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霜雪明》 第一章 风云际会 平野人这辈子都在寻找那个父辈传说中的宝藏,因而也总在寻找一些人。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过程。平野人记得,吴戈曾经说过:找不到或者已找到,无论哪个结果,往往都会令人失望。 此刻,平野人摸着自己的刀,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的劫匪,不屑地笑了。 他也知道前年九月淮河大汛,为了保住中都凤阳府和下游淮安府,朝廷下令在三处决堤泄洪,一下淹了五六个县,数万流民四处逃难,附近自然是盗匪四起,不过都是乌合之众。这种货色,杀起来实在了无意趣。 于是他问,老子不想杀你们,你们想留下左手还是右手? 在劫匪的哄笑声中,他的刀从鞘里飞出来,闪电一样在空中划过。一片哐啷声响,当先一排劫匪的刀杖便落了一地。 平野人的刀就像一支泼墨狂草的大笔,肆意从容且极有韵律地点动跳跃着,从山贼人丛之中掠过;而他身后,一连串惨叫声此起彼伏。血光与刀光共舞。六七只断手跌落在地上,全是右手。 三十多名山贼一哄而散。 渡口其他等船的人本来已被山贼吓破了胆,这时才一起大声喝起彩来。平野人仔细地擦拭着刀锋,面上犹带着不足之意,好似被勾起酒瘾的酒徒,却只喝到了半碗醪糟。平野人生长于云南,自幼便沉迷于刀术,中原名家的、苗人的、侗人的刀法他都有精研,他甚至去缅甸八百大甸向当地土人学过四十三路缅刀刀法。至于最擅长的,当然是家传的倭刀刀术。他心想,你们这些东西,懂得什么!然而这几刀比起那人呢?他摇了摇头,觉得并不是很有把握。 一个茶商走近来,一脸卑谦的笑,说道:船反正还没到,大家伙想凑点银两,请大侠喝盏薄酒,聊表心意。 平野人不耐烦地说:不喝不喝。向你打听一个地方,告诉我吴村应该怎么去。我以为就在左近的。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一直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听到吴村两字,两道眉毛一下子立了起来。 却有另一个客商接口道:这位大侠有所不知,前年的大水,把这附近四个镇子十几条村都淹了,吴村也在其中。现在那里已成了一片大沼地,消失了,再不会有人了。吴村的人没淹死的也早跑光了 平野人听了,知道还没有眉目,焦躁地收了刀,抬头却看见那少年正望着他。 西风栖在篷上,吹得油布嘶嘶作响,夜色在枯燥的橹声里昏昏欲睡。一艇夜航船在漆黑的运河里缓缓前行。 少年睁开眼看了看四周。两个冬烘秀才从上船起就在一直唠叨个不停,大约是为了乡试相互考校,无非是公羊榖梁一类,听得同船的无不头皮发麻。此刻两人终于睡去,船里一下阒静了,只有舱外的划水声吱吱呀呀地响着。 少年扫了一眼舱角,一直蜷在那儿的平野人似乎仍在睡。少年移了一下,身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却猛地从平野人蓬松的乱发下看见刀锋一样的双眼。两人对视着,都不动声色。少年暗自摸了摸怀里的包裹,隔着几层油布包着他沉甸甸的短枪。他的拇指忍不住轻轻摩挲着手指肚上的茧子。他想着,平野人与那人相比,谁更强? 寂静的运河上忽然起了骚动。少年跟平野人对望着,他们都觉察到了异样的动静。难道劫匪去而复返? 几声哨响在夜空掠过,尖利而长短有序,令人悚然。 有劫匪啊!船夫的声音刚落,几枝长长的挠钩已将夜航船牢牢搭住拉向岸边。三个船夫吓得跪在甲板上,舱内的七八名客人也都极为恐慌,却又不敢高声言语。他们都看向平野人,满脸哀求之色。 这次来的不是乌合之众。平野人咧开嘴,朝少年一笑道:这位小哥,这次不如你来露两手? 少年不动声色,从包裹中取出他家传的枪,是一截短枪和一根枪杆,他缓缓地将两头对好用力旋紧,就接成了一杆八尺的绿沉枪。平野人也缓缓从包袱中抽出他那柄四尺长的倭刀。两人对望一眼,从容迈出了舱。 运河河岸上的芦苇丛中,整整齐齐地立着百余人,虽也是衣衫褴褛,与方才那拨山贼却有云泥之别,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一个胖胖大大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也一身破烂,却穿着人群中唯一的一件长衫,他甚至摇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孔明扇。他微笑着说:在下钟汉儒。 被团团围住的船客们发出一阵惊呼:是钟秀才!这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钟秀才!两淮的传奇人物,当年的才子,如今的匪首,号称旗下有五虎上将十三太保八百罗汉的钟秀才。 第二章 首辅千金 此次回来已经是暌违十一年了,故乡变化之大,荻小姐不免好一阵唏嘘。 因为运河重被疏通拓宽,几年前还是一个宁静小镇的余家渡陡然繁华了起来。渡口泊满了漕船,沿河的几条小街排满了店铺。每晚过了三更,这里仍是一派灯火,酒馆歌楼冠盖云集。据华知县讲,这三年间足有三五千户人口从外地迁到镇里。余家渡本来就离县城不远,现在镇西头密密层层的房屋已经跟县城东门完全融成了一片。 荻小姐记得西街有家馄饨铺,味道极其鲜美,小时候每次父亲带自己和弟弟去,都像过节一样快乐。现在那里建起了一幢雕梁画栋的酒楼,打着扬州菜的招牌和太白遗风酒旗,想来是不会再有那样令人快乐的馄饨了。许多街道房屋都已拓宽重建,文庙也是重修的,金碧辉煌;当年常常去玩的旌善亭被拆成了平地华知县说会在这里开一个绸市。 华知县亲自送荻小姐回到如寿街的老屋。令她惊讶的是,小小的如寿街竟然也焕然一新,邻居都换了,房屋也全用白粉刷过。进了老屋则又一惊:自己的家岂止是修葺一新,几乎是重盖了一遍,而且加建了数间厢房。虽不至于张扬华贵,但也足够雍容气派,与当年的旧宅子自是天壤之别。宅后的小院虽不大,但新置的花草木石却显然极费心思。华知县在一旁赔着笑道:这小园是请扬州的名师重新打理了一道的,大小姐您看还能凑合着住吧?荻小姐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毕竟太过奢华了。 荻小姐知道华知县是父亲的门生,这一番做作也是煞费苦心。她看着园里那些玲珑奇巧的太湖石,开得热闹打眼的兖州芍药,好看是好看了,难言的一种感觉却梗在心里:自己当年的家是永远消失了。记得小时候与弟弟芸官在园子里斗草,弟弟最爱戴着纸头盔挥着竹刀扮将军,用弹弓打那株歪脖树上的鸟,却常常打碎隔壁何记米店的瓦 说起这何记米店,她还记得何家的二小姐何丽华,当年不惟余家渡,在县城也是出名的美女。那时候县学的那些后生、就是父亲口里不肯老实读书的猢狲们,将汉光武帝的名言改了一字,天天念叨着:宦仕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何丽华。荻小姐仍记得何二小姐的模样,细细的腰,细细的眉眼,走路娉娉袅袅,真是烟视媚行。于是便问一直在这儿看家的田妈。 田妈笑道:何二小姐啊,还没嫁人呢!何老爷前二年囤米发了大财,比当年还要富贵十倍了!现已在淮扬二府开着十余家米铺。何二小姐还在县里住着,只是不肯嫁。哗,怕都快有三十岁了。当年她看中了住咱们楼下厢房的吴家小哥,非逼着何老爷请媒人招小吴入赘;那吴小哥也怪,在县衙当个小皂隶,穷得叮当响却不肯攀这个高枝儿,又没说一定逼他改姓您不记得那吴小哥了么?对,就是他,会拳棒的。那次芸官淘气打破了韩舵爷儿子的头,盐帮的那些泼皮找咱家晦气,还是这吴小哥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得二十多条盐帮的好汉东倒西歪 荻小姐笑了笑,转开脸去,淡淡地说,真是的,你若不提我竟快忘了呢 荻小姐哪能忘了呢。十二年前,二十岁的吴戈在外面闯荡了三年回来县里做了一个小捕快。县里房贵,就在余家渡租了她家的一间厢房住着。那年她才十四岁,父亲常年住在京城,很少回来,家里只有继母窦氏和弟弟芸官。忽然住进一个生人,又只是个粗人,荻小姐很是不惯。芸官倒很高兴。弟弟小她两岁,见吴戈会武艺,自是大为倾倒,天天缠着吴戈要学。 荻小姐记得那时候大家谈论得最多的,是县里的才子耿昭和钟汉儒,前者八岁能诗,后者十五岁中秀才。已经悄悄读过《莺莺传》、《霍小玉》的她,当时也爱胡思乱想。她见过耿昭,比吴戈大两岁,白白净净的,眉眼间总是一股羞涩。所以本来,她是根本不会正眼看吴戈的。她也听侠义故事,但她知道,自己将来只可能爱上崔生或者李靖那样的人。昆仑奴也好,虬髯客也好,都不过是才子佳人身边匆匆掠过的身影。 直到那次芸官惹祸。 父亲那时是个举人,在江北一带素有大名,可终究不是官,家境也不殷实,虽得知县颇多关照,毕竟不能跟这些帮会的无赖相斗韩舵爷可是连知县的面子都敢不给的人。那天屋外二十多个泼皮黑压压集了一片,定要芸官磕头赔罪,还要赔出五百两银。父亲正不在家,窦氏吓得浑身发抖,哪里敢开门。 她记得那天吴戈从衙门回来时,泼皮们已经动开了手,门窗都打坏了不说,仆人张叔也被打得头破血流。事情结束得非常快。她和弟弟躲在阁楼不敢探头看,只听到一片喝彩,转眼那帮泼皮就走得一个不剩。她知道后来吴戈为此遇到过打闷棍的,下蒙汗药的,都不能奈他何。他只是去了韩舵爷家里一趟,之后再也没有泼皮敢来聒噪。 芸官早已对吴戈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她也开始注意起这个后生。她很快发现,吴戈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不快乐,心事重重。他与余家渡的少年们是那样的不同。当其他的人遛狗斗鸡、喝酒唱曲,或者谈论起何家二小姐的时候,吴戈总是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开,神情萧索。这一点,连芸官都看出来了。 在那两年,吴戈是荻小姐与弟弟共同的秘密。芸哥会每天来报告吴戈的行踪事迹,还常常偷溜到吴戈屋中看有没有什么武术秘笈。弟弟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吴戈破的案子。荻小姐最记得弟弟学着吴戈的口气说:从此人脚印来看,脚趾抠地呈内八字,外深内浅,鞋底也就是外沿磨得最厉害,左脚脚印浅而扭曲,每一步间距均是两尺七寸此人练过八卦游身掌的站桩功夫而且左脚有残疾吴戈就是凭几个脚印抓到了那个卖假药的江湖郎中,从而一举破了孙篾匠家的命案。 似乎当时的知县也曾很器重吴戈,然而他只是一直做着一名小捕快,没有升迁过。这并不是他不快乐的原因。似乎也不是因为何家二小姐托媒招赘。吴戈只是一个很难快乐甚至于很难讨好的人。这是当年她与弟弟的共同结论。 他不合群,话也不多,不风趣也不活泼;每次破案,知县会赏他二两、甚至十两银子也赏过,也不见他高兴,仍是那样闷闷的。他也学会了养几个泼皮作线人,开销不小,所以一直没有什么钱剩下。吴戈是个孤儿,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但现在很好学,于是就没有时间交太多朋友。这也是他与那些真正的粗人不同的地方。但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都是县学里顶尖的人物,比如耿昭。 吴戈每天一大早就去县里,黄昏才回。来回十里路他总是一路飞跑。他跟芸官说过,练武得学会跑,不光是站桩打沙包。 只有练武时的吴戈是快乐的。他在后院小园的那株歪脖柳树下抡石锁,打熬力气,像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马不停地跳跃撒欢。他的面孔在这时是兴奋的,光彩照人的。每天他都会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练一阵子,照例到井里打一桶水,练完后一桶水往身上浇下去。他晨练的时间太早赶不上,所以每次到了黄昏练功时,芸官就一定跟着在边上悄悄地看。 大约就是他打跑了盐帮泼皮之后的某天,也是黄昏,荻小姐去喊芸官回屋吃饭。来到后院,却见吴戈正练了一会儿功,浑身是汗,又提起一桶水当头淋下,像一头快乐的小兽一样兴奋地摇着头上的水。而这时夕阳照下来,照在他精赤着的膀子上,他身上一棱一棱的肌肉灵活地滚动着,皮肤象绸子一样闪亮吴戈浑身上下都在那一刻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连他身上的那四五道伤疤,也不像平时那样吓人了 荻小姐从来没有想象过,在这个既不是落难才子,更不是状元翰林的普通少年男子身上,竟也有这样一种慑人的光彩和美丽 十二年前的吴戈回过头,看到了荻小姐,冲她笑了笑,这大约是她第一次见到吴戈的笑,沐在阳光里的年轻的笑 荻小姐从回忆里凝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脸都红了。这回忆未必不是自己的幻觉。 田妈说,吴戈五六年前就不做捕快了,回乡下了。但两年前那场洪水,他所在的整条村庄都被淹没,全县死了近两万人。这个吴小哥,谁知道还活着不 于是,荻小姐说,这个人,自己几乎都忘掉了。 第三章 淮上悍匪 钟秀才的寨子里,平野人与少年茫然对坐,猜测着钟秀才邀请他们到来的目的。 少年对钟秀才听说不多,他本是官宦子弟,当然对盗匪流寇深存戒心。而平野人是老江湖,钟的来历却是再清楚不过。当年钟汉儒时运不济,参加乡试时不幸遇着考官包庇舞弊;案发后当事人固是处斩,却株连其他参考的秀才,全部被发配。大名鼎鼎的钟才子被押解路过巢湖时遇到了两淮的大盗火眼尉迟邓况。邓况是个粗人,却也是个趣人,一见钟秀才,立刻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钟秀才被留了下来,做了他们的大头领,与火眼尉迟合称文武两天王,纵横江淮,六七年来朝廷竟对他们一直无可奈何。 钟秀才胖胖的脸笑得非常诚恳,他一直在微笑。终于,他说道:当年秦始皇出巡,气派很大。刘邦看到了,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看到了,说,彼可取而代之。虽然当今皇上说不上是昏君,但这朝廷上上下下的腐败却不在暴秦之下。我倒不想做刘邦或者项羽,我只想为下面这些弟兄找条活路。我需要人帮我。平兄和这位小世兄正是这样的人。 平野人看了看少年,少年摇了摇头,说:我不做反贼。 钟秀才身后的几条大汉怒目而视,手纷纷握到了刀柄上。 平野人却在心里暗笑,想着老子若是赢了平真秀,夺到另半幅藏宝图,早就不愁富贵了,强过你这流寇土匪不知多少。但他却只是说道:钟秀才的大名,咱是如雷贯耳,无比景仰。只是他说的后一半却是实话,在下祖上乃是流落到中国的日本国人,到在下已经是第三代了。这次到宝地是要寻一个故友帮忙,事成之后,便要回日本国。这是先祖先父的愿望,在下决不敢违。所以真的是爱莫能助了。 钟秀才见他说得诚恳,与身边眼睛通红的一条高大汉子交换了一下眼色,显得甚为遗憾。堂下却有一名大汉厉声叫道:两位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总得给伤了的弟兄们一个交代吧?爷爷也使刀,看看咱们谁的刀快!声犹未落,刀光已经斩到。 平野人一笑,不躲不闪反而进了一步,当啷一声,连刀带鞘架住了来刀;几乎同时,这汉子仰头便向后跌倒,头咚地砸在地上晕了过去他的下巴被平野人的刀柄重重击中,而平野人的刀还没出鞘。 另一个汉子立刻扑上,一刀搠来。平野人斜跨出一步,右手刀仍不出鞘。那汉子也是扑通一声便摔出五尺开外,头破血流平野人手下留情,连刀带鞘斩中了他的面门。 第三条汉子正要动手,冲到一半却被人硬生生拉了回去。出手之人双眼赤红,高大雄壮,肩后背着两条黑油油的钢鞭。平野人明白,这是火眼尉迟邓况亲自出马了。 平野人不敢怠慢,却问道:听说邓英雄双眼赤红,乃是常食人心之故,可是真的? 邓况淡然一笑,说:钟秀才是菩萨心肠,我们是仁义之师。平大侠刀法绝伦,本寨无人能敌。他回头向方才落败的两个大汉喝道,还不向平大侠谢过饶命之恩? 平野人一愣,颇为意外。火眼尉迟江湖上名头很响,两条水磨八棱钢鞭,左手鞭重十四斤,右手重十五斤。