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我》 一、礼物 三十岁生日是一个星期五,我照常一个人。 老何了解我的习惯,午夜十二点发了微信祝福,没有约我庆祝。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至于我妈,我不确定她能不能先想起曾经生过我这么一个孩子,再进一步想起生孩子的准确日期。 下午我一直呆在美术馆里整理阁楼,快闭馆前,一个讲解员给我发微信,问能不能提前半个小时走。“一周年纪念日,我男朋友来早了,都等我好久了。” 我怎么会不答应她呢,我毕竟是人。 傍晚的生意并不忙,二楼只有寥寥几个参观者。几个月前国航的机上杂志把我们美术馆作为“十大不为人知的岛城记忆”之一编入专题,馆里着实热闹过一阵,反正票价不贵,文艺的旅行者们逛完教堂,直接拐到这座老别墅里,拍九张图发个微博就走。 我也趁机把一楼的一部分连带前院一起开辟成了咖啡馆,选了各色好看不好坐的桌椅,摆得非常适合拍照,且仅适合拍照,力求谁坐谁难受,风水布局讲究四个字,“买完就滚”。 虽然后来机上杂志换新内容了,但后来老何又给我介绍了一些本地的报纸副刊编辑、新媒体公众号运营……断断续续地用空手套白狼的方式宣传,终于算是把平民美术馆的名头打出去了。 平民美术馆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这里挂不上什么业界名家的作品,我的助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给奇形怪状的参展画家编造个人简介、“背后的故事”以及ps黑白艺术家写真上面。参展画家年纪最大的80,最小的5岁,分别是老何常年膜拜的质量监督局的x主任的妈,以及老何近期馅媚的某大型国企老总的孙子。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英雄不问出处嘛。 何况馆长本人我就是个文盲,热衷以国产咖啡豆冒充意大利进口、水果茶只用一勺果酱兑热水还敢卖48来赚取不义之财,离艺术的距离大概有一个银河系那么远。 一个银河系可能都说少了。 但这不妨碍我今天给自己随便起了个艺名,挂了满墙我自己的“作品”。为了制造美术馆的虚假人气,我已经不记得给自己起过多少个假名字了。 一个大众脸的眼镜男慢慢晃到我身边,看着墙上的画,装作很欣赏的样子频频点头,嘴里发出嗯嗯的赞同声。其实差不多半小时前他就从宣传海报支架认出来我就是照片上那个装神弄鬼的“画家花雕”了,这会儿估计想要通过对我的画作表示肯定来硬扮我命中注定的钟子期。我虽然一直靠着墙发呆,但我不瞎。 他还跟便秘一样嗯嗯着,我已经翻着白眼转身下了楼。个子娇小的前台小叶正坐在门口的高脚凳上,晃荡着腿看窗外,恐怕也是在等男朋友。 “曼姐!曼姐!”她立刻从凳子上蹦下来,朝我招手,自己则跑到小吧台旁边,从台面上那个圆形鱼缸里拿出一张名片,“看!” 在门口摆个缸收集顾客名片这种势利的举动本来应该是老何这种人的主意,实际上却是我自己想到的,她一度还以为我开窍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搞得像在等谁似的。这可能是整个美术馆最艺术的一件事了。 我接过那张黑色的名片,看到上面的名字,“滕真”。 “我小时候看《灌篮高手》,最喜欢藤真健司了。没想到我的喜好你还挺放在心上的,我不该一直打算开了你。”我拍着她的肩膀说。 “可帅了。”前台姑娘小声说。 “你不是94年的吗,那时候才多大?” “我是说这个,这个!”小姑娘急了,用气声喊着,刚做的美甲轻轻点着纸上的“滕真”二字,“这个!可帅了!” “那我去看看。”我被她逗乐了。 一边上楼一边戴上耳机,我给老何拨了个电话:“找你没什么事儿,你忙你的。小叶跟我说馆里刚来了个帅哥,我没留神,打算溜达一圈找找看,讲个电话比较自然一点。” “我他妈就知道。”她那边传来打印机卡纸报警的滴滴声。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何忙起来就把手机放在一旁,闲了再跟我说两句。突然手机上跳出许多新微信,烟花一样在屏幕上接连炸裂。 不知道是谁把我拉进了一个新建的群,貌似是我读过的第一个高中,有个女同学正在办孩子的满月礼,热心群主发送了海量的“现场报道”,陌生婴儿的高清特写中间或有几张老同学们的合影,哗的一下充盈了我的信息列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直接退出,只是将它屏蔽了。 我高中在那个学校读了两年,高三前举家搬到了另一个沿海城市,早就和这些同学断了联系。去年又回到这个城市,我也没有试图捡起这些关系网。 确切地说,我几乎一个人也不记得了。 合影中,男同学发着福穿着夹克,女同学抱着娃笑得喜庆,陌生得像街上走过的路人,脸上挂满那种我能想象和理解的、人到中年的平顺快乐。 美术馆在半山腰,越过树影,刚好有一整面窗子面向灯火辉煌的商业区,华灯初上,美得不像话。有时夜里我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关了灯,朝着窗子走,仿佛可以一路走进纸醉金迷的最深处。 我神经质地翻着这些陌生人的合影,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微凉的玻璃上。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手腕内侧,多了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人真是奇怪。有时候觉得已经老了,足够自知了,看得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寿路的极限,才华的极限,精力的极限,智慧的极限……懂得天地不仁,不拒绝希望,却也不再盲目激励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但身体却还在倔强地生长着,按照基因写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告诉你,还没有结束。 比如一颗三十岁才长出来的痣。 “不会就这么完了的。你还会活到三十岁呢……至少是三十岁吧?” “三十岁也太老了吧?” “你才老,有种你一过三十岁就死啊!” 突然一些声音浮出脑海。像一只猛地跃出水面的鲸鱼,划过天空,又重重跌回黑暗中。而我只是一个溺水的路人,徒劳地想要拉住它的尾巴。 或许是回忆得太用力了,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靠着玻璃滑坐在地,狠狠地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你没事吧?你好?hello?” 我没反应过来,居然是耳机里面的老何先听到了,大声提醒我,张小漫你他妈死了是不是! 一嗓子惊得我抬头,从眼前的玻璃映像中,看到了站在身后的男人。 “你还好吧?”他笑了笑,又问。 说不清为什么,我很确定,他就是滕真。 后来老何问过我,第一眼看到滕真的时候,到底什么感觉啊? 我说,我听见老天爷对我说,生日快乐。 “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靠坐在窗边,仰头看着滕真。灯光从他头顶流泻下来,不出所料晕眩了我的眼。 “需要,”我下意识点头,“我过生日,需要礼物。” “嗯?”滕真摘下耳机,有点不敢相信,“什么?” 张小漫你是傻逼吗?! “没没没,没什么,”我总算回过神,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连摆手,头也忘了疼,“啥都没说。” 我迅速掐断了耳机另一边老何排山倒海般的大笑声,转过身背对他,僵硬地开始欣赏墙上的画。 偏偏是这张。占了小半面墙,漆漆黑,特别黑,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 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可以装作迷惑,好好研读一下这部作品的立意与表达。但我心里太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了——“画家花雕”女士小时候在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看到过,屁都不会画一个的一休被迫和一位大画家比拼画艺,要求画得惟妙惟肖,令在场所有人心服口服。 于是他就画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涂得一片黑,然后转过身,机智而臭不要脸地宣布:我画的是,夜晚飞翔的乌鸦。 “画家花雕”女士的这幅作品当然不叫《夜鸦》,而叫《夜海》。因为上次她化身“画家b52”的时候,已经画过《夜鸦》了。 我盯着这幅画冷静了一会儿,估计他已经走了,才转过身准备离开,没想到一回头,他也在饶有兴致地盯着这幅画。和我对上眼神,他笑了笑,很知趣地没有追问我到底好了没有。 “这幅画很有意思。”他主动开口。 我愣住了,不自觉有点脸红。 “我觉得,作者小时候应该是一休的粉丝。”他继续说。 我转身就走。 当然不是因为生气了。我开心还来不及。 他说作者应该是一休的粉丝。他多有意思。 刀锋之下出帅哥,玻尿酸中塑型男,这年头英俊的男生并不稀罕,稀罕的是有脑子又有趣的。 他多懂我啊,多懂艺术啊! 我自动忽略了先前那个很赏识我作品的眼镜男。 自打第一眼看到他,听他讲了寥寥几句话,我的心脏都快顺着食道蹦出来了,恨不能自己冒着热气先跳到他面前去。 大概是一见钟情吧。就是一见钟情吧。 我坐在阁楼里嘿嘿傻笑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打算以“画家花雕”的面目去认识他一下。下了楼,才发现三层二层都已经空无一人。 闭馆时间已经过了。 张小漫你脑子被狗吃了吗?! 我跑到一楼,正要问小叶要那张名片,小叶却举着名片自己迎过来了。 “他跟我说话了!”小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他要买画!” 我们美术馆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出售。平民美术馆嘛,有人赏脸买就不错了,哪个作者不乐意卖呢。 不过今天墙上几乎都是我的作品。我在小叶面前压抑住内心的波澜,淡淡地问:“哦?哪幅?” 小叶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抄了一个作品编号。我返上楼,开始一张一张比对,终于在三楼的角落找到了它。 很好,非常好。他挑中了全场唯一一幅别人的画。 “你跟他说过,今天的画家是馆长吗?” “没有,这次没有,”小叶一脸兴奋,“您不是不让我说吗?” 你他妈就这次记住了,你故意的是不是?!我叹口气,在心里默默思考另一种可能性——连眼镜男都能看出来我就是这次出展的画家,他也一定看出来了,故意买一幅别人的作品,就是在欲擒故纵。 没错他肯定喜欢我。 小叶关切地盯着我阴晴不定的脸:“曼姐你没事吧?我觉得他挑这幅也没错,说明他挺有品位的,毕竟你都是瞎画的……” “你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我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要守妇道。” 小叶下班之后,我也放弃了整理阁楼的打算,自己跑去健身房上了一堂私教课。 大概是想控制住自己拼命想要联系他的念头,我跟教练说今天想好好出出汗,教练一脸忠厚地说交给我吧!然后让我做球上平板撑做到脱水。运动的确让我冷静了不少,然而大约九点时,我又回了美术馆。 我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他选中的画,有些迷惑。这只是简单的丙烯颜料画,画的是个短发女孩子的半身像,穿着衬衫,斜着眼睛不知道在看谁。技法嘛……大约是美术高考生水平。 这是我从阁楼整理出来的画,断断续续已经卖出去过三五张了,价格都不高,还有很多根本没办法看,因为以前保存不利,幅面都脏兮兮的了。我不确定它们的作者分别都是谁,只能老老实实地写“佚名”。 这种水平的画都展,可见我们美术馆穷凶极恶到什么地步了。 这种水准的画都买,更说明一件事。 他一定是在故意气人家啦。 我开开心心地把画取下来,放进画筒,决定现在就给他发短信。 我谎称自己刚下班,开车去了他所在的酒馆。 我们这里也算新晋旅游城市,大约十年前开始,各种专宰游客的唬人酒吧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当然这都是老何说的。十年前我还没回来。 难得他竟然在一个还算有点格调的小酒馆,老板我认识,没错,只要是我认识的老板都算有格调。高老头是一个爱好手工自酿啤酒的大叔,曾经为爱轰轰烈烈走天涯,后来被德国老婆轰出境,回到家乡,开了这么一家酒馆。 滕真就在门口坐着,桌上放着杯冰苏打水,没有喝酒。于是我也叫了一杯冰水,很文静地坐下来,公事公办地向他递上名片:怀才不遇美术馆创始人,钟曼。 钟曼是老何建议我起的名字,人生在世,抛头露面总归会惹麻烦,多些屏障总是好的。当然她有点高估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知名度了。 滕真盯着名片,笑出声了,但没说什么。这让我更喜欢他了。 好多人都会问,为什么叫怀才不遇美术馆呀,你们怎么想的呀——他们把这当成一种开启话题的方式,但实际上,这个明显是在乱开玩笑的名字,会心就好,何必将它拆解到尴尬呢。 他真的很不错。 张小漫你已经不理智了,你冷静点。 我喝了口冰水,把画筒递给他:“你要的画。” “你们没标价。多少钱?” “找不到作者了,送给你了。” 他看看我,想了一下,没有推辞,抬手喊住高老头:“你喝什么?我请你吧。” “就……来杯橙汁吧?”我笑笑。 我无视了高老头惊异的挤眉弄眼——点橙汁怎么了?难道要我立刻对人家坦白说嗨你知道吗我是远近闻名的酒鬼我能把你喝破产? 我用眼神表示“做你的生意去吧”,赶走了高老头。正在琢磨再说点什么,滕真先开口了:“今天的展览,都是你的画?” 否认也没意思,照片都摆门口了。我点头:“是啊。然后你一幅也没有买。” 他失笑,有一点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艺术品,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卖掉它们。很多艺术家都不轻易出售自己的作品。” “那可不一定,”我叹口气,“别的艺术家也不看一休啊。” 滕真大笑起来,夜色中一口小白牙格外可爱。我觉得自己没喝就多了,如果不是高老头把一杯橙汁砸在我桌上,我可能要把他盯穿了。 “你是做金融的?我在你名片上看到的。” “嗯。其实原本在英国读材料学的,太难了,前途暗淡,半途转行,工作了几年才回国的。” “来这里是出差?” “不,休假。我其实也是本地人,在一中念书,大学才去了北京。” 这回可真是惊喜了。我刚要开口说我也在一中念过书,突然想起今天手机微信群里,那些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合影。 说这些干什么,一个共同话题也想不出来。 “美术馆装修不错。”他自己转了话题。 “其实挺简单的,不用吊顶,赤裸裸地露着上面的水电走线,刷白墙,安黑门,地面用自流平水泥或者原装的一踩就嘎吱嘎吱响的旧木地板,沿墙一排3瓦射灯可劲儿照,组合在一起就好了。根本不费脑子。” “这么懂,看来是你自己做的……那个美术馆的房子,也是你自己租的?” 我摇头:“好几年前买下来的。那时候这一片还没发展起来,房子也废弃很久了,一点都不贵。” “为什么要买它呢?” “我不知道,”被他问起来,我也思考了一下,“你不觉得,到这个年纪,很多事情你都想不起来原因了吗?可能就是一个念头吧,当时你并不觉得重要。” 滕真看着我。 “可能吧,许多特别重大的人生决定,事后总结分析起来好像很理性,其实当时只是一个念头,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念头才是人生真正的分叉口。” 嗯嗯,说得好,怎么那么有内涵啊,不愧是在国外读材料学的,鼓掌鼓掌。 张小漫啊你控制一下自己啊! 我把冰水往橙汁里倒了一点,搅了搅:“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座房子?” “我们做这行的,对钱很敏感呗,”他笑着打太极,“那么好的位置,一看就值钱。你很有眼光。” “你在说谎。” 他愣了一下。我忍住了,没立刻怂下来道歉。 “好吧,”他摸摸鼻子,“我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那时候把它当鬼屋,晚上还和朋友约着来探险过。那时候我还想过,以后赚了钱,把它买下来。” 那你当我男朋友,我房本写你名字呀! 高老头你是不是在橙汁里给我掺酒了?! 然而我突然间不知道应该问什么了。其实我不喜欢没话找话,他刚刚的回答里面有很多可以追问的小尾巴:那个房子以前什么样?你怕鬼吗?什么朋友,女朋友吗?探险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但这一切问题听上去,都和“美术馆为什么要叫怀才不遇”一样乏味。 更重要的是,我很少和别人聊过去。我对自己的少年时代记性就不太好,不喜欢自讨没趣。 他这时接起来一个工作电话,聊了几句就说要回家发一个文件。 “下次有空再聊,反正我们都留电话了,”他礼貌地起身,“对了,其实我觉得那幅乌鸦的画,特别好。”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必然不是关于我。 但他提起了乌鸦。这么多年,我从没遇见过一个说我抄袭一休的人。 “你开车了吗?我送你吧。”我突然觉得如果就这么道别,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联系了。 “不用麻烦,”他笑笑,“我自己开车了。” “哦,”我挠挠后脑勺,“那你送我?” 他有点啼笑皆非:“你的车怎么办?” “扔这儿呗,或者叫代驾。” “你又没喝酒你叫代驾做什么?” 我突然拦住从旁经过的高老头,劈手夺下他托盘里的一杯芒果啤酒,仰头灌了下去。 本来想装逼喝到见底的,这杯也太他妈冰了,我喝到一半,还是很没气势地放了下来,舔了舔嘴唇上沾的泡沫。 我在干什么? “对不起哦。你走吧。再见。”我干笑着摆摆手,赶紧拿着那杯酒转身走到了酒馆里面。高老头家的乐队正在唱他们自己重新编曲的《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其实我平时不是这个水准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魔怔了,像是偶遇了曾经可望不可即的宝贝,握着手里的积蓄,觉得这次可以试一试,哪怕只是问问价格呢。 有人拍拍我。 可能是抬头那一刹那的眼神太惊喜了吧,我吓到高老头了。 “你这杯还没给钱呐。”高老头说。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塞给他一百元钱。我回头,愣愣地看着滕真走过来,拉开高脚凳坐到我旁边。 “你……不是要回家发邮件吗?” “不是要送你吗,你不走我怎么走?” 这男人真是个祸害,一脸正经,眼睛却会笑。 他拉过我的啤酒杯,不避嫌地喝了一口:“你平时也这样?” 哪样?主动搭讪?强行要求别人送我?没事儿叫代驾玩?还是自己开美术馆臭不要脸装艺术家?我不知道应该回答哪一句,但我知道他不是在笑我轻浮。 “嗯,”我点头,“今天有点失准,不过老何说了,我一直都这样。老何是我最好的朋友。” “很多人不会。尤其是女孩,觉得有失尊严。”他打量着我,有点咄咄逼人。 “尊严又不长在别人的评价里,”我笑,“我从来不为主动羞愧。真的骄傲不需要一直端着。她们懂个屁。” “如果对方不喜欢你呢?也不会难过吗?” 我理直气壮:“怎么可能,谁不喜欢我啊!” 滕真看着我。我以为他会捧场地笑一下,毕竟也是个挺应景的玩笑。 他没有。半晌,他调转开目光,突然敬了我一下。 “祝你生日快乐。” 果然当时他都听清楚了。 这次我是真的有脸没处放了:“我就随便说说。其实我不过生日的。一直都不过。” “那就从今天开始过。”他说。 滕真的眼睛铺满润泽的水汽,我告诉自己,不能看得太仔细,否则会失足跌进大海里。 二、恋爱 我很喜欢十月时候的天空。 从南到北哪里都美,哪怕平日雾霾深重,这个时节也都会连续展露笑颜,天朗气清。 “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十月最好看。欧洲啦、日韩啦、美国……哦,不好意思装逼过头了,我没去过美国。” 我晃晃手上的香槟杯子,滕真忍不住笑出声。有时候我都怀疑到底是我真的很风趣,还是他太喜欢我。这两个答案真的好难取舍哦。 “但是最好看的还是上海的天。”我接着说。 “为什么?” “因为很低。” 我指着正对岸高耸入云的上海中心。傍晚过后下了一场小雨,低垂的云幕裹挟湿漉漉的水汽笼罩住黄浦江两岸,让人忍不住深深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把云也藏进身体里。 “尖顶都埋在云里了。不是因为楼高啊,是因为天空低。我每年秋天都会来一次上海,没公差就自己过来住着玩。你看,云都走得特别快。夜晚城市灯光太亮了,连天都不是黑的,是这种很暗很暗的紫色,衬得云彩雪白雪白的,就在你头顶上,近得像伸手就能抓到一样。” 幸亏喝了点酒,否则这么文青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即使是有点刻意卖弄风情,说着说着竟然也生出几分感喟来。 “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就想,怪不得是十里洋场,一百年屹立不倒,我是赌徒我也来搏命,别的地方哪有这种伸手就能抓到天的错觉。” 我第一次来上海?说完我自己也愣住了。我第一次来上海是什么时候? 滕真好久没说话了,我转过头,微微眯着眼睛看他,可能带着一点点醉意。活了三十岁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什么神情最好看。我故意的。 他果然微红了脸,右手很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领子,目光躲闪开,又倔强地迎上来,有种少年的幼稚。 我反倒开心了。如果他还总是游刃有余,那才没劲呢,三十出头的男人羞涩的样子,多珍贵呀。 我没有穷追猛打,笑一声就转过了头。这时船微微一晃,他扶我的时候,手无意擦过我的脸。其实我倒没感觉出来什么,他自己的耳朵先红了。 圣母玛利亚啊我有罪我想吃了他,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了他,用刀叉那种。 但我还是努力维持住了人样。 “妆没花吧?”我故意摸着脸。 “花了又怎么样。其实我不在乎女生漂不漂亮。” “我每天照镜子的时间比别人看我的时间长多了,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随意地接话,却让他加倍地发愣起来,酒杯挨在嘴边,迟迟没喝。 这么快就懵了,不是吧?还是说,他想起哪个“不漂亮”的前女友了? 我决定忽视掉。 “哦对了,帮我个忙。” “什么?”他的思绪果然被拉回来。 “一会儿如果我先喝多了,你千万要记得提醒我,卸隐形眼镜,卸妆,涂精华和面霜。” 他大笑起来,点头。 老何总说我很会聊天,所以这些天来都是我一点点牵引着他。酒会气氛正酣,香槟一杯接一杯,船在十六铺码头和杨浦大桥之间不断往复。我只是攀关系,被邀请过来的不入流小角色,我们美术馆的所有展览和代理作品在真正的艺术品投资人眼里只配论斤卖废纸,所以没人会来和我聊天,正好可以全心全意跟他聊。聊什么都行。 聊最近的电影,聊电影引申出来的人生,人生太复杂笼统,于是接着聊人,人也太过微妙,那就再肤浅些,再肤浅些…… 滕真出众的侧脸印刻在夜色中,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踩在我心里。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只有些基本的了解,但我看得出,他本性也是个健谈的人,也许十几岁时候还是个带点痞气的坏小子? 但岁月沉淀了每个人,他没有对我袒露太多的真实。 这样才更好玩呢。 我们说起家中老人沉迷电视购物。我爸买了好几套德国锅子,传说中水油一起下锅都不飞溅,以额头烫了个大包为结局;后来又开始买维生素c含量是国产十八倍的智利奇异果,两箱起卖,寄来就是坏的,营养素基本都靠大口呼吸腐烂气体来摄取……滕真则说起他爸爸退休后省吃俭穿,退休金第一笔买了一个十万块的红外线理疗桑拿房,第二笔买了号称年化收益率30%的骗子基金。 我瞬间觉得他可能是在炫富。同样是爹,他爹买东西十万起,我爹还在家里吃腐烂奇异果。 就此,说起那个群魔乱舞的90年代,我们做小孩的时候,同样闹着让家长给我们近视矫正仪、脊柱矫正带、根本练不好字的字帖、百分百纠错vcd,尤其我小小年纪居然迷上当地报纸的“瓷娃娃”美白胶囊广告,拼命攒钱偷偷买…… 我喜欢聊90年代。因为我还记得它。 幸好,当滕真把话题转入高中的时候,我终于真的醉了,靠在甲板的栏杆边。岸边璀璨的高低灯光,在眼中连成一条长长的珠链。万国老建筑群一字排开,直面鳞次栉比的新世纪开山怪,百年间残留的时间灰烬都被碾进黄浦江,游船在岁月里逆流而上。 人醉酒的时候往往睡不熟。我翻来覆去,中途到底还是被酒店的空调热醒了。 刚刚我做了一个很混沌的梦,和一个看不清脸的高中女生揪扯一只校服的袖子,咆哮着朝彼此撂狠话,声音太尖利,反倒一句也听不清。梦里的自我总是更无力一点,跑也跑不动,挥拳也软绵绵,但愤怒却是满满当当的。对面的女生倒是手脚干脆,扬胳膊就给了老子一耳光,我还没来得及还手,一蹬腿踏空了,直接醒了过来。 梦境随着意识清醒而急速退潮,但那种怒意,泼天的怒意,却迟迟不肯散去,气得我手都在抖。 我翻身下床去调温度,在忘记拉窗帘的落地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窗外是凌晨三点终于有些黯淡睡意的城市,我的镜像悬浮在城市的半空中,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第一次觉得自己迷茫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迷迷糊糊摁亮手机,被屏幕晃花了眼。他半小时前就发来微信,问我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给我带点早餐上去。 我趴在床上,下巴枕着靠垫,咧着嘴笑,小腿在空中乱晃,活像刚被投喂骨头的狗。 没打电话,是怕吵醒我;一大早就发微信,是一起床就念着我。滕真同学你表现得很好。 前一天晚上那么有分寸,微醇道别,什么都没发生,更是妙,妙在庄重。张小漫同学你更胜一筹,鼓掌鼓掌。我脑中飞快闪过这些念头,手上没停,打字的按键声在房间里像精灵在踢踢踏踏。 “等我哦,我刷个牙,去餐厅找你。” 跳下床,猛地拉开纱帘,吐出一口浊气。 天空湛蓝如洗。 我快速洗了把脸,稍稍上了一点点遮瑕,白净的脸看上去像是全素颜,随便绾绾头发就跑下楼去。虽然没有化过妆好看,但卸下防备,才能更亲近,对不对? 张小漫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滕真带笑打量我,我装没看见,低眉顺眼喝着白粥。 “你还记得吗,昨天,我把你送到房门口,你醉了,一直拉着我不让我走。” 啊……哈? “你好像有话要说,憋了半天说不出来,倒把我给紧张坏了。” 我脸上的平静瞬间绷不住了。我是酒鬼,但平时非常控制,极少真的喝醉。 因为我讨厌断片。我自己的人生断片已经够多了。 “我……说什么了?” 滕真温柔地看了我很久,终于也绷不住了,眉毛眼睛都笑弯起来: “你很凶地跟我说,‘你怎么还不提醒我卸妆!’” 我一愣。 “否则呢,你以为你说什么了?”他坏笑,挑衅地看着我。 哎呀,被调戏了呢,真是的。 我瞪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内心的那个少女已经捧住了脸,开始忸怩傻笑了。 费尽心机,步步为营,终究是为了一脚踏进无边的单纯与天真啊。 当然,老何对此是嗤之以鼻的。 “你不明白,”我在她办公室里徒手剥橙子,“保有成年人的情商,与内心向往纯洁的恋爱,完全不矛盾。难道害羞就非要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平地跌跤吗?那是小脑萎缩。适当使用一些心计手段,又不代表不投入了,女主角也是我演,剧本也是我写,我总得考虑节奏感啊!” 老何笑得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助理敲门进来送合同,她才收起笑容,一边签字一边斜了我好几眼。 “节奏感?就你捶腰这个节奏感?” 我无言以对。 好歹是自己创业,苦过来的,不需要装逼的短途旅行我都坐经济舱,这次酒会邀请本来给我们这些小角色订的也是经济舱,为了能跟滕真同航班,我自己咬牙默默掏钱改签升舱,飞机刚起飞我就装作打磕睡,头一歪,想歪到他肩膀上去。 谁能料到啊,头等舱座位中间扶手也太他妈宽了!以前经济舱总有大爷轻轻松松就倒向我,这次轮到老子弱柳扶风地一倒,腰直接硌在扶手上,根!本!歪!不!过!去! 我揉着左侧腰,心有余悸。 “后来他就主动把胳膊借你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反正很快就特意往我这边让了让,肩膀也越过来了,否则一趟飞机下来,我肋骨都能断两根。” “戏演砸了吧?他肯定看出来了。” “演戏就是为了让对方看出来的,他再看不出来就是瞎,”我扬起脸,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笑裂了,“这不更好吗,省得我亲口说了。” “到底长什么样啊?”老何终于好奇了。 滕真的微信朋友圈更新很少,偶尔分享一些业内新闻,从不分享自己的。我从自己的相册翻出一张,在游船上,我隔着两个服务生,偷偷拍了他的照片。 老何接过手机,盯了这个人很久,又放大,然后平静地还给了我。 “还行,长得是不错。” 我看着老何。如果不是因为对她有所了解,我都会怀疑她是滕真的某任前女友。 做了十几年销售,白手起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何,现在很不对劲。 她的助理又进来送报表,我抽出一张面巾纸,把剥好的橙子放在她面前。 我没那么贤惠,本来打算自己吃的,但莫名有点坐不住了。我说你忙,我走了。 她的助理先小跑出去,老何叫住我,果然是有话要说,几度踌躇,最后很琼瑶地问我:“张小漫,你幸福吗?” “你有病吗?”我惊讶。 “你才有病!”老何暴躁地打断我,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屋子里踱步半天,叼着烟都忘了点。 她怎么了?癌症托孤?暗恋我?没发现她喜欢女人呀。 “我怎么你了?”我也不爽了。 “算了。没事。你走吧。” 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终于点燃了那根烟,眼睛有点红红的。 ……我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我想厚着脸皮开个玩笑的,记忆里那条鲸鱼又跃出海面,带走了我的语言。 我认识老何快十年了,我记忆力一直不是很灵光,以至于有点搞不清楚确切的年份。 高中我休学过一年,搬家后再读高三,压线考进了一个很好的大学,专业却是被调剂的图书馆专业。不过我一直没有好好深造,一门心思都在赚钱上,就像遇见滕真一样,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也可以说是疯魔了。 好在我妈常年不着家,我爸又是一个可以被电视购物骗得团团转的早衰男子,我们家实际的控制权,早就转移到我手里了。 我不是什么有经济头脑的人,没把家败光,一半是运气好,一半是因为老何。 我第一次见到老何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拿着身家性命在搏。那片商住两用楼地角偏,没多少人知道,有钱人秘密地一栋栋买,只剩下几间对外出售,我俩不约而同磕在了同一个房地产销售那里。 从对视第一眼,我就强烈感觉到,她非常非常讨厌我。我心想不就一个房子,至于吗。但后来,销售代表突然跟我说,那位何小姐放弃了,说让给您。 我当时就有点不敢买了,此中必有诈。 那两套房子让我第一次知道钱翻倍是什么感觉。后来在上海的一次跨年活动中我又见到她,不管她怎么想,喝得有点上头的我亲热地搂住她,把她祖宗八辈都谢了个遍,就差重新给她家修个祠堂了。 老何很别扭,没怎么回应我的热情,提前离开了派对。但是紧接着,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些风声来,大到买房买地:创业入股,小到某个理财产品收益率很高又靠谱,虽然100万起存但你如果钱实在不够就拿过来跟我的一起…… 我不是很有野心的人。她很拼,我就跟着她捡肉渣吃,三十岁的时候成了一个小富即安的冒牌“著名画家”,她却还在商海厮杀。我觉得她恐怕是真的穷怕了,小时候天天在家里看她妈没日没夜地糊火柴盒补贴家用,心理阴影太深。 但她自己不承认。她说,本来她应该更好的,都是自己没本事,只能努力到这个水平了,真是辜负了人。 我不知道她辜负谁了,以至于这么些年都走不出来。但那是她的私生活,连糊火柴盒的经历都是她喝多了自己念叨的,我听过就算,从不再提。 我唯一问过她的事情是为什么一开始照顾我,当然这种事情直接问很肉麻,我也是趁着两个人都喝了点酒,借开玩笑说我果然招人喜欢,没想到招致她暴风骤雨般的嘲讽和攻击,把我骂傻了。 那时候我们都认识五六年了。我拿她当莫逆之交,却发现她可能还是一样讨厌我。谁没脾气啊,我摔了杯子,还推翻了她新买的什么什么木的桌子——人兜里一有点钱就开始装逼玩这些珠子木头石头的玩意儿,谁管它到底是什么——然后走了。 后来谁也没再提这事儿,她有好东西还想着给我,有赚钱的机会依然想着带我。我也不是没有骨气和原则的人——不要白不要对不对。 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高中生了,交个朋友还要纳投名状吗?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 晚上我约了滕真。 “我们”美术馆自打成立以来,第一次正正经经举办艺术活动。展览的主题和时间都是老何定下来的,叫“如果if”。 我一直知道老何强悍的内心盛满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柔情,为了与时俱进才勉强增加一些时尚元素,比如在如果两个字后面加个if,傻不傻呀。 因为老何格外重视,我们为这次展览筹备了很久,我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参与了,包括小叶和高老头。一开始邀请他们参加的时候,每个人都推辞说自己哪会画画,直到我把《夜鸦》和《夜海》两部作品摆到面前,大家又纷纷表示不能放任我这种败类把持中国画坛,一定要亲自力挽狂澜。 我们事先特意订做了一批小小的玻璃箱子,放在每一幅画下面,旁边附上铅笔和纸卡,希望参观者看到有感触的作品时,能信手写下自己的理解或想对作者说的话,投放进箱子里。 活动此前在网络和手机平台上做过预告,现场还来了一些媒体,名誉馆长、知名企业家老何这个王八蛋果然缺席了,我只好临时上台致开场辞,一脸端庄,说了漂亮文艺而又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套话,在掌声中走下台,轻轻站到了滕真身旁。 他今天格外好看,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我。我在台上仅有的几个真实的笑容,都是冲着他。 大家开始自由观展,我接受了一个简短的采访,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滕真。他脱下了西装外套,单手拎着搭在背上,专注地仰头看着一幅画,灯光下白衬衫的侧影让我怔愣了好久。 滕真的父亲病愈,他半休假性质的远程办公即将结束,明天就要返回北京去工作了。 他给我过生日,带我去吃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馄饨,被老板娘打趣时只笑不否认,和我去游乐场,因为我去上海出席酒会而向公司申请同赴出差,故意借肩膀给我枕,喝多了时候轻轻揽我在怀里…… 可他明天就要走了,他什么都没和我说。 “在看这幅吗?”我走过去,“这幅应该是高老头画的。” “采访结束了?刚才在台上很棒。” 我有点沮丧。我希望他调侃我,像上海那天早上一样。我知道真实的他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稀罕别人客气地和我说表现得不错。 我转开脸:“那你喜欢吗?” “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我笑嘻嘻地朝高老头的画努努嘴:“这个,你喜欢吗?” 他明显松弛了:“挺好的。这个画……” “那我呢?” 舒缓的背景音中,我的问话很轻很轻。 “我,你喜欢吗?” 藤真看了我很长很长时间。我已经不期待听到他的回答了。 “你自己看吧,我去逛一逛。”我披上外套从他身旁挤过去。 每一幅画都是我亲手挂上去的。 老何说好了要捧场的,现在连人带画都放了我鸽子。 一米五的小叶,娃娃音,小圆脸,平日里总是蹦蹦跳跳,喜欢穿loli洋装在网上自拍直播,迷得一群宅男神魂颠倒。她的画我却看不懂——一只歪歪斜斜的洋娃娃,歪倒在墙边,嘴巴上缝着黑色的细线。 我打开画卷的一瞬间,一度想要调侃她是不是要转型走哥特萝莉路线了,却在盯着那只娃娃悲伤的眼睛时,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高老头的画我倒是看得懂,所有去过他酒馆的人都听他唠叨过太多遍“如果老子没头脑发热跟一个洋妞坐船跑了又被甩了老子现在得多牛逼啊”的故事了。 所以他画了一条燃烧的船。右下方是黄色的沙滩,中间是深蓝色的海,海上方是浅蓝色的天空。船在沙滩边缘,被拙劣的红色火苗覆盖,而吸引我的是太阳。 太阳盘踞在纸的左上角,只露出四分之一个圆,旁边几短线段,代表了“光芒”。 四十七岁的高老头,依然像个幼儿园小孩一样,把太阳画在纸的左上角。 我慢慢走着,将一整层所有的画都重新看了一遍,很多参观者都在认真写着感想,我竟然看得有点眼热。 “如果”两个字,可以畅想未来,也可以悔恨过去。为什么每一个作者都选择描述过去的遗憾? “你自己怎么不画?” 滕真走到我身边,同样声音很轻地问我。但我知道这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闲聊。 “我想过要画的,”我也认真回答他,“但是我想不出任何让我遗憾或者后悔的事情。” “一件也没有?” “一件也没有。”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将我的身子扳向他。我终于看到了滕真最真实的目光。 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对我的厌恶。 “一件也没有?” 我打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没有!” 他把手揣回口袋,冷漠而高傲地看着我:“别再模仿她了。你真恶心。” 三、夜深忽梦少年事 他说,你真恶心。 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哪怕一丝丝玩笑的意图,视线却怎样都无法对焦。血液几乎全冲到了脸上,耳鸣声震得什么的都听不见,雪花点迅速从四周向中间堆积,涨满我的眼帘。 我想说点什么。或许是简单粗暴的“x你大爷”,或许是更机智的不含脏字的反击,或许当做没听懂,开个玩笑先把这关渡过去,毕竟活了三十几年了我也算见过很多世面,恶心这个词算什么,再难转圜的情境我都圆过场……然而除了沉默什么都没有。 好耳熟。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猝不及防,戳中了我的死穴。 越是应激的时刻,思路越是容易跑偏。在这个当口,我居然模模糊糊记起高中时候某堂自习课,英语辅导书上有一句短语的中文释义写得含糊不清,我用笔戳戳戳身边的人,“words failed me”,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话愿意被你说出来。很想表达,拼命想表达,但内心深处又隐约知道此时此刻语言无济于事,两相抗衡,文字在脑海中四处流窜,可你就是抓不到。” “……有那么复杂吗?” “不复杂,一点都不复杂,超简单的。不过等你简简单单就体会到了的时候,一定很难过。” 我眼睁睁看着滕真转身离开,消失在了一片噪点之中。而我扶住墙,花了很久才等到眼前的白茫茫彻底消散。 现在我体会到了。words failed me. 的确很难过。 开展之初采访过我的记者和摄影师沿着展位边聊边走过来,和我点头致意,站到身侧聊起看过的画。我的耳边仍然嗡嗡作响,感觉自己被困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旁人的话语隔着厚重的房门从外面传来,根本听不真切。 但我依然用颤巍巍的嘴角牵起一脸和善,十指交握,双臂夹紧,狠狠制住轻抖的身体。 大家是成年人了嘛,遇到屁大点事就慌张失措,丢不丢人。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散场,我和每一个人打招呼,摆手,道别,指挥小叶和其他几个员工做最后的整理工作,等着美术馆一层层关灯,告诉他们先走吧,不用等我。 我茫茫然走上阁楼,翻出包里的安眠药,空口硬吞下两粒,关灯锁门,蜷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 我家就在美术馆旁边的洋房小区,步行只需十分钟。可我走不动了。 安眠药是世界上一切烦恼最值得依赖的解药。睡意赶在愤怒和悲伤滚滚而来之前轻盈地劫走你,什么也不用面对。 墙角只有一盏小小圆圆的地灯亮着,黑暗的房间像宇宙,一点点膨胀,深处潜藏着无数璀璨的星云,而孤岛上的我,只看得到最近的这一轮昏黄的月亮。 好像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我也曾这样呆滞又难过地盯过一轮月亮,有人轻轻坐到身旁,揽住我。 “你知道吗,其实月亮是被吊起来的,用一个类似滑轮的装置,拿绳子吊起来,不能松手,不然月亮可能就会摔死了。吊月亮很辛苦,大家就轮班干。” “你为什么睡不着?因为你身体里流着吊月亮者的血。” 伴着穿越时光的絮语声,我松开滑轮上的绳子,和月亮一起跌入混沌的梦境。 我梦见了妈妈。 她在我梦里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蹲着哭泣的时候,一袭油光水滑的黑色长发柔顺及地,从背后看上去,像一块悲伤的黑石头。 好像只是因为很小很小的某件事,她在我放学的路上截住我,大庭广众之下疾言厉色的叱骂,骂着骂着,突然蹲在地上开始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知道这点事不至于发火,我怎么总发火,就我一个人这样,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这样…… 我记得这样的她。在我遥远的少年时代,她一直都是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永远可以轻易地、无所顾忌地扯破我尽力维持的自尊和体面。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怎样的苦楚,我只想离她远点。 可能我们从未爱过对方。 她在我心里就是一只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插满引线的炸药包,脱毛衣的静电都足以瞬间轰飞我。 