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引子 醉云间,听雨眠,十里笙歌绕画船,梦舞杨花春色好,漫吹折柳缕衣单,西湖天外天。 这首清甜婉转的曲子,从一只华丽的画船中吹出来,荡漾在晓月深沉、晨风初起的西湖上,昨夜湖面上的士女喧哗、华灯彩照已如迷梦轻烟般飘散,归入那些风月之客的记忆里,而唯有这凌晨湖心上飘过的一支曲子,才真正可以使天、地、湖、人一起,沉醉在无边美妙的境界中。 随着曲声,一只画舫从柳丝飞舞中划出,天空星月暗淡,湖面烟水迷离,仿佛已不再是人间景色。曲如仙乐,湖似瑶池,一切都浑然一体。 船美,曲妙,人呢?人不见。 画舫上垂着湘妃竹帘,流苏轻动,人在舫内,舫在湖心,湖在烟水之间,再加上这一支只应天上有的曲子,是人到了天上,还是仙到了人间? 只可惜这么恬美的境界突然间被扰碎了,四下里突然来了几条快船,箭一般向这画舫冲过来,船头上都站着几个人,一身黑衣水靠,只露出两只眼睛,闪着狼一般的凶光。 几条船冲近,眼看着就要撞上画舫,却突然间停住了,如同一匹奔马在悬崖处骤然收缰,船头那几人借着这一停顿的冲力,飞上了画舫。他们的手里都握着分水刺,如同狼牙在发着悸人的寒光。 几个人相互一使眼色,作势就要向船舱里扑去,哪知方一起身,就发出了几声惨哼,跃起的身子倒飞出去,落入湖水里。 从画舫两边水里突然钻出几个头,如同水鬼一般,可他们眼睛里都透出一种无奈之色,他们手中都有刀,但刀尖已被折断了,显然他们是钻入水底想要弄破船底,但他们失算了,那画舫底下竟全都用铁板包裹,令他们无计可施。他们一咬牙,手抓船舷,便要翻身而上,哪知船舷两边突然弹出一排亮闪闪的刀尖,刺入了他们胸膛与小腹。 只听一声怒吼,快船上有一名大汉抡起流星锤,眼看就要把这画舫砸成木屑。但那流星锤还没飞出,就被舫中弹起的一张大网迎头包住,连同那大汉一起裹在里面,那大汉猝不及防,手中的流星锤控制不住,竟将自己胸膛砸得塌下一大块,连那张大网一起沉入湖里。 曲声仍在荡漾,但船上已空无一人,几条快船散落在湖中,湖心不断有血翻上来,但顷刻间又融入湖水里,不留一丝痕迹,当天边的云霞已红如火焰之时,那画舫已不见,唯有一阵越飘越远的曲声仍在水面上回荡。 第一章 坐中正议新婚事 门外却添丧魂人 阳光,春日的阳光。又轻又暖如同情人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大地,使得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开始萌芽、生长。那看起来已干枯朽裂的枣树也已长出星星点点的绿叶,来报答春天的恩赐。 李长生坐在轮椅上,轮椅在枣树下,枣树在春日的阳光里。 他的年纪已不算小,好像已过了四个本命年,而他记得好像在他第一个本命年时就已来到这枣树下,来到这所院子里。到现在他已在这院子里度过了三十多个春天,看过了三十多次的花开花落,这枣树就和他一样在这里生根、成长,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已有些老了,头发有些已变白了,而那株枣树却仍旧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像是永远都不会衰老一样。 李长生心里在叹息,令他叹息的不仅仅是他的年纪,还有些事如同这光阴一样,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其中有一件事,就是令他最最难过的,那就是这所院子的主人要出嫁了。 这院子的主人姓凌,这座凌园就是她家几代的产业,李长生刚来的时候,这院子的主人叫凌御风,一个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名字,一手凤舞九天枪法威震东南,而这凌园也和附近的正气山庄武家、碧水潭方家并称为东南三大世家,一时瑜亮,不分上下。 而那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现在李长生已由一个扫地的小杂役升为凌园总管,这凌园的上代主人凌御风也已过世,现在作主的人是凌露华、凌御风的独女。而她也要在一个月后嫁过武家,嫁给武家的公子武清吟。 武家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当然不可能入赘凌园做倒插门女婿的。所以随着凌露华嫁过武家,这凌园也要日渐凋零了。其实就在凌御风过世以后,凌露华当家这段时间内,凌家的声望就大不如前了,名下的海运和船舶生意也逐渐萎缩,大有被武家和方家压倒的势头。 凌园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屹立不倒,全是因为小姐凌露华与李长生的鼎力周旋,才度过了很多的难关,现在凌园比前几年已是大有起色,但凌露华的婚期却也要到了。 这门亲事是凌御风与武家上代庄主武天鹰订下的,当时是指腹为婚,武清吟只比凌露华大三个月,两家人都算是满意,但随着婚期的临近,李长生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小姐一走,凌园就从此风光不再了。虽然他一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但心里还是很苦涩。他为这凌园也花费了半生的心血,当然不想看着它像败叶一般凋落,就算要凋谢也要等到他的眼睛闭上之后,他决不想亲眼看到那一天。 太阳渐渐升高了,他的影子也越来越短,李长生停止了思考,正要吩咐身后的仆人将他推走,就见一个小丫环跑进来,慌慌张张地道:李总管,小姐出事了。李长生吃了一惊,道:什么事?那丫环道:小姐清晨在游湖时被人袭击了。李长生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身子倾起,道:小姐有没有事?忽听门口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莲儿,不要再吓李叔了,我没事。莲儿也扑哧笑了,道:我就想看看李总管着急的样子,因为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他的脸始终就像是一块铁似的,变也不变。 门口停了一辆四轮马车,两名女仆拉开车门,随后一个女仆张开一把伞,另一个女仆一挥手,将一条锦毯铺在车前,一个人就从车上走下来。花伞挡住了阳光,锦毯遮去了尘土,这人走下来时,仿佛已不受一点污垢的沾染,就像一滴清晨荷叶上的凝露,闪着润泽的光华。 伞影遮盖下,现出一张梨花般姣好的面容,虽然并没有带着雨丝,但仍然显出了令人心醉的春色,配上一袭青色罗衫,更显得身材窈窕,纤腰盈握,她走在锦毯上,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菡萏,出淤泥而不染。而那两条又淡又浅的细眉色呈青黛,如同一弯新月,配上那小巧而微微有点儿上翘的鼻子,整个人看上去既美,又俏,庄重而不失活泼。 这个女子就是凌园的主人凌露华。 她脸上静如止水,只不过微嗔了莲儿一句,然后在伞的遮盖下来到了院子里,李长生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对身后的人道:我们回屋去。小姐不习惯晒太阳的。 几个人进了屋子,这屋子几十年来都是凌园的客厅,布置得很典雅,也很简单,通常这样的环境可以使人的心静下来的,可李长生的心里却像是着了火,急着问道:小姐,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险? 凌露华轻轻笑了笑,用手拢了拢头上的秀发,才慢慢地道:没什么危险,几个人想对我不利,但幸亏这次我乘的是你做的画舫,那些刺客没有一个能进得我的船舱。李长生这才点点头,又道:小姐可看清了刺客的相貌和身份?凌露华微微摇头,道:这些人全无标记可查,看身手也并不是什么高手,不必管他们了。 李长生长吸了一口气,道:多少年来,凌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尤其是老爷过世之后,凌家一向是与人无争,发生这样的事不是偶然。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轻声道,因为外人决不可能知道你今早要去游湖的。 凌露华眉头微微一皱,道:李叔,难道这件事还内有隐情?李长生叹息道:你还有一个月就要过门了,刺杀的事偏偏发生在现在,我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凌露华端过莲儿送过来的银耳冰糖莲子羹,用青瓷调羹轻轻搅动着,道:李叔,咱们凌家向来没有什么仇人,你说有谁会下这样的狠手,要除去我呢?李长生十指相互捏搓,过了一会儿才道:只有一个理由使别人来刺杀你。凌露华放下了碗,道:什么理由? 李长生缓缓道:你的婚事。有人不希望你嫁到武家去。凌露华看着李长生,问道:那以李叔看来,谁不希望我嫁到武家去呢?李长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中堂上那幅字,那是凌御风亲笔写的一个和字,他看着这字,就像是在看着凌御风一般,轻轻道:老爷二十年前为你订下的婚事,我本以为他能看着你过门,却不想他先走了一步。这些年来,我们凌家一直是以和为上,从不与人结仇,可有些仇恨并不是当时就显露,而是到后来才慢慢凸现的。事实上老爷在二十年前就已结下这个仇恨了。 凌露华一惊,想了想才道:李叔的意思,是方家的人不想让我嫁过去?李长生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也只是猜测,但很有可能。凌露华道:为什么?李长生道:老爷在订婚之时,其实也是为凌家着想的,凌园和正气山庄若是结了亲,实力就大大加强,在东南一带绝对可以一手遮天,可老爷走得太早,凌家现在已是大不如前了,而那碧水潭方家却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如今的声威早已超过凌家很多了。 凌露华并不否认,她对当前的形势也是了如指掌,这个情况她当然明白。李长生接下来道:我们与方家在生意上向来有点儿冲突,而一旦凌家与武家结亲,势必会联合起来对抗方家,这是方家最不愿意看到的。凌露华道:所以方家不想让我嫁入武家,就来刺杀我。 李长生冷笑道:只怕方家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样一来,如果不能得手,不但与我们的仇恨加深,还会惹怒了武家,方东城还不会这么笨。 凌露华道:不是方家,那会是谁呢,会不会是唐家的人?李长生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沉吟片刻,才慢慢道:唐家虽然和凌园向来不睦,但却不知道你今早会去游湖的习惯。这个习惯是老爷为了纪念夫人才传下的,外人只有方武两家的主人才知道,而唐家与那两家素来没什么交情,以我看来,不想让你嫁过武家的,只怕是武清吟! 这句话如同一枚尖针钉入了凌露华心里,她一下子呆住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武家与凌家结亲,不是也对他武家有利而无害么?李长生道:如果武家的老太爷武天鹰还在的话,武清吟断不敢这样做,可惜他如今也已是魂归黄土,现在的正气山庄庄主是武清吟。 凌露华道:这个我知道。李长生道:可你知不知道,方家也有一个女儿,叫做方小小的。凌露华道:这个我也知道。李长生道:可她与武清吟之间的事,你知道么?凌露华的脸色在变白,一字字道:这个我倒不知道。李长生道:我也是听别人传说,武清吟与方小小之间,关系并不一般。凌露华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 李长生道:方家现在财雄势大,听说与官面上也有很深的渊源,而武家若与我们凌园结亲,就一定会得罪方家,两方面斗下来,谁胜谁败难说得很,但武家如果与方家结亲,好处自然比与我们结亲要大得多。 凌露华听了这话,站起来慢慢走了几步,来到那幅中堂前,看了一会儿,才道:他想悔婚?李长生道:我也是这么想,但两家都是名门望族,指腹为婚的事尽人皆知,他武家要想悔婚决不是那么简单,一旦反悔就要留人话柄,武家的声名也要扫地了。但如果凌露华接道:但如果我死了,他武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娶方小小过门了。 李长生道:另外我听说听说他说话突然有点儿吞吞吐吐,凌露华道:李叔,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必有什么顾虑。李长生有点儿为难,但最后也终于说了:我听说武清吟这个人行为有些不检点,经常出入一些风月场所,这个 凌露华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冷哼一声,道: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李长生道:小姐,这其中就更有文章了。凌露华一怔,道:哦? 