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驼泪》 序章 第1节 见危授命 清朝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二月,中国西北,符州县城。 夜色黑沉沉的,到处是厚厚的积雪。 一座废弃已久的教堂里,仰纯丞和几个流民挖了三天地道,刚刚收拾停当,在偏房里躺下歇息,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嘭嘭”之声大作,有很多人打门。 他是朝廷严旨通缉的钦犯,流落到此,承蒙在县衙门当千总大人的好友郑亦侠收留,化名“李藻九”,藏在这个废弃已久的教堂里,连住在一起的流民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时,他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以为官兵上门捉拿自己,大吃一惊,胡乱套上衣裳,冲出门来,腾身而起,跃上对面两层偏房的屋顶,居高临下看时,只见院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喧嚷,原来是四五十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饥民,打着火把,撞开大门,冲进教堂来了。 领头的是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饥民,尖叫道:“大伙快搜!这个教堂住着人,还有女人和孩子!” 仰纯丞眼看饥民打劫,担心住在一起的四家流民遭殃,本想跳下去将他们赶跑,又担心人多眼杂,认出自己事小,牵连好友郑亦侠事大,因此不敢莽撞,蹲在屋脊后面静观其变。 饥民们争先恐后冲进偏房,到处翻坛倒罐,寻找东西充饥,见四下空空,不禁大声叫骂,将锅碗瓢盆掀翻在地,发出“唏哩哗啦”的大响,又冲进里屋,将四家流民揪了出来,推到院子里。 流民们来不及穿衣裳,只穿着单衣,搂着七个孩子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流民名叫舒正琦,三十出头,身材瘦长,精明能干,据说以前在老家安徽的县衙当过差,和七岁的儿子石头到处乞讨,不久前流浪到这里,被郑亦侠收留在教堂度日。 他旁边那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叫文墨世,是甘肃天祝人,以前当过私塾先生,和六岁的女儿秋月相依为命。 还有两个长得瘦弱的汉子,是河北石家庄人,名叫夏定山、夏定川,大约二十七八岁,是兄弟俩,也是两个女人翠花和春喜的丈夫、五个小孩子的父亲。 翠花、春喜和七个小孩子看见饥民们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得颤抖不止,放声大哭。 饥民们围着他们打转,眼里放出饥兽一般的红光,兴奋道:“这些孩子细皮嫩肉,咱们有顿好肉吃了!赶快烧火,烤人肉吃!” 几个饥民迫不及待,赶紧去教堂楼下抱来柴草,架在院子里,用火把点燃,又有四个饥民跑去关上院门,搬过一块大石头堵上,严防别的饥民进来。 舒正琦等人见了这个架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在雪地上大哭求饶,可是饥民们好像野兽一般,哪里理会。 过得一会,柴火燃烧起来,火焰冲天,几个饥民抢上前去,把舒正琦的儿子石头和文墨世的女儿秋月揪出来,道:“这两个小孩大些,先吃他们,再吃那五个!” 石头和伙月吓得尖声惨叫,刚哭着喊了一声“爹爹救我!”就被几个饥民扭过手腕,捂住嘴巴,按倒在雪地上。 那领头的干瘦饥民叫道:“你们好好按着,我去找菜刀来!”匆匆进屋去了。 舒正琦和文墨世急如疯虎,又哭又骂,拼命要救孩子,哪里是饥民们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惨声哀号。 仰纯丞蹲在房顶,看见两人被打,又见两个孩子被按在地上,命悬一线,眼前忽然闪过去年妻儿自杀、幼女送人的一幕,不禁悲从中来,心想:“舒正琦他们待我不薄,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出这些孩子,只是怎么下去救人,要想个万全之策!” 他急忙到处一看,只见屋顶白雪皑皑,伸出一根漆黑的烟囱,灵机一动,急忙轻轻走过去,伸手在烟囱口抓了一把烟灰,胡乱涂在脸上。 这时,只听院子里一个人叫道:“菜刀来了,你们把人按好,我来割喉咙!”正是那个领头的饥民,紧接着便传来秋月和石头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仰纯丞不敢耽搁,使出一招“大鹏展翅”,飞下屋顶,大喝道:“何方妖民,乱伤人命,还不快快住手!” 饥民们听得这一声喊,慌忙抬头看时,见他脸色漆黑,衣袖飘飘,从屋顶上飞下来,以为是教堂的鬼魂显灵,吓得屁滚尿流,一哄而散,潮水般退到院子边,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石头和秋月正在大哭,听见这一声喊,又见饥民们四散退开,慌忙抬头看时,见仰纯丞脸庞漆黑,威风凛凛站在院子里,马上认了出来,慌忙连滚带跌,爬到他跟前,紧紧抱住双腿,哭叫道:“仰伯伯救命,仰伯伯救命!” 仰纯丞听了这话,暗暗吃惊,心想:“糟糕,他们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一怔之下,猛地想起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他正在教堂二楼的敝厅里搓麻绳,石头和秋月出去玩耍回来,跑到他跟前,在脸上看来看去,却不说话。 他笑道:“石头,看什么呢?” “李伯伯,你长得好像一个人。”石头道。 “伯伯这么丑,谁会像我啊?” “真的,刚才我们看见,外面城墙上有个人的画像,和你可像了!”石头道,“秋月,你说是不是!” 他心里吃惊,不动声色道:“你吹牛吧,城墙上怎么会画人?” 秋月插话道:“李伯伯,你别听他瞎说!我爹和舒伯伯说,你对我们可好了,怎么会是坏人呢!”一把拉过石头,蹦蹦跳跳跑出去了。 仰纯丞知道孩子们看到官府张贴的通缉画像了,暗暗惊慌,搓麻绳的大手都有些颤抖,可是后来见舒正琦他们绝口不提此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才放下心来。 这时,他听了两个孩子的哭叫声,心想:“原来舒正琦他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他们没有报官,不就因为相信我是好人吗?就冲这份情义,我今天一定要保得他们周全!”想到这里,不禁胸潮澎湃。 舒正琦也已经认出他,大哭道:“仰、仰——李、李大哥,他们要杀孩子,快救救孩子,快救救孩子!” 仰纯丞扶起两个孩子,走到舒正琦和文墨世的跟前,把他们从地上拉起来,道:“舒兄弟,文先生,不要怕,今天一切有我!” 那些饥民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不是鬼魂,又见他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马上仗着人多势众,从地上捡起木柴,“哇哇”大叫,围攻上来。 仰纯丞功夫高强,哪里将饥民们看在眼里,一顿拳打脚踢,早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 那个领头的饥民不知好歹,骂骂咧咧,扔了菜刀,抓住一根木柴,朝仰纯丞狠狠刺来。 仰纯丞恨他毫无人性,抓住木柴轻轻一带,将他连跑带跌拖到跟前,抓住衣服随手一扔,那饥民便“啊啊”惨叫,腾云驾雾一般,飞到院墙外面去了。 饥民们吓得目呆口瞪,抱头鼠窜,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舒正琦等人满脸是泪,齐刷刷跪在雪地上,感激道:“多谢李大哥救命之恩,多谢李大哥救命之恩!”又拉过孩子们磕头。 仰纯丞急忙上前搀扶他们,道:“舒兄弟,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说话!” 众人又磕了几个头,才哭着站起来。 仰纯丞给舒正琦、文墨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咱们住一块,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和我客气什么!” 众人一边哭着,一边不住谢恩。 “既然大伙都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不瞒大家,我就是朝廷要找的钦犯。”仰纯丞道,“你们要是不嫌弃,往后还叫我‘李大哥’,孩子们还叫我‘李伯伯’,好不好!” 舒正琦擦干泪水,哽咽道:“李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又叮嘱众人:“大伙都听好了,李大哥不姓仰,他还是咱们的李大哥,谁也不许说出去!” 众人一边点头,一边哭道:“知道了,谁也不许乱说!” 仰纯丞叫他们进家,自己大步走出门来,找那个扔出墙来的饥民,可是到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影子,想必是被饥民们救走了,不禁惴惴不安。 他转身走进院子,搬过两块大石头堵住院门,走进偏房时,见舒正琦他们在收拾满地的锅碗飘盆,便打了一盆水,将脸上的烟灰洗干净,又帮他们将东西收拾好,才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他一直忐忑不安,怕出什么事,可是转眼天色快黑下来,都没有动静。 黄昏的时候,他登上教堂围墙边的那座穹顶塔楼,凭栏而立,默想心事,只见外面的荒地上有几个孩子放牛,不停追逐玩耍,十分热闹。 他想起昨晚的事情,担心东窗事发,连累好友郑亦侠,心想:“恩铭为了救我,已经从宫里贬出来,我要是再连累他,就太对不起他了!”不禁叹一口气。 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响动,竟然是熟悉的军阵鼙鼓之声,急忙看时,只见西门方向旗帜蔽天,金甲遍地,流水般走来无数八旗官兵,不到一会儿,便从教堂围墙外面的大路上列队走过,吓得那些放牛的小孩远远躲开。 他吃了一惊,伸长脑袋一看,最前面是几百骑兵,鲜衣亮甲,联辔而过,然后是一对对军牢快手,举着“回避”、“肃静”的仪仗牌子,一面绣着“钦差”大字、迎风招展的白虎大纛之下,八名健勇抬着一顶银顶皂帏的大轿走过,最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全部头戴红缨暖帽、身着黄衣棉甲、腰悬步战短刀,步声齐整,阵势浩大。 他一看竟然来了钦差大臣,而且统率的是正黄和镶黄两旗的八旗官兵,更是惊慌,不知道县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序章 第2节 东窗事发 吃过晚饭,七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仰纯丞和六个大人围着火炉,正在议论钦差大臣进城的事,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拍门。 舒正琦赶紧出去,道:“谁啊?” “舒兄弟,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道。 舒正琦打开门,道:“郑大人,你可来了,我正想找你!”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身穿便服的汉子匆匆进门,相貌堂堂,身材颀长,正是仰纯丞的好友、符州县衙千总大人郑亦侠,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道:“舒兄弟,我听外面的人说,昨天晚上教堂摔死了人,这是怎么回事?” 舒正琦急忙请他进屋坐下,道:“郑大人,这事是因为我们而起,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些事要问你!” “什么事,慢慢说,不要着急!”郑亦侠道。 舒正琦便将昨天晚上饥民闯进来吃孩子、仰纯丞出手相救的事说了一遍,道:“当时情形危急,两个孩子看见仰大哥,叫了两声‘仰伯伯救命’。郑大人,官府正在通缉仰大哥,今天城里又来了钦差,仰大哥是不是暴露了?” “难怪了,如今外面都在传,教堂一个姓仰的摔死了人!”郑亦侠诧异道,“仰大哥的底细,孩子们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多月前,孩子们到街上玩,看见城墙上张贴仰大哥的画像,回来给我们说了。我们知道仰大哥是好人,就说如今豺狼当道,反倒是好人遭殃,叫他们不要乱说!”舒正琦道,“他们当时倒是满口答应,可是昨天晚上一急之下……郑大人,既然外面都传开了,仰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仰纯丞见他为自己担心,感动道:“舒兄弟,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郑亦侠道:“安国兄,舒兄弟的担心不无道理。要在平时,还不打紧,今天来了钦差,还带着五千八旗兵,这事要是传到他耳朵里,非惹出大祸不可!” 仰纯丞道:“贤弟,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依小弟之见,你还是出城避避风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你看如何?” “好!”仰纯丞道,“贤弟,这位钦差是朝廷哪位大人?” “不是朝廷的大人,是宫里的公公。”郑亦侠道,“对了,九年前咱们进京会试,在兵部大宴上见过。” “咱们见过,谁?”仰纯丞诧异道。 “御前大太监,曹士淳。” “是他?”仰纯丞吃了一惊,“他怎么带兵来了?” “前些日子,隔壁芝墨县饥民暴动,打死了好些官员,朝廷怕此风不灭,酿成大乱,正好曹士淳去年八月就领钦差大臣衔,率五千八旗兵在新疆巡边,如今正要回京面圣,慈禧太后就发了一个电报,叫他顺路过来镇压灾民。” “原来是这样!” “听说这家伙心狠手毒,才来三天,就杀了两千多人,沿路悬首示众,老百姓谈虎色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金面阎罗’。”郑亦侠道,“我早上听到消息,说京里的御史大人已经上表弹劾,说他置朝廷恩典于不顾,一味杀戮镇压,不知安抚人心,要皇上将他革职查办。” “可他是老妖婆跟前的大红人,皇上说话管用吗?”仰纯丞疑惑道。 “听说这回老太婆对他也很是不满,已经来电训斥,责备他杀伐太过,小心激起民变,酿成大乱,不可再滥兴冤狱。” “他镇压灾民,跑到符州来干什么?” “他是班师回朝,路过符州,见天色晚了,临时进城驻节,倒不是专程过来。” 仰纯丞听了,才略略放心。 文墨世在旁边听了,担心道:“郑大人,钦差那么大的官,也知道仰大哥的事?” “好吧,既然仰大哥的底细大家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们,刚才的劳军大宴上,曹士淳还向知县大人问到我,说到去年我给仰大哥报信、贬罚出宫的事。” 仰纯丞和众人更是吃惊,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曹士淳晚上在符州县城驻节,知县钱绅权不敢怠慢,除了犒劳大军,还设下盛宴,款待曹士淳和随行官员,又命县里各衙门首脑作陪。 郑亦侠奉钱绅权之命,忙着张罗迎接钦差,又派手下骑勇将城中客栈都包下来,供大小官员下榻,一直忙到天黑,也被叫去敬陪末座。 