气了,如果还有点气,可以设法救活他们,”朱载堪折断胳膊上的箭杆说。箭头仍在胳膊里面,但并没有伤到骨头,待会儿再拔出来也不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他也因祸得福,失去了一匹马,却得到了两匹更好的马,于是他们一行骑上马向躺着受害人的地方走去。 第二九二章 复仇之火 朱载堪等人向受害人躺的地方走去,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上,一个人一动不动,脸伏在地上,身中三箭,浸在血泊中,这个人已经死了。另一个人的大腿上端中了一箭,被两个仆人扶着,背靠在一棵树上,两眼朝天望着,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两个年轻人先赶到那个死去的人那儿,他们做不了什么,甚至连挖坑掩埋尸体的铁锹都没有。 而那个受了伤的人悲惨地笑了笑。“救我!不,”他说,“还是帮我马上死掉吧。我痛极了!” “可是,”朱载堪说,“也许你伤得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严重。” 受伤的人说:“没有时间好耽误了,箭镞射穿了盆骨,刺到了肠子 。” “你是大夫吗?”徐希仁问。 “不是,”那个快死的人说,“可是我对受伤的事比较懂,我受的是致命的伤。请你们帮我一个忙:趁我还有口气,把我送回我住的村子去,我不想死在荒郊野岭。” 几人用树枝做一个担架,朱载堪和徐希仁将他们的披风放上去,由两个仆人抬着。 两个年轻人策马朝着受伤的人指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冒着烟尘的村庄。 朱载堪没有下马,就静静伫立观望,看着这座被焚毁的村庄,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村子已经没了,或者说除了尸体和废墟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等徐希仁他们赶上来,朱载堪回头说道。 而那名伤者静静地躺在担架上,两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他已经快要断气了。 此次关外之旅,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他们还抓了一个蒙古人俘虏。其实抓住一个俘虏的收获已经相当大了,因为往往边将出击,折损数百人,斩首五级都可以报为大捷;而关外的村民,不是死在外敌手里,就是死在边军手里冒功。朱载堪一行不超过十人,能有如此斩获,绝对算得上是“军事天才”了。 “回去吧。”徐希仁的老师说。 “等等——”徐希仁说。他看看担架上的伤者,显然那人还剩一口气,忍受着临死前的痛苦。徐希仁道:“我们总得料理好他再走。”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有个和尚或是道士给他诵经才好。”朱载堪也说。 也许是缘分,他们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骑骡的不起眼的道士,身上的道袍破损不堪,手里拿着根拂尘。这个人有三十来岁,他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好像毫无神采一样。 “道长,”朱载堪带着通常的礼貌叫住了他。 “叫我干什么?”这个陌生人问,他的神情冷淡,显得有点粗野。 “找你有点事。”徐希仁高傲地说。 “贫道很忙,恕不奉陪。”陌生人用脚后跟踢骡子,继续向前走。 徐希仁纵马猛地一跳,跳到了他的前面,挡住他的路。“道长,别人很有礼貌地向你打招呼,应该得到一个同样有礼貌的回应吧?” “贫道认为,我有自由回答或不回答一时高兴问我话的人。” 徐希仁好不容易才压住心中的怒火,没有敲碎这个道士的骨头。他尽力克制着自己说,“我们不是你随便碰到的两个普通人,我的这位朋友是辽阳侯,我呢,我是定国公徐希仁。总之,我们不是一时高兴才叫你的。是因为那边有一个人受了伤,快要死了,他请希望能得到修行人的超度,你是道士,应当不会放弃积功德的好机会吧?” 道士苍白的脸色变成了青灰色他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古怪,朱载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觉得这种笑像是一种对他们的侮辱,朱载堪心里很不舒服。 “那你们带路吧。”道士说。他用脚后跟踢了踢他骑的骡子。 道士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或许是因为看见了两个年轻人腰上的佩刀和火铳。 而被焚毁的村庄村口,受伤的人直起身子朝定国公仆人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个道士在催着骡子快走,越走越近。他脸上映着欣慰的光芒,又在担架上躺下来。道士大多是懂一些医理知识的,尽管不一定能救活一个重伤的人,但至少可以设法减轻他的痛苦。 道士下了骡子,来到伤者的跟前。他看到这个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人,不由得得紧紧攥住了拂尘。 那将死之人感叹道:“早听父言,不杀百人,也不至于落到此般田地。” 周围人听这话不免困惑,问:“什么叫不杀百人,不至于沦落至此?” 伤者说:“不瞒诸位,我原本是抚顺的刽子手。刽子手这行当,都是家族代传,有个规矩,叫不杀百人,也就是一个刽子手一辈子不能斩杀超过一百个人,否则就会断了香火。我仅仅多杀了一个,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后还背井离乡死于蒙古人之手。真是报应使然!” “还有间屋子没倒塌,把他抬进屋里去。”道士说着。 几名仆人将伤者抬入屋内。道士又说他要做法事,外人要在十步之外的各个方位镇守。反正那年头人也迷信,朱载堪、徐希仁等人就按照道士的吩咐,站在各个“星位”上把守等待。 道士留在屋内陪受伤的人。当然,他并非出于自愿,相反,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勉强他这样做的,他心里很不情愿。也许他早就在看有没有机会可以设法逃走了,道士到这时候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恶意,他甚至想担任听忏悔的引渡人这样一个角色,直到结束为止。他一跨进那间房间,就走到受伤的人的床头。 那个刽子手迅速地看了看这个要来安慰他的人的脸,只有快死的人才有这样的眼光,因为他们再没有时间浪费了。他一看,立刻惊诧地动了一下,说: “道长,您的年纪真轻!” “你疼得很厉害吗?”道士问。 “是的,可是我仿佛感觉灵魂比肉体更觉得痛苦。” “我会帮忙超度你的灵魂的,”年轻的道士说;“不过,你果真是抚顺的刽子手吗?” 受伤的人连忙回答,他无疑是担心刽子手这个名称会使他得不到他需要的最后的帮助:“我从前做过抚顺的刽子手,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做了。早在十七前我就不干这件差使了。” “你对你的行当感到厌恶吗?” 刽子手深深地叹了一口,说:“只要我仅以维护大明律的名义杀人,我的行当就能使我问心无愧地睡觉,因为我是在执行正义;可是,在那个可怕的夜里,我被人当作一次私人报仇的工具,我满怀仇恨地朝着一位天使一样的人举起利刃,自从那天以后……”刽子手带着绝望的神情摇着头,不说下去了。 “说下去,”道士说,他已经在受伤的人脚旁边坐下了。刚才讲的这一段话这样古怪,他开始发生了兴趣。 “啊 !”快死的人叫了一声,长期压制在心中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啊!十七年来,我广做善事,想消除我的内疚;对那些杀害别人的人,我总尽力要他们摆脱残暴的天性,只要有机会,我就不怕冒生命危险,拯救在危难中的人,我帮助更多的人活在人间,以抵偿我杀死的那个女人的性命。还不仅仅是这些,我把我干活得到的收入都分送给穷人,我从不间断地上庙里烧香许愿,那些原来躲开我的人渐渐也习惯接近我了。大家都原谅了我,有些人甚至还很喜欢我。可是,我认为老天爷并没有原谅我,因为那天晚上斩人的事一道不停地纠缠着我,我好像每天晚上都看到那个女人的鬼魂站在我的面前。” “一个女人!你杀死的是一个女人?”那个道士问道. “你也这么说!”刽子手说,“你也用‘杀死’这两个字,我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我杀死了她而不是处决了她!我是一个杀人犯,而不是一个伸张正义的人!”他发出一阵呻吟,闭上了眼睛。 道士无疑是担心他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所以赶紧说道:“请说下去,我还一点没有弄清楚,等你把事情讲完,老天爷和我会做出判断的。” “道长!”刽子手继续往下说,不过没有再张开眼睛,仿佛他怕一张开来,会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似的,“尤其是每当我在黑夜里过河的时候,我无法战胜的恐惧更加厉害了。我好像觉得我的手变得很沉重,如同还在拿着我的那把大刀。河水变成鲜血一样通红的颜色,大自然里的各种声音,树枝树叶的飒飒声,低沉的风声,波浪的击拍声,汇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绝望的、可怕的、含着哭泣的声音,在对我叫喊,‘让老天爷进行审判!’” “在说胡话!”道士摇摇头,低声说。 刽子手张开了眼睛,身子动了一下,向年轻的道士转过来,抓住他的胳臂。 “在说胡话,”他也说了一句,“你是说我在说胡话?啊!不是,不是,因为那是在黑夜里,因为我把她的尸体丢进了河里,因为我的悔恨的良心反复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我在得意的时候说的。我当时相信在担任人间裁判的工具以后,我已经成了苍天裁判的工具。” “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请你说下去。”道士说。 “那是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来找我,向我出示一道命令,我就跟着他走了。另外四位大人在等着我。他们给我戴上面具,领着我走。我心里打定好主意,如果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觉得是不符合正义的,那我就坚决不干。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彼此几乎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全都保持着沉默,气氛很凄惨。最后,我们走到一间小茅屋前面,他们指着窗子里面叫我看,屋里坐着一个女人,臂肘支在桌子上。他们对我说:‘这就是应该处决的人。’” “真可怕!”道士说。“那你照做了吗?” “道长,这个女人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坏人,据说,她害的第一任丈夫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害死了第二任丈夫,还想冲第三人丈夫下手。她不久前又毒死了一个女人,是她的对头。而他的第三人丈夫,是一个王爷。” “是潞王吗?”道士叫起来. “是的,正是潞王,去年刚薨掉的潞王朱翊镠。” “这个女人是河南吗?” “不,她是辽东人。” 那个道士脸发白了,擦着前额上不住流的汗,道:“继续说下去,那几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们。不过看服饰应当是锦衣卫。” “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吗?” “又年轻,又漂亮!啊,是的,特别是长得漂亮。我现在仿佛还看到她跪在我脚跟前,头向后仰,做着祈祷。从那以后,我一直弄不懂,为什么我会那样狠心,把这个脸色这样苍白、相貌这样美丽的女人的脑袋砍下来。” 道士仿佛受列一种奇怪的感情的刺激,四肢都颤抖起来,看得出他是想提一个问题,可是不敢开口。最后,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下决心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就像我对你说过的,她好像结过三次婚,一次在沈阳,另两次在河南。” “你说她很年轻,对吗?” “当时可能有三十一二岁,但看容貌就好像二十来岁的人。” “漂亮?” “无法形容的漂亮。” “眼神非常动人?” “当她愿意这样看人的时候,对,眼神正是这样。” “说话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悦耳。” “你怎么知道的?” 刽子手用臂肘支在担架上,稍稍抬起身子,惊恐地望着道士。 “你杀死了她!”道士说,“你充当了那些卑鄙残忍的人的工具,他们自己不敢杀她!你毫不怜悯这个美丽、弱小的年轻女人!你杀死了这个女人?” “道长!”刽子手说,“我对你说过,这个女人在仙子般的外表底下,隐藏着一个恶毒的灵魂。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她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 “给你?她对你会做了些什么呀?你说。” “她引诱了我的哥哥,把他毁掉了,他也是一个道士,她和他一起从道观里逃出来。” “和你的哥哥?” “是的。我的哥哥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我的哥哥就是因为她而死掉的。道长,别这样望着我。啊!难道我犯了罪吗?啊!难道你不能宽恕我吗?” 道士装出很温和的神情。“能,能,”他说,“你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会宽恕你的!” “好!”刽子手大声说,“我全说!全说!全说!” “那么,你回答我……”道士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巴,像是要扯下什么来,但事实上,他是在剥下一块人皮面具,当他展露出真容时,问刽子手:“你当时所看见的,可是这样一张脸?” 刽子手惊呆了,几乎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问你,像不像?”道士问他。 “你……像!” 道士放声大笑,垂死的人听到这样的笑声不禁毛骨悚然。 “你不是道士!”刽子手大声叫道。 “我是那个女人……” “怎么,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儿子!”说着,他从道袍里抽出一把匕首,刺进了刽子手的胸膛。 第二九三章 恶人出世 这一日,季桓之像往常一样走入镇抚司衙门视察工作,他眼睛是冲着来来往往的下属们,但心思却完全放在别处。 “季大人,请用茶。” “嗯。”季桓之接过一名佥事递来的香茗,随便呷了一口。不喝便罢,一喝竟觉上下敞亮,清爽通透,他连赞两声:“不错!不错!” 那佥事道:“属下看季大人这几日一直面色凝重,像是心事重重,因而特地准备了加了薄荷叶的花茶。如今见季大人满意,属下也就安心了。” 季桓之笑道:“那还多麻烦你费心了。” “哪里的话,属下所做的,都是本分。” “说的好——”季桓之仔细看这佥事,忽然发现过去没见过此人,因而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那佥事答:“下官许显纯,河北定兴来的,驸马都尉许从诚是下官的祖父。下官是武进士出身,前几天刚刚擢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 “武进士!”季桓之惊呼。 要知道,考武进士可比文进士有难度多了,文进士是考笔杆子工夫,武进士那可是得玩命。别说武进士了,就算是个武举人,也绝对是千里挑一的高手。而季桓之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他身上没有功名,在别人眼中,他纯粹是靠一点小聪明和皇帝的赏识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因而很多人心底里是不服气的。既然现在有个武进士来到跟前,那他可想利用这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 “你是武进士,那必定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了,”季桓之说,“本官略懂刀法,不妨找个机会,你我切磋一番。” 许显纯忙躬身拱手道:“下官不敢。” “你是不敢伤到我?” “呃……” “哈哈……开玩笑,”季桓之想想也确实是这样,自己是人家的上级,人家肯定不敢和自己交手了,于是释然道:“既然如此,倘若以后有机会,我可得瞧瞧你的本事。” 许显纯道:“届时下官必竭尽所能,为大人尽忠效力。” 季桓之点点头,就去视察别处工作了。 眼下,最困扰他的问题,无疑是成国公朱纯臣的逃亡。上一任成国公朱应槐因受第二次妖书案【*】的牵连,一直受到锦衣卫监视,于万历三十八年五月壬申郁郁而终。继任的朱纯臣年轻气盛,时常为其父的冤屈愤愤不平,还和东林党人走在一起。由于成国公是地位极高的一等公爵,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有极大的影响,为了保险起见,自四年前朱纯臣袭爵起,就由专人负责监视,去年开始更是将他强行转移到一座坞堡内软禁。 但现在,朱纯臣跑了,彻底摆脱了控制,如今就算他再回到京师,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当初的监视与软禁,本就是没有通过正当的流程进行操作的。如今成国公身边肯定都换成了自己人,再想重新进行控制,也几乎没有可能了。 而正当他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有名小旗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 “谁的?” “外面有个自称是季大人家里杂役的送过来的。” “是么。”季桓之接过信封,看见信封的左上角有一点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点上的墨迹,就知是万羽堂送来的。这种时候,堂里弟兄会因为什么找我?他就将信踹入怀中,装作闲庭信步地四处逛了一圈,而后出了衙门,找个僻静的街拐角拆开 原来,自上次大栅栏儿一别后,李蜜因为自己同样是万羽堂中人的身份,不可能与季桓之真的彻底决裂。现在他有些内部的事务,需要与季桓之好好谈一谈。 恐怕只是个借口,她不会一个人见我的吧?季桓之心里暗暗想道。他决定带着熊广泰一块儿去。 而事实证明,李蜜的确没有只身一人赴会,朱后山也随她一同前来。 四个老友第二次的见面没有第一次那样一本正经和可怕。朱后山一向头脑最清醒,他认为饭桌是聚会时最容易完美地解决向题的地方,所以他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过去四人经常聚餐的便宜坊二楼小厅。 四个朋友一见面开始交谈的时候显得有点不自然,态度也有点做作。坐下来吃饭以后,大家依旧有点呆板。看得出季桓之是硬装出一副笑容,朱后山无可奈何地只顾喝汤,李蜜在竭力找话说,熊广泰在克制着自己不吭一声。朱后山发觉到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就吩咐拿四瓶好酒来,这是活跃情绪最快的方法。 一听到朱后山像平时一样冷静地吩咐拿酒,季桓之就淡淡一笑,熊广泰也满脸喜气。李蜜却大吃一惊.他不仅知道朱后山早就不再喝酒,而且还对酒十分厌恶。等到看见朱后山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像往日一样兴奋地喝起来,李蜜越加惊讶了。季桓之倒满了一杯,立刻一饮而尽。熊广泰和李蜜两人互相碰杯。不一会儿 , 四瓶酒都喝完了,四个喝酒的客人都急着要把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顷刻之间,这种绝妙的特效药驱散了可能残留在他们内心的最后一点阴云。四个朋友争先恐后高声说起话来,一个没说完,另一个就抢着开口。每个人在桌子旁照他们平常最喜欢的姿势坐着。 说话最初的内容是打仗,长途的奔波,你来我去的斗阵,后来,他们谈到如今的党争。 大家都哄然大笑,他们笑得那样响,惹得饭店老板赶紧上楼来,问这几位先生需要什么。他原来还以为他们在打架。 笑声终于停下来。 快乐快乐,乐是很快的,短暂的愉悦之后,四人重又冰冷下来,想起了自己的立场,也因为目前的气氛,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几人共有的一段痛苦回忆,无疑与一个女人有关。 朱后山低头叹气。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他却无法忘怀。 “沈阳侯还没有忘记永定河的事?”季桓之低声说。 “永定河的事?” “边鸿影……” “啊!是的,”熊广泰说,“我已经把它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朱后山用深邃的目光望着他,说:“你忘记这件事了吗?” “说实话,是这样,”熊广泰说,“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件事没有叫你的良心感到不安吗?” “说实话没有,”熊广泰说。 “你呢,三妹?” “我有时候是会想到这件事,但若问良心是否感到不安?”李蜜摇摇头。 “你呢,季同知?” “我吗,我说真心话,每当我一想到那个时刻,我只会记起蒋潇潇和九慧那两具冰凉的身体。是的,是的,”他低声说道,“我有许多次为那个受害的女人感到惋惜,可是从来没有在良心上责备过杀她的人。” 朱后山带着疑惑的态度摇摇头。 “整件事情叫人最放心的,”季桓之说,“就是从头到尾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她有一个儿子,”朱后山说。 “是的,我完全知道,”季桓之说,“你以前对我提到过的。” “上次他出走,”朱后山说,“就一直没有回来。” 李蜜闻言,不由得一惊,脸上浮现出忧虑惊恐的神色,当然,她是替自己的儿子担心。 正在这时候,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敲门。 “进来。”朱后山说。 “几位客官,”饭店老板说,“有一个伙计急着要找你们当中的一位说话。” “找哪一位?”四个朋友同声问道。 “一位姓朱的爵爷的。” “就是我,”朱后山说。“那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杨雷。” “啊 !”朱后山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说,“已经回来了?堪儿出了什么事啦?”他之前吩咐杨雷照顾好周泉后,就去照顾朱载堪,如今一个人回来,别出了什么意外、 “叫他进来!”季桓之说。 杨雷早已上了楼,站在楼梯口等着,于是他马上奔进房间,并且挥挥手叫饭店老板出去。 饭店老板关上房门。四个朋友等杨雷开口。杨雷神情激动,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全身尘土,这模样说明了他带来了重要和可怕的消息。 “侯爷,”杨雷对朱后山说,“您的两个儿子,在古北口外,正式以兄弟的名义会过面了。”说着,他取出一把匕首,放在了桌上。 【*】第一次妖书案,是由于山西按察使吕坤所著《闺范图说》被郑妃重新编修而引起的。吕坤上《天下安危疏》(即《忧危疏》),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安危疏》,是有祸心,是迎合郑妃想要易储。此书被认为是妖书。第二次妖书案是由于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上奏请册太子,万历皇帝最终册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万历三十一年,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此书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万历皇帝要求朝中严查妖书。 第二次妖书案,从《刑部奏议》的审讯记录来看,该案可分为皦生光案、周嘉庆案、胡化案、达观案、沈令誉案和毛尚文案。这几个人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基本都牵连到了当时朝中的党争势力。毛尚文是郭正域的同乡。沈令誉是医生,因为给郭正域家人治病,从而参与了郭正域进行的政治活动,并在这些活动中充当了郭正域与外界联系的信使。胡化是湖北荆门的一个小官,妖书案发生时,他正在京师寻找机会上告州官阮上卿等人,因形迹可疑被捕。他与郭正域为同乡同年。达观,万历年间到达京师,结交名僧。二十七年,为营救南康太守吴宝秀进京,在京的行为被许多执政者所不容。被逮捕是因为与沈令誉有关。因为达观交游于京师时,沈令誉是其随从之一。周嘉庆是锦衣卫督,是唯一一位被卷入并受到严刑拷训的任官,他的被卷入,直接源于同官之间的争权,进而成为当时不同政派之间的直接牺牲品。唯一与党争势力关系不大的是皦生光,他作为一个“斥员”,靠诈骗营生,将其称之为无赖丝毫不为过。 统观这六人,除了皦生光,他在党争中起的作用十分有限,是妖书案的间接牺牲品。其余人与郭正域或多或少都有关系,他们被卷入的背后有着清晰的政治关系链。由此可见,妖书案影响甚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党争。第二次妖书案发生的时候,是以沈一贯为首的首辅集团与沈鲤为首的次辅集团斗争的时候,沈一贯为了排挤沈鲤、郭正域等人,便指使党羽将与郭正域有关的人网罗进案中,以此来增强自己的实力。 两次妖书案虽然都与“国土之争”有关,但究其实质而言,仍是晚明党争的另一种形式。 第二九四章 百废无兴 便宜坊散会之后,对于杨雷带来的消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李蜜自不必说,当然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并一心想寻个办法把朱载堪的同父异母兄弟给办了;但朱后山却无心痛下杀手,毕竟另一个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夫妻二人,自然免不了背地里一场争吵。 而走另一条路回去的季桓之和熊广泰二人,则是另外两种想法。 “边鸿影的儿子是吗?有必要的话,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季桓之如是想着,不知不觉竟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来。 “四弟,你在讲什么?”熊广泰问他。 “没什么。”季桓之随口敷衍着,下意识瞧瞧二哥,却发现,二哥的表情有点不大对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熊广泰忽然变得无比严肃,他说:“从你到登州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变了,你不再是过去那个甘愿牺牲自己也要达到我们一个团体所定下的重大目标的人了,虽然你仍像过去那样聪明、思维缜密,但是你的动脑筋目的已经变了,你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四弟了。” “二哥说的什么呀?”季桓之笑着,他想用看起来相当自然的笑容掩饰过去,蒙骗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单纯的二哥。 但这笑容在熊广泰看来,无疑十分虚伪。 “我警告你,”熊广泰用了“警告”一词,说,“不要打朱载堪的主意,也不要用那些阴暗的手段。我们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和大哥他们分道扬镳的,但我们和他们依然是朋友。要决出胜负就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面对面决斗,利用别人的血缘关系和往日恩怨做文章,我熊某人不齿。” “二哥说的好。”季桓之干巴巴地鼓了两掌说:“那二哥觉得,什么手段算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二哥你又觉得,他们就不会用一些特别的手段?尤其是我那位李三姐,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二哥看来都考虑到了呀。” 熊广泰一时无言,但仍坚持说:“总之你不可以打朱载堪的主意,我们兄弟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牵连其他人。” “好好好,我答应你。绝不会威胁咱们的好侄子的安危的。”我只是想利用一下那个坏侄子而已。季桓之在心里说道。 照杨雷所说,朱培——也就是真名是朱载培的那个人,即边鸿影所生的儿子,自上次在辽阳离家出走后,不知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用李蜜遗留的一块人皮面具伪装成游方道人,在古北口附近物理超度了一个重伤的汉子,随后向朱载堪留下一句将会复仇的承诺逃之夭夭。显然,朱载培没有一个人完成复仇的能力,而且他的复仇也绝不仅限于杀死弟弟玉石俱焚以报复父亲,他是要找到每一个当年参与了处决他母亲的行动的人,并一个个将其置于死地。 显然,我也在他的复仇名单之中。季桓之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我至少有办法把我的名字放到最后一位。 一个计划的雏形已经出现在季桓之的脑中。不过,他暂时还来不及投入更充分的时间去完善它,因为宫里人通知他,皇帝召见。 季桓之盘算不立即去皇宫,这样就能使在暗地里监督他们的东厂番子——这是必然的,他都不用动脑子猜就知道,他在外办事,卢受一定会派人暗中监督的,而且不光是他,锦衣卫办事东厂在后面跟着、东厂人办事锦衣卫也同样会暗地里盯着,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潜规则了——有时间比他早回去,可以向厂公报告,他和他的朋友在这些天里为郑贵妃一派所做的一系列苦劳。 所以他和熊广泰两个人都受到卢受非常友好的接待,卢公公对他们竭力赞颂,尽管没有太大实质性的成果,但皇帝对有两个忠心耿耿一切都为圣上考虑的忠臣很感欣慰;并且说他们所指望的就快要到手了,就是该季桓之升做锦衣卫指挥使,熊广泰加官进爵。 比较起来,季桓之可更加喜欢现钱,因为他知道卢受许诺什么非常爽快,却很难实现自己说过的话。他把厂公的诺言看成像海市蜃楼一样,可是当着熊广泰,他仍然表现出十分满意的神情,他不愿意扫二哥的兴。 这两个朋友待在厂公那儿的时候,郑贵妃派人来找厂公。厂公认为这是一个更会增添这两位保卫他的人的热情的好方法,就是让他们听到郑贵妃亲自对他们表示感谢。他对他们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跟他走。季桓之和熊广泰对他指指身上好些天都没来得及换,几乎扯碎了的、满是尘土的衣服。 可是厂公摇摇头说:“这样的衣服比你们在郑贵妃那儿看到的大多数朝臣的衣服好得多,因为它们是你们效力的证明。” 季桓之和熊广泰只好遵从。 毓德宫里,因为腿疾而行动不便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正在吃着郑贵妃亲手削的水果。斧王朱常洵站在他母亲身边,阶下有一名御史,郑贵妃在问他关于梃击案处置的后续影响,每个人尤其是皇帝在注意地听他讲。这时候,门打开了,厂公卢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季桓之和熊广泰。 季桓之自从担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以来,也许到过毓德宫一两百次,可是郑贵妃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怎么样,季同知,您对我出了这样大的力以后,还不说些什么吗?” “娘娘,”季桓之回答说,“下官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下官的命是受陛下支配的,如果有一天我能为陛下献出我的生命,将感到莫大的荣幸。” “这我知道,季同知,这我知道,”郑贵妃说,“而且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所以我非常高兴能够公开地对您表示本宫的尊重和感激。” “娘娘,”季桓之说,“请允许我将这份恩典转分一部分给我的朋友。他和我一样,是北镇抚司的老锦衣卫.”后面这句话,他特别说得响一些,接着又说:“曾经在两次对日作战、天极教一案和播州之役中立下许多功勋。” “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郑贵妃问。 季桓之回答道:“他叫熊广泰,曾在北镇抚司中任锦衣卫百户。” 熊广泰很合时宜地躬身行札。季桓之向后退了两步。 这时候,太监通报内阁首辅方从哲求见。 所有人都知道,内阁首辅方从哲无党无派,而且无论是浙党还是东林党都十分尊重他,可是谁都知道他明显地倾向东林党那一边。方从哲这会儿求见,会不会是与前不久发生的梃击案有关? “不见。”万历皇帝很果断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太监却说:“首辅已经连续半个月求见了,陛下见一见他吧。” 万历沉默片刻,说:“叫他进来。” 内阁首辅被通报后,走了进来。宫廷里那些人一看见他,都加倍留心地听他会说些什么。 方从哲单枪匹马——他向来是单枪匹马,在朝中不牵涉党争,在内阁也是一个人支撑。其实一个人处理那么多奏折,他也累得慌,好几次请求增加阁员分担一下压力,皇帝理都不理。 待方从哲进来跪侍开始开口说话,郑贵妃和朱常洵都松了口气:首辅要谈的不是太子遇刺案。 “陛下,臣因思湖广、河南、及江西、福建四省巡抚,一时俱缺,弹压无人,万一饥民啸呼,倭虏响应,中原腹心之地,大有可虞。希望早补大僚,以绝乱象。” 原来,那年头缺官严重,万一哪里闹灾,地方赈灾无人,很可能酿出大祸。而且不光是地方官员缺人,就连六部的官员也总共只有五个人。都察院?都察院都他娘的快成空单位了。与其相对应的,是候补官员迟迟得不到录用,因为皇帝都懒得下达委任状。前任首辅叶向高就感叹过:“官既困于无凭,地方又困于无官,政体之亏莫此为甚。” 对于内阁首辅所提出的建议,万历表示:“朕知道了,那还请首辅速速拟定百官人选。” “上个月就拟好了,半个月前应该交给陛下了。”方从哲无奈地说。 “是吗?朕找找看啊……啧啧,忘了放哪儿了。行了,你先回去吧,朕找到了名单就立刻安排委任。你回去吧。” “……” 万历的态度,就是典型的虚心接受意见和建议,坚决不改自己的做法。 方从哲感到十分无奈,摇摇头,就退下去了。 待首辅退下,万历招呼左右:“把岳希桐叫来。” 岳希桐,就是锦衣卫的扛把子左都督了,然而是前任左都督。 “皇上,岳希桐死了六年了。”季桓之如实相告。 “都死六年了?”轮到万历颇感无奈了:“那现在谁任左都督?” “……” 令人尴尬的沉默,表示现在没有左都督。 “那左都督下面是谁?”万历问。 “是骆思恭骆指挥以及名色指挥史世用。” “名色指挥?”恐怕,就连万历本人都快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么任命的这位荣誉指挥使了。他喃喃自语:“左都督的位置空着呀……” 季桓之浑身如过电一般,仿佛嗅到了机会的味道。 第二九五章 一次策划 “皇上,有哪些臣下可以效劳的事情,请皇上尽管吩咐。” 听到左都督空缺多年,敏锐地嗅到了机会的季桓之,立刻向朱翊钧叩首拜道。 万历皇帝看看他,并没有说什么。 季桓之伏在地上脸贴着地砖,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有如此长久的沉默。但好在朱翊钧接下来总算说话了,省得他再费心思干揣摩圣意的老本行。 “你派人盯着方从哲。”朱翊钧说。 “臣遵命——”季桓之忽觉讶异:“为什么?” 内阁首辅方从哲,是眼下难得的一个——或者说唯一一个不牵扯党派纷争、还愿意出力的高级朝臣了。这样的老黄牛型人物,还要监视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你盯着他,”朱翊钧补充说:“别让他跑了。” “……” 六部官员,统共只有五位,其中户科给事中和兵科给事中还是同一个人,名叫杨涟,因为不兼职真的人手就不够用了。可见朝廷缺官缺到什么程度了。所以朱翊钧很担心方从哲像他的前任叶向高【*】一样不停地要求致仕还乡,方从哲要是跑了,内阁可就没人了。因此,皇帝要求锦衣卫指挥同知季桓之以最直接最原始的办法留住方从哲:那就是看着他。 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以改变许多人和事物。十五年过去,朝政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政清人和,一派安定团结的景象了。同样的,仍混迹在朝中的人也变了许多,有的是人变了,有的人也变了。而且变化的不仅仅是原来的年轻人、现在的中年人,有些曾经的中老年人、现在的糟老头子也依然在保持着变化的活力。 在酉正差一刻的时候,家丁左福要跑的地方都跑过了,回到中书舍人的府邸。 酉正,通报本府的老爷左光斗回来了。 左光斗迅速地向家丁左福身后望了一眼,看到他后面还眼着一个人。 “让他们进来,”左光斗说。 管家带着庞明星走了进来。 “老爷,”管家说,“这就是我有幸对你说起过的那个人。” 庞明星行了礼,那样子完全像一个经常在官宦人家进出的人。 “你准备替天下百姓尽力吗?”左光斗问。 “我想我当然愿意,”庞明星说,“我是完完全全的东林党。大人,就像您看到的,我是犯了死罪的。” “是由于什么事情?” “我从卢受的番子手里抢走了一位锦衣卫镇抚使,当时他们押送他回诏狱,他因为在郑贵妃一派那儿做卧底被察觉才被抓的。” “他叫什么名字?” “哎!大人一定知道,他是孔定邦孔镇抚使。” “啊!对,对!”左光斗说,“我听说过这件事。别人对我说你曾经鼓动全坊市的人起来暴动,是真的吧?” “差不多是这样,”庞明星洋洋自得地说。 “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我在西单开了一家点心铺子。” “请向我解释一下你干的这种买卖是与世无争的,你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好斗呢?” “大人身为太子属官,本应潜心辅导太子修学,现在却接见我一个‘暴民’。” “说真的,你回答得不错。”左光斗笑着说。 “大人,我在开点心铺子以前,在北镇抚司当过三年小旗,那时候在季桓之大人手下做事。” “就是那位锦衣卫指挥同知呜?”左福问。 “就是他,大人。” “可是别人都说他是坚定的福王一派呀?” 庞明星“嗯”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大人。季大人是个现役锦衣卫,他的职责就是为福王一派、东厂厂公卢受效力,因为卢受付他钱,就像我们这些市民攻击卢受,因为他偷我们的钱。” “你是一个聪明的老爷子,我们可以借助你的力量吗?” “我相信管家已经对您担保过我是可靠的,”庞明星说。 “是说过,不过我喜欢亲自听到从你嘴里说出的保证。” “您可以依靠我。大人,只要是关于在全城掀起骚乱的事。” “正是这回事。你认为你在夜里能够聚集起多少人?” “至少七百个人。” “只要每个坊都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做,那么明天我们就会有一支很强大的军队。” “那当然。” “你愿意服从孔定邦吗?” “我愿意跟随他一直到十八层地狱,这不是口头说说,因为我相信他是能够到十八层地狱里去的。”庞明星不忘戏谑一下。 “太好啦!” “明天根据什么标记来区别朋友和敌人?” “我们的人会在头巾上打一个草结。” “好。下命令吧。” “你要钱用吗?” “钱再多也不会坏事,大人。一个人没有钱,也能过得去,一个人有了钱,事情就只会办得又快又好。” 管家走到一只皮箱跟前,拿出一只钱袋。 “这儿有五十两银子,”他说,“如果事情办得好明天可以再给你同样这么笔。” “这笔钱,我会忠实地向大人报帐的,”庞明星把钱袋夹在腋下,说。 “这很好,我把厂公交给你了。” “请你放心.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庞明星走出去了,管家稍稍走在后面一点。 “大人,你觉得满意吗?”他问。 “满意,我看这个人是一个挺果断的老头。” “是的,他以后会做的比他答应的还要多。” “那就太妙了。” 庞明星走后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仆人又速报贵客到来。 左福刚将书房门一打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就飞奔进去,这是孔定邦。 “是你!”左光斗伸手指向座椅示意说。 “左大人终于下定决心了?”孔定邦问。 “我早就下了决心,”左光斗说。 “那我们要给卢公公安排一场大戏咯?” “是的……我希望是这样。” “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晚上拟选剧本,”左光斗说,“可是锣鼓场面要到明天才能准备好。” “左大人可以相信我和萧如薰【**】都督同知答应供应我的五十名候补军士,我什么时候需要,他们什么时候来。” “五十名军士?” “是的;萧都督招收的新兵借给我使用的,因为是候补,所以不算私自调度兵马。当然出了事也和他无关,而这帮够胆子的汉子也不怕死。等到大喜的日子结束,如果人缺少了,我会替他补足。” “很好,孔镇抚;不过还不止这一些事。” “还有什么事呀?”孔定邦微笑着说。 “你把成国公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顺义,他等收到我的信以后才回京师。” “那就给他写信,时候来了” “您对您做的事情有把握吗?”出于职业性的谨慎,孔定邦如是问道。 “有,不过他得赶紧回来,因为只要京师的百姓一起来造反,我们就会有十位国公而不是一位想扮演秩序者的角色。如果他来迟了一步,他会发现位子早被人占去了。” “我可不可以用大人您的名义通知他?”孔定邦一如过去那样机警。 左光斗沉默稍许,点点头:“完全可以。” 【*】叶向高(1559年9月1日-1627年10月7日),字进卿,号台山,晚号福庐山人。福建福州府福清(今福建福清)人。明朝大臣、政治家,万历、天启年间两度出任内阁辅臣。 万历十一年(1583年)中进士,授职庶吉士,随后提升为编修。后历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左中允。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升为左庶子。次年,因上疏请罢矿税、撤矿税监,被沈一贯排挤出京,转任南京礼部右侍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升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朱赓、于慎行先后去世,王锡爵拒绝入阁,李廷机又闭门不理事,阁务仅靠叶向高一人主持达七年之久,时人称其为“独相”。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叶向高连上六十二道奏疏请求辞职,终于获准。天启元年(1621年),叶向高二度入阁为首辅。由于阉党势力过于强大,叶向高不甘受误国之骂名,又连上六十七道奏疏请辞。天启四年(1624年),叶向高获准辞归,加太傅衔。天启七年(1627年),叶向高病逝,终年六十九岁。崇祯初年,追赠太师,追谥文忠。叶向高善于决断大事,任首辅期间,为明神宗出谋划策,调剂大臣之间的关系,更对维护太子正统、遏制魏忠贤的势力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萧如薰,生卒年不详,字季馨,延安卫(今陕西延安市)人,明朝将领,生于将门,都督同知萧文奎之子。 万历中守平虏城,万历二十年(1592年)春天,在抗击哱拜的战争中,坚守孤城,巧用计谋斩杀哱云,与李如松等共同平定叛乱,升官职为都督同知。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八月,击退著力兔等部落的侵犯。天启元年(1620年),统帅神机营。天启五年(1625年)夏天,被魏忠贤一党弹劾,被免去职务。崇祯初年去世。 第二九六章 暴民闹事 这时将近二更了,左光斗和左福在京师的街遣上走了不到一百步远,他就发觉一切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全城大街小巷仿佛全是古怪的幽灵,一些默不作声的人影在除去铺路的石块,有一些人影拉来了大车,把它们推倒在地上,还有一些人影在挖沟,那些沟宽得能吞没整队整队的骑兵。这些人都干得那么起劲,走过来,走过去,奔跑着,活像在干着不知道是什么活的妖魔鬼怪。 他们是坊市里的丐帮乞丐,正在筑明天要用的街垒。 左福望着在黑暗中的这些人,望着在夜里干活的这些人,心里不禁有点害怕。他暗自思量,把这些邪恶的人从他们的窝里放出来后,他有没有能力叫他们回去呢。 他走进东四牌楼北街,顺着这条街朝东四牌楼南街走。在那儿,景象完全不同了。一些商人在店铺和店铺间跑来跑去,店门跟窗板一样好像关上了,可是它们只是推推拢,一有人要进去 ,立刻就会打开又关上,那些人似乎都很怕让人看见他们搬运的是什么东西。他们都是店铺老板,他们自己有了武器,正在把武器分给还没有的人。 有一个人背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刀剑、土枪和麻雷子等,压得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他一家一家地跑着,把它们分掉。借着一盏灯笼的光,可以认出来那个人原来是庞明星。 坊间的胡同里有一群群市民,有的穿着黑色的斗篷,有的穿着灰色的斗篷。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有些单独行动的人在一群一群人中间奔来奔去。那些灰斗篷或者黑斗篷后面被刀尖顶得高高的,前面被土枪枪筒顶得突出来。 全城响起一阵奇怪的响声,这种声音从未听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人们好像觉得在那些黑得像深渊的街道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可怕的事情。不时地又响起隆隆声,好似风暴袭来,又好似波涛汹涌。可是,没有一丝亮光,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点儿也无法理解。这些从地底下发出来的、神秘的声含就像地震发生前的声音。 准备暴动的工作就这样进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京师睡醒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面貌变了样,不禁全身颤抖,它就好像一座被围困的城市一样。一些武装起来的人站在各个街垒上,肩上全赶着火铳,眼睛发出威胁的光芒。他们分队围捕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人,要他们高喊:“严惩梃击案主谋!严惩阴阳人卢受!”谁要是拒绝,就会遭到嘲骂,讥笑,甚至殴打。打死人的事还没有发生,不过人人都觉得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 街垒一直筑到十王府街。澄清坊、仁寿坊,聚集了一万多名带着武器的百姓,在最前面的,大声叫嚷,向在东厂四周站岗的板着面孔的番子挑衅,东厂外围布下了栅栏,这样的预防措施反而使番役们处境更加危险。 在对面的暴民中间,有些脸色灰白、衣衫槛楼、形容枯搞的人,成群结队地来来去去,他们有的是百把人一伙,有的有一百五十个人,有的有两百个人,手上高举着各种各样的旗子,上面写着“诛杀妖女郑氏”这些人走到哪儿,哪儿就响起一阵阵狂热的叫喊;因为这样的队伍数也数不清,所以叫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郑贵妃和卢受起床的时铁,得到通报说昨天晚上还是十分平静的内城现在醒过来,处在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们大为震惊,两人都不愿意相信别人的报告是真实的。他们说除分非亲眼目睹,亲耳听到,方才不会怀疑。于是手下人替他们打开了窗子。他们又看又听,然后完全相信这是事实。 卢受耸耸肩膀,装做看不起这些暴民的样子,可是他的脸却明显地变得苍白,浑身哆嗦着跑到他的书房里,把他的金银首饰锁进珠宝箱,把最贵重的戒指戴到手指上。 而身在皇宫的郑贵妃大发雷霆,一心进行镇压,因而在皇帝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而皇帝朱翊钧起初对京师百姓暴动是不相信的,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急匆匆跑过来通报情况,万历才相信了这一事实。他第一时间叫人召御林军指挥,命令他愿意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去看看这场“玩笑”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御林军指挥日日歌唱吃酒,军也绝不操练,平日里纨绔骄奢,却素来喜欢冒险,把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又像所有军人那样根本瞧不起百姓。他带领了五十个人,想从金水桥绕出去,给内城东边的暴民们一次侧击。但是他在这儿遇到了孔定邦和他的五十名轻骑兵,同时还有一千五百多个百姓。冲过这样一道屏障是不可能的,所以指挥甚至试也没有试一下,就重新回到沿河的街道。 可是,在金水桥上他看见丐帮分子和他们带领的一批市民。这一次,指挥打算发动一次冲锋,可是却受到了许多火铳的回击,同时无数石块像冰雹一样从所有窗子里往下投。在这儿留下了三名御林军的尸体。 皇城的路被堵住回不去了。他只能带兵向外城撤退想要避避风头,可是他在那儿又遇见了庞明星和他的那些手持单刀的市民。指挥想从这些穿灰斗篷的人中间冲过去,但是他们防守得很严密,指挥只得原路后退,在战场上他又丢下四名被白刃刺死的卫士。 倒霉的指挥试图返回之前的位置,但是他在那儿碰到了乞丐筑的街垒。守卫在街垒上的,不仅仅是武装起来的男人,而且还有妇女和孩子。 指挥认为这个据点防卫得没有其它地方坚强,一心想占领它。他命令二十个卫士下马,冲向前去,突破一座街垒,他和他手下其余的人,骑在马上掩护那些进攻的士兵。那二十个人朝着街垒笔直走去,可是在那儿,在堆起的一根根梁木后面,在大车的车枪当中,在垒起的石头上而,发出了猛烈的射击。在这阵射击声中,庞明星带领的队伍出现在街拐角,同时丐帮带领的市民也从附近的街角冲过来。 御林军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这位指挥尽管不学无术,但生性勇敢,所以他决心死在他的岗位上。他发射火铳回击,人群中响起受伤的人疼得难受的叫喊。御林军卫士们受过良好的训练,枪打得很准,可是市民人数众多,刀剑挥舞,像暴风雨一样,把那些卫士打得落花流水。士兵们在指挥周围一个个倒下去。 不过在这位指挥就要被人砍死的时候,左福跳出来喝止了。他很清楚不能任由事态随意发展下去。御林军指挥往往是世袭武官担任,打死了他,这帮百姓将来一个也跑不了。于是他喝令人群让开了一条路,并打开街垒,让指挥和他手下剩余的部队撤退回去。 这规模可比当初天极教作乱的规模大多了。所以说老百姓一旦闹起来,根本没有邪教什么事儿。 在这段时间里,厂公卢受一直待在他的书房里,处理他的一些琐碎事务。 他已经派人去找季桓之,可是,在这个乱哄哄的局面里,他并没有指望能看到季桓之。因为季桓之这时不在值班。一炷香以后,锦衣卫指挥同知在门口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形影不离的朋友熊广泰。 “过来,过来,季同知,”厂公大声说,“您可终于来了。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卢公公,情况非常不妙,”季桓之摇摇头说,“全城都在暴动中,刚才我和二哥经过外面,尽管我穿着锦衣卫的冠服,也许正由于我穿着锦衣卫冠服,他们要我们高喊‘严惩梃击案主谋!’公公,我应不应该说说别人逼我们还要喊的一句口号?” “你说好了。” 季桓之稍作沉默,才吐出了那句话:“‘严惩阴阳人卢受!’唉,真不该说!” 卢受微笑了一下,可是脸色却变得灰白。 “您喊了没有?”他问。 “当然没有?”季桓之说,“下官嗓子坏了,二哥得了感冒,也没有喊,所以……” “所以什么。”卢受问 “请看我的帽子和我的袍子。” 季桓之把他的披风上的四个弹孔和他的缠棕帽上的两个弹孔指给卢受看。熊广泰的衣服的腰部被一支长枪戳过,裂了开来,这可是他最喜欢也是最昂贵的一件衣服——之一。 “他奶奶的!”厂公想了想,骂了一句,同时带着很真诚的钦佩的神情望着这一对朋友,说:“换了我,我也只好照喊。” 【*】王安,明神宗皇宫太监,河北省雄县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由太监陈炬推荐,命为皇太子伴读。当郑贵妃谋立己子为皇太子,皇太子处于危机之时,多由王安保护。光宗即位,擢司礼秉笔太监,并劝光宗重用东林党人杨涟、刘一燝等人。光宗去世,熹宗即位,王安协助天启将李选侍移出乾清宫,迁住哕鸾宫。魏忠贤、客氏得势后被杀。 第二九七章 妥善应对 这时候,嘈杂声越来越近了。 卢受望了望四周,直擦前额上的汗。他非常想走到窗口去,可是又不敢。 “您去窗口看看是怎么回事,季同知,”他说。 季桓之像平时一样毫不在乎地走到了窗前,忽然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御林军的指挥光着一个脑袋回来了。卫士都受了伤,每匹马都浑身是血。神机营的人也来了,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瞄准,就要开火了!” “应该是宫里给神机营下过命令,如果百姓走近皇宫,就对他们射击。” “可是士兵们一开枪,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季桓之叫起来。 “至少我们有栅栏。”卢受说。 “栅栏!栅栏只能抵档一小会儿!然后就会被拔掉,扭断,砸碎……住手,你们别设计!”季桓之打开窗子大声嚷道。 在这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当中,他的劝告根本没有人能听得见。响起了三四声火铳声,接着是一阵可怕的齐射声,能够听见子弹打在东厂东面墙上的声音。有一粒铅弹从季桓之腋下穿过去,打坏了一台柜子,当时熊广泰正鉴赏着这台柜子。 “坏啦!”厂公叫起来,“这是小叶紫檀!” “公公,”季桓之不慌不忙地关上窗子,说,“还不到伤心的时候,这不值得,因为很可能半个时辰以后,整个东厂里一样好东西也不会留下来,不管是小叶紫檀的还是大叶紫檀的。” “那么,您有什么主意呢?”厂公全身哆嗦着问道。 季桓之说:“这些百姓呼喊着要严惩梃击案主谋、还威胁要伤害公公。他们无疑是受人鼓动,干着所谓为太子抱不平的行为。既然如此,那就把主谋交给他们就是了。” “啊?”卢受懵圈了:“可刺杀太子一案的主谋,咱家哪里知道是谁?” 季桓之说:“百姓们往往是不管是非曲直的,他们所认为的主谋,仅仅是他们认为的主谋罢了。” “你是说……” “郑贵妃的兄弟郑国泰。” “把国舅交给这帮暴民?”卢受顿时愕然:“那咱家可不敢。” “当然不是真的把国舅送到这群暴民的手上。”季桓之道:“卢公公,我们一块儿进宫,劳烦您老人家去找郑贵妃,让她亲自去求太子——” “求太子?” “对,只有求太子。至于我,这回从承天门绕出去,到镇抚司叫人再过来弹压骚乱。一定要快!” “那就依季同知所言。” 说罢,二人连同熊广泰在临时赶调支援的禁军和神机营士兵的掩护下,立刻贴着西边墙奔向东安门,并顺利进入了皇城,前往了毓德宫。 季桓之和熊广泰进去的房间和毓德宫的内厅只隔着几道帷慢做的门帘。隔得这样薄,隔壁说的话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两道帷鳗中间的缝隙虽然非常细,可是能够让他们窥视那边的动静。 郑贵妃站在内厅里,脸色气得苍白,不过她非常能够克制自己,所以似乎没有显出有什么不安。宦官宫娥们站在他后面。站在郑贵妃前面的是她的兄弟、也就是国舅郑国泰,现在他在讲他的四轮马车刚才被砸碎、他受到追逐的事。他说他逃到了英国公的府邸,可是那儿立刻也被侵占遭到抢劫毁坏,幸好他还来得及躲进一间给帷慢遮住的小房间里,在那儿一位老妇人把他和他的仆人藏了起来。当时真是千钧一发,那些发狂的暴徒走近这间小房间,来势汹汹,这位国舅以为他的死期来临,做好一被发现就死的准备。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来搜查,那些百姓以为他已经从某个后门逃走,所以就退了出去,让他自由地离开了。他改穿了英国公的衣服,跨过他的马夫和两名家丁的尸体,走出了英国公府,那几个人是在守卫临街的大门的时候被打死的。 在他说话的时候,卢受走了进来,他静悄悄地轻轻走到郑贵妃身旁,听着他说。 “怎么样!”郑国泰说完以后,郑贵妃问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事态极其严重,姐姐。” “你觉得应当怎么办?” “我很想向陛下提出一个建议,可是我不敢。” “大胆说吧,大胆说吧,弟弟,”郑贵妃带着刺人的微笑说,“你做其它的事是很大胆的。” 郑国泰脸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 “不是说过去的事,而是说现在,”郑贵妃说:“你说你有一个建议要向皇上提出,是什么建议?” “姐姐,”郑国泰犹犹豫豫地说,“就是继续去镇压暴民,将首恶诛杀。” 坐在龙椅上,一直冷眼观察事态进展的朱翊钧虽然原来脸色就很苍白,这时明显地变得更白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候在前面的大厅里传来了脚步声,御林军指挥伍辅国未经通报就在门口出现了。 “啊!你来啦,伍指挥!”郑贵妃高兴地嚷起来,“我相信,你一定把那些暴徒都制服了!” “皇上、娘娘,”伍辅国跪在地上说,带着哭腔说,“卑职、卑职……” 郑贵妃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对伍指挥一挥手说:“下去吧!” “等等,娘娘,卑职能够安然回来,是有一个条件的,就是要我向皇上转告百姓的愿望。” “百姓的愿望!”郑贵妃皱起眉头说,“哎呀!伍指挥,肯定你当时处境非常危险,所以只好承担这样一个古怪的使命!” 这几句话中带着讽刺的味道,伍辅国完全觉察得出来。 “娘娘,请你原谅,”元帅说,“我没念过书,我是军人,所以也许我不大弄得清楚字眼的含义。我本来应该说的是百姓的‘要求’,而不是‘愿望’。至于您肯屈尊回答我的话,我相信你是想说我当时感到害怕。” 郑贵妃微笑了。 “是的,娘娘是这样!卑职当时是感到害怕,我宁愿面对着陛下,尽管陛下的笑容是如此叫人胆战心惊……” 这时朱翊钧清了清喉咙,吓得伍辅国赶紧将脸紧贴地面,继续说着:“也不愿意见到那些地狱里的恶鬼。” “了不起。”帘子外,季桓之非常低声地对熊广泰说,“多妙的回答。” “是这样!”郑贵妃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说,“那百姓要求什么呢?” “要求将国舅叫给他们,娘娘。”元帅说。 “绝对办不到!”郑贵妃说。 “姐姐、皇上!”郑国泰膝行向前,试图抱大腿。 卢受连忙走上前去,说:“陛下、娘娘,奴才是否也能斗胆向您提一个建议……” 郑贵妃面沉似水道:“也是要把我兄弟交给那帮暴民吗,卢公公?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不必自找麻烦。” “不是的,”卢受说,“虽然这个建议也许和另一个完全一样。” “是什么建议?” “请娘娘再去慈庆宫一趟。” 这里之所以要说个“再”,是因为当初梃击案发,郑贵妃为了妥善应对,就已经硬着头皮去向太子求过一次情。当初事情都已经平息了。怎料不到半个月,全京师的老百姓都知道国舅想杀太子,要替委曲求全的太子鸣不平。或许郑国泰真的替姐姐着想,试图除掉太子。但派一个庄稼汉拿着根棍子就去刺杀,手段也太拙劣了些。明明有个专业的刺客组织叫暴雪坊不去找,不是脑子坏了吗? 正在这时,又有太监通报:内阁首辅方从哲求见。 “内阁首辅!”郑贵妃叫起来,“这个讨厌的糊涂虫!这场乱子都是他一手搞出来的!”郑贵妃这也只是气话。方首辅显然没那么大的能量,郑贵妃只是对他难以应付朝里朝外的各种突发事件、能力有所不足而感到不满。 万历皇帝朱翊钧冲她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罢了罢了,这年头有这么一个愿意管事背黑锅的就不错了。 在场的其他的人都在低声交谈。卢受则不安地望着季桓之和熊广泰侍立的外厅。 内厅门帘又挑开了,内阁首辅方从哲走了进来。 “陛下、娘娘,”他连跪都不跪了,显然是太过匆忙,说:“外面已经不再是一场骚乱,而是一场暴动了!请仔细听!” 众人屏息凝神,只觉皇城外传来号呼。怒涛呼啸,巨雷轰鸣,火山咆哮,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响彻云霄的暴风雨般的叫喊声。 必须要下命令了。 “季桓之!”朱翊钧的声音终于响起。 “臣在!”季桓之在门帘外下拜应声。 “速调锦衣卫,把那些乱民全解决掉。” “全解决掉?”季桓之犹豫了,他的原计划只是抓住煽动者而已。 “还不快去!”郑贵妃说。 季桓之作为锦衣卫,只好无条件服从皇帝的命令,带着熊广泰走了出去。 第二九八章 贵妃召见 话说季桓之和熊广泰从皇宫里绕路去锦衣卫后街,一嗓子喊出来至少二百人,他命令这些人立刻穿上甲胄,带上各自的最大杀伤性武器,骑上马,赶奔十王府街。 说来讽刺,二十多年前他和熊广泰也曾带着锦衣卫去办大事,但当时的人手实在可怜,而更重要的是,当年他们带人去缉捕邪教分子,是取缔非法道会门的、有利于广大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健康的伟大工作,具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而今天,他们全副武装,却是要弹压当初他们所保护的那些百姓——尽管当初他们行动的主要目的也并不是保护京师百姓。 季桓之脱下冠服,穿上锁子甲、戴上头盔的那一刻时,就明白,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许显纯。”季桓之瞥见旁边同样披坚执锐,坐在一匹雄驹上的指挥佥事许显纯。 “下官在。” “你竭尽所能,尽忠效力的时候到了。” “下官明白。”许显纯脸上满是期待与紧张的表情。 “我分一百骑给你,倒要瞧瞧你本事如何。” “下官领命——随我来!”许显纯策马扬鞭,带着一百名全副武装的锦衣卫校尉,绝尘而去。 而季桓之带队打算沿着东江米巷到崇文门里街,一路直行前往东单牌楼,绕后背袭围堵东厂的暴民。而他所队的路程更长,若要想达到两面夹击的效果,就要比许显纯带的那队更快。因此,他甚至有些严酷地命令手下众人,快马加鞭,迅速转进至攻击地点。 而当他带队绕到暴民群的背后时,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或许很多年以后,他会成为纪纲、钱宁、江彬一类的人物,遭万人唾弃。但他也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能获得在此世能获得的最大财富,留下骂名又有什么影响? 于是,他下达了冲锋指令:“驱散暴民,擒拿首恶!” 众人得令,纷纷下马——对,下马,因为战场是在城里,他们之前骑马只是为了赶路而已——掣刃在手,杀向暴民…… 暴民终于退散了,喧嚷声也像被施了法术似的全部消失了,只余下丐帮弟子们修筑的土垒还留在原地。散落的土枪麻雷子以及单刀等武器,说明之前这一带有过一场激战。 而再一次巧妙脱身的孔定邦觉得结局很不好,他曾经写信给成国公,请他回来。公爵就要到达,但是他会发现京师已经太平无事了。 虽说闹剧结束,京师已经太平无事,但京师各处开始增强戒备,监督各坊百姓,搜查收缴违规武器,以防再有人以言论煽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市民作乱。 这天早上,季桓之睡在熊广泰的房间里。自从发生骚动以来,两个朋友就采取了这个习惯。他们的刀就放在床上靠里一侧,手铳就放在手边的桌子上,保证随手可以触及。 季桓之还在睡觉。他梦见天空给一块很大的黄色的云遮住,从云中落下像雨一样的黄金,他伸出帽子,放到檐槽底下去接。熊广泰也在做梦,他梦见他的官轿太小,逼仄难受。 稍晚一些,他们被一个仆人叫醒了,他给季桓之带来了一封信信。 “谁的信?” “郑娘娘的信,”仆人答道。 “喂!”熊广泰从床上坐起来,说,“她说什么呀?” 季桓之请那个仆人到隔壁房间去待片刻,仆人一关上门以后.他就跳下床来,赶紧看信,熊广泰在一旁睁大着眼睛望他,一句话也不敢问。 “二哥,”季桓之把信递给他,说,“这一下,你的爵位和我的官位全都有了。喏,你读读信,再琢磨吧。” 熊广泰接过信,声音颤抖了起来:“娘娘要和你面谈,叫你随送信人前去——可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却看出来非常不寻常,”季桓之说。“如果别人叫我去,那准是事情很复杂了。你想想看,在郑娘娘的头脑里该是怎样焦虑不安,所以在经过二十年以后才想到了我这个人。” “说得有理,”熊广泰说。 “爵爷,磨快你的刀,把你的手铳装上子弹,给马喂饱草料,我向你保证不到明天就会有新鲜事儿发生,不过可不能声张!” “哎呀!这不会是别人布置圈套来害我们吧?”熊广泰说,他成天总以为自己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会招别人恼怒。 “假使这是一个圈套,”季桓之说,“我会觉察出来的,你放心好了。” 季桓之顷刻间就穿好了衣服。 熊广泰依旧躺着,懒洋洋的。这时又有人敲门了。 “进来,”季桓之说。 走进来的是另一个送信的仆人。 “是东厂卢公公送来的。”他说。 季桓之望望熊广泰。 “事情麻烦了,”熊广泰说“先去哪一边呢?” “安排得很巧,”季桓之说,“厂公约我两刻以后见面。” “那就好。” 季桓之转过身来,对那个仆人说,“请您转告卢公公,两刻以后我去他那儿接受命令。” 那个仆人行了个礼,走出去了。 “幸运的是他没有看到那另一个仆人,”季桓之说。 “他们两个人同时派人来找您,您认为会不会是为了同一件事?” “我认为不是,我可以肯定。” 季桓之叫在隔壁房间里的郑贵妃的仆人过来,说:“我准备好了,请领我去吧。”他产生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激动的情绪,心抨抨地直跳。他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自信了,多年的阅历教会他认识到发生过的那些事件的严重性。他懂得了什么是国公的高贵,什么是帝王的威严。他已经习惯于在高贵的出身和显赫的地位面前妄自菲薄。从前他去毓德宫见到郑贵妃的时候,是像一个年轻人去向一位女人致敬那样,今天却事过境迁,他去她身边,就像一个低微的小兵奉命谒见一位卓越的将领。 今早福王陪皇帝去后花园赏花去了,因此毓德宫内只有郑贵妃一人。季桓之刚进去的时候,郑贵妃正坐在帘子后头的内厅里诵经。 诵经有几种类别,一种是逐字逐句地揣摩研究,试图参悟经文里的道理,以进行学习,提升自我;一种是有口无心,心不在焉地糊弄,多出现在假和尚以及刚刚出家的小和尚身上;还有一种则是追求诵读的流畅,音声有力,试图凭借念经这一行为来为自己加持,属于欺骗自己的举动。 但季桓之判断不出,郑贵妃的诵读方式究竟是哪一种,或许她的诵读风格三类都有? 等一部经诵完,宫内一阵寂静。季桓之全身颤抖起来。他看见一只雪白的手撩起了帷慢,他从它的外形,肤色和纤美认出就是那位当初天姿国色、如今风韵犹存的郑娘娘。 郑贵妃走进来了。她用亲切而又伤感的眼光望着这位锦衣卫,说,“季同知,你如约前来觐见本宫,本宫甚感欣慰?” “下官拜见娘娘。”季桓之回答道。 “那天的事儿,可劳烦季同知了。”郑贵妃继续说道,她声调柔媚,每当她愿意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声调说话。 “这本就是卑职分内之事。”季桓之说着,接着他又问:“娘娘这几日可去过了东宫了?” “没有,怎么了?”郑贵妃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与傲慢。 “娘娘应该去一趟。”季桓之说,“即便是摆个姿态。否则,往后可能会很糟糕……” “很糟糕?”郑贵妃说,“也许你是对的。至少对本宫来说,很糟糕。所以本宫今天需要一种兼有勇敢和忠诚的气质。” “怎么?”季桓之说,“贵妃娘娘,您周围都是忠心耿耿的奴仆、智慧过人的顾问,本领高、有地位的能人,居然会注意到一个默默无闻的武官!” 郑贵妃明白这是一种含蓄的责备,她心里不高兴,不过也更觉得感动。这位季同知无私忘我的精神常常叫她感到羞愧,她不由得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慷慨一些。 “你对本宫提到的我周围的那些人,也许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依我看,不过是一群净出馊主意的白痴罢了。”贵妃说,“这帮白痴自己都没读过几年书,竟然找东林党来当对手,也是不自量力。眼下,本宫可只信任季同知你一个人了。” “卑职可担不起,卑职也没读过几年书。” “但你至少比我兄弟那帮人聪明多了。”郑贵妃说,“本宫知道你替卢公公效劳,但是,你也可以为本宫服务,本宫保证你步步高升。” “只要是陛下命令卑职做的事,卑职万死不辞,”季桓之说。 郑贵妃考虑了片刻,看到这个锦衣卫态度慎重,便说:“季同知,您也许喜欢过安静的日子吧?” “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安静过,娘娘。” “你有朋友吗?” “我曾经有三个朋友,两个已经离开了京师,我也不清楚他们去了哪儿。还有一个在我身边。” “很好,”郑贵妃说,“您和您的朋友,能抵得上一支兵马。” “我应该做些什么,娘娘?” “稍晚一些之后你再上这儿来,那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可是,季同知,你千万别把我约您见面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娘娘,不会的。” “你发誓。” “娘娘,我从来不违背自己的诺言,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像这样的话,郑贵妃的大臣们可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她听了很不习惯,虽然她感到吃惊,但是也从话里面看到一种令人高兴的征兆:季桓之在执行她的计划的时候,一定会非常热诚地为她效力。其实,这正是季桓之惯用的手段,他习惯于先欺骗自己,用粗鲁的态度表现他的忠诚,以掩盖狡猾的心思。 “娘娘暂时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吩咐了吧?”他问。 “没有,季同知,”郑贵妃网答说,“您可以退下了,等到我对您所说的那个时候再来。” 季桓之行过礼后,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外,心说:看来在这儿别人很需要我。 随后,过了两刻钟,他去往了东厂。 守门缇骑领他进去。 “卢公公,卑职奉命来到,”他说。季桓之按照他的习惯,向四周迅速地扫了一眼,发觉在卢受面前有一封封好信。但是它放在书桌上文件旁边,无法看到信是写给谁的。 “季同知,您喜欢出门游历吗?”厂公问。 季桓之不明白卢受这个阴阳人怎么忽然和自己聊起这些来,但还是如实回答:“卑职在许多大路上度过了半生。” “你在京师有什么事会拖住你吗?” “除非有命令要我留在京师。” “很好。这儿有一封信,送到信上的地址。” “信上的地址,公公?可是信上没有地址。” 确实,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写。 卢受说:“这是一只双层信封。” “我明白了,我到达一个指定地点以后才能拆开第一层。” “不错。把信拿去,你动身吧。你有一位朋友,叫熊广泰,咱家没记错吧?咱家非常中意他,你带他一起去。” 第二九九章 三个托付 季桓之直接去栖心客栈的马厩。这时天微微发白了,他认出了自己的马和熊广泰的马,它们拴在槽上,可是槽里却是空空的。他很怜悯这两匹牲口,就向马厩的一个角落走去,在那儿看到有一点点麦秆在发光。可是他用脚把这些麦秆聚拢到一起的时候,靴子尖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人的身体,一定是踢到什么怕疼的地方了 , 这个人大叫了一声,跪起来,揉着眼睛。原来是熊广泰的随从周泉。 “周泉,”季桓之说,“来,我们要上路啦!上路啦!” 周泉听出这是他的主人的朋友说话声音,就连忙站起来,起劲地给他的主人的马装上鞍子,然后骑上他那匹马,不再愁眉苦脸了。 就在这时候,熊广泰绷着张脸走来了,他看到季桓之若无其事的样子,周泉几乎显得非常高兴,不禁惊讶万分。 “喂 ,”他 说 ,“难道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官职,我得到了我的爵位?” “我们就要去寻找授予我们的敕书,”季桓之说,“等我们回来以后,卢公公就会请皇帝在敕书上盖上印玺。” “我们去哪儿?”熊广泰问。 “稍后一会儿再出城,”季桓之回答,“我在京师里还要料理一些事情。” 漂亮的老板娘刘氏自然赶忙出来送季桓之,并且问:“你去哪儿呀?” 季桓之摇摇头:“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个地方,那你就真正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刘氏以女人的直觉产生了某种不好的预感,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去好不好?” “你这儿有没有我的信?”季桓之问,同时对老板娘做了个手势,要她别再哭哭啼啼,因为哭哭啼啼没有什么用处。 “有一封信,正好刚刚送到。” 她把信交给季桓之。 “朱后山!”季桓之叫起来,他认出了他们这位朋友的遒劲有力的笔迹。 熊广泰也叫了一声,“看看他说了些什么。” 季桓之打开信,看了一遍,不自然地沉默了。 熊广泰问:“他写了什么呀?” 季桓之默默将信递给二哥。 熊广泰一瞧,叫出了比刚才一声还大的声音:“什么,他说这也许我们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了。三妹和他遭遇不幸,因此请我们多多照看……朱载堪!朱载堪在安定门等候。而大哥又将文书证件托付给我们俩。如果两个半月以后我们得不到他们的任何音讯,就请诉阅它们——大哥和三妹遭遇了什么不幸?” “真是妙啊。”季桓之叹道。 “什么妙不妙的?” 季桓之一抬头看着熊广泰的双眼,道:“大哥将朱载堪交给我托付,难道不妙吗?”他心里暗暗道:这一定是李蜜的主意,她最了解我,八成能知道我想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故而干脆将他们的儿子交给我照看,这样一来,朱载堪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也只能是我来背黑锅。这好比是什么?让一个盗贼去看守库银子,只要有遗失,别人必定会找看守问责。真是妙啊。很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被人摆一道的滋味了。 “那看来我们还得再晚些上路,”季桓之说,“总不能让侄儿一直住在客栈,一会儿抽空和朱载堪碰面,把他安置到我府上。毕竟万一他不幸失去了我们的父母,以后他就是我的儿子了。” “我,”熊广泰说,“我要让他做我五分之一的财产的继承人。” “五分之一?”季桓之觉得自己不会算账了:“你的亲生儿女,加上朱载堪,不是四个人吗?” “哈哈,”熊广泰笑道:“我怎么能忘记四弟你呢?” “……”季桓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熊二占便宜了。罢了:“来,我们看看他还说了些什么?” “如果你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叫朱培的人,你们要提防他。在这封信中我无法向你们详谈。” “朱培!”季桓之吃惊地叫了起来。 “朱培,很好,”熊广泰说,“我们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不过,你看,下面还有三妹的附言。” “对。”季桓之说。 熊广泰继续念道:“二位兄弟,我们不把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告诉你们,因为我们了解你们亲如手足的感情,知道你们会不顾一切前来和我们一同去死!”熊广泰自己打断了念信,愤怒地叫道,这声叫喊吓得在房间另一头的周泉跳了起来,“难道他们有送命的危险?” 季桓之拿过信继续念下去:“夫君将朱载堪托付给你们,而奴家将替我报仇的事托付给你们。若二位兄弟逮住了那个叫朱培的人,则将其诛杀。李蜜。” “如果仅仅这样做,”熊广泰说,“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恰恰相反.”季桓之险色阴沉,说道,“这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 “二哥难道还没有从名字中看出端倪吗?朱载堪、朱培。应该加一个字,叫朱载培。” 熊广泰豁然顿悟:“这不就是朱载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名字?” 季桓之道:“不管怎么说,朱载培,也是皇亲,还是当今皇帝的叔叔。” “那么,如果我们不去找这个朱培,而去找我们的朋友,岂不更好?”熊广泰说着,挥动起他的大手,这个动作会叫一支军队见了都心惊胆战。 “怎么找他们?又怎么找他们?”这是两个问题。 “说得对,”熊广泰说。他在房间里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那样走过来,走过去,做出许多手势,并且不时地从刀鞘中拔出刀来,可是拔出一小半又放了进去。 “好啦。”季桓之说,“这样下去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我们动身吧,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去照料朱载堪吧,或许在他那儿我们能得到一些大哥的消息。” “噢,这是一个好主意,”熊广泰说,“说真的,四弟,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不过你的头脑里有的是主意。我们去找侄儿吧。” 他们骑上马后出发了。两个朋友走到东单牌楼的时候,发现那儿人山人海.挤满了百姓。这是成国公朱纯臣刚从顺义回到京师,被人围观了。正如季桓之所说的,老百姓们大多没有是非观念,他们只是觉得一个被软禁了数年的国公,受到解救又重获自由地返回京师,这背后必定是东厂的一个阴谋破灭,他们由衷地感到高兴而已。 两个朋友改走一条小街,好免得正面撞见成国公,后来他们到了安定门,找到了正在城门口旁和另一个年轻人与一个老学究聊天的朱载堪。 “二叔、四叔。”朱载堪看见熊、季二人,立刻迎上来打招呼。 旁边的比朱载堪大一些的年轻人问:“这是你两个叔叔?” 朱载堪解释:“不是亲叔叔,是家父的两个义兄弟。这位是二叔熊登州熊广泰,这一位是四叔锦衣卫指挥同知季桓之。” “季同知!”那年轻人脸色一变,用古怪的语气说着:“季同知前几天可干过好事啊!” 季桓之对这个年轻人的阴阳怪气感到十分不满,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但转念一想,敢这么和自己说话的一定不是普通纨绔子弟,还是谨慎为好。 果然,朱载堪又向季桓之介绍他的朋友:“这位是定国公徐希仁。” 季桓之心有余悸,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没有给他点颜色瞧瞧,不然我就有的瞧了! 之后,季桓之将朱载堪接到自己家让夫人寇氏好生招待,不在话下。 而后,他又与熊广泰和周泉出城门,拼命狂奔,他们既不顾疲劳,也不感到气馁,他们的马像飞一样。他们一路不停地谈着朱后山和李蜜。 周泉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可是这位杰出的仆人想到他的两个主人受到许多其他的痛苦,他心里得到了安慰。因为他现在把季桓之看做是他第二个主人了,对他甚至比对熊广泰更加听话,更加殷勤。 第三〇〇章 封疆大吏 话说季桓之和熊广泰带着周泉出城,按照卢受的指示,先去了蓟州,然后拆开外层信封,看到了内层信封上所写明的收件人和地址: 辽阳右都督府李如柏。 “不是,他一东厂的太监,”熊广泰疑惑说,“怎么要寄信给辽东的边将?” 季桓之一开始也很奇怪,但经过仔细思忖,他明白了:“卢公公是替郑贵妃服务的,因此他让我们送信,很大可能就是郑贵妃身边的人给她出的主意,然后娘娘转达给卢公公,让卢公公给我们下命令。前天我受命去毓德宫,皇上和福王都不在,只有郑娘娘一个人对我说了一些话,还说什么‘需要一种兼有勇敢和忠诚的气质’。我想,结交边将,无疑是很需要勇气的。” 季桓之的最后一句,让熊广泰脸色苍白,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既然福王用正常的办法无法胜过有无数东林党人在背后支持的太子,那就得用一些不正常的办法了。”季桓之轻叹一声,饱含失望与落寞,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这是要我们去死啊!” 熊广泰还是宁愿安稳地过着财主的生活:“那要么不去了?” “嗯?”季桓之极为凶恶地哼了一声,说:“那难道我的官位、你的爵位就这么算了?不,一定要得到!更何况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因为前几天镇压为太子伸张正义的暴民的事情,他的名声已经臭了。既然已经臭了,就别想着再香回来。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的,最后肯定是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这也是他当初决定替东厂做事时早就预料到的。只不过,走这条道的时候,也得盘算一下留个后手。 而提到后手,熊广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是去辽阳对吗?”他说。 “当然,信封上写着。”季桓之道。 “等到了辽阳,先不去右都督府。” “不去右都督府去哪儿?” “先去辽东巡按府。” “辽东巡按府?” 目前的辽东巡按,姓熊名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湖广江夏人,楚党成员。而熊廷弼的父亲叫熊广安,熊广安的二弟名叫熊广泰。 季桓之的记性很好,他想起了二十三年前,那个身长七尺,浓眉虎目,相貌不凡,肤色较深,长着满手茧子的人,并且清晰记得当时那个年轻人和他二叔熊广泰之间的对话。 “并不是出关就是辽东。过了辽河才是辽东。” “那你说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熊广泰问侄子。 “从划分上来说,叫辽东都司,但真正意义上的辽东,是在辽东都司的东部,也就是辽河、三岔河以东。”熊廷弼说。 “那不还是辽东嘛——咦,你画鸡画鸭的画什么?” “我在记录这里的山川地形。” “你画这些有他妈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打算经略辽东?” 回到现在,季桓之不由得笑了笑:二哥保不准一语成谶,熊廷弼现在是巡按辽东,说不定过个四五年就真的经略辽东了。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熊廷弼考中乡试第一名,次年中进士,授保定推官,将被税监王虎冤枉缉拿的人员全部释放,并上撤矿疏,因其才能被擢为监察御史。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巡按辽东。巡抚赵楫与总兵官李成梁放弃宽甸地方的八百里领土,把当地六万老百姓迁移到内地来安家。过后,评定功绩竟然还要受到奖赏,给事中宋一韩上书论列了他们的罪。此事被下发给熊廷弼重新核查,全部查清了他们放弃领土、驱民迁移的事,熊廷弼上书弹劾他们两个的罪状,并说到前任巡按大臣何尔健、康丕扬勾结、包庇他们。但他的奏章竟未被下发给大臣讨论。 当时诏书要求兴办屯田,熊廷弼说辽地多有闲地,每年在八万兵额中用三分人力来屯田、耕种,就可以收获粟米一百三十万石。皇帝特地颁布诏书表示赞成,命令在边境各处推行。当时边防将领喜欢搅扰敌营,动辄引发战斗。熊廷弼说防护边疆以自守为上策,修造城堡,有十五种好处,报告皇帝后就实行起来。 那年大旱,熊廷弼巡行至于金州,就在城隍庙神像祈祷,约七日里下场雨,如若不下雨就拆毁城隍庙。等巡行到广宁,已过了三天,熊廷弼就用大字写了白牌,封了剑,派使节前去斩杀城隍神,使节还没到,就见风雷大作,暴雨如注。辽地的人以为他为神明。他在辽地数年,杜绝送礼,核查军情,审查大将小吏,绝不姑息养奸,辽地的风尚、纲纪为之大振。 但眼下,熊廷弼离经略辽东还很遥远,原因很简单:任期到了,按照朝廷指令,他很快就该调往南方其他地方任职。 而熊广泰出的主意,去找辽东巡按,现在看来,很明显是个不咋地的主意。 好在季桓之对朝廷委派的各个要员都有些印象,隐约记得目前的辽东巡按已经干了不少年了,说不准随时调任,就催促着二哥和周泉,加紧赶路,并最终“很快”在不到三个月后赶到了辽阳。 三个月真的很快了,真的,因为那些年天很冷。大概从万历二十八年开始,这天就一年比一年冷,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不光北直隶,连江浙、福建甚至是两广等地都狂降暴雪。而辽东自不必说,记得在几个月前,季桓之去登州和辽阳两地找朋友时,盛夏的前后两个月份,一边艳阳高照,一边都积了一层薄雪。而眼下,辽东更是大雪封山,调令下达,接到调令的人也走不出去。三人也因此成功去辽阳找到了辽东巡按府。 而对于熊廷弼来说,他在辽东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能忙的,无非就是整理整理文书,并为下一步做打算。 在书房里,这个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成长,如今已经五大三粗、生着熊氏标志性大胡子的汉子静坐遐思。他还记得上一次来辽东,在建州认识的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如云雾般深邃的美丽女子。当时,他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个女子,可他没有想到,就在七年前,他第二次来到辽东、来到辽阳,去右都督府,再次见到了塔尔玛。只可惜,塔尔玛已经是李如柏的妾室了。后来,他就将对塔尔玛的情愫转移到了塔尔玛的女儿李璨,然而紧接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辽阳侯又成了李璨的追求者。熊廷弼怅然若失,只能回头看看当初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娶的夫人,老老实实过原来的日子。在那个年代,或许大多数男人娶妻也并不能娶到自己喜欢的人。说封建社会压迫女性,其实封建社会同样也压迫男性,只有当权者才是真正不被压迫的人。其实最后一句话,严格来说,适用于每个时代。 结束了儿女情长的遐思,熊廷弼仍有切实的隐忧——即宽甸六堡。 在万历元年(1573年),由于建州女真不断侵犯边境,朝廷为了加强对建州女真的控制和防御,除继续修筑辽东边墙外,还采纳了李成梁的建议,开始修筑宽甸六堡。按照李成梁的意思,朝廷移建环山堡于张其哈制佃,险山堡于宽甸,沿江新安四堡于长佃、长岭诸处。这就是著名的宽甸六堡。六堡位于鸭绿江以西,毗连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但是这位老勋臣宁远伯居然在自己的晚年、在最后放弃了宽甸六堡。按照李成梁所说,大明心头之患乃是蒙古,其次则是叶赫女真。现在蒙古掀不起大浪,叶赫部也被捶废了,看起来边境一派安定气象。然而直到最后,也没有人猜到真正的祸患是哪一个。或许有一个人直到吧,但那个人、那个一手造就这个祸患的人已经以九十岁高龄在北京寿终正寝了。 就在熊廷弼沉思的时候,管家进来了,说:“老爷,京师来人了。” “来的什么人?” “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们一个不肯说,一个非说是您二叔。要不要赶他们走?” “二叔?”熊廷弼琢磨稍许,说:“让他们进来。” 第三〇一章 身不由己 话说辽东大雪封山,辽东巡按熊廷弼任期结束,准备等待开春雪融,去南畿任督学之职。这一日坐在府中书房内,管家说京师来了两个人找他,其中一个还自称是他二叔。 他仔细回忆一番,很快就想起了那个曾经带他出关游历的、在镇抚司任过职的亲戚。那位二叔后来辞官不干了,回过江夏老家一趟,之后就又走了,听说在山东发财。那就奇怪了,既然二叔有那样的好日子,为什么不安稳过着,却千里迢迢来辽阳找自己呢?莫不是做买卖受了地方官的欺压,想要找我帮他出头? 熊廷弼正想着,管家就将那二位京师来客引进来了。他到客厅一瞧,嚯,还真是自己的二叔熊广泰。二叔模样和过去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鬓发和胡子里多了些灰白。而二叔身边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个头比二叔略矮,虎背蜂腰,脚底一双厚底靴,腰间挎着御林刀,一看就是长年在京师做事的武官。 而这会儿正在观赏客厅陈设的两位客人还未注意到主人已经来到了客厅,仍在闲聊。 季桓之感慨说:“二哥,咱们跟辽东这地方还真有缘,前前后后来过好几回了。说不准呐,咱们往后就会死在辽东。” “吁——你这说的叫什么话?”熊广泰就像所有很世俗的人一样,相当忌讳提到“死”字。他因为绝佳的运气,总是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因而并不能体会经常身负重伤、九死一生的季桓之所得到的关于生命的感悟。 到这时,熊广泰终于注意到了主人的到来。 “二叔,您怎么来辽阳了?”熊廷弼首先开口。 “看看我的侄儿混得怎么样,怎么,不行吗?”熊广泰说。 “当然行。”熊廷弼只是不明白,自己任期已满,并且已经得到调令,明年就要调往别处任职了,这位二叔放着自己土财主的生活不过,来找自己所为何事?很快,与他二叔一同前来的另一个人解答了熊廷弼的疑惑。 “有一封信,需要熊巡按帮我们解读解读。”季桓之毫无顾忌地拿出卢受叫他送给右都督李如柏,欲拆未拆,有意犹疑少许,递给了熊廷弼。而季桓之之所以敢正大光明地把密信递给熊廷弼看,是因为他知道熊廷弼属于楚党人员,齐楚浙党素来与东林党敌对,季桓之一直倚傍福王一派与东林党作对,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么作为楚党成员的熊廷弼自然就是战友了。 而熊廷弼满腹狐疑地拆开信件一看,当时就吓愣住了。 果然,和季桓之的猜想一样,郑贵妃的那帮睿智的军师们的确出的是请辽东李氏以起影响力在立储一事上支持福王。但这帮睿智们也是有自己的聪明之处的,那就是全篇没有提福王二字,只是以隐喻和打比方的方式进行暗示。 “好大的胆子!”熊廷弼看完信之后叫了一句,说:“亲王结交边将,是犯大忌讳的!这是谁叫你们送的信?” 季桓之见熊廷弼态度如此,就呵呵笑着,摇摇头要拿回信件。 岂料熊廷弼拧眉瞪眼,竟然将信件自己收起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季桓之忙叫道。 “不干什么。这么重要的信件,我解读不了,所以只能交给御史台解读了。”熊廷弼说。 “嘿,你小子想害死我们呐,”熊广泰也急了,“快把信还给我们!这可是厂公的密……令。” 熊廷弼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二叔,过了会儿才说:“喔,原来是厂公的密令啊。” 季桓之说:“你是楚党的人,与东林党素来不和。而东林党一意支持太子继位,你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东林党成为从龙之臣,弹冠相庆吗?” 怎料熊廷弼却说:“如果你试图用这种话就想说服我的话,也未免太小看熊某了。我是楚党不假,与东林党不和也不假。但我先是朝廷的官员,然后才是楚党。于公,我不能看见有人试图犯上作乱而置之不理;于私,这也是功劳一件嘛!” 完了!季桓之心里感叹一句:悔不该信二哥的话哟!这熊廷弼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谁的面子也不给,现在他把密信自己收起来了,真要交到御史们的手上,那我恐怕八回都不够死的! 季桓之只觉脑中炸开一个焦雷,震得他外酥里嫩,摇摇晃晃,几乎当场就要瘫倒。 熊广泰连忙扶住了他。 不行,决不能让那封密令落入御史手里!季桓之一坚定自己的想法,就立刻产生了力量,重新站稳了,对熊廷弼说:“如果你敢利用这封密令,休怪季某刀下无情。” 熊廷弼冷笑两声:“你敢这么做吗?”熊廷弼是封疆大吏、深受皇帝欣赏的楚党要员,他出什么意外,是要找人担责任的。 “我有什么不敢?”季桓之后退两步,弓步而立,仓朗一声,谷雨出鞘。 “四弟,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熊广泰不希望义弟与自己的侄子刀剑相向,赶紧好言相劝。 “二哥,我冷静不了了。如果你愿意冷静地等死,就尽管劝我吧。”说罢,季桓之死死盯住比自己足足高一个头的熊廷弼。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里面的三个人,外面的管家和熊广泰的随从周泉两个人,全都如木雕版静立不动,几乎一炷香的时间。 最后,熊廷弼把信件重新掏了出来。因为他从季桓之的架势中能够看出,此人武艺深不可测,绝对可以在顷刻之间取自己首级;而他又从季桓之的表情中能够看出,此人当真有杀死一个朝廷要员的胆量。而他还有远大的抱负,现在就死太不值当了。 “我有两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季桓之依然绷着脸问。 “第一,销毁密令,就在这儿。” 季桓之考虑片刻,说一声:“好。” “其二,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先答应。”熊廷弼的语气表明,他的条件不容拒绝。 季桓之权衡之后,再次表示同意。 熊廷弼便说:“你是京师的人,就以朝廷使臣的名义去建州一趟。” “去建州,做什么?”季桓之感到很奇怪。 “去建州找建州女真的首领,要求他们归还原属于辽东都司的土地。” “为什么?建州女真不是同样归我大明管制吗?” “总之你已经答应了。” “好吧。”季桓之说罢,紧绷的姿态总算松弛下来,将谷雨刀收入鞘中。 熊廷弼将密令交还给他,季桓之如约将密令丢进了香炉之中焚毁一尽。 