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镇》 第一章 小镇 吴戈在漆黑的雨夜中来到这个小镇。 他骑着那匹又瘦又老的马,沿着废弃了的官道,穿过了四座荒山才来到这里。官道到了这儿就成了小镇中心的一条街,街两边密密地排着百十幢房屋。穿过街心的一个破旧牌坊,有一座破亭子和一片可以算是广场的空地。 雨势如瀑,夜色如铁,吴戈勉强辨认出牌坊上依稀有着状元二字,知道到了目的地。 广场边的一座木楼还有灯光,走近了,居然听得到喧哗。看上去像是一间客栈或者酒馆。 吴戈敲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撑着一把很破的伞来开门,却一副并不打算让他进门的样子。男孩儿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戈,懒洋洋地说:客房早就满了,而且你看起来很穷,你的马又老又瘦。又不像有本事的人,虽然背着把破刀。所以管家周大是不会给你房住的。 雨水顺着斗笠淌成了一道珠帘。隔着雨水吴戈看到里面人来人往,听到觥筹交错,还闻到酒菜的香味。他只好很卑微地说,我身上还剩下几两银子,拜托你跟老板说说好话,让我能烤干衣服,睡个马棚就好了。 小伙计引着吴戈穿过走廊,绕过厨房,到了后院。小伙计说,因为看他可怜,跟老板娘说了半天的情,老板娘才大发慈悲,让他在柴房里住,还不收银子。 二娘问你在小镇呆多久? 也就三五天吧,最多十天。不会久的。吴戈抹着脸上的雨水,试探地说,房钱是攒下来了,我还想喝口酒暖暖。 小伙计嘘地一声,小心而又不耐烦地说:你这人好不麻烦。随身带着刀,周大会告诉你不要随便走,也不要喝酒,更不要随便跟别人说话。如果你像我一样没有兵器也不会武艺,那就没有问题,可以喝酒,赌两手,还可以到楼上去找漂亮的姑娘,只要有钱,你可以在这里呆一辈子。 带兵刃会武艺就不行? 天啦,你是傻还是真不知道!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男孩儿很夸张地大叫,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是风神的小镇啊! 大厅里坐了二十余人,零零散散地坐了七八桌,酒菜都十分丰盛。但所有人都停止了吃喝,他们一齐看向大厅中间。两个汉子正怒目圆睁地对峙。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又气又急,骂:挨千刀的,说不了两句又要打打杀杀。给我出去比行不?老娘的家什一个月被你们砸烂十次啊!边说边把这两人往门外撵,一点儿也不害怕。 两个汉子看了看她,也不说话,出门就走进雨里。众人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大多跟着出了门,挤在屋檐下围观。有些人开始大声地议论。 卢十四的崆峒摩云钩法有八成功力,雷九霄的霹雳掌十年前虽然能在甘陕道上称霸,兵刃上却是差点儿。二十两我赌卢十四三十招内勾下九霄惊雷的项上人头! 三十招?不信,你跟老雷动过手没有?我跟你赌! 那两人各自亮出了兵器,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眼见着是要立决生死,而旁人居然嘻嘻哈哈下起赌注来。 一个相当英俊的华服少年大马金刀地端出了张凳子在檐下从容坐下,说道:那我就来给你们当公证吧。 使钩的卢十四更不答话,两柄金翅钩朝天一翻,一招鹏翼垂云扑了过去。雷九霄手腕一抖,亮出的却是一柄缠腰软剑。他一声大喝,竟如空中打了一个炸雷。双钩一剑顿时斗在一处,只听得叮当之声夹杂着雷九霄的吼声不断传来。 吴戈身材高瘦,就在人群后探探头,看了几眼,摇摇头回来,向酒保沽了壶劣酒,在角落找了个座位坐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坐在另一角落的三个人,两个老者,一个大汉。老者在下棋,大汉在看。年纪大一点的老者似乎眼睛不好,每下一步,脸都要凑得老近,椅子上还倚着一对拐,似有残疾在身。另一个老者却坐在灯火的阴影里,暗淡得看不清楚面目。而那大汉高大彪悍,极为雄壮。他们三个正眼都没有看一下比武的人。 一转眼屋内空荡荡的,只剩下吴戈和这三人。 门外的比武仍进行着。酒楼管家周大捏着两个铁球踱回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吴戈,问:这位新来的客官,你赌谁会赢? 吴戈说:那个爱叫唤使软剑的。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卢十四赢面大。卢十四以前是西南三省的强盗头子,身手不弱。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瞎蒙吧。 这时门外雷九霄又是一声大吼,接着人群哄地一阵叫喊,一下安静了,然后听见先前押雷九霄赢的那人叫了起来:老田鼠,二十两!老子终于赢你一回了! 雷九霄推搡着围观众人走回来,喘着粗气靠在门上,湿透了的身上都是泥水。他喘着粗气向老板娘伸手叫道:二娘,快拿酒,快,快。那手抖得好生厉害。 两个伙计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冒雨拖着卢十四的尸体往后院走。卢十四的脸被打得凹了进去,五官扭曲得极为可怖,喉管已被割开了。 周大眯缝着双眼对吴戈说:你眼光蛮准的嘛!要不然教教我,让我也发发财。吴戈说:可我从来不赌。 周大说:这里的人没有不赌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捕快。吴戈老老实实回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四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都回过头来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怪物。连下棋的两个老者,也停止了落子。 周大脸色蓦地变了,手里玩的铁球也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尊驾从哪里来? 我是山阳县的一个捕快,叫吴戈。叫我吴捕快就好了。 周大和周围的人都凝神在想,但似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头,甚至他说的这个小地方。忽然间大家似乎觉得很滑稽,哄地一阵大笑。 周大看着他的刀说:我不管你是捕快还是红烧鸡块,这里的规矩是,带着兵刃来到小镇,便不受风神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跟你比武,当然你也可以向任何带兵刃的人挑战。明白吗?如果你想活得长,最好老老实实呆着,别惹麻烦。他的眼神里已经满是不屑。他说:我实在不记得上一个官差到镇里是什么时候了,官差在这里一定死得快。 吴戈咳嗽一声,避开周大的目光说:我只想喝口酒暖一暖。 周大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酒,仍是盯着他的双眼,挑衅道:你好像很胆小。 是啊,吴戈似仍不敢直视周大,说,胆小的人活得久。 想活得久,要看你本事大不大。 跟我的胆子一样小。吴戈咽了一口酒,十分享用地闭上眼睛。 周大满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大家都已失去兴趣,就道,你可真不好玩。 这时大门砰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当先走了进来,高高瘦瘦,身材跟吴戈有些像,只是更瘦。另一个人斗笠蓑衣,看不到面孔。那高个子虽然被雨淋得有些狼狈,但衣着光鲜。更打眼的是,他腰间挂着一柄名贵的长剑。 高个子说道:老板,有没有上好客房? 那二娘忙不迭迎过来,媚声说道:哎呀,这位官人来得巧了,刚刚空出来一间。我这就叫人打扫去。 高个子失望地道:没有两间么? 抱歉,实在是只有一间。那二娘说着,眼光风情万种地瞟着来人。 那个戴斗笠的低声道:大哥,既是这样便算了吧。一间就一间。 这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是个女孩子,如黄莺一般低低呢喃,在这边荒小镇粗蛮汉子们的双耳听来,简直如同世外仙乐。众人都呆住了,有的还张开了嘴,一齐看向这个戴斗笠的人。 那人缓缓取下斗笠,果然是个妙龄女子,全然没有上妆,眉目却淡雅如画,年龄看来不足二十岁。她在众人面前似乎强作镇定从容,但那股娇柔羞涩之态却如何也遮掩不住。众人看她缓缓解了蓑衣,这一举手一投足,怎么看都似书香门第的小姐,只是如何会出现在这么一个边村小镇? 这些粗鄙汉子们看她蓑衣下是一身浅紫的衣裙,装扮也不似已出阁之人,哪里还忍得住,纷纷议论起来,揣度她与这大哥是什么关系。有些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不堪入耳的话一时此起彼伏。 这女郎忍住不去理会众人,一手轻轻拂着刘海的水珠,风姿澹然,一手却轻轻扯了扯高个子的袖角,轻声道:反正咱们也呆不久,不打紧的。 周大咳嗽了一声,道:两位来这里,不知有何贵干?那女郎的脸早已窘得通红,这时便敛衽低首道:我,我,我是来找风神的。他在不在? 大厅里爆出一阵哄笑。那华服少年神情轻佻地说:这位小姐居然也是找风神的。正跟他一起玩牌九的一个汉子笑道:风神可不好找。不露两手怎么能见到他? 女郎似下了千万次决心一般,咬了咬嘴唇,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众人。她向人群中盈盈地一瞥,众人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她说道:听说风神不计较来者什么身份,只要有过人之技,便可一晤。她停了一会儿,脸色已渐渐平静下来,比如,如果我打赢了你们俩,风神就会见我了吧。 众人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武艺,是江湖中人,都一齐楞住了。那玩牌九的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女郎,哈哈笑了:打赢我老田鼠不稀奇,这位公子可是风神唯一的弟子风少爷,你能打赢他的话,风神一定见你。 