李长生道:也许他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故意如此放荡,好让大家觉得并不是他武家要悔婚,而是小姐你看不上他的为人,自己要破坏这门亲事。而今早的刺杀他也完全可以说是凌家自己演的一出戏,来嫁祸给他武家的,所以无论这次刺杀成功与否,他都可以此为借口,退掉这门亲事。 凌露华道:怪不得那些刺客如此不堪一击,原来他本就没打算一定要杀我,因为我如果一死,凌家就会与武家势不两立,我们凌家虽然不如从前,但毕竟也不是好惹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李长生惊呼了一声:不好!凌露华道:李叔,什么事?李长生道:他武家既然敢对你动手,就一定不会放过咱们请来的那几位主婚人。因为那几人都是刚正不阿,决不允许武家悔婚的。 凌露华的心一下子也提起来,道:那我们赶紧派人去接一下几位前辈。话音才落,就听门外有人答道:用不着接,我们已经来了。 门外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三个人,两个人站着,另一个人却是躺着被抬进来的。那站着的两人年纪都已不小,两鬓虽有些斑白,却是虎虎生威,不让少年。前边一人身材高大,脸色红红的如喝过了几斤烈酒,一对环眼圆睁,透射出一股怒火,他前胸的衣服已裂开了一条大口子,更有些地方已被血染红了。后边一人身材削瘦,走几步便咳几声,还用手捂一下胸膛,仿佛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第三个人是家仆抬进来的,这人也是个老者,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愤恨,在这人胸前,插着一柄剑,剑尖没入一尺,此人已是一具尸体。 李长生与凌露华连忙迎了出来,这三个人他们当然都认得,江湖上很多人都认得这三人。那红脸老者叫元东原,是东南一带的武学名家,一手玄天掌江湖无对,而脾气暴烈更在玄天掌之上,那削瘦老者是西域人,叫萧王孙,与元东原乃是至交,此人心机深沉,智计颇丰,而身边一对日月双轮神出鬼没,也是东南一带顶尖的好手。 而这已死去的老者就更有名气了,不要说东南一带,就算整个中原武林,也没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他就是曾经夜闯苗疆十九寨,以一条舌头和两根手指,使得十九寨寨主心服口服,从此不入中原半步,为中原武林立下汗马功劳的江岳天。 这三个人就是二十年前凌御风主定,前些时日李长生发函请来的主婚人,可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凌园上下每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本来洋溢着一片喜气的庄院立时变得沉闷而肃静。 现在尸体已被装殓起来,而那柄剑已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四个人围在一起,都仿佛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这是很普通的一柄剑,任何一个武林中人都有可能佩带这样的剑,但现在这柄剑不普通了,因为它夺走了一个名人的生命。 元东原的脸更红了,因为他现在就在喝着酒,他们本是来喝喜酒的,但现在是为朋友喝的奠酒。他一边喝,一边说:他***,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冒名顶替凌家的人,说是来接我们,还拿出了李总管的信,可就在江老大拆信的时候,这帮孙子就下了手。好狠的出手,我姓元的活了这么大,战阵也经过了几百场,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杀手。我亲眼看见江老大一指头戳穿了一个杀手的脑袋,可那人也同时将剑捅进了江老大的心口。 萧王孙道:我看那人是这帮杀手的头脑,他一死,余人便没什么战心,如果不是江老先生杀了他,只怕连我们两个也不能幸免。说完,他又忍不住咳了两声,用手帕一捂嘴巴,竟咳出了血。 凌露华关切地道:你两位的伤不碍事吧?萧王孙苦笑道:你放心,我们两个的烂命,一时半时还交代不了。元东原恨道:只可惜我不知道是谁做的,要是知道了,老子一定将他的脑袋揪下来当马桶。 萧王孙瞪了他一眼,道:说话干净点儿,这不是在你家里。元东原立时语塞,看了看凌露华,用手打了两下嘴,道:大侄女,你别见怪。我是个粗人,不会说细话。凌露华淡然一笑,道:其实两位叔叔的心情与侄女一样,而今天的遭遇也有点儿相同。 元东原瞪圆了那对大环眼,道:此话怎讲?难道侄女你李长生接道:不错,我家小姐今早游湖时也被人暗算,还好没有伤到小姐。萧王孙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道:如此说来,这里面一定还有文章。 凌露华突然道:两位叔叔,你们可曾看出那刺客的身份?萧王孙愧道:那些人来去如风,见头脑死了,竟也是丝毫不乱,林中有人发出一声呼喝,余下的人就全都退走了,连地上的尸体都没留下。可我们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东西上。 那是一把短刀,刀式十分奇特,弯如残月,刀柄上镌着五只小动物,分别是蛇、蝎子、蟾蜍、蜈蚣、蜘蛛,刻得栩栩如生,像是活的一般。 李长生的眼睛立时变成了一条细缝,却闪着精光,他一字字地道:苗疆五毒?元东原道:是不是苗疆的人来找江老大报仇了?李长生摇摇头,冷笑道:决不是!元东原道:这难道不是苗疆五毒门的刀?李长生道:刀是刀,人是人,刀并不能代表人。 凌露华点头道:不错,以我看来,苗疆的人自从被江前辈击败后,决不可能来向他报复,因为那里的人虽然凶恶,却极重言诺,凶手将刀带在身边,是想混淆我们的注意力。 李长生道:如此一来,我们就不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但以我看来,这些凶手的幕后主使人,一定是我们的熟人。萧王孙沉吟道:两件刺杀的事同时发生,显然有人不愿意使这门亲事成就。李长生与凌露华对视一眼,都低头不语。元东原看到了,急问道:李老弟,你莫非知道内中情形?李长生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猜测,并不可能是真的。 萧王孙道:但说无妨。李长生想了想,道:我觉得再过几天,你们两位最好去一次正气山庄。对武清吟说我们小姐有意退掉这门亲事。看他同不同意。元东原差点跳起来,大叫道:退婚?决不可能,我们与凌大哥虽然交情不太深,但却素来敬仰他的为人,这门亲事,我们主定了。 李长生笑了:元大哥,少安勿躁,我这么做的用意,是因为我怀疑武清吟是主谋。你们两位先去这么说,看他的反应如何,如果他答应了,那就不是他主使刺杀之事,如果他不应,那么今天之事就一定是他策划的。 元东原不解道:李老弟是不是说反了?李长生道:你想一想,如果武清吟是主使人,那么你们二位突然登门,显然是对他已有怀疑,则退婚之事武清吟一定极力反对,来证明他的清白,如果他与今天之事没有关系,以他两位的面子,足以表明凌家已决定退婚。他没办法不答应。 萧王孙想了想,道:不错,近来我也听闻一些风言风语,武清吟这个人我觉得并不是忠实之辈。凌露华沉默好久,才道:那这桩婚事,凌家真的就退了? 元东原大声道: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大侄女嫁过去还不要吃尽苦头?退了也罢。萧王孙看了凌露华一眼,道:我们虽然这样说,但意思可以更婉转一些,如果发现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么这个回头弯儿我也可以圆满地转回来。定不误了大侄女的终身与凌家的名声。 李长生笑了:你们两位去,我是放心的。不知小姐凌露华并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向内室走去,她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两位叔叔去做好了,我绝对相信你们。 两天之后,元东原与萧王孙果真去了正气山庄,可他们却没能表达得了李长生的意思,而且还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武清吟已失踪将近一个月了。现在武家已乱成一锅粥,上上下下全靠了武清吟的伯父武天仇料理,武天仇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人手去找公子,可至今仍全无音信。因为怕家中的产业出乱子,这消息一直秘而不宣。 那武天仇今年五十上下年纪,但头上的白发又添了不少,因为他只这么一个侄子,而且快大婚了,这时候出现这样的事,他心里虽然烦得要命,但还是殷勤接待了来访的两人。 幸好这两人只是来找武清吟,并不是来找麻烦的,见了这种情形,也只得告辞,武天仇知道他们是为了凌武两家的婚事而来,于是当即表示,亲事不妨先向后推一推,等公子有了着落再行打算,如果真的找不到武清吟,那么凌家也可以自行决定,毕竟不能误了凌小姐的终身。 武天仇也有要求,就是请两人将这消息务必保密,告诉的人越少越好。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凌园,凌露华听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妆楼去了。李长生看着二人,脸上很有些黯然。 屋子里黑得很,凌露华走进来,自己燃起了灯,然后静静走到二楼的窗前,看着外面微风中轻轻起舞的柳丝,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轻移莲步,来到妆镜前,慢慢散开自己的头发,突然间,她看到在镜子下端有一张白色的纸片,上面隐隐写着几个字。 凌露华并没有太多吃惊,她轻轻把纸片凑近眼前,看了一遍上面的字,然后将字条烧了,呆立了一会儿,她突然一个旋身,带起一阵疾风,灯立时灭了。 外面的夜色侵袭进来,整间屋子漆黑一团,已看不到人影,只有一阵淡而清远的幽香还在屋子里飘荡。 第二章 夜雨昏灯凡人梦 珠阁玉帐少年游 夜色深沉,春雨绵绵,那无边无际的雨丝就像是离愁别绪,将人的脚跟系住,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忍打破这静谧而有些酸楚的雨夜,连雨中偶尔经过的行人脚步也变得十分轻缓,只有远处高楼舞榭中传来的隐隐歌声,飘浮在这雨丝中,却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深巷,昏灯。这是城中一条极普通的小巷,巷中本就坎坷不平,经春雨一洒,更是显得泥泞,一盏灯挂在小巷深处,在雨丝中昏黄一片,如梦境一般,照着这家不大的门脸。这是城中最普通的一家馄饨店,此时夜已深,雨渐浓,本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但棚中的桌子边却还坐着一个人。 这是城中最贫苦的巷子,卖的也仅仅是几个铜钱一碗的馄饨,到这里来的无非是苦力壮工担夫小贩,但今晚坐在这里的客人却有点儿不同。 单单他身上的一件外衣,就够苦力们背一年的煤;一双鞋子够担夫小贩们卖两年的菜;更不要说他腰间那一条玉带了,那条玉带是用玉片磨就,用金丝穿起,就算是能工巧匠也要数月才能完成。这样的人在这城中决不多见,就算是七宝斋的老板,他的腰再粗,只怕也系不起这样的玉带。 这样的客人,应当坐在珠光宝气的酒楼之中,坐在素手纤腰的美人堆里,可他却偏偏坐在这间城中最低贱的吃食店里,而他居然还在笑。 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的心情很愉快。也许是因为他快要结婚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他大婚的日子。 门外雨丝渐浓,夜色更深,武清吟轻轻弹着手中的翡翠杯,杯中已空,酒已到了他肚子里。杯子不是这里的,这里不配有这样的酒杯,正像这地方不会来太出色的人一样,可是他来了,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的? 老板娘就坐在他对面,眼神清澈如水,此时正满含关切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般。其实他们两个年纪都不算大。 老板娘的眼光如水,身子却像水缸,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上,就像一只大水壶放在茶杯上,而那把椅子居然没被坐烂,倒是一件怪事。 奇怪的地方,奇怪的客人,奇怪的老板娘,而今夜,也注定是一个奇怪的雨夜。 武清吟把玩着酒杯,酒杯是满的,可他却没有送到嘴里,因为老板娘的手已按在杯口上。武清吟迷离着醉眼,道:门外雨疏风骤,店内温情如酒,大姐,你为什么不让我喝了?老板娘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武清吟笑道:知道,我一走进你店来,就知道我很危险。