次日一早,按照熊廷弼的嘱咐,准备完毕。 “走吧,”季桓之转头对熊广泰说,“上路吧。” 他们离开熊廷弼的府邸,继续往东奔去,临近傍晚的时候,到了辽阳东郊的渡口,勒住他们全身是汗的马。 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皂袍的男子,他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一看见他们,眼睛就不停地盯住他们望。 季桓之走近他的限前,看到他的眼先一直不离开自己,就说:“喂!小子,我不喜欢别人这样打量我。” “大人,”这个年轻人没有回答季桓之的质向,而是说,“请问你们是不是从京师来的?” 季桓之认为这一定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他想打听一些京城里的消息。 “是的。”他用变得温和的声音说。 “你们是不是受东厂卢公公的委派,来辽阳负有一项使命?” “你怎么知道。” “既然如此,”这名男子说,“我等对人了。” “你是谁,为什么等我们?” “小人朱培。卢公公没有向大人提到过我。但小人却是奉命提前出发,等着协助你们。” 季桓之一个激灵,他本来心里还发笑:东厂监督老子,派什么人不好,派一个这样的货?而现在他笑不出来了,因为眼前这个面孔很陌生的男子,居然就是朱载培!你抠了一个字,就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了吗?可你的模样变成这样——不用说,必定是易容术了。想不到早在自己想插手之前,这小子就自己先搭上了卢公公这根线,他很有搞大新闻的天赋嘛,和他已经尸沉永定河的娘一样。 季桓之觉得总之这小子肯定已经认出了他,但以易容后的模样来接触自己,那必定是不希望暴露的,所以他决定假装没有认出朱载培,走一步看一步,临机应变。 而熊广泰却在喃喃低语:这就是李蜜要我结果的人。 两个人都留神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人。 男子却误解了他们的眼光透露的意思。“你们不相信我说的活吗?”他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把证明全都拿给您看。” “不必,不必,”季桓之说,“既然是卢公公的人,那我们就听候您的吩咐。” “太好啦!二位,”朱培说,“我们尽快动身;因为今天是卢公公给我的期限的最后一天。我的船已经准备妥当,如果你们没有来我就不等你们一个人走了,因为奴儿哈赤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季桓之迷乱了,他有生之年,还从未像这两日一般迷乱过:“卢公公要你带我们去见奴儿哈赤?” “你们不是有一封信带给他吗?”年轻人问。 “啊!”季桓之说,“对,是的!” “这位奴儿哈赤是什么人呀?听名字不像是汉人。”熊广泰低声地问。 “是专门替朝廷放牧养马的。”季桓之回答。 “好啦,好啦,二位大人,”朱培不耐烦地说,“动身吧。” “哎 呀 !”熊广泰说,“不吃晚饭了吗?那什么哈赤的就不能稍稍等一等?” “你们可以,可是我怎么办呢?”朱培说,“我我时间紧得很。” “如果这是因为你的关系,”熊广泰说,“事情就和我无关,我要吃晚饭,不管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 这个年轻人的茫然的眼光突然发亮,仿佛就要闪出一道电光似的,可是他克制住了白己 。 季桓之说:“你应该原谅饥饿的旅客。此外,我们吃一顿晚饭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我们这就骑马赶紧去旅店。你步行去港口,我们吃一点东西以后,可以和你同时到那儿。” “大人们,只要我们能动身,那就一切随你们的便吧,”朱培说。 “这太好了,”熊广泰低低地说。 说完,两个人用马刺狠狠刺马,向附近镇上的酒家飞奔而去。 “你看这个年轻人怎么样?”季桓之一面赶路一面问。 “我看他一点儿也不顺眼,”熊广泰说,“我总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照李蜜的建议那样做。” “要当心,二哥,我总感觉,这个人绝不会像我们预估的那样好对付。” “不管怎样,”熊广泰说,“我一直认为李蜜是一个会出好主意的人。” “听着,”季桓之说,“等到我们的使命完成……” “然后呢?” “如果他不玩什么花样,我们安然回到辽阳……” “怎么样吗?” “怎么样?到那时候我们瞧吧。” 接着,两个朋友到了酒家门口,他们在这处酒家里津津有昧地吃了一顿晚饭,然后,他们马上赶到太子河渡口。一艘软帆船正准备张帆启航,他们看到朱培在这艘船的甲板上焦急地走来走去。 他们到了舷梯跟前,一会儿以后他们就到了大船上。可是,让马上船比人上船花的时间长得多,软帆船直到晚上戌时才起锚开船。 那个年轻人急得直跺脚,吩咐把帆全都升起。 熊广泰有三个晚上没有睡觉,又骑马奔了几十里路,累得要死,就进他的舱房去睡了。 季桓之强压住自己对朱培的反感,和他一起在甲板上散步,并目编造了许许多多故事逼得对方不得不说话。 周泉晕船,说不出的难受。 第三〇二章 内部冲突 在铁岭卫东部,与建州卫交界的地方,在建州这一边,两条尚未上冻的小溪中间,排列着一小支军队的营帐。此刻正是午夜。一些人穿着红色布面铁甲,头戴高翎盔,一看就认得出来他们建州女真正红旗的士兵,在没精打采地巡夜。月亮从两朵厚云中间掠过,不时地透出银光。 在兵营的尽头,一顶很大的帐篷里面,坐满了女真的武将,他们正在他们的头领代善的主持下,举行会议。帐篷附近,有一个身穿棉衣的人坐在铺了毯子的地上休息,右手按着他的长刀。 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另外一个也身穿厚实棉衣的人,在和一名建州卫哨兵谈天。虽然他是汉人,但是,看来他熟悉女真语,所以能够听懂他的对方用赫图阿拉的方言回答他的话。 这时那个休息的人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又摇了摇腿,留心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那个和哨兵说话的人的身边走过去。这个人无疑已经问完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就向哨兵告别,很自然地走回去。 那个人在路上的一座帐篷的阴影里等着他。 “怎么样?” “是这样,没有时间再耽误了,应该赶快回去通知右都督。” “发生了什么事?” “要说起来话可太长了,而且,您待会儿会听到的。在这儿,哪怕说出半个字也可能坏了整个事情。” 两个人朝营地相反的一头走去,不过,整个营地面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不过五百多步,他们很快就走到他们要找的帐篷跟前。 李如柏躺在像一扇窗子一样的洞前面,夜间的凉风从那个洞吹进来。他透过洞出神地望着月亮。两个朋友走到李如柏身边,李如柏两手托着头,望着天空,没有听见他们进来。他一直这样一动不动躺着,等到他觉得有人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才转过身来,看到是朱后山和李蜜,就向他们伸出手去,指着洞外的月亮。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对他们说,“今天夜里的月亮红得像鲜血一样?” “没有,”朱后山说,“我觉得它和平时一样。” “沈阳侯,你看呀,”李如柏说。 “我对您老实说,”李蜜说,“我和夫君一样,一点儿也看不出今晚的月亮有什么特别。, “都督,”朱后山说,“我们处在这样不稳定的境地,应该观察的是地面.而不是天空。您有没有仔细了解过我们的那些建州人,您信得过他们吗?” “建州人?”李如柏问,“什么建州人?” “当然是建州女真!”朱后山说,“替朝廷戍守东北的建州卫女真人。” “没有,”李如柏说。接着他又说:“这么说,请告诉我,你们没有像我一样看到天空全是红色吗。” “一点儿也没有看到,”朱后山和李蜜同声说。 今夜所发生的事情并不会详细记录在史册上,但无疑是一个先兆。 按照之前的约定,朝廷和建州卫设碑立誓,凡汉人、女真人等,不准轻易越境,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顾纵,殃及纵者。而在就前几天,李如柏的妾室塔尔玛说想回老家探望父亲,就带着女儿李璨一同去了建州。而现在,塔尔玛回来了,李璨却被扣下了。因为李璨是在辽阳出生,自小就长在辽东,按建州的说法,她不算是女真人。李璨来到建州,属于越境,必须诛杀。显然,这是对未来辽东话事人李如柏的一次试探与要挟。 李如柏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很不安稳,老在出汗,汗水将头发沾在双鬓上,脸色苍白,青筋突出,困乏的两眼满含泪水好像肿起来似的。 朱后山望了片刻,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李如柏支着胳臂肘坐了起来,“侯爷刚才去外面打听到什么了,有说法了?” 朱后山回答说,“你猜得很对。” “那么是坏消息吗?”李如柏忧郁地微笑着说。 “是的,都督。” “没有关系,不管你带给我什么消息,你只管说好了。” “令爱价值一万两白银。” “啊!”李如柏欣喜地说,“至少不是要不回来?” “另外,十万两是要购买你。”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李都督,您身为大明右都督,只身——算是只身吧——只身越境,向建州卫首领次子代善行敲诈勒索之举,违背誓约,因而被正红旗勇士暂押。然建州顾全大局,愿以十万两之价格将您送还。” “这不可能!”李如柏叫起来,“这帮瘪犊子建奴,竟然敢要挟我!”说完他一骨碌站了起来,束紧腰带,佩上马刀,戴上了头盔。 朱后山看完他一连串的动作,问:“都督,现在你打算靠自己脱身?” “那不然呢,老子又没带兵出来!” “都督!”朱后山说,“您是没带兵出来,但连您的仆人在内,至少有四个帮手,有我们保护您足够了。请都督骑上马,走在我们当中,我们到了铁岭,就平安无事了。” “你也是这个意见吗,侯爷夫人?”李如柏问。 “是的。”李蜜回答。 “那就照你们的计划做吧。” “这样的话,”朱后山说,“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出发。”说罢,他立刻吩咐随从杨雷备马,而李如柏的仆人也赶紧忙活起来。 李如柏走出帐篷,看到他的马果然已经准备妥当。这是一匹浅栗色的马,他骑了三年了,非常喜爱它。那匹马见到李如柏,欢喜地叫起来。 李如柏说,“刚才你们说错了,这儿还有一个即使不算做帮手,至少是我的伙伴。” 这匹马仿佛能听懂李如柏的这些话似的,把它冒着热气的鼻孔贴到李如柏脸上,同时张开嘴,高兴地露出它的雪白的牙齿。 李如柏很轻快地骑上了马,他的这种上马的本领使他成为辽东军中最杰出的骑手中的一位。他向朱后山、李蜜和杨雷转过身来说: “喂,诸位!我在等你们了。” “走!” 五匹马脱缰而出。 但代善早就对此做好了准备。营门口的哨兵立刻闻风而动,招呼弟兄们进行拦截。他们按照头领们的吩咐,也不用弓箭,只是举着马刀围堵,在收到赎金之前,绝不能将李如柏放走。 而五骑冲到营门口的时候,有两个女真人同时丢出套马索,伸出手去想捉住李如柏,可是,他们的手指还没有碰到李如柏的身体,两个人都倒到了地上,一个是失去了知觉,另一个死了。 朱后山用他的刀柄打昏了一个人,而李蜜直接用刀刺穿了另一个女真人的身体。 “他们不敢真动手伤我们的,”李蜜说,“尽管放开手干吧!” 在李蜜的鼓动下,另外四人甚至用起了火器,凭借放烟花的威慑,最终冲破阻截,逃离了代善的营地。 第三〇三章 复仇之人 李如柏无力地倒在坐骑边上。 “我完了,”他说。 一行五人自逃出代善的营地,打算走过结冰的小河回到辽东境内,却没料到冰层的厚度并不足以承受驮着马的人。而他们下了马,却又走不快。就在两难的时候,小河对岸也出现了女真人,而正红旗女真军的箭已经落在了他们的脚尖前面,这是一种警告。 “不,都督。”朱后山说,“这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挫折罢了。” 李如柏探深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帮建奴和叶赫人没什么两样。这帮瘪犊子玩意儿!” “都督,”朱后山说,“现在不是指责那些人的时候,目前您要显示出您作为我大明右都督的气魄。站起来!因为您在这儿至少还有四个不会背叛您的人。您可以放心。啊!要是我们有六个人就好了!”朱后山想到了季桓之和熊广泰,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您在说什么?”李如柏站起来,同时问道。 “都督,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李蜜说,“就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穿上您的衣服,骑您的马,当别人紧紧追击这个人的时候,您也许就能逃过去。” “这个主意很好,”朱后山说,“如果都督愿意给我们中的一个这种荣幸的话,我们将对您十分感激。” “你们认为这个建议怎么样?”李如柏问杨雷和自己的仆人。他用钦佩的眼光望着这两个人,他们一心只想把威胁他的危险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 杨雷说:“都督,我认为如果有什么能够救都督脱险的办法,那么就是侯爷夫人刚才提出来的这一个。我恳求都督迅速做出决定,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可是,如果我同意的话,那个替代我的人就会送命,至少也要当建奴的俘虏。” “能救出都督才是最重要的!”杨雷大声说。 李如柏望着面前的四位——现在应该叫袍泽了,问:“这么说,应该逃跑了?” “穿过敌军逃跑,都督,”朱后山说,“不管哪儿的人都管它称做冲锋。我们不要再拖延时间了,因为我们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啦。” 李如柏最后一次向四个人伸出手去,又和杨雷换戴了帽子,然后各自牵走了对方的坐骑。他们互换了装束,谨慎地踩着冰层,稳步朝前迈进。 这时候,对岸奔腾的马蹄声和阵阵的马嘶声中已经清晰可闻。 “拔刀吧!”现在已经是右都督的杨雷下令。 听见这个命令,大家都拔刀出鞘,刀光好似闪电一样。 “弟兄们,冲呀。”李如柏听见这个叫声,看到这个场面,兴奋万分,也大声喊起来。 几人加紧步伐,最终成功走到对岸,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稳坐在马上,左右聚集在他的周围,等待代善的骑兵进攻。 “去和他们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几人立刻向前飞速奔驰。 “不要放过他们!”有人用汉语叫道,这个声音是回答杨雷的喊声的,朱后山和李蜜听到后不禁全身哆嗦。 杨雷一听到这个声音,面色变得灰白,手足僵硬,像石人一样。 这是一个骑士的声音,这个人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带领着女真人冲过来,他太激动了,竟和后面的士兵相隔有十步远。 “是他!”杨雷喃喃地说,两眼发呆先力地垂下手,让刀挂在他的身边。 “李如柏!李如柏!”好些声音叫起来,他们从甲胄和杨雷骑的浅栗色马还以为他是右都督;“抓活的!” “不他不是李如柏,”那个骑士喊道,“你们别弄错了。” 就在这同时,朱培——因为那个骑士正是他,将手铳对准了杨雷。铳响了,铅弹打中这位年老的忠仆的胸膛。 杨雷在马鞍上往上一抽搐,然后倒下,正落在从后赶来的朱后山的怀里。 “你回想一下我的母亲吧,”朱培大声叫道,同时被他狂奔的马继续带着跑。 “畜生!”李蜜叫了一声,举着手铳朝他开了一发,虽然几乎是逼近对方开的,他正从李蜜身边过去,可是只有火药燃着,铅弹没打出来。 这时候,整个一牛录【*】的人向少数几个坚持抵抗的人扑上来。两个汉人被紧紧包围住,敌人四面逼紧。朱后山肯定杨雷已经死去以后,就放下他的尸体,拔出刀来,喊道:“冲呀,三妹,咱们多年未有此一战了!” 有两个女真人距离这两位贵族最近,他们立刻都被杀死,倒到了地上。 就在这同一片刻,响起了一阵可拍的叫喊声,有三十把刀在他们两人头顶上闪闪发亮。 突然,有一个人冲出女真人的队伍,从当中奔出来,扑到朱后山身上,用两条有力的胳臂紧抱住他,一面夺下他的刀,一面贴着他的耳朵说: “别出声!你投降吧。向我投降,这不算投降。” 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也抓住了李蜜的手腕,李蜜想挣开他的紧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拥抱,可是挣不脱。 “投降吧,”他盯住李蜜望着说。 李蜜抬起了头,朱后山转过身来。 “季桓……”朱后山没有喊完,这个义乌人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投降,”李蜜把他的刀交给熊广泰,说。 “放箭!放箭!”朱培回到他们这一群人身边,大声叫道。 “为什么要放箭?”牛录额真用女真语说,“所有人全投降了。” “他是边鸿影的儿子,”朱后山对季桓之低声说。 “我早认出他来了。” “这是那个假道士。”熊广泰对李蜜道。 “我知道。” 就在这时候,一排排的队伍让出了一条路。季桓之拉着朱后山的马缰绳。熊广泰拉着李蜜的马缰绳。他们都设法把自己的俘虏带到远离战场的地方。他们一走动,躺着杨雷尸体的地方就露了出来。朱培怀着出于本能的仇恨,找到了尸体,他从马上俯下身子望着,脸上显出狞笑。 朱后山尽管一向沉着镇静,也忍不住用手去摸马鞍旁的手铳套,那里面还放着一杆手铳。 “你想干什么?”季桓之问。 “杀了这个孽障。” “你稍稍动一动就会使人相信你是认识他的,这样一来,我们四个人都会完蛋。” 接着,季桓之转过身去,对那个年轻人喊道:“了不起的战果!了不起的战果!小兄弟,我们两人各抓到了一个俘虏,不多不少。” “可是李都督呢?”朱后山焦急地问,“李都督呢?” 季桓之用力握了握他的俘虏的手,对他说:“李如柏,我们抓住他了!” “是的,”李蜜啐了一口说,“利用了一次下作的诡计。” “你有什么说的,李都督?”朱培带看吓人的微笑问。 李如柏抬起头来看这个说这段话的无礼的人,不过他认不出他是谁。但是他脸上的平静而又威严的神情,使朱培不得不低下了眼睛。 李如柏看见朱后山和李蜜二人,向他们招呼,说:“今天运气贼差,不过这不是你们的过错。对了,杨雷在哪儿?” 二人掉过头去,没有回答。 “到你父兄在的地方去找吧,”朱培尖声尖气地说。 李如柏不禁哆嗦起来。这个妖魔的话正刺到他的心坎上。他向四面望看到脚跟前有一个尸体。是杨雷吗?他没有发出一声叫喊,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杨雷被打死了?”季桓之凝视着尸体,问道。 “是的,”朱后山说,“就是被那个孽畜打死的。” 季桓之沉默一阵,低声地说:“愿他安息吧。” “李如柏,”正红旗的牛录额真向李如柏走过来,操着蹩脚的汉话说,“我们的俘虏,你投降吗?” 李如柏乜斜了这人一眼说:“你还不配和我说话。叫代善来!” 过了会儿,正红旗与镶红旗的旗主、努尔哈赤的次子代善策马来到李如柏跟前,坐在马上俯身行礼,用流利的汉语说:“李都督,我应当称呼您一声伯父。请问您愿意屈尊到我建州一趟吗?” 李如柏满脸傲气:“我辽东李氏是绝不投降的;弱者才会屈服于暴力。” 代善也不跟他废话了:“交出你的武器。” 李如柏拔出马刀,把它在膝盖上折弯了。 这时候,一匹没有人骑的马奔了过来,它口吐白沫,眼睛冒火,鼻孔张开,认出了它的主人,欢快地叫着,在李如柏身边站住。李如柏笑了,抚摸着它,轻快地跳上马鞍。说 ,“你们愿意领我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不要说半句话,不要做一个手势,也不要偷偷看我或者熊广泰一眼,”与此同时,季桓之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均放在李如柏和代善身上的时候,对朱后山和李蜜说,“因为边鸿影没有死,她的灵魂活在这个妖魔的身上!” 【*】牛录是满语“大箭、佐领”。努尔哈赤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建立八旗(八固山)制度,以300丁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即一旗,实际上,八旗人数时有增减。牛录(满语,意即大箭)最初是每10丁为一牛录,首领称牛录额真,额真是满语,汉语称佐领。无论出战还是打猎,则都以牛录为单位, 第三〇四章 两红旗主 “你们去贝勒那儿吗?”朱培对季桓之和熊广泰说,“你们知道,这次行动以后他要召见你们。” “我们先要把我们的俘虏放到安全的地方去,”季桓之对朱培说:“小兄弟,你知道不知遭这位侯爷和侯爷夫人每一个都值至少一千五百两银子。” “啊!请你们放心,”朱培说,他竭力想掩盖自己眼睛里冷酷的神情,但是掩盖不住 ,“我的建州朋友会看守他们的,会牢牢看守住他们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还是我亲自看守他们好一些,”季桓之说,“况且,需要什么呢?一间很好的房间,几个卫兵,或者是要他们说一句他们保证不会设法逃走。我就去安排这些,然后我们很荣幸地去晋见贝勒,问他有什么吩咐带给厂公贝勒。” “您打算立刻就动身?”朱培问。 “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除非我们被派来求见的那位贝勒物乐意留住我们,不然在建州我们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这个年轻人咬紧嘴唇,对着一个士兵的耳边说:“您眼牢这几个人,盯住他们;等到您知道他们在哪儿住下,就回来在城门口等我。” 那个军士点点头,表示会照做。 于是,朱培不再跟随那个给带进城去的最重要的俘虏,而是朝那座山丘走去,代善在那儿观看了战斗,刚才又叫人搭起他的帐篷。代善下过命令,不许让任何人来他身边,可是卫士认识朱培,知道他是贝勒最亲信的心腹,所以认为贝勒的命令对这个年轻人并不适用。 朱培分开帐篷的门帘,看见代善坐在一张桌子眼前,两手抱头,背对着他。也许他听见了朱培进来的声音,也许没有听见,可是代善没有转身。朱培只好站在门口。 过了片刻,代善才抬起他沉重的前额,仿佛他从本能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他慢慢掉过头来。 “我说过我要一个人待着,”他看到年轻人,大声说道。 “他们认为这个命令不适用于我,贝勒,”朱培说,“不过,如果您下令要我离开,我这就可以出去。” “啊!是你,朱培!”代善说,仿佛对方坚强的意志使蒙住他的双眼的薄雾神散了,“既然是你来了,这很好,请留下来。” “我给你带来我的祝贺。” “你的祝贺!祝贺什么?” “祝贺抓住了李如柏李都督,现在您立下大功了。” “一个时辰前我的功劳更大。”代善说。 “贝勒,怎么回事?” “阿玛要我请李都督来建州和他女儿相会,现在任务才算完成。你看见他没有?” “看见了,贝勒”朱培说。 “他的态度怎样?” 朱培迟疑了一下,可是他还是不得不说出真相:“他十分镇静,神态庄严。” “他说了些什么?” “向他的几个朋友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他的朋友!”代善喃喃自语地说,“难道他还有朋友?”接着他又高声说:“他抵抗了没有?” “没有,贝勒,他身边除了三四人以外,并无兵马,所以无法抵抗。” “他把他的佩刀交给了谁?” “他没有交给谁,他把它折弯了。” “他做得对;不过,他不折断会更好些,可以派更大的用处。”接着,代善沉默了一会儿。“我好像听说,有个汉人被打死了,是吗?”代善注视着朱培,问道。 “是的贝勒。” “被谁打死的?”代善问。 “我。” “他叫什么名字。” “杨雷。” “他在大明有官职吗?” “没有,只是个普通人,”朱培回答,“不过严谨点来说,他在生前是辽阳侯的护卫。” “辽阳侯?” “辽阳侯是我的弟弟。” “是你的弟弟?”代善叫起来。 “是我的弟弟!”朱培说,“但是他的母亲是杀死我母亲的帮凶!” 代善沉思了片刻,同时望着这个年轻人。然后他带着一种深沉的忧郁心情说:“朱培,你是一位极少见的尼堪。要知道,我是很讨厌汉人的,但你真是个例外。你是强者中之强者,朱培,”他说:“另外几个被你带过来的汉人呢,他们的表现怎么样?” “都是勇敢的好汉,贝勒,”朱培说。 “对,对,”代善低声说,“那几个人表现踊跃,确实如此,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我好像看到他们排在第一排。” “他们是在第一排,”朱培说。 “不过,在你后面。” “这是他们的马的过错,不是他们本人的过错。” 代善又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现在,朱培,你可以走了。” “在我离开以前,”朱培说,“我想问您几个问题,贝勒,还对您有一个请求。” “对我?” 朱培躬身行礼道:“贝勒,我想先问问您,您对我满意吗?” 代善惊诧地望着他。 这个年轻人脸上毫无表情。 “很满意,”代善说,“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不仅完成了你的任务,而且做了许多你本来不必做的事。你是一位忠实的朋友,我们建州人的朋友。” “贝勒,你记不记得是我首先想到扣下李都督探亲的女儿,引他来建州的?” “记得,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这是真的;虽然很无耻,但是很有用。” “我的这个主意是不是能帮大贝勒解决宽甸六堡的问题?” “是的。” “我是不是为了建州的荣誉和利益始终在奋不顾身地战斗?” “也许太不顾自己了,我刚才就为此责备过你。可是你提这些问题究竟有什么目的呀?” “贝勒,我是想对你说,现在是你用一句话便能奖赏我的全部服务的时候了。” “啊!”代善带着有些轻蔑的情绪说,“不错,我忘记了一切服务都应该得到奖赏,你为我服务,而你还没有得到奖赏。” “贝勒,我能够立刻就得到奖赏,而且得到的要超过我所希望的。” “这是什么意思?” “给我的奖赏就在我的手边,我几乎就拿到它了。” “这个奖赏是什么?”代善问,“给你金银财宝、给你牛羊马匹吗?你想入旗吗?你想当一个额真吗?还没有先例,不过看在你的表现,我可以向阿玛争取一下。” “贝勒,你能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先得看看是什么请求。只要在我的权力范围以内,我可以满足你的请求。说吧。” “贝勒。”朱培回答说,“今天早上我们抓住了两个俘虏,我向你请求把他们交给我 。” “难道他们付出了一笔可观的赎金?”代善问。 “贝勒,相反,我和信他们没有什么钱。” “那么,他们可是你的朋友。” “是的,贝勒,”朱培大声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亲爱的朋友,我会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 “很好,朱培,”代善说,他重新恢复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有些高兴起来。 “很好,我把他们交给你,我甚至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你愿意怎样对待他们就怎样对待他们。” “谢谢,贝勒,”朱培说,“谢谢!我的性命从今以后完全由您支配了,即使把生命交给您,我还是欠了您许多情。” 他跪倒在代善的脚下,虽然这位女真贝勒不愿意,或者是装做不愿意接受别人这种像尊敬部落酋长一样的方式,一再推开,可是朱培还是亲吻了一下他的靴子。 “怎么 !”代善说,当朱培站起来的时候,他留住了他,问:“不要别的奖赏了吗?不要金银和牛羊马匹吗?” “贝勒,您已经给了我您能够给我的一切,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会向您要了。”朱培快活得心花怒放,两眼发亮,奔出了贝勒的帐篷。 代善望着他出去。 “他杀死了他的家仆!”他喃喃自语地说,“天哪!我的仆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这个人什么也不向我要,或者是装做不要,也许他却会对着上苍要比那些前来要各地的牛羊和土地的人更多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肯白白地为另一个人效劳。” 在女真人的眼中,家仆是相当重要的,家仆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仆人,更像是家庭的一份子,资历老的家仆更是比小主人的地位还要高,对于家里的少主来说,老家仆就如同是叔叔伯伯一样。可是这个尼堪,居然悍然杀死了自己的“叔叔”! 代善再度陷入了之前被朱载培打断的沉思。 第三〇五章 兄弟俘虏 当朱培向代善的帐篷走去的时候,季桓之和熊广泰领着他们的俘虏走进亦失哈达一座房屋里,那是指定给他们居住的地方。 朱培对那个女真士兵低声叮嘱,没有逃过这个义乌人的眼睛,所以他向朱后山和李蜜递了个眼色,关照他们要特别谨慎小心,李蜜和朱后山因此一声不吭地在战胜者身边向前走。这样做对他们说并不困难,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疑问需要作出解答。 如果说有人感到吃惊,那便是周泉了。他在门口看见四位朋友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名女真士兵和十来个人,赶忙揉揉眼睛,不能决定有没有认错朱后山和李蜜,可是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是他们两人。他正想欢呼,熊广泰用不容争辩的眼光狠狠望了他一下,吓得他不敢再张嘴。 周泉只好紧靠在门上,一动不动,等待别人向他解释这件加此奇怪的事情;特别叫他震惊的是,这四位朋友竟装做互不相识的样子——即便是已经决裂,也不至于相互之间一句话都不说吧? 季桓之和熊广泰把朱后山和李蜜带进来的房屋是他们昨天晚上住的地方,是代善贝勒分配给他们的。 两个朋友叫俘虏在他们前面先走进去,又吩咐周泉把四匹马牵进马房以后,就站在门口。 “为什么我们不跟他们一同进去?”熊广泰说。 “因为,”季桓之回答说,“应该先弄清楚这个女真士兵和那十来个陪伴他的人对我们有什么企图。” 那个女真士兵和十来个人都待在房屋的周围。 季桓之问他们想做什么,为什么待在这儿不走。 “我们接到过命令,”这个懂汉语的女真士兵说,“帮助你看守你的俘虏。” 对这一点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相反,对这种周到的关心表面上应该表示一下谢意。季桓之谢过了女真士兵,又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能为代善贝勒的健康喝两杯。 女真士兵回答说银子在建州其实没什么用,但他还是把银子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熊广泰说:“多么可怕的一天呀,四弟!” “二哥,你说些什么?你把它叫做可怕的一天,而在这一天里我们又找到了我们的朋 友!” “是的,不过是在怎么样的场合见到的呀!” “局面确实叫人很棘手,”季桓之说,“可是没有关系,我们进去看他们吧,想法稍稍弄清楚我们眼前的处境。” “我们的处境的确太复杂了,”熊广泰说“我现在懂得为什么李蜜在那封信里特别叮嘱我要我掐死这个叫朱培的小畜生。” “别出声!”季桓之说,“不要提到这个名字。” “可是,”熊广泰说,“我说的是汉语,他们都是女真人呀!” 季桓之带着惊讶的神情望着熊广泰。一个有理智的人听了各种各样的蠢话都会有这种神情。 熊广泰也对着季桓之望,对他为什么这样惊讶丝毫也不懂,这时,季桓之推推熊广泰,说:“我们进去吧。” 熊广泰走在头里,季桓之跟在后面。季桓之小心地关上门,然后先后地向两位朋友问好。 朱后山满脸愁容,显得心事重重。李蜜一会儿望望熊广泰,一会儿望望季桓之,一句话也不说,可是他的目光充满了表情,季桓之一看便全领会了。 “你们想知道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吧?这很容易猜得到。卢受派我们送一封信给李如柏都督,而他刚好在建州,所以……我们就来了。”季桓之说着,耸了耸肩。 “可是你们怎么会到了朱培身边的呢?”朱后山说,“这个孽障,我对你说过要提防他。” “我曾经叮嘱过你要干掉他。”李蜜对熊广泰说。 “让我来梳理一下吧——”季桓之说:“夏天的时候,我来辽阳找大哥,也就是同一日,您的长子朱载培——当时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离家出走。而现在可以料定,当初他是来了建州,虽说建州也隶属于朝廷管辖,但基本是女真人在自治。而女真人中有某个知悉他身份的、又或者是曾经的天极教余孽去往建州寻求庇护,朱载培这才初步了解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用从三姐处偷来的人皮面具,伪装成游方道士,沿着长城北线到了古北口外,刚巧遇到了十六年前处决边鸿影的刽子手,第一次弄清楚自己母亲的死因,并且有了复仇计划——不、不,应该是在建州的时候,就有了计划,之后一直在顺利地实施才对。”季桓之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推理能力和判断力已经比年轻时稍显逊色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境况,全都是那厮害的!” “不,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季桓之的眼睛忽然变得无比深邃。 “对,你说得对,四弟,命运把我们分开,命运害了我们。所以,三妹,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见鬼!相反,我们要谈,因为我们曾经约定,我们永远在一起,即使彼此进行相对立的事业。” “啊!是的,是完全对立——”朱后山转向季桓之,微笑着说,“因为在这儿,我问你,你参加的是什么事业呀?四弟啊,你看那个卑鄙无耻的卢公公利用你干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你犯下了什么罪行?帮助建奴抓住了右都督,使他蒙受耻辱,受到勒索。即便他能安然返回辽东,也免不了遭受言官们的弹劾。” “他当然能够安然返回辽东,”季桓之说,“毕竟建州的首领,是我们朝廷敕封的龙虎大将军。” “一个擅自拓宽边界,非但不归还,还找借口强占,甚至勒索右都督的龙虎将军?” 季桓之一时间沉默了。他见过那位龙虎将军。万历二十六年,奴儿哈赤带队进京朝贡,叩拜皇帝不说,还笼络朝中百官,对一个小小的游击,也称“游击老爷”。至于作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季桓之,自然被称呼为“同知老大爷”了。开玩笑,当然不会称老大爷了,但也是尊敬备至。 “大哥!”熊广泰说,“你这样想吗?” “你说得太过分了,朱后山,”季桓之说,“我们可没有走到这个地步。” “相反,我们却走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要抓住李都督?当大家愿意尊敬他就像尊敬一位主人的时候,谁也不会像购买一名奴隶一样购买他的。你们以为代善是为了把他重新放上辽东之主的座位,所以要求十万两白银赎金的吗?朋友们,他们是要控制他,你们瞧着好了。这还是他们能够犯的最小的罪行。” “我不对你们说不,总之,这是可能的,”季桓之说;“可是,这一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来这儿,是因为我是一名武官,因为我为我的上司效劳,也就是说,为那些付我军饷的人效劳。我宣过誓要服从,所以我就得服从,可是,你们并没有宣过誓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你们在这儿是为什么事业尽心尽力?” “世界上最神圣的事业,”朱后山说,“苦难的事业,护国安邦的事业。季桓之,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考虑;我并不要你改变王意,可是我要责备你。” “哟!”季桓之说,“总之,这一切事情和我毫无关系。为什么你要我负责?” “请说清楚。”熊广泰说。 “因为你是朝廷的官员,你是指挥同知,还使得一手好刀法,居然参与这样的勾当,把一个封疆大吏交给建奴摆布!季桓之,作为武官,也许你是尽了你的职责,可是,作为朝臣,我对你说,你是有罪的。” 季桓之,没有回答,心里觉得很不安,他避开了朱后山的目光,却遇到了李蜜的目光。 “你,熊广泰,”沈阳侯继续说,仿佛他很怜悯季桓之的尴尬处境似的;“你,我所认识的最纯朴真诚的人,你心灵高尚,完全配得上站在丹墀之中,而你犯了和季桓之同样的罪。” 熊广泰脸红了,不过那大多是由于快乐,而不是由于感到羞愧,但是,他却像感到委屈一样的低下了头。“是的,是的,”他说,“我相信你说得有道理,大哥。” 朱后山站了起来。“好啦,”年迈的沈阳侯向季桓之走过去,伸出了手,说道;“好啦,别赌气啦。因为我对你说的这些话,我即使是用一个做父亲的声音说出来的,至少也是用一个做父亲的心说出来的。请相信我,要对你感谢你救了我的命,而不向你提一下我的心情,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 “当然,当然,大哥。”季桓之也紧握他的手,回答道,“可是,因为你也有一些该死的感情,是任何人都不会有的。谁能想象得到一个有理性的人会离开他可爱的儿子,只为了一个稍微有一点交情的右都督?” “不管怎么样,”朱后山回答说,“我是你的俘虏,你照对待俘虏那样对待我吧。” 季桓之紧锁眉头,沉默了半晌,忽然抬手一指,问道:“你看见这扇门吗?” “怎么样?” “只要你想的话,你就从这扇门出去,因为从现在开始,你和三姐,你们不是我的俘虏了。” “我很感激,”朱后山回答说,“可是你不再能够替我们做主了,门外有人看守,这你清楚地知道。” “那你们可以冲出去,”熊广泰说,“会怎样呢?他们最多不过十个人。” “对我们四个人来说,十个人算不了什么,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他们人数就太多了。看看倒霉的例子吧。在顺义的时候,纵然你们俩英勇无匹,不还是被我们和成国公的人击败了吗?今天,轮到了李蜜和了,我们也是同样的情况。只有当我们四个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这祥的事情才不会发生。” “这办不到,”季桓之说,“我们是有命令在身的。” “我知道,我不再逼你了,我讲的一番道理毫无一点儿结果;肯定这些话都是不对的,因为它们对像你们这样合情合理的头脑没有起任何作用。” “况且,即使它们产生效果,”李蜜说.“最好也不要连累像季兄弟和熊二哥这样出色的‘朋友’。”自从至少在年龄层面真的变成一个老奶奶后,李蜜说话就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你认为。”他终于开口说,“别人会将杀死你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死对谁有好处?况且,你是我们的俘虏,还是辽阳侯的母亲。你死了,建州人岂不是等同于犯上作乱?” “你真傻,太傻了!”李蜜说,“难道你不了解朱培?哼,我呀,我只和他对望一眼,我就从他的眼光里看出我们必死无疑了。” “三妹,应该说,我没有像你对我说的那样,把他掐死,我感到很遗憾,”熊广泰说。 “呸!我才不在乎什么朱培,”季桓之叫起来;“该死的!如果他敢碰一碰我,我就踩死他这只虫子:你们不要逃,那是没有用的,因为,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在这儿,就像十六年前,住在崇北坊那样安全” “喏,”朱后山指着两扇射进光线照亮房间的有栅栏的窗子中的一扇说,“你待会儿就会知道该应付什么场面了,因为那边有人赶来了。” “谁?” “朱培。” 果然,顺着朱后山手指的方向,季桓之看到一个人骑马飞奔过来。那个人确实是朱培。 季桓之急忙奔出了房间, 熊广泰想跟出去。 “你留下,”季桓之说,“等你听到我用手指接连敲门的时候,你再出来。” 第三〇六章 尽释前嫌 当朱培向着这座房屋走来的时候,看见季桓之站在门口,士兵们拿着武器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房屋附近的草地上。这些女真士兵们,都扎着金钱鼠尾辫,拥有屠夫一样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足以确信:他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杀了你并将你的尸体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 “喂!”朱培叫了一声,因为他骑得太快,嗓音都有些哑了,“俘虏都在吗。” “是的!大人,”那个额真连忙站起来,他手下的人也站了起来,一个个和他一样赶紧右手紧贴胸口行躬身礼。 “很好,派四个人领他们出来,马上押到我住的地方去?” 有四个人准备行动了。 “您说什么呀?”季桓之带着嘲笑的神气说,“请问有什么事?” “同知大人,”朱培说,“是我命令这四个人领出我们早上捉住的俘虏,押到我住的地方去。” “这是为什么?”季桓之问。“请原谅我好奇;可是您懂得我很想了解是怎么回事。” “因为俘虏现在是属于我的了,”朱培傲慢地说,“我高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小兄弟,”季桓之说,“我看,您弄错了吧;照习惯俘虏是属于抓住他们的人的,不属于在旁边看到他们被抓的人。您原来可以抓住杨雷,可是您更喜欢杀死他,这很好,而我们,二哥和我,我们也能够杀死这两位贵族,可是我们更喜欢活捉他们。各人爱好不同。” 朱培嘴唇都发白了。 季桓之知道事情马上就会变糟,他用手在门上敲起了昆曲的开板拍子。 听到第一小节,熊广泰就走出来了,站到门的另一边,他的脚站在门槛上,前额碰到了屋顶。 这些动作逃不过朱培的眼睛。 “大人,”他怒火逐渐上升,说道,“您想抵制也没有用,这两个俘虏刚刚由正红旗和镶红旗的旗主,代善贝勒交给我了。” 季桓之听到这两句话,像遭到雷击一样。热血涌上了他的鬓角,眼前出现一片黑影,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残忍的愿望,他的手不由自生地放到谷雨刀的柄头上。 熊广泰看着季桓之,想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和他行动一致。 熊广泰的目光并没有使季桓之放下心来,反而叫他十分担心.他责备起自己,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中求助于二哥牛一般大的力气,对付这样的事情看来最主要的是要使用巧计。 “武力,”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会叫我们都倒霉的。季桓之,你要向这条小毒蛇证明你不仅比他健壮,而且比他聪明。” “是吗?”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您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你从是代善贝勒那儿来的吗?” “我刚离开他,季同知,”朱培跳下了马,把马交给他的一个士兵牵着,说,“我刚离开他一会儿” “小兄弟,为什么你刚才不立刻就说清楚呢!”季桓之继续说,“代善贝勒可是建州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一,既然你是以他的名义来向我要俘虏的,我完全听从吩咐,小兄弟,他们属于你了,领他们走吧。” 朱培得意洋洋地向屋子走过来,熊广泰垂头丧气,吃惊地望着季桓之,张开口想说什么。 季桓之在熊广泰的靴子上踩了一脚,熊广泰这才懂得他的朋友在玩弄一个计谋。 朱培脚踏上门前第一级台阶,摘下帽子,打算从两个朋友中间走进屋去,同时向他手下的那四个人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跟他走。 “可是,请原谅,”季桓之露出十分亲切的微笑,把手放到年轻人的肩膀上,说,“如果代善贝勒把我们的俘虏交给你处理,他应该会有一张书面证明给你吧?” 朱培突然站住了。 “一定会给您一封写给我的便笺,或者一张小小的旧纸片,证明您是以他的名义来的。你能不能把这张纸片交给我,好让我至少有一个借口可以放弃我的同胞。否则,你明白,虽然我完全相信代善贝勒对他们并无恶意,可是可能会产生不好的结果。” 朱培向后退了几步,好像头上挨了一棍似的。他向季桓之狠狠看了一眼,可是季桓之却用最和蔼最亲切的态度来回答他,这样的态度总是会使一张脸上充满笑容。 “当我对你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大人,”朱培说,“你竟存心侮辱我似的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季桓之叫起来,“我!我不相信你说的话!相反,小兄弟,我根据你的外表,认为你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人;此外,大人你愿不愿意我对你说说心里话?”他带着坦率的神情继续说。 “说吧,大人,”朱培说。 “我的二哥是个富有的人,他一年收入有四万两白银,所以他对金钱毫不在乎,我不是替他说话,而是为我自己。” “请说下去,同知大人。” “好,我,我没有钱,在我们老家,没有钱并非丢脸的事。就像曾经领导我父亲一辈抗倭御蒙的戚将军一样,他一直是身无分文的一个人。” “别说啦,大人,”朱培说;“我明白你最后要说的意思,如果是像我所想的那样是什么让你不肯答应,别人可以解决这个困难?” 季桓之说.“我早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好,这就是真情,这就是我的一大弱点,致命的弱点。我是一个从炮灰提升上来的军官,仅此而已,我有的只是我的刀剑给我带来的东西,就是说得到的刀伤比银票多。今天早上犯抓到的两个人,我觉得他们都是出身名门,于是,我对自己说我的好运气来了。我说的是两个人。因为碰到这样的情祝,二哥很有钱,他总是把他的俘虏让给我处置。” 朱培完全给季桓之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他像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那样笑起来,客气地回答道:“我待会儿就把签过字的命令送来,大人,除命令外还有两千两白银的报酬,可是,贝勒现在让我先把俘虏带走。” “不行,”季桓之说,“晚个一时半刻的对你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喜欢办事有条理的人,我们照惯例办事吧。” “可是,”朱培说,“我可能要强迫你这样做,大人,在这儿一切听从我指挥。” “呵呵——”季桓之和气地微笑着说,“事情很清楚,尽管我们,二哥和我很荣幸地来到你们当中,可是你却并不了解我们。我们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出身,我们两个人就能够把你们,你和你手下的八个人全都杀死。小兄弟你别固执了,因为每当别人固执的时候,我也会同样固执,而且,我会顽固得完全不讲道理。可是,”季桓之继续说,“这儿的这位大人,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远远比我还固执,比我还倔强。请再想想我们是厂公派来的,厂公代表着大明皇帝。因此,在现在这段一时间里,我们代表大明皇帝和厂公,这种事实说明了我们作为使节是不可侵犯的。代善贝勒也是建州的首领之一,他是完全会懂得这个道理的。你去向他要一张书面命令,这有什么叫你为难的呢?” “对,书面命令,”熊广泰说,他开始明白季桓之的意图了;“我们只向你要这个 。” 尽管朱培很想使用武力,但他不得不完全承认季桓之说的话很有道理。此外,对方的声望叫他不得不有所顾忌,加上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季桓之的英勇的行动更叫他不敢低估对方,于是他考虑起来。他并不是十分也这四个人之间深厚的友爱关系,他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因为他觉得提出赎金的要求还是合理的。 他决定不仅去取命令,而且还去拿两千个皮斯托尔,他估计这是两个俘虏的代价。 朱培跨上了马,他叮瞩额真要对俘虏严加看守,然后掉转马头,飞快地消失了踪影 。 “好 !”季桓之说,“去帐篷一刻钟,回来一刻钟,对我们来说,这时间足够了。” 接着他走到熊广泰身边,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因此旁边盯住他望的人还以为他继续刚才内容的谈话。 “二哥,”他盯着对方的面孔,说道,“你听好……首先,你刚才听到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告诉大哥他们,他们不必要知道我们为他们做的事。” “好 ,”熊广泰说,“我明白了。” “你去马房,你在那儿找到周泉,你们给马都上好鞍子,在两旁的皮套里放好手铳,然后把它们带出来,牵到下面的街上,等着上马,其余的事由我来办。” 熊广泰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对他的朋友一向是完全信任的,答应照着吩咐去做。 “我去了,”他说;不过,我要到那大哥他们待的房间里去吗?” “不,不用去。” “那么,把我放在炕上的钱袋带给我。” “你放心好了。” 熊广泰沉着镇静地向马房走去。他在那些士兵中间走过去。尽管他是一个大明人,那些士兵也禁不住赞赏他高大的身材和健壮的四肢。他在街道的拐角上碰见周泉,就带他一起去马房。 熊广泰走后,季桓之就轻轻地吹起口哨,他吹的是一首小调,一路吹着走进房子里。 “大哥,我刚才考虑过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它们是有道理的,我参与了这件事情,确实感到很懊梅。你说过,卢受是一个阴狠毒辣的家伙。我决定和你们一起逃走。别再犹豫了,你们做好准备。你们的两把刀在屋角落里,不要忘记带上,在我们当前的处境下它们可能是非常有用的,这叫我想起了二哥的钱袋,在这儿!” 季桓之把钱袋放进他的口袋里。那两位朋友惊愕地望着他这样做。 “怎么,还有什么奇怪的?”季桓之说,“你们难道不信。我原来成了瞎子,大哥使我恢复了视觉,又看得清楚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过来。” 那两个朋友走到他跟前。 “你们看到这条街吗?”季桓之说,“马就在那儿,你们从大门出去,往左拐,跳上马,这样就足够了。你们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注意听我的暗号,暗号是我叫一声‘两下遽然’。” “可是,你要保证你也走!”朱后山说。 “我发誓一定走!” “说定啦,”李蜜说。“听到叫‘两下遽然’,我们就出去,我们把所有挡往我们去路的人打翻,跑到我们的马那儿,跳上马去,拼命向前跑,对不对?” “太对了!” “瞧,三妹,”朱后山说 ,“我一直对你说,季桓之是我们几个人当中最出色的 。” “好啦!”季桓之说,“别恭维啦,我得赶紧走了。回头见。” “你和我们一同逃对吗?” “我相信不会错。不要忘记暗号。” 他像进来的时候那样从容地走了出去,接着又继续用口哨把他进来的时候中断了的小调吹起来。 那些建州人有的在投壶,有的在睡觉,有两个人在一个角落里不合调地唱着本族的民歌。 季桓之招呼那个额真。 “额真大人,”他对额真说,“代善贝勒派朱培来找我,我请你好好看守好俘虏。 这位额真做做手势,表示他懂的汉语并不多。 于是,季桓之也做了种种手势,想使额真懂得他听不懂的意思。 额真点点头同意了。 季桓之向马房走去。他看到五匹马都装好上鞍子,他的马和其他人的马一样。 “你们每人各牵一匹马,”他对熊广泰和周泉说,“往左边拐,好让大哥和三姐从他们的窗口清楚地看到你们。” “他们就会出来吗?”熊广泰问。 “一会儿就会出来, “你没有忘记我的钱袋吧?” “没有,你放心好了。” “很 好 。” 熊广泰和周泉各自牵了一匹马,到指定的地方去了。 季桓之听见那两个信口唱着民歌的女真人令人无法恭维的嗓音,忽然兴致大发,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而那几个建州人从未听过昆曲这种绝妙的音乐,不禁围坐过来,更有甚者闭目聆听,沉浸其中。 季桓之唱到最后一句,屋门訇然打开,朱后山和李蜜举着刀冲了出来 。 由于季桓之安排的妙计,一路上无人阻挡。 “俘虏逃了!俘虏逃了!”那个额真叫起来。 “Nakambi!Nakambi!”士兵们跑去拿他们的武器。 可是,两个俘虏已经跳上了马,他们一骑到马上,就一分一秒也不耽误地朝最近的城门飞快奔去,他们好像一阵旋风。 季桓之跨上坐骑跟在最后面,装作要逮住他们的样子一直不断地高喊,他们穿过城门,像一个个影子,守城门的士兵还没有想到拦住他们,他们已经到了旷野上。 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人骑马奔驰而来,手上拿着一张纸。 这是朱培,他带着命令回来了。 “俘虏呢?”他一面跳下马来,一面大声问道。 额真没有气力回答他,只用手指指打开的门和空无一人的房间。朱培奔向门前的台阶,全都明白了,大叫一声,接着昏倒在石阶上。 第三〇七章 一路向东 这一小队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也不朝后看,一直往前飞驰,穿过了一条他们不知其名的小河,将左边的一座小城留在后面,朱后山说那是亦失哈达。 终于,他们远远望见一座小树林,于是他们最后一次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向小树林奔去。他们一消失在这道幕后面,来追赶他们的人就无法再看到他们。 他们停了下来,商量下步怎样行动。他们把马交给仆人,让它们喘喘气,但是没有卸下鞍子和笼头,周泉被派去放哨。 “四弟,让我好好拥抱你,”朱后山对季桓之说,“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是我们中间真正的英雄!” “大哥说得对,我佩服你,”李蜜像对待兄弟那样紧紧抱住季桓之,说:“我们不止一次仰赖你的帮助,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现在,”季桓之说,“一切都妥帖了,我为我,为二哥,接受你们的感谢。我们还有时间,来,来。” 季桓之招呼两位朋友过来,要他们也对熊广泰致意,他们同熊广泰紧紧握手。 “现在 ,”朱后山说,“不能像疯子一样冒险了,而是要决定一个计划。我们往后该怎么做?” “我们要做的其实说起来并不难。” “快说呀,四弟。” “我们赶到最近的一个渡口,把我们手上的一点儿钱聚在一起,租一条船回辽阳。我有多少钱全拿出来,一个铜板也不留。最宝贵的财富,就是生命,而我们的生命,应该说,目前是千钧一发。” “二弟,你有什么想法?”朱后山问。 “我吗,”熊广泰说,“我完全同意四弟的意见;这个建州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那么,你已经决定要离开建州了?”朱后山问季桓之。 “当然,”季桓之说,“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朱后山和李蜜互相对望了一眼。 “那你们走吧,我的朋友,”他叹了口气,说。 “怎么,叫我们走?”季桓之说。“我认为是我们一同走!” “不,我的朋友,”朱后山说.“我们应该分开了。” “你们要再次分开!”季桓之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不禁呆住了。 熊广泰问“为什么要分开?我们难得聚在一起。” “因为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你们可以,而且甚至应该回去,可是我们的使命并没有完成。” “你们的使命没有完成?”季桓之惊讶地望着朱后山说。 “没有,”朱后山回答说,他的嗓音又温和又有力。“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李都督,我们没有很好地保护好他,所以我们应该去救他。” “救李如柏!”季桓之的目光从朱后山扫到李蜜身上。 李蜜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季桓之的脸上露出了深切同情的神情,他开始相信他是在和两个失去理智的人打交道。他告诫朱后山:“朝廷与建州立碑明誓,凡擅自越境者诛杀无赦。李都督身为辽东边将,去一趟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可你们贸然要去把他‘救’出来,或许反而会酿成不必要的后果。” “我们是这样担心的,我们唯一感到痛苦的就是要死在远离你们的地方。” “在建州,在一个异族的领地,你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年轻时代在建州旅行过,我的女真话说得和一个真正的建州人完全一样,三妹呢,她也懂一点语言方面的东西。我的朋友,如果我们有你们在一起那该有多好!我们四个人,二十三年前第一次聚到了一起,现在我们能够一起教训建奴!” “那你们是打算在赫图阿拉开篝火宴会?”季桓之幽默地说,“你们需要打死至少两万名女真士兵,跟一个酋长的意愿和一个人的野心斗争,并且取得胜利?而这个酋长的名字叫奴儿哈赤。你,大哥也好,你,三姐也好,你们以前都是看见过这个人的。是呀!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叫我十分清楚地联想到我们曾经在朝鲜战场上见过的那位李如松李总兵。不要过分夸大你们的义务。也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当我朝着你看的时候,说实话.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位很有理智的人,但在你回答我话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和一个疯子打交道。喂,二哥,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请坦率地说说。” “并不好,”熊广泰回答道。 “听着,”季桓之继续说下去,他看到朱后山不在听他说活,而是好像在听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说话,感到不耐烦起来,“听我的劝告你决不会吃亏的;好吧,相信我说的,大哥,你的任务己经完成了,堂堂正正地完成了,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老弟,”朱后山说,“我们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你们可是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朱后山笑了笑。 季桓之只好尽可能多地说着一些他能够找得到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可是朱后山听了这些理由,只是用冷静和温和的微笑来回答,李蜜也不说话,季桓之每说一个理由,她就摇头。 “好吧 !”季桓之怒冲冲地说,“好吧!既然你们要这样做,那就让我们把尸骨留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吧,这儿一年四季都冷得要命,七月份就开始下雪,秋天就看不见太阳、总是阴天了。不过,说到正题上来,死在这儿,或者死在别处,既然都是应该死,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不过,四弟,”朱后山说,“你好好想一想,在这儿要死得早一些。” “算啦!早一些,晚一些,这不值得计较。” “如果我对什么事情感到吃惊的话,”熊广泰带着教训人的口吻说,“就是这并没有已经成为现实。” “以后会成为现实的.你放心好了,二哥,”季桓之说,“这么说大家意见一致了,假使二哥不反对的话……” “我吗,”熊广泰说,你想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况且,我觉得大哥刚才说得非常好。” “可是,四弟,你不考虑你的前程了吗?二弟,你不考虑你的要求了吗?” “我们的前程,我们的要求!”季桓之激动地抢着说,“既然我们要救都督,我们还用得着管这些吗?一旦救出了李都督,我们就有了天大的功劳。什么福王、郑贵妃、东林党的,都给老子滚一边去。老子想要什么就敢跟皇帝提什么……” “他会封我们为公侯,给我们加食邑,”熊广泰说,他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即使他是从神话故事中看到这样的前途。 “决定了吗?”朱后山问。 “决定了,全谈妥了,”季桓之说,“我发觉建州是一片亲切的土地,我要留下来,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不要强迫我学习女真语。” “那好,现在,”朱后山高兴地说,“最后许个愿吧,我希望我们四个人会安然返回辽阳。” “算啦,”季桓之说,“我可是要坦率地说,我相信结果完全相反。” “好!现在一切都决定了,”熊广泰满意地搓搓手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到吃饭了!我好像觉得,我们以前即便在最危急的处境,也不会不吃饭的。” “啊!对,对,要吃饭,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大家吃一顿烤羊肉就算吃了最好的菜肴,喝喝高粱酒就觉得喝了最美的名酒,还谈得上什么吃饭!大哥,你怎么会来这样一个地方的?”季桓之又微笑着对熊广泰说,“说说你的怎样吃饭的打算吧,二哥。” “我的打算!” “对,你不是有一个打算吗?” “没有打算,我肚子饿,就是这样。” “废话!如果说肚子饿,那我也饿了,可是光说肚子饿不解决问题该找到吃的,除非像我们的马一样吃草……” “喂 。”李蜜说他可一点儿不像朱后山那样对人间事物漠不关心,“当年我们在便宜坊吃的鸭子味道多么鲜美啊!你们还记得吗?那叫什么鸭来着?” “焖炉烤鸭!”想到那种外皮酥脆,内层丰满,肥而不腻的烤鸭,熊广泰舔舔嘴唇说。 “但现在,”季桓之说,“我们或许只能刨刨野兔窝、逮逮野鸡了。” “但也说不准,”熊广泰说,“你瞧那边——” 熊广泰伸手一指,几人顺着方向瞧去。 “怎么!附近居然有一座房子?”季桓之问。 “我们可以去请那座房子的主人招待我们吃一顿饭。你们意下如何?” 李蜜摇摇头说:“万一房子的主人是女真人呢?……” “那太好了!”季桓之说,“如果他是女真人,我们就告诉他李如柏已经被代善贝勒抓住,送去赫图阿拉做客了。为了祝贺这件事,他一定会请我们一顿好的。” “可是,如果他是汉人呢?”熊广泰说。 “要是这样,我们就摆出一副悲痛的神情,然后我们带着这种悲痛的神情,拔他院子里母鸡的毛。”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会讲笑话呢。”朱后山听了季桓之的俏皮话,不由得笑了。 “走吧,走吧,”季桓之说,“我们应该赶快上路了……来呀,周泉!”季桓之将周泉叫过来,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见,”周泉回答说。 “那些笨蛋,”熊广泰说,“他们甚至不追我们。啊!换了我们就要追了!” “他们可做错了,”季桓之说,“我非常乐意在这个小树林里跟咱们的好侄子朱载培说两句话。你们看,这儿正是把一个人痛痛快快地撂倒的绝妙所在。” “诸位,”李蜜说,“我完全相信儿子的本领比不上母亲。” 朱后山说:“等一等再说这种话,我们离开他才一个时辰,他还不知道我们走的是哪个方向,不清楚我们目前在哪儿。如果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们的脚踏上辽东的土地以前,我们没有被杀死,也没有被毒死,那么,我们回法国后,才能说他的本领没有他的母亲大。” “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饭,”熊广泰说。 “确实如此,”朱后山说,“因为我也饿极了。” “注意母鸡!”李蜜说。 第三〇八章 李家伯父 几个逃亡者走近那座房子的时候,着到地上到处是遭到践踏的痕迹,好像大队骑马的人路过儿踩成的,到了房子门前,脚印就更加清楚了。这队人马,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人,在这儿停留过。 “糟糕,”季桓之说,“事情很清楚,都督和押送他的人刚经过这儿。” “真见鬼!”熊广泰说,“这样一来,他们把东西都吃光了。” “哈 !”季桓之说,“他们也许会留下一只老母鸡来。” 他跳下马,去敲房子的门,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门没有关紧,他推开门,着到第一间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怎么样?”熊广泰问。 “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季桓之说,随后,他“唉”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 “血!” 听见他这样说,三位朋友都跳下马来,走进第一间房间,可是这时季桓之已经推开第二间房间的门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清楚地知道他准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三位朋友向他走过去,他们看见地上有一个年纪还轻的汉子躺在血泊当中。 看得出来,他是想爬到炕上去,但是力气不够,倒在地上。 朱后山第一个走到这个不幸的人跟前,他相信看到这个人动了一动。 “怎么样?”季桓之问。 “是这样,”朱后山说,“如果他己经死了,那时间也不会有多久,因为他身上还有热气。不过,他并没有死,他的心在跳动。喂,小兄弟!” 受伤的人叹了一口气,季桓之用手捧了水,洒在他的脸上。 那个人张开了眼睛,使劲想抬起头来,然而又倒下去了。 朱后山想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到自已的膝盖上,可是他发现伤口就在小脑上面,头顶裂开了,血不住地流出来。 李蜜用一条毛巾浸了浸水,贴在他的伤口上,凉爽的感觉使他恢复了知觉,他又一次张开眼睛。他惊讶地望着这几个看起来是对他同情的人,他们在尽力帮助他。 “出什么事了?” “都督,”受伤的人低声地说,“李都督被俘虏了。” “你看见他了吗?”李蜜也用英语问他。 那个人没有回答。 “你放心,”朱后山说,“我们都是李都督的朋友。” “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吗?”受伤的人问。 “你看他——”朱后山指着穿着厚底皂靴的季桓之说:“他是京师的武官。” “那么我可以对你们直言不讳了。” “说吧。” “我是李都督家丁李彦的弟弟李宏。” 朱后山和李蜜想起来了,他们在正红旗营地的时候,李如柏叫唤的仆人的名字就叫李彦。 “我们知道他,”朱后山说,“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都督!” “是的,是这样,”受伤的人说。“他看到都督被俘虏以后,就想到了我。他们经过我家门前的时候,他以都督的名义要求在这儿休息一下。他们说都督饿了,把都督带到我待的房间里让他在这儿吃饭,同时在门口和窗口有建州人看守。我哥哥熟悉这间房间,因为过去跟着李都督打仗的时候,他来看过我好儿次。他知道在这间房间里有一个翻板活门,下面通到地窖里,从地窖能够走到园子里。他对我做了个手势。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这个手势看守都督的旗兵肯定也看到了,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我可不知道他们已经猜想到了什么,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救出李都督。我想到时间紧急,就假装出去找木柴,从地道走进地窖,地窖下面就是翻板活门。我用头顶起了木板,这时我哥哥轻轻上插上门闩,我向都督示意,要他跟我走。可是他不肯,仿佛他很厌恶这样逃跑似的。我大哥一再恳求,我也在一旁请求他不要失去这样一个好机会。最后他终于决定跟我走。幸亏是我走在前面都督在我后面,相隔儿步远。走到地道里以后,我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一个很大的黑影。我想叫喊好通知都督,可是来不及了。我头上被打了一下,就像房子倒在我的头顶上似的。我昏过去了。” “那后来呢?” “我恢复知觉的时候,还躺在原来的地方。我爬到院子里,都督和押送他的人已经走了 。我大约又花了很长时间从院子爬到这儿,可是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又失去了知觉。”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好,”受伤的人说。 “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朱后山问。 “我想上炕上躺一躺。” “你有没有什么人能照顾你?” “我的老婆在县城,她随时都会回来的。可是,你们不需要什么吗?没有什么要求吗?” “我们来这儿本来是想向你要些吃的。” “唉,那些建奴把所有东西都抢走了,家里连一块馍也没有留下。” “你听见了吧,季兄弟?”朱后山说,“我们只好另外找地方想法吃晚饭了。” “现在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季桓之说;“我肚子不饿了。” “说真的,我也不饿了,”熊广泰说 他们把那个年轻人抬到床上,再叫周泉来替他包扎伤口。周泉曾在登州照看熊广泰顽皮的儿子,好多次有机会使用敷料和纱布,所以多少懂得了一点儿医生的本领。 这时几个逃亡者回到前面房间里,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现在,”李蜜说,“我们知道了发生的情况,都督和押送他的队伍已经从这儿走过去了,我们应该朝相反的方向走。你的意见怎样,大哥?” 朱后山没有回答,他在思索。 “对,”熊广泰说,“我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如果我们跟在押送队伍后面,我们会发现什么都被吃得精光,最后我们只好饿死,这个建州真是个倒霉的地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没有吃上晚饭。对我来说,晚饭是我最爱享受的一顿饭。” “你认为怎么样四弟?”朱后山说,“你同意三妹的意见吗?” “不同意,”季桓之说,“相反,我的意见和他完全不同。” “怎么?你想跟在押送队伍后面走?”熊广泰吃惊地说. “并不是这样,而是和他们一同走。” 朱后山眼睛都发亮了。 “和押送队伍一同走。”李蜜叫起来。 “让他说下去,你知道他是足智多谋的人,”朱后山说。 “毫无疑问,”季桓之说,“应该到一个别人不会来找我们的地方去。他们无论如何是不会到平民当中来找我们的,所以我们就去跟平民混在一起。” “好呀,这主意可以,”朱后山说,“我本来要提出来的,让你先说了 。” “你的意见也是这样吗?”李蜜问。 “是的。他们认为我们是想离开建州,所以会到各个渡口和哨卡搜寻找们,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却和李都督一同到了赫图阿拉;赫图阿拉女真和汉人混居,一旦到了哪里,我们就很难被人找到了,在几万人当中要藏身是不难的。况且,”朱后山对李蜜看了一眼,又说下去,“一路上也许还会遇到什么好机会 。” “对 ,”李蜜说,“我明白了。” “我,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熊广泰说,“不过没有关系,既然这是四弟也是大哥的意见,那总是最好的。” 话分两头,在另一边,辽东的李都督正骑在马上,走在正红旗队伍的中间,朝赫图阿拉方向行进。 努尔哈赤年轻时候曾在李成梁府中当家奴,说是家奴,其实跟义子差不多,甚至带着他出去打仗。潜移默化中,努尔哈赤学会了汉语也学会了汉人的兵法。真论起来,李如柏比努尔哈赤大几岁,还算是他的义兄。因此,大贝勒代善就像对待伯父一样对待李如柏,一路之上很是尊重。 “李都督不必过虑,此次我奉命带您去赫图阿拉,是请您做客。阿玛总是念叨着,几年没见到您了,想聚一聚。”代善对李如柏说着。 “是啊,几年没见了,我很忙嘛。”李如柏在万历二十三年因病辞官,到现在为止已经在家里睡了二十年大觉了,是很“忙”,接着他话锋一转:“你阿玛更忙嘛!” 代善呵呵一笑,并未正面回应。 “这些年你们建州吞哈达、并辉发、灭乌拉,就差一个叶赫一时半会儿还啃不动,是打算磨得牙尖爪利再动手是吧?”李如柏笑道:“你们以为我在辽阳府中,真就整天睡大觉?” 代善笑而不语,只是催促队伍加快步伐,往赫图阿拉赶去。 第三〇九章 再赴老城 朱后山对季桓之的了解,也许更胜过季桓之对自己的了解。他知道,在这位兄弟的头脑里,重要的是要给它一个题目,就如同在一块肥沃富饶的土地上,重要的只是落下一粒种子。他让他的朋友安安静静地耸肩膀。他上路后,一路和季桓之只谈朱载堪的事,而这场谈话在以前某个场合中断了。 在夜色全黑的时候,扮作普通百姓的他们到了赫图阿拉附近的村落。四人对于一路上所看到的的、为了监视右都督而采取的防备措施装做毫不在意,也漠不关心。他们走进一幢单独的汉民房屋。他们照着习惯性的警惕,一起待在一间房间里,同时安排一个出口,准备应付可能的袭击。 季桓之平常就不怎么说话,现在更加沉默了,他陷入了沉思。他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轻轻吹着口哨,在他的火炕和窗子中间踱来踱去。熊广泰从来不懂得察言观色,和通常一样找他说话,季桓之只回答“嗯”、“啊”应付着,不再多说。 朱后山和李蜜微笑着相互对视。 这一天是真够累人的,不过,只有熊广泰一个人睡得很香,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是能吃能睡。另外三个人却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季桓之第一个起床。他到马房里,察看了每一匹马,把当天要注意的事一一吩咐完毕,这时朱后山和李蜜还没有起床,熊广泰鼾声正响。 卯时,一行人又上路了,他们要设法接近正红旗队伍,但又要尽可能地不引起怀疑,这件事情在面对一帮警惕的屠夫时,显得颇为棘手。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和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已经不太一样了?”朱后山对其他人说着。 “哪里不太一样了?”熊广泰反问。 “还记得上一次我们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吗?” “大哥记性好,我可真不记得了。” “你侄子。” “我侄子?”熊广泰想了想,总算回忆了起来。二十多年前,因为熊廷弼瞎跑,他和大哥来建州找人。当时的建州人民热情友好,从他们不算整齐的服装、友善的眼神,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份诚意和团结精神。然而现在,这些女真人拥有整齐的盔甲,屠夫的眼神,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份杀意和勇于开拓进取的大无畏主义精神。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怪怪的,”熊广泰道:“说实话,我感觉在这里不太舒服。” 而这种不舒服很快就变成了切实的体验。 附近有一队镶蓝旗的巡逻队发现了这几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人,从后面吆喝着叫住了他们。 “Nikan?”那队人骑着马过来,围住了他们,并问道。 李蜜的左手一直按着刀柄,朱后山将一直手搭在她手上,悄悄用眼神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而就在这队女真人盘问他们的时候,这队人的中间忽然有个人对其他人说:“Tere niyalma oi guiyalma。” 季桓之悄声问朱后山:“他说的什么?” 就在他仍感到困惑的时候,这队女真人的额真笑了起来,神态温和了许多。 刚才和额真说话的那名士兵策马上前,冲几人问好,而这个人说的是汉语。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旗人就等于满人,他们是清朝民族不平等政策的象征,他们享有特权,对其他民族进行欺压。但实际上,旗人的成分相当复杂,不仅有满人,还有汉人、蒙古人等其他民族。在顺治年间的统计结果表明,这些号称特权阶层的旗人中,有15.95%是满人,8.3%是蒙古人,而75.75%则为汉人。汉人可以说占据了旗人的大多数,他们才是这个特殊阶层的中坚力量。 而在刚刚组建八旗的时候,旗人中就已经包含了部分汉人。 而现在冲朱后山等人问好的,正是一名女真化的汉人,而且还是朱后山的老相识。 “侯爷,沈阳一别三十载,别来无恙啊。”原来,这位老相识,竟是当年沈阳侯的护卫之一,童朗。 “说真心话,”季桓之对他说,“我很高兴遇到一位我能用我听得懂的语言交谈的人。” 童朗微笑着,单手贴在胸前,躬身致意。 不管在哪儿,都是有熟人好办事。童朗因为心存对沈阳侯的愧疚,因而邀请朱后山和他的朋友们做客。 镶蓝旗有三十三个牛录,旗主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 而说到舒尔哈齐,这几个明国人总算开始有点了解,为什么奴儿哈赤非要利用自己的外孙女来绑架李如柏了。 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同母弟。早年随同兄长努尔哈赤出外谋生,后来又投奔到大明总兵李成梁的手下当差。为人坚毅顽强、勇猛善战。万历十五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舒尔哈齐晋封贝勒,地位仅次于他的兄长,成为第二号人物。 万历二十三年八月,舒尔哈齐首次带领建州女真朝贡使团前往北京进贡,这次的经历使他眼界大开。他对自己屈居在兄长的属下的地位感到不满,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上建州女真的最高统治者。与此同时他对先进的农耕文明和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万历二十五年七月,舒尔哈齐第二次进北京朝贡,他到达北京后受到了大明廷热烈隆重的接待,并被赏赐给了丰厚的金银绸缎等礼物。同时,明廷还授予了他都指挥的高级武职。大明以此做为一种战略对策,尽力拉拢和收买努尔哈赤的对手及反对者,在两者间进行挑拨,以激化彼此的矛盾。为此舒尔哈齐也确实感激大明的恩宠,他感恩于大明,在政治态度上越来越倾向于大明。舒尔哈齐除了积极的与大明发展密切关系之外,他还通过政治联姻的形式加强与其他各个女真部落的联系,借以扩大他的个人实力和影响。万历二十四年他娶了乌拉部落的贝勒布占泰的妹妹为妻,第二年他又将自己的女儿额实泰嫁给了布占泰。舒尔哈齐同样也与朝鲜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朝鲜使者到建州,对于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见面行相同的礼仪,并向两人馈赠同样的礼物。他们二人也分别屠宰猪羊,各自在帐中款待朝鲜使者,并回赠礼物。朝鲜国王也乐意在两位建州首领之间周旋,对他们实行双重承认的原则,这与大明的手法如出一辙。 随着女真各部的统一,努尔哈赤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与大明对抗,他的下属也时常和明军发生武装冲突。朝廷对辽东的局势感到不安。因此在万历二十九年,明廷又起用了被罢免的前辽东总兵李成梁,希望他能扭转当时那恶劣的局势。李成梁上任伊始,就采用了原来对女真各部的分化瓦解政策。他利用了舒尔哈齐和他兄长的矛盾,大力拉拢他,对他恩礼有加,格外器重。李成梁又让儿子李如柏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为妾,使双方关系更为紧密。万历三十三年,舒尔哈齐的妻子病故,李成梁父子准备了丰厚的祭礼前去治丧,备极隆重。面对大明的恩宠,舒尔哈齐更加感激,他决心依靠大明为后台,树立自己的女真最高领袖的地位。 舒尔哈齐明目张胆地树立个人的权威,逐渐构成了对努尔哈赤地位的挑战,两人的关系也日益紧张,在诸贝勒共同参加的会议上,两人常因意见相左而激烈争吵,努尔哈赤开始意图除去他这个潜在的对手。 万历三十五年三月,居住在蜚悠城的一小支女真部落,由于不堪忍受临近的乌拉部的奴役,想来依附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派出了舒尔哈齐和自己的儿子褚英、代善,将领费英东、扬古利、常书、扈尔汉领兵三千,前往蜚悠城收编该部。 当舒尔哈齐等人行至半途的时候,他就满腹狐疑的对同行的将领说看到帅旗上有一层淡淡的幽光,想要退兵。不过在褚英、代善的反对下,只能作罢。到达蜚悠城后,该部落酋长策穆特黑带领的五百户人丁早以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于是很快这支队伍就踏上了返回的道路。 乌拉贝勒布占泰得知消息后,立即带领一万骑兵赶来拦击,双方军队摆出了交战的阵势。但这时,舒尔哈齐却带着自己属下的五百人退到了一边,他不想破坏与姻亲的友好关系。只有褚英、代善率军英勇奋战,舒尔哈齐只在一边观看,他的部下常书、纳齐布也没有加入战斗。正是由于舒尔哈齐的消极退避,最后褚英、代善虽然打败乌拉骑兵,但是没能给以致命打击。 舒尔哈齐班师回朝之后,努尔哈赤准备将他的下属常书、纳齐布以临阵脱逃的罪名处死,以剪除他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是杀鸡儆猴。但是舒尔哈齐的反应十分强烈,说杀他们就是等于杀我,誓不低头,大有决以死战的阵势。最后努尔哈赤为了避免公开的冲突,便做出了让步。他只罚了常书一百两黄金,夺了纳齐布下属的人马,并且从此以后剥夺了舒尔哈齐指挥军队的权利,将他排挤出了最高军事领导层。 自此,舒尔哈齐的地位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人物,他痛感自己与努尔哈赤势难并存。于是,他与长子阿尔通阿,三子扎萨克图商议,图谋另立门户,与兄长分庭抗礼。 于是舒尔哈齐带着几个儿子和少数部下来到了铁岭东南的黑扯木,在那里伐木建造房屋,开辟新的根据地。而黑扯木临近明朝的军事重镇铁岭,可以直接依靠明朝的军事保护,在他的东面又与乌拉部落接邻,能随时得到盟友的援助。舒尔哈齐开始与努尔哈赤越来越疏远,转而靠近明朝了。李成梁和李如柏父子看到这一分化女真的大好机会,于是火上浇油,故意挑起矛盾冲突。他上奏朝廷册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右卫首领,这是明朝在辽东地区设立的最高地方军事长官。 努尔哈赤首先是责令舒尔哈齐放弃自立为王的念头,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他断然采取了强硬措施,于万历三十七年三月,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扎萨克图被努尔哈赤诛杀,部将武尔坤也被处死。努尔哈赤余怒未消,仍打算将他的次子阿敏处死,只是在皇太极等人的极力求情下,阿敏才逃过一劫,免于一死,不过他的一半家产被没收。面对兄长咄咄逼人的姿态,舒尔哈齐失去了继续抗争的勇气。他知道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如兄长,而且他所指望的靠山,驻扎在辽东的明军,也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根本不是努尔哈赤的对手。在万念俱灰的绝望处境下,舒尔哈齐回到了兄长的帐下。但是这次的努尔哈赤对他不再讲兄弟情谊了,舒尔哈齐被囚禁在一间暗室之中,用铁锁锁住,仅有两个孔穴给他送食物。 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十九日,舒尔哈齐在囚禁中死去,时年四十八岁。 “原来如此,李都督居家二十年,的确没有闲着,他确实很忙,一直都在忙着离间奴儿哈赤兄弟俩。也难怪他遭到忌恨,有此一劫。” “那当然!”童朗说,“大汗派代善贝勒去绑架他,带他来赫图阿拉,就是要审判他。” “我猜想你们一定把他看得很牢吧?” “我相信非常严密!你瞧,”这个军官笑着说,“他有一支护送他的真正的王家的队伍呢。” “是的在白天,是不会有他逃跑的危险的,可是,到了夜里……” “夜里,防范的措施更加加强。” “你们采取什么样的警戒方法?” “在他的房间里始终有八名巴图鲁看守他。” “哦豁!”季桓之叫了一声,“这可太严密了。可是,除了这八个人,想必你在门外 也要派一个看守吧?要对付这样一个重要的俘虏,采取任何措施都是不过分的。” “门外不必派人。你想想,两个手无寸铁的人能够对八个手拿武器的人做些什么?” “怎么,两个人?” “对,都督加上他的家丁。” “你们允许他的家丁不离他的身边?” “是的,李如柏要求能给他这种照顾,代善贝勒同意了。” “那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处置他?”朱后山和童朗碰了一杯,如是问他。 童朗喝了一大口高粱酒,脸上开始出现红晕,微醺着说道:“当然不可能真杀了他或是幽禁他,这就等同于向朝廷开战了。咱们的大汗只是想让他答应几个条件而已。” “什么条件?”朱后山追问。 “这我哪儿知道啊?”童朗道:“总之我们大汗说了,李成梁对他有恩,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忘记别人施与他的恩惠,只要李成梁一天不嗝屁,他就一天不可能造反。” “造反?” “李成梁已经死了。” 听了童朗所说的话,朱后山和季桓之异口异声说了上述两句话。 第三一〇章 绝妙机会 当童朗说到他们的大汗曾讲过“只要李成梁一天不嗝屁,他就一天不可能造反”的时候,朱后山感到无比的震惊。 原来这位为朝廷戍卫边疆、忠心耿耿的建州卫龙虎将军,竟然有反叛的意图。 这样一来,也就不奇怪他“管不住”部分下属,越境劫掠辽东边民了。不是管不住,就是有意的试探。而试探的结果是:辽东军不但没有有效地制止这些事情的继续发生,甚至还放弃了宽甸六堡,将其拱手送与了建州。 看来失地是要不回来了。季桓之想起了当初与熊广泰的侄子、辽东巡按熊廷弼的承诺,心道:肉进了狼口,怎么可能拽得回来? 而当听说“李成梁已经死了”的消息时,如今扎着金钱鼠尾辫的童朗亦是一惊,但很快就恢复平静。毕竟李成梁都九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还白饶了二十年,也够本了。 “童兄弟,”季桓之继续对这个汉人女真军官说,“我越是听你说话,越是对你汉语仍然说得如此流利感到惊讶。你在建州将近三十年,周围人都是些像是含着口痰说话的女真人。我要是在赫图阿拉住上这么久,一定会憋疯的。对了,在建州这儿,平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吗?” 童朗摇摇头:“整天就是操练和打仗,如果闲下来就是除了操练和打仗外最重要的事情——劳作。不管是贝勒还是旗民,都是一样的。当然如果真是贝勒,起码可以玩玩漂亮女人——就是不怎么干净。” “不怎么干净?”季桓之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 “就是不怎么洗澡,”童朗喝了口酒,又继续说,“也有些真的比较乱。”接着他低下头小声说:“悄悄告诉你们,那位押送着李如柏的代善贝勒,就和他老子的大妃有染。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又说:“女真人是有收继婚的习俗的。大汗毕竟比大妃大整整三十一岁,总要为她考虑的,也就是说,其实代善和阿巴亥眉来眼去,是大汗默许的。” 这真是令人咋舌,季桓之只能感叹一句:“贵圈真乱。” 他做了二十多年锦衣卫,本能地觉得不管在哪儿都应当尽可能避免谈论帝王酋长的私生活,因而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问童朗:“你们在值班的时候也不刷钱解闷吗?” “从来不赌钱。”女真化的汉人军官说。 “这样的话,你一定感到非常无聊,我很同情你。”季桓之说。 “事实是这样,”童朗说,“每逢看到要轮到我值班了,我心里就有些害怕。整夜不睡守着,这一夜真像长得没有尽头似的。” “是呀,独自一人守夜,或者和一些蠢头蠢脑的士兵在一起守夜,当然是这样;可是,当你和有趣的伙伴在一起在桌子上掷骰子,让铜板滚来滚去,那么,一个夜晚一眨眼就会过去,就像做一场梦一样。你不喜欢赌钱吗?” “不,我也喜欢。” “牌九,喜欢玩吗?” “我简直对它入迷了,年轻那会儿我在沈阳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玩这种牌九。”童朗叹了口气,说,“可到这儿以后,我就再没有拿过一次骰子盅,也没有摸过一张骨牌。” “你真可怜,季桓之露出非常同情的神情说道。 “请你听好,”童朗说,“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轮到我值班。” “是守夜?” “对。而且不光是守夜。大汗派我们去转接俘虏,也就是李如柏。” “转接俘虏?为什么要转接?”季桓之问道。 “我猜的是不能让代善一个人独占功劳,让其他贝勒也分一分。” 季桓之明白些似的点点头,然后又说:“只是恕我不可能陪你守夜了。” “不可能吗吗?” “完全不可能。” “为什么?” “每天夜里我都要和二哥玩牌九。有时候,我们打通宵连觉也不睡……像今天早上,天亮了我们还在玩。” “是这样吗?” “当然咯!如果我不和他打牌九,他会闷坏的。” “他输赢都不在乎吗?” “我看见过他输了二十两银子,可是还笑得流出眼泪。” “那就把他带来。” “你怎么这样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吗?”季桓之没有忘记,他们一行人仍是怀着某种目的来赫图阿拉的。 “这倒是真的,”军官说,“不过有我呢,有人问起来,我就说你们是来建州做买卖的老朋友。” “那我们卖的是什么?”季桓之问。 “卖身呐。” “啊?” “卖人参,野山人参,又大又粗又长。”童朗也是喝多了,嘴秃噜了。 “我就说嘛,这个天儿卖身也忒冷了点。”一旁的熊广泰插话道。 听着这样的话,童朗不禁笑了起来。 而季桓之继续说道:“其实你邀请我,我是非常愿意接受的。总是和同一个人打牌九真叫人感到太无聊了。好运永远是相等的,一个月以后.我们就会发现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啊 !”童朗叹了口气说,“更加叫人感到无聊的是根本没人跟你赌。” “这点我明白。”季桓之说。 之后,童朗又连干了六碗酒,醉醺醺地睡着了。 趁着童朗睡觉的当儿,季桓之问朱后山:“大哥,他真会打牌九吗?” 朱后山回答说:“他精通得很。” “那完了,我根本不会啊!”季桓之说。 “但我会。”熊广泰道。 “那就好办了,明天晚上,你陪他打牌九。” “在哪儿?” 季桓之说:“到时候他会告诉我们的。现在我们忙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恰如其分地接受这位童队长给我们的安排,不要引起任何怀疑与引发任何冲突。”接着他又对朱后山和李蜜说:“至于你们嘛,就再次扮演一下我和二哥的俘虏。因为明天要见到正红旗的人,他们中必定有记得或是认识我们的。” 朱后山和李蜜点头同意:“没问题,我相信你能安排好一切。” 次日晚间戌时,按照之前的协定,正红旗的队伍将俘虏交给镶蓝旗,由镶蓝旗看管李都督,直到大汗要求会见李如柏。 季桓之和熊广泰各佩长刀,朱后山和李蜜则胸藏短刀,四个人向那座今天晚上做为李如柏监牢的房屋走去。朱后山和李蜜规规矩矩地跟在他们的战胜者后面走着,外表看他们没有一件武器,正是两名俘虏。 “说真的,”童朗看见他们的时候说,“我几乎不再指望你们能来了。” 季桓之走到他跟前,用压得很低的声音说:“二哥和我,确实犹豫了一会儿,决不定来不来。” “为什么?”童朗问。 季桓之而对他用眼睛朝朱后山和李蜜望了望. “啊!”童朗说,“是怕人说闲话吗?没有什么关系。相反,”他又笑着说,“如果他们想看他们的李都督,他们可以看到他。” “我们今夜待在都督的房间里吗?”季桓之问 “不,是在隔壁一间,中间的门是敞开着的,这样我们就完全像在他的房间里一样。你们带钱了吗?我对你们说,今天晚上我打算大赌一场呢。” “你听见了吗?”季桓之说着,把他口袋里的铜钱和银子拍得直响。 “非常好”,童朗说,他打开房门,“几位,请这儿走,”他说着就先走了进去。 季桓之朝他的朋友转过身去。熊广泰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来参加一场和平时一样普通的赌局;朱后山脸色发白,不过表现得很镇定,李蜜用手帕擦着前额上稍稍沁出的汗珠。但在目前的情景中,也只有她的右臂义肢显得有些异样了。 几名看守的士兵都待在他们的岗位上,四名在都督的房间里,两名在和相邻房间相通的门口,还有两名在四位朋友进来的门口。朱后山看到他们都佩戴着战刀,不禁露出了微笑,这一下,不再是一场屠杀,而是一次真正的战斗了。从这时开始,他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愉快的心情。 从打开着的门望进去,能看到李如柏躺在炕上,衣服没有脱,身上只盖着一条毛毯。家丁李彦坐另一头,无聊地用指尖轻点着炕上的小几儿。 童朗走到都督房间的门口,带着蔑视的神情望了一下被俘的都督和他的家丁。接着他又检查了他分派的八个人都在指定的岗位上,然后向季桓之转过身去,得意洋洋地望着这个京师的武官,好像在要求对方赞扬他的这样安排。 “太好了,”季桓之道,“没有说的!你将会成为一位出人头地的将军。” “你认为,”童朗问,“我这样看守他,李如柏能逃得了吗?” “当然不能,”季桓之回答说。“除非辽东铁骑能从天而降。” 童朗喜笑颜开,十分得意。 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李如柏一直闭着两眼,很难说他有没有听到这个女真化汉人军官说的傲慢的话。可是,等到他听见季桓之响亮的嗓音,眼睛不由得张开来了。李彦身子也哆嗦了一下。 在第一间房间里一张桌子已经准备好了,桌子上铺了桌毯,放了两支点亮的蜡烛,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牌九,骰子,还有骰子盅。 “几位兄弟,请坐,”童朗说,“我要面对着李如柏,我很喜欢看到他,尤其是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季大人,请坐在我对面。” 朱后山气得满脸通红,季桓之看看他,皱起了眉头。 “就这样,”季桓之说,“你,沈阳侯,坐在童兄弟右边;你,侯爷夫人,坐在他的左边,你,二哥,坐在我旁边,你同我赌,侯爷同他的老朋友赌。” 季桓之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熊广泰在他左边,他可以用膝盖和他联络,朱后山和李蜜在他对面,他能用眼色向他们示意。 