曹士淳高坐首席,和钱绅权推杯换盏,酒至半酣,忽然道:“钱大人,我听说,贵县不久前从京里来了一位千总大人?” 钱绅权知道他说的是郑亦侠,只是不知这话有何深意,眼珠一转,想起二人都是从宫中来,多半有些渊源,这是暗示关照的意思,急忙笑道:“公公巨眼如烛,明鉴万里,连这万里之外的山野小县,也没有公公不知道的事儿!两个月前,小县确是从京城来了一位郑大人,爱兵如子,体贴下情,深得属下拥戴,不愧是老佛爷和公公调教出来的!”说完,抬头四下一看,见郑亦侠坐在末席,便要抬手叫他过来奉承。 谁知曹士淳冷笑一声,尖着嗓子道:“钱大人这话怎么说的,合着老佛爷和本公公闲着没事,调教出这么一个不思报效、大逆不道的东西来?” 钱绅权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赔笑道:“公公,请恕下官愚钝——” “什么‘爱兵如子’、‘体贴下情’,说得跟戏文似的!”曹士淳冷笑道,“难道咱们大清朝的官儿,胳臂都是往外拐的吗!有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只知道‘体贴下情’,不替老佛爷和皇上分忧也就罢了,居然胆大包天,私通钦犯,让那丧心病狂、辱骂朝廷的杭州守备仰纯丞逃了!” 钱绅权满脸赔笑,哪里还敢说话。 “也是老佛爷的恩典,才从轻发落,贬出宫来,到这里当了八品小官!”曹士淳冷笑道,“怎么着,到了这儿,还装模作样,礼贤下士,难道是想兴风作浪不成!” 旁席的官员们正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听得钦差大人发怒,登时肃静下来,鸦雀无声。 钱绅权满头大汗,赔笑道:“公公圣明!下官也以为,身为朝廷命官,和属下打成一片,有玷官常,成何体统!只是公公挥师巡边,劳苦功高,又荡平逆寇,凯旋回朝,还望公公保重千金之躯,不要为这等小事劳神伤身!下官晚上就命他到公公的行辕,请公公重重责罚,教他好好明白做官的道理!” “罢了罢了,我哪有工夫见他!”曹士淳挥了挥手,“本公公奉旨巡边,有大半年工夫没见着老佛爷了,晚上谁也不见,要早些歇息,明儿早起赶路,好早些回到京城,进宫侍奉她老人家!” 钱绅权急忙奉承道:“公公真是忠肝沥胆,竭忱尽节,堪为天下臣子的表率!” 曹士淳道:“钱大人,我今儿多说几句,无非是想提醒在座诸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值此天下多事之秋,千万不要忘了,谁才是咱们真正的主子!”说完,在桌子上重重一拍。 满厅文武官员慌忙起身,垂手肃立道:“嗻!” 酒宴散了,曹士淳鼓腹而出,钱绅权点头哈腰陪着他说话,慢慢走在前面,郑亦侠只好耐着性子,和大小官员尾随在后。 快走到门口时,县衙门的钱师爷走来,先向曹士淳打千请安,又走到钱绅权旁边,咬了几句耳朵。 钱绅权吃惊道:“还有这等怪事?你先到衙门等我,我侍候公公歇下,马上回来!” 钱师爷答应一声,向曹士淳行礼请安,正要走开,忽然看见郑亦侠,不知为何,脸色微微一变,匆匆走了。 曹士淳道:“钱大人,出什么事了?” “回公公,刚才手下人来报,说昨晚到今天,小县出了两件怪事。”钱绅权急忙道,“此处不便说话,请公公到小衙用茶,容下官一一禀报。” 曹士淳抬头看看天色,道:“好吧,时候还早,我就去听听。钱大人,请吧!” 钱绅权马上点头哈腰,陪他朝县衙走去了。 郑亦侠等众人去远,慢慢走出门来,心想县里到底出了什么怪事,自己身为千总,不能不知道,最好赶紧赶回县衙,找属下问个清楚。 谁知他走过一个街角,就见十多个衣衫褴褛的饥民站在一处,议论纷纷,道:“朝廷派来钦差,带了这么多兵马,是不是捉拿那个洋人?” “你耳朵打苍蝇去了,什么洋人,是一个姓仰的人!” “这还差不多,我说谁敢捉拿洋人,那不是活腻味了吗?” “敢情你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一群新来的家伙饿得厉害,跑去那边教堂,要吃人家孩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郑亦侠正要走过,听这些饥民说到教堂,又说到“姓仰的人”,想到仰纯丞在教堂藏身,不禁吃了一惊,便放慢脚步,凝神静听。 只听一人道:“你快说,怎么倒八辈子血霉了?” “这些家伙抓住两个孩子,刚要割喉咙,突然从天上飞下来一个人,满脸漆黑,跟妖怪似的,大叫‘何方妖民,乱伤人命,还不快快住手’!” “还有这样的事!你快说,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么样,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跑了!有个家伙跑得慢,被那人一把抓住,扔出墙来,碰在一块石头上,当场就拉直了!” “什么,死了?扔在哪儿,咱们赶紧弄来吃了啊!” “拉倒吧,有这样的好事,还轮得上咱们?早被他那伙老乡抢去烧吃了,连头发都烧成糊糊,冲水喝了!” 郑亦侠一听教堂摔死了人,还被饥民吃了,正在吃惊,又听一个饥民道:“可是我怎么听说,是洋人的鬼魂显灵?” “放他的狗屁,什么鬼魂!当时两个小孩子一见这人,马上大叫‘仰伯伯救命!’‘仰伯伯救命!’——听明白没有,人家明明姓仰,从天上飞下来救人,武功厉害着呢!” 郑亦侠大惊失色,不敢再耽搁,急忙大步朝县衙走去,谁知才走得几步,就听身后有人骂道:“他娘的,还有十多个在这儿嚼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出城去!”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官兵,正在驱赶那群饥民。 饥民们惊慌道:“几位大人,要赶我们去哪儿?” “县太爷有令,今天钦差大人进城,城里不许留下一个饥民!还不快滚!” 饥民们不敢违抗,一个个怀抱双手,点头哈腰,朝城门方向跑去了。 一个官兵道:“好,这下都撵干净了,再有出城的,都要看关防!” 郑亦侠听了这话,略一沉吟,也不去县衙了,马上折回寓所,换了一身便服,将一把腰刀、一套千总官服、一双皮靴打了包袱,又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塞在包里,提着直奔教堂而来。 仰纯丞听他说完,不敢耽搁,道:“贤弟,我还是乘早出城!再晚一步,曹太监听到风声,关上四门搜查,我插翅难逃不说,还要连累大伙!” “连不连累的话先别说,安国兄的性命要紧!”郑亦侠道,“你马上从东门出城,去亨邑县棋盘大街,到我家‘郑记土货栈’躲几天,等曹太监走了再回来!” 仰纯丞答应一声,马上站起身来。 郑亦侠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他,道:“这是我的官服和腰刀,你赶快换上!今天城里来了五千八旗兵,到处都是都尉、千总,没人会查你!里面有一封信,你到了亨邑,给伙计们看,他们会收留你!” 仰纯丞赶紧接过布包,回到偏房,匆匆忙忙换上官服和靴子,佩好腰刀,又将短信藏在靴底夹层里,大步出来时,只听舒正琦道:“郑大人,我们都知道了,你别担心,仰大哥已经帮我们挖好地道,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马上躲起来!你和仰大哥出去,要多小心!”说着,和大伙送两人出来。 谁知石头见仰纯丞要出门,哭着跑上来抱住他,死活不让走。 仰纯丞好言安慰,舒正琦也上来半哄半吓,才将他拉开。 仰纯丞和众人拱手而别,出了教堂,便放慢脚步,和郑亦侠拉开两丈多远,一前一后,大步向城区走去。 两人走过教堂外面的荒地,远远就见大街上火光通明,到处是身穿黄衣棉甲、手执步战短刀的八旗兵,三步一兵,五步一勇,戒备森严,气象与往日不同,不由暗暗吃惊。 他们朝前走得不远,就见火光之中,一个军官带着许多官兵跑了过来。 仰纯丞暗暗吃惊,又不敢跑开,只好强作镇定,往前走路。 那军官带着官兵们擦身而过,不一会跑到教堂前,只听一人叫道:“大人,就是这儿!” 军官挥舞短刀,大叫道:“赶快包围起来,再进去一些人,到处给我搜!” 官兵们轰然答应,马上四散站开,把教堂围得水泄不通。 郑亦侠轻轻朝仰纯丞打个手势,示意他快走。 仰纯丞见官兵搜查教堂,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哪里还敢耽搁,急忙迈开大步,从郑亦侠身边走过,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把,径直向城门走去,好在穿着千总官服,一路上倒也无人盘问。 序章 第3节 插翅难逃 仰纯丞匆匆走到东门,见城楼上旌旗招展,火光耀天,站着无数八旗兵,只好强作镇定,走到城门前,二十多个八旗兵正在盘查出城百姓。 只见一个富家少爷打扮、牵着白马的青年,被三个兵勇拦下,要查验关防。 青年焦急道:“几位大人,家母病得厉害,我进城抓药,哪来的关防!请大人放我出城,我还要连夜赶回去,家母正等着这些药救命呢!” 一个兵勇喝斥道:“你嚷什么!没有关防,你老娘别说生病,就是死了,你也别想出城!” 青年大怒道:“嗨,你怎么咒人呢!” 另一个兵勇拉开他,道:“兄弟,别吵了,只怪你运气不好!城里藏着钦犯,我们正在搜查呢!今儿晚上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县太爷来了,没有关防,也出不了城!好了,急也没用,一边让让!” 仰纯丞听了这话,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心想:“我哪来的关防,如今只有闯关逃命这一条路了,凭老子的功夫,打翻这些八旗兵,不费吹灰之力!” 他紧按钢刀,正要上前,忽然又想:“可是这样放手大闹,不正好证明我藏在县城,要给恩铭惹来麻烦?”只好停下脚步。 他想了一想,急忙转身走开,想找到一处没有官兵的城墙,越墙逃走,可是沿着墙脚走了半天,城墙上都站着许多八旗兵,哪里逃得出去,不禁急得冒汗。 他不敢耽搁,想去南门碰碰运气,可是走得不远,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嚷,一个太监尖着嗓子道:“嚷什么,老实点儿!” 一个人大叫道:“你们放开我,我冤枉!” 仰纯丞一听这声音好熟悉,急忙回头一看,竟然是郑亦侠,已经换上千总官服,被十多个官兵扭着不放。 只听那太监道:“你滥伤人命,窝藏钦犯,谁冤枉你了!” “公公,这是有人栽赃陷害,我怎么滥伤人命、窝藏钦犯了!”郑亦侠挣扎道。 “你还想强辩,今天饥民们在城外的废窑里发现一具死尸,有人说是你杀的!”太监道,“昨天晚上,有个姓仰的家伙在教堂摔死人,分明是你窝藏的钦犯,谁栽赃陷害你了!”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冤枉!”郑亦侠大声道。 “我不和你废话,你有什么冤屈,自己和公公说去,走吧!”太监挥了挥手,叫官兵押着郑亦侠匆匆走远了。 仰纯丞大吃一惊,心想:“不好,恩铭杀人救我的事暴露了,我要把他救出来!”急忙跟了上去,可是一连走过三条街道,只见火把通明,到处都是官兵,哪有机会下手。 这时,他又听见郑亦侠喊道:“公公,你们放开我,我真的冤枉!” 太监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叫屈!你分明和钦犯穿一条裤子,等我们拿你做诱饵,把他钓出来,看你还怎么强嘴!” 仰纯丞远远听见这话,又是一惊:“原来官兵抓恩铭,是要引我去救他,看来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我就算救出恩铭,也逃不出去!”想到这里,只好停下来。 他看着官兵押着郑亦侠走远,心急如焚:“我就算不救恩铭,可是县城只是弹丸之地,我早晚落到官兵手里,不是一样要牵累恩铭吗?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急得满头大汗,只听旁边几个官员操着京腔道:“嗨,大伙看嗨,哪儿走水了?” 一个兵勇回答道:“回几位大人,那是县城的教堂,几年前就废弃不用了。奇怪,怎么起火了?” 仰纯丞急忙回头一看,教堂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县城,不禁一阵惊慌,心想:“官兵放火烧教堂,难道舒正琦他们死了?”焦急之下,忽然又想:“他们一定是藏在地道里,不会有事!”才放下心来。 他想到地道,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官兵放火教堂,就不会再去那儿搜查!我只要在地道里躲几天,官兵抓不到我,也就抓不到恩铭收留我的证据,金太监一走,他不就没事了吗?” 他登时大喜,急忙走回来,远远就见教堂烈火熊熊,院墙已经推倒,六间偏房火焰冲天,教堂的尖顶已经烧塌,只有院墙边的那座塔楼安然无羔。 他匆匆走到教堂附近,只见火光之中,几百个八旗官兵远远围着教堂,戒备森严。一个军官叫道:“大伙看仔细了,钦犯是武进士,功夫了得,小心他狗急跳墙,出来伤人!” 众官兵轰然答应。 仰纯丞手按腰刀,假装来回巡视,心急如焚,不知道舒正琦他们到底怎样了。 这时,火光之中,只听不远处一个军官道:“金大人,那座塔楼上有口大钟,钦犯会不会藏在下面?” 另一个军官道:“钱大人过虑了!我刚才上去看过,那口钟少说有两千斤,叫几个精壮小伙试了试,纹丝不动,谁能抬起来?再说了,姓仰的也不傻,就算他神力惊人,抬开大钟,躲在里面,咱们围着大钟放火一烧,他不是死路一条吗?” “金大人所言极是,是我多虑了。你在这边看着,我到那边转转去。”那军官说完,匆匆走远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教堂和六间偏房终于烧塌下来,大火渐渐熄灭,八旗兵围上前去,一阵棍撬脚踢,将土墙一一推倒,只剩一些残墙断壁,找不到可疑形迹,才收兵回去了。 仰纯丞躲在土堆后面,看见四下无人,急忙跑到烧毁的教堂地基上,只见到处残垣断壁,家具都烧成焦炭,狼籍不堪。 他找到地道入口,用腰刀拨开灰炭杂物,伸手一摸,地道口的那块石板炙热烫手,急忙大叫道:“舒兄弟,文先生!” 他一连叫了几声,都没人答应,正在焦急,忽然听见洞口下有人道:“是仰大哥么?”是舒正琦的声音。 他又惊又喜,道:“舒兄弟,是我!你们没事吧?” 只听“哗”的一声,石板掀到一边,舒正琦道:“仰大哥,快下来!” 仰纯丞急忙跳进地道,舒正琦用一根斡面用的铁棍顶动石板,盖住洞口,只留一条缝隙透气。 仰纯丞走进地道,只见油灯昏黄,照着十多张神情惊慌的脸,孩子们脸上湿湿的,显然刚刚哭过。 仰纯丞心里歉疚,不知道说什么好,刚靠着土墙坐下,石头马上跑过来,扑在他怀里,哭道:“李伯伯,我以为你不回来了!狗官把房子烧了,我好害怕!” “石头别怕,伯伯不是回来了吗?”仰纯丞抚摸着他的脑袋,对众人道:“大伙都没事吧!” 众人道:“仰大哥放心,我们没事!”纷纷笑了起来。 孩子们也擦擦眼泪,破啼为笑。 舒正琦扔了铁棍,道:“仰大哥,刚才你和郑大人一走,幸亏我们留了个心眼,怕官兵突然过来搜查,叫孩子们先躲进来,还收了一些棉被衣服进来。果不其然,你们刚走一会,官兵就来打门,我们赶紧躲进来,后来就听见这些狗杂种乱搜乱砸,还放火烧房子!” 仰纯丞苦笑道:“兵匪从来一家,没有道理可讲,大家没事就好。” “仰大哥,外面怎么样,你是不是出不去了?” “城里戒严了,到处都是官兵。我本来想闯出去,又怕动静闹得太大,牵连郑大人,只好回来躲一躲。” 舒正琦道:“仰大哥放心,郑大人会想法子送你出去的!” “唉,你们不知道,官兵把他抓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众人大吃一惊。 “就是刚才。”仰纯丞道,“我还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上去救他,真是窝囊!” 文墨世安慰道:“仰大哥,你不要自责,官兵人多势众,你再有本事也打不过啊!” “我刚才听一个太监说,他们抓郑大人,就是想引我去救他。”