因为我怕你吃了我。老板娘给了他一巴掌:油嘴滑舌!现在你的命就在一线之间,还要大姐告诉你么? 武清吟在腰间摸着,像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把酒壶,满满倒了一杯,道:那你就告诉我好了。老板娘伸手一抄,已将他的杯子夺过来,骂道:你还喝,我就骂你祖宗。武清吟不理,将嘴凑在酒壶嘴上,一边喝一边道:你骂好了,以前我奶奶也常骂我小祖宗的。 老板娘看着他,像是没了办法,短叹一声道:好呀,我告诉你,今天有人去正气山庄了。武清吟道:那怕什么,正气山庄天天都有人去的。老板娘道:但今天可不比平常,这次是凌露华派去的人。武清吟一顿,放下了酒壶,道:她派去的人?老板娘看着他,笑道:怎么,你一听是她,连酒都不敢喝了? 武清吟像是才清醒过来,道:你别打岔,是谁去正气山庄了?老板娘道:是元东原与萧王孙。凌家的两位主婚人。武清吟又提起了酒壶:我早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的。老板娘道: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去正气山庄么?武清吟道:不知道。老板娘道:依我看,那两人绝没有什么好意。武清吟道:管他们做什么?除了你,兄弟我还怕过谁来? 老板娘关切地道:你还是小心一点好。武清吟点头,向老板娘晃着手:酒还有没有老板娘一板脸:没有了,想喝的话,明天我给你送去。随后又叮嘱了一句,小心回家,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住的地方。 回家?武清吟一阵苦笑,哈,我还有家武清吟苦笑着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巷子外面走去,他的脚步已有些蹒跚,眼神也呆滞起来,只有那把酒壶还握在手中。老板娘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与怜悯。 武清吟走过两条巷子,已可看得见远处青楼上那两盏粉红色的灯笼,如同两只妩媚而充满诱惑的眼睛,勾引着人的脚步,他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厌恶的神色,就在他这种表情还没有消失时,两侧突然同时刺出两柄长枪。 枪为百兵之祖,十八般武器中排名第二,而世间的枪法也不知有多少,但无论有多少种枪法,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敌人刺死于枪下。 恶梦般的暗夜,黑蛇般的长枪,他的目光已散滞,脚步已踉跄,他能不能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他躲得过。就在这一刹那,武清吟身子突然向前一跌,恰恰避过了这两枪,然而前面并不是风平浪静,一把吴钩剑无声无息地刺出,已刺到他的胸前。 叮的一声,有东西破了,不是武清吟的心,而是那只酒壶。武清吟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枪一样,那把酒壶挡得恰到好处。酒壶一破,立时碎成了七八块。武清吟一挥手,那些碎片飞打入黑暗中,有人在闷哼,显然已受了伤,可就在这时,武清吟身后突然起了一阵疾风。 那不是枪,不是刀,更不是斧,武清吟已不能判断是什么兵器,他只有避。但前面的敌人不知还有多少,两侧的危险也不一定已解除,他不能向前,也不能向两边,他选择了后退。 因为他相信,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容易逃命。攻击的中心往往就是最好的退路。他退向那不知其名的兵器。同时身子一扭,避过了锋芒。 那兵器似乎极短,极大,运转起来当然就不太灵便,可是他错了,对方这件兵器竟是十分轻便,一反手间,就变了一个角度,斜切过来。劲风已割裂了他的衣服。 武清吟长吸一口气,他知道他要拼命了。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柄长枪如同天外神龙,疾刺而来,枪尖与兵器激发出几点火星,那兵器被击得一歪,只在武清吟背后划出一道血痕,而武清吟此时已抢入他的怀里,双掌从胁下穿出,拍向那人小腹。 那人一击无功,竟也是变招极快,将兵器护在胸前,双足力蹬,向黑暗中射去。等到武清吟回过身来时,四周已寂静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角落中那几片散落的酒壶碎片还显示着方才惊心动魄的暗杀。 武清吟伸手摸了一下背后的血痕,苦笑一声道:看来年纪大的女人,有时说话是应该听一次的。他上前拾起一片酒壶碎片,放在鼻子下闻了几闻,竟似有些意犹未尽,喃喃道:多好的一把酒壶,可惜呀可惜。你本是荆山顶上一美玉,到头来身如碎瓦变尘泥等到他恋恋不舍地将那碎片扔了以后,一转头,突然看到有一柄长枪正指着他的鼻子。 枪长九尺,枪尖十一寸,要是挑在人身上,绝对可以将人刺个对穿。可现在枪尖对的是他的鼻子,而且好像并没有要刺过来的意思。所以武清吟很快就定住了心神,淡淡地道:我最不喜欢别人指我的鼻子,不论是手还是枪,我都很讨厌。 执枪的人将身子隐在黑暗中,冷笑道:要不是这柄讨厌的枪,你方才就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这声音很动听,居然是个女子。 武清吟笑道:难道说你也年纪大了?不然为什么那么性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虽然我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但今晚是个例外。那女子突然一长手臂,那枪尖直顶到了武清吟鼻尖,却没有刺破一点油皮,她冷冷地道:我最不喜欢别人油腔滑调,不论是男是女,我都很讨厌。 武清吟任由枪尖顶上鼻尖,笑道:你可要小心点,这可是我脸上独一无二的鼻子,弄坏了你可没得赔。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我的枪一出手,从不回缩半寸。武清吟想点头,却没敢动,只是微笑道:那我可不可以将我的鼻子从你老人家的枪尖下拿开呢? 那女子道:随你便,我只能管住我的枪,并不能管别人的头。武清吟后退一步,摸了摸鼻尖,道:这下子好多了,不然你的手再一动,我可就是三个鼻孔,多出这口气了。那女子的枪也倏地收了回去,但人却还是隐在暗影里,冷冷道:跟我来。 武清吟道:去哪里呀?那女子道:我们小姐想要见你。武清吟道:你们小姐?她仙乡何处,贵姓芳名,青春几何,有无婚配那柄枪突然又伸出来,伸到他面前,这次指的不是鼻子,而是眉心,那女子冷然道:你再问一句,以后就是三只眼了。 武清吟果然闭上了嘴,那女子转身就走,走出几步,见武清吟站在原地没有动,便轻蔑地一笑:怎么,你不敢去?武清吟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女子道:因为我看你还有点儿胆量。如果你没胆量,我方才就不会出手救你。我有个原则,决不救胆小鬼。武清吟道:那我也有个原则,我想去的地方我就会去,不想去的地方,就绝对不去。 那女子道:你现在已无去处,城中到处都是要杀你的人,人为了活命,有时候原则也要放一放的。武清吟道:这话有理。但我还有点儿犹豫。 那女子道:犹豫什么?武清吟道:我怕你们小姐那里没有好酒,醇酒美人,本为一体,二者缺一,何以尽兴?那女子道:你想喝酒,我这里就有,就怕你不敢来。武清吟道:有了酒我还怕什么?那女子道:怕你不敢与我喝。 一辆马车轻轻驶过街头,马是好马,车夫也非常有经验,虽然车厢里载着两个人,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车厢中的光线不太强,但也不算弱,正好是使人非常舒服的程度。那女子当然也不能隐身了,她就坐在灯光下。她脸色不白不黑,容貌不丑不俊,身材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总之看起来是个非常一般的女子,每天在大街上不知会看到多少这样的女人,只有一样与众不同,她太能喝了。 马车上果然有酒,而且还不止一种,七八样的好酒,每样都有三四斤,两人上得车来,一口一口地对喝。那女子喝酒就像喝水一般,一仰头就是半斤,看得武清吟眼睛都有点儿发直,不禁问道:你喝的是不是酒?那女子道:你要不信我们就换着来喝。武清吟道:不必了,单看你这种气势,我就有点儿佩服你了。不知姑娘芳名可否见告? 那女子道:唐婉儿。武清吟道:我看你的枪法蛮不错的,江湖中用枪的高手不少,但女子就不多见了,不知唐姑娘是哪家名门之后?唐婉儿道:你在查问我?武清吟道:那可不敢,只不过你我既是有缘同乘一车,为什么不多了解一些呢? 唐婉儿道: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武清吟道:人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岂非十分无趣?唐婉儿道:可人要是什么都知道,那岂非更无趣?这句话仿佛很有深意,武清吟品味了一番,才轻轻笑道:说得也是。但姑娘对在下,倒像是十分了解。唐婉儿冷笑道:到目前为止,我只了解你两样。武清吟道:哪两样呀?唐婉儿道:胆子大而迂腐,好喝酒而易醉。 武清吟哈哈大笑:这前一样么,算你说对了,可这后一样,你是看走了眼了。我只不过才喝了一点点,怎么会醉呢?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支持不住了,脑袋咚的一声碰在车厢上,手中的酒洒了一身,他已经醉了。 他的酒喝得太多,走下马车时脚下还在打晃。 此时已近黎明,天边虽然还是漆黑如墨,但有一点微微的亮色已显露出来,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春天的细雨就是这样,总会在你不经意时洒落,又在你不经意时消歇。 武清吟站定脚步,在晨风中用力摇了摇头,睁开那双还有些醉意的双眼,向前看去。他以前听过老人们讲的故事,一个人喝醉了酒遇上了狐仙,上了车以后走了一夜,最后还在原来的地方打转,就像是驴子拉磨一样。而他今夜会不会也像一头驴子呢? 当然不是,这已不是原来的地方,眼前是一座高大的楼宇,里面灯火辉煌,人声喧沸,听声音竟是一座赌场。唐婉儿在后面一推他,道:进去吧。武清吟喃喃道:原来她是为赌场拉客人的,看起来今天要不输个干净,是走不出这个门口了。 赌场里果然有很多人,他们正赌得专心致志,根本没留意他。何况看这座赌场的气派,一般赌徒是不敢来的。武清吟笑了,这里才是他应当来的地方,因为无论他的相貌衣服派头气质,跟这里都很配,再也不像他坐在馄饨店里那样惹人注目了。 他走进去,东瞧西看,但目光从不停滞,仿佛这里的每个人、每样东西都不放在他眼里,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二楼。 二楼要比一楼小得多,也静得多,楼口摆着一张桌子,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喝茶。这是个女子,可惜却是侧着身子,不能看到全脸,但只看半张脸,就知道这是个绝色佳人。她身着素装,并无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是手中轻轻摇着一把扇子,团扇。 楼下的赌徒们很多,有的人输了,便红了脸,眼睛中透出怨毒,但一看到这女人,立时便放松了紧绷绷的脸色,生怕这女子看不起自己。而那些赢了的人,也在不经意间偷偷瞟这女人一眼,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手气,却决不露出狂喜的表情,显得自己潇洒自如,赢得起,也输得起。 全楼的目光仿佛都在有意无意间,落在这女人身上,而全楼的灯火,也像是为她一个人而亮的,她在楼上一坐,像已夺去了所有的光彩一般。 但武清吟却只看了她一眼,就甩开了目光,再也不去看这女人,而这女人自从武清吟一进来,目光就有意无意间向他瞟过来,仿佛全楼的人,只有武清吟一人可以配让她的眼色光顾。 可是武清吟却没有留意她,他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人既没有赌,也没有看人赌,他背着手站在墙边,正在看墙壁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山水,上面白云深深,清溪潺潺,山不高而秀,林不密而幽,意境恬淡,风格清新,像是出自名家手笔。 武清吟走上前去,站在那人身后,轻轻地道:画是好画。那人也像是沉浸在艺术的境界中,随口应道:不错,这本是唐代名家的山水,自是非同一般。武清吟道:只可惜挂错了地方。那人道:哦? 武清吟道:赌场之中全是铜臭之气,来人尽是贪吝之徒,再好的画到得这里,也像是明珠掉入粪坑。那人道:如此说来,那它应当放在哪里呢?武清吟道:应放在你的闺房之中,更见雅致。 那人轻轻一笑,回过头来,竟是一位弯眉细目、齿白唇红的女孩子,只不过穿了男装,令人看不出而已。她笑道:你的眼力不错呀。 