那风少爷看来也还不足二十岁,却一副风流浪荡的样子,一见这女郎,眼光再也没挪开过,此时正笑眯眯的: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啊? 少女看了看这风少爷,脸上又闪过一片红云,低下头去,只轻声道:小女子姓石。风少爷在众汉子的起哄声中十分得意地四顾,又回过头来仔细看这女郎,眉开眼笑道:我怎么舍得与你比试?咱们不用比了,我回头跟师父说,他一定会见你。 那高个子这时说道:石姑娘,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不用跟他们费口舌,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 众人立刻又是哄的一声,放肆地取笑议论了起来。 那雷九霄这时已缓过气来,正在大声地跟几个围着拍他马屁的人吹牛,几大碗酒下去,色胆顿生,涎着脸道:小娘子,不是这么急着与这竹竿进屋温存么?若是无处将歇,大爷我屋里的床可大着呢。 那女子转过脸来,睨了雷九霄一眼,忽然一笑,一直天真如孩童的面容居然泛起一丝羞媚,雷九霄看得眼都直了。她缓缓走到雷九霄面前,一手扶着云鬓,咳了一声,轻声道:这位大爷可是要请我到你屋里住? 雷九霄一脸淫笑,嘴里不知说什么好。那女郎仍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却道,可是你实在太丑,我看着就恶心。雷九霄变了脸,骂道:你找死啊!一掌便要掴去。 可他话音未落,众人俱是一声惊叫那女子本来扶着发鬓的手在雷九霄面前一拂而过。众人只觉眼前一晃,见她手中已多了一支玉钗,而这玉钗已深深地插进了雷九霄的太阳穴。 她三根手指拈着玉钗,兀自跷着兰花指,肤色晶莹,灯火下与玉钗恍然一色,一时竟不易分清楚是手是钗。 她回过头来,仍然只如一个娇柔的大家小姐一般,低眉轻声对那二娘说道:劳驾老板娘帮我们好好打扫一下。 大厅里众汉子一下子都寂然无声了,只有她的声音还如银铃般悦耳,好生温柔:现在,可不是又多出一间房了。 那风少爷霍地站起身来,长衫飘然,讶异之余仍然举止潇洒,他拦住那女子道:还没请教这位石姑娘找风神究竟何事? 我找他比武。那女子只是淡淡地说。 比武?风少爷瞪大眼睛,说,你不想活了?十年来没有人能在风神剑下走上十招的!你这一下子虽然不错,他又看了看那个高个子,道,是你,还是他?恐怕都不够资格吧。 那公子以为谁够格呢?陆鸿钧、黄宾雁、还是顾湛存? 你是说吴兴玉笛山庄的落梅神剑陆鸿钧,江陵的一剑横江黄宾雁和大同府塞上飞龙顾湛存?风少爷皱眉道:那怎么可能呢?这几个人号称当代大侠,怎么会到这个荒村野岭来找风神的晦气。 那么风神与他们比,究竟谁的武功更厉害?少女声音虽然轻柔温婉,众人却都听出了咄咄之意。 风少爷看了一眼四周,有点犯难,沉吟道:那些人或者是江湖上的人吹出来的,也未见得比我师父更高。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毕竟年纪尚幼,天下之大,或者未能尽知。 风少爷脸色一变,冷笑道:别说与我师父比,少爷我早就想出山见识一下这些所谓的大侠了,看看是他们武术高明还是本少爷宝剑更快。 女郎又低下头去,轻轻道:今天未知明天事。等公子真正长大了就会知道的。说完就与那高个子飘然而去,丢下风少爷呆若木鸡地在那里,良久才嘘出一口气。 屋角下棋的两个老者,年纪轻一些的揉着太阳穴叹道:我已避开几处厮杀,只是稳守一隅。你这一子仍是无端挑起劫争,明知我最不喜欢对杀,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好?不如各自围空。 腿上有残疾的老者笑道: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你也莫欺我眼睛不好。既然谁也不肯认输,咱们封盘明日再下吧。下棋就非得分个胜负,所以这杀棋你是躲也躲不了的。世事如棋,谁也不想这样。 吴戈回柴房睡的时候,二娘问他: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 我?吴戈想了想,说,我来捉强盗的。 二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镇里的人有一半以前都是强盗,都是风神收留下来的,你一个个就抓进去吧。 吴戈说:我不是抓他们的,我来抓风神的。 第二章 名捕 吴戈一大早起来时,雨早已停了。他踱出客栈,因为还早,街上笼着一片晨雾,有早起的人家炊火的味道传来,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有工匠敲打着什么。 吴戈循着叮当声在青石街走着,走到一个破旧不堪的门面前停了下来。 叮当声是从门里传来的。门面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鞋子,大约是个修鞋铺。吴戈掀开门帘,见一个老鞋匠正在为一双靴子上掌钉。这老人眼睛已不太好使,眯成了一条缝,手边放着一对拐,正是昨天下棋的年长老者。 吴戈低下头,只见他的双脚明显是残的,都萎缩得不成样子了。 吴戈问道:老人家,您的脚大约不太好吧。老鞋匠慢慢抬起头。 我是说您的脚不好,却知道别人的脚穿鞋舒不舒服。很有趣。吴戈补充道。老鞋匠眯眼看了看他,说:你有没有听说,有一种鸟专门帮鳄鱼剔牙?其实不是它知道鳄鱼喜欢,而是非得靠这个吃饭活命。风神的小镇里,只有我一个鞋匠我靠这个吃饭。我不认识你。你要修鞋吗? 吴戈抬起脚,确实他的鞋子已经破了一个大洞。他笑了,我没钱啊。 鞋匠不再理他,低下头又开始钉鞋钉。吴戈说:我是个捕快。 鞋匠似乎没有听见。 吴戈又说:我上个月去京师查一个案子的卷宗,遇见了一个人,官居刑部从三品、九省总捕头,大号九天云动名唤徐天。 鞋匠停下手来看着他。 吴戈说:徐大人听说我要上这儿来办案,就托我找一个人。说这个人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前任。 鞋匠不再理他,又低头敲打着。 吴戈说:这个人叫魏风子。他顿了顿,道,听说他在这里当鞋匠。 鞋匠放下手中活计,抬起头说:我就是魏风子。但我不是什么总捕头。我只是个鞋匠,不修鞋的话,请不要打扰我。 吴戈笑了笑,离开了。 出门就看见了风少爷。 风少爷正和周大、还有一个酒楼里的姑娘说着闲话一路走来,还不时跟那姑娘调笑着。今日他换了一身淡紫的长衫,摇着一柄折扇,神情总是那么潇洒。 风少爷好奇地看着吴戈从鞋铺走出来,说:看来你还真是个捕快。 吴戈笑:捕快有什么好冒充的,又没很多钱拿。 风少爷说:真还有人记得他啊。他指了指鞋铺,我记得他来这儿只怕是十多年前,我那时还小,然后他就一直在这里当鞋匠,听说刚开始还有人来找过他,后来就再没有人来了,这七八年来吴捕快你是第一个。 是啊,谁还知道他曾是天下第一名捕呢。 失望? 没有。 听说你是来抓风神的。 是啊!吴戈像恍然大悟看见了宝贝一样地对风少爷说:差点儿忘了,你不是他徒弟吗?怎么能找着他? 风少爷看着他,有点儿张口结舌,觉得这人不可思议。他只好说:风神就住在那座小楼。 周大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道:有本事你就去抓他啊。 吴戈顺着风少爷的手看去,那是街角一座并不起眼的小楼,也很敝旧,两层高,门窗都紧闭着。这是个药铺门面,只是没有开门,一个同样破旧的招牌写着颜体大楷飞廉草药四个字。一个人坐在门口靠椅上喝着一碗粥。 这个人十分特别,他喝的粥碗,确切说应该是个盆,跟洗脸盆一般大。更特别的是人。这人大约四十余岁,看上去只怕比吴戈还要足足高出大半个头,而且浑身都是肌肉,一块块一条条地饱满得要炸出来。裸露出的胳膊比吴戈的大腿还粗。这样的巨人,若非昨天已见过他,吴戈一定会吃一惊这人就是昨天在两个老者一旁观棋的。 吴戈走过去对这巨人赞道:好一条大汉!这人向吴戈点点头,表情颇为谦和:你找风神? 吴戈道:正是,还请这位仁兄通报一下。 风神不见官差,除非你先杀了我。巨人不露声色地说。 吴戈微笑着上下打量对方。而巨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仍然坐着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对望着。 今天不方便,那就改天吧。吴戈忽然笑着摆摆手道,你的碗歪了。 巨人也笑了,说,就是就是,跟你说话说忘了,粥差点儿都泼出来了。 吴戈笑着说:慢慢用,回头见。 风少爷走过来对巨人说:他可能是来接魏风子回家的,你怎么不杀他?巨人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他跟魏老的事,魏老爱走不走,关老子屁事,要杀你自己去。 吴戈还没来得及走开,就看见姓石的少女和她的高个子同伴也向巨人走来。风少爷和周大看见就迎了上去,风少爷根本没有去看那个高个子,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姓石的姑娘。 少女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衫,仍然未施脂粉,更显得肌肤晶莹如玉。她用眼角扫了一下风少爷身边那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低下头去,并不搭理风少爷炙热的目光。 风少爷却不在意人家的冷落,嘻皮笑脸地迎上去道:石姑娘早啊,这么好的天气,我陪姑娘四处转转?少女仍是敛衽轻轻地说:公子莫要说笑,小女子实有要事要办。 那个高个子走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冷冷地道:这位小哥,没听到石姑娘说我们有要事么?风少爷也不以为意,仍然笑着等这女子回话。这时周大在一边有些看不过眼,傲慢地对高个子说道:风少爷好像没跟阁下说话吧。阁下尊姓大名啊?昨天可忘了问。 高个子根本没有拿眼看周大,只是说:滚开。 周大一下僵住了,眼睛狠狠地望向高个子。周围的人纷纷散开,立刻让出了一片空地,知道事情不妙。 酒楼那个小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吴戈身旁,小声地嘀咕道:乖乖不得了,要打架了,要死人了!在这里,有两个人没有人敢惹,就是周大和铁塔。 周大不只是你的管家吗?你们二娘还是他老板呢? 那有什么,风神在这里也还只是一个卖药的,铁塔只是给风神看门的,可谁敢惹他们。这里哪有什么小人物啊。除了我,呵呵。这男孩啧啧叹道。 周大沉声道:在下周飞羽,十三年前甘南道上的铁羽飞鹰就是在下。还没请教阁下大名。 