听到沈阳侯和侯爷夫人的称呼,李如柏又睁开了眼睛,抬起他的脸,禁不住看了一遍这个场面上的所有角色。 四位朋友相互望了望。希望偷眼看他们的李都督能理解他们上这儿来的真正动机。 第三一一章 一场赌局 “老弟,”玩了将近有半个时辰时间的时候,熊广泰对季桓之低声说,“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牌九,是‘推’牌九,而不是‘打’牌九。” 季桓之了然地点点头,同时更加庆幸自己没有和童朗玩,不然他对牌九一窍不通的真相就彻底暴露了。 而屋里的李如柏将外屋四人的行为全都看在眼里,也全都懂了。 那些看守他的士兵看到他渐渐伸直疲乏的四肢。他借口火炕烧得太旺,房间里太热,就慢慢地移开那条毯子。 朱后山和李蜜看到都督穿着衣服睡觉,都高兴得全身颤抖——这是随时准备跑路啊! 赌牌开始了。今天晚上童朗时来运转,手气好,一直赢钱。几百个铜板和十几枚银锭就这样从桌子的这一边转移到桌子的那一边。童朗快活得要发狂了。尽管白银和铜钱在建州没什么太大用处,但鬼知道以后呢! 熊广泰输掉了将近八十两银子,他脸色阴沉,用膝盖碰碰季桓之,像是问转到另一场较量的时间是否马上到了。朱后山和李蜜也用探索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季桓之却不动声色。 差不多快到亥时了,他们听见巡逻队在外面走过去。 “这样的巡逻你一夜安排几次?”季桓之从口袋中又拿出一些银子,问童朗。 “五次,每个小时一次。” “很好 ,”季桓之说,“这样做很谨慎。” 他也朝朱后山和李蜜望了一眼。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季桓之第一次用膝盖碰了碰熊广泰,作为对他的回答。 那几个原来奉命待在都督房间里的士兵,看到赌得热闹,桌上又有那么多银子,渐渐被吸引到房门口来,因为钱总是诱人的。他们站在那儿,踮起脚,越过季桓之和熊广泰的肩膀看着牌桌。门口的士兵也这样越靠越近;这对四位朋友实现他们的计划很有帮助,他们很喜欢这些士兵就在他们身边,省得到时候跑到房间的四个角落去收拾他们。门口的两个 卫兵一直握着刀柄,但仍朝着几个赌牌的人看。 朱后山随着动手时刻的临近,似乎也逐渐冷静下来。他的一双白皙的手玩弄着新铜板,把它们轻易扭弯,再把它们弄直,就像它们是锡做的一样容易。李蜜却显得不太镇定,不停地镇自己的胸口。熊广泰因为总是愉,再也忍耐不住,拼命地用膝盖碰季桓之。 季桓之转过身来,不由自主地朝后望,他从两个士兵中间望过去,看见李如柏的家丁李彦站在那儿,李如柏支着胳膊肘,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季桓之知道动手的时刻到了,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只等他一句:“终于来了!”这句话是他们的暗号。 他向朱后山和李蜜看了一眼,那是请他们做好准备的眼光,他们两人轻轻地把他们坐的椅子向后移了移,行动起来更方便一些。 他用膝盖第二次碰碰熊广泰。熊广泰站了起来,仿佛要活动活动麻木了的双腿。他只有在站起来的时候,才肯定知道他的刀能够很容易地拔出鞘来。 “倒霉!”季桓之说,“又是二十个两银子输掉了,我一年的俸禄也才不过五六十两,而且其中一半是发的粮食让我们自己卖去,还有四分之一是糊弄人的银票。说真的,童兄弟,你手气太好了,不过不会长久的。”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两锭银子。 “最后一次。这二十两银子押一次,就一个人,最后一把牌。” “就赌二十两银子,”童朗说。 他像惯常那样,翻过两张牌,季桓之的一张是二四,他自己的一张是天牌。 “我这破运气是怎么了?”季桓之看看手里的牌,眼泪都快下来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游戏,他明白,摸到二四这张牌,除非有天大的好运,不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唧唧。而所谓的天大的好运,就是再摸一张丁三。但童朗也有可能摸到丁三,无论如何都是比他的牌大。虽然季桓之很能控制住自己,但是他的嗓音不禁奇怪颤抖起来,使得他的搭档听了也打了个寒噤。 童朗开始翻牌。当闭着眼摸出点数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将牌拍在桌上:天牌! 两张天牌,是为双天! 季桓之的脸色都发青了。 “到你了。”童朗微笑着说,他得意的眼神分明表示,桌上的银子已经属于他了。 季桓之伸出颤抖的手,摸起了自己第二张牌,当手指触碰到牌上的点数时,他就沉默了。 “怎么了?”其他人都问。 “快开牌吧,别磨叽了。”童朗急切地要拿走属于他的财富。 而季桓之迟疑着,还问童朗:“双天是不是最大的牌?” “呣?” “我问你,双天是不是最大的牌?” 童朗皱了皱眉头,说:“不是。” “那最大的牌是什么?” “至尊宝,猴王对,丁三配二四。”童朗回答。 季桓之发出瘆人的笑声,五官几乎都狰狞了起来。 “终于来了!”他说。 随后,他大手一拍,赫然一张丁三!【*】 童朗吃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这不可能!” 而一听见季桓之的那句话,朱后山和李蜜立刻站了起来,熊广泰向后退了一步。 短刀长刀就要发光,可是突然间房门打开了,正红旗的牛录额真阿尔哈图出现在门口,旁边还有一个紧裹着披风的人。在这个人后面.五六个士兵手持战刃。 童朗连忙站起来,他因为自己赌钱和喝酒被抓住了,感到羞愧。但是阿尔哈图并没有注意他,带着他的同伴走进都督的房间。 “李如柏。”,他说,“我奉命立即送你去汗帐。你做好准备,跟我们走吧!” “这个命令是从哪儿来的。”都督问。 “送你去汗帐,当然是大汗的命令。”阿尔哈图说,“是这位朱培兄弟刚刚带来的,而且由他负责执行这个命令。” “朱培!”四个朋友互相对看了一眼,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当然,其中仍是有区别的,朱后山说的不是朱培,而是“逆子”这两个字。 季桓之把桌子上他和熊广泰输掉的钱一扫而光,装进他宽大的钱袋里。朱后山和李蜜藏到他的身后。朱培听到响动,转过身来,认出了他们,他发出了一声可怕的欢叫声。 “我想我们被逮住了,”季桓之非常低声地对他的朋友说。 “还没有,”熊广泰说。 “额真,额真!”朱培叫着说,“快派人包围这间房间,你受骗了。这四个汉人是从亦失哈达逃走的,他们肯定是要救走李如柏。叫人快抓住他们。” “年轻人,”季桓之拔出刀来,说,“这个命令说说容易,执行可就难了!” 接着,他摆着架势一动不动,似乎有谁敢上前就会立刻毙命于谷雨刀下的气势。 “快撤,兄弟们,”他叫道,“快撤!” 就在这同时,他冲至门口,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还来不及举起战刃,就给他捅翻了。朱后山和李蜜跟在他后面,熊广泰在最后面掩护。那些士兵和军官,还有额真,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四位朋友全都奔到了街上。 “放箭,”朱培大声喊道,“对他们放箭!” 果然响起了弦响,可是没有射中,全是在人体描边。 “你们不是说你们女真人都弓马娴熟的吗?”朱培气得责备这些士兵。 再娴熟也有个命中率嘛。 几匹马停在指定的地方。仆人把缰绳丢给他们的主人,他们立刻轻巧地跳上马去,不愧是熟练的骑手。 “向前跑!”季桓之说。 他们紧紧跟随着季桓之,走上白天里他们走过的那条路,也就是说向萨尔浒的方向奔去。 这个赫图阿拉西边的小镇没有城门,也没有城墙,他们毫无困难地出了镇。 骑到离小镇最后一座房屋五十步远的地方,季桓之站住了。 “停一停!”他说。 “怎么,停一停?”熊广泰大声说。“你是想说赶快奔吧?” “不是,”季桓之回答说。“这一次他们是要紧紧追赶我们的,让他们出镇后在去大路上追我们,我们等到看着他们飞奔过去以后,再回头朝相反方向跑。” 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流过,河上架着一座桥,季桓之牵着马走到桥底下,他的朋友跟在他后面。 不到一炷香,他们就听见一群骑马的人快步奔来的声音。稍后,这群人在他们头顶上飞驰过去,那些人丝毫也没有怀疑到他们要追捕的人就在他们脚下,只隔着桥的木制桥拱。 【*】关于牌九,不懂的自行百度。 第三一二章 夹道欢迎 马蹄声在远处消失以后,季桓之回到了河边,然后策马在原野上奔驰,尽可能地朝东前进。他的三位朋友都默默地跟着他走,最后,他们绕了半个大圈子,方才把那个小镇远远地抛在后面。 “这一次,”季桓之肯定他已经离开出发的地方相当远了,就放慢马步,小跑起来,同时说道,“我相信一切都彻底完了,我们最好还是回辽东去。大哥,你觉得呢?” “对是对,”朱后山回答说,“可是你以前有一天说的一句话要更加有道理,那是一句何等豪迈的话。你说:‘我们要死在这儿!’我要提醒你记起你这句话。” “啊!”熊广泰道,“死,算不了什么,会使我们感到不安的不是死,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叫我苦恼的是头脑里总忘不了这次失败。既然事情发生了变化,我看,我们应该在赫图阿拉捣乱,在各地捣乱,把建州搅翻天,说真的,到最后我们免不了会被打败。” “我们应该亲眼观看这出大戏,一直到它落幕为止,”朱后山说,“不管最后会怎样,我们要在全剧有了结果以后才离开建州。你的想法是否和我一样,三妹?” “完全一样;而且,我对你老实说,如果能再见到朱培,我是不会感到不高兴的。我仿佛觉得我们有笔帐要和他算,离开一个地方而不付清这一类债务,这不是我们的习惯。只不过你要记住,那是个想要谋害他亲爹的逆子,你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在我准备割开他喉咙的时候叫停。”李蜜说着,举起她的右臂义肢。这副义肢是她改良的第六套,上面除了有精巧的手指机关外,还暗藏着不下五种武器,样样都能要人小命。但唯独没有斧头,如果有的话,可以友情扮演一下只狼。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季桓之说,“这个理由对我来说是能够接受的。我说真心话,为了能再见到这位事关重要的侄子,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在赫图阿拉待上一年。不过我们要住在一个可靠的人那儿,这样就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因为在此时此刻,他们女真人的大汉一定在派人寻找我们,就我所知道的,奴儿哈赤这个人不爱开玩笑。大哥,你可知道全赫图阿拉城里有没有客栈?不求像京师明时坊的栖心客栈那样舒适,比得上我年轻时候在大时雍坊住的小破屋就行。” “我想我知道有这么一家能合乎你的要求,”朱后山说,“有一家汉民开的客栈,接待各族客人,不分彼此。三妹,你意下如何?” “我听你说过那家店。我们在他那儿每人每天付一个四十个铜板就可以喝上高粱酒,吃上羊肉,我相信,只要采取各种谨慎的措施,我们就能平安无事地住下去。” “你忘记了一样措施,一样很重要的措施。” “什么措施?” “应该换一换衣服。” “喂!”熊广泰说,“为什么要这样做,要换衣服?我们穿现在这身衣服很舒服。”熊广泰说这话的原因,或许是他的衣服的确舒适,而且贵,重要的是后者,贵重的衣服能够彰显他的尊贵,一个后天发财的富豪最需要这种尊贵感,即便身处危险地带。 “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我们来,”季桓之说。“我们穿的衣服式样相同,颜色也几乎一样,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打西边来的。我们应该换上破烂的牧民羊皮袄,就像这里的女真人和朝鲜人一样。说实在的,我现在开始希望已经到赫图阿拉城里了,我的意见是赶在天亮以前到赫图阿拉,哪怕累死我们的马也得这样做。” “行,”朱后山说,“因为,如果我估计得没有错的话,我们大概离开赫图阿拉只有不到二十里路 。” 几个朋友拼命催马飞奔,果然在清晨时分到了赫图阿拉城下。在他们要通过的城门口 , 一个岗哨拦住了他们,可是朱后山用流利的女真语回答他说,他们是正红旗的牛录额真阿尔哈图派来通知大汗,右都督即将押到的消息的。他的回答引起了好些关于怎样会绑架右都督的问题,朱后山谈了详细情况,既明确又具体,如果说把守城门的那儿个卫兵原来还有一些怀疑的话 ,现在这些怀疑也完全烟消云散了。卫兵将城门打开,让四人进去。 朱后山原来说的一点儿没错,赫图阿拉老城里的确有一家汉民开的客栈,地方还可以,也很热闹。客栈掌柜还和昔日的沈阳侯有过一面之缘,不想看到当年的侯爷光临,并且还带来这么多的有身份的同伴,乐得心花怒放,连忙准备好几间舒适的房间。 虽然天还没有亮,这四位赶路的人到了赫图阿拉后,就发觉全城人声嘈杂。大明的右都督由阿尔哈图押至老城的消息从昨夜起己经传遍大街小巷,许多人通宵不睡,生怕他们平时叫做李二呆的那个人在夜里送到,错过看他进赫图阿拉的机会。 而几位朋友换穿衣服的打算已经得到一致同意,只有熊广泰稍稍有点儿反对。他们立刻开始行动。旅店老板叫人送来各式各样的服装,他好像想把他的衣橱给他们搬来一样。 朱后山穿上一件黑色衣服,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位老老实实的汉民。李蜜不愿意丢开刀,所以选了一件牧民袍。而熊广泰和季桓之,都穿的是朝鲜老农的衣服,这一度让他们回忆起壬辰年的那段时光。 至于熊广泰的忠实仆人周泉,也换成了农民的衣服。因为他之前作为仆人的装束,在建州也显得太过华丽了。 “现在,”朱后山说,“我们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因此我们就不用担心别人会认出我们来。我们去看李都督进城吧,如果他整夜走的话,此刻离开赫图阿拉不会远了。” 果然,四个朋友走到人群中间等了只有一个时辰,就响起了大叫大喊的声音,人人乱推乱挤,这说明李如柏来了。而头旗镶黄旗的队伍自汗帐走出,亲自迎接这位大明的右都督。 身材高大的熊广泰个头高出所有人,他远远地看到右都督骑着马,在代善等人的围绕下走入城中,便喊起来。季桓之踮起脚看,朱后山和李蜜仔细听别人说话,想了解舆论的看法。马车驶过的时候,季桓之看到一边车门口是阿尔哈图,另一边车门口是朱培。朱后山和李蜜观察百姓们的反应,只听到他们不住嘴地嘲弄李二呆。 而镶黄旗的队伍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发红的五十多岁男子,正是建州人民的大汗努尔哈赤。其实努尔哈赤本人眼下并没有正式称汗,但民心所向,他也就不制止人民的呼声,欣然接受了。 努尔哈赤策马向前。代善等人分开左右,让李如柏与其正式会面。 一见到李都督,努尔哈赤立刻下马,上前恭迎。李如柏脸色不怎么好看,犹豫了一会儿也下了马。努尔哈赤随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用流利的汉语道:“多年不见二哥,别来无恙啊。” “托朝廷的福,一直睡嘛嘛好,吃嘛嘛香。” “来,去见见我外孙女、也就是你闺女。” “你这话我听起来咋那么别扭呢?” “说笑了不是?眼瞅着到年底了,家里人聚在一起一块儿过个年,热闹热闹。”努尔哈赤拉着客人李如柏往汗帐方向走去,看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 目睹了这一切,朱后山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里。 “大哥,”季桓之对他说,“你固执己见,有什么用处,我,我对你肯定地说,我们的处境很糟糕。至于我,我一心要管这件事,一是由于你的关系,二是由于某种厂卫中人对政治的只觉。我觉得从这些大声叫嚷的人手中夺过他们掠获的猎物,戏弄戏弄他们,是非常有趣的事。我要好好考虑考虑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朱后山走到面对赫图阿拉老城人口最密的街区的窗口,听到外面百姓议论纷纷,猜测大汗会如何对待大明的右都督,说法不一。 季桓之站在朱后山身边。李蜜在查看一张地图。熊广泰则津津有味——个屁地吃着快要吃完的可口——个屁的早餐,烤羊肉,但连个盐都没有。 这时候,客栈掌柜进来了,朱后山招招手,要他过来。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没有?”朱后山问他。 “是的,侯爷,我听说大汗在年后会有大动作。” “怎么,大动作!怎样的大动作?” “正月初一,”掌柜说:“很快就见分晓了。” 第三一三章 天命元年 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八旗旗主齐聚老城,赫图阿拉广场中央热闹异常。 老城的街道和房屋都挤满了人,家家户户也早就打扫干净了庭院,贴好了窗花、对联和福字所以,家家竖起六米多高的灯笼杆,红灯高挂。 所以四个朋友走了没有几步,一道人墙成了几乎无法通过的障碍,拦住了他们。有好几个健壮的旗民,甚至猛烈地推李蜜,熊广泰气得举起他沙包大的拳头,敲在一个早点师傅的沾满面粉的脸上,它马上变了颜色,直淌鲜血,像一个柿子被压碎了一样。 这件事引起了的骚动。有三个人想朝着熊广泰扑过来,可是朱后山推开了一个,季桓之推开了另一个,熊广泰把第三个人高举过头,扔了出去。几个爱好摔跤的旗人对他这一手动作如此迅速和灵巧赞叹不已,竟鼓起掌来。熊广泰和他的朋友们原来担心会受到围攻,没有想到几乎要给人高举起来欢呼他们的胜利。 因为今天是“元旦”,也叫“阿涅业能业”,人们要相互祝贺新年吉祥富贵,万事如意,因此即便发生了争执,也要立刻和好,不准生气。 可是这四位旅客害怕会引起大家注意,在欢呼声中逃掉了。不过,这次显示了一下巴图鲁一样的力气,给他们带来一样好处,就是人群都给他们让路,最后他们达到了片刻以前他们似乎无法达到的目的,就是说走到了最靠近广场中央的地方。 全赫图阿拉乃至全建州的人都涌向广场的。四个朋友好不容易走进一个通道以后,他们发现面前站满了八旗军,都背朝着他们,面向台上的贝勒们。对不想给人认出来的人来说,这并没有多大坏处。他们在后面找了空地站好。能够顺利来到这儿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不用说还能找到刚好能看到台上的“领导们”,又不至于太过接近而被领导们认出来的地方。 稍后,台上的几个贝勒们分开左右肃立,让他们的身着戎装的大汗在中间傲然挺立,开始发表讲话。 努尔哈赤说的是女真语,季桓之、熊广泰和李蜜都不懂。 只有朱后山能够听明白,而朱后山的脸色也随着努尔哈赤讲话的深入而变得越来越深沉。 等到努尔哈赤一段话讲完,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雀跃。 也就是趁着周围人都在兴奋地呼号时,季桓之悄声问朱后山:“大哥,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朱后山阴沉着脸,给他逐句讲解:“建州的子民们,很高兴在大年初一,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从今往后,建州,不再叫建州了,我们也不再是大明奴隶了——” “奴隶?”季桓之觉得,这帮女真人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奴隶啊。 朱后山继续翻译着:“因为民心所向,从即日起,我正式登汗位,女真也再度建国,国号大金,建元天命,今年即是天命元年。” 另外三人听了,全部呆立当场。 而台上努尔哈赤打手势示意众人安静,随后他朝身边的贝勒使个眼色,几名女真——现在起叫大金士兵就将李如柏李都督带来。 李如柏在卫士的包围下走上台去,他头上戴着帽子,神态镇静,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全场,仿佛他是来主持一次忠顺的臣民的会议,而不是叛乱者的开国典礼。 贝勒们因为能够羞辱一个明朝的都督而显得洋洋得意。他们很明显地打算使用他们窃取来的这种权利。因此,一名贝勒过来对李如柏说,依照惯例,俘虏应该在大汗面前脱帽。 李如柏一个字也不回答,甚至看都不看那人一眼,转过头去。而家丁李彦始终陪伴着他,站在他后面。 季桓之没有看这样的场面,而是朝着朱后山望。朱后山的脸上流露出心中全部的感情,都督因为有力地克制,所以能够泰然自若。朱后山一向沉着冷静,现在竟这样激动,叫季桓之不禁感到吃惊。 “我真希望,”他附在朱后山耳朵旁边说,“你要以都督为榜样,不至于愚蠢地在这个笼子里被人杀掉。” “你放心好了。”朱后山说。 “看!”季桓之继续说,“看来他们害怕出事,因为到处都加了双岗。” “五十,一百,一百五……”熊广泰数着新来的士兵,很快就数不过来了。 “喂,”李蜜说,“你忘记数那个军官了,二哥,我觉得,他很值得数进来。” “太对啦!”季桓之说。 他气得满脸发白,因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朱培,朱培腰挂长刀,手握短铳站在高台一侧。 “他会认出我们来吗?”季桓之继续说,“要是被认出来的话,我就赶快撤退。我可一点儿也不愿意让别人这样杀死我,我非常想自己挑选怎样死法。眼前,我却不愿意在一只笼子里被人活活捅死。” “不”李蜜说,“他没有看到我们,他只看着都督。妈的,瞧这个无礼的东西用怎么样的眼光看着都督!他恨都督的程度像恨我们一样深吗?” “那当然!”朱后山说,“我们只不过除掉了他的母亲,都督呢,当年和他父兄一起,铲除了辽东的整个天极教。” “正是这样。”李蜜说,“不过,别出声啦!女真头子现在在对都督说话。” 确实,努尔哈赤正在对俘虏说话。 下面的话几个朋友都能听明白了,因为努尔哈赤用的是汉语。 努尔哈赤对李如柏说:“二哥听到了,从现在起,我不再是明廷的将军了,我是天命大汗。本汗准备了国书一封,还请李都督将它带给大明皇帝。” “逆贼,逆贼!”李如柏咬牙切齿地说出四个字。 努尔哈赤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小声警告他:“李都督,过年期间是不能骂人的,不然一整年都会走霉运。如果你想带着自己的女儿、我的外孙女回去,就少说多看。” 李如柏发青的脸表明,他心里一定在暗骂:妈了个巴子,老是不忘占伦理上的便宜,当初把你女儿嫁给我当侧室,一定是早有预谋! 而台下的四个朋友听到努尔哈赤对李如柏说的话,算是稍稍放下了心:看来李都督不会有危险,毕竟他还要替建奴酋长送信呢。 但季桓之却又说:“你们不了解他们这些人;注意看看朱培脸上的笑容吧,再看看他望都督的那种目光吧。那是一个担心他的受害者会从他手上逃脱的人的目光吗?不,不,那是得意洋洋、充满敌意的微笑,相信报仇即将成功的微笑。这条毒蛇,有朝一日我和你相交的不是目光,而是真刀真枪,那对我可是一件喜事!” 熊广泰望着朱培,而且一直只注意着他,这时心已想道:如果不是怕惊动在场的人,我就要走过去,连奔三步扑到那小子身上,把他掐死。我抓住他的两只脚,用他的身子去痛打那些建奴,就像三国的猛将典韦一样。然而他有必要了解的是,典韦将人当做兵器英勇奋战了不久后就扑街了。 至于朱后山,懂得女真语的他听到在场所有人的声音,看到都督又长时间地被控制,现在还要以使者的身份去送交逆贼的“国书”,不禁怒火中烧,紧握双拳脸涨得通红,嘴唇竟咬出血来,再也站不住了。他原来两臂结实,现在两手发抖,原来意志坚定,现在全身哆嗦。 很快,在季桓之背后发出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反贼!你们这帮建奴,都是一群反贼!” 这是朱后山的声音,他扬起拳头,高声斥责所有的在场旗人。 听到他的叫喊,都督、大汗、贝勒、士兵,乃至围观的的百姓,全都对着这四个朋友投来目光。朱培也和别人一样,而且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大明的沈阳侯、自己的亲爹,还有他身旁的另外三个汉人,他们都脸色苍白,神情愤概又饱含紧张。 朱培高兴得两眼发光,他重新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发过誓一定要杀死他们。他气势汹汹地把他的二十名正红旗士兵召集到他身边来,指着他的仇人所在的位置,说:“对着那边放箭!” 千钧一发之际,季桓之拦腰抱住朱后山,熊广泰拉住李蜜,一刹那往后退却,在人群中消失了。 李如柏也认出了四个汉人。他一只手按在胸口,想压住剧烈的心跳。 朱培气急败坏,脸色发白,全身哆嗦,举着刀向广场外围奔去,身后带着十名手持战刃的士兵。他在人群中搜寻,探听,累得直喘气,却一无所获。 第三一四章 逃亡计划 广场上混乱不堪。两刻种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能让别人听得到,乱哄哄的声音没有停止过,一直骚动不安。 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大明的右都督,你有什么话想要说的?”代善问李如柏。 李如柏朝着高台边缘走了一步,这不是为了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区域,在尽可能地用目光寻找刚才骚动的来源…… 在人群里响起了大笑声和低低的议论声。那些人散开合拢,像暴风雨中的大海似的一起一伏。都督在这些人潮里仿佛看到了朱后山的那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李如柏没有弄错,他刚才确实看见了朱后山和他的朋友们他们又混进了人堆里面。 “但愿你们不会有危险。”李如柏在心里暗暗说道。 建州造反,奴儿哈赤自立为汗,这是根本没有料到的事。政治上的行为一直都是一些空洞的例行公事,但这件事例外。因为这件事的影响,不仅仅是建州女真与大明分庭抗礼,还有旗民以外的汉人都要被充作包衣,也就是奴隶。 其实奴儿哈赤早年对待汉人还是很友好的,友好的原因主要是汉人勤劳聪慧,能够为他们生产出他们所需要的粮食、厨具、脸盆、毛巾等等战略物资。但八旗制度建成之后,一切以旗人为中心,身为旗人的首领,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同族同胞,去亲近外族的吧?不但不再亲近和善待,还要让他们世代为奴,永远做旗人的奴隶,连人都算不上。 而这一切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季桓之等人看样子是很难有机会回去了,因为现在,建州对待非旗民出身的汉人的态度,要么是抓去当奴隶,要么是直接杀掉。 季桓之只有在紧急关头才能想出计策,可是 ,采取什么法子呢?他心里还是一片模糊。一切决定于情况的发展。眼前能够决定的一个完整的计划便是无论如何要赢得时间。现在建州刚刚建国,尚有叶赫部大敌未灭。古语有云“攘外必先安内”,建州肯定不会第一时间反攻大明,所以他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回到大明,让朝廷早点做好准备。 “你有办法了吗?”看着闭着双眼,紧锁眉头了许久的季桓之,其他人问道。 又过了很久,季桓之才终于说道:“有,但只有三成的把握。” “那就放手去做吧!” “可真的只有三成把握。”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 “那好,你们听我说,如此如此……” 在将近半夜的时候,李如柏听到在他的窗子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那是锤子敲打声,斧头劈木声,钳子和锯子发出的响声。 他没有脱衣服就躺到了炕上,正想入睡,这些声音突然把他惊醒了。这些声音除了使他听了刺耳以外,还在他的内心里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可怕的回响,昨天晚上的那些令人厌恶的念头又来缠绕他。他一个人面对着黑暗和孤独,简直没有勇气忍受这又一次的折磨,在他经受的痛苦中他没有预料到还有这样难受的事。他派李彦去对卫兵说,请求那些工匠敲打得轻一些。 那个卫兵不愿意离开他的岗位,不过他让李彦自己去对工匠说。 李彦绕了屋子一圈,到了主人的房间窗子旁边。他看见在第二层的平台上有两个人用一把铁撬棒敲下阳台上最后几只铁铰链,其中的一个真像巨人一样,如同古代用羊头撞锤撞城墙那样敲着。他每敲一下,就飞出石头的碎片。另一个跪着,拉已经摇动的石头。这两个人显然就是吵得都督叫苦的人。 李彦爬上梯子,走到他们身边。 “喂,”他说 ,“你们干活动静能不能小一点?还有,你们到底忙活些什么呢?” 用钳子敲打的人停了下来,稍稍转过身来,因为他是站着的,李彦无法看清楚他在黑暗中的脸,平台四周特别黑。跪着的那个,也转过了身,他比他的同伴位置低,所以脸被灯笼照得很亮,李彦看清楚了那张脸。这个人盯住李彦看,又把一只手指放到嘴上。李彦惊讶地直向后退。 “好的,好的,”这个工匠用地道的汉语说,“回去告诉都督,如果他今天晚上睡得不好 ,明天晚上就能唾得好一些了。” 这两句粗野的话,从表面上看,含意是很可怕的,在四周和下面一层干活的工匠听了后,发出了吓人的大笑声。 李彦走开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如柏焦急地等着他。 他回来的时候,那个守卫在门外的卫兵正好奇地把头伸到窗洞里想看看李如柏在做什么事。 都督支着臂肘,侧身躺在炕上。李彦关上房门,满脸喜气地向都督走过来 “老爷,”李彦低声地说,“您知道弄出那样响的声音的工匠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李如柏摇摇头说,“你怎么会以为我知道呢?我认识这些人吗?” “老爷,”李彦对着他的主人睡的炕俯下身来,用更低的声音说,“那是沈阳侯和他的同伴。” “他们在干什么?”都督吃惊地问。 “是的,他们一面像是在修葺房屋一面却在墙上钻一个洞。” “嘘!”都督害怕地向四周望望,说。“你见到他们了?” “我和他们说过话。” 李如柏走到窗口,分开窗帘。阳台上依旧站着卫兵,阳台那边,伸出去一块黑漆漆的平台,卫兵在上面走来走去,像幽灵一样。李如柏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他感觉得到脚底下他的朋友敲击东西引起的震动现在,每一下震动都给他的心里带来了欣慰。 李彦没有看错,他清清楚楚地认出了朱后山。的确是朱后山,他在熊广泰的帮助下要在放一根横木架的地方挖一个洞。 这个洞通到都督房间的地板底下一个圆筒形的小间。一走进这个好像很低的夹层的圆筒形的小间,只要用一把铁撬棒,有一副像熊广泰那样结实的肩膀,就能掀开一块镶木地板,那时候,都督便从这个洞口钻下去,和援救他的人走到脚手架下面的一个小空间里,一块牛皮把它遮得严严实实。都督只要穿上给他准备好的工匠服装,可以自自然然、放心大胆地和那四个同伴一同走下去。 卫兵们看到是刚刚来脚手架上干活的工匠,不会有什么怀疑,一定会放他们过去。而在另一头的浑河渡口,早已有一位渔民被买通,为他们准备了一只雪橇——是的,浑河冻上了,船没有用,得用雪橇,至于拉雪橇的马,就是几人自己的蹄子上裹了棉绒的坐骑。 这个计划又简单又方便,就像一切从坚定大胆的决心产生的事物。 朱后山搬着熊广泰从底部挖出米的一块块石头,他的一双手都划破了。终于他能够把头伸进阳台装饰物底下。再过一个时辰,他整个身子都可以钻过去了。天亮以前,这个洞就会挖好,然后季桓之从后面用一块牛皮把它盖住。 季桓之像一名很熟练的工匠那样匀称地钉上钉子。李蜜剪下牛皮多出来部分,它一直垂到地面,后面就立着脚手架。 在屋顶上露出了晨光。泥炭和木炭烧的旺火帮助工匠度过正月初一到初二的这个寒夜。那些干活最卖力的人也不时地停下来到火边取暖。只有朱后山和熊广泰一直没有停止干活。所以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个洞已经挖好了。朱后山钻了进去,随身带着用一块黑布包着的准备给都督穿的衣服。熊广泰递给他一根铁撬棒,季桓之在里面钉上了一块羊毛挂帘,这样做看起来十分浪费,可是非常有用,它把那个洞完全遮住,丝毫也看不出来。朱后山再要干一个时辰就可以和都督联系上了。 “抓紧时间,”季桓之催促道,“一定要赶在完全天明之间结束这一切。” “明白。”朱后山仍在卖力地干活。但下一刻,他就不得不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因为李都督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敲响了。 第三一五章 漫漫长夜 李都督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敲响了。 李彦过去开门。 努尔哈赤牵着一位少女的手进来了。这少女是李璨,塔尔玛和李如柏的女儿,也是朱后山的未来儿媳妇、朱载堪倾心的姑娘。 “二哥,没吵着你吧?”努尔哈赤所指的自然是外面修缮房屋的工匠们。 “你就不能吩咐人白天弄吗?”李如柏说道。 努尔哈赤呵呵一笑,拉着李璨坐在了炕上,对李如柏说:“你是大明的右都督,我可不敢把你冻出毛病来。毕竟你还得替我送国书呢。” 李如柏冷笑一声,道:“倒不如说让我去送死。” “有句话叫礼尚往来。”努尔哈赤说:“当年你们父子离间我兄弟,害的我和胞弟反目,损失一员大将。我让你替我给大明的皇帝送封信,不为过吧?” 李如柏没有接茬。 “不说那些了,聊点家长里短的吧。我也难得见一见外孙女,咱哥俩喝两杯。”努尔哈赤回头冲仆人打个手势,那仆人就去拿酒了。 就如所有第一代混血儿通常表现的那样,李璨十分漂亮,但比她的母亲塔尔玛年轻时候还是稍显逊色,却也绝对算得上是国色天香,难怪辽阳侯朱载堪对她一见倾心,追求了整整两年。 李如柏一见到女儿,觉得心就融化了。他有半年没见到女儿,如今再和她见面,自己却是以大金俘虏的身份,尽管很快他就可以摆脱这个身份,但以现在的处境和女儿见面,无疑是十分耻辱的。 对面坐着全女真最结实的野猪皮,他感到自己是孤单一人,不禁想到沈阳侯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在这房间的地板底下,沈阳侯无法看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许仍旧满怀希望要救自己出去呢。他担心会出现一点点声音,使得朱后山以为是一个暗号,又动起手来这样就会暴露了秘密。他有意一动不动,这样,四周的人也受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安静下来。 李如柏估计得不错。朱后山确实在他的脚底下,在仔细地听着,因为没有听到暗号感到十分失望。有好几次他实在忍耐不住,又敲起石头,可是怕给别人听见,立刻停下来。这种可怕的僵持的场面持续了一个时辰。都督的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候,朱后山决定探究一下这样沉寂无声的原因。他稍稍打开遮住裂缝洞的挂帘,走到脚手架的第二层,旋即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嘘——”同样伪装成瓦匠的季桓之告诫他:“原来干什么就还干什么。” 朱后山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他发现脚手架周围都是女真骑兵,少说也有六十个。 “出了什么事了?”他低声问季桓之。 “不知道,总之千万别露馅。” 接着,有个女真骑兵用马鞭冲埋头干活的李蜜一指,问了句话。 李蜜听不懂女真语,因此没有任何反应。 那骑兵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但李密仍然没有回答。 这骑兵显然恼火了,驾马走到近前,扬起鞭子对准李蜜的后背就是一记猛抽。 朱后山这才缓过神来,忙走过去护住夫人,用女真语和那骑兵交谈。 “军爷别生气,他耳朵有点背。” “我问你屋子补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 很明显,这骑兵是将伪装成工匠的几人当做了包衣。而过年期间不打架不骂人的限制可不包含鞭打包衣。 “快着点儿,别磨磨蹭蹭的!”骑兵将马鞭塞回束腰里,正要扭头,却借着大红灯笼所发出的光瞥见了李蜜的右手。 李蜜的右臂在当年被郑闻韬斩断,后来一直戴的义肢,而她现在用的这副是铁制的。既然是铁制的,在灯光下,所反射出的光泽显然是和正常人皮肤所反射出的是不一样的。因此,这引起了那骑兵的怀疑与警觉。 那骑兵折回来,拔出马刀,用刀尖拨起了李蜜的袖子。 “Ere oci ai?”那骑兵问:“Gemu aiiyalma?” “Gemu aiiyalma?”这骑兵像是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人不全是工匠,因而再一次厉声喝问。 那一边,季桓之不动声色地走下去,钻进牛皮挡好的架子底下,向二哥熊广泰使个眼色,旋即抄起撬棍,猛砸开一个大洞。 听到这声巨响,朱后山顿时明白了,他立刻抛却了之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假包衣形象,睁着血红的双眼,吼出了那一声呐喊:“Nikan Baturu!” 李蜜伸着右臂,用左手牵动义肢上的机关,一支弩矢射出去,正中那骑兵的喉咙。 平静的夜被打破了,一场血与火的碰撞在大年初二的凌晨展开。 屋里的李如柏和努尔哈赤听到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都不免为之一惊。 但李如柏很快回过神来,因为他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洞口冒了出来。 “李都督,快跟我们走!”季桓之叫道。 “你不是……”李如柏想起来这张脸,这是那天夜里帮正红旗绑架自己的汉人中的一个,因此有些犹豫。 “李都督,我和朱大哥是一伙的。”季桓之只好多说了一句。 李如柏这才跳下火炕,要钻入洞里。 而努尔哈赤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原因很简单,他本来就是要放李如柏回去的,之前还发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人送回去,现在有人救他,岂不是省去了一桩心思?更何况,这些汉人突围过程中势必要杀伤大金士兵,这些往后都是可以当做战争借口的。 而李如柏随季桓之钻到脚手架底下,正准备瞅准时机,抢匹马跑路,却又踟蹰不前,说句:“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谁啊?”眼下情况这么紧急,季桓之真是恨不得把李都督绑了丢在马上一骑绝尘,哪里还有闲工夫管其他人? “我女儿。”李如柏说。 “你女儿?”季桓之这才想起来刚刚钻进屋里时看见的那个坐在女真酋长身边的漂亮姑娘;“李璨?”他问。 “对。” “好吧。”季桓之记得,这位叫李璨的小美人,就是好侄子辽阳侯所喜欢的那个姑娘。既然是大哥的儿媳妇,那就一块儿带走吧。于是,季桓之再度钻进屋里,掣刃在手,屏息凝神、十分警惕地一步步走向还坐在炕上的两人。 岂料那个女真酋长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季同知,京师一别数载,别来无恙?” “你竟然……” “我记性一向很好。”只要见过一面的人,努尔哈赤就不会忘记。优秀的领导总是拥有超人的记忆力。 “我只是来带李都督和他女儿走的。” “那尽管带走。”努尔哈赤摸摸外孙女的头,让她随季桓之离去;接着又对季桓之道一声:“后会有期。” 第三一六章 旧事重演 虽然还只是下午未时,但是天已经全黑了。雪下得很密,一落下来就冻住。李蜜也回来了,他看到朱后山即使还有知觉,至少也筋疲力尽地瘫在那儿。听到他的朋友说话,沈阳侯从他陷入的麻木状态中醒了过来。由于经历过一场大战,加上岁月不饶人,朱后山在甩开追兵后昏睡了数个时辰。 “你醒了。” “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野外,看,前面就是已经上冻的浑河。” “既然已经到浑河了,我想知道季兄弟所说的雪橇在哪儿?” “季兄弟呢,”李蜜东张西望地问着。 “我们被冲散了,”熊广泰说,“虽然找拼命找,也没有找到他。不过他和李都督一起走的,应当不会有大碍。” “雪橇呢?”一个声音问道,发出这个声音的人一路匆匆赶来,显得有些低沉。 过来的是两匹马、三个人,除季桓之外,还有李如柏和李璨同乘一马。 “现在拉马的牲口的确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需求了,”熊广泰说,“可是马拉什么呢?” 话音刚落,远远出现一个老头,正赶着前三匹、后三匹一共六匹马,马屁股后面是一副比寻常马车车厢还要大的雪橇,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顶子。而这个赶雪橇的老头正是庞明星。雪橇上还坐着一个人,乃是周泉。这两位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忙活着他们工作,并在今天将他们的杰作展示了出来。 “上哪儿说理去?”庞明星气喘吁吁地说:“我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还要遭这么大的罪!” 有了便捷的交通工具,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一行人决定顺着结冰的河面,先去抚顺,好好休息几天,再赶往沈阳,再在沈阳休整一下,接着赶往最终的目的地辽阳。 雪橇快得像子弹,在冰层上绘出两道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痕迹。沿途也没有遇见其他建州反贼的围堵和截杀,因此,一行八人安全地通过了抚顺关,正式进入了辽东境内。 到了抚顺,熊广泰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最近的小酒馆,叫上两壶好酒和一盆烧肉,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似风卷残云般让饭菜如滚滚波涛一样灌入喉咙。之前他还说过辽东这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但去过建州之后,他觉得现在身处的抚顺小酒馆就是天堂。 而李如柏抵达抚顺后,直接去找镇守抚顺的将军,抚顺的守将原本就是李家的家丁,自然会安排人送李如柏父女回辽阳,不用其他人操心。因此几个朋友也就决定在抚顺多休息几天,过去惊心动魄的一个月实在太令人疲惫了。 “时间过得真快。”抵达抚顺的第三天,季桓之如是感叹着。他记得从京师出发还是去年的夏天,转眼已经第二年正月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发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远远超过自己的感知,有时候甚至什么事不干瘫在椅子上,一盏茶的工夫,一个白天就倏地过去了,就像今天一样。 尽管累得动都不想动一下,但他不希望今天就这么荒废过去,因此还是站起来下了楼出了客栈,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逛着。在他当锦衣卫的这二十多年时间里,其实大部分有用的消息都在闲逛中获取的,而书里所描述的,只不过是他职业生涯的冰山一角。 季桓之很喜欢没事就闲逛,闲逛中总能有意外收获。而今日的闲逛,也并没有让他失望。 有一个胡子花白,但步伐矫健的人走过街角,引起了他的注意。 按理说一个看样子至少六十岁的人,动作不会那么轻盈。季桓之感到奇怪,因此悄悄跟了过去。 那个人确实正是朱培,季桓之跟着他走了很久,却没有认出他来。 他走进屋子里取下化装用的花白胡子,上了楼,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房间,房间里点着一盏灯,挂着深色的帷慢。他走到一个坐在书桌后面正在写字的人对面。在他走进去的时候,书桌后的人抬起了头。 “是你,朱培。”他说,“你来迟了。” “将军,”朱培回答道,“路上发生了点意外,所以耽搁了。” “什么意外?”那个被称为将军的男子问。 “原本一切顺利,但发生了两个意外。一个是有人一直在帮助李如柏,另一个意外是女真的首领并不打算杀他。” 那男子静默了片刻,问:“谁在帮他?” 朱培答道:“一共是四个人,我认识他们。其中两个是沈阳侯夫妇,两个是东厂派来找我的。” “先生,你认为厂公会吩咐他们做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吗?” “这有可能,不过他以后不会承认的。” 那男子又沉默不语了。 朱培像是有些等不及了,说:“阁下曾经答应把几人交给我,现在他们到了抚顺,阁下还愿意吗?” “你去处理吧,”那男子说。 朱培躬身行礼,脸上露出得意而又凶恶的微笑。 就是在这个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季桓之才从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的缝隙里看到了这两个人,而且先后认出了其中一个是朱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子,你真让我一通好找啊!” 季桓之立刻回去通知朱后山等人。其他人闻听季桓之带来的讯息,立刻抄起家伙,往朱培现在所在的房子赶去。 “真是撞到我枪口上了!”熊广泰说,“我们把门打破冲进去捉住他。” “不行,”季桓之说,“不能打破门,不能弄出一点儿声音,有了声音会把别人引来的。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屋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如果屋里的是哪个组织的头目或者甚至有可能是哪个将军,那么,在这附近一定会有他们的手下。喂!周泉,上这儿来。” 周泉走了过来。他虽然激动得怒气冲冲,可是他显得很坚强。 “很好 ,”季桓之继续说,“现在,你再爬到那个阳台上去,告诉我们朱培有没有同别人在一起,他是准备出去还是准备休息,如果他身边有人,那我们就等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他出去,我们就在门口抓住他;如果他不走,我们就打破窗子冲进去。这要比冲破大门声音轻得多。” 周泉悄悄地爬到窗子那儿。 “大哥和三姐,你们守住另一个出口,我们和二哥留在这儿。” 那两位朋友听从他的话走了。 “怎么样,周泉?”季桓之问。 “只有他一个人,”周泉说。 “你能肯定?” “当然能。” “我们并没有看到他的同伴出去呀。” “也许那个人从另一道门出去了。” “他在干什么?” “他在套他的披风,戴皮手套。” “该我们行动了!”季桓之低声说。 熊广泰用手握住他的匕首,不由白主地将它从刀稍中拔了出来。 “把匕首插回去,二哥,”季桓之说,“在这儿我们先不杀他。我们把他抓在手中,一步一步地对付他。我们有些事情要彼此问问清楚,这一幕和卢沟桥旁的那一幕相似。只是但愿这一个没有子女后代,如果我们把他除掉了,一切就都和他一起被除掉了。” “嘘 !”周泉说,“他打算出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下来,快下来!” 周泉往后面一跳,双脚稳稳落地。雪很厚,所以没有出什么声音,简直听不到。 “去通知大哥和三姐要他们分开站在大门两旁,二哥和我两人也要这样做,如果他们捉到了他,就拍拍手,如果我们捉到了他,我们拍手。” 周泉走开了。 “二哥,”季桓之说,“把你的肩膀缩一缩,让他走出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但愿他从这儿出来!” “别出声!”季桓之说。 熊广泰紧贴在墙上,仿佛想挤到墙里面去似的。季桓之和他一样紧紧靠着墙。 这时,从昏暗的楼梯上响起了朱培下楼的脚步声。一扇不被人注意的小窗顺着滑槽推开,发出吱吱的声音。朱培望了望,两个朋友事先藏得很好,所以他没有看到什么。 于是他把钥匙插进锁里,门打开了,他出现在门口。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季桓之站在他面前。 他想推上门,但是熊广泰已经跑上前握住门把手,把门开得大大的。 熊广泰拍了三下手。朱后山和李蜜跑过来了。 朱培脸色变得苍白,但是他没有发出一声叫喊,也没有叫人来救他。 季桓之朝着朱培走去,可以说是用胸口逼着他向后退,倒退着走上了楼梯,那儿点着一盏烛灯,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朱培的两只手。 可是,朱培知道,就算杀死了季桓之,他还要对付另外三个仇人,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防卫的动作,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人的手势。朱培退到房门口,觉得顶住了门,再无路可走了。他无疑地认为到了这儿,他的一切就都要结束。可是他没有想对,季桓之伸出手推开了门。朱培和季桓之走进了一刻钟以前他和那个被称为将军的男子谈话的房间。 熊广泰跟在后面进来了,朱后山和李蜜也在门口出现了,他们锁上了房门。 “请坐吧,”季桓之踢给朱培一把椅子,同时说道。 朱培从拿过椅子坐下。他脸色灰白,不过显得很镇静。 在离他三步远地方,李蜜移拢了三把椅子给季桓之、熊广泰和自已坐。 朱后山走到一个角落里坐,那是房间里最远的角落。他好像决心坐着不动,做一个全部过程的旁观者 季桓之的左边坐看熊广泰,右边坐着李蜜。朱后山似乎很颓丧。熊广泰焦躁不安地直搓手。李蜜微笑着,紧咬嘴唇,咬得血都要流出来了。 只有季桓之一个人克制住自己,至少从表面上着是这样。 “小兄弟,”他对这个年轻人说,我们花了那么多天时间彼此追逐逐,现在缘分使我们再次相聚,就好好聊一聊吧。” 第三一七章 三成功力 朱培——朱载培这样意外地被捉住了,他在上楼梯的时候,头脑里还是昏沉沉的,没有清醒过来,所以无法好好思考。他最初的明显的感觉就是惊讶,不安,全身都感到无法抵档的恐惧,因为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又是比他强有力的仇人抓住了他的胳臂,而他在这时候还以为这个仇人在别的地方忙别的事情。 但是,他一坐下以后发现对方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给了他一个喘气时间,他就集中起他的各种想法,同时恢复他的体力。 季桓之的炯炯有神的眼光,没有吓坏他,可以说反而在刺激他,因为,这个眼光,虽然像燃烧着威胁的火,把他从头望到脚,但是在憎恨和愤怒中却显得坦率。朱培准备抓住一切可以使他摆脱困境的机会,或许利用武力,或许使用诡计,他缩成一团,像一头躲在洞穴里走投无路的熊,用看上去一动不动的眼睛望着追捕它的猎人的每一个动作。 这时候,他的眼睛迅速一扫,落到了佩在腰上的结实的长刀。他很自然地把左手按在刀把手上,再将刀挪到右手能拿到的地方,然后照季桓之的要求的那样坐好。 季桓之无疑是在等待对方说出什么咄咄逼人的话,好开始一场可笑的或者是讨厌的谈话,他十分希望有这样的谈话。 李蜜声音十分低地对自己说:“我们就要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熊广泰捏着他的胡子,喃喃自语:“踩死这条小毒蛇可是轻而易举的事!” 朱载培的亲爹朱后山躲在房间角落里,一动不动,脸色发白,像石雕一样,他虽然待着不动,自己也觉得前额在直流汗 。 朱载培却一言不发。等到他完全有把握可以随时拔出刀的时候,他便很镇定叉起双腿,静静地等待着。 这种沉默的场面不可能再延长下去,因为那会变得很可笑。季桓之清楚这一点。他刚才叫朱载培坐下来,好进行交谈,因此他想还是让他先开始这场谈话。 “我仿佛觉得,小兄弟,”他带着叫人难堪的有礼貌的口气说,“你衣服好像换得很快,就像我见到过的戏班演员一样。难道你也会唱《牡丹亭》?我可不是叫你唱啊,这出戏我听了少说八百多遍了。” 朱载培一句话也不回答。 “你不想答就算了。刚才,”季桓之继续说,“你化装成了,我想说是扮成杀人的凶手,而现在……?” “而现在,相反,我看起来像是穿了一个将被处死的人的衣服,对不对?”朱载培用镇静而又生硬的声音说。 “啊!小兄弟,”季桓之回答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是在和几位有名望的人在一起,而且你身边佩着一把好刀!” “大人,天下没有一把好刀能抵得上四把刀和四把匕首的,还没有算上你们的等在门外的同伙的刀和匕首。” “对不起小兄弟,”季桓之说,“你说错了——我就可以。” 朱载培不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使他的嘴唇皱起来,显出嘲弄的神情。 “不过,要说的不是这些,”季桓之继续说,“我要问的是,刚才在屋里和你说话的人是谁?是那个人牵线搭桥,让你成了替建奴卖命的汉奸吗?” “你也曾替正红旗的人绑架李如柏,你也是汉奸。这件事,厂公会知道的,皇帝也迟早会知道的。我也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就像十八年前,在永定河畔发生的那件事一样。” “小兄弟,你想威胁我?”季桓之回答道,他的态度极为镇静,虽然眉毛稍稍动了动,说明他禁不住还是有些激动,“我不知道你尽管作恶多端,罪行累累,但是毕竟年纪还算轻,所以我对你的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根本不放在心上。毫无意义,是的,因为你刚刚提到的永定河畔的事情和眼前的情况没有丝毫联系。的确,我们当时没有给令堂一把刀,请她和我们斗刀,可是对你来说先生,你是一个会使刀剑玩火铳的练武之人,正像我们见到过的那样,而且现在你佩着这样一把长刀,所以人人都有权向你提出给予交手的荣幸。” 朱载培问“难道你想进行一次决斗吗?”他站了起来.两眼冒火,就像他已经预备好立刻响应挑战似的。 熊广泰也站了起来,就和每次遇到这种动刀动枪的事一样,做好了准备。 “且慢,且慢,”季桓之依旧很沉着地说,“我们不用急,因为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指望事情要办得合情合理。二哥,请你再坐下来,你,小兄弟能不能平静平静。我们就要用最好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我要和你坦率地谈一谈。朱载培先生, 你承认不承认你非常想把我们全都杀死?” “对,全都杀死,”朱载培回答道。 “包括你父亲?” 朱载培用阴沉的目光瞥了眼角落里的朱后山,说一声:“对。” 季桓之转过身来,对李蜜说:“这真是极大的运气,三姐,你得同意这一点,他既然连亲爹都不认了,那我们就可以放开手去做了;至少,在我们之间不会发生误会,我们将尽善尽美地处理妥当的。”然后,他又对朱载培转过身子,说:“小兄弟,我要告诉你,这几位大人会回报你对他们的美好的感情的,他们非常高兴也能够杀死你。” 说着,季桓之把他坐的椅子向后推到墙跟前,再对他的几个朋友做了做手势,要他们和他一样做,然后他对朱载培说道:“如果你对此没有异议的话,那么由我先开始吧。” “等一等!”熊广泰走上前来,大喝一声:“由我开始,不必多说废话了。” “二哥,对不起,该我来,”李蜜说。 朱后山没有动一动,就像一尊塑像一样,甚至他的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二哥、三姐,”季桓之说,“请你们放心,有轮到你们的时候。你们瞧这位小兄弟的眼睛,能看到它透露出的对我们的仇恨,再看看他拔刀出鞘是如何灵活,不妨再欣赏欣赏他如何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寻找,看有什么障碍会影响他朝后退。怎么样!这一切难道还不能向你们证明他是一位用刀的高手吗?只要我无力招架,你们很快就会接替我。还有,”他继续说,同时仍按着未出鞘的谷雨刀的柄头,“我和这位小兄弟有特别的帐要算,我要开始了。我希望这样做,我愿意这样做。”这是季桓之第一次对他的朋友说这样的话。以前他只是在头脑里想着它们,没有说出来。 熊广泰向后退,李蜜把他的刀放到胳臂底下,朱后山依旧待在原来的阴暗的角落里,但是并不是像季桓之说的那样安静,而是喘息着,透不过气来。 “请把刀放回鞘里去,三姐,”季桓之对李蜜说,“这位小兄弟可能会误会你的意思。”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朱载培说:“来吧,我等着你呢。” “你为什么不拔刀?”朱载培问。 “为什么?你出手的时候就知道了。”季桓之露出轻蔑的微笑。 朱载培不再迟疑,挥刀斜斩。 恰在此时,但见弧光闪烁,谷雨刀的刀锋已从朱载培的刀尖处穿过。 刺耳的一声响,一块刀尖已经插在了墙壁上,朱载培手中的武器,短了三寸。不过他手中的刀是开全锋的,即便没了刀尖,也可以当平头刀来用 再看季桓之,仍旧握着未出鞘的谷雨刀刀柄。 “你不是我的对手。”他说,“既然如此,我就只用三成功力吧。” 接着两个人同时向前胯出了一步,仅仅这样一个相同的动作,两把刀就碰在一起了。直到现在,朱载培才有机会看清季桓之手中那把曾属于张士诚麾下大将卞元亨的旷世名刀。 季桓之不用逗弄他的对手,并得意地笑着。他真如刚才所说,只用了三成功力,否则现在朱载培早已人头落地。很快,他看到对方一个缺口,赶紧乘机直刺。 而朱载培避开了这次攻击,不由得信心倍增。 “我开始认为我们要好好玩一玩了。”季桓之说。 “不错,”李蜜低声说,“不过你可别玩脱了。” 朱载培也露出了微笑。 “小兄弟,”季桓之说,“你笑得还真难看!比你母亲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你知道吗?你母亲是个荡妇,我在她的小庙里进进出出的时候,她笑得可比你现在好看多了。” 对于季桓之的言语挑衅,朱载培并不回应,只用刀压住季桓之的刀来回答。 心理素质还可以嘛。季桓之心说。他没有料到这个外表看来身体瘦弱的人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可是,他的招架并不比他的对手刚才的那一手迟缓,因此,他及时地挡住朱载培的刀,那把刀正顺着他的刀滑,但是没有碰到他的胸膛。他反倒顺势一扭,将刀尖刺向朱载培。 朱载培飞快地向后退了一步。 季桓之再次出击,朱载培又向后退。 看样子,朱载培已经渐渐无法应付季桓之的招数,只是向后退,不停地打转,最后终于和对方换了位置。 “好啦,我玩够了,该结束了!”季桓之说着,紧紧逼近。 朱载培继续后退,不过这一次很明显他是故意后退的,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好让季桓之能够利用。而他的脚立刻就碰到了他用左手撑住墙。 季桓之笑着说:“这一回你可不能再往后退了。” 顷刻之间,季桓之对朱载培狠狠刺了一刀。 然而墙面好像裂了开来,朱载培走进一个大开的口子,突然不见了,季桓之的刀被两块墙板紧紧夹住,任他怎么拔,都是纹丝不动。 季桓之向后退了一步,墙又重新合拢。 原来这间屋子有一道秘密的门。朱载培意识到自己不是季桓之的对手后,就一步步退到暗门附近,启动机关,成功脱身。 “我说什么来着?”李蜜训斥道:“你玩脱了吧!” 第三一八章 一艘海船 “我说什么来着?你玩脱了吧!”李蜜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 而季桓之没空接受她的疾风骤雨,他忙着找机关,把自己的佩刀拔出来。 “他在我们眼前逃掉了,他逃掉了,”熊广泰一面吼着,一面用他宽阔的肩膀去顶墙板.但是它被某个秘密的弹簧扣住,一动也不动。 “太好了。”朱后山低声自语道。 “活见鬼,我早料到了,”季桓之使劲推墙推了好多次,毫无结果,累得筋疲力尽,这时说道。“我早料到了,看到这个小子在房间里直兜圈子,我就想到这里面有什么鬼花样,我猜到他在打坏主意,可是谁会想到有这么一手?” “如果你拿出当年杀郑闻韬的一半功力来,就不会发生刚才的事。”李蜜责备道。 “这孩子运气不错!”朱后山却喜形于色的。 “说真的,”季桓之终于用力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插回鞘里,对朱后山说,“大哥,那小子连亲生父亲都不认了,你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怎么可以在我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呢,你难道不清楚大家的处境吗?” “你说什么!什么处境?” “在这场对抗中,谁杀不死别人,就要被别人杀死,”季桓之说。“得啦,大哥。你口口声声要弥补过去的错误,事实是让朱载培杀死我们以尽他的孝子之道,难道不是吗?你如果是这个看法,那就请直说吧。” “四弟,你恐怕误会——” “一个男人,为他的母亲复仇,也情有可原不是吗?”季桓之警告说,“可你别忘了,你和三姐的孩子并不是那小子的仇人。你是虎毒不食子,但但没人能保证朱载培那小子不会试图斩草除根!现在,那条小蛇或许很快就要派几十上百号人来围剿我们,快走吧!如果我们在这儿再待一炷香。我们搞不好就全都完犊子了。” “是的,你说得对,快走吧!”朱后山和李蜜说。 “我们去哪儿呢?”熊广泰问。 “去客栈,取我们的行李和马,然后,我们先回辽阳。我和二哥有一个承诺需要履行。在那之后,我们去京师,把年前年后的大事件好好给皇帝老儿讲讲。”季桓之说了这些话,立刻说做就做,整理好帽子,打开通往楼梯的房门,飞快地下楼,他的三个同伴紧跟在他后面。这几个逃跑的人在大门口见到他们的仆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朱载培,可是他们说没有看到过任何人出来。 季桓之猜对了,朱载培没有一丁点时间能浪费,他也没有很费一丁点时间。他知道他的仇敌行动果断迅速,因此也决定照自己的打算行动。这一次,几个锦衣卫算碰到一个劲敌了。 朱载培小心地关上那道门以后,钻到了地下通道里,同时把不再有用的刀插进刀鞘。他走到邻近的那磨房屋,停了下来,好喘一口气,并且摸摸自己身上有没有受伤。当发现仅仅只有两处擦伤后,他放下心来,迈着快速而又均匀的脚步,朝最近一座军营跑去。 到了骑兵营,他让别人认出他的身份,就在马房里挑了一匹最好的马骑上,飞奔而去。 而季桓之等人明白,自己的假期泡汤了,他们必须将原先的计划提前日程,以免不测。 可眼下大雪封山,就算他们想提前日程也提前不了,顶多去辽阳一趟,把该向熊廷弼交待的事情交待了,除此以外,他们也做不了其他。 “船。”季桓之说了一个字。他们可以继续用雪橇赶路,从三岔河入海口雇一艘航船回去。 其他人也同意他的想法。因为从辽阳回京师走陆路的话不单要等开春化冻,而且保不准会遇到什么半路截击他们的人——现在已经知道,朱载培不光当了汉奸,在大明也有帮手。因此由水路,自三岔河出海,经渤海去大沽,再回京师,要安全许多。 “没有人反对吗?那就这么办!” 他们说干就干。庞明星和周泉再次赶起雪橇,先沿河去沈阳补给,带足干粮和水后,再去辽阳。在辽阳,季桓之和熊广泰将之前在建州所发生的事情写成提报,熊廷弼吩咐人无论如何也要及时送达京师。之后,一行人就一路赶往三岔河的出海口。 正月底,在港口工作的王洛看见两个行色匆匆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我在这处港口认识一个船老大,叫王洧,跟他说一声,应当可以立即开船。”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瞧,前面就是他的船。” “真的吗?” 季桓之和朱后山两人组成的先遣队赶到了。 他们奔到王洛站的地方对面停了下来,好像他们早就猜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一样。朱后山下了马,朝王洛走去。季桓之一向小心谨慎,骑在马上,身子向前半倾,一只手插在马鞍旁的手铳皮套里。 王洛捉摸不定这两个骑马来的人是干什么的,但看上去像是想租船的客人,于是迎了上去。 朱后山敏锐的眼猜看出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王洧。 “你们船老大呢?”他向后退了一步,问王洛。 “我想对您说,老爷,”王洛装出爱尔兰的口音回答道,“您在找王洧是吗?那就不必找了。” “怎么回事?”朱后山问。 “今天早上他从桅杆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我是他的堂弟,我叫王洛,如果您要雇人开船的话,找我就行了。”王洛回答。 “去大沽,多少银子?” “去大沽啊……你们几个人?” “六个人,不过还有将近十匹马。” “才这么点人啊。您瞧我们这儿是艘海船,拉您一趟有些不值当的。” “多给你银子,我们赶时间。” “那也行。”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就是钱还没给到位。 朱后山看出来他和王洧的交情用不在他的堂弟身上,就只能用白银来弥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季桓之驾马回去,找到路边的另外几人,招呼他们一块儿过来。 这一小队人到了朱后山跟前。可是季桓之不由得起了疑心。他觉得码头上太冷清,夜太黑,这个船老大也太随和了。他把前面讲过的那件朱后山的老朋友王洧摔断腿的小事故告诉了李蜜,李蜜同他一样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因此季桓之更加不放心了。季桓之轻轻顺了顺嘴,把自己的担心透露给朱后山知道。 “我们没有时间可以犹疑了,”朱后山说,“船在等着我们,上去吧。” “而且 ,”李蜜说,“谁也阻止不了我们上船,同时我们要保持警惕。大家都监视好这个船老大。” “如果他不规规矩矩,我就打死他,干脆得很。” “说得好,二哥,”季桓之说。“我们上船吧。周泉,你先走。” 季桓之拦住他的几个朋友,让仆人走在前面,试试从防波堤到小船的跳板牢不牢。 周泉和庞明星平安地走过去了。 朱后山跟在他们后面,然后是熊广泰,再后面是李蜜。季桓之走在最后面,他一面走,一面继续摇头。 “你究竟有什么心事?”熊广泰说。 “我是因为,”季桓之回答说,“在这个港口我没有看见巡防官军,也没有看见水军和海关的人。” “你竟抱怨这个!” “一切都会顺利的,二哥。总之,不管怎样,听凭老天爷安排吧。” 几人经小船上到海船,水手们起锚,让这艘海船离开了港口。 “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个破地方了!”熊广泰说。 “是的,我们四个人一同离开,而且没有擦伤一块皮,这总算得上大吉了。” “我们还没有到目的地,”季桓之说,“要当心各种意外事。” “喂,四弟,”熊广泰说,“你怎么像乌鸦一样,讲一些丧气的话?” “我没有和二哥一样的好运气,我总是很倒霉。所以这一次浑身上下没受一处伤就脱险了,总让我觉得事情还没结束一样。”季桓之说。 “如果顺利的话,顶多五天以后的早上,我们就到大沽了。”朱后山估算着航程用时。 王洛领着他的乘客到为他们准备的舱房里,其实那只是一间房间,他们要住在一起。接着,他借口要对水手下几道命令,想离开他们。 “等一等,”季桓之说,“船老大,请问你这艘船上的水手和杂役一共有多少人?” “九个人,”王洛举起一根弯曲着的食指回答说,“自然,不包括我在内。” “知道了。”季桓之转回头对同伴们说,“你们先歇着,我到船上去走走。” 熊广泰道:“至于我,我要想办法弄一顿好的吃了。” 夜来得很快,季桓之在甲板上绕了一圈,经受不住寒风的侵袭,裹紧了袍子,找到一盏烛灯,另一只手拿着手铳,对船老大说:“带我看看船底。”王洛不免吃惊,季桓之就亮出了自己的那块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腰牌,对他说:“本官身负朝廷交代的重任,必须保证万无一失。”王洛这才点点头,战战兢兢地领着季桓之四处检查。 季桓之走到舱口,再走到中舱里面。 中舱分成三间,季桓之走下去的一间,从第三根小桅一直伸展到船尾,因此,顶上就是朱后山、熊广泰和李蜜准备过夜的房间的地板,第二间在船的正中间,是用来给仆人们睡觉的,第三间一直通到船头底下。 季桓之走下舱口的梯子,把胳臂伸得直直的,让手上拿的灯在前面照路,当他看到眼前的东西时,不由得说道:“这么多的酒桶,简直让我想起了二哥在登州府的地窖。” “您说什么?”王洛问。 “我想知道,这些桶里装的是什么?”季桓之把灯放到一只木捅上,问道。 当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后,船老大就一直很害怕,他想转身爬上梯子,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并回答说:“老窖烧锅,圣元春。” “咦,是老窖烧锅酒?”季桓之说,“这真叫人宽心,我们不用担心会渴死了。” 他对正在擦着前额上黄豆般的汗珠的王洛转过身来,问道: “每只桶都是满的吗?” “有些是满的有些是空的,而且,不全是淡酒,也有很多烈酒。”王洛说,尽管他努力保持镇定,但是他的嗓音透露出他心中十分不安。 季桓之用手指敲敲酒桶,弄清楚了一半桶是满的,其余的都是空的,接着,他把灯伸到酒桶和酒桶间空隙的地方,他的这个动作又叫这个船老大心惊肉跳,不过他看到这些空隙的地方并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 “好,我们过去吧,”他说,然后向通往第二个房间的门走去。 “请等一等,”王洛说,他走在后面,一直提心吊胆,“请等一等,这道门的钥匙在我手里。” 他急匆匆地赶到季桓之前面,用一只发抖的手把钥匙插进锁里,开了门, 于是他们走进第二个房间,周泉和庞明星正在这儿准备夜宵。在这一间里,自然没有什么要寻找的和要查问的。在灯光底下,大小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灯光也照亮了这几个伙伴。他们很快地穿过这一间,去看第三间房间。这一间是水手们住的房间。天花板上吊着六七张吊床,一张桌子是由一根双股绳子穿过每一个角捆牢的,两张被虫蛀蚀的长凳的脚都是一高一低、放不稳的。这些就是这间房间里的全部家具。 季桓之走过去撩起挂在板壁上的两三张旧船帆,还是没有看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于是他从舱口回到了甲板上。 “这是什么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船老大说,“大人想进去看看吗?” “把门打开。”季桓之说。 船老大照做了。季桓之伸出他的那只拿灯的手,又把头探进半开的门缝里,他看到这间屋子确实简陋得很。 “好吧,你吩咐人准备宵夜吧,做好了就送过来。” 第三一九章 圣元春酒 一刻钟以后,几位大人们都睡着了,可是仆人们因为肚子饿,特别是口渴,都无法闭上眼睛。 庞明星和周泉正准备用一块木板和一只木箱子搭床,这时候,在那张和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一样的吊起来的桌子上,随着船的晃动一壶酒和三只杯子也摇摆起来。 “该死,摇得这样凶!”庞明星说,“我觉得要和来的时候一样晕船了。” “我们只有花卷和酒来对付晕船!呸!” “哎哟,哎哟!”庞明星叫起来,“我心里翻得好难受!” “要是这样的话,”周泉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那就吃一点儿东西吧。” “你把这个叫做吃的东西?”庞明星轻蔑地指指花卷和酒罐,带着可怜的神情说。 “老庞,”周泉说,“你别忘了,花卷可是辽东的特产,不得不尝。” “是的,可是酒呢,”庞明星迅速回了一句,他这个人一向思路敏捷。 “这个吗,”周泉觉得非常窘,很难回答,“我应该承认不是,这是我打登州带来的。顺便说一句,老爷总是夸赞自家小窖酿的酒,可我喝起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你不会喜欢的。” “有圣元春,”他伸直了手,对着季桓之和他由船老大陪同察看过的第一间舱房那边指了指。 “怎么!就是我从半开的门缝隙中看到过的那些酒桶吗?” “我听人说过,”庞明星对周泉说,“圣元春是一种极好的高粱泥窖酒。” “极好的酒,”周泉用舌尖舐了舐嘴唇,“极好的酒。听说在沈阳侯的府上就藏着这种酒。” “我们去请这些辽东人卖一瓶给我们好不好?”老实的庞明星提出这个建议。 “卖吗!”周泉说,他天生的那种偷鸡摸狗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老庞,我看你是蹲二十年大狱蹲傻了,都没有什么生活经验。能够拿的时候,为什么要买呢?” “拿,”庞明星说,“垂涎邻人的财产!我觉得这种事情是禁止做的。” “谁说的?”周泉问。 “这是最起码的道德,我弄不大清楚了。可是我知道的,就是:不可贪恋别人的房屋,更不可偷吃别人的媳妇。” “这仍旧是小孩的理由,老庞。”周泉用他那种完全像辈分更大的人的口吻说。 “主人们呢,他们同意你的看法吗,小周?” 周泉轻蔑地笑了笑,说:“也许我还得去惊醒这儿位熟睡的显赫的老爷,对他们说:‘大人,你们的仆人口渴得难受,你们能不能允许他喝点儿什么?’我问你,我口渴不渴和熊老爷有什么关系?” “这是很名贵的酒呀,”庞明星摇着头说。 “哪怕是黄金做的酒,老庞,”周泉说,“我们的主人也照样要喝。告诉你知道,我老爷熊登州一个人就富得喝得起一大桶酒,哪怕一滴酒要付一两银子也不在乎。我弄不懂,”周泉越说越显得自豪,“既然主人照样要喝,为什么仆人就不能喝?” 说着,周泉站起身来,拿起酒罐对着一扇舷窗向外倒得一滴不剩,然后威风凛凛地向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走去。 “哎呀!门锁上啦。”他叫起来。“这些瘪犊子辽东佬,他们疑心病真重!” “锁上了!”庞明星说,他的语气像周泉一样沮丧。“该死,这真糟糕透了!我觉得我越来越想吐了。” 周泉一脸可怜相地对庞明星转过身来,很明显,他和这个老头同样失望。 “锁上啦!”他又说了一遍。 “可是,”庞明星大着胆子说道,“我听人说起过,小周,在你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想是在凤翔府,你要给你的主人找东西吃,你就用活结捉山鸡,钓鲤鱼,用绳圈套酒壶。” “不错,”周泉回答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可是当时的酒窖有一个气窗,酒都是装在壶里的。现在我可无法把绳圈穿过这道隔板扔到那边去,也无法用一根绳子把一只也许有七十斤重的酒桶拉过来。” “是不行,可是,你可以拆掉隔板上的两三块木板,”庞明星说,“可以用一把钻子在酒桶上钻一个洞呀。” 周泉把他的一双滚圆的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庞明星,一个被人称道的人遇到另一个他料想不到同样有头脑的人,就会有这样的神情。“不错,”他说,“这能办到;可是从哪儿弄得到拆木板的凿子,钻酒桶的钻子?” “有工具袋。” “啊,对了,工具袋,”周泉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当初他们打造雪橇的时候,用的就是脚底下袋子里的工具,所以这只工具袋被细心地包在他们的箱子里。袋子里装满了各种最紧要的工具。它里面有一把大小正适当的钻子。 周泉拿起了这把钻子。至于凿子,他不用再向别的地方寻找,他腰带上的匕首完全能代替它。周泉去找一个木板之间可能有裂缝的地方,他很快就发现了,立刻就动手拆。庞明星看着他拆,很欣赏他的本领,但是也有些不耐烦,有时也大胆提一些聪明得体的意见,教周泉如何取出一枚钉子,或者怎样撬得更好一些。 不一会儿,周泉拆下了三块木板。 “行啦,”庞明星说。 周泉无法使他的大肚子缩小。他试着从拆出来的口子钻过去,然而不行,他伤心地看到,至少还得拆掉两三块木板他的身子才能过去。他叹了一口气,退了出来,又开始动手拆起来。 “我来。”庞明星说。 周泉转过身来。“怎么,你吗?”他问。 “我,我钻得过去。” “对 ,”周泉看了一眼他的朋友瘦长的身子,说,“你能过去,而且很容易过去。” “把酒杯洗干净,”庞明星说。他像一条游蛇一样从拆出来的口子钻了进去,并脱下外套用衣服挡住了口子。 可很快,周泉轻轻吹了一声告警的口哨。接着,他到桌子跟前坐好。 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还没睡?”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这是违反船上规定的。一刻钟以后,灯全要熄掉,大家都要睡觉。” 两个人向周泉进去的那间房间的门走过去打开了门,走了进去,又关上了。 周泉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等待着,连气都不敢出一下。 一炷香过去了。在这一炷香里,没有听到一点儿能使人想到庞明星被发现的声音。 这时候,周泉看见那道门又打开了,那两船工走了出来,像刚才进去的时候一样仔细地再关上门。他们离开的时候,又一次吩咐赶快睡觉和熄灯。 稍后,庞明星移开遮住墙上口子的外套,伸过来一个脸色灰白的脑袋,因为恐惧,眼睛睁得圆圆的,几乎全是眼白,眼白中间露出小小的瞳孔。他手上拿着那只里面己经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酒罐,把它放到冒烟的灯照过来的亮光底下,带着惊恐万状的神情,低声说了一声:“哟 !” 周泉不禁吓得直往后退。 酒罐里装的全是火药。 一弄情楚船上装的不是而是火药,庞明星赶快向舱口奔去,几乎一步就跑到了那四个朋友睡觉的房间门前。他轻轻推开这间房间的门,门一开,就立刻惊醒了睡在门后面的季桓之。 他一看到老庞变了样的脸,就知道准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刚想叫,庞明星赶紧用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这要比说话快得多,他又吹了一口气,把三步远的一支小蜡烛吹熄了,谁也料不到这样瘦弱老迈的身体竟有这么大的劲道。 季桓之支着一只胳臂肘,撑起半个身子,周泉单膝着,伸直脖子,万分激动地对着季桓之的耳朵讲他遇到的事,它是这样令人吃惊,用不着再做手势和做表情来说明了。 庞明星说话的时候,朱后山、熊广泰和李蜜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半个月没有睡觉一样。在中舱里,周泉开始小心地捆东西,他吓得头发根根直竖。 刚才庞明星一穿过那个口子,就到了第一间房间,他摸索着向前走,碰到了一只酒桶。他拍了拍,桶是空的。他又走到另一只桶那儿,又是空的,可是他拍第三桶,却发出沉浊的声音叫人不会弄错,庞明星知道它是满的。 他在这一桶前站住,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用钻子钻孔,他摸的时候,手碰到一个龙头。 “好呀!”庞明星说,“这下我可以省事了。” 他把罐子凑上去,扭动龙头,觉得桶里有东西慢慢地流到罐子里。庞明星先小心地关上龙头,然后打算把罐子放到嘴上尝尝味道,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希望给他的伙伴们带去的酒能够保证是好酒。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周泉给他警告的信号,他猜想是巡夜的人来了,就钻到两只酒桶当中的空隙里,藏在一只酒桶后面。 果然不到片刻时间,门打开了,走进来两个船工,然后门又关上,他们就是曾经并且吩咐熄灯的那两个人。 两个人里的一个拿着一盏灯笼,罩得很严,举到恰当的高度,这样灯火就不会碰到灯顶。 这个人就是王洛。另外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很像白色绳子一样卷拢的、柔软的长长的东西。他的脸被一顶帽子遮住。庞明星相信他们是被和他同样的想法吸引到这个酒窖里来的,他们跟他一样,来看看这些圣元春。他在酒桶后面越蹲越低,同时心里想,就算他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名。 两个人走到那只后面藏着庞明星的桶前面,站住了。 “你带了火绳没有?”那个拿着手提灯的人问道。 “在这儿,”另一个人说。 听到这后面一个人的说话声音,庞明星不禁浑身哆嗦,毛骨悚然。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把头伸到木头桶圈上面,他在那顶大帽子底下认出了朱载培的苍白的脸。 “这根火绳可能点多长时间?”他问。 “大概……半炷香。”那个船老大说。 这个嗓音在庞明星听来也不觉得陌生。他的眼睛望了这一个又望另一个,他认出朱载培以后,又认出了王洛。 “那么,”朱载培说,“你去通知你手下的人做好准备,不过不要对他们说明是怎么回事。小船在帆船后面吗?” “就像一条狗被一根麻绳牵着,跟在他的主人后面一样。” “那么,等三更过一刻的时候,你把你手下的人都召集到一起,你们一声不出地乘上小船……” “在点燃火绳以后吗?” “这件事由我负贵。我要亲自报仇雪恨。小船上桨都放好了吗?” “全都准备好了。” “很好。” “那就这样决定了。” 朱载培跪了下来,把他手上的火绳的一头连在酒桶的龙头上,以后他只要点着火绳的另一头就行了。 他做好这件事后,又叮嘱了王洛一遍:“你听清楚了吗,三更过一刻,就是说……再过两炷香。” “不会错,”王洛回答道,“只是我不得不最后一次再提请您注意,你主动愿意承担的这个任务是很危险的,最好还是让我手下的一个人来点火绳吧。” “船老大,”朱载培说,“你知道有这么一句古话吗:求人不如求己。我要亲手来完成这件事情。” 庞明星全都听见了,不光如此,他还看到了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而且认出了他们两个人是几位大人们的死敌,他看到朱载培放好火绳,他听到那句朱载培说的那句“古话”。最后他摸了又摸手上的罐子里装的东西,那不是周泉和庞明星眼巴巴地盼着的酒,他的手指压到的是粗粒子的火药,轧轧地响着。 朱载培和船老大走了。到了门口,朱载培又站住听了听。 “你听到没有,他们都睡熟了?” 果然,隔着墙板听得见熊广泰的打鼾声。 “是老天爷把他们送到了我们手中,”王洛说。 “这一次,”朱载培说,“神仙也救不了他们啦!” 两个人走出去了。 第三二〇章 渤海黑潮 庞明星等候着,他听到门锁上的声音,知道只留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顺着墙慢慢站起来。 “啊!”他用袖子揩着前额上的汗珠,说,“幸亏周泉口渴想喝酒!” 他赶紧穿过那个口子,心里还在想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可是一看到酒罐里的火药 ,这就向他证明这不是梦,是可怕的事实。 季桓之听着庞明星讲,越来越注意,不等庞明星说完,就倏地站起身来,把嘴贴近睡在他左边的李蜜的耳朵,同时推他的肩膀,告诉他有紧急行动。 “三姐,”他对她说,“快起来,并且不要发出一点儿声音。” 李蜜醒了过来。季桓之握着她的手,又把说过的话说了一遍。李蜜照着他的吩咐做了。 “大哥睡在你的左边,”季桓之说,“请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他。” 李蜜很容易地叫醒了朱后山,他睡觉很容易惊醒,就像所有曾受过巨大刺激的人通常那样。可是叫醒熊广泰便困难一些。他醒来后显得很不高兴,正要问为什么要打断他的好梦,季桓之没有回答他,只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然后,他伸开胳臂,又收拢起来,这样,就把他的三个朋友的脑袋围在一起,可以说都紧紧挨到了一块儿。 “兄弟们,”他说“我们要立刻离开这只船,不然的话,我们就全没命啦。” “是吗 !”朱后山说,“还有什么?” “你们知道这只船的船长是谁?” “王洛啊,王洧的兄弟。” “是阿尔哈图,正红旗的牛录额真阿尔哈图。” 三人不禁都哆嗦了一下,季桓之知道他说的话开始使他的朋友感到有些震动。 “阿尔哈图!”李蜜说,“真见鬼!” “阿尔哈图?这是怎么回事”熊广泰问,“我记不起这个人。” “就是那个打破李都督家丁李彦的兄弟的脑袋的人,他现在正准备打破我们的脑袋。” “啊!” “还有他的副手,你们知道是谁?” “他的副手?他可没有副手呀,”朱后山说。“在一只只有八个船员的小帆船上是不需要副手的。” “是的,可是阿尔哈图是个与众不同的船长,他有一个副手,这个副手就是大哥的好儿子、咱们的好侄子朱载培。” 这一次几个锦衣卫不是哆嗦了,几乎要叫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对这些所向无敌的英雄有一种神秘的、不吉利的威力,他们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感到一阵恐惧。 “怎么办?”朱后山问。 “我们要把这只帆船夺到手里。”季桓之说。 “把他们杀掉。”熊广泰说。 “这只帆船装上了炸药,”季桓之说。“那些我原来以为是装满圣元春酒的酒桶里面都是火药。如果朱载培觉得自己被发现了,他就会炸掉一切,炸死所有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说句良心话这位小兄弟我可实在不愿意和他交往,不管是在西天,还是在地狱,他都是一个坏伙伴。” “你想出办法了?”朱后山问。 “对。” “什么办法?, “你们信任我吗?” “你下命令吧,”三个锦衣卫一起说。 “那好,跟我来!” 季桓之走到一扇好像甲板上的泄水孔一样的很矮的窗子跟前,可是这扇窗子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他轻轻地推开窗子。 “生路在这儿,”他说。 “见鬼!”李蜜说,“外边太冷了!” “如果你愿意就留在这儿好了,不过我预先告诉你,待一会儿这儿可要热了。” “可是我们无法游到岸上呀。” “后面施着一只小船,我们上了小船,割断绳子,就行了。老爷们,我们走吧。” “等一等,”朱后山说,“仆人们呢。” “我们在这儿,”周泉和庞明星说。这两个人从快碰到门的舱口偷偷进来,没有被人看见。 季桓之抬起护窗板,他的三个朋友从那个狭小的口子看到给他们看的可怕的景象,都呆得手脚也无法动了。 确实,谁要是看到过一次这种景象,他就知道没有比波涛汹涌的大海更惊心动魄的了,映着冬天的明月苍白的寒光,黑色的海浪发出低沉的声音,翻滚着。 “倒霉!”季桓之说,“我好像觉得我们在犹豫!如果我们犹豫,那么仆人又怎么办呢?” “我没有犹豫,大人。”庞明星说,“不过我只会在小河里游水,我事先向您说清楚。” “我呢,我根本不会游泳!”周泉说。 这时候,季桓之已经爬出了窗口。 “你决心要这样做,四弟?”朱后山说。 “对,”这个胆子比卵大的江浙人回答说。“来吧,大哥,你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你要让你的精神战胜理智。你,三姐,指挥仆人行动。你,二哥,谁来阻挡我们,你就杀死谁。” 季桓之握过朱后山的手后,趁着船身前后颠簸,小帆船的船尾向后倾,慢慢滑到了水里,水齐腰那么深。朱后山在小帆船还没有平稳以前,跟着季桓之跳到水里,朱后山跳下后小帆船船尾抬起来了,可以看到拉住小船的绳子露出了水面,拉得很紧。 季桓之向那根绳子游过去。他游到了那儿,一只手抓住绳子,只有脑袋在水面上。 朱后山马上也游到了。 接着,在小帆船的拐角的水面上,露出另外两个脑袋。那是李蜜和庞明星。 “我担心老庞,”朱后山说 。“季桓之,你有没有听到他说他只会在小河里游水?” “一个人会游水就不论哪儿都会游,”季桓之说,“去小船!去小船!” “可是二弟呢?我没有看见他。” “二哥会来的,你放心好了,他游泳的本领就像鲛鱼一样 。” 熊广泰是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在他、周泉和庞明星之间出现了一场又可笑又动人的场面。 这几个人被海浪的狂吼声和大风的呼啸声吓坏了,又看到黑色的海水在深渊中翻腾,不禁惊慌失措,不但不往前走,而且向后退了几步。 “来呀!来呀!”熊广泰说,“跳下去!” “老爷,”周泉说,“可是我不会游水,让我留在这儿。” “我也一样,大人,”庞明星说。 “我可以对你肯定地说,在那样一只小船里我会占地太大,妨碍你们的,”周泉道。 “我呀,我还没有游到小船肯定要淹死了,”庞明星又说。 “喂,如果你们不出去,我就掐死你们两个人,”熊广泰一手一个抓住他们的脖子,喊道,“庞明星,快!” 庞明星低低叫了一声,可是熊广泰像钢铁一样坚硬的手把他的声音压下去了,这声给闷住的叫声就是庞明星的回答,因为这个巨人,一手抓住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两只脚,把他倒着身子向下推,好像从窗口推下一块木板,然后把他扔到海里。 “现在,周泉,”熊广泰说,“我希望你不会抛弃你的主人。” “啊!老爷,”周泉满眼含泪地说,“您为什么又要出来替公家办事,我们待在登州豪宅多么舒服啊!” 周泉没有其他什么责备了,他对着海水低下头来沉思,也许是由于出自内心的忠诚,也许是看到庞明星的例子,显出顺从的样子。这确实是崇高的行动,因为周泉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熊广泰不是那种忍心抛弃自己的忠实伙伴的人。做主人的紧紧跟在他的仆人后面,所以两个人的身子跳到水里只发出一个声音。当周泉重又浮出水面的时候,他两眼漆黑,只觉得熊广泰的一只大手抓住了他,他不用动一动,就能够向那根绳子浮过去,仿佛某个海里龙王派来的神仙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就在这时候,熊广泰看到在他胳臂伸得到的水面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他一抓,抓住了人的头发,这个人是庞明星,同时朱后山也已经游过来接应他们。 “大哥,你去吧,去吧,”熊广泰说,“我用不着你。” 果然,熊广泰结实的膝弯一使劲,就像海豚一样,直立在海浪上,接着他划了三下,就游到他的同伴那儿。 季桓之、李蜜和庞明星帮助周泉和庞明星上了小船;然后熊广泰爬上了船,他一跨过船舷,小船差一点儿给弄翻。 “大哥呢?”季桓之问。 “我在这儿!”朱后山说,他像一个掩护撤退的将军一样,要最后一个上船。现在他扶着船边问道:“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季桓之说。“你,大哥,带着刀吗?” “带着。” “去割断断绳子,快回来。” 朱后山从腰带上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绳子,小帆船向前驶去,小船待着不动,只有海浪摇晃着它。 “上来,大哥!”季桓之说。 他向沈阳侯伸出手去,侯爷上了小船。 “时候到了,”季桓之说,“你们就要看到大场面了。” 第三二一章 父与逆子 “你们要看到大场面了!” 果然,季桓之话刚刚说完,那只在夜雾和黑暗中渐渐隐没的海船上响起了哨子声。 “这个呀,正像你们都知道的,”他说道,“就要说明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候,远远望见在海船的甲板上出现了一盏手提灯笼,灯光里显出船尾有几个人影。突然一声可怕的叫减,一声绝望的叫喊穿过空中传过来,这声叫喊好像将天上的云都驱散了似的,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暗淡的月光映着的天空衬托出小帆船的灰色船帆和黑色缆绳。 几个人影在船上发狂地跑来跑去,他们疯狂地奔跑,同时发出凄惨的叫声。 在那些人叫喊的时候,可以看到朱载培出现在船尾的顶端,手上拿着一支火把。那几个在船上发狂地奔跑的人影是阿尔哈图和他手下的人。阿尔哈图到了朱载培指定的时间,召集拢他手下的人。朱载培到舱房门口听听锦衣卫有没有睡熟,然后下到底舱里,他没有听见舱房里有什么声音所以很放心。 说真的谁能猜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呢? 朱载培于是打开底舱的门,跑到火绳那儿;他像一个渴望报仇的人那样狂热,像一个被妖魔蒙住双眼的人那样自信,点着了硫磺。 这时候,阿尔哈图和他的水手已经在船尾集中了。 “拉住绳子,”阿尔哈图说,“把小船拉过来.” 一个水手跨过舷侧,抓住绳子,向上拉,绳子毫不费劲地就到了身前。 “绳子被割断了!”这个水手叫起来,“小船不见了!” “怎么!小船不见了!”阿尔哈图说着奔到了舷樯跟前,“这不可能!” “但是正是这样,”水手说,“您自己看吧,船后面什么也没有,而且您瞧,这是绳子的一头。” 这时候,阿尔哈图发出了一声叫喊,几个锦衣卫刚才听到的就是他的叫声。 “出了什么事?”朱载培叫道,他走出舱口也朝船尾奔去,火把一直拿在手上。 “我们的敌人逃走啦,他们割断了绳子,坐着小船逃掉啦。” 朱载培飞一样地跑到了舱房那儿,一脚踢破了房门。 “没有人!”他叫起来。“啊!这些畜生!” “我们去追他们,”阿尔哈图说;“他们不可能走远,我们驶过去把他们的船撞沉。” “对,可是火!”朱载培说,“我点着火了!” “点着什么?” “火绳!” “什么!”阿尔哈图说着就往舱口冲过去。“也许还来得及。” 朱载培没有回答,只发出一阵狞笑声,因为恐惧,特别是因为仇恨,脸上都变了形,一双惊慌的眼睛朝着天空望,要对上天发出最后一句咒骂。他把火把丢到海里,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 朱载培跳进海里的时候,也就是阿尔哈图一只脚踏到舱口的梯子上的时候,这只船像火山口爆发一样炸裂了。一道火光冲向天空,同时响起了一声爆炸声,就像有一百门大炮齐声轰鸣。天空仿佛燃烧起来一样,焚烧着的碎片飞向上空,把天划成一条一条,接着,可怕的闪光消失了,那些碎片一块接一块地落下来,在深渊似的海水里抖动,火也熄灭了。片刻以后,只有空气还在颤动,否则就仿佛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不过,小帆船从海面上永远消失了,阿尔哈图和他手下的八个人也无影无踪了。 四个朋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出可怕的惨剧的任何一个细节也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一刹那间,强烈的火光把一里多远的海面上照得通明,也照亮了他们几个人,所以他们各人的姿势能看得很清楚。他们尽管都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心惊肉跳,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天上的火雨立刻落到他们四周。接着,火山熄灭了,飘动的小船,波涛汹涌的大海,全都重新被黑暗吞没。 他们都沉默不语,神色沮丧。熊广泰和季桓之原来各拿着一把桨,这时,他们抖动的手紧握住桨,不由自主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顶着海水。 “我敢说,”李蜜第一个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说,“这一次,我相信一切都结束了。” “救救我!先生们!救命呀!救命呀!”一阵悲哀的叫声传到了这四个朋友的耳中,它就像海里的水怪发出来似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朱后山不禁浑身哆嗦起来,喊道:“这是他,这是他的声音!他是我儿子!” 大家都不说话,因为每个人都和朱后山一样,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不过一他们个个张大眼睛,朝那只小帆船消失的方向望去,竭力想看透那一片黑暗。 不一会,他们终于看到海里有一个人,他拼命地向这边游过来。 朱后山慢慢地伸出胳臂,把那个人指给他的同伴们看。 “是的,是的,”季桓之说,“我已经看见他了。” “又是他!”熊广泰说,同时像铁匠铺的风箱一样喘着气。“怎么,难道他是铁打的吗?” “啊,我的儿子!”朱后山低声说。 李蜜和季桓之彼此对着耳朵低语。 朱载培又使劲划了几下,然后举起一只手,表示求救。 “大人们,可怜可怜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可怜可怜我!我觉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爹,救救我,我快死了!”这个哀求救他一命的叫声颤动着,激起了朱后山心底怜悯的感情。 “救救他吧!”他低声说。 “好呀!”季桓之说,“就差你可怜他啦,没有错,我相信他是朝着我们游来的。他竟以为我们会救他?划呀,二哥,快划!” 季桓之做样子给他看,把桨伸进海水里,划了两下,小船便走了十来丈远。 “啊!不要抛弃我!救救我!