然而,梦中的我却破天荒走了过去,弯下腰拥抱了她。 我他妈简直是少女董存瑞。 断断续续还有一些其他的梦,都是关于过去的,半真半假,好像挺是那么回事儿的,醒来再回忆,宛如猴子捞月。以前我遇到烦心事也就吃半片,这次有点冲动,两片药让我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太阳西斜。我盯着遮光窗帘接缝处漏出的那一线天光,赖了很久,迟迟不愿意摁亮沙发下的手机来确认具体时刻。 我怕滕真并没有发来道歉的短信。 终于还是尿急战胜了一切。我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拂开脸上散乱的发丝,抓起手机冲到洗手间,刚坐上马桶,手机就震动起来。 喜上眉梢,然后我看到屏幕上显示“小叶”。 我接起电话,答应她一定记得把冰箱里剩下的蛋糕带回家,同时眼睁睁看着镜子里那个女生上挑的眼尾和嘴角一起回落。挂下电话,我下意识瞟了一眼屏幕——果然,一条未读信息、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刘海吸够了脸上的油脂,软踏踏地黏在脑门上;昨晚没有卸妆,粉底被彻彻底底吃进皮肤,迅速沿着发际线憋出四颗闭口痘痘;梦里或许是流了两滴泪,睫毛膏和眼影在眼角晕开,像个不称职的小丑,顺带裂出两道崭新的眼角干纹——很好,非常好,一晚上带妆睡觉,上个月的美容院算是白去了。 为什么成年人理应比小孩子懂得控制情绪?因为护肤品实在太他妈贵了。 还好办公室的卫生间里留了一套备用的洗护,我迅速振作了起来,把手机扔在了一旁。 有什么的啊,不就碰到了一个长得帅的精神病,看走了眼,血本无归吗?瞧他在美术馆那个神叨叨的德行,总比结了婚才发现他是个连环杀妻狂魔要幸运吧?尴尬丢人的那瞬间又没有别人看见,我自己忘了不就得了?下次谨慎点,再接再厉,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 “我这么容易爱人。” 今天美术馆闭馆,我下楼时候发现昨天的蛋糕还剩下三分之一在冰箱里。这东西是我和小叶几个人亲手做的,虽然是为了不经意间告诉滕真,让他惊艳一下,觉得我果然还有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多面的趣味值得探索,深深地爱上我什么的……但是不妨碍我现在端着它去找老何,并告诉老何,这可是特意为她做的。 我在她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厅等了好一会儿,奶油都快和夕阳一起融化了,我觉得不安。 是她遇到什么事情了,还是故意在躲我? 还好这时候她出来了,一屁股坐在我面前,二话没说就捻起叉子开始吃蛋糕,毫不客气。我松了口气。 “你也不问问展览办得怎么样?致辞不来就算了,一个电话都不打?” 她顿了顿,继续吃:“忙,没顾得上。” “要死要活非办不可的是你,我再闲你也不能这么耍我玩吧?” 她闷头吃,嚼,咽:“是真忙。” 以前老何这么大剌剌的,是因为不见外;现在她闷头吃,却是在回避我。不知怎么我就是感觉得到。即使展览前她朝我乱发脾气,展览时又不打招呼放了我鸽子,以前还做过更喜怒无常的事情,包括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都没生过气,更没斗过气,从来都是好好说话,直白地告诉她我的感受,以及我对这份友情的在乎。 所以老何她们所有人都说我性格很好,不矫情。 但这一次,我觉得有些不一样。 于是我另辟蹊径:“昨天滕真骂我了。然后我们再也没联系。” 她放下叉子,点了支烟,果然正常了一点:“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就是他突然骂了我,真的毫无理由。我怀疑他是不是有家族精神病史,定期发癔症什么的。” “你不问问他?”老何磕了磕烟灰,“问问他为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算了。”虽然是为了和老何缓解关系才讲的“伤心事”,但讲着讲着不免也有点气闷,“这种事就跟走在路边,楼上突然泼了一盆水下来淋你一身,你要湿淋淋地跑上楼挨家挨户找是谁吗?找到又怎么样,逼人家承认自己就是没素质?吵一架?不如从一开始就认倒霉,赶紧回家换一身新的。” 她抬头看看我,动了动嘴唇,临到关头换了说辞:“你不难受?不是挺喜欢他的吗,喜欢得不得了。” 我笑了:“如果我表白,他拒绝了我,我可能会很难受。但是现在这个太无厘头了,我一想到他可能是个间歇发病的疯子,就觉得一点都不可惜了。” “更何况,”我自己也叉起一块蛋糕,“你知道的,我最大的特长就是重新开始,” 老何没有笑。 我突然又感觉到那种心慌。 “你是很擅长重新开始。”她缓缓地说。 嘴里的蛋糕变得干巴巴。我费力咽下去,扔下叉子。 “我怎么你了?一个两个都跟我阴阳怪气什么?这些年我是跟着你赚了点钱,但你对我呼来喝去耍老板脾气的时候我也都嬉皮笑脸地让着你了。你以为没了你我就会死?你们公司那么多指望着你吃饭的,你耍威风找他们耍去,因为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就以为我真没脾气?” 老何站起身,平静地走回办公室,关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滕真没有发疯。你的确很恶心。”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我赶在那一片雪花点充盈视野之前,追过去想问她什么意思,她怎么知道滕真说了我什么?结果她居然把门给锁了,我怎么拍她都不开。 何灵我x你姥姥啊!我踹了几脚,想了想,又抓起会客室桌上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向她办公室的门。 杯子没碎,玻璃门也没碎,毫无气势。 我想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不如从一开始就回家换一身新衣服。” 如果我的生活是电影就好了。我希望导演从这一秒直接跳到下一场,我已经吃了一片安眠药,躺在床上吊月亮。 可惜人生容不得剪辑。不管心里怎样火烧火燎,我都要一步步走出这栋大楼。睡意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携带着梦境退潮,悲伤和愤怒却跟上我,绽开森森白牙: “我们还没走哦。” 原本打算去健身房打拳击,突然接到了我爸电话。今天周末,他说好了要来给我做饭。 我到家的时候,我爸从厨房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目光在我暗淡的脸色上兜了一圈,什么都没问就又进去切菜了。我实在不知道做什么,看书也看不下去,索性又去洗手间敷了一张面膜,走出来,扔在餐桌上的手机开始频繁地震动了起来。 刚才在楼下停好车,我做了一件有点无耻的事情。 我沿着联络人列表,给所有关系还不赖的人,包括那些曾经、正在、未来疑似有苗头要追我的男人们,一一发了同样直白的微信。 “快,说说我的优点,具体点,真诚点,不要问为什么。” 其实不真诚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听好话,不顾一切地想要听好话。 我没收过任何追求者的礼物,以礼待人,拒绝也果断干脆,从不吊着他们;谈过几场恋爱的人都知道,爱人比被爱幸福,如果他们从喜欢我这件事情上得到过哪怕一丝快乐,那么我反过来索求一点夸赞,也不算很过分,对不对? 对。 我用指纹解锁,点开微信图标,大家都很热情地回复了我。 “五个优点也太少了吧?怎么也得十个起。” “该文静的时候文静,该开朗的时候开朗,能独处,又合群,长得好看,会打扮,关键场合拿得出手,平时又不抢风头,敏感却不玻璃心……几个了,够吗?” “有钱又慷慨。这条绝对以一当百。” “漂亮,漂亮,漂亮,漂亮,漂亮。” …… 嗯嗯,颇有道理,可圈可点,都很中肯嘛! 我贪婪地阅读着,一边读一边嘿嘿乐:瞧瞧,瞧瞧,我这么好,谁会不喜欢我? 管它真心假意,照单全收。 震动不停的新微信不过是一颗颗细碎的石子。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动的钟情,岁月里自以为肝胆相照的友情,联手在我胸口凿下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洞。拿着这些石子,我精卫填海,我女娲补天。 捧着手机笑了好一会儿,直到求表扬的羞耻感终于超过了被夸奖的快慰,我才扔下手机去厨房,倚在门口看我爸炒菜。 “早就跟你说过,厨房不能做开放式的,好看顶什么用,味儿都跑出去了,客厅早晚给你熏黄咯。”他一边翻锅一边唠叨。 “嗯。” “你不是有阿姨定期过来打扫吗,洗碗池堆那么老高,她看不见吗?算了,不洗就不洗吧,我给你洗,外面的阿姨都不一定健康,万一得过什么病呢,吃的东西还是别让外人接触。” “嗯。” “晚上给你做点清淡的,菜薹,吃过吗?” “不是湖北的吗?”终于有一句是我能接上的了,“咱们这儿的菜场应该没有吧?你又电视购物了?” 我爸有点不自在,拧旋钮拧过头,一不留神把火给关了。 “买就买呗,紧张什么。”他的样子让我很想笑,可惜面膜让我张不开嘴。 “这个划算,是真划算,不是骗人的,我自己在家先尝过了,清炒蒜蓉都挺好吃,你不信试试。爸爸也不是乱花钱,你赚钱不容易,这不是想着你生活不规律,吃了上顿没下顿,给你改善点……” “行了行了,”我赶紧止住他,“开火,开火。” 这么多年我都没办法打消我爸那莫名其妙的愧疚,这种愧疚在我倒卖房子那段时间达到巅峰——“天上人间”被查处了,神秘的销金窟通过新闻走进寻常老百姓的视野,我爸得知日进斗金的头牌一水儿都是英语流利的女大学生,紧张坏了,看我的眼神都透着浓浓的担忧与自责。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没赚什么钱,没像别人家爹妈一样给女儿攒嫁妆,导致我在外抛头露面性子太野,至今嫁不出去。但是他无计可施,快六十的人,奋斗也来不及了,苦口婆心地催婚,女儿又毫不理睬,那就只剩一件事可做了:省钱。 每天都在最晚的时间去菜场,菜价便宜,省点是点,不能乱花女儿的血汗钱;哦对了还有,家里的水龙头只拧开一点点,下面放个盆接着,一晚上就能攒够第二天淘米的水量,还不走水表…… 即使我跟他解释了无数遍,他省一年的菜钱水费打车票,我去ktv开一瓶酒就全没了,他依然故我:“一码归一码。” 我看着这个老头的背影,围裙带将腰腹勒出壁垒分明的两坨赘肉,头发花白,背也有一点佝偻了。他是什么时候从“明安街梁朝伟”老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决定再也不去纠正他顽固的节俭了,只要这些行为能让他认为自己做出了贡献,活得更安心。有时候尊严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权利,而尊重,就是配方对方行使这种权利。 “帮我把这几个菜端上桌。”他边盛汤边吩咐。 “嗯,”我揭下面膜,“好。” 吃完晚饭,我开车送我爸回家。我爸在节俭方面丧心病狂到了一个新高度,硬是不让我在路口掉头,絮叨着行了行了我自己过马路调什么头啊那么废油,迅速解开安全带,甩上车门一溜小跑斜穿隔离带,好像慢一步就会被我逮回来似的。 我沿街开了一段路,主干道因为修地铁而被路障隔得七扭八歪,路面坑坑洼洼的,补丁摞补丁,车颠簸得我心烦,遇上一个路口连忙右转,打算凭记忆穿小巷子,试试能不能绕近路回家。 然后我就迷路了。 我们家这一片曾经是岛城最中心的老城区“明子片儿”,西起老字号中山路商业街,东至老火车站,北边挨着动物园,南边绕着细流河;所有街道建筑都以明字开头,比如我就读的明德小学,比如我家所在的明安街6号——从学龄前到高三,我一直住在这儿。 整整十二年。现在我居然迷路了。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一直记性不好,习惯了。 明安街6号现在是我爸家了。在我大三那年,我爸自己一个人回了家乡,独自住回了明安街的老房子,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后来我手头宽裕了,说要给他买电梯房,他不要。 他说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他说这句丧气话的时候四十七岁。比尔盖茨奋斗到六十岁才退休,我爸四十七就落叶归根了!还有王法吗? 幸而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大学生,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跟着老何捡剩饭吃,居然也滋润地活到了三十岁,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想到这里,我把车往路边一停,决定给老何发一条信息——我不是因为钱才想起她,真不是,我是重感情。 外面飘起了小雨,在伞盖状的路灯光线下,细细密密的,让人心境都变温柔了。 哪儿那么多深仇大恨啊,甩下一句话转头就走,觉得很拽是不是?有话不会好好说吗?你不好好说,我来跟你好好说。 “咱们也别玩电视剧那一套了,话说一半没意思,你就讲明白吧,我到底犯什么错了让你恨成这样还不能讲。哪怕你告诉我,你和滕真其实是专门耍我玩的隐婚夫妇,我觉得也是个理由呀。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很舍不得,反正至少现在,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咱们和好吧。” 发这一段的时候我丝毫没觉得忸怩或尴尬。我的某任男朋友曾经评价我是他见过的脸皮最厚的人,一小时前吼着让他滚,一小时后就能发短信说“我冷静了一下觉得既然不是原则问题,而且我还挺喜欢你的,要不咱们和好吧。” 我宁肯全世界的求和都由我来讲,又怎样呢?自尊心又不是玻璃做的,哪儿那么容易碎。 什么样的人最快乐,我这样的。 身段柔软,贴地飞行。 微信发送成功,看来老何没有删掉或拉黑我,是个好兆头。我在车里等回复,换了一张特别恢弘的电影原声cd听,关了灯,趴在方向盘上看外面安静的落雨。 渐渐觉得不对劲,关掉音乐,果然,车窗外传来细细的哭声,嘤嘤嘤,像猫叫。 这下我彻底奓毛了,神经质地按了好几遍锁车键,然后才想起来,单数解锁,双数上锁,我锁了几遍来着?服了,搁恐怖片里前三分钟死的就是我。 正愣着,耳边炸响敲击声,车窗笼罩上一片阴影,我嗷的一声,几乎从车座上弹起来。 应该是个女人,看我没反应,又敲了两下,面目隔着贴了防紫外线膜的车窗,有点看不真切。 我冷静了一下,谨慎地把车窗摁下小小的一道缝:“有事吗?” 女人抽抽搭搭的,鼻音很重,看来刚才伴着电影音乐呜呜哭的就是她:“不好意思,我能朝您借一下电话吗?我刚才烧纸,不小心把手机掉火堆里,炸了。” 太新奇了,如果她是骗子,这个理由也太新奇了。她手机炸了耶。 我有点想笑:“你要往哪儿打电话?我帮你拨号?” 她在车外面顶着霏霏细雨,我不忍心盘问那么多,但总不能让她上车,或者把手机直接交给她吧? “那谢谢你,”她报了一串座机号,“我往家里打,让我老公来接我。我刚出月子,现在有点不舒服,走不动了。” 她说的每一句说辞都太另辟蹊径了,我决定相信她。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家里果然有小孩的哭声,男人一开始很警惕,反倒以为我是个骗子,我只好开了免提,示意女人对着听筒喊两句。 “是我,你老婆,邢桂枝!” 这名字起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乍一听跟我姥姥似的。 等一下,刑桂枝? 趁着女人用免提和她丈夫交流她的确切位置,我把车窗又往下按了按,她的脸终于露出全貌,虽是憔悴的素颜,但和前段时间微信群里轰炸的照片上,分明是同一个人。 她也看到了我,原本瞟了一眼就移开,或许是我的目光太怪异了,她又转回来仔细看了看我。 “张小漫?” 这种感觉很尴尬。现在否认有点来不及了,因为我的表现的确是先一步认出了她,但我要怎么和人家解释,我只是比照了她的姓名和照片,但并不记得她这位老同学了呢?你可别跟我寒暄啊! “嗯……”我尴尬地笑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她还站在雨里,“一开始没认出来,警惕心太高了。你要不要上车,我送你回家吧。” 她看着我,像雨中的雕塑,眼珠都不转一下。沉默的时间里,只有她老公还在电话另一端喂喂喂。 “你还活着啊,”她漠然,“用不着。” 这位刚才说自己刚出月子身体不适的女士,转身离开,步伐矫健。 ……hello?“你还活着啊?”“用不着?”那电话里面这个是谁老公啊?哭的是谁儿子啊?你有没有礼貌啊?活该你手机炸了啊! 我走在路上,被楼上泼了一盆水,我应该回家换衣服;我走在路上,被楼上连泼三盆水,我应该给整栋楼定点爆破! 我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决定立刻点开那个被我屏蔽提醒的高中微信群,好好的教育教育她,骂完就退群,反正我谁也不认识! 在脑海中斟酌文字的时候,我随意地浏览了一下他们在群里发布的月子酒合影,愤愤不平地瞪着每一张照片里面的邢桂芝,直到,我看到了老何。 人最全的那张合影,三十几个人,老何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放大再放大,还能看到她拎着我在欧洲半工半读做代购的时候,帮她买的紫色kelly包。 老何比我大五岁。她为什么和我的高中同学如此熟稔,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 我突然想起,滕真也毕业于一中。 四、致三十岁的张小漫 我(借助导航)把车开回了明安路6号四四方方如同骨灰盒的居民楼下,停车熄火,没着急上楼,而是冒着越下越大的雨,打开后备箱,拿出了一瓶450毫升的清酒。 我今天太点儿背了,我需要它。 这样的雨夜,一边听雨点敲打车身的声音一边喝酒,真是惬意。这瓶是大学时候认识的一个日本朋友送我的,本来打算留着,过几天夜里约上藤真开车去海边喝的,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 等橙色路灯下连线的雨模糊成一整片时,我觉得差不多了,开开心心地跑下车,推开楼门洞那扇形同虚设的破旧电子门。 楼道里不出所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骚味。我爸抱怨过,别的地方都是封闭小区了,就明字片儿的老公房,街道派出所都不管,前几年好不容易挨家挨户从穷住户嘴里扣下来点钱,给每个单元楼安上了电子门,没出一个月就坏了,按钮都成了装饰,夏天晚上找不着厕所的醉客,冬天夜里怕冷的流浪汉,全都往楼道里钻,能没味儿吗。 一共七层楼,六层感应灯都是坏的。我借助手机电筒的光,小心翼翼避开邻居堆积在楼道里的杂物,但脚下虚浮,腰还是撞在了某只倒扣的椅子腿上,疼得我呲牙。 我敲了敲门。 “谁啊?” “我。” 门开了,我爸那表情,惊讶得好像我特意跑上来是为了抓他回副驾驶完成那个调头的。 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明安街了。 每周末我爸都会来我家做顿晚饭,吃完之后看一会儿电视,我开车送他回明安街,只开到楼门口,从来不下车,更不会上楼坐坐。 “来来来,你穿这双拖鞋,这双我前几天去超市新买的,按摩拖鞋。” “疼疼疼疼……这鞋是给江姐穿的吧,下面是钉板吗?” “不穿拉倒,”我爸抢过我脚上那双,把自己穿的甩过来,“给你好的还不要。你是不是喝酒了?一身酒味儿,你坐着,我给你泡点茶叶。” 多好玩,这是我家,他是我爸,而我是来做客的。 趁他忙活,我站起身,巡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保险门的拉栓早就坏了,我爸也够懒的,直接在上面用粗铁丝绕了个环,留出一段拉手来,就这么将就用着;门口的黄色塑料布地垫上印着小猪和小兔子,只穿衣服不穿裤子,所有英文单词都是错的,边角都有点破了,不记得用了多少年;进门没有玄关,直接就是客厅,客厅也不方正,面对保险门的半面墙凸出来,连通天花板,形成了一个据说风水上很糟糕的房内悬梁,我小学有一段时期总生病,看相的让我爸妈想办法把这个梁磨平,或者在下面支根柱子,或者干脆换个房子——这三个建议没一个有可行性,最终聪明绝顶的我妈在寺庙里求了两张长方形红纸带回家,神神叨叨地拿起毛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一左一右贴在了梁下面。 写的是:“柱子”。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了好一会儿,然后愣住了。 她可能也是有一点爱我的吧? 不妙,很不妙,酒劲彻底上头了。 我强制自己把目光从“柱子”上移开,转向家里的其他布局:小方厅另外三面分别通向狭长的厨房和尽头的阳台、小小的洗手间、一间卧室。 嗯,对,只有一间卧室。 因为这个房子,我住了整整十二年的房子,它只有二十三平方米。 在这二十三平方米的房间里,要塞下三个人的衣物鞋子杂物,两张床铺被褥,还有我学生时代大量的辅导书练习册……于是我爸妈对房间进行了匪夷所思的改造,墙上钉满了各式吊柜吊篮来储物,乍一看还以为是某种先锋派艺术,最神奇的是,这样局促的空间里,他们还在冰箱上方,造了一个硕大的,佛龛。 闪着小红灯,ups不间断电源那种。 人被逼到这份儿上,创造力真是惊人。我们怀才不遇美术馆频频遭遇选题枯竭的困境,怎么从来没想过在馆里做个一比一复原的我家出来。 我不经意间抬头,又看到了“柱子”,眼眶一热。我爸端着绿茶从厨房出来,我连忙接过喝了一口,烫得我呀——眼泪倒是顺理成章地流下来了。 “你到底回来干啥?上哪儿喝酒去了?喝了多少……” 趁我爸唠叨起来之前,我赶紧把浮在脑中的疑惑问出口:“爸,为什么家里这么小,家具却都这么大呢?” 我瞧瞧桌子:“方厅这桌子,还配了四把这么大的椅子,放我家都够用了;还有那冰箱,为什么是个双开门的,还嫌不够挤……” 我爸笑着听我指点江山,末了只是说,都是你妈买的,这你得问你妈。 这话够噎人的。我妈连我是谁恐怕都记不住了,还能记得家具? 好吧,如果我还能见到她,我会问她的。 我吹了吹茶面,问他:“家里还有我上高中时候的东西吗?笔记本,课本,相簿,什么都行,你帮我找出来就去睡觉吧,我在这儿看,看完就走。” 我爸迟疑:“你突然看那些东西干什么?” “怎么了?”我问,“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没有没有,有啥不能看的,”他有点紧张,“就是不太好找,要不我明天……” “我记得好久以前就让你把我上学时候的东西都寄给我,你不是打包好了吗,这都过去多久了,诶,这不就是吗?”我拆开堆在阳台的一只编织袋子,“这就是呀,不用找了。你去睡吧。” 我爸犹豫再三。我装作没看出来,静静地等他回卧室。 我把袋子拖回餐桌前,这才想起,这张大得离谱的桌子,曾经也是我的书桌。 三口人吃饭,菜不多的时候,只需要清出一半的桌子,另一半仍然堆满小山一样高的练习册、文具……现在我重新坐在了这里,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 编织袋里几乎都是教材,页边空白都是课堂笔记,连本相簿都没有,更别提日记了。我高中的大块头电脑早就无法开机了,数码照片什么的自然导不出来,翻了半天颗粒无收,累得够呛,还得一本本重新装回去,酒也醒了大半,愈加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x。 把最后一本历史书放回袋子里的时候,一张白纸突然从夹缝中掉了出来。 最上方的标题是:“to三十岁的张小漫。” 纸面正中是我穿着高中校服的蓝底一寸照片,比现在的脸颊多了几分婴儿肥;照片周围密密麻麻写的是理想抑或愿望,彼此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和中间的照片用短线段连接,乍一看上去,像是儿童画里面辐射光芒的太阳。 这些愿望包括: 考上哈佛; 研究生上哈佛也可以; 出版一本名为《哈佛女孩张小漫》的书,畅销; 在华尔街工作; 在比弗利山庄有一套别墅; 长到一米六八以上; 完美的胸部; 长得像藤真健司的男友,一见钟情,初恋,白头偕老; 很优雅,很高贵; 其他想到再补充; …… 十七岁的张小漫,你许愿许得很野嘛! 我笑到打滚。 为了不惊吓到我爸,我在看的过程中拼命抑制爆笑出声的冲动,憋得满脸通红,整个人蹲在地上抖得像筛糠,气都喘不匀。 我趴在书桌上,像以前无数个学累了就闭目养神的时候一样,想象它也是一张机器猫的时光机,可以带着我一起将岁月的进度条向前拖,再向前拖,看看那个乖巧地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羞耻却真挚的愿望的,我已经几乎记不得的,十七岁的张小漫。 我想她一定很可爱。 毕竟老娘这么可爱。 好想抱抱她,告诉她,你的瓶中信飘过了时间的海洋,已经被我收到了。 我将邢桂芝给我带来的不快和疑惑抛之脑后。我小时候这么乖巧可爱,长大后也受人欢迎,谁不喜欢谁有毛病,为什么要我反省?更何况,就算学生时代有过点小恩怨,能是多大的仇? 酒意微醺,我收到代驾即将到达的信息后就出了门,一边下楼梯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在漆黑的楼道里用手机光源充当荧光棒,高举着左晃右晃。 灯光扫到一个角落,掠过了一张人脸。 歌声戛然而止,我脑袋嗡的一声,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只愣了一秒,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拼命唤回失灵的身体,转身拔腿就跑,楼梯间的人跟上来,几步就追上了我,一把揪住我的后领,大力一拉。 后仰腾空的瞬间,失重的感觉让我的心跳到嗓子口。 这样就要死了吗? 我跌坐在两层楼连接处的平台上,尾椎骨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幸亏跌落时候撞到了那个人缓冲了一下,否则现在恐怕已经不省人事了。 手机摔在上面两级台阶旁,倒扣在地,周身泄出蓝色的微光。那个人弯腰捡起,我顾不得哆嗦的嘴唇,连忙投诚:“你拿去,都拿去,我这儿还有几百块现金,都给你,我没看见你长什么样,你拿了赶紧走,放过我,求你了……” 手机被翻转过来,照亮了滕真的脸。 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 “知道怕了?” 他冷笑,把手机放回到我手里,俯身靠近我:“装傻充愣,你活得不亏心?” 滕真说完就匆匆下楼了。我迷茫了一会儿,突然一股火冲上天灵盖。 “你有病吗?你有病吗?你个死变态大半夜在楼道里躲着想干吗?你跟踪我?阴阳怪气,没完没了,我x你妈你给我滚回来说清楚!” 尾椎骨实在太痛了,但我顾不上了,扶着满是灰尘的楼梯扶手,一瘸一拐地追了下去。 他的车停在我的车前面,我到楼门洞,刚好看到他开门上车。 “滕真!你给我讲清楚!你停下!你全家爆炸!” 不管我怎么喊,他还是一脚油门,穿过雨夜绝尘而去。我气得发疯,解锁冲上车,安全带都顾不上系,也一脚油门追上去。 雨越下越大,车前雨刷急速摆动,我喝了酒反应慢,追了两个路口,到底还是被红灯拦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车尾灯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下。 这时候才知道后怕。我琢磨着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就把车靠边停下,再叫个代驾过来。红灯还有十五秒,我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看到上一个代驾打来电话,我沮丧地接起来:“实在对不起!” 这五个字刚说出口,一辆一看就超载了的大货车长声鸣笛,从我的右道超车,看样子打算硬绕过我,闯灯左转。 我有路怒症,一开车就格外暴躁:“会不会开车啊,闯红灯抢着去上坟啊——” 咒骂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看到它在右边以不可思议的倾斜度,慢动作似的,朝我的车侧翻了过来,轮胎轴承的悲鸣声压过了我的一切思绪。 最后的瞬间我听到砂石土料倾倒在车顶的轰隆声。 还是雨的声音好听。 五、你好,十七岁 我感觉自己漂流在一个冗长的梦里。好像什么都不剩了,我看不见自己的躯体,或许已经湮没为黑暗的一部分。甬道两侧,风景极速流逝,拖成绚烂的极光,将我包围在永恒的安宁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了甬道尽头的光。 我终于睁开眼,真真切切地看进这一片灿烂。 然后我看到了一位,大哥。 还有一位大姐。 还有一个高中生样子的小弟弟。 三个人,扭打在一起。 “我他妈就不信了,我养她干什么,除了丢人现眼,她还会干啥?你们别拦着我,她不是想死吗,我现在就打死她!我帮她!你看我打不死她!” 这病房一定很便宜,家属也太吵了,护士也不管管。 趁他们叫骂不绝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活动了一下脖子,是好的;屁股也能挪动,说明不是高位截瘫;左右手小指尖也能动,说明左右手都在;脚腕也能动,两个都能动,说明左右腿也都在;虽然虚弱,但视力正常,脸上也不疼,应该没毁容。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我艰难地侧过脸,微眯着眼睛看他们三个人从窗边扭打到门口,心里充满了喜悦,热泪盈眶。 上一次有这种喜极而泣的冲动,还是发现疑似丢失的手机实际上掉在车座下面的时候。这次我捡了条命,完整的命,美丽的相貌也得以保全!哈利路亚!阿弥陀佛! 我正哭得眼泪模糊,突然感觉一个庞大的物体朝我俯冲过来——下一秒我的头发就被扯住了,那位大哥直接揪着我的头发就把我从床上生生拖了下来! “你疯了是不是!你想我们娘俩一起去死你就高兴了!” 大姐也是魁梧的身材,闷头朝大哥的腰一头撞过去,大哥没站稳,拽着床头柜一起倒在了地上,我也得以挣脱出来,捂着头缩到角落。大姐红了眼圈,奔过来,手忙脚乱地在我脸上一顿摩挲:“疼不疼?疼不疼?” 我本来就很疲累,浑身酸痛,被这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猛地一拉,眼前迅速冒出大片雪花点。 “你有病啊!”我大吼出声。 “有没有素质啊!你再碰我一下试试!我报警了啊!要吵滚出去吵,公共病房里面撒什么泼,你当这是你家菜市场吗?大夫呢,护士呢!” 房间里出现了长久的安静。 那位金链大哥还倚着床头柜,呆坐在地上,惊得合不拢嘴。 “平平,平平……”大姐也被我吓到了,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更加关切地开始摩挲我的脸。陌生人的触碰让我非常反感,我一抬胳膊打开她的手,虽然没太多力气,但也震惊了她。 “大姐你认错人了吧?” 我扶着墙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走向门口——得赶紧去找大夫,再不跑她老公就要杀错人了——然而手触及门把手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这门,怎么看都不像医院的门。我回过头,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下身后的房间。 粉色的墙壁,白色的书桌,花朵缤纷的床单,hello kitty的抱枕,蓝精灵的书包…… 张小漫,快跑,你被变态萝莉控一家绑架了! 我拉开门,撒开腿就逃,穿过客厅直奔大门,鞋都顾不上穿。等我推开保险门,才听到身后纷乱的脚步声:“平平,平平你去哪儿?平平!” 平你姥姥个鬼啊!我吓得眼泪都止不住了,可惜卧床太久,腿没什么劲,心有余而力不足,整个人像在那种跑不动又醒不来的噩梦里逃命。 还没下两层楼,我就被身后赶来的人拉住了胳膊,这次是那个瘦高个一脸痘的小男孩,很快那对变态夫妇也追了上来,六只手一起制住我,连拉带拽地往楼上带,我的救命刚喊出一个字,就被那位变态大汉一巴掌蒙住半张脸,鼻子嘴巴一起堵住,气都没法喘了。 我被拖回那间房子的客厅,保险门在背后重重关上,变态大汉一巴掌打在我头上,把我打得踉跄跪在了地上,他从沙发捡起一根皮带,扬手就要抽,变态大姐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我身前,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这条命我当白捡了,老娘今天跟你拼了!戾气冲上脑门,我一咬牙,随手抓起客厅角落的不锈钢扫把杆,单手撑地爬起来,朝着那个死变态冲了过去! 然后我看到了他背后的玄关穿衣镜。 镜子里面那个拿着扫把杆的女生,是谁? 大姐连滚带爬地起身从背后抱住我。 平平,平平,你怎么了,你不认识爸爸妈妈了吗?平平你看看妈妈,你看看妈妈啊,呜呜呜…… 她蹲在地上开始悲悲切切地大哭,但此刻的我像被蒙在一张鼓里,所有声音都裹着一层膜,与我的世界隔绝开。 我的世界里只有一面镜子,我走近她,那个陌生的短发女孩也走进我。 我对着镜子抚摸自己有些粗糙的、胖嘟嘟的脸庞,连摸脸的那只手都肉肉的,张开时,手背陷下去五个胖子独有的元宝坑;肉头鼻,单眼皮,三白眼,死盯着镜子的时候,有点麻木不仁的味道。 你是谁? 电视柜上的台历因为我们的扭打而跌落在地。 9月27日。 2003年。 words failed me. 我呆坐在沙发的角落,那对夫妇仍然在争执,不过男人明显占了上风,他应该是这个家里的主宰。 断断续续地,我大概听懂了,这个“王平平”中考结束后就自杀了,失血失温失氧,医生都放弃抢救了,对着表开始念死亡时间了,她突然嗝儿了一声,心脏又跳了起来。 一整个暑假,身体康复了,神智却始终是呆傻的状态,除了吃喝拉撒,目光都不对焦,临近开学,更是滴水不进,今天已经是绝食第三天。孩子妈妈急坏了,彪形大汉却坚信,这孩子就欠一顿打,小小年纪就学外面那些不正经的做派,还绝食,老子让你直接咽气儿! 但我并不相信这些鬼话。 最合理的推测是,我的确在车祸之后活了下来,但是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被这对夫妇绑走软禁了;属于“王平平”的臃肿的身体和陌生的面貌,都是经由激素和手术完成的,不知道是单纯的忆女成狂,还是有更深的阴谋;至于这个鬼扯的2003年就更好解释了,花钱找几个电影电视剧的专业美术和道具人员,1903年都布置得出来。 我低头看着这双黑胖黑胖的手,不得不抑制住内心排山倒海的悲伤才能继续思考。 不能哭,张小漫,继续想。 2003年的布景再逼真,也顶多局限在这个房子里,就像《再见列宁》的男主角,想要成功伪装柏林墙从未倒塌,必须防止他妈妈走出家门。 我正想着,面前被推过来一碗粥。青春痘弟弟嗫喏:“吃点吧,你都三天……”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把碗揽过来大勺大勺地往嘴里送了。青春痘弟弟愣了一下,一蹦三尺高,转头就朝厨房跑:“爸,妈,我妹吃东西了!” 我看着这小子跳跃的背影。很快,夫妇俩也从厨房跑出来,大姐眼圈红红的,几乎要喜极而泣,彪形大汉矜持些,没笑,但眼角眉梢都松弛了,一看就很高兴。 啧,演得还挺入戏。 可能真的是一家三口忆女成狂。这个王平平早就死了,夫妇俩的吵架内容有一半是真的,亲女儿王平平的确是自杀身亡了,只是他们无法接受,出现幻觉,才编造出了那个念完死亡时间又恢复心跳的故事来安慰自己。 如果这三个人是真的疯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陪他们演下去,找机会跑出门,借手机打110、我爸和老何。 我默默盘算着,很快就把一碗粥喝了个干净。我太饿了,就算粥里下毒也没办法了。 “还有吗?” “有,有有,有,你等着!”大姐激动得直结巴,端起碗就往厨房跑,“家里还有半条鱼,还有蒜薹炒肉,你吃不吃?我给你端过来,你想吃啥吃啥……” 客厅里恢复了尴尬的沉默。我决定试探一下。 “爸,”我对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喊出这个字的时候有点别扭,“我想上学。” 反正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出门,但他们阻止我的理由和方式能让我判断出他们究竟是不是彻底地疯—— “行,吃完饭我和你妈一起送你。” 哈? 彪形大汉也有点激动:“闹也闹够了,你能懂点事,自己愿意去就好,你不去,我今天就算打死你,也得把死人送去!” 我愣住了。 这时候那位大姐端着饭菜笑盈盈地走过来,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如果我的推理没有错,这次这碗里,肯定下毒了。 然而我错了。 一切都错了。 那碗粥里没有下毒。 2003年也不是电视剧美术布景的把戏。 我和这对夫妇一起挤在公交车里,眼睁睁看着好几个人拿着蓝色屏幕的诺基亚或小灵通接电话,窗边座位上的小男孩,玩贪吃蛇玩得不亦乐乎,偶尔抬起头环顾四周,那“我有手机”的得意神情,绝无可能是造假。 中山路上没有连卡佛,没有苹果旗舰店,鳞次栉比的班尼路以纯拍手店热热闹闹,森马的代言人广告牌崭新崭新的,谢霆锋和twins在2003年朝我微笑。 我挤在一个身上有孜然味的中年男子身边,看着车停在一中的校门口。 我被夫妇拉下车,浑浑噩噩地走进大门,穿过阴凉的树影和宽敞的大厅,木然站在了班主任的面前。 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我被向前一推,开始继续失魂落魄地跟着班主任前进。 我很久没有挤过公交车了。我开奔驰,上个月刚刚做好决定去换辆保时捷。 我不住在筒子楼。我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蔷薇和美人蕉。 大家都说我长得好看,我每天去健身房,我腿长腰细有马甲线,还有整个衣帽间的漂亮衣服和名牌包。 我在我人生最好的时候,拥有刚刚好的一切,独立,自由,品味,乐趣……凭什么?我凭什么要重来? 那些叫嚣着重回青春的人根本不懂,青春什么也不是,青春一文不值,青春每个人都有,珍贵的是后来,是你用青春赌来的明天。 现在我倾家荡产了。 我转过头,在走廊的窗玻璃上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胖子。 班主任走到一间教室门口,敲敲门,打断了里面老师的授课,我连忙低头,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个哭得惨不忍睹的猪头。 “王平平?你先坐到第一排那个空位去,下午班会过了再调。” 我木然地垂着头,抬脚迈进教室。 “张小漫,她病刚好,你多照顾她。刘老师您接着上课。” 张小漫。 她说张小漫。 我抬起头,明亮的教室,第一排正中,长发瘦削的白净少女,站起身,帮我挪出了一个空位。 “你好,快坐吧。”她笑着说。 我愣愣地看着她。 你好,十七岁的张小漫。 六、花样作死指南 那是十七岁的张小漫。 那是我。 弯着腰清理隔壁桌的桌洞,偶尔抬起头,朝现在的我——或者说是王平平,有点歉意地一笑。 你有没有在某一刻幻想过,如果自己是双胞胎就好了。 喝到得意忘形的时候,我曾对老何说过,我这么好的人,简直是人类之光,不能再拥有一个,是社会的损失。 老何点头赞同道嗯嗯嗯你快闭嘴吧。 不过她并不知道,独自散步回家的路上,酒醒了大半,我抬头看着天上唯一的月亮,竟然真的开始想念那个不存在的双胞胎。 或许她和我不一样,很内向,不爱讲话,不想发光发热,但至少,这一段路我不会一个人走。月光照耀着两个人,她会拍拍我说,别笑了,我知道你难过。 那只是人生路上脱轨的一闪念,酒醒就忘记了。然而此刻,十七岁的张小漫站在我面前。 不是老照片,不是老何生日趴上耍酒疯的视频,是站在我眼前的、一伸手就可以触碰的自己。 我的确伸出了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蛋。 “张小漫你真好看。” 我喃喃道。 全班静音。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班主任折返回来,以为自己打开了一张jpg文件。 “我让你坐下呢!王平平?赶紧的!刘老师还等着上课呢!” 班主任从背后猛推了一下我。她指甲有点尖,戳在皮肤上很痛。我踉跄几步,本能地转头瞪回去: “你再推我一下试试!” 然后班主任和讲台前的刘老师一起加入了这张jpg文件。 惊醒我的是回荡在教室里的声音。低沉醇厚,这个嗓音属于王平平。 班主任是个矮胖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和我是同龄人。我们成年人拒绝被推搡,所以我只是本能地顶了一句。 而王平平,却没有和班主任顶嘴的资格。 正在僵持中,教室后排突然爆发一声怪叫: “试试就试试!老师你别怂!你快试试啊!” 这位兄台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哦。 班主任被救活了,她找到了爆破点,竖起眉毛,劈手一指门口:“江河你给我滚出去!” 那个叫江河的男生如蒙大赦,开开心心地从教室最后一排起身,雀跃着跑向了后门,临出门前还回过头,右手抬起,从眉尾划向空中,朝我敬了个耍帅的礼。 白痴高中生。 我在班主任注视下,径自坐到了空位上,什么也没说。 反正像个高中生一样道歉我是做不到的,爱怎样怎样吧,让我认怂当王平平,我还不如直接从窗子跳出去。 班里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班主任严厉的眼神扫射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动动嘴唇又憋了回去,转身走了。 怀才不遇美术馆不举办活动的时候,所有员工(包括我这个馆长)都闲得五脊六兽的,小叶开始号召大家浸入文学的海洋。 ……就是一起看穿越重生言情小说。 是挺打发时间的。女主角们要么吃着人类社会千年科技与思想进步的红利来忽悠古代王爷,要么利用重活一世啥都可以预知的作弊技能来手刃仇人……蛮好的,蛮好的,这些电子鸦片全面促进了我们美术馆的和谐,员工们想要手刃客人或者手刃我之前,看一本爽文,就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这些小说的第一章都很短。主角们的上一世不是孤苦无依就是背负血海深仇,不穿越也活不下去了,所以一睁眼发现自己进了异世界或者回了小时候,都开心死了。 “天啊,我难道这是遇上了重生?既来之,则安之。” 这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他们上辈子过得不好,靠那点预知的本事,重生还能扭转未来成为人生赢家,我呢?我连现在讲台上那位教语文的刘老师到底是谁都想不起来,老天爷让我这种记性的人回来干什么? 何况,我也不是我了。 我木然坐在硬邦邦的胶合板椅子上,把手藏在桌洞里。 我不想看见这双带着元宝坑的手。不想看见圆滚滚的大腿。我现在讨厌一切能反光的东西。 从睁开眼到现在,短短三个小时,漫长得像无法醒来的噩梦。眼泪开始积蓄,很好,这个身体有毒,我被肉身同化得越来越像个没出息的高中生了。 刘老师目光时不时飘向我,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反射着窗外的阳光。 她瞪我也没用。王平平的书包里空空如也,我出门前背书包只是为了装样子,本打算在上学路上寻找机会逃脱报警的。但我还是从包前的拉链下搜刮出一支圆珠笔,郑重地摆在了桌子正中央。 刘老师的脸彻底黑了。 啊哦,她误会我在挑衅她。 这时,一本翻开的语文书缓缓被推向我这边,书脊精准地卡在了两张单桌的中缝处。 阳光下我甚至都能看清她白哲的脸上细细的小绒毛,光洁的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午后的风轻轻晃动。 这是小时候的我,我却要用“她”来指代。 眼泪突然干涸了。不管我为什么倒霉催地来到了这里,住进了这么一个肉身里,张小漫还好好的,依然漂漂亮亮的,乖乖巧巧的。看着她,我心里好受了很多。 “张小漫”被我看得耳朵都红了。