高个子看上去大约有四十来岁,脸庞也是很瘦削,有种刀锋的感觉,相貌说得上相当英俊,但之前总是低着头,皱眉垂眼,一副落寞的样子。这时他两眼一翻,不耐烦地道:滚。连开字都省了。 周大脸色变得更为铁青,他双手慢慢从袖中伸了出来,两手各自套上了一副尺余长的五刃铁爪。铁爪极其锋利,刃上泛着一抹蓝光。 周围的人们纷纷开始低声议论,把让开的圈子又扩大了一些。周大低喝一声,去死! 高个子根本就没有理他,迈步就向风神小楼走去。周大的铁爪这时带着一股风声直向他咽喉抓去。就在铁爪离他咽喉只差几寸之际,高个子身形一晃,众人眼前都是一花,就见一道剑光闪过,只听周大发出一声惨叫,而这叫声在喉管中被截断了,显得格外短促瘆人。 周大噗地倒在地上,而绝大多数人竟没有看见这高个子如何拔剑,只知道就在那一闪的剑光中,周大的双爪和咽喉竟都被切断了。只有一剑。 围观众人呆了半晌,然后才是一片哗然,一直坐着靠椅的那个巨人也霍地站了起来。 众人给高个子让出了一条路,他一面走一面缓缓地将剑插回鞘中。他的剑定是名剑,剑柄剑鞘都色泽古奥,剑刃细长而窄薄,刃上锻打的花纹繁丽细密,一剑削过周大身上三处,剑上居然没有留下血迹。他和那女子把惊呆了的众人甩在身后,走向那个巨人。 只有吴戈听见那少女低声喜悦地说道:大哥的剑法果然如高冈孤云、深谷修竹,神完气足又飘逸至极,真是让人不可企及。 在众人惊呼之中,高个子一直恍如无事,听到这话,却停下来转过脸,凝视着那少女道:这是送给你的第一剑。 少女又低下头,却掩不住羞涩欢喜的神情。那高个子凝望着她的发鬓,目光渐渐痴了。 这时候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群渐渐地鼓噪了起来,只听那个老田鼠忽然大声叫道:这人是黄、黄、黄宾雁,回雁步,列缺剑,就是他!一剑横江黄宾雁! 小楼的门呀地开了,一个人慢步走出来,正是昨天下棋的另一名老者。他迎向高个子和石姓少女说道:两位看来是找我的。今晚正好请两位吃个便饭,还望两位赏光。他抬起头,对不远处的吴戈说道,还有这位老兄,吴捕快,一同前来,请不要推辞。 他稳稳地一笑道:老朽燕飞廉,他们都叫我风神。 第三章 风神 风神大约五六十岁年纪,其实显得还比较年轻,打扮更像一个村学究,面目祥和,身上还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黑道上大名鼎鼎的风神。 风神坐在主位上,巨人和风少爷坐在他下首。老鞋匠也被请了来,让二娘和那个小伙计搀着他坐下。 风神笑道:诸位相互可能还不认识,我就僭越一下了。这位便是名震大江南北,誉满鄂湘川陕的荆州府一剑横江黄宾雁黄大侠。 风神又向黄宾雁和石姓少女道:这位老爷子成名更远在黄大侠之前,当年九省总捕头、号称天下第一名捕的魏风子魏老爷子便是这位爷台了。魏老爷子蛰居此处已有十余年,那还在黄大侠左掌右剑力诛陕西大盗铁角毒龙、连败武当四剑的事迹之前。 黄宾雁有些惊异地望向老鞋匠,显然颇为意外。 这两位年轻的男女英侠老夫就不太清楚什么来历了。风神又道,这位姑娘既然跟黄大侠同行前来,还请黄大侠告知一下找老夫有何事?这位吴爷居然只是山阳县的一个捕快,说要拿老夫归案。所以今天还要烦请魏老爷子做个见证,看有无证据拿我。 少女仍然是那样娇羞,点了点头,道:小女子当年为了报杀父之仇,家母请了位名师教我武艺。艺成之后,小女子也曾四处寻访高人切磋。无奈无意之中伤了黄大侠的一位师弟。那位老师的遗孀便请出黄大侠,说是要我偿命。我自然不是黄大侠的对手,为求保命,我跟黄大侠打了一个赌,赌注是小女子的命。 风神看向黄宾雁,黄宾雁点了点头。 她接着道:家师曾告诉过我,黄大侠的剑术天下罕有敌手。我若要活命,只有逃到这儿来受你的庇护。没想到黄大侠居然同意与我打这个赌。我跟他打的赌是,她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说,如果他能赢了你,我就嫁给他;如果他赢不了你,我与他便恩仇两清,今后就不许再来为难我。 风神奇道:那这赌局于我有什么好处? 你若赢了他,我就嫁给你。 吴戈好奇地看着桌上人们的反应,风神仍然不动声色,风少爷的脸却涨得一点点红了起来。 风神嘿嘿地干笑道:看来这位姑娘还颇知道老夫的底细,连老夫好色的毛病都知道。真是搔着老夫的痒处了。要是二十年前,老夫立马就跟这黄大侠一决生死。可惜,呵呵,如今,你真得找小风了。我老了,早过了为女人拼命的年纪了。说完把眼看向黄宾雁。 黄宾雁却不为所动,如同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讥诮,直视风神双眼,道:本来就算没有石姑娘这件事,在下也会来的。十六年来,江湖上传言,风神在这镇子里收留了不知多少恶贯满盈的黑道人物。说是任你犯下滔天大罪,逃到这里就无人能管,天下英雄也拿你这小镇束手无策。在下一直想要见识见识,究竟是什么人,令得天下英雄如此忌惮。这些年来得你庇护的恶魔,不计其数。我若不杀了你,武林如何太平? 不用师父出马,我来跟黄大侠一决生死如何?风少爷终于忍不住了。 风神严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那女子道:就这个事情? 少女有些惶然地说道:小女子为了活命,原是无奈之举,唐突之处,还请老爷子海涵。 风神摇摇头道:黄大侠,你可知老朽一死,这个小镇便如何?我这里收留的,有坏人,也有好人,有会武艺的,更有不会武艺的。我收留他们,一个条件便是必须按我的规矩在这里过日子。那些大盗们决不准重回江湖,练家子也绝对不能找不懂武功之人的麻烦。在我这里,所有的过去都被抹掉了,大家重新做人。所以只要老夫一天还在,那些恶人便不能做坏事。 他看了看吴戈,补充道:但这些人天性野蛮,总得让他们有个撒野的机会,所以你们会看到有人比武,不然他们非疯了不可。不过在我这小镇,一定是最公平的比武。这些人个个都身缠万贯,憋在这里,连个花钱的地方都没有,本来是为了活命才隐姓埋名的,却常常为争闲气送了命。比如卢十四和雷九霄,还有周大。这个我也就没法子管了,我只能在自己力量之内钳制他们的野性。嘿嘿,西街有个棺材铺,死人生意还真不错。你可知道老板就是十五年前连皇陵都敢盗的飞贼一缕轻烟?他如今真的只做生意,发誓再也不使武功,于是也真的没人惹他,何等太平闲逸。我若一死,只怕他满屋子的珍宝古董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所以,风神顿了顿,回过头来对黄宾雁道,我活着,还有这小镇活着,实在是武林之福。 黄宾雁道:任你巧舌如簧,我也不会罢手。 他顿了顿,道:在下一生嗜剑如命,十岁以来,拜师二十余人,武当、峨眉、九华、青城学过十六个门派的剑法,二十八岁才艺成出山,十五年来比剑四十余场,未逢一败。武林中人给面子称在下一个侠字,嘿嘿,只是他忽地扬眉叹道,连败武当四剑,何其难也;对铁角毒龙也只是惨胜。武林之外尚有高手,草莽之间遍是龙蛇。我来找你,这也是一个原因。 风神叹道:那么黄大侠就不是为了江湖正义而来的。你就是为了比剑?可能你的确是好武如痴,拿老朽练兵。但如此一来,杀人只是为了图一己之快,如此嗜杀,配不得侠义二字。我也不能任人宰割,他淡淡地道,明日午时,咱们见个高下。 他又问吴戈:那么吴捕快又凭什么拿我呢? 吴戈沉吟道:十年前,安南的谮主黎利去世,朝廷怕边庭有乱,遂增兵加饷。有一笔二十一万两的饷银路过山阳县。一股盗匪劫了这笔军饷,护送军饷的兵丁和山阳县的差役死二十二人,伤六十余。朝廷限期百日破案,但案子毫无结果,县令张渭等一十三人均以失职之罪被处斩。 他看向风神道:我就是为这件案子的三十五条人命来的。 风神眯着眼睛,出神了一会儿,然后仔细地看着吴戈道: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他淡淡地道,这个案子再过些日子就会销了。其实自从当今天子登基后,人事变更,只怕早就没什么人知道这个案子了,难为你这么多年一直在跟着。 他回过头来对魏风子道:魏兄你说呢?好像你就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来这里的。 老鞋匠仍然眯起双眼,似永远都睁不开,他缓缓地道:我到这里来已有十一年两个月零七天了。山阳县一案是在我到这儿以后发生的。二十一万两饷银、三十五条人命,当然了不得。嘿嘿,不过在这里老头子我只是个鞋匠,闲下来跟你下下棋就好,哪里管这许多。 吴戈缓缓解开衣服,只见他右胸上有道近一尺长的伤疤。他缓缓说道:当年我就在场。吴戈闭上眼,当年惨烈的一幕如同就在眼前。 那年他才十六岁,知县大人怜他是个孤儿,让他到衙门办事,头一回跟差就出了这事。捕头铁胳膊刘十一已答应收他当徒弟,只是还没来得及行拜师礼。当时师徒俩正随着押饷的兵丁蹲在苦藤岭的树阴下喝茶休息,忽听得一片爆响的马蹄声,接着就有人喊:有匪人来了! 四下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兵刃砍击骨肉的钝响。十几名匪人于丛林中跃马呼啸而来。敌人不多,却极为凶悍。铁胳膊刘十一刚刚抽出八楞铜锏,还没来得及站直,身体就被当先那人一剑劈倒。 他的人头直飞而起,骨碌碌一直滚到吴戈脚下,地上的腔子还在嘶嘶地喷着血。来人接着一剑凌空斩向吴戈,这一剑势无可当,一下就罩住了他的全身,吴戈多年以后还常常在噩梦中回想起这一剑,这一剑是那样的无懈可击,便是现在他也觉得难以抵挡。 当剑光飞掠过眼际,吴戈在胸口中剑、失去知觉之前,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出刀上挑,刺向来人腋下。等他醒来时,已裹着绷带躺在一大群伤兵中间。伤才好了两成就跟连坐的人一起关进了死牢。只因为年幼加上重伤才躲过了一死,直到半年后当今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才被放了出来。 风神凝神注视着跳跃的灯火,说道:那么吴捕快是为了报一刀之仇了? 我只是一名捕快,依大明律令办案。饷银要追,凶手要拿,死者的公道要讨。至于挨这一刀,算得了什么。 风神嘿嘿一笑:饷银二十万,现在仍在,就埋在这小镇里。为首的凶手,就是老夫。不过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何要劫这军饷?魏老,可以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来小镇的么? 魏风子吸了口气,缓缓道:二十一万两银,嘿嘿,厉害。不过比起我的案子来说,却也不算什么。 为了那案子,老朽明查暗访了六年多,终于在这个小镇找到了你。我当年素有神鹰之名,双眼百步外能辨虫鸟雄雌,轻功二十余年未遇对手。