仰纯丞道,“我是戴罪之身,死不足惜,只是不想再连累郑大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道:“这可怎么办?” “我刚才想过了,官兵既然烧了教堂,就不会再过来搜查。”仰纯丞道,“我只要在地道里躲几天,不落到他们手里,他们抓不到郑大人收留我的证据,就不能把他怎么样,曹太监一走,郑大人兴许就没事了。” 众人喜出望外,道:“这个办法好!仰大哥,你就在地道里躲起来,别让他们抓到!”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仰纯丞歉疚道,“只是教堂烧了,大家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们!” 舒正琦道:“仰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你要不是为了救孩子,也不会暴露!再说了,你还说咱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怎么倒客气上了!” 文墨世和夏家兄弟也说话安慰,劝他不要多想。 “多谢几位兄弟!”仰纯丞叹一口气,“咱们这些天躲在地道里,只能晚上烧火煮饭,白天怕人看见,要委屈你们吃冷饭了!” “这有什么,不就是艰苦几天吗?”众人七嘴八舌,“以前逃荒的时候,白天要饭,晚上饿着肚子在大路边睡觉,也是常有的事,比现在艰难多了!” 他们越是通情达理,仰纯丞越是歉疚难过,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地道里一片安静。 过得半晌,夏定川道:“仰大哥,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仰纯丞抬起头来,道:“定川兄弟,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官兵非要抓到你不可?”夏定川赔笑道,“反正咱们坐着没事,你给大伙说说?” 谁知话刚说完,夏定山训斥道:“定川,你胡说什么!”又对仰纯丞道:“仰大哥,别理他!” 仰纯丞苦笑道:“定山兄弟,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一块住了这么久,我一直没给你们说,如今还害得你们跟我一起吃苦,我再不说,就太对不住大家了!” 众人登时来了精神,要听他说什么。 序章 第4节 一纸招祸 原来,仰纯丞是杭州人,家里世代习武,家道殷实,也称得上小康。 他生于咸丰十一年(1861年),父亲给他取名纯丞,小名安国,等他长到六岁,除了送进私塾启蒙,还亲自传授武功。 他长到十六岁时,已经身高七尺,膂力过人,而且武功高强,中了武秀才,后来又中了武举人,以铁砂掌功夫闻名远近。 他在习武之余,也读过不少儒家经典,抱定“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壮烈襟怀,便以小名“安国”为表字,立志报效朝廷,定国安邦。 光绪十二年(1886年)九月,又到了三年一次的武科会试。 他那时二十五岁,已经娶亲成家,便辞别夫人和儿子,早早登船,走海路赴京赶考。 经过两天会试,先比马步箭,再试弓刀石,他中了武贡士,又参加由皇帝主考的殿试,名列二甲第十一名,赐武进士出身,授正五品守备官,发往杭州府任守备,也算光宗耀祖。 那时洋人屡屡入侵,朝廷一味割地赔款,息事宁人,以致百业凋弊,生灵涂炭。杭州虽然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也民不聊生,加上土匪乘火打劫,局势十分动荡,偏偏杭州旗营一群八旗子弟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以致乱民蜂起,渐成燎原之势。 仰纯丞上任之后,统领营兵日夜剿捕,不到一年,杭州境内便治安晏然。 可是每次上书报捷,朝廷颁诏嘉奖,都是一群八旗子弟榜上有名,仰纯丞反倒封赏全无,心中不免忿忿不平。 那些八旗子弟知道他心中不服,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时上书进谗,以致他当了八年守备,未得提拔,八旗子弟们却飞黄腾达,春风得意。 仰纯丞心中气苦,愤恨豺狼当道,暗无天日,脾气越来越坏,也听不进夫人规劝,渐渐露出愤世嫉俗的迹象来。 光绪二十年(1894年)九月,中日两国海军在黄海大战,北洋水师一败涂地,朝廷又赔款议和,朝野一片大哗。 偏偏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朝廷花了无数银子,修建熙和园,要大肆庆祝,还颁下圣旨,要各地官府上贡奇珍异宝,给慈禧贺寿。 仰纯丞接到旨意,破口大骂,晚上乘着酒兴,振笔直书,上了一个折子,痛斥慈禧太后只知贪图享乐,不管民间疾苦。 他递上折子之后,每天忙于公事,也没放在心上。 一个多月后的十月二十日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到茶楼喝酒,听弹词名伶甘杏儿唱名篇《杜十娘》。 宴罢酒残,已经夜深,他告辞回家,刚走到门口,就和一个匆匆跑出来的家丁撞了个满怀。 那家丁急忙交给他一个信封,说是刚才一个陌生人送来的,请他赶快看看。 仰纯丞见信封没写名字,道:“什么陌生人?” “这人很奇怪,身材高大,风尘仆仆,说话是北方口音,问大人在不在家。”家丁道,“小的说大人不在,他就把这封信交给小的,叫小的赶快找到大人,千万耽搁不得。小的正要出门找大人,大人就来了。” “人呢?”仰纯丞吃了一惊。 “茶都不喝,急急忙忙走了。” 仰纯丞赶紧走进书房,拆开信封一看,只见一张纸上画着三样东西,一块盐晶、一个坠子、一截木尺,除此之外,没有只字半句。 他登时目瞪口呆,仿佛五雷轰顶,瘫倒在椅子上,眼前划过闪电一般,想起八年前进京赶考的一桩往事。 光绪十二年九月,他登船启程,到北京参加武科会试,先从杭州坐小火轮到上海,再坐轮船到天津,舍舟登岸,正是清晨。 他在饭馆吃饭时,向店小二打听进京的路程。那店小二说,此去北京不远,骑马四天便到。 他到马市买了一匹大马,匆匆驰骋赶路。一路上晓行夜宿,紧走慢赶,还算太平。 到第四天早上,离北京不远,他路过一片树林时,忽然听见路边密林里有人叫骂。 一个人道:“你到底给不给银子?再不识相,别以为哥几个不敢杀你!”一个人道:“要银子没有,有本事就上来搜,啰啰嗦嗦干什么?”一个人冷笑道:“郑大公子,谁不知道你家是津门巨富,有的是钱!再不老实,小心哥们几个把你绑回天津,看你家老爷子给不给钱!” 仰纯丞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心想光天白日之下,竟然有人打劫,这还了得,急忙一勒缰绳,打马冲进树林,只见七个衣衫破烂、模样惫赖的汉子,手里握着家伙,围着一个年轻书生叫骂。 那书生修眉俊目,身穿长衫,肩上挎着一个包袱,怀抱双手,倒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 七个汉子见仰纯丞纵马冲了进来,大吃一惊,急忙退到一边,惊魂刚定,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马上哇哇大叫,围攻上来。 仰纯丞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右手轻舒猿臂,抱住书生的腰,左手一勒缰绳,大马登时四蹄腾空,冲出树林,上了大路,只听劫匪们叫骂着追了出来。 他打马跑了两里多路,将劫匪远远扔在后面,才放下书生,下马相见。 原来,书生姓郑,名亦侠,表字恩铭,天津人氏,二十一岁,正要进京办事。 仰纯丞见他文质彬彬,一副公子哥模样,刚才又听劫匪们说他家里是津门巨富,道:“路上不太平,兄弟怎么不带几个随从,也有个照应。” 郑亦侠抱拳道:“多承仰兄搭救,小弟也不瞒你。小弟从小生在深庭大院,世道艰难知得不多。此次进京,正是要体察百姓疾苦,谁知被几个小贼追踪到此,想要打劫,多承仰兄路见不平,出手相救。” “兄弟的盘缠是不是被他们抢了?”仰纯丞说着,便要打开行囊,送他几两银子。 “小弟银票都还在,多谢仰兄美意!”郑亦侠急忙谢过。 仰纯丞担心他又遇上劫匪,邀他一同赶路,他笑道:“仰兄先行一步,我慢慢走来。” 仰纯丞只好拱手道别,快马加鞭,匆匆赶路,中午时分进了北京城,到各处逛了一圈,赶到宣武门外时已近黄昏,便在贡院东街找到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他连日鞍马劳顿,十分困乏,在客房睡了一觉,才关门下楼,上街吃晚饭,没想到在人群中看见郑亦侠,急忙上前打招呼。 原来郑亦侠也是刚刚投店住下,正要上街吃饭,彼此相见,都是大喜,到一家“明月升”大酒楼喝酒。 酒桌之上,郑亦侠谈锋甚健,说的都是时下新闻,并不提起进京所办何事。 仰纯丞不便打听,自然也不说自己是进京赶考,吃饭出来,各回客栈安歇。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到宣武内门赶考,经过两天比试,中了武贡士,到了第三天四更,又早早赶到宣武门集合,由太监领进紫禁城,参加当今皇帝主考的殿试。 一行人到了保和殿,天色已经大亮,仰纯丞竟然又在人群里看见郑亦侠,彼此都是又惊又喜,道:“没想到你也是来赶考的!” 原来,前两天的比试,两人分在不同考场,因此没有照面,没想到双双高中。 廷试下来,仰纯丞中了二甲武进士十一名,郑亦侠却是二甲六名,名次竟然在他之上。 仰纯丞暗暗吃惊,没想到他身怀绝技,竟然深藏不露,想起那天路上的情形,暗暗纳闷:“他既然身手了得,怎么会被几个无赖劫进树林里去?他当时倒是毫无惧色,难道是故意戏弄那些混子?” 他摇头苦笑,心想世家子弟行事,往往出人意料,难得他这样弱不禁风,竟然要进宫侍卫天子了。 原来清朝官制,武科会试一甲三名,武状元授御前一等侍卫,武榜眼、武探花授二等侍卫,二甲前十名授三等侍卫,一律称为“卫职”,都要进宫充任皇家侍卫。郑亦侠名列二甲六名,自然在进宫之列。 二甲十名之后和三甲的武进士,一律发往地方担任守备官,称为“营职”。仰纯丞是二甲第十一名,自然要分到府道任职,只是不知道会分发何处,正为这事犯愁。 第二天下午,兵部举办会试大宴,宴请刚考上的新科武进士,十分隆重热闹,连宫里的几位公公和御前侍卫也来应酬。 领头的公公叫曹士淳,是慈禧太后御前的大红人,御前侍卫之中,又以四品带刀侍卫汪钤身最为引人瞩目。 这人大约四十出头,武功了得,铁砂掌功夫更是独步一时,不久前,江湖大帮“天地会”潜伏皇宫中的七个高手,半夜混进大内刺杀慈禧,没想到被汪钤身一人击杀,保得慈禧毫发无伤。 汪钤身为人阴沉,目光内敛,并不多话,和曹士淳走到席前,一双三角眼在仰纯丞身上打量,道:“我听考官大人说,仰老弟一手铁砂掌堪称后生翘楚,假以数年之期,不在汪某之下,真是后生可畏!” 仰纯丞抱拳道:“大人神功卓绝,如同日月经天,晚生只是萤火之光,岂敢和大人相提并论!” 汪钤身见他说话谦虚知趣,举杯敬他,仰纯丞一饮而尽。 曹士淳在一边接过话茬,厉声道:“这位小兄弟姓仰,大名‘纯丞’,表字‘安国’,寓意不凡,本公公很喜欢!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望各位新进士像仰兄弟这名字一般,做我大清朝的纯丞,把一身好本事都用来报效朝廷,安邦定国!” 众进士都起身垂手道:“嗻!” 宴罢出来,郑亦侠和仰纯丞走回客栈,问他什么时候回杭州。 仰纯丞说,明天到兵部投名注册,看看分发何处,再做计较,便约定明天办完事情,晚上到明月升大酒楼喝酒。 第二天天色大亮,仰纯丞赶去兵部投名注册,正好获授杭州守备之职,限期一个月升衙理事,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忙碌了一天,回到客栈已经天黑,赶到明月升大酒楼时,郑亦侠已经到了。 彼此问过办事情形,郑亦侠果然授了三等侍卫,还到内务府领了进宫的腰牌。 仰纯丞借过腰牌看了,笑道:“‘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1贤弟从此得随天子左右,可喜可贺!” 谁知郑亦侠苦笑道:“不瞒安国兄,进宫侍奉天子,并非小弟所愿!” 仰纯丞十分诧异,问是什么缘故。 “如今天下多事,咱们身怀武艺,应当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才是!”郑亦侠长叹一声,“这样深居宫中,锦衣玉食,与尸位素餐有什么不同!” 仰纯丞见他壮怀激烈,大是钦佩,急忙举杯敬酒。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仰纯丞笑道:“贤弟的功夫,不知是何人所教?” “不瞒安国兄,是家父所传。”郑亦侠道,“家父早年也是朝廷命官,精通武艺,后来被剥官夺职,才到天津经商。” “原来贤弟家学渊源,难怪身手不凡了。” “安国兄过奖了!家父管教太严,小弟虽然学得一身武艺,从小到大,除了切磋功夫,一架都没打过,也不知道临敌应变的功夫到底怎么样。”郑亦侠笑道,“那天进京的路上,遇上那几个无赖打劫,小弟把他们叫进树林,正要试上一试,没想到遇上兄台,把我救了出来。” 仰纯丞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原来是我莽撞,坏了贤弟的雅兴!” “安国兄这是哪里话,若非如此,小弟哪能和兄台相识!”郑亦侠举杯敬他。 仰纯丞一饮而尽,笑道:“贤弟童心未泯,虽然不错,只是如今入了官场,人心叵测,还是小心为上。” “安国兄这话,家父也说过。”郑亦侠诧异道,“如此看来,小弟还真是要多加磨砺。难怪这次赶考,家父要我走路进京,体察世道艰难了。” “原来贤弟走路进京,是令尊的意思。” “家父常说,他当年在官场栽了跟头,正是历验不深、做事不密的缘故,要我多多阅历,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仰纯丞刚才听说,他父亲被剥官夺职,才到津门经商,心里正在好奇,只是不便打听,现在酒酣耳热,见他又提起话头,道:“贤弟,令尊当年栽了什么跟头,能不能说来听听?”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与兄台听,也没什么,只是不足与外人道。” “这是自然。”仰纯丞点了点头。 “同治年间,家父在朝廷任兵部左侍郎,和监察御史赵贞麟大人交好。赵大人为人正直,又负气敢言,深孚一时之望,后来因言获罪,触怒慈禧太后,贬到河北做地方官。”郑亦侠道,“到了光绪初年,云南发生‘马嘉理事件’,安国兄知不知道?” “孤陋寡闻,还请贤弟赐教。” “英国一个叫马嘉理的通译官,带着一伙英军,从缅甸侵入云南腾冲,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被当地官民打死,砍头示众。”郑亦侠道,“英国公使居心叵测,声称此事是官府指使,不但要朝廷将云贵总督押京会审,还要向英国减免税厘、增开通商口岸、开放边界贸易,如若不然,除了撤使绝交,还要刀兵相见!” “洋人仗着船坚炮利,蛮不讲理,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仰纯丞叹道。 “朝廷害怕洋人开战,只好将涉事官员斩首的斩首,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又和英国人议和,签了《烟台条约》,还派大臣远渡重洋,专程向英王赔礼,开了我大清遣使驻外的先河。” “我朝自道光以来,屡战屡败,一味求和,也难怪洋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不知人世间还有‘羞耻’二字!” “赵大人远在河北,听说英国人无理至极,朝廷只知退让,一怒之下,又上了一道折子,力陈议和之弊。”郑亦侠道,“上折子也就罢了,还有更厉害的!” “怎么了?” “赵大人在折子上说,朝廷畏敌如虎,不思抵抗,动不动就与洋人订立城下之盟,如此丧权辱国,和当年自弃燕云十六州的儿皇帝石敬塘有什么不同,难道就不怕落下万世骂名!” “这不是闯下大祸了吗?”