武清吟笑道:小姐相召,在下岂敢不来?那女孩子突然笑了,道:是我家小姐召你来的,可不是我。武清吟并不奇怪,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位小姐,因为你家小姐决不会把墙上这幅五代山水说成是唐朝的。女孩子像是有点儿不高兴,道:那你是说我不懂喽?武清吟道:倒也不是,这幅画虽然题的是唐朝小李将军,但画中气象决不是盛唐所有,稍嫌寒怆,想是五代离乱年间所画,你年纪还小,能有这样的眼光已是不错了。那女孩子笑了,道:跟我来吧。武清吟弹了弹帽子,道:请姑娘带路。 穿过一楼大堂,后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灯光昏暗,那女孩子走在武清吟身边,不时有意无意地向武清吟身上轻轻挨擦,眼睛不时向他瞟过来,像是一个正怀春的少女突然见到了一位翩翩美少年一般。 武清吟突然问道:你属什么的?女孩子瞟着他,轻笑道:你猜呀。武清吟道:你属马。女孩子道:你看得出来?武清吟道:当然了,因为只有马在身上庠的时候才不会用手挠,而是向别的地方乱蹭。 女孩子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属什么?武清吟道:那你猜呢?女孩子没好气地道:你属木头。 就在此时,甬道已到尽头,那女孩子推开一扇门,眼前竟是豁然开朗,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出现在眼前,屋檐下挂着一排灯笼,照着院子里的竹林小径,竹林边上栽了很多花草,被春雨一浇,透出一股极清新、极芬芳的味道。正房门口,两个黄发垂髫的小丫环正在含笑相迎。 武清吟走进正房,一进门,他就怔住了。 屋子里幽香轻浮,柔光和谐,四壁挂满了古画,窗台上放着几盆花,都是含苞欲放,里面放着一张大床,床头垂着白纱帐帘,透过帐帘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斜卧在床上。 这本是女子的寝室。而且女主人可能还在高卧不起。 武清吟四下看了看,连个座位也没有,唯一能坐的地方就只有那张床,于是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墙壁前,仰头去看那些画作。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进耳朵:你来了?这声音极软,极媚,又带着种甜甜的味道,正是床上之人发出的。武清吟笑了:你们这里的人难道见人的时候都喜欢背过身去么?那女子媚声道:你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我了。武清吟并没有转身,只道:你还是先起床再说吧,我可以等,这种事我向来不急。那女子咯咯娇笑:那做什么事你会急呢? 武清吟道:我只着急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家小姐。那女子道:难道我不是么?武清吟道:你当然不是。我甚至不用见你的面就知道。那女子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武清吟道:能用得起唐婉儿那样的高手,那么主人一定不是常人,是不容易见到的。你与方才的那个女孩子都只是试探而已,要是我没有猜错,你家小姐另有其人。 那女子又笑了,用手在床上转了一下,屋子里果然出现了一个暗门,一个声音从暗门里传来:武公子,请进。 武清吟笑了,他走进暗门,十几盏雪白的宫灯照耀下,一个女子正面对着他,虽然脸上还是冷冷的,但眼睛中却露出了一股笑意。武清吟立时怔住了,这次是真真正正怔住了,他半天才道:原来是你! 这个女人竟然是唐婉儿。唐婉儿看着他,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指着面前桌子上的一坛酒,道:这是最好的绍兴女儿红,你要不要喝几杯?武清吟连连摇头,他现在已恢复了理智,决不肯和女人拼酒了。 两人不再喝酒,嘴却也不闲着,武清吟拍拍脑袋,道: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唐婉儿道:到了这里,你的所有问题都可以问了。武清吟道:我只有两个问题不明白。唐婉儿道:你说。 武清吟道:第一你为什么那么能喝?这也算是一个问题?唐婉儿睁大了眼睛,好像没见过他这个人一样。武清吟道:你别瞪着我,你又不是用眼睛喝酒的。唐婉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才道:你来的时候看没看到二楼的那个女人?武清吟道:好像是有个女人在二楼。唐婉儿道:她好不好看?武清吟道:好看,但跟这个问题有什么关联? 唐婉儿道:当然有关联,她好看,是天生的,我不好看,也是天生的,而我能喝酒,也是天生的。武清吟点点头,道:第二个问题有什么话为什么不在车上说,而到这里来?唐婉儿道:因为我愿意。 武清吟笑了,喃喃道:这可以说是最好的回答了,女人做很多事情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她愿意。这道理万古不易。唐婉儿像是有点儿意犹未尽,道:你就没别的问题了?武清吟道:没有了。 唐婉儿仿佛有点儿意外,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救你,要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武清吟笑道:这些事我就算问了,你也不一定会答,我不问,你也不一定不说,为什么还要问呢?唐婉儿瞪了他两眼,道:看起来你还蛮沉得住气。武清吟道:也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吧。 唐婉儿道:那我就来告诉你。你现在已是大祸临头了。有很多人要杀你。武清吟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不然的话就不用劳你大驾来救我了。唐婉儿接着道: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武清吟道:你知道?唐婉儿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冷冷道:你不知道? 武清吟突然笑了,道:那你认为我是应该知道的喽?唐婉儿道:当然。最近你有没有做什么事?武清吟道:吃饭,睡觉,喝酒,坐马车,进赌场,然后,跟一个救过自己的女人说话。唐婉儿道:也许你还做了一件事,杀人。武清吟淡淡一笑,道:我杀过人,但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唐婉儿一字字道:江岳天。武清吟的笑容突然不见了,他的脸色已变了,像是很吃惊,半晌才道:是不是一个月后为正气山庄与凌园主婚的江岳天江老先生?唐婉儿道:不错,他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凌园。武清吟道:你怀疑杀他的人是我?唐婉儿道:不是怀疑,是肯定。 武清吟道:为什么?唐婉儿道:因为你不愿意这门亲事成就,所以杀了主婚人。武清吟听了这句话,眼睛里显出一股沉思的神色,他看着唐婉儿,并没有说话,但眼睛里的醉意突然已全消失不见了。 他当然明白事态的严重。以江岳天在江湖中的地位与声望,绝对可以使几千个人与凶手势不两立。他喃喃道:原来元东原与萧王孙是为了这件事去正气山庄的。唐婉儿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听了他的话,又道:他们还为了一件事,你曾在西湖袭击过凌露华。 武清吟霍然抬头,道:袭击凌露华?真有这种事发生?唐婉儿道:不过你也很有心机,袭击凌露华只是虚张声势,并不想真的要她的命,因为那样很容易使人怀疑到你身上,而杀害江老先生你也是嫁祸于人,想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到苗疆人那里。 听了这话,武清吟的神色突然平和下来,道:你告诉我这些,想必不只是为了我的安全吧。唐婉儿笑道:当然。武清吟道:那你想要什么?唐婉儿看着他,微笑不语。 两人就这样相互微笑地对视着,但眼睛里的神采分明是在交锋,那光芒使得四下的灯光都黯然失色,四道目光中的火花几乎要真的迸发出火星。 唐婉儿向前探了一下身子,轻道:我要你与我合作。武清吟笑了,他的手突然闪电般伸出,将唐婉儿的手臂反拧到身后,而另一只手已捏住了她的咽喉。这几下动作在眨眼间就已完成,快得令人窒息。 唐婉儿却没有闪避,任由武清吟制住她,只是冷笑一声,仿佛早知道他会有这一手。武清吟捏住她咽喉的手微一用力,道:你信不信我会捏碎你的喉咙?唐婉儿道:不信。你不敢这么做,因为后果很严重。武清吟笑了:你是在威胁我,对不对?唐婉儿道:就算是吧。武清吟道:别以为在你的地方我就会投鼠忌器,外面有几千个人要杀我,我不在乎死在什么地方。唐婉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在威胁我了?武清吟道:我并没有威胁你,只是想麻烦你走一趟。 唐婉儿道:去哪里?武清吟道:凌园。唐婉儿道:你想去解释?去对他们说你是清白的,一切的罪过都是别人在诬陷你,对不对?武清吟道:我再做一点补充,那个诬陷我的人,就是你。而这一切,也都是你做的。他停了一下,又道,顺便说一句,那些在巷子里伏击我的人,也是你派去的,方才那个坐在二楼的佳人,用的兵器是团扇,就是小巷里袭击我背后的人,而那个躺在床上的美女,就是被我的暗器伤了的人,因为我已听出了她的声音。这本就是你演的一出戏,只可惜你的角色演得不好,太像戏了。唐婉儿冷笑道:你以为有人会相信? 武清吟道:说实在的,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说不定他们见了我,就会一拥而上,把我乱刀分尸。唐婉儿道:所以你最好还是放开我,我们合作,我敢保证你我都不会吃亏的。武清吟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唐婉儿道:不管你信不信,总应当试一试的。武清吟沉默片刻,突然一板脸,沉声道:好,我就试一试。说着他手指一扣,已捏紧了唐婉儿的喉咙。 第三章 冲天恚怒风云动 凭吊伤情夜雾深 天已亮了,阳光依旧灿烂得很,正是吃早餐的时候。 武清吟就在吃早餐。桌子上放着一大壶豆浆,一篮油炸黏米糕,两盘春卷,一小碟咸菜。武清吟正吃得满头冒汗。 就在这时,门开了,唐婉儿施施然走进来,在他跟前一站,歪着头看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武清吟刚把一个春卷放进嘴里,看她这样子,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唐婉儿笑而不答。武清吟低下了头,不再去理她,嘴里喃喃道:男人吃东西有什么好笑? 唐婉儿笑道:男人吃东西不好笑,死人吃东西才好笑。武清吟道:那当然,我若看到你吃东西,一定会笑死的。唐婉儿也不动气,道:原来死人不但会吃东西,有时候还会说话气人。 武清吟道:这些食物里有没有毒?唐婉儿道:没有。武清吟道:既没有毒,那我怎么会死?难道说是被你气死的?唐婉儿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死的,因为尸体还在正气山庄。 武清吟突然停止了动作,一口豆浆也险些咽不下去,他隔了片刻,才怔怔地道:我真的死了唐婉儿将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有一张纸,丢在桌子上,道:你当然已死了,这是你的讣闻。 这果然是讣闻,是正气山庄发出的,执笔人正是武天仇。 武清吟看了一遍,道:你是如何得到的?唐婉儿道:昨天晚上,正气山庄的人终于找到了你,更确切地说是找到了你的尸体,正气山庄在此地颇有名气,庄主死了,自然是要通知很多的人,我也是方才得到的。 她停了一下,又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江岳天的亲兄弟,号称烈火神龙的江啸天已在赶来的路上了。他已得知哥哥的死,但可能还不知道你的死讯,若是他看到了你,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武清吟脸色像是十分沉痛,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抬起头,盯着唐婉儿,慢慢道:你到底是谁?唐婉儿冷笑道:这句话应当我来问,死的如果是武清吟,那么你是谁?武清吟缓缓收回了目光,他站起来走到窗子前,从窗缝中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此时竟有了一点不真实的感觉。 武清吟缓缓道:我一定会告诉你,不过现在,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送一封信去城内秀水街的南家馄饨店,交给那里的老板娘。唐婉儿眼光流转,道:去那里做什么?你认识那老板娘?