你断了我双腿,伤我双目,嘿嘿,却留下了我的老命,还常常陪我下棋。 他凄然一笑:在公门三十余年,老夫擒杀的江洋大盗何止上百,我只要离开这小镇一步,只怕立时便有仇家前来要了我的老命。所以,祸福也罢,敌友也罢,是非功过,真是,真是谁也参不透啊。 至于我这个案子,魏风子苦笑道,我是接的先皇密旨,还拿着英国公张辅的密函,由刑部邱大人主管,东厂督办,缉拿二十四年前在交趾叛国通敌、率兵哗变的游击千户燕飞廉。 第四章 安南 对,老夫就是燕飞廉。 老夫出身大宁卫军官世家。先祖曾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祖父先父都是永乐皇帝的从龙功臣。我十四岁就在边关从军打仗,比吴捕快出道时还小得多。永乐四年,安南国相黎季犛篡位,永乐帝大兵八十万下安南。那年我随先父入安南,还不到二十岁。 次年木丸江一战,我军大胜,先父却中毒箭落水而亡。至六月安南平定,被我大明改为交趾。谁知一年后,安南陈朝的旧部又反。于是我又随军再入交趾。 那是十二月,生厥江。我四万大军与敌会战。战前已有人传言安南有大象五万头,蛮兵十万。嘿嘿,反正丛林中到处都是敌兵,不论农夫樵子还是妇孺老弱,随时可能用淬过毒的短刀小弩暗算我们。靖难功臣都督佥事吕毅中伏而死,兵部尚书刘儁、布政司参政刘昱陷围自杀,四万大军分崩离析至于我,我在丛林里逃亡了四十余天。漫天的箭雨,布满尖刀的陷阱,大象的巨蹄,还有毒蛇,沼泽里的鳄鱼那些日子里我喝的是泡着腐尸的水,吃的是死鱼虫蛇,比丧家之犬还不如。 后来,想不到吧,我,风神,当年全军闻名的少年勇将,居然被几个农夫生擒了。他们将我剥光衣衫泡在水牢里喂水蛭。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邀天之幸,我被救了。当时安南的金吾将军黎利,也就是后来安南的僭主,居然认出了我当时我只剩九十斤重,与骷髅无异。他知道我是明军中的勇将,于是治好了我的伤,我做了他的俘虏。第二年,英国公再次入安南,到年底俘获简定,安南再平。我从他们营中逃出来。这一年英国公第三次伐安南,我得以重回军中。 永乐十一年冬,我军与叛军决战,叛军又派出了象兵,我军先射象奴,再射象鼻,大象四散而逃,我们杀得叛军尸横遍野。我一骑当先,斩敌四十余名,英国公亲自把他的佩剑赐给我作为奖赏。也在这一年,我又遇见了降了大明、被封巡检官的黎利。 我与黎利已算是生死之交,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反叛。果然不出所料,永乐十六年,黎利趁势再反。我与黎利的军队多次交战,互有胜负。有一次阵上相遇,他告诉我,只要见了我,他就不许部下放暗箭。 就是那年,铁力虎才十六岁,来投奔我,两年后他成了军中的第一力士。永乐十九年,黎利大败,逃往老挝,在边境上被我与铁力虎截住了。我知道,黎利一世枭雄,屡败屡战,屡降屡叛,他跟我不一样,他懂得刀剑以外的东西,决非池中之物。但最后,我终于还是把他放了。 一回营,将军就命人把我俩捆了,先打了我八十军棍,只等奏过主帅就问斩。当夜铁力虎挣脱了铁索背着我逃出军营,一同逃走的,还有三百多名连坐的下属。 当时我所想的一切,就是如何带着这帮兄弟逃回中原。我们早有富贵的机会。黎利数次招降我,要封我为大将军,还要把他的妹妹嫁给我。我却杀了他的使者。于是,大明军队要杀我,交趾叛军也要杀我。我们逃回广西思明府时已是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驾崩之际了。我们三百多人,只剩下四十七人得归故国。 宣德二年,大明又大举兴兵,结果却连遭惨败。大明天子为了面子和一个所谓的道义,损兵无数,耗尽钱粮。最后还是不得不还政安南。交趾最终还是变回了安南,黎利父子也最终称了王。 而我们呢?天地不容啊。我开始抢钱,我们穿州过县,横行一时,也曾快活威风过。再后来,本钱越来越多,可旧弟兄们却越来越少。我决定收山,来到这里,不再无故抢掠。我收容罪大恶极的盗匪,却让他们立誓遵从我的规矩。我这辈子已是逆天而行了,总得给后世积点阴德自打两年前陈小灶枪疮复发而死,当初活下来的四十七人,就只剩下我和铁力虎两个了。 安南却成了大明天子以及反贼我的一块心病。大明开国以来,穷兵黩武,丧师辱国,莫过于此。数十万军民迁回铜柱以北,汉人千年势力,大明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这还不止,为了一个安南,倾全国之力,吃不住两线作战的压力,竟把北方重镇、我和力虎的故乡,大宁卫也内迁了,等于放弃北方屏障,致使北境空虚,鞑靼铁骑可以肆意南下抢掠。这就是朝廷。 我少年时只想一刀一枪在边塞上博个封妻荫子,可这天下只是朱家的天下,他想如何便如何,从来就没把我们这些小把戏当回事。宣德时,有司失于检查,竟将宁远州当作安南的土地给了安南。我们当年为之血战的疆土,嘿嘿,圣上大笔一勾,也就是别人的了。魏风子来捉拿我时,带来了英国公的密函,保我继续在军中为官。大明盛世已经过去了,这盛世再也与我无关,我还能为他们卖命么?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抢运往安南的军饷了吗?我抢了军饷,杀了人,可边疆上少打一仗,少死多少人。说我是反贼,我可没在安南当公侯;说我是凶手,我杀人再多又哪里及得上天子随随便便一纸檄文? 正午时分,广场上早已挤满了人。 其实从昨晚起,客栈的门槛都被踏坏了。络绎不绝有人前来找黄宾雁,大都被黄拒之门外。也有例外的,有几个人在他屋里同他谈了一两个时辰。小镇上一种骚动的情绪在潜行暗涌。 整个上午,吴戈都在魏风子的鞋铺里坐着。他俩看着小镇上一个个本来看上去守法良民般的人忽然变了。如同惊弓之鸟,惶惑不安;也有少数人眼光闪烁、神情亢奋。黄宾雁的到来给这个小镇带来了一个极大的未知。 您老怎么看? 我也不知道。魏风子叹道,我的眼光早就不行了。 黄宾雁在武林名声极大,按一般的说法,他与顾湛存、陆鸿钧近乎天下无敌。 黄宾雁昨日出手的那一剑确实是无隙可乘,看来是名下无虚。不过世上的事,谁知道呢?魏风子一脸萧索,我当年号称轻功天下无敌,不也败得一塌糊涂。 他有明师调教,自己也有天才悟性,才有今天的大名。如果单比剑法,他一定比我高。不过这不是比武,而是决斗。风神揉着太阳穴出现在门口,他指着外面的人说道,你们看这些家伙,让人寒心呀。这些年来,可能大家以为我老了,对我没了信心。本来铁力虎说要替我出马,呵呵,可是,风神淡淡一笑,别忘了我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 黄宾雁笔直地立在人群围开的空地中央,双臂抱着他狭长的列缺剑。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风神的剑与列缺剑正好相反,只有二尺八分长,刃却又宽又厚。 剑法以刺击为主,与刀法不同,所以绝大多数剑客走的都是轻灵一路。而风神的剑当年是上阵杀敌用的,自然与众不同。 昨日那个祥和的长者不见了,风神忽然间变得神色凛然,如同重回了战场: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等着看我死后的热闹。他用手指抚着剑刃唏嘘道,可以分钱了,又可以出去烧杀抢掠了。嘿嘿,可是别忘了,他双眼森然在人群中一转,所有围观人的目光不由都躲闪着,只要我风神还在一天,这小镇就还得听我的。 那只是因为这个小镇上没人打得过你。黄宾雁打断了他:所以,你不是法律,这个才是。他晃了晃手中的剑。 风神回过头来,淡淡地道:那好,我也正想让大家知道,大剑侠的天下无敌,嘿嘿,是怎样的一个谎言。 黄宾雁出手了。他果然快得惊人。他双臂张开,两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形快如飞鸟。他的剑在空中闪出一道耀眼的光,刺向风神的咽喉。 风神也快,比风还快,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一条灰影已闪到了西首。黄宾雁的回雁步也十分精妙,立刻倒退两步,脚跟一旋,就换回了身位,仍是攻势,剑挑风神小腹。风神这时才第一次出剑,只听叮的一声两剑相碰,两条人影遽然分开,各自对峙,似在寻找对方破绽。 这时人丛中一个汉子轻声道:攻他左边,他左腿有旧疾。 黄宾雁又飞身而起,身形如鹤,手腕抖动,剑芒吞吐,果然都攻向风神左侧。风神却忽地倒纵出去,在空中一个转身,剑光闪向看客中的一人,正是发话的那个汉子。他这一纵固然快得骇人,高手决斗竟然分身对付他人,也委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那个汉子是个高大猥琐的驼子,吴戈见到他曾在黄宾雁屋内呆了许久。此时见风神突袭,这汉子也吃了一惊,但见他也是一个倒纵,双手抱膝,如同一个巨大的球飞弹向东首这驼子的轻功竟也高明得一至于斯! 然而风神已转过身,驼子再快也是倒纵,无法比得他正面扑来快。而且风神早已料到他必飞向东首,先一剑竟是虚招驼子人还在空中,风神的剑一转,已将驼子透胸刺中。 风神凛然道:一缕轻烟,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也早已立誓不再重出江湖。谁知今日背叛于我。嘿嘿,杀了我你真有那么大好处吗? 那驼子中剑后一脸错愕,尚未断气,这时听得风神如此说,脸上浮起狰狞神气:杀你不成我就死;你让老子这样卖一辈子棺材,那才是生不如死。他的双手却死死抓住风神握剑的右臂,猛地提气大叫,姓黄的,快动手! 一缕轻烟说罢双眼突出,已断了气,而风神右臂被他抱住,一挣竟没挣脱。此时风神仍然背对着黄宾雁,黄宾雁见此良机,也顾不得风度,一剑便向风神后心刺去。 众人一片惊呼,其中也夹杂着几声兴奋的叫好。却只见寒光一闪,血光飞溅,当啷一声黄宾雁的列缺剑跌落在地! 却见他的右腕已中了一刀,鲜血喷出了数尺远,右腕已断,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那断手下垂晃动,如同风中败叶。 风神的右手仍然未从驼子手中挣脱,但左手上却多了一柄弯刀是一缕轻烟的刀。风神在黄宾雁出剑的一刻从驼子腰间拔出的。 黄宾雁英俊的脸孔因失血而苍白扭曲,他猛地怪叫一声,无比凄厉,直如豺狼一般。他不能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断手,还有跌落的剑,忽然纵身而起扑向风神,门户大开,张牙舞爪犹如受伤的兽,作最后一搏。 风神低喝一声,右臂一振,将一缕轻烟凌空抡起。只听砰的一声,一缕轻烟的尸体已撞上了扑过来的黄宾雁,黄宾雁的拳脚都重重地击打在尸体上。