老何她们以前说我喝多少酒、干多少不要脸的事都从不脸红,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紧张难堪的时候,耳朵会红得像要烧起来。 但我自己照镜子是照不到耳朵的。 原来,我耳朵红起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原来高中时候我胸这么小啊哈哈哈哈。 原来…… “王平平!” “王平平!” 后桌的同学拿笔捅了我一下:“老师喊你呢!” 哦对,我现在叫王平平。于是我抬头看讲台,刘老师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气鼓鼓地怒瞪着我。 后桌再次出声提醒:“你站起来呀!” 你看,成年人和高中生的差别不仅仅在一身校服和一脸褶子,还在于很多微妙的身体条件反射上,比如被喊了名字第一时间起立,哪怕在课堂上睡得懵头懵脑的小孩,也有这个本事。 我站起来。刘老师用黑板擦狠狠敲了一下她刚写下的一串生字:“我刚讲完,你来注音,念一遍。” “坍……”第一个词就难住了我。 坍纪。这个词大意我是猜得出来的,但第二个字应该怎么念呢? 虽然老何总开玩笑说我是朋友圈子里唯一的文化人:她职高文凭,小叶专升本学编导;高老头一个1968年才出生的人,文革结束时刚上小学一年级,偏说是社会动乱害他初中肄业。 我文化人的面子就这么折在了高一的课堂上。 “我不会。” “我刚讲过,你听什么去了?” “哦,抱歉抱歉,我走神了。”我坦然地说。 我看到了刘老师眼中的惊讶。这辈子恐怕第一次有学生和她说“抱歉抱歉”。 刘老师终于把书往讲台上一摔。 “刚开学我就和大家讲过,高中和初中不一样,你自己冥顽不灵,老师不会吃力不讨好地一个个拉扯你们,爱学不学。但某些人自己不学,还影响别人,那就别怪老师不讲情面了!” 我发现这个高高瘦瘦的女老师还挺像回事的,蓝衬衫一步裙,比刚才那个班主任要利落不少。 “我早就听说咱们某些同学挺有本事的,考上了实验,不去,要死要活的,现在来了一中。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的不是不好好学习的学生,我最讨厌的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一天到晚不知道怎么嘚瑟才好的那种学生!别人的课我不管,我的课堂从来不惯这些臭毛病!把你那套没大没小的习气给我收回去!收不回去就滚出去,我的课你不用上了!” 一气呵成!bravo!精彩! 不过,“某些同学”“某些同学”的,其实是在骂王平平对吧?王平平还考上实验了? 实验中学才是岛城最好的省重点中学,一中只是市重点。小叶亲戚家的妹妹中考失利,被一中给收了,小姑娘足足念叨了一夏天,开学都没缓过来。 所以王平平怎么来一中读书了?这是她自杀的原因,还是自杀的目的? 等我把思路拉回来,发现班里又冷场了。 这时我看到语文书最下面那一行的脚注。 “痞!”我说道,“坍纪,那个字念‘痞’!” 刘老师直接把书扔向了我,我迅速闪身,它就斜穿过前三排,飞出了第四排的窗子。 虽然很不应该,但全班哄堂大笑,刘老师气得满脸通红,大步走出了教室。 我真的不是想气她。在我的朋友圈子里,我向来是负责搞笑的,有时候插科打诨成了习惯,一冷场就条件反射地耍宝,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后桌男生站起身:“刘老师!” 我按住这个男孩:“你从刚才开始就这么爱管闲事,你是不是班长?” 男孩摇摇头。 “团支书?” 他开心地点头。 “好的,团支书,那你去找班主任过来,我去追刘老师,你再安排一个班干看住这群小兔崽子,让他们别笑了,吵死我了。” 全班再次静音。 我跑出教室的那一刻,终于舒坦了点。 这种秋老虎的天气,教室里连个空调都没有,硬邦邦不透气的塑胶板椅子坐得我一屁股汗。当学生太苦了。 刘老师的高跟鞋声消失在楼梯拐角,我立刻追上去。王平平的腿太肉了,跑起来很笨重,膝盖内侧总会摩擦在一起,上楼梯的时候我左脚绊右脚,差点以脸抢地。 “刘老师!刘小姐!你等一下!你让一个胖子这么追你合适吗?我这个学生摔出个三长两短的话,社会影响很不好!” 她终于停下来了,气得整个人都像只煮熟了的大虾。 “王平平,你威胁我?你敢威胁老师?你听好了,我不管你以前是寻死还是觅活,我不可能像你爸妈那样惯着你!你这样的学生我管不了也教不起!我现在就去跟校长说,要么我调班,要么你调班!” “你看看你,”我真想知道王平平这身体还能干点什么,跑了两层楼就喘成这样,“你讲话怎么这么多感叹号,震死我了。” 我走过去,抓住她胳膊,拍了拍。 “张小漫去找班主任了,咱俩还有点时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我不怕你们找家长,也不怕你们训我,调班、开除,都无所谓。我都无所谓我还威胁你干什么?我为什么寻死,我自己不记得了,你别觉得我自杀上瘾,老想拿这个当筹码。” 我抓她的那只左手手腕,还有一道没完全长好的疤,粉粉嫩嫩的,之前一直掩在长袖t恤下面,现在露出来吓了刘老师一跳。 她因此平静了不少。 想让一个人好好听你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枪指着她的头,她肯定不敢不耐烦。 “我很理解,当老师很累,你看你肝火这么旺,平时一定没少生气。越负责任的老师越累,脾气好的都是混日子的,我懂。” “那当然……”她及时收住,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看我。 近距离观察,我发现她至多二十四五岁,完全是用黑框眼镜和职业套装把自己给扮老了。 还是个比小叶大不了多少的小妹妹嘛。 “王平平这种学生不好管,连命都豁得出去,所以轻也说不得,重也说不得。要是个差学生也就算了,就跟那个、刚才那个学生叫什么来着,哦,江河,就像江河一样,把他轰出去算了。王平平能考上实验中学,她是个好学生。你们这些老师的心态我都猜得到,能放过一百个说脏话的差生,也容不下一个挑衅的尖子,对不对?所以你特别生气,你觉得她说不认识黑板上那些字,是故意给你上眼药。” 新的嗓音并不甜美,但运用好了,有它迷人的地方,尤其在循循善诱的时候,特别像电台主播。 她表情惊恐:“王平平你没事吧?” 哦,我忘了,我就是王平平。 我深呼吸了一下。没问题,我能扯回来,张小漫你可以的。 “我没疯,小刘,呃,刘老师,你看刚才咱们在教室里闹得那么不愉快,就缺一个站在旁观角度劝一句的人,现在我就跳出自己的身份,客观分析一下我是个什么德行,你又是多么地难做,你看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小刘点点头。她现在这种懵懵懂懂的样子顺眼多了,明明长得挺好看的,非给自己打扮成老姑婆的样子,是故意的还是笨? 恐怕是担心自己年纪轻,压不住学生吧。 “不是所有学生都那么不懂事,我从小就早熟,要不然也不会活腻味割腕了。你真误会了,我不是不尊重你,我学习再好也不会不尊重你,何况那个字,我真不认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一定收敛自己这种大人习气,好吗?” 她又点点头。 “另外,我觉得你穿boyfriend衬衫应该更好看,下面配个膝上a字裙吧,衬衫扎进去。一步裙太正式了,你过了三十再穿。” 小刘:“是吗——你怎么跟老师这么说话!” “嗯嗯我错了,”我退后几步,“那刘老师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以后好好的,肯定不寻死,死也死别的老师课堂上,好不好!” “胡说八道!” 她说完就忍不住笑了。 我后背都出汗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我对小姑娘永远有一套。 这么闹腾一通之后,我自己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了。 然后我就又在窗玻璃上看到了王平平的映像,摧毁了我所有的乐观。 我拉开窗,躲避开这个到现在还看不习惯的胖姑娘,看向外面碧蓝如洗的天空。 风吹在皮肤上的触觉,如此清晰真实。我的确在这个世界里,这个身体听从我的意识而呼吸,而奔跑。 哗众取宠带来的小得意悉数退潮。两个问题缠绕在我的心头,可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 怎么办。 七、海水不可斗量,王平平不可貌相 回班虽然站在门口挨了班主任一通训,但她骂的是王平平,我听着毫无感觉,全程都在遥遥地欣赏着我真正的肉身张小漫的美丽。 张小漫现在是我的精神支柱。 小刘不追究,班主任也乐得大事化小,下课铃打响,她就把我给放回去了。 “一起去上厕所吧!”我对张小漫说,“刚才戳你脸,不好意思。” 她笑了一下就起身:“怎么会呢,有什么好生气。” 瞧瞧,过去的我也是如此落落大方。 以前我问过在文学海洋中溺水的小叶一个问题。 “如果你穿越回古代了,你会想念咱们美术馆的智能恒温马桶吗?冬天也不会冰屁股的那个。” 反正我是很想念,此时此刻,想到发疯。 女厕所里排着长队,这倒没什么,可是每个隔间都没有门。所有蹲位的门口都是一副尴尬的景象——蹲着的人要直面排在队首的第一位,完成她解放天性的过程。 如果是上大号,就更精彩了,我脸皮这么厚都无法想象。 “学校为什么不给安门?”我问。 张小漫神神秘秘地:“我听说,只是听说,上几届有个女生,就是……唉,在女厕所里,好久不出来,然后清洁工后来才发现,她……” 年轻时候的我怎么这么纯,一句话里全是欲言又止,根本没法聊。于是我检索了一下脑海中的社会新闻和恐怖电影。 “她是在女厕所被性骚扰了,还是在女厕所和男朋友偷情,还是在女厕所生孩子了?” 张小漫瞪圆了眼睛,似乎不太能接受我这么直白地讲话。 “就,就是,最后那个。” “哦,新闻里不总有这样的事吗,女学生怀孕了不敢说,上厕所的时候直接把孩子生出来了。我一直不信的,生孩子哪儿那么容易啊。” 张小漫一直像看鬼一样看我,我决定收敛点。 “所以就因为这个,学校把厕所门都拆了?” 她点点头。 学校还真有办法——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看谁还敢随便生孩子! 我扑哧乐了,问她:“你急吗?反正我能憋得住,人这么多,要不先回班吧。” 她又点点头,笑笑。 真是一朵娴静美丽的高岭之花哦,我内心赞叹道。 我是代表王平平夸的,不算自恋。 快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几个男生蹿到了我面前,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气息,应该是刚打过球回来。 “张小漫!”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男孩嘿嘿笑着,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像个从漫画里蹦出来的角色,“最后一堂自习,篮球友谊赛,我们对六班,你别躲班里做题了,出来看吧。” 啧啧啧,原来这小子喜欢我。 少年心思真是清澈如水,一眼就能看透呢。 小伙子长得不赖,单眼皮,小麦色皮肤,高大壮实但并不敦厚,在学校里应该是受欢迎的那一类小孩。 “知道啦,会去的,你们好好加油!” 我笑着说完,对面所有男生的脸都僵了。我这才转头,看到了站在我后面的、正牌张小漫。 怪我一晃神,忘了自己现在是谁了。好吧,闹笑话了。 “关你什么事啊,死胖子。”角落一个瘦得像麻杆的眼镜男不屑道,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山河变色。 按理来说这群男生好歹也是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了,“死胖子”这三个字有那么好笑?那我要是回他一句“四眼田鸡”他们岂不是要笑翻过去了? 也太幼稚了吧。 “蠢货。”我叹口气。 “你说什么?”眼镜男指着我,眼睛一瞪,一副要过来打我的样子。 “你指你姥姥个鬼,把手给我放下!”我怒喝,眼镜男被吓得一哆嗦,果然放下了手。 王平平的嗓子还真挺有气势的,关键时刻非常好用。 “我就说你们蠢嘛,”我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慢慢给他们分析,“你们叫张小漫看比赛,是因为喜欢她,对吧?” 果然是一群菜鸡,我第一句话说出来,他们就集体涨红了脸。 “好歹我是她同桌,即使不是,你们当众取笑我,她会当作没看见吗?她要是当作没看见,还笑嘻嘻地心安理得地跟你们去,她成什么人了?帮着一群男生欺负姑娘,就因为这个姑娘长得胖,长得丑?班里别的女生怎么看她?” 走廊里像被按了静音键。 我不知道是自己讲的道理实在太有道理了,还是指着鼻子说自己又胖又丑实在太虎了。 反正眼前的所有小伙子都懵了,杵在那里像一颗颗直立的哑弹。 “所以,你们想约她,就收起自己的德行,跟王平平道歉。” 眼镜男嗫嚅半天,还是领头的那个长得好看的小伙子率先鞠了个躬:“对不起。” “行了,道歉我接受了,以后嘴别那么贱,姑娘们都脆弱着呢。” 小伙子们集体点头如捣蒜。 只有为首的小帅哥还记得自己的初心:“那,张小漫……你来吗?” 我亲昵地将张小漫楼过来:“我没生气,刚刚跟他们逗着玩呢,小伙子不错,你要不去看看?” 张小漫很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只是一瞬,但被我捕捉到了。 “好呀,既然平平不生你们的气,那我就去吧!”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男生们欢呼起来,小帅哥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我叫江河。” 哦,就是上堂课被轰出去的那个缺心眼。 “你刚来咱们班我就觉得你挺有种的,一会儿比赛你也来看吧!” 虽然很和善,但那种大发慈悲的口气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个年纪的男生还没学会掩饰他们赤裸裸的肤浅,他能对王平平这么说,也算是个纯良的小孩了。 回到班里坐下,张小漫一直没说话。 我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是看她哪哪都顺眼,怎样都怜爱,但她不认识我,我刚才的表现,应该会让她有点害怕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她推过来一本练习册:“这道题,能帮我看看怎么解吗?” 化学题。 我大学学的是图书馆专业,档案管理,十几年过去,化学课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只剩下元素周期表的前十位“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唯一记得的化学反应是高锰酸钾能制氧,二氧化锰是反应催化剂,但具体怎么制呢?嘿嘿嘿…… “我不会,”我诚实地说,“题干我都看不懂。我只知道硫酸铜是蓝色的……是蓝色的吧?” 张小漫那种复杂的眼神再次闪现。她很快调整了,只是微微笑了笑,把练习册拿了回去。 我来不及琢磨那个眼神,上课铃打响的瞬间,连忙蹿出教室,逆着人潮走向了女厕所,终于厕所空无一人了。 回班的时候一个教政治的男老师已经在上课了。他没刁难,问我是不是新来的王平平,然后直接让我回座位了。估计班主任预先打了一圈招呼,生怕哪个老师一句话没说对,我再次当众割腕。 政治课还是那么催眠。有段时间老何海内外飞来飞去,时差调整太频繁,患上了失眠,还险些形成药物依赖。后来还是我救了她。我去图书市场给她买了一整套高中教材,让她睡不着就背背书。老何说,那套书比乙醚都有效。 但侧面证明她还是看进去了的,否则以她的文化程度怎么会知道乙醚。 我朝张小漫借了几张草稿纸,打算借政治课的时间理一下思路。 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太可能想得明白了。虽然这件事情很玄乎,但就像那些行善积德、新婚燕尔却坐上了马航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人,谁能向上帝问出一句为什么。 我不愿意去深想这个问题。因为委屈、不甘和愤怒会顷刻湮没我。刚刚那个嬉皮笑脸地逗小刘、镇定自若地教训四眼田鸡的“王平平”,但凡一动“为什么”的念头,一股酸涩就会冲进鼻腔,呛得我流泪。 我不敢想象货车已经压扁了我的尸体,也不敢想象我爸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美术馆还开着吗,老何还会对我阴阳怪气吗,那个从日本寄来的vintage hermes,还有人帮我签收吗? 我闭上眼睛,困住袭来的泪意,告诉自己必须跳过这一道坎。 人不能与天斗,没有为什么,张小漫,继续想,开动脑筋,你要活下去。 我迅速地在纸上列出了关于“怎么办”这个问题的几条设想。 王平平的长相和身材,没什么好分析的,直接打;家里有一个哥哥;无论是父母的穿着谈吐,还是家里房子的使用面积,都说明这家人应该是普通工薪阶层,估计我每个月能拿到的零用钱也没几个子儿。 所以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努力学习,要么通过邪门歪道致富。当然,无论走哪一条路—— 都得减肥。 虽然男生一口一个“胖子”喊的不是我,只要张小漫还一直美丽着,我就不会伤心。但是,漂亮姑娘做任何事都会更容易一点,活了三十年,这个道理我无法否认。 不过,联想刚才“张小漫”问我的那道化学题,我必须要认识到,除了英语之外,我现在的文化水平甚至都不如一个初中生。我要看懂高中课本,得从初中课本开始温习。 太崩溃了。 如果我现在是个小学生就好了,大家妥妥儿地拿我当神童看待,我一定用在美术馆咖啡厅收款时锻炼出来的百以内加减法技能,实力碾平祖国的花园,成为一代少先队扛把子。 我收拾了一下沮丧的心情,继续思考。 学习这条路充满险阻,赚钱也没那么容易。我自己是靠股票和房子翻身的,确切地说,是老何带着我翻身的;除了她有眼光、抓得住时机之外,“快速赚钱”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钱才能生钱。 你要有本钱,才能挖到第二桶金。 我这个毫无准备就被货车压扁的倒霉鬼,连一个彩票号码都没背就来到了2003年,我靠什么积攒本钱?靠节约午饭钱? 更重要的是,就算我考了全校第一,也赚到了钱,又怎样呢?做一个光彩照人富可敌国的,呃,王平平? 做不了自己,那还活着干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走投无路的是我。 那个被我回避的问题阴魂不散,又绕回了我的心头。 不要哭啊,张小漫,你今天已经像个泪宝一样了,已经发生的人生,哭能解决什么? 在我疯狂抵抗自己的厌世倾向时,一股奇异的恶臭从教室的后部缓缓弥散过来。班里的同学们先是东张西望窃窃私语,渐渐像煮开的一锅水一样,沸腾了。“怎么了?吵什么?”政治老师刚说完就闻到了,脸色也一变。 “我操怎么啦!谁放的屁啊!”果然,率先炸毛的还是那个缺心眼江河,他刚刚好像是在睡觉,脸上还有红色的印子,应该是活活被臭醒的。 江河跳脚之后,其他同学终于有了勇气抗议,随着江河捂着鼻子尖叫跑出去,后排的同学们纷纷站起身,“谁啊谁啊谁啊”问个没完,还有几个人大着胆子跟着江河跑了出去。 “干什么呢你们,上课呢还!”政治老师怒了,起身从前门出去追那几个学生。一片抱怨的海洋中,只有张小漫岿然不动,用带着香味的面巾纸捂住鼻子,另一只手还在配平方程式。 我看着她,心中略微有些快慰。 还好,她还好好的,未来也会好好地长成……长成我吧? 然后死在三十岁。 是啊,你还配平什么方程式,姑娘,你三十岁就死了! 灵光乍现。 我,王平平的存在,是不是为了阻止张小漫在三十岁的死亡?虽然我没活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只要我坚持住,让王平平也成功活到三十岁,是不是就可以守护着她,陪伴着她,让她不再游荡在那个雨夜,被超载的货车倾覆? 我被自己的想法鼓舞到了。不管这个思路有多大的漏洞,它至少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意义。 当我在恶臭弥漫的教室里思考我人生的使命时,教室里的同学已经跑出去了一半,尤其是教室后部,几乎空了。 说是“几乎”,因为还有一个姑娘低着头,坐在角落的阴影中。当教室半空之后,她变得格外扎眼,像一根扎错地方的钉子。 我的天。我突然有点明白这个恶臭的来源了。 如果真的是放屁,罪魁祸首可以率先跑开,也可以附和着假装不知情,绝无可能还坐在那里等着被讨伐。 我立刻拉住坐在后面的小个子团支书——惭愧的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团支书,你去跟政治老师说一声,他必须把所有同学都赶出教室,让他们到外面去上体活课。” “为什……” “你别问了,信我,教室里交给我,快啊!” 团支书真的是个赤诚的小伙子,很容易被煽动,被我吼了一句就立刻像只屁股着火的松鼠一样跳起来,对着班里剩下的乖孩子们大喊一声:“体活!所有人离开教室!马上!” 因为这股恶臭实在太邪门了,除了张小漫这种拿面巾纸做防护罩的,其他人实在没办法坚持坐在屋里做题,团支书喊了几遍,他们就纷纷冲了出去。 “你也出去!”我指着团支书。 政治老师没抓住那几个男生,一回教室发现屋里就剩下三个女生,整个人都静止了。 我把他拉出去,在教室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告诉他:“老师,我怀疑班里有个姑娘可能肠胃出了点状况,你是男老师,这情况你处理不合适。” “那你……你赶紧陪她……”他为难地看着第一排的张小漫。 “不是!”我大吼。 怎么可以误会是我们张小漫小宝贝?她那么好看的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猜测她?被别人知道了你负得起责任吗?你瞎吗? 我要被这个老师气死了。 但我还是忍住了气,像一个乖巧的高中生一样给他解释:“不是,不是她,我现在就去把她轰出来,她坐那儿接着做题是装x呢,您别误会。” 政治老师张大了嘴。 “王平平同学你怎么说脏话……” “这不重要!是后排的一个姑娘,但是您也不用知道是谁了,反正大家都撒丫子跑到操场上去,也分不清到底缺了谁,这种事摊到谁头上都不好,您就交给我处理,您去把班主任叫过来好不好?——千万悄悄地叫!” 政治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也和团支书一样被我吼得一愣,眨眨眼睛就跑了。 然后我走进教室,关上门,对张小漫耳语:“你,快点出去!” 张小漫抬头:“为什么?” “你有这么笨吗?”我急了,“你想被大家怀疑吗?” 张小漫迷茫了一下,然后迅速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毅然跑了出去。 我拿起张小漫扔在桌上的那包清风,朝着那个姑娘走,一边打开了所有的窗子,一边搜刮了所有沿途的桌面和桌洞,一共找到了七八包纸巾。 “小姑娘,你能站起来吗?趁大家回来之前,咱们赶紧把椅子上处理一下,然后你就离开,马上去厕所等我,班主任过来之后我会让她给你找一条校服裤子,你在厕所换上,好吗?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她始终垂着头,发丝都贴在脸上,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但是你再磨蹭下去,他们一回来就都知道了。你同桌那个男的,江河,一看就是没脑子的,他肯定不愿意再和你坐同桌了,你在这个班里就混不下去了。给我站起来!” 这些话终于触动她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迅速把几包纸递给她: “……你自己擦。” 其实椅子上的情况倒还好。她擦完之后不知道往哪儿扔纸,我指着她的裤袋:“就揣兜里吧,反正这裤子也得扔厕所里。” 我从教室后排的角落找到了一瓶花露水,她擦完凳子之后,我就在上面猛喷一通,喷到水都汇聚在了凳子板上。 “拿干净的纸,沾着花露水,接着擦!” 趁她清理的时候,我拿着花露水满班级乱喷。如果独独这个姑娘的位置有香味,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擦完了?好了你赶紧去厕所,快!” 她垂着头,胡乱地朝我弯了一下腰,不知道算不算一种致谢。 我拿着班主任从办公室杂物堆里翻出来的备用校裤找到厕所,发现她不在。 我又往楼上跑了两层,找了好几个厕所,喊了好多声“你在吗?”终于在最高楼层的那个厕所听到了几声回应的叩门声。 我连忙跑进去。那个姑娘躲在一个隔间里,因为没有门,她只能一直穿着裤子。 “你怎么跑这么远的厕所来了?” “我怕,同学。” 我明白了。这姑娘还挺精,知道不应该待在自己班的楼层。 我帮她守着门,同时不断地把纸巾用水打湿,背过身递给她,让她一轮轮地擦身体。 “没纸了,你擦完了吗?应该可以了吧?” “说话啊!”我忍不住回头去看她。 她脸白如纸,声如蚊纳:“好了。” 我看着她的脸。 她是邢桂芝。 她是邢桂芝。 那个雨夜,如果我没有遇到邢桂芝,就不会挨她的骂,就不会遭遇最后一根稻草,就不会喝酒,就不会去明安街六号去找回忆,就不会遇到滕真,就不会追车,就不会在那个路口遇到那辆货车。 邢桂芝。 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裤子……”她的声音真的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小的。 我没动。 “裤,裤子……” “你几岁了?讲话都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大点声会死吗?我管你干什么啊,是不是闲的啊?” 虽然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和那个雨夜炸了手机的中年妇女无关,我不应该迁怒,但我真的、真的很想掐死她。 我被她害成了一个割腕的胖子,现在我还给她擦屁股?!我有病吗?! 没穿裤子的邢桂芝颤巍巍地缩在隔间角落,眼泪汪汪,好像我是一条要吃了她的疯狗。 “你说话啊!你声带和你手机一样炸了吗?!” “呃,同学,不好意思,可以打断一下吗?” 我侧过头,看向讲话的人。 他站在……嗯,门口的,那一排,小便池旁。 小便池? ……邢桂芝你是不是瞎?你怎么藏进男厕所了! 我居然也因为急着找她而被带进了沟里。 我将呆滞的目光从小便池转向了讲话的那个人。 “同学?” 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着三十几岁时候所不具备的青葱昂扬。 我攥紧了拳头,牙关紧咬。 你好啊,滕真。 八、会咬人的狗,从不汪汪叫 我是怎么突然间扑上去揍滕真的,讲实话我不是很记得了。人在怒火上脑的时候,和喝断片了也没什么区别,但后来据邢桂芝所说,我一跃而起,横跨三四米,滞空十几秒,一路连踢四十多脚。 我觉得邢桂芝应该是把智力和裤子一起脱掉了。 但实际上被众人拉开的时候我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回旋踢,而是连环咬。我死死地叼住滕真的小腿肚子,被喊救命的他在地上拖行了五六米,依然没有松口,最后是某位仁兄扼住我下巴才将他解救下来。 他撸起裤脚,小腿上两排渗血的牙印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我真不愧是搞艺术的。 渐渐恢复神智的我有一点点后怕,但并不后悔。站在男厕所小便池旁边被一群穿球衣的大小伙子七嘴八舌地包围,真不是什么很好的感受,可是一看到少年滕真几乎疼出眼泪来的惨状,我那颗心啊,跟被电熨斗熨平了似的,舒坦啊! “你哪个班的?!凭什么咬人!我问你话呢!找揍是不是?” 市一中从学生到老师都是感叹号成精吗,怎么那么喜欢喊。 我抬眼皮看了看正责难我的黑皮肤傻大个,并没害怕。全省第二的高中,大部分学生都是乖乖宝,倒不是说他们体质弱不能打人,只是聪明孩子都比较懂得权衡利弊,随便动手可是要担责任的。 正在他们一起围着我吵得不可开交时,女生幽幽的啜泣从背后的隔间传过来,渐渐演变成悲痛的嚎啕,把眼前的男生们的怒火集体浇灭了。 “鬼……有女鬼……”为首的傻大个浑身一哆嗦。 请让我收回“聪明孩子”那句话。 因为傻大个的退缩,其他男生也纷纷向门口撤退,胆子小的已经转头撒腿逃跑了。 “鬼你妈!蠢吗?里面还有个女的!” 靠门口静坐的滕真怒吼出声,乍一看他苍白的面色,我还以为我把他大动脉咬破了呢。 估计是疼的吧。 不过破口骂脏话的滕真倒是很颠覆我的印象。三十啷当岁的滕真,温柔得体应对周全,雾里看花似的让人很有挫败感,现在这个踢足球爆粗口的少年倒是让人颇有亲切感呢。 我又牙痒痒了。 被滕真这么一吼,傻大个很没面子地红了脸,但这些球衣少年们似乎都很崇敬滕真,立刻站稳了脚跟,没有再逃跑的趋势了。傻大个甚至为了将功折罪,大着胆子往里面走去,要把“女鬼”揪出来。 可是邢桂芝还没穿裤子呢! “你站住!”我连忙冲过去拦他,被一把甩到墙边,来不及阻止他走向邢桂芝所在的隔间。 “我让你他妈装神弄……啊啊啊啊啊!” 傻大个纯情地捂住眼睛,踉跄几步就往回跑。我连忙捡起因为撕咬滕真而被扔到一旁的校服,冲进去递给了蹲在隔间角落缩成一团的邢桂芝。 “班头,那个女生,那个女生,没——”傻大个停顿了一下,改用很小地声音继续说,“没穿裤子。” 轮到滕真愣住了。 不知道哪位有识之士在人群中很小声地问了一句: “班头,你对她做啥了?” 于是场面就很尴尬了。大家集体看向我,一副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咬滕真的表情。 滕真也是个聪明孩子,所以他也很快意识到众人在想什么,苍白的面容立刻转为了猪肝色。 要不是剧情需要,我估计会蹲在地上一直笑到明天早上。 “出去!都滚出去!”我假装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其实也不用太假装,王平平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差,随便动一动就喘得很厉害了。 “再不滚出去我叫老师了!” 我的怒吼伴随着背后邢桂芝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非常有说服力,十几个懵懵的小伙子只犹豫了一下便鱼贯而出,傻大个和另外两个男生一起架着滕真往外走。 “你们智障吗?我就比你们先回来两分钟,我能干什么?!我一进来就看见——” “班头,赶紧走吧,一会儿老师来了真说不清了!” 滕真气急败坏的辩解随着纷乱的脚步远去了。我跟到门口,笑眯眯地用手朝他比了个爱心。 被倒着架走的滕真眼睁睁地看着,活活气成了一座雕像。 换好裤子的邢桂芝始终疑心自己身上还有臭味,神经质地问了我很多遍,我烦得不行,让她站在走廊角落等等我,我去天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回来重新闻闻她。 “毕竟我在男厕所呆了这么长时间了,早适应了,你让我去鸟语花香里面校准一下。” 我不耐烦看她那张小媳妇样的脸,自己上了二楼天台。 刚才在教室里我就看好了这片天台。主教学楼一共ab两座,都是六层高,中间由一栋二层矮楼c区相联通。刚才问过邢桂芝了,我们这一座a教学楼,一到三层是高一,四到六层是高二;二层矮楼里面是高一高二学年的老师办公室;另一座教学楼b里面则是高三的教室和老师办公室,以及所有校领导的办公室。 为了让高三学生安心备考,不被其他小崽子们打扰,学校也是煞费苦心。 那么跑到a楼高层上厕所的滕真他们,应该都是高二的学生。 就这么简单的布局,我也是煞费苦心才一点点从邢桂芝嘴里撬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刑讯逼供地下党呢。这个说话声音只有蚊子大小的姑娘,恐怕只有刚才在男厕所大哭的时候才勉强使用了一下自己的声带。 这片景观大好的长方形天台就是二层小矮楼的楼顶,两个主教学楼都可以从侧面爬上去。我扔下邢桂芝,呼哧带喘地翻上天台,坐在里侧较为安全的栏杆上发呆。 暴打滕真还给他泼脏水,倒是让我心情好了一点,但感觉就像是一个绑着定时炸弹的受害者听到了一个爆好笑的笑话,她也未必不会笑,可是笑完了呢? 已经是倒数第二堂课了,太阳落到了半空,在我的右前方洒下秋天温柔的光芒。体育场的更远处是一片广袤荒地,学校的围栏脆弱地抵挡着荒地杂草的蔓延。岛城唯一的内河,细流河,弯弯曲曲地穿过荒地,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芒,像上帝无意掉落的手链。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果然是好诗。当年是我不懂。 在啥都没见过的年纪,困在教室的方寸间,去学习如何描述天地之远,真是好笑。 “王平平……” 一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声音我就知道邢桂芝来追我了。 我回头敷衍地闻了闻她:“不臭不臭。你不要跟着我。” 那天晚上我被卡车压死的蝴蝶效应不能全怪在她身上,我也没必要像咬滕真一样咬她,但是让我对她和颜悦色?不可能。 就算没仇,我也顶烦这种磨磨唧唧的软弱女生。 “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她又要哭了。 我默默翻了一个绝世大白眼,努力压住脾气:“没有。我心情不好。你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好吗?谢谢支持!感恩有你!” 邢桂芝不说话了,默默退后。 我又发了一会儿呆,无意回头,发现她还站在我背后,吓得我差点从栏杆上折跟头栽下去。 “你怎么还在?” 她居然羞涩地笑了一下:“你不回头都没发现吧?我不会吵你的,我不说话,连我爸妈都当我不存在。” ……你在骄傲什么?! 我觉得这小姑娘有点可怜,也不好意思再凶她了。仔细看看,她皮肤有点黑,眼睛细长,鼻子小巧秀气,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穿得土了点,勉强也称得上清秀可人,大概就是重点高中学霸女生的标配形象,和我在雨夜看到的那个刚出月子的一脸讥诮的发福妇女判如两人。 “赶紧回班看看吧,”我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不定同学们陆续都回去了,你可别最后一个进门,嫌疑太重。” 她摇摇头,朝天台下面的体育场努努嘴,细声细气地说:“不会的,他们都在看球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体育场正中的足球草皮上,一群男生正在场边垫球,估计是为下堂课那场友谊赛做准备,他们倒是挺会利用时间的。 场边别的女生我是认不出来,但张小漫化成灰我都认识。 啊呀我可真好看,这么远都能一眼分辨,后脑勺圆圆的,皮肤白白的,脖颈细长细长的,肩膀平直,穿着校服也鹤立鸡群。 张小漫,命给你啊! 可能是我看着球场笑得太痴汉了,邢桂芝脸色变了变,咬着嘴唇轻声问:“你,你也喜欢江河?” 我呆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她的思路为什么这么清奇。 “也?”我抓住这个字眼,“什么叫‘也’?” 邢桂芝红了脸不说话。啧啧,少女情怀总是诗呢。 “那你今天这事儿是因为和他坐一桌,开心过头了嘛?” 所以拉裤子了。 我戏谑的语气倒是消解了邢桂芝的难堪,她笑出来了,很少女地伸出手掐了我的腰一下,正好掐在我痒痒肉上,搞得我也笑了起来。 笑得就跟我们是好朋友似的。 我赶紧收拾好情绪,重新培养对她的厌烦之情。国仇家恨没齿难忘,笑什么笑! “我今天中午,吃坏肚子了,”她笑够了,略略凑近我一点,讲话的声音更加低下去,“下课时候厕所人多,没有门,我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我……所以就上课的时候去。” 她说到这里眼泪又在眼圈打转了。我心中喟叹,市一中的校长也太不懂事儿了,为了一个女生生孩子,把全校的厕所门都拆了,也不想想生孩子是多么百年一遇的事,可是人每天都要大便啊! “江河……江河上课时候都在睡觉。我打扰他好几次了,他都烦了,我就不敢再叫他,就憋着,然后——” 她哭出声了:“放了个屁没憋住。” 我是真的不想笑的,尤其是在对方哭的时候,但我真的控制不住,所以只能扭过头,背对着她笑得浑身都抖。 “好了好了,”我也觉得自己没人性了,赶紧安慰她,“江河一看智商就不高,压根没发现,班长疏散及时,没人知道是你。你要是还不放心,就下楼去看足球比赛吧,表现得自然点。” 邢桂芝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张小漫看见了。” 我眨眨眼睛,想起张小漫跑出教室的时候,很机警地朝着教室后部扫了一眼,必然是看到了邢桂芝的。 “哎呀,张小漫不是外人,”我信心满满,“不用放在心上,你就把她当成我。” 邢桂芝定定看着我。我也觉得这话说得有点歧义,能把王平平的皮囊当成张小漫,眼睛得多瞎。 “她和你不一样。” 邢桂芝难得讲话这么大声。 “她不是好人。” 我愣住了。 “啊,我懂了,因为江河喜欢她,所以你讨厌她。”我说。 我对邢桂芝的怜悯和心软荡然无存。就因为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体育生,因为妒忌,她就记恨这么久,大雨天好心帮她,还甩我一脸“你还活着啊”……我真是多余帮她收拾烂摊子。 邢桂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脸上掠过一丝慌张,反正我是懒得听她继续蚊子哼哼了,扔下她直接走了。 下课铃很快打响了,高一三班的同学们大多都在等待下堂课的足球比赛,只有一小部分刻苦的学生决定去上最后一堂自习。 “诶,王平平,”看我走近,班长朝我招手,“你从班里出来的吗?还臭吗,不臭我们几个就回去了。” “不臭了吧,我还闻到很多花露水味呢,估计是老师喷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谁啊?”问问题的是另一个眼镜女,班长连忙阻止:“管他呢,放屁的还能举手自己招了?好了咱们就回班吧!” “怎么可能只是屁,那味道明显就是……”眼镜女做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你让我们都出来上体活是为了给罪魁祸首腾地方吧?” 班长守口如瓶:“是政治老师让的。” “诶,王平平,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不在?”眼镜女穷追不舍,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班长立刻出言维护:“关王平平什么事,她是唯一一个没穿校服的,真有问题,她还能继续穿着这条裤子吗?” 我觉得小个子班长正义感非常强,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他似乎受到了鼓励,愈加挺胸抬头。 哟呵他还挺认我的。 眼镜女有点不甘心八卦失败,但也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全程张小漫都站在外围,清清冷冷地看着。 我走过去,自自然然地站到了她身边。新生入学也就一个多月,这个班级的同学还没有很熟络,张小漫身旁并没有疑似好闺蜜的人物。 那么我暂且担起这个职责好了,毕竟我肩负着陪她到三十岁渡劫的重大任务。 “都搞定了吗?”她没看我,目光还是朝着球场的方向,声音很轻,“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刚才不好说话,怕说错了给你添麻烦,你别介意。” 我心里因为她冷眼旁观而产生的疑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大字——“不愧是我”。 “放心,都搞定了。” “你别说漏嘴哦,”她小心地提醒,“刚刚你不在,她们在操场上讨论了半节课,还要结伴回去调查,被我拦住了。” 我心里更是熨帖。 这么好的小姑娘,必须平安活成一个更好的老太太呀!苍天无眼,我要好好护住她。 这时候草皮上的江河爆发出一声懊恼的嚎叫。 六班老师临时加了一堂习题课,他们的足球队爽约了。正当大家都有点扫兴地准备离开球场时,江河再次爆发出一声喜悦的嚎叫。 我怀疑这个缺心眼是狼托生的。 “师兄!老大!老大!看这儿!”他朝着远处兴奋地招手,笑得跟老鸨见了贵客似的,“比一局?” 反正比赛又能重新踢起来了。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看足球比赛,在电视上或看台上也还好,至少能纵览全局,但是学校里的视角非常憋屈,场子那么大,又是平视,每当他们在遥远的角落抢球,我就想起在河边使劲儿抛远一只网球,让邻居们家的金毛们撒丫子离去的场景。 有什么好看的,眼神不济的恐怕都分不清谁是谁,如何能在张小漫面前有效率地展现勃勃英姿?我就说这个江河智商低嘛。 所以我决定趁这个时间来和张小漫联络一下感情。 “你初中是英朗的?”我问。 她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我对学生时代的记忆是一条开口向下的抛物线形,顶点是小学,衰退到高中就一头扎入x轴下面去了。但英朗我还是记得一些的,因为这是岛城一度风头很健的私立初中。 九十年代末建校,很是被观望了一阵子,那时候读书不讲究硬件条件,老师家长们都觉得学校越老越破越艰苦,说明学风越正;但英朗首开奢靡之风,学校里面有游泳池、多媒体教室,四十人一个班,教室宽敞明亮……总之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1999年,第一批学生在岛城初升高考试中大杀四方,20人考入实验中学,50人考入市一中,彻底震惊了岛城教育界。自此之后,英朗一跃成为岛城小学家长心中排名第一的择校选择,入学的新生们不是资质优越,就是家庭条件优越。那时候,能在被问及“你家孩子升哪个初中了”时漫不经心地来一句“哦,去英朗了”——几乎比去英国了都有面子。 而在下不才,小学毕业时凭借美术、书法、声乐、芭蕾舞……以及奥数二等奖等等贪多嚼不烂的才能,成为了极少数学费减免的英朗中学特招生。 直到后来老何问起我,英朗是不是真的很有钱,毕竟她混社会的时候,劫道都专挑英朗附近的小路拦人,杀富济贫万一走眼了可不好。我跟她说,印象最深的是,所有学生和家长,眼睛是真的长在头顶上,眼神漫不经心,整个学校跟散光门诊似的,全是病号。 调侃归调侃,这么多年过去,在英朗的三年开不开心我早就记不得了,但学生时代每每提起,总归还是很骄傲的。 “我听他们说的呀,”我笑笑,“你真厉害,英朗很牛逼的。” 她面皮紧了紧,似乎有些意外。我琢磨了半天,意识到问题出在牛逼这个词上面。 虽然长大后面对生意伙伴或陌生人,我都还是很注意用词,但和老何小叶她们闲扯淡说惯了,大家张口闭口就用撕逼形容朋友争执,谁会在意这些是不是脏字儿。 不过面前这位十六七的小淑女让我有点尴尬,正想解释一下,她自己转移了话题:“那你呢?你是哪个初中的?” 我不知道。 王平平是哪个初中的? “反正没有英朗好啦,提它干嘛。”我干笑。 “没有英朗好,那你还考到实验中学了?这不是寒碜我嘛!” 虽然她笑眯眯的,但让我和年少的自己一起进行这种无聊的尖子生哭穷比赛,也是够没意思的了。——你厉害,不不不还是你厉害,不敢跟你比,哪有啦我水平这么差,你就别谦虚啦…… 好烦。 不过身在其中不能免俗,何况美丽的张小漫是一个那么容易招致妒忌的存在(不信你看邢桂芝,直接说她不是好鸟),谨慎虚伪也不是错。我在内心默默给张小漫找足理由。 “不过,”她状似无意,“你为什么要来一中?实验多好呀,我想考还考不上呢。” 我是没办法和她联络感情了,她问我的所有问题我都得去王平平家翻一下课后答案再来回复。 “怕跟不上呗,我是发挥超常考上的,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连硫酸铜什么颜色都拿不准。” 张小漫顿了顿,表情有点冷,很快又调整好情绪,重新换上笑眯眯的面具:“别谦虚啦,没劲!” 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有点沮丧。 我连盛怒的小刘老师都能聊出姐妹情,怎么和她句句话不投机?