听说他本来也是军官出身,弓马娴熟,力大鞭沉,没想到竟然不肯迎战。连少年也想不到,竟可以如此轻松过关。 平大侠要找的是什么人?我们好歹是地头蛇,说不定能帮上忙。送他们出寨门时,钟秀才随口问道。 平野人心中一喜,忙道:我要找一个老朋友,是本地山阳县吴村人氏。 钟秀才微一皱眉,道:这个人可是姓吴,单名一个戈字? 少年的眉毛又是一跳。 平野人大喜过望:钟秀才也认得他?这家伙可把我找苦了 你是想找他出山帮你的忙?钟秀才摇头苦笑,估计你找不到。找不到最好,找到了,你肯定会更失望。 少年和平野人一同瞪着眼听着。 我是他的老相识。大约六年前吧,他就消失了。听说,他隐退了。还说,刀放下了就不会再拿起来。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离开山寨,平野人问少年:对了,你好像也是来找人的,找什么人呢? 少年道:也是朋友,不过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会继续慢慢找的。 我也还得去找吴戈这厮。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傅,叫傅仇。 第四章 街边艺人 快把这孩子放了! 荻小姐看着蹲在角落里的骨骨,生气地说。 华知县派来保护她的两个武师面面相觑:这个小哑巴肯定是个惯偷,大小姐您没见他偷田妈的包裹时那手有多快!但首辅大人千金小姐的话,这两人哪敢不听,掐着骨骨的脖子便要把他一脚踢出门去。 骨骨回头看了看荻小姐,冲她咧嘴笑了笑,一口雪白的牙齿衬着脏脏的小黑脸十分有趣。 荻小姐向他招手,他也不怕。要他坐,他也就大不咧咧地坐下,桌上的点心伸手就拿,看得田妈直皱眉。骨骨向荻小姐打了一番手势,荻小姐不懂。他就指指自己的心,摇摇手,做出一个非常甜蜜的表情。荻小姐笑不可抑:田妈,他说他不是坏人,他心肠特别好。 她特别喜欢这个哑孩子的表情,灵动极了。芸官十二三岁时也是这个调皮的样子,尤其是做了坏事闯了祸时。她觉得骨骨的眼神就像是京城家里那只波斯猫,毛茸茸的、软软的,舔着你手的时候,又凉又细腻。 骨骨在荻小姐处吃了个大饱,荻小姐又叫田妈取了五十文钱,并一屉菱角鸡肉馅的包子一并递给骨骨,说:以后还是不要偷东西了,下次被抓着,可没人来救你了。 骨骨其实能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不过真没想到偷东西还得了赏,十分高兴,也有些忘形。他要把这些好吃的带回家给长脚吃。他这样想着,就打手势给荻小姐,可是荻小姐哪里看得明白。骨骨在院子里看了看日头,猛地想起时间快到了,就又是拿大顶、翻筋斗,又是翻白眼扮丑角,搞得荻小姐和田妈都笑了,却也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于是拉起荻小姐的袖角到门前,指着远处,做出敲锣打鼓的样子。荻小姐明白了,说:你想看耍猴的? 骨骨摇摇头,又拼命点头。拉着荻小姐就向码头走。看着骨骨拼命地比划,荻小姐大约明白了,那里会有一个非常好看的东西,而骨骨非常想请自己去看。 她沉吟了一下,自己当然不便去那样的场合。而骨骨瞪着大大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她。荻小姐叹口气,便叫田妈去取了顶带面纱的斗笠。田妈与武师们只好忙不迭地跟着,摇头叹着气。 余家渡的码头向来是最热闹的地方,不惟客商行人往来如云,从河南过来的耍猴的,山东过来的练把式的,还有徽州过来的唱曲的,都引得行人围观。 荻小姐微微皱着眉,她实在不适应这里拥挤的人群与河水暗暗混杂着的那种酸臭腐败的味道,连人们喧闹的声音似也浮着一种汗臭。但她又很好奇,隐隐有些兴奋。其实童年时,这里曾是她与芸官的天堂。 骨骨引着她来到一处喝彩声与笑声最响的圈子,武师为她分开了人群。骨骨嘴里嗬嗬地叫着跑进了圈子。 鼻子上涂着白垩扮丑角的长脚看到骨骨,笑骂:兔崽子,这么晚才来。 人们大声喊:长脚,六把飞刀,长脚,六把飞刀! 瘦瘦高高的长脚笑吟吟地扮着矜持。于是大家开始提高声音:六把刀六把刀 六把雪亮的飞刀在空中此起彼落,却飞不出长脚两只蒲扇般的大手。长脚突然一停身,六柄刀夺夺地相继射出,全部击中两丈开外的靶子上,成梅花六聚之形。众人的喝彩声一下暴起,荻小姐不由捂住了双耳。 长脚接着又踏上了一对六七尺高的高跷,要在高跷上耍四样物件。他从人群中请出了一位面貌忠厚的商客帮忙。骨骨便将榔头、唢呐、酒瓶和一个小板凳全部交给这人。长脚故意装作东倒西歪一阵方才站稳,于高处对那客商说道:这位大哥,麻烦递一下那个榔头。 那客商便将榔头扔给了他。再麻烦递一下您手里的唢呐好,还有您手里的酒瓶您手上的板凳您腰里的荷包。 那客商将物件一一扔到长脚手里,听到这里,居然真的摸向自己腰间,众人一番大笑他才反应过来。长脚笑:这位大哥是个实在人。开个玩笑,呵呵。 说着他将四个物件也如耍刀一般舞了起来,只是在高处就更加唬人。耍了一阵,他从容地将物件一一收下,在一片喝彩声中纵身跳下高跷。 骨骨拿着一个碟子,飞快地来回讨钱。 众人又叫:长脚,来个段子吧 长脚笑,不肯:今天不行。我上次说了几个,被这里的姑娘媳妇打,被学童的爹娘骂,自己做梦也要下拔舌地狱。我发了个愿,决不再说,再说就割了自己舌头。 众人哪里肯依,一伙少年便起哄道:就讲上次那个皇上的。 嘘要砍头的。要不,从前有个太监?讲过了?那改一个,说从前有个皇上,啊不,是和尚 荻小姐听到人群哄然的笑声,低下头,不去理会那些粗俗的笑话。 长脚道:完了,完了,你看那个国色天香的美女已经被我气得鼻子都歪了。说着指向人丛中一个薄有姿色的少妇。那少妇羞得低下头。 我只有自己割了舌头了。说着长脚取出一柄匕首,一刀就穿过了自己的舌头,吓得人群一片尖叫。 长脚摇头叹气,伸出手,舌头竟穿在刀上原来是个假舌头。众人哄声笑了。那少妇也笑骂:这个死人! 我说过多少次了,做人要聪明一点。天下滔滔,偏这世俗中人眼底最浊,真真假假不晓得用心去看。长脚得意地笑,来,这位国色天香的美女,我拿给你看看这舌头。说着就向那少妇走去。 少妇伸手去接,长脚却从她身边一晃而过:抱歉,我说的美女不是你我说的是这位蒙面纱的。长脚的目光从荻小姐的面纱扫过。 众人一下哈哈笑了起来,一伙少年无赖叫嚷着又开始起长脚的哄。少妇被长脚的玩笑弄得懵然不知所措,半天才回过神,又羞又气。长脚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蝈蝈递给她,还学着蝈蝈地叫,哄得这女子笑了,狠狠地用拳擂他。众人齐叫:打得好! 长脚叫痛:好,打我,回头看你家大哥怎么捶你他又回过头对众人笑道,起什么哄,你们以为光涂白了鼻子就可以站在这儿收钱了?我真是问道于盲,对牛弹琴。他摸着乱蓬蓬的胡茬痛心疾首地说,我长脚,满腹珠玑,才高八斗,只可惜命途不济时运多舛流落于此,唉!跟你们这些家伙光说这有什么用,骨骨,快点儿收钱!今天收不了一百个铜板,我下个月就不来了 骨骨一面数着钱一面向荻小姐挥手,表示告别。 荻小姐也看到,彩声虽响,收到的钱却并不多。其实这里,最开心最忠实的观众只是孩子和过往的一些闲人。这个只有骨骨知道:长脚一个月一次的杂耍,主要也只是演给这些孩子看,逗他们开心的。 长脚一手拿着一块脏兮兮的布抹着脸上的白垩,远远打量了一眼面纱之下的荻小姐。收拾起挑子,晃荡着与骨骨向堤上走去。一路走,一路清了两下嗓子,摇头晃脑地唱起一段戏文: 我好比,浅水龙。 被困在沙滩 第五章 故人重逢 河堤离余家渡繁华的街区其实不算太远。高高的堤上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大排棚屋。这里几乎没有路,地上淌着脏水,腐烂的菜叶,散发着腥臊恶臭的贫穷味道;干草烧起的炊火熏得到处漆黑,而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大多面目肮脏。荻小姐已经听华知县说过,这些全是水灾逃难过来的流民,也成了县里的一块心病。县里这两年增了许多偷盗抢劫,也多了乞丐娼妓;县里的人们,不得不将之归咎于堤上的流民。 在余家渡,堤上已经成了下贱、贫穷、肮脏、乡巴佬甚至一些更恶毒的话语的代称。从远处的鸡鸣山看去,堤外五里长街的飞檐画栋,衬着堤上的这一片棚子,余家渡便如一个穿金戴银的病人,衣冠锦绣也掩不住身上的脓疮。 长脚接过骨骨递过来的那屉包子,不舍得吃,全塞回骨骨手里。骨骨吃得一嘴的油,仍留了一个给长脚。长脚接过却揣在怀里,另在灶上烧了壶热水,烫了碗冷饭,与骨骨就着方才路边摊子买的一小包卤杂碎下饭,呼呼地吃着。 他俩住的棚子矮小黑暗,几处纸糊的墙缝都裂开了,四面透风。长脚把今天挣来的铜钱倒进一个陶罐里。他的正式身份是码头的挑夫毕竟这里还是穷人多,单靠卖艺糊不了口。他数着钱,停了下来,抬起头,逆着光却看不清门外来人的面孔。他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袖子上全是油迹,草鞋烂得厉害,脚上裂了好多道大口子,几粒泡饭还沾在胡茬子上。 荻小姐没有摘下斗笠,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哄响着,心里一片空白,甚至没有看到骨骨高兴地挥手,呀呀地向她打着招呼。 她渐渐清醒过来,指指骨骨,对长脚说道:他,是你的孩子? 长脚眯着双眼,面纱下这女子的面目是模糊的。 这有什么分别么?他,他想了想,说,是我的孩子。 荻小姐道:你是聪明人,道理我不说你也清楚,他如果能读点书,或者会好一些,比天天在街上偷东西强。 长脚回过头,瞪向骨骨。骨骨不敢抬头,用脚画着地。 这位贵小姐要施舍我们一笔银子还是怎样?长脚乜斜着眼。 荻小姐道:舍弟一直缺个好的书僮,骨骨虽然淘气,但能教好 长脚打断了她:这孩子做什么都行,但不能做奴才。你要是做善人,可以,拿钱来。说着一只大大的脏手伸到荻小姐面前。 荻小姐为之气结,却真的回头命一武师取十两银来。 却听得长脚悠悠地说:这堤上比骨骨还穷还惨的孩子还有好几百,这位小姐不妨每家都派上十两银如何 荻小姐夺门而去,长脚久久看着她的背影,眼角微微颤抖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荻小姐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在抖。背上一片沁凉,耳朵里仍然在嗡嗡地响,心中一片空白。她忽然笑了,不无凄凉地笑了。 是啊,十一年前那个自己痛彻心肺的夜晚。看来自己当年竟然是对的。这世界上,没有红绡,没有红拂女,没有龙女,没有柳毅,没有虬髯客。只有命运。 命运让你看到了无数的可能。但是对自己而言,所有的可能都与幸福无关。 两名武师和田妈在身后窃窃私语着。荻小姐面纱下的脸上全是泪痕。 芸少,试试这道菜。华知县的脸已经笑成了包子。 看着刚刚抵埠的弟弟,荻小姐的心情好了很多。弟弟忙于读书,其实全然没有兴趣。但明秋就是秋闱大比之时,所以这次回乡便迟她几日,逗留的时间也会短些。姐弟俩这次回乡,说是为一个远房姑父的丧事,无非是弟弟逃学而自己散心罢了。 华知县见芸少爷身后一直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似为保镖,就问:这位少年英雄是? 芸少爷高兴地介绍: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傅少侠,他从川中过来,投到谢如松将军麾下才几日,正好谢将军想差一个武艺高强的人送我回乡,便与傅少侠一同来了。傅少侠那可真是武艺绝伦啊。不知道跟咱们淮北大侠卓燕客相比,谁的手段更高强? 荻小姐暗地摇头,侄儿都快四岁了,这个弟弟仍然是这样不喜欢读书,背地里弄刀舞剑,全然没长大。 这时一个师爷进来,与华大人耳语几句,华知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芸少爷问:有什么难事么? 华知县苦笑道:芸少有所不知,这个我与大小姐倒是提过。淮安王府来过几次函了。王爷看中了余家渡堤上的一片地,要临河盖一座别馆。可是那高堤上聚了上千流民,一直不肯搬。您看,我这里公帑有限,不给这些刁民些许好处,他们哪里肯走?王爷给了半年时间,如今已然四个月了,没有半点儿进展。这不,王爷令我去陪他听曲,肯定又要责问,我不知如何交代呢 芸少啜着酒,沉吟了一会,忽笑道:我有一计,不知可行与否。其实当今之世,凡事一旦做大了,便一切好说;做小,则万事皆难。他模仿着父亲说话的风度,摸着下巴悠然道,如今余家渡何等繁华,不比昔日,不如索性在运河上再建一桥,地址就选在堤上。这是利民利商的百年大计。以建桥为名,邀县里及镇上的富商出资共襄盛举,同时报给工部。等到此事成为山阳县头等大事,谁能不倾力协助?谅那些流民不得不搬,而且自然会有钱打发他们,也就不妨碍王爷建馆了。 华知县呆了一呆,伸出拇指道:都说芸少已成了首辅大人的智囊,卑职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这倒是真心赞叹,此事我会与师爷详细商议,中间少不得向芸少讨教。另外如果真要走工部的路子,吕侍郎那里,只怕还要芸少费点儿心思引荐一下。 芸少爷得意地道:都是自己人,这个不消说的。待此桥建成,大人任内如此大手笔,大约与潘安仁一县之花、苏东坡西湖长堤可相颉颃。山阳县河上飞虹,名列诸贤之后可得其三矣。 荻小姐在桌下轻轻踢了踢弟弟。虽然父亲已是首辅大学士,但芸少爷仍只是个举子,布衣之身,如何当得知县自称卑职? 自从十一年前父亲科举高中做了翰林编修,家里的境况自然变化极大。父亲的仕途堪称官场奇迹,升迁奇快,而且有不倒翁之誉。到了两年前,新君即位,旧臣凋落,父亲竟一步登天擢为武英殿大学士,位极人臣。用华知县的话来说,山阳县二百年没出过这么大的官。于是周围的人变了,这二年来,连芸少爷也完全变了 芸少爷酒意微醺,与傅姓少年两匹马一前一后,华知县的轿子竟只是跟在后面相送。一行人好大排场行到如寿街老宅。不少人远远地围观着,议论着,知道是当今首辅也就是宰相之子回乡了。 归来荻小姐便忍不住数落了芸少爷两句,怪他太过张扬。芸少爷乜斜着眼装醉,涎皮赖脸地说:好了姐姐,芸官在京里都闷得发霉了,这次实在忍不住出出风头嘛我这是学陈仲举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 荻小姐一向拿这个弟弟没有办法,只好摇头叹气。芸少爷又道:对了,你还记得当年住咱家楼下厢房那个小捕快吴戈么?我这次回来,一直想找他。 荻小姐霍地看向弟弟。 我毕竟只是一介书生,真的需要几个侠义高人相辅,其实也是为阿爹物色人才比如这个傅少侠。我一直记得这个小捕快,武艺出众不说,也胆大心细,如果 荻小姐打断他道:芸官,阿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阿爹的事你先不要掺和。你能把科场这一关过了是正经!一天到晚全不做正事。 一说起科考,芸官顿时有些颓然。 荻小姐见他如此沮丧,不忍多说,就问:那你找他可有一点儿眉目? 我刚回来,哪能这么快啊。倒是奇就奇在这个傅姓少年,也是在一路寻找这个吴戈。还不肯与我交代是何缘故。大抵江湖中人,有些恩怨我也不便多问。我倒是想,若有这两人辅佐我,呵呵,一定能成大事!其实咱们认识吴戈时,他也就是这少年现在的年纪,一转眼十一二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荻小姐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温情、怜惜,却也有几分失意与失落。她只淡淡地说:找到他也许你会失望的。他又能有什么境遇呢,无非是砍砍杀杀,然后娶妻生子,在某个小地方窝着,就是一辈子 芸官唤少年进来,便问他为什么要找吴戈。 少年面无表情,说,您可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荻小姐的面色先变了,少年姓傅名仇。 少年问:少爷可知道吴戈武艺如何?比之淮北大侠卓燕客呢? 芸官犹疑了一下,道:十二年前,卓燕客便在本县,他比吴戈年长三四岁。但当时论武艺,他颇有不如。不过卓燕客后来拜了很多名师,武艺据说有了惊人的进境,除非吴戈这十年也勇猛精进,否则只怕倒是卓燕客更高毕竟吴戈仍只是无名之辈啊。 少年道:我见过卓燕客的武功,我未必惧他。