而驼子体内的那剑又在这一刻穿透了他的身体。两个人看起来无比滑稽地串在一柄并不长的剑上。看客们全静默了,没有人感到半点可笑。 风神严冬般的目光在看客中慢慢扫过,上百人聚集的广场阒静如坟,只听得见风神扳断一缕轻烟早已僵硬的十指的咔咔声。 风神将剑一拔而出,两具尸体像两个空了的口袋歪倒在雨后的土地上,连尘埃都不扬起一片。 第五章 杀人 风神皱着眉,抿了口茶,在左下角补了一手,盘面上目数已然占优,不用去跟魏风子比劫材,于是满意地开始用手指揉着他的两个太阳穴。 魏风子双眼都快凑到棋盘上了,数了半天,道:十目棋的差距,按你的官子功夫,我是追不回来了。这盘我输了。说着抹乱了棋。 吴戈会下棋,但水平很低,看了半日不得要领。他本是来鞋铺找魏风子的,不想风神却已经在这里了。 对了,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会放走那个女子?风神捶着自己的后颈问魏风子。魏风子淡淡地说:我只是好奇,你不杀她,却叫风少爷送她走人小风好像很有些舍不得她啊。他停了一下,道,你不觉得你近年来越来越不想杀人了吗? 吴戈插话道:这个姓石的少女可不简单,颇有胆色。黄宾雁这等人物,可以说是为她送的命。风神放虎归山,真的不忌惮? 那吴捕快怎么看?风神道。 她说的什么投奔你云云肯定都是谎话,她已经收服了黄宾雁,黄哪里还会要她偿什么命?所以,她一定是想来杀你的。她不会图你的财,因为杀了你,以她的本事,只怕也拿不到什么。所以一定是有仇。你杀了她的亲人,比如她所说的,要报杀父之仇。 燕某一生杀人无算,仇敌无数。不在乎多她一个。 吴戈继续道:但你不会是妇人之仁,也不是怜香惜玉,风神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在想,你放走她,绝对有原因。 愿闻其详。 江湖上传言风神好色嗜杀。我也查访过你剑下的遗孤,甚至还有你过去的女人。你杀过很多人,也有过很多女人,其中有不少是你抢来的。你虽然好色,但离开她们的时候,你的女人几乎都得到了一大笔钱。这说明你对她们讲情义,也讲道义。所以,有没有可能,你一见到这个什么石姑娘,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呢?她让你想起了一些故人往事,所以,你放走了她。而她一直以为与你有杀父之仇,自己却不知道, 吴戈盯着风神道:其实,她就是你的女儿。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风神笑了笑:你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了。放她走,没有什么原因。这些年来,我变化很大,变得常常看不清楚自己了。说老实话,她是谁,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吗?吴戈也笑了笑。 你是捕快,你知道不能光凭假设,得有实证。 我能找到这里来,花了数年的时间,我有太多证据。我不是很清楚燕飞廉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经过这数年的查访,风神的样子在我心中已渐渐清晰起来,有时候我会想,我可能比你的亲人更了解你,虽然我真正认识你才一天。 我没有亲人。风神不动声色。 吴戈并不理会:我去年去了川西石花寨。风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上个月我还去过鄂北陆家甸。吴戈继续。他眼光如炬,看向风神,而风神依然沉得住气。 吴戈就道:你放心,我只是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你的线索,我没有为难他们。你的女人,还有孩子,都过得很好。除了我,这世上没有别人知道知道他们和你的关系。 吴戈抬起头,脸上淡淡地浮过一丝羡慕:她们都是很好的女人。至于孩子,石花寨那个女孩已订了亲,男方是邻村的一个秀才;陆家那个叫阿诚的男孩,已经开始读《四书》,很听话很懂事。 风神死死地看着吴戈,脸上流露出一丝萧瑟:可能我现在就应该杀掉你。这不是我想知道的消息。他们早已与我无关。 吴戈仍不理会他,继续道:看着那个完全不知道江湖为何物,也不知道他父亲是什么人的乡村少年,我忽然明白,原来你最大的愿望不是让你的儿子继承你,而是让他成为一个最最普通的人,永远远离你的世界。 吴戈叹了口气,道:可见,你对自己的世界,是何等的绝望。我也就忽然明白,你的绝望就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我才敢单枪匹马来到这个小镇。 风神慢慢把棋子收回盒里,道:你,我,还有魏老,我们的生涯,都是杀人。没有太大分别。吴捕快说得不错,老夫杀人之际,渐渐成了一个厌世之人。在交趾十余年,亲手杀的人少说也有数百,为寇之后,也曾嗜杀无度。嘿嘿,吴捕快想必也杀过人吧,杀过多少?你可曾为杀人后悔? 吴戈一怔,在心里开始默数,居然已数不清楚,叹道:三年以前的,数不清了,三年以来,有十二个。至于后不后悔,吴戈真的不敢往深处去想。他知道人有时得学会糊涂,不能刨根问底。 近十年来,加上昨天的两个,我共杀了四十一人。风神一脸的暗淡,我少年时在北疆草原上横剑策马,打熬气力武艺,天天想着如何杀敌。如今老了,杀人反而成了最让我厌恶的事。然而我还不得不继续杀,不然这个小镇就会成为修罗场。 风神叹道: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让这个小镇继续活下去。我已经老了,铁力虎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他本来就是朵颜卫的兀良哈人,我不能强求他在我死后继续留下来,我要他带着我的尸骸回北疆故土。而小风,他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他一心想着成名,想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所以我只能继续在这里呆着,继续在这里杀人,直到死。 说来你不相信。风神忽然一笑:我十年来常常会想,你会不会有一天找上门来。果然你来了。吴戈一愣,很是奇怪。 风神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笑道:当年杀了你师父还砍了你一剑的,便是我。当时我这里居然中了你一刀。 他笑着解释:其实你要感谢我不杀之恩。当时我一剑劈出,知道必无虚发,谁知你竟在中剑之前使出了两败俱伤的一招。我在鞍上来不及变招,闪躲之间,右肩被你的长刀划伤,出手也就偏了,未能致命以你当时的武功,这是唯一可能救命的法子。 我立刻下了马,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使出这么一招。我发现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而且明显没有什么好的武功底子。所以我认为你是个使刀的天才。我留下了你的性命。上马离开时,我就想,如果你命大,活得下来,将来必是我的劲敌。风神呵呵一笑,十年过去,你果然来了。真没让我失望。 所以昨天你一说,我就已经知道,这次老夫真正的对手不是黄宾雁,而是你。这也就是今天我来魏老这里等你的原因。 吴戈沉默了半晌,道:我当然知道伤我的就是你,但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而且你居然记得我。但是,我是个捕快,纵然你留我一命,我仍然必须抓你。 魏风子在一旁道:如此说来,你入行也有十年了,以你的武艺,为什么做这一行?十年了竟然还只是个小捕快,连个捕头都没有混到? 吴戈苦笑道:当初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除了拿刀,我也没有别的本事谋生。吃公门饭不容易,所以,还只是个小喽啰。我一个月能拿二两银,整个山阳县三十一名捕快只有我一个拿这么多。县令大人待我不薄了。 所以,你就为了这二两银来拿我?风神也是苦笑。 吴戈道:虽然我们都杀人,毕竟我是执法,你是犯法。我吃这碗饭,就得依《大明律》拿人。 拿住我便如何? 依《大明律》,强盗罪,不得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得财者首从皆斩。 我不但得财而且杀人,依刑律死上一百次都不够。哼,大明律法苛峻严厉,你用不着拿这个来压我。居庙堂之上的都是得了财的强盗,也不见他们被斩。你也不要跟我说正义天理替天行道之类的话。那些都是世上最荒唐的谎言。我吃惊的是你居然会相信。 风神理了理衣襟,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建议。他一面掸着衣袖站起身来一面说,我知道你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是来接魏老,可魏老已经跟我说了,他觉得在我这里更安全。所以,我的建议是,你留下来。他的目光灼灼,你继承我的一切。 如果你觉得不踏实,二十一万两银,你可以从我的库中拿走,还可以加上利息缴还国库,给你的上司你的良心还有你二两银俸钱一个交代。我说过,让这个小镇活下来,对小镇上的人,对江湖对武林,对你,还有对魏老,都是利大于弊。反之,有多少人头会落地,是你不能想象的。所以你对自己那些所谓的原则的妥协,绝对是值得的。 考虑一下,今晚我等你。风神说着走出门,回头道,你如果仍然要抓我,就带上刀来。 吴戈走上飞廉草药的小楼时,脚步和心情一样颇为起伏。 他以为被困十年、武功尽废,魏风子一定恨风神入骨,谁知魏风子竟然不愿跟他走。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风神的拉拢。 吴戈一直很穷,混得也很潦倒。如果说他对权力和金钱没有一点觊觎,那也是胡扯。风神有多少财产,他不知道;风神有多大的势力,他大约有些清楚。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继承这一切自己将会多么风光。但是,风神毕竟是他要抓的犯人,而且是凶手。这个原则大过天。 于是他仍然带着他的刀,来到了飞廉草药。 他身后已跟了一大群人。这个小镇上,从来不缺的就是看客。 风少爷今天换了一身雪白的长衫,更加衬得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他看见吴戈,十分不平的样子。师父已经跟我说了,他希望你留下来帮他。