一定是话题找错了,干嘛提英朗,难道不能绕开学校和学习吗? “你喜欢听谁的歌呀?”这个肯定能聊几句。 “周杰伦,”我发现她总是能笑出固定的弧度,像个假人,“孙燕姿,张国荣,王菲……很多呀。”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我以前最喜欢无印良品,可惜解散了。” 无印良品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不记得我小学还喜欢过他们了。 这倒挺有趣的,我以为我足够了解自己,但实际上,一路成长一路丢弃,我把太多细节掉落进记忆的深渊之中,甚至都没发现自己是怎么蜕变的,总是自负地以为我一如既往,从未幼稚过。 或许老天爷让我回来,就是给我提供了一个vip坐席,让我好好看一看,当年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有点戒备,有点小虚伪,但这也是我呀。 刚刚因为谈话不顺而浮躁的心气被这个念头捋顺了。 “无印良品?”我接话,“你喜欢光良还是品冠啊?” “都喜欢,”她露出了一点真实的雀跃,“他们的告别演唱会我还去看过呢,在台北,我爸爸带我去的。” ……什么什么? hello? 你去过台北? 我怎么没去过? 我三十岁死的时候都还没去过台北呢你怎么去过?! 张小漫讲起高兴的事,扯了扯我的袖子,不再是刚刚的假模假式:“你知道吗,台湾的明星在演唱会上都很敢说话,我以为光良是个特别乖的男生,结果他在演唱会上说他喜欢裸睡!” 她声音很小,讲到裸睡两个字还带着一点羞涩,更加地轻下去;我看着她生动的表情,目光渐渐无法对焦。 你是谁?如果你是张小漫,那我是谁?为什么你和我的经历完全不一样? 是啊。虽然高中的记忆很稀薄,但我也不太记得有过一个王平平,而这位张小漫却去过台北看演唱会。 我真的只是回到了过去,而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吗?如果连张小漫都不是张小漫了,我守护她到三十岁做什么?这里是哪儿? 巨大的恐慌席卷了我。 九、画虎画皮难画骨 张小漫絮絮地讲着,我却一句都听不清了,耳畔嗡嗡响,只好转头茫然地看向草地。 草皮上的两支队伍终于把球带到了这半场,争夺愈发激烈,一个男生带球到了左翼这边,似乎脚法很好,我只听见江河从背后追过来,朝着我们这边大喊一声:“小漫你看着!” 张小漫的叙述被打断,周围有些同学开始笑着起哄,善意地嘘江河。带球的男生也下意识地朝张小漫的方向看了过来。 第一,这个脚法灵活的男子是滕真;第二,他看见了我;第三,那么咬他都没瘸,王平平是不是肌无力? 滕真看到我明显是吓到了,略一迟疑就被身后犹如狍子一般飞奔过来现眼的江河一脚铲翻,踉跄几步向着我扑了过来! “平平小心!” 张小漫舍身推了我一把,自己躲避不及,正正好好被倒向外场的滕真压了个瓷实。 “师、师兄……小漫……” 我摔坐在地上,看着场内呆若木鸡、不知道该先扶哪一个的江河,为他鞠了一把伤心泪。 旁边的同学们也集体静音了。 “行了,”我朝着滕真,“朋友妻不可欺,你还压起来没完了?” 滕真像被我激活了一样,挣扎着坐起来,但右手一触地就惨叫起来,这一次脸是真的惨白惨白。 “师兄是不是骨折了?你还好吗?”江河自责得不行,转头又去拉张小漫,“小漫你没事吧?你还好吗?” 瞧把你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和你老婆同时掉河里了呢。我摔的屁股都麻了,只能气呼呼地看着罪魁祸首在那里同时为两个人嘘寒问暖。 张小漫被撞得颧骨附近都红了,但没什么大碍,因为跌在胶泥跑道上,路面并不硬,拨了拨头发就站起来,急忙跑到我这边。 “平平你没事吧?我光害怕了,力气没控制好……” “没事没事,”我看向抱着手不吭声的滕真,他嘴唇都白了,这次估计是真的疼狠了,“他的麻烦比较大。” 张小漫犹豫了一下,走到被众人围着的滕真旁边,半跪下去查看他的手:“你试着动一下小指?” 滕真疼得只吸气,说不出话,直摇头。 “估计是桡骨骨折或者骨裂,”张小漫的声音果断而干净,“你的腿没事吧?如果能走,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 江河插嘴:“校医院——” 张小漫摇头:“校医院人称小西天,刚入学不是就有人说过吗?这个需要拍x光片,校医院哪有这个设备?” 江河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张小漫居然还来得及抬头朝他安抚性地笑了一下,示意他别太自责。 我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刚刚因为台北而低落下去的心又扬起来一点点。 江河就一缺心眼备胎,张小漫一看就不喜欢他,居然还如此周到,啧啧,她还挺绿茶的,颇有我的风采呢。 这恐怕是我除了外表之外,第一次找到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在灵魂上的契合点。 我常自嘲这是绿茶习性,改不了,老何却曾经一针见血地说,你对男对女都这样,你只是骨子里爱讨好,怕别人讨厌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评价比说我绿茶婊还让我难过,当时很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过去,话却留在了心里。 果然,张小漫原本随着闹哄哄的人群一起护送滕真走了几步,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看我。 还记得我坐在地上呢,不错不错,我心中涌起温情。管它是不是爱讨好,这不也等于善良吗。 “平平,江河太冒失,我先跟着去看一眼。” “去吧去吧。”我龇牙咧嘴地笑了笑。 “那个女的……” 突然响起虚弱的男声。 “那个女的,还坐地上,是不是尾椎骨摔裂了?一起去医院吧。” 是滕真,嘶嘶吸着凉气,断断续续讲完了这句话。 不,你少来这套,我不会因此就对你改观的,贱人!为了证明自己状况良好,我趔趔趄趄地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以证明我的尾椎骨完整而活泼。 滕真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垂下头继续走了。 刚刚还热闹的场边一时间冷清下来,我和其他几个同学面面相觑,耸耸肩说,回班吧。 直到放学张小漫她们都没有回来,不过她土生土长十六年,比我这个外来物种强得多,我用不着操心。 班里的同学仍然在为了臭味的事情窃窃私语,相互猜疑,不过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花露水,我喷掉了大半瓶,现在教室就像妓院一样香。 天啊我的思想好肮脏。 我回头看了看,邢桂芝默默坐在倒数第二排,江河的位置空了下来,周围人都在议论纷纷,不是说恶臭就是说意外,只有她垂着头做题,正如她所骄傲的一样,毫无存在感。 张小漫的位置也空着。我帮她简单收了收书包,只是将桌面上的东西塞进去,防止一会儿扫除的人弄上粉笔灰。在政治书的下面,我看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 但锁是开着的。 我如果塞进去呢,她会认为我偷看过了;如果我保持原样扔在桌上,会不会被别人偷看了? 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眼疾手快地翻了一下——里面是空白的,这是一个新本子。 我就说嘛。她在体育场跟我说话都绕来绕去滴水不漏的,怎么可能把重要的日记本大喇喇地放在桌上。于是我也不打算多此一举了,就让她的文具散乱在桌上。 这时我看到了她挂在桌子侧面的饭兜。 我记得这个饭兜。虽然不记得高中我用没用过,但是初中的时候,它陪了我三年。 英朗食堂做的号称营养餐,每天保证四菜一汤,餐外一盒牛奶一份水果,在那个年代洋气得不得了,但是收费有点贵。我爸去看了一次之后,拍着胸脯保证,就这样的菜凭啥收那么多钱,爸给你做,你带饭。 小孩都有虚荣心,凭什么就我一个人不能吃高级食堂?我跟家里吵过一架,被我妈扇了一巴掌。 我爸那时候连饭兜都给我做好了,格子布的,拿到现在可以放在无印良品货架上直接卖。但他到底还是心疼了,就说算了算了,咱们又不是吃不起。 于是我还是吃上了高级上等的学生食堂,同样的番茄炒蛋放在食堂的奶白色食盒里都高贵了起来;我也不是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孩,每次在家里看到那个饭兜都有点惭愧,于是高高兴兴地天天带着它去上学,装水壶和饼干零食,有时候也装跳绳和画笔,力求让它能为党国尽尽忠。 我爸脸上笑开花了,直夸我省心懂事。 那些孩童时候的心事,现在想来,是非曲直都不重要了,只记得我爸的笑。 我好想他啊。 也想我妈妈,虽然她揍我。 放学的铃声响起来,我突然决定,我要去明安街6号。 当然,想法总是好的,只是实现起来有难度。 因为我带着期待忐忑的心情刚刚跨出教室,就看到一对有点眼熟的夫妻。 非常眼熟,是谁来着? “平平!”女人又要冲过来摩挲我的脸——好了我的脸替我想起来了,他们是王平平的爸妈。 到底王平平有多让人放不下心,用得着这么死盯吗!我被搅乱了计划,心里很烦,完全没办法给他们好脸色。王平平她爸看出我的不驯服,当时就拉下了脸,被她妈妈拐了一胳膊肘,勉强忍下了脾气,伸手从我肩膀上扯下书包:“我给你拿着,走吧,回家。” 说句公道话,也幸亏他们来了,否则我都不知道王平平的家在哪儿,更不记得家里的电话号码,问都没处问。明安街6号即使相信我是他们的女儿,那个屋里也住不下四个人。 英雄气短的我一路扮木讷,默默跟着他们坐上校门口的5路公交车,在高峰时段被挤得像个柿饼子,勉强撑到了家。 王平平家也在明字片儿,不过是靠近细流河的一侧,叫明德路。我这一次不再浑浑噩噩,仔细记住了行走路线和门牌号。毕竟这个年代还没有高德导航,我要是走丢了,没法问林志玲,只能打幺幺零。 来接我之前,王平平她妈已经把晚饭的食材都洗好切好了,我一到家她就开始利落地下锅炒菜,一看就是个脑子清楚的资深家务工作者。 我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十几年前的电视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娱乐新闻。 孙燕姿还意气风发,像个永远不会老的假小子;she刚出道两年,三个人的造型都有点一言难尽,十分台客,selina嗲嗲的,脸有点胖,眼睛里有公主般的神采;周杰伦上娱乐新闻还是不太会讲话,一副自闭症晚期的样子…… 瞬间想到后来各人种种的际遇,有些唏嘘,同时,在这个灯光明亮的小客厅里,我看着窗外将晚的天色,突然心跳如擂鼓,毫无缘由。 第一天要结束了。 还会有多少天? 王平平她爸一直试图和我建立父女间的沟通渠道,不自在地一会儿摸烟盒,一会儿掀茶叶罐,茶几上面都快被他折腾翻了,我装作没看见。 “你没作业啊?做作业去!”最后来了这么凶巴巴的一句。 “嗯。”我立刻起身进了王平平的小卧室,该中年男子一脸错愕和失落。 我心情不好,今天就不拨冗教他怎么当爹了。 我用最短的速度把王平平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一摞初中教科书,以及一堆破烂,一堆破烂,一堆破烂,和另一堆破烂。 我猜她从出生到十六岁都住在同一个家里,否则不至于集齐了尾端挂着穗的古风仕女笛子、凯蒂猫的靠枕、美少女战士填色本、海边旅游纪念品商店最爱售卖的廉价贝壳风铃和海螺手串……堆得满满都是。 一言以蔽之,她啥也舍不得扔。 如果这是一段有确定终点和结束日期的短途旅行,我倒会很享受地研究一下王平平,从房间的蛛丝马迹去推理演算,努力代入她的身份,看看用我的能力是否可以改变她的现状,权当是一场真人rpg游戏。 有底气的人才玩得尽兴,而我惶惶如丧家之犬,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玩挂了。 然而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跳个楼一了百了,来试验可不可以靠死亡来穿越回去。 因为当我攥起拳头,会有肌肉绷紧的感觉;抚摸手腕上的疤痕,有轻微的痒;滕真扑过来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躲,摔坐在地上会感到清晰的疼。 这不是小叶推荐的言情小说,我翻不到最后一页看结局。风吹在脸上是真实的,对死亡和疼痛的恐惧也是真实的。 我面对着地上的几堆破烂,很想撂挑子就走,可惜这个房间是“我的”,一会儿还得我自己收起来。 等一下我干嘛要收?全扔了就好了呀!我是不会对王平平产生什么怜惜或愧疚的,她连命都不要了,要不是我,这些东西肯定和她一起进火化炉了,怪不到我头上的。 我被纠缠不清的贝壳风铃差点绊倒,索性扯断了扔到一边,直接躺在书桌旁的地毯上发呆。转过头看窗外,却意外地看到了书桌的抽屉下面好像粘着个什么东西。 只有趴在地上的某个角度才有可能仰视到。真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但我并没有动它。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英明的,因为很快,门就被快速推开,快得让你不得不怀疑,开门的人是故意想要杀我个措手不及。 “吃饭了——你干嘛呢?” 啧,果然,是不擅长当爹的王爸爸。 王爸爸黑旋风一样冲进来,踢了一脚地上叮叮当当的破烂:“你不长记性?又鼓捣你这些破烂?你信不信我给你全扔了!” “好啊。” 他也觉得是破烂?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所见略同的时候。我把几堆破烂汇成一大堆破烂,看着他:“吃完饭就扔了吧。” 不知为什么,他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你跟我抬杠?!你觉得我不敢扔是吧?你有本事再死一次,我叫你爹!” 我忍住了回一声“哎,好儿子”的冲动。 “你们当家长的怎么就学不会好好说话?语言是为了沟通,是传达,不要被害妄想,老觉得子女是跟你作对。我拿出来你威胁我要扔,让你扔你又说我抬杠,你累不累,问问你自己的内心,你乱不乱?” 一言不合就教人做爹,估计是我回到十七岁后新添的毛病。 他愣住了,说不出话,直喘气,像一只巨大的破风箱。 “你真要扔?” “真的啊,留着干嘛,脏死了,还占地方。” 王爸爸像生怕我反悔一样,迅速地去阳台拿出一只大编织袋子,抓起什么塞什么,中间几次观察我的反应,发现我的确淡淡的,竟然有点激动,收着收着,居然老泪纵横起来。 “你怎么了?”王妈妈放下锅铲走到房门口,看到老公坐在地毯上呜呜哭,又看到编织袋里面露出一半的破烂,也惊呆了。 “平平,真的都扔了?”她也颤抖着声音问我。 至于吗,怎么感觉风铃和笛子里面藏着核废料似的。 “好,好,”她也开始哭,“平平长大了,改了就好,好。” 夫妇俩抱头痛哭,哭着哭着王爸爸伸出长臂把我也拉了过去,我一脸惊恐地被搂在他俩怀里,经历了自打醒来后最有自杀冲动的十分钟。 眼泪把我脖子都打湿了。 这时候保险门被钥匙打开,我的便宜哥哥也放学回来了,看到这个场景,也十分欣慰,于是原本可以挣脱的我又被拽回去,四口人抱着又加哭五分钟。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轮着给我夹菜。至于那堆破烂,趁着王妈妈往桌上端菜的时间,王爸爸扛在背上就下楼扔掉了,生怕晚一秒我就会改了主意。 晚饭后我假模假式地在小书房看书,门口慈母严父的欣慰目光烤得我后背发烫,在他们第三次进门送水果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插上了门。 作为我扔掉破烂的回报,他们没有再敲门。 初中课本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当年学的时候是从无到有,十分不耐烦,但以成人的眼光再来回味,竟然畅快又趣味十足,那些零落的知识被重新串了一遍,还蛮亲切的,连数学都不再面目可憎了。 看完一册之后,我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拿起桌上的美工刀,潜到书桌底下,打算把那个牢牢粘在上面的本子撬下来。 推刀片的时候才发现刀槽是空的。他们为了预防女儿再度割腕,真的足够小心了。 我又重新拿了只尖头圆珠笔,对着黏黏的胶带细细查孔,在胳膊要即将酸得没知觉的临界点,终于把它撕了下来。 是一本快要散架子了的日记。 第一页便是誊写的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是范仲淹的吧?还是欧阳修的?总不会是苏轼的吧……我渐渐觉得我死了也有好处,比如美术馆,可以交给一个真的有文化的人来管。 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王平平真的写了一手好字。我好歹当年靠三脚猫的书法功底考上了英朗,还是有点鉴别能力的,王平平的字比我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然而翻到第二页,我的冷汗就下来了。 “滕真: “我用你最爱的范仲淹来写扉页,想不到吧? “从决定把自己交给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将你的喜好与我融为一体了。” 对不起我真的要吐了。 我气得在狭小的房间里团团转,恨不能把灵魂从这个恶心的身体里拔出来。 我已经分不清我是更讨厌王平平还是更讨厌滕真了。四层楼说低也不低,要不向前迈一步,结束这种痛苦吧! 我实在是没有读下去的勇气了。 什么叫“把自己交给你”?嗯?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想干嘛?范仲淹允许你抄他的词了吗?范仲淹拒绝! 我忍着恶心继续往下看,小小的一本情书册子,有效信息非常少,几乎都是在抒情,我现在大约知道了,滕真喜爱玉笛、看海、咏诗、听海螺里传来的大海的声音(我呸!)…… 而王平平则是一名文学少女,赞美和研读着他的这些喜好,沉浸于这种心意相通,狡黠地藏起这份秘密的爱恋,除了他们两个人,无人知晓。 那一袋子破烂,就是两人的定情信物吧?我想起那一大串“滕真喜爱”的粉色风铃,还有坠着蓝色丝绦的横笛,一阵恶寒。 而最终,君既无心我便休,滕真没能守住两人的约定,她也错失实验中学,滕真的冷漠伤透了她的心,她用红色的墨水(或者是血)写了最后一篇,就此诀别。 怎么不学黛玉焚稿啊,粘抽屉底下也太不风雅了吧。 一种无力感爬上我的后背。我不就是瞎了眼喜欢过他短短的几个月吗,把我害死了不够,还让我托生到另一个被他坑死的女生身上,有完没完?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早上醒来还是隐隐觉得很恶心,看到桌上那把被抽走了刀片的美工刀,突然觉得,王氏夫妇真的非常非常有远见。 一早上我都没精打采的。 短时间内连续遇到这几件事,我就是颓她王平平的一辈子都有理有据。 由于关闭了五感,直到后排都吵起来了我才注意到,江河上蹿下跳地要求调座位,邢桂芝孤零零坐在角落,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你甭管为什么,我就是要调座,反正我不和她一起坐!” 班长在旁边劝了很久,江河也不说缘由,就是咬死了非换位置不可。 “你说,昨天那味儿,是不是……邢桂芝?” 我蓦然发现那个八婆的眼镜女居然就是班长的同桌,正坐在张小漫的身后,依然发挥着她卓越的八卦嗅觉。 不过不应该啊,邢桂芝露什么马脚了? 张小漫这时候背着书包走进来,校服里面是戴金属小鹿压领的衬衫,清爽又乖巧的样子,看上去心情很好。 “昨天怎么样?”我问。 她放下书包,笑着回答:“跟我猜的一样,桡骨骨裂,因为摔倒的时候怕压到我,他用手撑了一下地,结果……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本来说医药费我出,他没同意。” “关你什么事啊,凭什么你出,他活该。” 张小漫一愣,看向我。 我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自讨没趣,就不再说了。 其实我有点不相信长着滕真这幅皮囊的男生会和王平平眉来眼去,但是昨晚我零零碎碎地梦见了上海的游船上,他郑重地说,我不在乎女生外貌漂不漂亮。 并不是顺口讨巧,他说的十分认真。 可是在男厕所见到王平平的时候,为什么又好像陌生人一样? 难道是害怕为她的自杀担责任,所以假装彼此不认识?很有可能,这个没担当的人渣! 我的思绪又飘到横笛风铃和海螺上面去了。 我居然喜欢过一个在粉色风铃下面吹笛子听海螺的男人。我上辈子应该是造过屠城之类的杀孽,这辈子才这么惨的吧。 想什么来什么,我一抬头,就看到班级前门口,杵着一个风铃男子。 右手打了石膏,用纱布挂在了胸前,额角还贴着创可贴,但白t恤干干净净的,眼神锐利又嚣张,一点都不仙狼狈。 但让我更惊讶的是张小漫。 她应该是下意识很短暂地笑了一下,立刻又收回去,一眨眼又是平时那个淡淡的样子了。 我昨天看她笑过几十次,她只要说话就带着微笑,但没有一次抵得上这个笑容的一半真心。 我高中就认识滕真吗?不可能,滕真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对张小漫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如果是装的,那也太像了吧,目的是什么呢?更何况我根本不记得曾经我的同桌有王平平这么一个人。 我又想起台北的演唱会。 2003年所处的世界,有很多东西和我所以为的不一样。 在我发呆的时候,依然能感觉到身边的张小漫紧张又不安。当然其他人恐怕分辨不出来,她坐如钟,神态安然如青松;但我和她相处了三十年了,她一撅屁股会下什么蛋我都知道。 “喂!” 滕真在前门喊了一声,朝着第一排的方向,张小漫的屁股有一点点离座,笑容也蓄势待发—— “王平平,对吧?”滕真笑容灿烂,每个字都从牙根缝里寄出来。 “给、我、滚、出、来!” 十、没有未来的人 全班安静了片刻。 然后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女孩子们“滕真滕真”的碎碎念像水泡一样咕嘟咕嘟不断涌上来,看来他比我预计得还要有名。十七八岁的滕真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瞩目,甚至颇为满意,扬着嘴角倚着门,姿态安然,比三十啷当岁的时候还光彩。 我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不相干的画面。 在去上海的飞机上,我怔愣地看着窗外,看钢铁巨兽攀升,甩脱追随的跑道。街道缩略成田字格,汽车缩略成蚂蚁,我在巨兽腹中穿越厚重的云雾,一跃而上,瞬间沐浴在最后的夕阳余晖中。云海的波粼绵延向远方的视平线,在那里,火烧云凝固成将熄未熄的熔岩。 后来我们经过了一片积雨云,形状很奇怪,圆润敦厚的底座上嵌着一对张扬的翅膀,看上去像一只凤凰一头扎进了平静的湖面。我正想指给滕真看,抬手要拍他,发现他闭着眼睛睡着了。 后来我花了很大力气给他形容那片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笑着问我干吗不叫醒他。 我说,左边是云,右边是你,都是风景。但你醒着,我就不敢看你了。 他瞥我一眼:真害羞你就说不出这么无耻的话了。 我心中叹息。云有起落,人有明寐,我有真无耻,也有真情怯。 这一切用嬉皮笑脸包裹起来的心动,一笔一笔汇成我在雨夜赤脚踩过的玻璃渣。 我心中忽然恨意滔天。 滕真面带得色地清了清嗓子,为所有刚才没听清的同学们再次慢速回放了一遍他精心设计的耍狠台词。 “说你呢,王平平,给老子滚出来!” 妈的中二病。 我转头朝在教室后排调节民事纠纷的小个子喊道:“班长!” 小个子咧咧嘴,有点尴尬:“我都跟你说过了,我是团支书。”他又朝张小漫指了指:“她是班长。” 张小漫是班长?昨天一天我都没见她管过什么事儿啊。另外,班长和团支书这两个职位的区别到底在哪儿,我上了这么多年学也没搞明白过。 “好的团支书,你赶紧去告老师,高年级的人打上门了,他让我滚出去,反正我是不可能滚的,有本事他就杀进来好了,”我转向滕真,“说你呢,有种你就滚进来。” 我很平静地陈述完,班里更加安静了。 于是我也学习滕真,把关键台词慢速回放了一遍。 “有种,你就,骨碌骨碌,滚进来。” 门口的滕真顿时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刚才硬撑出来的流氓相碎了一地。呵,毛都没长齐就跟姑奶奶斗,你演古惑仔我就给你播今日说法。 团支书顿了顿,连忙点头,拔腿就朝后门口跑过去。 “等一下!” 张小漫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团支书一个急刹差点没撞门上。她看看我又看看滕真,弯腰轻声说:“平平,学长是学生会的,不会怎么样你,你出来一下,就……给他个面子,放心,我和你一起。” 行呗,她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本来我也就是挤兑一下门口那个二缺。 张小漫这个班长还是颇有点分量的,她几句话平息了班里的场面,让团支书安心处理邢桂芝和江河的换座纠纷,拉着我的手腕走出了班。那一刻我看着她,有种欣慰与怅然交加的感觉。 我真棒。可我已经不是我了。 滕真早就已经撤离了门口,非常识趣地贴着走廊的墙壁站在阴影里,估计是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我走出来,他正要重新发火,看到了随后而来的张小漫,生生像吞大便一样把发怒的表情又吞了回去。 “我跟她有话说,”他对张小漫说,“你……你不用跟着过来的。” 话是生硬的,但语气很和善。张小漫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我是班长,学长你刚才毕竟当着同学面对平平有点……不客气,我还是看着点比较好。不过你放心,我不听你们的私事,你们去远处说。” 说着,她就退了几步,背着手朝滕真微微一笑。 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这绝对不是我自恋,大家评评理,张小漫是不是很可爱? 是! 而且我怎么觉得17岁时候的我比30岁时候靠谱稳重多了?越活越回去这句话就是为我造的。 滕真在张小漫面前倒是有点像个“学生会干部”,温文尔雅的:“刚才……刚才是我失态了,不关你事,你不放心就远处看着吧,我说完就走,不会怎么样她的。” 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轻声补充道:“我怎么样她的话,还便宜她了呢。” 这个男生好贱哦。我代表王平平翻了个白眼。 他说完就走,瞪我一眼示意我跟上。我朝小漫比了一个ok的手势:“你回班上自习吧,没事。” 我们走进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刚迈上两级台阶,他就猛一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我,害我差点一头撞上去。他现在没有成年后高大,但也接近一米八了,居然还要靠地势优势俯瞰我,简直有病。 “我终于明白你昨天为什么说我害你没命了。”他用鼻孔看人。 “我什么时候说——” 我停住,模模糊糊想起来,昨天热血上脑在男厕所咬他小腿,我被他的同学们拉开,的确是有乱七八糟骂过一串脏话,有没有这句我倒记不清了。 他明白什么了?难道他也从2016年回来了? “你少装蒜,”他不给我追问的机会,“命是你的,你要割腕跳河摸电门,都跟我没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你,昨天在厕所是我大意了,你要是再惹我,我就让你从自杀变成他杀!” ……什么? 他看我一脸茫然,皱皱眉,恐怕是觉得“自杀变他杀”这么精彩的台词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有点可惜:“你听懂了吗?不信你就试试,我让你——” “自杀变他杀!”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听懂了听懂了,你先闭嘴,让我捋一捋。” 滕真:…… 我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的确是我想多了,他说的不是我的车祸,是王平平的自杀。 “你真不认识我?”看他不像装的。 他的神情从呆愣再次回复到轻蔑:“还想赖上我?我——” “问你话你就回答,别那么多自由发挥!”我吼他,“认识还是不认识!” “不认识……” “范仲淹和苏轼你喜欢谁?” “我喜欢齐达内。”他用死鱼眼看我。 “那你喜欢风铃吗?” “什么玩意?” “风铃,挂起来叮叮当当的那种。” “你信不信我踹你?” 我认真地看着滕真。我问的很快,没什么章法,他也可以轻易否认,但我确信,这个年轻的男生没有说谎。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眼前这个一脑袋毛寸、穿白t、脚踩asics足球鞋的男生,还是后来那个把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笑他爸爸相信红外线桑拿的男人,哪个都不太像王平平日记里提到的仙风道骨的风铃男。 是重名?还是王平平有妄想症? 被我盯太久,滕真有点慌了,又往后退了两级台阶,现在高度上和我差了足足一米,完全做好了飞起一脚踹我脸上的准备。 “甭跟老子东拉西扯,反正我就一句话,你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我可不是老好人,死者为大这种话对我没用,我是不会哄着你的,少拿自杀威胁人!” “原来你小时候是这样的,老子老子的,”我有点走神,“这不挺好的吗,长大了怎么反倒爱装逼了。” “装什么?”2003年的少年直觉这不是个好词,又退后了两级台阶,“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管他觉得我思路有多么跳跃:“我再问你,你怎么知道王平平自杀和你有关系?” 滕真抠字眼:“你不就是王平平吗?” “回答问题!” “郝林说的……我哥们。后来我自己也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来了?” 滕真这次没有乖乖回答,开始狐疑地端详我。 “我怎么觉得刚才聊得这么乱啊?”他自言自语。 “一点都不乱,”我没打算绕弯子,叹口气直说了,“王平……呃,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自杀的了。但你放心,至少我现在不喜欢你,也没有爱你成痴,你不用离我这么远,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其实见过。我本人就比他自我感觉还良好。 滕真的耳朵腾地就红了,清晨的天光从他背后的楼梯间窗子照过来,耳廓薄薄的,一片飞霞。 “我也想知道我是为谁自杀的,我看过一本日记,是写给你的——不用紧张,我觉得日记里写的人不太像你。现在呢,你觉得我赖着你,我觉得你泼我脏水,所以不如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作为交换,我保证以后离你远远的,行吗?” 滕真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他根本不信我所说的“失忆”,但半晌过去,还是点点头:“好吧。” “昨天在医院里,我问江河,你们班那个胖……”他到底还是个好小孩,胖子二字几乎要溜出来了,被他生生叼住了,“那个女生是谁。江河跟我说,你刚转过来,好像以前出过什么事儿。后来是我哥们郝林,听到你的名字,想起来了。” 原来郝林就是昨天男厕所那个怕鬼的傻大个。 感谢滕真,我现在知道了王平平初中是在铁路二中念的,可以回答昨天张小漫问我的问题了——如果她还感兴趣的话。 滕真爸妈是铁路系统的领导,自然也是在铁路二中读书。郝林告诉他,他们毕业那年,下一届有个学妹的几页日记被不和的女同学顺着楼道扬了下来,是写给滕真的信。 “大家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我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喜欢我的人……”他顿住。 “有的是。”我接上,安抚性地朝他点头,“懂的。别抒情了,讲过程。” 霞光从耳朵蔓延到了滕真的脸颊。 “但我没见过你。你好像也从来没找过我。后来我都考上一中了以后……” “诶?”我忽然打岔,“你脑子那么好用,怎么没考实验?” 他听到前半句眉毛扬起来,后半句又立刻拧成疙瘩。 “关你屁事,”说完又解释,“一中离我家近!” 就是没考上呗。我的表情泄露了我的心,滕真要跟我理论,被我连忙拉回主题:“然后呢,你考上一中以后怎么了?” “你爸妈来找我了……应该是你爸爸妈妈。他们也不说到底怎么了,就问我认不认识你,我当然说完全不认识。然后他们就走了。今天早上周会,我私下问了主任,他说你闹过自杀,我才把这些事都联系在一起。” 滕真耸耸肩:“昨天你跟条疯狗似的,现在说自己不记得了,蒙谁呢?你不记得了你那样咬我?我不跟女生计较,到此为止,你以后要死要活别再来烦我。” 我安静地听完了,并没生气。如果滕真说的是真的,那么平白无故惹上一个有自杀习惯的女生,的确很恐怖,作为一个理性的成年人,我很支持他不被胁迫,不做烂好人。 “好吧,”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回班了。” 滕真懵了:“什么?” “走了啊。拜拜。”我胡乱挥了挥手,转身走下台阶。 既然罪魁祸首不是我认识的滕真,那探究下去还真没什么意思,我原本就没那么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难道还真打算顶着这张脸活出灿烂人生吗?王平平是不是暗恋出妄想症了,又是怎么死的,这些都关我屁事。 我自己很清楚,从昨天开始到现在,我拼命地在寻找老天爷让我活在这里的意义。我想保护自己活过30岁,发现这里从张小漫小学去台湾开始就走岔了,量子物理学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估计这个世界怎么扭也扭不到我逝世的那个世界的;我想托生到王平平身上一定是冥冥中注定的某种因果孽缘,结果人家滕真压根不认识她,她白死一场。 我想把这里当成一本小说,一场游戏,想把每条线索做成一个任务,来克服疯狂席卷我的不甘和厌倦。 没有用的,我又感到厌倦了,跑不动了。 看,长大后那么雅痞的滕真现在也忍不住叫王平平胖子。如果一切本没有意义,我一生困在这个胖子身体里,怎么办? 我上辈子做张小漫做得那么得意那么好,我接受不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要拐出楼梯间之前,我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滕真因为戛然而止的对话而一脸迷茫,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我发呆。发现我哭了,他更局促了,刚才那副“爱死哪儿死哪儿去”的气势荡然无存。 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啊。”我垂着眼睛。 “你是真不记得了?可是你到底为什么……咬我?” “哦,”我笑了,吸吸鼻子,“那是另一件事了。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他不敢置信:“我长大了?” “对。你长大了以后……”我看着他,“是一个绝世王八蛋。” 我走出楼梯间差点撞到张小漫。 她也没料到我出来的这么快,吓得一激灵,立刻说:“对不起,我是担心你……” “没事,”我打了个哈欠,摇摇头,“没怎么着。走吧,回去了。” 我低着头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在我身后。张小漫笃笃的脚步声背离了我,拐进了楼梯间。 我听到她喊,学长。 滕真温柔地回答她:怎么了,小漫? 我没有继续听。 这果然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张小漫早就认识了滕真,不需要急匆匆地拿着画筒赶向酒吧,灌自己迷魂汤来邀请人家陪她过生日。 各个班级都开始了早自习,我走在长长的甬道里,经过一扇扇透着光亮的门,有的传来“unit 3”的听力磁带,有的传来古诗词集体背诵,它们都是完整的小世界,里面漂浮着慢慢的年轻而活泼的灵魂,正勤奋刻苦地筹谋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全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没有未来。 十一、祸不单行 班主任压根没听江河的理由,不分青红皂白吼了他一通,告诉他要么坐下要么滚出去,于是江河再次滚了出去。 邢桂芝则哭了整整两节课。轻声呜咽穿过半个教室传过来,让我又想起那个雨夜车窗外的鬼泣,烦得心头冒火。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张小漫乖巧地跟着老师的讲授划重点,桌子上一字排开三种颜色的荧光笔。这的确是我的习惯,我记得小学初中时候我就喜欢把教科书画成彩页,初中地理笔记上面还有我手绘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清晰地标注着各种弯曲的分界线:南北方、干湿带、气候区……与经纬线、省级区划掺杂在一起,漂亮极了。 每当我开始怀疑她与我无关时,总会冒出这么一个小细节,如此像我。 又一个念头冒上来——如果我干脆就告诉她呢?告诉她,我来自十几年后的2016年,我也是张小漫。 我就是你。 这么玄的穿越都让我碰上了,干脆就作到底算了,否则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张小漫”冰雪聪明,一定能理解并相信,对不对?我可以把她浑身上下长的痣、从小到大干过的私密搓事都说一遍,谅她也不敢不信。 就算十七岁的我是如此文静美丽,但十几年后既然能长成怀才不遇美术馆馆长的德行,必然骨子里是一样的浑,肯定喜欢这种刺激的事! 我感觉自己又在疯狂寻找精神寄托来和疲倦感赛跑了。 突然桌子被人敲了两下,我一激灵。历史老师看我发呆太过分,直接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历史书。我低头看她指的那张图,脑袋嗡地一下。 这一页的左下角,孙中山先生大元帅穿着军装,双手交叠在身前拄着一根黑色的疑似拐杖的东西。 老何曾经说过,她是上了一年普通高中之后才转去职高的,不知怎么,对高一的知识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孙中山这张模糊得看不清鼻子眼睛的照片,她居然能从这种清晰度里发掘孙中山先生是多么的温润儒雅,英姿勃勃…… 奇怪的是,我也对这张照片印象深刻,还和老何普及过,孙中山先生的忌日就是植树节那天,老何问我,所以坟头种树的习惯是从孙中山先生开始的吗?孙先生牛逼! 我差点把她轰出美术馆。 然而此刻,我盯着这张久违的图片,太阳穴发胀地疼痛,一股混乱的记忆像是要挣脱头盖骨的束缚,爆炸开来。 高一即将结束的那个夏天。 全省历史会考。 历史老师鼓励同桌之间互相考察需要背诵的基本知识。我转向了我的同桌。 一个脸部模糊的胖子,正对我绽开一脸油汪汪的笑容——好像他每天吃进肚子里面的花生油都毫不消化,统统透过皮肤和头发排出来。 “好啊,张小漫,我考考你,历史书上孙中山那张大元帅照片里,他拄着拐杖的时候,是左手放在右手上,还是右手放在左手上?” 我摇头。 他笑得更欢了。我很厌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礼貌性地称赞一下,这是个蛮有创意的问题。 “换你考我。”他说,声音像经过变声处理,带着一浪接一浪的回音。 我趴着,下巴抵在桌面上,脖子被抻长,嗓子有些痒,说话声音也怪怪的。 “有一张照片,是共产国际的马林同志。” “……所以呢?” “所以……他的头发是左偏分还是右偏分?三七分还是二八分?” 胖子哈哈哈哈笑得油珠四溅,似乎颇为欣赏我反击的智慧。 笑声渐稀的时候,我看到他疲劳的嘴角,耷拉着,甚至有些微微的抽搐。 他其实不想笑。他在讨好我。为什么? 短短的几个瞬间铺展成了油腻腻的画面,错乱交叠,高一时候的我自己就藏在这层油膜里面。我更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些,再看清些……只给自己带来了睚眦俱裂的痛。 “王平平?王平平?!” 我惊醒过来。张小漫还要再推我,被猛地弹起来的我吓了一跳。 历史课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班长,哦不,团支书小伙子指挥两个男生抬着一大箱子热气腾腾的饭盒,放在了讲台上。 我想起被我扔在在座位下面的饭兜。 早上如果滕真没有来打搅,我应该把不锈钢饭盒放进那个箱子里,男生会抬去锅炉房加热。现在可好,我只能吃凉的了。 其实就是在锅炉房热了也不会好吃,水蒸气会让饭菜都软踏踏的,我对小学时候的午饭记忆犹新,才会那么丧心病狂地要求吃英朗高级食堂。 “你没带饭?”我问张小漫。 “我去食堂买咖喱饭吃,”张小漫笑笑,“我爸妈都忙,没工夫给我做饭。” 扯吧你就,你爸闲得很,连小白菜都用花盆自己种! ……但,我爸是她爸吗? 我想起刚刚那个说不上是记忆还是梦境的画面——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想起关于高中的事情——我的同桌,的确是一个胖子。 可他是男的。 我回过头,看着教室里零零散散的男同学们。 没有一个是胖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打开饭盒,看到里面腥了吧唧的带鱼,毫无胃口。 昨天没洗澡。今天早上起来王平平的短发都是油腻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我平时每天晚上泡泡浴早上冲淋,今天却遭到了王平平他爸的阻止——他居然跟我说两天洗一次没事,小孩头发油不油谁注意你啊! 不讲卫生的直男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要不是对王平平这个肉身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早就扎进护城河里也要把头发洗干净了。 现在我觉得自己和油腻发腥的带鱼浑然一体了。 张小漫正要走,江河从教室后门窜进来,几步跳到第一排我们桌边:“张小漫,我请你吃饭,你帮我想想办法,求你了,我不想跟邢……” 他话说一半,看向我和我的饭盒:“哎,减肥啊?” 我“啪”地合上饭盒盖。 走到学校侧门的时候我又遇到了滕真,他和昨天一起踢球的傻大个等人在背阴处交头接耳,不知道嘀咕什么呢,一脸犯难。 “王平平!” 我都骂他绝世王八蛋了他还跟我打招呼,真是傻逼肚里能撑船。 “你有假条?”他兴致勃勃地问我,身边的一串男同学也都一脸期待。 “什么?没有。” “那你出不去,中午不让出校门买饭了,老师查网吧!”傻大个郝林在旁边好心补充。 我没有停步,径直朝窄门走去,平平静静地穿过,站到了铁栅栏外面。 滕真和他的跟班们集体把嘴巴张成了o型。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这道门,小朋友害怕记过,大人却不试白不试,反正大人都不要脸。 我要去明安街。 口袋里只有十块钱,还是王平平妈妈在校门口偷偷塞给我的,让我馋了买可乐喝。我上学前朝他们要钱,被王平平他爸再次严厉阻止,说饭也带了水也带了,上下学有爸妈接,要钱干什么?嗯?要钱干什么? 老子坐镇美术馆的时候,人送外号钱夫人,现在居然被一个中年男子指着鼻子问要钱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死。这个念头又冒上来了。 一中靠近火车站,占据了附近最安静的一条街,只要拐出去就是一片鱼龙混杂。十块钱在2003年应该足够出租车起步费,但我不敢贸然全花了,还是打算寻找一条公交线路。