仰纯丞吃了一惊。 “何尝不是!西太后看了折子,勃然大怒,下了一道密旨,令朝廷将赵大人抓了,凌迟处死,全家充为军奴。”郑亦侠道,“当时宫中有个公公和家父熟识,知道他和赵大人交好,赶紧把消息透了出来。” “他倒是好意,可是令尊怎么办?” “家父想派人告诉赵大人,又怕惹火烧身,急忙派人快马加鞭,给赵大人送去一个小纸盒,里面放了一块盐晶、一个坠子、一截木尺,意思是以言(盐)获罪(坠),凌迟(尺)处死,要他赶快安排后事!2” 仰纯丞听得惊心动魄,急忙道:“后来呢,怎样了?” “赵大人接到纸盒,还没醒悟,官差就到了,全家上下没一个跑掉!” “太惨了!”仰纯丞拍案叹息。 “官差抄家的时候,看见那个小纸盒和三件信物,一起抄了,回京奏明朝廷。刑部官员知道家父与赵大人是莫逆之交,怀疑是他暗中递送消息,只是一则没有证据,二则苏家也没有人漏网,不久就找了一个事由,将家父罢官夺职,逐出京城。”郑亦侠道,“家父厌倦官场险恶,就到天津经商,从此再也不问宦海中事。” “原来如此。”仰纯丞道,“令尊光绪初年下海经商,不过十一年,如今已是津门巨富,令人钦佩。” “家父原籍福建福州,在南洋有几个朋友,下海之后,做的就是土产洋货贸易的生意,如今在北方各省都有分号。”郑亦侠道,“只是他见国事日非,心灰意冷,常常广散钱财,施舍百姓,还不许人家感恩,总说行善不要人知,受施之人感念一分,布施之人就添一分福报,不是他行善的本意。” “令尊真是菩萨心肠,只是国事艰难,哀鸿遍野,令尊就算散尽家财,只怕也救不了许多!” “何尝不是!家父的那些朋友几次三番劝他下南洋,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又喝了几杯,仰纯丞道:“贤弟,咱们如今也是官场中人,只盼令尊和赵大人遇到的事,咱们不要碰上才好。” 郑亦侠酒劲上来,笑道:“安国兄,真有那么一天,咱们也别打什么哑谜,干脆送上急信一封,信封只写六个字,‘严兄醉迟亲启’,岂不干脆明白!” “什么‘严兄醉迟’?”仰纯丞大惑不解。 “就是盐、坠、尺啊,安国兄怎么忘了?” “原来如此,果然好名字!”仰纯丞哈哈大笑。 “说到这里,小弟还有个主意。”郑亦侠笑道,“先哲都以圣贤格言为座右铭,咱们兄弟干脆别开生面,把这位‘严兄醉迟’的大名置之座右,引为镜鉴,兄台以为如何?” “此话怎讲?” “赵大人的事,前鉴不远,咱们只要记牢这几个字,自然会懂得夹紧尾巴做人!” “贤弟所言极是!”仰纯丞点了点头。 郑亦侠想了一想,又道:“只是‘醉迟’二字好像不妥,有贪杯误事之嫌,小弟干脆再送他一个‘忌’字——此兄姓严,名忌,表字醉迟,兄台以为如何?” 仰纯丞笑道:“贤弟的意思我明白,咱们只要心怀朝廷法度,不敢误酒贪杯,以圣人之道做人做官,即便身处官场,也会平安无事。” “正是此意!”郑亦侠哈哈大笑,“来,喝酒!” 那天晚上,二人开怀畅饮,直到半夜,才各回客栈歇息。 第二天一早,郑亦侠送他出了北京城,便各奔东西,八年来少通音信。 如今仰纯丞突然接到这封急信,和当年郑亦侠所说的情形一模一样,心想他在宫中当差,消息灵通,一定是自己上个月呈上的奏折触怒了慈禧,他得到消息,派人不远千里赶来送信。 他又是感激,又是气愤,心想:“我八年来忠心为国,未得提拔,如今上了一封奏书,反倒祸事立至,真是妖孽当国,暗无天日!我和夫人已是中年,死不足惜,只是儿子莲珀才十四岁,尚未成年,小女漪房不到两岁,如今官差一到,玉石俱焚,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想到这里,不禁心乱如麻,泪如雨下。 序章 第5节 家破人亡 仰纯丞心慌意乱,急忙把夫人请进内室,把事情原委说了,又把信纸上画的三样信物给她看。 夫人如五雷轰顶一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怔了一会,流泪道:“大人,你一生刚直,不肯折腰,终于闯下大祸了!” 仰纯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哭道:“都是我刚愎自用,不听夫人规劝,才有今日之祸!”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只有救一个是一个了!”夫人哭道,“你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漪房还小,大人和妙仁斋苏先生是结义兄弟,现在乘着夜深没人,你赶快把漪房送过去,托付给他,苏先生想来不会坐视不救!” 仰纯丞正在心乱如麻,听了这话,急忙道:“对啊,我把莲珀也送过去!” “你真是糊涂!莲珀不是小孩子了,你让苏先生怎么安顿他?”夫人哭道,“有个风吹草动,你难道连苏先生一家也要祸害不成?” “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糟殃吧!”仰纯丞争辩道。 夫人正要说话,房门轻轻推开,儿子莲珀泪流满面走了进来,道:“爹,娘,你们别争了,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赶快把妹妹给苏叔叔送过去吧,孩儿哪儿也不去,生死都和你们在一起!” “儿子,你胡说什么!”仰纯丞训斥道,“爹爹再怎样,也不会让你们跟着我遭殃!” “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怎么忘了?”莲珀流泪道,“西太后这个老妖婆,把大清国弄得乌烟瘴气,人妖不分,如今还有谁会救咱们!” 仰纯丞听他说得有理,更是急得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爹,娘,古有侠女荀灌娘搬兵救父,孩儿没这个本事,只好陪爹娘一起受罪!”莲珀道,“咱们一家人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仰纯丞听了这话,抱着他大哭,道:“儿子,就冲你这句话,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让你和你娘受罪!” 夫人哭道:“大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官差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我马上收拾漪房的衣服,你赶快换一件夜行衣,拿几张银票,先把孩子给苏先生送过去,莲珀的事回头再说!” 仰纯丞慌忙答应,擦一把眼泪,吩咐莲珀出去备马,赶紧去房间换了一身夜行衣,披上斗篷,又去箱子里拿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只是心急如焚,不知道怎么向好友苏荫桓开口。 苏荫桓是声震江南的名医,表字雨农,只比他小一岁,开了一个药铺“妙仁斋”,十分兴隆。 两人从小在私塾相识,情同手足,虽然后来志趣各异,一个学医,一个习武,仍然常常往来,每每喝酒之后,便抵足而眠,畅谈家国大事。 有一年中秋节,二人泛舟西湖,饮酒赏月,喝到兴致浓处,忘形尔汝,便击掌相约,要效法古人,将来婚配之后,倘若两家孩子都是男孩,就让二人结为兄弟,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仰纯丞二十岁娶妻成亲,第二年生下儿子莲珀,长大后性情敦厚,他已心满意足,不想到了中年,又喜添一女,取名漪房,如今还不到两岁,和夫人爱如珍宝。 苏荫桓虽然早就娶亲,夫人一直没有生产。转眼到了中年,他正在意冷心灰,打算娶个小妾延续香火,没想到夫人竟然有了身孕,生下一女,夫妇二人欣喜如狂,视若掌上明珠,取名叫珮蘅。 苏府办满月喜筵的时候,仰纯丞夫妇带着丫鬟,抱了女儿漪房去贺喜。漪房看见襁褓中的小珮蘅便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十分娇憨可爱。 苏荫桓想起当年的击掌之约,笑道:“安国兄,漪房小侄女见了妹妹就这样高兴,将来她们定然亲如姐妹的了。” 大家都说,那自然再好不过。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如今女儿就要失去父母,托付苏家,从此寄人篱下,仰纯丞想到这里,便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他正在凄惶难过,夫人已经包好孩子,抱了过来,放在他的背上缚好,拉过斗篷盖了,将一包衣物塞给他,大哭着推他出门。 他凄凄惶惶,慌忙提着包裹出门,莲珀正好牵马走到门外,急忙上前揭开斗篷,哭着亲吻妹妹的小脸,呜咽失声。 仰纯丞含泪道:“儿子,妹妹睡着了,不要惹她醒来!你和娘在家,爹送妹妹过去,马上就回来!” 莲珀哭着答应,恋恋不舍盖好斗篷,退到旁边。 仰纯丞飞身上马,出了院门,一路打马小跑,来到妙仁斋,只见四个红纱灯笼高挂,药铺已经关门上板,门前一片冷清。 他将马拴在石柱上,急忙上前拍药铺旁边的一扇角门。 过了半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披衣掌灯出来,正是苏荫桓,见他这身打扮,大吃一惊,急忙请进屋里,关上角门,问他出了什么事。 仰纯丞怕他推诿谢绝,一边说明来意,一边察颜观色。 谁知苏荫桓听他说完,不假思索,马上叫他解下孩子,一把抱过去,道:“安国兄,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这就是官场千古不变的道理哪!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说的,漪房侄女今后就交给我抚养!莲珀侄子呢,怎么不一起带来?” “内人怕连累府上,不敢送来。”仰纯丞忐忑道。 “你们真是糊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客气!你赶紧把孩子带来,我来想办法!” 仰纯丞感激万分,抱拳道:“多谢贤弟!” “咱们还说什么客气话,我有个三灾八难,你会撒手不管吗?”苏荫桓道,“事到如今,你和嫂夫人有什么打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还有什么打算!贤弟的大恩大德,安国来生再报,犬子和小女就托付给你了!”仰纯丞把两张银票塞在他手里,“孩子的吃穿用度,将来的责罚教诲,从此请贤弟和弟妹费心!这是一千两银票,虽然杯水车薪,也请贤弟收下!” 苏荫桓一把推开银票,焦急道:“你这是干什么!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快把银子拿回去,用在刀刃上!” 仰纯丞急忙道:“贤弟,我这是犯了天条,有多少钱都使不上了,你赶快收下!”又使劲塞银票。 “安国兄,亏你还是官场中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大清国,还有银子办不成的事?”苏荫桓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死罪难逃,难道就忍心让嫂夫人充官为奴不成?不是还有‘赎捐’一条路吗,你怎么忘了?” 仰纯丞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按大清例,官员犯罪,只要交够一笔赎银,家属确是可以免罪,可是自己既然罪当凌迟,只怕使多少银子也赎不了夫人了。 苏荫桓道:“乘官差还没到,你赶快把莲珀侄子送过来,好好想想捐赎的路子,只要人没事,无非就是银子遭罪!银票你赶紧收好,先拿回去打点,要是银子不够,叫人来找我,我来想办法!” 仰纯丞感激不尽,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把,又弯下腰去,含泪亲了女儿两口,朝苏荫桓抱一抱拳,毅然开门走了。 他匆匆打马赶回守备府,在将军柱上拴好马,跑进内室一看,登时五雷轰顶,魂飞魄散,只见夫人已经悬梁自尽,莲珀也伏剑自刎,倒在血泊之中。 他想要放声大哭,又怕惊动下人,慌忙上前看莲珀时,已经气绝,又手忙脚乱搬过凳子,将夫人放下来,哪里还有气息,赶紧将两人放在床上,吞声痛哭,只觉人间悲惨之事,莫此为甚。 他哭了半晌,忽然将心一横,咬牙切齿道:“慈禧,你害得老子家破人亡,老子还怕你干什么?要老子坐着等死,那是痴心妄想!老子干脆流亡天涯,就算哪一天落到官府手里,横竖也只是一死,总比被你们抓去砍头强!” 他打定主意,马上找来铁锹,去后花园挖一个大坑,将夫人和儿子抱出去,放在坑里,又拿过一床被褥盖在二人身上,匆匆扰土掩埋。 他转身进家,愤恨之下,本想放火将守备府烧了,可是想到家里下人已经睡了,大火一起,必定多有死伤,再说焚衙逃罪,更成大案,到时惊动朝廷,严查下来,只怕郑亦侠也要受到牵连,只好作罢。 他匆匆收好箱子里的银票、银子、珠宝首饰,打了个包袱,扎在腰上,又捏一把匕首,悄悄出了守备府。 他本想折身去妙仁斋,把妻儿自杀的消息告诉苏荫桓,顺便向他辞行,可是又怕被人看见,惹出大祸,只好打消主意,悄悄溜过几条街道,躲过巡夜官兵,摸上清波门城头,从矮墙上一跃而下,逃出杭州城。 他两眼茫然,不知到哪里藏身,到处躲了几天,总觉不是办法,后来想起,朝廷发配流犯,除了东北宁古塔,都是发往西北苦寒之地,那里戈壁大漠,人烟稀少,官府防备松弛,何不逃过去暂避风头,便一路向西,日夜逃亡。 这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天气渐渐寒冷。他知道,过不了几天,廷旨一到,侦骑四出,各处城池就要张贴画像,通缉捉拿,不如先去市镇买些衣服干粮预备,省得风声紧了,要闹饥荒。 第二天,他到了一个小镇,买了几包干粮和几套冬衣,又买一匹大马骑了,向西逃了十多天,过了黄山、安庆,果然见大小城镇都张贴他的画像,盘查捉拿。 他不敢白天赶路,只好昼伏夜行,尽拣山路攒程。 过得不久,进入河南境内,在路上遇到几次乡团盘查,都被他轻松逃脱,只是不小心把银子掉了不少,加上当地民风剽悍,乡团众多,要小心提防,赶路只好慢了下来。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他风餐露宿,要靠喝酒御寒,渐渐将盘缠花得所剩无几,只好去一个地主家打劫,抢了两百两银子,一路向北而去。 后来过了陕西,进了甘肃,只见黄沙滚滚,长路漫漫,一派荒无人烟的景象,在江南何曾见过。 他一路逃亡,早将抢来的银子花得精光,进入符州县境时,连马也卖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剩一个酒葫芦,好像乞丐一般。 这天下午,他到了符州县城外,远远看见几个兵勇盘查路人,不敢过去,看见城外草丛里有十多口荒弃的瓦窑,只好钻进一口窑井躲避风寒,等到天黑再打主意。 寒冬天气,转眼就黑了下来,只听远处鞭炮声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小孩子在大路上燃放鞭炮,追逐嬉戏,嚷道:“过年喽,过年喽!” 仰纯丞猛吃一惊,才知道今天是大年除夕,想到往年一家人团聚,何等热闹,如今家破人亡,流落天涯,无数凄凉涌上心头,登时红了眼眶。 过了一会,夜空中吹起寒风,又扬起大雪,飘絮洒盐一般,远近白茫茫一片。 他坐在废窑里,冷得牙齿直打战,听见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急忙爬出窑井一看,城门紧闭,城楼上挂着四个灯光昏黄的灯笼,竟然没有兵勇值守,不禁心想:“天气冷得厉害,我何不进城买碗酒喝,暖暖身子?”虽然知道太过冒险,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葫芦浮出水面,再也按它不下。 他摸了摸身上,只剩下二钱碎银子,犹豫好半晌,终于一咬牙齿,爬出荒窑,怀抱葫芦,匆匆忙忙跑到城门下,见四下无人,赶紧使出游壁轻功,爬上城墙,又摸黑从城楼上跑进县城。 这时城里一团漆黑,只有几条街道两边的人家挂着几个灯笼,屋里偶尔传来一阵说笑声,街上不时有小孩子放鞭炮,一个行人也没有。 