风少爷一脸冷笑,我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吴戈笑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天上会掉这么大的元宝来。又问,你那石姑娘呢?我看风少本来就不乏红颜知己,这个石姑娘可不简单,风少只怕这次是舍近求远、缘木求鱼了。 风少爷摸了摸下巴,歪头道:你说那个红玉?嗨,她不过是庸脂俗粉,哪里能跟真正的空谷幽兰相提并论?莫非你也看上石姑娘了?他说着哧地笑着。在与吴戈擦肩而过时,他低声道:你小心了,咱们走着瞧。 吴戈沉默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是应该告诉风神。 风神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要苍老许多,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如同龟裂的河床。他揉着太阳穴叹道:我这头痛病只怕也要如华陀之语于孟德,得砍开这头颅才行。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吴戈的刀,说,看来这头颅你是想要砍的了? 吴戈叹道:你的财宝,我倒是真的想要,这么多年,真是穷怕了。可又不敢要,我怕拿不起。你想现在动手?风神一笑,我还没有取剑来。在我这里,比武一定要公平。 你不怕我偷袭你? 我怕偷袭。风神看着吴戈的双眼,像是想从中读出什么,但不怕你偷袭,你不是这种人。 风神缓缓取出他的剑,剑已出鞘,在灯光下流动着一泓青色的光芒。他的剑尖朝下,在地板上轻轻地划着,发出嗞嗞的响声。你可以出招了。风神道。 吴戈看着风神的双手,并不立即拔刀。他的右手握刀,拳心向上,却是反手拔刀的姿势。风神有些奇怪,道:你这持刀的手法,为中原武术中所无;倭人的刀法中倒好像有这一路这刀形状也像。 吴戈笑道:我五年前曾会过一帮海盗,有几个倭寇,刀法奇特,我也吃了点亏,所以依葫芦画瓢,学了几招。我这刀是朝廷配的,给我什么我用什么,巧合吧,当年大约是照着东洋的贡刀打的。 风神道:反手刀后发制人。所以我也不先出手。说着随手把剑一摆,只是起手式摆个门户。 吴戈知道反手刀只能做奇兵用,对付不了风神这样的高手。于是换手拔刀,横刀在胸,也摆个起手式。然而他姿势方定,却猛然发现风神的起手式暗含几种杀招他左脚虚点,右脚横立,左手是袖中藏掌,右手的剑若上挑可刺他自腋下到腹胸颈几处要害自己如果贸然出刀,便有破绽。他觉得手心的汗开始沁了出来。 这时,小楼的门呀地一响,接着一串轻微如猫的脚步声,有人已上了楼。 是风少爷,他缓缓拔出了剑风神正背对着他,眉头轻轻地跳了一下。 风神与吴戈对峙着,并不转身,道:小风,你和力虎去巡视,有何异常么?风少爷看着风神的背心,沉默了一下道:一切都好,西街一缕轻烟的货已收拾好了。师父,难道这小捕快还不识抬举,要不要我来收拾他? 吴戈的刀仍不敢动,他同时看着师徒俩的剑。 风少爷的剑法大约走的是黄宾雁的路子,他的剑也是又窄又长,不知风神是如何教他的。他的剑平指,离吴戈尚有丈余,离风神的后心却只三尺。 吴戈在方才与风少爷擦身而过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些极为独特的女子脂粉的淡淡香味。而这香味,他知道,这小镇上,只有那个姓石的姑娘身上才有。他也知道,风少爷送那少女走,送了四五个时辰才回。他看向风神,眼光灼灼。 风神的眼光也在闪烁。吴戈看到,他额头渐渐渗出了一串细密的汗珠,而且他颈上、太阳穴上的血管已一点一点扩张了起来。 吴戈忽然道:风神不愧是风神,我看,今天就不用比了。说着还刀入鞘,右手离开了刀柄。他居然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风神和风少爷都是一楞。风神的脸上慢慢泛起一丝微笑。他缓缓转过身,正面对向风少爷道:这位吴爷不肯留下来帮我,也不肯今天跟我决个生死。这是为何? 吴戈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风神果然是成人之美,不知何时可以喝上风少爷的喜酒啊? 谁要喝喜酒?一人应声道,又是一阵楼梯响,却是铁塔回来了。 风少爷的脸色青红不定。吴戈知道他在后悔错过了杀风神的最好机会。 风神看着风少爷道:我还没有问你那位姑娘现在如何了? 风少爷脸上已现出气馁之色,低声道:我送了她二十里,现在应该到了七里铺了。风神若无其事地道:那女子不错,你错过了良机可不要后悔。 风少爷听到错过良机四字,额上的青筋已全爆了起来,英俊而年轻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忽然喝道:姓吴的,看剑! 他姓吴的三字一出口,手中长剑已到了吴戈眉心。吴戈虽早料到他会出手,却没有想到他出手竟如此之快。他往后一倒,从椅子后翻了过去。才直起身,剑光又已闪到。 只听风神在一边叹道:你道这小镇上谁的剑最快?不是我,不是黄宾雁,而是小风。小风七岁跟我学剑,至今已有十二年。剑术上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如果昨天跟黄宾雁比试的是他,嘿嘿,只怕也是胜负未知。他只是经验未够。方才他若出手,无论攻你攻我,都必无虚发。 说话间只听得当当之声快如炒豆,风少爷转眼间已攻出十余剑,一个攻得快,一个挡得也快。但吴戈不防他突然出手,一开始即落下风,只能连刀带鞘地格挡,始终腾不出手来拔刀,一时落得个有败无胜的局面。 风少爷手中剑一顿,吴戈正要拔刀,他的剑却陡地从下挑来,原来却是诱吴戈拔刀以出现破绽。这样吴戈的刀仍是拔不出来,只有再后退。只听哧地一声,腰间衣服已被长剑挑破。 风少爷出手如风,剑光在灯下如同一条银蛇,闪烁吞吐,招招杀向吴戈的要害。只听砰的一声,吴戈已退到尽头,后心撞上了墙。而风少爷的剑乘势又到,吴戈已退无可退。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原来是吴戈运气于背部,将小楼的木墙撞了一个大洞,从小楼上倒跃了出去,将将避开这一剑。风少爷应变奇快,只愣了一下,立时纵身跟着从大洞飞出,长剑如蛆附骨地刺来。 吴戈在空中一扭身,躲过了这一剑,顺势飞脚踢对方小腹。而风少爷一剑刺空,早备有下一招,也是一腿踢出。他是正面出脚,居然后发先至,踹中了吴戈的右胯。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先后落地。 却听咔嚓一片响,吴戈因为中脚失去平衡,正好跌落在小楼门外架在两张凳子上、晒着中药的一个大簸箕上,凳子和簸箕都被吴戈砸得稀巴烂,那些草根树皮更是四下飞溅。而另边厢风少爷却已稳稳地站立在街中心,白衣飘动,长剑如雪。 跟随吴戈而来的看客在二人破壁而出的刹那发出一片惊呼,散开了一个圈子,这时更一齐爆出了震天价的喝彩声。 风少爷双足甫一立稳,便提气准备乘势再攻。谁知一口气提到胸口,心脉竟猛地一滞,力量就是传不到两臂,然后左胸传来锥刺一般的疼痛。 他一低头,却见雪白的衣衫上,心口的位置渗出一缕红色,而且迅速地扩大。众人的喝彩声也一下子吞了回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吴戈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身,左手拍打着灰尘和沾在身上的草药,边拾起跌在一边的刀鞘,狼狈不堪。 他右手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已出了鞘,刀尖上正挂着一滴血珠。 只有小楼上的风神和铁塔穿过那个大洞,清楚地看见吴戈卖个破绽在中脚的刹那出了刀。这一刀因距离已远,入胸不足两寸,但已足够了。 风少爷看着胸前的血迹,渐渐软倒。他忽然有些崩溃了,抚着胸前伤口哭了出来,而且是号啕大哭。二娘、红玉和酒楼里另外两个女子都扑了过去,围着他一起痛哭,抚着他的头发,安慰他。风少爷不断地问:我会死吗?会吗?二娘哭着,叫着可怜的孩子,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握着他的手不停地摇头。 吴戈看着他们,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夜风吹来,忽然身上觉得一片冰凉刚才被风少爷一轮急攻,竟已出了一身的汗。 无声无息之间五六个汉子已围住了吴戈,刀剑齐举,封住了他全身各个角度。吴戈将刀一立,准备再战。这时,风神走进了圈子。他手一摆,这些人便退开了两步。 风神弯腰蹲下,手轻轻抚上了风少爷的双眼这双俊美的眼睛从此便阖上了。他低着头,如同泥塑一般,定定地看着风少爷已没有血色的脸孔,众人却看不出风神的半分喜怒哀乐。他缓缓回过头来,对吴戈道:这个孩子,我一直把他当成儿子。但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亲人,我知道他一直恨我。我也知道刚才你救了我一命。风神的眼神这才变得无比萧索。 他想杀我,这让我很难过。他死了,这让我更难过。他毕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但我不想怪你。我的话仍然算数,如果你还愿意考虑,我会很高兴。他顿了顿,然后道,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以再决生死。明天午时,旌善亭,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铁塔轻声问道:那个女孩子还在镇上。要不要我把她找来? 风神叹道:用不着了。现在小风已死,她杀不了我,而我也不想杀她。 她真是你女儿? 不知道。风神摇头,没哄你。真不知道。 她引诱风少背叛了你。如果不是你女儿,我们应该 算了,明天还有一场比武。 这个捕快是个劲敌。铁塔点头道,你的头疼这两日可有好些? 你放心。风神拍拍铁塔的肩,他的刀很快,更厉害的是此人极善于应变。不过他应该一直没有得到过什么明师指点,武功的底子还是较差,算不得真正的一流。他与黄宾雁就如同两端,一个是教出来练出来的,一个是杀出来琢磨出来的,但都有漏洞。 铁塔道:那你也早点休息吧,别再想小风的事了。 风神忽然苦笑道:其实,杀了一辈子的人,我们命中注定是不会善终的。 铁塔看着风神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悲伤。 吴戈从魏风子的鞋铺出来,已是二更天,魏风子的话却言犹在耳。 