秋老虎熬人,我扬着脖子眯着眼睛看站牌,找了六七个,没有一条线去明安街。 我离家太久不回,回来后就只在美术馆附近转悠,开着老子的千颂伊同款红色e400,什么时候操心过公交车怎么走。正在烦躁的时候我感觉站台上拥挤的人群中有个男人的手掐了我的腰一把,回头望见一张紫红色的脸,当即暴怒:“拿开!” 男人往旁边吐了一口痰,眼神躲闪,用浓重的口音嘟囔一句“谁摸你啊瞧你长那个样”,不甘不愿地退后走了。 我瞪着他滚远,刚一回头,一个民工急着去赶到站的公车,把大包往肩上一甩,直接抡在了我鼻子上。 冲天酸气倒灌进我脑子里,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见,我捂着脸,晃荡着寻找一个能依扶的东西,终于踉跄几步抓到一根电线杆。 缓过来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泪了,纯生理反应。 不如死了算了。 那股疲倦终于追上了我。 我看到不远处,炸串摊旁的水果摊,削菠萝的摊主把刀放在一旁,在阳光下,使命召唤一般地,朝我亮了一道光。 再次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已经坐在细流河边上了。 手里拿着一把锋刃大约十五厘米长的刀……我是怎么把它从水果摊顺过来的? 王平平的身体构造太奇特了,大白天的,从历史课到火车站,毫无预兆断片两次。 细流河散发着淡淡的臭味,两岸的垂柳栽得乱七八糟,枝条轻轻扫过我油腻的脸,痒痒的,已经有了衰败的气息。我把刀比在左手腕上,刀刃恰好贴着还没长好的粉色嫩肉。王平平第一次自杀毫无经验,伤口切得很浅,没有伤到肌腱,唯一做对了的只有把手放在热水里防止伤口凝血。 当被阳光烤得发烫的刀面贴上肌肤时,我竟然感到了一丝快慰。是我的问题,还是王平平这具身体的问题? 或许两者都有吧。 如果活下来是为了守护张小漫到30岁渡劫,且不说这个去过台湾的张小漫是不是过去的我,就算我成功了,她活过30岁了——那我呢?也以王平平的身份继续活? 细流河映出王平平被波涛分割的脸。 谁要做王平平。 我握紧了刀,再一次将它贴在了手腕上。水果摊的刀太利了,甫一接触,就切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一秒钟后,血顺着那道白痕渗了上来。 ……卧槽好疼啊!!! 去你大爷的谁要死谁死!!!怎么这么疼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中午的网吧人满为患。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这是我两辈子第一次来网吧。 小学初中时候都觉得这不是正经人来的地方,我爸妈自然也不允许。后来央视报道过一次严重的网吧火灾事件,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店主担心包夜的顾客们跑单,半夜下班离开的时候按照惯例把外面的铁栅栏给锁了,没想到午夜起火,打游戏的未成年们一个都没跑出来,活活憋死在了里面。 自打那次事故之后,全城的网吧就开始停业整顿了,再开业之后,一律查验身份证,谢绝未成年人,我更没有机会去开眼界了。再说我又不打游戏,家里电脑足够用来看vcd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台阶下面的半地下室中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偶尔有几个光着膀子的男青年站起身抻懒腰,端着吃完的泡面扔进垃圾桶。我口袋里还剩下八块五毛钱——一块五用来买创可贴了。 我也是没什么资格骂任何人傻逼了。 先不说身份证的事,八块五能上网吗?我把目光移向门口的玻璃,红色胶布贴着大大的一行字“每小时十二”。 “这么贵!”我忍不住嚎出来了,几乎忘记了就在几天前我还在酒吧开了一瓶七百多的麦卡伦。 背后传来一片排山倒海的笑声。一群打扮得奇形怪状的青少年经过我身旁走进了网吧,腰上垂着的铁链子随着脚步声哗啦啦直响。他们和前台的小姑娘熟稔地打招呼,并没有押下什么身份证。 于是我也装作常客一般跟着他们走进去,果不其然,我良家妇女的穿着让前台小姑娘一把拽住了:“你干嘛?登记!” “他们也没登记呀!” 小姑娘顿了顿,眼睛一翻:“他们……他们身份证都押在这儿了,以前就押在这儿了了。” “少蒙我,除了黑煤窑矿工和夜总会小姐,哪有这么押身份证的。我也不跟你找麻烦,我没身份证,你要么给我开一台,要么……”我压低声音,“我就报警。” 小姑娘眼珠子瞪得要滚到地上来了。我突然听到背后一个有点耳熟的哑嗓子:“小雅,你就给她开吧,别磨叽了。” 不知道是那群不良少年里面的谁,烟雾缭绕也看不清。叫小雅的小姑娘白我一眼:“行吧,押金30。” 我把八块五都放在她的面前:“这些够我上网17/24小时的了,大约42.5分钟呢,我保证我半小时就走。求你了。” 小雅姑娘被我在怀才不遇咖啡馆收银锻炼出来的口算能力震惊了。 我不敢等她反应过来,就把钱往她手里一放,朝早就瞄好了的一台空桌子走过去,刚坐下,玻璃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起来,都站起来!” 三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穿着警服,象征性地朝小雅出示了一下证件:“例行调查,身份证都比对一下。” 我今天真是背到家了。 如果被警察叔叔抓到,王平平她爸岂不是要活扒了我的皮来包沙发?王平平胖,面积大,包个双人位都有可能! 我没和其他人一样站起来,而是将自己尽可能缩小,猫在座位上迅速瞄了一下半地下室的环境——面积不小,越往深处越昏暗,但最靠里面有两扇窗,通向一个深井小院。 跑不跑?跑了的话被抓到岂不是更惨?说不定现在跪下求警察叔叔,看在我打扮得这么良家妇女的份儿上,他们批评几句就能放了我吧? “跑不跑?” 谁?谁把我心理活动念出来了? “操,雷子来了,跑不跑?” 我发现我不远处站着的那几个刚刚去前台扔泡面的赤膊男子看上去比我还慌,目光四处乱转地相互打眼色。 “哎!你!”警察叔叔站在高处劈手一指我,“让你站起来!” 我本来就心虚,他一吼我吓得一哆嗦,猛地起身。 “当啷”一声,脏兮兮的地砖发出金属掉落的脆响。 ……我的刀。 那一秒钟如同慢镜头般悠长。刀锋的震动声慢慢消散,风扇的转动声不紧不慢。 然后警察叔叔就扑了过来。我吓呆了没有动,掀桌子扔椅子开始朝门口狂奔的,却是那几个赤膊男青年!前台小姑娘尖叫起来,屋里霎时乱成一团。两个警察去追男青年,最开始扑过来的那位越过人群朝我挤过来,眼睛都红了。我吓得麻爪,眼看着警察伸长手臂就要揪住我的领子,突然有人扯着我的后襟把我猛地拉远! “傻逼!跑啊!” 我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有人用力攥紧我的手腕,带着我穿过滑溜溜的地板,朝着尽头幽暗的小窗狂奔而去,屁滚尿流地爬过狭窄的单扇木窗,那个人推着我的屁股把我从半地下室小院推上了人行道,再次拉起瘫软在地的我,连滚带爬地往下坡疾驰。 我不记得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呼吸都接不上了,耳垂和脸颊都在刚刚翻窗子的时候被树枝和木框擦伤了,一抹一手血。 我愣愣地站在街头,喉头一阵腥甜,却没有口水可以咽,火辣辣的疼。半晌,我终于将目光对焦,看向拉着我一起跑的人。 垮裤,上面横七竖八都是带子,腰间左右各一条细链,肥大的t恤,红发,戴耳钉。 和一张年轻稚嫩的脸。 “老……何……”我喃喃出声。 十二、混战 老何正在胡乱地摸身上所有的口袋,一看就知道是想找烟抽。听到我的称呼,她顿住,迷茫地朝我看了一眼,继而露出小得意的浅笑。 “哎呦操,认识我?” 语气助词太多了点吧,德性。 我忙着把气儿喘匀,嘴巴里干得连一丁点口水都分泌不出来,只能不断摇头来表示我并没有久仰过丫的大名。老何并不在意,一边继续摸烟,一边自言自语:“老何……挺酷啊,对啊,让他们都叫老何!” “混社会,越复杂的名字越暴露你的嫩;简简单单,就叫老何,天然去雕饰,一听就知道你是历尽沧桑,不容小觑,明白吗?”我哑着嗓子慢慢说。 “……不容小啥?”她眨巴眨巴眼睛问我。 这段话还他妈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呢! 我记得是她三十岁生日,我们在高老头店里给她庆祝,老何喝得有点高,和我讲她曾经叱咤英朗中学周边令所有初中生闻风丧胆的铁血生涯,那时人送外号“何铁手”,后来莫名就改成了老何。 当时我就觉得老何的文化水平能说出不容小觑这四个字,十分可疑,现在终于证实了。 她果然不识觑。 但此刻我无疑打动了21岁的老何。她主动走进旁边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一瓶矿泉水,顺便还想买包烟,翻遍全身的口袋,发现钱不够。 老何把水递过来,让我润嗓子。 “你具体讲讲,你咋听说我的威名的?” 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认识三十五岁了还没嫁人的何总。但我知道,回答一个难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出一个新难题。我一脸惊讶地问:“你不认识我?那你刚才在网吧干嘛救我?” 老何回答得很随意:“我也不知道,可能就……觉得你刚开始混道上,能帮一把是一把,顺手。” 岛城青少年流氓团体真是处处闪烁着关爱后辈的人性之光。 “那你带刀进网吧是想干嘛?抢钱啊?寻仇?怎么不多码点人,就你自己一个,根本不行啊。”她接着问道。 她果然把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完全忘到脑后了。 “哦,”我很诚实地说,“刀是我从水果摊顺的,本来想自杀来着,后来觉得太疼了,就暂缓一下。” 老何“哈哈哈哈”笑得满街行人对我们侧目而视。我透过小卖部的气窗镜面,看到半张脸都在淌血的王平平,心中有股极为荒谬的平静。 “那你还想死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连死都敢,不如我带你去干一票大的?”她兴奋起来了,接过我手中的水,拧开,不避嫌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递还给我:“拿水冲冲你的脸。算了我帮你冲。诶,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 老何莽撞地把水往我头上浇,不小心冲进鼻子里,呛得我眼睛泛酸。低下头揉了很久,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我平静下来,抬头看她。 “你就叫我小王吧。”我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我对这个2003年的世界厌倦到想要割腕的当口,遇到了一直以来帮我摆平一切的老何,虽然嫩了点,但刚刚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甚至想过要扑到她怀里跟她倾诉问她怎么办然后抱着她痛哭跟着她回家的。 万万没想到。 十四年前的老何,是一个会因为“小王八”谐音而蹲在地上笑了五分钟的弱智。 她笑够了站起来,看着我:“不行,不能叫你小王,小王像卖保险的。你叫啥,王啥?” 年轻的老何,杀马特装束,生机勃勃,一脸想要交个朋友的坦诚,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 我深吸一口气,也笑着看她: “我叫张小漫。” 至少在她面前,我可以要回属于我自己的名字吧。 老何赤诚邀请我去认识她的兄弟们,但我实在不想因为翘课失踪而被找家长,王平平她爸很壮,脾气暴躁,我都放弃自杀了,绝对不能被他杀。 “好了到这里我就认路了,拐个弯我就到了,你把你手机号给我,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中?诶你学习挺好的呀,”老何兴致勃勃张望了一下,“你没有手机吗?小灵通都没有?” 我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跟家里闹矛盾,被没收了,等我拿回来就有了。” 老何的神情有些可惜。看得出来她很欣赏我,想发展我进他们的帮派,但我居然是一个会被家长没收手机的好学生,简直太遗憾了。 “行吧。” 我们异口同声。 我闲着没事儿很喜欢学老何说话。每当她无可奈何的时候都会停顿一下,说,行吧。 老何又愣住了,惋惜的神情迅速被“果然还是很投脾气啊”的惊喜所取代。 真是个单纯的流氓啊。 她在我背后招手,很热情地喊,有时间出来玩啊张小漫! 我一个没忍住,哭了,咸的泪水渗进脸颊被树枝划出的微小伤口里,传来细细密密的疼。 我再次顺利地从大门走进学校。一中午什么都没吃,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王平平的身体真的非常容易饿,我从昨天就已经体会到了,怪不得她妈给她准备的铝饭盒比别人的都大两圈。 走进教室,我直奔自己晾在桌上的饭盒,忍着腥气吃光了所有的带鱼和米饭。用铁勺子刮饭盒底,发出清脆的声音,我看着一粒米都不剩的饭盒,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一个眼镜男(好像就是昨天嘲笑我之后被我教训的那个)从前门进来经过我的桌边,看到了干干净净的饭盒,啧啧啧了好几声,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阵风地跑到教室后排去了。 他心里想的应该是死胖子吧。 我从书包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合上饭盒盖,默默将它收起来。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也是我成为王平平的第二天。昨天眼镜男嘲讽我是死胖子,我完全没什么感觉,反正他骂的是王平平——然而刚刚,那几声啧啧,突然让我有了怒意。 我开始觉得他侮辱的是“我”了吗? 这种认知让我心里很慌。我从书桌里翻出昨天胡乱列出来的计划——对王平平自身质素与家庭条件的剖析,“守护张小漫平安活过三十岁”需要做的准备一二三四…… 乱糟糟的纸上,不出意外看到了一排“减肥减肥减肥减肥减肥减肥必须要减肥”。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胃部,五指分开,抚摸着这块柔软而凸出的肥肉。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它是我的一部分。 既然没种割腕,就先活着吧,不去思考那么多没用的事情了,先迈出积极的第一步——起身去洗手间吐掉一半的午饭。 米饭的淀粉含量太高了,宁肯多吃肉也不能吃这么多饭。 我冲进女厕所,把食指伸进嘴巴里抠喉咙。小叶以前给我推荐过一本小说,里面的女主角有暴食症,为了避免肥胖,每次吃完就抠喉咙催吐,吐到后来眼睛周围的毛细血管爆裂,一只眼睛变得血红血红的。 这办法虽然不健康,但我也只能试一试了,以后记得少吃点就好。 我呕了半天,发出很多非常恐怖的哦哦声的嚎叫,终于催吐成功,稀里哗啦吐进蹲便里,连忙踩了一下冲水键。 在洗手池漱口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哭声。 非常耳熟的哭声。 我往靠里侧的蹲位找了找,不出意外地发现了背身朝内像个女鬼一样的邢桂芝小姐。 “你又拉裤子里了吗?”我轻声问。 邢桂芝一怒之下转头,看到是我,神情和缓下来,摇了摇头,眼睛红得很像爆了血管。 “江河,”她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江河知道昨天拉裤子的是我了。” 怪不得今天早上闹着要换座位。 “哦,怪不得他闹着要换座位……诶,先讲明白,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举起双手投降,“不是我,真不是我。” 她低头接着哭。以我和邢桂芝的似海深仇,实在没有安慰她的理由,我摸了摸鼻子,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打算给她留一点私人空间。 “是张小漫。” 邢桂芝低低地说。我不由得停步。 邢桂芝抬起头,红着眼睛瞪我:“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她不是好人,她肯定会陷害我的!张小漫这个人一直都这样,她心术不正!她……”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头摁马桶里?” 我声音不高,依然把邢桂芝惊得瑟缩了一下。 如果她认定张小漫告密,我就无法坐视不理了。本来我们美丽的姑娘就容易被同性记恨,邢桂芝自己神经兮兮也就算了,她这么可怜巴巴地一诉苦,班里的其他女同学不得恨死张小漫?多么义正言辞的一面大旗啊,一定会有许多人躲在正义旗帜下面发泄他们对张小漫的妒忌与不满。 我收敛了一下戾气,尽可能温和地问她:“你为什么认定是她?” “因为,呃,因为,呃。”邢桂芝被我刚才吓得气短,又哭得激烈,一说话就剧烈打嗝,根本无法沟通,急得脸都涨红了。 我背后忽然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因为张小漫就是个婊子。” 谁啊!靠!你才是婊子呢!你凭什么骂她,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吗?! 我愤怒地转身,管说话的人是谁,直接一拳打在脸上——然后我看到了对方脖子上的烧伤。 拳头堪堪停在半空。 女生冷冷地看着我,很轻蔑地一笑:“吓着你了?” 我认识她。她叫梁圣美。 我是个记性非常不好的人。但如果你问我,这辈子有没有特别悔恨的一件事,我会回答梁圣美的名字。 梁圣美看我呆住了,语气讥诮地问,吓着你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穿透了王平平的皮囊,认出了我的灵魂,就是为了把这句复仇的话还给我。 实话说,如果我是梁圣美,杀了张小漫她都没资格喊冤。 算了,她叫我婊子就叫吧,她开心就好,我又不会少块肉。 梁圣美抱着胳膊,她身高足足有一米七五,身材比模特都好,我是张小漫的时候就比她矮半头,何况王平平只有一米六,看她的时候真的需要仰头。 “你跟一个跟屁虫狗腿子哭有什么用,”梁圣美不再理会我,转向邢桂芝,“跟我走!” 邢桂芝还在打着哭嗝,迷蒙的泪眼看向梁圣美,梁圣美二话不说,拉起邢桂芝就走。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心中不安,连忙跟上去。 梁圣美穿着v领t恤,昂首挺胸,坦然地露出伤痕,像模特走t台一样穿梭于走廊之中,一点都不瑟缩遮掩,和我对她初中时候的记忆完全不一样。 王平平个子矮,膝盖还有一点点内扣,追全速前进的梁圣美很困难,差点绊倒。经过楼梯间的时候滕真和一群哥们下楼,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脸好奇。 果然不出所料。梁圣美拉着邢桂芝直接杀到了教室,站在门口喊话:“张小漫,出来。” 班里的同学都惊讶极了,班长,哦不团支书,站起来解释:“同学,张小漫不在。”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江河说要请她吃饭,跟她咨询怎么能摆脱邢桂芝——糟糕,这岂不是更解释不清了? 我早就说过江河是他妈个搅屎棍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河疑惑的大嗓门在我们身后响起:“都堵门口干嘛,让让,让让!” 张小漫和江河姗姗来迟,张小漫落后四五步,好像一路故意和江河划清界限一样。 我相信她也不是很希望和这个傻狍子传绯闻。 梁圣美看向邢桂芝:“这就是江河?” 邢桂芝又瑟缩起来,颤巍巍的不说话,表情已经承认了一切。 梁圣美阴沉着脸,单刀直入:“我问你,是谁跟你说的?” “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估计梁圣美也是不好讲邢桂芝昨天的糗事,只能这样形容,“我就问你,你换座位,是谁挑唆你的。” “我就不想跟她坐一桌,怎么了?你哪个班的,你谁啊,关你屁事!” 江河的嗓门很大,我注意到我们班和隔壁班的很多人都站到了走廊里面,还有一些人聚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壁脚。 “张小漫你有良心就自己赶紧承认,是不是你背后嚼舌头?” 我发现梁圣美也挺外强中干的,这么问话谁会承认啊?问了半天全场一头雾水,我白担心一场。 “你敢说你不知情?”梁圣美依依不饶。 张小漫摇头:“知情什么?我都没听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说完她就看到了我,神色一僵,避开了我的眼神,低下头去。我有些不解,突然想起来,昨天在足球场边,张小漫和我说过她阻拦了好事者回班看情况,那时候她默认自己知道邢桂芝出事了。 可能是怕我反水吧,毕竟在她看来,我俩也不熟,何况我现在气势汹汹地站在梁圣美附近,她会不会以为我们才是一伙的? 白痴,这世界上最护着你的人恐怕就是我了,你妈都没这么爱你。 “关张小漫什么事,”江河跳脚,“是我自己不想跟她坐一桌的,她屎都能拉裤子里,谁知道会不会有下次!” 潮水般的议论声席卷了走廊。 邢桂芝脸红得滴血,哇地一声哭出来,蹲在地上捂住了脸。梁圣美的表情一僵。 江河再接再厉:“张小漫还给她说好话呢,你们倒打一耙,老针对她干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心里一凉。 梁圣美不愧是考试总得第一名的,迅速抓到了江河话里的苗头。 “所以果然张小漫都知道?说的什么好话?让我猜猜?虽然跟你告密说昨天是邢桂芝,虽然背后嚼舌根,虽然诬陷抹黑别人,但是却劝你别跟邢桂芝计较,劝你对女同学好一点,对不对?张小漫你最会这一套了,不要脸。” 我气得发疯,正要冲过去撕梁圣美,刚开口就被江河的嗓门盖过去了。 “你放屁!张小漫才没诬陷她呢,就他妈是邢桂芝!你别以为老子不打女人!” 江河你这个傻逼! 一句话彻底给张小漫定罪了。 周围的同学议论纷纷,有的惊讶有的兴奋,昨天拉裤子的是邢桂芝和张小漫阴险告密的双重惊喜一起爆炸,估计够他们讨论到下周末的。 我担忧地望向风暴中心的张小漫,她嘴唇有些发白,但还算淡定。 我理解她为什么不辩解。梁圣美和江河的嗓门都比她大得多,当众大吼也不是她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诛心之言根本无从自证。 张小漫的淡定在她的视线定在某个方向后,突然崩塌了。她的脸变得惨白,紧紧地抿起嘴巴。 我顺着她的视线找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脸好奇的滕真。 十三、你喜欢滕真吗 她喜欢滕真吗? 张小漫安静地站在那里,原本对于梁圣美的攻击一言不发,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是出于愧疚? 那么此刻的慌张呢? 她也和我一样,很喜欢滕真吗? 潮水般的议论声在离我远去。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滕真时候的心情。 眩晕让我靠坐在落地窗前,听到他的问候,我转过头,仰起脸,看到灯光在他身后,勾勒出炫目的轮廓。 我对人群中这个活泼的半大男孩毫无感觉,但始终记得,看到十四年后的他时,心口忽然温柔地疼起来。 我不确定这个去过台湾、父母忙得没工夫给她带饭的张小漫会不会毫无偏差地长成十几年后的我,恐怕不会。 但是,她看向滕真的眼神。 上海的活动结束后,我回到家,在邮箱里收到了主办方发来的邮件,他们请来的摄影师全程在游轮上拍照,有一张是我和滕真。 滕真只有一个背影,面对镜头的是我。手臂拄在栏杆上,后背像抻懒腰的猫一样塌下去,长发柔顺的光泽像在邀请对方摸摸我的头,侧过脸,微微扬着头,眼里的光芒亮过背景里的每盏灯火。 人心里有了爱,会从眼睛里溢出来,藏不住的。 我曾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他看到了吗? 现在我在另一个张小漫眼里,清晰地看到了爱。 我早该料到的。今天早上,当滕真出现在班级门口让我滚出去,她隐秘的紧张与雀跃,虽然尽力在掩饰,仍然藏无可藏。 姑娘,你现在慌张什么?你害怕滕真误会你是个告密者吗? “都他妈给我闭嘴!”我用尽王平平身体里残存的全部力气,狮吼全场。 “是我。” 所有人安安静静地,眨巴着眼睛看我,我看着张小漫,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图。 “昨天拉裤子里面的人是我。” 邢桂芝猛地抬起头,呆呆地望向我。 “不可能!”莫名其妙很挺我的团支书先跳起来,“你的裤子明明——” “是张小漫和邢桂芝帮我去拿了一样的裤子,”我解释道,“我是生病所以现在才来报到的,生病的后遗症就是有点失禁,但已经快好了,以防万一,我一直备着好几条裤子。昨天是我第一天上学,太紧张了,所以犯病了。” 团支书不敢置信,合不拢嘴巴。 “我向大家道歉。昨天是我不好。你们不要为了我互相冤枉了,我受不了。我还是主动说了吧。” 我转向江河:“你别责怪邢桂芝了,跟她没关系,她和张小漫都是为我保密,所以没办法给自己辩解。所以我必须站出来。” 我把话说完,正好下午第一堂预备铃打响,老师们纷纷从办公楼那边走过来,学生轰地一下就散了,各回各班。 我听到团支书还在和同桌眼镜女争论,团支书坚信不是我,眼镜女嗤之以鼻:“不是她她干嘛把事情揽身上?有病啊?拉裤子光荣啊?!” 真是个犀利的女孩子呢! 我也打算跟着人群往班里走,肩膀不小心撞了一下某个同学,他本能地弹开,避我很远,顺手捂住了鼻子,好像我身上还有屎一样。 我不由愣了一下。 虽然都是我不认识也不在乎的小兔崽子,但说不难过是假的。 你们知道我多迷人多受欢迎吗? 算了你们不会知道了。 人群从我身旁两侧以摩西分红海的架势往班里涌。作为一个孤独的转校生,没有人和我讲一句话。最后走廊里只剩下张小漫、滕真、江河、梁圣美和邢桂芝。 江河支支吾吾不知道想说什么,到最后也没组织出独立成句的话,挠挠后脑勺,逃一样地回班了。 梁圣美像被雷劈了一样,现在才缓过神,疑惑地看向我,动了动嘴唇,还是先推了蹲在地上石化的邢桂芝一把,很小声地问:“她说的是真的?” 邢桂芝没说话。 其实我倒是很想知道,梁圣美和邢桂芝怎么成为朋友的,多年后邢桂芝的结婚酒席宾客合影中,并没有梁圣美,但貌似现在她们的关系好得很。 张小漫突然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很闺蜜的那种牵法,手心有细密的汗。 我一愣。 “我们回去上课吧,”她平静地说,扫了一眼梁圣美和邢桂芝,最后目光停留在滕真身上,微微欠身,“学长再见。” 滕真一脸高深地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瞟了我一眼。 看个屁。关你什么事啊你看这么长时间热闹,大老爷们还那么爱八卦。 不过刚一进门,张小漫就松开了我的手。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我努力忽视全班同学一言难尽的注目礼,还好坐在第一排,可以用后脑勺面对一切。 下午第一趟是政治课,很无聊,老师年纪很大,戴着老花镜,照着教材念,也不管教室里嗡嗡的说话声。眼镜女在我背后用自以为很小却依然能被我听见的声音拉着团支书讨论到底是什么病的后遗症可以让人失禁,以及我这几天还会不会再次失禁,王平平可否为了大家考虑,彻底康复了再来上课…… 张小漫依然冷淡地低头写数学练习册,将政治课利用成了自习课。 喂姑娘你怎么回事啊,我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好歹跟我说句谢谢啊? 她为什么这么高冷啊?她到底是不是我啊,去台湾的时候被鬼附身了吗? 我愤懑腹诽了一会儿,很快就撑不住了。昨晚失眠,今天被迫早起,我完全吃不消高中生的作息,困得想死。 干脆就睡吧,一觉睡到放学,不跟这些小兔崽子纠缠了。 我侧脸贴着桌面,安然躺了下去。眼睛半睁半闭间,好像看到张小漫欲言又止地看向我,只有一瞬,又恢复成专注做练习册的样子了,仿佛是我沉入梦境前的错觉。 不知道是谁经过的时候撞了我桌子一下,把我惊醒了。教室里很嘈杂,我感觉到自己应该是流口水了,嘴角凉凉的,于是没着急起身,只是用手在书桌里摸索着掏出了纸巾,捂在嘴巴上,这才缓缓爬起来,不着痕迹地抹了一把桌面。 看了一眼教室上方的挂钟,已经放学了,值日生在打打闹闹擦黑板,搞得前排粉尘扑面,张小漫站在身旁收书包。 我把中间的政治、数学、英语、自习四堂课都睡过去了。这学校的老师到底是多害怕王平平寻死啊,可以放纵她这么嚣张? 想了想,我又趴倒在了桌子上。还是等这些学生都滚蛋了我再起来吧,不想跟他们有眼神交流,现在的王平平人人喊打,眯着比较安全。 顺便,闭上眼,还能忆起刚刚的梦。 我梦见了滕真。 是少年时候的滕真。穿着全世界校草标配的白衬衫,坐在荒草弥漫的废弃围墙上,微微笑着,对我说,要不你画我吧。 于是我就真的开始画他,认真地构图,勾勒轮廓,手有点抖,调子都上不直。 我只记得这一幕,低头是画板上走样的他,抬头是温和笑着的少年。 和三十岁那天一样,夕阳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晕眩了我的眼睛。 梦境的色彩迅速淡退,但那份悸动我还能感受得到。 忽然张小漫碰了碰我的胳膊,轻声问:“我能和你谈一谈吗?” 我和她一起去了昨天与邢桂芝聊天的办公楼天台。太阳还没落下去呢,在荒原尽头的地平线露出半张脸,像一滴将要渗没的红墨水。 红霞满天。 “我真的没有在背后说过邢桂芝什么。”张小漫半低着头站在我左边,用这句做了开场白。 “我相信啊。”我耸耸肩。 “为什么?你为什么相信我?” “说实话还是说假话?”我逗她。 她歪着脑袋,无辜地看着我,真是太可爱了。 我又忍不住要赞美我的皮囊了。 “不逗你了。假话就是,我觉得一切都是误会呀,你怎么会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呢!” “……真话呢?”她眉头紧锁。 “你比她漂亮,跟她也没什么仇,更何况,她喜欢江河,江河喜欢你,所有这些综合起来,怎么推理,也应该是她来坑你,而不是你坑她吧?你毁她名誉图什么呢?告密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的,平白惹一身腥,你会那么傻?” 她恐怕没想到有人可以用如此直白不要脸的方式来评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学生时代大家还是有道德枷锁的,身上都披着遮羞布,硬着头皮宣言人人平等,外表美不如心灵美,只要努力谁都能考第一…… 不肯承认,这也是一个嗜血的小社会,有等级,不公平。 哪怕她不是张小漫,是一个别的什么和我没关系的美女,我也会这样推测。当然,如果邢桂芝的角色换成梁圣美,我或许就不敢这么肯定了吧。 诋毁一下大美女梁圣美,可能是每个女生心里那只小恶魔都想做的事情。 张小漫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梁圣美指责我的时候,哦,梁圣美就是邢桂芝的那个好朋友,你可能不认识。她针对我,我却没辩解,是因为我以前无意得罪过她。那件事是我的错,所以我不想和她争。——是真的,你相信吗?” “我相信。” 因为台湾而产生的犹疑消散了不少。眼前的张小漫,和我背负着同样的愧疚,幸亏她告诉我,原来我对梁圣美,并不是毫无偿还。 “你今天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是为什么?为了邢桂芝还是……我?” “当然是你啊,我不来一下釜底抽薪,你怎么和大家解释?何况江河那个傻逼上蹿下跳地帮倒忙,我得先让丫闭嘴,”我笑了,“为邢桂芝我可犯不着。” “为我就犯得着?”她一脸不解,“这种事一旦认了,你再反悔都不可能了。你至于吗?我们昨天刚认识。” 我看着她,突然从脚边的书包里掏出笔袋和几张草稿纸,垫在护栏上,写下一行字。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是同一个人,你会相信吗?” 张小漫起初只是瞄了一眼,无奈一哂,要把纸递还给我的刹那,脸色突然变了。 发现了吗,姑娘,我们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从小练书法,小学的时候字体就成形了,直到长大后也没有一丝改变,所有刚硬的转角,都锐利得像刀剑。 看着张小漫有些泛白的唇色,我不知道她是吓到了,还是把我当精神病了。 玩笑开得有点操之过急,万一她害怕得再也不理我了就坏了。试想谁能接受凭空出现一个和自己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腆着脸说我和你有同样的灵魂——是我我也报警。 我连忙把话拉回来:“逗你玩呢,我发现咱俩写字很像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讶,你看,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张小漫松了一口气,白我一眼,笑出了声。 很好,稳扎稳打,我再努努力,过段时间说不定能以头号闺蜜的身份跟着她回明安街6号看望我爸妈。 “对了,”我很直白地问她,“你喜欢滕真吗?” 张小漫措手不及,耳朵瞬间就红了。太阳早就落下去了,她总不能跟我扯谎说是晒的吧。 “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就问问。” 我早就感觉到了,十六岁的张小漫戒备心非常强,我没指望她会对我袒露心扉,决定见好就收,拎起书包示意她一块儿出校门。 “我开学前就见过他。”张小漫突然开口。 我回头望着她,她清澈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急于倾诉的情意。 “开学前,学校让新生里中考成绩排名前十名提前报到,每年一中会有一个新老交接的仪式,是开学典礼的传统。每年高考成绩全校前十名返校,给新生前十名佩戴校徽。我是来排练的。 “毕业生们没回来,是新高二的学长学姐代替彩排。我一眼就看见滕真学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砰砰跳。” 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长得帅啊,姑娘,直面你的欲望好吗? 我听得好笑,心中却泛起酸涩的温柔。 “排队的时候我故意数着他排第几位,我就排新生的第几位,这样就正好是他给我戴校徽了。 “但我白费心机。上场前老师重新整队,让大家按照考试名次从一到十排队。新生里梁圣美是第一,高二生里,滕真是第一。” 她有点落寞,很快又想起什么,高兴地笑了。 “但彩排结束我就又见到他了!老师知道我有绘画特长,省里要举办一个‘我眼中的校园’绘画比赛,单独留下我,让我在校园里转一转,尽快完成作品。我就在学校里转,心想他有没有可能也没走,高二有没有可能暑假补课……转了好久都没见到有人。后来我就走在操场边上发呆,突然有人喊我。” 我的心也快速地跳动起来——分不清是梦境还是记忆中的画面,随着她的言语复苏。 “是滕真学长,他说看我眼熟,是不是刚才新生队伍里面的,问我在干什么。我还装没认出他呢,他有点挫败。” 张小漫有点得意又有点羞涩,绾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我说,老师让我参加绘画比赛,画我眼中校园最美的风景线,可我转了一圈,不知道应该画什么。你绝对猜不到,他居然说——” “他说,要不你画我吧。” 我接上。 十四、我唯一不会妒忌的你 居然和我梦里的画面一模一样。难道这并不是梦,而是我本身的记忆? 张小漫惊讶极了,几秒钟后,灿烂地笑了起来,是天地为之失色的灿烂,不是因为她的外貌,是因为那份少女的天真。 毫无保留的、提及爱人就无法敛藏的光芒。 “对!”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他一下子就跳上了围墙,逆光坐着,夕阳就从他背后照过来,轮廓金灿灿的。他说,要不你画我吧。我知道他这话听上去挺无耻的——但他不是认真的,他是逗我呢,这说明他没架子,你别误会,他不是真的自恋……” “好啦不用解释啦!”我摆摆手,“他很有趣。” “真的?”张小漫瞪圆了眼睛,“对吧对吧,我也觉得他很好。” 我蓦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之前的我自己。 十四年过去,纵使我已迈入没脸没皮的三十岁,对老何提起滕真的时候,依然是这样手舞足蹈的雀跃——讲着一切自觉狡黠的糗事,又生怕他人因此误解他一分一毫。 张小漫蹦跶了一会儿,又低落了下来。 “我还没画完,梁圣美来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早就认识滕真学长,梁圣美没理我,她和滕真聊起天,我很慌,就收起画板先走了。 “再后来,开学了,我在学生会开会的时候见过滕真学长好几次。他还是很正常地和我说话,但我就是觉得他好像对我有成见,不知道是不是梁圣美说了什么……” “所以你和梁圣美之间,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我当然知道。但作为一个陌生人,我肯定还是要问的。 张小漫摇摇头,又防备地抿起嘴巴,半晌勉强笑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算了,这次你不会信我的。” 一股脑对我倾吐心事,对于张小漫来说可能有点莽撞和后悔,她装出轻松随意的笑容,把书包背好。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的,”我很郑重地说,“信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你别管为什么,像我信你一样信我就好了。” 张小漫愣住了。突然她冲过来搂住了我,紧紧地。 被年少的自己拥抱的感觉很奇妙,仿佛镜子有了体温。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为了她,做什么都值得啊。 我三十岁了,很会做人,很会谈恋爱,那么就让我帮你解围,帮你堵枪口,帮你得到他吧。 让我这个老灵魂,把一切都给你。 全世界我唯一不会妒忌的你。 我和年轻的我自己手牵手走出大门口。张小漫对等在校门口的王平平爸妈说,王平平落下太多课程,她推荐了一家补课班,今天去试听,地址在半岛路xx号,晚上十点钟下课。 我俩走在前面,王平平爸妈跟在后面,一起步行去半岛路。王平平父母似乎很信服班长张小漫,更欣慰自己家女儿在新班级交上了朋友,两人一路相携,满脸苦尽甘来的喜悦。 在补课班门口,我朝王平平爸妈要了五块钱,说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当晚饭,他们没有拒绝,约定好十点钟来接就走了。我和张小漫一起进门,然后躲在窗边确认他俩的确走远了。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拍了拍张小漫。 “你要去哪儿?”张小漫警惕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你不是想来补课的?” 你刚才亲口承认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之间互相利用一下怎么了嘛! “你爸妈信任我才让我带你来的,你走了我和他们怎么交代,出危险怎么办?”她攥着我不撒手。 “我保证十点前一定回来,让他们平安把我接走,好吗?如果出了任何差错,你只要咬死说咱俩没坐在一起,你没注意到我什么时候逃跑了,你就可以免责了,而我绝对不会把你供出来,为了你我连大小便失禁的锅都背了,你还不信我?” 拉裤子的恩情似海深,张小漫毫无招架之力,松开了手,在我转身要逃的瞬间弱弱地追加了一句,你注意安全啊。 真想回头亲她一口啊。 我在门外的小卖部,掏出裤袋里写着老何电话号码的纸片,花4毛钱打了一通电话。 今天太跌宕起伏了,我是真的忍不住想喝一杯。 在街边等了一会儿,老何就骑着她的小摩托出现了。我跨上后座,戴上安全帽,心情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飞了起来。 没想到她带我来了高老头家的店。 十几年前,高老头这家店还没有扩建,房产是他自己的,并不是酒吧,而是普普通通的小饭馆,一共五六张桌子,两个服务员,高老头自己炒菜。 十四年前的高老头居然很英俊,有那么点费翔的意思,而且头发浓密,难怪来岛城旅游的洋妞对他一见钟情。 “我没钱,下次有钱了我再请你,”我面对哪个年龄段的老何都有种天然的自来熟,还没等她跟我客气,我就转头朝高老头喊,“高老板,扎啤!” 门帘被掀起来,四五个21世纪初的杀马特走进来,为首的人大力拍了我肩膀一下:“哟,还喝扎啤,人不可貌相啊!” “知道吗,因为你,今天警察在网吧逮住了三个在逃犯!” 我想起那三个赤膊男青年。 “而且警察觉得你是第四个。”老何补充道。 这时服务员把扎啤端上了桌,杀马特们集体举杯:“敬新人!”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群纯真的流氓。 我在喝得微微上头的关口停住了。微醺的感觉最好不过了,再喝就有可能会被王平平爸妈打死了。 我从厕所出来,发现杀马特中有个叫小燕的女孩在哭,老何一脸无奈地拍着她的后背。 “怎么了?” “说了你也不懂,”老何叼着烟,讲话含糊不清,“跟男人表白,被拒绝了。” 杀马特们都喝得有点多,七嘴八舌地给我讲缘由。 小燕在读职高,学校组织她们去宾馆实习,其实就是拿她们当廉价劳动力使唤,算学分就不用付工资。她喜欢上了大堂经理。 但和经理几乎没说过话,甚至不确定经理知道她的名字。 突然她母亲生病了,肿瘤切除后,化验是良性还是恶性,化验单五分钟后出来,小燕等在命运的门外,突然感到了无边的孤单和恐惧。 看上去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如果母亲真的确诊恶性肿瘤,怕是人生都改变轨迹了吧。 于是她在走廊里大哭,然后,给大堂经理发短信,表白了。 经理回都没回。 “废话,”我叹口气,“他不回就对了。” 全屋安静。 我发现我这个停顿很不妙,如果再不赶紧解释,他们可能会为了小燕,每人往我头上抡一酒瓶。 “你想啊,你都没和他培养感情,丁点暧昧都没有,如果你一表白他就理你了,他成什么人了,这不是来者不拒的色鬼吗!至少,这说明你喜欢的人还挺正派的。” 小燕不哭了,挂着泪珠呆愣愣看我,因为喝多了酒,反应有些迟钝:“那我表白对了?” “当然不对啊,没有暧昧就表白的,基本死路一条,你死心吧。” 看着大家又要举起酒杯,我赶紧补充:“也不是完全没戏。你先冷静一个礼拜,消失一下,然后发动你们同学,组织几场实习生和同事们的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当自己什么话都没说过。” 小燕:“我今天就想给他发短信说——” 我打断她:“我说的不是让你跑去跟他说‘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假洒脱真矫情,最减分了好吗?这话一出口就输了,你还没有筹码呢,拿什么乔!” “我说的就当自己没说过,是给自己洗脑,你所有的言语和行为,都要和没表白过的时候一样,大大方方的,这样反而会让经理觉得你很特别,没因为表白失败就缠着他或者羞答答,说不定他还会想不明白你表白到底是不是真心,是不是耍他……你看,最关键的是让他开始琢磨你。信我,经验之谈,这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感情都起源于瞎琢磨。” 包括老何在内,对面所有人都被我说的一愣一愣的。 恍惚间竟然感觉自己终于又是张小漫了,在美术馆对小叶等人指点江山,因为我恋爱小能手,她们每个人都这样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对我深信不疑。 这时背后传来掌声,打破了他们对我的个人崇拜。 