现在山阳县便有一人,刀法只怕便在卓之上。 第六章 武学境界 平野人的家族迁到中华整整七十年了。 洪武九年,当时的宰相胡惟庸密谋造反,故意将明州卫指挥林贤流放到日本,在日本朝野上下打点,募得四百精兵,于洪武十三年随贡使如瑶藏主入贡大明,图谋在入觐太祖皇帝之时行刺。 然而胡惟庸竟然没有等到林贤与如瑶藏主的到来,便已于洪武十三年正月提前动手。结果被同伙御史中丞涂节告发,同谋全部一网打进,悉数被诛。此案是明朝第一桩大案,不但一办办了十余年,更可怕的是被株连问斩的达三万人以上。开国名臣李善长全门族灭,大文豪宋濂的孙子被杀而本人被流放。如瑶藏主带着这四百日本武士来到南京之时,胡惟庸已经事败被斩,他们尚不知道;结果被朱元璋手到擒来,全部发配往云南,由西平侯沐英派往各地卫所做了戍卒。 平野人和平真秀的祖父当年便是如瑶藏主手下的一员猛将,在日本已是成名的剑客。记得祖父去世时,父亲叔伯却并没有以日本的礼仪下葬。祖母是祖父在云南娶的土著女子,父亲与叔伯他们会说汉话和几种夷话,却没有人会说日本话。平野人对祖父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了。他不清楚祖父后来在云南的三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唯一记得的就是小时候祖父很喜欢一大早背着自己上山去看日出。那山路可真长,自己总是在阳光出现之前在祖父的背上重又睡去。 祖父一生的愿望就是洗刷罪名重返故乡。就算自己做不到,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可以做到。 然而父亲他们(其实平野人也是一样的)并不在乎这个,他们几乎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日本人。他们只在乎如瑶藏主留下的宝藏。 如瑶藏主传下了半幅藏宝图,另半幅本来是在胡惟庸手上,这其实是胡惟庸付给这四百精兵的酬金。平野人的父亲和四个叔伯穷一生之力,都在寻找这个宝藏。他协助父亲夺到了如瑶藏主的那半幅;二伯父是父亲的死敌,他的儿子平真秀也终于在大前年从当年关押胡惟庸的司狱官的后人那里找到了另半幅。 得到了另一半藏宝图的平真秀,也在窥伺着想斩杀平野人独得宝藏。三个月前,两人在沅州暗斗了一次,各自吃了点亏。平野人知道,平真秀家传刀法的造诣,还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的武学更杂。总的来说,平真秀是更好的杀人武器,平野人仍是略输半筹。大伯早夭,平真秀的刀法是嫡传的,所以还有一些平野人所不知道的绝招。平野人可以想到的能与之匹敌的,只有吴戈。他相信以吴戈的武功,一定能制住平真秀。 平野人在山阳县非常郁闷地寻找了十几日后,在县衙口听说数日之前钟秀才在野鹅洼中了伏,吃了一个大败仗,被游击将军谢如松割了两百多个首级。 他在心里摇头,毕竟只是流寇,成不了气候。 他暗自回想起八年前遇见吴戈的时候,也是遇到了一群流寇。当时吴戈赴滇办案,而平野人则刚从缅甸八百大甸回来,正想拿这些人试自己新练的刀法,一口气斩杀了七八名匪寇;并肩作战的吴戈,却一个人也没有杀,只是用刀背便打晕了剩下的数名敌人。他醉心刀法,眼光极准,立刻便知道眼前此人,比自己的刀术只怕更强。两人于是成了朋友。吴戈在云南办案期间,平野人颇帮了他几次忙。一个月后,平野人在宣威城外遇到仇家,几乎丧命,却是吴戈出手救了他一命。 平野人是个武痴。经他再三恳求,吴戈同意与他比武,却不肯用刀,只折了一根树枝。 平野人说:中原武术有很大的漏洞,花哨不实用倒在其次,过于求玄。刀上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打得败对手就是真本事。什么五行八卦六合都是狗屁。人刀合一,不过是要这刀听你使唤,讲那么多又玄又虚的东西没有用。 吴戈笑了,说,咱们先试试。三十余个回合之后,平野人的右腕被吴戈击中,长刀落地。平野人心如死灰。 当时吴戈对他说:不是我赢了你,是你输给了自己。 你的刀法太过霸道,快、准、狠无一不缺。因为我用的是树枝,你有心不想伤我,你的刀法就打了一半的折扣。当然原因并不单单是你心软,而是你的刀法本身不够浑成。浑成的标志是留有余地,只发七八分力,甚至多数时候,三五分力便够了。你发力太狠不是错,问题是发力之后必须能收回来、能变化,才能平衡,才能随心所欲,那才是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刀。 浑成二字,也是我近来才悟得的。对手这一刀,明明轻轻一拨就可以了,为什么要硬碰硬挡?就算你的武功更霸道,不怕硬接硬挡,但硬碰硬不符合道。道是圆的,所以我们的武技也追求浑成之境。 任何武术,学到极致都几近于禅。力最下,招其次,招之上才是术,然后是势,最高才是道。我现在也才刚刚明白到势,离道还远着呢。 平野人一直记着吴戈的话。其后的八年之间,平野人除了寻找堂兄平真秀,就是苦练武功。他现在也体会到了刀法的势。吴戈对他的影响是无形而巨大的。这两年,他很少杀人,因为他的刀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了。正因为可以随心所欲,他根本不需要杀太多的人。 八年前年轻的吴戈侃侃而谈,那时平野人只是似悟非悟。而现在,他明白自己上了一个境界。 第七章 大祸临头 钟秀才来到码头时,看到长脚正在挑着两袋米,米袋子在扁担上极有韵律地上下舞蹈着。 工头愤愤地向钟秀才横了一眼,却害怕钟秀才身边面貌凶狠的邓况,只转头骂长脚:长脚你小子又偷懒!今天的工钱是别想拿了! 长脚低眉顺眼,嘿嘿地笑,转头对钟秀才说,你看你看,这都得赔呀。 三人来到堤上的,找到一处树阴。秀才说:来一盘象棋,敢不敢? 还真有不怕输的。什么,还让我红先?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啊。长脚嘿嘿狞笑,我让你,兵一进一。 钟秀才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什么棋?从哪儿看到的江湖野排局? 你不懂了吧,我有后手金钩炮。厉害着呢!对了,找老夫何事啊? 你听说了吧,我们遇袭,连老邓都挂了彩你这样不行,我的仙人指路一向十拿九稳,我看你金钩炮怎么个钩法。 听说是老巢被捣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心我这还有匹马,眼瞅着要卧槽去呢。 是一个少年带的路。我没有想到江湖上的人,竟然跟官军搞到了一起,被谢如松这厮捡了个便宜!这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之一。与这少年同路的,有一个叫平野人的刀客,正在满世界找你。 长脚抬起头:找我?不见不见!下棋下棋。 邓况忍不住说:老钟,他能打闷宫。 长脚一把按住钟秀才的手说:不兴悔棋啊,嘿嘿! 钟秀才抹了棋,笑道:说正经的吧。再问你一次肯不肯帮我?他站起身,道,我听说了,这条堤,就在此处要建桥,你们都会被撵走,再次无家可归。桥西那一大片地,淮安王要建一个大园林。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来帮我吧。 长脚说:为什么一定要帮你? 你打算在这里窝一辈子? 那你倒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我跟你就前途无量么? 钟秀才冷笑道:我不会跟你废话什么鸿鹄之志,我只问你:你想安安静静地老死在这小窝棚里,还是跟着我们轰轰烈烈一把? 长脚笑了:轰轰烈烈?你没有看得更远。你现在的情况其实就像咱们刚才那盘棋。我马锁肋外加闷宫炮,你要么就抹盘子认输,要么就是被我车夹炮、抽车抽马赶尽杀绝最后将死。你没有第三条路。 不见得。总有一搏。 你会有翻盘的机会?长脚又笑,你不是以前天天跟我说天下大势么,那我问你,如今天下大势是什么? 朝纲腐败,民生艰难,礼崩乐坏,内忧外患。 可哪个朝代不是这样?各朝各代,治,都只是一时;乱,才是长期的。本朝不也有洪宣之治吗?然后不就这样了。长脚叹道,所以,你的出路:第一,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最后或者混个游击将军,跟谢如松一样风光。你那些金刚罗汉也得善终,结果与现在天天跟你作战的官军变得没有两样。第二,那些历朝历代响马盗寇的结果你不是不知道,最终难逃覆灭。如果我是你,只怕也会选第一条。 我从来没想过要投降。而且,我杀了谢如松的亲弟弟谢如柏,他与我仇深似海,我没那么容易被招安。依你说来,真没有第三条路? 就算你能翻盘,他盯住钟秀才的双眼道,你想当汉高祖、朱洪武? 钟秀才双目炯炯:我现在决没有那个意思,但为什么不可以想一想呢?前一个皇上,重用阉党倒也罢了,五十万大军去出狩,一狩就狩到瓦剌了。现在这个皇上人并不坏,只是未必肯把江山还给他的老兄,天下大乱,就在眼前。本朝太祖如果没有离开皇觉寺,不过是个叫花子和尚而已,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长脚打断了他:我相信,我十二万分相信,如果当今皇上把江山让给你,你肯定比他们干得好百倍。可是你死了呢?估计你十有八九会传给你那宝贝儿子。如果让他当皇帝,我呸,他长大了要不是个昏君才怪! 钟秀才有些讪讪地道:继儒这孩子是不像话。我知道他给堤上的乡亲们添了不少麻烦。他毕竟才十八岁 长脚摆摆手。邓况也有些尴尬,三个人相对无语。 过了半晌,长脚叹了口气:你和老邓都是好人。我不会帮你去杀人。别的事,我会看着办的 就在这个时候,骨骨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疯了一样地跑了过来,一脸的汗,那个孩子的脸上还全是血。 自号夜叉的钟继儒,也就是吴戈玩杂耍时带头在边上起哄的那个少年,带了一大群孩子聚在旧码头后面的一片废墟里。 黑皮,你今天得了多少? 一个黑黑的少年老老实实走过来,往夜叉脚下的布袋里丢了十余文钱。然后一个挨着一个,有的三五文,有的一两个铜板。最后一个是年纪最小的骨骨。骨骨没有斩获,只好比划着低下头。 黑皮道:你就不会从长脚那儿偷一点? 夜叉摆手:你别瞎胡闹,我跟你们说过,别去惹长脚,那个家伙鬼得很。 夜叉快满十八岁,在这一帮孩子中年纪最大,也最有威望。 大家问:今天干什么呢?还去胡家的瓜田偷瓜么? 那黑皮涎起脸道:要不咱们爬到丽芳楼去偷看话还没说完,就被夜叉在头上打了一记:没出息的东西!你要被婊子泼几次洗脚水才算过瘾啊! 黑皮奋然说:要不我们今天就去把东门郭四郎他们那一伙给灭了,报小燕上次被抢之耻? 夜叉想了想,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十一二个孩子各自抄了些短棍弹弓,他本人甚至在腰间别了柄从肉铺偷的一尺长的劏猪刀。 他给自己封了个太子少保开国公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黑皮小燕一干人等,都有征西将军、平虏将军之职,就连骨骨,也得了个参将。他们与东门郭四郎一班人结怨已久,两帮孩子已打过几次。这一夜,他们悄悄围到了东门边的一家祠堂,这是郭四郎他们的据点,却不见一个人影。 黑皮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郭四郎他们去看社戏了!今晚不过四更天肯定不会回来。我们还等不等他们? 大家觉得很没劲,嚷嚷着回家。黑皮又说去丽芳楼。夜叉没打成架觉得没面子,也觉得丽芳楼好玩,只是人太多了,便道:咱们十几号人去蹲窗户,没劲。我知道有个地方好。老子今天带你们玩个新花样。 沈家大园墙外有一片果林,密密层层,在夜里树影憧憧。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从墙内翻了出来,踅进了林中。他没有发现,十来个半大孩子也随后悄悄跟了进林。 沈家的三少爷被黑皮和小燕牢牢按住,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脸惊惶衣衫不整地蹲在一边,满脸的泪水。 沈三少的口袋全被掏了个底朝天,三两碎银子,一只香囊,一对镯子都被搜了去。 黑皮道:这两个狗男女刚才在这里做什么,有谁看清楚了?老子就这么冲上来,没注意,嘿嘿 夜叉在女孩子面前蹲下来,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沈少爷一直在硬撑着,这时被唬到了,说:你们想干什么?别乱来啊,你们知道我爹是谁么? 夜叉回手就是一耳光。小燕在一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悄悄说:他爹好像就是沈记丝绸庄的东家 夜叉冷笑:你们还不知道我爹是谁呢!老子的老子杀人如麻。 沈少爷叫道:快放了她,不关她的事,我回头给你们十两银子! 夜叉一脸坏笑道:你说清楚你们刚才都做了什么我就放她。 沈少爷的脸上青筋直暴:你们这些小贼别不识抬举!信不信,你今天要就杀了老爷,不然的话,你们一个一个全部都别想活,老爷把你们的脸全认住了!你们这帮堤上的贱民,狗贼! 夜叉钟继儒的脸色慢慢变了。他知道自己最受不得人激:老子今天偏不杀你。老子把你的女人玩了,看你能拿老子怎么办!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女孩,看到她露在衣衫外的几抹雪白的肌肤,脑袋里渐渐只听到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嗡嗡地聒噪。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于是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骨骨吓坏了。他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呀呀地叫了起来,去拉钟继儒,并抽出自己带来的木棍,在钟继儒背上敲了一记。黑皮过来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将他一脚踹倒。 骨骨爬起来扭头冲出了树林。他看到了一处灯火,立刻跑过去,指着树林比划着啊啊大叫。两个沈家的庄客便提了灯笼去查看。 在庄客的喝叫声中,骨骨看到他的同伴们趁着夜色四处飞逃。他明白闯祸了,便也迅速地逃走。 他悄悄溜回家,刚想偷偷摸上床,却听见长脚骂道:臭小子,疯得这么晚才回来。下次要再让我见到你跟夜叉那帮混蛋一起,不怕我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骨骨心里七上八下,悄悄来到废墟看众伙伴们有没有聚会。几只鸦正在那一片断垣残壁中胡乱叫着,却不见一个人影。 他犹豫着回头要走,却见小燕正在远处的街角招手,脸上全是血。 小燕说:出大事了,夜叉黑皮他们全被抓走了! 便在这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别让他们跑了,就是这个小哑巴,他也有份! 第八章 无有了局 程称金的闺女当晚上吊自尽了。也有人说是被程家自己逼着上吊的。 程老爷带了三十多个庄客围住了沈宅,要沈三少偿命。沈老爷是这里商会的首脑,觉得没面子,一肚子火,但见着儿子鼻青脸肿,又心疼得紧。最后的结果是沈老爷答应事后办个冥婚,算是给程家的闺女一个名分;一面纠集了四五十个庄客,帮程老爷搜捕那群小贼,一面牵头要知县大人作主。 沈老爷财大势雄,振臂一呼,几大商会的首脑都签字联名上书,甚至于以罢市相威胁,要求清理堤上的流民。华知县当然知道,堤上有一群无赖小儿,到处偷鸡摸狗,但没想到闹得这么大。 到第二日的时候,商会方面已经召集了三百多条汉子,来回在堤上搜人,并命令他们把那些棚子全拆了,人全撵走。 当时华知县正在跟淮安王府上的高师爷叙事,便问程老爷:那贼子可曾找到? 一名首犯和一名从犯昨天傍晚就已被我们擒住,今天又抓到了四个小贼。 那还不速速送到衙门来?华知县沉吟了一下道,不是我不出面,这些流民,早一日撵走,大家早一日清静!