他抱着葫芦,小心翼翼走过两三条街道,终于找到一家熟肉铺子,里面点着油灯,灶上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只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伙计看守铺子,很是冷清。 他急忙走上前去,掏出那块碎银子,吩咐伙计切两斤熟牛肉,用熟纸包好,再打一葫芦酒。 伙计接过银子,一双雪亮的眼睛朝他上下打量几眼,笑道:“大哥是外地人吧?” 他点了点头,一语不发。 伙计道:“天气冷得邪乎,里面烧着炉火,大哥不如进来喝酒吃肉,暖和暖和身子!”说着,朝里面的一间小屋指了一指。 他伸长脖子一看,屋里点着油灯,果然生着一个铁炉,炉子上放着一个大蒸锅,热气腾腾,十分暖和。 他犹豫一下,便谢过伙计,走进小屋坐下,伸手向火,只觉满室生春,四体舒泰,心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久没有这样舒坦过了!” 过得一会,伙计端来一盘牛肉、一碗酒,放在炉子上。 他狼吞虎咽,两口便将一盘熟牛肉吃了大半,端起酒碗一仰而尽,叫伙计再打一碗酒来。 伙计答应一声,又打来一碗酒,放在铁炉上。 他风卷残云,几下吃光熟牛肉,端起碗正要喝酒,忽然一阵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慌忙回头一看,只见伙计怀抱双手,靠在门上,正望着他冷笑。 他吃惊之下,急忙拔出匕首,刚要站起身来,眼前忽然一黑,就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只觉衾被生温,四体暖和,慢慢睁眼看时,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头亮着一盏油灯,原来是一个简陋的房间。 他只觉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伸手按了两下,忽然想起自己在熟肉铺里喝酒吃肉,昏倒在铁炉边,又想起伙计阴恻恻的冷笑,不禁猛吃一惊,翻身坐起,一摸腰上的匕首,竟然不见了,到处看时,却放在枕头边。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来不及细想,一把抓过匕首,翻身下床,鞋袜也不穿,光着脚跑出房间看时,只见外面是一间客室,桌椅俱全,一张大桌下放着一个火盆。 他慌忙跑到窗子边,揭开窗帘,在窗纸上捅一个窟窿,往外看时,远处一团漆黑,窗纸前一朵朵雪花飘落而下,静悄悄的。 他急忙转身回去,穿上破鞋烂袜,跑出来拉门,谁知“咣”的一声,外面竟然上了锁,不禁一惊,正要破门而出,忽然看见窗棂上泛起微微红光,外面传来一阵响动,赶紧侧耳听时,竟然是“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有人踏着积雪走过来了。 他急忙从破窗纸里一看,是一个身形瘦长的汉子,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提着一个大黑箱,顶风冒雪,大步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大吃一惊,急忙凑近纸洞看时,只见那人头戴红缨暖帽,身着蓝绸官服,腰悬朴刀,竟然是一个武官,只是灯笼晦暗不明,纸洞前面又簌簌飞着雪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紧握匕首,站在门后。 只听那人走到门前,停下步来,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地上,又掏出钥匙开锁,弄出“咣啷咣啷”的声响。 他悄悄伸出右手,抓住门柄,听见那人下了铁锁,猛地拉开房门,右手一挥匕首,直刺那人面门,左手拍向那人胸口,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乘乱逃走。 谁知那人身法奇快,眼见他两招齐出,攻向要害,身子忽然向后一仰,直直滑了出去,转眼间已滑到两丈开外,稳稳站住,提在手里的灯笼纹丝不动,十分潇洒从容。 仰纯丞没想到在这偏僻小县城,还有这等硬手,心里一惊,哪里还敢怠慢,急忙使出看家本领,抢攻上去,虎虎生风,卷起满地雪花。 那人手提灯笼,左避右让,身法灵动,却不和他过招,只是稳稳占着去路,不让他逃走。 仰纯丞一连攻了数十招,都战他不下,心下焦躁,大喝道:“足下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听了这话,轻飘飘退到一边,哈哈大笑,道:“安国兄,还认得我吗?” 仰纯丞慌忙看时,只见这人俊眉修目,文质彬彬,头戴红缨暖帽,身穿八品武官熊罴补服,眉目间透出潇洒练达之气,不是郑亦侠是谁? 他瞪大双眼,惊喜如狂,大叫道:“贤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急忙上前相见,还以为是做梦。 郑亦侠把灯笼往地上一扔,上前抱住他,大笑道:“安国兄,咱们兄弟睽违八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刚才小弟想一睹兄台身手,故而相试,兄台真是雄风不减当年哪!” 仰纯丞见他不嫌自己脏破,心里一热,也紧紧抱住他,道:“让贤弟见笑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 “小弟也是做梦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兄台!”郑亦侠笑道,“醒多久了,头还疼吗?” 仰纯丞苦笑道:“惭愧,不小心落入小贼之手,幸好没什么大碍,也是刚醒。” “人心险恶,只要没事就好!走,咱们进屋,边喝边聊。”郑亦侠捡起灯笼,走到屋门口,提起一个箱子,原来是食盒。 郑亦侠带他进家,关上房门,又提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下,从桌子底下拉出火盆,用火钳拔开炭灰,露出几截红彤彤的木炭,火星滋滋炸响,然后将火盆推回桌子底下,不到一会,一股热意便扑面而来,登时室小如春。 郑亦侠打水给他洗脸净手,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了,请他在桌边坐下,然后揭开食盒,笑道:“今天大年除夕,守备衙门杀猪宰羊,犒劳营里的弟兄,这些菜都没动过,我正好提回来,咱们兄弟喝酒说话。”一边说,一边端出十多个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桌上。 他又抱出一个坛子,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碗酒,双手端起酒碗道:“安国兄,咱们兄弟八年不见,没想到大年除夕,在这西北苦寒之地相遇,实是平生奇遇!来,小弟敬你一碗,恭喜你得脱大难!” 仰纯丞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急忙问道:“贤弟,你不是在宫里当差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郑亦侠抱起酒坛,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笑道:“这就叫天意,非叫你安国兄落到我手里不可!” 序章 第6节 互诉行踪 原来,仰纯丞十月二十日晚上接到的那封急信,正是郑亦侠派心腹家丁日夜兼程,不远千里送去的。 十月初五那天黄昏,他在乾清宫外当值,见熟识的传事太监詹喜满头大汗,匆匆忙忙走过,笑道:“詹公公,天气冷得邪乎,你怎么热成这样?” “别提了,还不是送公事急的。”詹喜擦了擦汗。 “什么公事,把你急成这样?” 詹喜朝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你说,天下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官儿,上了一个折子,把老佛爷惹急了!” “谁啊,这么大胆?”郑亦侠好奇道。 詹喜本来不敢说,朝四下看了看,又想了一想,才低声道:“反正离得远,告诉你也不打紧——南方一个姓仰的五品守备,在折子上大放厥词,说老佛爷搜刮天下民脂民膏,给自己过六十大寿,欲壑难填,挥霍无度,天下要亡无日了!你说说,这不是找死吗?” 郑亦侠一听这话,暗暗吃惊。 他在宫中行走八年,耳闻目染,天下各省五品以上官员的姓名和官衔,早就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姓仰的守备官,只有浙江杭州府守备仰纯丞,八年未通消息,如今竟然上折子辱骂慈禧,不是自讨苦吃吗?詹喜刚才急着送公事,一定和这事有关,只是不知道慈禧如何发落,必须赶快打听清楚。 他故作气愤道:“这人胆子也太大了,老佛爷怎么说?” “老佛爷气得把折子撕了,说了八个字——‘妄言欺君,罪当凌迟’!”詹喜道,“刚刚下了一道密旨,叫四品带刀侍卫汪钤身汪大人星夜率人南下,务必要将这人捉拿归案!” “罪当凌迟?”郑亦侠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这些芝麻小官,老佛爷何必大动干戈,叫杭州府押送进京就是了。” “你不知道,这人是光绪十二年的武科二甲进士,功夫了得!”詹喜低声道,“再说,老佛爷也怕地方官府私卖私放,让他逃了,才叫汪大人亲自去拿人!” “原来是这样!汪大人出马,当然是手到擒来!” 詹喜东张西望,看了几眼,道:“郑大人,这事天知地知,千万不能传进第五只耳朵!” 郑亦侠故意看了看天,煞有介事道:“公公,刚才风大,你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没听见!” “郑大人,够意思!”詹喜笑着拍了他一下,匆匆走了。 郑亦侠见他走远,马上找个借口,去值事房告假,匆匆赶回家中,画了三样信物,密密封好,派一个心腹家丁,连夜出发,快马加鞭赶到天津,转乘海轮到上海,又花四百多两银子,租了一条小火轮拖船,星夜赶进杭州城,终于捷足先登,抢先一步将密信送到守备府家丁的手中,叫他赶紧交给仰大人。 第二天一大早,汪钤身率人赶到杭州,见守备府乱成一团,知道仰纯丞已经逃走,惊怒之下,听下人们说后花园里有动土的迹象,急忙命人挖开一看,埋着两具尸体,下人们说是仰夫人和公子莲珀。 杭州府尹听到消息,赶紧派来仵作验尸,见仰夫人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莲珀脖子上的伤口也是自刎之迹,内室中又有白练悬梁、血溅床褥,便断定母子二人为畏罪自杀。 汪钤身问仰纯丞家里还有什么人,下人们异口同声,说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姐,不久前夭折了。 他还不甘心,又令手下向街坊打听,众人都说不知道,失望之下,只好回京复命。 慈禧听说仰纯丞畏罪潜逃,大发雷霆,马上下令全国通缉,又令刑部彻查泄露消息之人。 刑部密查下来,得知郑亦侠和仰纯丞是武科同年,颇有私交,父亲当年也有送信泄密的前科,嫌疑最大,便奏明慈禧,将他的官品连降三级,贬到符州当了八品的千总小官。 郑亦侠将妻小送回天津家中,才来赴任,也是半个月前刚到,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仰纯丞。 仰纯丞逃离杭州几个月,这是第一次听说家中的消息,心中凄楚,不禁潸然泪下,又听说郑亦侠为他丢了宫中的差事,更是难过,道:“贤弟,都是我意气用事,铸成大错,连累了你,真是惭愧!” 郑亦侠摇了摇手,笑道:“安国兄何出此言?八年前在北京,小弟就说过,不愿在宫中当差,如今正好了了这个心愿!” 仰纯丞知道他是安慰之言,更是惭愧,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国兄,说来也是凑巧,朝廷不远不近,把我贬到符州,你又不早不晚,在这里吃了小人暗算!”郑亦侠笑道,“更巧的是,这家伙又偏偏撞到我手里,你说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原来,今天郑亦侠率一队骑勇下乡办差,天黑才匆匆回城,见城门紧闭,便攀上城头,进城开了门,率骑勇赶回营房,谁知在街上追上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伙计打扮,回头看见他,急忙道:“大人,小人的铺子里有个人,是朝廷的通缉要犯,请你快去抓了!” 郑亦侠正要问话,谁知身后的骑勇们骂骂咧咧,炸开了锅。 这天是大年除夕,营房里备下好酒好肉,只等他们回来开饭。骑勇们办了一天差,早就又冻又饿,恨不得赶快回去喝酒吃肉,好痛快赌钱。 他们见这伙计跑来报官,要他们去抓犯人,个个都嫌他多事,骂道:“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大年三十,哪来的要犯!”“这年头到处都是要犯,抓来一审,全他娘是要饭的!”“就是,我看这小子是想赏银想疯了,还不快滚!”骂声不绝。 郑亦侠把马鞭招了一招,道:“伙计,你给我说说,是哪个通缉要犯?” 伙计急忙上前,赔笑道:“大人,就是那个畏罪潜逃的杭州守备!我看过城墙上的画像,一眼就认出是他!” 郑亦侠猛吃一惊,念头一转,对骑勇们道:“兄弟们,大伙辛苦一天,先回去喝酒!这个小兄弟来报官,总得有人走一趟,我去看看就来!” 骑勇们如蒙大赦,欢呼雀跃,匆匆打马走了。 郑亦侠马上令那伙计带路,来到熟肉铺前,跳下马来。 伙计下了门板,带他进了铺子,指着地上一个人道:“大人,就是他!” 郑亦侠见一个乞丐倒在地上,搬过脸一看,果然是仰纯丞,暗暗吃惊,道:“伙计,这人怎么了?” “小人怕他跑了,在酒里下了迷药!”伙计得意洋洋。 “迷药,哪来的?”郑亦侠疑惑道。 伙计听这话头不对,急忙道:“大人,这是小人前些天赌骰子,有个人输了钱,送给我抵债的!我是头一回用,真没干过坏事!” “你急什么,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郑亦侠笑道,“你说得没错,这人确是钦犯,回头我给你请赏!” 伙计受宠若惊,急忙倒了一碗热茶回来,双手递给郑亦侠。 郑亦侠接过喝了一口,一边伸手向火,一边道:“这天冷得邪乎,我先暖暖手。店里怎么没人?” “今天是大年三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哪来的生意。”伙计道,“掌柜一大家子吃团圆饭去了,扔下我一个人,没路费回家,也没银子赌钱,只好守铺子。” “没生意,你守铺子干什么?” “也不是没有,等到夜深,牌局散了,来吃宵夜的人不少。往年都是这样。” “原来如此。”郑亦侠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兄弟,辛苦你了!这是赏银,你先拿着。” 伙计喜出望外,慌忙伸手接过,笑吟吟地清点银子。 郑亦侠伸手抱住他的脑袋,轻轻一扭,只听“咔嚓”一声,伙计登时气绝,银子散落一地。 他立即捡起银子,揣在怀里,抱着尸体出门,飞身上马,跑到城楼下,开了城门,拍马跑得不远,把尸体抱进大路边一口荒弃的砖窑,推倒一垛废砖压了,才飞马回城,关上城门。 他跑进熟肉铺子,将仰纯丞抱上马背,趴在马鞍上,又解下斗篷,严严实实遮好,牵马向千总衙门走来,幸好兵勇们在兵营喝酒赌钱,四下无人。 他牵马进了后院,将仰纯丞抱进房间,给他脱掉鞋袜,放在床上躺下,在他腰上摸到一把匕首,便拔出来放在枕边,又拉过被子盖好。 他担心仰纯丞醒来逃走,本想留下纸条说明情由,可是见他沉沉昏睡,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便去房间里拿了一小袋碎银子,锁上房门,赶到营房,坐下和骑勇们喝酒,笑道:“什么要犯,害我白跑一趟,就是一个过路的醉汉!” 