滕真。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桌上一盘番茄炒蛋一盘杭椒牛柳,都快吃完了。 回头看他的时候,我不期然在他身后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映像。脸颊绯红的王平平,给我的爱情理论扇了狠狠的一耳光。 我不怪滕真用掌声嘲讽我。 如果我自己路过这里,看到如此形象的姑娘高声分析如何用策略俘获心上人,听到那句“经验之谈”,内心恐怕也会有一丝恶意浮现吧。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9点20了。 “我先走了,”我对老何说,“十点之前我得赶回去。” 他们喝得有点多,只有老何还清醒一些,感觉到我莫名其妙的低落,她站起身说要开摩托送我。 “你喝酒了千万别开车,会死人,”我顿了顿,苦笑出来,“这次是真的,经验之谈。” 我沿着小路走了半分钟,被初秋的风吹得清醒了不少,最后一丝惬意的微醺也散去了。 身后传来追逐的脚步声。 “诶,我有话问你,”滕真居然追出来了,“明明拉裤子的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认了?” 这事儿能不能翻篇了,我跟你解释得着吗? “就是我。”我头也没回,越走越快。 “是男厕所隔间里哭的那个姑娘吧,郝林看见过她。” “你一大男人怎么那么八卦啊,是不是作业留得太少了,给你闲的?” “但我觉得你不是为了帮她。你是为了帮张小漫吧?” 我终于停步,转身,看到滕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夜色中的滕真离我有些距离,和三十出头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我有些恍惚。 “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滕真又流露出天然的优越感,“可能我就是闲的吧,毕竟学习也没什么难的。” “是是是,您还是校园里最靓丽的风景线呢。” “什么?”他对这个梗没什么反应,迷惑地看着我。 看来他不太记得和张小漫的初相识了,亏张小漫讲起来的时候满心雀跃。真是心酸。 滕真没有纠缠于我的嘲讽,继续问道:“你不相信那个姑娘的事情是张小漫说出去的?” “不相信。” “那你猜江河是怎么知道的?”他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我。 我惊呆:“该不会是你说出去的吧!你也太贱了吧!你——” “是张小漫告诉他的,”滕真打断我,“既然你为她们背黑锅,也应该知道一下真相。” “不可能。” 滕真朝我走近了几步,站到了路灯下:“我们昨天踢完球一起去医院,江河和我讲了你们班发生的事,我立刻就猜到男厕所躲着的那女生是怎么回事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贱,我没说在厕所遇到你们了,郝林差点说出来,也给我阻止了。” “本来说说就算了,江河非要说味道就是从他周围散发出来的,他必须要查清楚——其实是他自己先怀疑他同桌的。怪我嘴贱,我知道他喜欢张小漫,他和我说过,所以为了转移他注意力,别一直盯着这件事,我就开了个玩笑。” 滕真挠挠后脑勺,抬头看了看路灯:“可能这个玩笑开得不合适吧,张小漫有点急了。” “你说什么了?”我问。 “我说,查什么查,谁都有可能,万一查出来是张小漫怎么办,”滕真尴尬地咧咧嘴,“郝林这傻逼还接了一句,说没错,江河自己不是也说张小漫最晚到的场边,等的他都急死了。” 我平静地看着滕真,内心已经飞起一脚踹在他脸上了。 他不说,我都能猜到后面的发展。 “张小漫就急了,说她离开班级的时候屋里还有人呢,”滕真叹口气,“江河立刻问她是不是自己同桌,她就不说话了,我一看惹祸了,就赶紧打圆场,最后还请他们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俩都好好的,我看张小漫还挺高兴的呢,我也以为江河把这事儿放下了,谁想到他那么缺心眼……”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如果是平常的状况,我相信张小漫应该开得起这个玩笑,不会急着为自己辩白的。”我说。 他问:“那昨天怎么就不平常了?” 因为开玩笑的是你。 “我问你,你觉得那样的情况下,张小漫被你们围攻,急得说漏嘴了,是她的错吗?” 可能我太严肃了,滕真也收起了轻佻的神情。 “不算。”他摇头。 “但也不至于这样就急了吧,我也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唉,肯定算不上坏人,不过小女生嘛……” 滕真的欲言又止里满满的都是不屑,而且是懒得谈论的不屑。我想起那个说起和他初相遇时眼里放光的女生,想起她如何小心翼翼地数着队列排位,等着他为自己在胸口别上校徽。 可曾想到他会一刀扎在她心窝里? 我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愤怒,手垂在身侧,微微地抖起来。 “听谁说的,梁圣美吗?” “你也认识梁圣美?”滕真惊讶,“她是我幼儿园老师的女儿。” 当然认识。 她是我唯一承认的,比我好看的女生。 有梁圣美的地方我永远是第二名,成绩第二名,副班长,副大队长……现在的我实在记不清那时候的感受了,不过凭我作为成年人的阅历,我能猜到小时候的自己很不好受。 如果我相貌平平也就算了,她独领风骚,没人会有异议。偏偏我也不错,于是被从人群中拔出来,站到她旁边,与她比较,被众人品评。喜欢梁圣美的同学会对我嗤之以鼻说我东施效颦,讨厌梁圣美的同学会拿我当挡箭牌去攻击梁圣美,说我比她优秀多了——对于一直都蛮有自知之明的我来说,这种夸赞,比攻击还让人难堪。 命运的转角是小学五年级。梁圣美学长笛,去老师家里上课,老师家煤气罐爆炸,她无辜被波及,左脸颊下颌骨部分连通左耳和脖子的一侧严重烧伤。 梁圣美在医院躺了很久,经过了几次植皮手术,最后决定休学半年,在家中休养。 我那个年代的很多小学老师,脑子都缺根筋。她让我作为副班长,组织全班同学去看望她。我本能地拒绝,说她应该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人,却被老师当众批评,说我不关爱同学,对同学的苦难视若无睹,甚至幸灾乐祸。 大家都觉得我幸灾乐祸。或者说,我应该幸灾乐祸。 梁圣美在家中受苦,我在学校受审判。 没有人相信,我作为一个同样爱惜自己皮囊的女生,比任何人都能体会梁圣美的痛苦。 最后我还是拗不过老师,硬着头皮组织了大家,带着水果和玩具,浩浩荡荡一行人去了她家里。梁圣美家比我家大不了多少,有很多同学都进不了门。客厅采光不好,黑乎乎的,她妈妈在局促的客厅里招待了我们,把我们带去的礼物放在有些油腻的小饭桌上,而梁圣美到最后也没有露面。 梁圣美休学后,我是正班长,正中队长,硬着头皮挤出假笑,对着梁圣美的妈妈嘘寒问暖,说着新闻联播里领导视察市民生活时候才会讲的官话。 我想房间内的梁圣美一定听得到我惹人厌烦的慰问。 那些对梁圣美充满关怀的好同学们,在离开的路上,开开心心地议论着梁圣美家怎么这么小,楼道好破,本来以为她家很有钱的云云。 我默默听着,更加坚定了,永远不会邀请任何一个要好的同学去明安街6号做客。 小学直到结束我也没有再见过梁圣美,听说她在家自学,也考上了英朗,而且又是招生考试的第一名。 初中时候不在一个班,操场上远远见过几面,她永远穿高领长袖的衣服,即使是在夏天,同时也是学校里唯一被允许披散着长发的女生,侧分长发盖住了她左脸颊有些凹凸不平的粉色伤疤。 有天我和几个同学结伴上厕所。英朗的女洗手间很宽敞,进门左右两排水龙头,走到尽头要拐个弯通过小走廊才能进入马桶间,十分美观。 就在那个拐弯处。 我走得急,拐弯处迎面也过来一个人,差点撞在一起。我手抚胸口,大声地说,“吓死我了!” 吓死我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对面的梁圣美。她的伤疤即使遮掩得再好,也一眼就能看得到。 厕所里哪个班的女生都有,初中的很多同学第一次见到梁圣美,她们倒抽凉气的惊呼声,微弱却清晰。 梁圣美看了我一眼,疾步离开。 我们还在一个学校读书,却很少再见到彼此了,我不记得她也在一中读书,更不知道后来她的去向。 所以也没有机会告诉她,我说的吓死我了,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在马路边席地而坐,以张小漫的朋友和见证者的身份,给滕真讲完了整个故事。 “你可以不信。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本来就是没办法证实的,何况伤害已经造成了,有心无心对于梁圣美来说恐怕毫无区别。梁圣美恨她,想杀了她,我都能理解,但是你凭什么呢?你凭什么判定张小漫是故意的?然后用你的判断去羞辱她?我知道你的情商没那么低,不会随便对着一个女生开出那样泼脏水的玩笑,你会把她逼急了,就是因为对她有恶意。” 我起身,拍拍屁股。 “我今天早上说你长大了以后会变成一个绝世王八蛋。是我说错了。你现在就是。” 滕真真的是一个怪人。 他很少对我向他发起的直接人身攻击感到愤怒,他的关注点永远游离在我想象力之外。 “你才认识她几天啊,你就这么护着她?这不合常理。” 他沉吟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看向我,用很小很小很小的声音问: “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十五、夜晚是深蓝色的 “啥?!” 我本能地用感叹号缓冲了一下,给我的大脑争取一点处理信息的时间。滕真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现在是2003年,我如果没记错,4月1日张国荣因为自杀逝世,后来他和梅艳芳等逝者一同成为被广为怀念的经典,风华绝代,每年声势浩大的纪念仪式和网络上情真意切的悼念让我一度疑惑,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人,怎么舍得离开星光璀璨的名利场。 我毕竟不是他的资深粉丝,不会对他的过往津津乐道,所以差点忘记了,听说他曾经在演唱会上女装现身,高跟鞋、长发,引得一片骂声。我看不到香港媒体是怎么说的,至少,我这个小屁孩能够得知他在千里之外的出格造型,都是拜岛城报纸的娱乐版所赐。 娱乐版的评论我只记得一句,伤风败俗,令人作呕。 后来听说他牵着伴侣的手傲然转身冷对狗仔什么的,都是在他逝世之后很多年了,大家纷纷唏嘘他的爱情,敬佩他的勇气,谁都不记得十几年前口诛笔伐的一句一句了。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却也没有一朵觉得自己需要为之负责。 “诶,没事吧你,被我说中了?” “啊?”我回过神,滕真正在我面前摇着胳膊。 我想起刚才他说同性恋三个字的时候,吞吞吐吐,却没有一丝一毫鄙夷或瞧不起的样子,所以也就不再往心里去,懒得跟一个半大孩子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如此偏爱张小漫。 “我说,”我盯着他的手,“你右手腕,不是骨折了吗?” 滕真一下子就被点穴了,眨眨眼睛才警惕地把胳膊背到身后:“关你屁事。关心我啊?” “随便问一句,没打算举报你。不就是想少写点作业,偷几天懒吗?谁都不干净,别以为只有你审判张小漫的份,风水轮流转。” 我刚说完,滕真背后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三四个人飞奔过来,为首的是老何。 “怎么了?” “你没事吧?”老何瞟我一眼,又转向滕真,“你刚出门这孙子就追出来了,我们几个寻思了一会儿觉着不对劲,看看你是不是被变态盯上了。” 我几乎要鼓掌了,转念一想,十几年后这死变态的同党就是老何,又笑不出来了。 “我盯她干嘛,我瞎吗?”滕真面对奇装异服的老何等人,难得没有显露出好学生常有的戒备和慌张。 “你那什么语气,牛逼什么?她丑你也未必不想——”老何旁边那个叫大海的胖子指着滕真的鼻子刚说了两句,就被老何打了手,讷讷垂下胳膊。 “别他妈喝两杯马尿就没人样!”老何斥道,转向我,“真没事?那我们回去了。” “真没事,”我摆摆手,“不过,你们回去以后告诉高老头,他别以为拿瓶装雪花倒扎杯里就可以卖扎啤的价了,我一喝就喝得出来。不信你们跟到吧台后面,一抓一个准,让他给你们免单!” 大海先是一愣,迟钝的眼神突然亮起来,几个人勾肩搭背立刻就要回去跟高老头算账。老何被他们拉走,转身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竖了个大拇指。 滕真看我的眼神比老何还怪异。 “看个屁,爱上我了?”我横他一眼,看了眼手腕上用来遮挡伤痕的丑陋的电子表,“补课班要下课了,拜拜。” “你是去张小漫她们都在的那个补课班?医大附近的?” 时间紧迫,我理都没理他,转身大步跑了。 王平平的身体素质真的很差,昨天追小刘老师上楼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次大概跑了不到五十米,就气喘吁吁,那种喘法像是要窒息了,明明在大口呼吸,却一丁点氧气都吸收不进来,很快我感觉自己的脸憋得发烫,眼前也开始冒出密密匝匝的金星来。 恍惚中感觉什么人扶住了即将倒下的我,在我身上一通乱摸!我想用手打开他却也没力气了,即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念头是,上辈子车祸被压扁,这辈子小路被奸杀,希望不会再有下辈子了。 噗呲噗呲几声,清凉的气体冲进鼻腔里,我徒劳的呼吸像是溺水中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猛地冲出湖面,疼痛而大口地拥抱着新鲜的空气。 不知道多久才平静下来。 “你是弱智吗?喷剂就在书包侧面你不会自救吗?” “什么?”我坐在地上,茫然抬头,眼神终于成功对焦,看到俯身瞪我的滕真。橙黄的路灯在他背后,如同初见时一样,洒下上帝偏爱的追光。 我接过他手里的小喷雾瓶,“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 “我有个姑姑也哮喘,跟你差不多胖,随身永远备着万托林,前年觉得自己好差不多了,侥幸心理发作,万托林没了也不急着买,去菜场的时候发病,死了。” “王平平有哮喘?”我喃喃自语。 滕真几乎要乐出声来了:“你是古代人吗?‘平平不才,只是虚胖’?来,我教你,现代人自称的时候,说‘我’就可以了。” 刚对他涌起的一丝丝好感流失殆尽。我保存了翻白眼的力气,勉力站起身:“求你帮个忙,扶‘我’回补课班行吗?来不及了。” 一路上,滕真搀着我,话多得像个单口相声演员,除非基因突变,否则他要长成他三十多岁的样子是绝无可能的,恐怕和王平平一样,连芯子都被换了。 “你到底是谁啊?”拐个弯就能看到补课班的小楼了,9:59。 “缺氧把你脑子憋坏啦?还是我跟你有肢体接触让你喜极发狂啦?”滕真嘴皮子极利索地呛我,抓着我胳膊的手还恶意地捏了捏,“我弹钢琴的,手算大的了,你胳膊我都抓不过来,王平平你到底多少斤?” 曾几何时,我为滕真那种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而着迷又失落,觉得自己错失了他不设防的青春年华,做梦都想知道他少年时代的模样。 现在我知道了。再迷人的男人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是没开化的猴子。 我心中那个聪慧而沉默的少年滕真的灵魂啊,你到底去哪了,你就这样把自己的身躯让给了马三立吗? 我们到的不早不晚,虽然远远地能看到王平平爸妈的身影,但补课班下课时学生们鱼贯而出,小路上一时人声鼎沸。我甩脱滕真,找准机会混入人群,出现在焦急张望的王平平爸妈面前。 路上我说起自己课间差点又犯病,跑出来用万托林,王平平妈妈脸立刻白了,再次用自己的招牌揉面手在我脸上一通摩挲。王平平她爸则中气十足地评论道,我就说药不能停,激素要是没用,大夫能一直给开吗?才多大的姑娘,起了点心思就要减肥!臭美!命重要还是美重要?! 王平平是因为治疗哮喘使用的激素类药物而发胖的吗?还是说本来就胖,吃了激素更胖?我陷入沉思。 胖乎乎的肉还挺有手感的,这王平平身上的皮肤还真挺滑,为什么脸却有些粗糙呢?我一边捏胳膊,一边告诉自己,这肉是王平平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你行了,她好不容易把那些事儿都放下了,你还刺激她!” 终于,王平平她妈一句话就劝住了她爸,可算是停止了一路的牢骚与咒骂。 第二天早上刚走到校门口就碰见了滕真。他左胳膊戴着红袖箍,右胳膊被绷带吊在胸前,懒洋洋倚在铁门前检查入校生的仪容仪表,看到我,阴森森地一笑。 “你,站住,”他煞有介事,“哪个班的?” 我白他一眼。 “你总针对王平平这么一个又胖又丑的学妹,意义何在啊?人家说男生捉弄女生都是因为喜欢,你总不会喜欢王平平吧?” 滕真:“你的现代化进程是不是有点慢啊?我昨天教你什么来着?” 鬼才要承认这个胖子是我啊! 滕真卡着我不让走的同时,依然能分神朝相熟的同学点头示意早上好,放他们进门。我偏过头,发现张小漫也走过来了,热情地朝她招手。 滕真再次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王平平,你问我之前,要不要先回答我,为什么第一眼见到我就扑上来咬我?这事儿你到现在还含含糊糊地蒙我,大夫说我腿上的伤一年也褪不了,以后肯定要留疤了,简直太可惜了,我这么健美的腿。” 我正在喝袋装早餐奶,听到最后一句喷了他一身。 “是么,”赶在滕真发飙前,我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的胳膊,“那么更要小心你健美的右臂。” 滕真立刻咳嗽了一声,说道:“女同学要注意自己的仪表,下次还这么胖我可给你们班扣分了。” 张小漫正好走近,我一把拉过她:“班长,值周生难为我,你快帮我说说。” 张小漫一怔,面对滕真时微微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粉蓝的衬衫映着粉嫩的脸颊,让我真的好想亲一口啊。 滕真你瞎吗?这么好看的姑娘,你看看她啊!你快看啊! “走吧走吧,快走!”滕真从通道口让开,一脸没眼看的无奈。 我能感觉到张小漫微微想要挣脱我挽着她的臂弯,最后很聪明地通过假装寻找饭兜里面的水果来解放她被我挽住的手。 我知道自己鲁莽了。虽然对高中时代的自我没有太多印象了,但成年的我也不是一个轻易就能交付信任的人。不过是昨天在天台上和她聊了聊心事而已,我的关切自然是发自肺腑,在她听来,恐怕都是些漂亮话。 就这么走到了班级后门,江河看到张小漫,表情有些愧疚,目光飘向我的时候脸都白了:“小漫你不嫌她臭啊……” 我每天十块钱零花钱,都攒下来,一个月后足够在街边雇两个小流氓拿麻袋套头狠狠地打折江河的狗腿。 张小漫没理他,江河有些讪讪的。她和我绕过后门去前门,停在门口:“你准备得怎么样?” “准备什么?” “月考呀,我就在咱们班考,你分到哪个考场了?” 正好班主任迎面走过来,张小漫乖巧地朝她打招呼:“老师早。您还没给王平平安排考场呢。” 班主任正忙着跟别的老师说什么,扭头看了我一眼:“你落了快一个月的课了,要不别考了,补一补,下次吧。” “也没什么,要不给我一套卷子把,让我做做看。”我说。 张小漫本来正微笑地看着我,还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庆贺,听到我说什么,愣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笑得更开心了:“太帅了,我们躲都来不及。” 班主任抿嘴一笑:“平平中考超了实验的分数线呢,应该的,一会儿你就坐我们办公室考吧,四楼。” 我参加考试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好玩。 虽然我已经把高中知识忘回姥姥家了,物理化学几乎没几道题会做,元素周期表十位以后看起来都面生,数学还可以,但推导过程一泡污,语文咬文嚼字的前几道选择题基本靠蒙,古诗词依赖记忆纯胡编……但难得有这么一次逼真却又不需要为成绩和排名而忐忑焦虑的考试,我心中充满了致青春的喜悦。 第二个原因嘛……嘿嘿。 考试顺利地进行下来了,和逛博物馆一样好玩,看到自己会做且熟悉的题,竟有种见老朋友的喜悦。可惜听力却还是折了好几道——我就不明白了,听bbc我都能跟得上趟,为什么举国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的高中英语听力音质是清晰的?一男一女像被扣在了司马光的缸里说话,伴着嘶拉嘶啦的强电波干扰。 一天的时间紧锣密鼓考完,我还挺高兴的。 月考第二天就是周日,早上六点闹钟响了之后可以按掉,重新蜷进被窝里,那一刻无比安心的迷糊,金不换。如果说要我给2003年难以忍受的事情排个序,前三位一定是:没有智能手机,不能喝酒,早起。 礼拜一居然就出成绩了。听团支书说,一中这几年卯足了劲要赶超实验中学,所以给学生加码加得非常重,教务主任认为每次考试结束到出成绩前这两三天,学生们都只顾着放松或打探分数,根本没心思学习新知识,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所以勒令所有老师在考试结束后的晚上便开始加班批卷子。 早自习开始,科代表们抱着一科又一科的卷子,在班里转来转去,居高临下递到每一位虔诚地仰头的同学手中。那一张张忐忑的脸,看到分数后眼中闪烁的窃喜或绝望,对三十岁的我来说是如此遥远却亲切。我都有点坐不住了,一脸热切地盼着我自己的卷子,就算打了0分也美妙。 张小漫的语文先发下来,课代表狗腿地朝她一笑说你又是全班最高。张小漫脸一红,嘟囔了一句,语文好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理科好才是真的聪明。 课代表又看向我,表情复杂:“王平平,语文老师让你下课后去一趟办公室,你作文跑题跑得很严重。” 作文是典型的给材料写议论文,出题人编造了一个见死不救的新闻,让我们讨论“见义勇为还是不是新时代值得提倡的好品质?” 我开篇第一句就写的是:“见义勇为是一种行为,不是品质,勇敢和正义感才是,语文题怎么上来就是病句?而且这种题目有什么好议论的,给的材料明显是一边倒嘛。” 语文老师们不判我跑题才怪。 我笑嘻嘻地点头:“嗯嗯嗯,怪我怪我。” 张小漫撑着一张淡然的脸,直到所有卷子都发下来,她依然和入学摸底考一样,是全班第一,比我总分高了近两百分。 她终于放松下来。我流露出了十分真诚的艳羡,张小漫审视了很久,突然笑了。 那笑容,比天台上抱住我的时候还要亲切。天台充其量是一种短暂的感动,冷静下来便会退潮;而此刻,张小漫是真正正正的对我放心了。 这就是我参加月考的第二个原因。 我忘不了在球场边那次,张小漫对王平平小心谨慎的试探。一个有能力考上实验中学的女生,却一直大大咧咧像个缺心眼一样,她是不是装的?她说自己化学只记得硫酸铜了,她蒙谁呢!——张小漫一定会这样揣测王平平的,一定。 我长得不好看又胖,先扣了自己一身屎盆子,紧接着考出了惨烈的成绩,现在的王平平对于张小漫来说,终于成为了她可以放宽心去交往的、既忠诚又平庸的好朋友了吧。 三十岁的我还搞不定十七岁的我,中间那十几年岂不是白活了。 语文老师小刘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暴怒。上次课堂吵架之后她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一身大人习气的怪学生了,这次对我竟然有几分无奈和亲切,举着卷子问我,下次考试,能不能不要故意抬杠了? “这个题目的确很弱智,但高中作文的题目没几个不弱智的,都是在伟大光荣正确的圈子里打转转,不可能给你出真正值得争议的题目让你写,真的出了,学生们也不会写,老师们也不会判,所以王平平,不要再抬杠了,60分满分,40分你总归写得出来吧?凑一凑就800字了,算老师求你了,行吗?” 一个周末过去,小刘已经判若两人,衬衫袖子松松绾起,a字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飘动,我挑眉欣赏着,心悦诚服地点头道歉。 “刘老师您放心,下次我肯定给你写出一个特别狗腿子的满分作文来,您瞧好吧!” 小刘瞪我一眼,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刚走出门,我差点和一个人迎头撞上。 梁圣美那件事给我留下的愧疚感太深了,即使长大之后遇到任何突发事件,别的女生会本能尖叫,我只会原地发懵。 一个清秀苍白的男老师,一米七五左右,有股书卷气,瘦瘦的,差点被我顶翻,勉强才稳住身形。 “老师对不起。”我垂着眼睛道了个歉。 对面没有反应。我抬眼去看,男老师正定定地望着我。 “平平,没事吧?”大办公室正对着楼梯口,张小漫抱着一摞学籍卡走上楼,刚好看到我们。男老师匆匆从我身旁挤了过去,消失在门内。 我疑惑地回身看着门,张小漫问:“你认识宋鹤慈老师?” “谁啊?” 张小漫耸耸肩:“语文组的老师,教高二的,好像挺受欢迎的。你初中没去过红领巾小学对面那个补课班吗?” “什么?” 张小漫没有不耐烦,解释道:“传说中的押题班啊,中考前好多人塞钱都进不去,都是市教研员讲题,有人说可能漏题,所以挤破头都要去听课,就算听不到教研员的课,听听别人的也好。我当时没挤进押题班,就去了普通班,语文就是宋鹤慈教,一堂课两百多个人上,很赚钱的。” 张小漫现在对我已经是完全放下心了,讲话随意了很多,最后四个字已经有了三十岁的我的雏形,很好,我心里觉得更亲切了。 “高中老师为什么教初中补课班?” “很多高中老师什么补课班的外快都赚……”她听到预备铃,突然急了,“走,快回班!” 张小漫拉着我就跑,差点把我拽了个跟头。 我们踩着上课铃跑进教室,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堂是外教课,拿我们班做试讲,后排坐满了英语教研组的老师,还有两三个穿着高二校服的学生,右胳膊“骨折”的滕真赫然在列。 这小兔崽子在学校还挺吃得开。 张小漫假装没往后排看,匆匆拉我坐回原位。 外教是个中年女人,皮肤很白,废话,她是白人;亚麻色的短发,有点发福,身形和王平平差不多,秋老虎的天气里穿了一身严谨的套裙,不像外教,倒像个教导主任。 我那个年代还弥漫着出国热的余温,各种英语培训机构打着有外教的名号敛财,而横行岛城的外教都是穿着t恤短裤来中国骗钱的外国混子,在自己的国家生活不下去了,就跑到中国内地来玩,什么都不需要懂,会说英语就能赚钱,也没有什么教学计划,就是一个人形对话机,往讲台上一坐,晃荡两条大长腿,问你how are you doing,学生们则绞尽脑汁问些“what do you like about china”“do you like dumplings and the great wall”之类的蠢问题。 啤酒便宜妞单纯,社会主义是天堂。 而眼前的这位教导主任一开口,我更惊讶了——德语口音的英语!这不是准备把学生往沟里带吗? 果不其然,她自我介绍叫lisa。 我托腮听着lisa说话,张小漫眉头紧蹙,显然被口音影响到了,听得有些吃力。不过平心而论,lisa讲的是不错的,她开始介绍德国的一些风土人情,并准备了阅读材料和图册发给大家,阅读材料里面的生词都用英英互译的方式解释了,还总结出了六个词根六个词缀让大家学习。 真不赖,一看就认真备过课,不是个来骗钱的。 但班里安静的氛围还是渐渐被学生们的窃窃私语打破了,团支书的眼镜女同桌已经不耐烦地翻开了数学练习册,张小漫也低下头在书桌底下翻物理习题集。 重点高中恨不得把体育美术音乐课都换成数理化,资深外教们往往也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了,乐得轻松。 lisa的举动却让我大跌眼镜。 “you!” 她指着眼镜女,旋风般地从讲台上冲下来,拿起她的练习册,用生硬的中文说,请你出去。 眼镜女面红耳赤,憋了半天说出了一句sorry,坐回了座位。张小漫连忙把练习册塞回到书桌里。 一堂课结束,lisa离开,英语教研组的老师站到讲台前问学生们感觉如何,眼镜女立刻大声喊道:“讲的什么,我听不懂!” 附和声不绝于耳。滕真倚在前门,笑嘻嘻地环顾全班,突然指着我问:“王平平,你听懂了吗?” 大家都看着我,我恨得牙痒痒,“听不懂”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我觉得她讲得很好。”我说。 说不上为什么,我对这个女外教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并不记得自己高中有上过她的课。 我懒懒散散的,却一直偏爱认真的人,比如老何。世界上最打动我的不是天才的挥霍,而是普通人明知无望却毅然选择的勤勉。我想起刚刚lisa离开时,脚上那双鞋跟处磨得有些脱皮的棕色中跟。 她应该很认真地想要获得这份工作吧。 滕真的眉毛挑得更高了,生生把他自己搞成了死鱼眼:“你听得懂吗你?” 我不耐烦了,直接用英语回了一大段来呛他,说到后面警醒过来,咽住了没有继续说——再说下去全是骂人话了。 全班安静。2003年岛城高中的英语教学水平怎么能跟我这种与老外一起工作过的成年人相比,张小漫看我的眼神格外陌生。 完了。又玩脱了。 滕真突然笑得极为开心,转向教研组组长,说:“我觉得王平平说得对,lisa挺好的,不糊弄人,大家跟她能学到真东西。再说了,女老师总归要安全很多的。” 这句我倒听懂了。王平平她爸说过,实验中学去年闹出过女学生被男外教带出去喝酒的事情,教育局好不容易才压下来,但更多添油加醋的桃色新闻却在民间流传,一中为此好一个幸灾乐祸。 一群领导鱼贯而出。滕真临走前朝我挤挤眼睛,被我回了一个超级大白眼。 张小漫从桌洞里重新拿出物理习题,安安静静地做了起来。 我心里不安。虽说王平平形象一点威胁都没有,但对暗恋的姑娘来说,心仪的男孩身边任何被另眼相看的雌性——哪怕是一头母驴——都是刺眼的,何况我对滕真横眉冷对却又十分熟稔的样子,实在很像汉子婊。 “小漫……” “你英语很好,谈吐也比我们超脱很多。平平,你爸妈是不是大学教授啊?”张小漫的语气很正常,带着一种羡慕的试探,而不是自我封闭。我很了解我自己,张小漫没有生我气。 我捏了捏王平平的肉胳膊,觉得自己果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大学教授?王平平她爸教什么?土法炼钢吗? 我摇头:“工人,我妈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单位,忙着给我和我哥做饭呢。” 张小漫笑了笑:“我还巴不得我妈妈能给我做顿饭呢。她工作很忙,我见她都难。” 我心中叹息,点点头。 晚上我照例跑去找老何,她们正在网吧里跟另一个帮派的人开麦对骂,看到我,热情招手。我们又去了高老头的店里,高老头看见我瑟缩了一下,拿出三瓶啤酒说是送我的。 喝得正high,滕真再次推门进来,朝高老头打招呼:“高叔!” 然后转向我。 “高姨的补课班被查了,为了躲工商的人,她提前一个小时放学了。” 我脑袋嗡地一下。 “大家上个礼拜就接到通知了。”滕真说。 我跑到补课班路口的时候,差五分钟十点,小楼里面灯都黑了。王平平的爸妈必然是提前来接孩子的,原本我可以趁着补课班下课时候的人潮自然地混进去,现在却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我遥遥地看见他们站在门口,爸爸像一尊石头,妈妈焦虑地左右移动,看到我从小路走过来,王平平的妈妈激动得喜极而泣,迈了半步想迎过来抱我,被王平平她爸眼明手快地拉住了胳膊。女人瑟缩了一下,又退了两步,站到了老公身后。 快,张小漫,开动脑筋想一个高中生逃课的借口!你可以的! “我就去旁边散了个步……” “回家。”王平平的爸爸鼻子两侧有明显的横肉,昏暗的路灯下都能看到它在跳动。 回到家,王平平她妈掏钥匙开门,王爹示意我先进,王妈急忙跟在我身后,试图要隔开我和她老公之间的距离,被威武雄壮的汉子一推,委顿在了走廊的墙边。 我第一个进门,刚听到保险门在背后合上,就感觉到凌厉的掌风袭来,0.5秒后我就被后脑勺上的一锤给劈懵了,眼前一片闪亮亮的金星,向前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你打死我吧!别打孩子!”王平平她妈凄厉的地嚎哭起来,从背后猛扑到我身上,胳膊死死地箍住我,抵挡着身后暴风骤雨般的击打。即便被这样护着,我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也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皮带,先是道道白痕,渐渐发红,渗出密密麻麻的皮下血点。 不是不反抗。我能听到王平平她爸暴烈的怒骂,但我的血都涌在脸上,滚烫滚烫的,耳朵被最开始那一巴掌打出了嘶鸣声,像灵魂被烧开了,正在脑子里沸腾。 我像一个被猛烈炮火镇压在壕沟中,蜷缩着抬不起头的人,血液汨汨流过太阳穴,生死攸关的当口,突然感觉世界只不过是玻璃窗外的一场雨,已经淋不到你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这样的身躯,这样的家庭,身无分文,毫无自尊地被一个实际上只比我大了十岁的中年男子毒打。 像时间海里漂流的孤岛,只盼望着沉没。 我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推开护着我的中年女人,迎着皮带走过去,丝毫感觉不到疼。 纵深不过六七米的客厅,跑一圈也才两秒钟,你抡皮带有我的拳头快吗?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完了,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随着王平平妈妈呓语般的感慨,血从王平平爸爸捂鼻的指缝流出来。他瞪着我,霍然爬起。 又一巴掌袭来,我的世界彻底黑屏。 我在家呆了一个礼拜,王平平她妈往学校打的电话,帮我请了假。 虽然脸上没有伤看不出来,但锁骨附近(找到王平平的锁骨需要一点天分)还是被皮带抽到了,连带着脖子的一侧都红红的。胳膊可以用长袖外套遮掩,但九月秋老虎的天气,穿高领绒线衣就有点太夸张了。 王平平她爸大吼,养什么伤养伤,她都不怕丢人,咱们替她害什么臊?——说归说,到底还是默许了老婆请假的举动。 我呆在房间里津津有味地读着初中课本,进度非常快,已经接近于把童年的科学文化知识都捡起来了。 我最近不知怎么额,彻底达到了一个无物无我,无王平平无张小漫的臻化之境。 第二天早上,王平平她哥上完夜班之后回到了家里,蒙头睡了十个小时,快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真难想象这个看上去瘦弱得像小鸡子的苍白男生,居然比我大了四岁,已经上班一年了。 王妈去买菜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看到我的鬼样子愣了一下,很快就习惯了。 “又倔。说过了别让你跟咱爸倔,你非不听,挨揍了吧。” “他以前经常打孩子啊?” 便宜哥已经转身去接开水了,下意识点点头,突然惊讶地转头看我,不出意料被水蒸气烫了一下。 “哥,”我念这个词比喊爸妈要容易得多,“我要说我连你叫什么名都有点记不起来了,你信吗?” “就跟……”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与失忆有关的电影电视剧,“就跟《赌王》里面一样,周润发脑袋挨了一下,失忆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赌王了,被刘德华给捡到了。明白吗?” 便宜哥立刻放下暖壶和杯子,关切地走过来:“大夫说了会有点后遗症,你头疼不疼?真不记得了?咋会这样呢,我一会儿就跟妈说,带你去医院再看看!” 看完了要是就能都想起来,那还坏了呢,鬼才要从内到外地做王平平哦。 便宜哥原地转圈地想了想,没头没脑地指了指自己:“我是你哥,叫王海峰。咱爸叫王树刚,咱妈叫姜红梅。” i dont care!一点都不重要好吗! 我有点想笑,这个窘迫的大男孩有种诡异的幽默感,只是他自己没发觉。 王海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面前,用手捋了捋裤线,又问我:“平平,用不用我跟你讲讲?” 闲着也是闲着,我点点头。 “咱爸咱妈都在铁路局上班。你是1987年出生的,我比你大五岁,你属兔,我属……” 我忍无可忍打断:“这些不重要。你就说,我是为什么自杀的?” 王海峰立刻紧张了,推了推眼镜,最后憋出一句:“忘了就忘了,这不挺好的吗?” 这时候姜红梅女士——谢天谢地我再也不用在心里喊她王平平她妈了——开门回来了。王海峰轻声对我说,先别跟爸妈说,让他们担心了,再观察两天看看。 后来王海峰找时间就跟我聊聊,讲的东西都支离破碎的。我也理解,谁会想到有一天自己需要背诵家谱给妹妹听,何况“王平平”说自己全忘光了,人生十好几年,王海峰还得仔细筛选出哪些是真正需要被记得的事,难着呢。 果然讲到第三天,他就说,我整理整理思路,要不我上夜班的时候写给你。 家里蹲到第三天,张小漫也给我打来了电话,王树刚接的,态度亲和,话筒递给我的时候狠狠瞪了我一眼。 张小漫第一句就问:“你家有分机吗?咱俩说说话没事吧?” “没有。说吧。” “你还好吗?你都三天没来上课了,是病了还是……” 我心里一暖:“哦,别担心,感冒了。” 张小漫和我解释她自己都把提前放学的事情给忘记了,又不知道我有没有手机,号码是多少,想通知也没办法,实在对不起。我怎么会怪她呢,她杀了我我也觉得情有可原的。 “我前天就想给你打电话的,怕你出危险,但老师说你家长请假说你是生病了,我就以为没事的。今天……反正你没事就好,担心死我了。病得严重吗,什么时候来上学?” 我约定了下礼拜一去上学。王树刚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看得我心烦,匆匆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至少变形的电子表上面是这么显示的。我很渴,但稍微一动便浑身酸疼,实在无力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就这么盯着天花板,单纯地思考到底是爬起来喝水还是忍一忍继续睡过去,再一看表,三点五十了。 还是喝水吧。 我端着水杯坐在床沿,保持身体挺直,腰部和腿部尽量不要有多余的晃动,可以减少疼痛感。 虽然小时候我妈也经常当众打我,但女人能有多大力气,羞辱的成分远大于惩罚。拜王平平她爹所赐,我终于知道人挨揍之后的疼法和小学运动会跑完4x100米接力第二天的感受竟然一模一样,除了手臂上皮带擦过的部分还有些火辣辣。伤口摸上去粘粘的,我猜是王平平她妈给擦了药。 我坐在黑暗中慢慢地喝水。我猜王平平家的暖瓶已经好久没有除过水锈了,白开水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品鉴各种矿泉水和sparkling water这种技能还是被德国老婆赶回岛城的高老头教我的,难以想象这个人2003年还在用雪花兑水冒充扎啤。 水含在嘴里不着急咽,感觉它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喉咙渗进身体里,可以在闭嘴不讲话的时候有效抑制口干和口臭,这个则是我瘫痪在床多年的奶奶教会我的。虽然人年纪大了再这么做,很容易呛水,继而被久病床前的孝子们责备,但我奶奶屡教不改,小学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勉为其难地把那口珍贵的水咽了下去,告诉我,这样可以打发时间。 她瘫在床上很多年了,勉强下地走路也只能扶着墙走三米,熟悉了六十年的身体已经不听话了,子女觉得让她吃饱穿暖不拉在裤子里已经是大仁大孝,谁会在乎一个不识字又眼花耳背的老太太每天会不会寂寞无聊。 世界上谁活着不是寂寞无聊呢,父母子女一场,谁顾得上谁啊,怀念珍惜是人死了以后的事儿。 我奶奶自己开发了这种游戏。她没骗我,这样的确很好玩,她瘫了近十年,而我距离可以玩《纪念碑谷》的iphone,也隔了十年。现在我教王平平的身体继承了这个游戏。 含着水,感觉它一点一点地渗进我的身体里,正如我自己一点一点消失在深蓝色的夜里。 很多人认为夜晚是黑色的,其实窗外熹微的灯光会稀释掉黑暗,将它变成浓重的深蓝色。这话是mark说的。 mark是很帅的混血儿,邻校大一哲学系的男生,从小读香港的国际学校,明明可以去国外读书,居然苦哈哈通过港澳生的高考来了内地读哲学系。邻校是理工科见长,哲学系建系才七八年,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教点什么好,看到他的论文都是拿英文写的,统统给85分以上,第一年gpa直逼4.0。 我觉得他根本就是通过念大学来内地旅游的。 mark和我熟识是因为邻校湖边的一块地终于拆迁了,要盖小洋房,大四的我听说近期要抽签摇号交定金,就跑去看环境——看了也白看,我手里钱不够的。伴着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我看到了mark,白t黑裤,裤脚稍微绾起来,球鞋一看就很贵。 他朝我笑笑,指着最后一批即将被推倒的老平房,抗强拆的条幅还没扯下来,最前面的一座已经被砸掉了三面墙,只剩下正门伫立在风中,像一堵可笑的牌楼。 “look,这边是这样,那边是skyscrapers!” 他给我看他找角度拍的照片,透过“牌楼”敞开的破旧木门,框处一片蓝天和遥远的摩天大厦。 skyscraper,摩天大楼,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看,学英语就是得寓教于乐。 在我毕业前,分手像一个大家心知肚明也并不惧怕的结局,一眼能够望穿。mark突然说要和我玩一个游戏,希望我能空出一个星期的时间,去他在校外租住的留学生公寓。 “我们来扮盲人。”他说。 游戏的内容是,我们把眼睛用不透光的布蒙上,除了洗澡以外,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摘下。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摸索的方式学习吃饭、上学、接发邮件、活下去。 “目的是?”我问。 mark依然用非常“老外”的中文解释道:“消灭ego。” 我们生来能看得见,各人秉持各人的天赋,各人心存各人的偏见,现在让我们蒙上双眼,摒弃傲慢的同情心,去看盲人的世界。 我鼓掌,说,好棒。我不玩。 mark有些失落,说小漫我以为你会想要trydifferent。我说你different不了,甭来这套,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如果这一个星期里,你家突然失火了,为了逃生,你会不会把遮光布取下来? 他愣住了,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我说所以不要自欺欺人了。扮盲人对你来说是一种思维体操,很好玩,听上去又很哲学,你预期这一个星期过去你会学到很多。但实际上,你体会不到盲人的心情。 因为你知道,只要愿意,你随时可以重见光明。 我和mark的姐弟恋非常轻松,因为文化的隔膜,对彼此始终停留在好感的阶段,即使分开了,留下的也都是好印象。我毕业典礼的时候mark出现了,大大地给我赚了一把面子,我的女同学们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和我说的话比过去四年加起来都多,目的只有一个,想穿着学士服跟mark合张影。 我猜她们一定还留着那张照片,说不定还在致青春的夜晚配上语焉不详的解说词发在朋友圈里炫耀。 mark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知道有些觉悟必须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他更知道现在的自己并不希望真的被痛苦锻造,没有退路才会前进,可他总忍不住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还有long way to go。 我没问这位奇男子走那么远到底想去哪儿。 现在我坐在这里,嘴里含着一口水,心中没有被陌生男子教训毒打的愤恨,居然升腾起一种盛大的平静。 