只是,我县衙人手不够,三五十个皂隶管什么用?而且本县另有一个顾虑尔等不知,那堤上有一个人,本县怕你们对付不了,便是码头上杂耍卖艺的那个挑夫长脚。 程称金与沈老爷对视一眼,禀道:小的们也听说过此人。有个小哑巴,是前晚给淫贼放风的。他的养父便是这长脚。此人六年前在县里做过捕快,县里的衙役个个都买他面子。所以也没人敢去拿那个小哑巴。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倒尚未抓到。 华知县跺脚道:果然惹上了他!这个人很麻烦的。他走的那年我刚到县里,见他不给面子,要办他,全县竟然没一个衙役皂隶敢动他,看着他扬长而去。周典史早跟本县说过,此人是山阳县一霸,又臭又硬。这么多年,他既不给我添乱,本县也就当不知道这个人。但眼下,真有些棘手了。 沈老爷道:这个长脚不足为患。我们商会请了一位沧州的通臂拳郝师父,武艺高强,前岁在泰山设了一年的擂,不曾遇到对手。一杆棍使开来,二十多条汉子近不了身 这时淮安王府的高师爷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还道华大人担心的是那些无知百姓,要防民之口。如果只是这一个人,有甚么打紧。沈老爷他们固然已有了位郝师父,王爷更是新近延揽了一位武术高手,可供大人差遣。此人武艺之高,世所罕见,大人不必忧虑。 程老爷这时怯生生地道:至于那个主犯被拿住后自然免不了我家庄客一顿打这贱贼却不经打,两个时辰前断气了 华知县皱眉,却也无法,叹道:人既已打死,也好。反正此贼民愤极大。我也不追究你们动私刑了。 沈老爷凑进一步,低声道:还有更惊人的事。他回手一招,四名家人便拖着钟继儒的尸体进来。 这个外号叫夜叉的恶贼,被小人的庄客打死之前,自称姓钟名继儒,乃是反贼钟汉儒的儿子。 华知县浑身一震,霍地抬起头来。 第九章 英雄归来 贱民。 听到弟弟嘴里说出这么一个词来形容住在堤上包括吴戈在内的人们,荻小姐实在是惊呆了。 芸少爷摇头叹息:这帮贱民反倒是帮了华大人一个大忙。这下子什么功夫都不用做了,不用县衙出面,光是商会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们撵走。如果还不识相,刀枪之下,由得他们不滚? 荻小姐隐隐感觉到,余家渡会被弟弟这类有澄清天下之志的人毁掉,或者吴戈这样的人也有份?反正她心中静谧祥和的故乡,已永远离自己而去了。至于吴戈,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也比自己想象的要远得多。 暴雨将至。这已不仅仅是贫富贵贱之分了。 商会纠集来的三百余汉子们打起了县里商会武馆忠孝义烈,保家安民的绣金旗,一个个龙精虎猛,摩拳擦掌。他们身后,看热闹的围了千余人,跟了浩浩荡荡的一路。 汉子们跟着高大威武的郝教头,心情激荡,无比兴奋。他们满腔义愤,也觉得自己天大的抱负,这次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这些可恶的贱民,把好好一个余家渡搞得乌七八糟,早该把他们撵走了。何况,天啊,就是住在这么一个狗窝一样的地方的小崽子,竟然把程家的闺女这些乡下人,竟敢冒犯我们这些贱民岂止该打,简直是该死了! 这样的烂棚子,就几根桩子一排篱笆,拆起来真是牛刀杀鸡了,毫不费力、摧枯拉朽、一蹴而就,八卦步、金刚拳、伏魔杵、如来掌全用不着,真是有几分遗憾这破锅烂缸,当然是砸了;当然是鸡飞蛋打,蛋打了就打了,小鸡,嗯,今晚可以下酒了什么,这也算是墙?这也能算是床?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啊,都砸了 还有人敢来拦?这种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有人舍不得?不怕老子打你?真不怕?那好,给老子打。 真是贱民。青壮的贱民被打了。还有老人,打还是不打?还有孩子***真不怕死,为什么不打?照打。有人流血了。那是活该。他们不让开,就都打。 血,激起了这些好汉们心里潜伏着的破坏欲;而在过去,这种摧毁一切的能力实在是被低估了。他们渐渐双眼变得通红,他们在替天行道,是正义的化身,他们都为自己的力量和勇敢感到骄傲。这些贱民,去死吧。 郝教头却一直很冷静。他是一位很细心的老师。小三,你刚才踢那白发汉的一脚,出脚浮了。出脚不是不可以高踢,前提是要扎得好马,下盘功夫是要练它个几寒几暑的冯小舍,你出拳发力不好,力不能聚于一线,拳握不紧,自己的手也震痛了吧,呵呵居然又有一个不识相的来了。其他的人跑了,这个倒来送死。好,麻四,对手比较高大,力量可能比你好,对,攻下盘,撩阴脚不必客气 郝教头的话一下子噎住了。麻四小三冯小舍他们一转眼,全躺下了。这个瘦高的汉子,破衣烂衫的乡下苦力一下子就打倒了自己五个弟子,而自己竟然没看到他出手。 身旁的弟子有的认识这个汉子,在一边喁喁道:这不是码头上卖艺玩杂耍的挑夫长脚么? 郝教头有一点心虚。自己在泰山设擂一年,什么高手没会过?走南闯北多少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小地方能有什么人物。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先试试一记蛟龙出海。 他的拳飞到这个高个乡下汉子的面前,他终于看到了对方的手。对方的手叼住了自己的腕。自己的拳怎么转了回来,打在自己的脸上了?右手脱臼了?天,竟这么痛难道骨折了?好汉子打落牙齿和血吞、胳膊折了袖里藏,再试一记穿心腿。他又飞起右脚。自己的腿法一向奇快无比。 然而对手更快。瘦高个儿又叼住了郝教头右脚。一带一挫,郝教头的膝关节又被错脱了;接着他高大的身躯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在地上。原来,这土地可以这么坚硬。 商会武馆的汉子抬着郝教头和十余名被卸下了关节的弟子们溃散。郝教头杀猪一般的号叫在人群中回荡。 商会与堤上的流民已经对峙两天了。 第一天械斗规模并不算大,双方都有顾忌。商会这边有二十余人受了轻伤,郝教头伤得略重。正如华知县所担心的,码头苦力长脚一个人把商会的好汉们挡在了堤外。但第二天形势变得难以收拾了。 商会尤其是沈程两家当然不肯干休。黑皮在第二天也熬不住拷打而断了气。程老爷命人把钟继儒和黑皮的尸体都吊在码头示威。愤怒的流民们就地取材,利用那些被拆散了的棚屋在通往堤上的路上筑起了栅栏围墙。第二天商会的好汉们仗着人精马壮发动了几次攻势,都被流民用石头石灰甚至火盆打退,平白又伤了十余人。 暮色渐渐笼罩的时候,堤上的围栏前响起了一阵骚动。 长脚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走到围栏前,就看到两个武师和旁边的一抬小轿。 是荻小姐。 荻小姐再一次仔细看着这个邋遢、粗鲁、嘻嘻哈哈的汉子,心想,这就是当年那个忧郁孤独的英俊少年么?但是,就是他,曾经在如寿街打翻了二十多个泼皮的吴戈。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像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马一样翻蹄亮掌、挥舞拳脚的吴戈。 吴戈在打倒郝教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围观的人群中,有荻小姐,也有芸少爷。 当时荻小姐看到遥远的吴戈,感到整个世界又将被彻底撕裂了。而芸少爷却十分兴奋,咽喉发干,手心冒汗。一开始,他相当地失望。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武艺高强之人,竟会沦落到码头挑夫的地步。然而这一刻,他看到,少年时最景仰的那个吴戈果然还是气势逼人的。这是他自幼就渴望亲历的大场面,真是刺激。他不由得喃喃道:果然是他!可惜啊吴戈啊吴戈,我初以为你已泯然众人了可惜了一身好身手,却埋没在这个地方。他当时便想要出面相认,却被姐姐止住了。荻小姐想单独来劝说吴戈。 这次来,她下了很久的决心。她已经完全明白,现在,自己和这个人是多么的不同。过去的记忆只是少女时代一些绮丽虚幻的泡沫,经不起人世间的风吹雨打。既然想通了这个,荻小姐相信,自己已经心如古井水,不会再有波澜了。 余家渡码头的挑夫与杂耍艺人长脚,也就是当年的神捕吴戈,仍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嘻嘻笑着。这笑容,在荻小姐眼里,竟然是带着几分无耻。 你找骨骨还是找我啊?你看到了,这里可不是你们富家小姐应该来的地方。 荻小姐已遣开了那两个武师,她本想好了措辞,此时却一下噎住了。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起来:我已经打听了你这些年的情况你帮骨骨葬了他父母,又养了他婆婆半年,还有他婆婆的后事对一个陌路的孩子,这三年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把自己弄得一贫如洗。而且现在又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愿意帮助他,也愿意帮助你至于我,我想你还不知道我是谁。说着她伸手想摘下斗笠。 吴戈的眼角这时候又微微地收缩了一下,他忽然伸出手,十分无礼地压在荻小姐斗笠上止住了她,说:慢着。我最怕见美女我他试着重新挤出那种无耻的色迷迷的笑,想说几句平日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打情骂俏的俏皮话,却终于做不到。他低下头,终于苦笑了,他说,我不是没认出你 他伸出手替荻小姐摘下了斗笠,荻小姐当然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了。于是他慈爱地说:你长大了,更美丽了。我,你看到了,当然老了。而且这么落泊。 荻小姐不语。 吴戈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偏过头问:听说芸官也回来了,他还好吧?还记得我么?你父亲也还好吧?我记得他有风湿病的 荻小姐仍然不语。吴戈面对她的沉默有些慌乱:我不是不问你我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荻小姐平静地一笑:能有什么好的。你不知道我一直在守寡么? 吴戈一下子呆住了。 荻小姐又道:但是我们都没有办法,对不?你也好,我也好,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 荻小姐其实已经释然了。他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曾经在生命美好的一刻有过相遇,但他们的人生,注定是背道而驰的。 吴戈叹了口气,扮个鬼脸,从怀里又摸出一只草扎的蝈蝈,嘴里蝈蝈地叫着,递向荻小姐。 你哄人还是只会这一招。她笑了,那天要不是你这蝈蝈,我还不敢认你我来是想告诉你,以你们这些人的力量,这个堤,是保不住的了。另外,我得提醒你,有个叫傅仇的少年在找你,恐怕很快就要来了。你可有打算?要一直与他们对抗下去? 你来做说客?吴戈眉毛轻轻一扬。但此话一出他又有些后悔。 荻小姐叹了口气,说:当然不,我不想看到你们玉石俱焚。把骨骨交给我,离开这里。她把弟弟也在找他的话咽了回去。她明白,吴戈是那样骄傲的人,肯定不会去帮弟弟的。 吴戈默默地看着远方,过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抛下他们。如果我失败了,我会托你照顾骨骨的。 吴戈看着荻小姐的小轿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是知道,自己与这个女子如同隔着黄泉碧落,见与不见都如梦寐。 第十章 返璞归真 吴戈回身推开围栏的门,第一眼却看到值夜哨的小燕和另一个少年都昏死在地上,他心头一凛,一股冰冷砭人的感觉已从侧面袭来。 刀锋! 吴戈猛地向前弓身一蹿。一柄刀几乎是贴着他背后的衣襟劈空了。 来不及回身,他便知道敌人第二刀又从身后戮来。他跃起的双脚一落地,并不用力,身体一蜷向前滚开,同时已在地上拾起了一根树枝,转身站起时将将从侧面挑开了对方的第三刀。 好快的刀!吴戈这时才发现背后的衣襟已被挑开了一大片,不禁喝了声彩。这是个罕见的高手,黑衣蒙面;而此人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抱臂而立,怀抱一杆绿沉枪。吴戈心头略惊,问道:以阁下身手,何不敢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哑然一笑:阁下也好快,咱们再试两招。话音未落,刀便出手。 吴戈侧身腾挪,树枝贴在来刀面上将刀封出。 两人一换身位,刺客反手刀挑出,趁势换气转身。吴戈却只是脚跟一旋就转过身来,树枝仍只一搭,来刀便又挑了个空。两人都是虚招,都在试探。 黑衣人忽道:你几年没使刀了? 怕快三年吧。 真可惜。刀若不练,连人心都会生锈。我每天练刀两个时辰,二十余年从未间断。你小心了!来人暴喝一声,刀势骤变,舞出了一个个光圈,毫无破绽;一个个光圈连绵而至,气势逼人。 吴戈的乱发被刀风一激,都扬了起来。好几次刀光近得都映到了他的脸上。打斗声惊起了堤上的流民们,骨骨跟着众人纷纷赶来,扶起刚刚苏醒过来的小燕,围成了一个圈子。而此时,连丝毫不懂武艺的骨骨都看出来,吴戈落了下风,一直在后退。他手中五尺长的树枝被刀光所折,一截截地被削断,枝屑纷飞,很快就只剩下不足三尺了。 骨骨紧张得呀呀地叫着,意思是接着,一面叫着,抬手便将长脚杂耍用的一柄短刀向吴戈掷去;然而就在同时他猛地发现,那一直袖手旁观的白衣少年竟然幽灵一样出现在吴戈的身后!他惊恐地叫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的刀骤然从刀圈中电一般射出,罩向吴戈的头顶。吴戈的树枝刚刚举起,已经感到背后一股气流冲到:有人偷袭! 黑衣人也没有想到那个少年这时候会出手偷袭。他的眼里只有吴戈,刀势丝毫不缓。而少年的枪已然刺出,大枪抖处,六七个枪头攒簇吞吐,直扑吴戈后心。棍怕点头枪怕抖,这是少年家传的枪法,号称九天寒雨。他算准了吴戈最难招架的时候出手。 骨骨脑中一晕,闭上了眼不敢睁开,双手紧紧掐住小燕的手臂,竟一下子无法呼吸。耳中却猛地听到人们的一片惊呼,然后又是震天价的喝彩声。 骨骨心猛地一跳,睁眼看时,吴戈没有倒下。 少年的枪刺空了。枪从吴戈胁下刺过,被吴戈用左手牢牢夹住。 黑衣人的刀也劈空了。这是黑衣人的最后一式杀手。他的右手长刀已尽全力,知道无论吴戈怎么抵挡,也必然是倾尽全力。而他的杀手便在左手短刀。他的短刀已在这一瞬出鞘,他十分自信吴戈一定挡不住这一刀。 确实,黑衣人右手这一刀吴戈再没有办法轻易用树枝引开,更何况还有背后的偷袭。他伸手用树枝一格,一步跨出,闪到了对手的侧面,并同时避开了枪刺和刀劈。黑衣人见有机会斩断吴戈的树枝,于是便不收刀。钢刀斩断树枝,只如斩了个空,毫不见停顿,刀锋便直挥向吴戈身后的少年。黑衣人这一刀迅猛如雷电,少年一枪刺空,见刀斩来,却从吴戈胁下夺不回长枪,只有弃枪跳开。 黑衣人右手刀虽然只斩断了树枝,左手短刀已出,直挑吴戈心脏,志在必得。然而他尚来不及欣喜,眼前白光一闪,就看到吴戈左手夺过来的枪已点在了自己咽喉上,只差一寸。 他的左手刀距离吴戈却还有半尺。两人都僵住了。 便在此时,吴戈右手在空中一伸,将将接住了骨骨掷来的短刀。 吴戈却哈哈一笑:野人兄? 黑衣人也是哈哈一笑,扯开了面罩,正是面貌如同野兽的平野人。 果然是你啊,吴戈兄弟!没办法,找你找得花光了盘缠,只好临时在王府找个差事。王府高师爷与华知县派我与这位傅少侠来取一名叫长脚苦力的项上人头,我一猜便是你。说着平野人指了一下面如死灰、站在一旁的少年,不想这少年差点儿要了你的命。 吴戈回头看着少年问道:你姓傅?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绿沉枪九天寒雨的传人? 偷袭失败的少年脸色更加白了。