这一次,我不会帮你,虽然咱们都是吃过同一碗饭的人。诚然,依法,风神罪大恶极。但现在不吃这行饭,我终于可以让自己选择了。我的选择只能是以自己的生存和利害为先。至于其他的,没有办法兼顾了。 按刑律,世人若非清白,即是有罪。然而说易行难。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是非。你想,风神十年前若是接受英国公的招安,现在只怕早已是边塞重臣,手握一方兵权了,你还可能抓他么?所以,帝王之法,本就不是为草民而设的。我早已不再执著了。 你杀得了他,我的命只怕也难保;你杀不了他,我倒还继续有棋下。对整个事情,我确实是无能为力。其实,看看这个天下,无论他如何老罴当道或者龙蛇潜行,你我,甚至于风神,也都是无能为力的。 雨后晴天分外的凉。月光如银,照得青石街似铺了一层冰雪。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流过一缕清淡的花香。吴戈回到柴房的廊下,正要推门,突然脸庞轻轻感觉到一股气流袭来。 吴戈一侧身,窄窄的一柄短剑堪堪擦着他的喉咙刺空了。若不是他认得那香味,只怕已中了暗算。他心里明白,这一剑,比刚才跟风少爷的剧斗,还更要惊险几分。 几乎同时,他的左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对方右手脉门,右手叉住了对方咽喉。触手之处皮肤光滑娇嫩,吴戈叹了口气,道:石姑娘,在下可与你无冤无仇啊。 月光下,吴戈第一次和这少女距离这么近,她身上那股清香更加闻得亲切。只见那个少女双眉微蹙,面色讶然,而她的脸颊晶莹如玉,看不到一丝瑕疵。 吴戈有些无措,不敢久看,松开手,将她推开两尺,转脸道:你想为风少爷报仇?她这次却一改往日那种娇滴滴的羞憨,竟然直勾勾盯着吴戈的双眼: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试试,你的本事到底是怎样的深不可测。 吴戈一愣,道:我?深不可测? 是风神这样告诉小风的。 吴戈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快,道:小风为你而死,你竟一点也不你被仇恨蒙住了眼,看不见真相也罢了,却要别人接二连三为你送命。 仇恨?女子喃喃道,我怎么能不只看见仇恨?从我记事起,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对我来说,报仇就是一切,其他的,谁会在乎? 何况这些人对我就没安好心。她凄然一笑,又道,黄宾雁一生视剑道如命,以身殉道,也是死得其所。小风早就恨风神入骨,只是风神不知而已,我甚至什么都没有做。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吴戈叹道。 别忘了,不是我害的他,杀人的是你。少女悠悠地打断他。 你可知道我从记事起,母亲带着我过着怎样的生活么?我从来没节日,没有礼物,没有糖果和美丽的衣服。母亲只是天天逼着我学武,要我找风神报仇。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已比风神还老。她告诉我,就是风神,杀死了我的生父,就是因为风神,她和我都被赶出了家门 你母亲可是山东济宁府石宜中石大侠府上的二小姐?对比这少女的口音姓氏和武功,吴戈早就有这样猜测。 少女吃了一惊,呆呆地看了吴戈半晌,道:你果然有些神通。 吴戈苦笑:我那儿关于风神的卷宗足有三尺厚。 这女子凝神看向吴戈道:我这个人其实最不愿意遮遮掩掩。确实,我就是只想找风神报仇。至于黄宾雁和小风,不错我是利用他们,我也没想到他们这样不堪一击。但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我们的胜算会大很多。你也不必担心我利用你,你与他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不贪我的美色,所以不会落到他们的下场;而我也因此更信任你。少女微微一笑,显得无比自信,和之前那样娇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吴戈摇摇头:不行。明日我与风神的比武,你不许从中作梗,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女郎仍是微笑:死到临头还自嘴硬。你是风神的对手么? 吴戈回过头来,道:怎样?我最敬佩识时务的英杰,最看不起不知己知彼的蠢材。她忽然扬眉一笑,这一次,笑得那样风情万千。与之前小鸟依人的样子相比,又是另一番风韵。 那两个人自高自大,真以为我是那样柔弱无助的小妇人。光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比他俩都聪明。她低下头,停了半晌,弄着发辫缓缓道,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只懂用自己身体当筹码的下贱女子,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也莫以为我跟那些人怎样怎样了,其实,我跟他们清清白白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渐渐细微如蚊,几不可闻。 吴戈有多少年没有接触过女子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僧侣般清苦的生活。他也知道长年的禁欲,其实自己内心早已十分脆弱、不堪一击。 他转过头,直视着这女子,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大而灵动的双眼,精致的鼻子和嘴,五官几乎完美。吴戈看到她的耳朵渐渐漾起了羞红,她低下了头,发髻上一枝玉钗,钗上的珠花在微微颤动。吴戈忽然想起,这个娇柔绝美的女子也是会杀人的。于是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并生出一丝厌恶。 于是吴戈摇摇头,道:你不用白费心机了。我实在不喜欢太有心机的女孩子。第一,与风神的决斗,我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第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劝你回去找你母亲好好问一下,到底风神为什么饶你。 你什么意思? 风神极有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宽容地看着这少女,道,石家二小姐何等刚烈的性子,她要报杀夫之仇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却要你来?她恨风神一定不是杀夫那么简单。你一心想杀风神,现在知道真相也不迟。如果他明日死于我手,我会等着你为他报仇的。 那少女开始一脸不屑,可神情渐渐地变了,变得呆若木鸡,喃喃地说着你胡说,你胡说 吴戈到厨房里找来了半罐劣酒,回来时,那女孩仍在痴痴坐着。 于是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喝完了。他便又倒了一壶。两人都很轻松。最后,她有些醉意了,靠在吴戈肩上笑着说,我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你明日死于风神剑下,我会每年都给你这个怪人上一炷香的。如果真是如你所说,风神是我生父,而你若杀了他,说不定我将来会杀了你为他报仇,到时候咱们再比试一次 吴戈也笑了,觉得这时的她,竟然那么可爱。当然这种想法来得已经很迟了。他把这少女送回房去,心里涌起一股同情。暗想,也许这就是造化给凡人开的玩笑吧。 回到柴房门口,吴戈叹着气,说道:铁兄请出来吧。 角落里一个巨大的身影一闪,正是铁塔。 铁塔一拱手道:吴兄的定力实在让人佩服。这个女孩子,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换了我铁力虎,肯定做不到。 铁兄恐怕不是来跟我说句佩服的吧? 我当然是来劝兄台罢手的。铁塔道。吴戈并不言语,只是静听着。 我大哥已经老了。他浑身都是伤病,大都是当年在安南落下的。我们都知道,其实他已命不久矣。铁塔叹了口气,萧然道,我们只想他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些年,他是个老人了,过去的事,为什么不让它过去呢? 我家世代都辅佐燕家,我十六岁从军,几十年来武艺、做人都是大哥教的。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们蒙古人最重义气,你是个危险的对手,我不想他再冒这个险。 铁塔站起身,道:如果你仍然不肯放手,我就只好杀掉你了。 两人来到街上,月光照得四下一片雪亮。 吴戈指着一片空地道:此处甚好。 铁塔使的也是刀,刀不长,又宽又厚,极为沉重。他巨灵般的身体只一晃,就已跃到吴戈面前。吴戈只觉得面前的气流如同卷起一个强有力的漩涡,嗡的一声刀锋已到面前。 吴戈身体一缩,刀从他头上掠过,而两人转眼间已错身换位。一招一过,两人脸上都是讶异之色。 铁塔向胁下摸去,手上已沾了一片血吴戈在二人错身之际反手刀出鞘,在他胁下划了一刀。铁塔赞道:好刀法,这就是东洋的反手刀?论刀法我颇不如你。 吴戈的惊讶却还在铁塔之上。这反手握刀之术,虽然比不得正手出刀力大,但出手角度怪异,往往能出奇制胜,但要求腕力极强。他为此练了很久的腕力,知道这反手一勒,便是碗口粗的树也能一刀斩断。然而方才这一刀却如同割在生牛皮上,又韧又硬又滑,竟只入肉二分铁塔的衣衫已开,看得见并无软甲在内。 铁塔笑道:我练了多年的硬气功,这种笨功夫,加上我本来就皮糙肉厚,二十余年来救了自己无数次命。你不要见怪,并不是我武艺好,只是比较能挨打。 吴戈叹道:怪不得之前魏老跟我说过,风神虽然武艺绝伦,但铁力虎才是未逢一败。而且他跟我说过,只带一把刀是杀不了你的。 铁塔摇摇头:我不是没败过,只是我每次都跟人玩命,就算对手武功高过我数倍,他若杀我不死,就还会被我所杀。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数招。铁塔力大势沉,吴戈不敢轻撄其锋,每次双刀相交,他都是以刀面贴刀面,粘住铁塔的刀将来力卸开。 这个粘字诀,是他数年前自行悟出的一种打法,决不正面招架,却以一个弧形的出刀线路粘上对手来刀,将来力引开。