骑勇们大笑道:“大人,这伙计想赏银想疯了,连你也敢骗!”“他娘的,改天让我们撞上,大耳刮子抽死他!” “你们说得没错,他就是没路费回家,想讨几个赏银。”郑亦侠笑道,“我给了他五两银子,他马上磕头作揖去了,说是连夜上路,到家还能赶上大年。” 骑勇们哈哈大笑,纷纷举碗敬他。 他喝了两碗酒,又到旁边桌子上和兵勇们掷骰子,故意输光一袋碎银子,借口有些劳累,叫他们喝好玩好,告辞出来,又到伙房里挑了几样好菜,找一个食盒装了,提着匆匆回来,正碰上仰纯丞要破门而出。 仰纯丞听他说完,感激万分,道:“贤弟,要不是你,我是死了两回的人了!安国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 “安国兄,你我兄弟,还说什么客气话!”郑亦侠举碗敬他,又问他这些年的境况。 仰纯丞便将八年来的失意遭遇、几个月的逃亡经历说了一遍,郑亦侠感慨不已。 喝了两碗酒,郑亦侠道:“安国兄做了八年守备官,和江湖帮会打过交道没有?” “当然打过,贤弟问它干什么?”仰纯丞不解道。 “闲聊罢了。”郑亦侠笑道,“安国兄对江湖帮会怎么看?” “江湖帮会,历朝都有,不过以近百年为盛。我朝立国以来,人口繁衍,土地日少,游民飘泊无依,生计艰难,只好焚表结拜,歃血结盟,干些打家劫舍、争行夺市、包占码头、坐地分赃的勾当,实为今日帮会之滥觞。”仰纯丞道,“顺治十八年,朝廷严禁歃血结盟、异姓结拜。康熙十年,又将歃血结盟列入《大清律例》‘谋叛未行’一律,不论人数多少,为首者处以绞监候,秋后处决,胁从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郑亦侠点了点头。 “可是,朝廷虽然三令五申,民间结社仍然难以禁绝。到了乾隆二十年,‘天地会’终于发端,结会树党,抗官拒捕,持械格斗,祸乱天下。”仰纯丞道,“如今天下各省有大小帮会无数,其中又以袍哥、青帮、洪门势力最大,绵延百余年,遍及二十省,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安国兄这番宏论,不愧是做过守备官的。”郑亦侠笑道,“只是如今时势不同了,革命党和这些帮会联手,要推翻满清朝廷,也不全是祸国殃民的乱党。” 仰纯丞吃惊道:“贤弟何出此言,难道入了什么帮会不成?” “安国兄过虑了,小弟只是同情革命党,哪里会入什么帮会。”郑亦侠笑道。 “这就对了,朝廷对咱们再不好,咱们也不能做了乱党!”仰纯丞喝一口酒,便向他打听去新疆的道路。 郑亦侠疑惑道:“这儿离新疆哈密只有两百多里,安国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去那边避避风头。” “到了我这里,你就算到家了,哪儿也别去!” “贤弟好意,我已心领,只是万万使不得!”仰纯丞感激道,“我是不祥之人,连累贤弟出宫,已是万分惭愧,要是再有什么差错,真是万死莫赎!我意已决,贤弟不必挽留,你的大恩大德,安国将来再报!” “安国兄,客气话就别说了!”郑亦侠道,“你放心,小弟自有安排,谁也不知道你藏在这里!” 仰纯丞见他胸有成竹,便问他有什么打算。 郑亦侠站起来,揭开窗帘,朝外面看了两眼,道:“乘现在街上没人,喝了这碗酒,小弟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洋人的教堂。” “什么,洋人的教堂?”仰纯丞又是一惊。 “安国兄放心,这个教堂废弃多年,洋人早就撤走了。”郑亦侠道,“我来符州之后,见天寒地冻,饥民流离失所,孩子们冻得可怜,就请工匠稍加修葺,添置一些家具,收留四户带着孩子的流民,也是刚住进去不久,大人小孩有十多个。” 仰纯丞道:“贤弟和令尊一样,扶危救困,令人钦佩!” “生逢乱世,救不了许多,只是略尽绵薄,求个心安罢了。” “贤弟如今一个人在外做官,又收留这么多流民,银子不够怎么办?” “安国兄有所不知,家父在隔壁亨邑县有家分号,收购西北土产。要是银子不够,我派人去取些银子过来,总不能让孩子们饿肚子。” 仰纯丞点了点头,道:“贤弟是让我假扮流民,在教堂暂避一时?” “不错。安国兄放心,这些流民本份老实,不会添乱。”郑亦侠道,“往后你就自称姓李,江西人,老家遭了水灾,流落到此,他们不会怀疑。” 仰纯丞答应一声,和他连夜来到教堂,从此在这儿藏身。 序章 第7节 斗杀衙役 众人听仰纯丞说完经历,知道他得罪朝廷,害得妻儿自杀,女儿也送人抚养,又是同情,又是难过,纷纷说话安慰。 七个孩子听说他和郑大人进京赶考,见过皇上,郑大人还在皇宫里当了八年侍卫,羡慕不已,七嘴八舌问他许多问题,比如皇帝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皇宫是不是用黄金做的,诸如此类,仰纯丞都耐心回答。 文墨世担心道:“仰大哥,就算官兵找不到你,可是郑大人杀伙计的事暴露了,官府也不会放过他啊!” 仰纯丞道:“文先生放心,郑大人杀人的时候没人看见,只要他不承认,就没多大事。” 舒正琦点头道:“仰大哥说的不错,这年头兵荒马乱,死的人还少吗?这个伙计要不是牵涉到仰大哥的案子,官府才不会管他的死活。” 文墨世松一口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众人又说一会话,都有些困倦,打起呵欠。 仰纯丞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烧火把饭煮好,早些歇息。” 舒正琦答应一声,拿过一个铁盆,叫上文墨世和夏家兄弟,跟他钻出地道,只见大雪纷飞,狂风呼啸,教堂烧成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伙房的水缸早就被砸破,哪里还有清水。 舒正琦到院子里端了满满一盆积雪,仰纯丞和文墨世、夏家兄弟到处摸索,找到一些没有燃烬的门窗和凳椅,用砖头砸成碎块,又找来不少木炭,都抱进地道。 舒正琦生起柴火,地道里登时浓烟滚滚,呛得大家不住咳嗽,直流眼泪。 过了一会,柴烟散尽,一堆炭火通红,地道里温暖如春,孩子们高兴之下,顽皮打闹起来。 舒正琦便在柴火上融化积雪,又用瓦罐烧煮米饭,不到一会,瓦罐里热气腾腾,溢出饭香。 米饭煮熟,舒正琦将瓦罐端到一边,抱过收拾进来的床褥,铺在炭火周围,两个女人和七个孩子盖好被子,睡在里面,五个男人挤在外面歇息。 仰纯丞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脱下靴子,拉过被子焐脚,然后吹熄油灯,怀抱两手,靠在潮湿的土墙上,一边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一边想着心事,不时给炭火添些柴炭,四下一片安静。 他见舒正琦他们睡在泥地上,鼾声此起彼伏,心里十分惭愧,这些日子和他们相处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和郑亦侠冒着漫天大雪,呼啸寒风,过了几条街道,走过一段荒无人烟的土路,跳过围墙,进了教堂。 郑亦侠见众人已经安歇,便敲了敲窗纸,把舒正琦叫醒。 舒正琦急忙点亮油灯,开门出来,将两人迎进家里。 郑亦侠撒谎说,仰纯丞叫李藻九,江西萍乡人,老家遭了水灾,流落到这里,老婆孩子都不在了,刚才饿倒在大街上,给他吃了酒饭,带他来教堂暂住,往后要互相照顾。 舒正琦自然一口答应。 郑亦侠又对仰纯丞说,舒正琦的老家在安徽,以前在县衙门当过差,这屋里除了他和儿子,还住着别人,明天都会见到。 舒正琦客气几句,见仰纯丞蓬头垢面,便点了一盏油灯,出去烧水给他洗澡。 郑亦侠低声道:“安国兄,你往后住在这里,不要泄露底细。他们都是流民,官府不会过来叨扰,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过来找你。”说完,告辞而去。 过得一会,舒正琦端来热水,请仰纯丞洗澡,然后带他到一间简陋的偏房里歇息。 第二天早上,他起来一看,这教堂四周筑着围墙,院子东边是一座圆顶塔楼,院子西厢是六间二层偏房,大约是刚刚修葺过的缘故,颇为整洁,院子是用大条石镶嵌而成,十分坚固平整。 令人奇怪的,主楼是一幢三层高的洋房,毁坏不堪,楼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三角架,不知是什么洋教的教徽。 他进家见过文墨世和夏家兄弟妯娌,从此就在教堂里藏身。好在教堂荒弃已久,虽然在县城,离闹市有两三里路,没人过来打扰,除了偶尔有些孩子到外面的荒地里放牛,倒也十分清静。 他每天跟舒正琦、夏家兄弟学木工、搓绳的手艺,一起赚些碎银子糊口,好在他内功精湛,耳聪目明,学起手艺也快,常常让三人惊诧佩服,相处十分融洽。 文墨世不会手艺,除了教七个孩子念书写字,常常到县城大街上摆摊,揽一些揭裱字画的营生回来,赚几个碎银子。 孩子们围在桌子边,看他巧施妙手,将一幅幅破污不堪的字画揭裱得焕然一新,无不啧啧称奇,小脸上无不露出惊羡莫名的神情。 仰纯丞闲着没事的时候,常常登上院子东边那座穹顶塔楼,凭栏远眺,默想心事。 塔楼底下是教堂的外墙,高约数丈,十分陡峭。塔楼顶上围着围栏,地上放着一口巨大的铜钟,高约五尺,宽约两丈,锈迹斑驳,大约有两千斤重,想来当初是吊在穹顶下的横梁上,后来教堂荒弃日久,绳索断裂,才落了下来。 他在杭州时,去过洋人的教堂,见铜钟都不太大,只要拉动绳索,牵动机关,内置的小钟锤便会撞击钟壁,发出清脆悠扬的“叮当”之声。 可是眼前这个铜钟十分庞重,横梁上又没有机械设置,不知如何敲打,他想,不知道这是什么洋教的教堂,教徽是个三角形,已经十分少见,铜钟也铸得这样巨大,更是令人费解。 一天,县城又赶大集,文墨世带着孩子们上街买纸墨去了,舒正琦和夏家兄弟妯娌也去贩卖木器、麻绳、女红,仰纯丞不敢抛头露面,又到主楼二楼的敞厅里做木工。 他做了一会木活,心想逃亡以来,已经几个月没有练过拳脚,只怕功夫荒废不少,不如去试试塔楼上那口大钟,看看还能不能抬动,便放下刨子,跃下二楼,跑到围墙边,又纵身跃上塔楼。 他站在巨钟前,气沉丹田,劲贯两手,便弯下腰去,将八个手指一点一点插进钟底的缝隙,好不容易将大钟扳出一条缝隙,猛地插进两掌,使劲一抬,只觉大钟十分沉重,抬得他血脉贲张,虎背冒汗,只将钟口抬起半尺多高,再也不能抬起分毫。 他只好猛一抽手,急退两步,大钟扑回地上,发出“轰”的巨响,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尘灰乱飞,竟然夹杂着一股尸臭,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擦了擦汗,正在纳闷,只听大钟里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沉闷喑哑,非铜非铁,好像是一段木头,心想:“难道这钟是用横木撞打不成?” 过了一会,响声慢慢停了,他转身下楼,心想:“这些日子只顾逃亡,功夫荒废不少,干脆乘他们不在,赶紧练练拳脚。”便走回二楼敞厅,将平生所学练了几遍。 后来每天只要没事,他便偷偷在二楼敞厅里勤练功夫,不敢荒废。 符州地处苦寒之地,冬天格外漫长,后来一场大雪飘飘扬扬下了一个多月,有些县积雪厚达两米,酿成雪灾,压塌房屋,冻毙牲畜,饿死许多老百姓。 过得不久,他们听说,符州县城涌进许多饥民,有的还生吃人肉,不禁大是担忧。 四天前的晚上,他们打发孩子们睡了,围着炉火,正在忧心忡忡地谈论外面的各种传闻,郑亦侠穿着便服,扛了两袋粮面过来,说前些天隔壁不远的芝墨县城发生抢米风潮,饥民们冲进县衙,打死知县、县丞等三十多人,闹得人心惶惶。 大家听了,更是提心吊胆,忧形于色。 郑亦侠还说,符州县城饥民越来越多,这几天还发生了几起抢吃死人的事件,大家要格外小心,不能再放孩子出去,平时要关紧大门,不放一个生人进来。 舒正琦等人赶紧答应,连声感谢。 仰纯丞见他们担心,便出了个主意,在教堂里挖一条地道,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有个地方藏身。 大家马上赞成,只是院子里全是条石,挖地道容易被人发现,便决定第二天在一间偏房里开挖地道。 众人又聊了一会,郑亦侠找个借口,叫仰纯丞到院子里聊些近况,道:“安国兄,你来的时候,路过亨邑县没有?” “路过,怎么了?” “他们换知县了,你猜是谁?”郑亦侠道,“九年前你在京城见过。” “谁?”仰纯丞想不起来。 “到杭州抓你的四品带刀侍卫,汪钤身。” 仰纯丞吃了一惊,道:“他不是西宫红员吗,怎么出来做风尘小吏了?” “还不是拜咱们兄弟所赐?”郑亦侠笑道。 原来,前些日子,郑亦侠在宫中的好友来信问安,顺便说到汪钤身的事。 去年十月初五黄昏,慈禧令汪钤身星夜率人出发,赶往杭州捉拿仰纯丞,谁知他儿子汪忠是家中独苗,从小体弱多病,那天晚上又旧病复发,痛得死去活来。 他家是三代单传,害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赶紧请郎中到家中诊治,一直忙到半夜,见儿子没有大碍,才星夜率人直奔天津,辗转赶到杭州时,晚了几个时辰,仰纯丞已经抢先逃走。 慈禧闻奏大怒,下令严查泄密之事,后来接到刑部官员秘报,说汪钤身是给儿子治病,因私废公,耽误了朝廷正事。 慈禧一怒之下,将他贬出宫来,到亨邑当了七品知县。 仰纯丞叹息道:“四品降为七品,这个跟头摔得不小,只怕他要恨咱们入骨了。” “是啊!”郑亦侠道,“我家在亨邑县的铺子,平时和天津总柜都是电报往来。两天前,伙计过来送家父的电报,说亨邑县城的人都在说,汪钤身上任之后,脾气很坏,经常在公堂上辱骂属下,加上水土不服,两只眼睛红得出血,额头上还长了个包,寿桃似的,如今衙门的人私下都叫他‘寿星公’。” 二人听说汪钤身蒙尘,都长吁短叹,居然高兴不起来,又聊了几句,郑亦侠便告辞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开始挖地道,把泥土堆在院子里,晚上再挑出去,倒在教堂后面的荒地上。 他们一连忙了三天,到昨天晚上,终于将地道挖好,一人多高,三丈多长,十分空阔,足够他们在里面藏身。 他们又在地道口下了一番功夫,不易让人发现,晚上又把米面、豆油都搬进来,刚刚睡下,那些饥民就闯进来,惹出这场大祸。 他想到这里,不禁暗暗感叹:“幸好挖了这条地道,不然现在教堂烧了,还真是无处藏身。” 这时已近三更,他一阵困意袭来,正要迷糊过去,忽然听见外面的呼啸寒风之中,隐约有人说话,吃了一惊,急忙看地道口时,几缕晦暗不明的红光从缝隙里射进来,摇曳不定。 他见众人正在熟睡,急忙掀开被子,穿上皮靴,摸到地道口,从缝隙往外看时,只见天上雪花飞舞,远处红光闪烁,可是一段残墙挡住院子,看不见来的是什么人。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便推开石板,一跃而出,摸到那段残墙下,悄悄伸头看时,竟然是五个衙役,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握着短刀,不住在雪地上乱踏乱踢,似乎在找地道,慢慢走了过来。 只听一个衙役低声道:“金爷,听说这钦犯是二甲武进士,咱们就算找到他,打得过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衙役道:“你小子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认得他是武进士,老子手里的刀可认不得!” 另一个衙役道:“就是!咱们好歹也练过,五个对一个,怕他个鸟,你说是不是,金爷!” 金爷道:“都少说两句吧,再嚷嚷,北京城都听见了!” 几个人不再说话,低头仔细搜查,眼看越走越近。 忽然,一个衙役低声道:“大家快来看,脚印!” 四个衙役急忙上前一看,道:“真是脚印,地上的雪也动过!” 金爷用灯笼照着地上的一串脚印,朝偏房废墟看过来,低声道:“地道在前面,大家留神!” 四人答应一声,紧紧握着单刀,和他蹑手蹑脚走过来。 仰纯丞见他们发现舒正琦端雪时留下的脚印,不敢耽搁,悄悄捡起一块瓦砾,劲运两指,对准一个衙役的灯笼弹去,只听“扑”地一响,灯笼马上熄了。 那衙役吃了一惊,急忙提起灯笼,道:“嗨,他娘的,灯笼怎么熄了?” 金爷赶紧道:“风太大,小心灯笼!”