武清吟道:这个你不必知道。只要帮我送封信就可以了。 唐婉儿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件事我可以做到。你还有什么事?我想去一次正气山庄,武清吟一字字道,我去为自己烧点儿纸,如果方便,还想看一看我死后的样子。 临近正午,阳光更加强烈,但如果一走进正气山庄的灵堂,一股森冷之气还是扑面而来。堂口挂着引魂幡,风吹过之时不断发出轻响,仿佛在叹息主人的英年早逝。棺材就停在堂上,匆忙之间不及布置,使得灵堂少了点儿肃穆之气,但更觉阴冷。 比灵堂阴冷的是武天仇的脸。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灵堂中,目光呆滞地看着棺材,仿佛还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那个平时龙精虎猛的侄子就平静地躺在里面,而且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也曾在这里送走过他的亲弟弟,而今天,又一个亲人离他而去了。他的心情自然很不好,但无论心情怎样不好,客人来了总是要接待的。 客人来了两个,并不是元东原与萧王孙,而是两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一个是个驼背的老头子,脸上没什么光彩,看上去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另一个是个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一般,两个人相携而来,自称是武天鹰的朋友,就住在城里,知道武家遭逢大难,特地来吊唁一下。 武天仇知道兄弟一生喜交朋友,而这些朋友中他也没有见过多少。所以他非常恭敬地接待了这两位。 那驼背老头子哭得很有些伤心,是不是因为自己也快到了大限之期,才油然而生的一种同病相怜之情?武天仇这么想着,劝住了两人,然后招呼从人奉茶待客。然后三个人便坐在一起,交谈起来。 老人自称叫做李隐,是武天鹰的忘年之交,而这武清吟也是他小时曾抱过的。说着话,三个人都不胜唏嘘。那老太太仿佛从武天仇的眼睛中看出了什么,问道:世侄正当壮年,身子可否有什么病症? 武天仇恨恨地道:我侄子一向没什么病,这次遭逢不测,全是有人蓄意谋害。我这个做伯伯的一定要为他讨个公道。李隐道:却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残暴,杀了世侄?武天仇道:凶手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天网恢恢,老天爷也不会让他逍遥法外。李隐道:哦?难道武贤弟已掌握了线索?武天仇没有说话,却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段枪尖,折断的枪尖。 李隐霍然抬头,道:世侄难道是中枪伤而死的?武天仇道:不错,我侄子是被人在后面一枪直透前心,可见凶手极为残忍,我侄子一向不与人结什么深仇大恨,却死得这样惨,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人。老太婆突然道:会不会是有人故布疑阵,嫁祸于人?武天仇道:决不会,因为这枪尖是我侄子临死前折断的,武家的金钢指江湖闻名,不然绝断不下这铁枪枪尖。而那人是从背后出枪,撤枪之时想必无暇顾及,也不知道枪尖已被折断,所以才留下了这条线索,而这也是我侄子想要告诉我的。 老太婆道:那么说凶手是用枪的。武天仇道:不错,而方圆数百里外用枪的高手只有一家。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可怕,他咬牙道:凌园。 李隐想了想,道:这件事还是谨慎为上,世侄虽然死于枪下,却并不能证明就一定是凌园的人下的手。武天仇道:我当然想过,但这个枪尖并不是普通的枪尖,除了凌园之外,江湖中用这种枪的人几乎没有。 他将枪尖递到两个眼前,道:这种枪尖呈扁棱形,两面有血槽,而且用的是天山寒铁精炼而成,而这种寒铁江湖中少之又少,中原只有二十年前凌御风从天山带回数十斤寒铁铁胎,锻炼成枪。他将枪尖在桌子上一插,哼道:除了他凌园,还有谁会用这种枪? 李隐与老太婆对看一眼,都没说什么,只是道:这件事还是谨慎小心,毕竟两家都是名门,一旦火拼,后果很难预料。然后两人与武天仇拱手告辞,武天仇送出门外。 就在三个人抱拳相别的时候,暗处正有四只眼睛悄悄盯着他们。 两个客人出了正气山庄,刚刚走过一条街,突然和一个低头走路的书生撞个满怀,那书生吓了一跳,连忙抱拳,道个歉走了。李隐看着书生的背影,突然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等转到一个偏僻所在,那李隐对老太婆道:武天仇在说谎。老太婆道:可他说的在情在理,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李隐冷笑道:我敢说,他一定有什么地方隐瞒了实情。说着话,他的腰也伸直了,脸色也恢复了红润。老太婆伸手打了额头一下,道:回去再说,现在被人看出来你还活着,一定会被吓个半死。 李隐想了想,道:现在我最想看的是那个人的尸体。也许从尸体上面可以看出点门道。老太婆道:可武天仇一定不会让人看的。我看他寸步不离棺材,可能就是这个意思。李隐道:得想个办法让他离开才行。老太婆眼睛转了转,笑道:要让他离开棺材也不是难事。等到晚上,他想不离开灵堂都不行了。 时间一分分流逝,终于挨到了晚上,武天仇还是没有离开过灵堂,是不是因为以后再也看不到侄儿了,现在想多陪陪他?可是他的这个愿望也被惊扰了。就在刚吃过晚饭不久,前边的房子突然着起了火,火势很快地蔓延开来,一时间相连的几栋房子都被烧着了。 武天仇再也不能坐在灵堂里了,他现在是正气山庄的代管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侄儿尸骨未寒,连家业也葬送了。他于是立刻赶到前边去指挥救火,可他刚离开灵堂,两个人影就飘然而下,落在棺材前。 这两人都是一身黑衣,黑巾包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其中一个身材苗条,像是一个女子。两人双手放在棺材板上,相互一对视,点了点头,同时用力,那棺材板立时开了,露出了里面的死人。 那女子身子一震,眼睛呆住了,她看得十分清楚,里面的死人正是武清吟,那身形,那相貌,绝对不可能是第二个人。她看了片刻,才用一种疑惑的目光去看对面的黑衣人。 对面黑衣人正全神贯注地检查那人的死因,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满意地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就在这时,灵堂外传来了脚步声,两个黑衣人轻轻将棺材盖好,又没入了黑暗之中。 来者正是武天仇,他背后还跟着两个人,赫然竟是元东原与萧王孙,三个人来到棺材前,武天仇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道:她来过了。萧王孙冷笑一声,道:果不出我所料,我早就看出这两人行动可疑,断不是单纯来吊唁的。这下子我们就可以为武公子报仇了。 武天仇冷笑道:有了两位帮忙,再加上我武天仇的能力,这件事决不会失败。到时候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了一种残酷的笑意。 夜色静悄悄的,连月光都仿佛不忍打扰这种静谧,偷偷地躲进了云间,但又不想离去,便招来了浓浓的夜雾,将半空罩住,自己却又在雾气中透出一层蒙眬的光彩来,窥视着大地。 武清吟抄着手,伛偻着身子,呆坐在城中最高的得月楼楼顶上,脸浸在雾气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脸在淡淡的光彩中看来,如同涂上一层银粉,就像白天假扮老头子一样,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唐婉儿坐在他身边,轻轻拔起瓦缝间一棵小草,对着月光正看得出神,看着看着,她突然喃喃道: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草也能生长。武清吟并不理她,仿佛还在想着心事。唐婉儿又道:我如果不上到楼顶,就绝想不到这里会长草,就像我今晚若不去正气山庄,就绝想不到武清吟真的死了。 武清吟突然道: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比如说今晚的事,你就绝想不到会这样顺利。唐婉儿有点儿得意,道:你不要把事情都想得太过艰难,有的事只要抓住对方的心理疏忽,就一定会顺利。武清吟冷笑道:有时候太顺利的事,并不是好事。那是因为对方有意创造,来引你上钩的。 你是说今天晚上的事,武天仇早就料到了?武清吟道:我不敢说,但总有种感觉,那尸体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唐婉儿道:哦?你看出了什么?武清吟道:我似乎觉得这个尸体不像是一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公子,而像是一个天长日久不见阳光的囚犯。唐婉儿道:你是看他的脸色苍白才下这样的结论的?武清吟点点头。 唐婉儿道:死人的脸色总是这样的,因为他的血都流尽了,脸不白还能红么?武清吟摇摇头,道:不只是这些。你看没看到他的手?唐婉儿道:看到了,跟其他死人的手没什么差别呀。武清吟道:有差别,而且差别很大。他停了一下,理了理思绪,又道:一个失踪了几天的公子,竟会脸色苍白,手指枯瘦,肋骨尽显,这是没道理的。唐婉儿道:也许这几天里他都没有吃东西。 武清吟道:那也不可能瘦成这样,除非一种可能,那就是长久以来营养不良的结果。唐婉儿道:那怎么可能,武家在这一带是名门望族,旗下的生意不下几十处,说是日进斗金也不过分,怎么会营养不良?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明白了,眼睛里发出了光,抢着道:我知道了,这个人一定不是武清吟,说不定是个囚犯,所以长期以来吃不饱。武清吟若有所思,喃喃道:不错,他是个囚犯。 他也轻轻拔起一棵小草,叹息道:有时候人的命就如同这棵不知名的小草,很容易被别人夺走。唐婉儿道:那夺走他生命的人是谁呢?会是凌园的人么?武清吟沉吟道:就算不是,也一定和凌园有关系。唐婉儿不解道:我是越来越糊涂了,这个人如果是武清吟,为什么凌园的人要杀他?要知道他可是凌园的未来女婿。如果不是武清吟,那武天仇难道看不出来?而你这个武清吟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武清吟苦笑道:这个,我现在不能跟你解释,有些事情是用不着解释的,等到了时候,就一定会清楚的。他抬起头看了看月光,天空的一层薄云不知何时已散去,碧空如洗,月光如水,一片宁静安详,武清吟的眼睛里也发着光,好像有什么事情突然想通了,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道: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唐婉儿道:也许是吧。武清吟道:我想在明天的阳光之下,一切事情都可以真相大白。唐婉儿有点儿不相信,道:明天?事情就会大白么?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的? 武清吟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有人很着急,至少比我要急得多。唐婉儿看着他,好久好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但愿这真相不会使我失望。 今天的阳光果然很好,一切都像平常一样,街头的人很多,大家都出来享受老天的恩赐,毕竟在春雨连绵的季节里,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人们的心底里都发了霉,实在应当拿出来晒一下的。 武天仇急匆匆地走在阳光下,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很,因为他今天出来不是晒太阳的,而是为他死去的侄子讨公道的。元东原与萧王孙走在他两边,脸色也都十分凝重,是不是因为他们也没有想到武清吟会死,而当时在凌园,凌露华与李长生所说的一切,都变得极不可信了? 当时江岳天的死,凌露华的被袭,武清吟的失踪,看起来好像都是武家做的手脚,但武清吟却死了,而且死在凌家的枪下。是不是因为他在死之前已有证据表明自己不是凶手,而真正的凶手则是凌园的人呢? 一旦凌露华嫁过武家,那么凌园的一切产业都要划归武家所有,凌御风一生只有凌露华一个女儿,两家亲事一成,凌园的所有生意就得作为嫁资,并入武家。则从此世上只有正气山庄,而再也没有了凌园。这也是凌家的人不愿意看到的。因此,他们想要退婚也不无可能。