拳招中有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也是这个道理,就是要找准对手发力的点与线,只需轻轻一拨,就可引开对手。 铁塔的刀每每被吴戈引开,心里一阵凛然。他忽然刀路一变,出刀越来越快,转眼间人已如同疯虎,只攻不守,大开大阖。他出刀太快,就是想让吴戈的粘字诀难以为继,但这样一来,破绽也就多了。 只见明月之下,两人腾来跃去,刀光舞起两个雪亮的圈子,互相激荡,嗡嗡的共鸣之响不断,时而夹杂着呛啷的刀锋磕碰之声。 吴戈心里却有些惊惧,铁塔这时左腿右肩后背等处已中了四五刀之多。吴戈虽然每一刀都用了颇大的气力,但每一刀都入肉不深,铁塔居然行动丝毫无碍。而吴戈也数次遇险,有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胸前劈过的。 铁塔忽然叫了一声:且慢!跳出了圈子。 吴戈也停住。却见铁塔伸手将上身已破了数处的衣服一把撕下,露出了浑身虬结的肌肉。月光下看得见他身上一道一道的,满是伤痕。几处新添的刀伤血还在不停地流,他却恍如不觉,威风凛凛地立在月下,如同战神一般。 铁塔显然已斗上了性,大叫道:铁力虎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最后问你一次,我们不如罢手了吧。他见吴戈皱眉不答,又道,你以为论武功,什么最为紧要? 吴戈想了想,道:要力大,要快,要有长力。 铁塔道:我比你力大,你比我快;论耐力,你莫看我身材长大,我们当兵打仗,能跑第一重要,所以耐力我不比你差。你看这样下去你有几分胜算? 吴戈点了点头,老实说道:最多四成。 铁塔道:你这人颇可交朋友,我可不想杀你。 吴戈心里一阵激荡,大声道:铁兄,我好生敬重你的为人。我也不想与你做生死之搏。 铁塔欣然道:你今夜若肯化敌为友,或者就此离开此地,铁力虎终生感激不尽! 吴戈沉默了片刻,仍然摇摇头,在自己十年的使命面前,他还是无法就此离开的。 铁塔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他缓缓地道:十年前的劫饷案,我也在其中。让咱们一决生死。 吴戈知道除非全力一刀劈中或者刺中,否则那些刀伤对铁塔来说完全不当一回事。因为刺的杀伤力在砍劈之上,于是他刀法又变,斩少刺多,而且多向铁塔面门、腋下、咽喉,以及关节处出招。铁塔却是百无禁忌,劈截刺挑拦抹,逼得吴戈连连出刀强行招架。十余招后,吴戈的虎口已是痛不可遏,长刀也被砍得豁口卷刃。 吴戈心下着急,刀往上挑,直取铁塔双眼。铁塔低头,同时出刀一架;吴戈的刀却一缩,原来是个虚招,刀尖顺势在他额上抹过,留下了一道伤口。这伤口虽也无碍,血流下来却迷住了铁塔的眼。他抬手一抹,吴戈的刀立刻乘机挑向他的右腋。 腋下一向是铁布衫或者十三太保横练等硬功练不到之处。铁塔也反应奇速,他方觉得腋下一痛,便立刻侧身,吴戈的刀就只从他肩后穿刺而过,没有刺进要害。然而这一刀穿肩而过,伤得也非常厉害。吃痛之下,铁塔右手竟一下失力握不住刀。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他当机立断弃了刀,不顾受伤,回手抓在吴戈的刀刃上,同时左手一把扼住了吴戈的喉咙。 吴戈也在这时收回左手,三根手指在咽喉处隔住了铁塔左手的虎口。他的刀刃被铁塔抓住抽不回来,而左手莫说三根手指,就是全力也远不如铁塔力大,只能保护住喉骨不被捏碎。吴戈这一刻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他刚想弃刀来扳开对方扼在喉咙的手,肚子上却又挨了铁塔一膝,撞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人也软倒在地。铁塔更不松手,顺势单膝跪下,左手连连加力。 这时吴戈仰面躺倒,看见一轮明月如玉盘一般悬在中天,连月里的桂影婆娑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无比沉痛地叹息,如此美丽的夜晚,世间有多少人能安闲地看着月色,又有多少只是在黑暗的角落里卑下地活着,而还有多少正如同自己一样像狗像豺狼般地舔着血搏斗呢? 他右手忽然发劲一扳,那柄伴随了自己十年的长刀被他嘣地折断了,另一截刀刃还插在铁塔右肩。铁力虎猛地觉得咽上一凉,吴戈的断刃已插进了他的咽喉。 铁力虎张开嘴,血从口里涌了出来,因为喉头中刀,声音几乎发不出来。吴戈把他缓缓地平放在地,听见铁力虎哑声说道:谢谢。 他挣扎着说:我好像回到家乡了。他双眼变得空洞,目光却平和安祥: 我的家,草原,苍鹰,骏马。 第六章 决斗 风神在这个苍茫而寂静的正午出现在小镇的牌坊下。 另一头伫立的,是吴戈。 风神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坚定。然而他拿剑的手却在战抖。当然是因为铁力虎。风神猛然发现,当年生死与共的兄弟们,一个也不剩了。 吴戈却也面如死灰。杀死铁塔忽然让他产生了想放弃这个案子的念头。 这单案子已在吴戈心头萦绕了十年。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想着如何缉拿凶手以慰死者的在天之灵。这个志愿伴随着他十年的捕快生涯,早已成为他在这个卑微的生存方式中得以坚持下去的支柱之一。 当然他还有别的梦想。他曾经有过很多梦想,有些并不过分,相当谦恭,绝非奢侈;不过也有些是虚无缥缈的。然而十年过去,所有这些谦恭或者缥缈的梦想都被击得一一粉碎。他知道,这是他坚持自己的方式的代价。 他研究过律法,早知道《大诰》和《大明律》其实相当乖戾狭隘。他并不愿意认同这个世界早已没有是非道德,没有可以信仰信赖的东西,但现实比刀锋还要冰冷如魏风子所讲,法律和规则都是为那些极少数人而定,也任由他们涂改。 所以,在杀死了一个孩子和一个朴实而忠诚的人之后,面对他应当缉拿的凶手和他十年来一直坚持着的原则,他有些惶惑了。 以风神的武功,吴戈知道,心中一乱,自己连半分赢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镇上的旌善亭早已破坏不堪,但匾额上的这三个字还依稀可见,衬着大书着状元的牌坊,让人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历过的事,曾生活过的人。而此刻,他二人就要在这旌善亭下决斗。吴戈不知道下一个十年后,他们曾经的故事,他们曾经鲜活的心灵,是否还会在这里留下一点点光阴的痕迹。 这个正午天气清朗,阳光同西风一样有力而干燥。时有远方的枯草和树叶被风席卷而来,沾上路人的衣襟发鬓,还有亭里破旧的画檐上四结的蛛网。亭角几只乌鸦断续哑然叫着,又扑楞扑楞四下惊飞。 吴戈慢慢穿过人群,来到中间的空地。他四下看了看,那少女,魏老,二娘,还有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伙计都在,他们的神色都紧张而凝重。他回过头,无力地看着风神一步步走近,须发和衣袖都在风里舞动着,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益发一道道的十分清楚而风神就正如一株劫后的树,根须飘零,老病孤独。 吴戈拿着一柄周围不知什么人塞到手里的锈迹斑斑的剑,心中一片茫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神,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剑。吴戈知道,对方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他在想着,自己能抵挡多少招,三十?四十?但他确实只看到一个病入膏肓、随时可能倒下的老人。一丝苦涩从他的心里缓缓沁了出来。 风神静静地看着吴戈,在旁人看来他的面容冷若坚冰,在吴戈看来却蕴含着极为复杂的东西。风神慢慢地拔出剑,低低叹道:我本来对你极有寄望。我之前甚至于想过今天就离开。可是,铁塔的死,使这一切变为不可能。你我之间,今天只有一个可以离开了。 风神抬剑平平指向吴戈的心口。 在风神的眼里,正午耀眼的阳光正在吴戈的肩上跳跃,而吴戈的身影和他的锈剑似乎也随着阳光晃动不定。风神觉得忽然很渴,他咽了一口唾沫,怀疑自己的眼是因为持续不断的头疼有些恍惚。他转过脸慢慢地扫了一眼四围的看客。而看客们挥舞的手臂,因兴奋而狰狞的面目也变得忽远忽近;他们杀死他、杀死他叫喊声从他们扭曲的脸孔可以知道是声嘶力竭的,此刻风神听来却又闷又哑,格外遥远。 风神看向远处,远远的人群之外,街角上一个苍老的妇人,正牵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孩游戏着。孩子刚刚学会走路,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嘴里念念有词。风神定神看向孩子的口,从他的口型知道,孩子高兴地喊着: 杀,杀 风神看着四周世界,渐渐觉得四周都在发亮,亮得耀眼。只有人影是黑暗的。他忽然脑中闪过一阵尖利的刺痛麻木,身体就向着一个黑影倒了过去。 吴戈看着风神倒在了自己的剑上,锈剑正从他心口穿过。他抱住了风神的身体。风神握住他的手,却没有言语。他的身体渐渐冷了,眼睛却仍看向远方。 小镇的人们一下子沉寂了,又忽然在片刻的沉寂之后爆发。一些人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吴戈面前,口中喋喋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谄谀之辞。一些人发狂一般地大叫着,四下隳突。有的人已立刻起了冲突,刀兵相见。很快,斗殴的,逃散的,争吵的,还有疯狂的,转眼间魔术一般遍地都是。 少女向吴戈苦笑了一下,拢了拢头发,说:这样结束,最好。 魏风子架起他的双拐,凄然独立,喃喃自语:这个小镇,完了。 吴戈呆呆地抱着风神的尸体,一直僵坐在地上。四处的打斗声,刀剑相击声,人的惨呼声,他竟也置若罔闻;几处浓烟杂着火光在街角升腾,逃命的人们连同鸡禽家畜四下奔散,他也视而不见。只有这一瞬间,令人生厌的世界终于远离他了。 风神的双眼还没有闭上。吴戈仿佛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交趾丛林里奔流的火与血,同时也看到,他的灵魂正轻松地飞向远方。 草原,苍鹰,骏马 铁塔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