我懂得了我奶奶。我懂得了盲人。 我甚至懂得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废墟中,透过门就能遥望摩天大厦的牌楼。 张小漫告诉王平平,补课班提前下课的事情,是我忘了告诉你。 我听到王平平说,张小漫,我不相信你。 十六、薛定谔的爹 我把被子拉高盖过枕头,又从衣柜里找出几件衣服卷了卷,塞在被子里,做出有人在睡觉的假象。我知道没什么用。每次电视剧里这么演的时候我都会骂编剧脑残,因为中国的爸妈是不可能礼貌敲门、发现孩子还在睡就静静退出去的。但真轮到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为了防止保险门打开的时候乱响,我从厨房拿出豆油,在门栓转轴等等暴露在外的金属部位乱涂一气,这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对家政维修常识一窍不通。王树刚先生就算不计较我大半夜溜出去,也会因为这扇油乎乎的门把我揍到七窍流血,甚至怀疑我意图纵火同归于尽。 蹑手蹑脚把豆油放回厨房的架子上,我忍不住嗅了嗅手指。陌生又熟悉的豆饼味道。小学时候去看望山里的远房亲戚,看到土房子外面摞着很高一叠又大又圆的饼,还冒着新鲜的热气,香喷喷的。我伸手要掰一块,被亲戚家的小丫头阻止,说你干嘛,这是给猪和驴吃的豆饼! 我说我知道。我奶奶说豆油也是这么做出来的。 不是!小丫头得意地说,村头就有豆油坊,是拿脚踩出来的!我哥也去踩过,他说屋里可热了,脚上身上全是汗!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拒绝吃饭,看到青椒炒肉盘底的油都会吐,知道我爸答应我去买“又贵又不好吃”的超市色拉油,每次炒菜前往锅里倒油都心疼得跟献血似的。 我完全不记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岛城大部分人都习惯了去超市买色拉油和大米,国营粮油食品店销声匿迹,我爸再不会用滴管计算用油量了,也舍得炸酥肉了。 虽然很多年后他还是会面对我家几百块一小瓶的进口橄榄油唉声叹气,每周末跑来给我做饭都自己偷偷带一瓶超市色拉油。 气味是记忆的魂器。 我贪婪地嗅着手指间的气息,从深蓝色的夜里回到了明媚的夏天,英语补课班里,身边的同学都吃腥香浑浊的豆油炒菜,只有我,在英语班学着的课文,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比同桌高贵。 我笑了一会儿,又有点难过。 保险门打开的时候居然真的没有响。我到底还是涂对了某一个零件的。 秋天夜晚的岛城,被微凉清澈的风温柔包裹,我在楼下深吸了几口气,心情舒畅了不少。把手伸进裤袋,能摸到四张十块钱,感觉自己像个富翁——这几天我虽然木木的,却并没真的变成灵魂空壳,我敏锐地观察到了王海峰下夜班回来都会把钥匙和零钱放进餐厅进门处五斗柜第二个抽屉最里面的铁皮盒子,所以一鼓作气全拿走了。 然而这片绵延不绝的居民区,连出租车的鬼影子都没有。也可以理解,我是的哥我也不来这儿趴活,附近住的都是铁路系统的老职工们,消费水平和王平平一家差不多,你上一秒伸手招的士,下一秒全家就会一齐上阵把这条骄奢淫逸的胳膊打折。 这时候我想起了铁路。夜深人静时候,躺在王平平床上偶尔能听到火车轰隆隆开过的声音。同一条铁路,穿过整个明字片居民区,我或许可以顺着它找到能打车的地方,开去明安街六号。 马路上偶尔只有垃圾车和赶早市的菜贩皮卡经过。我根据接连开过的火车声调整方向,没想到铁路近在咫尺的时候居然就迷路在棚户区里了。 我长大后再回到岛城开美术馆时,城市建起高铁北站,这条小铁路已经废弃,某些路段因为荒草疯长,误打误撞地成为了岛城文艺青年和旅客们拍照的必去景点。但十几年前的今天,这里还被棚户区包围着,小时候就听说过有人家把房子盖得离铁道太近,列车开过的时候刮到天线,顺势掀翻了家里整片房顶,防风条倒下来戳穿了男主人大腿,送去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后来有次聊天,我和滕真提起这个传闻还十分不解,既然都住在铁路边了,怎么盖房子的时候会那么心里没数呢? 滕真眉毛一挑,像是想起了什么,却没有和我说,只是敷衍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转角倒有一间房还亮着,一个老头坐在门口抽旱烟,我走过去问他要怎么才能穿过这片房子找到铁道口。老头抬头看我,门房上方惨白的节能灯光洒在他皱如风干橘皮的脸上。 “要卧轨啊?” 这份儿幽默感还不至于让我笑。但紧接着,他就用烟袋杆敲了敲背后的拉门,说:“别急,先把‘老衣裳’置办齐全了,穿上再去。” 我这才抬头看见门上挂着白灯笼,一面写着“寿衣”,一面写着“纸花”。老头故意朝我笑起来,眼睛眯缝在深深的皱纹里。 “不用了,”我叹口气,“我上次死的时候也没提前置办。” 话音未落,这条小街尽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吱嘎门响,随着门内女声凄厉的一声“滚!”,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奔出来,孤零零站在窗子投在地上的方正光线里。 “这么晚还吵架啊?”我感慨。 老头磕了磕烟袋,放下,把墙角一个黑色塑料袋拽到两只脚中间,掏出一沓金色亮面的纸,两只粗糙的手灵巧地折出一只小元宝,递给我。我也是脑子短路,居然就乖乖接过来了——这老头开这么长时间的店,不知道忌讳着点啊!真想送我上路吗?! “天天吵,”老头埋头继续叠,“娘俩上辈子是对冤家。本来还有个小女儿,学习好,她妈就指着飞出只金凤凰呢,造孽啊,五年前死了,装老衣都是在我这儿办的,我还给扎了个电脑,做了个清华毕业证,一起烧的。” “唉,人生在世谁不苦,明天发生什么,谁能说得准呢?”我挖挖耳朵,“那么,您说得准铁道口往哪边儿走吗?” “那边。”老头往刚刚吵架的母女家那边努努嘴。 接近那个垂头丧气的“不孝子”时,我马上溜边走,隐没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不孝子”从口袋掏出烟和火柴,背风划燃一枝火柴,借着月光和火光,我看到了老何的乌眼青。 “张小漫?” 她也看到了我。 一开始老何辱骂我大半夜乱晃纯属找死,直到她家里的灯光再次点亮,一个女人略微佝偻的背影出现在窗边,嘶哑着吼何灵你要滚就滚远点再也别回这个家干脆死在看守所没人会去领你——老何安静了一会儿,说,走吧,出去晃晃。 我和老何一左一右,踩在铁轨上走,因为屡屡失去平衡而晃晃悠悠的。我想起无数个夜晚,我喝得醉醺醺,说着诸如“我简直是人类之光”等等被砍死也不冤的豪言壮语,左胳膊挂在老何身上,右手举着半瓶黑啤,对地上两个纤瘦细长的人影说,咱们四个喝最后一杯。 此刻月亮也在我们背后,身前照出两只变形的影子,被铁轨和枕木切割得支离破碎,于是也看不出,老何的影子顶着红色爆炸头,而16岁的那个胖影子,名叫王平平。 或许是风太醉人,我忘了自己和老何才见过四次面,十分熟稔地开口问:“老何,你有个妹妹?” 老何没接话:“你到底要去哪儿?” “明安街六号。” “去那儿干嘛?” “这样不公平,”我打断她,“反正路还长着呢,咱们一个人问一个问题,对方必须回答完了才能接着问。” “我凭什么跟你玩这个?”老何有点烦躁。 “算了,我教你怎么玩,”我扯住老何平举在空中的右手,两个人都达到了平衡,“我先来——明安街六号住着我真正的爸爸妈妈。” 老何愣住了,脚步也一停,失去平衡从铁轨上歪了下来。她再次踏上去,这次主动拉住了我的左手。 “你现在的爸妈是……领养你的?还是拐卖了你的人贩子?当初妇产医院抱错孩子了?” “还没轮到你问问题呢。应该我问!——你有个妹妹?” “刚才那傻逼老头告诉你的?”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遵守规则?!” “好好好。”21岁的老何还是一个无比单纯的人,被我一搅合,就忘了追问我凭什么要玩游戏。 “我妹比我小一岁。哦,我叫何灵,你刚听见我妈吼了吧。我妹叫何珑。我妈身上的病都是因为刚生了我,还没休息好,就又生了我妹。被我奶奶逼的,不生个孙子出来不罢休,第二个也是女儿,还想接着生,计划生育干部都盯上我们家了,也要生第三个孙子,幸好,我妹刚出生半年,我爸就死了。” 这个“幸好”用的真讲究。 “赔了点钱,不太多。我奶奶一直在琢磨,当年我爸的抚恤金是不是被坑了,是不是要少了?念叨了快二十年了吧。不过我爸的死还真怨不着别人——你说,什么样的缺心眼,能把房顶修冒头了,直接撞上火车啊?” 原来是你们家啊!! 我忍住了没说话,听老何继续讲。她似乎遗忘了那个规则,把所有想说的话,统统放进了“你有个妹妹吗”的答案里。而这些话,我和她近十年的朋友,居然从来没有听到过,心里有点酸。 “后来我看我妹就明白了。他们都说我妹像我爸。我爸也是个棚子里考出去的正经大专生,进了个事业单位,混几年说不定真有出息呢。大专生哪会修房子啊,这不就一逞能,把自己给修死了吗。我奶奶一直说,本来我爸就快要解决房子的问题了,就这么个档口,他就死了。看来一家人是没有享福的命。反正我从小长到大,一直在听各种人说,如果我爸活着,现在我们家早就搬进明字片河边那栋最高的楼里了。他死的时候我不到两岁,本来觉得有他没他都没区别的,搞到最后我一想到那个房子,想到我妈,想到我妈还要伺候我奶奶那个老妖婆,就觉得恨他。我妹说,他们要是再念叨‘如果你爸在的话’,他就要变成‘薛定谔的爹’了。诶,薛定谔你听说过吗?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我妹聪明吧?那时候她才上初中,听说她学的物理学,是高三学生的课程。哦,对了,她也考上你们一中了。要不是太偏科,肯定能上实验的。” 我想起一个多星期前,我第一次见到年轻的老何,告诉她我在一中读书,她看向牌匾时,一瞬间怔住的神情。 老何松开我的手,点了支烟。 “后来我妹也死了。” 我动动嘴唇,却不敢问;这个问题不好问,我更怕一开口,她就说,按照游戏规则,该轮到我来回答了。 还好没有。老何吐出的烟圈像一滴入海的牛奶,很快消散在夜空里。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小王八羔子是谁。何珑不说。谁知道她从哪儿弄的药,就直接把孩子堕在学校厕所里了。” 我好不容易才稳住,没从铁轨上摔下来。 老何简直他妈的是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啊!厕所生孩子的是她妹,火车撞房子的是她家! 老何的语气依然稳稳的:“她那个药肯定有问题,在厕所里疼晕过去了,下课被同学发现,这才瞒不住了。到医院差点大出血,好歹救回来了,大夫说以后怎么样,不好说。我那时候也不懂,现在想起来,估计是暗示何珑以后生不了孩子了吧。我爸死后,我奶奶可是拿何珑当孙子养,以后说不定能考清华北大的,但一个女娃娃考清华北大不也就是为了嫁个好女婿吗,要是不能生,就是考上国务院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奶奶就这么想的,听到大夫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搬不进楼房,当场就晕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我妹谈恋爱。她长得比我好看,但也就一普通人,每天都忙着学习,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个小王八羔子到底是谁。我妈扇了她五个巴掌,都打出鼻血来了,我护着,白天晚上地陪着她,逗她说话,她也不说那人是谁。她养了快三个月病,还是不好,这三个月我奶奶和我不错眼珠地盯着,没见到一个男的来看她。我觉得就是这件事把她打击了。一中觉得影响不好,要劝退她,我妈和我奶奶一起提着望月斋的点心去学校领导那里求情,谁他妈看得上那几斤白糖糕啊,直接就把她打发回来了。下大雨,我去车站接她俩,走回来的一路上,光听她们哭了,要是你爸还活着,要是你爸还活着……我就想起我妹妹说,薛定谔的爹。” 这句话像是一个魔咒,老何只要说起来,就会笑。 “我们仨回到家,发现她用床单系在上铺的栏杆上,把自己勒死了。” 十七、晨光照亮的秘密 老何沉默了好久,才长出一口气,问我:“该你了吧。明安街六号住的,是你亲生爹妈?” “是啊。” 老何还在歪头看我,一不留神又从铁轨上掉下来,险些崴脚。 “你这就回答完啦?我刚才说那么多,你要不要脸啊,有你这样的吗?!” “你跟你妈妈为什么吵架啊?”我截住她的咆哮,接着问。 她踩灭烟头,呼出最后一口白烟:“因为钱。我奶奶让她过继老家亲戚超生的儿子,当成我亲弟弟养,人家亲生爹妈要一笔钱。我职高毕业就上班,工作好几年了,但没像别人一样把钱交给她们管。我奶奶逼她朝我要钱。” “我看你妈也不像迫于无奈啊,她吼你的时候挺真情实感的。” “哦,”老何点点头,“那是因为她太讨厌我了。要是剖腹产刀口还没封上,她应该都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里闷死。” 我忍不住笑了,不想再戳她的伤疤:“天亮之前你能把我带到吗?你都讲完你妹妹了,我们才走了几百米。” 老何朝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的小院努了努嘴,“老子的宝马就在那儿,我们家门口停不下。” 再次坐上老何小电驴的后座,沿着铁路,迎着风,我张开了双手,感觉气流拂过我涂满药膏的手臂,凉凉的。幸亏有夜色的掩护,老何看不到我尚未消肿的皮带痕。而月亮要落下去了,我突然很害怕天亮起来。 车开到明安街附近的时候,我就认了出来,忍住想要尖叫的心情,我借着月光,贪婪地看着呆板的行道树、横七竖八的电线杆、简陋托儿所里老师自制的小篮筐……老何的小车载着我,一股脑冲进浓稠的回忆里。 我让她停车,自己慢慢走过去,转弯,看到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静静地躺在眼前的夜幕下。 “轮到我问了吗?”老何还在对我的狡猾耿耿于怀,“你跟我说你要干嘛?实在想去你亲生爹妈家里入室盗窃,我也还真就有兄弟干这个的,你别急着今天动手。” 我都快气乐了:“我没想别的。一会儿天就亮了,我爸会出门上班的,我想守着楼洞口,看看能不能见到他。” 老何也跟着我大咧咧往马路边一坐:“那我陪你呆会儿吧。这种故事我小时候总看,《鲁冰花》《妈妈再爱我一次》《孽债》《血疑》《酒干倘卖无》……我全看过,感动得嗷嗷哭。” “我没打算要认亲。”我翻白眼。 “那你就干看着?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被抱错了还是被送走的?” 我咧咧嘴:“我……也说不准。” “你这就不地道了,我都跟你讲那么多。” “我是真不知道,”我迅速想出了一个理由,“你觉得我养父母会跟我说实话吗?但我知道,这家人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那你怎么找到他们的?你亲生爹妈有自己的孩子吗?你……”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老何被我噎着了,同时想起来自己之前也拿同样的问题抵挡过,却被我几句话绕晕,没有再坚持。她气得手撑地就要站起来,“操你妈,你耍我,老子不伺候了!” 我连忙拉住她:“《鲁冰花》不看了?” “不看!”她气鼓鼓的。 算起来老何也是个成年人了,21岁,在偏远山村可能连孩子都生三个了,居然还和我这样一个半吊子高中生玩在一起,捧着脸等着看我滴血认清,真是一个纯真的太妹。 “我妈离家出走过三次。”我说。 老何感受到了我的诚意,一顿,坐回了原地。 二十出头的时候,我和老何成为朋友,是因为一起赚钱。而在2003年的此刻,我们都很穷,只能把伤口翻出来投诚。 “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很小。我爸到储蓄所取钱,里面很挤,让我妈带着我到外面等。我妈突然说,你就站在这儿。 “她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儿,就走了。这一段其实我记忆不深,清晰的是后来,有个脏兮兮的女人经过,穿得像电视里的济公。她当啷一脚,把我踹飞了。” 老何哈哈大笑出声,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惊飞了行道树上的两只鸟。 “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个精神病患者的脸,还有她一边看我一边口角流涎地笑,毫无预兆地飞起一脚——对了,你看过李连杰的《精武门》吧,李连杰演的陈真留学归来,在训练场给师兄弟们演示西洋武艺,也是一脚踹飞了一个师弟,平着飞的——我当时也是平着飞的。很奇怪,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大多都是第三人称视角,像是浮在半空中看的电影,很有趣。 “但我没有问我爸后来怎么样了,我有没有受伤,去没去医院……我只记得飞了。不过我脑子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太好使,很多事都只记得一半,最狠的是整个高中……算了,不说了。反正这就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 老何饶有兴致:“走了多久?怎么找回来的?” “我刚被踢飞,她就回来了,至少我爸是这么说的。所以不到五分钟吧。” “这也叫离家出走?那咱俩今儿晚上是不是算环游世界了?”老何哂笑。 我摇摇头:“没人知道她那几分钟去哪儿了,她也没解释。我有印象,我从小到大他俩吵得最凶的就是那一次,确切地说,是我爸爸唯一一次凶她。周围人都为她找理由,说她可能是急着去上厕所了,或者被叫走了,或者想给孩子买点什么东西……但我妈就是没有解释过。后来也没有人再提了。但我知道这是一场没成功的离家出走。” 因为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真正地离家出走整整11天才回来,所有人都震惊了,在家里四处翻找我妈妈理应留下的字条,爸爸还报了警。 刚开始识字那几年,我求知欲极旺盛,很难想象连“坍圮”都不认识的我,七八岁的时候就翻完了整本《现代汉语词典》,小学四年前已经把家里所有能读的不能读的全都浏览了一遍,其中有一本藏得很隐秘的,是我妈妈的日记。 我们家很小,所以她收纳的本事一流,每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时都有不同的香气扑鼻,连樟脑丸的味道都让人迷恋。谢天谢地,因为她的出走,我终于可以向那些神秘的盒子伸出魔爪。就是在床底的一个盒子里,我发现了这本“书”。 “我再晚回来一秒钟,可能孩子就死了。我和自己说,不要回来,不要回来,我还是回来了。” 这是第一篇日记,写于1992年。 小时候离死亡最近的,就是精神病踢飞我的那一天。 我把这本书轻轻地塞回到盒子里,按照原样放回床底最角落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震惊妈妈出走的举动。而我终于知道,那并不是她第一次尝试离开。 “所以呢,说话呀,你到底凭什么认定你妈那次是离家出走了?”老何觉得十分好笑,一直看着我。 我的目光却被路的尽头吸引住了。 在我们插科打诨的时候,天不知不觉地亮了,从幽深的黑蓝色滤过,剩下一片蒙蒙的灰。整个明安街渐渐活了起来:我们身后的南北食杂店虽然没开门,老板已经开始整理货架,在门玻璃后面走来走去;时不时有几辆赶早市的面包或皮卡跟在最早班的公交车后面轰隆经过。 就在熹微的天光下,一个瘦高个的女人穿着深灰色的薄披肩,双臂紧紧环抱着身体,垂着头慢慢地走向来明安街六号的楼洞口。 她没有上楼,而是扬起脸,犹疑地望着我们家高高的阳台。 而我隔着一条窄窄的街,睚眦俱裂,绝望地盯着她的背影。 我妈妈的第三次出走,在我初三的时候。这一次她带走了她的日记。 十八、幸福大街 我像个丛林中杀红眼的猎人,恨不能和子弹一样直接飞射到街对面。老何的手藤曼般缠绕过来,掰开一只又攀上来一只,气得我大吼你他妈给我放开! 我妈妈惊得转过头来,隔着窄窄的马路,看到了我。 她原本就有一双时常含羞带怯的眼睛,被我凶狠急迫的样子吓得闪了闪,退了半步,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一眨眼的功夫,只剩开衫飘起的一角如同鱼尾轻摆,消失在老楼的拐角。 我终于挣脱开老何,一个踉跄扑到了地上,手掌在柏油路面擦得热辣辣地痛,连滚带爬地奋起直追。 明安街拐出去便是早市一条街。零零散散摆摊的人已经不少,熹微的晨光中遍寻不到那件灰色开衫的背影。一位摊主正从巨大的铁桶中舀鲜牛奶装袋,溅出的液体甩了我一脸。 热腾腾的生活,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一路绵延到看不见的尽头。 我没有继续坐在明安街的马路边继续等下去。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要瞥我和老何好几眼,即使走过去了也回头看个不停,让人心生烦躁。我的勇气像扣在锅盖里,盖子掀开,天光大亮,它们悉数溜走了。 “回去吧。”我站起身。 老何自打目睹我发疯狂奔,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但也没有扔下我,而是在原地等我回来,陪我一起坐着发呆。这时候看到我要走,她沉默着捏了捏我的手腕,独自走到树下去发动她的“宝马”,掉了个头,回身朝后座努努嘴。 我报了王平平家的街道名。老何对岛城的老城区十分熟悉,没有多问一句,坚定地驶离。我侧坐着,靠在她背上,低头看着擦破皮的手掌。 暴露出来的粉嫩掌心上纹路细密,皱皱巴巴的。 其实我们都是皱皱巴巴的人,全靠一层光滑的皮包裹着。做人就是要一直绷住,绷住啊,千万不能破。 车横穿早市摊,拐过三条街,经过了明丰商场。它的侧面纵贯整条街,老何的车从街尾开到街头,商场的一扇扇窗玻璃上用红色标语胶条贴出“副食”“纺织”“文教”……像制作粗劣而不断卡顿的老电影,一帧一帧闪过我的眼前。 明丰商场是一个老国营商店,不算大,只有一层。它和四五公里外的国营明谊商店一起,供养了整个明字片老街区。十几年后我再回到岛城,这里已经重建成了一片不伦不类的低档商业区,山寨快餐店和假洋牌女装店的广告牌高矮错落,挤出一整片簇新簇新的落败。 曾几何时明丰商店和明谊商店是我们所有人心里的圣殿。日常的瓜果蔬菜在菜场买买就好,逢年过节才挺胸抬头走进这两家国营商店。我那时候六七岁,棉袄敞着怀穿,露出里面为新年而换的姜黄色毛衣,毛衣胸口是妈妈亲手织的一只大耳朵白兔子,名叫小雪(我起的)。一进商场我就撒了欢地奔跑,无视国营柜台服务人员惯常的冷眼睥睨。我把脸贴在生鲜活鱼部的水缸上观察虾蟹锦鲤大王八,再冲到副食品部踮起脚热切地张望玻璃箱里琳琅满目的散装巧克力和牛轧糖;卖玩具的区域只有生日的时候才对我开放,我在会说“你好”的电动鹦鹉和一整套玩沙子的小铲小桶之间,最终选择了“包工头五件套”,第二年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花花绿绿的鹦鹉,那成了我童年永远的遗憾。 只要掀开厚厚的门帘,一股廉价糖精、鸡蛋奶糕、海鲜肉类腥气和针织毛料樟脑丸统统混在一起的奇异味道就会冲进鼻腔。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每天我都会绕到这条路上来,正门进,后门出,刚刚好走完整条街。 明丰商店就是我的幸福之路。它是我小时候对幸福这个词的全部想象。我和我妈妈说过,如果哪天有钱了,我就住进明丰商店里面去,住到我死。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电子鹦鹉和“包工头五件套”之间来回纠结。拆分一次五件套,就转过头和鹦鹉说声“你好”,等鹦鹉迟钝地回复我“你好”,我就转回头再组合一次五件套。 售货员的脸拉得比驴还长。我感觉到妈妈再次有局促和不耐的情绪了——那是我从小到大最恐惧的兆头。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哪个表情那句叹息中感知到的,但我就是知道。 它可能导向暴怒、哭泣。 或者,不告而别。 于是我立刻抱起包工头五件套,说我选好了。售货员开票的时候,我大声地说,明丰商店太好了,妈妈我以后要搬进来住,住到死! 附近的大人都笑了起来,包括那个正耷拉着眼皮开票的售货员,和我眉宇轻蹙的妈妈。 张小漫你真棒,你能让这么多人开心。 或许就是这一天,彻底奠定了张小漫同志哗众取宠的人生基调。 但至少这一天,我的妈妈左手拎着奶油蛋糕,右手轻轻柔柔地牵着我,我的怀里抱着崭新的、散发着迷人塑料味的玩具,一步一步地走过我的幸福大街。 刚和滕真熟识那段时间,我很喜欢和他聊小时候。高中的事我不记得,大学男朋友谈得太多了不好提,工作后呼天作地爱钱如命,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形势一窍不通聊了也是露怯……除了仿佛被落日余晖照亮的小时候,还能讲什么。两个人从记忆的角落里搜罗出任何一款共同喜爱的、其实并不罕见的儿时零食,都可以成为相视一笑的契机。 滕真从小到大都住在高校汇集的岛城南部沿海,对明字片纵横交错的老街道很感兴趣。他带我去吃过自己小学时候最喜欢的包子铺,作为报答,我也和他说起过电子鹦鹉,说起过爸妈以蛀牙为由拒绝购买的散装巧克力看起来是多么诱人,以至于走路时盯着脚下四四方方的人行道地砖,我都想要挖出来一块尝一尝。 可当我们驱车到了明丰商店的这条路,眼前是艳俗无比的山寨万达。我不无遗憾地说算啦算啦,散装巧克力都是糖精勾兑出来的,我知道不会好吃的,现在有那么多比利时进口巧克力,为什么还要吃地砖。 然而去上海前,在机场,他突然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说,尝尝。 我试探着伸进纸袋子里,掏出了几块散装巧克力。硬硬的,厚厚的,像被敲碎的地砖,边缘还带着切割出来的浅棕色碎末。 “我到处都找不到。后来打电话给我们公司一个出身特偏远的哥们,他家乡到现在还有国营供销社,他妈帮着买了,寄到公司,又转寄到我家。你尝尝吧,小心点,说不定已经过期30年了。” 我眼角有些酸,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下头去吃巧克力。散装巧克力果然硬得像地砖,我的门牙怎么都咬不下来一个角,僵持太久,不小心口水倒滴在了鞋上。正尴尬着,一只温热的手落在头顶,亲昵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红着眼睛抬头。他却没有看我,盯着履带尽头的登机口,说,快走吧。 老何的“宝马”开到十字路口,右转。我和明安商店的正大门面对面,看到紧闭的大门上张贴着硕大的“停业”两个字。 原来就在2003年,明丰商场倒闭了。 幸福大街裹挟着会说话的鹦鹉、甜得发苦的巧克力、我再也没见过的妈妈、揉我的头发却看着远方的滕真……一起离开了我。 岛城地处东方,一向天亮得比较早。老何将车重新驶回老铁道附近,晨光已经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老何一路加速,还是没能赶在杆子落下之前冲过铁道口。叮叮当当的警示铃响了起来,她单脚撑地停下来,骂了一句操。 “刚才那个女人……是我妈妈。” 她陪我胡闹了一晚上,我理应对她又所交代。 “你不乐意说就别说了。”老何打断我。 因为我的耳朵贴在她后背,声音是通过她的身体共鸣传进来的,有种瓮声瓮气的朴实。 老何打了个哈欠:“你刚才那样,我只在左焱脸上见过一样的表情。吓死老子了。” “谁?” “说曹操,曹操到。”老何朝右边一招手,三辆小摩托就从岔路口朝着我们开了过来,四男两女,其中胖大海和小燕两个人,在高老头家喝酒时候见过。 “干嘛去了,左焱叫你你也不来!”车还没挺稳,胖大海就嚷嚷起来。 “还说我呢,你们连着刷几天了,吃得消吗,不上班了?”老何转头问为首的男生,“左焱,又去夜蜘蛛了?” 我这才注意到被大海庞大身躯遮挡住的左焱。他大概和老何同龄,面色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通宵而显得格外苍白,外形倒是不赖,有点像陈冠希。只不过裤子衣服和杀马特老何一样,都缠绕着含义不明的链子。 “何铁手你他妈还真是女金刚啊,这么胖的妞你都驮得动?” 奇异的是,这句话中从他嘴里冒出来,我并没听出恶意,倒觉得稀松平常。不出所料,他说完居然歪嘴笑了——恐怕他知道自己很像陈冠希于是加倍地模仿——然后从耳后摸出两只烟,分别递向老何和我。我摆摆手拒绝,他又一笑,自己叼起了那支烟。 老何则接过来,点燃:“说了多少遍了,改名号了。叫我老何!” 左焱的车后座载着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已经睡得昏天黑地,整个人倚在他背上,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腰,随着他的动作,脑袋东倒西歪地,终于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问,怎么不走? 左焱转过头和女孩子接吻。火车轰隆隆经过,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太阳从火车车厢的缝隙照耀过来,随着列车驶过的节奏,老何他们五颜六色的头发像霓虹灯一样快速闪烁起来。 温柔的深蓝色夜晚过去了。2003年再次成为我色彩缤纷而无比真实的噩梦。 老何把我放在街角,就和左焱他们一起离开了。太阳升起来,我的心却落下去——王树刚这个狂战士要是发现我逃了一夜,可能会拿我祭灶王爷。看,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向命运屈服的,不论我想不想做王平平,我现在的心情完全就是一个怕挨揍的17岁青少年。 然后我一拐弯,就看见了王树刚。 我连忙缩回头,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他没注意到我。好巧不巧,老何骑着摩托又折了回来,大老远就朝我招手,张口就要喊—— 不要啊!我万念俱灰。 “张小漫!” 我一愣。 “张小漫,这个给你。昨天晚上在夜蜘蛛不知道哪个喝高了的,手机掉在卡座底下自己都不知道,被左焱他们捡到了。破小灵通都快垮了,你凑合用着吧,省得我们想出去玩都找不着你。” 我接过手机,怕王树刚听到我的声音,连个屁都不敢放,只能默默点头微笑表示谢意。老何“嘁”了一声嘲笑我装淑女,一拧把手飞驰而去。 她喊我张小漫,我一直告诉她我叫张小漫。我的确是张小漫。 刚才那一瞬间,我完全忘记了。 十九、女人都不容易 无暇顾及这种怪异的心情。王树刚和几个中年男子堵在楼门口,难道是出来找我的? “老王,这你就不地道了,”一个嗓门洪亮的男人说道,“非得让我们都到你家门口堵你?你啥意思啊,好歹给个痛快话!” 这语气……放高利贷的?王树刚你可以啊! “廖主任还说我们觉悟不行,说看看人家老王多知道要给厂子分忧。啥意思,你背着我们卖好,能多分几个子儿?都是从一个车间出来的,你这太不够意思了吧?” 男人们七嘴八舌,有的和稀泥,有的高亢而愤怒,来来回回讲的是同一件事——他们要下岗了。 作为“补偿金联盟”一员的王树刚,背着他们向廖主任卖好,多拿了一笔买断工龄的钱,率先签了协议。 全程王树刚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很难想象他这样健壮而易怒的人,此刻是怎样隐忍的表情。我猜他无暇分神,于是微微探出头去,看到几个男人一边讲话一边拉拉扯扯,已经朝着背离楼门口的方向走远了。看准机会,我捏着鼻子踮着脚尖,从他们背后飞速冲进了楼门洞,三步并两步地飞奔上楼,掏出我提前从王海峰零钱柜里顺手拿的钥匙,哆哆嗦嗦地开门。 门从里面打开了。王海峰看到我,如释重负。 “快进来。妈去早市了,爸去买报纸,都以为你还睡着呢,赶紧进来!” 我的确是连滚带爬回了房间,脱下衣服缩回到被子里,整个人都在抖。 “你去哪儿了?”王海峰走进来,拎着暖壶给我床头柜上的水杯倒满。我想起就是因为那杯慢慢咽下的水,我被深夜蛊惑,不管不顾地去了明安街。 回答一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提出一个新问题。 “王树……咱爸要下岗了?” 王海峰一愣,视线不自然地撇开:“你咋知道的?” “楼下有一群男的围着他要讨说法,我听见了。” 王海峰急着要下楼帮他爸,被我拦住了。开玩笑哦,王树刚的体格和输出能力简直就是mt(主坦克)级别的,那几个小鸡仔男,王树刚放一次大招就能团灭,他任由他们攻击,不就是因为理亏嘛。 我并不同情王树刚。我被这个男的胖揍了三次了,我又不是贱。但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下岗了王平平怎么办?做王平平已经够惨了,还要接着做要饭的王平平,我不服! 一想到生计问题我就腾地坐直了身子,又被王海峰摁了回去。 “别瞎操心,平平放心,就是爸妈现在都退休,哥也养的起你!” “别他妈给我煽情,”我摆摆手,“咱家有多少存款?咱爸补偿金拿了多少?他找到新工作了吗?哥你一个月工资多少?这房子是咱们自己家的吧,不是公房吧?公房买卖还得再交一笔钱买断,太麻烦了,欸,对了,只有王树,啊呸,咱爸下岗,咱妈没事?……” 王海峰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合上嘴,什么都没回答,就揉了揉我的头发,扔下一本原稿本子在我被单上。 “前两天答应你给你把咱家的事写下来,我先写了一点,你看吧。下岗的事咱爸连我都没告诉,咱妈也不知道,是他半夜偷偷打电话商量怎么办,被我听见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王海峰单薄的小身板消失在房门口。我靠在床头,把手伸向那本厚厚的原稿本。 “我妈不容易。” 这是我爸的口头禅,话很短,尾巴却很长,绵延到他从没讲清楚过的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他懦弱无能的父亲、他二哥的死亡…… 最终都化为了一句话和一声叹息,然后是无奈的、讨好的一笑,对着我妈。我妈于是也无奈地叹息,接着伺候那位“不容易”却又无比刁蛮的婆婆。我有时候会为奶奶开脱,不这样就无法带着四个弱小的孩子从混乱无序的年代挣出命来了,只是现在安定了,枪炮变成了危险,刀锋变成了威胁,曾让她带着全家安身立命的强悍,都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刁蛮。 所以,我妈也不容易。 每一个不容易的女人背后,都有好多个无能的男人。 我被王海峰的文字惊艳了。 想象这个孱弱的、一脸痘痘、讲话也憨憨的高中肄业生,听到爸爸在楼下和人短兵相接就要冲下去的毛头小子,在上夜班的每一天,给英雄钢笔吸足墨水,把自己的灵魂从“王海峰”的身体脱离,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待无比熟悉又陌生的一家人。 或许他早就想写出来了吧。短短几天,他已经写完了半本原稿纸,很少有涂抹,几乎是一气呵成。我像读小说一样读完了,直到睡意像水草一样攀上来,温柔地将我拉入梦的深海。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前,正好遇到王海峰下夜班。我把原稿纸悄悄塞给他。 王海峰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就随便瞎写的,你要是都想起来了,我就不写了。” “好看的,真的非常好看,我发誓!”我竖起三根手指,对着这位自打回到2003年后最令我喜爱的陌生人,“哥,你写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接着读书呢?” 王海峰瞬间有点尴尬:“不是那块料。别寒碜你哥了。” 恐怕他只有在文字里才会摆脱局促吧。 “那你写出来,告诉我。” “——磨磨唧唧干什么呢?还不出来!赶紧上学去!”王树刚正在桌前边看报纸边喝豆浆,头也不抬地吼了我一句。我连忙跑出王海峰的房间,跟着姜红梅出门,关门时对我他轻声说,大大,求更新。 王海峰因为这句有点超前的网络语而迷惑地看着我,渐渐意会了,羞赧地低下头一笑,点点头。 我又在校门口遇到了戴着红袖箍的滕真。还没走近他就看见了我,笑嘻嘻地朝我招手。 “挨揍了吧?打得不轻啊,一个多礼拜没来上课,送急诊室啦?” 这个缺心眼,到底是怎么长成会用辗转淘来的散装巧克力为女孩送去惊喜与甜蜜的英俊男子的!以前小叶说她发现初中的校草学长变成了猥琐大叔,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反过来也一样啊,我现在都怀疑我深深爱上的成年滕真,其实内里依然是这个傻逼。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咬他,这样他就不会总针对我,张小漫就不会误会我,更不会因此……我不愿意深想,径直走进了校门,没有理会滕真的挑衅,也不知道背后的他是什么表情。 这傻逼越搭理越来劲,我已经发现规律了,就让我从这一秒开始修正吧。 依然是这个傻逼。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咬他,这样他就不会总针对我,张小漫就不会误会我,更不会因此……我不愿意深想,径直走进了校门,没有理会滕真的挑畔,也不知道背后的他是什么表情。 这傻逼越搭理越来劲,我已经发现规律了,就让我从这一秒开始修正吧。 一上午相安无事。反正就是不缺这一个多礼拜的课,我也听不懂。如果说一中的老师们一开始还对有实力考上实验中学的王平平有所期待,那么这半个多月的课堂表现加上吊车尾的期中成绩,已经足以让除了小刘以外的所有人都放弃了我。王平平就是一个因为自杀而废掉了的学生(更何况大小便失禁),他们不管,我也乐得放松。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着张小漫认真记笔记、抬头看老师的虔诚模样,心里有些难受。做了这么多,她依然拿我当贼一样防着,而王平平家的天却要塌了,老爸下岗,哥哥先天性心脏病,唯一上进的女儿现在是个考不上大学的文盲,我却无法预计自已要在这个世界里继续活多久。 如果活到老了呢? 如果张小漫在这个世界里成功地活过了30岁,那就真的存在两个“我”了。她只是因为滕真而忌惮我,我会不会因此彻骨地恨上她?在我穷困潦倒、肥胖丑陋、快要活不下去了的三十岁,我还能真的甘心守护“张小漫”这个名字吗? 去你们妈的吧我不要想了。 我用校服蒙上头,把张小漫的身影隔绝在外。 下课铃打响,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张小漫轻轻拉扯着我的校服。 “怎么了?”我眯着眼看她。 “背上语文书和笔袋,下堂课,宋鹤慈老师带我们去上公开课。” “什么?” 我懵懂地跟着张小漫收东西,等到随着大队伍上了拥挤的大巴车才听明白。全市的很多老师都参加了公开课大赛,一年级语文组入围半决赛的是宋鹤慈,规则是不能用自已班的学生,于是宋鹤慈就挑了高一年级最好的三个班,各抽调入学成绩的前十几名同学,组成了一个参赛班级。 “怎么不抽期中成绩啊,那不就没我的事儿了吗,省得折腾。” 张小漫惊异地看了我一眼。 一中这个穷逼学校居然只给语文组租了一辆大巴,三个年级的参赛队伍一共一百多号人都塞进了这辆车里,挤得那叫一个紧实,老天爷直接把盖揭开就能吃午餐肉了。 我、张小漫、梁圣美、邢桂枝、滕真,挤到了一起。 真棒。特别妙。说没有导演安排我都不信。 高二年级上车早,滕真和郝林坐着,我们四个女生站着。郝林很不好意思地表示要把座位让给我们四个女生挤一挤坐,挪腾了半天也换不过来,却挤到了我扶在椅背上的手。 “小伙子我求你了,别折腾了,你坐下行吗,不是所有女生都是孕妇,不一定非得坐着。” 滕真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我:“王平平你还好意思说,没有你,这车能空出来一半。” 张小漫低着头。 我知道她想笑。但凡我知道不应该笑,但那个笑话又太好笑了的时候,我都会低下头。 我宁肯自已没有那么了解我们。 梁圣美倒是放声大笑了起来。她一直有种凌厉的美,似乎这些年来疤痕让她看破了很多东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果然,梁圣美笑过之后更不会放过张小漫:“张小漫,这不是你好朋友吗,你都不帮她说两句?” 张小漫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 “嘲笑人是不对的。我要为她说话也不应该仅仅因为她是我好朋友。在场的人如果有良心,第一不应该嘲笑别人,第二应该一同阻止。你不是平平的好友,就可以跟着一起笑了吗?笑过之后还站到道德制高点来指责我?加害者嫌弃受害者不团结不反抗?” 梁圣美愣住了。滕真也收起了戏谑的笑容,认认真真看着张小漫。 张小漫却看着我:“对不起,平平,我一开始以为学长和你很熟,是开玩笑的。对不起。” 我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孩。她有着和我一样的脸,阳光下水灵灵的双眼像两汪深棕色的潭水。 这个女孩是我。 听到滕真的话觉得好笑,却又知道不应该,可还是觉得好笑,于是低下头的我。 没有第一时间充盈正义感的愤怒,因为本质上不是多么直率的好人,但被攻击时,绝不会懦弱地撇清或道歉的我。刺过来的刀,再锋利也会牢牢抓住刃,掰折了重重捅回去的我。 看电视剧时常常跟着着急,觉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这么窝囊,一定会回击得更漂亮——现在我放心了。她是我,她不需要我帮腔。 我之前何必那样要求她?成长中我选择性遗忘掉了许多自已的阴暗面,它们此刻都清晰真实地晃动在张小漫的眼睛里:防备,妒忌,虚伪,做作……或许,这就是曾经的我。 我没说话,轻轻地拉住了张小漫的手。 她这番对答不是为了王平平,而是为了她自已,我知道。她故意忘记告诉王平平补课班的事,我也知道。 可能过去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女生。 又怎么样呢? 郝林被女生之间的战争吓傻了,乖乖坐在位罝上,再也没提一句让座的话。梁圣美板着脸昂着头,邢桂枝依然萎靡不振,我拉着张小漫的手,捏了捏,她也回捏了我。一种奇妙的温暖。 只有始作俑者滕真,居然一丁点愧疚的情绪都没有,目光时不时好奇地扫过我们几个的脸,仿佛我们都是他培养皿里蓬勃生长的真菌。 车晃悠着到了参赛地,居然是一所职高。张小漫和我解释说这所职高是重新装修扩建的,里面的多媒体教室是全区最多最好的,所以用来做比赛场地。我想想也是,从我小学毕业那年开始,全市风靡“多媒体教学”这个概念,说穿了,就是上课的时候多放几张幻灯片或者ppt。 高一的学生都被安置到一间教室里,我和张小漫坐在靠墙一组的倒数第二排,梁圣美被老师安排在我们背后,据张小漫说,梁圣美要回答一道压轴题,宋鹤慈认为这个位置可以被所有评审看得真真切切。 “学哪课啊?” “《我与地坛》。” 宋鹤慈这时候夹着讲义走进来,我后桌的眼镜女轻声地“哇”了一下。 看来这位宋老师的确很受欢迎。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式上衣,带盘扣那种,居然和他本人很和谐,不娘不猥琐,真的有种民国时候“教书先生”的气质。 “咱们把所有问题最后快速过一遍。”宋鹤慈声音清润。 在我缺课的这一个多礼拜,他们每天都要把上课内容排练一遍,每个问题的回答者都被选定好,关键题目的答案甚至都让学生提前背熟了。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背诵那些“主旨”“修辞”“中心思想”之类的问题,几乎要睡着了,直接趴在了桌子上,直到我听到身后的梁圣美站起来。 “老师,这堂课对我意义非凡。地坛公园安抚了史铁生焦躁的心,回答了他关于生死意义的终极疑问。而我,请大家看我,因为今天这堂课,我认识了我自已。” 梁圣美指着脖子说,请大家看我。 当她用呆板的语气讲述这堂精彩非凡的公开课是如何如何震撼到她的身心,让她摆脱了自卑……我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背好的?”我问张小漫。 张小漫点点头:“她每次说的都一样。” “这种事也可以被拿来用?这堂课还有没有人性了?!”