这样一来,事情就整个翻了过来,也不由得武天仇等人不这样想,世上的事本就真假难辨,是非难分,江湖中更是如此。 他们三个人去的地方当然是凌园,武天仇并没有带从人,这是萧王孙的意见,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决不能轻易撕破面皮,因此就只是他们三个人去,别人看来也是要商量两家的婚事,不起引起大的风浪。 武天仇只有答应,他深知元东原与萧王孙武功高强,陪同自己去到凌园,一旦闹翻了交起手来,以这两人的声名手段,自己决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他也很放心,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暗中带了自己那支铁笔。武家是东南一带用笔的大家,一手生花笔法天下驰名。 武天仇这样想着,抬头看时,已能看得到凌园那漆黑的大门。门前两个仆人,见三人来了便上前挡住,但他们才一伸手,还没有说一个字,武天仇双掌一分,那两名仆人就滚了出去,武天仇冷哼了一声,猛地推开了大门,然后一步就跨进凌园。 他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坐轮椅的人,而这个坐轮椅的人也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一样,正对着他点头微笑。 大厅依旧是宽敞肃静,陈设雅致,但今天的气氛却是有点儿使人身上发冷,原因是来的三个人全都脸色不善。 武天仇一拱手,道:李总管,不知在下亲手为正气山庄发的讣文到没到凌园?李长生很有礼貌地点头,道:在下已接到了。他的脸色随之暗淡下来,叹息道:想不到苍天不佑善人,少庄主英年早逝,武先生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除了伤感痛惜以外,不知能不能为先生做点什么? 武天仇道:怎敢劳动总管大驾?我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还请总管指教。李长生道:在下知无不言。武天仇轻轻从怀中取出一块包着东西的黄绢,放在李长生面前,道:不知总管可认得这样东西? 李长生道:此为何物?武天仇道:李总管打开一看便知。李长生依言,亲自打开黄绢,现出里面一个折断的铁枪头。武天仇等三人的目光盯紧了李长生的脸,但见李长生的脸色如常,拿起枪头看了一看,又放下,道:这段枪头好像是敝庄所有,却不知为何断了,又落在武先生手中?武天仇冷笑:这段枪头并不是断在我手里,而是断在我侄儿手中的。 李长生一皱眉,道:哦?武先生是说,武公子死时,手里有这段铁枪头?武天仇道:正是。却不知总管有何打算?李长生想了一下,道:不知武公子是怎样死的?武天仇目光如火,紧紧盯着李长生,一字字地道:是被人一枪穿心而死的。李长生面色依旧不变,道:如此说来,凶手用的是枪,而这柄枪又被武公子临死前折断了。 他看了看元东原与萧王孙,道:这件事两位是怎么看的?元东原本是火爆脾气,道:这种枪尖就只有凌园才有!萧王孙瞟了他一眼,道:凶手是背后出枪的,显然是在公子不防备之时突袭得手,由此看来,凶手定是公子的熟人。李长生笑了,但他的笑很冷,他笑道:在下与武公子并不陌生,也是凌园的人,三位是不是就怀疑我呢? 武天仇并不回答,只是道:不知凌小姐现在何处?咱们可不可以见见?李长生道:我家小姐正在妆楼上,不知是否还在高卧,只怕不方便吧。武天仇并不放松,道:可有些话只有对小姐才能讲,李总管虽在凌园多年,但终归不姓凌。 李长生听了这话,嘴角动了动,仿佛有一根尖针刺入他心底,眼睛中闪过一丝辛酸而又无奈的表情,但这只是一刹那,他随后便笑了,道:此话不错,我这就去找小姐,看她想不想来见各位。 等到李长生的轮椅一出大厅,武天仇就低声对另外两人道:真的要动手么?萧王孙道:此时机会难得,他们最多只是两个人,一会儿你对付凌小姐,我与东原对付李总管,务必要一击得手,只要我说出不对这两个字,便一起动手。武天仇与元东原同时点头,各自回坐。 只听门外轮椅声响起,李长生已回来了,他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人执伞,为另外一个人遮挡着阳光,而那伞下人虽看不到脸面,但看身材气派,正是凌露华。 来到屋里,执伞人收起雨伞,便退出去了。只见凌露华黑纱遮面,只隐隐约约能看到两只清秀的眼睛。武天仇向李长生看去,李长生笑道:各位,我们小姐这几天偶感不适,吹不得风,本不想见客,但看三位的面子,还是来了。希望三位不要见怪。 武天仇沉吟道:不知小姐什么地方不舒服,屋子里又没有风,何不将黑纱取下,在下也略通医道,为小姐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李长生笑了,压低了声音道:不好意思,这点就不必麻烦武先生了,女孩子脸面上的毛病,是不大喜欢被别人看到的。 萧王孙道:凌小姐,实在多有得罪,只是这件大事,与小姐有很大关系,不得不请你移玉前来。凌露华也不见怪,淡淡地道:好说。好说。却不知是为了何事?武天仇道:我听说二十年前,令尊凌大侠在天山采得一块稀有寒铁,带回中原将它锻炼成兵,可有此事?凌露华道:是有此事。我爹将这块寒铁炼成了一柄枪。武天仇道:就只炼就了一柄枪,而没有再炼别的兵器? 凌露华道:这块寒铁在江湖中绝无仅有,况且我家世代用枪,别的兵器也不会用,除了那柄枪外,就没有再炼别的兵器。武天仇点点头,道:那好,在下斗胆,想看一看那柄枪。凌露华微一沉吟,道:不知这柄枪与三位的来意有何关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武天仇道:自然有莫大关系,不知小姐可否答应?凌露华没有动,像是看了李长生一眼,李长生微一点头,又闭上了眼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凌露华叹息道:此枪自先父去后,多年没有见过天日,今天拿出来,让它见见天光也好。她说完便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凌露华又走进来,这次进来时,手中多了一个三尺余长的条形锦套,她将这锦套在桌子上一放,那桌子竟有点儿微颤,显见得分量不轻。 武天仇道:这里面就是那柄枪?为什么只有这般长短?凌露华笑道:这柄枪可分为两段,便于携带,遇敌时可接成一条,长逾七尺。武天仇点点头,道:那就请小姐取出此枪,让我等大开眼界吧。凌露华将手伸到锦套里面,轻轻抚摸着枪身,众人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也感觉得出她对这柄枪极为尊敬,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条锦套上,集中到了凌露华的手上,那只手正轻轻将半截铁枪抽出来。 第四章 浮生短浅江湖路 幻梦长歌武陵春 枪身一寸寸被抽出,武天仇的目光动也不动地盯在上面,仿佛那不是一条枪,而是一条毒蛇。直到那枪身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 枪身上镀了一层银粉,显得光彩夺目,枪缨血红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又像是一片溅射而出的血花,令人目眩,而枪尖 枪尖一如平时,锋利,尖锐,而且完整。枪尖为扁棱形,线条精致,两边的血槽微呈暗红色,像是已不知饮过了多少仇人血。 武天仇接过这柄枪,用手掂了掂,发现异常沉重,绝对是凌园家传的那柄枪,不会有假,也决不会有第二柄。他的目光却暗淡了下去,并不是因为这柄枪夺去了屋子里的光彩,而是因为失望。枪尖是完整的,那么难道说武清吟不是凌家人杀的?难道说会有另外一柄枪? 凌露华重新拿回这柄枪,将它放在阳光下,那光彩更加夺目,她的眼睛里也发着光,她笑道:怎么样?这柄枪有什么不对么?武天仇跌坐在座位上,呆呆地道:没有,没有什么不对。凌露华道:如果没有什么不对,我可就要将它收起来了。武天仇叹息一声,道:请便。凌露华刚要将枪收起,萧王孙突然站起来,一手按住了桌子上的锦套,喝道:慢着。 就是这一声,武天仇也像被电击了一般,跳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紧盯住那锦套,他突然想起,那里面还有一段枪身。 李长生的脸色也变了变,道:武先生还有什么事?武天仇与萧王孙对视一眼,冷笑道:在下还想看看另一段枪身,不知可不可以?李长生的笑容有点儿僵硬,道:这个么枪身的另一段只有枪杆,没什么好看的。凌露华的身子仿佛震了震,却没人能看到她的脸色,武天仇连看都没看李长生,只对着凌露华道:小姐,在下为看枪而来,若是只看到一半,未免有点儿美中不足,就让在下得窥全豹如何? 凌露华沉默一下,才道:你当真要看?武天仇点头,道:当真。凌露华又道:果然要看?武天仇道:果然。凌露华微微一笑,道:好。 萧王孙的手慢慢离开锦套,凌露华的手再次伸进里面,然后又缓缓抽了出来,那确实是枪杆,而枪杆后面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只会是一个护手的小圆铁球而已,凌露华的手终于完全抽出,那枪身也完全呈现在眼前,枪身后面竟不是圆球,而是另一个枪尖,枪尖从中而断! 便在此时,萧王孙大叫一声:不对!这是他们方才商定的暗号,只要他叫出这两个字,暗算就已开始。 武天仇毫不犹豫地一掌击出,这一掌正打在凌露华前心。武家的天星掌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硬功夫,就连巨石也要被这一掌打得裂为两半。 凌露华的身子再硬,也没有石头硬,这一下被打得飞出几尺,撞在后墙上,当时便没有了声息。而此时元东原与萧王孙也动了手。屋子里惨叫声立起,但发出叫声的不是凌露华,也不是李长生,凌露华看起来早被这一掌打碎了心脉,中掌的同时就已毙命,哼也没哼一声,而李长生还是稳稳地坐在轮椅上,脸上甚至还在笑。他当然也不会发出惨叫。 惨叫的是武天仇。 就在他一掌打中凌露华的同时,元东原的铁掌也重重拍在他后心上,武天仇的身子向前一冲,只觉腰下一辣,一对日月双轮已切入他的身体。 那日月轮的边缘上都是狼牙锯齿,这一下几乎给武天仇开了膛,武天仇长声惨叫,刚一回头,李长生的轮椅中飞出两支弩箭,射透了他的前胸。 事发突然,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凌露华死,武天仇重伤。武天仇毕竟功力深厚,虽然中了必死之伤,但一时也还撑得住。他倒转了一下身子,靠在墙角边,嘴里的血块不住吐出,与腰下伤口中流出的血一起,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而李长生等三人却站在一起,嘲笑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落入陷阱的没牙老虎。 武天仇指着三人,恨声道:你们萧王孙冷笑一声,道:你早应想到的,可是你利欲熏心,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你已没救了。武天仇吐血道:为什么为什么?元东原哈哈大笑,道:就让你做个明白鬼,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们会帮你得到凌家的一切产业么?我们会那么笨?就你给的那一点好处,还不够打发要饭的。 武天仇道:原来你们也想要得到元东原道:不错,正气山庄财雄势大,当家人一死,就要由我们来主持,这才是我们的目的。武天仇恨声大叫道:卑鄙!无耻萧王孙淡淡一笑,道:一个为了夺取家产,亲手杀死自己侄子的人,居然还会说别人卑鄙无耻,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可笑的事。武天仇怒视三人,目光渐渐涣散,眼中却又忽然神光一闪,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朝着门外大喊一声:武!随即喷血而亡。 李长生长长舒了口气,向元东原与萧王孙道:此间的事终于可以完结了。元东原大笑道:这还不是亏了李总管的神机妙算?要不然这姓武的那对天星掌,配上一支生花笔,可真不好对付。李长生淡淡一笑,道:此后两位主掌正气山庄,终于得偿所愿,东南一带尽在掌握,在王爷那里也有了交代。萧王孙脸上泛起一丝笑容,道:而李总管也不用再做总管了,这凌园从此以后就要改做李园了。 三个人相视片刻,同时大笑。笑声还没有消失,萧王孙与李长生已出手。李长生椅中飞出三支飞刀,而萧王孙的日月双轮同时脱手而出,他们的目标都是一个,屋门。屋门本来虚掩,那三支飞刀透门而出,而日月双轮挂着风声,已将屋门分为四片。 日月双轮破门而出后,在外面转了个圈子,又飞回萧王孙手中,锯齿上还带着几根头发,而那三支飞刀再飞回来时,却已变成六段。六段断刀直打三人,元东原虎吼一声,一掌将两段断刀打飞出去,萧王孙双轮一绞,将两段断刀绞为四段,而李长生的椅中已飞出两块飞石,将断刀半空截下。 然后就见刚才那个执伞人微笑着走进屋子。李长生盯着他,过了片刻才道:你不是凌家的人。执伞人轻轻一笑,道:当然不是。