和三个衙役把灯笼朝身边拢了拢。 仰纯丞乘他们手忙脚乱,又飞快弹出三块瓦砾,打熄三个灯笼,只留下一个照亮。 五个衙役东张西望,面面相觑,忽然惊叫一声:“这是教堂,有鬼,有鬼,快逃啊!”急忙扔掉灯笼,撒腿就跑。 仰纯丞立即飞身赶上,连施重手,几下就将四个衙役击毙在地,只剩下一个瘦衙役,眼看逃走不及,慌忙转身,嘴里连声喝骂,提刀和仰纯丞斗了起来。 仰纯丞要留下活口问话,便腾空而起,使一招“鹞子翻身”,将他的短刀踢飞,又右臂长伸,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瘦衙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红缨帽也滚落一边。 仰纯丞跳落地上,喝道:“你是什么人!” 瘦衙役见他身穿千总官服,以为是来搜查钦犯的八旗兵军官,怕他们五人抢了头功,才痛下杀手,慌忙跪在地上,叩头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卑职叫钱四喜,是县衙门的衙役!卑职再也不敢痴心妄想,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你们想干什么?”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钱四喜慌成一团,“天黑的时候,卑职和这位金爷在东门当差——” “金爷是谁,干什么的?” “回大人的话,他是我们当差的领班,叫金六均。”钱四喜指了指死在旁边的络腮胡衙役,“我们听说教堂藏着钦犯,大人们放火把教堂烧了,都没抓到人,刚才换班回来,金爷就叫上几个兄弟,过来碰碰运气。” “地道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金爷说,教堂后面堆着那些泥巴,钦犯多半挖了地道!” “刚才你说,你们过来碰运气,什么意思?” 钱四喜眼珠转了几转,想要不说,又怕隐瞒不过,急忙道:“大人也知道,钦差大人说了,谁抓到钦犯,就官升三级、赏银万两。他还下令,天色一亮,八旗官兵就搜查全城,连这个教堂也不放过,提防钦犯藏进地道!” 仰纯丞听说曹士淳天亮要派兵搜查地道,又惊又气,冷笑道:“就凭你们五个,也想抓老子升官发财?” 钱四喜这才知道他是仰纯丞,吓得目瞪口呆,屁滚尿流,慌忙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不、不干小人的事,都是金、金六均的主意!他、他说,小人们在县衙门当差,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升官发财的好机会,过、过来碰碰运气!好汉,求你饶、饶了小人,真不干小人的事!” 仰纯丞冷笑一声,在他天灵盖上一拍,登时七窍流血,尸横当地。 他从地上捡过那个亮着的灯笼,又捡起五把短刀扔到一边,抬头看时,天上雪下得越发大了。 序章 第8节 钟底惊秘 仰纯丞杀死五个衙役,舒正琦、文墨世和夏家兄弟听见动静,急忙从地道里跑出来,道:“仰大哥,出什么事了?” “这几个家伙知道咱们挖了地道,跑过来搜查。”仰纯丞指了指地上的五具尸体。 文墨世诧异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教堂后面那堆泥巴,让他们看见了。”仰纯丞道,又把钱四喜刚才的话都说了一遍。 四人大吃一惊,道:“什么,官兵要搜地道?仰大哥,看来曹太监抓不住你是不肯罢休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仰纯丞长叹一声。 舒正琦安慰道:“仰大哥,不要着急,离天亮还早,咱们再想想办法!” 夏定川道:“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曹太监能抓到你!咱们赶紧把这五个死人藏起来,小心官府看见!” 文墨世道:“可是教堂都烧了,藏在哪里?” 夏定川道:“院子里全是大条石,撬不起来,干脆埋在后面的荒地里,地上雪这么厚,没人看见!” 仰纯丞道:“不行,官兵天亮过来搜查地道,到时四处乱挖,容易找到。” 大家想想也是,不禁犯起愁来。 仰纯丞提着灯笼,朝四下看了看,影影绰绰看见院子旁边的那座塔楼,还没有烧垮,登时有了主意,道:“有了,藏在那口大钟底下,没人知道!” 舒正琦道:“可是大钟太重,咱们抬不动啊!” “先把人弄上去,我来想办法!”仰纯丞一手着抱钱四喜的尸体,一手打着灯笼,给四人照路。 他们将五具尸体抱上塔楼,放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朝远处看时,只见漫天雪花飞舞,四个城门灯火通明,仍然戒备森严。 他们不敢耽搁,回过身来,打量那口大钟。 夏定川道:“仰大哥,快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咱们先找些砖块和木头上来。” “找砖块和木头干什么?” “不瞒你们,有一天你们赶集去了,我抬过这口大钟。” “什么,你一个人?”四人不敢相信。 “是的。只是我一个人抬不了多高,现在咱们人多,先搬些木棒和砖块上来,等我抬开一个口子,你们把木棒插进去——” 夏定川急忙道:“我明白了,抬起大钟,再垫上砖头——是不是这个主意?” “对,就是这意思。” 四人都觉这个主意可行,马上和他走下塔楼,到院子里抱来五根粗木棒、七八块砖头,放在地上,要看他如何抬动大钟。 文墨世担心道:“仰大哥,这钟太重了,底下又没丝没缝的,你怎么抬?” “没事,我练过铁砂掌,看我的!”仰纯丞把灯笼放在地上,拍了拍大手,“等我抬起来,你们赶快把木棒插进去!” 四人答应一声,急忙抓起一根粗木棒,只等他动手。 仰纯丞微蹲马步,气沉丹田,将八个指尖插到钟口下,死死抠住,然后猛一运劲,抬开一个小缝,将两只手掌一插而进,猛地一抬,登时抬出一个五寸多高的口子。 四人急忙把四根木棒插进去,撬住大钟,等他腾出手来,抓过一根粗木棒插进钟口,一起使劲,慢慢将钟口抬起一尺多高。 仰纯丞见文墨世脸红脖子粗,十分吃力,急忙叫他放手,抱过几块砖头,在钟口下垒起一根砖柱,顶住大钟,才撤了木棒。 舒正琦擦了擦汗,从地上拿过灯笼,道:“我先进去,你们把人推进来。”说着,蹲下身去,歪头朝钟底一看,忽然“啊”的一声惊叫。 仰纯丞诧异道:“舒兄弟,怎么了?” “死人,里面有死人!” 大家都吃了一惊,急忙蹲下看时,大钟底下果然有几具尸骸,旁边还撂着几张椅子,不禁面面相觑。 仰纯丞赶紧要过灯笼,伸进钟底一看,只见一共有四具尸骨,也不知道死几年了,衣裳已经腐烂,只有八只脚骨上的鞋子还没烂尽,依稀可以辨认,有两只黑头皮鞋,两只高统大红靴子,还有四只布鞋,旁边还有两个红缨帽,两根圆熟木棍。 “仰大哥,怎么办?”文墨世心惊胆战。 “没事,我进去看看!”仰纯丞将灯笼放在尸骸旁边,钻进钟底,刚提起灯笼,要站起来,背上忽然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原来是一副粗大的木枷,吊在一根铁练上,正在来回晃动,才松一口气,只见那根铁练从钟顶垂下来,除了吊着木枷,还拴着一副脚镣,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他马上明白过来,那天抬大钟的时候,里面有东西撞得“咚咚”作响,原来是这副木枷作怪,便拉过那个布包,只见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红布。 他扯出来一看,是一套红布连体衣裤,虽然泛着油渍,有些肮脏,可是绵密厚实,色彩鲜艳,想来是藏在钟底,未经日晒雨淋的缘故,只是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他又看看木枷和脚镣,见脚镣上连钥匙都还在,心想:“难道是一个流犯留下的?” 他把红布衣裤扔在地上,再看布包里时,是一本鹅黄皮纸封面的卷册,拿出一看,封皮上写着“大清官府文书”,还盖着一个左满右汉、文篆九叠的紫苏印泥关防大印,翻开文书,里面写着一行小字:“辽宁省奉天府流犯孙承宗流遣新疆哈密关防公文”,果然是一个流犯留下的。 他再看布包里时,却是五本一模一样的佛经《出矅经》,锦帙包裹,金字题头,此外再无一物,心想五本佛经装饰精美,又藏在大钟底下,多半价值不菲,便把布包解下来,从钟口扔出去,道:“文先生,收好!” 文墨世赶紧捡起,道:“仰大哥,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一会看看!”仰纯丞说着,提起灯笼,仔细打量地上的四具尸骸。 只见穿布鞋的两具尸骸骨胳粗短,似乎身量不高,旁边放着两个红缨帽,两根圆圆的哨棍,好像是官府的公差。 另外两具尸骸的骨胳要长一些,似乎个头很是高大,头骨旁边散落着红色的卷发,竟然好像是洋人。 他诧异之下,伸过灯笼细看,一具尸骨留下的卷发是红褐色,只有短短几绺,不过骨胳粗大,脚骨上挂着一双粗头大黑皮鞋,好像是一个男人。 旁边那具尸骸的骨骼却略显修长,脚上穿的是高统大红靴子,落在地上的红发又长又密,好像波浪一般,是个西洋女子无疑。 他大感纳闷,心想:“这里是洋人的教堂,当年有洋人进出并不奇怪,可是这两个洋人怎么会死在大钟底下?” 这时,舒正琦也钻进来,捡起那套红布连体衣裤看了两眼,又看看悬吊在铁练上的木枷和铁镣,道:“仰大哥,咱们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收起来干什么?”仰纯丞不解。 “一会再说。”舒正琦把木枷和铁镣解下来,连两根哨棍一起扔出钟底,又叫文墨世和夏家兄弟将五个衙役身上的差服、靴子、布袜都脱下来,再把五具赤条条的尸首推进钟底。 仰纯丞和他把五具尸体拖进来放好,马上钻出去,透一口气。 舒正琦从地上捡起五套衙役的差服,见一套差服沾了血迹,便扔进钟底,剩下四件都抱在怀里。 仰纯丞叫四人站到旁边,走到大钟前,朝钟口下那根砖柱猛踢一脚,只听“哗”的一声,碎屑乱飞,砖头冲进钟底,大钟“轰”的扑下来,将五具尸体盖得严严实实。 他们将几根粗木棒扔下塔楼,又将地上的砖碴木屑踢踏干净,抱着四套衙役的红缨帽、衣物,提了布包、木枷、脚镣、哨棍,走下塔楼,又将院子里的五把短刀、四个灯笼捡了,悄悄回到地道,两个女人和七个孩子还在熟睡。 文墨世赶紧从布包里取出那五本佛经,在灯笼下看时,一共三十卷三十四品,都是手抄佛经,笔锋粗滞,墨迹渍涩,倒是平淡无奇,只是每本佛经里都夹着一张手绘地图,弯弯曲曲,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地方,最后一张地图上还写着一行小字。 他凑近灯笼一看,只见小字写的是:“升平十八年六月抄于酒泉城。”不禁吃了一惊,道:“升平十八年,难道是敦煌经卷?” “什么敦煌经卷?”仰纯丞不解道。 “听说敦煌几年前出土了一个佛寺,里面有好些佛经,都是无价之宝。” “你怎么知道这些也是?” “我听说,那些出土的敦煌经卷里有不少东晋佛经。”文墨世道,“这张地图上写的‘升平’,就是东晋的年号,离现在一千五百多年了,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就活在那个年头。” 仰纯丞听了这话,急忙翻看佛经,又看看几张地图,只见每张地图的页边都写着八个半剖符号,好像半个文字,可是笔划扭曲奇特,一个都不认识。 他正在疑惑,只听文墨世又道:“可是这年号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仰纯丞道。 “我记得‘升平’这个年号只用了五年,哪来的升平十八年?”文墨世道,“咱们先把地图拼起来,看这八行字写的是什么。” 五人将佛经翻开,摊在地上,将五张地图拼接起来,文墨世提着灯笼,看了半晌,挠头苦笑道:“惭愧,一个都不认识!” 舒正琦道:“好了,文先生,把佛经收起来,有空再琢磨,我有正事要说!” 文墨世答应一声,赶紧一边收佛经,一边和仰纯丞、夏家兄弟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序章 第9节 面目全非 舒正琦道:“仰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的那天晚上,郑大人说,我以前做过什么差事?” “记得,舒兄弟在老家县衙门当过差。”仰纯丞道。 “仰大哥好记性!我在县衙门刑房干过五年,里边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舒正琦提过那套红布连体衣裤,“你看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流犯穿的囚衣,怎么了?” 舒正琦还没说话,文墨世诧异道:“仰大哥,这是囚衣?衣服和裤子怎么连在一块,还是红布做的?” 仰纯丞道:“文先生一向埋首学问,有所不知,这是官府提防犯人在路上逃跑,用红布做成连体衣裤,一来容易辨认,二来犯人一时半刻脱不下来,方便官兵抓捕。” “原来是这样。”文墨世只觉十分新奇。 夏定川道:“对了,这大钟底下又是囚衣、公文,又是枷号、脚镣,会不会是一个逃跑的流犯留下的?” 舒正琦道:“定川兄弟说得不错。” 文墨世诧异道:“这么说,这人的功夫岂不是比仰大哥还高?” 夏定山看了仰纯丞一眼,道:“文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啊,这人要把这些东西藏在大钟底下,不把大钟抬起来怎么行?”文墨世道,“可是,以仰大哥的功夫——” 夏定山道:“万一他是先放好东西,再把大钟放下来呢?”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文墨世一怔。 夏定川插话道:“这家伙杀了四个人,藏在大钟底下,说不定真是个江洋大盗。” “什么,江洋大盗?”文墨世吃惊道,“正琦,公文上有这人的名字,他叫什么?” 舒正琦从布袋里拿出公文,到灯笼下念道:“孙承宗,同治十二年生人,辽宁省奉天府奉天县人氏,光绪十七年九月狎伶生忿,斗殴杀人,流配新疆哈密。对了,上面还说,这人眉心上有一颗红痣。” 夏定川道:“孙承宗?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奉天府,也没去过。” 夏定山道:“文先生,公文上说‘狎伶生忿’,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明白,就是大家都喜欢一个戏子,去捧她的场,为她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文墨世道,“可是这是富家子弟干的勾当,不像江洋大盗干的事啊!” 仰纯丞见他们说个不停,道:“好了,几位兄弟,咱们别打岔,先听舒兄弟把话说完。” 三人这才不说话,一齐看着舒正琦。 舒正琦略一沉吟,道:“仰大哥,我是想,咱们说不定能送你出城,用这些东西!”指了指地上那堆刑具。 夏家兄弟和文墨世又惊又喜,道:“怎么送仰大哥出城,你快说!” “好,我说出来,大伙合计合计!” 大家马上安静下来。 “天色一亮,官兵过来搜查地道,到时大家都凶多吉少。”舒正琦道,“咱们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只要把仰大哥送出城,就好说话!” “怎么出城,你说!”仰纯丞道。 “仰大哥打死几个衙役,拿到这几套差服,刚才又阴差阳错,从大钟底下找到这些囚衣、公文、木枷、脚镣,连哨棍都有。”舒正琦道,“我有个想法,明天一早,干脆请仰大哥穿上囚衣,戴上木枷、脚镣,我们四个人假扮公差,到县衙门换取关文,送你出城!” 仰纯丞听了这话,不禁紧锁眉头,沉吟不语。 文墨世和夏家兄弟吃惊道:“你说什么,假扮公差,去县衙换文?正琦,你胆子太大了,弄不好,这是要掉脑袋的!” “我当然知道,可是等官兵发现地道,咱们一样是死路一条!”舒正琦道,“行不行,大家议一议吧!” 三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 仰纯丞心想此举虽然太过冒险,倒是个逃生的办法,要是侥幸成功,舒正琦他们和郑亦侠都不会受到牵连,便拿过那本公文翻看起来。 