你们不要这样狠心呀!爹,我错了,救救我吧!”朱载培叫道。 “嗳!”熊广泰对朱载培高声叫道:“我相信我们终于逮住您了,小婊贝儿,在这儿,你只有通过地狱的门才能逃出性命!” “熊广泰!”朱后山低低唤了一声。 “大哥,别打扰我;说真心话,你老是那样慈悲心肠,变得真可笑!我首先声明,如果他游到小船五尺近的地方,我就一桨把他的脑袋敲成两半。” “啊!求求你们……不要避开我,先生们……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朱载培又叫起来,当他的头消失在海浪底下的时候,他的喘息使冰冷的海水泛出了一个个水泡。 季桓之一直注视着朱载培每一个动作,这时他结束了和李蜜的谈话,站了起来。 “小兄弟,”他对在海里的人说道,“你的后悔太迟了,我们无法相信你,你留心看看,那艘你想把我们炸死在里面的船现在还在水底好些尺深的地方冒烟呢,你现在的处境和你打算让我们遭到的结局相比,和你已经让阿尔哈图跟他的弟兄遭到的结局相比,简直像在天堂。” “大人们,”朱载培用更加绝望的声音叫道,“我对你们发誓我的后悔是真诚的。季同知,我年纪很轻,我只有三十二岁!大人们,我是受到一种十分自然的仇恨心的摆布,我要替我的母亲报仇,你们如果是我,也会像我这样做的。” “呸!”季桓之看到朱后山越来越心软,就说道,“这可得看情况。” 朱载培只要再划三四下就能游到小船跟前,因为逼近的死亡仿佛给了他一种神奇的力量。“天哪!”他说,“我就要死了!你们要像当年害死母亲一样害死儿子吗!可是我是没有罪的呀;按照天理,一个做儿子的是应该替他的母亲报仇的。此外,”他又说下去,“如果报仇是有罪的话,既然我后悔了,既然我情求原谅了,我就应该得到原谅。” 这时候,他好像一点儿气力没有了,不能再在水面上支撑一个浪头打过他的头顶,盖住了他的声音。 “这真叫我受不了!”朱后山说。 朱载培又出现了。 “我,”季桓之说,“我说该结束了,我劝你自己沉到海底去吧,否则,如果你再向前划一下,我就用桨打碎你的脑袋。” 朱载培好像完全绝望了似的,又划了一下。季桓之两手举起船桨,朱后山站了起来。 “季桓之!季桓之!”他直接喊着季桓之的名字叫道,“季桓之!我恳求你别这样!他可是我儿子啊!就算不是我儿子,也是个身处绝境的年轻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再也受不住啦,应该让他活下去!” “好啊!”季桓之回答说,“为什么你不把自己的手脚都绑起来向这个逆子投降呢?早点这样做吧。你愿意被他杀死,我可不愿意。” 李蜜冷静地拔出了刀,她刚才游泳的时候,是用牙齿咬着它带过来的。“如果他敢把手放到船板上,”她说 ,“我就斩断他的手,对待他这么一个汉奸和逆子就该这样。” “等一等,”熊广泰说,“还有我……?” “你打算怎么办?”李蜜问。 “我可以跳下水去,亲手掐死他。” “兄弟们,”朱后山激动得难以克制住自已,叫道,“可怜可怜他吧,不管他翻过什么错,他都是我的儿子,我的长子啊!——你们看,”朱后山继续说.“你们看他的脸,他就要死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再有一分他就要沉入无底的大海了。不要使我受到良心的可怕的责备,不要逼着我因为羞愧也死去,我的兄弟,允许我让这个不幸的人活下去吧,我感激你们,我感激……” “我要死了!”朱载培低声说,“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就再划一分,”李蜜向左边弯下身子,对季桓之说。她又向右边侧过身子,对熊广泰说:“再划一下。” 季桓之没有用动作也没有用言语来回答李蜜,他的心也开始动摇了,一半是由于朱后山的恳求,一半是由于亲眼见到的这个场面。熊广泰划了一下桨,可是这一桨的力量没有得到平衡,小船只在原地转了转,而且,朱后山和那个快死的人更加靠近了。 “爹!”朱载培叫道,“爹!你在哪儿呀,爹?我看不见你了……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 “我在这儿,培儿,”朱后山说,同时俯下身子,向朱载培伸出手去,他的神情像充满慈爱,“我在这儿,抓住我的手,爬上我们的船” 季桓之厌恶地避开脸去,他向另外两个朋友转过身去,他们两人紧靠着小船的另一头,就像害怕碰到朱后山毫无顾忌伸手去救的那个人似的。 朱载培用尽他最后的力气,直起了身子,抓住那只向他伸出的手,带着最后的求生的希望,牢牢握住了它。 “好!”朱后山说,“把你另一只手放到这儿。” 他把自己的肩膀伸过去,给对方又一个抓住的地方,这样,他的脑袋和朱载培的脑袋几乎碰到了一起,这对仇敌终于像真正的父子一样抱住了。 朱载培用他紧紧收缩的手指抓住朱后山的衣领。 “好,培儿,”沈阳侯说,“现在你得救了,可以放心啦。” “啊!我的母亲,”朱载培两眼冒出火光,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充满仇恨的声调说,“我只能用一个人的生命来奉献给你,不过,至少你也会挑选他的!” 就在这时候,季桓之大叫了一声,熊广泰举起了桨,李蜜找地方想劈下刀去 , 但是小船受到一下猛烈的摇动,朱后山落到了水里。朱载培发出一声胜利的狂叫,紧握住下水的人的脖子,同时像一条蛇一样用自己的腿盘住对方的腿,让对方不能动弹。 一开始,朱后山没有叫喊一声,也没有呼救,他竭力想浮到水面上来,但是,一个沉重的身体拖住了他,他渐渐地消失了,不一会儿,他散乱的头发也看不见了,接着,什么都没有了,只见海水翻腾打旋,说明两个人是在这儿沉下水底去的。后来,海水也平静下来。 三个朋友又是愤怒,又是惊恐,伸直双臂,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地待着,就像三座雕塑一样。不过,尽管他们身体没有动,但是听得出他们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着。 熊广泰第一个清醒过来,大把大把地揪自己的头发。 “大哥!”他伤心地哭着,叫了一声,对像他这样一向刚强的人来说,他的哭声特别叫人听了悲伤,“天哪!大哥,大哥!真该死!我们真该死,会让你这样送了命!” “啊!”季桓之跟着说,“真该死!” “真该死!”李蜜低声说。 这时候,在月光照着的一个很大的圈子当中,离开小船八九米远的海面上,又出现了刚才吞没两个人时出现的那样的旋涡,他们望过去,先看见露出了头发,接着是一张灰白色的脸,眼睛张着,可是是一双死人的眼睛,接着,直挺挺地浮出上半个身子后,整个身体被海浪一打,软绵绵地横到水面上来,朝天浮着。死尸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柄上的黄铜圆头在闪闪发光。 “朱载培!朱载培!朱载培!”三个朋友齐声叫起来,“是朱载培!” “可是大哥呢?”季桓之说。 忽然,小船给什么突如其来的沉重的东西压住,向左面倾斜下去,庞明星高兴地大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朱后山,他脸色苍白,两眼无神,手发着抖,紧靠着船边喘气。八条有力的胳臂立刻把他拉了上来,放到船上。他的高兴得发狂的朋友紧紧拥抱他,抚摸他,朱后山不一会儿就觉得全身暖和,恢复了知觉和体力。 “你大概没有受伤吧?”季桓之问。 “没有,”朱后山问:“他呢?” “他吗,这一次,谢天谢地,他真死了。瞧!” 季桓之扶着朱后山的头,要他朝着指给他的方向望去,让他看浮在海浪上飘动的朱载培的尸体。这具尸体,脸朝着天一会儿沉入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仿佛仍旧在用充满凌辱和刻骨仇恨的眼光紧紧盯住这四个朋友望着。 最后,尸体终于沉入了海底。朱后山用带着忧郁和怜悯神情的眼睛一直看着它。 “干得好,夫君!”李蜜激动地说,平时她是难得这样激动的。 “多么漂亮的一下!”熊广泰叫道。 “我还有一个儿子”朱后山看向辽阳侯朱载堪的母亲李蜜说,“我要活下去。” “总之,”季桓之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愿。” “不是我杀死了他,”朱后山低声地说,“是天命杀的。” 第三二二章 重回直隶 在刚才的一幕发生以后,小船上是长时间的沉寂。月亮一度出现,仿佛老天爷希望这个结局的每一个细节都要让旁观者借着月光看到似的,现在它又隐没到了云后面,一切都回到了黑暗当中。在一片荒凉中,特别是在叫做渤海的这一片荒凉的水面上,这种黑暗更加可怕,只听见西风呼啸,掠过不断掀起的浪峰。 熊广泰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我以前见过许许多多事情,”他说,“从来没有像刚才见到的这件事这样叫我激动。不过,尽管我心里很乱,我还是要对你们说,我现在觉得万分高兴。压在我心上的千斤重担没有了,我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呼吸了。”熊广泰果然大声呼吸起来,让他的肺部痛快地发挥了作用。 “我呀,”李蜜说,“我可不能像你这样说,二哥,我现在还觉得害怕呢。我好像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怀疑我刚才见到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李蜜仍在向小船四周张望,似乎时刻都在等待看到那个坏东西手上拿着原来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匕首露出水面来。 “我呀,我很放心,”熊广泰说,“这一下是朝着第六根肋骨刺下去的,刀身全刺进去了。相反,我可对你没有什么好责备的,大哥。要刺的话,就应该像这样刺下去。所以,我现在活着,我呼吸着,我非常高兴。” “二哥你不要过早地就开始庆幸!”季桓之说。“我们眼前的危险比以往遇到的要大得多。因为,一个人能战胜另一个人,却不能战胜大自然的力量。我们现在是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上,在一只小小的船上,没有人导航,一阵风来,就会把小船吹翻,我们全都要完了。” “怕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周泉深深叹了口气。 “你可是忘恩负义,四弟,”朱后山说,“对,老天爷刚刚用神奇的方式救了我们大家,你不知报恩,竟怀疑起它来。它指引着我们,使我们平安地度过千难万险,你认为它会抛弃我们吗?不,不会的。我们动身的时候,是北,现在一直刮着北风。”朱后山在寻找北极星。“那是北斗七星,所以那边是山东。让我们趁这股风航行,只要风向不改变,就会把我们送到旅顺或者登州的海岸。万一小船翻了,我们都是游水游得极好的人,至少我们五个人是这样,可以把它再翻过身来,或者,假如我们力够的话,可以牢牢抓住它。要是水面上还留下船只驶过的痕迹,那么也许我们现在待的较低的海面正是船只必经之路。天一亮,我们就可能碰见什么渔船,会收留我们的。” “但那样到不了大沽。”季桓之说。 “而且万一碰不见渔船怎么办?”熊广泰问。 “那样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会是怎么一回事,朱后山也没说清楚。 “这就是说,找们都会饿死或者冻死。”李蜜说。 “这完全可能。” 周泉又叹了口气,这口气显得比第一次更加悲伤。 “哎呀!周泉,”熊广泰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唉声叹气?这真叫人厌烦了。” “因为我冷,老爷。”周泉说。 “这不可能。”熊广泰说。 “不可能?”周泉吃惊地反问道。 “自然不可能。你的身体外面包着一层肥油,空气根本透不进去。准是因为别的事情,你老实告诉我。” “好吧,老爷,就是这层你称赞的肥油叫我提心吊胆!” “为什么?你大胆说好了,这几位大人不会责怪你的。” “老爷,因为我想起了在登州府您宅子的书房里有许多游记方面的书,在这些书里有一些是欧罗巴人写的游记小说。” “那又怎么样呢?” “是这样,老爷,”周泉说,“在这些书里,写了许多在海洋上冒险的事,还有许多和眼前威胁着我们的危险相类似的灾难!” “说下去,这个类比很有趣。” “老爷,那些小说里说,遇到这样的情况,船上的饥俄的人有一个可怕的习惯,就是你吃我,我吃你,而且一开始先吃……” “吃最胖的!”季桓之大声说道,尽管面对严重的处境,他还是禁不住笑起来。 “是的,季大人,”周泉回答说,季桓之突然发笑叫他吃了一惊,“请允许我对您说,我可看不出这件事里面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这是这位正直的仆人忠心的表现!”熊广泰说。“我们打赌,你一定已经觉得自己给切成碎块,给你的老爷吃掉了。” “是的,老爷,虽然你们猜得到我心里很高兴这样做,不过我对你们坦白说,我仍然是又喜又悲。但是,老爷,我并不感到过分的遗憾,如果我在死去的时候,相信还能对你有用的话 。” “周泉,”熊广泰感动地说,“如果我们有一天重新回到我的登州大宅子,你可以得到我的牧场,作为你和你的子孙的产业。” “周泉,你就叫它做‘忠心牧场’,”李蜜说,“好纪念你对主人作的牺牲,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三姐,”季桓之也笑了起来,“你吃他不会有太大的反感吧,是不是,特别是饿了两三天以后?” “啊!说真心话,是这样,”李蜜说,“可是我更看中老庞,毕竟他年纪已经古来稀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为他人做点贡献也是挺有人生价值的。” 大家这样说说笑笑,主要的目的是想分分朱后山的心,不让他再去想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可是,看得出来,只有庞明星除外。毕竟一个骨灰级的老人家,是不太喜欢听别人开死亡的玩笑的。 所以庞明星没有参加这场谈话,而是一声不吭,一手一桨,使劲地划着。 “你在划船吗?”朱后山问。 庞明星点点头。 “为什么你要划?” “为了身子好暖和一些。, 果然,船上其他的人都冷得直哆嗦,只有不说话的庞明星脸上全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忽然,周泉发出一声欢呼,同时一只手高高举起一瓶酒。 “瞧!”他说,同时把酒瓶递给熊广泰,“啊!先生我们得救啦!小船上装了食物。”他在已经拿到一件可贵的样品的长椅底下迅速地摸着,接连地取出十二瓶酒,一些花卷,还有一块巨型羊排。 这个发现当然叫大家喜出望外,只有朱后山并不显得高兴。 熊广泰道:“真奇怪,越是担心,越是想吃东西。”随后,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酒,一个人吃了足足三分之一的花卷和羊排。此前,他对辽东和建州的食物一直都持有鄙视态度。 “现在,”朱后山说,“你们睡觉吧,或者想法睡觉吧,我来守夜。”这样的建议如果对别的人提出,那简直是一种嘲弄,可是对这几个经常九死一生的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海上刮着凛冽的寒风,他们一个个连骨头里都湿透了,刚才感受到的种种激动的心情也使他们很难闭上眼睛,可是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人,都是意志如同钢铁的好汉,而且一个个早已精疲力竭,不管任何场合用不着召唤,睡眠就按时来临了。 只过了一会儿,每个人充满对领航人的信任,各自找了地方靠下,照着朱后山的意见入睡了。朱后山坐在舵前,眼睛望着天空。他像他答应过的那样自清醒地沉思着,驾着小船沿着应该走的航路前进。 几个乘客睡了几个小时以后,被朱后山叫醒了。 熹微的晨光已经照亮蓝色的海水,在前方大约有二十丈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黑黑的东西,上面展开一片软帆。 “一艘船!”四个人同声叫起来,两个仆人也用不同的声调喊着,表示他们的喜悦。 果然,这是一艘驶向大沽的官船。 四个朋友,庞明星还有周泉,大家一同叫起来,喊声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倾动 , 一刻以后,这艘官船上的小艇来拖他们的船。他们终于登上了那艘船的甲板。 季桓之出示了自己的锦衣卫指挥同知腰牌,并叫庞明星送给船长五两银子作为报酬。因为顺风,四天后的清晨,这几个人终于登上了大明的陆地。 “奇怪!到了这儿,就觉得身强百倍,”熊广泰的一双大脚深深陷入沙地里,说。“谁要是现在来找我的茬儿,斜着眼瞪我,或者向我挑衅,那就让他瞧瞧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季桓之道:“二哥,我劝你不要这样大声叫嚷,说什么也不怕,因为我好像觉得这儿有人在盯着我们望呢。” “胡说!”熊广泰说,“那是在仰视我们。” “好吧,”季桓之接着说,“我向你说实话。二哥,我可看不到什么能满足我的自尊心的地方!不过,我看到了一些穿黑衣服的人,在我们眼前的处境里,穿黑衣服的人叫我担心。” “那是港口的官差。”李蜜说。 季桓之也不多言,径自向附近的小沙丘走去。这一小队人跟在他后而,立刻就全都消失在小沙丘后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现在,”李蜜说,“我们好说说话了。”这时他们已经走了一里路。 “不行,”季桓之说,“我们要赶快逃。我们逃过了奴儿哈赤,逃过了朱载培,逃过了大海,这三个深渊想吞没我们没有成功,可是我们可能逃不过厂公。” “你说得对,四弟,”李蜜说,“我的意见是,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分开来走。” “说得对,”季桓之说“我们分开来走。” 熊广泰想开口反对这个决定,可是季桓之紧紧握住他的手,让他明白他最好不要说话。熊广泰对他的伙伴的这个示意完全服从,他一向对于他的伙伴的高超的智力始终十分信服。于是他把已经到口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分开?”朱后山问。 “因为,”季桓之说,“我们,二哥和我是厂公派到建州那儿去的,我们没有当汉奸给建奴效劳,反而为李都督尽力,这就完全是两回事。而现在,建州造反,我必须尽快将消息告知皇帝陛下,同时这也是能扳倒卢受的最佳机会。因此,我和二哥必须毫无阻碍地以最快速度赶回京师。” “可是,往后我们想要见面,怎么互相通知呢?”李蜜问。 “再容易没有了,”季桓之回答说,“用万羽堂的兄弟。” “好吧。”李蜜点点头,没有更多的话了。 “就这样说定了?” “说定了。” “那么,我们把钱分一分,”季桓之说,“大概还有二百两左右。庞明星,有多少?” “九十两白银,还有一百两的银票。” “银票——那东西就是骗人的,一百两银票顶多值六两真白银。咱们六个人,正好每人十六两,丑人没有。” “好啦,好啦,四弟,”朱后山说,“别那样装做挺有风趣的样子,其实你眼睛里全是泪水。我们之间永远都要真诚相待,这种真诚才让我们不同于一般的厂卫中人。” 他们和以前一向做的那样,像兄弟般的平分了钱,接着,四个人外加两名仆人分为两路,挥手告别。但是,他们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回头。最后,他们终于互相都看不见了。 “四弟,”熊广泰说,“我要马上对你说清楚,因为我从来不会在心中藏着什么对你不满的意见,我刚才简直认不出你了?” “为什么?”季桓之带着狡猾的微笑说。 “因为,我觉得现在不是丢开大哥他们的时候。我我对你老实说,我原来做好准备想跟他们走,我现在还想去赶上他们,管他什么东厂西厂的。” “二哥,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季桓之说,“可是,你必须明白一件事。这就是,会碰上最严重的危险的,不是他们两位,而是我们;所以,我们离开他们,并不是丢开他们,而是为了不连累他们。” “当真如此!”熊广泰睁大惊讶的双眼说。 “那当然!要是他们被抓住了,对他们来说,非常简单,送入天牢;咱们被抓住了,那就得去西鹤年堂买刀伤药。” “哎呀!”熊广泰说,“在那儿,离我的爵位可太远了,那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季桓之!” “嘿!也许并不像二哥想象的那样远,你知道,有个成语叫‘殊途同归’。”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冒比大哥他们更大的危险?”熊广泰问。 “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是既为朋友、也是为国家为朝廷的,而我们呢,我们背弃了厂公给我们的使命。而且他是皇帝的近侍,话都可以叫他说了,咱们搞不好背了黑锅,还百口莫辩。” “那怎么办?”熊广泰说,“我们见了厂公,对他说些什么。” “让我来安排,我有我的打算。” 两个人毫不耽搁地根据地形向前走到去京师的大路上,周泉紧随在后,他冻了整整一夜,现在走了一刻,已经觉得又太热了。 第三二三章 遭受监禁 “启奏圣上,山东大饥,青州举人张其猷上《东人大饥指掌图》一册。” “让我瞧瞧。” 内阁首辅方从哲递上一本图册,太监转交到万历皇帝朱翊钧手中,朱翊钧翻开一看,竟有“母食死儿,夫割死妻”的惨状,不由得鼻腔酸涩。 方从哲继续道:“山东饥民流离至江淮间,已成人市。乞望再赈之。” 朱翊钧不假思索地说:“准。” 正当方从哲打算再说下一件事时,外面通报:锦衣卫指挥同知季桓之称有紧急事件需要面君奏明。 “季桓之?”朱翊钧隐约记得,好像这个人有一阵子没瞧见了,问起左右时,都说他是外出公干去了,到底有什么公干,需要指挥同知亲自出马?这会儿又称有紧急事件突然冒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朱翊钧示意方从哲暂停启奏,叫人传季桓之进来。 很快,随着门外太监的吆喝,季桓之和熊广泰二人一前一后走入毓德宫内,参见圣上。 “这个人是谁?”朱翊钧用眼神往熊广泰身上一扫,问。 “喔,这位是前锦衣卫百户熊广泰,也是臣的义兄。此次臣外出公干,一路上没少二哥的帮忙。”季桓之回答。 朱翊钧记不起来了。所谓铁打的硬盘流水的片,历任百户千千万,他早已忘记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了。但既然季桓之说这是他的二哥,那权当是这回事吧,还是正事要紧。于是朱翊钧问:“你说有紧急事件需要启奏,具体是什么事啊?” “回陛下,”季桓之挺直上身,斗胆直视皇帝,拱手道:“今年正朔,建州女真首领奴儿哈赤造反,自立为汗,并定国号为金,已与我大明分庭抗礼!” “什么?”朱翊钧原先还为季桓之敢直面视君感到不满,现在这种不满已经完全被震惊所取代。龙颜大怒,朱翊钧叱道:“这个建奴,曾经八次进京朝贡,表示忠心的建奴他竟然反了?就在去年,辽东的哪个人还说什么‘建州忠心保国,一心一意为我大明戍守边疆’!放屁,全他娘的放屁!眼都瞎了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刚刚都反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 “还是有人看出来的。”季桓之将声音放低了些说。 “谁?” “辽东的右都督李如柏。” “那他知情不报,意欲何为?” “陛下,不是这样的。早先几年前,李都督就曾试图分化建州,但——” “我问你他为什么知情不报?” “他报过。”这会儿方从哲小声插了句嘴:“只不过圣上没看。” “什么?” “圣上政务繁忙,或许是没看,也或许是看过忘记了。”方从哲将自己的措辞改善了一下。 “还有,”季桓之表示话未说完。 “还有什么?” “建州女真首领奴儿哈赤此前八次进京朝贡,巴结贿赂朝臣,朝中不乏有与建州勾结的人存在。臣此次去辽东,就知道了其中一位。” “你去辽东,做什么去了?”朱翊钧冷冷盯着季桓之,并没有问他知道的勾结建州的朝臣是谁,却问了他为什么去辽东。 原本季桓之一腔热血,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如堕冰窟。而更让他胆寒的是,卢受来了。 这个死人妖,一定是听说了我回京的消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去他那儿而是来了毓德宫面圣,朱载培也没了消息,他产生怀疑了。季桓之一时心慌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陛下,”卢受尖声尖气的声音响起,他像是想要通报什么事情,忽然很是惊讶地“诶哟”叫了一声,仿佛才知道季桓之和熊广泰来了毓德宫。 “卢公公有什么事?”朱翊钧问。 “是这样的,”卢受回答,“奴才也听闻山东大饥的事儿了。” 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季桓之没明白。 卢受仍在说着:“听说登州府有位曾是朝臣的富豪,指使爪牙豪仆经常封钉民房,捉锁男妇,称霸乡里。家有良田万顷,仅纳税三分。而且,他还总跟人炫耀,自己一年有五万两银子的收入,令人作呕。” “是四万两。”熊广泰嘀咕完就后悔了。 登州府有位曾是朝臣的富豪,家有良田万顷,仅纳税三分。这他妈说的不就是熊二嘛!但问题是“指使爪牙豪仆经常封钉民房,捉锁男妇,称霸乡里”这些事情,他可从来没有干过。 “奴才还听说啊,”卢受继续道,“这位富豪和他镇抚司里的朋友都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旅游。这回,他们跑得可挺远,都跑到关外去了。” “卢公公说的这位富豪究竟是哪一位啊?”朱翊钧瞥了眼熊广泰,明知故问。 卢受笑了笑,悄悄扭头用阴狠的目光瞪了季桓之一眼,仿佛在说:你应该知道背叛的下场。 皇帝并没有将季桓之和熊广泰投入大狱,毕竟证据不足。但派南镇抚司调查取证是免不了的了。原本他们打算先发制人,却没料到卢受后发先至,摆了他们一道。而卢受也没有将他们抓紧诏狱,毕竟季桓之是锦衣卫的三把手,但卢受另有主意。走出皇宫时,他对二人问了句:“想见见你们的两位老朋友吗?”就成功让二人主动走入了他特地为背叛者准备的好地方。 这是一处院子。 在院子的深处穿过一排柱廊,是一些猎狗窝。那儿立着一座矩形房屋,它像一只胳臂一样伸出去,伸到另一只胳臂,就是菜园的小屋前面,这样便形成一个半圆形,围住了主要的院子。 就在这座小屋的底层关着熊广泰和季桓之,他们在囚禁的生活中度日如年,这两个个性倔强的汉子简直无法忍受。 季桓之两眼发呆,像一只老虎一样,沿着一扇开向仆人走的院子的大窗子的铁栅栏走过来走过去,有时候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 熊广泰一声不响,还在消化刚吃完的一顿精美的晚饭,饭桌已经收拾干净了。 一个仿佛失去了理智,其实他在思考,另一个仿佛在聚精会神地思考,其实他睡着了。 不过,他睡得不好,净做恶梦,从他断断续续的鼾声就能猜得出来。 “瞧,”季桓之说,“天色暗下来了,大概到未正了吧。我们在这儿待了快八天了。” 熊广泰“嗯”了一声,好像是回答一样。 “你听见没有,瞌睡大王?”季桓之说,他对这一位在大白天也会呼呼大睡感到很不耐烦,因为他自己即使在夜里也很难合上双眼。 “什么呀?”熊广泰问。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季桓之说道,“我们在这儿待了快八天了。” “这是你的过错,”熊广泰说。 “怎么!是我的过错?……” “是的,我向你建议过我们逃掉。” “拔掉铁栅栏,或者把门撞破吗?二哥,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这样简简单单地走掉的。” “说真话,”熊广泰说,“我可以简简单单地走掉的,只是我觉得你很蔑视这祥的走法 。” 季桓之耸耸肩膀,道:“还有,出了这间房间并不是万事大吉了。” 熊广泰问:“为什么出了这间房间并不是不是万事大吉?” “不是万事大吉,是因为我们既没有武器,又没有通行的口令,我们在院子里走不到十步远就会碰上东厂的番子。” “好呀!”熊广泰说,“我们打死番子武器也有了。” “是的,可是,在他没有完全断气以前,这帮番子会大喊大叫的,至少,会发出呻吟声,这会惊动其他人出来。我们就会受到围捕。” “这有什么用处?”熊广泰说,“反正我们要出去的。” “二哥”季桓之说,“你知道吗,为什么武馆的师傅从来不亲手和人打擂?” “不知道,”熊广泰说,“不过我很想知道。” “这是因为当着他的徒弟的面,他担心会被对手捶爆。”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别人就会嘲笑他,武馆师傅是永远不应该被人嘲笑的。” “武馆师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作为冒险家,应该永远不会失败,也不遭到人耻笑。最近我们在建州受到了挫折,我们给打败了,这是我们的声誉上的一个污点。” “我们是给谁打败的呀?”熊广泰问。 “被朱载培。”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把朱载培淹死了。” “我当然知道,这多少会在我们的后代的精神上为我们恢复一些声誉,倘使我们的后代偶然还关心我们的话。但是,听我说,二哥,尽管朱载培不能轻视,但是卢受在我看来要远远比朱载培厉害。我们无法同样很容易地把他也淹死。我们要留神观察,小心行事;因为,”季桓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两个人也许能抵得上他们八个人,可是我们两个人不等于我们四个人,你自然清楚。” “这是真的。”熊广泰说,他也叹了一口气,回答季桓之的叹气。 “那好,二哥,你就学学我的样,在房间里前后左右踱踱方步吧,一直踱到有大哥他们的消息传来,或者我们想到什么好主意为止;不过千万别再像以前那样老是睡觉了,没有什么比睡觉更会叫人思想迟钝。至于我们的前途如何,也许不像我们最初想的那样严重 。我不相信卢受会打算砍我们的脑袋,因为不经三法司是不能砍我们的脑袋的,而一进行审讯就会引起轰动,一轰动就会引起大哥他们的注意,到那时候,他们不会让卢受为所欲为的。” “你说得真有道理!”熊广泰赞叹地说。 “是不坏,”季桓之说。“还有,你知道吗,如果他们不对我们进行审讯,如果他们不砍我们的脑袋,那准要把我们关在这儿,或者送到别的地方去。” “对,一定会这样,”熊广泰说。 “那样的话,大哥他们不可能不会发现我们待的隐秘的所在,于是,解决问题的时间到了。” “是的,何况待在这儿也不是完全不舒服,除了有件事不习惯。” “什么事?” “你注意到了没有,他们一连三天都给我们吃炖羊肉。” “没有,不过你不觉得炖羊肉挺好吃的吗?吃多了也腻味倒是真的。这样的话,下次他们再送羊肉来,我就帮你抗议一下。” “还有,有时候,我真想家,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回登州豪宅了。” “得啦,暂时把你的豪宅全忘掉吧,我们以后会重新看到它们的,除非卢受已经把它们夷为平地。” “你认为他敢做出这种蛮横的事来吗?”熊广泰担心地问道。 “不会,如果不是卢受而是苗御鸿,是会下决心这样做的。我们现在的这一位对手实在太平庸,不会冒这样的险。” “这样啊,你叫我放下心来了。” “好啦!你就像我一样脸上装得高高兴兴,一起和看守说说笑话,既然我们无法收买这些番子,那就设法使他们对我们有好感。二哥,当他们走到铁栅栏外面的时候,你要尽量奉承他们几句。直到现在,你总是向他们挥拳头,你的拳头越是叫人敬重,就越是没有吸引力。唉,我多么想身边能有五百两银子也好。” “我也一样,”熊广泰说他不愿意在慷慨方面比不过季桓之,“我会给一千两。” 两个犯人正谈到这儿,东厂的一名档头走进来了,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番子,还有两个人拿着放满盆碟的柳条筐,那是送来的夜宵。 第三二四章 三只老鼠 东厂的档头和番子过来,拎着满盆碟的柳条筐,那是送来的夜宵。 “好呀!”熊广泰说,“又是羊肉。” “公公,”季桓之说,“您就会知道,如果厂公坚持每顿都给我二哥吃这种肉,他决定要采取最极端的行动。” 那档头不免感到好笑:“您二位吃的就不次了!卢公公特意叮嘱,您二位曾为他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让我们好酒好菜招待着。您二位倒不乐意了。” “是这样,”季桓之说,“我和二哥在这儿什么事也干不了,吃那么些羊肉没处消耗,晚上都睡不着。换点清淡的菜系吧。” “我还要声明,”熊广泰说,“如果不把羊肉拿走,我别的任何东西也不吃。” “把羊肉拿走,”那档头也乐意如此,这些羊肉烧酒他们可以留着自己享用了,然后回头对季桓之说,“我希望熊登州能愉快地吃夜宵,何况我要向他报告一个消息,我肯定这个消息一定会叫他胃口大开。” “是厂公去世了?”熊广泰问。 “不是,甚至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您他身体好极了。” “真糟糕。”熊广泰说。 “是什么消息?”季桓之问。“在监狱里一件消息就像是一只人参果一样,所以我希望您能原谅我迫不及待的心情,对不对,公公?而且,您刚才向我们透露这是个好消息。” “你们是否很高兴知道沈阳侯身体很好?”档头回答道。 季桓之的小眼睛张得老大老大。 “说我高兴!”他叫起来,“岂止是高兴,我简直就是高兴。” “是呀,我受他本人的委托向你们表示他全部的问候,并且告诉你们他身体很健康。” 季桓之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有意向熊广泰迅速地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如果朱后山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如果他请人传话给我们,那么他不久就要行动了。 熊广泰原来并没有那么灵巧,能够理解季桓之的眼色,可是这一次,听到朱后山的名字,他和季桓之的想法完全一样,所以他懂得了季桓之的意思。 “您是说,”季桓之还不敢相信似地问道.“沈阳侯委托您向熊登州和我表示他全部的问候?” “是的,季大人。” “您见到他啦?” “当然。” “在哪儿?如果这样问不冒昧的话。” “离这儿很近。”档头微笑着说。 “离这儿很近!”季桓之两眼发光,跟着说了一遍。 “非常近,假使那边朝菜园子的窗户没有堵死,你们站在这儿就能望得见他。” 季桓之心里想:大哥正在宅院周围转悠。接着,他问道:“您也许是打猎的时候在猎场遇到他的吧?” “不不,很近,还要近。瞧,就在这堵墙后面,”档头拍拍墙说。 “就在这堵墙后面?在这堵墙后而有什么呀?他们是在夜里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因此鬼才晓得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好,”档头说“季大人假设一下一件事。” “您要我假设什么我就假设什么。” “请您假设这堵墙上有一个窗口。” “怎么样?” “是这样,从这个窗口您能看到在那边窗口的沈阳侯。” “沈阳侯也住在宅院里?” “是的。” “是以什么身分吗?” “和您的身分一样。” “大哥是犯人?” “您知道得很清楚,”档头笑着说,“在天牢和诏狱外没有犯人,因为这儿没有监狱。” “我们不必在字眼上兜圈子,公公,我大哥被逮捕了?” “是昨天被逮捕的。” 季桓之的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就像遭到雷击一样。他的脸顿时变得灰白仿佛蒙上一层白云,不过立刻便消失了。 “犯人!”他又说了一遍。 “犯人!”熊广泰垂头丧气地也跟着说了一遍。 忽然季桓之抬起了头,可以看到他眼睛里发出闪光,可是熊广泰却不能觉察到。接着,这道闪先立刻消失了,他又像刚才那样沮丧。 “好啦,好啦,”档头说,“好啦,您不用发愁,咱家并没有打算告诉您一个伤心的消息,完全不是这样。天意使你们的朋友和您、和熊登州离得这么近,您不应当失望,应当高兴才是。” 可是,他这几句劝慰的话对季桓之毫无影响,季桓之仍旧是一副悲伤的脸色。 “他的神情怎么样?”熊广泰看到季桓之不想再谈下去,趁机会插进来问了一句。 “他的神情好极了,”档头说。“一开始,像你们一样,他显出很失望的样子,可是,后来他知道厂公就在今天晚上要拜访他……” “哈 !”季桓之说,“厂公要拜访沈阳侯?” “是的,他已经叫人通知沈阳侯了,侯爷知道这件事后,就托我告诉你们,说他将利用卢公公对他的这次优待,为你们的事和他自己的事辩护。” 熊广泰嘀咕说,“多大的面子了还用多说,沈阳侯可是皇爷爷的辈分,他的身分要比卢公公高多了。” “厂公在他的菜园里散步是他的习惯吗?”季桓之问。 “每天傍晚他就把自己关在那儿,”档头说,“他好像在菜园子里考虑国家大事。” “这样的话,”季桓之说,“我开始相信大哥将会受到卢公公的拜访了;此外,卢公公肯定有人伴随他。” “是的,有两名番子。” “他会当着两个番子的面谈事情吗?” “那两个番子是卢公公的干儿子。而且,他们十之八九等在门外。” 季桓之把手指甲戮进手心,让他的脸上不会显出其他的神情,只照他想做的那样不动声色。 “那厂公一个人走进沈阳侯的房间可得小心,”季桓之说,“因为侯爷很容易发火。” 档头笑了:“是吗!可是,的确,据说你们几位都好像是吃人肉的生番!沈阳侯一向彬彬有礼,而且随身又没有武器,卢公公大人只要一叫喊,那两名伴随他的番子就会跑过来。” “两名番子,”季桓之好像在回想什么,同时说道,“是的,两名番子,正是这样,我每天傍晚总听到有人叫两个人的名字,有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我的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要走两刻钟。——但愿卢公公能宽宏大量,答应沈阳侯给我们自由。” “我也完全希望能够如此,”档头说。 “那么,如果他忘记做这一次拜访的话,您提醒他一下该不会不方便吧?” “不不,很方便。” “这就叫我比较放心了。”季桓之继续道,“现在,请您再答应我最后的一个要求,公公。” “尽管说吧,季同知。” “您会再见到沈阳侯吗?” “明天早上会见到。” “您愿不愿意代我们向他问好,并且对他说,请他替我申请和他将得到的同样的恩惠。” “季大人希望厂公上这儿来吗?” “不;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有过分的要求。但愿厂公能赏光听听我说的话,这就是我一心一意指望的事。” “哎 !”熊广泰摇着头低声地说,“我永远也不会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一个人遇到不幸后竟会变得这样气馁!” “事情会照您的意思办。”档头说。 “请您对沈阳侯说一要他放心,我身体很好,您看到我愁眉苦脸,可是我认命了。” “季大人,瞧您这说的,不过真叫咱家听了高兴。” “您说熊登州也是这样。” “不,我不是这样,”熊广泰说。“我,我可完全不听从摆布。” “可是,二哥,你会听从摆布的。” “永远不会!” “他会的,公公。我了解他胜过他对他自己的了解。我知道他有成千成百个了不起的优点,而他自己甚至一无所知。别说话了,二哥,听从摆布吧。” “再见,二位大人,”档头说,“愿你们晚上能睡得着。” “我们尽力试试看。” 档头行过礼后走了出去。季桓之依旧是一副谦恭的姿态,顺从的神情目送着他离开。 可是,房门一被这位宦官档头关上,季桓之就向熊广泰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脸上露出清清楚楚的高兴的神情。 熊广泰问:“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发疯了?” “因为我们有救啦!”季桓之说。 “我可一点儿看不出有希望得救,”熊广泰说,“相反,我看到的是我们全都被抓住了,除了李蜜,自从我们当中又有一个人也进了厂公的老鼠笼里以后,我们出去的可能性更加小了。” “完全不是这样,熊广泰,我的朋友,这只老鼠笼仅仅够关两只老鼠,要是关三只,它就显得不牢了。” “我完全不懂你说的话,”熊广泰说。 “不要紧,”季桓之说,“我们坐下来吃东西吧,我们要增添力气,今天晚上我们需要用力气。” “今天晚上我们要干什么?”熊广泰问道,他越来越惊奇了。 “我们或许又要出远门了。” “但是……” “我们吃东西吧,二哥,我一面吃一面动脑筋想办法。等吃好夜宵后,我的办法就会全部想好了,那时候我再一一告诉你。” 虽然熊广泰很想马上知道季桓之的计划,但是他了解季桓之做事的脾气,所以他不再问下去,在桌子前坐下吃东西了。他信任老谋深算的季桓之,所以他吃得津津有味。 第三二五章 金蝉脱壳 吃夜宵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过不像以前那样闷闷不乐了。每逢季桓之心情愉快的时候,他就会露出狡猾的微笑,现在他的脸上就不时地闪耀着这样的微笑。熊广泰每次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朋友每露出一次微笑,他就情不自禁地也露出微笑,这是向对方表示,虽然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对他头脑里考虑的主意并非毫不关心。 吃好夜宵以后,季桓之躺到椅子上,叉起双腿,摇晃着身子,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熊广泰双手托着下巴,两肘支着桌子,用信赖的眼光望着季桓之,这样的眼光使得这位巨人的神情显得十分天真可爱。 “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季桓之问了一声。 “什么怎么样?”熊广泰重复说了一遍。 “二哥,你刚才说……”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不,不,你刚才说过你想离开这儿。” “啊!是这个,对,我至今还是这样希望。” “你还说过,要离开这儿,只要弄开门或者撞破墙就行了。” “不错,我说过,我现在还是这样认为。” “我回答过你,熊广泰,说这不是一个好办法,我们走不了一百步远,就会被逮住,并且遭到一顿痛打,除非我们有衣服改装,有武器自卫?” “的确如此我们应该有衣服和武器。” “那好,”季桓之站起身来说,“这两样我们都有了,甚至有更加好的东西。” “瞎说!”熊广泰向四周望了望说。 “你别找了,这是找不到的,到了适当的时间这一切都会找我们。昨天我们大概是在什么时辰看到那两名番子走来走去的?” “我想是天黑一小时以后。” “如果他们今天像昨天一样出来,我们用不到等一刻钟就有幸见到他们了。” “不错,我们最多只要再等一刻钟。” “你的胳臂一直是非常有力吧,对不对,二哥?” 熊广泰把袖子撩起来,得意地望着自己两条结实的胳臂,它们像普通人的大腿一样粗。 “当然,”他说,“可以一拳打死一头野牛。” “所以你把这把钳子弯成一个箍子,把这把铲子弯成一只开塞钻,不会太费事吧?” “没有问题,”熊广泰说。 “来试试看,”季桓之说。 这位巨人拿起那两样东西非常便当地弯起来,果然毫不费力地就把它们弯成他的同伴指望的形状。 “瞧 !”他说。 “妙极啦!”季桓之说,“二哥的确是天生神力。” “我听说过,”熊广泰说,“战国有那么一个叫乌获的人,他能做许多极不平常的事情,如像一根绳子捆住他的额头,他会使绳子断掉,一拳头打死一头牛,再用肩膀扛走,拉住马的尾巴马就站住不能动等等,等等。我在小的时候,就叫人讲给我听他的这些英勇的业绩,我就照着他做过的那些事去做,只有鼓起太阳穴挣断绳子我办不到。” “那是因为你的力气不在你的头上。”季桓之说。 “是的,我的力气在我的胳臂里和我的肩膀上,”熊广泰回答道。 “那很好!二哥,你走到窗前,用力弄断一根铁条。等一等让我先把灯吹灭。” 熊广泰走到窗口.双手抓住一根栅栏上的铁条,紧紧拉牢向身边拉过来,然后把它弯成像一张弓一样这样,铁条两端就离开了石头槽。 “好呀,二哥,”季桓之说,“厂公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这一点,就算他练过什么《宝典》。” “其他的还要拔掉吗?”熊广泰问。 “不用了,一根就够了,现在一个人能够通过。” 熊广泰试了试,整个上半身都钻了出去。 “行,”他说。 “果然是一个相当妙的出口。现在把你的胳臂伸出去了。” “从哪儿?” “从这个出口。”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伸出去吧。” 熊广泰像一名番子一样顺从,照着做了,把他的胳臂伸到铁栅栏外面,并问:“看来还顺利吗?” “十分顺利。” “好的。现在我再要做什么?” “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事情完了吗?” “还没有。” “可是我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熊广泰说。 “听我说,二哥,只消两句话你就全都明白了。正像你看到的,岗哨室的门打开了。” “是的我看到了。” “卢公公去菜园子要穿过我们的院子,所以要派两名番子到我们的院子来保护他。” “他们出来了。” “但愿他们关上岗哨室的门。好!他们关上了。” “然后呢?” “别出声!他们可能会听见我们说话。” “我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不,不,因为你做下去就会懂得的。” “可是,我宁愿……” “你就会因为大吃一惊感到高兴的。” “这倒是真的。” “嘘!” 熊广泰不再作声,一动也不动。 果然两名番子向窗子这边走过来了,一面走一面搓着手,时当正月,天很冷。 正在这时,岗哨室的门打开了,有人叫回两名番子中的一名。那个番子离开他的同伴,回到岗哨室里。 “事情怎么样?”熊广泰问。 “再好也没有了,”季桓之回答说。“现在,你听好。我要叫唤这名番子,和他说话,就像我昨天和他的一个同伴说话一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可要一字不漏地听好。二哥,全靠你动手了。” “好,要动手的话,我可最拿手了。”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倚仗你。” “说吧 。” “我要叫唤那名番子,和他说话。” “你已经说过了。” “我将把身子转向左边,这样当他站到长凳上来的时候,他就在你的右边。” “可是,如果他不站到长凳上来呢?” “你放心,他会站上来的。当他站到长凳上来的时候,你就伸直胳臂,抱住他的脖子。接着,把他拖进我们的房间里,你要注意用力夹住他不让他叫喊。” “好的,”熊广泰说,“可是万一我夹死了他呢!” “万一夹死了,大不了就当为民除害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夹死他。你把他轻轻地放在这儿,我们塞住他的嘴巴,将他捆住,捆在哪儿关系不人,只要捆牢。这样一来,我们就先有了一套衣服和一把刀。” “太妙了!”熊广泰带着无限佩服的神情望着季桓之叫道。 “怎么样?”季桓之问。 “很好,”熊广泰高兴地说;“不过我们是两个人,一套衣服和一把刀不够呀。” “哎!他不是还有一个同伴吗!” “对。”熊广泰说。 “这样,听到我咳嗽,就是时候到了,你伸出胳臂。” “好!” 两个朋友各自站到讲好的位置。熊广泰整个身子藏在窗子旁的角落里。 “二位兄弟,晚上好啊,”季桓之用最亲热的嗓音和最温和的声调招呼。 “晚上好,季大人。”那个番子说。 “这样走来走去不会太暖和吧?”季桓之说。 “不劳季大人操心,暖和得很。”番子说。 “我相信喝一杯酒想必你不会讨厌?” “上面交待了,我们可不敢喝酒。” “没事,一小杯而已,没人看见就行了。” 那番子晃了一圈,最后舔舔嘴唇,还是答应了:“行吧,就一杯。” “鱼上钩了!鱼上钩了!”季桓之低声对熊广泰说。 “我明白了,”熊广泰说。 “我有一瓶呢,”季桓之说。 “一瓶!” “是的。” “满满的一瓶?” “满满一瓶,如果兄弟你有海量的话。” “哈!我太愿意了,”那个番子走过来说。 “那就请兄弟过来拿吧。” “太好了。正巧,这儿有条长凳。” “站上来……好,是这样。” 季桓之咳起嗽来就在这时候,熊广泰的胳臂伸出去,他的钢铁一般硬的手腕像蟒蛇一样快,像老虎钳一样有力,夹住了那名番子的脖子,紧紧卡住,把他拉上来,再从那个口 子往里拽,也不顾会不会把人擦伤,然后把他放到地板上。季桓之只让他喘出一口气,就用一条毛巾塞住了他的嘴,一塞好后,又来脱他的衣服,动作敏捷灵巧,显出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兵的本领。 接着,那个全身捆牢、嘴巴塞住的番子被塞进壁炕里,季桓之事前已经把火灭掉了。 “这儿好歹有一把刀和一套衣服了,”熊广泰说。 “它们归我,”季桓之说。“如果你另外想要一套衣服和一把刀,这样的把戏要再干一次。注意我正好看到另外一名番子从岗哨室里出来,向这边走过来了。” “我以为,”熊广泰说,“再这样干一遍是不谨慎的.人们常说,用同样的方法不会成功两次。如果我失败了,一切都完了。这次我自己下去,趁他不提防,把他抓住,塞住他的嘴巴以后交给你。” “这样更好。”季桓之回答道。 “你做好准备,”熊广泰一面钻出窗上的口子,一面说。 事情进行得就像熊广泰所说的那样。这个巨人躲在番子走过来的路上,当这个番子经过他跟前的时候,熊广泰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塞住他的嘴巴,像推一具木雕一样,把他从变宽了的铁栅栏口子当中推进来,自已跟在后面也爬了进来。 他们像脱掉第一个番子的衣服那样脱掉了这第二个俘虏的衣服然后把他放到床上,用布带。 季桓之道:“你来试试这孙子的衣服,二哥,我怕你穿不上,不过如果你穿了嫌太小的话,你不用担心,单单一条腰带也就够了,特别是有这顶东厂特色帽很派用场。” 很巧,那第二名俘虏是个身材魁梧的原锦衣卫成员,所以,除了有几个地方的针脚裂开以外,一切都再顺利也没有了。 只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音响了一会儿。熊广泰和季桓之急匆匆地换好了衣服。 “好了,”他们同时说,接着转身对那两名番子说道:“二位兄弟,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待着,就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如果你们敢动一下,你们就会立刻没命。” 两名番子一声不敢吭。他们尝过熊广泰的胳臂的滋味,也知道有武器的季同知是多么可怕,明白情况相当严重,完全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 办妥了这些事,季桓之对熊广泰说:“现在,我们到院子里去。” “行。” “我们要代替那两个家伙。” “好。” “我们要在院子里四处走来走去。” “这倒不坏,因为天气挺冷。” “不一会儿,那个随身仆人像昨天和前天一样,要呼唤值班的番子。” “我们答应吗?” “不,我们不答应。” “照你的话做。我并不想答应。” “我们不答应,我们只是把帽子戴得低一些.然后去护送厂公大人。” “去哪儿?” “去他要去的地方,大哥那儿。你以为他见到我们会不高兴吗?” “哎呀!”熊广泰叫起来,“哎呀!我明白啦!” “等一些时候再叫吧,二哥;因为,我说实话,你还没有大功告成,”季桓之嘲笑地说。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熊广泰问。 “跟我来。”季桓之回答道:“不久就会知道的。” 他钻出窗上的口子,轻巧地滑到了院子里。熊广泰跟在他后面照着做,不过他比较费劲,没有那样利落。 在外面听阳见房间里两个绑起来的番子吓得直哆嗦的声音。 季桓之和熊广泰刚踏上地面,那边的一扇门们开了,随身仆人的声音叫起来。 同时,岗哨室的门也开了,一个人的声音叫道:“小刘,小张,快去!” “看来我叫小刘,”季桓之说。 “我是小张,”熊广泰说。 “你们在哪儿?”那个随身仆人问道。 “我们在这儿,”季桓之说。 接着,他转过头来对熊广泰说。 “你觉得这件事想么样,熊登州大人?” “说良心话,只要这样做下去,我觉得挺有意思!” 两个冒名顶替的番子一本正经地跟着随身仆人向前走,他给他们打开前厅的一扇门,接着又打开好像是候见厅的门,指着两张凳子对他们说: “命令很简单,只能让一个人进来,只有一个人,明白了?其他任何人也不行。对这一个人你们要绝对服从。回去的时候,为了让你们不会走错路,你们待在这儿等我来叫你们。” 季桓之对这个随身仆人十分熟悉,他就是东厂的宦官司房金芳金公公,七八个月以前,这个人曾经十来次地领他去见厂公。所以,他只是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是。” 至于熊广泰,季桓之已经要求过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开口说话,熊广泰答应一定照办。 金芳走掉了,把门也关上了。 熊广泰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不禁叫了一声,道:“看来把人关起来是这儿流行的风气。我觉得我们仅仅换了一座监牢,只不过本来是那边的犯人,现在成了菜园子里的犯人。我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是否变好了一些。” “二哥,”季桓之放低声音说,“别着急,让我好好动想一想。” “你考虑吧,你想吧,”熊广泰看到事情没有像原来估计的那样发展,没好气地说。 “我们走了八十步,”季桓之低声地说,“我们又登了四级台阶,到了这儿,是另一座和我们的小屋平行的小屋。大哥不会离得太远,可惜门都是关着的。” “这算什么困难!”熊广泰说,“只要用肩膀顶一顶。” “节省一下力气吧。你没有听到说有一个人要上这儿来吗?” “听到了。” “那个人会来替我们开门的。” “可是,,”熊广泰说,“如果那一个人认出我们,如果那一个人在认出我们的同时叫喊起来,我们就全完了;因为我猜想,你并不打算要我一拳打死或者搞死这个阉人。” 季桓之道:“东林党或许会因此多少感谢我们,可是郑贵妃却不会原谅我们,对待她应该谨慎,此外,无谓的流血不行,无论如何不行。我有我的计划。让我照计划行事,我们就要大笑一场了。” “好极了,”熊广泰说,此我觉得很需要笑笑呢。” “嘘 !”季桓之说,“那一个人来了。” 他们听见在前面的房间里,也就是说前厅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门上的铰链响了一下,一个穿着司礼监太监冠服的人出现了。他裹着一件大红披风,一顶大毡帽压到眼睛上面,手上提着一盏灯。 熊广泰挨着墙向旁边躲,可是他无法让人看不见他,裹着斗篷的人一眼就瞧见了他,把提着的灯递给了他,对他说:“把门灯点上。” 接着,他对季桓之说:“你知道命令了吗?” “是,”季桓之回答,他打定主意只说这一个字,做做样子。 “很好。”那人说着就向和他进来的门相对的一扇门走去,他打开门,走进去后又把门关上了。 “现在。”熊广泰说,“我们该怎么做?” “现在,如果这扇门关上了,我们就得用你肩胯了,二哥。做任何事都要正当其时,谁会等待,谁就能有好结果。可是,我们先得把外面的一扇门用什么好法子堵牢,然后我们再去找那位敬爱的公公。” 两个朋友立刻行动起不来,把房间上里能够找得到的家具全都堆在门口,这样走道无法通行,而且门也无法朝里开。 “行了,”季桓之说,“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不会有人从后面袭击我们了。好,我们向前走。” 第三二六章 厂公私库 话说伪装成东厂番子的季桓之和熊广泰走到卢受走进去的那扇门前,门已经关上了,季桓之想推开,可是白费力气 。 “现在用得上你的肩膀了,”季桓之道:“二哥,顶吧,不过要轻一些,别弄出声音来,千万别顶破,把两扇门扇分开就行了。” 熊广泰用他的结实的肩膀顶住一块门上的木板,木板弯了下去,季桓之把他的刀伸进去,刀尖插在锁舌和锁横头之间。有斜面的锁舌拨动了,门打了开来。 “我早说过,门和女人一样,只要温柔地对待,就会对你服服帖帖。门户大开。” “我听着怎么觉得有点污呢?”熊广泰笑道。 “我们进去吧,”季桓之说。 “但愿不是什么阴暗潮湿的小道。” 他们走进门去,厂公的那盏灯笼已经放在走廊当中,借着这盏灯笼的光,可以看到在一扇玻璃门后面是两种树,之所以说是两种,因为季桓之只认识松树,其余的都归位非松树。松树和非松树排成一长行一长行,中间是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两旁各有一条窄一点儿的林荫道。 “没看见卢公公,”季桓之说,“只有他的一盏灯笼,他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他向熊广泰做了一个手势,要他察看旁边的一条林荫道,他自己仔细检查另外一边的一条小路。忽然他看到在他左面有一只栽培箱离开了它原来的位里,它原来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大洞。 要移动这只栽培箱十个人都很难做到,可是,用随便什么机械,它就连同它下面的石板一起转到了一旁。 季桓之看到这个地方有一个洞,在洞里有一个楼梯。 他招招手叫熊广泰过来,指给他看这个洞和这个楼梯。 两个人神色惊愕地面面相觑。 “如果我们只想得到金银财宝,”季桓之很低声地说,“那么我们就会找到我们所要的东西,富一辈子。” “是怎么回事?” “你不明白吗,熊广泰,在这个楼梯底下,多半是大家一直在谈论的厂公的那个有名的宝库,我们只要走下去,腾出一只箱子,把厂公牢牢地关在里面,然后就把金银财宝尽可能地带走,再把这棵树放回原处,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来问我们是怎样发的财,甚至厂公本人。” “对乡巴佬来说,这一手是够漂亮的,”熊广泰说,“可是我觉得对两位官宦身份的人不合适。” “我也是这样想,”季桓之说,“所以我说:‘如果我们只想得到金银财宝……’可是,我们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季桓之对着地下室斜着脑袋静听的时候,忽然有一种生硬刺耳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就像有人在搬动一袋铜钱发出的声音。他不禁哆嗦了一下。门立刻又关上了,楼梯上出现了些许亮光。 原来卢受有意把他的灯笼放在菜园子里,让人以为他是在园里散步。可是他拿了一支蜡烛照亮,来察看他的秘密宝库。 卢受一面上楼梯,一面嘀咕着什么。 季桓之和熊广泰缩紧身子,分别藏在两旁的小林荫道的一只栽培箱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卢受走过来了,走到离季桓之三步远的地方,按了一下一个藏在墙里面的机关。 石板转动起来,石板上的树回到了原处。 接着,厂公吹熄了蜡烛,放进口袋里,又拿起了那盏灯笼,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去看沈阳侯吧。” 好呀!这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季桓之心想,我们一起去吧。 三个人一起往前走。卢受先生走中间的林荫道,熊广泰和季桓之分开走两旁的平行的林荫道。他们俩小心地避开厂公手上的灯笼时时刻刻从一只只栽培箱中间照过来的亮光。 厂公走到第二道的门,他没有发觉有人限踪他。柔软的沙地减轻了他的两个同行的人的脚步声。 接着,他向左边拐,走进一条熊广泰和季桓之还没有注意到的走廊,可是,他正要打开门的时候,他站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 “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忘记了。我应该把我那两个干儿子带来,放在这道门口,免得我受到那个凶神恶煞的摆布。对。”说着一他显得很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想往回走。 “别费事了,卢公公,”季桓之说,他向前跨出一步,将帽子拿在手上,脸上显出和蔼可亲的神情,“我们一步一步地跟在公公后面走,现在我们听候吩咐。” “是的,我们听候吩咐,”熊广泰说。他也做出彬彬有礼的致敬的姿势。 卢受惊慌失措地从这一个看到另一个,认出了两个人是谁,吓得低低叫了一声,他的灯笼一失手掉到地上。 季桓之捡起了灯笼,幸好它掉下去的时候没有熄灭。 “卢公公,太冒失了!”季桓之说,“上这样的地方来没有灯笼可有些危险!大人可能撞到什么箱子上,或者掉进什么洞里去。” “季桓之!”卢受惊魂未定,低低叫了一声。 “卢公公,对,是我,我还要荣幸地将我二哥熊登州介绍给你,公公过去曾经十分好心地对他表示关怀。” 季桓之用灯笼照亮了熊广泰乐呵呵的、得意的脸。 “你是要去沈阳侯那儿,”季桓之继续说下去。“大人,但愿我们不会妨碍你。请告诉我们怎么走法,我们跟着你走。” 卢受渐渐清醒过来了。“你们,你们在菜园子里己经待了很久了吧?”他声音发颤地问,因为他想到他刚才去看他的宝库的事。 熊广泰张口正要回答,季桓之对他做了个手势,熊广泰不出声了,渐渐闭上了嘴。 “我们刚刚来,公公,”季桓之说。 卢受松了一口气,他不再为他的宝库担心,他只为自己担心了。他的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啦,”他说“季大人,我中了你们的圈套,我承认失败了。你们要向我提出给你们自由,是不是?我给你们自由。” “卢公公,”季桓之笑着说,“您真是太仁慈了,可是,我们的自由,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宁愿向你要求别的事。” “你们得到自由啦?”卢受吃惊地问道。 “自然啰,相反,卢公公,你却已经丧失了自由,现在,您有什么办法呢?” 卢受觉得连心底里都哆嗦起来。他的尖锐的目光盯住这个锦衣卫嘲弄的神情和熊广泰没有表情的面孔望着,可是看不出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这两个人都在暗处,即使刘伯温在场,也不能猜出他们的心思。 “赎回我的自由!”卢受跟着说。 “是的,卢公公。” “那么要我付多少钱呢,季桓之先生?”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开价。我们去问沈阳侯吧,如果大人允许这样做的话。公公请赏脸把他的房间门打开,一炷香之后,价钱就能定下来。” 卢受全身打颤。 “卢公公,”季桓之说,“您看见我们是多么有礼貌,不过我们不得不事先通知你,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公公请开门吧。同时,希望你牢牢记住,你要是表现出一丝一毫想逃跑的动作,要是叫出哪怕一点点求救的声音,由于我们现在的处境很特殊,所以假使我们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那不应该怨恨我们。” “季同知请你们放心,”卢受说,“我绝对不会那样做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季桓之对熊广泰做了个手势,要他加倍地注意监视,然后转身对卢受说:“现在,卢公公,请带我们一同进去吧。” 卢受开了一个双层门的门锁,朱后山事先得到的通知,这时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的“贵客”了。 他看见卢受,便躬身行礼,然后说道:“厂公大人光临使我深感荣幸,终生难忘,厂公可以不必叫人陪送。” “侯爷,”季桓之说,“所以厂公大人坚决不需要我们,而是熊登州和我坚持要这样做的,也许这种方式不大礼貌,但是由于我们非常渴望和您见面。” 朱后山听到这个嗓音,听到这种开玩笑的口气,又看到伴随着这样的说话声音和语气的多么熟悉的手势,不禁惊讶得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四弟!二弟!” “正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侯爷问。 “这就是说,”卢受回答道,他像刚才一样竭力做出微笑的神情,一面笑,一而咬着嘴唇,“这就是说,各人的角色发生了变化,现在不是这些人是我的犯人,而是我成了这些大人的犯人,因此,您看到我在这儿不但不能发号施令,而且还不得不听从指挥。可是,几位,我警告你们,除非你们割断咱家的喉咙,否则你们的胜利时间是不会长久的,我总会有办法的,别人会……” “卢公公,”季桓之道,“不要试图威胁别人,尤其是不要试图威胁我。之前所有对我这么做的人,都吃过我的亏。我们对待阁下是多么迁就,多么客气!好啦,别发小脾气了,让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咱家巴不得这样做,”卢受说,“可是,在讨论我的赎金的时候,我不希望你们把你们的处境估计得怎样有利。你们把我捉进了笼子,同时你们自己也在笼子里。你们怎么从这儿跑出去?看看那些铁栅栏,看看那些道门,看一看,或者不如说猜想一下,有多少番子在那些铁栅栏和门后面,又有多少人布满在大大小小院子里。我们和解吧。瞧,咱家会向你们证明我是一片诚心的。” 好啊,季桓之心里想,这阉人要向我们耍花招了。 “我向你们提出过给你们自由,”厂公继续说,“我现在依旧这样说。你们要怎样呢?不到一个小时,你们就会被发觉,被捉住,你们一定会杀死我,那么这就犯下了滔天罪行,但是像你们这样的光明正大的人是不应该这样做的。” 季桓之立刻道:“所以,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家伙的。” “如果,相反,”卢受继续说,“你们让我走,同时接受我给你们的自由……” “怎么,”季桓之打断他的话说,“既然你亲口说过,给我们自由以后不到一炷香,又能夺回我们的自由,您想要我们接受我们的自由吗?”他接着又说:“根据我对您的了解,厂公大人,您是会夺去我们的自由的。” “不,凭东厂提督的信义……你们不相信我吗?” “卢公公,我很愿意相信,如果东厂有信义的话。” “怎么,难道厂公的信义都不能——” “您现在不再是厂公了,卢公公,您是俘虏。” “那么,凭咱家的信义!凭咱家个人的信义。” 季桓之冷笑一声,作为回应。 “季桓之先生,”卢受说,“您的确非常聪明,我真懊悔为什么要和您作对。” “那好吧,我们言归于好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那好,”卢受说,“如果我用一种明显的,具体的方式使你们得到安全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熊广泰道。 “说吧。”朱后山道。 “首先,你们接受不接受?”厂公问。 “您要把您的打算对我们说清楚,卢公公,然后我们再考虑。” “你们应该注意到你们现在是在监禁中,逃不出去的。” “您想必很清楚,”季桓之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咱们同归于尽。” 卢受浑身哆嗦了一下。 “听着,”他说,“在走廊头上有一道门,我有门的钥匙,门外面是花园。你们拿着钥匙走吧。走一百步远后,向左拐,你们就到了花园的墙跟前,翻过墙,只消跳三跳,就到了大路上,那时候你们便自由了。现在我对你们相当了解了,所以知道,万一有人来围攻你们,是阻挡不住你们逃跑的。” “那当然!而且,”季桓之说,“如果在我们出去的过程当中有人胆敢阻拦,我在镇抚司好歹也有一席之地,必定会加倍奉还的。卢公公您是知道这一点的。现在,您要给我们的钥匙在哪儿?” “在这儿。” 季桓之道:“那就请您亲自送我们去那道门口。” “非常乐意,”厂公说,“如果必须达样做才能叫你们感到放心的话。” 卢受没有指望这样轻易地就了结了这件事,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向走廊走去,打开了那 道门。 门外果真是花园,黑夜的大风猛烈地吹进走廊,把雪花吹到三个逃跑的人的脸上。 季桓之道:“夜真黑,卢公公,这个地方我们不熟悉,会找不到路的。既然您已经到了这儿,麻烦再走几步路,把我们送到墙跟前。” “好吧。”厂公道。他笔直地快步向墙跟前走去,不一会儿,四个人都走到了。 “几位大人,你们满意了吧?”卢受问。 “我相信很满意!我们也许是很难知足的人,但三位锦衣卫受到东厂提督的护送,还是头一遭!” “对。” “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只有二哥和我有武器,侯爷可没有。” “可是我们在哪儿能找到另一把武器呢?”熊广泰问。 “卢公公,”季桓之说,“把您的佩刀借给侯爷吧,反正它对您没有什么用处。” “非常乐意,”厂公说;“我甚至愿意侯爷把它留下来作为对我的纪念。” 季桓之调侃道:“以真心换真心,太叫人感动了!二哥,难道你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吗?” “有,”熊广泰说,“不过,我不知道淌眼泪是由于感动还是因为风吹的。我相信是风 。” “现在上墙吧,大哥,”季桓之说,“快一点。” 朱后山靠熊广泰的帮助,上了墙头,熊广泰举他就像托一片羽毛一样。 “现在往下跳,朱后山。” 朱后山跳了下去,到了墙的那一边,看不见了。 “你到地上了吗?”季桓之问。 “是的。” “没有出事?” “一切安好。” “二哥,我上墙的时候,你注意好厂公,不,我不需要你,我自己就能上去。注意好厂公,就是这些……” “我会注意,”熊广泰说。“怎么样啦?……” “你说得对,这要比我原来想的困难得多,抬我一把,可是,别放掉厂公。” “我不会放掉他。” 熊广泰把背送过去,季桓之站在他的背上顷刻间就跨到墙头上。 卢受装出一副笑脸。 “好了吗?”熊广泰问。 “好了,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把厂公交给我,他稍稍喊一下,你就掐死他。” 卢受想叫,可是熊广泰用两只手抱紧了他,举起来送给季桓之,季桓之抓 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放到身边坐下,然后用威胁的口气说: “卢公公,还请您马上跳下去,跳到沈阳侯身边,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什么,”卢受叫起来,“你违背了诺言!” “我吗!我在什么地方对您做过保证?” 卢受低低哼了一声,说:“你是靠了咱家才得到自由的,你的自由就是咱家的赎金。” “这点我同意;可是,埋在地道里的那个巨大的宝库的赎金呢,要下到那儿,只要按一下藏在墙里面的机关,一只栽培箱就会转动,它一转动,就看得见一道楼梯,对这笔赎金是不是也应该谈一谈呀,公公,您说对吗?” “天爷呀!”卢受几乎透不过气,叫了一卢,“老天爷!我全完了。” 可是,季桓之并不管他埋怨,把他夹在腋下,轻轻地交到朱后山手中,朱后山始终无动于衷地站在墙脚下。 然后,季桓之转过身来对熊广泰说:“拉住我的手,我在墙顶上待得很牢。” 熊广泰使劲爬,墙都动摇起来了,最后他登上了墙头。 “我原来完全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这真有趣。” “你懂了吗?”季桓之说,“太好了!可是为了有趣到底,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说着他跳下墙去。熊广泰也跟着跳下去。 “大哥二哥,你们陪着厂公,”季桓之说,“我走在前面探路。”说完他拔出了缴来的刀,担任先锋。 “卢公公,”他说,“去大路应该打哪儿拐弯?回答以前好好考虑考虑,因为,如果您弄错了,那就可能产生严重的麻烦,不仅仅是对我们,而且也是对您。” “沿着墙走,”卢受说,“这样你就不会迷路了。” 三个朋友加快了脚步,可是走了没有多久,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厂公虽然尽可能诚心诚意地跟着他们走,还是无法赶得上。 突然季桓之碰到了一样有些热乎乎的东西,它还动了一下。 “喂,一匹马。”,他说,“我刚刚找到了一匹马!” “我也碰到了!”朱后山说。 “我也碰到了!”熊广泰说,他忠实地执行命令,一直拉着厂公的胳臂。 “这才叫做好运气呢,大人,”季桓之说,“正在厂公大人抱怨走不动的时候……” 可是,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支手铳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有人严肃地说:“别动!” 第三二七章 进行和谈 季桓之的话没有,道完一支手铳的枪口顶住了他的胸口。他听见有人严肃地道:“别动!” “来兄弟!”季桓之一眼就认出那个模样有些像异国人的手下来希文,不禁喊起来,“来兄弟!你怎么在这儿?” “不,”这个万羽堂的成员也认出了堂主,道,“是李坛主吩咐我看好这些马的。” “李蜜在这儿吗?” “是的,大人,昨天就来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一直在监视着。” “怎么!她在这儿?”朱后山也问了一句。 “她在那边的小门口,那是她的岗位。” “你们人多吗?” “我们有六十个人。” “快去通知她。” “这就去,大人。” 来希文认为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执行这个任务,立刻飞快地奔去,刚刚聚到一处的三个朋友静静地等待着。 在这一小群人中间,只有卢公公一个人垂头丧气。 一炷香后李蜜由来希文陪着赶来了,还跟着十来个人。 “弟兄们,你们都自由了,没有我的帮助就自由了!我虽然竭尽全力可是对你们毫无帮助!” “三姐,不必感到抱歉。时间推迟一些并不等于失败。如果道你到现在没有能做什么,马上就有事干了。” “我采取了许多措施,”李蜜道。“我带来了六十个人,二十个人守在花园的墙外面,二十个人守住从大路,二十个人分散在各个树林里。靠着这样的安排,我截住了卢受的两名信使。” 卢受立刻竖起耳众仔细听着。 “不过,”季桓之道,“我想,你一定光明正大地把他们送回给厂公大人了吧?” “对呀,”李蜜道,“我敢夸口道我是那样对待他的!其中一封信里厂公告诉郑娘娘道,国库已经空空如也,皇帝陛下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在另一封信里他说他要把他的犯人转移走;在他看来,律埃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就是这后一封信给我带来很大的希望。我和我手卜的六十个人都分别埋伏好,我包围了宅院,又叫人准备了几匹马,交给来希文领着,我等着你们出来。我原来估计也许要等到明天早上。我想,要救你们脱险,总得发生一场小小的冲突,没料到你们今天晚上就得到自由了,不用武力拼一拼就得到自由了,真的太好了!你们是怎么样从那个阉人手中逃出来的?你们想必受了许多苦要抱怨吧。” “还好,”季桓之道。 “真的吗?” “我甚至还要说,我们应该感谢他。” “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确实如此,多亏了他我们才得到自由的。” “多亏了他?” “是的,他叫他的随身仆人把我们送到菜园子里,然后,我们跟着他从那儿到了沈阳侯待的地方。他向我们提出恢复我们的自由,我们接受了,他非常殷勤,甚至给我们指路,亲自送我们到花园的墙前,我们刚刚十二万分幸运地翻过了墙头就遇到了来希文 。” “好呀,”李蜜道,“这样一来,我便和他讲和了,我多么愿意他现在在这儿,我可以当面对他道,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会这么做。” “卢公公,”季桓之再也忍不下去了,开口道,“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前锦衣卫总旗、沈阳侯夫人,正像你刚才能够听到的那样,她希望当面对阁下表示他的敬意。” 他向后退了几步,狼狈不堪的卢受出现在李蜜惊愕的眼睛前面。 “哎呀!”李蜜叫起来,“是厂公?多么辉煌的战果!喂,弟兄们!马,把马拉过来!” 几个人骑马奔过来。 “果然不错,”李蜜道,“我多少会有些用的。厂公大人,恳请你能接受我全部的敬意!对啦,我差点忘记了……”她低声地对一个骑马的人吩咐了几句话。 “我想小心点好,我们走吧,”季桓之道。 “说得对,不过我要等一个人。” “等谁?”沈阳侯道。 “喏,那不是他吗,他骑着马奔来了。” “父亲,父亲!”一个年轻人的嗓音喊道,朱后山听到后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堪儿!堪儿!”沈阳侯叫道。 年轻人片刻之闻忘记了通常的礼貌,他奔过来紧紧拥抱住他的父亲。 “你在四叔家里可好?没有给你婶婶捣乱吧?” “当然没有。” 父子俩久别重逢,尤其是朱后山,经历生死一线,更是有无数的话想对儿子说。 “你看呀,厂公大人,我们这几个人如此相亲相爱,要把我们彼此分开岂不是非常叫人遗憾的事!大人们,”李蜜又对那些越聚越多的骑马的人道,“弟兄们,在厂公大人四周围成一圈,来向他表示我们的尊敬,他一定会赐给我们这样的光荣,准许我们和他作伴同行。我希望你们感谢他。二哥,好好照看好卢公公。” 李蜜走到正在商量什么事的季桓之和朱后山的身边,和他们一起商量起来。 “好啦,”经过短暂的讨论以后,季桓之道,“上路吧!” “我们去哪儿?”熊广泰问。 “去你那儿,去登州,你的豪宅能够提供最好的条件接待厂公大人。此外,它地点非常适中,离京师不大近也不太远,从那儿可以很方便地和京城建立起联系。走吧,卢公公,你在那儿会像一位一品大员一样受到款待,和你原来的身分相配。” “一位失去了一切的大员,”卢受显出一副可怜相道。 “打仗总有输有赢,卢公公,”朱后山回答道,“可是请你放心,我们不会因为胜利而滥用我们的优势的。” “不会滥用,可是会利用,”季桓之道。 在这一夜后来的时间里,这些劫持者飞快地奔驰,就和从前一样不知疲倦地赶路。卢受身不由己,夹在这些鬼魂一样的人当中向前飞奔,愁眉苦脸,心事重重。 拂晓时分,一行人马一口气己经跑了几十里,护送队伍中有一半的人精疲力竭.支持不住了,好几匹马累倒在地上。 “现在的马也比不上从前的马了,”熊广泰道,“什么都退化了。” “我已经打发来希文到天津去了,”李蜜道,“他会给我们带来五匹精力充沛的好马,一匹给厂公大人,四匹给我们。最要紧的是我们不能离开大人,队伍中其他的人可以以后再赶上我们,只要过了德州,我们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来希文果然带来了五匹马,他去请求帮忙的爵爷正是熊广泰的朋友,显得十分热心,他没有照别人提出的那样收这几匹马的钱,而是全部奉送。半个时辰以后,护送的队伍在一处镇子停下来休息,那四个朋友重新精神抖擞地护送卢受大人继续往前走。 十余天后,他们进入熊广泰的宅院的林荫路。 周泉骑马在季桓之身边跑着,一路上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候开口道话了: “啊!大人,如果你愿意听,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自从我离开京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能好好地呼吸。”他催马快奔,去对别的仆人通知老爷和老爷的朋友到来的消息。 “我们是四个人,”季桓之对他的朋友们道,“我们轮流看守厂公,每个人看一个半时辰。大哥去检查一下宅院,要使它遭到围攻后不会攻破,二哥负责供应粮食武器,三姐安排人马驻扎的事。” 他们暂且把卢受安顿在宅院里的一套最豪华的房间里。 当卢受被领进这套房间里的时候,他说:“大人们,我猜想你们不会把我长期地秘密藏在这儿吧?” “不会的,卢公公,”季桓之回答道,“相反,我们打算很快地公开宣布你在我们手中 。” “那时候.你们就会受到东厂的围攻。” “我们已经考虑到了。” “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要自卫。如果已故的厂公陈矩陈公公还活着的话,他会讲给你听某一个锦衣卫在日本村庄阻击内府武士故事,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加上几十个校尉,抗击了整整一支武士大军。” “这样的壮举只会出现一次,大人,不会出现第二次的。” “所以,今天我们并不需要表现得那样英勇了,在我们出发的第二天,京师的军队就已经得到这儿的消息,后天,他们便能赶到这儿了。” “和东厂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们应该明白。” “但有厂公作为人质,就不一定了。” “你错了,季大人,”卢受道,“东厂是皇上的东厂,不是厂公的东厂,不是咱家的东厂。” “对,尤其是一个大肆敛财,纵容下属到处横行的厂公。” “好啦,”卢受道,“我看只得让步了。” “在围攻之前吗?” “是的,也许条件要好谈一些。” “说到谈条件,你会看到我们都是十分通情达理的。” “那么你们有些什么条件呢?” “你先休息一下,卢公公,我们要考虑考虑。” “大人们,我不需要休息,我需要知道我是在朋友的手中还是在故人的手中。” “朋友,是朋友!” “那好,请立刻告诉我你们想得到什么,好让我看看在我们之间是否可能达成协议。说吧,沈阳侯大人。”卢受知道,在这群人当中,当属朱后山的地位最高,自然要先问他。 “卢公公,”朱后山道,“为了我个人,我毫无所求,为了大明,我想提的要求又太多了。所以,我不发表意见,请我夫人对你说吧。” 朱后山向后退了一步,靠着茶几站在那儿,就像一个普通的旁观者,看着谈判进行。 “那你道吧,侯爷夫人,”厂公道。“你有什么要求?不要转弯抹角,也不要含含糊糊。要清楚明确,简单扼要。” “在我的口袋里,”李蜜道,“我有一份各项条件的清单,请您过目。” 卢受接过清单扫了一眼,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又舒展开来道,“这些条件都不叫事儿,让我们谈谈你个人的条件吧。” “你以为我会有个人的条件吗?”李蜜微笑着道。 “我以为你不会像沈阳侯大人那样大公无私,”卢受道,同时转过身来对朱后山点头致意。 “是吗?卢公公,你道得很对,”李蜜道,“我很高兴看到你终于对侯爷做出正确的评价。我们比不上他,我们承认。” “夫人,”朱后山道,“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李蜜继续对卢受说:“卢公公,除了清单上的那些条件以外,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 “你是否和建州勾结?” “什么,和建州勾结?”卢受一脸茫然。 “你知不知道,你派去给季同知引路的那位小兄弟,并没有把他带到原本应该带去的地方,而是去了建州?” 卢受摇摇头,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朱培——朱载培早就成了女真人的好朋友。 “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当你知道了。这叫什么——” “厂卫中人的行事准则。”季桓之接过话茬道。 卢受做出一副难以形容的尴尬相。 “你呢,季同知?”既然季桓之插话了,卢受就势问他。 “我吗?”这个狡猾的指挥同知道,“我完全赞同侯爷夫人的条件,只除了最后一点,在这一点上我和她的想法完全不一致。我觉得卢公公身为东厂督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完全没有必要巴结一个边塞的异族酋长。我甚至会尽力帮助卢公公,只要公公您以后能稍稍记得起皇帝的几个忠实的仆人,并且将锦衣卫交给合适的人指挥。二哥,你有什么要求?” “对,熊登州大人,轮到你啦,”卢受道,“你说吧。” “我吗?”熊广泰道,“我希望厂公大人往后不再叫我熊登州,而是蓬莱伯。” 卢受咬紧了嘴唇,因为他的敏锐直觉帮助他发现了这四个人并不是一条心,他立刻冷冰冰地道道:“大人们,我觉得意见很难一致,因为,如果我满足了这一位的要求,就势必得罪另一位。如果我不再提督东厂,就不能帮助季大人谋求指挥使的职位,也不能帮助熊登州晋升为伯爵。” “这倒是实话,”李蜜道。“由于我是少数,所以我收回我的关于请公公去职的条件。” “我继续当厂公吗?”卢受道。 “一言为定,你继续当厂公,卢公公,”季桓之不忘奉承道,“朝廷需要你。” “我,我撤回我的要求,”李蜜又说道,“卢公公依旧是厂公,甚至依旧是郑贵妃的宠臣,只要你接受我和我的朋友为了大明朝和为了我们所提出的请求。” “你们关心自己的事吧,大人们,至于朝廷的事不劳你们操心。”卢受道。 “不行!不行!”李蜜道,“应该和东林党人订一个协定,卢公公你要当着我们的面拟订和签字,同时保证能得到皇上的批准。” “我只能担保找自己的行动,”卢受道,“我不能担保陛下会怎样做。万一陛下拒绝呢?” “不是有郑贵妃吗?” “贵妃娘娘,她更不可能同意的。” “没关系!”季桓之道,“我知道一个方法,能让她同意。” “什么方法?” “我带一封信给贵妃娘娘,公公在那封信里通知她国库里已经一无所有了。” “然后呢?”卢受脸色变得苍白,问道。 “然后,等到我看到贵妃娘娘和皇上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就领她到某个宅院去,我带她走进菜园子,指给她看某一个机关,它会使一只栽培箱移动。” “够了,季大人,”厂公低声地道,“够了!协定在哪儿?” 第三二八章 必要妥协 “二哥,你家那么有钱,也不开个粥棚什么的,赈济一下灾民?” “赈济灾民?你真会说笑。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走在饿殍遍野的山东郊外,季桓之和熊广泰进行了这样一番对话。很快季桓之就明白,二哥依旧是那个二哥,他的优点保持得很好,缺点也一点没有消失。但严格来说,自利,是每个人都有的缺点,甚至谈不上是缺点。 季桓之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他认为机会只有一绺头发,抓住这绺头发就能抓住机会,他不是那种不抓住那绺头发捉住机会而让它白白过去的人。他计划了一个迅速和安全的旅行方案,他先把驿马送到前面的落脚点,好让他能在五六天以内赶到京师。可是,在动身前,他又想到,对一个富有经验又机智灵活的人来说,情愿放弃平安的环境走向吉凶难卜的未来,这样的处境可真有些古怪。 确实,他骑上马要去完成他的危险的使命的时候,对自己说道:大哥宽厚大度,二哥很容易受人影响,三姐脸上的神情总叫人捉摸不透,也就是说很难理解。我不在这儿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的时候,这三个人会发生什么事呢?……也许会把厂公放掉。一放掉厂公,我们的希望就全部破灭了。我们的希望是十五年来直到今天的辛苦服务唯一的酬报。 于是他去找李蜜,说道:“你要小心大哥,他对人间的俗事不屑一顾,甚至他自己的事。你特别要小心二哥,他很有可能帮助大哥让卢受逃走的,只要卢受懂得哭哭啼啼,装出可怜人的模样的话。” 李蜜笑了笑,那是她特有的既狡猾又果断的微笑。 “丝毫不用担心,”她说,“我有我提出的一些条件。我并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别人。我的小小的希望只应该为了有权享受成果的人的利益得到实现。” 好,季桓之心里想道,在这方面我可以放心了。而后他又去找熊广泰。 “二哥,”他说,“你和我一起为了寻求我们的功名吃尽千辛万苦,现在到了收获我们的辛劳的果实的时候,如果你让三姐左右,那将会莫名其妙地上了当。我们两人在私底下说说,总免不了自私。或者让大哥左右,他高尚无私,可是也是对什么都腻烦的人,他为他自己毫无所求,也不知道别人有别人的愿望。如果我们的两个朋友中有一个向你提出要放走卢受,你怎么说呢?” “我会说,我们捉到他花了许多气力,不能这样轻易放掉他。” “好极了!因为一放掉他,你把你已经到手的爵位也放掉了,更不必说,卢受一旦离开这儿就会叫人吊死你。” “怎么,你这样认为吗?” “我完全可以肯定?” “那么我宁愿杀死他,也不让他逃掉。” “你说得有道理。你要知道,我们以为是在做自己的事的时候并不是在做东林党人的事,况且,他们像我们这些老兵一样,也不理解什么朝政。” “你别怕,”熊广泰说;“我从窗口看你骑上马,我一直目送你直到你人影消失为止,然后我回来待在厂公的房门口,我看见整个房间有一点点可疑的行动,我就把他干掉。” “太好了!我相信厂公准会被看守得牢牢的。” 他握过未来蓬莱伯的手,又去找朱后山。 “大哥,”他 说 ,“我要走了。我只有一件事要对你说:只有囚禁卢公公,才能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如果你把他放掉,我就没命了。” “我根本不需要多作考虑,早就决定干监狱看守的行当了。我向你保证,你把厂公留在哪儿,你以后仍旧会在哪儿再见到他。” 季桓之心只想:现在我得到了朱后山的保证,可以出发了。” 他终于一个人动身了,身上只带了一把刀和一张卢受给的普通的通行证,凭这张通行证他可以顺利通过东厂派来山东的眼线,安全到达京师. 卢受失踪的事大家还不知道;只有郑贵妃一个人清楚,但是她将她的焦急的心情掩盖起来,连对她的最亲信的人也不暴露。在季桓之和熊广泰的房间里,人们找到了两个被捆起来、嘴巴塞住的番子,立刻使他们的四肢恢复了自由,取出塞嘴巴的东西,可是他们只能说他们所知道的事情,就是他们被捉住、捆牢、剥去衣服的经过,别的就说不出来了。至于季桓之和熊广泰一从番子进来的那个缺口出去以后干了些什么,他们和宅院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不清楚。 只有卢公公的干儿子之一阮鑫比别的人知道得稍微多一点。阮鑫没有看见他的干爹回来,听到敲子时了,就决定不顾一切到菜园子里去看看。第一道门全被家具堵住,这已经使他产生了一些怀疑,不过他不想把他的怀疑告诉任何人,他耐心地从这些堆在一起的家具中间穿过去。 后来,他走到了走廊里,发现那儿所有的门全都开着。朱后山的房间的门和花园的门也开着。 到了花园,他就能够很容易地眼着雪地上的脚印走。他看到这些脚印通到了墙跟前,在墙那边,他发现了同样的脚印,还有马蹄印,还有大队人马奔去的痕迹。从这时候起,他就毫不怀疑厂公是给那三个犯人劫走了,因为三个犯人和他一起不见了。他急忙赶到毓德宫向郑贵妃禀报厂公失踪的事情。 郑贵妃叮嘱他不要声张,阮鑫自然小心翼翼地遵命。她只是要他去向国舅先报告这件事,她对自己的兄弟是什么也不隐瞒的。国舅立刻去东厂,叫管事的派五六百名番子出动,在附近地区搜索,发现任何离开北直隶不管去哪个方向的可疑的队伍就带回京师。 但是季桓之是单身一人,并不是一队人马,他不是离开北直隶,而是向京师走来,所以没有人注意他,他一路顺利,没有受到留难。 他走进古老的宅院院子里的时候,第一个着到这位使节的是阮鑫本人,他正站在门口,等待他失踪的干爹的消息。 阮鑫一看见季桓之骑马走进正院,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季桓之向他点了点头,表示一点友好的意思,然后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一个路过的仆人接住 。 他向那个卢受同样没把儿的干儿子走去,嘴角含笑地走到他跟前。 “季大人!”阮鑫叫起来,好像一个做恶梦的人闭着眼睛在说话一样;“季大人!” “就是我,阮公公。”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带来卢公公的消息,最新最新的消息。” “他怎么样啦?” “他的身体像你我一样好。” “他没有出什么事吗?” “绝对没有。他只是觉得需要在山东游览一圈,并请求我们,沈阳侯想、熊登州和我陪伴他。我们都是他的仆人,所以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我们在昨天晚上出发了,就是这样。” “是这样?” “厂公有些话要我禀告郑贵妃,是些秘密的、私下的话。这样一个任务只能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完成,因此他派我来。所以,阮公公,如果你愿意做些会讨您干爹喜欢的事,那就请你禀报郑贵妃,说我到了这儿,有事面告。” 不管季桓之说的是真话,还是仅仅说说笑话,事请很明显,在目前这样请况,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消除郑贵妃不安的人。于是阮鑫不再多问什么,马上去把这个古怪的使节的事禀报郑贵妃,正像他事先料到的,郑贵妃听说后,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兄弟郑国泰家看看,得以出宫,来到此处。 待郑贵妃来到宅院之后,季桓之就带着最恭敬的态度向郑贵妃走去。 他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躬身举起双手,把信呈上。 郑贵妃看了信,认出这确确实实是厂公的笔迹,尽管有点抖动;但是这封信丝毫没有提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询问详细的经过。 季桓之一一禀告,他的态度十分天真纯朴,他知道在某些场合应该表现这样的态度。 郑贵妃听着他说,越来越惊奇地望着他。她不明白一个人竞敢想到做这样的事,更不用说他居然如此大胆地对一个有利害关系、甚至有责任惩办他的人说这些详情。 “怎么,先季大人”季桓之说完以后,郑贵妃气得满脸通红,叫道,“你竟胆敢向我承认你犯的罪行!对我说你的背叛行为!” “请原谅,娘娘,可是我觉得,或许是我说得不清楚,或许是娘娘没有很好地听明白我的话,这件事里面既没有什么罪行,也没有什么背叛。卢公公把我们,我二哥和我关进监牢,因为我们不相信他派我们去辽东是为了不声不响地观看大金国的开国典礼。我们,我的朋友和我终于相信,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什么错误,我们是这种错误的牺牲品,在我们和厂公之间把问题说说清楚是很必要的。为了让这样的谈话产生效果,应该让它安安静静地进行,远远离开一些不相干的人的纠缠,所以我们把厂公大人带到我的朋友的宅院里,在那儿我们交换了意见。是呀!娘娘,我们预料的事证实了,其中是有差错。卢公公原来想的不是要我们为朝廷效劳,而是为建州卫的龙虎将军效劳。” “我听你陈说,并且对你表示佩服,季大人,”郑贵妃说。“说真话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如此大胆无礼的行为。” “是呀,”季桓之说,“瞧娘娘也和卢公公当初那样误解我们的意图了。” “你弄错了,”郑贵妃说,“我并没有怎样误解,所以一炷香以后你将被逮捕,半个时辰以后我会让国舅亲自率领东厂的人去救厂公。” “我肯定娘娘不会干出这样轻率的事情,”季桓之说,“首先是因为这样做是毫无用处的,只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厂公在还没有被救出以前,他就会死去。他完全相信我对他说的会发生的事实,所以相反,他请求我在看到贵妃娘娘心情激动的时候,尽一切可能让您改变计划。” “那好!我只叫人逮捕你。” “娘娘,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要逮捕我的事和救厂公的事都已经预料到了。如果到了明天预定的时间我没有回去,后天早上厂公就会被送往京师。” “季大人,很明显。因为你的处境,你对许多人和许多事情大不了解了,不然的话,你准会知道卢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没有人会对他怎么样的,你就算能把他送到三法司,三法司的官员也不敢给他定任何罪名。” “对不起,娘娘,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的朋友们不会把厂公带到刑部或是大理寺,也不会把他都察院,因为这些部门都是为了他们自已的利益做事的,厂公先生只要稍花一点儿代价就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我的朋友们会把厂公交给北镇抚司,当然那里面个别的人可能会被收买,但北镇抚司的大部分人,过去都是季某的下属和徒弟。” 郑贵妃盯住季桓之看,在一个普通女人身上,这种目光表示蔑视,而在一位贵妃身上,这种目光就变得十分可怕。她说:“我认为你是在威胁我。” “娘娘,”季桓之说,“如果说我威胁,那也是别人逼得我这样做的。我因为必须应付一些事件和一些人物,所以也变得成熟了。可是,请您相信一件事,娘娘,它就跟我的胸膛里有一颗为你跳动的心一样真实。您清楚地知道,我曾经无数次地为娘娘出生入死。娘娘的仆人十五年来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从来没有在一声叹息里泄漏出那些秘密。今天难道你就对他毫无怜悯之心吗?娘娘,请看着我,看着在对你说话的我,你刚才指责我抬高嗓门,话里有威胁的口气。而我是怎样的人呢?