他呆在原地,手心全是汗,恨不能死掉才好。 你一直在找我报仇?你找对人了。你父亲确实死于我手。吴戈抬手把那长枪扔回给少年。少年看到,那枪刃上却沾着一缕血。刚才那一枪,从吴戈胁下擦过,毕竟还是伤了他。 少年的紧张渐渐消失了。你把枪还给我,你,放我走?他抬着枪问。 你任何时候想找我报仇我都会奉陪。如果你现在替商会出头,我们可以再比一次。 少年忽然笑了,笑容里竟然有一丝无耻的狡猾:不必了。因为我知道,官军就快来了。到时候看你如何应付。我会随时再来偷袭你的。你怎么会这么愚蠢?做君子?你会后悔刚才不杀我的。他一路走一路笑。后来简直是狂笑着消失在围观的人丛中。 平野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摊了摊手:给你倒添了宗麻烦。你现在麻烦非常大。平野人仔细看着吴戈,不能相信这个家伙竟然成了个苦力,这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现如今我就有天大的一场富贵告诉你。只要你答应帮我,我现在就帮你。 吴戈道:还是你祖上的宝藏? 对,我已经找到了半幅藏宝图。另外半幅在我堂兄手上,他是我的仇人。此人家传的刀法还在我之上。如果你能帮我,定可以杀了他夺回另半幅图。到时候这场富贵咱们平分! 吴戈摇头:我不会答应你的。这件事对你而言重如泰山,对我而言则毫无意义。我的建议是,你为什么不去说服你堂兄,消除仇恨一起去找呢?也是两人平分。你说服我的难度,并不会比说服他更低。 平野人也摇头:你哪里知道,他父亲杀了家父,我又杀了他父亲,你说这仇能解得开么!至于你,你可知他们说堤上窝藏着钟秀才一伙反贼,马上会有大队官军到来,到时候只怕鸡犬不留。你武艺高强,最多不过逃得性命,这里的流民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死。你不当我是朋友,我还得跟你讲义气。咱们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吴戈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要是聊刀法,我愿意奉陪。 天下武功,到了极至果然是几近于禅。当年你教会了我一个势字。确实,我过去的刀,只有一个我,勇悍有余,不懂顺势而为。你的刀法,可悟到了道这一层? 吴戈讪笑:惭愧惭愧。我那时年轻无知,都是胡说的。武术就是武术。什么禅不禅的。那些道理都是肤浅的。能打败对手才最重要。 平野人大惑:什么?武功发力确实在于学会如何顺势,顺其自然便是最有效的武功。你教的这道理让我悟了好几年,如何你自己却糊涂了?我更不明白的是,做人与使刀一样,顺势才是天道。你明白使刀的道理,做人却一辈子逆势而为,这样糊涂下去,算不得英雄! 吴戈仍是在笑:对于富贵人家而言,比如那个王爷,一天的意义在于听了几支曲儿,吃了几碟山珍海味,幸了几位美人。对于我们堤上的人而言,就只是挣了几文钱、几碗米,孩子过年能否吃上肉。刀法也是一样。对普通武师而言,是骗钱工具;对你,则几近于禅;而对我来说,刀法就是刀法。把浮光掠影的东西撇去,只有本来二字。 平野人一头雾水,苦笑:这不是兜了一个圈子么。 如果能返璞归真,回归本来,兜圈子也值得。这是武术的意义。至于为人一世,有何意义?吴戈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人群,道,野人兄,请看看他们。 平野人认真地看着。吴戈的身后,是数百跟他一样衣衫破旧的流民。他们有六成左右都是老弱妇孺。很多人家里的青壮劳力大约都到外地谋衣食去了,而他们除了这个棚区一无所有。这些老弱妇孺站在吴戈身后,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他,为了堤上的栖身之地,他们不惜一战。 在江湖闯荡多年的平野人,最强的本领就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存才是一切的一切,所以趋利避害对平野人而言乃是基本常识。他忽然感觉吴戈极其愚蠢的选择离自己十分遥远,遥远得不可理喻。 你真蠢。而且是武功这样强的一个蠢材。手中无刀仍然没有输给我。可你竟这样蠢。 不能取胜未让平野如何沮丧。他在想,如果没有少年的偷袭,或者自己已经赢了?虽然吴戈手中无刀,这无关紧要了。吴戈说出了他家传刀法的真正弱点所在。这对于自己战胜平真秀,已经足够。 平野人飘然而去。他心中仍然回响着临走时吴戈的话:东瀛刀法,凌厉剽悍,攻敌有余,守成不足。你虽然武学甚杂,但你们家传武术的基础步法是双脚脚尖向前,同在一条直线之上,这与中华武术不丁不八的步法不同。你这步法,前趋后退快捷无伦,而且正面的攻击势不可当;但如果说有弱点,那一定在侧面。因为这种步法,侧面一定不稳。 侧面。他记住了,却并未完全信服。再回想起吴戈的议论,不由得喃喃地道:还有本来。什么是刀法的本来? 平野人回头看着堤上围栏上的点点灯火,心头一片惘然。 天上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是一串闷响,如同巨石滚过天穹。一个炸雷猛地轰响,震得整个天地湮灭在一片浑浊之中。 第十一章 反戈一击 暴雨在午后时分侵袭了整个县城。无数条水龙从屋檐上喷吐而下,所有的街道水流滚滚,家家户户都陷于忙乱之中,补屋补窗的,更多的不得不在门槛上垒起沙袋阻隔渍水。 在堤上,整个世界更是一片迷蒙。运河几乎消失在无边的水雾之中。本就破烂简陋的棚屋几乎没有不漏雨的,所有的流民都在风雨之中挣扎。 到了夜里,余家渡更是沦陷于无尽的黑雨中。所有的人都寂静了,只有嘈嘈的雨声充塞在天地之间。 傅姓少年取出纸笔,研了墨,开始给母亲写家书: 不肖男仇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辗转江淮四月余,终于余家渡觅得仇人。此贼如慈君所言,武艺甚高,或在儿之上。所奇者竟不杀儿,岂其心中愧疚乎?欲市恩于儿乎?儿觅此贼,艰辛尽历,血海深仇,千刀万剐不足解吾恨;纵以身殉父,也当竭力为之 他写到这儿,想了想,怕母亲担忧,便将信揉了重写道:此贼沦落江湖久矣,饥馁穷困,武艺荒疏,远非儿之对手。待儿寻觅时机,定枭此贼之首以祭严君。又及,儿已投入游击将军谢如松麾下,日前破钟氏流匪,儿颇有微功,日后疆场之上,将有以报君父之恩也。儿再拜。 封好信,傅仇取出他的枪,闪进了暴雨之中。 夜叉钟继儒年轻的尸体被高高悬吊在镇中心的一株大槐树上示众。吴戈在暴雨中探出头来,一扬手,飞刀割断了绑着尸体的绳。雨水冲洗去了夜叉尸体上的血污,使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无比苍白。这一次,吴戈对他的脸孔没有厌恶,心里反而生起了一丝怜惜。 他把钟继儒的尸体背在背上,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堤上走去。这样的暴雨,又是黑夜,十步之外已不能视物。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他的耳朵微微一动,背着尸体猛地向左侧倒下。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一支长枪已从他身边掠过。 吴戈心中一凛,方从积水中站起来,就见少年的枪又到了。 他没有长刀,手中只有一柄玩杂耍用的短刀。九天寒雨枪!又是七八个枪头在面前抖动。虚虚实实。 吴戈的眸子一聚,便已看清了虚实中真正枪尖的去势,短刀一挥,划入了枪头抖动的圈子。当的一声,那大枪便抖不起来。 少年喝道:好刀!却转身便走。吴戈不追,继续前行。 行不数步。少年趁着一阵雷声,又从侧面袭来。吴戈一个侧翻,将将避开这一枪。他知道不能托大,就放下了钟继儒的尸体,昂然站立。 少年哈哈哈的笑声从前方传来:你慢慢等着,看躲不躲得了下一次!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中。 雨后的清晨,堤上的流民们忙于修葺漏雨的棚屋。忽然人们起了一阵骚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处的运河边上停泊了十七八艇商船。骨骨咿呀地大声警示着,循着他指的方向,只见一大队人马已然在岸上集结,正向堤上行来。刀枪闪耀,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当先两人,一个是个胖胖大大的秀才,身旁一名红眼大汉。 沈老爷与程老爷被衙役催促着,趟过积水来到华知县的衙门。 华大人铁青着脸,朝他们扔来一张告示。 明日午时,着山阳县华某,面缚沈程二贼,并纹银三万两,来堤上请罪。若不从命,山阳县鸡犬不留。钟汉儒。 劫后的余家渡街头一片狼藉。街上的积水仍有一尺,破烂的草鞋、席子等什物在水上漂浮着。人们纷纷打开窗,看着渐晴的天色,有的仍在向门外舀着屋内的积水。 同住在县衙驿所的少年和平野人从屋中出来,对视一眼,见对方都趿着湿透了的鞋子狼狈不堪,都忍不住笑了。 平野人并不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少年,但也不愿得罪他,何况自己已立意马上离开。两人来到一个小酒馆,伙计们正为积水搞得手忙脚乱,他们就闲聊着,等着上菜。 刚聊到黄梅县流传的一路岳家枪法,他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少年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吴戈从容坐下:野人兄,傅世兄。有一件事,非得你们帮忙不可。 平野人颜色大霁:你改变主意了? 非也。吴戈直视二人,我要你们帮我制住钟汉儒手下的火眼尉迟邓况和五虎上将。我要擒住钟秀才。 你不是他们的朋友么?平野人大奇。 我是为了救山阳县满城百姓。吴戈面色凝重,你们帮是不帮? 不帮。平野人端起一盏酒一啜而尽。不是因为你不帮我,而是因为,我决不趟这浑水。这里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他接着诡谲地一笑,除非你答应事成之后便来帮我。 吴戈道:我不强求。那傅少侠呢?你要行侠仗义,现在便是时候。 少年眼角跳着,却不看向吴戈。良久,他说道:我随你去。 第十二章 克己复礼 钟汉儒的手下已将堤上的棚区全部占据了,中军帐也已搭好。他这次倾巢而出,这四五百人乃是最为精锐之众。而这些部下,四五成都有家眷亲戚便是堤上流民,所以这次进驻堤上无比顺利。这也是他当初将儿子寄养在堤上的原因。 吴戈绑着少年回到堤上时,引来不少人围观。钟汉儒分开众人,迎出来,说道:正是这个少年,前些日引谢如松攻入我的老营。似乎与你也有梁子? 吴戈道:我擒他来,倒不是因为他来寻仇。而是与你做个交易。 咱们兄弟说什么交易。钟汉儒眯着双眼,似想看清吴戈的意图。 我知道你在等谢如松。你在堤口堆了数十箱火药,谢如松军马一到。你就要炸堤。是也不是? 炸堤?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钟秀才的部下自然无语,而流民们则开始议论着,惊疑着。 钟秀才沉默了半晌,道:吴兄弟,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有十余年了吧。继儒虽然不肖,但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还有黑皮。不要忘了,是堤下的那些王八蛋们,就是他们,就是为了这些王八蛋,你们,他指了指低声议论着的人们,连家都没有了,而且一辈子受着他们欺压。现在,是我钟秀才为你们报仇的时候了。当初他们炸了堤毁了你们的家,如今,我钟汉儒还你们一个公道!吴兄弟,他回过头,这堤上,我最放心、也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要想清楚,到底帮我不帮? 老钟,你疯了么?这城里有数万百姓! 是这城里的人害死了我儿子。我正是来报仇的。 吴戈道:也不是数万人都该死!还有,光这堤上也有千余流民,他们当中有多少都是你部下的亲人你不是不知道!别忘了,你炸堤,他们又会失去家园,难道你还要让他们再经这一道灾难? 钟汉儒扭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这么做,只为了我的弟兄们能活下去。是谢如松要赶尽杀绝。我要东山再起,必须击溃他。至于山阳县我在这里出生长大,若论乡情,比你更有资格。但一样,是这里的人不仁不义在先。我无须跟你说这么多。我的船已准备好,只等谢如松一到就点火。到时你可以随我走。这一次,你必须帮我;否则,我只好命人杀了你。 吴戈看着他,说:你连你的儿子都不顾了么?他的尸体我已帮你取回来了,就在我的屋里。 钟汉儒瞿然望向吴戈,面色惨白得吓人。他迈上一步道:在哪里? 就在这时,吴戈身形一晃,就已经冲到了钟汉儒的面前。邓况心下一惊,手中的钢鞭向吴戈拦去,却已慢了一步。吴戈一抬手,钟汉儒的喉咙被他一把锁住。 你们全部给我离开堤上!谢如松的大军马上就到,快快坐船逃生吧!这里,你们别想炸,把炸药也抬走!吴戈喝道。 钟汉儒的喉咙被捏得说不出话来。吴戈知道他辩才无碍,就是不想他出言蛊惑众人。 邓况面色铁青,却是心中一动,一伸手,便把跟随而来的骨骨一把逮住了。 他回过头看向吴戈:放了钟头领,我就放了这孩子。 吴戈知道,这个邓况年轻时不但杀人如麻,还曾嗜食人心。是钟汉儒改变了他。吴戈却不能拿骨骨来冒险。 吴戈把钟汉儒一推,放开了他。 邓况扶过钟汉儒,道:大哥,我们有这个孩子为质,不怕他不从。 吴戈对弯腰咳嗽着的钟汉儒喝道:钟兄!你们不是自称仁义之师么?你忍心去淹城里的数万无辜百姓?你们高举义旗,得的便是民心。这洪水淹去,就算杀了一万个谢如松,失去的民心,你们永远也不能挽回!不要被仇恨蒙住自己的眼睛! 钟汉儒站起身摇摇头:吴兄,战争哪里都会死人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吴戈忽然将跪在一旁的少年一把抓起,直朝邓况扔去,同时喝道:动手! 少年身上的绳索一下全松,少年的袖中变出两截短枪,直取邓况咽喉。邓况猝不及防,钢鞭一拦,退开数步。而少年已将骨骨拉了回来。几乎同时,钟汉儒身后四五条大汉也已刀剑齐出,一路护住钟秀才,一路扑向吴戈。 吴戈双手一翻,亮出两柄短刀,身影飞速在对手中穿梭。 邓况见少年要保护骨骨,便一步欺近身来,当头一鞭盖顶。少年若是闪身躲开,身后的骨骨却躲不了,于是双枪架一个十字,便要硬挡。众人知道,邓况力大无比,这一鞭要是打实了,非把少年的双枪打折不可,只怕他双臂也会被重创。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哐当一声,两个人都各自跳开,神色都是变幻不定。 原来邓况的这一鞭竟是虚招,轻得像一朵柳絮,少年的双枪都架了个空。而邓况的左手鞭杀招方要递出,却见少年右脚已真踢自己心口,而他鞋尖上,赫然镶着一柄尖刀。邓况不愿两败俱伤,只好退开。少年也暗吁一口气,万万想不到邓况这粗人武艺竟如此精湛,发力收力如此之快。更让他沮丧的是,这才发现,邓况竟在一瞬,弃了右手鞭,将他身后的骨骨又拖了回去。 然而便在此时,吴戈的身影已从五虎上将的包围之中冲出,一柄短刀架在了钟汉儒的脖子上。 少年看到,这短短一瞬,吴戈的背上已添了长长的一道刀伤。血顺着衣角,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吴戈直视着钟汉儒,却缓缓放下了刀。 你的儿子在山阳县成为了一个耻辱。这本是你洗刷这个耻辱的时候。炸堤淹城,钟汉儒会成为比你儿子更耻辱的一个名字! 钟汉儒霍地抬起头,也直视着吴戈,眼中直喷出火来。 大丈夫一世,英雄与否,不在杀人多少,而在活人多少。难道你真是要与大明争天下么?就算是洪武皇帝,也不过一半英名一半骂名。钟兄,回头是岸。吴戈伸出了手。 钟汉儒闭上眼,两腮的肌肉紧咬扭曲着。他慢慢地叹了口气: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不是圣人,我一生最好的便是名,奈何我已然是贼,不要用英雄之名诓我 黄巢杀人百万,不过是贼。