说着,他慢慢从脸上揭下了层薄薄的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少年脸庞。 这个人当然就是武清吟。一看到他,屋子里的三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李长生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很笨的话:你你不是已死了么?武清吟道:你怎么知道我死了,是不是你杀了我?萧王孙道:我们虽然没有亲手杀你,但的确看到了你的尸体。 武清吟摇头一笑道:你们做事虽然诡密,但还是有算计不到的地方,千万不要轻易认为你们骗过了所有的人。萧王孙想起方才武天仇临死时的怪状,手一紧,道:难道武天仇并没有杀你,而是找了一个替死鬼?武清吟道:你又错了,你以为他会有那么好心么?元东原沉不住气了,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武清吟忽然转了话题,道:如我没猜错,你们三位都是汝阳王的人吧。 元东原一惊,道:你如何知道?武清吟笑了:自有神仙指点,用不着你操心。元东原叫道:是又怎样?武清吟道:是就对了,你们的用意我已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幕后指使。他清了清嗓子,道:其实你们来的目的并不是主婚,而是夺产,夺取凌园与正气山庄的产业,因为附近沿海一带的造船、出海、渔业、码头,晒盐等等生意,凌园与正气山庄可以说是垄断东南,汝阳王要想起事造反,必须要控制这里,这就必然要与凌家和武家打交道。从上一辈起,老汝阳王就曾有意拉拢凌家与武家,但都被两家主人婉言拒绝了,到了小汝阳王这一辈,他早晚必反,为了充实财力,也为了自己一旦事败后有个退身之所,他也想到了凌园与正气山庄。 李长生道:说下去。武清吟道:而想要夺取两家的产业并不容易,如果明夺必然会招致别人怀疑,弄不好还会将汝阳王的反意昭彰天下,这个他是决不能冒险的。所以他想出个主意,就是暗取。 而如何暗取呢?自然要动一番脑筋,正在此时,凌武两家的婚事也快要到了,作为他来说决不可以让这两家结亲,不然的话两家一合,势力就更加巩固,想要下手就难上加难。可幸亏在三个主婚人中,有两位已被他收买,所以破坏两家婚事的重任,就自然而然落到这两人身上。 元东原冷笑一声,道:那倒不假。此事舍我二人其谁?武清吟突然脸色一沉,恨声道:可是三个主婚人中,最重要的那位他却无法收买,所以你们就在半路对他下了毒手,好让江岳天无法阻止你们的行动。 萧王孙笑了,笑中颇有自得之意,因为他知道,武清吟决不可能从伤口上看出是他们下的毒手,他只不过是在诈他们,所以他说:谁说我们杀了江老先生?他与我们过从甚密,又对我们有恩,我们又如何能下手杀他?不要以为你杀江老先生的事可以随随便便地嫁祸于人,这里三个人都可以作证,是你害死了江老先生。元东原与李长生也笑了,只有武清吟呆住。 武清吟过了片刻才苦笑道:三人成虎,我开始还不算佩服你,现在我的想法好像有点儿改变了。萧王孙正色道:你不但杀了江老先生,还假扮武公子,想要夺取正气山庄的产业,身为江湖正道中人,我们决不允许你阴谋得逞。元东原也大笑道:不错,小贼你今天休想逃脱! 李长生也道:就算你真是武清吟,也罪不可恕。因为你挑拨凌武两家的关系,使得你伯父杀了我家小姐,而你又杀了你伯父来嫁祸凌家,这一来两家的财产全都会归你所有。他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天道恢恢,绝无疏漏,到最终你也逃不过公理,你也没得救了。 武清吟点点头,道:果然不愧是老江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如果有一万个人听了,最少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相信。最多只会有一个人不信。元东原道:那个人只怕就是你了。武清吟笑了:这个人不是我,如果算上我,就有两个人不信。元东原道:那这个人是谁?武清吟微笑着向他们后面一指,道:是她。 萧王孙一怔,道:你他的话刚说出一个字,就觉身后劲风袭来,萧王孙大喝一声,身子向上跃起,同时将双轮向后一背,铮的一声,已将兵器锁住,但此时兵器已入肉半寸多深。萧王孙痛呼一声,双手一合,叫声:断!他的日月双轮善锁兵器,只要对方兵器伸入他的双轮之内,便绝无幸理,他有信心。 可是他错了,因为这杆兵器是用天山寒铁精炼而成的独一无二的枪。 萧王孙一锁之下,枪身未断,他不由得大吃一惊,情急之下身子猛地一侧,那枪尖入肉一寸后便斜着在他身上划出一道血槽,鲜血喷涌而出。萧王孙的身子登时斜飞出去,落下来时血已浸透了后背。他的伤虽然不太重,但这一枪已将他的信心摧毁了大半。 他猛地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个暗算他的人。那人仍是面戴黑纱,窈窕地站在当场,手中执着那柄铁枪。两段枪身已接在一起,长逾七尺。 不只是他在看着这人,李长生与元东原也早已目瞪口呆,其中最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是李长生。他几乎吃惊地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对执枪人道:你你你不是 那凌露华嫣然道:李总管,这下子不但他们上了当,连你也不例外吧。李长生眼神一寒,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本应当凌露华道:武天仇那一掌果然不同凡响,我本来是绝无幸理的。但你们也都料错了一件事。李长生定定心神,双眼一翻,一字字地道:你,不是我的那个凌小姐。你早知道武天仇是来杀你的。 我的那个凌小姐这句话好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凌露华笑道:不错,我不是。不然的话我又怎么会事先有了防备?凌露华摘去黑纱,露出了本来面目,正是唐婉儿。李长生努力稳定一下思绪,道:不可能的,那你的声音为什么和小姐一模一样?唐婉儿道:这有什么新鲜?我不但能学她的声音,还能学很多人的声音。因为女人的嗓音本就很细,只要稍加注意摹仿,听起来就差不多了。 萧王孙吃力地撑起身子,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到如今,干脆一并做了他们。元东原道:不错,就凭这两个小鬼,还能逃得出咱们的手掌么?他说完一掌击向武清吟。 他的玄天掌法虽然比不得天星掌的浑厚,但刚猛却犹有过之。但见他脸色红得怕人,而掌心也一片血红,正是玄天掌力运到十成功力的标志。 武清吟轻轻避过,满不在乎地道:事到如今,你们还不伏法?萧王孙道:你们想要夺取正气山庄与凌园的产业,我们决不能让你们阴谋得逞。应当伏法的是你们。武清吟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但这话最好只听到我们几个人的耳朵里才好,若是别人也听到了,就会不相信你这位前辈的。萧王孙等三人一惊,只见武清吟一招手,东边的屋脊上跃下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萧王孙看到这个男人,心都冷了,他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 这男人正是江岳天的亲兄弟、烈火神龙江啸天。而那女人胖乎乎的身子几乎有唐婉儿的两个宽,但她跃下来时轻得像一片枯叶,正是馄饨店的老板娘。李长生盯了她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夜雨留人花小腰?老板娘温柔一笑,道:我是城内南家馄饨店的老板娘,现在谁再叫我小腰,那一定是个瞎子。李长生点头,道:不错,在下是瞎了,你在城内这么久,我竟没有丝毫觉察。如果我知道你也参与此事,决不会让江啸天来的。 武清吟笑道:江老前辈一来,以他火上浇油的性子,不把正气山庄踏平才怪。这也是你们的后招。你们诱骗武天仇来杀凌小姐,然后再杀武天仇,这样一来两家产业全都归了你们。可如果收拾不下武天仇,还有江老前辈出马,你们坐收渔利。可惜我让人把他留下了,直留到现在。唐婉儿道:除了这位夜雨留人花姑姑外,还能有谁留得住江大侠?花小腰看了她一眼,微嗔道:花姑姑?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唐婉儿忙笑道:没有,应当叫你花姐姐才是。花小腰哼了一声,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李长生看着武清吟,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与正气山庄与凌园有什么关系?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唐婉儿轻笑道:你以为你能问出来?我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问出一句真话。武清吟道:冤枉,我们在一起好像时间并不长呀。李长生又看着唐婉儿:小姐在哪里?你又是如何进到小姐的房间里的?凌园与你们唐家向来不睦,本没有人到过凌园,你为什么对凌园这么熟悉? 唐婉儿轻轻一笑,将手中的铁枪一晃,摆了个架子,道:你还不明白?李长生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尖针一般的光芒,他脱口叫道:原来原来是你,真的是你唐婉儿道:你到现在已全明白了?李长生叹道:明白了,明白了。一定是他让你这么做的。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唐婉儿道:不错,这本就是他的主意。李长生道:如此说来,他连我都瞒过了,因为在他心里,我始终不是凌园的主人。唐婉儿沉默不语。 武清吟道:以现在的情形,你还想让我们动手不成?你们已经败了。李长生道:不错,败得无话可说。他对唐婉儿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唐婉儿道:你说。李长生道:你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是死在你手里的。 唐婉儿一怔,随后微一沉吟,眼中泛起一种奇特的光芒,道:好,我一定让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死在我手里的。李长生点点头,随后一拍椅臂,道:言尽于此,动手吧。 现在的对比是,武清吟、唐婉儿、花小腰、江啸天四人,对上李长生、元东原还有一个受伤的萧王孙,形势已十分明朗。 江啸天怒吼一声:你们两个无耻之徒,枉称侠义之士,还不与我哥哥赔命来。萧王孙红了眼睛,嘶声道:你你以为我们愿意杀他么?江老大对我们有过恩情,但是元东原怒道:给我闭嘴!说别的又有个鸟用!不如拼了。他红了眼睛,大叫一声就向江啸天扑过去。 江啸天大喝一声,半空截住了元东原,他的烈火飘萍掌法对上了玄天掌。屋子里突然刮起了一阵疾风。江啸天步步进逼,掌影翻飞,不知斗了多久,蓦地,江啸天击向元东原前心,眼见元东原已避无可避,江啸天一掌却在离他前心半寸处止住。 江啸天吼道:你出掌啊!老子手下不打求死之人。元东原惨声大笑,道:江老二,你平素也是条汉子,怎么小家子气了,如此婆婆妈妈的。江啸天眼睛像也要喷出血来,吼道:我兄长平素与你们至厚,你们为什么杀他?我不明白,你们都有钱有势有名有望,为什么 元东原惨笑:你可知道,我与萧王孙在四十来岁时,还不过是江湖一小卒,短短数年之间,却挣下了这么大名声,为什么?都是老汝阳王恩赐的。老王待我二人如兄弟,却始终不图回报,直到临终时才请求我们助小王一力,我们如何拒绝?人生在世,忠孝尚不可两全,何况朋友之情!凄笑声中,元东原一掌重重拍在自己头上,道:这条命,还江老大了 江啸天呆在当地,好半天之后,才突然一挥手,长叹一声,摇着头,流着泪,走了出去。 唐婉儿面对着李长生,二人好久没有动一下,好像都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亦或他们都已明白对方的心事,只是不愿意开口。 武清吟对上了萧王孙,萧王孙已点住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背后的流血,但脸色仍有些苍白。他知道,武家嫡传的武功是极可怕的。当年武天鹰以一支生花笔打遍天下,武家弟子在兵器上的造诣,绝对在天星掌之上。 果然武清吟从腰间一伸手,取出一支大笔,笔杆为精铜铸就,笔尖为特制乌金丝,韧性极好,贯注内力可以穿木裂石。他笔尖一起,道:天下楷书,以颜字为上,这路多宝塔碑,还请阁下品评。说罢笔尖横划,接着又高举笔杆当头而落,先写出一个大字。这一路书法使将出来,只见笔势细密,身法俊健,煞是好看。 萧王孙不敢轻慢,双轮连划几十道厉芒,护住全身,以他经验的老到,只守不攻之下,几百招之内不致落败,但武清吟只写出四个字大唐西京,便突然变字,笔势立刻沉雄厚重起来,出手之间气势磅礴,却是颜鲁公的代表作颜勤礼碑。