一个没有财产和靠山的穷指挥同知,如果娘娘的眼睛不稍稍对我望一望的话,我永远也不会有好前程。” 郑贵妃有些吃惊地望着季桓之的威武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又能看到一种奇特的温柔的神情。 第三二九章 皆大欢喜 郑贵妃对季桓之呈递给她的那份协定看了一下,问道:“我只看到一些一般性的条件。可是你们的呢?” “娘娘,我们衡量了自己的地位,所以有自知之明。我们认为我们的名字不配放在这张清单上” “可是您,我猜想,您不会不再想当面对我谈谈您的要求吧?” “我相信您是一位有权势的贵妃,娘娘,可是您如果不恰如其分地奖赏将把厂公带回京师的好汉,那是和您的权势不相配的。” “这正是我的想法,”郑贵妃说,“好,您说吧。” “处理这件事情的人——请原谅我从我开始,可是我不得不占第一位,这不是我自己要这样做,是别人的意思。——处理赎回厂公事情的人,我觉得,应该得到相称的奖赏,他应该成为更高一级的武官,如像锦衣卫的左都督。” “您向我要的是岳希桐的位子!” “这个位子现在空着,娘娘,几年前岳希桐就卒了,还没有人接替。” “可是这是锦衣卫中一个最高的军职呀!” “娘娘,岳希桐和我一样是一个普通的投军学武的良家子地,生前他担任这个职务有十二年之久了。” “您真会应付各种问话,季大人。”郑贵妃说着,并承诺将会向皇帝建议,由他担任空缺的左都督之位。 “此外——” “还有?” “岳希桐的宅邸也一直空着。” “你还想要他的房子?” “反正是无主的房子。”季桓之打着私人的小算盘,把岳希桐过去的豪宅纳入自己名下,那么自己就有了两套京师内城的别墅,一套自己养老,一套留给儿子。 “你倒挺会算计。”郑贵妃察觉到了他的小心思。 “娘娘,”季桓之躬身一拜,道,“这是一笔丰厚的奖赏,可是世间的事情变化无常,一个人如果失去陛下的宠爱,明天就会失去这个位子。” “那么,您要我怎么样呢?”郑贵妃说,她因为这个人的头脑和她同样机敏,识破了她的心思,不禁脸上发红。 “在他的服务不再使陛下称心的那一天,付给这位可怜的穷都督十万两白银。” 郑贵妃犹豫不决起来。 “想想吧,”季桓之又说下去,“朝中有人曾经提出过,谁将厂公交给三法司,不论死活,赏金是六十万两,活的处以五马分尸,死的拖往乱葬岗。” “好的,”郑贵妃说,“这很合理,因为您的要求的只是那帮文官提出的六分之一。” 她签了一张十万两白银的银号字据。 “还有吗?”她问。 “娘娘,我的朋友熊登州很富有,因此他在金钱等方面没有什么要求,可是我相信我还记得他和卢受之间谈到过将他的豪宅升格为伯爵府邸的事,就我记将起的,这件事同样已经得到了允许。” “一个乡巴佬!”郑贵妃说。“大家会笑话的。” “让大家笑话吧!”,季桓之说。“可是有一件事我完全可以肯定,就是那些当着他面取笑他的人,是不可能取笑他第二次的。” “那就升他为蓬莱伯。”郑贵妃说。 “现在.只剩下侯爷夫人。” “一个女人?她想做一品诰命夫人吗?” “不是娘娘,她要求的一件事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什么事?” “就是希望皇帝能赏脸做太子的干娘。” 郑贵妃皱起了眉头。 “如娘娘所知,”季桓之说,“我和我两位朋友的立场有所不同。他们因为上次梃击案的事情,一直很担心太子。但出于以往的情义,我还是要帮他们说出自己的要求。” “那好吧,”郑贵妃说,“一个女人而已,掀不起大浪。你的朋友没有其他什么要求了?” “娘娘,您问还有吗?” “对 。” “全说完了。” “您不是还有一个兄弟吗?” “是的,娘娘;是小皇叔沈阳侯。” “他有什么要求?” “他没有任何要求。” “什么都不要吗?” “是的。” “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他能够提出要求,却什么要求也不提?” “就有这样一位,娘娘;沈阳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是什么呢?” “沈阳侯是半神半人,我是指在欲望方面。” “他没有一个儿子,一个年轻人,一个亲属,一个侄子吗?谁好像对我提起过,说那是一位了不起的小后生,和定国公徐希仁关系不错?” “娘娘说的很对,他有儿子,正是辽阳侯朱载堪。” “如果把一个所交给这位年轻人指挥,他的父亲会怎么说呢?” “也许他会同意的。” “也许?” “是的,如果皇帝陛下亲自要求他同意的话。” “您说得不错,先生,这的确是一位古怪的人。好吧,我们考虑考虑,也许我们会要求他同意。您满意了吧,季大人?” “是的,娘娘。” 郑贵妃完全失去主动权,她的自尊心就像暴风雨一样突然出现,她哭起来了。 季桓之看到她的眼泪,不禁全身颤抖。从这时起郑贵妃哭得就像普通的妇人一样。他摇了摇头。郑贵妃流的眼泪好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心。 “娘娘,”他说,“请您放心,无论何时何地,季某永远愿意为您效劳。我知道娘娘的心愿,如果您允许的话,季某有很多种手段,让您的儿子在次序上前进一位。” “言重了。”郑贵妃明白“让您的儿子在次序上前进一位”是什么意思,前进一位,就是说前面的那位嗝儿屁了。上次梃击案的闹剧就已经让她和福王寝食难安了,要是再玩个大的,成功也未必一定有好处,失败他们母子俩都要玩蛋。她承担不起这种风险。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好也不是一切都坏,有些时候,一种慷慨的感情,受到极端激动流出的眼泪的浇灌,在最冷酷无情的心里也会发芽生长。如果没有别的一种感情在它萌生时代替它,只有自私和骄傲才会把它压下去。郑贵妃现在就处在这样的时刻。季桓之屈服于他自己的激情,和郑贵妃的激动情绪一致,因此他的巧妙的外交手腕得到了成功。依照对他的才能或者他的指使他行动的清醒的头脑的评价,他的机智和他的公正立刻就得到了报偿。 “季大人,”郑贵妃说。“我以前对您不够重视。现在本宫很庆幸有这么一位杰出的武官愿意为本宫效力。现在,尽快地去把厂公带回来吧。” “娘娘,”季桓之一面站起来,一面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下一次您吩咐我做什么,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他站直以后,走了出去,他显出的那种气派是任何人也模仿不了的。 “我以前看轻了他,”郑贵妃望着离开的季桓之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我要使用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一天以后,季桓之和熊广泰把卢公公送到郑贵妃面前,一个得到了委任为锦衣卫左都督的敕书,另一个得到了蓬莱伯的凭书。 人人欢天喜地的时候,只有左光斗的管家左福一个人,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情绪恶劣,他派人立刻去找那两个他平时心情不好就想见到的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已经失去官职的孔定邦,另一个是丐帮的长老。 第三三〇章 内城骚动 当季桓之和熊广泰送厂公到京师的时候,朱后山和李蜜跟他们分手。他们都要分别去拜访一些人。 李蜜去了通州,她一到通州,就去私会了才子魏漫的夫人杨氏。自从当年被某位女忍者启蒙之后,这位老太真的是男女通吃。 朱后山在大栅栏儿离开李蜜以后,就去了东宫见王才人。他觉得,有必要将他的某位兄弟即将成为左都督的事情告诉太子。之前的冒险已经结束,他们重新回到了各为其主的位置上。 至于郑贵妃,在季桓之正式成为左都督后,召见了他。 “季大人,”她对他说,“别人对我肯定地说,城里还不太平。这帮老百姓,听了多年的蛊惑和教唆,把本宫当成妖女,本宫有些担心。您守在马车右面车门旁边。” “请娘娘放心,”季桓之说,“我负责保卫娘娘。” 他向郑贵妃行了礼,走了出去。季桓之从郑贵妃那儿出来的时候,阮鑫过来对他说,厂公等他商量要紧的事 。 他又立刻去见厂公。 “季同知——现在应该叫季都督了,”厂公对他说,“我得到消息,有人想要在路上袭击咱家。” “请卢公公不用担心,”季桓之说,“没有人会碰您一根头发的。” 于是季桓之又叫熊广泰守护在马车的另一边、 这样的安排大家都很满意,这倒是难得的事情。郑贵妃信任她了解的季桓之的勇敢,厂公信任他领教过的熊广泰的力气。 队伍上路了,先后次序事先己经确定好。东厂的缇骑最前面,接着是贵妃和厂公同乘的马车,季桓之和熊广泰各自守卫着两旁的车门;再后面是锦衣卫,他们都是季桓之十七年的老朋友,他做了他们十七年的指挥同知。从昨天起成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左都督。 京师和往常一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到了内城,人更加多了,他们都是从相连的街道涌到这个广场上来的。这些百姓就像一条波浪翻腾的大河,奔流到马车跟前看热闹,想瞧瞧这么一大队人马究竟护送的是谁。在崇文门里街,人群前挤后拥,一片嘈杂的声音。 郑贵妃和她的亲信感到不安是有道理的,至少厂公是有道理的。人群在表面上只是想围观一下看看热闹,可是现在也开始乱纷纷地动荡起来了。响起一阵阵低沉的嘈杂声。这样的声音掠过海浪,暴风雨就即将来临,这样的声音传遍人群,骚乱便准会发生。 季桓之朝锦衣卫的队伍转过身去,眨了眨眼睛,做了一个百姓无法觉察的手势,可是那些勇敢优秀的卫士人人都懂得他的意思。 马队渐渐靠拢,人群中出现轻微的骚动。 到了东单牌楼北街,队伍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缇骑们原来走在最前面,这时来到马车跟前。郑贵妃朝季桓之望,用眼光征求他的意见,季桓之也用眼光回答她。 “向前进,”郑贵妃说。 那些缇骑回到他们的位置上。队伍费了一番力气,百姓组成的活动栅栏被猛烈地冲破了。 人群中发出一些表示不满的低语声。 “前进!”季桓之大声喊道。 “前进。”熊广泰也叫了一声。 可是,人群仿佛就等待着这样的表态,一听见这样叫喊,原来压在心头的敌视的感情全都一起迸发出来。四面八方响起了叫喊声:“严惩阴阳人卢受!”“ 打死厂公!” 同时,从东四牌楼南街和东长安街又各自涌出来两股人流,突破了卫兵组成的薄弱的人墙,像旋风似地再向前冲,一直冲到季桓之和熊广泰骑的马跟前。 这一次冲击比前几次更危险.因为这些人全都拿着武器,甚至武器都很精良,这是在这种情况下少见的。看得出来这次行动不是偶然发生的,不是一些心怀不满的百姓因为目的相同临时聚到了一起,而是共同的敌对情绪组织了这样的进攻。 两群人都有一个领头的,一个不像是百姓,而像是丐帮里的一员,另一个虽然装做百姓的模样,可是一看就看出来是一个做过官的人。 两支队伍很明显都受到同样动机的推动。 马车里也感到了强烈的震动。接着,响起无数的叫喊声,汇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当中又夹杂着两三声火铳声。 “锦衣卫过来!”季桓之叫道。 护送队分成了两行,一行在马车右面,一行在马车左面,一边是来帮助季桓之,一边是来帮助熊广泰。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因为它没有目的,所以就更加可怕,因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又为了谁打,所以这场厮杀就更加可悲。 这一次人流的冲击就像所有的百姓的骚乱一样可怕。锦衣卫的人数太少,队形又排得不好,在这么多人当中,马也无法行动,于是阵势开始混乱了。 季桓之愤怒地转过身来,他的神情可怕,向那个闹事群众的头头冲过去,那个人一手拿着手铳,一手拿着长刀,想开出一条路冲到马车门跟前,两个锦衣卫挡住他,不让他靠近。 “让开,该死的!”季桓之叫道,“让开!” 拿手铳和长刀的人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抬起头来;可是己经太迟了,季桓之一刀刺中了他,谷雨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是你!”季桓之想收回刀却来不及了,他叫道,“孔定邦,是谁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在劫唯逃,”孔定邦倒下去,跪着一只膝盖,说道。“您曾经刺过我三次刀,我都能站起来,可是第四次我站不起来了。” 季桓之有些激动地说:“我刺的时候不知道是你!” 孔定邦对季桓之伸过手来,季桓之握住了它。孔定邦想说话,但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把他的话压下去。他最后抽搐了一下,全身挺直,断了气。 “向后退!”季桓之喊道。“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了,你们在这儿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孔定邦是攻打厂公的马车的领头人,所有的人都跟着他走,听从他的指挥,现在看见他倒下了,立刻纷纷逃跑。季桓之带领二十来个锦衣卫向前猛冲,一直冲进东四牌楼南街的各个胡同,这儿的骚乱已经平息,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那些闹事的人从圣四散奔逃。 季桓之回过身来看熊广泰是不是需要帮助,熊广泰在那边和季桓之同样认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马车的左面和右面一样打退了来犯的人。此刻,他显出一副十分忧郁的样子。 “二哥!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一个打赢了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神情!” “可是你呢,”熊广泰说,“我看你也很激动不安!” “这是有道理的!我刚刚杀死了一位老朋友。” “会这样?”熊广泰说。“他是谁?” “那个姓孔的……” “哎呀!这和我一样,我刚才也杀了一个面孔并不陌生的人。糟糕的是我一刺中他的脑袋,他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他倒下去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吗?” “不,他喊了一声……喔唷!” “我明白了,”季桓之禁不住笑出声来,“如果他没有说别的话,那么你就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怎么样啦,季大人?”郑贵妃问。 “娘娘,”季桓之说,“道路已经完全畅通,您可以继续前进。” 果然,全部队伍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东安门大街。 临下马车的时候,卢受对郑贵妃小声说道:“娘娘,这位季大人可真是一位盖世无双的好汉。” “是的,卢公公,你说的不错。咱们要好好对待他,这对我们和福王的将来是非常有用的。” “季大人,”卢受走下马车的时候对季桓之说,“如果方便的话,您和您的蓬莱伯二哥,今天和能否和咱家一同吃顿晚饭?” 这对季桓之和熊广泰是一个极大的荣誉,熊广泰不禁欣喜若狂。可是在吃饭的时候,这位现在已荣升贵族的人好像一直心事重重。 “蓬莱伯,你怎么啦?”季桓之走下楼梯的时候,问熊广泰;“吃饭的时候你始终愁眉苦脸。” “我在竭力想过去在哪儿见过那个乞丐,我也许已经把他杀死了。” “你没有想起来吗?” “没有。” “那就再想吧,二哥,再好好想吧,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那还用说!”熊广泰说。 第三三一章 位极人臣 季桓之和熊广泰回到栖心客栈以后,看到了朱后山的一封信,约他们第二天早上在便宜坊见面。 两个人早早地上床了,可是谁也睡不着。一个人朝思暮想的事情全都如愿以偿以后,成功的心情会驱散睡意,至少第一夜是这样。 第二天,在指定的时间,他们两个人到了朱后山那儿。他们看到沈阳侯和侯爷夫人李蜜都穿上了出门的衣服。 “好呀!”熊广泰说,“难道我们都要走了?我在今天早上也把行装准备好了。” 李蜜道:“正是这样,在京师已经无事可做了,我该回通州去了,老地方,你懂的。” “我呢,”朱后山说,“我要回辽阳。你知道,四弟,我只不过是一个老实正派的乡下爵爷,堪儿除了我的财产以外没有别的财产,我应该关心这份财产,因为我可以说只是一个代管人。” “朱载堪呢,你怎样安置他?” “我把他留给你,四弟。建州已经造反了,战火估计不久的将来就要在波及到沈阳、辽阳,请你替我照看他吧。我担心待在辽东对他年轻的头脑很不利。请把他带去,并且培养他成为像你一样勇敢忠诚的人。” “我 ,”季桓之说,“我以后不能再和你在一起,大哥,可是,总算有这个可爱的侄儿在我身边,虽然他还是个孩子,然而在他的身上充分体现出你的全部心灵,大哥,我会始终认为你就在我的身旁,陪伴着我,支持着我。” 四个朋友热泪盈眶互相拥抱然后,他们分手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面。 季桓之和熊广泰回到明时坊。熊广泰一直是心事满怀,在想他杀死的那个人是谁。他们走到栖心客栈门前的时候,看到蓬莱伯的行装马匹都准备好了,周泉已经骑上了马。 “喂,季桓之,”熊广泰说,“丢开你的刀,和我一起去山东,去登州吧;让我们在一块儿谈论我们的伙伴,来消磨光阴吧。” “不行呀!”季桓之说。“该死的!马上就要开战了,我想去打仗,我希望再好好得到一些东西!” “你已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都督了,还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是学二哥,弄个爵爷当当了,这还用多说,” “啊!啊!”熊广泰望着季桓之说,季桓之的那种夸口本领,他是永远也捉摸不透的。 “跟我走吧,二哥,”季桓之说,“我会使你成为侯爵。” “不 ,”熊广泰脚,“我的仆人也不愿意再打仗了。此外,家里人准备隆重地欢迎我回去,我的邻居们看了都会气死的。”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季桓之说,他是深深了解这位新封的伯爵的虚荣心的。“那么,再见了,我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都督,”波久朵斯说。“你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看我,在我的蓬莱伯府你总会受到欢迎的。” “好 ,”季桓之说,“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以后,会去看你。” “蓬莱伯的随从等待动身。”周泉说道。 两个朋友紧紧握过手后,就分手了。季桓之站在门口,他忧伤的目光望着熊广泰渐渐远去。 可是熊广泰走了二十步远,忽然停了下来拍了拍前额,又转身回来。 “我想起来了,”他说。 “想起了什么?”季桓之问。 “那个我杀死的乞丐是谁。” “啊!是吗?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昔日苗御鸿的手下,豫修楷。” 熊广泰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去追周泉,然后他们在街角消失了踪影。 季桓之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像在想着什么事,接着,他回过头来看到了漂亮的老板娘刘氏,她因为季桓之最近的高升感到十分不安正站在门口等他。 “老板娘,”季桓之用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个既把自己当伴侣又把自己当半个父亲的女人说,“你把二楼的套间给我住,现在我当了左都督,不得不讲究排场,不过六层楼上的那间房间要给我一直留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刘氏欣喜地说:“奴家这就去收拾。” “不用急着收拾。” “为什么?”刘氏茫然中带着些许失神地问道。 “我得回家一趟。” 刘氏的脸上掩藏不住失望。 “好久没着家了,我总得应付一下嘛。后天,后天我就过来,行吗?” “那你一定要来啊!” “放心吧,我一定回来的,一定。” 季桓之微笑着跨上坐骑,与刘氏挥手告别。在离开栖心客栈的时候,他是面带笑容的,而回到家,却彻底换了个表情。 “你还知道回来啊。” 刚进家门,夫人寇小罗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最近不是公务繁忙嘛。” “繁忙了几个月?” “你不信?” “信,只不过——”寇小罗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轻轻晃着,话锋一转,问道:“奴家还不知道,您的公务里,还有杀死自己的连襟一事。” 季桓之迈步向里走了几步,就发现夫人的妹妹寇小雯正在一旁默默拭泪。 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在自己眼前哭泣呢? 但寇小雯的不幸,有一部分的确是季桓之所亲手造成的。他亲手杀了孔定邦,尽管孔定邦是自己作死。 “而且,如果再有一次那样的机会,我的确也会杀了他。”季桓之摸摸自己脖子上那两处对穿的导致他无法向左扭头的枪伤,暗暗对自己说道。他的目光变得阴鸷起来。 从十九岁那年,背井离乡来到京师,混了二十四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出人头地,获得无与伦比的权势与财富吗?现在,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明天,他就可以换上麒麟服,搬进昔日岳希桐的宅邸,像前任那样,坐在鱼池中的凉亭里,手握鱼竿,钓着锦鲤了。 而当他真的迈过过去是岳府、现在是季府的豪宅的高高的门槛,绕过丈许高的石雕影壁,走过曲折游廊,踏过石子甬路,出了甬道,见到两边齐整的屋舍,穿过围栏,来到池中凉亭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他终于取代了当初的对手,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三三二章 青涩感情 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九月的一天,晌午卯正,京师宁远伯府中花园桂树枝头上的露珠,在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照射下,已经失去了踪影。 就在今年正月,努尔哈赤书七大恨告天,正式征明,当月率步骑围抚顺城。游击李永芳降,守城千总王命印死之。广宁总兵官张承率师往援,后金军乘风奋击,张承及副将颇廷相、参将蒲世芳等皆战死,士卒逃归者十无一二。插汉部虎墩菟乘机索赏,西部满旦亦以万骑入掠蓟州。 闰四月,朝廷起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 五月,金兵陷抚安等十一堡。 六月,蒙古炒花陷辽东。张承败没,李如柏特命为总兵官,击却炒花。 七月,清河堡陷,金兵自赫图阿拉西南,围清河堡城。守城副将邹储贤等以兵万人固守城上,金兵树云梯登上,邹储贤战死。清河堡遂陷。清河堡东距宽甸、南距叆阳,北距沈阳。清河堡既陷,辽东屏障尽失。先是檄调山海关、保定、铁岭、大同、广宁、开原诸路军赴援,尚未出关,诏赐杨镐尚方剑,得斩总兵以下官,镐乃斩清河逃将陈大道、高炫徇军中。至冬,四方援军始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正在酝酿。 而搬到京师先大父府邸居住的李璨,并未感受到任何肃杀的气氛。府里值夜结束的仆人于是躺在石凳上晒太阳;马夫们把马牵进马厩,除了几只欢乐的鸟儿在紫罗兰丛中嬉闹,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外,可以说府中的一切都像睡回笼觉的人一样沉沉入睡了。 在这一片如此愉快的寂静气氛中,突然间响起了一阵格格的笑声,声音响亮。 这阵笑声是从府中的一扇窗子里传出来的。午前的太阳正晒着这扇窗口。阳光照射着府中一角,在庭院里投下了房顶上几根烟囱的轮廓。 这扇窗子的外面是一个向前突出的镂铁花的小阳台-阳台上放着一盆红色的紫罗兰,一盆报春花,还有一株早开的玫瑰花,在绿叶丛中现出点点的红斑,那就是玫瑰花朵。从这扇窗子望进去,房间里有一张方桌,桌上铺着一块旧的绣着大花朵的绒绣毯子,桌子中央放着一只长颈小陶瓷瓶,里面插着几枝蓝蝴蝶花和铃兰花;桌子两端各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这两个姑娘的姿态很特别。一个趴在桌上,用毛笔在一张精美的宣德纸上写字;另一个跪在一把椅子上,脑袋和上半身从椅背上向前伸,一直伸到了桌子当中,看她的同伴写字。无数次的叫声、闹声和笑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其中有一次声音最响亮,惊飞了桂树上的鸟儿,打断了院子里仆人的瞌睡。 跪在椅子上的,也就是说那个爱吵闹、爱笑的,是一个十九到二十岁的美丽姑娘,生着白里透红的皮肤,黑得发亮的头发,两条浓浓的眉毛下眼睛闪闪发光,特别是朱唇里两排象珍珠一样亮晶晶的牙齿更使她显得朝气蓬勃,充满了青春活力。 另一个在写信的姑娘,用一双象当天的天空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瞧着她这个吵吵闹闹的同伴。她的头发象丝一样柔软光滑地一串串披在珍珠般色泽的脸颊上。她的一只小手在纸上移动,这只手非常纤细,说明她还非常年轻。听到她的朋友的每一次笑声,她总象是很气恼似的耸耸肩膀。 “姐姐,姐姐”她终于用象唱歌一样温柔悦耳的声音说:“你笑得太响,你笑得象个男人。” 那个被叫做姐姐的年轻姑娘听到这个告诫,既没有停住笑,也没有停住手舞足蹈,她回答:“妹妹,你没说出你心里想的。你知道外面那些仆人在打盹,就是用大炮也轰不醒他们;使你讨厌的是我在你写信的时候笑;你担心的是你娘,会像我们有时候笑得太厉害时那样跑上楼来;你担心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害怕她看见这一大张纸,一刻钟以来,你在上面还只写了这几个字:‘辽阳侯’。不过你是对的,我好妹妹,因为在辽阳侯这几个字后面,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字可以写上,它们是那么意味深长,是那么感情炽烈,使你亲爱的母亲李夫人塔尔玛完全有理由大发雷霆。嗯!是不是这样,你说啊?”她说完,笑得更厉害了,而且更加不安分地挑逗李璨。 李璨被激怒了,她撕掉了那张纸,纸上确实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辽阳侯’这几个字,接着她用颤抖的手指把它揉成一团,扔到窗外。 “好啦!好啦!”李璨的姐姐李彤说,“我们的小绵羊,我们的小宝贝,我们的小鸽子发脾气啦!你娘不会来,即使她来的话,你也知道,我的耳朵很尖。再说,给几年前的如意郎君写信,尤其是以‘辽阳侯’这几个字开头的信,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好,我不给他写信了。”李璨说。 “不要赌气嘛,现在是写信给他的时候了,亲爱的小美人;来,让我们重新开始写‘辽阳侯’那几个非同寻常的字吧。”说着她把毛笔递给李璨,在她亲切的微笑鼓励下,李璨很快地写下了她说的那几个字。 “现在呢?” “现在,写你心里想的。”李彤回答。 “你真的相信我在想一件事吗?” “你在想一个人,这是一回事,也许更坏。” “你这样认为吗,姐姐?” “妹妹,你的一双眼睛像去年我在天津看见的大海一样深;不,我说错了,大海是凶险的,应该说你的眼睛,噢,像府里那口井一样深。” “好吧!既然你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东西,那就请你告诉我,我在想什么,姐姐。” “你不是在想‘辽阳侯’,你是在想‘我亲爱的辽阳侯’。” “噢!” “你不用为这点儿小事脸红。你想的是:‘我亲爱的辽阳侯’,你在左都督手下服务,不能脱身,你恳求我写信给你,这准是你在那边感到烦闷无聊,才想到通过回忆一个老家的女人来寻找乐趣。” 李璨猛地站起来,她微笑着说:“不,姐姐,你说的这些我一字一句也没有想到,瞧,这才是我想的。”她果断地拿起毛笔,坚定地写下了下面这些话: 辽阳侯,见字如面。岁月如梭,如白驹过隙。昔日辽阳一别,不觉数载。而今璨亦居京师…… 李彤瞧着毛笔迅速移动,她妹妹一边写,她一边从对面念,这时候她拍了一下手,打断了她妹妹的书写。 “好极了,”她说,“这才是坦率,才是勇敢,才是文体!我亲爱的妹妹,让那个小子瞧瞧,辽阳女子的文采。” “他知道,”年轻姑娘回答,“对我来说,故乡就是天堂。”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说话象个仙子。” “我来结束这封信。”年轻姑娘果然继续写道:辽阳侯曾言见奴家一面乃人生幸事,奴家甚是感激。君可知否,奴见君一面亦是三生有幸。 “哊!”李彤说,“当心,小绵羊,你是在撒羊毛,而那儿有狼。” 李璨刚要回答,这是府中门廊下响起了一匹奔马的马蹄声。 “什么事?”李彤走到窗口说,“一个帅小伙子!真的!” “呀!辽阳侯!”李璨叫了起来。她也和她的同伴一样走到了窗口。她脸色变得煞白,激动地倒在她那封未写完的信旁。 “真是一个乖巧的情人,这点我可以保证!”李彤大声说,“他来得正是时候!” “别再站在窗口了,快过来,求求你!”李璨喃喃地说。 “唔!他不认识我,让我看看他来这里干什么。” 第三三三章 都督信使 李彤言之有理,年轻骑手确实值得一看。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岁的年轻人,细高个儿,穿着一身红色曳散,风度翩翩;脚上是一双厚底长靴,李彤要是扮成男人的话,一定很愿意有他那双脚。他在庭院中央用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把马勒住。用另一只扶着他佩刀的柄头。 家仆们听见马蹄声全都醒了,并且迅速地站了起来。 年轻人等他们中间的一个走近马鞍架,然后朝他欠下身子,用响亮清晰、连躲在窗口里的两个年轻姑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说。 “左都督大人的一位信使!” “啊!啊!”家仆喊道,“大人,来了一位信使!” 不过这个老实的家仆心里明白,不会有任何大人出现,因为唯一能出现的大人住在最里面,靠近花园的一个小套房里。他急忙补充说: “我家大人在查哨;不过,他不在,我们可以报告管家。” “也行……去通知他,尽快将我的来访通报上去。” “看来很急。”仆人象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是想得到回答。 信使肯定地点点头。 “这样的话,”家仆接着说,“我亲自去找管家。” 年轻人翻身下马。其他的家仆好奇地观看着年轻人骑来的那匹骏马的每个动作,这时候那个仆人又折回来说: “对不起,我的大人,请问您尊姓大名?” “辽阳侯朱载堪,蓟州卫所参将,左都督季大人派来的。” 家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一听见这位的年轻人的名号,就象长了翅膀似的,轻轻地登上台阶向前厅跑去。 没等朱载堪把马在台阶的铁栏杆上拴好,管家李炎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只手捧着大肚子,另一只手来回挥动,象渔夫用一把桨破浪前进似的。 “侯爷,您到宁远伯府来了!”他大声说,“这真是难得啊!您好,侯爷,您好!来吧,老爷在用早餐,一定得马上通报吗?事情重要?” “可以说重要也可以说不重要。不过,耽搁了可能会引起你们老爷的不快。”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违反一次规定吧,侯爷。来吧,况且,老爷今天心情很好。再说,您给我们带来了消息是不是?” “重要消息,李炎。” “那就快走,快走!”这个老好人大声说道。他一边走,一边整理了一下衣服。 朱载堪把帽子拿在手里,跟在他后面,走过一间间大厅,听到脚下的靴子在地板上发出的庄严声音,心里略微有点儿慌张。 他刚一走进宅院,庭院的窗口又出现了人影,从一阵热烈的窃窃私语里,可以看出两个姑娘内心是多么激动。她们很快地做出了决定,因为两张脸中的一张从窗口消失了,这是那个褐发姑娘;另一张脸仍旧留在阳台后面,藏在花丛里,透过枝叶的缝隙,全神贯注地望着朱载堪进入宅院时走过的台阶。 这时候,成为她们如此关注的目标的朱载堪一步不拉地跟着管家继续朝前走。急促的脚步声,酒肉的香味,餐具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告诉他,目的地快到了。 管家所说的老爷,乃是宁远伯的三子李如桢,李如桢不像自己的兄弟一样那般忙碌,他十分清闲,又当着世袭的闲职,就自然而然地住在京师,打理先父留下来的宅子。每天的活动基本就是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和洗漱。 一个正在给老爷斟酒的年轻侍从听到隔壁房间里的马刺声,象孩子一样转过头来,没留意酒还在往下斟,不过不是斟在老爷的杯子里,而是斟在桌布上。 同桌有个女人,正是李如桢的嫂子塔尔玛,她注意到这个年轻侍从的心不在焉。 “怎么啦!”她说。 “怎么啦!”老爷重复了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打扰我?”李如桢说着搛起一块厚厚的黑鱼片,塞进了油渍麻花的嘴里。 “来了一位信使,左都督的信使。当然,我们有时间,等老爷早餐结束再说吧。” “左都督的信使!”李如桢喊道,手里的筷子掉了下来。 “是的,左都督的信使。”管家急忙说。 左都督季桓之,是个令人恐惧的家伙。自从这位大人掌领锦衣卫,京师里的官员就患上了一种病,一听到敲门声他们就心情紧张,封封信都可能藏有国家机密,每个信使都是为一个危险,复杂的阴谋效劳。因此左都督季桓之这个名字也许在宅院里起到的作用就跟怨灵鬼一样。 李如桢推开面前的碗。 “我去让使者等一等吧?”李炎问。 “不,正相反,让他立即进来。对啦,他是谁?” “他自称是蓟州卫所参将,辽阳侯朱载堪。” “啊!是的,太好了!……领他进来,领他进来。” 朱载堪跟随李炎进入餐厅。仆人们退出去,使老爷赢得了片刻的清静,能够及时地换一副官僚的面孔。他没转过身,而是在等待管家把信使带到他面前。 朱载堪在桌子下首停住,正好站在老爷和老爷嫂子中间。他在那儿向李如桢行了一个礼,又另外向李如桢的嫂子谦恭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挺直身子,等候对方问话。 李如桢呢,他在等待一扇扇门都关严实,他不愿意自己转过身去查看,这样做有失他的尊严,不过他却直起耳朵在倾听上锁的声音,这至少可以向他保证一种表面上的审慎。门关上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朱载堪,说: “您好象是从蓟州来的?” “不,我一直住在左都督府里。” “那左都督大人身体可好?” “四叔——我是说左都督大人身体非常健康。” “嫂子呢?” “都督嫂子胸口老是疼,不过这一个月来,好些了。” “有人告诉我,您是左都督亲自派来的?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李大人,左都督委派我送一封信给您。信在这儿。我等候您的答复。”这种冷淡而谨慎的接待使朱载堪感到有点不自在,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 李如桢不知道使这个人声音变低的原因,又开始提心吊胆了。他惊恐地瞥了一眼左都督的来信,然后把信接了过来,象拆开一个可疑的小包那样把它拆开,为了在看信时不让人注意到他的脸部表情,他转过了身子。 嫂子几乎和老爷一样,不安地注视着她小叔子的举动。 朱载堪很沉着,由于主人在注意看信,他感到轻松了些。他从站着的地方,从面前开着的窗户望出去,望着花园里的那些假山石雕。 “啊!”老爷突然笑容满面地喊道,“真是件意料不到的高兴事!季大人来了一封美妙的信!给,嫂子。” 桌子太宽,老爷的手臂够不着嫂子的手,朱载堪急忙充当他们的中间人。他递信时动作高雅,嫂子看了很欣赏,因此亲切地向辽阳侯表示感谢。 朱载堪同时看见了李如桢嫂子的相貌,不由得吃了一惊。尽管他知道李如桢是李如柏的兄弟,但他并不知道李璨的母亲塔尔玛现在也住在京师的宁远伯府。 “您大概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吧?”李如桢对朱载堪说。 “是的,老爷,季都督起先想让我送个口信,后来考虑了一下,才拿笔写了这封信。” “对于季大人愿意光临寒舍,李某甚是感激。”李如桢折起信说道。 “左都督要到这里来!”塔尔玛叫了起来,也许声音稍稍超过了保密所需要的程度。 “侯爷,”轮到李如桢说话了,“请代我感谢左都督,请代我向他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朱载堪点头致意。 “那左都督大人哪天到?”李如桢继续问道。 “多半就在今晚到。” 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使李如桢苍白的脸颊放射出光辉。他接着说道:“谢谢,侯爷。对了,我想托您带个口信给左都督,也许您不愿意带,这个口信就是我对他的信使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以后一定亲口对他说。” 朱载堪躬身行礼,表示感谢。随后便退出了餐厅。 李如桢脸色阴沉,感到不快地垂下了头。在他过去曾担任锦衣卫指挥同知——沟渠指挥的经历中,不得不忍受在他头顶上的岳希桐岳都督。有好长时间没有左都督了,他的生活得到了安宁。现在一位更年轻、更富有朝气、更为光芒四射的左都督大人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对他是个新的、痛苦的挑战。 而李炎跟上出了餐厅的朱载堪,说:“嫂夫人吩咐我们,请您在这里先吃点什么,休息休息,另外再给您在宅院里安排一个住处,既然晚上您就能再次见到季都督的话。” “谢谢,李管家,”朱载堪回答,“但你应当知道我急着想去向我的叔叔回话。” “对,对,侯爷,我请您代我向左都督大人表示谦恭的敬意。” 朱载堪再次摆脱了这位老管家,继续走他的路。 当他在栓着他那匹马的门廊下经过时,从一条黑暗的小径深处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叫他。 “辽阳侯!”那声音说。 年轻人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并向他伸出了手。 这个年轻姑娘他并不认识。 第三三四章 恋人会见 朱载堪朝着叫他的那个年轻姑娘走上一步。 “姑娘,我的马怎么办?”他问。 “你这么为难!出来吧,在前面那个庭院里有一个敞棚,把马拴在那儿,快点回来。” “遵命。” 朱载堪没花几分钟就做完了吩咐他做的事;他重新回到那扇小门前,在黑暗中,他又看见了那位神秘的女带路人,她正站在一座转梯的最下面几级上等他。 “侯爷,您有胆量随我来吗?”年轻姑娘看到朱载堪犹豫不决,笑着问。 朱载堪的回答是跟在她后面走上了昏暗的楼梯。他们就这样爬了三层楼梯。他在她后面,在摸扶手时,他的手触到了轻轻擦着楼梯两侧的裙子。每当朱载堪脚底下踩空时,他的带路人就严厉地对他喊一声:“嘘!”并向他伸出一只香喷喷软绵绵的手。 这让朱载堪很是紧张,不敢触碰。 “侯爷,这说明你十分疑惑,十分厌烦,十分担心;请放心,我们已经到了。”年轻姑娘推开一扇门,顿时大片的阳光直接涌到楼梯平台,朱载堪这时候正抓着扶手从楼梯走上来。 年轻姑娘一直在走,朱载堪跟着她。她走进一间屋子,朱载堪也走了进去。 他一落进这个陷阱,就立刻听见一声叫喊,他连忙转身,看见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个眉卧春山、眼含秋水、雪白脸蛋的姑娘,两手合拢在胸前,眼睛闭着。她认出了朱载堪,所以刚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看见她,从她眼睛的表情中猜到了她怀有无限的爱情和无比的幸福,他不由得向前一步,嘴里也低声念着李璨的名字。 “姐姐,”李璨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欺骗人真是罪过。” “我!我欺骗你了吗?” “是的,你对我说你到下面去打听消息,可你让侯爷上楼来了。” “非这么办不可。要不,你写给他的信他怎么收得到呢?” 她指了指还在桌上的那封信。朱载堪迈了一步去取;李璨向前冲过去时,虽然带着相当明显的习惯性的犹豫,可还是比他快,伸出手拦住了他。 朱载堪碰到了这只温暖而颤抖的手,他把她的手合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这时,李彤已经把信拿过来,象所有女人折信那样,仔细地折了三折,然后悄悄地塞进她的胸口里。 “不用害怕,妹妹,”她说,“信在这儿了。” 朱载堪看到两个年轻姑娘的微笑,脸涨得通红,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还握着李璨的手。 “好啦!”李彤说,“妹妹,你已经原谅我给你把这位侯爷领来;侯爷,你也不再抱怨跟着我来看望你的心上人。那么,现在和好了吧,让我们象老朋友那样谈谈。妹妹,请把我介绍给辽阳侯。” “辽阳侯,”李璨带着天真的微笑,既严肃而又娇媚地说,“我隆重地向你介绍我三叔的女儿、我的堂姐李彤。” 朱载堪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我呢,李璨,”他说,“你不把我也介绍给你的姐姐吗?” “啊!她知道你!她什么都知道!” 这句天真的话使李彤笑了起来,也使朱载堪高兴地叹了口气,朱载堪是这样理解这句话的:她知道我们全部的爱情。 “客套到此结求,侯爷,”李彤说,“这里有一把椅子,请你把你这样匆忙送来的消息告诉我们。” “这不算什么秘密。左都督大人要来拜访一下李指挥。” 目前,李如桢已经升任了指挥使,但和史世用一样,仅仅是名色指挥,正牌指挥依旧是骆爷骆思恭。不过李如桢的实权要比史世用大得多,全北京城的下水道全归他管。 “左都督要到这里来!”李彤拍着手大声说,“我们要看到季大人了!李璨,你明白吗?季大人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什么时候呢,侯爷?” “也许今天晚上,小姐,最迟明天,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李彤做了一个气恼的手势,并说道:“来不及打扮!来不及准备一件漂亮的衣服!……啊!侯爷,你给我们带来了坏消息!” “姐姐,你疯了,”李璨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李彤说,“季大人是来见叔父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因为她发现姐姐的表现倒像是想向那位左都督献媚一样,丝毫不考虑年龄差距的。 “妹妹,你那么有理智,你永远不会懂大叔的好。” 李璨叹了口气,朱载堪神色很不自然地垂下眼帘。李彤开始笑了。 为了结束尴尬的话题,李璨直接换了个话题,问朱载堪:“沈阳侯伯伯身体还好吗?” “不知道,璨妹,”朱载堪说道,“家父一直在辽东,我没有机会去看望他。对了,你们是从辽东搬来京师的,我希望家父身体健康,你没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是吗?” “没有。” 接着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两颗具有同一思想的心完全相通,甚至用不着眼神来帮忙。 “啊!不好!”李彤突然喊了起来,“有人上楼来了!” “会是准呢?”李璨说着惊慌地站起来。 “抱歉,是我使你们为难了,是我太不谨慎了,”朱载堪局促不安,结结巴巴地说。 “脚步很重,”李璨说。 “啊!如果是马二小,”李彤接着说,“我们就不用惊慌,还是这样呆着好了。” “马二小是谁?” “不用管他是谁。” “我的天!”李璨把耳朵贴在微微打开的门缝上喊道,“我听出是我娘的脚步声。” “怎么办,我往哪儿躲呢?”朱载堪说,一面急切地扯了扯李彤的裙子,李彤似乎有点失去了冷静。 “是的,”她说,“是的。我也听出来 ,这是我那位聪明漂亮的婶婶!……侯爷,很遗憾,窗子外面是青石板路,而且这里离地有两丈高。” 朱载堪神色慌张地瞧着阳台,李璨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啊!我疯了吗?”李彤说,“我不是有一口大衣橱吗?它好象真的是为这特地做的。” 真险哪,塔尔玛上楼的速度比平时快;她到达楼梯平台时,李彤已经象在遇到任何意外情况时那样把橱关好,身子靠在门上。 塔尔玛说道:“你在这里,璨儿?” “是的,母亲,”她回答,即使被证实犯了弥天大罪,她的脸色也不会有这么苍白。 “好!好!” “请坐,婶婶。”李彤边说边将一把太师椅送到塔尔玛跟前,好让她背向着大橱。 塔尔玛坐下来,就和两个姑娘闲谈起来。 李彤看到李璨脸色越来越苍白,心里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她终于瞥见了她同伴一个意思很明白的眼色,即使一堵墙见了也完全能够理解。李璨的眼色是要她的姐姐看那顶帽子,朱载堪那顶大模大样放在桌上的、倒霉的帽子。 李彤连忙走向前,左手一把抓住帽子,又在身后把它传到右手,一面讲话一面把帽子藏好。 “好吧!”塔尔玛说,“来了一位信使,说是左都督就要驾到,可能要留在府里吃晚饭。我寻思着季大人认识不少官宦,也知道哪家哪家的公子如何如何。你们赶快打扮起来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好让季大人瞧瞧,给你们寻个合适的郎君。” “快!快!”李彤大声说,“李璨,快跟你母亲去吧,让我整理一下我的衣服。” 李璨站起来,她母亲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楼梯平台上。 “快走,”她说。 随后她压低声音说: “我不让你上李彤的房间来,你为什么偏要来?” “她是我的姐姐,再说,我不过刚来。” “她没当着你的面把一个人藏起来?” “娘!” “我告诉你,我看见一顶男人的帽子,是那个坏蛋,那个流氓的帽子!” “娘!”李璨大声喊道。 “是那个游手好闲的马二小的帽子!堂堂一个大家闺秀这样频繁地……呸!” 声音在狭窄的楼梯尽头消失了。 回声好象从一个漏斗口把这些话传过来,李彤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耸了耸肩膀,看着从藏身处出来也听到了这些话的朱载堪,说:“可怜的李彤!友谊的牺牲品!……可怜的马二小,爱情的牺牲品!” 她的目光停留在朱载堪那张悲喜交集的脸上。朱载堪对自己在一天中知道了这么多的秘密感到很后悔。 “李姑娘,”他说,“怎样感谢你的好意呢?” “有一天我们会算帐的,”她接着说,“现在请快走吧,辽阳侯,我婶婶是不饶人的,如果她走漏了风声,可能会引来一场对我们大家都倒霉的住处大搜查。再见吧!” “可是李璨……她怎么……” “去吧!去吧!快去骑上你的马!塔尔玛要是上楼来教训我,她在这里再也找不到你啦。” “她还会告诉我父亲,对不对?”朱载堪喃喃地说。 “那你可就要挨训了!侯爷,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家教严格的地方出来的:你简直像太子一样胆小怕事。见鬼!在辽阳,我们没有父母的同意也过得很好!你可以去问问马二小。”年轻姑娘说完了以后,推着朱载堪的肩膀把他送出门外。 朱载堪沿着门廊悄悄走去,找到了他的马,跳上去就象背后有八十名八旗军在追杀他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第三三五章 新老交替 朱载堪顺着从宁远伯府通向左都督府邸的那条路走去,那条路他非常熟悉,在他脑海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没必要把这座府邸再来描绘一番了。总之这里过去是左都督岳希桐的府邸,现在是现任左都督季桓之的府邸。那真是远瞧雾气昭昭,近近看瓦窑四潲;门口四棵门槐,有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对过儿是磨砖对缝儿八字影儿壁。路北广亮的大门,上有门灯,下有懒凳,内有回事房管事处传达处,二门四扇绿屏风撒金星,四个斗方儿写的是“斋庄中正”,背面是“严肃整齐”。进二门方砖墁地,海墁的院子,夏景天儿高搭天棚三丈六,个堵头儿写的是“吉星高照”。 院儿里有对对花盆儿石榴树,茶叶末色儿的养鱼缸,九尺多高的架竹桃,有迎春探春栀子翠柏梧桐树,各种鲜花儿,各种香花儿,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正房五间为上,前出廊,后出厦,东西厢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东西军械房,东跨院茅房配茅房,西跨院茅房配茅房,倒座儿书房五间为待客厅。 往待客厅里一瞧,那真是画露天机,别有洞天。迎面摆丈八条案,上有哥窑瓶、钧窑罐儿,琉璃的果盘,一尺多高的翡翠架。案前摆硬木八仙桌,一对花梨太师椅。 再看书房里,一方鸡翅木的书桌,桌上摆文房四宝纸笔墨砚。纸是上好的宣德纸,笔是红狼毫白玉杆,墨是一等蜂蜜徽墨,砚台是东坡品过的圆头砚。 而书案后头正坐着一个四十五岁,穿着常服显得瘦瘦的男子,即便上了年纪,但样貌依然清秀,胡须打理得十分整洁。此刻,他正捧着一本小说,一边看一边还哼着昆曲的水磨腔。 朱载堪进了书房,对着那中年男子拜了一拜,叫了声“四叔”。 “嗯——”季桓之将注意力从那本熊广泰曾强力推荐给他的、表面上是《水浒传》其实是《玉蒲团之国色天香》是小黄书上移开,说:“堪儿回来了啊,事情办得怎么样?” 这本《玉蒲团之国色天香》,作者极乐道人,世上的确曾有这么一号人物。大约六十年前,曾有一书生未央生发宏愿要作世间第一个才子,娶天下第一位佳人,在娶了佳人玉香后,不满道学家丈人的管束,出门游学,发誓嫖尽天下美色。为了勾引女人。他请游方道人用驴的家伙给自己改造,而那名游方道士正是此书作者。他在书中写着,天底下有一本秘籍,名为《玉华宝鉴》,专门教授人魅惑及制作魅惑药物之法,照此秘籍修炼,可学会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练到九重之后,甚至可幻化男女,自由吸取童男童女的精气,令自己的内功突飞猛进,并延年益寿、永葆青春。 季桓之也是到年纪了,开始考虑着“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大事。 而朱载堪没有注意四叔到底在看什么,也从不多问四叔平常的业余爱好,尽管他还年轻,可他十分自律,而且在担任卫所参将之后,一直恪尽职守,他在功劳簿上已记下了七次大小战功。人们都说这位小皇叔不像其他皇室宗亲,倒有几分成为国家栋梁的潜质。 面对四叔的问题,他回答说:“信已送到,李大人将对您的拜访表示由衷的感谢。” “他什么反应?”季桓之继续问道。 “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季桓之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 “侄儿不明白,您是左都督,他是指挥使,都是锦衣卫,为何您说要去拜访他,他却显得很害怕呢?” 季桓之呵呵笑道:“他一个沟渠指挥使,我是南北镇抚司都待过,害怕我也正常。而且,他最近还把他的女真嫂子接到京师来住,自然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却还总装出一副慵懒的、游手好闲的姿态,也着实难为他了。” 说到李如桢的女真嫂子,朱载堪微微摇头,暗自喟叹。 季桓之注意到了侄子的表现,就问他:“你在宁远伯府,见到你的小情人了?” “呣——”朱载堪白皙的脸顿时绯红,他还处于容易害羞的年纪,心里头是藏不住事的,一下子就被四叔看穿了。尽管满面通红,他还是倔强地没有同答。 “你好象没在听我说话,辽阳侯?”季桓之紧紧追问,不过他没有在声音上强调他的问话,只是他的眼神变得稍许严肃了些。 “我听得清清楚楚,四叔。”朱载堪回答,“即便我在准备答话,也不打算撒谎,这您知道。” “我知道你从来不撒慌,你对我说声‘是’或‘不是’就行了,可你费了那么多时间,我怎么能不感到惊奇。” “我只有理解了您的意思后才能回答,要是我没弄错,我将要回答的话您会从坏的方面来理解。当然您会很不高兴,四叔,我看见了……” “李如柏的小女儿李璨,是吗?” “我知道,四叔,您想讲的就是她,这我明白。”朱载堪非常温和地说。 “我问你是不是见到了她。” “四叔,我进宁远伯府时,完全不知道李璨会在那里;只是在我返回时,在我完成使命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使我们见了面。我荣幸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敬意。” “让你和李璨会面的那个意想不到的人叫什么名字?” “李彤。” “李彤是谁?” “一个我不认识的、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她是李如桢的女儿、李璨的堂姐。” “行了,我不准备问下去了,这个询问拖得太长了,我已经在懊悔了。我叮嘱过你,要避开李璨,除非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见她。我知道,你对我说的是真话,我知道你没有耍手段去接近她。我没有能预先估计到这次意外,是我的失算。我没有什么可以责备你的。关于这位姑娘的事,我很高兴早已告诉了你。我一点也不责备她。不过,我不希望你经常出入她家。我亲爱的侄儿,我再一次请求你能理解这一点。” 听了这番话,朱载堪清澈明亮的目光可以说变得暗淡了。 “现在,”季桓之带着和蔼的笑容,用平时的声调接着说道:“我们谈谈别的事吧,也许你要办你的公事?” “不,四叔,除了送信一件事,今天一整天,侄儿都没有别的任务要去忙了。” “那很好,有闲暇工夫,就教教你兄弟武艺,我可不希望他成天搽块白的唱大戏。”季桓之所说的朱载堪的兄弟,自然是指他的儿子季万煊,这小子每回放假,都跟着他母亲和姨妈学戏,令季桓之为他的自保能力十分忧心。由于过去的经历,季桓之总是习惯性地担心家里人的生命安全,甚至怕死老婆就干脆娶一个本身就很能打的老婆,这是一种病,没得治。 而朱载堪答应了四叔的请求:“那好,我会带着弟弟学武的。” “那就多谢你了?” “您太客气了,四叔。” “现在,你愿意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吗,堪儿?”季桓之总算放下小说,站起身来,朱载堪赶紧过去礼貌性地搀着他。季桓之挽起年轻人的胳膊,和他一起朝花园走去。 朱载堪的脑袋几乎碰到了门的横档。 季桓之摸着已经夹杂了些许灰白的短须,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长大了!” 第三三六章 垂涎三尺 话说季桓之让义侄朱载堪陪他同游花园,他一面赏着圆中的桂花、木槿,一边在盘算着晚上的事,反倒没有把太多注意放在花朵上。 尽管满园鲜艳,季桓之却低低叹了口气,对朱载堪道:“侄儿,你去找你弟兄玩吧。为叔想一个人待会儿。” 朱载堪说了声“是”便就此退下。 而季桓之又屏退了家丁杂役,对着花园景致黯然神伤。 原来,自搬进左都督府后,他一直都很少有空去栖心客栈——倒不是夫人管得严,而是夫人的妹妹也住进了自己家。 自打孔定邦被他误杀之后,妻妹寇小雯无依无靠,就在姐姐的建议下搬进了左都督府,住在西厢房。而季桓之生平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栖心客栈老板娘刘氏虽然年轻漂亮,但是到底是平民出身的妇人;而寇小雯尽管也年逾四旬,却是季桓之年轻时就为之惊艳过的人,况且寇小雯依旧保养得很好,尚存几分姿色。兼之寇小雯乃是昆曲五旦,举手投足十分优雅。 这样一个女子住在自己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季桓之把平日妆饰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 季桓之抬头看看天色,记起来每天夫人都会在这个时间段教徒弟,不知妻妹会不会也跟着去授课。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西厢房一探究竟。 于是季桓之沿着鹅卵石路穿过花丛,走去了西厢。岂料在廊檐下,满肚子算盘没注意脚下道路的季桓之正与妻妹寇小雯撞个满怀。 寇小雯回避不及,慌忙下拜,同时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日用杂物。 季桓之亦下拜赔礼,并帮妻妹捡东西,有意无意地,摸了寇小雯的手。 寇小雯轻叫一声,咬着指尖,不知该如何是好。 季桓之仔细瞧着这害羞的妇人,只觉她举止风流,态度娴雅,正是: 肌如玉琢还输腻,色似花妖更让妍。 语处莺声娇欲滴,行来弱柳影蹁跹。 况她是官宦人家出身,算不上金枝玉叶,也是锦绣丛中生长,有说不尽的风致。 如今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绰约,早已熟透的阶段。季桓之见了,竟然魂消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欲火?干脆站起身,不转珠的俯视细看,让寇小雯的粉颈尽收眼底。 寇小雯发觉了什么,忙用手掩住脖子,拿好东西。又见裙子脏了,就站起身低着头想要回屋。 季桓之瞧见妻妹雍容缓步。又见周围并无家丁杂役,不由得喜得心花大开,暗想道:“机会来了!”自己尾后,随入更衣处。 寇小雯脱下脏污了的襦裙,准备换一件干净的,却不意发现屋门开了一道缝,门缝间竟有一只眼!看见季桓之跟来,寇小雯吃了一惊道:“姐夫跟来做什么?” 季桓之笑道:“也来随便。” 寇小雯觉姐夫轻薄,赶紧换上衣服,推开门转身待走。 季桓之一把扯住她道:“妹妹,我终日在府中与妹妹相对,虽是神情飞越,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妹妹赐我片刻之间,慰我平生之愿。” 寇小雯道:“姐夫,我已是孔氏之妻,名分攸关,岂可如此?” 季桓之道:“妹妹如何这般认真?人生行乐耳,有什么名分不名分。此时真一刻千金之会也。” 寇小雯道:“这断不可。”极力推拒。 季桓之如何肯放,笑道:“大凡识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孔定邦没有福分,和妹妹同席共枕这么多年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名分还有什么用?妹妹难道还死守着早已入土的死人吗,如何尚自执迷?恐怕今日不肯做人情,等到明日就算做人情时,却已经迟了。”他口里说着,眼睛里看着,脸儿笑着,将身子只管挨将上来,搂住妻妹,在妻妹脸上亲了一口。 寇小雯自打前两年孔定邦死后,就再没有男人碰过自己,此时被一个绝顶的英雄好汉亲吻,顿觉心头一荡,遍体酥麻。但尚存的理智使寇小雯仍在挣扎:“姐夫怎能如此轻薄人家?” 季桓之笑道:“我与孔定邦是好朋友,所谓‘汝妻女吾养之’,朋友死了,朋友妻便是我妻,你姐夫便是你丈夫了!” 寇小雯的无力挣扎,对于季桓之而言,倒更像是玉人火烫烫的紧贴。他只觉所触肌肤粉滑娇嫩,愈觉销魂非常,更是想交纠痴缠个不休。 季桓之在寇小雯那娇嫩嫩滑雪雪的身子上乱摸乱握,他年轻时就更加恣情尽意地耍过,此刻更是嚣张,把手探到寇小雯松开的罗裙里去,没头没脑的瞎窜。 寇小雯靠首于季桓之肩头,含羞带媚地凝望着他的脸,咬唇苦忍了好一会,终娇咛出声来:“姐夫,你怎么这样耍,奴家可难挨哩。” 季桓之看出寇小雯怯懦,不敢叫出声来,就附头在她耳边小小声说:“好妹妹,咱们都是大人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能给你什么,咱们值此良辰,可登峰于极乐。” 寇小雯眸中水汪汪地娇呢道:“那又怎样?” 季桓之呼着火烫的气息道:“姐夫只要这一回,便是少活十年也值了!” 寇小雯芳心早被他撩得一荡一荡的,现在被他的热气薰入耳中,浑身便似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于他怀内,美眸流春,乜着他无力道:“那……那你怎么还不来?” 季桓之故意挑逗道:“只是……怎么找不到呢?” 寇小雯盯着他咬唇道:“你……你的手碰到的……的那儿不是么?” 季桓之抱着她连忙再次探究,这回手上仔仔细细,差点没把这玉人儿给弄出声来,谁知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妹妹,怎么好象没有呢?那里都是一片片嫩嫩的肉儿哩。” 寇小雯顿时脑中过电一般,再度警醒,奋力抵抗。但她是女人,体弱力微,季桓之是男人力大,正在不可解脱之时,只听得有家丁传呼道:“夫人喊孔夫人过去!” 此时季桓之知道留她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强,且待后期。” 夫人喜得脱身,早已衣衫皆破,神色惊惶。丢下季桓之一个人怅惘叹息。 寇小雯稍俟喘息宁定,去了前院姐姐教徒的地方。 姐姐寇小罗见妹妹来了,就问:“我让你拿的东西呢?” 寇小雯见两手空空,忙道:“啊——我忘了,等我回去再拿。” “等等——”寇小罗叫住了妹妹,她发现小雯低头捻着手指,有慌张的模样,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惊慌?” 寇小雯着了忙,一时答应不出。 姐姐又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不答应?” 寇小雯没奈何,只得乱应道:“没,没有惊慌。” 姐姐见妹妹光景奇怪,仔细一看,只见妹妹满脸上的红晕,尚自未消,鼻中有嘘嘘喘息,又且鬓松发乱,大有可疑,便惊问:“你什么这副模样?” 寇小雯道:“我没,没有什么模样。” 寇小罗道:“我看你举止异常,必有隐昧之事,若不直言,逐出都督府。” 寇小雯见姐姐大怒,只得跪下说道:“姐夫无礼。” 寇小罗听了这句,不觉怒气填胸,把手在栏杆上敲了两下道:“遇人不淑,遇人不淑!他现在在哪儿?我这就找他去!”言讫,就丢下一众儿徒,拿出尘封多年的绳镖,去找季桓之了。 季桓之也怕这事有些麻烦,其实早躲在前院墙角窃听。听得夫人拿了绳镖要找自己,急忙回屋,换上玉带麒麟服,随后就赶奔偏门,准备离家。 偏门门房见老爷来得慌忙,问起缘故。季桓之只说:“外出公干,速速开门。” 门房正要开门,就听后面夫人叫道:“不准开门!” 随后绳镖打来,季桓之听得风声,急忙转身,下意识地拔刀,用刀身挡下了这一击。 寇小罗怒道:“好啊,你敢对我拔刀了!” 季桓之也愠道:“你是想谋害亲夫吗?” 门房见主人互掐,不敢阻拦,同时也知道老爷和夫人都不是好惹的,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门房连忙招呼附近的家丁杂役,回避回避。 寇小罗曾是暴雪坊顶尖刺客水星,一套绳镖技法可轻易取人性命,尽管荒废多年,但昔日养成的身体记忆,仍能让她运用自如。 倒是季桓之,这两年养了膘,又被酒色侵蚀,退步了不少,勉强接下十余击,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停、停!”季桓之一手拄刀,一手高举,求饶道:“夫人饶了我这回,你别真杀了为夫啊!” 寇小罗将绳镖绕成几圈套在手臂,恶狠狠地问道:“你说我该杀你吗?” “你忘了?”季桓之只能说起旧事:“我以前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把你在诏狱里保住的呀!” 短暂的沉默之后,寇小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叹出去,只甩给他一个字:“滚!” 正好季桓之有正是要办,得了夫人令,就赶紧自己开门,逃之夭夭了。 第三三七章 宁远伯府 妈的,年轻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能做成任何事的信心,可真等自己有了年轻时梦想的官位、梦想的权势,却连一个寡妇都操不到,真是操了! 季桓之心里如是暗骂着,往宁远伯府方向走去。 骂归骂,老婆还是得怕,寇小罗让他滚,他就开始考虑赖在李如桢家里的事了。 当然,开玩笑,家丑不可外扬,他怎么好意思赖在别人家里?更何况,今天他主动去宁远伯府做客,可是有特殊的目的的。 当差不多组织好要说的话后,季桓之就走上台阶,叫李家门房开门通报。 稍后,李如桢来到门口迎接,满脸堆笑地说:“季大人可算来了,下官早已准备多时了。诶——您怎么就一个人来,没有坐轿子?” “反正也没几步路,”季桓之绕过影壁,步入院中,好似想起什么似的,问:“李大人说准备多时,准备什么呀?” “呃……当然是让厨子准备您爱吃的菜啊。” “呵呵,也对,也对。” 季桓之每每一个微笑,就让李如桢心里发毛,想要揣测他的想法,却因为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挖下水道,没有培养任何揣摩别人心思的能力,只能稀里糊涂地继续心里发毛。 “来,季大人,里边请。”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李如桢请季桓之先进待客厅,喝杯茶静一静——主要是为了自己静一静。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堂堂左都督大人来到自己府上,谁知道他是要怎样。李如桢只好恭恭敬敬请他上坐,看他有什么花样。 塔尔玛捧了茶进来,袅袅的热茶白雾中透着好一股子吓煞人香。季桓之生平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第一次到李如桢府上免不了好奇,见人上茶都要多看几眼。一看不要紧,竟看到活脱脱一个翩若惊鸿的美人,眉眼、嘴角又似异族人的样子,因而大呼:“李大人,你金屋藏娇啊!” “这是我嫂子。”李如桢吓得汗都下来了,情急之下,赶紧解释。 “倒没听你提过。”季桓之装起了糊涂。他怎会看不出来,上茶人的容貌与两年多以前从赫图阿拉带走的那个混血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这女人定是李如柏前一阵子送到京师的小妾,建州反贼头子努尔哈赤的女儿塔尔玛了。 李如桢心想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当然没跟你提起过,除了公务上的往来,我都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咱们有那么熟吗?不过必要的解释还是要有的:“二哥专心于辽东边防军务,不想受儿女私情的影响,加上嫂子又是女真人,所以为了避嫌,他就将嫂子和嫂子的女儿一并送来京师宁远伯府,由下官代为照看。” “喔,原来是这样。”季桓之点点头,忍不住多瞟了塔尔玛几眼。瞧着塔尔玛天人一般的容颜,季桓之竟生出些许妒意来:凭什么,这些女人一个个都保养得那么好,年过四旬还跟二十五六的少妇一样?就老子我老得那么快。也没毛病,咱当家的成天在外打拼应酬,吃喝嫖赌没一样不沾的,可不老得就快嘛!哪儿像这些官宦人家的妇人,整日里就待在家里看看花、散散步,喂喂池塘里的锦鲤就算干活了,金枝玉叶一般供着,自然不容易老咯。唉,男人命苦啊! 塔尔玛被季桓之放肆的目光盯得难受,上完茶后,便扭头离开了。 而季桓之也不纯粹是因为好色才像匹狼一样盯着塔尔玛,他知道这个女人住在宁远伯府,这样盯着对方使得对方逃离似的离开,也是一种有意的驱赶。等塔尔玛走了,待客厅里只有他和李如桢,他才对李如桢说道:“刚才听李大人说,您二哥是为了避嫌,才把他的妾室和女儿送来京师居住,那您二哥就没考虑过他的兄弟吗?” “季大人怎么说?” “你想啊,李大人你和嫂子住在一起,有人嚼舌头根倒是小事,关键——”季桓之侧过身凑近了些,用手挡着半边脸低语道:“你的这位嫂子,可是反贼头子的亲闺女。” “这……”李如桢一时无语。 “李大人呐,你们身为辽东将门,与周边一些部落有着友好来往也很正常。只不过,眼下杨经略奉命讨伐建州,您二哥身为辽东总兵,亦参与军略要务。倘若大军出征,遭遇挫折,朝廷肯定要调查是否有人潜伪窥私、暗通情报。”季桓之以一种为他好的态度,开始旁敲侧击。 李如桢额头冒出了一层浅汗,问道:“那么依左都督大人来看,该如何是好啊?” 季桓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需要您表忠心的时候,依然得表啊。” 李如桢擦擦额头,小心翼翼地问:“季大人所说的表忠心,是什么意思?” 现在,季桓之终于可以将自己来宁远伯府的第一个目的说出来了。他反问李如桢:“李大人记不记得,您的大哥在二十六年前,曾经得到过一枚‘仙丹’?” “仙丹?”李如桢看样子陷入了迷惘。先不说二十六年前实在太过遥远,就说这仙丹,世宗皇帝就是吃这玩意吃废的,后人以此为戒,尤其是李如桢的大哥李如松,生前最不搞迷信的东西,对“仙丹”、“神棍”种种深恶痛绝,他若是得到仙丹,第一想法必定是扔到茅屎缸里,怎么可能还留着呢? 季桓之见李如桢一脸茫然,于是进一步提醒他:“是万历二十年,在朝鲜义州军营里得到的。” 即便这样提醒,李如桢还是不清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参与过抗倭援朝之役,对当年在朝鲜发生的事情,更是没什么了解了。 但在季桓之感觉,那就是和这位老大爷说话怎么那么累?他只好之说了:“是一枚深红色的珠子,大概这么大——”他比划着,问:“李大人见过吗?” 李如桢依旧是干瞪着两眼,跟愣住了差不多。 季桓之不免要揣测,对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的时候,李如桢忽然回答了: “有。” 第三三八章 稀世珍宝 话说季桓之来到宁远伯府,对李如桢旁敲侧击,最后实在受不了这位老大爷的糊涂或是装糊涂,挑明了来意:当年沈惟敬送给你大哥的那枚“仙丹”,你还有吗? “是一枚深红色的珠子,大概这么大——”他比划着,问:“李大人见过吗?” 李如桢最终回答:“有!”随后,他下意识地看看待客厅内外,将侍立在门外的两名仆人屏退,悄声对季桓之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先父活了九十,多半是归功于这枚珠子。” 季桓之眼睛猛睁:“喔——还在?” 李如桢点点头,道:“实不相瞒,当年第一次援朝,班师回朝之后,五弟如梅偷偷进献给家父一枚深红色近似于黑色的‘仙丹’,后来知道是颗珠子。先父生前常常随身带着把玩,结果身子骨一年比一年硬朗,竟活到九十高龄,实属罕见。下官因此猜测,会不会就是这枚珠子的功效。” “你可知那珠子是什么吗?”季桓之问他。 李如桢摇摇头。 季桓之开始故作神秘,说道:“此宝珠名为鳌心!《淮南子》中有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有蓬莱,方丈,瀛洲、迷踪四仙岛驮于巨鳌之背,后迷踪不知所踪,传说其鳌名为神真子,中万年天劫,遭巨石穿壳而死,其心被炼化,是为‘鳌心’。佩戴鳌心,可活血化瘀,强身健体,益寿延年。此宝珠,正是秦始皇尽其一生所苦苦追求的长生仙丹。” 世上并无真正长生不死的人,而在那个大部分人都活五六十的年代,能将寿命延长到九十,也可以视为是神异仙丹了。李如桢对此表示理解。 “当年世宗皇帝一直就想得到此物,”季桓之继续说道,“可如今你们李家持有鳌心,却不上贡。私自保有皇家之物,你可知罪?” 李如桢“哎呀”一声,汗如雨下。他忙用袖子擦擦额际和鬓角,道:“实在不知此宝珠竟是皇家所求之物。下官并不知情。更何况此物原本是先父保有,与下官无关呀!” “我知道,我知道。”季桓之拍拍李如桢的手,态度温和地说。 “既然如此,”李如桢总算明白季桓之的意思了,说道:“那下官找找,待择良辰吉日,当亲自送往皇宫。” “不必了。” “啊——不必了?” “如果由李大人送交皇宫,”季桓之向他解释道,“万一皇上知道宁远伯曾保有此物二十余年而隐瞒不报,降罪于李大人该当如何?” “那依季大人看……” “皇上向来信任本官,”季桓之道,“就由季某人代李大人去办这趟差事吧。” “呃……” 季桓之见李如桢犹豫,将眉头微微一蹙,降了三个音调问:“怎么,李大人不愿意?” 李如桢连答:“愿意,愿意。”随后就表示要去先父留下的遗物里找找。 “哎,也不用这么着急。”季桓之为了掩饰自己更深层次的意图,就如是对李如桢说:“不在一天两天,就这个把月,您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交给我。” “好,好。” “行了,”季桓之站起身说,“不怕李大人笑话,我倒有点饿了,咱们去瞧瞧宁远伯府上的厨子,究竟手艺如何?” 李如桢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躬身引着季桓之前往餐厅。 对于李如桢的表现,季桓之甚是满意。 都察院都御史梅国桢【*】曾经评价过:(李成梁)其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皆负大将之才。 拉倒吧,那就是客气客气。其实这位李老三,是李成梁五子中最废物的一个,就算没有他嫂子迁居京师需要低调避嫌,他也一样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些年还嫖,现在是年纪大了功能退化了,所以把嫖的钱全省下来喝了。 说到喝,李如桢可是行家,早年就因喝酒误事差点免官,现在升任荣誉指挥使了,没人管他了,自然喝得更上劲头。 李如桢将季桓之请到餐厅,先摆出山东秋露白、淮安绿豆酒、括苍金盘露各两坛,又叫人取出婺州金华酒、建昌麻姑酒和太平采石酒各一坛,最后又搬出苏州小瓶酒四瓶,宴请左都督大人。 季桓之饮下一杯秋露白,当即吟诗一首:“玉露凝云在半空,银槽虚自泣秋红。薛家新样莲花色,好把清尊傍碧筒。” 李如桢称赞:“季大人好文采。” “这不是我写的,而是王世贞的《酒品前后二十绝·其九》。” “……”李如桢不免一阵尴尬: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二人坐下来吃喝谈天不必多说。 而季桓之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在待客厅与李如桢说话的时候,其实有一个人躲在小门后头,将他二人的谈话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而这个人正是塔尔玛。 也许是宿命,季桓之的对手里,必定要有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此时的季桓之尚不知情,也不会预料到日后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围绕着小小鳌心,将会发生怎样的祸事,又将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而离这一日的到来,还有七百一十五天。 “唉哟——” “季大人怎么了?” “旧伤突然疼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季桓之放下筷子,揉揉左劲的伤疤。 他不会想到,这是一个预兆。 【*】梅国桢(1542—1605),明代官员。字克生,号衡湘,湖北麻城人。万历十一年(1583年)进士,任固安知县,迁任御史。万历二十年(1584年),宁夏降将哮拜父子反叛,梅国桢被任为监军御史,随魏学曾前往讨伐。官兵一再失利,他荐举李如松为提督,率领辽东、宣府、大同及山西各路援兵前往。官兵久战不胜,梅国桢督将士奋力征讨,并用离间计,使哮拜军内乱,官兵乘机进袭,哮拜自缢死,其子降。梅国桢被提升为太仆少卿,次年任右趼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后又调任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宣府))、大(大同)、山西军务。去世后诏赠为都察院都御史,正二品。 第三三九章 再访登州 当季桓之用完晚宴,喝的七荤八素离开宁远伯府,准备回家时,猛然想起来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由于害怕再次面对妻妹寇小雯,更害怕面对余怒未消的夫人寇小罗,他决定去栖心客栈暂避风头。 到了栖心客栈,已是晚上戌正,他瞧了眼楼上尚有星星点点灯光的客栈,开始猛敲大门。 在他敲了好一会儿后,里面传出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别敲了,我们打烊了!” “是我!” 当听到季桓之的声音,门后头发出一连串的声响,最终,门后的女人——漂亮的老板娘刘氏打开了客栈大门,欢天喜地地将她秘密且公开的情夫请进客栈。 刘氏搀扶着醉气熏天的季桓之上了三楼他们二人专用的小屋,随后就倒水给他擦脸。 “你说说你,”刘氏埋怨道,“本来就没什么酒量,非要喝成这样!” 季桓之半闭着眼,笑着摆摆手道:“谁叫我去的是辽东人的家里,你们辽东人还真能喝!我只陪了一半,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唉——”刘氏叹了口气,说:“你喝成这样,也不着家,还望奴家这里跑。难道家里的夫人都不管你的吗?”她虽是叹气说着这话,但嘴角洋溢着喜悦,显然对季桓之的举动很是开心。 “当然管我了——”季桓之道:“只不过是别的方面。我都烦死了。” “你有什么可烦的?”在刘氏看来,堂堂左都督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是有实权的左都督(过去是虚职,后来改了),竟然也会因家里的事感到心烦。 季桓之只是叹着气,并说:“也只有在你这儿,能比较快乐了。” “不见得吧?” “你不相信?还是你以为我还有别人?苍天为证,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年开始,就只喜欢你一个女人了!若不然,天打雷——” 刘氏捂住了他的嘴,嗔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是说,”她转而道:“奴家觉得,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不也感到快乐吗?你那个喜欢炫富的朋友,有几年没见着了。他叫什么来着?熊……” “熊广泰。”季桓之尽管醉了,脑袋还是清醒的,并没有语无伦次。而且,他还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两年前,山东大饥,饥民作乱,去年方才平息。而这两年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二哥的信件或其他消息,住在登州的二哥会不会是受到反贼冲击,出了什么意外? 人越是上年纪,就越容易担心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季桓之对熊广泰的安危十分关切,一瞬间酒劲就过去了,并猛地直起上身,对刘氏说:“明天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刚来你就要走?” “怎么会呢,今晚咱们还是在一起的。” “还是算了——”刘氏一脸嫌弃地推开满身酒气的季桓之,说:“等你回来也不迟。” 季桓之欢喜,一把搂住刘氏,就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吻了一口。 闲话少说,季桓之主意已定,他将监视内阁首辅方从哲的任务交代好——这是从前年开始皇帝就叫他负责的一项任务,因为朝廷缺官严重,内阁只有首辅一人,政务负担极重,万历皇帝总担心方从哲这位仁兄突然不想干偷偷跑了,就叫锦衣卫盯着他——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方从哲就是北京人,老家就在京师,跑不了远。但既然皇帝交代了,季桓之自然要将此时办好。 吩咐完一切,季桓之便换上常服,独自一人奔往山东登州府了。 十几天后的上午,季桓之到登州附近,他远远就看见了竖立在地平线远方的蓬莱伯府,这是熊广泰的府邸。府邸位于一个大池塘旁边,紧靠一座美丽的森林。除了落叶满地的森林,季桓之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只后面有两个仆人推着,前面有两个仆人拉着的装着轮子的大箱子。这只箱子里有一样巨大的绿色与金黄色的东西,它被拉着,推着,行进在大花园里美丽的小径上。这东西从远处看是模糊一团,什么也不象;等稍近些看,象是一只被镶着金带子的绿色布套子蒙住的木桶;再近些看,象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象是一个不倒翁,整个下半身挤在箱子里,把箱子塞得满满的,再近些看,这人原来就是周泉。 “没错!”季桓之喊道,“是二哥的管家周泉!” “啊!……”那个胖子喊遭,“啊!这是季大人!……停住,魂淡!”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推他和拉他的仆人们说的。箱子停住,四个仆人在箱子后面排好了队。 “噢!季大人。”周泉说,“但愿我能跪下拥抱你!可是,正如你看见的,我成了个废人。” “哎呀!我亲爱的周泉,这是上了年纪造成的。” “不,大人,这不是上了年纪造成的,这是残废、是忧愁造成的。” “忧愁,你,周泉?”季桓之说,一面绕着箱子兜了一圈,“你疯了,老天啊,你知道吗?你就象一棵三百年的老橡树那样结实。” “腿,大人,腿!”忠实的仆人说。 “什么,腿?” “是的,它们不愿再支撑我了。” “真是忘恩负义!不过我看,周泉,给它们吃得不错啊!” “唉!是的,在这方面它们没什么可责备我的,”周泉叹了口气说,“对我的身体我总是尽力而为;我不是利己主义者。”周泉又叹了口气。 周泉这样叹气,莫非也想当伯爵?季桓之心想。 “大人,”周泉说,摆脱了一个难受的念头,“您没忘记老爷,他一定非常高兴。” “二哥,”季桓之大声说,“太好了,他依然过得好好的!” 周泉感动地说,“我一定写信给他,大人。” “什么,”季桓之大声问,“你写信给他?” “而且今天立即就写。” “那么他不在这里?” “不在,大人。” “他在附近?他在很远吗?” “唉!我怎么知道?大人,我怎么知道?”周泉说。 “见鬼!”季桓之说,“我多不走运!二哥是不喜欢出门的!” “大人,没有人比老爷更深居简出的了……可是……” “可是什么?” “当一个朋友催促你……” “一个朋友?” “唉!不错,那位可敬的沈阳侯夫人。” “是李蜜催促熊广泰?”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季大人,侯爷夫人写信给老爷……” “真的?” “一封信,大人,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使得这里闹翻了天!” “把这些全告诉我,”季桓之说,“不过首先把这几位打发走一会儿。” 周泉吼了一声:“滚开,无赖!”他精力充沛,不说话光吹口气也能把四个仆人立即吹得无影无踪。季桓之坐在箱子架上,竖起了耳朵。 “大人,”周泉说,“老爷接到侯爷夫人的一封信,那是八九天以前的事;那天是什么之乐的日子呢?……是田野之乐的日子。” “田野之乐的日子,怎么回事?”季桓之说。 “是这样,大人,我们这个美丽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快乐可以享受,我们都有点应付不过来,所以还得花点力气好好安排才行呢。” “我非常佩服二哥办事的有条不紊!我可从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主意。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快乐。” “我们有,我们,”周泉说。 “那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嗯?”季桓之问。 “说来话长,大人。”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问,再说你讲得很动听,听你讲话的确是一种乐趣。” “不错,”周泉很满意地说,虽然这种满意是由于对他的正确评价,“不错,在老爷的府上我进步很大。” “我急于等着分享快乐,周泉,我想知道我是否在一个好日了里来到了这里。” “噢!季桓之大人,”周泉忧郁地说,“自从老爷走后,所有的乐趣也都跟着飞走了!” “那么。请你谈谈你的回忆。” “您愿意我们从哪天谈起呢?” “就从这个月十五说起吧。” “好的,大人。”周泉谈起了这半个月以来的乐事,从请成批的青楼小姐弹琴,跳舞,赋限韵诗等风流之至的事情,到前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徐光启讲解《几何原本》和天文地理的学者之乐,再到马场的田野之乐,最后是不小心一拳打碎了某人下巴的武术之乐。 “什么,二哥打碎了一个人的下巴!” “是的,大人,最后大家不得不放弃武术,他打破别人的脑袋,击碎别人的牙床骨,捶穿别人的胸脯。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运动,可惜谁也不愿意再和他玩了。” “这么说,他的手腕……” “噢!大人,比以前更有力了。至于腿,老爷感到有点不行,他自己也承认;可是腿劲都到胳膊上去了,因此……” “因此他能象过去那样把牛干死。” “大人,比这还厉害,他能把墙日穿。最近在一个佃农家吃晚餐,你知道老爷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晚餐结束后,他开玩笑地说自己这个年纪依旧坚硬如铁,然后接着酒劲朝墙上顶了一下,墙倒了,房顶塌了下来,三个农民,还有一个老太婆都给压死了。” “卧槽!周泉,那你的主人呢?” “噢!老爷!他的脑袋碰破了点皮,我们用大夫给的药水轻轻擦在他皮肉上。不过他的吊一点没受伤。” “一点没受伤?” “一点没有,大人。” “武术之乐,见鬼去吧!这些乐趣的代价可太大了,因为留下的是孤儿和寡妇……” “给了他们抚恤金,大人,老爷十分之一的收入就花在这上面。” “让我们说说最后一天吧,”季桓之说。 “最后一天,蓬莱伯邀请登州府的豪绅官宦们一起打猎,射箭,驯马。晚上观看老爷收藏的金石字画;我们甚至还写书法,画水墨画——当然都糟糕得一塌糊涂,白瞎了好纸好墨,但大伙都很开心;最后我们替老爷放炮。” “你们画图,你们替老爷放炮……” “是的,大人。” “我的朋友,”季桓之说,“蓬莱伯确实具有我知道的最灵敏、最可爱的头脑;不过我觉得你们忘了一种快乐。” “哪一种?大人,”周泉焦急不安地问。 “物质之乐。” 周泉满脸通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垂下眼睛说。 “我指的是欢宴,美酒,觥筹交错的宴会。” “啊!大人,这些算不上什么快乐,我们每天都这样。” 季桓之接着说:“请原谅,不过你的生动叙述使我听得入了迷,忘了我们谈话的要点,那就是侯爷夫人写信给你的主人可能会说些什么。” “的确,大人,”周泉说,“各种快乐使我们忘乎所以。那么大人,下面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听着呢,田野之乐的日子?” “是的,那天收到了一封信,他从我手里接过信时,我已经认出了笔迹。” “怎么样呢?” “老爷读完信后大声喊道:‘快,备好我的马!我的武器!’” 季桓之问:“又是一场比武!” “不,大人,仅仅是这几句话:‘二哥,如果你愿意在寒衣节前赶到,那就上路吧。我等你,见字如面,李蜜。’” 陷入沉思的季桓之说:“看样子事情很急。” “我也这样认为。因此,”周泉继续说道,“为了争取准时到达,老爷当天就带着一名年轻力壮的仆人出发了。” “他会准时到达吗?” “我希望这样。老爷是很高傲的,他对自己的纯种杂交汗血马一向是很自信的。” 李蜜的那封简短的信使季桓之陷入沉思。他跟着周泉,更确切地说,跟着周泉的四轮车一直到达府邸;他在一张豪华的桌子旁坐下,人们十分尊敬这位左都督大人。但是他从周泉身上什么也得不到,这个忠实的跟班老是伤心落泪,事情就这样。 季桓之在一张铺得极其舒适的床上睡了一夜以后,他反复思索着李蜜那封信的意思,然而他什么也没弄懂,只能无奈地离开了登州府,重新回到京师。 第三四〇章 点心商人 十天之后,左都督经由海路自天津回到京师,由于担心着夫人余怒未消,还想去栖心客栈避一避,不过这一次他打算买点礼物带给情妇。于是他在西单牌楼北街一个挂着大红菱形招牌的店铺前下了马。 一个脸色红润,系着白围裙,用一只肉鼓鼓的手抚摸着雪白胡须的人一看见那匹产自蓬莱伯马场、通体赤红、唯有额心有一点白毛的纯种杂交汗血马,便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叫声。 “季大人,”他说,“啊!是您!” “老庞!”季桓之回答,一面弯腰进了店铺。 “快,”庞明星喊道,“你们一个去照看季大人的马,一个去布置房间,一个去准备晚餐!” “谢谢,老庞!也谢谢你们。”季桓之向那些大献殷勤的伙计们说。 “您允许我尽快把这些糕点、糖果送出去吗?”庞明星说,“这些是东宫订的。” “嚯,你的小生意都做到太子门上啦!快去吧。” “这事只消一会儿工夫,然后我们吃晚餐。” “让我们单独吃晚餐,”季桓之说,“我有话对你讲。” 庞明星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他旧日的主人。 “请放心,没有什么需要密谋的事。”季桓之说。 “那就太好了……” 庞明星叹了口气,至于季桓之,他非常随便地坐在店铺里的一大包软木瓶塞上,顺便熟悉熟悉周围的情况。店铺里摆满了货物;弥漫着生姜、桂皮和胡椒粉的香味,冲得季桓之直打喷嚏。 伙计们看到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如此有名望的大人,掌管整个锦衣卫的左都督,感到荣耀极了,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干活,而且带着明显的倨傲神气,兴奋异常地在接待顾客。 庞明星在忙着收钱记帐,不时地停下来朝他过去的主人季桓之表示一下歉意。庞明星和顾客讲话简短,而且态度象一个富商一样,既亲热、又高傲,他什么人都接待,但又不主动去招呼任何人。季桓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种细微的差别,他这种兴趣我们以后再来加以分析。天渐渐黑了,庞明星把他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在许多货包和货箱中间摆着一张在等候这两位客人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 季桓之乘这暂时休息的时候,端详着庞明星的脸,他已经有两年没看见这张脸了。聪明能干的庞明星这时肚子已经发胖,不过他的脸并不显得臃肿。深陷的眼眶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在机灵地转动着,把他脸上所有凹进去的地方填平的脂肪还没影响到他的高颧颊——狡猾而贪婪的标志;也没影响到他的尖下巴——灵敏而坚定的象征。庞明星在餐厅里和在店铺里一样,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他为他的主人准备了一顿虽说是粗茶淡饭,却是名副其实的高档晚餐:在烤熟的羊肉,外加时新蔬菜以及他自己店里拿来的餐后点心。庞明星还从橱柜底下取出一瓶绍兴女儿红,这是季桓之一生中最喜爱的酒,因此他感到非常满意。 “过去,大人,”庞明星带着充满善意的微笑说,“是我喝您的酒,现在我荣幸地请您喝我的酒。” “呵,老庞,我希望今后经常能喝你的酒,这取决于咱们的生意怎么样。”是的,季桓之说的是“咱们的生意”,因为他也在庞明星的点心铺子投资了一点银子。 庞明星告诉他:“好极了,大人,我把从您那儿收到的二百两银子一直放在我的买卖中,赢利是一成:我给您一成的七成,这样我又在您身上赚了钱。” “那你还感到满意?” “当然,您又给我带更多的钱来了吗?” “带来的比钱更好……难道你需要钱吗?” “噢!不需要。现在人人都想把钱交给我。我在扩充业务。” “这是你的计划。” “我在做借贷生意……我买下了穷困潦倒的同行们的东西,我把钱借给那些还不出债的人。” “投放高利贷?” “噢!大人,为了您说的高利贷这三个字,上旬我就和一个人见了两次面。” “怎么!” “您就会明白的,这关系到一笔借款……借钱的人给我粗红糖作抵押,条件是到期不能偿还我可以出售这些粗红糖。我借出十两,他没还给我,我就出售全部粗红糖,得了十三两。他知道后要求收回五两,我拒绝了,这倒是真的……我说我也可以把这些粗红糖只以九两卖出。他说我在放高利贷。我请他到礼拜寺街后面把这话再说一遍。这个人过去当过兵,他来了;我用当年的佩刀刺穿了他的左腿。” “该死的!你干的是这种借贷生意!”季桓之说。 “为了百分之三以上的利润我就要打,”庞明星反驳道,“这就是我的性格。而且我都土埋脖子了,也不怕死。” “你拿百分之十二算了,”季桓之说,“把其余的作为佣金和保险费吧。” “您说得有理,大人,可您的事务呢?” “啊!老庞,一言难尽。” “还是要说说的。” 季桓之搔搔小胡子,就象要讲心里话而感到为难,并且对他的心腹不太信任似的。 “是一笔投资吗?”庞明星问。 “噢,是的。” “利润大吗?” “利润非常大;百分之四百,庞明星。” 庞明星朝桌子猛地砸了一拳,桌子上的那些瓶子仿佛害怕似的都跳了起来。 “天哪,这可能吗!” “我相信还可以赚得更多,”季桓之冷冷地说,“但是我更喜欢说得少些。” “见鬼!”庞明星一面说,一面凑过来……“可是,大人,这太妙了……可以投资许多钱吗?” “每人两千两,庞明星。” “这是您全部的钱,大人。要多少时间?” “一个月。” “我们将得到多少?” “每人五万两;你算算。” “这太惊人了!……为了这样一笔买卖必须要打一场吧?” “我确实相信一定要大打一场,”季桓之依然平静地说,“不过这一次,庞明星,我们是两个人,可是我要单独承担风险。” “大人,我不能允许……” “庞明星,你不能参加,否则你就要丢开你的买卖。” “不是在京师做这笔生意吗?” “不。” “我非常想知道细节,大人。” “可以,不过先要把所有的门牢牢关上。” “是,大人。” 庞明星从里面把门紧紧锁上。 “好,现在你靠近我。” 庞明星遵命。 “打开窗,因为行人和四轮马车的声音会使可能听见我们谈话的人什么也听不见。” 庞明星照季桓之对他说的把窗户打开,喊叫声、车轮声、狗吠声和脚步声,突然一下于乱哄哄地涌进了房间,正象季桓之所希望的那样,把他自己的耳朵也都震聋了。季桓之喝了一杯女儿红,开始讲下面这些话: “庞明星,我有一个主意。” “啊!大人,我很了解您。”点心杂货商回答,同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第三四一章 转换思路 在片刻静默之中,季桓之思索的似乎不仅是一个念头,而是在考虑他的全部想法。 “老庞,”他说,“咱们的皇帝在位多少年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是万历四十六年了。” “对,万历四十六年了,太子已经稳坐十七年了。你看福王还有机会吗?” “大人,您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庞明星惊呼。 “你知道的,郑贵妃一直付钱让我替她效力,而娘娘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让他的儿子带上一顶白帽子。只是那帮东林党的腐儒,总把长幼有序挂在嘴边,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季桓之恨恨地说。 “嗐,长幼有序,这是我听过的最没有道理的道理。不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里有一半不是长子了,就连本朝的成祖爷,也才是老四。那些文人们总宣扬着任人唯贤,怎么轮到当皇帝了,就不分好孬了?”庞明星做了一个手势,充满着同情。再说,庞明星在这带有政治和情感色彩的言论中,看不出季桓之有什么做生意的念头,而他现在主要想的是做生意。善于理解各种事和各种人的季桓之也理解庞明星。 “我就要讲到了,”他恭维地说,“这位福王,正象你所想象的一样,比太子要聪明许多。不过决定权只在当今圣上手中。皇上近些年身体愈发差了,若是哪天嗝屁朝凉见太阳了,太子继位,福王就再无机会了。”