宋江区区小寇,如今看来,却是英雄。君不见江南的百姓祈雨,请出来的居然是梁山好汉,图的就是及时雨三字。不要小看民心。你和我不同,你有远大志向,想的是匡扶天下的大事。这些年来,你杀富济贫、开仓放赈,义旗所到之处,穷苦人莫不箪食壶浆。炸堤,不是你钟汉儒做的事。请你不要放弃自己的志向。 钟汉儒的眼睛没有睁开,隐隐却见到一丝晶莹在眼角闪动。他回过头看向邓况:老伙计,这家伙说得很好听,你怎么看? 邓况大急,叫道:大哥,当断则断,不能妇人之仁啊! 钟汉儒抱着头想了想,道:老邓,恐怕这次,我得站到别人一边了。妇人之仁也是仁,咱们不是禽兽。你带大家走吧。我想留下来把继儒的尸体葬了。 邓况道:大哥你疯了么?别傻了!咱们这样会全军覆没的!他猛地回头向吴戈道,你快给我走,不然我立刻捏死这孩子。 钟汉儒却走近他,把他的手从骨骨脖子上拉开,挡在骨骨身前道:最后听我一次吧。 邓况忽然发狂了一般地大叫:不行,姓钟的,你不能这样!我不能让你毁了咱们义军!他猛地举起双鞭,钟汉儒坦然正视着他。他终于砸不下去,手一松,两条水磨八棱钢鞭当地落在了地上。 不好了!有官军!有官军!一名小校指着船大声叫了起来。 大家哗地拥到堤上,却听到桨声如沸,七八艘小船飞快地驶向运河对岸。船上数十名黑甲官军一齐哈哈笑着高声大叫:钟秀才,你的船全被我们凿穿了,束手就擒吧! 邓况喃喃道:谢如松来得好快啊。 少年离去时,对吴戈道:我替一城百姓谢你。不过,到时候,我还是会来杀你的。 第十三章 暴风骤雨 被暴雨肆虐了一夜的余家渡居民们忽然听到了一阵比暴雨声还要猛烈,比滚雷还要慑人的声音。 游击将军谢如松的黑甲军到了。 一千铁骑如遮天的乌云飞驰而来,黑旗蔽日,袍甲森然,刀枪如林,人马如龙,马蹄踏处,水花四溅。接着是两列掌旗兵带着一千步卒齐整整地跑过。 军队开到渡口侧的一块开阔高地,工兵转眼之间下桩打钉,数十个大帐篷便已立了起来。中军大帐前竖起一面大旗,旗上分明绣着一个斗大的谢字。 而人们这才发现,堤上那些流民所竖的疏疏落落围栏已面目全非,变成了密实坚固的木砦,外面布满了蒺藜鹿角和铁网,而砦上高高竖着替天行道钟的大旗。 一排排火铳的响声在空中穿过,震得众人双耳欲穿,心神大乱。是谢如松的军中演习火器之声。黑甲军中配有神机营的火器,虽然那些鸟铳、抬枪都仍要点火绳方能射击,但攻营拔寨与野战之时仍然威力无穷。野鹅洼一役,钟汉儒很吃了火器的亏。 少年恭敬地向谢如松躬身行礼。他对这个面貌丑陋粗犷,经常满口粗话,实则心细如发的常胜将军佩服不已。 谢如松在军中一直不得志。他当年的同僚,大多做到副将、参将,甚至有的已做到总兵。只有他,还只是个游击将军。谢如松不惟勇武过人,天生神力,而且韬略精深,战功赫赫,偏是生性孤傲,年轻时便把上司得罪了个干净。如今平和内敛了很多,官运却似还未降临。 可笑这钟秀才自诩用兵如神,却不知船过打铜镇就已被大人发现。如今何不趁势一举将这些反贼全部擒杀? 咱们好生侥幸,多亏你出手制止了他炸堤,他娘的腿,炸了堤还真是不小的祸事。咱们的兵马最为机动,虽然不至于水淹七军,却也只有撤退的份儿;县里的百姓就遭殃了。那样的话,我还真怕朝廷震怒怪罪下来。现在我当然不必惧怕了。此刻他屯兵堤上,再炸堤,首先淹的是反贼自己,呵呵。这也算是天佑我也。 谢如松在马上用鞭梢指着被包围着的钟秀才的部队,耐心地向少年解释:此贼经野鹅洼一役,虽然元气大伤,但所剩的五百余部才实是其精英所在。咱们击溃的多是其新招揽的乌合之众。如果立刻尽力剿灭,这些狗贼们困兽犹斗,***只怕还会折损些将士。所以本将军暂时围而不攻,待他们自行瓦解。 他又指向商会送来犒劳官军的一排排牛羊酒肉道:当然,也有另一层考虑。朝廷长年欠饷,咱们弟兄们也是苦了多时了。这次来山阳县剿匪,这些富豪奸商们哪个不忙不迭地来孝敬?也算是给将士们一点好处吧,嘿嘿,他娘的腿,呆在这儿,他娘的吃喝都不用愁你看这次淮安王爷一千两,商会一千两,比朝廷大方多了。咱们好吃好喝地呆着,等贼子们山穷水尽再出师。 几个汉子从堤上逃出来,躲在草丛中避开了骑兵的轰撵,稍得机会,这时快步冲向大营,一路跑一路喊:大人,大人,小的是良民,不是钟秀才反贼一伙,是良民啊! 谢如松一皱眉,身边一名小校立刻一箭射去,将跑在最前的汉子贯脑而过。尸体犹自向前冲了两步,才仆地倒在谢如松马前。另几名吓得魂都飞了,回头便往堤上跑。一名骑兵追上去,又砍倒了一人。剩下的连滚带爬地哭着逃回了堤上。 谢如松面色如铁:我谢某向来不与那些杀民冒功的混蛋们同流合污。只是早有耳目来报,这堤上的流民一向通匪,钟汉儒军中十停倒有两三停的妻小便是在这堤上。我如何知道这不是钟匪假扮的?此刻也不是我不受降,这些逆贼,他娘的腿,叛服无常乃是他们的惯伎。钟汉儒当年杀我弟弟时可曾想过他也有今天?须怪不得我手段狠毒了。 不一会儿,几名小校次第来报,说钟匪几乎内讧,有些逆贼还试图鱼死网破重新炸堤,终为钟秀才所止。而同时,从县里征来的三十余艘船也已在运河对岸落了锚,由弓箭手守住,将试图泅水的流民或反贼都赶回了岸上。包围圈已压缩到最小,连棚区路口的水井也填了。 对了,你说倒是你那个仇人帮忙制止了钟秀才炸堤。娘的个腿这厮倒有两分良心!谢如松笑骂道。 少年回到帐中,取出另一封写了一半的家信,提起笔,继续写道: 今日天兵已然合围,钟匪与吴贼俱已入彀,只待谢将军令旗指处,众贼将为齑粉矣。唯虑所围者贼民混杂,或恐玉石俱焚伤及无辜而已。初钟匪欲炸堤以自保,幸为儿与吴贼所止,一县之民遂得免,此亦吴贼阴骘功德。若吴贼落网,本当千刀万剐,吾或可予其速死,以彰吾门忠恕之道也。儿顿首。 十余里外,鸡鸣山上,平野人在离去之前,最后一眼望向余家渡堤上的棚区。他摇着头。他看到大队官军在来回驱驰,听到金鼓和火炮之声。他绝对不愿意沾上这样的麻烦,只叹了口气:吴戈啊吴戈,好自为之吧 第十四章 情怀依旧 暴雨之后的夜空里,花树婆娑,暗香流动,没有丝毫伤感的气息。随着一匹匹快马在县衙和军营来回传送着加急军报,人们也开始议论着流寇将被剿灭的消息。余家渡的歌馆酒楼又开始了传来了丝管笙歌,死亡的阴影与这里的繁华是无关的。 只有荻小姐在后院里痴痴立着,看着月光渐渐升到中天,渐渐明亮,眼角的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下午的时候,芸少爷激动地告诉了她堤上的军情。淮安王爷的密使,商会犒军,悬于一线的炸堤等等。芸少爷关心的当然已不是谁的生死,而只是输赢,他甚至自作聪明地跑去给谢如松当智囊。像谢这样战功赫赫、名誉极佳又仍不得志的下层军官,也是父亲最愿意网罗的人才。 这一切,让最疼爱弟弟的荻小姐不由得感慨万端。弟弟早已长大了,纵然他仍不爱读书,其实也是按父亲希望的方向走着,成长着。自己呢?也一样走不出父亲强大的权力圈子,但不同的是自己并没有想过要参与。而弟弟,对荻小姐来说,却已是渐行渐远了而谁还会在乎,这个强大的圈子,曾经是用荻小姐一生的幸福换来的呢? 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暴雨之后。风清云霁。也是这样的花树婆娑暗香流动。十五岁的荻小姐下定了决心。她擦干了眼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敲开了吴戈的门。她的心无比激动,无比期待,期待喜悦。 带我走。 父亲从京城回来,只为了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嫁给郑大人的独子。郑子遒公子是京城著名的病秧子,十八年来一直陪着药罐子生活,而那时候其实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冲喜。她明白郑家是要拿她来冲喜。她知道父亲未来的仕途全靠着郑家。她仍然想不通,清高狷介的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做。父亲不是一直说自己只是潜心于书经么?入翰林修史不是他一生的愿望么?他不是一直最鄙视那些禄蠹民贼么?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自己的父亲。 于是她对吴戈说,带我走,我不要嫁病痨鬼。 她知道对吴戈来说,这不是一个能做决定的时候。吴戈刚刚订了亲,一个十七岁的美丽女孩。吴戈是女孩的恩人。这些荻小姐都知道。她没有别的办法。可她知道那个女孩是个歌女,配不上自己心目中英俊勇武、豪侠盖世的吴戈。 可是,木讷的吴戈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能。 这个回答让她伤心、失望甚至痛恨了很多年。虽然回过头再看,吴戈给她的回答是没有错的。她甚至也想过,自己当年的伤痛,更多的是自尊心作祟。十五岁的女孩子,人生的失望不过刚刚开始。 是为了你那个未婚妻么? 不是。吴戈很肯定地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她不会反对的。 那为什么?难道是何二小姐? 吴戈宽厚地笑了,显得有点傻:你说过,何丽华是庸脂俗粉 荻小姐就明白了,是为了你的心上人。 弟弟说过,吴戈有个心上人。芸官说,吴戈经常会对着一个有一道刀痕的首饰盒发呆。芸官说,那个首饰盒属于一个女子。芸官说,曾看到吴戈一个人流过泪所以芸官说,他肯定有个心上人。 吴戈呆了半晌,才温和地说,也不是,她也许已经死了,总之我永远见不到她。 你父亲已经做了大官了。你是千金小姐,你会搬到京城里,住最漂亮的园子,穿最漂亮的衣裳,虽然也许病痨鬼不一定是你父亲那样的翰林学士、风流才子,只是你想要的那些东西,我更加给不了你。我只能娶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 我们就像天上相交而过的两颗流星,飞向不同的地方,越来越远,却永远不会重逢 在自己胸口的深处,荻小姐似乎听到了一片琉璃坠在坚硬的地上,那种锵然破碎的清响。 失魂落魄地回去,她看到一向最刚毅、最坚强的父亲,竟然在暗暗抹着泪。于是,经过了几个不眠的长夜,她终于屈服了。 郑公子是个好人。荻小姐只在新婚之夜见过他一面。形销骨立的他已瘫在病床经年了。他握着荻小姐的手,气若游丝地说:让我们原谅我们的父亲吧 捱了一个多月后,郑公子便去世了。她在郑府守寡,直到四年前郑大人也病故。郑家从此凋零,而父亲青云直上。荻小姐一个人悄悄搬回了娘家的大园子。她偶然想起当年,也会在心里默默地说,确实,我们是飞向不同地方的两颗星。 十五岁的荻小姐出嫁上京时,吴戈送了她一只草扎的蝈蝈,绿莹莹的,栩栩如生,两根长长的须在风中会微微地晃动。 上京路上,荻小姐眼看着这只蝈蝈渐渐变黄了,暗淡了,失去光泽了。她还在恨。于是她把它从车窗扔了出去。她想忘掉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 然而此刻,她又得到了一只草蝈蝈,还是那样的长须抖动,栩栩如生。她不禁想,我们重逢了么?难道已经擦身而过的流星也会重逢么? 芸官悄悄地走过来,轻声说,姐,回去吧。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保住吴戈和那个骨骨的命。 这个吴戈到底是什么人?谢如松问道。 他没有想到芸少爷会为了这么一个人来找他。他觉得有点头痛。堂堂首辅的公子,他不想得罪。 芸少爷一招手,请进了山阳县的周典史和一名老衙役。 周典史抱出一摞卷宗,道: 此人生于永乐十六年,十六岁便到县里当捕快,先被当时的知县差到外地,三年后重回县里当差;正统九年,此人辞去公差返乡;两年前洪灾之后,便一直藏匿于余家渡堤上。 此人从正统三年起,在本县当差足有六年。其间破大案要案十四宗,小案不计其数,有神捕之誉。正统三年破篾匠孙小闲一家三口命案,正统四年破淮扬两府秀女被骗入海案,正统六年擒大盗金毛郝信,正统九年破宣德九年的劫饷大案、缴回饷银二十一万两 周典史叹道:这个人在山阳县,虽然并不算如何出名,知道其底细的毕竟不多。但只要知道他的,没有人不伸一个大拇指。秀女案,他身负重伤,共救下三十余名被骗的少女。正统五年的通倭案,他一个人斩下了七个倭寇首级。三年前,听说他为了一名屈死的歌伎,单枪匹马到了南京城,不顾仇人是势力滔天的大盐商大船商,终于为那女子报了仇 芸少爷与傅仇都在出神地听着周典史的话,芸少爷的心情益发激荡,他没有想到吴戈居然还有这么多轰轰烈烈的事迹。而傅仇,却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热,心中憋屈得恨不能大声叫出来。吴戈的事迹,在他听来,是那么的刺耳,那么的尴尬,但他也知道,这应该是真实的。 自从今日与吴戈联手作战之后,他一直心乱如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的正直,正如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吴戈的奸恶一样。但此时如果吴戈是这样一条好汉子,那么自己的父亲呢?自己这样想将置父亲于何地! 却听谢如松笑道:如此说来,这个吴戈倒是条好汉。本将军倒真想会他一会。他回过头来又道,其实,在那些贱民的眼中,钟汉儒又何尝不是英雄? 第十五章 生死忠义 一铲土撒去,散落在钟继儒的脸孔上。 钟汉儒对吴戈说:这个孩子出世时,我比他现在还要小一岁。我从来就不懂如何教他。你知道我父母也去世得早。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这全是我的错。 吴戈拍拍他的肩。 别太灰心。投降还是抢船,你有什么打算?吴戈轻声问,但是,我仍然不会随你去。这堤上的人,还有骨骨,我得为他们留下来。 当年我曾对谢如松有一句评语,说他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钟秀才解释道,这是晋朝嵇康评赵景真之语,下一句是恨量小狭。他如果足够大气的话,足可以成一代名将。三年前我杀了他弟弟谢如柏。他恨我入骨。 我也常在想,人之间的仇恨,怎么就能这么深。多少年都不能化解,甚至越来越深。有时候我真的对这个世界无比绝望。吴戈叹了口气。他身边这些历尽苦难的人们,正面临着比人生还黑暗的死亡。他们被繁华世界的万丈红尘抛在了身后,他们没有仇恨过谁,却不得不面对来自高高在上的人的仇恨。 宽容,为什么就这么难。 钟秀才喟然长叹道,这是古往今来先圣大贤从来都没有能够想通的道理。佛祖的大智慧、孔圣的忠恕之道也从来没有化解过人世间的仇恨。唯一的可能,只能是用一些人的血。等这些人的血污淡去,仇恨也就淡了。只是用的是时光而已。 那不是冤冤相报?吴戈摇头,我还是相信宽恕的力量。 那么好。让我们一起来化解这仇恨吧。用我的血,和你的宽恕。 钟秀才站起身,走向刀枪林立的敌军,不再回头。 东曦从运河东岸的云层里透露出的第一缕阳光把他宽大的身影映得血红。 火眼尉迟邓况一个人,两条水磨八棱钢鞭,走进了谢如松的大营。两排黑甲铁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而他就这样从容地从刀枪阵中走过,一直走到谢如松的马前。 他抬起头,看到秀才的头颅高高吊在中军辕门之上,没有什么血污,钟汉儒的面孔上甚至有一分笑意。 钟秀才是条好汉。我没有难为他,他死得很痛快。谢如松淡淡地说。他说得没错,如果他将钟秀才送到北京,所谓献俘阙下,只怕也逃不了凌迟。他也没有想到钟秀才会坦然请降,愿用自己一命换其五百六十七名部下的性命。谢如松不否认,在那一刻,自己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那么谢将军同意钟大哥的条件了么? 没有。谢如松摇头,我还是得报仇。现在来谈判,你们并没有什么筹码。 我们五百六十七条好汉的性命,你要想拿走,你这次带来的人马只怕也会减少三成。邓况两只通红的眼睛直视着谢如松,怎么样,再加我一条命。他们不过是小卒子,你要的就是我们两个匪首的命。他们放下刀枪,你招安收编也好,让他们回乡也好,全凭你处置,只要放过他们性命。 不行,我都不知道你军中是谁杀死的如柏。我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们。 邓况道:是谁都没有分别。要不这样,咱们赌上一赌。不才斗胆,想以双鞭会一会谢将军的七星劈风刀。