萧王孙只觉笔风纵横,将自己的招式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正待变招以对,武清吟笔法又变,四方顾视,若痴若狂,引笔挥洒,若疯若癫,乃五代杨凝式的一帖神仙起居法,武清吟使来,只见灵气飞扬,潇洒出尘。萧王孙轮法虽猛,终是塞外夷人所长,未免粗糙疏慢,不及中原文化的精深奥丽,一时更不知如何招架。 武清吟一路八十五字的神仙起居法使完,笔法再变,气度整饬端雅,遒峻华艳,用笔波磔抑扬,顿挫有致,流丽且兼奇古,正是汉隶《华山庙碑》。此碑被后人尊为汉隶第一品,有《礼器》之骨,《史晨》之肉,《乙瑛》之神,《曹全》之韵,众妙攸归,是为隶书正脉,直可通神。 萧王孙怪叫一声,以古对古,以拙御拙,手中双轮直刺斜斩,招式怪异笨拙,虽招招后发,却无一招回守,竟与武清吟对攻起来。武清吟用过数招,见不易取胜,突然长啸一声,展动身形,衣袂飘飘,恍若御风般向萧王孙攻去。这次笔法又有不同,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正是书圣王羲之所书的《兰亭序》,此书被称做天下第一行书,攻式如月光泻地,连绵无绝,一招递出,后招源源而生,将书法中的流畅舒展之意生发到了极致。 萧王孙遇到这套只应天上有的圣书,已不能以拙御巧,一时只觉得眼花缭乱,穷于应付。武清吟使到那个风字时,铁笔由下钩上,划中了萧王孙手腕。 叮当两声,双轮落地,萧王孙双腕流血,他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步步后退。武清吟停笔不发,但笔意所至,身子还是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才慢慢收住势子,只听他朗声道:却不知武家一只生花笔,敌不敌得过阁下的卑鄙无耻?萧王孙踉跄几步,已退到了唐婉儿身后,突然猛一转身,向着唐婉儿扑去。 唐婉儿一直没有动,只是和李长生相互对视着,二人都看起来没有一点要动手的意思,直到萧王孙扑过来。就在这一刹那,李长生突然动了,他一拍轮椅扶手,从里面突然射出两支追魂钉,打向唐婉儿面门。唐婉儿只是呆呆地看着,并没有躲避。武清吟大叫一声:小心! 但已来不及了,那两支追魂钉已打到唐婉儿面前,而萧王孙的双掌也离唐婉儿后颈不到一尺。唐婉儿还是没有动,还是不眨眼地看着李长生。 可就在这时,两支追魂钉突然半空一撞,闪出几点火星,竟完全改变了方向,绕过唐婉儿,飞射后面的萧王孙。 萧王孙全无防备,两支追魂钉一齐钉入他的双眼。萧王孙落下地来时,双眼已瞎,他大叫一声,飞扑而起,这次他向李长生的方向跃去。 李长生一拍椅子,四支三棱锥已刺入萧王孙前心,萧王孙惨叫一声,可扑过来的势头却没有减多少,眼看他的掌缘就要击到李长生的脑门,李长生手一挥,白光一闪,一把一尺长短的利刃刺穿了萧王孙的心脏。 屋子里静了下来,地上的三具尸体横躺竖卧,死得都很惨。阳光照进来,落在满是鲜血的地上,本来很明媚的日光突然变得凄惨,李长生没有再说什么,他摇到轮椅,慢慢来到那幅大大的中堂下,仰头看着,屋子里的人也没有动,只是眼光全都注视着他。 李长生突然轻轻道:你已经知道,在西湖刺杀凌小姐的人,是元东原与萧王孙派去的?唐婉儿接道:我已知道。但你让她在游湖时一定要乘坐你那条画舫,可见你并不想让她死。而且你还暗中给凌小姐写过字条,告诫她快些离开凌园,然后你又找了一个女子做凌小姐的替身。李长生苦笑道:但还是被你识破了,将计就计,自己做了凌小姐的替身。 唐婉儿轻轻点头,道:我全都清楚。没有人怪你。李长生微微点头,道:你一定也知道,那段枪尖也是我交给萧王孙,让他去交给武天仇,好让武天仇嫁祸凌园,来杀凌小姐的。唐婉儿道:这个我也知道。相信凌小姐已经原谅了你,因为她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李长生听到此处,发出了一声叹息,长长的叹息。然后只见他的头渐渐歪下来,垂在椅背上。再也不动了。唐婉儿轻轻来到李长生身边,只见李长生的轮椅背上不知何时已弹出一把尖刀,刺透了前心。她呆呆地看着死去的李长生,眼睛里竟闪出了泪花。 花小腰走到武清吟身边,轻轻道:兄弟,我们该走了。武清吟点点头,长长叹道:是该走了,血海深仇,已归黄土,阴谋毒计,尽付东流,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完了他转身要走,突然又回过身来,对唐婉儿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犯了一个大错。唐婉儿道:什么大错?武清吟道:你不可以答应李长生的要求。因为那样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祸根。 唐婉儿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李长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微有痴呆的女儿,没有人会找我报仇。武清吟一怔,道:那他为何唐婉儿突然有些动气:因为他爱他的女儿,他不想让这个女儿年轻轻地就死掉。武清吟有些明白了:怪不得他能做出这样的事,原来他也真的是身不由己。我亲人的命若是握在别人手里,一定也会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这里死的每个人似乎都是身不由己,萧王孙与元东原如此,李长生如此,连武天仇也如此。武清吟是知道的,他这个伯父很不得志,比起自己的父亲武天鹰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嫉妒,就是武天仇身不由己的原因。 武清吟苦笑一声,长吟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他一边叹息,一边向外走。唐婉儿道:你要回正气山庄?武清吟道:不错,这里本不是我的地盘。唐婉儿道:你是不是真的武清吟?武清吟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不错。我才是真的武清吟。唐婉儿道:那死的那个呢?难道是假的?武清吟脸上露出一种痛苦之色,道:那个也是真的。 唐婉儿不解道:世上会有两个武清吟?武清吟点头:从一出生起,世上就有两个武清吟。唐婉儿道:原来你们是双生兄弟。怪不得这么像。 武清吟的思绪回到了从前:从我们一出生,父亲就已预见到今后正气山庄将会遭受一场大劫,因为老汝阳王决不会放过武家。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将我们兄弟中的一个暗中送给一个叫做花九霄的朋友抚养,也就是花大姐的父亲。而那个孩子就是我,因为父亲想让我做正气山庄的接班人,所以对我极为严厉,而对我那个兄弟却是百般放纵,使他不成材料,想用这个法子来保住他的命。因为江湖中人也不屑于杀这种败家子。但他还是料错了,武天仇竟然为了夺取正气山庄而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不过,最后武天仇终究还是要靠武家的人来为他报仇,他临死的时候不知如何,终于想通了整件事。 我们看到的那具尸体,形容枯瘦,那是因为武天仇早已将他囚禁了几个月,他不但杀了我兄弟,还用李长生处得来的枪尖,嫁祸给凌园,想借助萧王孙与元东原,夺取凌园的家产。之所以我一早就知道,是因为我那个兄弟并不成材,绝没有力量能断下这柄枪的枪尖。而我又从花大姐处得知,武天仇早已在正气山庄住了半年之久,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 唐婉儿道:所以你才让我来凌园,说一定会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武清吟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就是这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道:这是那天我们出得正气山庄时,一个书生撞上来塞给我的,上面写明了萧王孙与元东原的真正目的,所以我才会定下这条计。唐婉儿笑道:看来你真是福大命大,连老天都保佑你。 武清吟道:现在你还是快点儿走吧,等到凌小姐回来了,一定会怀疑你的。我知道凌园与唐家一向不和。唐婉儿并没有动,歪着头看他,突然道:现在你已是真正的武清吟,独一无二的武清吟,那么一个月后,你与凌小姐的婚事当然还是要进行了? 武清吟眉宇间充满了一种无奈之色,他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半天才道:这是前辈人留下的遗愿,我不能违背的。唐婉儿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见过那位凌小姐么?武清吟道:没有。我们是指腹为婚。况且人家一个大小姐,平日里是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唐婉儿道:那你了解她么?武清吟苦笑道:面都没见过,谈何了解?唐婉儿道:可是也许也许她了解你呢。武清吟道:她了解我? 唐婉儿道:当然了,她或许知道,你是个又迂腐,又好色的人,虽然偶尔有一点小聪明,但却有一件大事,他却至今糊里糊涂。武清吟道:哦?那是什么大事?唐婉儿一笑,道:现在我不告诉你。以后你就会明白。武清吟还想问,但见唐婉儿一个飘身,从窗子里飞走了。 一个月后,正气山庄与凌园结亲。但凌小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新婚之夜须在凌园过。武清吟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有点儿不好,所以直到夜静更深,客人们都走光了,他还不肯到洞房去。最后小姐派人来看,看新郎是不是醉得不行了,武清吟这才蹒跚着,假装有几分醉意,走进洞房。 谁知他刚一进洞房,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并没有结过婚,也是第一次进洞房,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这个洞房是一个小小的赌场。赌场里虽然没有一个赌客,但却摆着几张赌桌,在一个小小的阁楼上,一个极美的盛装丽人正偷偷地看着他。 武清吟的心一下子跳得快了几倍,一个月以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擦了擦眼睛,确信自己没有做梦,这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在墙边看画的女孩子。武清吟走过去,轻轻道:画是好画。那女孩子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样子,扑哧又笑了,道:跟我来吧。 他们又走过一条甬道,这回那女孩子没有再向他身上靠,而是离得远远的。武清吟就像走在云彩里一样,不但脚下发软,连心都要软了。 过了甬道,自然是一间四合院,门前自然有两个小丫头相迎,屋子里自然又是那张大床,而床上这次是空无一人,床后有一个暗门,门是开着的,武清吟走进去,就看到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 武清吟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他走上前去,颤抖着揭开了红盖头。 盖头下终于露出了新娘子的脸,那张脸他虽然没见过,但却看得出是一张艳若天仙的面庞。 你来了。这声音好熟,似乎以前听过。武清吟笑了,新娘子也笑了。 原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这也是我父亲要我这样做的,树立一个假想的敌人,有时候我就是她,有时候她就是我,这样可以有很多好处。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考验别人。比如说我。 是的。 我有没有通过考验? 还没有,因为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那以后我不是要有很多罪受了? 你如果不敢试,现在就可以走。 你在威胁我? 就算是吧,因为我从不喜欢胆小鬼。 那你看我是不是胆小鬼呢? 你不是!新娘子脸上发着光,我知道你是个人,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只不过我还是有点儿吃醋。 吃谁的醋? 吃唐婉儿的醋。 那唐婉儿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已张不开嘴了,因为有另一张嘴将他的嘴堵住了。 屋子里的灯火已灭了,等到阳光再次照进来的时候,那已是明天,明天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人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