季桓之用学来的俏皮话说着。 庞明星默默地表示赞同,这一切,至少在他眼里,还没把季桓之的意思解释清楚。 季桓之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想法,听好,老庞,我们就要得出结论了。” “我听着。” “我们必须想一个办法。” 庞明星总是点头表示赞列,这证明他一直没有听懂。 “让皇上改变他的决定。” “怎么改变?” “需要时间。” “时间?”庞明星不理解季桓之到底要说什么。 季桓之低低叹口气,说出了两个字:“续命。” “我的老天爷!”庞明星因为惊讶与激动,脸涨得通红。他紧盯住他旧日的主人,仿佛对他的理智是否正常发生了怀疑。 “嗯!什么?”季桓之问,“谁伤害你了?” “我,什么也没有伤害我,大人。” “你说了:‘我的老天爷!’” “是这样吗?” “我可以肯定。你已经懂得了吗?” “我承认,季大人,我害怕……” “害怕懂得吗?” “是的。” “害怕懂得我想使福王登上帝位,是这样吗?” 庞明星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啊!啊!”他大吃一惊地说,“这就是您说的生意,您!” “是的,难道这件事不是这样叫的吗?” “当然,当然。可是您都考虑周全了吗?” “考虑什么?” “时间的事?” “时间?” “续命。” “对,续命。只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鳌心。”季桓之自打得到了百窍玲珑心后,二十多年,陆陆续续得到了万羽堂中弟兄交给他的数十枚玲珑心,嵌入这个“容器”当中,的确愈发感觉自己智慧的增长了。但遗憾的是,他还从未得到一枚鳌心,目前已知唯一可以得到的,就是宁远伯府收藏的一枚。他也曾贪图过传说中的长寿。但他同样很清楚,自己当锦衣卫这么多年,除了铲除天极教、两次援朝、参与播州之役的情报工作和上次去建州以外,就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东林党对他恨之入骨,如果万历挂了,太子继位,自己丢官可能都算小事,搞不好会被整死,死无葬身之地。 越是听说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种原本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就愈发强烈。他甚至担心,皇帝在这一两年内就可能要归天。 “首先,大人,我请您原谅,”庞明星说道,“如果我介入这些与我的生意没任何关系的事情,不过既然这件买卖是您向我建议的……” “一桩非常好的买卖,老庞。” “既然您向我建议的是一桩买卖,我有权对它提出异议。” “提吧,老庞;争论中能产生真理。” “好吧,既然我得到了大人的允许,那么我就对你说,封建迷信不可取。” “嗯!还有呢?” “其次就算真的续命成功,皇帝就能改变主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太子是谁封的。” “……是皇帝。” “皇帝封的太子、封的福王,在那么多文臣的施压下,他敢废太子另立吗?” “老庞,我的朋友,”季桓之说,“你的脑袋太固执了,文臣,文臣……”他渐渐觉得无话可说了,文臣的力量真的很强大。 “不如换个思路吧。” “换个思路?” “季大人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庞明星绞着双手,看着严肃的季桓之,他真诚地认为他的主人失去了理智。 “啊——”季桓之好像豁然开朗了。他突然觉得那堆宝珠真的是搞封建迷信,不然为什么家里那么多玲珑心,他连换个思路都做不到呢?季桓之高兴地说道:“你说得对,老庞,我反倒被你说服了。我可以假装继续为郑贵妃效力,赚着她给我的钱,同时却以去太子党卧底的名义,为太子真正效力——不,是我同时为太子和郑贵妃效力,到时候看情况,谁赢我才真的帮谁。如此一来,谁输了,我就说自己是在他们那边的卧底,所作的对胜利一方的事情全部都是掩饰,而我赚足了两边给我的好处,最好还能稳坐左都督宝座。这就是我的想法,庞明星,你说怎么样?” “妙极了,大人!”庞明星大声说,他激动得浑身直打颤,“大人,我向您保证这个想法妙极了,但是……” “啊!又是一个‘但是’。” “对不起!但是您得演技卓越才行。” “不,是演技卓越超群!” “不,是演技天下无匹!” “不,是演技超凡入圣!” “对对,我懂,自然咯!那么,大人,您将会取得胜利,因为在这类战斗中没有人能抵得上您,即便是昔日的边教主,也是您的手下败将。” “的确我是福星高照,”季桓之带着天真的骄傲说,“你知道,如果我有正直的沈阳侯、运气奇佳的蓬莱伯和狡猾若狐鼠的沈阳侯夫人,事情就解决了;不过他们好象都不见了,谁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他们。我只好单枪匹马地去干。现在你觉得这笔买卖好吗?投资合算吗?” “太好了!太合算了!” “什么意思?” “好事情永远不会那么容易的。” “这件好事情是肯定的,老庞,我本人参与此事便是证明。对你来说,利润是相当不错的,对我,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行动。人们会说,‘原来这就是季桓之的晚年!’我将成为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名垂青史,老庞。我喜欢荣誉!” “大人!”庞明星大声说,“当我想到这个宏伟计划是在这儿,在我的家,在我的粗红糖、李子干和桂皮中间酝酿成熟时,我觉得我的店铺简直成了一座宫殿。’ “小心,小心,庞明星;只要走漏一点点风声,我们俩就得进天牢;小心,我的老朋友,这是我们俩搞的一个阴谋,总之一切小心。” “大人,当人们有幸和您在一起时,他们是不会害怕的,当人们荣幸地与您有利害关系时,他们是会保持机默的。” “那么,钱准备好了?” “明天凑齐,明天您可以从我手里拿到。您要现银呢还是银票?” “现银,这比较实在,我们得收买足够多的人才行。不过这件事我们该办什么手续呢?你说。” “用最简单的方式。您给我一张收据不就完事了?” “不,不,”季桓之急切地说,“一切事情都需要按规矩办。” “这同样是我的意见……但是和您,季大人……” “如果我被人识破,在最终决战到来之前就死了呢?” “大人,我请您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我将为您的死感到万分悲痛,我绝对不会想到钱。” “谢谢,老庞,不过这没关系。我们作为马上草拟一份协定,一份契约。” “我同意,大人。” “我知道草拟一个协定是很困难的,不过我们要试试。” “我们试试吧。” 庞明星马上找来了笔墨纸砚。 季桓之拿起笔,蘸蘸墨水后写下了一份契约,这份契约很重要。 第三四二章 招兵买马 季桓之翻来复去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的计划拟定好了。 “就这样!”他坐在床上,胳膊肘靠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颏儿想着,“就这样!尽管身为左都督,掌管着整个锦衣卫。但一个人一个心思,一百个人一百个心思,要想让手底下那帮人完全听命于自己,不使点银子是绝对不行的。像百户、总旗这些下级军官,一年不吃不喝也就能攒不到三十两银子——一百两!一百两足够让一名得力的、有上进心的军官完全听命于我,我加上老庞的四千两银子,就足够招收四十个身强力壮而又十分可靠的人。” 之所以他的计划是壮大自己的势力,而不是收买各党的成员,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四千两银子也太少了,想收买一个文官,一次红包不上五千怎么能够?其二、各党派里,尤其以东林党比较特殊,这帮道德楷模,是不收钱的,无法收买。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这四千两银子,让自己的羽翼变得丰满,丰满到各方不能不重视他的存在,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拉他入伙。届时,双面、甚至三面、多面间谍的计划才能初步得到实施。 但是,季桓之没想得更远,他摇摇头,停下不说了。 “不,”接着他又说,“我不敢把这告诉朱大哥;耍手段可是不太体面的事。必须使用武力,”他继续道,“非这样不可,用武力丝毫不损害我的光明正大。有四十个人——不,人都是有弱点的,真遇到事情了,我的四十个手下中至少有十个是胆小鬼,有十个会因愚蠢而立即送命。不,事实上拥有四十个可靠的人是不可能的,这是不现实的。有三十个就应该满意了。减去十个,由于我的人数不多,我可以避开一些特别的冲突。如果发生冲突的话,三十个人肯定比四十个人要好。此外,我还可以省下一千两银子,也就是说我资金的四分之一,这值得。决定了,那么我带三十个人。我把他们分成三组,我们在京师内分散开来,接到命令在规定的时间集合,这样,十人一组地分开,可以不让人有任何猜疑,我们可以悄悄地通过。对,对,三十个人,这是最理想的数目。有三个十,三个,绝妙的数宇。接下来,当然,一支三十个人的队伍集合到一块儿后,力量是很可观的。等等——”季桓之继续道,“必须有三十匹马,这笔开销实在吓人,不过幸好马是朝廷给配发的,我能省去一笔钱。接下来,三个小组得有三个什长,这就困难啦:三个什长,我已有了一个,就是我;对,可另外两个呢,付给这两个人的钱差不多和要付给整个队伍其他人的一样多,不,显然一个什长就行了。这样的话,嗯,我将把我的队伍减到二十个人。我很清楚二十个人是少了点。那么,有了一个好什长,必须再找到另一个聪明可靠的人。不过一个什长就会知道我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值十万两,而我只给他一千两,最多一千五,我这个手下或许会把秘密出卖给东厂、亦或是东林党。 “用不着什么什长,去他妈的!再说,这个人即使守口如瓶,他在队伍里肯定会有一个他信任的手下,他会让他做他的伍长,如果什长是个正直的人而不愿出卖秘密,伍长也会探听到什长的秘密。那么这个不太廉洁、野心也不太大的伍长将为了五万两而把秘密全部泄漏出去。噢,噢!这不行!显然不能要什长。那就别再分了,我不可能把我的队伍一分为二,而且我也不可能分身在两个地点同时行动……我何必要在两个地点行动呢?何必分散力量,东放一点,西放一点呢?只要一支队伍,去他妈的!唯一一支由本都督率领的队伍;很好!可是二十个人排成队伍行走会引起所有的人怀疑,不应该让人家看到二十个同行的锦衣卫,那么我就减少到十个人吧。十个人,只要十个人,我收买十个人为我服务,十个人在坚定上如同四十个人,在花费上如同四个人,为了绝对保险起见,我不对他们吐露我的打算,我只对他们说:‘想要升官吗?跟着本都督好好干!’这样,就像当年的苗御鸿一样,哈!我变成苗御鸿了?总之这样一来,我只需要花一千两银子,还剩下三千两,以备不时之需。” 季桓之并不是想考虑那么多,是因为他就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知道什么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南镇抚司十八罗汉的,自己就不团结,十几个人能分四五个派别,个个都在搞小团体,心比比干多一窍都是小意思,一个人三颗九窍心差不多,他必须慎之又慎。这帮锦衣卫,平时公务可以委托他们,可以完全信任他们,但真到了琢磨自己的事情时,必须要小心选人。最好这十个人都不在任何一个团体中,因为如果他真的把一整个小集团纳入麾下,搞不好到最后,这十个人合伙把自己卖了。 “对,”季桓之自言自语道,“最好是十个刚刚入司的人,就像谁?……就像当年的季桓之。哈哈,真是妙啊。” 就这样季桓之受到他的妙计的鼓舞,定下了这个计划,并决定不再更改。在一张由他取之掌管的花名册上,他已有了十名杰出的敢于冒险的人,他们都是刚刚入司的小杆子,有的是激情,而且便宜。想到这里,季桓之起床立即去寻找那些人,同时请庞明星别等他回来吃午餐,也许晚餐时他也回不来。为寻找他那些人,花一天半时间跑跑外城的几个低级酒馆就行了。他没让他的那些冒险者互相联系,不到三十个小时,就收罗、汇集、聚合了一群虎背蜂腰、年轻气盛的人。 这些人基本都是南北两镇抚司的校尉,季桓之在各种接触中,很赏识他们的长处。他明智地拿出一部分银子分给最迫切要求帮助的穷兄弟。 这帮后生自然很感谢银子,更加对左都督的恩赐受宠若惊,又因为“升官”的承诺,都发誓今生今世永远效忠季大人。 接着为保证使这些银子用于队伍的物质装备上,季桓之确定在便宜坊与他的新招来的手下会面。这一切给了他们六天时间,季桓之相当了解这些杰出的新兵的坚强的意志、有限的诚实和愉快的性格,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误期。 下达了这些命令,约好了会面地点后,他去了庞明星的点心铺子。庞明星问了他队伍的情况。关于人员的裁减,季桓之认为告诉庞明星是很不合适的;他害怕说出来后会动摇他的合伙人的信心。庞明星知道队伍已经组成乐得心花怒放,爽快地秤了两千两银子,装上箱子。 “这些钱真不方便,”季桓之说,“你知道它们的重量足足有一百斤吗?” “但是您的马驮它如同驮一根羽毛一样——在您全副武装的时候可超过一百七十斤了吧?” 季桓之摇摇头道:“听着,我要等我的队伍完成任务以后再把剩下来的钱全部付给他们。你把属于我的那一半、两千两留下,在这期间你可以发挥这笔钱的作用。” “那属于我的一半呢?”庞明星说。 “我带着。” “好,就这么定了。” “另外,虽然事情看起来不大会这样。那么,老庞,考虑到万一我可能会身死名裂,请给我一支笔,让我写我的遗嘱。” “什么?大人,您真这么想?”庞明星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季桓之倒是很淡定,他拿起笔和纸,然后在一张普通的纸上写道:“余季桓之,大明左都督,有家财房产两处、两千两白银及外城菜市口摊位一处——用以平日售卖禄米。若吾死,则将大房产与妻寇氏及子万煊,原小时雍坊宅邸赠予栖心客栈老板娘刘氏,白银五百与大哥朱后山,五百与二哥熊广泰,五百与三姐李蜜,五千与老友庞明星,其余禄米及菜市口摊位,赠予义侄辽阳侯朱载堪。今签字为据。 季桓之。” 庞明星看上去十分想知道季桓之在写什么。 “拿去,”他对庞明星说,“念吧。” 读到最后几行,眼泪涌上了庞明星的眼睛。 “您以为没有这个我就不给钱了吗?好吧,我不要您的五百两。” 季桓之微笑了。 “收下吧,老庞,这样你失去的将不是两千两而只是一千五百两,你也就不会把你主人兼朋友的签字置之不顾了。” 第三四三章 刺客归来 思来想去,季桓之决定还是要回家一趟,不但是因为他的很多文件放在家里的书房中,百窍玲珑心也一直藏在他那口祖传的廉价皮箱里。他不是个念旧的人,那口破箱子也早就想扔掉了。但就像所有曾经北漂讨生活或是异地求学的人,他总忘不了当初最穷困潦倒时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他将那口箱子保留了下来,存放一些重要的东西或是久违了的记忆。 另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他离开庞记点心铺的时候,万羽堂的人又和他建立起了联系,并且给了他一些警告,他必须回家一趟,将这些警告传达给需要了解警告的人。 当季桓之走到大门口,门房给他开门,他一进门,绕过影壁走到院中,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辽阳侯朱载堪。 “哟,看样子侄儿今天不忙啊。”季桓之随口说了句。 而朱载堪的神色很奇怪,看季桓之的表情十分异样,像是包含着某种困惑以及失望。 “怎么了?”季桓之见朱载堪这副模样,不禁问道。 “四叔,”朱载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说:“侄儿听说了一些事情。” “你听说什么事情了?”季桓之觉得他可能在外面闲逛的时候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情报——这也是季桓之自己过去经常获取情报的渠道——因而赶紧问道。 可怎料,朱载堪说的是:“侄儿听说的,是与您有关的事。” 季桓之疑惑了:“与我有关?” 朱载堪颇为拘束地使了个眼色,季桓之满腹狐疑地随他去了鱼池中的钓鱼亭,这里一般没有其他人会过来,眼下只有他们叔侄两个人。 季桓之这会儿才重又问道:“你听说了关于我的什么事?” 朱载堪似乎感到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侄儿听说,四叔您……您对孔夫人……” “啊——你从哪儿听说的?” “听外面人说的。” “外面人说的?” “都传开了。” “都传开了!” “有人还编了童谣。” “还编了童谣?” “说的是……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季桓之后退着坐在了钓鱼亭栏杆上,扶着柱子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当年老子援朝鲜、使日本、平天极、擒影后,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因此夸过老子两句。现在老子不过抱了下妻妹,外面人都开始编童谣骂我了。真是一帮贼人!刁民! 等最初的惊惶消退,愤怒充斥了他的胸膺:不知道是哪个爱嚼舌头的杂种多嘴,该杀!季桓之两眼冒着火光,对朱载堪说道:“你传我的命令,吩咐下去,遣退左都督府所有仆人杂役,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那府里没有杂役……” “重新雇,由我亲自遴选。” “好吧。”朱载堪领命正要退下,季桓之却又叫了声: “等等!” 朱载堪站住了。 “收回我的命令。”季桓之说。 “为什么又收回了?” “总之收回就对了,只当无事发生过。”季桓之脸色苍白,额上有一层浅汗。他之所以收回了遣散所有仆人的命令,是因为他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万羽堂兄弟带给他的警告。 就保留原本的成员不变最好,对,保留原有的不变。 季桓之不但收回了命令,还对朱载堪说:“传我的话下去,如果杂役中有偷懒的,可以遣退,但决不允许再雇新的杂役。” “侄儿明白了。”其实朱载堪不明白,但四叔的话,照着吩咐下去,他准没有过错。 “另外,”季桓之补充说,“你在外走动的时候,也要多加小心,外出时尽量带着几个手下一块儿。” “为什么?”朱载堪问:“难道有人想要害我们?” “不是害你,”季桓之道,“但以防万一,你也要多留心。大哥将你交给我,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只能以死谢罪了——记清楚了没有?外出的时候多带些手下。” 见四叔神情严肃,朱载堪郑重其事地点头答道:“侄儿谨记于心。”但好奇心驱使他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四叔如临大敌?” “是一件往事,但一直没有了结——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就不必再问了。” “侄儿明白。” “行了,你先忙你的吧。”季桓之站起来,掸掸衣服,就往正房方向走了。 他所说的一件一直没有了结的往事,和自己的夫人寇小罗有关。 万历初年,张居正任内阁首辅时,推行新法,吏治严苛。当时工部员外郎寇保卫因为修黄河河堤的事与试图从中获利的权宦冯保交恶,因此被设局陷害,黄河决口,寇保卫遭问罪处斩,家眷被发配边疆。不过寇保卫的两个女儿寇小罗和寇小雯逃脱,姐妹俩相依为命。 为了维持生计,姐姐寇小罗加入了暴雪坊。寇小罗是一名天生的武学奇才,短短三年光景,就学会了暴雪坊内流传的大部分绝技,极擅长潜行暗杀。暴雪坊结构简单紧凑,最高的是总坊主,其下两京十三省共有十五名分坊主,每名分坊主下有十个左右的点检,每名点检麾下又有十余名职人,以上是正式做事的人。除了这一千五百多人以外,其余的就是还未出师的学徒了,这些学徒大多孤儿或是被遗弃的孩子,因为无依无靠,几个馒头一碗粥就可以骗到暴雪坊来,进行严酷的训练,最后成为兼具刺探消息及暗杀能力的机器。 而寇小罗三年出师,能力极强,所以才被授予了表明实力的‘星’、‘月’、‘灵’、‘影’四大字辈之一的‘星’字,称作水星。她本可以做一方点检,但不知为何她学艺完成之后,就在一次任务中消失了踪迹。当时坊内都以为她失手死了,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同门才知道她是来到京师,栖身在申家班中,投在了申用懋门下。 据说暴雪坊总坊主大怒,命手下将其擒拿回总坊,无论生死,活着的话就在众人面前处死,死掉的话便枭首以儆戒众人。 这件事情还是二十六年前抓到的暴雪坊刺客,在熊广泰的痒刑拷问下说出来的。 这么多年过来,并没有其他暴雪坊刺客前来寻仇,因此季桓之也就渐渐忘记了。若不是今天一个万羽堂里的弟兄告诉他,说近期在京师一带发现暴雪坊刺客行动的痕迹,他还真就以为此事不了了之了。 现在看来,暴雪坊的人相当记仇,说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毕竟人家混江湖靠的就是信誉,连自己给自己许诺的事都办不好,将来还有谁会雇佣他们呢? 总之暴雪坊不同于以往的对手,这帮隐夜无常,是真正的躲在暗处,不到他们出手,就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是谁、有多少人、会使怎样的手段。就连与暴雪坊暗斗了数百年的万羽堂,也仅仅是能发现一些他们行动的“痕迹”而已。 季桓之背上的冷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一直等被寇小罗说了句“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当你死了”才结束这个过程。 “出事了。”这一次季桓之没有和夫人逞口舌之争,而是直接开始了重要的话题。 “什么出事了?”寇小罗依然是一脸冷傲地问。她并没有提前几日发生的事,应当也是因为听说外面开始流传着关于这位好色的左都督大人的童谣,知道府里有嘴不把门的,所以干脆不提了。 季桓之满脸的紧张与不安,说:“那些人,来找你了。” 第三四四章 三个选择 “那些人,来找你了。” 季桓之说完这句话,寇小罗倒吸了一口凉气。 暴雪坊,果然还是没有忘记她这个叛徒,哪怕已经过了二十六年,依然要将她置于死地。 他们夫妇二人紧闭门窗,在寝室里小声商量着对策。 寇小罗曾在暴雪坊干过,深知其中的规矩。暴雪坊秉持着三年学徒两年效力的原则,即为组织卖命的时间一定要达到学艺阶段的三分之二,之后才可以离职。但离职也不是一甩手就走的,有两个选择,其一、就是将之前所有委托的薪酬的九成缴纳给组织,其二、乃是自废武功,金盆洗手。让成员自废武功的目的,不外乎就是让离职的成员一定程度上丧失自保能力,万一产生了危害老东家的想法,也要掂量掂量。 而在暴雪坊的人,平日里多是大手大脚惯了,鲜有人能攒下钱来,交付赎金。即便有人能交得起赎金,那也一定是极其自律的人,极其自律的人也就不太会有出卖组织的想法。 但这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因为暴雪坊大多数成员的结局都是在任务中丧命,危险时刻伴随着他们,他们也就很难产生“攒下钱来为自己缴纳赎金”的想法了,毕竟你攒了那么多钱,最后万一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挂了,好日子没过上、钱也全数归了组织了,得不偿失。 然而,除了以上几种选择外,成员离职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叛逃。 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任何党派、任何组织、任何门派,对待叛徒都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暴雪坊对待叛徒也一样,你从我们这儿学了一身的本领,结果钱也没给到位,就一声不吭跑了,那还不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对于叛徒来说,一旦叛逃,将来给再多的钱也没用,因为暴雪坊是不会再收叛徒的钱的,他们要的只是命。所以说,做事情之前一定要考虑好先后顺序,给钱走人和走人后再给钱,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如果寇小罗只是平民百姓的身份倒还好,或许还能隐姓埋名躲几年,关键她是当今左都督季桓之的夫人,不光如此,她的妹妹也住在左都督府,真是等着别人一网打尽。因此,她才会绝望地说:“没用的,我死定了。” “不!”季桓之目光坚毅:“当年我能从诏狱中把你救出来,还怕区区一个江湖组织吗?” 人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民间组织再强大,也强不过政府,除非这个政府快灭亡了,但就算是快灭亡的政府,也能轻而易举地捏碎几个想搞事的民间组织。 “但暴雪坊不一样啊,”寇小罗说,“他们在暗处,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时候动手、又是以怎样的手段动手。” 季桓之躺在架子床上,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杆短铳来,递向寇小罗。 寇小罗轻咬着嘴唇,颤抖地接过手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干什么呢?”季桓之问。 “不是你让我这样吗?”寇小罗睁开眼反问。 “我让你怎样?” “你把手铳给我,不就是想让我来个痛快的吗?”寇小罗说,“这样也好,二连发的手铳,我一颗、妹妹一颗,事情就了结了。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威胁到咱们的儿子了。” “我是这个意思吗?先放下!” 寇小罗乖乖将手铳放在了床头柜上。 季桓之呆呆看着架子床床顶,仿佛像是看穿了时光,他说:“我曾经发过誓,绝对不能再看见女人中枪,尤其是我的夫人。这杆手铳里的两颗子弹,你永远要留给敌人。如果万一真的身陷绝境,也要多带走一个垫背的。明白吗?” 寇小罗点点头。 “至于其他的,我再想想办法,”季桓之喃喃自语,“不知道让万羽堂的弟兄帮忙行不行。” “万羽堂!”寇小罗听清了季桓之的自言自语,不由得尖叫一声道。 季桓之只觉身上一寒,紧接着又滚烫难耐。他意识到,自己隐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在今天败露了。 “不错,”他叹息道,“是万羽堂。” “你怎么知道万羽堂的?又是如何与万羽堂的人认识的?”寇小罗连续发问。 “不瞒夫人,”季桓之道,“其实我就是万羽堂北直隶分堂堂主兼探风门门主,借锦衣卫的身份之便,替万羽堂传递消息。对不起,我瞒了你二十年。” “连我你都瞒着?” “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让你知道。”一向会说话的季桓之开始不会说话了。 “不应该让我知道?”寇小罗忽然感觉到,季桓之并不信任她,甚至说,从一开始,这位丈夫就并不爱她。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就和一下,说的就是季桓之娶她的事。现在,寇小罗分明觉得,这种感受比听到暴雪坊再次来追杀自己,更令人绝望。 可是,二十年都过下来了,岂是“就和一下”能说得通的? 而刚才暂时性不会说话的季桓之反应过来,又会说话了:“其实我不光是瞒着你,我连皇帝都瞒着。” 寇小罗嗔道:“你瞒着皇帝,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桓之道:“你想啊,我瞒着皇帝,同样也瞒着你,不就是说,夫人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就和大明的皇帝是一样的吗?” “少来,油嘴滑舌!”寇小罗被气笑了。 季桓之觉得,也许现在暴露自己身份的时机反而是最恰当的,因为夫妇二人正为暴雪坊的事感到担忧,寇小罗听到他万羽堂分堂主的身份,反倒不会太计较了。 “让我来梳理一下。” “梳理什么?” “你听着呀,”季桓之道,“首先,你是暴雪坊的叛徒不假吧?他们想要清理门户也不假吧?其次给钱平事也行不通。那么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要命不要钱。咱们想让这件事过去,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老老实实等死——” “这个选择已经被你禁止了。” “对,我禁止了。宁可拼命带走几个,也不能束手就擒。”季桓之继续说,“第二个选择,就是避。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躲避——相对安全的地方……”他忽然想到了:“对于咱们来说,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无非是两处。” “哪两处?” “一处是诏狱。” “……” “诏狱戒备森严,从来没有人劫狱成功过,最关键的是里面还有免费的食宿——当然你肯定不愿意去了。” “废话!” 季桓之笑了笑,又说:“至于第二处,便是万羽堂的总堂。” 寇小罗问:“在哪儿?” 季桓之回答:“平江。” 当他说完这两个字后,寇小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京师到平江两千多里,去一趟估计要个把月吧?那些暴雪坊的人,都已经快找上门来了,你让我们姐妹现在去平江?哈……” “这倒也是……”季桓之想了想又说:“那么,还有第三个选择。” “你不是说还有两个吧?” “我说的是比较容易做到的选择是两个。而第三个选择,难度有点大。” “第三个选择是什么?” “第三个选择,是灭。” “灭?” “对,不光是谁来了就灭谁。我说的灭,是指暴雪坊。” 听完这句,寇小罗赶紧探手摸向季桓之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因为发烧才说出这种胡话的。 “你以为我疯了啊?”季桓之乜了她一眼道:“暴雪坊自五代残唐而立,至今已有近七百年。这七百年里,他们扰乱法治,不知有多少人命丧暴雪坊之手。这个组织作恶多端,把拐卖来的孩童训练成杀人机器,还一再地压榨他们的价值——我说的没错吧?” 寇小罗肯定地点了下头。 季桓之继续说:“这样一个眼中只有金钱的组织,竟然存在于世间这么久,七百年间,不知害了多少人。想我季桓之,自十九岁进京,和兄弟们一块儿干下了多少不为人所知的伟业。如今我身为大明左都督,怎能尸位素餐,和那些寻常的厂卫中人一样?我也该再干下一件大事了。暴雪坊,这就是我的目标,我要把这个邪恶的组织从神州大地上彻底铲除!” 一个“邪恶”的组织的高层头领,口口声声说着要把另一个邪恶的组织从神州大地上彻底铲除,也是挺有意思。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消灭刺客组织暴雪坊。 然而具体该怎么做,依然毫无头绪。 可季桓之眼下胸中充满了激情,只觉得自己浑身是劲,撑着墙壁在床上猛地挺身一坐,只听咯啦一声,他一屁股坐陷进去了。 床板中间,出现了一个大洞。 第三四五章 探索地道 “暴雪坊,这就是我的目标,我要把这个邪恶的组织从神州大地上彻底铲除!” 季桓之满怀激情地说着如上一句话,只觉得自己浑身是劲,撑着墙壁在床上猛地挺身一坐,只听咯啦一声,他一屁股坐陷进去了。 床板中间,出现了一个大洞。 寇小罗并没有像正常的妻子一样赶紧过来拉起他,问有没有伤着。 因为季桓之整个人掉进洞里去了。 寇小罗咬着嘴唇紧张焦虑地朝洞口探头探脑,但什么都看不见,她只好问:“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过了会儿,才从下面传来季桓之的口申口今。 “没死就好。”寇小罗说了句。 “递根蜡烛给我。”季桓之说着,从洞口伸出了指尖。看来洞并不深, 寇小罗点燃一根蜡烛,递给了季桓之。 季桓之接过去,照亮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他轻轻挥舞蜡烛,燎掉一些灰尘和蛛网,总算看清了床底下的玄机。原来,床下竟然有一条地道。 又是地道,这是我见过的第三处地道了吧?季桓之心说,并往前走了几步。 这条地道比过去见过的都要宽敞,足够三个人并排行走,而且洞壁光滑干燥,摸起来的手感倒有些像抛光过的竹子或是木板——准确地说,洞壁就是光滑的竹木,结实的拱木加上竹片支撑起了整条地道,一直向前延伸。而且每隔二十步,洞壁上都挂着一根火把,只要点燃,就可以提供更多的照明。 绝对是个大工程。 季桓之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忙走回洞口,先放下蜡烛,然后叫寇小罗也下来瞅瞅。 寇小罗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下去,季桓之抱住她的腿,将她稳稳放在了地道里。 当目睹眼前的一切时,寇小罗不免叫惊:“真没想到,原来左都督府下面还别有洞天。看来岳希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呐。” “也不一定是岳希桐,”季桓之说,“这处宅院修了也有上百年了,或许是某位前人留下的也不一定。”说完,他拿起蜡烛,点上一根火炬,吹灭了蜡烛往腰兜里一揣,然后拿着火炬,拉着寇小罗的手沿着地道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岔道。这里的岔道很奇怪,平行的有两条,还有一条是往下的。季桓之拉着寇小罗试探性地往下走,下了几级台阶,走了一段平地,却又发现了岔道口,同样是有两条平行,一条向下。接着往下走,岔道越来越多,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越来越复杂。而有些区域的空间明显要更大一些,这些类似于房间的地方往往放着几口箱子,打开一瞧,却是已经生锈的甲胄刀剑,还有一些简易的火器。 渐渐地,夫妇二人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严肃了。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身处的不仅仅是左都督府地下的地道这么简单。 与其说是地道,不如说,这底下是一座巨大的“蚁巢”! 季桓之擦擦脑门的汗水,寻思道:“究竟是谁修了这么大的工程?他在里面藏了这么多武备又是做什么?” 寇小罗说:“从甲胄的锈蚀程度来看,这地道应当不下一百年了。往前推一百年……呵呵,倒让奴家想起一个人。” “谁?” “是奴家在暴雪坊里的太师祖邵云。” “那个专门用绳镖的刺客,你怎么想起她来了?” “一百多年前,那是正德朝,八虎为害朝纲。八虎之首大太监刘瑾因谋反及其他十七条大罪,被凌迟处死,一共剐了三千刀,分三天剐的。据说刘瑾第一天挨了一千刀,回去还喝了两大碗粥,也是心大;第二天依然没死,回牢里塞了半斤核桃噎死的,第三天剐的死尸。当时还是孩童的太师祖邵云,就亲眼目睹了刘瑾遭凌迟的惨状。” 季桓之笑了笑,并很快明白了,说:“你觉得,这可能是过去大太监刘瑾留下的东西?” “有可能吧,”寇小罗道,“当初武宗皇帝亲自带人抄刘瑾的家,从其家中查出金银数百万两,并有伪玺、玉带等违禁物。在刘瑾经常拿着的扇子中也发现了两把匕首。或许当初刘瑾真的想屯兵谋反——这间宅子,有可能就是当初刘瑾的家。” “皇帝亲自带人抄家,竟然没有发现这条地道?” “你不也是,在那间寝室里睡了两年,也没有发现地道的机关。” 季桓之没有搭茬。他自从搬进左都督府,也没有真就在寝室里睡满两年,不着家那是常有的事,如果真的满满住上两年,凭他的才智,怎么会发现不了墙壁上的机关呢?他不回话,也是因为心里暗暗生出不忍之意,因为性格不和等种种原因,他已经冷落了夫人许多年了,可夫人从没有过一句怨言——至少在两性问题上没有任何怨言,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寇小罗。像今天这样携手并进,已是多年没有过的了。 二人继续往深处走,又来到了一间较大的地下室,这处地下室里本身就放着两盏长明灯,地道打开,空气流通之后,那两盏灯里的黄磷又重新燃烧,将地下室照亮。 这间地下室放了三口箱子和一排武器架,这三口箱子里的东西和武器架上的兵刃就与之前的不一样了,之前见到的都是锈蚀不堪的武备,而这间地下室里的东西都是模样崭新的。不知道是用了怎样的保存技术,抑或是铸造所用的材料和工艺不太一样。 季桓之在第一口箱子里翻到了一块铜牌,上面铸有“内行厂”等字样。 明武宗正德初年,以当时八虎之一的马永成掌管东厂,以八虎的另一成员谷大用掌管西厂。当时司礼监太监刘瑾因与他们有矛盾,又在京师荣府旧仓地——即四司之一的惜薪司另设内行厂,自成系统,侦缉范围比锦衣卫、东厂和西厂三个特务机构还要大,除监察臣民外,锦衣卫、东厂和西厂也在监察之例,权势居东、西厂之上,用刑尤为酷烈。锦衣卫侦伺一切官民,东厂则侦察官民和锦衣卫;西厂有时还监视东厂,内行厂则监视官民和厂卫,而皇帝直接领导与监督所有侦察机关,构成一套侦察特务体系。 如此看来,这间宅子,过去真的是刘瑾的住宅。 想不到我竟然住在死人妖的宅子里。因为和现任厂公卢受打过交道的原因,季桓之顿时像是吃了一口苍蝇那样难受。但转念一想,过去岳希桐也住过,算是揽走了一些晦气。 歧视谁都不能歧视太监,不然下场会很悲惨。他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两年后他就会明白了,刻骨铭心的那种。 “看,我发现了什么。”旁边寇小罗叫他。 季桓之转过脸一瞧,寇小罗手上拿着一把形似御林军刀和倭刀的细刃长刀。这柄刀用的鞘材乃是上好的酸枝木,柄头刻有蝙蝠纹饰,象征“遍福”,鞘尾雕饰与柄头呼应,寓意美好吉祥;刀柄同样为木制,缠漆黑柄绳,与华丽的铜制装具形成鲜明对比,为此刀更添几分庄严,刀柄用两枚铜钉固定,直接贯穿木柄与刀柄,中间镂空设计,可以挂上饰物。将刀身拔出,更是令人叫绝,此刀刀身锃亮耀眼,但转换角度细看,隐约又有绵延不绝的花纹在上,或如流水、或似彩云、或像菊花、或类木纹。 如果将兵器的等级按价值划分为十等,那么最次的自然就是简单的竹枪,九等则是质朴的柴刀、朴刀一类,而师父源胜卿传给季桓之的天神斩以及过去缴获的绝世棠溪无疑是一等品;至于从万羽堂总堂珍宝阁得到的张士诚大将卞元亨的佩刀谷雨刀,其实只能算三等品。而眼前这把刀的出现,弥补了二等品的空缺。 “真是好刀啊。”季桓之来回翻看,注意到靠近刀柄处有几个字的蚀刻:射阳军将。他知道这应当是刀的名字,但不明白含义,就问曾经混迹过江湖的寇小罗:“夫人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寇小罗看了看铭文,就说:“这是一把唐横刀。” “唐横刀?” “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一山阳人获进士榜榜眼和武举第一名。是为数不多的涉足文武双科举的进士之一。皇帝为表鼓励,特嘉奖宝刀一柄。此人衣锦还乡,感慨万千,希望日后能出将入相,故将手中名刀命名‘射阳军将’。” “那他后来出将入相了没有?” “我都说了,是有‘一山阳人’。” “懂了。” 季桓之带上射阳军将刀,携夫人继续往前走。 二人又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嗅到了一股恶臭味,起初平淡不惊,但却后劲十足,令人作呕。而随着这股臭味愈发浓郁,他们也发现洞壁的木拱和竹片消失了,露出原本粗糙的土壁,壁灯不见了,脚下也愈发潮湿起来。 寇小罗猛地一个激灵,催促季桓之:“快,踩灭火把!” “为什么?” “快呀!”寇小罗看样子十分焦急。 季桓之便不多问,赶紧熄了火把。然后才问:“你干嘛叫我灭了火把呀?” 寇小罗说:“不灭了火,我们俩可就要死在这条臭水沟里了。” 原来,他们所处的地道,一直延伸到了京师的各条人工沟渠,这些沟渠的主要作用,就是排放人造垃圾。如此多的粪便尿液和厨余等杂物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发酵,会产生一种气体混合物,如果遇到明火,就会“轰”,让附近的人往生转世。 “行了,咱们回去吧。”寇小罗捏着鼻子说。 “好,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利用地道。” 第三四六章 叔侄谈话 话说季桓之和寇小罗夫妇二人,发现所住寝室的地下有一整套形同蚁巢的地道,一直延伸到了京师的各条人工沟渠,可谓极其庞大。他们判断,这座“蚁巢”,是由一百多年前的大太监刘瑾偷偷修建的。 尽管只进行了初步的探索,但他们同样可以料定,这座“蚁巢”中很可能有某条或者某数条通道能够直接抵达紫禁城,毕竟刘瑾当初憋着要谋反,按照小说里的通常情节,偷着摸干掉皇帝,然后找个替身,不是最普通的计划嘛。 至于季桓之可没有谋反的想法,他想的是,地下人造蚁巢,可以用来在暴雪坊的刺客袭击的时候,让家眷仆人进行躲藏;当然,也要考虑到坏的一面,假如暴雪坊的刺客找到地道并且追进来,就得设法利用地道的环境对他们进行伏击,如果这样的话,就必须充分了解蚁巢的整个结构才行。 季桓之去了书房,摊开一张半张桌子大的纸,运用当年还在基层时的工作经验,开始绘制充满立体感的地道网络图。凭借着记忆,他利用一晚上的时间,绘出了部分地道。直到上下眼皮开始纠缠在一起时,他知道剩下来的绘制工作只能等日后再做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 “四叔,是我。” “堪儿啊,进来吧。” 房门吱呀打开,朱载堪走了进来。 季桓之揉揉酸涩的眼睛,看向朱载堪,问:“侄儿你下午忙什么去啦?” 朱载堪道:“回四叔,下午侄儿去兵部处理了些公务。”辽阳侯朱载堪同时也是蓟州参将,尽管他身在京师,但有时也会去兵部帮忙料理一些蓟州送来的边防文件。也因为他经常去兵部的原因,兵科给事中杨涟与他熟识。 这给季桓之提了个醒。 杨涟,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初任常熟知县,举全国廉吏第一,后来入朝任户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一直到现在。这个人可是东林党的骨干之一。此人性情刚毅,没法用钱收买——如果能用钱收买的话,也不会是“廉吏第一”了。但如果有办法能够取得他的信任,就能够得到几乎整个东林党的信任,那对自己双面、甚至多面间谍的计划,是大有裨益的。 季桓之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是继续问朱载堪:“那侄儿在兵部有没有听到什么新的消息啊?” “有,”朱载堪道,“听说辽师缺饷,有司请发各省税银,不理。于是就援引征倭、征播的例子,诏加天下田赋每亩三厘五毫,实共派银二百三十一万两余。” “每亩加三厘五毫……”季桓之冷笑一声,喃喃道,“当初征倭、征播加的税赋,征完也没听说降回来——对了,山东也加吗?” “都说了‘诏加天下田赋’。”朱载堪道。 “山东前年饥荒,去年反贼刚刚平定,今年又加田税,怎么不加商税呢?” “侄儿知道。” “你知道什么?” “侄儿知道为什么不加商税。” “为什么?” “因为东林党的钱,就是从商户身上来的。” 与其说东林党的钱,就是从商户身上来的,不如说,东林党就是商户的代言人。江南一带的富商豪绅官僚富得流油,却从不交税。只要国库缺钱,就朝农民头上噶韭菜。难怪会引起代表地主阶级的浙、齐、楚、宣、昆各党派的敌视。而目前六部官员一共只有五个人,户部、兵部两大部门,一个管钱、一个管军务,全归东林党的那位第一廉吏掌管,辽饷不足,能让商户掏钱,那就有鬼了。 “说到底,”朱载堪道,“他们也不过是一帮道德济世的楷模而已。” 道德济世,可以理解为既有高尚的道德,也能济世救民;而朱载堪的语气,显然说的是另一种含义,即用高尚的道德来济世救民。 你苦吗?你贫穷吗?你难过吗?你看,我道德多么崇高,你是不是感觉到幸福了? 啊呸! 季桓之在心里呸过了,说:“但这帮楷模的能量是越来越大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站在太子一方,将来身为从龙之臣,势必要把控朝政,权势煊赫——我很欣慰,”他对朱载堪说,“侄儿你这么年轻就明白了。可你那位高尚的父亲,还十分的理想化。” 提到父亲,朱载堪正要说关于父亲的事:“家父自辽阳送来家书和信件,信是给四叔的。”说着,他递给季桓之一封信。 季桓之拆开一看,无非是近日一切安好——尽管建州部已经占领了开原、抚顺、铁岭、清河等重镇,但仍然一切安好,希望四弟不要担心;另外就是询问了一下朱载堪的成长情况,希望四弟回个信给他。 “那你的家书里是什么内容?”季桓之问朱载堪。 朱后山给儿子的家书里,写的内容和给季桓之的信件内容差不多。 这下季桓之搞不明白了,既然内容一样,干嘛要写两份呢?不是多此一举吗? 等等,大哥他人在辽阳,眼下还是李如柏李总兵的幕僚,平常军务就够忙的了,应当不会费工夫把同样的东西写两遍的,这其中应该是有某种目的的,他是想说明什么? 那他想要说明的是什么呢? 家书、信件,家书、信件……家书。 家书家书,就是写给家里人的书信,既然是写给家里人的书信,怎么能不提一下母亲呢? 而寄给朱载堪的家书里,通篇没有提到他的母亲李蜜。 联想到当初去登州府找二哥熊广泰不见,二哥的管家告诉说老爷得到李蜜的一封信就匆匆准备一番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这是不是说明,三姐李蜜正在忙一件不能明说的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就连大哥朱后山都不知道是什么。大哥仅仅是知道,此事不能明示,只能暗示。因此他才寄了相同内容的家书和书信各一封。 “其实不用寄信,光在家书里不提三姐也足够了。恐怕大哥是怕我上了年纪,思维一时半会儿可能跟不上,才有意用对照的方式提醒我吧。其实是多此一举了。”季桓之心想。 现在的问题就是,二哥被三姐叫走,忙什么去了? 能叫得动二哥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财富,一样是爵位。但论财富,二哥一年的净收入足足有四万两白银,论爵位,他现在是朝廷敕封的蓬莱伯,地位已经远超登州当地的乡绅土豪了。 那还有什么原因,促使着已经五十六岁的二哥离开安逸的蓬莱伯府,去进行冒险呢? 不是为了财,不是为了名,那可能就只有一个原因,驱使着二哥冒险了—— 那就是人情。 季桓之心想,自己倒是把问题想复杂了。二哥也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作为义兄,他帮助同时身为义妹和嫂子的李蜜,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那么问题就要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李蜜,为什么要叫熊广泰帮她的忙?又是怎样的忙,连大哥都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首先想一想,为什么需要二哥出手相助?二哥是怎样的人?一个粗中有细,诙谐幽默的人,他身强力壮,甚至五十多岁还能把墙给日穿——参见第三三九章——但这些品质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同时身兼这三中品质的也大有人在;如果说二哥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那无疑是“强运”。 强大的、不可阻挡的运势,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而熊广泰,就拥有着无可比拟的强运。无论身处何种险境,他总能化险为夷,平生受过最严重的伤,仅仅是被郑闻韬踢的那一脚。而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是大难没事儿还有后福,不管做什么事,他总能以最小的出力获取相比较而言最大的利益。这种运气,无人能比。 季桓之深信,四个兄弟姐妹中,嫉妒二哥运气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既然找二哥这员副将帮忙,那就说明,三姐正在忙的事情,极度危险。 是什么样的事情? “四叔,您画的这是什么?” “呣——”季桓之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铺在书桌上的画被侄儿朱载堪一览无余。 “地道。”季桓之回答。 “地道?” “对,就在我们脚下的地道。” “左都督府下面有地道?” “我觉得有必要请李如桢指挥来看一看,毕竟他对沟渠这一行理解很深嘛。”季桓之开着玩笑说。 “左都督府下面怎么会有地道呢?”朱载堪不解。 季桓之笑而不语,默默掏出一块铜牌。 朱载堪定睛一看,铜牌上竟然铸有“内行厂”的字样。 第三四七章 废弃要塞 朱后山和李如柏从辽阳大营向太子河走去。 现在是万历四十六年十二月,早在七月,清河堡被建州女真攻陷,目前明明是辽东首府的辽阳,竟然反倒成了抵御金兵的前线。 朱后山只是瞧着这块被蹂躏的地方,李如柏只是瞧着朱后山,朱后山两眼一会儿朝向天空,一会儿朝向大地,他在寻找、思索、感叹。 总兵刚才下的命令,尤其是他下命令时的音调,起先使祖大寿有点激动,祖大寿是李家家将祖承训的儿子,目前他还只是名普通的边军。他跟着这两位夜游人走了有二十步远,但是,总兵转过头来,好象对有人拒不执行他的命令感到吃惊。祖大寿明白他这样做太冒失,于是回到帐篷里去了。他猜想总兵是想悄悄地视察一次营地,所有经验丰富的统帅在一次重大的战斗前夕都是这样干的。他对此时此地朱后山的出现作了分析,就象一个下级对上级的一切秘密作分析一样。朱后山可能是,甚至在祖大寿的眼里,更应该是一个向总兵提供情报,使他了解情况的好顾问。 帐篷和岗哨在中军帐周围显得格外密集,在这些帐篷和岗哨中间大约走了十分钟,李如柏踏上了一条有两条岔路的堤道,左边一条通往河岸,右边一条穿过李如柏营地的前沿阵地,也就是离威宁堡最近的前沿阵地。在河那边是监视着敌人的前沿哨所,哨所里有一百兵边军。在发出警报时他们会从冰层走过太子河, 李如柏和朱后山这时来到了三岔口,快要熄灭的篝火的红光和银色的月光同时照着这片他们穿越的灰蒙蒙的景色。李如柏停下,对他的同伴说: “侯爷,您认得路吗?” “李总兵,我没弄错的话,那条沿河的堤道是通往威宁堡的。” “正是这条路,不过,要在夜晚行走,我们需要灯火。” 李如柏回过头去。 “祖大寿好象跟着我们,”他说,“好极了,他可以为我们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是的,总兵大人,那儿确实有一个人,他跟在我们后面有一段时间了。” “祖大寿!”李如柏喊道:“祖大寿!你过来。” 可是这个人影非但没有服从,反面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接看不是前进而是后退,他一弯腰消失在左边的河堤后面。 “看来不是祖大寿。”李如柏说。 两人跟在已消失的人影后面走了一会儿。然而,一个人在夜间十一点到一个睡着成千上万的人的营地里来闲逛虽说很少见,可还引不起朱后山和李如柏对他突然消失的关心。 “现在,我们应该有一盏风灯、一只灯笼、一支火把什么的,好看清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去找盏风灯吧”李如柏说。 “第一个碰到的士兵就可以给我们照亮。” 李如柏走近堤道,那个刚才被总兵当作祖大寿的人就是消失在这条堤道后面的,他碰见绕着帐篷巡逻后正在向中军帐走去的一支巡逻队,他和他的同伴停下步子,说了口令,又继续向前走去。一个睡在帐外盖着厚厚的被褥的士兵被声音吵醒了,抬起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看清来人是李总兵和李总兵的幕僚后,那士兵赶紧试图行礼。 “不必了,”李如柏说,“这些日子天寒地冻的,你们晚上值夜冷吗?” “还行,取暖的炭火和被褥都挺充足,过冬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饷银。”那士兵只说了两个字。 李如柏自然明白,今年的补发的军饷还没发放到每个人的手里,不过已经在征收了。他告诉士兵:“叫弟兄们放心,今年的饷银不会少的,兵部已经派人送了,不日就将发放到每个人手里。 “小人明白了。” “另外正好,我需要一个人为我照明。”李如柏继续道。 “听候总兵大人差遣。”这名士兵在篝火上取火,燃着一块火绒,并借助一小块木柴点亮了一盏风灯。 “您准备好了吗,侯爷?”李如柏问朱后山。 “是的。” “朝前走,”李如柏对士兵说,“沿着左边的那条堤道快步走。” 他们没走出二十步,那个好象进入帐缝里去的影子又走了出来,匍匐在帐篷的柱子那儿,接着,在筑在堤道附近的护墙遮掩后面,好奇地观察着向前走去的总兵。他们三人全都消失在薄雾之中。 朱后山凭借过去在锦衣卫生涯中培养出的敏感,觉察到了那个影子,于是低低对李如柏说:“好像有耗子跟上我们了。” “是之前我们看见的那个人吗?”李如柏也低声问。 “不错。” “会是建州的奸细吗?” “有可能。” “那要小心一点。” “说的不错。” 前面有一座废弃的要塞,站在顶端可以眺望到远方的威宁堡,近几天被紧急改修,大致能使用了,但很多地方还是残缺的。他们沿着河岸向前走去,已经可以看到要塞前横七竖八倒着的碎石。 他们在门廊下停留一会儿之后便到里面去了。要塞大门还没有修好。四个守卫安安稳稳地睡在最里面,他们确信袭击不可能从这个方向来。 在门廊处,正在沉睡的警卫队一听到两个来访者的脚步声便醒了。李如柏说出了口令,然后进入要塞,风灯一直举在前面。 这座建筑物的门和窗都没有了。所有的门都被烧毁了,有几扇还在老位置上,烧剩的木炭呈锯齿状,火早已自行熄灭,大概是火势还烧不着用铁钉连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木制接头。至于窗子,所有的窗户纸全给燎没了,可以看到被风灯的光亮惊起的黑暗中的鸟儿从窗洞中飞逃出去。一些巨大的蝙蝠也在这两个人周围无声地绕着大大的圆圈,而在反映到高高的石墙上的火光之中,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微微颤动。 李如柏断定要塞里空无一人,因为里面还有那些容易受惊的动物,在他们走近时全飞走了。 越过瓦砾,拔掉几枝象孤独的守卫者模样的灌木,朱后山到达了大厅下面的地窖面前。他说:“我们到了,李总兵。”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是的。” “果然我认出了这个环,不过环被封住了,和石板相平。” “我们必需要有一根撬棒。” “这东西容易搞到。” 朱后山和李如柏瞧了瞧他们周围,发现墙角处长着一棵三寸粗的小树,这棵树一直长到一扇窗户前面,树枝堵住了窗口。 “你有刀吗?”李如柏对士兵说。 “有。” “那么,砍掉这棵树。” 士兵听从了,只是他那把大刀的刀刃上砍出了缺口。砍下的料树被削成了撬棒,三人一起进入了地道。 “你留在那儿,”李如柏对士兵说,一面指了指地窖的一角。“我们要把火药挖出来,你的风灯会有危险的。” 那人有些胆怯地朝后退去,忠实地守在指定给他的岗位上,这时李如柏和朱后山转到一根圆柱后面,圆住下面,透过一扇气窗射进的溶溶月光恰好是从朱后山远道来寻的那块石板上反射过来的。 “我们到了,”朱后山指着地下室里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箱对总兵说。 “是的,”李如柏又转回头对士兵说,“你回到我们刚下来的楼梯上去,照看一下,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士兵点头表示服从。 “把你的灯留下,”李如柏说,“它会使你暴露,万一附近有潜伏过来的金兵,你有可能被弓箭射中。” 士兵显得很重视这个劝告,把风灯放在地上,消失在梯子的拱顶下。 李如柏拿过风灯,把它放在立柱脚下。 “好啦,”他说,“你说的东西就藏在这个地窖里吗?” 第三四八章 桶装财宝 “好啦,”他说,“你说的东西就藏在这个地窖里吗?” “是的,总兵大人,一炷香后你就不会再怀疑了。” 这时,朱后山在石膏上猛击一下,石膏裂开,撬棍下面出现了一道裂缝。朱后山将撬棍插入裂缝,石膏立刻一块块全碎开了,象路面上的圆石板那样被掀了起来。沈阳侯抓住石头摇动着,把它们移开,人们几乎不能相信象他这双纤细的手能摇动石头。 “总兵大人,”朱后山说,“这不就是我曾对阁下讲的砌体吗?” “是的,不过两只桶我还没有看见,”李如柏说。 “如果我有一把匕首,”朱后山瞧着他周围说,“你立即可以看到,大人。不幸得很,我把它忘记在阁下的帐篷里了。” “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匕首给你,”李如柏说,“不过我觉得要干你这项工作这刀太易折断了。” 朱后山好象在他周围寻找什么东西可以代替他希望找的武器。 “为什么你不要刚才那名士兵的大刀呢?”李如柏说,“他有一把大刀。” “正是,”朱后山说,“既然他能够用它砍倒那裸树。” 于是他向梯子走去。 “兄弟,”他对士兵说,“把你的刀扔给我,我需要它。” 梯级上响起武器的声音。 “拿着,”李如柏说,“这是一件结实的工具,一只有力的手大可利用一番。” 朱后山开始工作,他非常灵巧、非常果断地在中间那块石膏上敲了一会儿,把它分成两块,这时李如柏看到了两只口对口合在一起的桶,由于本身的重量,加上外壳,它们被固定在一起。 “总兵大人,”朱后山说,“你看我的预感一点不错。” “是的,侯爷,”李如柏说:“但是我有两个疑惑。” “哪两个疑惑?” “其一,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废弃要塞的地窖里有两只装着金银珠宝的桶的;其二,是谁把这两只桶封存在这地窖里的。” “是我夫人。” “啊——什么?” “是我夫人,”朱后山重重叹了口气,道:“我一度以为,我和夫人患难与共,早已不分彼此,但没想到,她永远对其他人设立着一道心防。” “你夫人?我真没想到,”李如柏不可置信地说,“难道侯爷和夫人之间还互相提防不成?” “实不相瞒,”朱后山道,“她忠于自己的宗族,远胜过自己的家庭。” “宗族?” “万羽堂四大宗家。” 听到这七个字,李如柏迷惘了,世居辽东,他不可能听过万羽堂这个组织,其实不光是世居辽东的人了,就算在关内,万羽堂也鲜有人知。但不管是什么堂、什么宗家,李如柏根据直觉也可以判断:这一定是个非法道会门组织。既然是非法组织,藏匿金银财宝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为了某种(颠覆)活动积攒经费。 想到这儿,李如柏突然记起之前他误认作祖大寿的人,对朱后山问道:“你说,之前偷偷跟着我们的耗子,会不会是……” 朱后山点了点头,并提醒他:“我们的风灯快灭了。” 李如柏感受到一丝凉意,就一面大声喊道,一面走近梯子,“喂!” 被夜间的寒意冻麻木了的士兵一面用沙哑的嗓子回答,一面问有什么事要他做。 “去岗哨那里,”李如柏说,“以我的名义命令小旗立即到这里来。” 这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差使,因为小旗对将军出现在荒凉的修道院感到很惊奇,他正慢慢走近,走到离士兵只几步远的地方。 他直接听到了将军的命令,他跑了过来。 “牵一匹马带两个人来,”李如柏说。 “一匹马和两个人吗?”小旗重复了一遍。 “是的,”李如柏接着说,“你有办法弄到一匹带有驮鞍或是篮筐的马吗?” “没问题,离这里一百步,在巡防营的营地里。” “好。” “我用马干什么,大人?” “看!” 小旗走下他和李如柏隔开的三四格梯级,出现在窄顶下。 “你看到,”李如柏对他说,“那儿,这位老爷待的地方吗?” “看到了,大人。” “你看见那两只桶吗?” “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只捅,一只装着火药,另一只装着弹丸;我想把这两只桶运到河边的那个小乡镇,我打算明天派两个百人队去占领它。你明白任务是绝密的,因为这可能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行动。” “明白,大人。”小旗喃喃地说。 “好!把这两只桶绑在马上,派两个人和你一起护送到这位老爷住的屋子,他是兄弟.不过你明白,别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我知道有一条路的话,属下可以从那里过去。”小旗说。 “我知道有一条路,”朱后山说,“它不宽,但很坚实,地下打着桩基,我们小心点就可以到达。” “按照这位大人的命令做吧,”李如柏说。 “噢!桶重极了,”小旗说,他想举起一只桶。 “如果按规定装的话,每只重四百斤,大人,是吗?” “差不多。”朱后山说。小旗去找马和人。 李如柏单独和朱后山留下,装作对他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面漫不经心地察看着地下室。接着,听到马蹄声后,他说:“你和你的人留在这儿,我回营地,注意安全。” “那么我什么时候再过来找你?”朱后山问。 “等办完你的任务。”李如柏所说的“任务”,自然是指变卖他们找到的珠宝一事。目前辽饷匮乏,加征的银子一时半会儿也送不过来,那两只桶里的财物也价值万两,可解燃眉之急。 “李总兵,我今天谈论的关于家庭的事,是一个秘密!”朱后山喃喃地说。 “别出声!侯爷,”李如柏知道为了朋友需要保守秘密,就说,“我们最好别再提这件事。 他向朱后山致意后便上了楼梯,走到一半时劈面遇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人。他出了要塞不到二十步,便听见远处一声长而轻的哨声。李如柏竖起耳朵,但听不见什么,于是又继续走他的路。这时他想起了士兵,并用眼睛寻找他,可是士兵不见了。当时他如果再仔细瞧瞧,就会看到这个人躬着腰,象一条蛇一样溜进了石头堆里,消失在薄雾之中。 可是李如柏什么也投看见,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踏上了通往营地的那条荒凉的堤道。就在那时,士兵的消失使他感到奇怪,他脑子里开始产生真正的怀疑。要返回营地还需穿长长的堤道,可他刚才要唯一可以保护他的岗哨去听从朱后山的命令了。 雾越来越浓,十步以外的东西已模糊不清。 这时李如柏相信听到了在他右边好象有马蹄踏过泥地的声音。 “什么人?”他喊道。 没人回答。他连忙在随身短铳里装上子弹,一只手握着刀,加快了步子。 第三四九章 白银救急 临近年底的一天,左都督季桓之刚回到府里,就疾步走去书房,打开一封从袖子里取出的短信,上面写道: 速转白银五千两至永平【*】,急用。蜜。 正巧这时有个人影也进了屋,使得季桓之本能地折起了信纸。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侄儿朱载堪,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进来得太急,房门都没有关。 而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朱载堪的眼睛。 “四叔,又有书信吗?” 季桓之没有立刻作答。他想的是:李蜜作为朱载堪的母亲,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把她自己的秘密告诉过儿子?还是说没有?毕竟,作为母亲,她显得也有些太不负责任了,对待亲儿子,几乎采取的就是散养方式。或许他们母子俩,并不像普通的母子那样亲近?而从二人对对方的态度来看,又和朋友差不多。朋友?似乎李蜜并没有对朋友隐瞒过什么,即便有,至少目前也没发现。 想罢,季桓之决定告诉朱载堪,他扬起短信,对朱载堪说:“上次家书不是没有你娘的消息吗,现在有了。” “有我娘的消息?”朱载堪兴奋地接过短信,拿眼一扫,眉头就不自觉地蹙起来了。他问:“‘速转白银五千两至永平,急用’,我娘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信给您?她现在在永平?” “有可能吧。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叫我掏出五千两给她送去,我哪儿有五千两——”季桓之忽然间怔住了。他的确没有五千两,自己攒了二十年攒的一千两私房钱,都得喂那十个他召集的锦衣卫校尉,哪儿又来的五千两?然而李蜜要的的确是五千两。他是没有五千两,但问题是作为左都督的他没有五千两,但作为万羽堂北直隶分堂堂主的他,远不止有五千两。加上李蜜在短信里写的是“转白银五千两”,用的是一个“转”字,那么很明显,她所提出的,是要让季桓之把北直隶分堂的部分经费转给她急用。 那会是什么急用呢? 总之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堂内的事务,作为同门弟兄,有义务帮忙。季桓之即刻写了个条儿,在纸张的顶端有意点了两个点作为记号,准备送给身在京师的万羽堂弟兄,叫他们凑齐银子给李蜜送去。 不过就在写好字条的时候,季桓之再度发起了呆。 怎么把字条送出去? 平时,万羽堂的兄弟找他好找,他作为大明左都督、当今锦衣卫的一把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平日里不管是路上截胡、还是登门拜访,找他办事托他说情的人络绎不绝,万羽堂的兄弟都不需要刻意掩饰,都可以直接找他,塞张字条了事。但他要是出去特地找别的什么人、还是江湖人,这就显得有点异常了。 要知道,作为人人都知道的左都督,你在监视着别人(譬如因反感九九六工作制随时都可能撂挑子不干的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同时,别人也有可能在监视着你。 那就不亲自去。 不自己去,找谁去呢? 家里的杂役短工肯定是不行的,毕竟是外人只是来府上干活拿工钱的不靠谱。家里人去送?让夫人去?别在路上就被暴雪坊的人认出来给宰了!让儿子季万煊去?算了吧,怎么能让亲儿子去干这种事呢? 既然不能让亲儿子去干,那就让不亲的人去呗…… 季桓之自然而然地盯起了朱载堪。 “四叔有事要我去办?”朱载堪很聪明。 季桓之点点头,对朱载堪道:“你换一身不显眼的衣服,将这字条送到虎房桥第一条胡同西面第三户人家,敲门两重一轻。” “虎房桥第一条胡同西面第三户人家,谁呀?”朱载堪感到好奇。 “总之去办就行了。”季桓之抽出他的另一杆短铳递向侄子,并说,“注意安全,带上它,以备不时之需。” 朱载堪接过手铳和字条,就躬身退下了。随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按照叔叔的吩咐,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然后将火铳塞在中衣与外套之间,揣好字条就出门了。 稍晚些时候,他步行来到了虎房桥第一条胡同,来到右手边第三户人家,按照两重一轻的原则敲响了屋门。 不多时,屋门上面的小门开了,小门后面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了朱载堪一番,这双眼睛的主人问:“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朱载堪寻思四叔叫他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出去办这趟差事,肯定是希望保密,于是他也不说自己是谁派来的,仅仅将折好的字条从小门递进去。 门后一只手接过字条,那人看见顶端的两点刻意点上的墨迹,就明白是谁写的了。那人说了句:“你先在外面等着。”随即就关上了小门。 朱载堪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好在外面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屋门整个给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三个汉子,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盖着麻布,用绳子捆好,能看出里面放的是两口箱子。 其中一个汉子递给朱载堪一张文书,并说:“你去马市租一匹马,然后拿着这封文书,带上他们俩去永平。务必要安全送到。” “我去?”朱载堪感到意外。 “你难道不是季堂主的人吗?” “啊——是。” “那还不快去?很急,千万别耽误了。” “好的。”朱载堪直到现在还处于深深的困惑中。他一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在永平,急需五千两银子的巨款——如果他知道在辽阳大营附近的废弃要塞里发生的事就不会不明白了,二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汉子将他的四叔叫做季堂主。另外,他不能断定四叔叫他出来办的这趟差事,包不包含护送板车去永平一项。 但总之既然已经出来了,总不可能递张字条就完了吧?更何况四叔还把他的手铳交给自己,并说什么“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朱载堪认定,四叔叫他出来办事,一定是要从头到尾都负责的。于是他决定按照那汉子的嘱托,去马市租一匹马,拉着装有五千两白银的板车出城去往永平。 【*】永平:直隶省永平府,府治在今河北省卢龙县,(今隶属于河北秦皇岛市),地域包括现唐山市大部地区、秦皇岛大部地区和辽宁西南部地区,从明朝起称为永平府,永平府遗址在卢龙县城内。 第三五〇章 一招反计 “停下来歇会吧。”万羽堂的堂众覃宇将板车架好,放下褡裢取出干粮充饥。 “轻点儿!别碰坏了。”李昇十分心疼自己的板车,赶紧看看有没有磕坏哪里。 朱载堪看看二人,也驻足稍息。他们一行共三人人,赶着辆马拉板车,一路往北走。 李昇打理好自己的货,拍拍覃宇,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手里捧的食物问道:“兄弟,你吃的啥?” 回答他的是无比简洁的两个字:“干粮。” “什么样的干粮?” “干粮就是干粮。” “切,没趣儿——”李昇坐到一旁,取出自个儿带的猪肋排啃了起来。 覃宇其貌不扬,身材中等,平时也少言寡语的,在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的几个小头领当中也是个比较无趣的。不过他有个优点,那就是稳重,正因为这个优点,虎房桥胡同的那位门主才让他来跟李昇一起来押这趟白银镖。 就在一行人坐下歇息的时候,从别处也出来五六个拉板车的人,靠着他们旁边停下,目光闪烁,似有不轨之心。那商旅模样的人问道:“几位弟兄,你们也是做生意的?” 李昇嚼着猪肉,撅着满是油的嘴答道:“是啊,我们是做买卖的。唉,你们又是做什么生意的?” 那商旅道:“我们是卖柿子的。要不兄弟来几个尝尝?又大又甜。” 李昇正因为肉太咸齁着了,应道:“那倒不错,给几个?” 商旅叫人挑了几个色泽饱满的大柿子递给李昇。李昇想也不想,接过来剥了狼吞虎咽就让这几只柿子消失在了喉咙里,吃完了还不忘咂咂嘴:“真甜,爽!”说着他取下挂在板车上的酒葫芦,走过去道:“你瞧瞧,我吃你这么多柿子,也没什么回礼,来口酒吧,这可是从京师带来的好酒,淳厚香甜,尝尝?” 商旅和随从互相对视了几眼,笑呵呵地接过酒壶,分着喝了。 “感觉怎么样?”李昇问道。 商旅竖起大拇指称赞道:“果真是好酒。就是、就是——”话未说完,这六个人就翻起白眼,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了。 李昇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嘲笑声,踢了踢商贩,随后掀开他们的板车,却见板车上四个边放的是柿子不假,中间全是刀剑、短铳这些武器。“跟你李爷爷斗,回家再练几年吧!来来来,覃兄弟,还有这位小兄弟,一块儿吃柿子。” 这一幕叫朱载堪瞧见,自然无比惊诧。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给他们的酒里放了蒙汗药?还有,他们的板车上怎么放的全是武器?” “这你就别管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歌声。众人循声望去,乃见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正挑着担往前走,担子两头挂着两只桶,桶盖微斜,从桶里飘来一股悠长的香甜味,惹人口舌生津。众人正咽着唾沫呢,那汉子就走到了跟前。 汉子一瞧地上躺着好几个,板车前又站了三个嘴里嚼着柿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的汉子,外加板车上明晃晃的一堆刀具,汉子当场愣在了原地。少顷,他丢了扁担魂飞似的撒腿便跑。好么,把朱载堪他们当成是劫道的了。 “别让他跑了,给我追!”李昇一声嘶吼,覃宇丢了手中柿子就飞扑过去,誓要追上那汉子。而李昇趁着弟兄追人的当儿,偷偷掀开桶盖,舀了清凉的青梅酒好好喝了一大瓢——有便宜不占那是傻子。 一通暴打之后,酒贩被揍得鼻青脸肿,在覃宇和朱载堪的控制下跪在了李昇面前。酒贩哭得涕泗横流,哀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和各位爷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们为何要打我啊?” 李昇坐在板车上,摆出一副老大的姿态,扇了他一耳光喝道:“你就是暴雪坊的刺客对不对?是不是想劫我们的银子?哼哼,小子你还欠点火候。” 酒贩尽可能低下头,免得露出脸来又被那三寸厚的手掌再赏一个耳刮子:“什、什么遗迹?小的是正经酒商——您说的是什么坊?” “还装不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暴雪坊的人?” “不、不是,小的真不是!” “不是?”李昇冷笑一声,道:“休要骗我,我可听人讲过,有些劫镖的人就会打扮成酒商的模样,担上两桶酒,一桶是普通的酒,另一桶可就是放了蒙汗药的酒了。我方才喝的是这一桶,现在安然无恙,那么另一桶里就一定有药!” 酒贩百口莫辩,哭丧道:“没有药,真没有啊!” “没有?哼哼——”李昇叫朱载堪帮忙开了另一桶酒,舀了一瓢递到酒商面前,命令道:“喝!” 酒贩咽了口唾沫,一脸委屈地看了看晶莹剔透的梅子酒,犹豫了许久。 旁边其他人催促道:“快喝啊!” 酒贩告饶道:“小的酒量不行,喝这么多铁定会醉倒的,到时候你就真的以为小的酒里有蒙汗药了。” “酒量不行?”李昇一斜手,倾出去半瓢酒,喝道:“现在快给我喝!” 酒贩扭扭肩,道:“我习惯自己拿瓢,不然不嘚劲儿。” “松开松开。” 酒贩活动活动手腕,接过瓢咕咚咕咚就把半瓢酒喝干净了。 李昇满意地笑道:“现在一、二、三,倒!” “倒”字出口,酒贩跪的稳稳当当,除了面颊泛红外并无异样。“咦——你怎么会没事呢?”李昇起了疑。 酒贩道:“小的早说过了,我是个正经酒商,我的酒里没有药,可你们不信呐!” 李昇指着他叫道:“你不是刺客?” “对,他的确不是。我是。” 没等李昇反应过来,就听一声炸子响,眼前尽是烟尘,俄顷,他便不省人事了。 一名先前喝了所谓京师名酒、昏迷倒地的柿子商看着倒在周围的人,轻笑一声,随即吹起口哨,唤来一匹马。他掀开另一辆板车上的布,见到是两口大箱子后,满意地点点头,将板车拴好,跨上马背,打马就欲回去交差。就在他得意洋洋地打算离开之时,却不料一支利箭从后面射穿了他的琵琶骨。 此人低吼一声,折断箭镞,回头看了一眼,见一骑手背弓带箭,正朝自己追来。他忙甩鞭抽打坐骑,欲尽快逃离。可马儿连着放满东西的板车,根本跑不快。而身后那骑手的马虽然身形不大,可四条腿就如同轮子一般急速滚来。不多时,那骑手就从左侧赶将上来,银光一闪,一柄刃纹如波浪的快刀就架在了刺客的脖子上。刺客不甘受控,稍有动作,那快刀便在他的皮肤上划拉了一道,鲜血渗出。 “动,再动?”这个白发胜雪、模样猥琐的男子毫无悬念地擒住了这名暴雪坊的刺客。 “醒醒!”白发貌寝的男子掐着朱载堪的人中将他唤醒。 朱载堪刚刚被炸子崩晕,好在没有受伤,这会儿他晃了晃脑袋,醒了醒神,看见了一排五个躺在板车上被绑成粽子的人。他胸中充满了困惑,不免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是谁?” 白发貌寝男子笑笑说:“侯爷别害怕,我也是万羽堂的人。在下万羽堂辽东都司分堂堂主元道逸,和季堂主是同门。” “那他们几个人是谁?” “他们都是暴雪坊的刺客。刚才放炮仗的那个叫狼毒,人如其号,能扛弱毒,一碗掺了蒙汗药的酒药不倒他。但有我元某人在,此等小角色,翻腾不起来。” 狼毒纵然被擒,嘴上还不服气:“想不到我堂堂暴雪坊的职人,竟然会在阴沟里翻船。你们最好杀了我,否则一旦我脱身,你们一个个都躲不了一死!” 元道逸觉得他的声音很难听,直接找块油布堵住了他的嘴。随后他掩口对李昇耳语:“记得告诉季堂主,从此人口中问出有用的消息后一定要把他给宰了。” “明白。”李昇叫人重新盖好麻布,将狼毒遮好,拉起板车就往回赶。 而覃宇却仍赶着装着白银的马拉板车,继续抄永平方向去。 第三五一章 谁是猎手 话说在季桓之的策划下,万羽堂玩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终于成功生俘了一批暴雪坊的刺客,由李昇负责送回京师,交到季桓之的手里。而交到季桓之的手里,这帮刺客就少不了进诏狱先来个一条龙服务,免不了皮肉之苦。 至于要送往永平的五千两银子,则继续由覃宇和朱载堪护送,而辽东都司的分堂主元道逸带人在周围随从。 而在永平,李蜜和熊广泰早已等候多日,算日子,送银子的人应该快到了。他们二人就在一处小楼的二楼窗台,一边朝远望,一边闲聊着天。 “如果不是念在过去的交情,我可不愿意放下登州的生活不过,来和你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熊广泰如是说着。 李蜜尽管已经五十二岁快五十三岁了,却依旧像是三十五六的中年妇女,仅仅是眼角处多了几道皱纹,其他与年轻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人的体质比较特别,少年时不显年轻,而等年纪大了却也不显老。和熊广泰运气都用在“人品”上不同,李蜜的运气都体现在自己的抗衰老上。此刻她听熊广泰这么说,就道:“这里哪里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二哥以为,只有四弟叫你帮忙才会给你好处?” “那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好处?” “只有等事情办完了,才好分配利益呀。” “至少四弟找我帮忙的时候,总是提前告诉我我能得到什么。”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你帮我的忙,最后能得到的恐怕要比你上次卖命所挣得的东西多得多!” “具体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 “恕我直言,”熊广泰道,“我发现我现在并不缺少什么。妻妾儿女、万贯家财、功勋爵位、应有尽有。” “就是少点生活的激情对吧?” 熊广泰沉默一阵,终于点头认同:“对。”富足的生活会使人萎靡堕落,这是很正常的。 “那我能给你想要的刺激,只要你从头到尾参与进来。” “参与什么事?” “等咱们的经费到手,才可以开始去做。看——”李蜜抬手一指窗外,有一匹马拉着一辆板车,徐徐朝他们所在的小楼靠近。 熊广泰也看见了,可是他很困惑,问:“只有一匹马一辆板车,赶马的人呢?” 二人对视一眼,随后赶紧下楼,冲到马拉板车旁边。 有句话叫老马识途,养熟的马有时候不一定需要人的操纵,也能自己循路返回熟悉的地方。 而目前拉着这辆板车的马,并不是当初从京师出发,自马市租借的马匹,而是元道逸的坐骑。 当认出同门弟兄的坐骑时,李蜜就感到一丝不妙。当看见后面的板车,她更加震惊了。 覃宇被绑在板车上,两只脚和两只手都被锯掉了,但凶手很贴心地给他包好伤口,不过血还是渗出板车流了一路,他嘴里塞着布团,因此无法在路上呼救。 李蜜赶紧取下布团,问覃宇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的覃宇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只能用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几个字:“堂主……辽阳侯……暴雪坊——”说完他便气绝身亡。 李蜜听得“辽阳侯”和“暴雪坊”这六个字,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熊广泰看她什么反应,等了半天,见她只不作声,呆呆的,冒了一头热汗,满脸紫胀。 熊广泰忙拉她的手一直到小楼中。万羽堂其他弟兄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道是风大着凉。无奈李蜜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她个枕头,她便睡下;扶她起来,她便坐着;倒了茶来,她便吃茶。众人见了这样,一时忙乱起来。有堂众看了半天,问她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她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 这老弟兄只叫了一句:“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头放身大哭起来。急得熊广泰忙拉他说:“你一个大男人淌什么眼尿,还不想想办法!” “想办法……”那堂众喃喃自语,问熊广泰,“爵爷,李大娘为什么会突然犯了怔?” “你没看见吗?”熊广泰指着已经停到满口的板车:“车上绑了个死人,临死前说了几个字,暴雪坊什么的,还有辽阳侯。” “辽阳侯?是哪个辽阳侯?” “还能有几个辽阳侯?辽阳侯朱载堪呐,就是三妹的儿子——完了!”熊广泰知道万羽堂和暴雪坊是世仇死敌,如今万羽堂骨干的儿子被暴雪坊掳去,还能有好结果吗?他轻叫一声,赶紧抄起佩刀,在束腰插上手铳,拿上六颗炸子,就要出门。 “爵爷干什么去?” “当然是把我的侄子救出来!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到三妹面前,三妹的病症肯定就立马痊愈了!”熊广泰说着,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大门。 “那爵爷您知道辽阳侯在哪儿吗?” “……不知道。” “所以还得从长计议。” 熊广泰悻悻折回来,看看怔怔发呆,好似变成木雕的李蜜,顿觉百感交集:“少点生活的激情”,说这话的人,自己倒先得到了一次很大的刺激,真是造化弄人。 话说有一招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没料到暴雪坊玩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在后,劫了银子、劫了人。但既然是劫,就说明可能不是杀,毕竟一个是万羽堂的分堂堂主、一个是蓟州参将、堂堂辽阳侯,这两个人可以要到很高的价格。下面就等消息,凑赎金吧。至少熊广泰是这么想的,并且成功劝服了自己,不再有单枪匹马杀往自己都根本不知道的地方的想法了。 话分两头,那位本着不能让自己的亲儿子以身犯险所以就让侄子去的想法的左都督季大人,眼下刚刚回到府邸,去寝室的外屋打开衣橱准备换下冠服、换上更加舒适的常服,正要脱掉麒麟服时,觉着袖子里有纸张,抽出来一看,他不免当场脸色煞白。纸上写着: 欲救辽阳侯,归还俘虏并移交寇氏。 第三五二章 策反侯爷 当朱载堪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眼睛也被蒙上了。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可以确定的是,时间一定不短,因为他现在相当口渴。 而就在他舔舐着干燥的嘴唇,试图用唾液来浸润一下时,一只瓷碗碰到了他的嘴,给他灌进了一整碗清水。 缓解了口渴,朱载堪忙问:“我在哪儿,你们是谁?” 这会儿有只手给他解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布带,让他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朱载堪看见自己被绑在一把位于一间屋子中间的椅子上,面前和周围都站着几个或灰衣、或紫衣、或蓝衣的人,有男有女。 “侯爷不必害怕,我们对您并没有恶意。”给他递水的黑衣女子将空碗放到一边,面对着他说:“刚才给您喝的也只是普通的水而已,侯爷不要过虑。” “你们……”朱载堪仔细端详了周围几人的着装,发现他们的穿着都十分干练,各式灵巧武器兼备,就了然了:“也是暴雪坊?” “准确地说是暴雪坊南坊,”女子道,“想当初前后两次诛杀昏君嘉靖帝,就是我们南坊的前辈策划的——不过侯爷别怕,我们向来只杀昏君佞臣,像辽阳侯这样克己奉公、忠于职守的人,我们是不会加害于您的。但如果侯爷继续助纣为虐,做出恶事,我等南坊成员,将有义务处之而后快。” 朱载堪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助纣为虐?” 女子没有接茬,而是继续说着:“我们此次行动,本与侯爷无关,但既然刚巧俘获了侯爷,就想请侯爷帮一个忙,事成之后,必定将您安全送还。” “什么忙?” “帮我们除掉一个人。” “谁?” “当今的左都督,季桓之。” “什么!”朱载堪傻了眼,他不明白眼前这群从事隐秘勾当的人,为什么想要杀掉自己敬爱的四叔。 有一个灰衣男子道:“季桓之身为左都督,掌领锦衣卫,纵容手下作恶,监视百官,敲诈勒索;自己还收受贿赂,培植亲信,并与东厂卢受狼狈为奸,捏造罪名排除异己,此外更与妖妃郑氏暧昧不清,意图废立太子,使福王上位,无恶不作!实在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朱载堪大声替季桓之辩解:“我四叔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他一向廉洁奉公,所做所为从不逾矩——” “从不逾矩?”黑衣女子冷笑一声说:“季都督非礼自己妻妹的事,坊间都已经有不下十个版本了,你还敢说他所做所为从不逾矩?这个狗贼,上至危害社稷、下至猥亵妇女,果真是无恶不作!” 猥亵妇女——如果朱载堪不是季桓之的后辈,而是他的同龄人,就会知道这位季都督的确十分好色,这一条罪行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朱载堪愣了稍许,仍在为四叔辩解:“你们说他危害社稷,他援朝鲜、使日本、平天极,哪一件事为害大明江山了?” 黑衣女子还是报以冷笑:“这几件事,不过是他职责之内的事罢了,而且过去做过的几件鲜为人知的小事,能够抵消他新犯下的罪恶吗?据我们暴雪坊所知,这季桓之自二十六年前担任锦衣卫千户开始,就已经暗中与万羽堂勾结,随着他在锦衣卫中步步高升,他在万羽堂里的职位也是越来越高。眼下,他就是万羽堂北直隶分堂的堂主。辽阳侯你可知道这万羽堂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暗中敛财,图谋颠覆!”女子恨恨道:“万羽堂极端自利,其四大家族的元家,更是以‘头可断血可流,老婆银子不能丢’为其家训,可见其卑鄙,是由其先祖代代相传了。” 头可断血可流,老婆银子不能丢。这种土味十足毫无文学底蕴的家训,是谁留下来的不用多说,当然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弓的第一代总堂主、山猴子元敬阳了。 四叔是反贼组织的骨干成员,这是朱载堪从未想到过的。敬爱的四叔的伟岸形象,在他心中顿时崩塌得只剩腰部及一下了。而黑衣女子接下来的话,将这个形象的腰和双腿也敲得粉碎。 “在你对他们的组织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季桓之派你护送白银,其实就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让你以身犯险,万一出了差错,好做一个屈死鬼替罪羊!”女子道:“你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不过是个义兄的儿子,他凭什么要对你那么好?还不是养熟了方便杀?你也不用吃惊,其实不光是侯爷你,您的父亲沈阳侯,同样被欺骗得很惨。您知道吗?您的母亲李蜜,正是万羽堂四大家族之一李氏的后人,这些年来,她借着侯爷夫人的便利,为万羽堂的颠覆活动搜罗了大笔财富。好在我们南坊放出消息,让沈阳侯和李如柏李总兵将这笔财宝整锅端了,充作了辽军军饷,才算用到了正途上。而侯爷您负责护送的五千两白银,就是给辽东都司分堂救急用的资金。” 听完了这一切,朱载堪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他极度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并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怎么帮你们?” 黑衣女子对朱载堪的表态十分满意,于是吩咐周围人:“快给侯爷松绑。” 有两个人解开了缚住朱载堪的绳子,让他得以活动活动快要麻木的四肢。 黑衣女子道:“季桓之乃是大明左都督,其麾下锦衣卫如林,更兼之与妖妃郑氏及厂公卢受勾结,又深受皇帝信任,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而且据我们所知,他本人更是身负绝世刀法,个人武艺非同一般,想要靠我们暴雪坊惯用的刺杀手段,也很难达成目的。万一冒险尝试,刺杀不成反倒败露行迹,对于我们暴雪坊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那怎么办?” 黑衣女子拿出小说或者影视剧里最常见的一句话,对朱载堪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本章完。 完个屁!朱载堪答应要帮暴雪坊反戈一击,转回头对付自己的四叔,但总不能连这帮人的底细都不知道,就轻易答应吧?因此他问这个模样清秀、五官分明的年轻女子:“我答应帮你们的忙。你至少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瑶星。” “姑娘姓姚?” “不,是瑶碧的瑶,星辰的星。” “这不是真名。” “对,这是在下的讳名。” “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抱歉,恕在下不能告知侯爷。” “那我便不帮你们了,因为你一点诚意都没有。” 黑衣女子见状,就与周围同门互相使了使眼色,然后又对朱载堪说:“我叫唐馨,高唐的唐,馨香馨。” “这是真名吗?不会是你现编的吧?”朱载堪问。 “并不是,”女子道,“在下可以以自己作为瑶碧时的名声担保,这绝对是我的真名,还请侯爷不要在外面提起。” “那好吧,”朱载堪站了起来,说,“唐姑娘,你有什么计划,就好好和我讲一讲吧。” 唐馨稍稍一怔,或许是对朱载堪称呼自己为“唐姑娘”大感不适,但很快她就还以微笑,道:“那是自然。” 第三五三章 刑求女犯 说回左都督季桓之。 正如暴雪坊南坊的人所说,这位季大人身为左都督,掌领锦衣卫,纵容手下作恶——指的是镇抚司那些人,如果说他纵容那些人作恶,那恐怕指挥使骆思恭骆爷的责任要更大一些。 监视百官——主要监视内阁首辅方从哲,防止他撂挑子跑了。 敲诈勒索——这个真的有。 自己还收受贿赂——加上敲诈勒索的,到现在才攒了一千两私房钱,还花出去了。 培植亲信——最近刚用一千两私房钱加上老下属庞明星给的一千两,雇了十个听命于自己的校尉。 并与东厂卢受狼狈为奸——狼狈为奸的俩人还互相算计。 捏造罪名排除异己——都这么多罪名的,多一两个冤枉的又能怎么了? 此外更与妖妃郑氏暧昧不清——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意图废立太子,使福王上位——决定权不在他手上,但他的确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促动这件事。 最后总结,左都督季桓之无恶不作!实在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新的大反派就此树立,成为大家口诛笔伐的对象。 喔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一条:极其好色,甚至连自己的妻妹、已故好朋友的夫人都不放过!竟然想上演一出强制鬼逝·未亡人,真是禽兽不如! 而眼下,季大人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上已经变成了这样一种形象。其实也不奇怪,他并不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而是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境地。正如温水煮青蛙(其实煮不了,水温超过承受限度青蛙会跳出去,不信的自己试试),他是自己把自己放进了温水里,现在水很烫了,他就快要感觉到疼痛了。 因为暴雪坊塞给他一张“欲救辽阳侯,归还俘虏并移交寇氏”的字条,他在抓获的暴雪坊俘虏投入镇抚司诏狱的当天,就赶往诏狱,亲自问起了审讯犯人的事。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锦衣卫两名佥事许显纯和田尔耕和几个校尉正看着一名暴雪坊的女犯人痛得在刑架上乱摆,一头长发都飘了起来,得意地放声大笑。刑房中掌上了十几根粗粗的牛油蜡烛,被照得通明。校尉们看着烛光照映的赤裸的女人胴体,都露出淫邪的目光。许显纯知道他们的心思,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在这个漂亮的女犯人身上发泄兽欲,可是不敢,因为这是左都督季大人交代下来的要犯。他们的上司,左都督季桓之管理严格,要是给他知道了,一定会把自己革职察办。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左都督大人到!” 左都督季桓之带着几个校尉走了进来。 “怎么样?犯人招了嘛?” 许显纯连忙上前,拜了一下:“回季大人,属下严刑鞠问了一天,对于秘坊所在,她就是不招。” 季桓之这时朝那犯人望去。一个校尉连忙揪起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抬起来。他不由得心里一动。没想到抓到的人里还有个女俘虏。那女俘一张瓜子脸因为痛苦的表情,更显得楚楚动人。身材匀称的裸体上蒙着一层汗珠,纵横的伤痕和血印下是雪白的肌腹。 左都督大人有些管不住自己了,目光不断在女犯人身上游移,从紧咬嘴唇的美丽脸庞和湿漉漉的长发,到乌黑的腋毛和微微颤动的胸脯,一直到由于双腿被绳索向两边拉开,暴露无遗的长着一撮三角毛发的私处。 “暴雪坊的女人,身材果然都很好。”季桓之在心里想道。 的确,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暴雪坊的男女终年健身,基本只吃素食,身材自然相当匀称好看。 田尔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说:“他妈什么左都督,原来也是个淫棍。”不过,他此时心里有了主意。他命令校尉们:“把犯人放下来!” 校尉们会意地只解开拴住女犯双臂的绳索,让她躺在地上,但两脚仍然吊在刑架上。这样,她背着地,臀部高高翘起,双腿继续大张开,把私处全部呈现在众人眼前。 田尔耕又说:“你们都退下,我和许佥事及季大人要私审女囚。” 季桓之没有反对。校尉们眼中燃烧着欲火,没有办法,都退了出去。 田尔耕看门关好了,又对季桓之说:“大人,咱们现在给她上一个对付一般女犯的刑罚。” “什么刑罚?”季桓之问。 “嘿嘿,我们叫它‘棍刑’。一般女人都受不了十几个男人给她上的棍刑。大人,您先请。” 季桓之瞪了田尔耕一眼,叱道:“放肆,本都督是那样的人吗?”他心里惦念着的是侄子朱载堪的安危。暴雪坊的人都明白告诉他了,只有归还俘虏并交出叛徒寇小罗,才能保证朱载堪的安全。万一侄儿出了什么事,不说大哥和三姐要找他,朱载堪身为辽阳侯、蓟州参将,在他季桓之的手上出了差错,朝廷也要找他算账,他怎么敢轻易冒险呢? 被季桓之训了一句,田尔耕识趣地低下头,但盯着地面的眼中尽是憎恨。 季桓之走上前两步,俯视着女犯,却刚好将她的私密处瞧得清清楚楚。装模作样的左都督大人问那女犯:“你叫什么?” “呸,狗贼!”回答他的是这样三个字。 “哎呀,这个称呼真是提神醒脑啊!”季桓之笑了两声,问:“我堂堂左都督,怎么就成了狗贼了?” 