如果在下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谢将军可否放过他们? 谢如松摸着胡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邓况:我知道你们讲义气。不过,如果刘邦答应跟霸王单打独斗,他娘的腿能有大汉数百年天下么? 谢将军不敢? 这时身边的傅仇道:谢将军万金之躯,且让我再来会一会你的双鞭! 邓况叫道:令弟当年是被在下八棱鞭击伤后中乱箭身亡的,他的命,就算在我身上! 谢如松面色不变,眼神仍是淡淡的,却道:给他牵匹马。 邓况道:不用了。 你若找死我不拦你。 谢如松一催座下的铁脊银鬃马,那马双蹄一立,长嘶一声,便撒开四蹄向邓况冲去。马上的谢如松抽出他那柄七星劈风刀,平端着刀,指向挺鞭而立的邓况。 众人都在等着,以谢如松的宝刀与神力,相信加上马的冲力,这一刀,就算邓况是神力惊人,也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的。大家已在想象着邓况连鞭带人被斩为两段的样子。 银鬃马转眼就奔雷一般冲到眼前,雪亮的刀锋已映在邓况血红的眸子里。邓况却不招架,右手鞭拦腰扫向谢如松,要搏个两败俱伤。 谢如松果然收刀回挡。傅仇一下叫了出来:这一鞭一定是虚招,致命的是邓况的左手鞭。 鞭刀一撞,当地一声巨响,果然邓况的右手鞭脱手飞出,在空中画过一个巨大的弧线远远飞开。而邓况的左手鞭却狠狠当头砸到。 谢如松一个镫里藏身,人就从鞍上消失了。一人一马错身而过之际,邓况左手鞭噗地砸在了银鬃马的三叉骨上。那马惨嘶一声,仍是向前窜出两丈,瘫倒在地。 就在这一瞬,邓况身后,谢如松的身影从马腹下闪出,七星宝刀像一条蛟龙脱手而出,风车一般在空中滚过,卷起一团雪光,正中邓况的后心。 邓况一低头,就见那宝刀从自己前胸透了过来。他的腿一软,抬起头,看到钟秀才首级上,那双眼也正望着自己。 邓况的喉咙里嘿出一口气,将左手鞭往地下一顿,撑住身体。他高大的身躯渐渐凉了,却一直矗立着不肯倒下。 这也是条好汉。谢如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说,明天,带着这两颗人头去招降。 他们放下刀枪之后呢?少年小心地问。 谢如松道:钟秀才说明了他们人数。到时候,流寇斩首;流民,全部赶走。 傅仇回到自己帐中,想到钟秀才与邓况的死,心头久久不能平静。他摊开纸,继续给母亲写信: 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儿幼承庭训,皆为忠烈孝义之道。然世事诡谲,非黑白可辨。今钟邓二匪,为保全诸匪性命,以死谏于谢将军。义气凛然。吾辈眼中万恶不赦之徒,竟有大类豪杰英雄之举?忠臣孝子耶,孤臣孽子耶?又如吴戈其人,事迹如何,儿已略知。此人于民竟素有仁义之名,今如杀之,岂非亦如钟邓二人故事,反助其求仁得仁耶?孰是孰非,愿母亲大人有以教我。儿顿首。 第十六章 落日挥戈 今晚华大人与商会为谢将军设庆功宴,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淮安王爷要不是病了,也会赴宴呢。姐姐你知道么,何二小姐何丽华也要去。何老爷人在淮安府,这里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听说她是不想嫁了,所以竟也不避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你想不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了?芸少爷一面让丫环梳着头,一面对荻小姐说道。 荻小姐叹了口气:我不去。杀人的事,有什么好庆的。 她说着帮芸少爷系好披风,道:别喝太多酒,别老想着出风头。 知道了。芸少爷说着推开门,却一下惊得呆若木鸡。 门外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牵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是吴戈和骨骨。 芸少爷吓得声音都有些抖:你们怎么逃出来的?谢如松已经答应我放过你们的。 吴戈笑道:芸官,很多年不见了。你知道我一向办法多。我穿着军服大摇大摆走出来的。说着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套军服。 荻小姐注意到,骨骨的打扮与平日大不一样,衣衫虽然都是旧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梳了。荻小姐第一次看清楚骨骨的眉眼,还真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孩子。而吴戈,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荻小姐不禁摇头。 放心,在我这儿你们绝对安全。不过荻小姐还是很高兴吴戈来找自己。 我是来拜托你照顾骨骨的。吴戈这一次没有避开荻小姐的双眼,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我想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再照顾他了。这孩子很可怜,四岁时死了双亲。本来他会说话的,从那时起就再也不肯说了。我曾试着逼他说,总之是失败了。他想说话时只喜欢乱叫。我本来只是接济一下他们,可自他外婆死后,我只好自己胡乱带他。你说得对,他跟你们走会有更好的前途。我应该为他选一条更好的路。 那你呢? 吴戈笑着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么? 荻小姐高兴地说:力所能及吧。 吴戈眼里闪过感激的光。 山阳县的大庙是淮安府一景。这里有一个可纳数千人的广场,祭孔祈雨还有做大戏,都是在这儿。而今夜这里比过年的大戏还要热闹。 县里的各级官吏、显要贤达、富商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出席了。大门外的马车列满了街衢两边,一直延到路尽头。两廊一溜儿各自排开了十余桌酒席,足足摆到十丈开外。端着酒盏菜碟的侍者流水价来回穿梭;歌伎舞女们貌美如花、衣香鬓影、裙袖翩跹。谢如松与华知县在首席坐着,两廊坐满了山阳县的头面人物,纷纷举酒,谀词如潮。 而广场上,数百铁甲森森的兵丁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围着数百破衣烂衫的人。钟秀才的五百部众全被绑成一团,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而今夜正是谢如松的庆功受降宴。 华知县又举起杯,道:此次不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而两淮最大的流寇钟秀才与火眼尉迟已然授首,五百匪众束手就擒。谢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白起重生啊!我淮安府前有淮阴侯韩信,今有谢如松将军,咱们躬逢其盛,真是何如幸之。未知谢将军如何处置这五百贼子? 谢如松酒意微醺,心里也有些得意。毕竟,他娘的腿这次不能不说是奇功一件。师爷的露布塘报写得很漂亮,文采斐然,不免也夸大了一番如何阵前斩杀邓况的情形。他打了一个嗝,酒气上涌,一挥手:留着浪费粮食,明日就全宰了! 众官吏富商听了,虽然有些人倒吸了口凉气,但大多数也都哄然叫好。那些俘虏们听了,也都默然,都似麻木了。 谢如松忽然想起芸少爷尚未到来,便问华知县。 华知县便问高典史: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芸少爷为何还未到啊? 忽听得庭中一片嘈杂,只听得有一个人正跟着那些歌女们说话:这位西施姐姐,这位王嫱妹妹,这位貂婵姑娘,这位王母娘娘能不能让开一下?谢谢谢谢。啊,那位西施姐姐,请不要掀我这个伴当的面巾。此人貌若潘安,才压子建,万万不可轻易见之。你若一见,不免魂飞天外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欲仙欲死众歌女嘻嘻哈哈笑骂着散开了。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邋遢汉子,拉着一个蒙着面巾的人站在庭中空地上。 那瘦高汉子取出一个包裹,往地上一摊,竟是上十柄雪亮的短刀。 这不是堤上演杂耍的挑夫长脚吗!立刻便有人认出他来。 堤上的贱民们不是全被官军关押起来了吗?怎么跑出来的? 你不知道,长脚是世外高人,有飞檐走壁、隔山打牛的功夫! 胡说,他原是本县的捕快,山阳县第一条好汉,拳脚好,什么隔山打牛! 接着便有人喝起彩来,叫,长脚,今天你演什么啊?还是飞刀啊?来点新鲜的吧 吴戈听到人群中一个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对贵宾席上的何二小姐点了点头。又扭回头对起哄的人道:今天俺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长脚,还带了一个貌比潘安才压子建的伴当,一同来为众位父老乡亲、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玩一段蒙面飞刀。 华知县皱起眉,便叫衙役去拿他。谢如松笑着打个手势止住他:看他玩什么花样。 傅仇脸色阴晴不定,从袍中取出两截枪杆,暗自装好,眼光死死盯住正在与众人拌着口舌的吴戈。 吴戈将他的伴当引到一面墙前,拾起一大把刀抱定,道:先给大家说一段故事,有道是盖世英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话说某州某府某县,出了一个穷酸秀才 人群中便有无赖起哄道: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荤段子,还是从前有个太监吧! 吴戈停下来,说:好,那改一个。从前有个将军,坐下一匹乌骓追风马,掌中一柄七星劈风刀 谢如松身边的偏将们脸色都变了,几个人都按刀站了起来。谢如松摇摇头,示意让吴戈继续。 那穷酸秀才便这样死了,那威武将军自然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的秀才却胜过活着的将军。你道为何?有分教,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无端吹起乌江水,却似虞姬别霸王。输了的霸王,一样胜过赢了的刘邦。 说完他将短刀一柄柄飞起。绝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知道喝彩: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柄刀了! 那八柄雪亮的飞刀在空中穿梭转动,煞是好看。猛地吴戈喝了一声,只听夺夺夺一阵响声,七柄短刀一柄柄激射而出,全部钉在那蒙面伴当身后的墙上,每一柄都与这蒙面人只隔毫厘。众人齐声喝彩。 吴戈牵那个蒙面人出来,递了他一个盘子,自己手中却仍有一柄刀。吴戈道:伴当,麻烦你向各位父老乡亲讨个赏钱。说着就牵着他直向谢如松与华知县的席上走来。 两人直走到十步开外停了下来。吴戈道:知县大人和这位将军大人,不知两位大人可以赏什么给咱呢? 华知县道:吴戈你休得无理 谢如松一摆手,截住话道:你想本将军赏你什么? 吴戈哈哈一笑:果然好气度。这个好说。我只想谢将军赏我赌上一把。 赌什么? 接着你中午赢了的那个赌局,咱俩赌一把。 邓况是个英雄,你算什么?一个卖艺的,还是一个扛码头的苦力,你凭什么资格?娘的个腿,你有什么赌本? 吴戈仍是笑:现在山阳县内,最值钱的大人物,不是你游击将军谢如松,而是我这个伴当。他就是我的赌本。吴戈伸手扯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芸少爷!芸少爷看着谢如松和华知县一脸苦笑。 说,你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如果我输了,万事皆休,我也输我项上人头,这个风流年少的芸少爷还你。我赢了的话,一,放过钟秀才的所有部下;二,辟一块地给堤上的流民;三,厚葬钟秀才与邓况 够了,我不会受你要挟。我知道芸少爷与你有宾主之谊,你不是以侠义自许么?我不信你会伤他。谢如松目光灼灼。华知县却吓得不行,拼命拉谢如松的袖子,自是怕吴戈真的伤了芸少爷。 你还有一样好处。我赢了的话,我饶你谢如松不死。吴戈不慌不忙地说。 谢如松仰天大笑:老子也不会中你的激将计。钟秀才、邓况都已经拿死来激我了,娘的个腿,老子不会上当。 吴戈便道:如果他们两条命不足以说服你,那便加多我一条不妨。吴戈回头看向围观着的众人,道,当着这山阳县上上下下几百人的面,你英雄无敌的谢将军有没有胆量与我这小小码头苦力比上一比? 谢如松忽然哈哈一笑:原来你也是与他们一样,想要死谏啊!说着他提刀离席,伸手扯下锦袍,露出一身的戎装,好,让我见识一下当年山阳县的头条好汉。 赴宴的人全部惊呆了。那些富商显要们、跑堂的侍者们、歌女们、还有其他围观的人们,全部静默了。他们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后让开,看着谢如松稳稳地走到吴戈面前,拄刀一笑。 听说你也使刀,谢如松向一名亲兵一挥手,拿我那柄飞雪来。 吴戈接过刀,果然是把好刀,刀光晶莹得似乎透明了,直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股寒气逼人而来。他把芸少爷推开,轻声说:今天谢谢你了。 芸少爷退到一边,吓得手脚都软了。一群偏将卫兵立刻围了上去护住他。 芸官你没事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吴戈回过头,看到荻小姐终于还是不放心赶来了。骨骨站在她身边,冲着自己呀呀地大叫,又是挥手又是跺脚。 吴戈向他们俩点点头,回身对谢如松道:谢大人请。 当吴戈与谢如松开始比武之时,三百里外的一个荒山上,平野人堪堪躲开了平真秀的一招反手刀拦腰斩。他万万没有想到,平真秀如此之快地悄悄跟上了自己。 这是一场毫无余地的决斗。两匹兽的决斗。 平野人对于这场决斗期待多年,却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比自己期望的更加惨烈。两人都不再保留,都是双手长短刀齐出。右手长刀正握,而左手短刀为反手刀。 两人一个错身后各自跳开数尺,相互瞪视着,喘着气,汗水与血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平真秀大腿中了一刀。平野人后背、左肩各中了一刀。 平野人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刚才一轮急攻之后,错身换位之时露出了破绽。浑成,嘿嘿,他在心里苦笑,哪有这么容易。还有收力、控制,这都是说得轻巧。拼命时都顾不了。难道,这就是刀法的本来? 本来。他在心里念叨着。什么是本来。莫非驱使自己手中的刀的,就是本来?他一直以为是仇恨、宝藏、野心在驱使着自己手中的刀。然而在刀的挥舞之中,他心中浮起的那种快意,其实是与仇恨、宝藏、野心无关的。这是一种自由的快意。这种将自己身体的力量肆意驱使的快意,真是令人享受,令人陶醉。难道这才是自己从小习武的原因? 他的心境忽然为之一亮。他凝视着平真秀闪烁的眼神,喷着粗气的鼻孔,起伏的胸脯,前后趋避的双足。他忽然浮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能完全预测到平真秀要使出什么招式。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本能。泼风劈! 平真秀跨上一步,右手刀当头劈下,暗藏于左手的短刀突刺。平野人却在对手刀未举起之际,已经斜纵出一步。