我声音并不高,但附近的几个人都听到了,包括梁圣美,也包括抱着书站在过道的宋鹤慈。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刚刚得知儿子不是亲生的。 半晌,宋鹤慈苍白着脸,缓缓地说:“同学,前几堂课怎么没见过你?”“哦,不好意思,我生病缺课了。” “哦,没事,你没来,不了解情况,你,你出来一下。” 宋鹤慈率先走出了教室。我跟在后面,路过梁圣美的时候,她十分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用手盖住了自已的疤痕。 宋鹤慈出了教室并没有在走廊里训我,反而越走越远,我跟随着他上楼,拐弯,最后到了一个僻静的楼梯间。 他转过身,眼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平平,你饶了我,好吗?” ……哈? 二十、不值得琢磨的人 敌不动我不动。 幸好王平平有一张天然的麻木脸。 面无表情并不是真的“面无表情”。每个人完全松弛的时候,面部肌肉的走向传递给他人的是不一样的情绪。比如我会被人询问“你是不是困了”,老何却是嘴角下垂的隐怒;我爸闲适的时候可以摆出一张天然的“好欺负”脸,而滕真,永远是目光放空若有所思的样子。 或许因为对这具身体的嫌恶与好奇,我时常观察王平平,发现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面无表情就真的仅仅只是面无表情的人,当她不给人反馈的时候,对方很难揣测她究竟是在酝酿怎样的情绪。 显然宋鹤慈从这张麻木不仁的面孔上解读出了怨恨。 “我上次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你就想问你,”宋鹤慈讲话声音本就文气,现在更是压低了声音,“问你……” 他想到什么,倒退着上了几步台阶,越过楼梯转折间的缝隙窥探楼上楼下是否有人,然后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再次检视了空荡荡的走廊,最后才艰难地对焦在我脸上。 “你怎么,来了一中?”宋鹤慈的语气中充满了愧疚、羞涩,以及不得不问的为难。 王平平的麻木脸给我争取到了一点点思考的时间。我要如何回答呢? a.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b.不去一中我去哪儿,你以为我能去哪儿? c.我就是不能饶了你又怎样,你对得起我吗? d.dear teacher.nice talking to you.see you! 我盯着宋鹤慈衣服前襟上一竖排的深灰色中式盘扣。灵光一现。 “你不知道我自杀了?”我很平静地问。 宋鹤慈却像被晴天一个大霹雳击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炸了,但是炸得很沉默,极力稳住了皮囊。 “怎么这么想不开……”他斟酌许久,选择了很中立的说辞。 我歪着头看他,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爸妈去找过滕真,你知道吗?为了确认是不是他。” 宋鹤慈的眼神迷茫了,片刻后,明白了什么。 “这就是你说的保险。”他颓然坐在了台阶上,又像被烫到一样站起来,只是视线怎么都无法抬起,穿过脚面将他自已死死钉牢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啊,一点都不复杂。 “滕真”不过足一道加密程序,王平平喜欢的是宋老师,每个文学女青年都逃不过一场《窗外》。 王平平上初中,宋鹤慈教高中,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通过张小漫所说的课外辅导班? 他问王平平为什么来一中,那就是知道她原本报考的是实验中学;但王平平自杀后父母因为震怒而宁肯让她就读次一等的市一中,这件事他却不知道,所以我推测他不知道王平平自杀的事,随口一诈,果不其然。 他很害怕王平平,第一次在语文办公室打了照面之后就在疑心王平平为什么来了一中;但他生怕引火烧身,高二男老师打听一个高一女学生会惹人联想,所以连问都不敢问;没想到公开课上,青天白日撞了鬼。 “今天的公开课,对我评职称,很重要。” 宋鹤慈的每个字都像在用命往外挤。 “平平,你最了解我,我能有今天不容易,有什么咱们过了今天再说,你不要、不要……” 宋鹤慈坐立不安的样子让我有点看不上,他和王平平之间有太多我无从知晓的曲折,我把此刻的窘境粗暴归结为他想了断这段关系却投鼠忌器。一个动不动就自杀的女同学,是设置在青年教师锦绣前途上的一枚巨大的不定时炸弹,随时能将他炸得不知归路。 不过王平平自杀是自已选的,轮不到我替她伸冤,我更不想把宋鹤慈逼急了,赶狗入穷巷,岂不是逼人家咬我嘛。我得告诉他,宋老师,easy,这事儿翻篇儿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宋老师!”我喊了一声,他终于舍得看我,目光焦点明显对着我的下巴,再高一公分都抬不起来了。 我正待进一步解释:“是这样的,宋老师……” “宋老师!” 同时有喊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宋鹤慈紧急立正把自已收拾成了一个整块的人,与此同时张小漫转过拐角,看到我们,惊讶地退了半步。 “宋老师,刚有个老师过来说让咱们同学一起去大礼堂候场。” “知道了,”宋鹤慈温和颔首,顿了顿,“王平平,走吧,刚才交、交代的……”他不确定我会不会配合他“假正经”下去,我正好抓住机会平息他的不安:“宋老师,我知道了,之前你们排练我都缺课,不了解情况。” 他走在前面,没敢看我,但肩膀明显松弛了一些。 张小漫面沉如水:“宋老师刚才没批评你吧?” “没,”我摇头,“他脾气很好。” 张小漫笑了笑。 “教室有点远啊,”我伸了个懒腰,“你刚刚是一路喊着过来的吗?” 她脚步顿了一下,没回答。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没有什么比你和你自已之间的沉默更意义丰富的了。 2003年少有高中会盖超过6层的综合性教学楼,毕竞高中生没权利坐电梯,爬楼又太不人道。职高建设得的确很气派,我们所在的这一幢居然有22层——可惜设计得有点缺心眼,比赛用的小礼堂不在一层,在12层。 高中生没权利坐电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从2楼爬上12楼的一路我手都紧紧握着万托林喷剂。王平平已经“大小便失禁”过一次了,算我自私牺牲了她,以后怎么也得留点脸面。 礼堂并不大,每个班级比赛完毕就立刻撤出来,候场班级补上空位。我们等在边门处,上一场的学生鱼贯而出,我隐约看见正往台上走的班级穿着市一中高二的校服,张小漫难得抻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等我们悄悄坐进礼堂中间的空位,台上果然是滕真的班级。 小礼堂是漏斗形设计,座位排列的坡度很陡峭:舞台是最低点,上面摆着桌椅,为了所有人都能露脸,参赛教师和投影幕布是正侧方面对第一排的评委席,学生座位半环形布局。我坐在高处,滕真坐在低处,现在终于轮到他成为培养皿里的真菌。 即便我请假的一个星期里已经利用王平平新鲜年轻的大脑复习过初中知识,高二化学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台上他们唠唠叨叨的分子链让我很想睡觉。这位老师真的很想贏,每一分钟抛出一份新课件,精心准备了各种小视频,还制作了分子结构的彩色小动画,得让我怀念起了很多同样粗糙的国产幼教sh动画。 大概去年的时候,我爸硬拉着我去某个我也分辨不清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的亲戚家里过年。家中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女性自告奋勇要帮我爸催催婚,于是大义凜然地将她眼中天使般、谁见了都想立刻怀孕的宝贝儿子和我一起留在了小房间。小屋里小男孩在床上尖叫,一墙之隔的客厅里有八个笑吟吟的女性长辈,我的第三个选项是走窗户。他们家十四楼。 急中生智,我从包里拿出ipad,连着手机热点下栽了一首儿歌mv,动画效果鲜艳而僵硬。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 “叫爷爷!” 我记得这是一首著名的幼教歌曲,教孩子学习伦理辈分的,超市门口的喜羊羊投币童车常年循环播放,只不过我下载的这首不知为什么是男声版,有点吵。 我自觉十分寓教于乐,小男孩也如获至宝,再也不叫了,抱着屏幕痴痴地跟着学,于是我美美地戴上降噪耳机看手机上的英剧。谁料小男孩过于如获至宝,我爸又过于宅心仁厚,面对八个笑吟吟的女性长辈和抱者ipad死不撒手的天使宝宝,他说,没事,没事,让小宝—— 他吐出了让我绝望的三个字:“先玩着。” 我一直没放弃索回我的ipad,不是心疼那几千块钱,是对我爸拉着我一起做软柿子的不忿。 但一次乘坐滕真的车时,我又一次听到了这首歌,彻底平静了下来。 我问,这歌,这歌……谁唱的啊。 滕真趁短暂的红灯瞟了我一眼,笑了:“一个叫xxx的地下乐队,恶搞儿歌的,农业重金属摇滚,听说过吗?把词全改了,挺有意思。” 滕真以为我喜欢,旋钮调大了音。车子起步,音响中主唱在我耳边嘶吼:“叔叔的男朋友叫什么!……” “隔壁的费叔叔叫爸爸!” …… 我再也没敢提起过那只ipad。 也不知道他们家的孩子见到隔壁的曹叔叔时究竟会叫什么。 但我想念ipad,想念ps4,想念我订货中却无法相见的保时捷,甚至想让八位女性长辈一起朝我笑,惊醒这段冗长无边的噩梦。 我的神游被身边的窃窃私语声打断。往台上一看,滕真和另外两个男生上台了。 两个男生穿着白大褂站在正中的试验台前,滕真靠边站,右胳膊还煞有介事地挂着石膏;但因为人太耀眼了,远看这个布局,很像男主持人要给相声表演报幕。 “我们今天要为大家展示的是一些生活中常见的化学现象。本来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只可惜,”滕真用左手敲了敲石膏,声音清朗,“发生了一点物理学的小事故。” 全场女生捧场嘻笑。 到底哪里好笑啊! 张小漫坐在我旁边,自然没有笑——这点基本的伪装和矜持她还是有的,但她整个上身都伏在前排的椅背上了,眼睛明亮,下巴杵在交叠的手臂上,柔顺得好似一只心情极佳的猫。 “一会儿,压轴的问题是梁圣美回答,那你呢,你被安排什么精彩表现了吗?”我问。 张小漫耸耸肩:“生字词。” “这个完全表现不了风采啊,”因为前排空着,我索性也和张小漫一样趴着,比较方便说悄悄话,“你光这么看着,是没办法让他爱上你的。” 她猛地扭头瞪我,又羞又怒的少女情态简直太好玩了,我又浮起了几分游客心态——能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生动的、3d的自已,是十分美妙的体验。 “我就不应该跟你说。”她声音极小。 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的时候,张小漫幽幽地开口了。 “你请假三天后我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梁圣美来找你。我告诉她你生病请假了,她说,别装了,你故意没告诉人家补课班提前放学,害王平平被家长抓了现行,滕真学长亲眼看见的。上次拉裤子的人也不是王平平,她是为了掩护你这个告密精。我猜,这句也是滕真学长告诉她的吧,医院里当着他的面,我说漏嘴了。” 平铺直叙,我听不出她的情绪和意图。 “滕真学长觉得我是个很讨厌的女生,我知道。” 我也知道。 即便在高老头饭店外,我和他讲伤害到梁圣美那件事的原委讲到口干舌燥,分析张小漫说漏嘴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滕真也只不过反馈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短暂表情,很快将话题转到我是不是同性恋上面去了。 他跑到饭店告诉我高姨补课班提前放学,没忘记加一句“张小漫没告诉你吗”。 大巴上,郝林都不敢直视张小漫,躲闪的目光里满是同龄男孩对美丽少女的羞赧,而滕真看梁圣美挑衅张小漫,笑吟吟地,像在旁观斗蛐蛐儿。 张小漫,他不喜欢你。十七岁的不喜欢,三十岁的,也不喜欢。他对你有某种认定,你无从解释,因为他不想求证,也懒得求证。 你是不值得他分神琢磨的人。 “所以,”我问她,“补课班早放学的事,你是故意不告诉我的吗?” 张小漫没有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的废话。她抿紧了嘴巴,不说话。 “我又胖又丑,你当然不会觉得他喜欢我。但你不明白为什么,他总逗我,一个男生故意挑衅一个女生,关键的事情上又蛮肯定和欣赏她的,比如,外教课。” 我看到张小漫快速地眨了眨眼。 这是我的小动作。眨眼显得惊讶而无辜,每当我心虚的时候,多眨几下眼睛总能快速平静下来,每次眨眼都是在对大脑界面的一次f5刷新,屡试不爽。 我不愿意继续观察张小漫的表情:“不管这种熟稔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喜欢我,至少,比对你热情。所以你不爽了,更何况明明我都知道你喜欢他,还跟他不避讳地熟成这样,更可恶了,对么?” 台下这时爆发出欢呼声。我们同时向台上看去,捕捉到了一瞬美妙的蓝色火花,凭空炸裂又瞬间消失,如同遗落人间的一缕北极光。 我知道这个,以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用氢气吹肥皂泡,飞到半交中的时候用喷火枪轻轻一燎,空中就会出现一朵艳丽的蓝色火花,——不过这不是初中化学的内容吗? “极光制造者”滕真左手持枪,还对着喷火枪枪口吹了口气来耍帅,又引起一片兴奋的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张小漫开口了,缓慢而坚定。 “我没有故意不告诉你。” “对,”我点头,“你只是没有故意告诉我。” 有些隐晦,我相信她听懂了。 我知道人生在世,“故意”二字弥足珍贵,里面包裹的满满都是心思。有多少人愿意为别人花心思多说一句、多做一点呢?张小漫并没有刻意隐瞒我放学时间,她默默观察着王平平父母看我有多紧,默默看着我蹲守王树刚离开、欢腾地溜出补课班,默默咽下了预警的话。 她应该提我吗?我为她护她周全而扣自已屎盆子、考倒数第一、天台上对她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信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在她被滕真和梁圣美以我的名义攻击时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她应该回报我吗? 天台上,我对她说,“你别管为什么,像我信你一样信我就好了。” 我想起每一次张小漫甩开我的手,想起她独自吃午饭、去厕所,听到班里女生议论她没朋友时短暂兼恼却坚持不靠近任何人…… 感性的涟漪散去,冷静下来的张小漫,不信我,也不信任何人。 十七岁的我,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我能让滕真很厌恶我,真的厌恶,不是闹着玩的那种,你是不是就愿意真心和我交朋友了呢?” 我已经尽力让语气听上去像个平静的玩笑了,但这仍然是我讲过的最低三下四的一句话。即便是面对自已。 张小漫显然不这么想。 “如果你‘能’?你当然能。”她淡淡地,把脸埋进臂弯。 我在胖丑的外表下自嘲胖丑,其实是一种隐蔽的高姿态,而她并非一无所觉。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 这是她抗拒我的理由吗? “我对你不好吗?”我干巴巴地问。 她抬起头:“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怎么没有啊,你爸妈对你难道——”句子停在半空,我顿住了。 我想起五岁时被那个疯子一脚踢飞的瞬间。妈妈。 我想去张小漫脸上寻找蛛丝马迹,台上却发出玻璃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尖叫声,化学试剂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滕真吊胳膊的纱布起了火。 二十一、超重 许多人冲过去,也有许多人躲开。 张小漫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要不是我的座位挡住了通道口,她几乎要飞上台去,倒是有一个人已经行动了,健步如飞。 是梁圣美。 不过她没帮上什么忙,跃上去的时候滕真半边身子已经盖上了灭火毯,穿过一片乌烟瘴气,我隐约看到滕真半边脸都被烟熏黑了,火苗把发梢燎得炸起来,人有点愣呆呆的。 然而当烟雾散去,他又回复了笑喀喀的样子,用赋闲的左胳膊朝台下招手,示意自已没事,贏来一片安心的叹息和零星掌声。第一排评委都吓得退居二线了,现在纷纷用食指隔空点他的头,以这种老气横秋的“嗐,你这个小伙子!”来掩饰尴尬,缓缓走回评委席坐下。 课也没必要接着上下去了。台上在收拾,参赛教师没忍住,在背阴的地方狠狠白了惹祸的两个男生一眼,滕真笑眯眯地挡在兄弟面前,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师叹口气,招呼还没从惊惶中回过神来的学生们下台。梁圣美确认滕真无事,从舞台上回到我们所在的方阵,依然骄傲地昂着头,对纷纷议论声视而不见。 评委们在第一排交头接耳地研究对策,好一阵子舞台才收拾完毕,比赛继续。意外的是,滕真并没跟着他们班的队伍一起离开,而是朝我们走过来。他从下方舞台拾级而上,每个女孩都忸怩起来,困锁高塔的公主见到来访者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态。 他一屁股坐到了梁圣美身边,也就是我和张小漫的身后。 “我坐会儿。主任说等你们年级比完后还是坐他车去医院瞧一眼比较放心——欸,你别跟你妈说啊,她肯定立马告诉我妈。” “我没说。你真没事?” 我身体紧靠椅背,竖着耳朵听后排梁圣美和滕真的交谈,不料新班级上台,伴着欢快的英语歌,开始新的表演,扬声器盖过了一切。 眼镜女兴奋地问了些什么,朝梁圣美和滕真这边使眼色,女同学们一阵会意的哄笑,一切都淹没在欢快的歌声里像一场默剧。团支书斥了一句,把食指竖在唇边向四面八方转圈示意,惹来更多哄笑,显然他在我们班毫无威严;直到宋鹤慈从前排站起身,朝这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只好假装背过身去整理后背披着的校服,余光观察到他们根本没有继续交谈。 梁圣美性子本来就冷。滕真呆愣成这样还蛮出乎我意料的。 看来他这次是真吓着了。 十七岁的我,养气功力远超三十岁的我。张小漫像是完全没感觉到滕真在身后一般,垂着眼睛看自已平放在腿上的书,《我与地坛》。 我记得这本书。是史铁生的作品集,2002年第一次出版,里面的每一篇小说或散文,我都看过。确切地说,它是我和遗失的高中时代的唯一联结。回到岛城之后,新家的书房是我布置得最舒适的房间,一面宽大飄窗,三面旋转书柜,每个人来做客,一进门准会发出“哇擦咧文化人啊你”的感慨。 书都是我新买的。搬过家的人都知道,书是最重最累赘的。我四处辗转赚钱,终于决定安定回家乡的标志,就是把我赠送或遗失在各地的几千本书重新买了回来,一本一本放入书架。 只有一本是旧书,《我与地坛》。是我爸来看房子的时候,从明安街特意捎过来的,说我高中的东西好多都卖废品了,只有一本掉在电视柜后头,被他捡到了。 我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摸了摸书页。张小漫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正要说话,宋鹤慈走了过来。 他还是不敢看我,僵硬地装作在整理褂子上的褶皱:“王平平对吧?你去下电梯口,说是你家里人来找你了。” 是王海峰,穿着深蓝色夹克,拎着一个饭兜,站在电梯附近探头探脑的。 “你怎么不在家睡觉啊?”我问。 “没事,我睡四五个小时就够了。厂里有点事,妈和爸都去了,爸放心不下你,说你午饭没带,我就去一中找,你班主任说你们来,来,这儿了。” “什么意思啊,怕我又离校出走?我午饭明明带了,都放到锅炉房了。” “都十一点半了,你们也回不了学校了,这不正好,妈早上新做的,比锅炉房热的好吃!” “是哦,真是料事如神,”我祭出王平平冷漠脸,不想难为王海峰,于是接过饭兜,“赶紧回去睡觉吧!……我送你出门。” 小礼堂气氛诡异,张小漫的态度让我有点沮丧,我不想回去,果断地摁了电梯的向下键。临近午休,很多人下楼吃饭,电梯繁忙,指示灯从19楼开始一闪一闪,在17楼停了一次,15楼14楼分别停了一次。 不知为什么,王海峰十分紧张。 “人太多了,”他说,“等下一趟吧。” “又没显示超载,”我耸肩,“到了看看再说。” “要不走楼梯吧,锻炼锻炼。你不总说,呵呵,想要减肥吗,嘿嘿嘿。” 我狐疑地看他,他也知道不好笑,还在硬笑。正在这时“叮”地一声,电梯门在12楼打开,我看也没看他就率先进去了。 里面只有四个人。居然有一个面熟的,低配陈冠希。 左焱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斜倚在电梯角落,每分每秒都像在拍mv。他看到我先是没反应过来,想起之后便歪嘴笑着弹了我脑门一下:“胖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恍然间我都快要相信自已和他一直都如此亲呢熟悉了。 我对老何说我叫张小漫,但当着王海峰的面我可不敢回答他。说到王海峰……电梯门有合上的迹象,我连忙按住开门键:“空得很,进来啊。” 王海峰杵在电梯外,嘴巴不自然地抿了好几回,最后实在熬不过僵持的尴尬,低着头艰难地走进来。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患有幽闭恐惧症,但回想他刚才守在电梯拐角缩头缩脑不肯踏出一步的样子,又像是有广场恐惧症。 电梯门合上,下行,站在我右手边的中年男人突然发出了“啧”的嗤笑声。 “王海峰,不认识老师了?” 沙哑的语气里满是轻佻含笑的威胁,我离得近,瞬间被烟酒浸泡多年的口腔味道冲得皱了眉。 王海峰不说话。他站在最前面,刚刚脚一踏进门里便迅速转头背对着我们,紧贴着电梯门,好像要把自已的头从门缝里挤出去。 “哎呀,”他戏剧化地笑起来,嘬了嘬牙花子,宽大的腰间拴着的钥匙串也跟着笑,“老李,你说我,这不都白教了,哎呀,学生都不认我。” “老李”站在左焱前面,抬了抬侧面看去至少有十圈的千度眼镜:“是你那个学生吗?不是得病了吗?” “甭问了,再给问尿了可咋办。” 我从茫然中回过神,张口就要理论,电梯再次停下,超乘的压迫感感觉从脚底板稳定地传上天灵盖,整个人凭空矮下去了几分。门开了,这次涌进来六七个女老师,把电梯塞得满满当当,也将我挤到左焱旁边,和中年人分隔开。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中,我越过两重肩膀,看到王海峰依然沉默地站在最前方,额头抵着电梯的门。 “他是你什么人啊?”左焱轻声问。 我没回答,电梯就到了一层。门还没完全展开,王海峰便大步向前走了出去,我一路喊着哥哥追到门口。 “王海峰!” 他还是不停,灵光一现,我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把院子里保洁遗留下来的水桶踢翻了。果然,他立刻转身跑了回来。 “妈不是给你带喷剂了吗,药呢?” “我没事,”我坐起身,“我装的。” 王海峰眼睛红红的,舍不得训我,只能站起身,把我扔在一边的饭兜捡回来放到我手里,说,赶紧回教室,我走了,晚上爸妈接你。 “那孙子谁啊?” 我大声地朝他背影喊,他没回答,像一截长了腿的木头一样穿过我眼前阳光刺眼的小广场,消失在了大门外。 “那孙子是他以前的老师,听不出来吗你?”左焱坐到了我旁边,嘴里叼着一根烟,说话含含混混的,照例地给我一根,我还是摇手拒绝,他再次别在了耳后。 “你哥以前在这儿读书,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是职高,不知道就是这儿。” “也是,我听何灵说你是一中的好学生,你不知道你哥在哪儿,也说得过去,一家里有一个出息的,爸妈就算没白养。”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懒得解释,“那孙子什么意思啊,我哥跟他有什么过节?” “唢,”左焱笑了,朝背向我的方向吐了烟圈,“你们家有意思,女的比男的像爷们。” 我不耐烦了:“你写社评呢一句接一句的,能不能回答问题。” “你他妈以为自已跟谁说话呢?” 左焱霍然起身,我整个人覆盖在他居高临下的阴影中。他狠嘬了一口烟,直接用拇指食指捻灭,往旁边一扔,然后这用滚烫的两根手指捏紧我的下巴。 “老子敬何灵,你们真他妈以为打着她的旗号都能跟我没大没小?” 什么玩意,剧情切换太快了吧,好好一个校园里为什么有杀气! “大大大、大侠饶命,我错了。”我尽可能让自已挤出一个笑。 我的确太轻狂了。老何是老何,2003年环绕在她身边的这些朋友,真不一定是什么善茬。 左焱满意了,松开手,又坐回我旁边。 “我跟你哥差不多是一届的吧。但不认识他。他退学的事儿当时还挺出名的。你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见你哥,他就躺在操场上,谁也不敢靠近,因为他抽抽儿起来了,翻白眼,吐白沫,还尿了。” “……这明明是癲痫啊!难道心脏病还会诱发癲痫?” “操,你问我?”左焱轻蔑地瞀我一眼,“他是从旗杆子,哦,那叫升旗台。对,升旗台上滚下去的。然后就抽搐了。而且他就穿了一花裤衩和袜子,衣服都在旗杆上面挂着呢。这事儿太轰动了,我们全班都趴窗口看,还有好些个跑下去了,把我吵醒了,要不我就错过了。” “谁挂上去的?” “不知道,不过应该跟你说的那孙子有关系吧,不是他,就是他撺掇的学生干的呗。那孙子叫张勇,也教过我们班几节课,欺软怕硬的主,但好像亲戚什么的在教委有点关系的,否则闹出这么大的事儿,结果是你哥退学,你就知道张勇关系硬不硬了。” “可是他为什么针对我哥啊?” “后来你哥走了以后,我听说过一点。职高跟你们不一样,我们基本不高考,实习也算学分的,满了就能毕业,以前还包分配工作呢。说是实习,都他妈扯鸡巴蛋,就是拿学生当免费苦力,好多企业来我们学校签,价钱比正常招人便宜多了,又听话好管;学校收了钱也不分给我们,一部分交上头,一部分打点,剩下的自已吞了,张勇好像是老师里数得上会捞钱的。普通高中老师靠补课赚外快,职高老师,靠当人贩子,还供不应求呢。” 左焱又点了一根烟,继续说。 “一回两回大家还觉着新鲜,真累着了就回过味来了,知道这帮老师都是忽悠,全他妈是孙子。不情愿,但也不知道怎么逃,有次你哥在什么金工实习的地方犯心脏病了,张勇他们班好多人就跟耗子捞着油星子了似的,呼啦病了一片。张勇对企业交代不了,就记恨你哥了吧,觉得他故意给自已上眼药。” “所以就找人欺负他?”我想起电梯里王海峰单薄的背影,心酸不已。 “还用得着专门找人?能来上职商的,有几个好鸟啊,当班主任的挑拨挑拨就行了,比如大家都干苦力,就专门让他休息,当众宣布,学生肯定就看他不顺眼了,紧接着发现欺负他,老师也不管,那什么意思,不就很明显了嘛,”左焱把耳朵上那根取了下来,寒回烟盒里,“我不知道啊,我猜的,都是听说,三四年前的事儿了谁记得清楚。” “不过要我说啊,”左焱起身抻懒腰,“你哥就是太怂。有病算个屁,被扒了又怎么,死也要先拉一屋陪葬的,至少给张勇几拳吧!自已倒先抽抽了,直接退学,妈了个巴子不够丢人的。” 我盯着自已手背上的元宝坑,再次感觉到了电梯停下那一刻超重的压抑感。加速上行超重,减速下行失重,初中物理最简单的知识,上个星期我刚刚复习过的。但左焱不明白,杀出一条血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选项,他的骨血中就没有反抗的基因,你腾空一跃撕出一方蓝天的时候,他只会在电梯里承受超重的压迫,弯着脊梁骨,用背影消化一切嘲讽。 三十岁的张小漫或许有打抱不平的能力,而我,我能为王海峰做什么呢?这个在原稿纸上冷静撰写自已家族故事的男生,必然有一个敏感的心,这颗心在几年前被扒得赤裸裸,曝晒在众人的目光中,我却没能力也没途径去为他报复一个根基深厚的无德教师。 那个把他的尊严挂到旗杆上的男人。 我用手挡在额前遮住阳光,仰头看着新广场上伫立的旗杆。 阳光下,锃亮锃亮的新旗杆。 “左焱,”我问,“你应该早就毕业了吧,还在这儿干嘛?” 二十二、苦难的意义 张小漫跑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左焱拨了一下刘海,嘴巴应该是吹了口哨的,却没发出声音。 “你怎么还不回来?”她气喘吁吁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宋老师急死了,快到咱们上场了。” 她看到明显不是好人的左焱,愣了愣,还是很礼貌地朝对方点点头。左焱自如地摆出了他最像陈冠希的表情,朝张小漫眨眨眼。 眨你妈个头,给老娘闭上!不许看她! 但我下巴上还有烫到的错觉,只能憋着,默默站起来,用庞大的身躯挡住左焱的视线。 “我得赶紧给学长打个电话,他和梁圣美去别的地方找你了。”张小漫语气平平,我却嗅到了一丝丝甜意。 啧啧,借着分头找我的名义,连电话都交换了呢。 我笑咪咪地盯着她,盯到她不自在——滕真是我仅有的、可以看到张小漫真情流露的窗口。她背过身接通了电话:“喂,学长,是我,小——张小漫。” 就直接说“小漫”就好了嘛。这妞太嫩了。 “嗯,我们马上回去。好!” 她把手机攥在胸口激动了一秒钟,转过来又是平静无波的脸:“平平,你和朋友讲完话了吗?走吧。” “张小漫?”左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我叫左焱。” 他居然伸出右手来了,你一个流氓,你握什么手啊! 张小漫迟疑着伸出手,轻轻一握就松开,拉着我的袖子催促我快走。我回头,左焱正莫测地笑着,左手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手势,朝我做口型:欠我的! 欠你妈个头,我看你就是欠电! 我们在电梯门口会合了,滕真看着我手里的饭兜,不敢信:“置你吃饭去了?有这么饿?” 我秉持早上的战略,对他的一切挑衅装聋作哑。 “没有没有,”我们走进电梯门,按了12,张小漫急忙解释,“平平和朋友在聊天,可能忘了时间吧。” “聊什么?”梁圣美扑哧笑出声,“聊你害她被她爸妈揍?喏,脖子那儿还有没褪的红印呢。” “梁圣美。” 梁圣美攻击张小漫正上瘾,不留神被我叫住,十分不耐烦地看看我。 “梁圣美同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认真地看着她,顺势将张小漫挡在了背后。 “刚才着火的时候,你扑上了台,我能理解是因为关心,但滕真挥着胳膊跟台下说自已没事的时候,你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啊?” 梁圣美怔了怔,气得脸都红了:“你放屁!” “喊什么,就你嗓门大啊!”我说过王平平的女低音放大倍数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了,“我就是觉得你不高兴,听好了,是我觉得,不行吗?你天天揪着张小漫不放,不也是因为‘你觉得’她不好吗?轮到自已才知道不好受?” 梁圣美哑口无言,但脑子转得很快,很快平复下来——恐怕也是觉得我无足轻重,没太伤到她。 “‘我觉得’可不只是‘我觉得’,都是合情合理,而你刚才说的话,毫无道理,毫无依据。” “很有道理啊,怎么没依据,”我声音轻快,“你为什么会希望他出事呢?因为,滕真长得这么好看,真的出点什么意外,你又多了一个同类。” 气氛结冰。 电梯到达12楼。门开了,没有人移动。 “王平平,”在门要合上的瞬间,滕真伸左手挡住了,“你这话说的,过分了吧?” 第一次,少年滕真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带着笑嘻嘻的神态。 “哪里过分?”我抬头看着挡在门口的滕真。这次连张小漫都在背后掐住了我的腰,示意我闭嘴。 “你这么喜欢琢磨各种有意思的人,不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顺了以至于很无聊吗?你琢磨人,顺便给人下论断,那是你自已的游戏,谁也管不着。但是你的一切狗屁论断请塞回到自已的狗肚子里,别四处散播招人嫌。觉得我说梁圣美的话过分,是因为一切都是她无法反驳的私人揣测,是诛心之言。诛心,懂吗?这就是你一直在对别人做的事情。少他妈装蒜了。” 梁圣美气得发抖,倒是滕真,歪着头,又恢复了玩味的神悄,真是块滚刀肉。 “王平平,好歹我一直为你说话,你太不知好歹了吧?”梁圣美讥诮一笑。 我刚要张口,张小漫突然拉住我的手腕,上前一步站到我身边,抢白道:“平平刚才说你的那句话,是有些过分,她性格就这样,你别介意。” hello?能不能分得清敌友啊姑娘? 不过转念一想,我并不是真的打算替谁讨公道,如果张小漫和稀泥能让她洗刷自已在心爱的滕真学长心里的形象,那就让她扮一次白莲花吧。 但我想错了。 “不过,梁圣美,你就别标榜自已每次都是为了平平说话了。滕真学长笑她的外貌,是不是因为关系熟络闹着玩,我不知道;但你,每一次都只是在用她当武器来攻击我而已。你会关心武器的感受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告诉我,你不会。” 张小漫拉着我冲出电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我没有故意不告诉平平提前放学的事,我和她说了,”她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像是怕我反水,直到我回握她,她才敢继续讲下去,“是她自已忘记了,所以不管你怎么挑拨,平平不信你,她知道真相。” “小学时候你出事,我曾经拦着老师不让她派遗大家去探望,因为我知进你肯定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让大家跑到你家里去拿你的痛苦‘学雷锋’!如果我只顾着玩心机做姿态,我就不会被老师当众批评,不会被小学同学们当作幸灾乐祸的坏人。” “初中那次我喊‘吓死我了’,真的只是因为撞到人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你的伤,我会为我冒失造成的后果道歉,也接受你因为这件事讨厌我一辈子。但是,你强加在我身上的恶毒,我不认。” 哇哦,绝地反击,漂亮,我默默感慨。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害我费那么多口舌,你们高中生就是爱拖戏。 虽然补课班的事情她撒了个大谎,却让我感到一种变态的开心。她并不是拿王平平当作可以随意耍弄的跟班,那么还敢当着我的面撒这种谎,只说明一件事,她在学习着如何信任我。 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别人好,她这么说,我同意。她不知道我不是“别人”,所以不信我,我也接受。 光明大道上,做同伴何其光荣,不需要信任。 只有在大德有亏的阴沟里,我们互递把柄,拉住的两只手之间,才不再有虚握着的空隙。 我跟著张小漫大步往礼堂跑去。 “复旦大学的教授陈思和曾这样评价史铁生:‘由个体命运的严酷,上升到人类生命永恒的流转,史铁生把命运无常的沉思带入生命全体的融会之中,从而呈现出对人类整体苦难与存在的担当。’” 宋鹤慈摘下眼镜,放到讲台上,半秒钟不到又重新戴上,继续讲一会儿,再摘一次眼镜……我闲着也是闲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平平的梦中情人的习惯动作。 “我们今天通过学习《我与地坛》,也真切感受到了史铁生的这种担当……” 第一排有位评委站了起来,朝台前示意,宋鹤慈有点意外,不知所措。评委从主持人那里拿了一只小耳麦,清了清嗓子。 “宋老师,我打扰一下,我的老师曾经和史铁生一起参加过笔会,我也有幸会见过他,所以我对宋老师的公开课,格外有感慨。” 我看出宋鹤慈有些压抑之下的激动。能引发评委的表达欲,说明他这堂课的效果不赖,他让学生背诵的答案都不是高中生能说得出来的话,可见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他做了多少功课。 评委洋洋洒洒回忆了他和史铁生短暂见面的过往,对史铁生的敬爱,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听到老爷子的语气变了。 “咱们班的同学,十六七岁的年纪,都能对史铁生老师的文章有如此深的见解,让我很意外。” 完了,要穿帮了。 不过提前背答案是大多数公开课的套路,这老爷子不至于抓着不放吧。 “所以,宋老师,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也来追加一个小问题,问问咱们市一中一班的同学们,”评委矜持地笑了一下,“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王德威更是这样评价过史铁生:‘出美入虚,辨证有无。史铁生以肉身为道场,成就了文学与生命的奇观。’” 宋鹤慈把目光从幕布上收回来,放下眼镜,再戴上,紧张了。 “有哪位同学能和我们谈一谈,‘以肉身为道场’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史铁生文章里全是上帝,评价他的人又说“道场”,你们这不是要玩死这群共青团员嘛! 班里的同学都和宋鹤慈一起慌了,宋鹤慈消清嗓子想要说点什么,被评委用手势压制住了,眼里精光乍现:“不急,让同学们有个思考的时间,——欸,那位女同学!” 我注视着张小漫站了起来。 “《我与地坛》第六节中,史铁生描写了一个同时被赋予美貌和弱智的残疾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的先天遭遇和史铁生23岁瘫痪的个人经历,让他开始思考,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有丑才有美,有残缺才有圆满,相互衬托出了大千万象,所以苦难是‘必须’的。问题在于,由谁来承担这些‘苦难’?史铁生的思考到这里为止了,他的结论是,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张小漫温柔而镇定的声音响彻礼堂,宋鹤慈隐蔽地擦了一下汗。 我用眼神向她传递了一句“行啊你”,张小漫矜持地抿嘴一笑,极轻极轻地说:“总不能光靠回答‘生字词’吧。” 啧啧,学习能力蛮强的嘛。我趴在桌上,愜意地享受着和年轻的自已之间“老友鬼鬼”的气氛。 “当史铁生抛出‘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的问题之后,他选择了一种文学性的回答,‘丑女造就了美人,愚氓举出了智者,懦夫衬照了英雄,’以及最后一句,‘众生度化了佛祖。’哥伦比亚大学这位教授评价史铁生肉身为道场,道场在佛教和道教中,都是一种仪式,有着不同的用途,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度化。” “上天选中了他,不论他如何挣扎不甘,最终都要接受他的使命,他的命运和人生经历,他母亲早逝的创痛、文字传递的关怀,对于每一个读到的人,都是一种度化。以健康献祭,接受宿命无常并试图为众生叩问苦难的意义,他做到了。” 张小漫的回答博得了满堂彩。 史铁生肉身为道场,写作度化众生,顺便也帮一个希望招惹爱慕之人注视的女孩子成为了焦点,我相信史老师不会在意女孩子的小小心机。 但张小漫不会知道,她的回答,有着无比残酷的内涵。这大段大段阐释,行文漂亮,浓缩起来却只有三个字。 “你,活,该。” 上帝选择谁来承担苦难,休论公道。史铁生写下这话的时候,不是感慨,是血泪,是无力。 十七岁的张小漫不懂。三十岁的她也不懂。 王平平懂。 说不定我这场回魂记就是史铁生老师的恶作剧呢?我想着,苦涩地笑出了声,一回头,发现梁圣美用手捂着自已的伤疤,低低垂着头。 你活该。 现场除了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倒霉蛋以外,还有一个真真切切承担苦难的人。虽然我见不得她因为自已钻牛角尖而折辱张小漫,但此刻我看着梁圣美,胸口一阵闷疼。 我回过神,发现大家都在看着我们的方向,尤其宋鹤慈一脸殷切。 “最后的一个思考题了,大家发散思维,说什么都可以,史铁生的文章想必让大家有了很多思考,那么有没有同学愿意和大家分享一下?苦难,对我们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宋鹤慈看梁圣美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梁圣美的问题。 伤疤是她道德上的挡箭牌,是勋章,让她更“坚强自信”了,她不遮不掩,甚至刻意将它拿出来作为公开课的压轴表演,一遍一遍背诵着来彰显这种强大,贏得掌声…… 然而,一切一切都不如,那一天赖在被窝里,没有去老师家学长笛。煤气爆炸这种事,在报纸社会新闻版看看就好了呀。 灼灼目光中,梁圣美颤抖着,让自已努力举起手。 我眼眶一酸,强行压下,然后,率先高高举起了手。 “老师,我有想说的。” 这对于宋鹤慈来说不啻于恐怖袭击,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用食指点了我,连名字都不肯喊。 “我觉得,苦难什么意义都没有。它只是苦难而已,为苦难寻找意义,是因为苦难真的是太……太苦了,”台下一阵哄笑,笑屁啊,讲大白话不行啊,“人和动物都受动机支配,吃东西是因为要填饱肚子活下去,努力学习刻苦用功是为了能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哪怕最不功利的,是为了追求知识,那也是因为追求知识有乐趣。我们天生就喜欢吃饱穿暖,做让自已快乐的車情,比如看书,比如什么都不看。” “但偏偏,这世界上就是有偶然事件。自古到今,层出不穷的。有人生下来就聋哑,有人遭受飞来横祸,我们从小被教育只有做错事才会被惩罚,但很多苦难是随机而无理由的,好孩子就会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受难有什么意义?一定冥冥中有理由的,我不是白白吃亏的,否则太窝囊了。” 我也不是白白来到这里的啊,张小漫,所以不管你心狠手辣还是虚伪做作,我都会给我自已找到守护你的意义。 “我觉得,还是不要再问了。问也白问,史铁生老师也没问出结果啊,真的让他走上救赎之路的,是他小说获奖了,可以告慰母亲了。苦难就是苦难,意义是我们在生活中自已创造的,话说得再漂亮,也不如不受苦。” 我听到梁圣美在我身后啜泣。 “意义就是补偿。我们只能选择让吃过的亏,都翻出一百倍的收益。” 掌声如雷,比给张小漫的还热烈百倍。我望向台下,滕真站在第一排,倚着门,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情。 我低头看了一眼被王树刚抽变形了的电子表。 “当然,我说的这个苦难,是天灾,不是人祸,”我慢慢地微笑起来,“老天我们奈何不了,活人也不追究,可就太没种了。” 就在这时,操场上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和尖叫声。滕真是自由身,直接走出礼堂去走廊窗子观望,很快走廊里也汇聚了职高午休的学生,人头攒动。 我从台上跳下去,张小漫大惊失色,拉了我一把:“你干嘛去?” 我挤到窗边,升旗广场四面环楼,正中的升旗台如我刚看到的一样,锃亮锃亮的。 拿著喇叭嘟嘟吹的,是老何和她的朋友们。 我看到王海峰被左焱揪扯着躲在我们刚刚不欢而散的那片楼宇的阴影里。 他那么害怕这所职高,害怕到不敢走进有可能出现熟人的电梯,不敢站到人来人往的走廊,依然因为担心王平平,硬着头皮踏进了这里。 新校园里,不应该留着旧的恩怨。 我给老何拨通电话,拨号音只响了一声,升旗台下的老何放声大笑,用力一拽旗杆,将卷好的长卷扯下,整整一幅,缓缓垂落。 正中四个大字—— “张勇阳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