女犯骂道:“你这个狗贼,身为左都督,掌领锦衣卫,却纵容手下作恶,监视百官,敲诈勒索;自己还收受贿赂,培植亲信,并与东厂督主卢受狼狈为奸,捏造罪名排除异己,更与妖妃郑氏暧昧不清,意图废立太子,使福王上位,实在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你上至危害社稷、下至猥亵妇女,真是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 季桓之冷哼一声,眼褶流出阴冷的目光,道:“你们暴雪坊,目无法纪,为利杀人,甚至曾刺杀过世宗皇帝。你们才是无恶不作,凌驾于大明律之上的恶贼!竟然还敢诽谤本都督——”他瞥向田尔耕,喝令道:“用刑!” 愤怒会让人失去智慧,而智慧本就随着年龄在消退的季桓之被女犯的话彻底激怒了。 原本忿恨的田尔耕闻言,像得了圣旨一般,兴奋地三两下脱掉了自己的裤子。 女犯躺在地上,昏昏沉沉,突然觉得臀部下面被垫上一块厚木头。再抬头一看,一个下半身裸露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她明白下面将要发生的事。 “你们这群畜生,要做什么?” 她挣扎着,但全身虚弱,双腿又被绑住,全然无力反抗。只能听凭田尔耕趴到自己身上,随后下身一阵疼痛,显然已经被刺入了。 “呀……”她只有尖叫。 田尔耕根本顾不上指挥佥事的体面,在女犯身上大动。差不多过了有一袋烟的功夫,他才酣畅地倒在女犯身上。 “怎么样?招不招?十几个弟兄还在外面排着队呢。” 许显纯这时也已脱掉了裤子,等田尔耕一下来,就扑了上去。 “呸!畜生。坊主会给我报仇的!” 女犯话音未落,许显纯已经狠狠插了进去。 许显纯比田尔耕还要暴虐。他剧烈冲刺,两只手在女犯的两个被竹签扎得红肿的奶头上又搓又捏。女犯虽然躺在地上,但双脚依然吊在刑架上,因此架子都被弄得咯咯作响。 穿上衣服的田尔耕趁无人注意,弯下腰把弄着女犯被缚在刑架上的赤脚。这是一双没有缠过的脚。田尔耕玩够了几个犯罪官吏家小妾的金莲,今天才领略到天足的自然美。他玩着玩着,觉得裤裆里的那东西又勃然而起。可惜过了一会,在他手中一抽一抽的脚停了下来,原来许显纯也完事了。 许显纯直起腰,他虽然还意犹未尽,可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今天晚上一次也就够了。他于是对穿好衣服的许显纯说:“看来这个女犯还很顽固,外面的弟兄们可以进来了。” 门一打开,外面的校尉们都拥了进来。刑房里立刻像是个男浴池,不少人脱了个精光,还有些人提着裤子排队等候。这些校尉平时当差不行,干这种事情是拿手好戏。 女犯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又立刻闭上了眼睛。 “老天爷啊,让我死了吧。”她祈祷着。 她闭上眼睛,但身上所有别的感官都格外敏锐。校尉们一个个地扑到她的身上,每个都像野兽一样地折腾。女犯的下身像着了火一样,每一次进出都是酷刑。胸部也被那帮家伙揉着,搓着,吮吸着,敏感部位钻心地痛。有的还没有轮到的人掏出铁棒在她脸上乱蹭,骚臭的气味让一向有洁癖的她恶心不已。他们还用各种下流不堪的语言污辱她,倒把她说成淫荡不堪,让女犯听得面红耳赤。 女犯意识到,自己的惨叫和怒骂只能让这群暴虐的锦衣卫更加兴奋,于是紧咬嘴唇,拼命忍着。 而季桓之就在旁边冷眼看着正在上演的这一幕人间惨剧。愤怒过后恢复冷静的他在思考着,思考着如何救出侄子。其实就在田尔耕完事、许显纯接力的时候,他就已经平静了下来,他意识到,如果在暴雪坊的恶徒面前显得太过软弱,恐怕反而对自己的计划不利。因此,他决定假装没有辽阳侯被劫一事的发生,用着残忍高效的手段先把眼前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囚降服再说, 毕竟,目前对他而言,除掉暴雪坊才是最重要的大业,既然是大业,牺牲个把人也是很正常的,侄儿终究是侄儿,不是亲儿子。 想到这儿,季桓之嘴角掠过一抹阴毒的冷笑,喝令众人:“继续用刑!” 第三五四章 囚徒困境 “啊……不要啊……” 酷刑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女犯终于喊出了声。 锦衣卫指挥佥事田尔耕这时揪起了她的头:“怎么样,肯说了?你们暴雪坊的人都躲藏在何处?” 女犯倔强地咬着嘴唇,还是一声不吭。 后面开始刺入了。由于双腿被绳索拉得大张开,女犯一点抵御的能力也没有。她只有泪流满面,忍受这前所未有的凌辱。 有的校尉本已经轮到一次,现在又褪下裤子,跑上来凌辱犯人。 许显纯和田尔耕又逼问了女犯多次,但她还是一字不吐。 季桓之沉思片刻,心说一直这样不是办法,这帮刺客,个个都跟铁打的一样,无论怎样拷掠侮辱,都是一字不吐,继续这么耗下去,得不到任何收获,也不是办法,得想个招。 于是季桓之看众人都消遣得差不多了,命令放下女犯。 校尉们终于将女犯的双脚解了下来。屋里的人都穿好了衣服,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津津有味地评论着。 季桓之此时说:“把她带回牢去,给一些饭,今天晚上不许有人再碰她。这是要犯,如果根据她的口供铲除了为害数百年的恶社暴雪坊,咱们所有人能升官领赏了。明天我还要亲自审问。” “遵命!”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田尔耕又乖巧地说:“因为是要犯,今夜不得已允许大家用棍刑,可是不得说出去,不然谁也脱不了干系。” “是!” 第二天一用完午膳,季桓之又穿着便服来到了刑房,来诏狱这种肮脏阴暗的地方,冠服缠棕帽太不方便了。他坐在太师椅上,田尔耕和四个校尉在旁边伺候着。他前一阵子笼络的十个亲信中的两个在门口听令。 “带女犯!” 季桓之下命令。他今天打定主意要在女犯身上细细作文章,如果让她招供,救回辽阳侯不提,除掉暴雪坊,他起码也可以像熊二哥那样,封个伯爵当当。 女犯虽然经过昨天一天的酷刑和轮奸,可是她一生戎马,身体健壮,勉强吃了两顿饭,休息了一夜和一个早上,到底恢复过来一些。 一被架进屋内,女犯不禁想哭。可怕的蹂躏又要开始了,她连田尔耕和季桓之的脸都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住这次的折磨。 女犯身上罩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囚袍,赤着双脚,长发披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两个乳峰的轮廓显现出来。 季桓之欣赏了一番女犯,又说:“今天本都督要好好地审问你。好多大刑你听都没有听说过。如果识相,就赶快招供。不然让你吃尽苦头之后,我再把你赤身裸体骑上木驴,在京师九门游街示众,最后在菜市口剐了,将肉售卖给百姓,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女犯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抽泣了两声。 “哈哈!”田尔耕笑道:“害怕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快招!” “呸!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会招供的。”女犯止住哭,咬了咬牙说。 田尔耕一示意,校尉们上前拽下了女犯身上的袍子,那底下什么也没有穿。女犯没有像昨天他们第一剥她衣服那样挣扎,倒显得很从容。她也不再用手护住自己的隐秘部位,直挺挺,一丝不挂地站在地上,还甩了一下长发,倔强地抬头盯着季桓之。 季桓之大怒:“吊到架子上去!” 校尉们扑上来,女犯又呈大字型,悬在刑架上。 女犯被吊在刑架上,看着眼前十来个昨天刚刚蹂躏过自己,今天又跃跃欲试的锦衣卫校尉,再看看刑房内到处摆放的刑具,不禁垂下了头,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季桓之此时背着手走到刑房中央,对众人说:“本都督曾经看过一本异书,叫《研梅录》是一个叫周纪成的人所著。里面专门讲如何捶讯女犯。” 田尔耕不懂地问:“这种书,如何起这样雅的名字?” 季桓之有了卖弄学问的机会,非常得意。他摇头晃脑地解释说:“这本书开宗明义,说到:梅花固清香,非置于钵内仔细研之碾之,其馥郁不发。女犯虽娇弱,非缚于厅前严酷拷之捶之,其内情不供。这个周纪成原是东厂的一个主管,专司钦犯及其家属的审问。他在鼎革之后隐居山中,写下这本奇书。” 屋内众人都佩服地直点头。 季桓之又说:“现在我们给她用个这本书里的一个刑罚,叫作雨浇梅花。” 他接着便指挥校尉们行动起来。 吊着的女犯也把刚才一席话听在耳朵里,不觉深深吸了口气,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突然,她的头发被人猛然拉向背后,使脸仰了起来,一张黄裱纸盖到了上面。接着,有人在朝黄裱纸上浇水。纸被细细的水流浸湿,封住了女犯的鼻口,令她窒息。 田尔耕看见女犯仰着头痛苦地在刑架上挣扎,胸脯困难地一起一伏,连忙对季桓之说:“大人,别憋死了。” 季桓之笑而不语,走上前去,踮起脚,在黄裱纸上撕了个口子,正对着下面的嘴。女犯立刻停止了剧烈的摆动,贪婪地呼吸。旁边的校尉拿起舀子,水朝着她的嘴浇下来。 女犯的头发还是被人紧紧抓住,脸仰着,怎样挣也挣不脱。她的鼻孔依然被薄薄的黄裱纸封住,想用嘴喘气,但水每浇一阵,才停一下。她越是憋得慌,越是拼命张嘴,水喝得越多,咕嘟、咕嘟喝个不断。 “哈哈,真能喝呀,一桶都下去了。再来一桶!” 田尔耕看见女犯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像孕妇一样,不由兴奋得大叫。 又一桶水提到刑架下面,田尔耕亲自拿过舀子,半柱香的功夫,便全都灌了下去。 女犯的头发被松开了,黄裱纸也拿了下去。她低着头,喘息着,呻吟着,肚子已经比孕妇临产时的还大。看见她这个样子,屋里的校尉们都开心地狂笑起来,还用污言秽语打趣。 被灌了两桶水,女犯依旧强硬得很,骂道:“畜生,我命都豁出去了。你们来吧!” 季桓之退坐到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捧起一杯热茶,轻啜了一口,一手拿着茶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说:“雉羽,或者说范姑娘,本都督劝你还是不要逞强。” 女犯忽然一怔。她本名范滢,在暴雪坊中号雉羽,是职人之一。她没料到季桓之竟然知道这些。 “范姑娘,本都督向来怜香惜玉,不忍看见妙龄女子身受五刑。”季桓之不紧不慢地说着:“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了所谓的组织硬扛这些刑罚,本都督于心不忍。” 范滢啐了一口:“呸,假慈悲!” “随你怎么说,”季桓之继续道,“总之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老老实实说出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暴雪坊的事情,那样我可以以你检举有功为由,减轻你的罪行,最多只判个流放,运气好坐个三五年牢就出去了。要么,继续守口如瓶,那么,我大可叫他们将《研梅录》中所记载的所有刑罚,在你身上试验个遍,最后像本都督承诺的那样,让你赤身裸体骑上木驴,在京师九门游街示众,最后在菜市口剐了,把肉售卖给百姓。你选一个吧——不要那么早下决定,好好考虑考虑。” 讲完这些,季桓之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对了,你的那几个同门里已经有人有意招供了。本都督可得好心提醒范姑娘,如果别人抢先招了,即便你有意招认,减刑的机会也已经被别人抢走了,等着你的还是一个‘死’字。” 说罢,季桓之冲田尔耕等人使个眼色,他便起身退出了刑房。 范滢听到季桓之说“同门里已经有人有意招供”,她表示不相信,并大叫着:“不,不可能!” 然而,那些淫笑着的锦衣卫已经围过来,就如狼群围住了羔羊。 而季桓之离开这间刑房,并没有走出诏狱,却是又进了另一间刑房。 负责这一间刑房的是许显纯,他正指挥着几个校尉,拷打一名男囚,这名男囚也是俘获的暴雪坊职人之一。 季桓之走入刑房,关紧了房门,将刑架上浑身是伤的犯人打量了一番,感慨道:“好一条汉子,为何却落入如此境地!” “呸!狗贼!让某落入如此境地的,不正是你这个奸臣贼子吗?”回应他的是一句令人神清气爽的詈骂。 “唉——”季桓之摇头叹气,在刑架周围饶了一圈,道:“可惜啊,这样一条好汉,就要被千刀万剐了——知道什么叫千刀万剐吗?” 那汉子扭过头,傲慢地像是不屑于瞧季桓之一眼。 季桓之作寻思状,娓娓说道:“千刀万剐,我想想,刘瑾——对,正德朝的大太监刘瑾,就是挨了千刀万剐,准确地说是三千刀,分三天剐的。据说啊,刘瑾第一天挨了一千刀,回去还喝了两碗粥;第二天又挨了一千刀,回去要求吃点核桃补一补,看来伤得是比前一天重,他整整吃了半斤,结果一不小心噎死的;第三天剐的是死尸。明明是凌迟,结果这死人妖却是自己噎死的,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许显纯和几个校尉纷纷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那汉子喝道:“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有种现在就把我剐了!” “嗬——”季桓之顿时怒目圆睁,拿起一块烙铁就摁在了汉子的小腹,直接烧出了烤肉香味。 “啊——”汉子忍不住发出了惨叫。 季桓之放下烙铁,说:“凌迟有什么意思?我琢磨着学着凌迟,但把刀换成烙铁,烙上三千记,会是怎么样?” 许显纯在旁躬着身子笑道:“大人,那肯定可以端上桌了。” 季桓之叱一声:“放屁!”随后很是温和地说:“还得撒上盐。” 说完了残忍的笑话,季桓之对那汉子道:“本都督向来敬重英雄,小兄弟遭受两日拷打,却依旧生龙活虎,本都督佩服。所以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老老实实说出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暴雪坊的事情,那样我可以以你检举有功为由,减轻你的罪行,最多只判个流放,运气好坐个三五年牢就出去了。要么,继续守口如瓶,本都督只让你在京师九门游街示众,最后拉到菜市口剐了,把肉售卖给百姓。你选一个吧——不要那么早下决定,好好考虑考虑。” 讲完这些,季桓之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对了,你的那几个同门里已经有人有意招供了。本都督可得好心提醒你,如果别人抢先招了,即便你有意招认,减刑的机会也已经被别人抢走了,等着你的依然是一个‘死’字。” 说罢,季桓之冲田尔耕等人使个眼色,他便起身退出了刑房。 第三五五章 影后真传 话说暴雪坊的刺客个个好似钢筋铁骨,耐得住刑罚,一个个守口如瓶。季桓之没办法,就想了个招,将这些犯人分别放置在不同刑房,用同样的话来引诱他们。 因为季桓之深深懂得,暴雪坊的刺客,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暴雪坊的刺客。既然是人,就必定是依照本能进行活动的生物。人的首要本能或者说需求是什么?当然是生存。既然要生存,就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人的本能中同样有趋利避害一则,如果将生存和趋利完美结合到一起,绝大多数人是无法抵御这种诱惑的。而季桓之不但设置了这种诱惑,还给它添了一把佐料,那就是竞争: 只有先坦白的人才有生存的机会。 而且季桓之还故意给了这些囚犯考虑的时间,但并不会很长。在他设置的对他的审讯而言十分适当的时间内,那些犯人所进行的紧迫的思考,往往会得到相似的结果:那就是保全自己,出卖同门。 “招了,季大人,犯人招了。” “谁招了?” “都招了,都招了。” 许显纯和田尔耕来到季桓之面前,向这位左都督大人通报审讯结果。 说都招了并不准确,一共抓获的五名刺客,有四个招供,还有一个估计是信仰坚定——他妈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鬼信仰——誓死不肯招供。 季桓之对自己策略实施的结果很是满意,便说道:“那你们讲一讲,他们招供的内容吧。” 许显纯和田尔耕还有另外两个负责审讯的千户,都将录下的供词交到季桓之面前的木案上,供左都督大人审阅。 那几个犯人的供词有详有略,季桓之将它们在脑中梳理了一番,大致得出一份较为详尽的、完整的材料: 暴雪坊分南北两坊,北坊还如过去一般收钱办理委托,南坊更多地趋向于介入朝政,当年刺杀世宗皇帝正是南坊刺客所为。而暴雪坊也是在各省均有分坊,而北直隶的两分坊正设在遵化。北坊因为要受理委托,所以在遵化府城中,而南坊则在东郊镇上,两分坊除却正副分坊主四人,还有点检二十人,职人八十七个。这些人平日里穿着不显眼的深色衣服混迹在百姓之中,等到了夜晚,就会依照当晚的天气,或穿紫衣、或着蓝衣、或披灰衣进行活动。而南坊分坊的坊主绰号瑶星,假名唐秀,真名唐馨,年二十四岁,是目前暴雪坊中最为年轻的分坊主。此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后黄雀再在后的行动,正是这个叫唐馨的女子策划的。 至于其他信息,有些并不是十分重要,有些季桓之过去也已有了解。 季桓之开始沉思:暴雪坊南坊脱离了原始了金钱追求,并自诩义侠,以诛杀昏君佞臣为己任,实在是以武犯禁、扰乱法治,一日不除,大明一日不得安宁。尽管现在已经知道了北直隶分坊的信息,也了解到唐馨这个人,但如何找到他们、并将他们绳之以法,仍然是个难题。 季桓之想到二十年前平天极教的旧事来,当初亏得他认识天极教教主,还能仗着年轻演几出戏,不然到后面也没那么轻松能铲除邪教——其实一点也不轻松。而现在,人家暴雪坊的目标已经挑明了就是他这位左都督大人,他总不能再演一出苦肉计,自投罗网吧?而且还不知道在永平的三姐和二哥他们,会不会也成为暴雪坊打击的目标。 等等,永平。 季桓之忽然间有了主意。他先吩咐田尔耕:“将供词誊录,一式三份。”随后又对许显纯说:“将那个叫范滢的女囚放了。” “放了?”许显纯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左都督大人脑抽了。 “对,放了,但不是真正的释放。”季桓之说,“本都督要利用她顺藤摸瓜,将暴雪坊一网打尽。” 许显纯不放心地问:“大人,这样会不会有点危险?” 季桓之微笑道:“本都督自有分寸。而且论危险,恐怕是他们要小心会不会有危险才对。”说着,他按住了佩刀谷雨刀的柄头,拍了拍。 许显纯这才记起来,眼前这位左都督大人,可是个举世无双的刀客。 田尔耕带着季桓之去了刑房,又一次见到了身上伤痕累累的范滢。田尔耕朝范滢伤口里抹了一把盐。血被止住了,同时,刑架被大声呻吟的范滢挣得乱响,像要散了一样。 田尔耕笑道:“别叫了,这对你有好处。” 校尉们再次走上前去,揪起了范滢的头发,露出了满是泪痕的脸。 季桓之凑近着她的脸说:“你若是早点招供,不就不用遭这么大罪了吗?不过还好,现在招了,也不算太迟。” 被提着头发的范滢哭道:“大人,求季大人饶了奴家吧!” “唉,”季桓之摇头叹气,充满怜意地说:“真是可怜的姑娘,被人骗入暴雪坊,成天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不说,一旦行动失败,不就是像现在这样吗?真是个害人的组织!幸好你遇见了本都督,本都督实在舍不得看到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清秀女子白白死掉。你们几个,快把她放下来,让她穿好衣服。” 田尔耕称赞道:“大人真是宅心仁厚,对待一个囚犯都这样仁慈。” 两名校尉将范滢从刑架上放下,并将她的灰色囚服重新丢给她。 “混账!”季桓之骂道:“本都督说让她穿好衣服,是这套衣服吗?” “那大人说的是……” “快,速速去我府上,叫我夫人拿一套干净的棉衣来。”指派完了两个校尉,季桓之又命另一名校尉:“你,先拿块毯子来,先给她盖上,别冻坏了。” 田尔耕看着校尉去取衣服和毛毯,适时地说:“季大人真是怜香惜玉。” 等校尉取来毛毯,季桓之拿过来,亲手给范滢裹好,扶着她往刑房外走。 而范滢在季桓之的搀扶下,发现走的方向仍是牢房,不免紧张害怕起来:“怎么又是这里?” 季桓之抚慰道:“等校尉取来棉衣,你穿好再出去。现在你身上就一块毯子,先在里面等会儿。别害怕,这段时间本都督陪着你。” 如此,范滢方才宽心,身子甚至忍不住朝季桓之凑了凑——主要是为了更暖和一些。不过她也有困惑:“季大人就这么放了我,都不通过刑部等三法司,您不会有事吗?” 季桓之笑道:“这里是诏狱,本都督的话在这儿最管用,毋需通过三法司。” 季桓之就这么陪着范滢。等过了段时间,校尉捧着干净的衣服回来,亵衣、中衣、外衣和鞋袜尽有。但范滢却穿不起来,不是不合身,而是她受刑太多,加上天气寒冷,筋骨不活络,根本没有力气穿。于是季桓之就要帮她穿衣。 可范滢害羞,连连摇头。 “嗐——”季桓之说,“你怎么这么死板?在刑房里都被人看了个通透,现在本都督帮好心你穿衣服,你倒害羞起来了?” 经这么一劝,范滢方才慢慢掀掉毛毯,闭上眼睛,任由季桓之摆布。 季桓之帮她穿上亵衣,过程中规规矩矩,不该碰的地方一处都没有碰到。范滢放心了,总算睁开眼,努力抬起僵硬的胳膊,协助季桓之帮自己穿中衣和外衣。 季桓之心说:看来已经得到此女的信任了,但下面的行动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第三五六章 精神创伤 话说季桓之略施巧计,竟将暴雪坊中的一名名为范滢的意志不坚定分子策反,并借此展开了他剿灭整个暴雪坊的大计划。 但既然是大计划,就不可能一直那么顺利。对此季桓之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因此他决定先将范滢接到自己府上,先进行一番彻底的“关怀”,然后再逐步实行接下来的步骤。 所谓彻底的关怀,就是…… “哎唷别别别——” 在寝室中,季桓之举起手臂进行着防御。 而寇小罗在紧紧揪住他的衣领瞪着他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撒开了手,说:“谅你没有真做,姑且原谅你这一回。” “谅你没有真做”,季桓之心中忐忑:如果夫人知道了明时坊栖心客栈的刘氏,会有什么反应? 幸好自己演得好,做的干净,目前除了二哥熊广泰外,还没有别人知道自己和那位丰腴美艳的老板娘有着那样的关系。 其实季桓之也清楚,夫人寇小罗除了生气外,更多的是担心,担心那个名叫范滢、代号雉羽的女子。因为你演戏忽悠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可能在演戏忽悠你。 “不会吧,为夫用那样精明的办法将她策反,她的行为应当不会是作假。”季桓之说。 “不要急于下定论,”寇小罗走到窗口,透过窗户缝朝院中看去,却见范滢正坐在廊檐下,季万煊正试着和她搭话,她显得颇为拘谨。 季桓之也看见了儿子在和范滢说话,但眼下这种青少年看见同龄异性会出现的表现令她这个做父亲的高兴不起来,因为所表现的对象不正确。因此,他立刻起身出门,远远冲儿子叫了声:“煊儿,过来!” 季万煊扫兴地离开范滢,来到了季桓之跟前,问:“父亲,有事吗?” 季桓之瞧了眼正朝季万煊望的范滢,问儿子:“煊儿,你和人家范姑娘聊什么呢?” “聊昆曲啊。” “有的聊吗?” “有啊,她说很有兴趣,我正和她讲昆曲里各个工呢。” 季桓之冷笑一声说:“我看你小子啊,和人聊昆曲,聊什么昆曲,恐怕脑子里根本没有‘曲’吧?” 季万煊被说得脸红,面子上挂不住了。 季桓之也不想说得这么直白,但他必须要设法告诫季万煊,因为他的这个宝贝儿子,成功遗传了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爱好,却未见得继承了父亲的头脑。在季桓之看来,没有聪明绝顶的人都是蠢蛋,如同比我菜的都是鸡一样的逻辑。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一个暴雪坊的刺客有任何交集,同时又不能暴露范滢的身份,破坏自己的计划,因此他想了种说法,警告儿子:“你听好了,人家范姑娘的身份非比寻常,不是你小子能够交往的。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准再纠缠人家,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季万煊尽管答应,声音却是沉闷的。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但他又不敢忤逆自己强势的父亲,只能忍气吞声,将怨气积蓄在心底。 “下去吧!” 季桓之斥退了季万煊,又朝模样清秀的范滢投去一瞥,心说:老子还没上手呢,你小子倒想抢先了? 赶走了儿子,季桓之坐到范滢身边,再一次地亲自慰问她,问她身上的伤好点了没有。 刚刚不到一天一夜,能好个鬼啊?但范滢似乎明白面对左都督大人该如何说话,就答道:“身子还有些疼痛,但比昨日已经好多了,加上多是些皮肉伤,估计十天半个月的,就能行动如初了。到时候听凭季大人差遣。” “那太好了了,本都督可全都指望着你呢!”这是季桓之心里的想法,可他没有讲出口,而是说:“好好调养要紧,暴雪坊一事不用太过着急。”说着,他就上起手,将范滢的香肩揽在了臂弯里。 “咳哼——” 夫人寇小罗提醒式的声音传来,季桓之忙将胳膊移开,同时往左转头,但并不是十分方便,半个身子侧过去,和寇小罗互相使了个眼色。 范滢注意到季桓之奇怪的举止,便问:“季大人的脖子似乎不是很方便?” “脖子啊?”季桓之呵呵笑道:“年轻时候受过点伤,不能往左边扭头,要往左边看就得连着身子一块儿转。嗐,不值一提的。” “喔——”范滢眼中充满了钦佩之意,道:“看来季大人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也是吃了很多寻常人吃不了的苦的。” “嗨——”季桓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接着却又黯然神伤,像是喃喃自语一样地说着:“是啊,吃了好多苦。” 范滢轻咬嘴唇,亦流露出悲伤神色。 季桓之瞧着奇怪,问:“我感慨自己,你却又为何哀伤?” 范滢道:“奴家听季大人喟叹,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因而悲伤。奴家自幼被人牙子拐卖进暴雪坊,不分寒暑、无论昼夜地进行残酷的训练,成为南坊的刺客。本以为我们所追求的‘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的箴言是真正的道义,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作恶的掩饰。季大人不但将奴家救出苦海,还给了奴家一次洗心革面的机会,奴家万分感谢,必将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答季大人的恩情!”说着,她就颤颤巍巍地要给季桓之下跪。 “言重了、言重了。”季桓之忙扶住她,同时用目光中难以察觉的那部分仔细打量着这名女子,试图从范滢的表现中挖掘出更深层次的东西。然而他观察了许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或许是我多虑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头脑简单的工具人,不会有太多心思。不是每个女人都像边鸿影。也没办法,那个女人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季桓之暗暗对自己说。 而正在他与范滢聊天的时候,有两名锦衣卫自大门方向来到院中,对季桓之躬身行礼,道一声“季大人”。 季桓之看过去,是两名虎背蜂腰的校尉,这二人正是他前些日子笼络的十个亲信中的两个,也是十个人中受允许可以正大光明出入左都督府的两个人,分别叫杨寰、崔应元。而这两个人今天来左都督府,是季桓之叫他们来的。 杨寰问:“季大人,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们的吗?” 季桓之说:“你们两个人,按照这位姑娘所说的地址,前去微服打探一番。叫上几个兄弟,不要多也不要少,一有情况立刻派人回来通报,并告知镇抚司全面,叫所有人做好准备。” “属下领命!” “还有——” “大人吩咐。” 季桓之打了个手势命二人凑近,掩口低语说:“如果有辽阳侯的消息,切莫声张,只告诉给本都督一个人。” “明白!” “去办吧。” “是!” 第三五七章 走入陷阱 季桓之之所以叮嘱杨寰和崔应元,说如果有辽阳侯的消息,切莫声张,只告诉给他一个人,是因为辽阳侯朱载堪是在替他办事的过程中出事的,如果让别人知道朱载堪替季桓之办的事是给万羽堂送银子,那后果难以想象。 其实季桓之目前还不用担心朱载堪,已经出现的很难想象的后果早已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就在季桓之派出杨寰和崔应元后,有一名信使来到了左都督府上。 来人穿着很普通不显眼的深色袍子,说有家书送给左都督大人。 季桓之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万羽堂的人,因为他父母早已亡故,也没什么亲戚,是绝不可能有家书的。所以他立刻叫信使进来,拆阅了送给他的信件。书信上只写着“速至永平”四个字。 是二哥的笔迹。季桓之看得出,这四个字略有些潦草,永平的“平”字最后的那一竖也比较短,看来二哥写这四个字的时候是相当心急的。 “出什么事了?”季桓之问信使。他问的同时心中已经有了隐忧。 而信使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担忧是有必要的:“李堂主出事了。” 很快,季桓之就知道,他敬爱的三姐李蜜,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现在变成了呆子,魂不附体一样。 “找了大夫没有?” “找过了,大夫也没有办法。蓬莱伯觉得辽阳侯出事是因为季大人,另外他觉得季大人总会有主意,所以与堂中兄弟们商量,想请季大人亲自去一趟永平。” “很急吗?”季桓之问。 “总之蓬莱伯希望季大人越早到越好。”信使回答。 季桓之略作思忖,就让信使在院中稍候,自己反身进了正房寝室的外屋,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常服准备换上,并扫视着他的几件武器。 寇小罗看他这副架势,就明白丈夫又要出去冒险了,不禁有些担心,难免要说道他几句:“你一个堂堂的左都督,为什么总要孤身犯险?明明手底下有那么多锦衣卫,就不能带上几个?” 季桓之刚脱掉冠服,准备套上常服,说道:“我准备去的地方可不能带着外人一块儿。再者说了,我只是去探望一下老朋友,怎么就成了孤身犯险了?” 寇小罗责备式地冷哼一声,说:“只是探望一下老朋友,最后却变成了孤身犯险,这种事情过去可没少有过。你这个人又运气贼差,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对,他这个人运气贼差。季桓之经夫人提醒,在套上外衣之前,将他封存多年、但保养得极好的佛郎机手臼炮拿了出来,掖进了中衣夹层,此外还带上了三发手臼炮弹药;接着将袖剑和袖箭两件套戴在手臂上,然后才套上外套。穿上外套之后,他又取出一身致密的铁环软猬甲,罩在外套上。这还不算完,保险起见,他又在靴子里藏了四把飞刀,也不管自己会不会用。最后,他在武器架上挑拣一番,最终决定放弃最常用的佩刀谷雨刀,而是带着师父留给他的棠溪宝刀天神斩——所谓的一等品,锋利的同时还相当结实耐用。 寇小罗帮着丈夫完成了全副武装,脸上不由得绽放出痴迷的微笑:“看到夫君这副样子,奴家就觉得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难道不是更早一些,二十六年前的会同馆、凤鸣阁吗?” 寇小罗仿佛呆住了。二十六年前的会同馆,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也有不经意的羞涩,最后这一切都化作了如同浓缩了岁月的一声轻叹。 “如果回到当初,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冒着风雨追逐我吗?”寇小罗问道。 季桓之也恍惚了,他看了眼镜中那已经布满皱纹、胡须中夹杂着灰白,写满沧桑的脸,说:“会的,不但会追你,还一样会用袖箭射你,但我不会再射你的小腿了,我会尽量挑不是那么痛的部位。” “为什么?” 季桓之深情凝望着寇小罗,道:“因为你是我的夫人呐。” 说完这些,他提起天神斩,就准备出门。 寇小罗叫住了他,返身回屋,翻箱倒柜找出来了一样东西,递到了季桓之的手里。 季桓之看着手里的东西,不免犯怔。俄顷,他问夫人:“你怎么会还留着这样东西的?”他手里是一只已经很旧的香囊,囊中放的是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他所得到的唯一一枚鳌心。 寇小罗说:“还是咱们成亲的头几年,奴家注意到,夫君时常一个人坐在廊檐下,手里捧着这香囊发呆。后来奴家知道,这是奴家的前一位留给您的。奴家不希望夫君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的是另一个人,就偷偷藏了起来,但也没舍得丢掉。今日奴家隐隐有种感觉,叫奴家情不自禁地想拿出来交给夫君,希望那一位的在天之灵,能多保佑保佑夫君吧。” 季桓之不免道:“你这说的,怎么感觉要死要活的?” 寇小罗恳切地说:“总之戴上吧。” 季桓之点头说:“好。”就将装有鳌心的香囊挂在了脖子上,揣在了亵衣里头。之后就说:“我先走了。” “嘘——”寇小罗摇摇头,道:“不能这么说,应该说‘出去了’。” 季桓之笑笑道:“好,那我先出去了。” “早去早回。” “一定。” 说完,季桓之命家中马夫牵出当初熊二哥送给他的一匹纯种杂交汗血马,出了门,跨上坐骑,跟着那信使出城,往永平方向而去了。 二人并行骑马出了城,来到郊外,季桓之才敢和信使谈起关于万羽堂的事,他问信使:“三姐知道辽阳侯的事了?” 信使答道:“李堂主就是因为知道了辽阳侯被暴雪坊掳走,才会犯病的。” “喔,她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侯爷和几个万羽堂的弟兄运送装着白银的板车,在就快要到永平的路上被人劫了。暴雪坊的人掳走了其余人,只留下一个弟兄,斩去他的手脚,让一匹老马拖着他到了永平东边的一个小镇。” “原来是这样。”季桓之说着,不经意地放缓了马速。 尽管他放缓了马速,那信使却依旧赶得很急,让他不得不重新加快速度跟上。二人用了一天时间经过了通州,并在第三天路过了蓟州,路上几乎没怎么休息。第四天再上路的时候,由于年龄问题,季桓之难免感到疲惫。 而那信使依旧精神抖擞,似乎对带着季桓之去永平一事很是着急。 两人骑在马上,看见眼前约数十丈处有一亭子。季桓之就像歇息一会儿。然而信使却说:“赶路甚急,顾不得休息了。季大人多多担待。” “等会儿,”季桓之勒马喘气,连连说:“跑不动了、跑不动了。现在不比当年了,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呐。另外昨晚可能吃坏了肚子,我现在难受得很。” 然而那信使却一再催促:“季大人,李堂主可等着您去探望呐!” 可季桓之依旧捂着肚子,痛苦不堪地说:“我去探望她?再不让我解决了,她来探望我差不多!”说着,他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看样子真是吃坏了肚子,这会儿难受得要死。 那信使见状,驱动胯下坐骑慢慢往后退了数步。 之后,凉亭周围树上的雪簌簌落下来。 季桓之猛一抬眼,就听—— “上!”一声娇叱,刃光闪闪,从亭子边上得树丛间跃出十数名持剑男女,季桓之未待看清,便听见四周传来细物划空的尖锐声,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季桓之抬起双臂保住头,但听“叮叮当当”,身上的软猬甲帮助他击飞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暗器。 可软猬甲终究只是软猬甲,铁环之间仍有孔隙,他忽觉左臂一麻,已被一针刺中。他忙抽出佩刀左看右瞧,进行防备。然而对手人数众多,令他防备不过来,胸前背后又同时一麻,又有两枚暗器击入体内。 季桓之再运气提刀时候已是胸口一闷。不由得暗道一句:坏了,有毒! 暗器上的毒液已经随著她身上的血液开始蔓延了。一咬牙,努力攥紧了刀。忽觉头上风动,虽不及看是何物事,但估计是敌人要用网擒住她,勉强提气准备削断网索,却见十余支明晃晃的利剑疾疾刺来,不由面色一寒,长刃呼啸而出,转眼便和眼前冰冷的刃群撞在了一起。 “啊!啊!”两声惨哼,伏击季桓之的最前一男一女只觉得胸口一凉,便倒地不动。 他刺倒两名女子后,刀身往刺来的剑上一拍,借势从马背上跃起,背后却吃了一击飞掌。不过好在有软猬甲防御,并未觉得又多疼。 他落地就势一滚,背靠凉亭柱子站定。心中好不气恼,自己与这群人无怨无仇,为什么一言不发便痛下杀手—— 其实还是发了一言的,就是那一声“上”。 季桓之正欲出言斥问,却见那些男女又纷纷攻上,季桓之格开最先刺来的三支长剑,平时应不费丝毫气力的,但现在手上仿佛注了铅似的,每一次撞击都使得胳膊发麻,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倒。 他一咬舌尖,脑目一清,暴喝一声,棠溪宝刀如电般大力砍出,顿时“当”的一声,接着脑浆四溢。 一名女子武器折断,被天神斩砍进了面门。季桓之用力拔刀,那女子上半边脑袋就分为了两半。 直到这时,那些袭击他的人才总算说话了,不过不是对他说,而是自己人互相之间的交谈。 “季桓之果然武艺卓绝,不好对付。” “不用怕,他中了三发毒针,很快就会没力气了。咱们可以等等,等到他彻底使不上力气,再将他彻底结果了。” 这帮人刚说完,季桓之就右手拄刀,左手扶着凉亭木柱,缓缓半坐下来了。 那帮人见状,亦慢慢围上来,准备动手。 季桓之仰天长叹,又看向来者,说道:“想不到季某人纵横半生,会在阴沟里翻船。在临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首的一名男子道:“也好,就让你这个狗贼死个明白。我们是湖广潇湘社的!” 说罢,提剑刺来。 第三五八章 与伤有缘 “也好,就让你这个狗贼死个明白。我们是湖广潇湘社的!”说罢,那男子便提剑刺来。 眼看季桓之就要命丧亭下,却不料他忽然将刀平举,借着自己的刀比对方的剑长了两寸许的优势,令那冲上来的男子自己把喉咙撞在了刀尖。 季桓之轻蔑一笑。原来,自从他二十年前平定天极教后,就把缴获的助情香拿来使用,试图让自身产生毒抗,以防日后再有人对他使用色诱手段。然而用助情香培养毒抗太伤身体(长时间的勃起会令前列腺会长时间处于充血状态。容易导致前列腺疾病,对海绵体也有不良影响,而会导致以后的硬度不足,严重的会造成阳痿)。因此他只能放弃。 但他的夫人寇小罗却使用了一种江湖上最常用的麻痹药剂给他进行尝试,于是季桓之每天给自己下药,剂量越加越大,现如今他已经能抗住晕倒两个人的剂量了。当然,有毒抗不代表中毒就完全没有不适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的强度会较弱,而且消退得更快些。 可袭击季桓之的这些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几人面面相睽,皆有惧色,不由得缓了缓攻势。几人见季桓之如此厉害,中了暗器后尚且两三招间杀死了四人,于是不敢再贪功冒进,余下十来人把亭子的四面团团围住。几十道冷冷的目光齐齐射向靠在凉亭木柱的季桓之,但凌厉中隐有敬畏。 他们打算让季桓之自己毒发不支,只要围住他不让逃脱就是了。这座凉亭是他们在季桓之的必经之路上选的最好的伏击地点了。亭子依着道路边而建,两旁皆是高大的落叶乔,显得颇具诗意。 季桓之见众人只是围住自己不动手,不禁问道:“你们不是要杀我吗,为何还不动手?” 有一女子冷哼一声道:“就这么一剑杀了你太便宜你了,你就慢慢等着毒发身亡,被我们分尸吧!” 季桓之暗笑不止,并说:“既然你们不动手,那我可要动手了。” “什么——” 未等周围人反应过来,季桓之将刀往雪地里一插,把手探进衣服夹层里,拔出那杆佛郎机手臼炮,突然开火。 一声宛如拔马桶搋子一样的闷响,一枚弹丸飞出膛去,砰地炸开,弹丸里的弹珠铁屑四溅,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季桓之赶紧趁隙冲出包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正牵着他的纯种杂交汗血马的假信使跟前,在对方震惊的当儿,一刀将其脑袋砍下,翻身上马,猛夹马腹往东猛冲。 待那群伏击的社众反应过来,他们也吹起口哨,将早先准备好的马匹唤来,骑上去在后紧追不舍。 季桓之本想着自己胯下汗血马,日行千里,甩开追兵不成问题。却没料到马儿的喘息声愈发粗重,蹄儿也愈发缓慢,不多时,竟然骤停原地,恁是如何驱使也不往前走了,最后竟然跪坐在地,连站都不肯站了。 季桓之一瞧就明白了,昨天晚上喂马的时候,草料里被那假信使掺了药了。 而此时已有三人赶上,为首一个不再客气,纵马疾驰,将剑提在马身右侧,直冲季桓之的后颈而来。 季桓之听到背后声音,转身就看见了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直朝自己的脖颈而来。他连忙抬起左手,扯动中指指环上连带的机关。“嗖”一声,一支弩矢射出,正中来者面门。那人落马但还未死。袖箭毕竟威力有限,那支弩矢只是打在了那人的头骨上,并未射穿,也就没有伤到脑仁。 季桓之赶紧趁此人倒地来不及站起的时候,跃步过去,一手提刀、一手引刀,将天神斩刺入此人心窝,将其杀死。随后,他追上无主马匹,骑在马上,继续疾驰。 后面二人见此情形,恨得咬牙切齿,却一时没有办法。 恰在此时,其中一人指着季桓之累倒的坐骑上的马鞍囊说:“你瞧这是什么?” 另一人瞧见,马鞍囊里插着一杆二连发的手铳。 原来,寇小罗担心丈夫此次外出遇险,特地将丈夫留给自己的簧轮手枪塞进了他坐骑的马鞍囊里,以备不测。结果没料到,她的这一举动,真的造成了不测。 追击季桓之的社众丢出一圈绳索,将手铳套走,握在手中,待马儿追得近些,瞄准季桓之的后心,就是“砰砰”两发。 二人穿过硝烟,就看见季桓之无力地伏在马背上,任由马匹拖着他乱跑。 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追赶,这两人的坐骑也渐渐乏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背上的季桓之消失在视线中。 “不要紧的,”其中一人说,“他身负重伤,这里又是荒郊野岭,神仙也救不了他。咱们回去复命吧。” “也好。” 二人便调转马头,准备其他同门通报战果。 再说季桓之,背后中了两发,本应立刻失去知觉,但他却因想着不能将师父留给他的棠溪宝刀遗失,因此一路紧紧攥着天神斩,就靠着这点意识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过他座下的马匹因为驮着个陌生人的缘故,似乎颇为反感,在背着他走了几里后,终于把他掀翻在地,回去找自己的主人去了。 而季桓之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却因为身上的伤而难以动弹。他与其说是眯着眼,不如说是力气尽够眼皮睁开一道缝。他看着头顶落满积雪的松树,忽然觉得树枝旋转起来,紧接着天空的云朵也开始旋转,晕的他实在受不了,沉沉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了一丝暖意,接着周身都暖洋洋的,最后这种暖意变成了闷热,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清醒了过来。 “我这是在哪儿?” 季桓之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屋中,旁边还有一方红木案,案上静静躺着一张漆黑的古琴。 在门口有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当目光交汇,那双眼睛立刻消失在门口,并伴以银铃般的声音:“夫人,他醒了!” “夫人?” 尽管不知道具体是哪位夫人,但季桓之可以断定的是,自己得救了。 他努力用胳膊肘将自己的上身支撑起来,靠在床头栏杆上。 伤的并不重,那三根针已经被拔去了,两发打中他后背的弹丸也被挖出,付出的代价是后背上的两个不大不小的窟窿,现在正包裹在绷带下。 要说这两枪造成的后果可比当初在平江元家大院元海灵的两枪轻多了,所以说,这世上女人最狠了。其实厚实的冬衣和一层软猬甲也起到了很强的防御作用,否则他像当年一样差点歇菜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现状还算良好。季桓之倍感轻松愉悦,竟忍不住哼起昆曲来。 不过在见到那位夫人后,他恐怕就轻松愉悦不起来了。 “季大人,你醒啦。”那位丫鬟所说的夫人步入房中,慰问道。 而季桓之却并不为这声慰问感到一丁点温暖,反而震恐不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放心,他不是看见了边鸿影,一个人可能死一次,但不会死两次还活过来。 季桓之感到惶恐,是因为面前的这位夫人,是他曾经“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那位大美人,青楼十二钗之一,王嫽。 “你……”季桓之指着她,愕然道:“怎么会是你?” 王嫽淡淡一笑,反问道:“难道季大人在官场混那么久,都不知道见到老朋友该怎么说话吗?” 季桓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在凤鸣阁,他粗暴地对待了王嫽,令美人啜泣,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他感到十分愧疚,但并不后悔——废话,这种事有后悔的吗?而现在,美人已经不似当年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却仍有风韵存留,令人心生遐想。季桓之不后悔当初的事,可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被他伤害过的王嫽,尤其对方还以德报怨、救了自己的命。 “对不起,我……” “季大人有什么对不起奴家的?”王嫽倒显得意外,仿佛已经忘记了当初的事情一样。王嫽走上近前,望了望季桓之的面色,知道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就往后移了移身子,并若无其事地随手抚了床头柜上的香囊一下。 季桓之心细如发,注意到了王嫽的这个动作,便顿时明白了:寇小罗执意的行为救了自己一命。如果不是看见当初蒋潇潇缝制的香囊,撞见他的王嫽很有可能就把他丢在雪地里,任凭他冻死或是流血致死了。 “这里是哪儿?”松了口气的季桓之如是问道。 “这里是蓟州的将军府。” “将军府?” “我夫君在蓟州做游击将军,这里便是他的府邸。” “蓟州……”季桓之喃喃道:“蓟州往东北去遵化、三屯营,在往东南过迁安,就能到永平了。”他旋即准备起身,急着去永平,却因伤口撕扯产生的剧痛倒在了床上。 “你急什么?”王嫽说,“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这就急着去哪儿?” “我有要事在身,必须尽早赶到。” “无论是何要务,也不能拖着伤体去呀。依我看不如等我夫君回来,由他调些兵丁,看能不能帮上季大人的忙。” 王嫽的这番话可把季桓之唬得不轻。季桓之忙说:“不用,千万别!”废话,要真让别人知道他这位左都督暗中还和非法道会门组织有联系,那不是要人命吗?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去永平,趁早把事情办了,以防夜长梦多。然而身上的伤又不允许他立即动身,他只能乖乖呆在将军府,暂时听凭王嫽的安排。 什么叫现世报?这就叫现世报。 第三五九章 终抵永平 万历四十七年正月,努尔哈赤征叶赫,取大小屯寨二十余及蒙古游牧畜产。时四方援辽之师大集,恐师老财匮,廷议催辽东经略杨镐进兵。杨镐乃会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等定议,以二月十一日誓师,二十一日出塞。 然而这些大事,身在蓟州游击将军赵定坤府邸的季桓之并不知道。 他已经在将军府养伤养了一个多月。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自诩经常受伤,早就成了“猪皮狗骨”,加上急着去永平探望三姐——信使虽然是假冒的,但是信使带给他的信的确是熊广泰的笔迹不假。而且他肯定,首先没有人知道他这位蓬莱伯二哥会到了永平,其次更没有人会去花那闲工夫模仿熊广泰的字迹骗人——因此季桓之断定,二哥的确着急叫自己过去,只不过真正的信使早就在路上遇害,被湖广潇湘社的人冒替了。 想到湖广潇湘社—— 湖广……咦,那不是二哥的老家吗? 季桓之仔细思考:二哥是湖广江夏人不假,但他从不拉帮结派——当年北镇抚司十三太保里的小集团姑且不算数,也不加入某个党派。而其他湖广出身的官吏,多属于楚党,归属在户科给事中官应震【*】的麾下。 季桓之忽然想明白了,去年九月的时候,因为辽师军饷匮乏,有司请发各省税银,不理。所以援引征倭、征播的例子,诏加天下田赋每亩三厘五毫。而这显然就损害了以楚党、齐党【**】等派系官吏为代表的大地主的利益。 由于历经二十多年风雨,季桓之早就明白,江湖上的势力不可能与官僚势力毫无瓜葛,否则就如空中楼阁,根基虚浮,难以长久。而这个潇湘社既然是湖广的社团,其利益自然与楚党紧密相连。潇湘社尽管名义上是商会,但富户不可能没有田产,朝廷加征田赋,他们一定十分不满,所以必定会想方设法地将损失的利益捞回来,并同时狠狠地给另外几个党派摆上一道。 然而季桓之感到很是无辜:他们党争,关老子屁事! 但猛然间,季桓之就懂了—— 他是浙江义乌人,在别人眼里,他是和内阁首辅方从哲一伙的浙党! “妈的,我真是冤呐!”季桓之不由得叫屈,他在京师负责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方从哲,结果别人竟然会因为他经常在方阁老府邸周围闲晃,就认定他是和方从哲关系密切的浙党成员!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东林党的人会那么厌恶自己。在别人眼里,他这个左都督就是个替浙党监视其他党派官吏的特务头子,尽管他麾下锦衣卫们的监视不仅限于某一个派系。 难怪自己的名声会越来越臭,因为话语权总是掌握在这帮喜欢打嘴炮的文人手里,他们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说功绩?援朝鲜、使日本、平天极……等等,不存在的!没有!季桓之就是个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想明白这些,季桓之倒产生了一种对方首辅的感激之情。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三言两语就能引导皇帝的想法,明明被他派人日夜监视,却从未说过他的一句坏话,真是个厚道人呐! 季桓之弄清楚一系列事情的缘由后,王嫽正带着丫鬟给他送早茶来了。 过去可以叫王娘子,现在得叫赵夫人了,季桓之感慨世事无常,用了早点,对王嫽道谢:“赵夫人,季某在此养伤多日,对夫人和赵将军十分感激。但恐怕要以后才能报答这份人情——” “怎么,季大人要走?” “正是,”季桓之道,“我本来就是有要事在身,如今在赵府滞留月余,就怕已经耽误了。” “既然都已经耽误了,还何必在乎多留几日?” “可……” 王嫽又含笑道:“季大人不必担心,早在您刚刚醒来时,说了要去永平办理要务。奴家也担心季大人耽误了公事,所以已经请夫君代为通知,告诉了京师方面,季大人因公受伤的事。” “什么!”季桓之被吓得不轻:“您让赵将军告诉了朝廷我出事的事?” “怎么,难道不妥当吗?”王嫽显得很诧异。 “妥当、妥当……”季桓之努力平复下心情,又问:“那朝廷怎么说?” “知道了。” “什么?” “朝廷说‘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 王嫽摇摇头,一摊手说:“没了。” 季桓之怔了片刻,心中暗想:糟糕,他们不会派人去了永平吧?不行,我得赶紧去一趟,瞧个究竟!想罢,他立刻收拾行装,掖好手臼炮,披上软猬甲,挂起佩刀,就要出门。 王嫽叫住他:“季大人这就要走?” “是啊。” “你忘了一样东西。” “什么——” 王嫽返身回屋,稍后捧着一只破旧的香囊出来,对季桓之说:“这个。” “是这个。”季桓之接过装有鳌心的香囊,脑中闪现着那段惨痛记忆的碎片,他至今仍未能忘怀。就连他都没能释怀,更不用说作为蒋潇潇好姐妹的王嫽了。不论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总之季桓之神情落寞,低着头对王嫽说了句:“对不起。” “都已经过去的事了,”王嫽劝慰道,“更何况你后来不是也报了仇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只要你别忘记。” “其实,你知道的,我一直都……” “好了,不用再说了,左都督大人,您不是还有公务在身吗?如果您真的急着赶路,我家夫君马厩里养着几匹好马,借您一匹。” “那真是万分感谢了!” 稍后,季桓之从将军府马夫的手中接过缰绳,出了府邸大门,跨上了那匹高大的红鬃黑马,不舍地看了王嫽一眼,便扬鞭策马,就此远去。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了本性难移外,人在年轻时见过的第一个也总是十分难忘。季桓之到了如今的年纪,再次见到当年最向往的对象,还同处一个屋檐下一个多月,尽管早已满足了当初的幻想,却仍旧没能了却心愿。其实在游击将军府里,他那句没说完的话,以后也没机会说完。往后的事,将一件比一件出乎他的意料,他再也没有机会对王嫽说出那句话了。 而他更加不知道的是,王嫽、或者说赵夫人,也根本不会稀罕他的那句话。 话分两头,再说永平万羽堂的藏身处。 熊广泰写了条叫人送去京师招呼四弟过来,一是要问问他是怎么照顾的侄子,竟然让侄子去办那样危险的差事,二是要让他好好想个法子,救一救已经失了魂的三妹。但是他等来等去,等了一个多月,仍是不见人影,不但不见四弟的人影,就连信使也是久出未归。他不免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加上与其说是待在藏身处、不如说是被人困在了永平,倍感无聊压抑,若不是要帮忙照看三妹,他都想脚底抹油了。 就在这天晌午,他提心吊胆地看着窗外几个正常巡察的衙役走过,正松了口气时,楼下传来马匹喘息的声音,紧接着,大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他日夜念叨的四弟,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三姐呢?”季桓之刚进门就如是问道。 堂众关上大门,插上门闩,又加了两道机关,才引着季桓之上楼。 季桓之见堂众举止怪异,就问:“为何要加这么多机关?” 堂众回答:“是蓬莱伯叮嘱的,爵爷犯了疑心病,特地叮嘱我们多多警惕。堂主,您的意思是不是撤了?”毕竟,一栋看似普普通通的小楼成天大门紧闭,窗户虚掩,是容易惹人生疑。 季桓之考虑了下,说:“还是继续保持吧。” 等他上了二楼,总算见到了那位老当益壮、能把墙日穿的二哥熊广泰,以及呆呆坐在窗边,透过窗户缝看着外边,眼睛眨也不眨,仿佛成了傻子一样的三姐李蜜。 熊广泰又喜又恼,道:“四弟呀,你可算来了!路上究竟出什么事了,耽搁了这么久?” 季桓之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解释。先看看三姐什么情况吧。——三姐,三姐!” 他冲李蜜叫了两声,李蜜也没有聋,只是像粗制滥造的机械一样,慢慢扭过头来,看着季桓之,说了两个字:“堪儿。” 季桓之忙说:“三姐,是我,四弟啊。” 可李蜜只是重复地说着“堪儿”,说了几遍过后,她眼眸中仿佛有道光一闪,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因为她口中的话,也从“堪儿”两个字,变成了“还我的堪儿”五个字。 “三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 “还我的堪儿。” 熊广泰瞧着焦急,对季桓之说:“别那么多闲白了,赶紧想想办法吧。附近的郎中先前都找过了,没一个瞧得好的。” 季桓之告诉熊广泰:“三姐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别的似轻些。” 熊广泰道:“你只说要紧不要紧,谁和你背药书呢!” “其实不是很要紧。” 季桓之话音刚落,李蜜大吼一声“还我的堪儿”,就猛扑过去,将季桓之按倒在地,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官应震(1568—1635),字东鲜,号旸谷。湖广黄州府黄冈县(今武汉新洲)人。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进士,授南阳知县。历户科给事中,为楚党魁首,与齐、浙三党鼎峙,务以攻东林排异己为事。仕终太常寺少卿。 【**】齐楚浙党是明末官僚机构中因地缘关系结成的政治派系,浙党、齐党、楚党的合称。明神宗万历中期至明熹宗天启初年,这一阶段是党争的起始时期。主要的党派有:以内阁辅臣浙江人沈一贯、方从哲和给事中姚宗文为首的“浙党”;以给事中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黄彦士为首的“楚党”;以给事中山东人亓(qi二声)诗教、周永春为首的 “齐党”。 明中叶以后,严重的政治统治危机和财政危机,加深了社会矛盾,同时也使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日趋激烈。万历三十三年(1605)被罢官的吏部郎中顾宪成回到家乡无锡后,与高攀龙等讲学于东林书院,讽议时政,要求改良政治,以缓和统治危机,得到在野及部分在朝士大夫的呼应,形成了一种颇有影响的政治势力,被代表大地主集团的反对派称为东林党。在顾宪成罢官同年,浙江宁波人沈一贯入阁成为大学士,几年后任首辅,他纠集在京的浙江籍官僚,结成东林党的反对派,被称作“浙党”。此外,朝中官僚组成的东林党的反对派还有“齐党”,“楚党”以及“宣党”、“昆党”等,也都是以地缘关系结成的党派。浙党势力最大,齐党、楚党皆依附於它,联合攻击东林党,故合称“齐楚浙党”。 第三六〇章 行踪暴露 “还我的堪儿!”李蜜猛扑过去,将季桓之按倒在地,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季桓之被扑倒,后背的伤口被震得生疼,令他完全没有抵抗的力气。而李蜜的右手是铁义肢,没轻没重的,将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脸也变得通红。 “快——把她拉开——” 熊广泰赶紧拦腰抱住李蜜,把她往回拽。 二哥终究是力大,把发了疯一样乱蹬乱踢的李蜜从季桓之身上扯走,丢在椅子上摁住,不过也花了不小的力气。李蜜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奶奶了,还这么富有活力,果然是运动使人年轻啊。 季桓之躺在地上咳嗽不止,刚才一阵折腾,把他的新伤旧伤都撕扯了一通,现在正是痛不欲生。 过了好久,两名堂众将季桓之搀起来,服侍他坐下。 季桓之努力避开李蜜凶狠的目光,并寻思道:你不是对你儿子挺不上心的吗,怎么现在见了我就跟见了仇人一样? 熊广泰摁着李蜜,冲季桓之说:“也怪你,大哥三妹把他们的好儿子交给你照顾,这才刚刚快三年,你就把人弄丢了,还丢在了那什么暴雪坊手里。你知道暴雪坊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使出怎样的手段折磨他,三妹还不发疯?” “我也不想的,”季桓之违心地说,“总之现在想着怎么救出侄儿才是最要紧的。” “这倒像句人话。”熊广泰理解了,李蜜犯的是心病,只要见到她儿子完好无损地回来,她的病就能立马痊愈了。于是他问季桓之:“那你想出办法了吗?” “没有。” “没有?” “但至少我已经知道,暴雪坊的老巢在哪儿了。” “在哪儿?” “在遵化。” “遵化!离这儿不远啊!消息可靠吗?” “应当可靠。” “应当?不能肯定?”熊广泰疑问的语气,无非是对“应当”不甚满意。 季桓之回答道:“世上本就没有多少能够完全肯定的事情,除了人终有一死。” 他说完后半句,被熊广泰摁在椅子上的李蜜发出怪异的低吼,差点又控制不住了。 熊广泰好不容易制服了李蜜,好意提醒季桓之:“说话注意尺度。” “我一直都很注意,刚才只是一个失误。” “那样的失误,在找回咱们的侄子之前,就不要再有了。” “一定。”季桓之作出承诺后,便继续说道:“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派人送白银来永平,路上稍微使了点小伎俩,就抓住了五名暴雪坊的刺客,丢进诏狱拷掠。暴雪坊分坊在遵化一事,便是其中一名女犯招供的。” “有这回事?” 季桓之点点头,道:“据我推断,大概就在之后,侄儿遇到暴雪坊的袭击,接着暴雪坊的人就传信给我,要求我交出人质,换回辽阳侯。” “那你交没交人质?” 季桓之摇摇头。 熊广泰明显面露担忧神色。 “二哥别担心,”季桓之道,“暴雪坊的人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同门的,所以短时间内,他们肯定不会因为我没有交还俘虏一事,而对辽阳侯有任何不利举动。咱们的侄子目前还是安全的。换言之,他们那么急着派人传信给我,就一定是不愿意有任何同门落在朝廷的手里。” “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那是自然。”季桓之接着说:“不过目前看来,此事可能不仅仅是我们与暴雪坊交换人质那么简单。” “为什么?” “我刚进门的时候,二哥不是问我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才来吗?” “是啊,为什么?” “因为我在路上遭遇了波折。”季桓之就将假信使、亭边伏击、再遇王嫽及游击将军府养伤等事一一道来。在讲完了这些事后,他着重强调道:“假信使来找我的时候,竟然能将‘辽阳侯和堂里的弟兄运送装着白银的板车,在就快要到永平的路上被人劫走,和暴雪坊的人掳走了其余人,只留下一个弟兄,斩去他的手脚,让一匹老马拖着他到了永平东边的一个小镇’说得清清楚楚。” “这又怎么了?” “我怀疑……”季桓之忽然凝神盯住熊广泰,眼睛眨也不眨,盯了许久。 熊广泰感觉不自在,问:“四弟,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觉得,那个假信使或许只是我认为的假信使,其实他是真信使。” “所以?” “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堂里有内鬼。” “内鬼?暴雪坊的人竟能潜伏到这里来?” 季桓之摇摇头:“不是暴雪坊的,而是湖广潇湘社的。” 熊广泰若有所思:“湖广潇——”他忽然放开李蜜,与季桓之对坐,猛拍桌子喝道:“你是在怀疑我?” 如果按照仅凭籍贯就可以确定某人所属的势力的话,那么身为湖广江夏人的熊广泰自然就是湖广社团的成员。熊广泰本人也因这种简单的单线逻辑感到愤怒,并当场将自己的不满表现了出来。 “没有,我没有怀疑二哥,”季桓之忙道,“如果因为二哥是湖广人,我就怀疑二哥是潇湘社的,那我自己还是浙党的呢。更何况,二哥这些年一直都在山东。” “就是……”熊广泰说着,和季桓之不约而同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屋里的其他人。 几名堂众慌忙为自己解释:“我们兄弟某某,都是自私的万羽堂成员,自利的地主阶级和新兴资本主义搞事家、阴谋家、斗殴家。优秀的万羽堂堂众,组织、宗族和家庭势力的缔造者和卓越追随者。久经考验的颠覆事业战士。绝不可能是叛徒!” 看着这些堂众情绪激动,恨不得发下毒誓以自证清白,季桓之也就不好意思也没理由再怀疑他们了——他换成暗地里观察了。 “总之,与楚党站在同一立场的潇湘社,既然知道我委派辽阳侯送白银并遇袭的事,那么我有理由怀疑,他们与暴雪坊有勾结。” “真的?” “而且——”季桓之尚未说完:“现在他们都知道这里了。” “都知道这里?”熊广泰没有第一时间明白季桓之所说的话的含义,等他反应过来,外面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他赶紧问窗口放风的堂众:“怎么回事?” 那堂众慌里慌张,失神地指着窗外,结结巴巴地说:“兵、兵——” “什么兵?” “官兵!官兵来镇上了!” “是哪里的官兵?”熊广泰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永平靠近山海关,有官军驻扎也很正常,更不用说,这里还常年有军户巡察。 “小人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叫得这么慌干嘛?弄得本爵爷也忐忑难受!” 而季桓之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缝往外一瞧,顿时心凉了半截。 外面来了一队差不多五十人的官军,一个个都身穿红色泡钉布面甲,胳膊上披环臂甲,头顶闪闪发亮的抛光铁胄,弓马刀剑齐备,典型的蓟镇边军装束。按道理说,蓟镇边军在永平活动也不奇怪。但怪就怪在,他们来到这镇上,停在了季桓之等人藏身小楼边,而领头的一人,还是游击将军赵定坤的家丁赵平虏。而且赵平虏做了一个动作,他吹了声口哨,楼下一匹红鬃黑马甩了甩头,像是在回应他。 季桓之当机立断,合上窗户对室内其他人说:“快跑!” 第三六一章 过分聪明 “快跑!” 季桓之说完,几名堂众立刻引火,将藏身处的各种文书焚烧,另一名堂众打开后窗,让众人逃跑。 “快、快!”季桓之催促着,堂众纷纷自后窗钻出,来到民居的屋顶,猫着腰前行。而熊广泰紧跟在后,他魁梧的身躯在通过小窗时遇到了不小的阻碍,但最终还是顺利通过了。 熊广泰出去后对季桓之说:“四弟,你也跟上。” 季桓之勒紧了束腰也准备走,但他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仍呆呆坐在靠前窗位置的李蜜。 此刻楼下已经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三姐,三姐!”季桓之叫了两声。 李蜜无动于衷。 季桓之只好过去拉她。 可季桓之刚走过去,李蜜就用她那铁义手掐住了季桓之的手腕,按住了脉门,差点叫他昏死过去。 李蜜仍在重复着之前的话:“还我的堪儿。” 季桓之只好骗她:“你跟我们走,很快就能再见到你的堪儿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季桓之说,“我们这就打算去找他的。” “楼下有人敲门,是不是我的堪儿来探望我了?” “不是,楼底下不是你的堪儿。” “那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敲门?我要下去看看。”说着李蜜就站起身要下楼。 季桓之赶紧扯住她,说:“楼下都是坏人,来找我们麻烦的。我们快走吧!” 李蜜说:“坏人?绑走我儿子的坏人吗?那更得下去了,我要杀了他们!” 季桓之心里感叹一句:完了!三姐脑子真被吓出问题了。这该怎么办为好?时间紧迫,不容他多想,他只好从周围找了根绳子,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摁住李蜜,将她的双手缚在腰上,然后找了块布塞住三姐的嘴巴,将她扛起来就往后窗跑。 此刻楼下大门已被砸开,边军的靴子已经踩在了一楼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音。 “快些!”熊广泰叫着,将李蜜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季桓之紧随其后,也终于离开了藏身处,来到了集镇的民宅屋顶。 可刚跑没几步,季桓之一摸腰间,叫声:“坏了!” “怎么了?”熊广泰问。 “我的腰牌。” “腰牌?” “左都督的腰牌。” “那可要命了呀!”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捡回来。” 先前在小楼里被李蜜扑倒时,季桓之的左都督腰牌掉落,现在正躺在二楼地板上。这东西要是叫人拿去,后果不堪设想。 季桓之这就准备回去冒险拾走。但他进行了一段短暂的常人所不会有的思考,冲前头的堂众叫了一声:“你也跟我来。” “我吗?” “对。” 季桓之叫过来一名堂众,然后叮嘱熊广泰:“二哥,你和其他人先找地方躲起来,等我料理完就去找你们。” “躲哪儿?” “随便找家客栈,住进去后就在客栈招牌上标个记号。”说着,季桓之用食指比划了一个万羽堂的堂徽,一个形似镰刀锤子,其实是张开的弓的图形。 “好,我们这就去。你可得快点,别被人留了。” “别废话了,你们快走吧!” 在季桓之的催促下,扛着李蜜的熊广泰和其余几名堂众速速离去。 而季桓之则对着小楼后窗,命令那名被他留下的堂众:“进去!” “啊?”堂众犹豫再三,还是钻进了那扇窗户。 而就在他刚刚转回头的时候,背对着他的季桓之忽然对准他的后脑就是一记重叩,那堂众当场晕倒,扑进了二楼。 当季桓之以押解者的姿态进入小楼时,正好与蓟州游击将军赵定坤的家丁赵平虏及几名蓟镇边军面对面。 赵平虏的表情很值得玩味,他说:“季大人,您果然在这儿。” “不错,”季桓之相当镇定地说,“本都督追查非法帮会至此,刚刚擒获了一名意图逃跑的逆党。”他指了指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堂众。 赵平虏瞥了一眼所谓的、其实也是真实的只不过还未进入搞事阶段的逆党,笑了,他说:“缉查非法帮会与社团,通常都是六扇门的事。季大人身为左都督,掌领锦衣卫,一般来说只是负责监督百官,似乎管不到这些吧?” 季桓之回答他:“你别忘了,北镇抚司也归本都督管理。” 赵平虏了然道:“喔,那倒是了。” 此时他带来的士兵将屋里的火踩灭,抢救出了几沓没有烧透的册子,递给了他。赵平虏随意翻看了几页,又丢回士兵的手里,并说:“给我有什么用?既然是季大人负责此案,这些物证就应当交由季大人保管。——您说是吧,季大人?” 季桓之相当冷静,他看了看册子尚未被熏黑的封皮,见上面写着“账目”二字,就可以确定里面不会有关于自己的段落了。因此他表现得更加自然,将那些剩余的册子都整理好放在另一张桌上,像是随时准备带走一样。然后又问赵平虏:“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赵平虏回答:“回季大人的话,是将军夫人命我等跟随季大人。万一大人遇到困境,我等便出手相助,以免大人只身行动,再次遇到上次的境况。” 季桓之无话可说。人家毕竟是好心——至少就表象看起来是好心——但来的也忒不是时候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令他的脑子有点混乱,他只能借着捡腰牌的当儿,稍作思考,试图理清这发生的一切背后的缘由。 赵平虏见季桓之捡腰牌,免不了也要问几句。季桓之只说是先前和逆党搏斗时掉落的。赵平虏也表示相信。 目前看来事态算是稳住了,可季桓之没有想到的是,他把赵平虏想得太过聪明,结果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之所以叫一名堂众回来演苦肉计,是因为他觉得,在别人看来,小楼中火光刚刚亮起,一个“正在追击逆党”的人怎么会在如此紧急的状况下,想起来并且丢下逆党不管,折返回来捡腰牌呢?——腰牌可以补办——所以回来肯定是有更重要的原因的,而最合适的原因,莫过于有逆党想要销毁可能遗漏的证物、或是想要拖住闯进来的官兵,而他季桓之见状,想要擒住犯人。 只不过,赵平虏没有想那么多,他见季桓之所言条理清晰,逻辑合理,已经不存在疑惑了。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那个被季桓之故意打昏的堂众,慢慢醒了过来。这位堂众趴在地上晃晃头,第一眼就看见了身前的季桓之,下意识地叫了声:“季堂主,您怎么还在这儿?” 赵平虏指着地上的人,同时吃惊地问季桓之:“季大人,他刚刚叫您什么?” 那堂众还未完全清醒,也问季桓之:“季堂主,您叫我留下来帮忙,干嘛又打晕我?” 面对着周围一圈惊异与困惑的目光,季桓之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注意到赵平虏的右手正慢慢探向腰间的刀柄…… 季桓之左手一翻,手心里的佩刀即从刀刃朝下转为了刀刃朝上,刹那之间,他右手一挥,天神斩画了道弧,从鞘里抽出,并顺势将赵平虏的布面甲削开一道。未等对手反应过来,季桓之左手跟上,握住柄头,两手把持,同时往前一个弓步,一记斜斩,一道与前一击相对称的口子就在赵平虏的布面甲上出现,鲜血似喷泉般从赵平虏的腹部迸射出来,在地板上喷溅了三尺多。 赵平虏连叫都未来得及叫,就狰狞着扑在了自己的血里,蹬了蹬腿,死了。 其余蓟镇边军见状,当场惊呆,再等反应过来,拔刀准备围攻季桓之时,季桓之已经连续挥刀,大肆砍杀,连斩三人。而他的手也不停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对手太多感到害怕,而是累得发抖。 这些边军都穿着结实的甲胄,纵然棠溪宝刀天神斩堪称一品名器,连续切割布面甲不在话下,但持刀的人不见得就受得了。 在斩杀了四人之后,季桓之已经感到疲惫,手臂与腕部都感到剧痛。 所以说,战场上百人斩几乎是不可能的,光全副武装的人站着给你砍,砍个几个你就吃不消了。 此时那堂众终于清醒了,刚爬起来又因为地上全是血摔了一跤,揉着腿唉声叹气。 季桓之冲他吼道:“没工夫叫疼了,不想死就赶紧帮忙!” 那堂众便赶紧重新站起来,捡了一名边军的马刀,跟上季桓之,与他背靠背,杀下楼去。 第三六二章 林中反击 季桓之和一个名叫元润夏的堂众从二楼杀下去。 蓟州边军装备精良,甲胄很厚,季桓之为了砍他们,手腕都险些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而元润夏捡来的马刀也已砍得满是缺口,勉强能拿来当一把锯子用了。 但好在室内环境狭窄,他们从楼上往楼下突围,同时最多只需要面对两个敌人。不大会儿工夫,楼上楼梯都躺满了死尸,鲜血从地板缝渗下去,汇聚成了几个小血洼。 可一楼的边军就多了,二人试着杀过去,却被堵了回去。两人挥舞着兵器连连后退,又回到了二楼。 眼看陷入绝境,季桓之猛地跑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瞅了瞅,回头对元润夏说:“跳下去!” “啊,跳下去?” “下面有马。” 边军追踪季桓之的足迹至此,所乘马匹都停在楼下。 元润夏来到窗边,瞧准一名马弓手,就跳到那人身上,将那边军踹下马去,自己夺了马匹,抢了刀和弓箭。 季桓之紧随其后,也效仿元润夏,夺了一马。 边军反应过来,纷纷上马,在一名总旗的率领下,尾随追击。 元润夏不时回头看看,并俯身躲过几支箭矢,问季桓之“季堂主,快催马呀,您怎么跑这么慢?” 怎料季桓之却说:“我就是要让他们追上,将他们悉数歼灭,不能放跑一个。万一跑得太快,他们放弃——啊——”季桓之痛叫一声,后肩多了一支箭矢。 元润夏马术过人,他见季堂主受伤,无力控制马匹,就凑近过来,将两匹马的缰绳绞在一块,蛇形走位,不断躲避着边军的弓箭投射,沿着小镇西郊土路,钻进了一片稀疏的林子里,并在林中下了马,扶着这位领导靠在一棵两人环抱粗细的树后躲避。 “他们追来了没有?” “追来了。”折断季桓之后肩的箭杆,元润夏回答。 剩余的四十名边军追击至此,也明白树林不便骑兵行动,就都下了马,一字展开,中间缓速、两头疾步,形成一个包围圈,往季桓之和元润夏所在的方位收缩。 几个边军发现了两人抢来的马匹,料定他们就在附近,于是冲其他同伴打了声招呼,众人纷纷向此处靠近。 有一名边军依照总旗的意思,冲季桓之喊话:“季大人,快些投降吧,我们在人数上占据绝对的优势,您又受了伤,绝对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我劝您还是放下武器,乖乖跟我们回去。无论您是否与逆党有勾结,回了京师,您自己慢慢向朝廷解释,我们绝对不会多问一——” 忽地一箭刺去,正中那边军面门。 “啪,啪啪”,一阵短促又快到几乎听不清次数的弦声,三名边军中箭倒地。 树后的元润夏吐了口气,嘱咐季桓之躲好,然后他半蹲着移动,设法尽量避开边军的视线,转移到另一棵树后。 那些边军被连毙四人,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寻到之前箭矢射出的位置,慢慢靠近。 元润夏躲在树干后,猛地探出头来三箭同时射击,一下射翻三人,而后迅速转移,又寻找新的掩体,再次隐蔽放箭,打出个时间差,转眼又干掉三人。 “嗖——”元润夏耳听得弦声,急忙调头,正看见空中有三瓣洁白的箭羽,立刻迎头射箭,将来箭还在飞行时就从中穿成了两半。 但对手似乎也是个高手。这一箭的危机刚刚解除,喘息的工夫都没有下一箭就来了。元润夏此时手中无箭,从后腰箭筒里取箭还击根本来不及。情急之下,他身躯一闪,手臂却往前一伸,硬是抓住了飞来的箭矢。他连庆幸的机会都没有,第三箭又来了。这回倒好说,元润夏即刻搭上抓住的箭进行还击,将敌箭击飞。 这一幕季桓之看得清清楚楚,他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花式的弓术,难免目瞪口呆,同时庆幸自己在小楼后窗的时候没有下死手,不然就白白损失了一名神射手。 “好弓术!”对面也传来一声叫好,又问:“敢问好汉姓甚名谁?” 元润夏没有作答,而是先绕到树干的另一面,防止再遭迅猛打击,同时听声辨位,判断出对方大概是在四十步开外。而且剩下来的边军也朝这边包围过来,他觉得对方问话,是在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元润夏手指在箭筒上摸了一把,还剩十支箭,而敌人应当还有三十来个,箭不够,唯有设法干掉自己身后那个对方的弓手,拿他的箭用。不过对方的弓手显然水平也不低,不太好对付。 元润夏略做思忖,决定使出传说中的弧形箭绝技。但边军战弓石数太大,不易成功。 “试试吧。”他还想调整呼吸,静候时机。可包围过来的边军从左前方靠过来两人,不给他留更多时间了。元润夏顾不上许多,唯有张弓放箭。 那支箭飞出去,路径却好似一根甘蕉,绕开前一人,正中后一人的左颊。成功了! 元润夏射完这一箭后,顾不上高兴,忙朝右边望去,真看见一个持弓带箭的汉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跑过去,像是在寻找射箭的人。 小毕扬子果然上当!元润夏兴奋不已,立即满弓送他一记劲射。那汉子猝不及防,被射穿颅骨,朝右几乎飞了三尺,侧卧在雪地之中,鲜血和脑浆缓缓渗出,融化了一小滩。 不知怎的,元润夏顿时心生可惜:好一个神射手,就这么命丧我手了。但自己的命显然还是更重要,元润夏射死那弓手,又赶紧射翻冲到面前来的边军,随后将剩下来七支箭一把握在右手里,急忙忙朝弓手的尸体跑过去。 “嗖——”忽地一支箭插在脚前雪地,元润夏骤然间意识到:那神弓手没死!死的不过是个寻常边军。 果然,又有两支箭几乎同时插在元润夏身体周围,不过仔细一点,还是能看出来这三箭是依次射出的。 幸好是冬天黑的早,现在天色也有些暗了,能见度不高,离得又有点远,加上自己身形还较为瘦小,否则真有可能被这小毕扬子废了条腿。元润夏重新躲回树干后面,大感庆幸。 季桓之看着隔了几十步远,靠在树干后的大口喘气,胸口起伏不定的元润夏,问他:“元兄弟,能应付吗?” “马马虎虎。” “虎”字入耳的刹那,看见树干后露出一只弓梢,因而悄声逐渐包围过来的边军一拥而上,扑向树干后面—— 奇怪,人不见了。 就在边军们看着光秃秃一张弓倍感讶异的时候,侧面遽然接连飞来四支箭,当场射倒四人。原来元润夏故意将弓倚靠在树干后,露出一头弓梢,人却趁着说话的当儿悄悄挪到了此前被他射死的弓手处,捡起了死人的弓箭。不过他没得意多久,那位对手就寻到了他,三箭连射。元润夏险些手足无措,但还是凭借条件反射的反应,拧弦射出一支弯箭,令箭横着同时打飞两支来箭,再用手接住第三支,开弓还射回去。 很快,这片废墟就成了两大神射手的斗技场。二人你来我往,其余边军则多是旁观者和炮灰。 又是一番凶险的斗弓之后,元润夏闭目聆听,凭借过人的听力数清楚了人数,还有十个,自己连番劲射,手指头已经快拉废了,若不能尽快逃离此处,自己和季堂主怕是凶多吉少。他思忖脱身良策,却忽然想到:你们又是劝降又是问名号的,搞聊天战术,我就不会了吗?于是他趁着敌人畏怯,不敢露头的机会,呼道:“边军兄弟,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头吗?” 边军听见元润夏声音还在林子里里,知道对方没跑就放心许多,便应声道:“确实好奇,不知好汉叫什么?” 元润夏大笑数声道:“你们听好了,爷爷我叫朱载垕,当今的皇帝朱翊钧,那就是我的儿子!”他讲着混账话,真正的心思却全在仔细寻找合适的逃生及反击路线上。 这片林子到处都是枯木和尸体,而这些木头和尸体却巧妙地排布成了一道道低矮的堑壕,有些“堑壕”甚至可以从木头底下钻过去,十分方便。元润夏观察良久,估算出自己要跑到树林边缘,大约需要一分,而这一分之内如何躲避边军的攻击是最关键的。他短暂思考后,扯下半块束腰,倏忽往树干外一丢,同时心中默数:一、二—— 数到二的时候,一支雁翎箭以极小的倾斜角度插在了那块束腰上。 容不得多想,元润夏一跃而起,翻过一根横着的木桩就往前滑去,钻进了前面一个窟窿,再一个翻腾,跨过两具交叠的尸体,直奔林子边缘而去。他甚至能清晰听见身后箭矢插进尸体的声音,可见对手的反应有多快。 然而元润夏的速度更胜一筹,他最终还是成功来到林外,撒丫子狂奔,不知跑到了哪里。 他的这一举动可把季桓之吓得不轻:你小子这就跑了?让我怎么办?看来这孙子记仇,想报复我敲他一记呀! 而这时,一个肩膀极为宽阔,身材很高,魁梧男子现出身来,这位边军神射手总算出现了,他领着几个同伴往前走去,捡起半块束腰,拔下横着的木桩上的箭,收进箭斛;他继续向前,收了由木桩和尸体构成的窟窿后的箭;再拔下插在两具交叠的尸体上的箭,才算回收完毕。 旁边边军狠狠道:“这逆党脚丫子可真欢脱,运气也不错,慌不择路都能逃出生天。” 怎料神射手摇头:“不,他才不是慌不择路,一开始他就算好了箭速和我的出手速度——你看。”说着,他展示了一下那半块中间有个箭孔的皮束腰。 那边军看得呆了,缄默不言了。 这神射手驻足半晌,忽道:“快躲起来!” 话音刚落,三支箭矢从后方接连射来,三名边军后颈中箭,当场倒毙。 剩下的人终于崩溃了,他们才是真正的慌不择路,亡命奔逃。 但元润夏记着领导的嘱咐,不能走脱一个。此时他化身为死神,不断收割着边军的性命。 而那名神弓手很快就发现,自己成了唯一一个幸存者,他躲开元润夏的攻击,跑到林子外,挑了匹马跨上,伏在马背上疾驰。 元润夏早在斜一侧等候,不紧不慢,将弓拉了个满月,撒放出去。 而知道已经安全的季桓之拄着刀走过来,远远看见那边军安然逃脱,叹道:“没射中,还是让他跑了。” 元润夏淡定地说:“让箭再飞一会儿。” 一弹指的工夫后,那伏在马背上的人影猛地一挺,终于真的伏在马上不动了。 第三六三章 落得清闲 负伤的季桓之在元润夏的帮助下歼灭了追击他们的蓟镇边军。之后季桓之却不急着回到永平镇上去找熊广泰他们,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踪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再去找二哥搞不好又会有某一路看自己不顺眼的人来搞自己,所以他决定,先回京师,而本领高强却又其貌不扬的元润夏充当新的信使,负责传递两头的讯息。 在于元润夏辞别之前,季桓之难免因为好奇而问他:“你的弓术神乎其技,又是宗家的人,为什么却只是一个区区的堂众呢?” 元润夏回答他:“这世上往往越有本事的人越容易被打压。我早已看淡了。” 万羽堂虽说是宗族势力,但四大家族加上各个谱代【*】,早就人满为患了,万羽堂如今更像是一个偏现代化的职场,在这个职场中,即便是元氏后人,也未必能受所有人待见。 由于元氏的祖训就教导后人重视金钱利益,四大家族和谱代的人在这个职场工作,每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赶进度,为的就是能够多拿点薪酬,而在这个社团里,很多有本事的人,却不被领导重用,原因无非有三: 其一、省点力气少干事。很多人刚进社团都是一股干劲,坚持个一年两年后,慢慢就变成“老油条”了,原因有很多,一方面是适应了社团的规章制度,一方面就是没有了当初的激情,所以很多人宁愿省点力气少干事,在社团混日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其二、给多少钱干多少事。这也是个很现实的事情,大家出来混都是为了赚钱。社团给你开三十两的薪资,自然没人愿意去干六十两的事,否则就是自己吃亏。但往往社团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当你还不值六十两的时候,社团一直会给你开三十两的薪资,可能当你“主动付出”一段时间,社团意识到你的价值超过了六十两,说不定就给你提上来了。 其三、成员恃才自傲。很多人认为自己能力强、有本事,但社团给出的薪资待遇实在是让自己不满意,索性就“放羊”,一肚子都是怀才不遇的委屈,时间长了就慢慢被“边缘化”。有句话说得好,当没人发现你的才华,只是你还没到足够让人重视的程度。社团领导身居高位,自然是希望有人来为他分担一部分劳动,帮他处理好手下的事情。可能你确实也有这个本事,但不愿意付出,不愿意主动分忧,领导看在眼里,自然觉得你的格局比较低。 季桓之不免感慨:“哪儿都一样,我在锦衣卫里,前些年的时候也是这种处境。只要你一直有做好准备,瞅准时机抓住机会,说不定就能一步登天了。” 元润夏道谢:“多谢季堂主指点。” 之后,季桓之回到京师,当天就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见他。他不由得踟蹰再三,担心自己非法道会门组织头领的身份暴露,但仔细一想,赵平虏的五十名边军都被他和元润夏歼灭,没有活口逃出,自己应该没有暴露。皇帝要召见自己,多半是要问问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到底去哪里浪了。 来到老地方毓德宫,季桓之自然参见皇帝,等待皇帝的询问。 怎料今天他参拜完了之后,万历皇帝朱翊钧迟迟没有叫他平身。这令季桓之感到很意外,他侧着脑袋打量着四周,却看见一身曳散的衣摆,以及衣摆下的黑靴。 而这双黑靴和曳散的主人问候道:“季大人,有日子没见到你了。” 季桓之将头抬得更高点,总算看清了这个声音很耳熟的人的脸,原来是锦衣卫指挥使骆爷骆思恭。 “季桓之,你得感谢骆思恭。”朱翊钧终于说话了。 季桓之不免奇怪:我要感谢他,为什么? “你的坐骑汗血宝马,就是骆指挥替你找回来的。” 季桓之一听此话,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坐骑是在凉亭遭遇伏击时,因为被下了药跑不动而被他被迫遗弃的。骆思恭替他把马找回来了,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的行踪早被人知悉了—— 不不,也不一定,或许就和他在路上被将军夫人王嫽碰见救下一样,骆思恭的人可能外出公干,正好在野外看见了自己的马,有人认出是左都督的坐骑,就顺道牵回来了。对,一定是这样。 “另外,这是你的手铳吧?” 季桓之刚刚暖和起来的血又凉了。有宦官将一杆佛郎机二连发簧轮手枪递到了他的眼前,那正是他遗失的武器。他同样清楚地记得,自己就是因为挨了两发枪子,才在蓟州游击将军府躺了一个月的,这杆手铳应当是被湖广潇湘社的人拿走的,怎么现在却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皇帝朱翊钧继续说道:“这是骆思恭手下的校尉从匪徒身上缴获的。赵定坤也告诉了朕你遇袭的事。朕很好奇,你一直负责监视方从哲,怎么会监视到蓟州去了呢?” 一切正常,看样子并没有暴露。季桓之暗想。同时他冷静回答道:“回陛下,臣听闻恶社暴雪坊重出江湖,密谋刺杀朝中要员,去年抓获五名暴雪坊暴徒,他们招供其组织地址设在遵化,因此臣想一探究竟,才微服出行。不料在路上遭遇袭击,耽搁了不少时日。现在最怕的就是暴雪坊在这段时间内转移藏身处,想要再找他们又要花费一番功夫了。” 骆思恭在旁说道:“恐怕缉查江湖组织,不是锦衣卫的职责吧?” 季桓之道:“但保护朝中大臣,维护朝廷安全,凡是社稷之臣均有责任。” 朱翊钧感叹:“你身为左都督,却只身犯险,不顾安危,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季桓之回道:“臣自成为锦衣卫以来,就常常这么干,早已形成习惯了。” “对于一个身居要职的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朱翊钧道,“这样吧,念在你为办案身负重伤,朕特许你在家养病一年。然后这段时间锦衣卫就暂时由骆思恭代为掌管吧。” “谢……啊什么?” “朕特许你在家养病一年。怎么,不够你复健的?” “够、够……”季桓之顿时有些失神丧魄的。 “那还不快谢恩?” “臣,谢皇上隆恩。” “平身退下吧。” “臣告退。” 季桓之怔怔退出了宫门。 “他妈的!”回到左都督府后,进了大门,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三个蕴含了丰富感情的字。 他不是很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有人在搞自己,而且不止一个人,或者说绝对不止一个派系的人。 当然,他离开皇宫的时候,没忘了拿上那杆簧轮手枪。他一年不用管事了,但玩玩手铳还不行吗?也就玩玩手铳了。或许对于他和他的家人来说,不用管事,安心在家养伤也是件好事。现在放下一切,唯一悬在心头的,无疑是失踪的辽阳侯朱载堪了。 不过季桓之没有想到,他的这位好侄子,竟然自己回来了。 【*】谱代家臣的制度起源于源赖朝将军建立的镰仓幕府,当时源氏将军把武士分为两个系统——御家人和非御家人,前者是将军的直系家臣,后者则是较为疏远的、仅仅是法律意义上的家臣。如果你熟悉春秋战国历史,可以把御家人理解为一国的世袭卿大夫,例如晋国的六卿,楚国的若敖氏、屈氏、昭氏,鲁国的三桓等等;非御家人有点类似于客卿,或者被征服领地上的旧贵族,他们与国君的关系比较松散,更像是领取薪水的职业经理人。 这里使用“谱代”一词是方便理解。 第三六四章 读心之术 辽阳侯朱载堪、当今圣上的小皇叔、左都督季桓之的侄子安然回来了,并且毫发无伤,气色还比离开之前好上了许多。 季桓之猜测他是在遵化养的膘,并热情欢迎他回家。 等喝过接风酒,季桓之拉着侄儿进了正厅,询问他是如何逃脱暴雪坊的魔掌的。 朱载堪回答说:“回四叔的话,侄儿被暴雪坊掳去,得知他们掳走侄儿,是为了换回被四叔设计捕获的五名同门。” “我并没有释放那五名暴徒,你又是怎样得以逃生的?” “不瞒四叔,那些暴雪坊的人也是讲道理的,他们说作为南坊的人,向来只是诛奸除恶,不会伤害忠良,加上侄儿又是辽阳侯、蓟州参将,所以他们并未伤害我。” “那太好了了,”季桓之说:“得赶紧叫你娘看看你,不然她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我的意思是,她十分地担心你。她的问题好解决,继续讲你自己的经历吧。” 于是朱载堪继续说:“暴雪坊南坊的人要我与他们做一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侄儿不敢讲。” “尽管说。”其实季桓之已经大概猜出来,会是什么样的交易了。 果然,朱载堪回答:“他们要我帮他们对付四叔您。” “然后你答应了?” “侄儿口头答应,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暴雪坊中人见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就按照约定,将我放回来了。” “这么轻易就将你放回来啦?没让你在他们的条约上签个字盖个章什么的?”季桓之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没有,”朱载堪摇摇头,道,“暴雪坊一向讲究行事隐秘,不留痕迹,像这种事情,是绝不会留下契约一类的文书作为可能的物证的。” 季桓之点点头说:“有道理……行吧,总之你回来就好。待会儿我差人送口信给你娘,叫她过来看看你,也好安心。你先下去吧。” 朱载堪便就此告退。 季桓之看了会儿朱载堪退下的背影,随后便回了自己的正房寝室外屋,坐在小茶桌边,右拳抵着下巴,陷入了沉思:真不明白,为什么暴雪坊明明说要释放那五名俘虏,才愿意交换朱载堪,可现在他没有释放俘虏,暴雪坊和侄儿做了个交易,仅凭口头上的承诺就把他安然送还了?这并不合理啊。难道说,南坊的人知道我不会放人,所以干脆就试图劝诱堪儿加入他们的事业?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南坊的人确信我不会放人,是不是就等于向堪儿证明了,我这位好四叔,并不会太在乎一个非亲侄子的性命?那他会怎么想?换做是我,肯定是大为失望,伤心欲绝之后冷静下来,认清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并真的有可能答应了南坊对付四叔的条件。 可是,堪儿一回来就告诉了我,南坊要求与他达成交易的事,这是否说明,他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你在想什么呢?跟老僧入定似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季桓之抬头看见寇小罗,立刻摆出亲切的微笑,说:“一月有余不见夫人,甚是想念。” 寇小罗仍旧习惯性地冷笑,道:“听说你去赵将军的府邸静养了,再次见到故人,怕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弥补了年轻时候的遗憾吧?” 季桓之皱皱眉,意识到夫人所指的是关于王嫽的事。 寇小罗叹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王嫽一见倾心,当年欺骗潞王,得到三味名贵药材赠给蒋潇潇,也是为了讨好王嫽。” “你怎么会知道?”季桓之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这点心思埋藏得很深,就连做梦都尽量避免梦到这方面的内容,却不想夫人“早就”知道了。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寇小罗说,“你表现得也太明显了,从二十七年前在凤鸣阁初见的时候,那时躲在暗处的我就发现你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嫽看。后来又有几次我们同时在场的机会,我也都注意到了你的表现。想当初在暴雪坊的时候,有专门的师父教习我们察言观色,所以读心之术我也略懂一二。” “啊——”季桓之闻听夫人所言,第一反应是惊讶,紧跟着取而代之的第二反应是害怕:你还懂读心术,那我在外面有一个……你不会都知道了吧? 他看着寇小罗,寇小罗也看着他,二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但夫妻间应有的默契还是使他们结束了关于读心术的话题。 不过嘛,“既然你懂得读心术,不妨看一看,咱们的侄儿有什么样的想法。” 寇小罗道:“行吧,有空我会找他聊聊天,看一看的。” “另外,那个叫范滢的,我也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在演戏骗我。” “放心吧,那小丫头已经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真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嗯?” “还能用什么手段啊,无非就是诏狱里那一套。” “暴雪坊成员在受训过程中遭受的痛苦和诏狱酷刑可差不多,意志力再薄弱的职人也是能熬住三五样酷刑的——你是不是用了‘棍刑’?”寇小罗问他。 “嗐——我是那样的人吗?身为左都督,怎么会对一个女犯动用棍刑——啊啊——”季桓之突然号丧一样大叫起来,原因是寇小罗掐住他后背上的一块肉,猛拧了起来。 等撒开手,寇小罗奇怪:“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后背中了两发火铳,伤口不知道有没有被你掐破呢!” “你怎么不早说?” “还用早说?你也知道我在王嫽家李休养了一个月,我要是闲的没事去她家里干什么?” “没有大碍吧?让我瞧瞧。” “算了,这么冷的天儿就别叫我脱衣服了,怪凉的。”接着,季桓之盘算起了另一件事,也是当初他外出时紧急要办的事情,那就是替他的三姐李蜜治病。李蜜是得知朱载堪遇险后的急火攻心,所以只需要见到儿子好好的,她的病也就自然痊愈了。但目前从永平到京师一路,沿途很可能还有暴雪坊及潇湘社的人监视,不说把已经半疯的三姐弄过来,就是他自己去都有不小的麻烦。目前看来,只有先等待一阵子,估摸着风头差不多过去了,再考虑这件事。 