料敌先机,他的刀自然更快。平真秀的左手刀尚来不及变化招架,平野人的刀已经吹到了他的后颈。 侧面!果然破绽在侧面。 又被吴戈说准了。这个念头在平野人心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刀刃击中平真秀的一瞬间,平野人的右手转了一下。平真秀跌倒在地,后颈一阵剧痛,却知道自己的脑袋保住了。 第十七章 正气长歌 傅仇心情激荡,他也曾经想象过吴戈与谢如松交战,究竟谁会胜出。自己确实难以蠡测吴戈的深浅,但他是见过谢如松练武的。谢如松能在马上盘舞八十余斤的大刀,单手能举起一张柏木八仙桌做胡旋舞。军中传言,他曾在大都督府与诸武将比武,连败十四名勇士。斩杀火眼尉迟,他甚至只用了一招。 谢如松的七星劈风刀在空中裹起一道雪光,直卷向吴戈。 吴戈知道敌手与平野人不同,谢如松力大无穷,功力老到,或者招数不及平野人精巧,但简捷朴野,只有更可怖。他的刀一粘,引开了谢如松的宝刀。 谢如松也是一凛。这种粘劲,是他平生未遇的刀法。 两柄宝刀一使开,在庭中便如滚着两团雪,寒光耀目,凛然逼人。两人翻翻滚滚地斗了十余合,傅仇知道,他们一个神力惊人,另一个却刀术通玄,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谁更占优。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在为哪一方担心。 谢如松忽地大吼一声,七星刀一招孟婆灌汤,如银河飞泻,当头斩来。这一刀实在声势太大,吴戈再没有办法用巧劲卸开,只得挥刀回砍。毕竟还是谢如松力大,七星宝刀也更好,只听锵的一声,吴戈的那柄飞雪宝刀被斩成两截。 谢如松心中一宽,正待进招,谁知形势却急转直下。吴戈转身之间,不待那断下的半尺刀头落地,手中断刀轻轻巧巧一挑,那截断刃嗡地一声就直射向谢如松面门。 谢如松的武艺是用于战阵之上的,这种变化实在出乎意料。但他的反应也是奇快,立刻身体后仰,一招老君摔杯,那截断刃嗖地从鼻尖飞过;同时反客为主,飞腿踹向吴戈。但吴戈已是好整以暇,也是踢出一腿,他的腿长,竟然后发先至,先蹬在了谢如松支撑腿一边的胯上。谢如松的身体被踢得向后直飞而去,这一刻他却猛喝道:着! 那七星劈风刀再次脱手而出。宝刀卷起一个雪轮,像秋月,更像流星,迅猛无匹地砸向吴戈。 两丈开外的吴戈不躲不闪,双眼死死盯住那席卷而来的刀锋。 在他的眼瞳里,这柄飞转的宝刀似乎慢了下来,他清楚地看到宝刀的每一次旋转,慢得竟如一枚在风中飘来的羽毛。 就在宝刀飞到之际,他身体一侧,右手轻轻伸出。伸进了那飞旋的雪轮之中。 只听噗地一声柔响。那雪轮消失了。 七星宝刀被吴戈牢牢地攥在手中。 谢如松正要站起,才发觉胯上一阵透骨的剧痛。就在这一瞬,七星宝刀已经挥到了他的面前。谢如松眼一闭,心中却是一凉。 只听当的一声,那刀没有砍下。一支短缨如雪的绿沉枪架开了来刀。是傅仇。 然而吴戈这一刀,却只是用刀背砍来的。 傅仇的长枪一出,接着的招数就连绵不绝,势如狂风奔雷,又如霹雳蛟龙,一口气把三十六式家传的九天寒雨一招招刺了出去。此前他一直没有敢跟吴戈正面交手,这一次终于把家传的枪法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可是吴戈面对长枪,却一步不退。他手挥七星宝刀,仍然像他在码头上卖艺耍飞刀一般从容。他的刀在身前舞成了一面银色的屏风,傅仇的枪就是刺不进去。无论长枪从哪个方位刺来,对手的刀却总是无所不在地出现,将枪封出门外。傅仇完全没有料到对手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每一记绝招。他一咬牙,进手一招寸手枪夺命钻风刺,直奔吴戈心口。 吴戈的刀立刻出现了。傅仇看到对手的刀贴上了枪尖,沿着枪尖一压,雪白的枪缨被割得在空中飘散飞舞,如同一团雪雾,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然后他就看见,吴戈的刀从这团雪雾中突围而出,沿着自己枪杆滑了过来。他右手五指一麻,长枪哐啷一声脱了手。 他以为自己的手指一定已经没有了,却看到只是一片青瘀。吴戈的刀在最后一瞬翻了过来,仍只是用的刀背。 你为什么用刀背?你为什么不杀我?他嘶声吼道。 吴戈沉着脸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我相信宽恕的力量。 忽听得谢如松大吼一声:小傅让开! 傅仇心中一动,一闪跳开。却见谢如松手持一杆火铳,正对着吴戈,那火铳的火绳已燃到了尽头。 只听砰的轰天价一声巨响。吴戈暗叫不好,向一侧猛地扑开。 火光一闪,烟雾之中,一片惨叫之声。吴戈身后至少三四人被霰弹所伤,好在距离已远,无一致命,但哀号声却此起彼伏。一股烧焦了皮肉的糊味弥漫开来。 而吴戈也摔倒在地。他侧身闪躲得极快,又用七星宝刀挡了一下,右肩和上臂仍被火铳射出的铁砂打伤,一大片皮肉被炸得血肉模糊。七星宝刀也被熏得焦黑。 这一下伤得不轻,他在呛鼻的烟雾之中,一个滚翻,滚到墙角,扶着一大堆油布盖着的货物,挣扎着用七星刀拄着站了起来。 谢如松从身边的亲兵手中又换了一杆铳,晃着火折子,对准了吴戈。 这时候,何二小姐惊呼了起来:不! 荻小姐觉得心口一热,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甚至没有何小姐的勇气。她浑身都在抖,却又没有半点气力。她想迈出一步,自己的脚却再也挪不动。她想站出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如松缓缓地向吴戈走近一步,他还有些忌惮吴戈手中的七星刀。 吴戈呻吟了一声,手伸到怀里,也取出了一个火折子。 谢如松没有多想,点着了火绳。 吴戈忽然将他扶着的那堆货物上的油布掀开,只见下面是七八个木箱。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傅仇忽然明白过来,他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这是钟汉儒用来炸堤的火药! 吴戈的火折子就举在一线引出来的火药旁边。 谢如松,还有所有的人,渐渐都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了。 谢如松火铳上的火绳在嗞嗞地燃烧着。吴戈并没有点火,他在等着谢如松。 人们惊恐万状,纷纷开始逃生。 突然整个大厅回响起尖锐却带着几分嘶哑的奇异的叫声:不!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冲了出来,挡在谢如松的火铳前。是骨骨。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不、许、你、杀、他! 谢如松愣了一下,说:小孩,让开! 不、许、你、杀、他!骨骨的声音嗡嗡的,有些含糊,音调奇怪还带着一股哨声,但仍然那样响亮而坚决。 吴戈忽然鼻子一热。他伸出手,想推开骨骨。 他、是、好、人!骨骨死死抱住吴戈的手,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谢如松手中的铳。 骨骨回来!荻小姐终于忍不住了,她不顾那火铳,也不顾抛头露面,她甚至不顾生命,冲到了吴戈身边,拉着骨骨,却不走开,与他们站在一起。 你们干什么?众士兵的吼叫声中,只见一直跪挤在广场上的五百降众,纷纷站了起来。他们此刻忽然爆发了。虽然他们被捆绑着,手无寸铁,可是五百余人的咆哮声,是非常令人震撼的。 谢如松心中一动:你不会让他们跟你一起死的。但在这一刻,火绳已经燃到了尽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一瞬,只听哐地一声,几乎同时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谢如松手中的火铳射向了空中。火铳喷射出的铅弹铁屑,把庭中一株大树的枝叶打得簌簌而落。 一杆绿沉枪将谢如松的火铳挑飞了。 是傅仇。 傅仇年轻而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股红色。 吴戈晃熄了手中的火折子。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用无辜的人做人质的。 傅仇对吴戈说:我的枪上已经沾过你的血。我不报仇了。我与你并肩作战。 层层叠叠的将士手执刀枪,将四个人团团围住。 刀枪密如猬,亮如雪,寒如夜。 荻小姐拉着骨骨的手,眼却望着吴戈。少年傅仇背靠着吴戈,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与父亲共同作战。这是自己从小一直盼望的。他不再恐慌了,但还有些犹疑。 我们能带着这孩子冲出去么? 吴戈安然一笑,并不回答。他举起刀,看着围逼而来的敌人,神情淡然。那些士兵的无数双年轻的眼睛,也都在闪烁着,也一样犹疑着,不安地看着圈子中央这个从容的敌人。 吴戈道,你们来吧。 谢如松眯起了双眼。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 他又看向圈子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小小孩子的脸孔上竟也是一副从容淡定。他想起一个自己曾经觉得无比可笑的词,视死如归。 而那广场中五百名被绑的俘虏,正怒吼着一齐向这里挤来,全然不顾围困他们的锋利的刀枪。围着他们的士兵开始后退。他们的吼声更加的汹涌。 谢如松其实最担心的是荻小姐的安危。***个腿!这个不知轻重的死小娘,他在心里暗骂。他回过头,看到芸少爷也走了过来,何二小姐也走了过来。 谢如松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他们想对自己说什么。荻小姐的安全更重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赶尽杀绝,那五百反贼会不会狗急跳墙呢?难道向这个挑夫认输?真不追查害死如柏的真凶了?谢如松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望向吴戈,他忽然无比妒忌这个地位卑贱的人。他没有杀自己,他又熄灭了火折子。这个笨蛋!他饶了自己两次。他还妄想救广场里那五百个反贼。 这是自己向往的一种挺身而出。谢如松知道,自己其实也想做吴戈这样的人。 众将士的刀枪举了起来。每一抹锋利的刃上都闪烁着无情的寒光。 但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游击将军谢如松静静地说道:他娘的腿都给我站住。我接受你的条件。反贼投降,我受降。 谢如松被擢升为大同副总兵。提兵塞上,戍守九边,这是他多年以来就盼望的事。那天黄昏,离开山阳县时,他带着自己的黑甲铁骑路过了余家渡。在码头上,他看到挑夫长脚又在卖艺。 他正在说一个段子:从前有一个将军围观的人们在哈哈大笑。接着还是老一套,耍飞刀、高跷、贫嘴,拉个忠厚观众问人要荷包,还是在跟丽芳楼的几个歌女打情骂俏。 娘的腿还是这老一套。谢如松笑骂着。他也看出来,长脚的这一套人们仍然很受用很喜欢,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看着长脚耍飞刀时,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放着光,那么的入神和开心。 谢如松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向部下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他一路用鞭子轻轻敲着靴筒,忽然想起来,听说的那个钟秀才对自己的评语: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他不禁笑骂起来,他娘的腿,老子宽宏大量得都没有边了。 至于这个吴戈,他也只能说,这厮实在是娘的个腿 堤上的棚区依然与过去一样,除了路口添了三座坟茔。华知县用了芸少爷之计,给淮安王推荐了一个风水先生,说是堤上前有照,后无靠,并不吉利,又为王爷另觅了块地建他的别院。至于那座桥,已经开始修了。修桥的,基本都是堤上的流民;还有钟汉儒那五百多受抚的余部,他们也住在了堤上。这些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拿着最低最贱的工钱。但是终于,他们可以抬着头做人。 其实那天是吴戈最后一次在码头卖艺了。骨骨终于同意跟随荻小姐上京,现在他已能开口说不少话。于是吴戈觉得到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了。那一天大家都来送他,甚至何丽华何二小姐也悄悄出现了一会儿。 骨骨说:你,要,记得,来,看我。 吴戈扮了个鬼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要大家提防,骨骨放屁很臭。骨骨不好意思地笑了。 芸少爷叹了口气,说:你这家伙,以前那么抑郁的一个人,倒真是变了很多啊 我倒觉得他一点儿没变。 荻小姐不同意:还有,何丽华也不是庸脂俗粉。 吴戈笑了,点头,说,对,她不是。 芸官又道:还是来京城吧。 吴戈摇头。 芸官嘿了一声,说: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荻小姐说,你要来看骨骨。 吴戈点点头。 荻小姐在最后一刻,终于鼓足勇气问,你是要去找那个首饰盒的主人么? 吴戈宽容地冲她笑了,一如十二年前那个黄昏。 吴戈说,也许吧。他挥挥手,背上了一个破旧的包裹,上了路。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第十八章 尾声 两年后的某日,平野人与平真秀坐在驶向无边海洋深处的船上,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有些尴尬,也有一点点温暖。这两个仇人,也是相互唯一的亲人,他们拿出了各自的一半图,找到了那宝藏。这是一大笔钱,几乎可以买下一个城市。他们却没有留恋中原的富贵繁华。 多年以后,平氏兄弟已成为日本的大剑侠,大宗师。在平野人辉煌却平静的余生里,他仍会时常想起吴戈。大剑师也会偶然觉得,吴戈的武艺只怕还是在自己之上。只可惜,枉自己寻找了他那么久,困在那么一个穷旯旮里,算不得好汉。武艺与为人一样,平野人想,顺势,还是逆势,这是多么明显的道理,吴戈这个蠢材居然不明白。 这个人,真是白找了。大剑师在心里叹息。 少年傅仇给母亲的信写道: 儿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两淮流贼已为谢将军所抚。仇人吴戈,皆云已亡于乱军之中。儿不能手刃仇雠,斯诚可憾;然此事既了,儿自当回乡侍慈君以天年。仇儿顿首。 他终究没有留在谢如松处当偏将。不用再报仇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决定回家。 他告诉母亲和亲人,他没有找到吴戈。 在回京的路上,荻小姐悄悄从怀中取出那只草扎的蝈蝈。 荻小姐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个忧郁沉默的英俊少年,在如寿街打翻了二十多个泼皮,在阳光下好像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马一般翻蹄亮掌的吴戈;她也不会忘记,这个邋遢油滑、落泊潦倒的长脚,面对千军万马,傲然说,你们来吧 她看着手中这只再平凡不过的草蝈蝈,栩栩如生,两根长长的须微微抖动着,虽然颜色已经变得有些枯黄,却仍然闪着一种光泽。就仿佛多年以前,洒在年轻的吴戈肩上的那缕阳光。她知道这种光芒穿越千山万水,会在某个时刻照亮他们沧桑而依然纯净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