其实这些事都只能算是小事,因为真正的关系到社稷存亡的大事发生了。 二月,杨镐誓师于辽阳。初,金征海西扈伦四部叶赫、哈达、辉发、乌拉,万历二十七年南关哈达降,万历三十五年灭辉发,万历四十一平乌拉,而叶赫居北,偏处开原(今辽宁开原)、铁岭(今辽宁铁岭,位开原之南、沈阳之北)间,势益孤。会金兵克抚顺,清河(今辽宁本溪)留兵戍守。努尔哈赤将率军攻叶赫。叶赫告急,明遂借此出兵,企图消灭金势力以解除东北边防长期威胁。至是,杨镐誓师于辽阳,分兵四道攻金。北路(开原路)以开原总兵官马林由开原出三岔口会叶赫军;西路(抚顺路)以山海关总兵官杜松出沈阳出抚顺沿浑河南岸入苏子河谷,攻金首府兴京即赫图阿拉(今辽宁新宾西老城)正面;南路(清河路)以辽东总兵官李如柏从鸦鹘关(兴京西南)出趋清河;东南路(宽甸路)以辽阳总兵官刘綎出宽甸口(今鸭绿江以北、丹东以北)捣后,而以朝鲜助之。号大兵四十七万,期三月二日会二道关并进,直指赫图阿拉。设户部侍郎一人兼佥都御史,以李长庚任之,驻天津督辽饷。 三月,萨尔浒之战。杨镐无方略,中枢非但不知敌情,并不自知所命之将。时天大雪,兵不前,军事期会分布,先期尽泄。杜松欲立首功,先渡浑河(为辽河支流),连克二小寨,乘势趋萨尔浒山(今辽宁抚顺东,浑河南岸)谷口。努尔哈赤侦知,决定了“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之战略方针,集中八旗兵六万,乘其未定,设伏,先在界藩山之吉林崖击破明军主力杜松部三万人,杜松战死,全军尽没。然后急回军击溃马林。马林统开原兵从三岔口出,闻杜松败,结营自固,金兵乘高奋击,马林不支,兵败于飞芬山,亟引去,监军、开原道佥事潘宗颜殿后,战死。叶赫惧不敢战而还。杨镐闻警,急檄止李如柏、刘綎两军,李如柏遂不进。而刘綎已深入三百里,至深河,军勇锐,金兵击之而不动。努尔哈赤乃张杜松旗,被其衣甲,使降军持杜松令箭诡言杜松已得胜深入,诱之速进。刘綎兵深入阿布达里同,遭夹击,刘綎力战死,全军覆没,朝鲜兵亦降,从此不敢尽忠于明。仅李如柏一军得安然撤退。五日之间,明军皆败。是役,文武将吏前后死者三百一十余人,军士四万五千八百余人,亡失马驼甲仗无算。 败书闻,京师大震。此后,金之态势由守转攻,成为掠夺、屠杀汉民之战。 而此战之败,与季桓之等人关系最大的,莫过于李如柏军中的一个人,沈阳侯朱厚灿。 批斗大会火热开展了。 第三六五章 清算会议 听说今天要上朝,季桓之是不觉得意外的,因为自梃击案发生之后,皇帝朱翊钧就重新开展了这项被他搁置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工作——当然,仍然保持着三天打鱼两月晒网的特色。只不过,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得到最高领导指示,特许在家“养伤(膘)”一年的他,才休养了半年,也被要求参与今天的朝会。因此他也只好早早起床洗漱,整肃衣冠,吃点早茶后,坐着轿子去往了皇城。 而等他来到金銮殿上,与众臣站定,听着周围百官的议论,才慢慢明白,为什么今天他一定得来。 其实,在萨尔浒之战惨败的消息刚刚传到北京后,朝野上下大为震动。内阁首辅方从哲率文武百官跪在文华门前向万历皇帝上疏,请求万历“出御文华殿,召见群臣,面商战守方略”。结果大臣的上疏全部留中不发,即把奏章留在宫禁之中,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任凭文武百官在文华门前哭天喊地,好像大明朝此时出现的危机和他毫无关系。 方从哲又接着给皇帝上疏,请他慎重挑选负责守卫辽东的将领,下罪己诏为萨尔浒之战惨败承担责任,并拿出内帑的银子以给前方将士发放粮饷。结果,方从哲先后上了五份奏疏,全部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回音。 这种状况持续了数月,直到昨天,宫里的太监才忽然传达出今日开朝会的消息。 此刻,齐、楚、浙、东林等各党派的文武群臣在殿内等候,互相之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等穿着朝服的皇帝朱翊钧在宦官的搀扶下从殿后转出,季桓之偷偷瞥了眼,但见须发灰白的皇帝面容憔悴,从萨尔浒之败到今天,也就六个月的工夫,皇帝便仿佛老了十岁。 文臣们为了推卸责任,在史书上大书特书,说万历皇帝“怠事婪财、诸军机要务废阁如故”,其实这段时间,朱翊钧在后宫里一直在处理战事失败的后续问题。在八月的时候,因萨尔浒之败及开原、铁岭之陷,言官劾杨镐,乃逮杨镐下锦衣卫狱,论死。这位仁兄的死期在崇祯二年,尽管现在还有口气吃牢饭,但往后就见不到这位老兄了。 而处理了主要负责人,在众臣眼里,还有一个必须要料理的汉奸、叛国贼,那便是在这场惨败中全身而退的李如柏。 只不过今天李如柏没有到场,来的是李如柏的一位幕僚,昔日的沈阳侯。 “带朱厚灿!”侍立在龙椅前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说道。 季桓之听得清清楚楚,是带“朱厚灿”,而不是“朱后山”,这就说明,朝廷终于再度承认了他大哥的沈阳侯地位,只不过与这种地位相结合的,是目前囚犯的身份。 再次见到大哥,季桓之百感交集。当年他卷入阴谋,被诬陷为刺客,正是朱厚灿尽力帮助自己;而今二十七载过去,那位刚毅沉稳、正直可靠的北镇抚司千户,已经变成了一个六旬老翁。然而这位老翁不在家享受天伦之乐,尽力守护着自己的故乡,却因为一场惨败,变成了百官口中的汉奸。 当年沈阳陷落,就让他失去了一次家庭和名誉,现在还要再夺去一次,上天有德,又为何如此残忍? 季桓之心中不忍,正要开口,便有御史出列,指责朱厚灿。 “昔日沈阳侯朱厚灿,在万历十三年,就曾暗通蒙古泰宁部,致使沈阳一度沦陷。而今又在李如柏麾下担任幕僚,与叛将李永芳【*】勾结,出卖军机,致使大军惨败,国土沦丧。亏他还是皇室宗亲,竟数典忘祖,背叛朝廷,其罪可诛,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这位御史发表完的慷慨陈词,引起了众臣一阵附和。 然而有一人挺身而出,直言道:“时南路军总兵李如柏率领二万余人,出师最晚,于三月初一由清河堡出鸦鹘关,从南面进攻赫图阿拉,李如柏贪生怕死,亦毫无战意,所以南路军进军援慢。此时西路杜松军、北路马林军相继战败,李如柏大惊失色,三月四日,副参将贺世贤向李如柏建言火速进军刘铤会合,拯救东路刘铤军。李如柏没有采纳,结果东路刘铤军全军覆没。三月初六,经略杨镐急令南路李如柏军回师。李如柏接令后,急命回军,并大肆掳掠。遭建奴偷袭。我军大乱,奔走相践,死者千余人。李如柏逃回清河。由此只能看出,李如柏的确惧战,没有丝毫斩获,并不能肯定,他与其幕僚与建奴有勾结。凡事还是要讲求证据的。” 发言的人乃是兵科给事中杨涟,季桓之等他讲完,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但杨涟却孤傲地没有理会。毕竟锦衣卫、尤其是一个已经没有了实权的锦衣卫,是不受人待见的。 除了杨涟以外,还有另一个胆子更大的姓杨的,都御史杨鹤说道:“辽事之失,不料彼己,丧师辱国,误在经略;不谙机宜,马上催战,误在辅臣;调度不闻,束手无策,误在枢部。至尊优柔不断,又至尊自误。”这一位胆子大的直接指责起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季桓之知道,杨鹤是湖广武陵人,先前内阁首辅方从哲提议加征田赋以供给辽饷,楚党人都是相当有意见的,但皇帝还是同意了方从哲的提议。杨鹤此番发言,是否包含了一定的私怨,也是不得而知。而且在萨尔浒之败后,杨鹤弹劾总指挥杨镐,使其下狱,并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经略,这很明显,就是趁此机会让楚党的人有机会表现,表现他们匡扶社稷的能力,以获取更多的发言权。 而这点心思自然骗不过其他各党的老油条,就有齐党和东林党的人,暗讽楚党是借机上位,将萨尔浒惨败作为党争的契机。但楚党只说是因为熊廷弼对辽东了解颇深,值此危难时刻,由他来经略辽东是再合适不过的。 不过,这些话题似乎偏离了一开始谈论的主题。 季桓之起初感到奇怪,为什么东林党和楚党的人都在试图转移话题,为大哥说话?但很快他就了然了,说二哥熊广泰和楚党没有关系,他是一万个不相信,就算熊广泰真和楚党没关系,他也是楚党骨干的二叔,楚党骨干的二叔替自己的兄弟求个情,人家能好意思不答应吗?至于杨涟,虽是东林党的,却也是湖广人,他是铁骨铮铮不假,同样爱憎分明、是非分明,从他的言语可以判断出,他并不是替谁说话,只是就事论事,讲道理而已。当然,如果因为有人求情,看在一省老乡的份上,答应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有人帮大哥说话倒还是不错,然而杨鹤所说的话,显然惹恼了皇帝,那一句“至尊优柔不断,又至尊自误”彻底激怒了朱翊钧。宝座上的皇帝恼火道:“建奴早有反心,而今作乱酿成大祸。边将知情不报,以致延误大事。今朕调兵遣将,意欲平息边患,然将帅无能,士卒无力,致此惨败,朕何误之有?” 此时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亓诗教进言:“萨尔浒之败,败在将帅,不败在圣皇。而除将帅无能外,奸细暗通建奴,也是原因之一。先有李永芳投降奴儿哈赤,致使抚顺化为废墟,一城百姓沦为奴隶。而后又有奴儿哈赤的亲家李如柏,在大战前夕秘密前往赫图阿拉,出卖军机——” “你有何证据,敢说李都督出卖军机给建奴?”被两名御林军压在过道之中,跪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的朱厚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亓诗教冷笑道:“还需要证据?萨尔浒一战,四路大军并进,其余三路或覆灭或损失惨重,唯有李如柏一路连建奴的影子都没看见,深入腹地还能从容撤退,这难道不是敌酋故意将他放走的吗?” 朱厚灿斥道:“一派胡言!李都督一军明明遭遇建奴袭扰,损失千余,你敢说他‘一路连建奴的影子都没看见’?” 亓诗教说道:“建奴在他撤兵之后才进行袭扰,只是为了配合他演戏而已。” “损失千余兵马,也叫演戏?难道你以为一万人就是人,一千人、一百人就不是人了?” “有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李如柏为将数十载,难道会在乎几百上千人的性命?” “我看不在乎几百上千人的性命的,是亓大人你吧?” 时工部给事中李春烨劝二人不要逞口舌之争,而是解释一下,李如柏在大战前夕秘密前往赫图阿拉出卖军机的事情。 说李如柏出卖军机,朱翊钧是不信的。辽东李氏世代为朝廷效力,深受皇恩,在辽东更是军阀一般的存在,要钱有钱、要地有地(现在丢了不少)、要人有人,没有理由出卖军机给一穷二白的建奴。但有消息称,李如柏的确在去年秋冬之际离奇失踪,数日后才从建州返回。这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 “启奏皇上,”朱厚灿说,“去年李都督的确去过建州,不过不是自己要去的,而是被人掳去的。” “被人掳去的?” “不错。我还记得,当时辽饷不足,我带着李都督去往一处废弃的要塞,在要塞地窖中搜索可能遗留的物资。那座要塞距离建奴的军营很近,李都督出来以后,就被一队女真骑兵掳走,后来还是我冒死将他救出。却不曾想,李都督遇险一事,到了今天,竟然成了他的罪状。” “胡说八道!”又有齐党御史驳斥道:“你分明就是想替自己和李如柏脱罪,才编造出‘和李如柏去往一处废弃的要塞,在要塞地窖中搜索可能遗留的物资,结果他被敌军掳走’的谎话。身为辽东总兵,他怎么会只身一人跟着你一个幕僚去一座距离建奴军营很近的要塞搜索物资?他派其他人不行吗?” 朱厚灿低头缄默,但并不是就此承认自己所说的是谎言,而是在进行心灵上的斗争。沉思了许久,他最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说,李都督之所以只身一人跟着我去废弃要塞搜索物资,是因为那座要塞里藏着的宝物,是我夫人暗中藏匿的,我不希望走漏风声,使我夫人的真实身份暴露。” 众人纷纷发问:“你夫人的真实身份?你夫人又是谁?” “我知道,”忽有一人答话,百官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年老的锦衣卫镇抚使,昔日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邓秉忠。邓秉忠走出队列一步,道:“他的夫人,乃是当年北镇抚司总旗李密。” “啊?”众人闻言不免咋舌:沈阳侯讨了个夫人,还是个男的? “非也,”邓秉忠说,“此李密真名李蜜,蜂蜜的蜜,原本是女人,精通易容之术,女扮男装,混入北镇抚司,与当时化名为朱后山的沈阳侯朱厚灿、熊广泰结为异姓兄弟。李蜜与朱厚灿相处多年,生出感情,后来利用一次假死机会,恢复本来真身,还与朱厚灿生下一子,即小皇叔、辽阳侯朱载堪。” 这些内容,其实朱翊钧都了如指掌,当初他默许了朱厚灿和李蜜的行为,但不代表这些事就可以在他面前讲出来。一旦讲出来了,就必须要好好问罪了。 “朱厚灿,你的夫人是否是女扮男装,曾混入镇抚司充当锦衣卫的李蜜?”龙座上的皇帝射出两道阴冷的目光。 “不错。” “还有呢,朕觉得,你说不希望她的真实身份暴露,应当不止于此吧?” “对,”朱厚灿瞥了季桓之一眼,随后目视正前方,一字一句地说道:“她除了曾女扮男装混入镇抚司外,她的真实身份,是江湖组织,平江万羽堂四大家族之一李家的后人,目前担任辽东都司分堂的堂主。” “万羽堂,是个什么组织?” 完了!季桓之心里暗叹一句。 【*】李永芳(?-1634年),辽东铁岭(今辽宁铁岭)人,原为明军游击,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投降努尔哈赤,是明朝第一位投降后金的边将,被授为三等副将,并娶贝勒阿巴泰之女。后随努尔哈赤伐明,授三等总兵官。天聪元年(1627年),李永芳随贝勒阿敏征讨朝鲜,缔盟而回。天聪八年(1634年)病逝。 第三六六章 秋叶之灿 “万羽堂,是个什么组织?”朱翊钧发问。 就在季桓之在心里暗叫“完了”的时候,朱厚灿回答了:“万羽堂,兴起自宋淳熙八年,至今已有四百三十八载。该社团设在平江,有元、李、秦、来四大家族,成员十余万,遍布两京十三省,甚至朝鲜、日本、南洋均有分堂。该社团极端自利,以‘最大化地攫取利益’为一切行事方针,不分善恶是非,一切以利益为衡量标准,是个典型的江湖邪派。” “既然李蜜是邪派的头领,你身为太祖子孙,皇室宗亲,为何娶她为妻?” 朱厚灿笑了笑,道:“男女感情的产生,是不会受到身份、地位上的阻碍的。更何况,当时我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沈阳侯的身份。” 当即有人抢过话头问:“所以你就娶一个犯有欺君之罪的邪派女头领为妻?” “不,不是这样的。”季桓之很想说出这句话,但是并没有开口的勇气。 尽管他没有开口,却有人要求他开口了,那边邓秉忠对季桓之说道:“季都督,您与朱、熊、李三人相交甚厚,这些内情不会不知道吧?” 当即有人附和着问:“是啊,季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吧?” “我……”季桓之沉吟了片刻,说:“不知道。”他敢说不知道,就是确信包括朱厚灿在内,没有人知道他同样是万羽堂分堂主的身份。 邓秉忠道:“总之,朱厚灿早年就曾暗通蒙古,致使沈阳一度沦丧,而今又出卖军机给建奴,加上与江湖邪派勾结,数桩大罪,当请三法司定夺!” 季桓之与他对视一眼,顿时就从对方的目光中意会到了:他只是想要朱厚灿的命而已。 你杀了我大哥,还玷辱大嫂,那我就让你也尝尝大哥被人杀死的滋味,还是以卖国贼的身份被处死。这就是孔定邦的义弟,邓秉忠的真实想法。 本来,季桓之还为当年误杀了孔定邦而感到自责,现在了解到了邓秉忠的目的,愤怒取代了这种自责。他挺身而出,为自己的义兄辩驳:“当年沈阳陷落,完全是因为天极教的报复。大哥当初还打算殉城死守——” “既然打算殉城,却又为何死里逃生?还改名换姓,混入镇抚司?” “他是为了追捕潜逃的天极教教主边鸿影。” “天极教早就覆灭二十多年,死无对证,你上下嘴皮子碰碰,就想让大家相信?” “当年天极教混入旗手卫,在长安右门被剿灭,后来又追查许久,最终在东单牌楼北街,由京师上十二卫兵马围捕到了邪教教主。为此,我的原配夫人都命丧边鸿影之手,你居然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又有御史抢过话头,道:“好了,现在不是谈论过去的事情的时候,现在朱厚灿卖国求荣,证据确凿,杨侍郎,您看应当怎样惩处?” 杨侍郎说的是刑部右侍郎杨东明【*】,杨东明过去大部分时间都是做谏官,他常出于公心犯颜直谏。任礼科、刑科给事中时,向皇帝上书数十次,皆切中时弊,为大政所急,因而举朝仰望,认为他“凛凛丰骨,有折槛碎阶之风”。后因弹劾沈思孝等触怒了皇帝,被贬为陕西布政司照磨。前些年,皇帝又召他到刑部任职,目前任刑部右侍郎。 杨东明却说:“朱厚灿暗通建奴,出卖军机一事,还需更多证据才能证明,不能就此轻易下定论。” “还需更多证据?”有人急眼了,“萨尔浒之败,四路大军只有李如柏一路没有战损,这还不是证据吗?” 季桓之斥道:“大哥他本就是辽东人氏,他出卖军机,致使战役惨败,辽东大片土地沦丧,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那御史道:“辽东土地沦丧,对他朱厚灿而言,不过是从大明落到了建奴的手里,换了个主人而已。而他肯定早已被建奴首领许以重利。”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全都看见了一样。” “我不过是作为社稷之臣,抒发一些肺腑之言。” “我艹你马的!” “你说什么?” “麻包种,我艹你妈勒个逼的!”季桓之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骂两嗓子。 “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这御史指着季桓之对众臣说道:“季桓之身为左都督,武官之首,竟然公然在朝堂之上爆出粗鄙之语,辱骂朝廷官员。季都督不愧是穿着一身麒麟服穿得久了,说话也只会说四只蹄子的话。” 季桓之明白此话含义,无非是他穿着禽兽衣冠,口吐禽兽之语,也变成了一个衣冠禽兽。他现在已经不想还嘴骂人了,他只想拿刀把这崽子给剁了。 然而就在他怒的圆睁双目,眼白都睁破了血丝的时候,朱厚灿却劝他:“四弟,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又不了解实情,就不要瞎掺和了。” “怎么?”季桓之不懂,自己明明在替大哥辩护,为何大哥还不领情?等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并因此感到脊背发凉,冷汗簌簌流下。原来,在他为大哥辩护的言论里,有一段说的是“当年沈阳陷落,是因为天极教报复”。当初这件事都已经被定性为沈阳侯暗通蒙古,卖国求荣。帝王是不会认错的,现在他却要替大哥翻案,不是犯了忌讳吗?想到这一点,季桓之偷偷瞥了眼宝座上的皇帝,朱翊钧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垂下头去,不再胡乱言语了。 朱厚灿面对殿内群臣,不卑不亢道:“总之,我朱厚灿从未有过暗通建奴、出卖军机之举,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哼哼——”邓秉忠走到他跟前问:“你这副姿态是做给谁看的?你是打算有人把你在朝堂里‘正气凛然’的模样说给你儿子听,让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正人君子,好欺骗自己吗?” 朱厚灿乜了他一眼,都懒得正眼看这个昔日的同僚。 邓秉忠继续说道:“其实,沈阳侯一家喜欢找妖女为妻,一直是一项传统。” “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沈阳侯的第一任夫人,就是那天极教的教主边鸿影。你们夫妻二人勾结,致使沈阳沦陷。后来又分别以不同的身份,一个混入锦衣卫当中,一个欺诈潞王,成为潞王侍姬,图谋颠覆。幸亏潞王明智,及时识破你们二人的阴谋,才避免了一场危机。尽管边鸿影弃市、苗御鸿凌迟,可作为主谋的沈阳侯朱厚灿你,却依旧逍遥法外,知道这次萨尔浒之败,你的真面目才终于显露出来!” 朱厚灿苦笑两声,会被人当做叛贼,他是早就料到的,可是,连自己所遭遇的痛苦、以及后来所立下的功绩,都能被人说成是他的罪状,他是真没有想到。 往往别人想整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只有过没有功,功劳也是罪状,黑的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哪怕是他所讲的一句话、做的一件事、撒的一泡尿、拉的一坨屎都是罪恶的证据。 邓秉忠还在继续说着:“边鸿影死后,你又娶了万羽堂李蜜为妻。而你的儿子朱载堪,也就是咱们当今圣上的小皇叔辽阳侯,尽管尚未成家,却一直倾心于李如柏的幼女李璨。李璨是奴儿哈赤的女儿塔尔玛所生,是反贼的孽种。作为大明辽阳侯、蓟州参将,朱载堪却喜欢上了一个反贼的后代,可以说,你们一家都长有反骨,一家都是汉奸!” 闻听此言,季桓之违背了大哥的指示,忍不住出言反驳:“什么叫喜欢上一个反贼的后代,就是长有反骨、就是汉奸了?昔日汉代与匈奴和亲,匈奴阏氏多是汉室公主,其后多位单于也是汉人后代,那他们难道会反叛匈奴?” 他不说这话还好,因为一时激愤说出的这番话,反倒被人抓住要害。 当即有人斥道:“季桓之,你以汉代和亲为例,分明是以匈奴比我大明,以戎狄比我天朝。由此可见,你也是敌视中华,长有反骨的一人,其心可诛!” “你——”季桓之终于认识到了,打嘴仗,他是永远斗不过这帮读书人的。 而他的大哥朱厚灿早已明晰这一点,因此也不打算多费唇舌,他只是提出一个要求:想站起来活动活动。 朱翊钧念在他年事已高,又跪了许久,格外开恩,准许罪臣朱厚灿起身片刻。 朱厚灿站起身,正好与邓秉忠脸对脸,他低声问了邓秉忠一句:“我知道,你想给孔定邦报仇,冲我来就行了,为什么要提堪儿?” 邓秉忠冷冷回答道:“因为孔大哥无后。” 朱厚灿点点头说:“懂了。”随后,他冲宝座上的皇帝躬身行礼,高喊一句:“朱厚灿清白,当以死自证!” 季桓之听到这句呐喊,头皮发麻,他想扑过去按住大哥。 可朱厚灿早已动手,先是用镣铐的锁链紧紧扣住邓秉忠的脖子,勒得他满脸紫胀。邓秉忠挣扎着用手肘猛击朱厚灿的小腹与肋部,至砸得他口吐鲜血,可朱厚灿也不撒手。后面两名侍卫用廷杖敲击朱厚灿的腘窝,连续抽打了十余杖,朱厚灿才吃不住痛跪在地上。 侍卫将朱厚灿拉起的时候,邓秉忠早已口吐白沫,翻起白眼,鼻子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侍卫慌忙禀报:“皇上,邓镇抚被勒死了!” 朱翊钧大怒,一挥手,侍卫会意,就架着朱厚灿往外拖。 朱厚灿猛地挣脱侍卫的控制,扑向殿内金柱—— “大哥!” 季桓之刚叫完颤抖的一声,就只见朱厚灿头破血流,磕死在了大殿之上。 侍卫同样检查了朱厚灿的鼻息,而后如实报告:“禀皇上,叛臣朱厚灿已畏罪自尽了。” 季桓之左眼缓缓流出了一滴泪珠。 【*】杨东明(1548年—1624年),字启昧,号晋庵,别号惜阴居士,归德府虞城县马楼村(今商丘市虞城县利民乡)人。明朝著名理学家,有“理学的北方代表”之称。万历八年(1580年),杨东明庚辰科居士。历任中书舍人、礼科给事中、刑科右给事中、太常寺少卿、光禄寺卿、南京通政使、刑部侍郎等职。天启四年(1624年),卒于家,享年76岁。崇祯元年(1628年)追赠刑部尚书。 第三六七章 风云变幻 “堪儿,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我已经知道了,四叔。” “你知道啦……”季桓之轻声叹气,怅然失神地撇下朱载堪,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畏罪自杀”,是朱厚灿之死的最后评判。季桓之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相信,二哥、三姐以及朱载堪也同样无法接受。他不明白,一生坎坷、颠沛流离中也誓死不忘报国之志的大哥,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大哥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剧——不、不,在这个狗日的时代,生而为人、活着就是一出悲剧。 起初,季桓之以为,危害社稷的是厂卫,可厂卫为了朝廷安定出人出力,尽管会有敲诈勒索一类的小动作,却也无伤大雅;后来,他认为日本是大明的祸患,但两次入朝作战,日本被轻易击退了;之后,他又觉得邪教是国家的心腹大患,于是天极教就被剿灭了;现在,最有资格成为大明祸患的似乎是刚刚在萨尔浒取得大胜,攻略辽土的建州女真。可是,亲眼目睹了大哥朱厚灿碰死在了金銮殿金柱上的惨状后,季桓之豁然顿悟了:危害国家、祸乱朝纲的不是外敌,正是站在朝堂之上的那帮衣冠禽兽。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失去了实权的左都督,叛臣朱厚灿的至交,没有受株连,被特许待在家里养膘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还能别有所求吗? 就这样吧,待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挺好。 直到现在,季桓之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会嫉妒熊广泰了,不光是因为二哥有钱、有豪宅、有酒窖、有猎场、有鱼塘,最主要的是因为,蓬莱伯快哉惬意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梦寐以求的。 尽管他不是蓬莱伯,也不在登州,但至少有机会接近熊二哥的生活,莫不如就赶紧体验吧,毕竟,像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值得庆幸的的是,自从他在家里养膘之后,就没有人再来搞过他了,毕竟,没有人会花费精力特地去对付一个闲人。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 为了解决边患,朝廷决定再加天下田赋亩二厘以补辽饷,加前二次加派共九厘,增收五百二十两。 听到这则消息时,躺在家里晒太阳的季桓之只在心里暗自发表见解:“这么多钱也不是我的,关我鸟事?” 四月份,朝廷发兵征四川石砫,建奴再次入侵辽东,朝廷诏令秦良玉出兵援助。秦良玉派兄长秦邦屏,弟弟秦民屏率领几千人先前往。朝廷赐秦良玉三品官员的服饰,并任命秦邦屏为都司佥书,秦民屏为守备。续调川土兵三千五百人。 听到这则消息时,躺在家里晒太阳的季桓之又一次在心里暗自发表见解:“都是去送人头的。” 又有白莲、无为诸教盛行,朝廷决议,对非法道会门组织进行严厉打击。 听到这则消息时,躺在家里晒太阳的季桓之再一次在心里暗自发表见解:“总算做了件人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夏天。 五月,建奴掠花岭,六月,又掠王大人屯(今辽宁辽阳北)。 听到这两则消息时,坐在屋里吃着冰镇水果的季桓之还是在心里暗自发表见解:“抢又不是我家,关我鸟事?” 七月,皇帝驾崩。 听到这则消息时,坐在屋里吃着冰镇水果的季桓之——季桓之坐不住了。 “皇帝驾崩了?”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三月,万历皇帝朱翊钧因长期酒色无节,加上辽东惨败,国事困扰,终于病重不起。七月二十一日,朱翊钧于弘德殿驾崩,终年五十八岁,二十二日发丧,二十三日颁布遗诏,命皇太子朱常洛嗣位。九月初十日尊谥号神宗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庙号神宗。十月初三日,安葬于定陵。 新帝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和二十四日,各发银一百万两犒劳辽东等处边防将士,罢免矿税、榷税,撤回矿税使,增补阁臣,运转中枢,令朝野感动。 八月,皇太子朱常洛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宣布次年改元泰昌。 新君继位,尤其是一个会上朝的新君继位,朝野一片欢欣鼓舞,因为他们认为,新帝必将有一番作为。 往上数第四段末尾,明神宗“十月初三日,安葬于定陵”,值得注意的是,这位新君,并没有目睹先帝入土为安的宏大场面。因为新君的寿命,只剩下二十八天。 八月初二,坐在屋里吃着冰镇水果的季桓之正盘算着去老庞的点心铺子预订一份月饼,用来在十五中秋之夜,家人团聚赏月的时候享用。他没料到的是,刚派出家里奴役出门,紧跟着便有一个外人来到府中,求见季都督。 等来人到了会客堂,季桓之一瞧,竟然是东厂太监、厂公卢受的没把儿的干儿子阮鑫。 “阮公公,您怎么有空来我一个闲人的家里?”季桓之笑道,并立即叫家里奴役上茶,备上瓜果。 阮鑫坐下来,挑着兰花指,喝了口茶,吃了点水果,但没有碰西瓜。 “秋瓜坏肠,咱家吃点别的就行了。” 阮鑫和季桓之寒暄了几句,才说明自己的来意:郑贵妃要见季桓之。 “怎么,娘娘还记得我这么个闲人?” “季大人说笑了,您为娘娘当差多年,娘娘怎么可能会忘记您呢?” “去年一年也没念叨我,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我来?” 阮鑫笑了笑,道:“这不是最近风云变幻嘛。娘娘知道,在这种时候,最靠得住的,不是她身边那帮狗头军师,而是智勇双全的季都督您呐!” “真是抬举我了。”季桓之客气道。 他明白,阮鑫所说的“风云变幻”,指的是万历帝驾崩,新君继位的事,新君的皇冠终究没有落在福王的头上。考虑到过去种种,郑贵妃一定为自己和自己宝贝儿子的前途十分担忧。无奈周围真如阮鑫所说,是一帮无能的“狗头军师”,危急存亡关头,她唯一能倚仗的,的确就是能力过人的季桓之了。 对此,季桓之诚恳地说:“阮公公,我必须得告诉您,季某是受先帝特许,在家里休养,同时,外面的事我也的确不想再掺和了。” 阮鑫却道:“季大人的这番话,让咱家还以为摸错了门,找到了别人的府上。” “阮公公为什么这么说?” “季大人,您过去可是最爱押宝赌运的,怎么到如今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却视而不见呢?” 季桓之道:“过去我喜欢赌博,是因为的确什么都没有,与其贫贱一生、庸庸碌碌地过完一辈子,倒还不如拼一把,赢了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输了就死去,反正贱命一条。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拖家带口的,不想再去轻易冒险了。” 阮鑫点点头道:“季大人的确和过去不一样了,您现在的命很精贵。可既然知道自己的命这么精贵,为什么却不好好珍惜呢?” “此话怎讲?” “季大人过去一直替郑娘娘和福王效力,做了不少不利于太子的事。如今太子登基,季大人就不担心秋后算账?” 季桓之笑笑说:“新君与其说仁厚,不如说胆小怕事。他在先帝的阴影下活了三十多年,早就没了锐气。我成天宫里宫外地跑,不会不清楚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阮鑫同样笑了笑,道:“季大人对新君的秉性十分熟悉,咱家是相信的。咱家也相信新君不会大搞清算,如果真要搞清算,咱家的干爹早就头一个遭殃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季大人别忘了,新君身边的从龙之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新君身边的从龙之臣,都是东林党人。而朱厚灿生前其实也是支持太子的,东林党人将其视为盟友,他在金殿上碰死,在东林党人眼里,其他各党均有责任,其中自然也包括浙党。而季桓之虽然与朱厚灿相交甚厚,甚至代他照看儿子,但其实,他是被人当做浙党的。 经过一番沉思,季桓之明白了,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的,他只能叹口气,说:“我懂了,阮公公,带我去见娘娘吧。” 第三六八章 投其所好 季桓之跟随阮鑫再次进入皇城,见到郑贵妃,这位刚刚失去了丈夫的中老年妇女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季大人,你终于来了,本宫等候你多时了。”郑贵妃见季桓之进来,立刻吩咐人重新沏茶,因为之前准备的茶水已经等凉了。 季桓之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因此更能够肯定,郑贵妃现在的确很需要自己的帮助。但他仍明知故问:“娘娘百忙之中抽空召见下臣,所为何事?” “怎么,阮公公难道没和你讲吗?” 阮鑫在一旁道:“讲是讲了,就是不怎么细致,所以才请季大人面见贵妃娘娘,请娘娘当面向季大人说清楚。” 季桓之点点头。 “行吧——阮公公,您先回去忙您的吧。”郑贵妃重新坐回椅子里,右手往扶手上一搭,这就是典型的准备商讨事情的架势。 “得嘞,反正人我也带来了,咱家先行告退。” 待阮鑫退出门外,宫娥将门虚掩,季桓之方才落座。 等屋里只剩下两人,季桓之直奔主题,问郑贵妃:“娘娘有什么打算?” “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郑贵妃神情落寞地说道:“争了几十年,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剩下的日子,前提是那帮称我为妖女的大臣们不要再找我的麻烦。” 季桓之明白,这番话不过是违心的随口一说,他问郑贵妃:“娘娘甘心吗?” “不甘心,”郑贵妃脸上阴狠的神情一闪而过,接着又道:“可又能怎样?” “至少,要维持现有的地位吧。”季桓之建议:“只要娘娘还有着先帝贵妃的身份,没人会把您怎么样的。” “说的不错,可如果那些东林党人铁了心要报复——哼——”郑贵妃似乎都被气笑了:“我真是搞不懂,我到底做过什么了,值得他们报复?” 东林党,就是一帮有着精神洁癖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人家贵妃,想给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些东西,本就是身为人母的人之常情,可在东林党看来,就是觊觎皇位,罪大恶极。 而且东林党人,有一种畸形心理,好像这皇帝,就应该属于他们东林党人的,别人接触到皇帝,那就是奸佞小人献媚,而东林党人给新皇帝舔脚趾头,那也是正义的。 单说利用京察所进行的党争,谁都知道,能经常接触皇帝,就会有一步登天的可能,别人靠实干,东林党人靠投机。别人升职、立功封赠,东林党人就成了酸葡萄,气爆了鼓。而东林党人最得意、最爱说的,就是他们某某东林党人做过什么大官。他们就跟一群护食的狗一样,似乎那些官位,天生就是东林党人的,只有他们东林党人才配做大官,你要是做了官,他们就疯狂咬你。 而季桓之保持着冷静,经过一番熟虑,方才重新开口:“东林党的确是一帮斤斤计较的‘道德楷模’、擅长欺负孤儿寡母‘国之栋梁’,他们尽管厉害,也总不可能天天待在宫里头吧?” “季大人的意思是……” “就眼下来说,主导宫闱的,不还是贵妃娘娘您吗?” 郑贵妃豁然开朗,随后又若有所思。很快她就明白了,想要保持现有的地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和新君搞好关系,毕竟皇帝待在宫里的时间,肯定要比与大臣们在一起的时间长。 季桓之问:“新君有什么爱好吗?或者说他平时喜欢什么?” 郑贵妃想了想,旋即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他喜欢美人。” 朱常洛还在当太子的时候,由于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废了,因此就将生活的压力成功转移到了性欲上。身为太子,就有十个后妃(现在是九个,被他打死了一个)。 “他喜欢美人,那就给他美人。”季桓之也没出什么好主意,他给郑贵妃提议的方法,正是人际交往中最常用也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送礼。 而且这个送礼还是有章可循的。 宫廷之内,从皇帝、到皇后、妃子、皇子、公主、皇孙等,都要按照级别,分配不同数量的太监和宫女,用来伺候那些大大小小的主子。朱常洛从太子到皇帝,所配备的太监和宫女的数量,绝对是不一样的。登基做了皇帝,肯定要增加太监和宫女的数量。因此,作为后宫的主人,郑贵妃有着最好的机会,来做这个顺水人情。 季桓之说:“皇上喜欢什么样类型的美人,就给他挑什么样的美人,宫里如果没有,就到民间高价买来,总之一定要让他足够满意。” 皇上喜欢什么样类型的美人,就给他挑什么样的美人。对于美人,朱常洛是来者不拒的,不管什么类型的美人,他都喜欢,不然也不会讨十个老婆了。 郑贵妃心里有了底,立刻叫来内侍崔文升,问他:“新皇宫中宫娥还有多少缺额?” 崔文升最近正好在负责这项任务,稍加计算就回答:“回娘娘,还有八个缺额。” 郑贵妃吩咐道:“立刻补齐,一定要遴选姿色身材都上佳的,一起给皇帝送去。”打发走了崔文升,郑贵妃又回头问季桓之:“这样就可以了吗?” 季桓之说:“先就这样吧,总之皇帝他缺什么就给他什么,想要什么就送他什么,一定要让他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只要他高兴、他开心,就不会一直‘记挂’着过去的那些事,娘娘您的地位就能够稳固如初,和先帝在位时没什么两样。” 郑贵妃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其实有些人是真的很容易满足,只要他缺什么就给他什么,想要什么就送他什么,他就一定能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不会一直“记挂”着过去的那些事。朱常洛就是这样的人。过去,他缺的是安全感,如今当上了皇帝,安全感有了;现在,他缺的是满足感,收到了八位绝色美女,满足感也有了;而接下来,他所缺少的东西,恐怕就没有人能弥补给他了,因为他缺少的是寿命。 今有公交洁醉生梦死高潮八回,古有泰昌帝龙精虎猛一夜七次(或者更多)。史书记载:“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所以说,男人的减肥方法真的很多,床上运动就是一种,而女人就得靠往死饿,所以说,性别平等,田园女权任重而道远。 朱常洛体质本来就差,又与美女淫乐,身体渐渐垮下来。即位仅十几天,就因酒色过度,卧床不起了。次日,也就是八月十一日的万寿节,也取消了庆典。 而内阁首辅方从哲一早刚来到朝房,内廷就送来了一道紧急公函。说是皇帝有病乱投医,昨天竟擅自斥退太医院医官,而请内侍崔文升给他看病。崔文升开了一个方子,皇帝吃后大泻不止,一夜之间如厕三四十次,现已昏迷不醒,急请内阁处置。 当方从哲带着阁臣们赶到太和门时,内廷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帝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 天近中午了,几位御医才从宫中出来。领班的御医已经七十多岁了,平日与方从哲交往很深,一见面就压低了声音说:“上头的病不妙。” 方从哲有些疑惑:“刚刚四十出头,怎会病成这个样子。” 老太医摇了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精损过重,所以太医们一向使用固精建中之类的药物。这类药物本是慢工,岂能神仙一把抓?皇上埋怨服之无效,而滥用泻药,以致我们数月调治之功毁于一旦。” 方从哲脱口问道:“莫非不好办了?” 老太医叹了口气说:“如果不再乱用庸医,只以充血生精之药调理,还是有望的,只怕……” 方从哲赶紧说:“我当进宫劝谏,请皇上按太医院的医案调养。”送走老太医,已经过了午时,方从哲匆匆用了一点午餐,正准备写劝谏皇帝相信太医院的札子,却听到太和门里一迭声的传呼:“皇上急召首辅入宫。” 第三八九章 进献仙药 “皇上急召首辅入宫。” 听到传呼,方从哲火速进了乾清宫,见到了泰昌帝朱常洛。 皇帝此刻已经有些清醒了,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握住方从哲,说:“朕这几日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临朝,一切大事都烦先生操劳了。” 方从哲赶紧道:“万岁天恩浩荡,从哲敢不竭尽全力报效国家?” 朱常洛道:“朝中政事先生可代朕朱批,太子生性懦弱,也望先生扶持,后宫妻妾尚未来得及册封,先生可依旧例拟定名分。” 这几句话无疑是交代后事了,方从哲惶恐,忙安慰说:“万岁春秋正富,偶染小疾,原无大碍,望安心调养,千万不要误信流言,作践龙体。” 泰昌帝摇了摇头突然问道:“寿宫可曾齐备?” 这里说的寿宫是指坟地上的神祠。万历皇帝刚刚驾崩,哪儿有那么快准备好?方从哲感到十分为难,思索了一阵才说:“万岁放心,大行皇帝已安葬完毕,天寿山地宫于前天开始复土……” 没等他说完,泰昌帝却打断说:“朕问的是朕之寿宫。” 方从哲惊惶无措,忙颤声劝道:“太医院御医已禀报,万岁目前不过是体质虚弱而已,哪里会有天崩地裂的事?” 朱常洛厌烦地说:“太医院一帮庸医,朕信不过。” 方从哲说道:“万岁若信不过太医院,臣当传檄天下,广召名医。” 听到广召名医几个字,朱常洛就问:“听说鸿胪寺有官员来进药,如今为何还不送来?” 就在昨天,鸿胪寺丞李可灼说他有仙方可治皇帝病症,请求给他一个踊跃表现(立功)的机会。 方从哲想起了嘉靖帝是怎么挂掉的,赶紧用劝告的语气说:“鸿胪寺丞李可灼曾上本说他有仙方可治万岁病症,但臣与内阁诸臣计议,以为不可轻信,所以已将李可灼斥退了。” 朱常洛闻言面露嗔色:“太医无用,仙方又不可信,难道叫朕束手待毙?” 方从哲吓得连连叩头说:“微臣怎敢?只是李可灼之言实不可信,皇上三思。” 泰昌帝挥了一下手说:“你传旨下去,朕要试试这个仙方。” 从万历帝的爷爷嘉靖帝起,就信奉道教,求炼长生不老的仙丹,这股风气由来已久。方从哲看泰昌帝似乎也迷信“仙方”,只好推托道:“待臣与六部九卿商议后,再来禀明皇上。” 泰昌帝挥了挥手,示意方从哲不要再说。方从哲匆匆退了出去。 接连三天,后宫里不断来人催问:“李可灼的仙丹是否送来了。” 方从哲只是推托,到了第三天下午,皇帝的亲随太监来到体仁阁,说皇上降旨,着李可灼速带仙丹进宫。方从哲无奈,只得与阁臣韩火广议定,由他二人陪同鸿胪寺丞李可灼带所进之药进宫见机行事。 和阁臣们同样担心皇帝身体的还有郑贵妃。毕竟皇帝累垮了身体,主要还是因为“夜御数女”以及那倒霉催的非职业医师崔文升给开的“神药”——巴豆。皇帝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不用想,舆论的矛头肯定指向这位“妖女”。 因此郑贵妃赶忙叫东厂的人速速去请足智多谋的季都督,让他帮忙想主意。 可季桓之又不是大夫,杀人放火他擅长得很,治病救人可真是抓瞎了。 “季大人,无论如何也请您想想办法,新君快不行了!” 闻听这句话,季桓之吓了一跳。离上次进宫不过十来天,他在家里还没闲够呢,一来就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皇上怎么就快不行了?” “嗳唷,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叫本宫挑选美人给他,”郑贵妃埋怨道,“结果皇帝也不知道节制,当天就干掉磅了,接着一病不起。那个崔公公又让他吃什么劳什子泻药,昨天才清醒过来,听说都跟方阁老商量后事了!” “那该怎么办?” “我问你呀!” 季桓之一时没有主意,就问:“太医院的人怎么说?” 一听“太医院”三个字,郑贵妃更是苦笑说:“还太医院呢?皇帝都差点派人把太医院给砸了,现在他就惦记着鸿胪寺丞李可灼李大人的仙药。” “仙药?”季桓之顿时感到不安。这新君真是不知道当年他曾祖是怎么死的,还在搞迷信! “对啊,仙药,李大人今天应该带着药进宫了吧。” “到哪儿了?”季桓之忙问。 “本宫也不清楚。” 季桓之一句话不说,撂下郑贵妃,就即刻朝乾清宫方向赶,要截住那几个送重金属药丸的人。 紧赶慢赶,季桓之终于成功在乾清宫外,拦住了方从哲、韩火广和李可灼三人。 方从哲一见这位曾经专职监视自己的锦衣卫,不由得眉头紧蹙,问:“季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季桓之大喘了两口气,没有答话,而是看向李可灼。 鸿胪寺丞李可灼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他举止飘逸,确有点道骨仙风。所进的“仙丹”盛在一个十分古朴的锦匣内。 “李大人,您是来进仙药的吗?”季桓之朝他手中的锦匣瞥了一眼,如是问道。 “正是,”李可灼道:“此仙丹乃是我年轻时在峨眉山采药时得遇一位仙长所赠,所用药料均采自神府仙境,能治百病。” “能治百病?”季桓之笑了一声。 李可灼听出季桓之的笑声饱含了轻蔑意味,因此显得不悦。 季桓之道:“李大人既然说此仙药能治百病,可否让季某见识见识?” 李可灼表示拒绝:“此仙药是进献给皇上的,岂容他人滥视?” “给我打开!”季桓之猛然吼道。 李可灼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叫惊得一颤,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并反问季桓之:“季大人,若是耽搁了皇上的病情,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我劝季大人还是不要妄生是非,否则你现在的行为,就与故意谋害皇上无异!” “哼——”季桓之懒得跟这老头多话,直接上手将锦匣夺到手里,打开细看。 “你——”李可灼已经叫迟了。 季桓之看得清清楚楚,匣子里躺着一枚红色的药丸。他顿时就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担忧得到了验证,他静静伫立片刻,问面前的三人:“三位大人,你们知道唐太宗是怎么死的的吗?” 韩火广知道,说:“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服天竺僧罗迩娑婆药,遂致暴疾不救。” 季桓之又问方从哲:“是这么回事吗?” 方从哲点了点头。 季桓之这才道:“难道你们想眼睁睁看着当今皇上还没有取得唐太宗一样的功业,就有了和唐太宗一样的结局吗?这分明是毒药,也敢进献给皇帝?” 方从哲总算从这位锦衣卫左都督处听了一句自己也认同的话,倍感欣慰。其实他和韩火广也不愿意看着皇帝吃“仙丹”,但无奈泰昌帝下令,今天就要嗑上,任谁也无法阻止。 “如果是这样的话……”季桓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解开衣襟—— 韩火广看他解衣服,忙劝道:“季大人,这里是皇宫,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韩阁老想哪儿去了?”季桓之不是要耍流氓,而是从怀里取出了那只第一任夫人蒋潇潇给他绣的香囊。他取出香囊,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颜色更深的、比“仙丹”略大一些的珠子——至宝鳌心。 这下,就连李可灼也面露惊讶神色。 “皇上真要仙丹的话,就用这枚吧。”季桓之说道。 方从哲翻了个不惹人注意的白眼,好像在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主意,原来是和李大人抢功的。 季桓之不慌不忙,先问三人:“三位大人,可知我手上的是何物?” 三人均摇头表示不知。 季桓之便解释:“《淮南子》中有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有蓬莱,方丈,瀛洲、迷踪四仙岛驮于巨鳌之背,后迷踪不知所踪,传说其鳌名为神真子,中万年天劫,遭巨石穿壳而死,其心被炼化,是为‘鳌心’。佩戴鳌心,可活血化瘀,强身健体,益寿延年。” 听完季桓之的解释,李可灼像是明白了什么,忙说:“我曾听过这种东西,只是不知季大人从何处得来?” “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季桓之说:“我这人一向运气很差,可一度入朝、三度赴日、平天极、探播州,皆是有惊无险(或者说九死一生),全靠此物护佑。现在我也奔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不敢再窃据宝物,还是将它献给更需要的人吧。把它送给皇帝。”说着,季桓之换掉重金属药丸,将鳌心放进了锦匣之中,随后将匣子重新还给李可灼。 李可灼这才重新在方、韩二阁老的陪同下,进入乾清宫。 季桓之看着三人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 可他不会想到,那只装着“仙药”的锦匣,是上下两层。 第三七〇章 新君驾崩 朱常洛显得比前几天更消瘦了,体质虚弱。但他的神志十分清楚,见方从哲进来就问:“仙丹可曾带来?” 方从哲跪着奏道:“李可灼已携仙药进宫,究竟能否治病,臣尚不敢妄言,请皇上明断。” 这时,李可灼也捧着“仙丹”跪在后面。 朱常洛示意把药呈上来。打开锦匣一看,是两枚红色的“药丸”。 旁边太监宫娥见了这东西,都默默摇头。谁都知道,“仙丹”这玩意的确能让人成仙——仙逝嘛。 李可灼见周围人有疑虑神色,决定先自服一丸,于是他拿起那枚季桓之换上去的“鳌心”,对众人道:“如果大家不放心的话,容李某先服一粒,如果李某无恙,再请皇上服用。”说完,他将鳌心含在嘴里,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温水,就水服下。 刚吞下鳌心不久,李可灼顿时面色变得红润有光,整个人仿佛热了起来,周身好似有一圈霓虹熠熠生辉。稍许,光芒渐弱,李可灼精气神充足百倍,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 众人见状,无不啧啧称奇,惊叹于“仙药”的功效。如此,众人方才放心。 而朱常洛一见仙药,以及李可灼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叹终于有就,便命人取水来,急匆匆地把另一枚红丸、也是真正的剧毒红丸吞下去了。 过了会儿,朱常洛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健康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夸:“果然是仙药,仙药!”又称赞道:“李可灼是个大忠臣。”说罢探出身来叫道:“李可灼!” 李可灼伏地轻应:“微臣在。” 朱常洛道:“朕服仙丹果然奏效,请你明天再进一丸来,大概就可痊愈了。” 李可灼答道:“臣家中尚有一丸仙丹,但仙长曾指点过,需在第一丸后三天再进第二丸,臣当于三天后再献灵药。” 朱常洛说:“朕病好后,一定给你加官晋爵。” 自吃了李可灼的“仙丹”后,朱常洛的病好似一下子被驱走了一半。接下来两天,他除了时常坐在龙案前养神外,居然还有两次走出了殿门。 三天前在皇上的催逼下,方从哲引李可灼进宫献药,虽然当时就收到了效果,但凭他多年的阅历,总觉得这似乎是心理作用所致,并不一定是药的神效。回到府中后,就有几位心腹幕僚前来打听情况,问皇帝吃了仙丹后,是否好了许多。 方从哲告诉他们:“皇上服下仙药,的确精神好了许多,不过,我总觉得有古怪。” “哪里古怪?”幕僚们纷纷发问。 “献药的当日,就在我们要进乾清宫的时候,季都督拦下了我们,将药丸换掉了一枚。” “什么,换掉了一枚?” “据季桓之他说那是一枚叫鳌心的宝珠——而且还有一点奇怪,”方从哲道,“季大人拦下我们的时候,李可灼的锦匣里是一枚药丸,可进了乾清宫,到皇帝面前打开的时候,加上季大人给的,一共是两枚。为了解除众人的疑惑,李可灼自己服了一枚,当时就有神异现象发生。可是我也拿不准,他和皇上,究竟是谁吞下了鳌心、谁吃了‘仙丹’。” “有这等事?”众幕僚经过思考商议,劝方从哲道:“方阁老,最好还是不要再引李可灼进宫了,万一真出了什么差池,您可是要担责的呀。” “我知道,”方从哲道,“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也说了,自古以来,所谓‘仙丹’就无任何药用,但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早就讲了,如果我再引人送什么‘仙丹’,他们就全部撂挑子不干了。” 方从哲打定了主意,即便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内阁首辅的地位,也不能再叫皇帝吃什么“仙药”了,最起码也得保持现状。 然而第三天一早,皇帝就派人催仙药,并发下圣谕,如果内阁阻拦进药,就以抗旨欺君论处。他才无可奈何地将李可灼召到内阁,再三叮问,李可灼力保仙丹有神效,方从哲这才又一次拉上韩火广一同陪李可灼进宫。 和上次一样,朱常洛看见李可灼来了,就迫不及待地问:“李爱卿药可带来。” “回皇上,带来了。”说着,李可灼又拿出一枚红丸。 朱常洛立刻叫宫女将仙药拿过来给他服用。 稍后,李可灼看朱常洛服罢药,跪请他上床休息,朱常洛却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用不着,朕今天精神很好,李爱卿献药有功,来日定当封赏。” 方从哲心中忐忑,好在回到内阁后,他就接到乾清宫传来的消息,说“圣躬很有起色”,似乎是好转的兆头,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次日,乾清宫再次传出关于皇帝的消息:皇上驾崩。 先帝那边还未下葬,新君就已驾崩。朝野震动。群臣立刻赶往乾清宫,要求见皇帝最后一面,而太监们仍把宫门紧闭,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兵科给事中杨涟见状,立刻高声呼喊,申斥大义,率群臣撞门。一帮国家级公务员、高学历知识分子就如土匪下乡一般,叫嚣着将宫门砸开,闯入了乾清宫。 进去后众臣才发现,之前的乾清宫内,只有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死人就是皇帝了,而活人则是皇帝的宠姬、长子朱由校和次子朱由检的养母,西李选侍。 万历驾崩后不到一个月,大明王朝的天空再度风云变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 之后,朱由校继位,是为天启帝。新君继位,免不了又要有一场血雨腥风。 而对于方从哲来说,最坏的消息无异于此。本来已经康复了的朱常洛,服了一粒并非御医进呈的红丸,在夜里猝然死去。他已预料到明早就会有无数指劾他的奏本飞进来,弄不好很可能被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按大明旧例,皇帝驾崩,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方从哲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利用拟遗诏的机会,申明服用红丸是皇帝自己的意见,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大行皇帝身上才算上策。 果不出方从哲所料,朱常洛的暴卒引起了整个朝廷的注意,仅仅两天,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就达数百件。其中有的奏本已经公开指出,给朱常洛服泻药的内侍崔文升,最初曾在郑贵妃属下任职,后来才由郑贵妃转荐给朱常洛。崔文升竟敢用泻药摧残先皇,其背后必有人指使。 于是方从哲迫不及待地征得了阁臣同意,颁布了由他亲笔起草的遗诏。遗诏中以大行皇帝的口吻夸奖李可灼,并诏赐银币。遗诏一下,群情鼎沸,朝臣们都知道遗诏出自首辅之手,无形中更把方从哲与红丸案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十月中旬,追查“红丸案”的呼声达到最高潮,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左都御史邹元标上了两道令人瞩目的奏疏,孙慎行指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这给追查“红丸案”元凶定了基调。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去一趟左都督府。 季桓之同样日子也不好过。但他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得不联合。 第三七一章 利益至上 季桓之同样日子也不好过。本来,他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也是他所拥有的唯一一枚“鳌心”拿出来,就是希望泰昌帝服下之后,转危为安,多活些年,也好让他这个在万历末期就已经失去信任的锦衣卫有再次走上前台的机会。 然而,泰昌帝死了,还是服下鳌心后死的,这让他顿时觉得天塌地陷,整日躺在卧房里,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啊!”季桓之想不通。当初他与剑圣商绪之女、两大女青衣巡检之一的商蓉搏杀,还靠宝珠愈合了身上的致命伤口,怎么到了泰昌帝这里就不管用了呢?这不应该,其中必有蹊跷。 直到方从哲登门拜访,在会客堂内经过一番交谈,季桓之才弄明白里面的“蹊跷”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鳌心被李可灼自己服用了?” “我觉得季大人不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可灼自己把真仙丹吃了,将假仙药献给了皇上。”方从哲如是说道。 “他妈的!”季桓之猛捶了茶几一下,茶几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恨恨骂道:“这个畜生,我非宰了他不可!”平常左都督大人可是很讲文明的,可这一次泰昌帝的驾崩直接关乎到“换药”的他的命运,他也顾不上讲素质了。如果有机会,他真的很想宰了李可灼。 “现在该怎么办?”方从哲问道。而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季桓之想问的。 季桓之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略作思忖,反问方从哲:“现在继位的新皇怎么样?” 新帝还没有登基,但是人选早就敲定了,乃是泰昌帝长子朱由校,年方十六,在去年生母去世后,就交由西李选侍抚养,当然这个“抚养”当中,包含了装模作样的慈爱,以及背地里无尽的打骂。朱由校由于其父朱常洛不得万历帝的宠爱,他自幼也备受冷落,直到万历帝临死前才留下遗嘱,册立其为皇太孙。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虽位尊于李选侍之上,但因李选侍受宠,她备受李选侍凌辱而致死,临终前遗言:“我与西李有仇,负恨难伸”。而朱由校从小亦受李选侍的“侮慢凌虐”,终日涕泣,形成了惧怕李选侍的软弱性格。 而这位西李选侍在泰昌帝驾崩后,就一直待在乾清宫,长期封禁四门,不准外人擅闯,同样也不允许朱由校出去。 季桓之了解到这些后说:“这女人怕不是想‘垂帘听政’吧?” “很有可能。”方从哲道:“西李选侍一向最受泰昌帝宠幸,如今她手握太子,很可能是想借机上位。” “那就这样吧,”季桓之说,“我去乾清宫,摸一摸这个李选侍的底,看看她究竟深浅如何,回来再行商议。” “也好。”方从哲就此告辞。他并没有意识到,季桓之这位混了快三十年的锦衣卫,已经立刻抛下红丸案不顾,考虑自己的下一步了。 泰昌帝继位一个月即驾崩,加之朝廷内党派纷争激烈,使得关于此案的议论甚嚣尘上,并且多少带着东林党借机伐异的意味。这些议论围绕着泰昌帝的死因展开,方从哲、李可灼、崔文升等皆成为众矢之的。 吏部尚书张问达、户部尚书汪应蛟、礼部尚书孙慎行、左都御史邹元标,以及众多言官纷纷弹劾崔、李二人用药、进药错误之罪。其中御史王安舜认为:“先帝之脉雄壮浮大,此三焦火动,面唇紫赤,满面升火,食粥烦躁。此满腹火结,宜清不宜助明矣。红铅乃妇人经水,阴中之阳,纯火之精也,而以投于虚火燥热之疹,几何不速亡逝乎!” 由于泰昌帝是服下红丸后死的,而首辅方从哲却在泰昌帝死去的当天,拟遗旨赏了进献红丸的李可灼,引起了一些人的怀疑,御史王安弹劾方从哲“轻荐狂医”,“又赏之以自掩”。御史郭如楚弹劾方从哲不应该赏赐进药的李可灼。方从哲在众人攻击下,拟太子令旨,罚了李可灼一年的俸禄。 但季桓之对这些事情毫不关心。 甭管泰昌帝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要取得了新君的信赖,一切就都与自己无关。季桓之深深清楚这一点。在目睹了大哥的惨死之后,他坚守了多年的原则终于分崩离析,他最终还是走上了一切以自身利益至上的道路。 稍作准备,季桓之便前往了皇宫。来到乾清宫门口,他果然看见门外有太监守门,还有以英国公张维贤【*】、兵科给事中杨涟、礼部尚书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等人为首的群臣正在宫门外与太监们对峙。 看到这位疑似参与了谋害先帝的红丸案的锦衣卫左都督,众臣纷纷投去怒视。 季桓之只当这些人都是瞎子,径自走入人群,用有力的臂膀分开左右,打算直入宫门。 不过在他需要面对太监的阻拦时,有人先行拦住了他。 英国公张维贤与兵科给事中杨涟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季桓之面前,似乎很想向他深入了解一下毒害泰昌帝的红丸。 不过,现在是在皇宫里,周围又有那么多人,要注意影响,因此话不能乱说,张维贤与杨涟二人也就没有发出关乎红丸案的质询,而是问季桓之:“季都督,您不在自己府里休养,还这么勤快地往乾清宫跑,是为了再一次给帝王的宠妃出谋划策吗?” 张维贤拿过去郑贵妃的事来揶揄季桓之,但季桓之不以为意,他考虑的是自己的前途,无意于与这帮嘴宗一较高下。现在最关键的事是要进入乾清宫,探一探李选侍的底细,而他有把握能够进去,但没把握进去后再出来不会被这帮大臣给打死——他没带兵器,周围人还比他多得多,一拥而上不见得就能收拾得了这帮老家伙,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是半个老家伙了。 因此,经过深思熟虑,季桓之决定,与这帮大臣们做一个交易。 “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提。” 【*】张维贤:明代靖难功臣张辅之后,张辅因功封英国公。张维贤为第七代英国公,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袭爵,崇祯三年(1630年)卒。张维贤掌中军都督府,执掌京营。在明末险恶的政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刘一燝(1567年-1635年),字季晦,江西南昌人。晚明政治人物,与叶向高、左光斗同为辅政大臣主持朝政,历明神宗、明光宗、明熹宗、明思宗四朝,熹宗朝初期内阁首辅。 【***】周嘉谟(1546-1629),字明卿。庠籍汉川,世居天门。明末大臣。天启五年(1625年)复遭魏党迫害,被削籍。崇祯元年(1628年),起为南京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卒赠少保。 第三七二章 移宫风波 “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提。”季桓之这样对众朝臣说。 “跟你提?跟你提有用吗?跟你提,谁又知道你打的什么鬼算盘?”有人立刻对季桓之提出了他需要提的东西,那就是怀疑。 因此,季桓之觉得,一定要表明自己的立场。于是他说道:“不论各位大人怎样看待季某,各位大人都应该明白一点,季某深受皇恩,才得以有今天。我身为锦衣卫,更是与圣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乾清宫门紧闭,太子不出,皇位空缺。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季某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管叫李选侍放人。各位大人,季某话就讲到这儿了。”说着,他冲众臣抱拳拱手。 听了此番话之后,张维贤和杨涟才让开道路。 不过就在季桓之要走上宫门口的时候,张维贤还是拉住他,道:“你敢保证太子安然出来?” “如果太子不能出来,季某也就不出来了。” “好,好。”张维贤这才撒手。 季桓之便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乾清宫宫门口,对守门太监亮出左都督腰牌,喝令道:“我要进去。” 那太监直摇头:“不行,李娘娘说了,不准开门。” 季桓之看着眼前这个五十多岁,样貌憨厚老实的老宦官,也摆出一副和善可亲的脸孔,温和地问他:“你叫什么?” “季大人问奴才名字?”老宦官回答:“奴才李进忠。” “李进忠,好。”季桓之冷笑一声道:“既然你已经知晓了本督是谁,那想必你一定听说过本督干过的事情、以及本督的手段。如果你今天不开门,本督可以保证,明天你就为先帝尽忠了。” 李进忠闻言明显一惊。他低着头,眼珠骨碌直转,像是考虑了稍许,然后说:“容奴才和李娘娘说一声。”而后他便赶紧进入宫内,要将这位季都督叫门的事禀告给李选侍。 又过了一会儿,李进忠将门半开,卑躬屈膝地请季桓之进去。 季桓之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投去轻蔑的一瞥,随后昂首挺胸,迈步进了乾清宫。 待走入乾清宫,见到了西李选侍,他才终于明白妖艳贱货说的到底是什么。 泰昌帝驾崩,这位朱常洛生前的宠妃一不披麻二不戴孝,而是浓妆艳抹,面颜红色,有说不尽的万种风情。有首歌唱得好:只见她秋波暗闪花含露,眉似春山月朦胧。面如扑粉红芍药,唇似丹朱玉芙蓉。小寡妇长得哎呀妈亲多俊俏哇啊,真好似嫦娥出月宫。这真是有心栽花花没放,无心种柳柳阴浓。我要是能和此女成婚配,胜似西天去取经欸。 “嗯哼——”季桓之轻咳一声,好让自己克制住原生本能。随后他两步走上近前,躬身行礼,刚要开口,就听李选侍叱一声:“还不跪下?” 跪下? “本宫将来可是太后,你区区一个左都督见了本宫竟然敢不跪?” 季桓之闻言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李选侍怒目质问。 “我笑的是,娘娘还没睡醒。” “本宫没有睡醒……”李选侍琢磨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愠怒道:“好啊,你竟然敢说我是在做梦?” “难道不是吗?”季桓之说,“您向先帝讨要皇后封号,岂料皇上初登大宝不足一月就猝然驾崩,您的皇后大梦也随之破碎。现在以要照顾太子为由,赖在乾清宫不走,还阻断大臣和太子见面。难道您觉得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上一辈子?” “怎么不可以?本宫是太子的养母,太子当然要听我的。” “好,就算李娘娘能将太子控制一辈子。您有没有想过,您如果真的控着他不说一辈子了,哪怕一年、一个月甚至一旬,先帝的子嗣并不又是只有一个。” 闻听此言,李选侍脸色有异,不再出言针锋相对。看样子她是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而在外示威的群臣,在看见季桓之进了乾清宫后,等待了许久,最后终于等到乾清宫门打开,年方十六岁的太子朱由校被季桓之牵着手走了出来。 杨涟、刘一燝众臣等见到朱由校,当即叩首,山呼万岁,并保护朱由校离开乾清宫,到文华殿接受群臣的礼拜。 众臣商议,决定以本月六日(1620年九月初六)举行登基大典。为了朱由校的安全,诸大臣暂将他安排在太子宫居住,由太监王安【*】负责保护。顺便说一句,在泰昌帝即位后,之前的那位阴阳人卢受卢厂公就被赶回家养老了,东厂现在就由这位王公公负责打理。 季桓之观察了一下这位王公公,觉得此人为人正直,将来东厂必回重现当初由陈炬管理使的清明气象。他猜的很对,未来东厂的确一度重现了清明气象,这个一度的时间是差不多不到一年。 而等太子移居东宫后,李选侍方才大呼上当。她挟持朱由校的目的落空,便提出凡大臣章奏,先交由她过目,然后再交朱由校,朝臣们强烈反对。朝臣们要求李选侍移出乾清宫,迁居哕鸾宫,遭李选侍拒绝。李选侍又要求先封自己为皇太后,然后朱由校才能即位,亦遭大臣们的拒绝,矛盾日渐激化。 朱由校御乾清宫登基大典日期迫近。至初五日,李选侍尚未有移宫之意,并传闻还要继续延期移出乾清宫。内阁诸大臣站在乾清宫门外,迫促李选侍移出。朱由校的东宫伴读太监王安在乾清宫内力驱,李选侍万般无奈,怀抱所生八公主,仓促离开乾清宫,移居仁寿宫内的哕鸾宫。九月六日,朱由校御奉天门,即皇帝位,改明年(1621)为天启元年,史称天启帝。至此,李选侍争当皇太后、把持朝政的企图终成画饼。 李选侍虽已“移宫”,但斗争并未结束。“移宫”数日,哕鸾宫失火,经奋力抢救,才将李选侍母女救出。反对移宫的官员散发谣言:选侍投缳,其女投井,并说“皇八妹入井谁怜,未亡人雉经莫诉”,指责朱由校违背孝悌之道。朱由校在杨涟等人的支持下批驳了这些谣传,指出“朕令停选侍封号,以慰圣母在天之灵。厚养选侍及皇八妹,以遵皇考之意。尔诸臣可以仰体朕心矣”。至此,“移宫”风波才算暂告结束。 季桓之大大松了一口气,认为自己此次在移宫案中出力,未来可期。其实指挥使骆思恭同样也很卖力地帮助东林党,但最终牵着太子手出来的仍是季桓之这位左都督。二人再度结怨,免不了将来有一场斗争。当然这是后话,反正季桓之现在很轻松。 可另一位仁兄就不那么轻松了,方从哲方阁老因泰昌帝服用仙丹暴毙一案深受困扰。 泰昌帝的猝逝,使得御史郑宗周、南京太常寺少卿曹珍等指此一事件与多年前的“梃击案”出于同一“奸谋”,即有人必置光宗其人于死地;刑部主事王之采更直指光宗之死与郑氏、光宗宠妃李氏等阴谋夺权有关。 十月,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左都御史邹元标上了两道令人瞩目的奏疏,孙慎行指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 他思来想去,写了一道很长的奏本,一面仔细为自己辩解,一面十分诚恳地提出了退隐的要求。方从哲奏本递上去不到十天,天启皇帝的批准谕旨就下来了。十一月初,这位执政八年的老臣兼劳模,最终黯然离开了京城。 方从哲离京后,还是无法脱净干系,要求严查红丸案的奏折不断。一天,天启帝收到了方从哲从老家寄来的奏疏,疏中说:自己年老愚昧,未能阻止庸官进药,罪不容诛。为表示谢罪,愿乞削去官阶,以耄耋之身远流边疆,以平朝臣之怨。果然,许多大臣为他开脱,天启帝亦被方从哲的诚恳打动,但苦于真相未明,一时难以决断。 这时,一直缄默无言的阁臣韩爌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把当时目睹的一切事实都详细地说清楚了。特别是方从哲当时左右为难的情景,被描绘得十分具体。最后,韩爌提出,“红丸”一案纠缠了一年多,但真正置先皇于死地的崔文升和李可灼到现在也没有处置,这两人虽然乱用药物,但也确实是奉旨进药,可以适当惩处,红丸一案则不宜继续深究。 韩爌在万历年间就是个有名的老成之臣,居官十余年处事公正,很受群臣景仰,入阁后又一直陪伴方从哲料理进红丸之事,说出的话是可信的。所以他的奏折报上后,很快地使一场风波平息了下来。不久,天启帝下旨问崔、李二人罪。天启二年,明廷将崔文升发遣南京,李可灼遣戍边疆。“红丸”一案由于各派的争斗总算草草了解,但其中的疑点并没有弄清楚。后人为此曾进行过一系列的考证和争论,但最后也都没有结果。泰昌帝的死是否与红丸有关最终成为了一个千古之谜。 【*】王安,明神宗皇宫太监,河北省雄县人,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由太监陈炬推荐,命为皇太子伴读。当郑贵妃谋立己子为皇太子,皇太子处于危机之时,多由王安保护。光宗即位,擢司礼秉笔太监,并劝光宗重用东林党人杨涟、刘一燝等人。光宗去世,熹宗即位,王安协助天启将李选侍移出乾清宫,迁住哕鸾宫。魏忠贤、客氏得势后被杀。 第三七三章 天启元年 天启元年正月,朱由校命发内库银五十万两充边饷。此外,诏给乳母客氏、奉圣夫人田二十顷为护坟香火费。 这位客氏,原名印月,又名巴巴,原是河北农妇,定兴县侯巴儿侯二之妻,生子侯国兴。客印月姿色妖媚,为人狠毒残忍,生性淫荡。十八岁入宫成为皇孙朱由校的乳母,深受朱由校的宠爱。不错,是宠爱。 在中国古代,由于社会等级森严,人们的地位分的很清楚。因此,对于皇宫之人而言,一个嫔妃产下了子嗣之后,并不需要自己哺乳,一则是为了皇室子女的健康着想,二则是因为这些嫔妃自己哺乳并不好看。在这种时候,皇子公主和奶妈的感情自然是比较亲密的,因为这些奶妈还需要陪伴他们的童年生活。 不过,一般而言,奶妈的年纪比皇帝大上不少,因此即使有感情,也是母子或者母女之情。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朱由校对于这个乳母十分依赖,原本在皇子六七岁之时,奶妈便要出府,但是因为朱由校离不开客氏,于是奶妈便一直在宫中生活。 朱由校即位之后,便将乳母客氏封为了奉圣夫人,并令其暂时掌管后宫。在天启元年之时,朱由校迎娶了皇后张嫣,引来了客氏的不满,因此满朝文武大臣奏请将客氏送出宫去。客氏出宫不久,朱由校便舍不得了,于是便说道:“朕思客氏朝夕勤侍朕躬,未离左右,自出宫去,午膳至晚通未进用。暮夜至晓臆泣,痛心不止,安歇勿宁,朕头晕恍惚。以后还着时常进内奉侍,宽慰朕怀。”就这样,客氏被重新接入皇宫,也为朱由校的后代们带来了灾难,不过这是后话。 可是为何朱由校这么离不开客氏呢? 原来,这是因为客氏是新东方厨师烹饪学校的高材生。在客氏的照顾下,朱由校特别喜欢一道菜,叫“烹龙卵”,其实就是马腰子。为了讨朱由校,客氏对这道菜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做出了很多种不同的口味。可以说,虽然天天都吃马腰子,但是每一天,朱由校都吃出了不同的感觉。 习惯的力量是十分可怕的。因此,当朱由校将客氏送出宫后,每天对着饭菜之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他发现,少的东西便是大腰子,有首歌叫《大腰在冬季》,说的就是朱由校的膳食结构。因为少了这一道菜,吃什么都不香,于是朱由校令别人也去做这道菜,但是怎么都做不出客氏的味道,最终他经过了再三考虑,将客氏又接了回来。 至于说客氏淫乱宫闱,爬上过朱由校的龙床。笑话,人家正大光明地天天爬,需要别人瞎揣测吗?当然,主要工作是负责喂奶。 有家里宠孩子的,断奶断的晚,有吃仨月的、有吃六个月的、甚至还有一岁乃至三岁的,而天启帝吃奶吃到昨天。要问昨天是哪一天?每一天的前一天都是昨天。 这件事说明什么?说明男人喜欢巨乳,是一种原生本能,并不一定就与色欲沾边,勇士喜欢巨乳并没有什么过错,连皇帝都做出了表率,下面的人还能提出反对吗?不然你说孩子喜欢摸奶,将来肯定是个淫棍,那就该当场掐死不是吗? 当然了,客氏现在还有没有奶水,真不好说,或许早被几个人嘬干了。 之所以说或许早被几个人嘬干了,而不是被朱由校嘬干了,是因为嘬客氏奶的,不光只有他一个人。除了朱由校以外,经常嘬客氏的还有魏朝【*】和李进忠二位。朱由校之所以如此大度地将“奉圣夫人”分享给那两位,主要是因为那两位骟过了,下面干净,嘬个奶怕什么,大家是共享珍馐美味,关键位置还是皇帝一人独占的。 也许有人不知道李进忠是谁,这位李进忠少时家境贫穷,混迹于街头,不识字,但却懂得射箭与骑马,喜欢赌博,迷恋酒色,他经常和一群恶少年赌博,输得连老婆女儿都给卖了。有次,他赌博大输后感到很苦恼,便恨而自宫,改姓名叫李进忠,因早与宫中太监熟识通融,谣传因此未净全身,仍有一粒睾丸。后来又改回原姓,叫魏进忠,同年五月,天启帝赐名“忠贤”,是为魏忠贤。 魏忠贤和好哥们魏朝一起嘬客氏,但有句话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心肝。在心肝面前,手足算的了什么?魏忠贤渐渐反感于魏朝与他共享一“妻”,尽管人家才是先来的;只不过因为魏朝既要侍奉王安,又要侍奉皇太孙朱由校,无暇顾及客氏,冷落怠慢了媳妇,另外客氏也因为魏忠贤比魏朝多样玩意儿,而更加喜欢魏忠贤了。 魏朝发现客氏不再喜欢自己,因而大怒,与魏忠贤在乾清宫的暖阁里争抢客氏,吵闹的声音惊动了皇帝,天启帝早知道客氏喜欢魏忠贤,便把客氏给了魏忠贤。 这叫什么?这就叫艺术源于生活但未见得就真的高于生活。 生活本身就是艺术。 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季桓之微微摇头,发出了上面的感叹。 今天他来乾清宫,主要是想邀功,为将来争取些东西,却不想撞见了两个不完整的男人争抢一个完整的女人、最后由一个完整的男人进行裁判的事情,他心中大为感慨。 等风波平息,季桓之请宫人劳烦再去通报一声,说左都督求见圣上。 宫人进内室通报,一前一后刚好客氏走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季桓之下意识地转头瞥了一眼,发觉客氏的确如传闻所言,妖艳无比,之前所见过的李选侍和她相比,也得黯然失色。 怕不是又是一位影后?季桓之心中暗暗说道。 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位客氏并不是影后,这位客氏演都不带演的,从来都是玩阳谋。 季桓之正想着,宫人出来,说皇帝同意了左都督的求见,叫他进去。于是季桓之便走入内室,再一次见到了朱由校。 而朱由校再次见到季桓之,第一句话就是:“朕也很早就想召见你了。” “皇上本就想见微臣?” “对,因为朕想问问你,我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 季桓之缓缓抬起头,看了眼朱由校,才猛然发现,眼前的皇帝可不是几个月前那个战战兢兢、连话都不敢说的少年了。 朱由校缺乏教育,也不识字,热衷于木工活,但文盲和木匠并不是傻子。 【*】魏朝,明朝万历,泰昌,天启年间的“三朝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的下属,魏忠贤的拜把子弟兄,同时也是魏忠贤的入宫介绍人。魏朝多次向王安推荐和赞赏魏忠贤,魏忠贤由此得到了王安的赏识。魏朝也是魏忠贤的“媳妇”客印月的前夫,客印月原与魏朝对食(指宫女与和太监结成挂名夫妻),后来因为魏朝既要侍奉王安,又要侍奉皇太孙朱由校,无暇顾及客氏,客氏便于魏忠贤勾搭上了。魏忠贤后来能够当上典膳,也是客氏的功劳。有一次,魏朝与魏忠贤在乾清宫的暖阁里争抢客氏,吵闹的声音惊动了天启皇帝,天启帝早知道客氏喜欢魏忠贤,便把客氏给了魏忠贤。后来魏忠贤假托皇帝的命令将魏朝发配到了凤阳。 第三七四章 仁慈君主 朱由校缺乏教育,也不识字,热衷于木工活,被后世视作文盲和木匠,但文盲和木匠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傻子。 “我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问出来,其实很正常,但配上他此刻的神情,就让季桓之心里犯怵了。 本以为只是个十五六岁、胆小怕事的孩子,却没想到,朱由校举手投足间,帝王气象展露无疑。 今年二月份的时候,言官就请究“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魏忠贤等闻而衔之。 季桓之作为“换药”的人,其嫌疑不小。可他心里苦,确信自己是上套了,因此觉得现在务必要解释个清楚明白。于是季桓之将那一日他赶往乾清宫,将鳌心换掉一枚红丸的前后经过详细地说与了朱由校听。 朱由校听他讲完,许久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在思考,思考眼前这个人所说内容的真假。 而季桓之就跪在下面,同样许久没有再度出声,因为他明白,朱由校一旦发话,就直接影响着他的前程甚至是性命。 “按理说,朕不该相信你。”这是朱由校再次开口的第一句话。 季桓之顿时流出了冷汗。 朱由校继续道:“早在父皇还在东宫的时候,你就一直替郑贵妃和福王王叔效命,对吧?” “是,”季桓之脸贴着地砖回着话:“那时臣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正是。万历年间,郑贵妃独享恩宠,其氏族权势煊赫。臣当时虽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但终归是平民出身,不比勋贵,在朝中也没有靠山。因此臣只能靠趋炎附势,攀附有权势的人,仅仅也只是为了一门的荣华而已。”季桓之说完,静候着天启帝的表态。 稍后,朱由校说道:“既然是为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富贵,这么做的确也很合理。但朕有一个问题。” “皇上请讲。” “你说的‘鳌心’,究竟是什么?” 季桓之回答:“鳌心乃是一种神异宝珠,《淮南子》中有云‘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又有蓬莱,方丈,瀛洲、迷踪四仙岛驮于巨鳌之背,后迷踪不知所踪,传说其鳌名为神真子,中万年天劫,遭巨石穿壳而死,其心被炼化,是为‘鳌心’。佩戴鳌心,可活血化瘀,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若不佩戴在身上,而是埋于祖宅地下九丈九尺九寸深,则可以兴旺家族,代代永续。” “此等神异宝物,理当收归皇家所有,你因何窃据?”朱由校的语气中竟有了责问之意。 理当收归皇家所有,你因何窃据?季桓之玩味着这句话,在心里骂道:是是,好东西都该归你们皇家享有,老百姓有的那都叫“窃据”,老百姓就活该当韭菜,替你们帝王辛勤劳作,长长一些就活该被噶。不过他嘴上是不敢这么说的,而是道:“臣并非窃据,臣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到,一直想找机会进献给皇家,无奈神宗不信丹药,臣恐进献之后被视为邪佞,迟迟未敢上交。直到光宗病重,臣才觉得有机会,想作为救命仙丹献给先帝。” “既然是救命仙丹,为何我父皇服用之后,猝然驾崩?” 季桓之哭笑不得:之前不跟你说清楚了嘛,我不知道那李可灼准备的药丸一共有两枚,那老家伙自己把好的吃了,如今精气神全满,身子骨倍儿棒,却把所谓的“仙丹”叫先帝吃了,要怪也得怪他,不怪我啊! “还是怪你,”朱由校说,“你要怪就怪自己瞎掺和。你自己拥有宝珠一事,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你不自作聪明,把红丸换掉一枚,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处境,不是吗?” 季桓之脑门渗满了汗珠,他还是想问一句:“那皇上相信臣所说的话吗?” 朱由校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半信半疑。”他来回踱了几步,一透袖对季桓之说:“你退下吧。” 这就退下了?季桓之有些发懵。但天启帝并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季桓之只能老老实实退出宫外。 帝王之术,话说一半,剩下一半,全靠瞎猜。 季桓之回了家,猜了三天三夜,没想明白,直到他听闻了一则消息:帝命王安掌司礼监,安以故事辞。客氏劝帝从其请,与忠贤谋杀之。忠贤犹豫未忍,客氏曰:“尔我孰若西李,而欲遗患耶?”忠贤意乃决,嗾给事中霍维华论安,降充南海子净军,而以刘朝为南海子提督,使杀安。刘朝者,李选侍私阉,故以移宫盗库下狱宥出者。既至,绝安食。安取篱落中芦菔啖之,三日犹不死,乃扑杀之。 用现代话解释就是:天启帝任命王安掌管司礼监,王安根据过去的惯例加以推辞,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便趁机劝皇帝答应了王安的请求,接着又和魏忠贤图谋杀死他。起初魏忠贤犹豫不忍下手,后经客氏的劝说拿定了主意,并唆使给事中霍维华抨击王安,把王安降职充当南海子净军,而后以刘朝任南海子提督,让他杀死王安。刘朝上任后下令不准给王安送食物,王安只好刨取篱笆底下的萝卜吃。三天后刘朝见王安还没有被饿死,便直接杀死了他。 而季桓之终于理解了:“你退下吧。”这句话的隐含意思,就是“你隐退吧”。 他不由得仰天长叹,没有料到最后等待他的是“隐退”二字。 想一想自二十九年前来到京师,一路过来风风雨雨,几度身陷险境,九死一生,最后也位极人臣、颇有权势了一阵,这半辈子也算没有白活。隐退就隐退吧。至少可以看得出,皇帝对他这个谋害先帝的嫌疑犯,还是挺仁慈的。 “咱们收拾收拾,把杂役奴役遣散了,然后离开这儿。” 这天晚上,季桓之在寝室里对夫人寇小罗说。 “离开这儿?去哪儿?” “回老家——不,”季桓之想起来,头顶还悬着一柄叫做“暴雪坊”的利剑,迟迟没有刺下来;他立刻改口说,“我们去平江,那里安全一点,可以供我们避难。” “那堪儿呢?”寇小罗问丈夫打算怎样料理侄儿,“他爹没了,娘又疯了,你就把他一个人丢下?” 这倒是必须要考虑的。季桓之便起身出去,要找朱载堪问问他的想法。 而出了正房走到院子,刚好撞见一直借宿在他们家的范滢。范滢问候了一声“季大人”。 季桓之就问她:“你看没看见辽阳侯?” “辽阳侯?他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 “大概下午的时候。” “还没回来吗?” 范滢摇摇头:“没有。” 季桓之问:“他有没有说去哪儿了?” 范滢笑道:“他就算去哪儿,也不可能跟奴家说呀。” “喔……”季桓之点点头,但总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不对劲的点在哪里。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三七五章 枯枝牡丹 “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手腕?” 在遣散了家里的杂役奴役后,季桓之一个人独坐府内钓鱼亭,发出如此的感叹。 “什么如此手段?”刚刚走过来的夫人寇小罗问他。 “是你啊,”季桓之道,“我说的是当今的皇上。” 寇小罗问:“当今的皇上怎么了?” 季桓之道:“我前天去乾清宫,看见当今皇上将奉圣夫人、也就是他的乳母赐给了一个叫之前叫李进忠、现在魏忠贤的太监。” “这件事怎么就能看出皇上的手腕了?” 季桓之慢条斯理地说着:“一个男人对喜欢的事物最执着的年纪基本都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在这个年纪的男人,能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当做礼物赏赐给另一个——姑且也算是个男人吧,如此一来,就能够获得对方无与伦比的忠诚,这是怎样的心智?你觉得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该有的、可能有的心智吗?我可以保证,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更想不到这些的。” 寇小罗听完了丈夫所说的话,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个小皇帝不简单啊。” 季桓之叹了口气,却又很是庆幸地说:“幸好,我不用再和他打交道了——行礼都收拾好了吗?记得把那两张房契拿上,加起来也值十几万两银子呢。” “拿上了,”寇小罗拍拍胸前衣服,说,“我已经揣好了。” “那就好,”季桓之抬头瞧瞧蔚蓝的天空,却感慨道:“要变天了。既然收拾好了,咱们就出发吧。” 季桓之早已换上了一身常服,将那口祖传的廉价皮木箱放在了板车上。与这口箱子一起放在板车上的,还有伴随他历经风雨的几样武器,师父传给他的棠溪宝刀天神斩、万羽堂少主元海勋送的谷雨刀,以及缴获来的绝世棠溪剑,外加一杆佛郎机手臼炮。清点之余,他发现好像少了一样,想来想去,原来是簧轮手枪,一把已经遗失了,还有一把赠给侄儿朱载堪了,那就是没少。 “差不多了,走吧。”因为遣散了家里的仆役,此刻季桓之只能自己亲自拖板车往外走。和他一块儿的还有夫人寇小罗、儿子季万煊,及妻妹寇小雯。 然而刚要到前院,迎面走过来一个姑娘,正是范滢。 范滢说:“季大人,外面来了几个镇抚司的人,说要找您。” “镇抚司的人现在来找我?”季桓之放下板车,往大门口走去。他正准备开门,潜意识却告诉他不要这么急。于是他伏在门缝看了一眼。 紧贴着大门外站了两个人,是他过去的下属田尔耕和许显纯。 也许他们只是想跟我道个别。季桓之这就准备开门。 然而接下来,又一个人的声音使他立刻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田大人,您说季大人是不是不在家啊?” 说话的人是杨寰,也是季桓之之前花一千两银子笼络的十名校尉之一。 令季桓之浑身一颤的不是杨寰这个人、也不是他说话的内容,而是杨寰说话的语气。 杨寰的语气,就好像与田尔耕和许显纯十分熟稔一样。而在季桓之之前的了解中,杨寰与高级领导的往来,只有他季桓之一个人而已。 季桓之没有开门,而是悄么声地贴在门后,静静聆听。 很快,凭借着早已经过长年淬炼的听觉,季桓之听出,门外面站着的可不仅仅只有田尔耕、许显纯和杨寰三人,此刻站在外面的,不下二十个全副武装的锦衣卫。 看来,天启帝的半信半疑,终究还是变成了完全怀疑,他并不想给季桓之“退下”的机会。 既然你不给,那我就只好自己争取了。 季桓之踮起脚尖慢慢退了回去,再度来到家里人面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打开板车上的祖传箱子,取走了几样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 儿子季万煊问他:“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季桓之用假声说出一句话:“我们走地道。” 随后,他拿起天神斩,将谷雨刀和绝世棠溪分别交到寇小罗和范滢的手上,接着冲几人打了个手势,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正房走去。 家人以及范滢紧跟在后,来到了正房的寝室。 季桓之启动机关,打开了床底的地道口,冲几人下令:“下去!快!” 季万煊头一个下了地道,寇氏姐妹紧跟其后,范滢第四个进入地道,季桓之殿后。五人钻入地道,寇小罗和季桓之立刻点燃事先准备好的小火炬,拿出地道的地图,往深处走去。 同一时刻,相比外面坊市熙熙攘攘的热闹,乾清宫则显得有些冷清。 朱由校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刚刚打造完成,并没有上漆的木工玩意儿,一语不发,仿佛在思考什么。 这时,魏忠贤来到了朱由校身边,说:“皇上,锦衣卫已经派出去了。只是季桓之过去曾任左都督一职,镇抚司中大多都是他带出来的部下,会不会……” “忠贤啊,你明不明白?” “明白什么,皇上?” “有句话叫‘人要脸树要皮’。其实啊……人也是要皮的。满朝文武,只要脱了身上那身‘禽兽’皮,就什么也不是了。” 魏忠贤恍然大悟,道:“奴才明白了。” “另外还有一句话,叫‘墙倒众人推’。据朕所知,这个季桓之过去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算什么好人,人缘也一般,运气更是差得离谱。所以,朕根本不担心。”说完这些,朱由校就继续忙自己的兴趣爱好了,仿佛再大的事都不如盘木匠活重要。 季桓之拖家带口,在前大太监刘瑾挖的地道里穿行,按照地图上的指引,终于来到了出口——全京师最大规模的下水道交汇处。 嗅到了那股恶臭,季万煊顿时就狂吐起来。 季桓之丝毫不慌,对寇小罗说:“把那样东西拿出来吧。” 寇小罗打开包袱,拿出了五只晾衣服用的夹子,分发给众人。 季桓之说:“夹住鼻子,然后跳进去!” “啊?跳进去?”季万煊既厌弃又害怕。 “别看它臭,可比波涛汹涌的大海安全一百倍!”季桓之夹好自己的鼻子,随即熄了火炬,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齐腰深的污水中,并转过头催促其他人:“跟上,快跟上!” 寇小罗也熄灭了火炬,地道里顿时漆黑一片。她拉着儿子的手,叫儿子拉上姨妈,一块儿下去。 范滢倒是无所谓,她暴雪坊出身,早年经历过更加残酷的训练,跳臭水沟根本不算什么。她这会儿还鼓励季万煊,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点,走进污水当中。 而在这种时候,第一个崩溃的还是寇小雯。她一生命苦,经历了幼年丧父、中年丧父,随波逐流地活着,在这一刻却终于醒悟了,要保持最后的高洁,至少是表面意义上的,她大喊:“不,我不下去!” 季桓之冷笑说:“你嫌脏?回头被人捉了,恐怕会更脏。” 对于这句话,范滢是十分清楚的。 无论如何寇小雯也不愿意下去,她的姐姐寇小罗只好强行将她拽进污水中,寇小雯尖叫着奋力挣扎,拍打起屎尿的波浪。 “姨娘你别拍了,溅我一脸。”季万煊哭着说道。 “这算什么?”季桓之冷笑道,“我还吃了一虾仁呢!快把她摁住!” 寇小罗摁住妹妹,继续往前游。 尽管夹了鼻夹,但恶臭仍然无孔不入。学过化学的人都知道,硫化氢、氨气等气体通过口腔也能够进入呼吸系统,同样对人体有很大的危害。 寇小雯呕吐不止,吐着吐着就浑身发颤,抽搐不止。 “妹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妹妹?”寇小罗顿时紧张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的。 可寇小雯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蹬了两下腿,就彻底断气了。 死了。 “妹妹!”寇小罗当场大哭起来。与她相依为命,备受呵护的亲妹妹,历经了许多艰难险阻,最终却死在了京师的下水道里,死在了这一片污秽当中。 季桓之却变得冷血了,只说:“丢下她我们继续游,快啊!” 逃命要紧。纵然寇小罗伤心欲绝,却也只能丢下妹妹,任凭妹妹的尸体在粪水中腐烂发臭。 好在,接下来没有再出现非战斗性减员。看来其他几个人的生命力都十分顽强。 在游了将近有一个半时辰之后,终于,季桓之再度看到了光亮。 刺眼的阳光使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爬出水坑,站在了菜市口附近一条胡同的路面上。 他很想仰天长叹,但眼下为时尚早,因为他们还没有出城。不过,身上的污秽或许会成为绝佳的掩护和伪装,帮助他们通过城门口的岗哨。 然而,季桓之没有机会再走到城门口了。 “季大人,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说话的人是孙云鹤,也是镇抚司的人,而在来镇抚司之前,他一度是管理全京师沟渠的指挥使李如桢的下属。既然是下水道指挥使的下属,自然对全京师的水网了如指掌。 完了!季桓之暗叹一句,面如死灰。 他再一次来到了诏狱,不过却是以和第一次进入诏狱时相同的身份——囚犯进来的。 这一次,没有人想要利用他进行什么政治斗争,但同样也没有朱后山那样的人愿意帮他洗清冤屈了。在经受了一番拷掠后,他无力地躺在牢房里潮湿的草堆上,仰头看着巴掌大的铁窗外的一小片吝啬的蓝天,发呆了许久。 忽然,他摸到了一片碎砖,边缘十分尖锐,他笑了笑,用最后的力气,将碎砖放到了右颈上,用力地划了下去—— 血,喷涌而出,就好似一种鲜艳的花朵, 枯枝牡丹。 后记: 在朱厚灿死后,李蜜彻底疯癫,并在一次意外中溺水而亡。 熊广泰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好运气,安然无恙地回到登州蓬莱伯府,继续过着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并在一次醉酒后落马坠亡。其子孙在八旗入关后,归顺清军,家族一直繁荣至乾隆年间。 万羽堂因北直隶分堂堂主及辽东都司分堂堂主死,再度遭受沉重打击,依照利己的祖训,收缩回平江一带,开始蛰伏。 暴雪坊继续在暗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其中部分成员在雍正时期被清廷招安,组建为血滴子。 季桓之自尽后二十三年,清兵入关。比他认为狗日的时代更加黑暗的长达三百年的更加狗日的时代拉开了黑幕。 至于朱载堪等其他人的故事,有缘再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