文墨世想了片刻,也觉无路可退,忐忑不安道:“正琦,你的意思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错,就是这意思!”舒正琦道,“事到如今,咱们只好试试,总强过等死!” 夏定川担心道:“舒大哥,去县衙换文,怎么是四个人?平常押解犯人的公差,不都是两个吗?” “解押流犯的公差,确是两个,由发配流犯的州县衙门分派,把流犯押送到流放的地方,不过那是‘长解’。” “这么说,还有‘短解’?” “是的。流放是次死一等的重刑,犯人一旦上路,离家万里,九死一生,经常在中途杀人逃跑。”舒正琦道,“朝廷因此明令,凡是流犯经过的州县,都要派公差协助押解,送到下一处州县,以防犯人在半路上逃跑。这些公差少则两人,多则四人,就叫‘短解’。” 夏定川和文墨世看了一眼,说不出话。 仰纯丞看完公文,道:“舒兄弟,这个孙承宗是两年前的流犯,咱们要冒用公文和关防,时间对不上啊!” “仰大哥说得是,这就看文先生的了。”舒正琦拿过公文,递给文墨世,“文先生,你最会装裱字画,赶快看看,能不能把犯人的名字和各州县验押的日期改一改。” 文墨世急忙接过公文,在灯下翻看半晌,道:“犯人的名字只有两三处,倒不难改,只是每个州县的验押时间参差不一,要用揭裱之法挖补。” “这个我们不懂,你是行家,请你赶快试试,只是不能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文墨世左右为难,道:“揭裱倒是不难,只是时间太紧了。平常揭裱书画,少说要几天才能晾干,现在天亮就要,来不及啊!” 舒正琦听了这话,不禁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夏定山道:“文先生,赶快想想法子!既然咱们只有这一条出路,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了!” “可是时间太赶,我有什么办法!” “这是关防公文,不是宝贝字画,明天用过就扔了,你就别死心眼了!”夏定山道,“再说这事对仰大哥、对咱们都干系重大,赶快想想办法吧!” “好吧,我再想想!”文墨世只好答应。 仰纯丞见他们热心帮忙,不禁生出一丝希望。 他在杭州做守备官时,职责所系,经常和州县衙门打交道,对发配流犯的事一清二楚。 流犯起解上路后,经过的各地州县衙门都要仔细查验,核实流犯身份无误,枷锁和脚镣没有开启,才在公文上注明“完全”字样,写上查验日期,又加盖官府的印信,转递下一州县。 他想,舒正琦为人精明干练,又在衙门刑房干过几年,深谙其中关节,倒也不必担心,只是还有几处疑问,要打听清楚,道:“舒兄弟,到县衙换文,流犯也要上堂,你知不知道?” 文墨世和夏家兄弟一听这话,吃惊道:“什么,仰大哥也要上堂,那说了半天,不全是废话吗?” “仰大哥,我正是为这事犯难。”舒正琦神色犹豫,“上了大堂,要他们认不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欲言又止。 “舒兄弟,你是说刺面?”仰纯丞道。 “不错!”舒正琦道,“只是刺面之后,油墨不会褪色,将来即便用药水清洗,脸上也会留下疤痕,和毁容无异。” 夏定川不以为然,道:“舒大哥,你怎么和文先生一样,也死心眼起来了?咱们既然是假扮,在仰大哥脸上写几个字,骗过狗官不就行了?” “定川兄弟,你也太小看官府了,写字和刺字能一样吗?”舒正琦道,“上堂之后,刑房书办亲自查验,一眼就看出来了!” “什么,狗官还要查验?”夏定川吃了一惊,又道:“对了,明天让仰大哥假扮公差,咱们四个随便哪个冒充犯人,不就行了?” “我也想过了,不行!你想想,孩子们看了画像,都能认出仰大哥,官府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仰大哥就站在面前,他会认不出来?”舒正琦道,“再说,如今全城戒严,都在缉拿仰大哥,盘查只会比平时更严,你让仰大哥穿上差服就出去,不但会害了他,咱们也会变成打狗的肉包子,有去无回!” 夏定川登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仰纯丞安慰道:“舒兄弟,夏兄弟,不要担心!只要能出城,不连累大家和郑大人,刺面就刺面,没什么打紧!” 众人听了这话,都叹息不语。 仰纯丞又道:“舒兄弟,据我所知,刺面虽是小事,其中也有关节,你知不知道?” “仰大哥放心,我当然知道,不然,不是存心害你吗?”舒正琦道。 “好,你说来听听。” “刺面的规矩,主要有三。”舒正琦道,“第一,罪名刺在左脸,流放地名刺在右脸。第二,字大一寸五分,笔宽一分五厘。第三,字刺在脸颊之上、鬓角之下。” 仰纯丞点了点头,道:“可是我见过不少流犯,即便刺了面,也不过寥寥几个字,相貌并没改变多少。” “仰大哥说得是,要官府认不出来,还有两个法子。” “什么法子?” “一是多刺罪名,二是把罪名和地名都刺上满文和汉文,这样一来,就会满脸刺青,面皮肿胀,难以辨认。”舒正琦道,“有时候官府存心羞辱犯人,把他整张脸都刺上字,叫他一辈子难以做人。” 文墨世诧异道:“正琦,你是满人吗,怎么还懂满文?” “文先生误会了,我是汉人,满文不过是粗知皮毛。当年给犯人刺面多了,罪名和流放地名粗略记得一些。” 仰纯丞道,“舒兄弟,我还有一事请教。如今天色快亮了,咱们刺了字就去县衙,脸上的淤青怎么办?” “这也不难,只要嚼碎黄豆,敷在脸上,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血败淤消,肿胀之状不会消退多少。” 仰纯丞见他胸有成竹,确是个中老手,终于放下心来,道:“好,既然是这样,就不要耽搁,赶快动手吧!要是嫌字太少,多刺几个也没事。” 舒正琦犹豫不决,道:“仰大哥,眼下虽然没有别的办法,不过刺字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想清楚!” 文墨世和夏家兄弟也道:“对,再想想,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那么多想的!”仰纯丞挥了挥手,“时候不早了,动手吧!” 舒正琦见他心意已决,道:“文先生,你那边怎么样,想到法子没有?” “我想去想来,只能用炭火烘烤。”文墨世道,“不过要先定下三件事,我才好动手。” “什么事,你说!” “第一件,公文上的名字,仰大哥看看,用什么名字好?” 仰纯丞想了一想,道:“我来的那天晚上,郑大人说我叫‘李藻九’,就用它吧!” “第二件是罪名。”文墨世道,“刚才正琦说,要多刺几样罪名,可是要刺哪些罪名,得先说清楚,不然公文和刺字对不上,也要出窭子。” 舒正琦道:“好,我想好再告诉你。第三件是什么?” “行,你赶快想好,给我回话。”文墨世道,“第三件是,各个州县查验的时间,怎么改?” 仰纯丞见舒正琦沉吟不语,道:“文先生,这个不难,就以今天的日子为限,照着各个州县衙门查验的时间,往回倒推天数就是了。” 文墨世答应一声,又望着舒正琦。 舒正琦想了片刻,道:“仰大哥,用‘逃兵’、‘抢劫’、‘窃盗’这三个罪名,你看怎么样?” “抢劫和窃盗,罪行可轻可重,倒没什么。”仰纯丞道,“怎么想到用‘逃兵’?” “公文上说,孙承宗是辽宁奉天府人,明天上了大堂,要是官府听出仰大哥口音不对,只怕要惹麻烦。”舒正琦说,“到时你就说,是从江西老家逃兵到奉天,堵上这个漏洞。” “舒兄弟心思好细,这一层我真没想到!” “仰大哥在公门待过多年,一言不慎、罗织入罪的事还少吗,咱们不得不防。”舒正琦道,“再说,我记得的满文不多,要是想些新鲜花样,到时满汉文字对不上,也要坏事。” 仰纯丞道:“好,文先生,就听舒兄弟的!” 文墨世答应一声,便点了一盏油灯,打开书箱,翻出纸张、笔砚、小刀、尺子、刷子、浆糊,在书箱上张罗起来。 舒正琦一边准备油墨,一边道:“仰大哥,罪名定下了,你要赶紧把犯罪的来龙去脉想清楚,身世、籍贯,都要严丝合缝,不能出一点差错。” “好,我马上想想。”仰纯丞道,“只是这个孙承宗是同治十二年生人,比我小十二岁,年龄只怕也要改一改。” 文墨世回过头来,道:“改哪年?” 仰纯丞道:“既然有‘逃兵’这项罪名,岁数也不能太大,改成光绪元年生人吧。” “好!”文墨世又低头忙活。 夏定山听他们说完,忧心忡忡道:“正琦,咱们天亮一走,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怎么办?” “定山兄弟说得是,既然官兵要来搜查地道,她们也不能待在这里了。”舒正琦紧皱眉头,“我们走了以后,只好劳烦两位弟妹带着几个孩子,穿得破烂些,装成饥民,混出城去。官兵见她们是女人和孩子,想来不会为难。” “好,出城以后,大家在哪里会合?” “既然咱们是去哈密,明天如果能够出城,到时会走北门。”舒正琦沉吟道,“只是符州县衙会派短解跟着,要甩掉他们,有些麻烦。” 夏定山担心道:“对啊,这事怎么办?” 舒正琦想了一想,道:“刚才我看公文,流犯是从亨邑过来,明天早上,你们兄弟俩就假扮亨邑县的短解公人。我们从县衙出来,你们就假装回亨邑,从东门出城,找两位弟妹和孩子们会合!” 夏定川急忙道:“好,在哪里会合?” “我和石头去年路过亨邑,记得半路上有个陂阳镇,镇上有一座古庙,叫法林寺。”舒正琦道,“明天早上,请两位弟妹带着孩子,赶到法林寺等你们。你们找到她们以后,哪儿也别去,就在那儿等着。我和仰大哥、文先生想办法甩掉尾巴,马上赶去找你们!” 大家一听,都觉得这个办法妥当,松一口气,只是文墨世听说明天要上大堂,有些惴惴不安。 舒正琦看出他的心思,叮嘱他和夏家兄弟,明天上了公堂,千万不要惊慌,只听他和仰大哥应付。 文墨世和夏定川嘴上虽然答应,难免暗暗惊慌,只有夏定山沉默不语。 舒正琦又道:“文先生,刚才在大钟底下找到的关防文书,你也仿造一份,方便定山和定川兄弟明天出城。” 文墨世点头答应。 舒正琦备好油墨,找到一根铁针,吩咐夏定山在旁边掌灯,拉过一床被子,叫仰纯丞侧身躺下,然后骈拢两指,在仰纯丞的脸颊上丈量尺寸,开始刺字。 仰纯丞微闭双眼,只觉针尖刺处,好像蜂蜇蚊咬一般疼痛,过得不久,皮肉渐渐麻木,便不再感到多少痛楚。 夏定川在一旁拾炭添火,闲着没事,道:“仰大哥,你刚才抬钟的功夫真厉害,什么时候教教我们就好了。” 仰纯丞道:“只要明天还能活着出城,我就教你们几手管用的功夫。” “好,咱们一言为定!”夏定川道,“仰大哥放心,你吉人自有天相,明天大家一定能平安出城!” “但愿如此吧!” “仰大哥,你练功多久了?” “我从小跟着家父学武,一转眼二十八年了。” “还有比你厉害的高手吗?” “我这点道行算什么,世上藏龙卧虎,高手多着呢!”仰纯丞道,“我那年进京会试,就见过一个铁砂掌大高手,只凭一对肉掌,打死了七个御前侍卫。” “这人是干什么的,敢杀御前侍卫?”夏定川吃惊道。 “他叫汪铃身,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很受慈禧宠信,去年带人去杭州抓我的就是他,幸好郑大人早一步送信给我,不然就栽到他手里了。”仰纯丞道,“对了,他如今受我这个案子牵连,贬到亨邑当县太爷,是你们兄弟俩的‘顶头上司’。” 夏定山坐在一边掌灯,不解道:“仰大哥,他怎么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你们兄弟明天不是要假扮亨邑县的短解公人吗,他不是你们顶头上司是什么?” 大家见他还有心思说笑,都笑起来。 仰纯丞便将那天晚上郑亦侠的话说了一遍,说到汪铃身栽了跟头,气急败坏,额头上长一个大包,衙门上下都叫他“寿星公”,大家又笑。 金正琦笑道:“仰大哥,不要说话,不然我不好动手。” 仰纯丞只好住口不语,大家也不再说话,文墨世伏在书箱上挖改公文,舒正琦一丝不苟地刺字,夏定山端着油灯照亮,夏定川坐着发呆,不时给柴火添几块木炭,地道中一片安静。 两个女人翻了几回身,早就醒了,只是不好过来说话,七个孩子仍然熟睡不醒。 仰纯丞一夜没睡,在被子上躺了一会,睡意便一阵阵袭来,打了几个哈欠,强撑了一会,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在熟睡,只觉脸上一阵冰冷,好像什么东西擦过,马上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时,只见夏定山举着油灯,舒正琦右手拿一块湿布,正给他擦脸,左手掌上堆着好些黄色的碎渣。 七个孩子已经起来,挤在四周看他,脸上全是同情和惊讶的神色。 仰纯丞坐立起来,道:“舒兄弟,刺好了?” “刺好了,仰大哥,你看看!”舒正琦将手里的碎渣扔在地上,原来是嚼碎败血的黄豆碎渣,然后从旁边拿过一把菜刀,握着刀柄,将雪亮的刀面竖在他的面前,又从夏定山手里端过油灯照着。 仰纯丞定睛一看,只见明晃晃的菜刀上,照出一个怪人,满脸刺青,面皮肿胀,好像爬满蜈蚣蛇虫一般,丑陋至极,不禁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摸脸,见那怪人也伸手摸脸,才知道是自己。 他怔怔地盯着那个丑怪的影子,心里五味杂陈,半晌不语,忽然悲从中来,仰天大笑,那笑声之中,夹杂着说不尽的仇恨、愤怒、哀愁、悲伤、无奈、凄凉,比大哭难听不止百倍。 序章 第10节 依依惜别 仰纯丞大笑片刻,才强抑悲愤,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之中站起身来,脱下身上的千总官服,捡过那套红布囚衣,从脚下往胸口套了上来,只觉衣服上的尸臭味已经散尽。 舒正琦赶紧上前帮忙,将囚衣后背上的两根布条系好,取过木枷和脚镣给他戴上,锁上镣环,又把他脚上的靴子脱下来,扔进炭火烧了,拿过一双旧布鞋给他穿上。 这时,石头跑上来,哭道:“仰伯伯,你要去哪里?”他见仰纯丞一夜之间变得满脸刺字,现在又换成这身打扮,知道他要出门,不禁惊慌起来。 仰纯丞蹲下身子,摸摸他的脑袋,道:“石头,伯伯和爹爹、三个叔叔要出门办事。你听两位婶婶的话,一会带着弟弟妹妹先出城,到前面等我们。” “伯伯,我们不在这里了?”石头急忙道,“昨天晚上不是说得好好的,咱们要在这里住些日子吗?” “是啊,昨天晚上说好的!”仰纯丞苦笑一声,“可是后来又出了好些事,官兵天亮要来捉拿伯伯,伯伯也是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石头慌忙抓着他的手,哭道:“伯伯,你要来找我们,不要不管我们,好不好!” 仰纯丞紧紧握住他的小手,道:“好,伯伯答应你!我们走了以后,你就是这里最大的男子汉,要照顾弟弟妹妹,明白没有!男子汉要坚强,不许哭!”又给他擦眼泪。 石头似懂非懂地点头,还要说话,舒正琦一把推开他,道:“石头,让开,不要耽误大人做事!”端过半碗热气腾腾的面糊,拿一块湿布,在仰纯丞下巴前的枷板上涂面糊。 文墨世马上拿过两张仿造的旧封条,在枷板上交叉贴好。 舒正琦从地上捡起那根幹面的粗铁棍,在炭火上烤得发烫,用湿布提过来,在封条上来回滚压,登时热气直冒,滋滋有声,来回烤了两回,才将面糊烤干,只见一张写着“辽宁奉天府奉天县正堂”,一张写着“光绪二十年冬月知县金授”,纸破字旧,足以乱真。 他扔下铁棍,和文墨世、夏家兄弟换上衙役的差服,戴上红缨帽,穿上小短靴,俨然变成四个衙役。 文墨世拿过一张仿造的关防,递给夏定山,叫他收好。 舒正琦把积余的铜钱打一个包袱装了,挎在肩上,见石头站在一边哭泣,不禁心情沉重,走到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小手,道:“儿子,爹爹一会和仰伯伯出去,你要听两个婶婶的话,和弟弟妹妹打扮成咱们从前的样子,从东门出城。爹爹会来找你们,不要怕!”说完,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石头双手抱着他,一边哭泣,一边点头。 舒正琦强忍眼泪,道:“记住了,出城以后,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小镇,就停下来等两位夏叔叔。爸爸和仰伯伯、文叔叔会来找你们,听见没有?” “爹,我听见了!”石头哭道。 舒正琦擦一把泪水,站起身来,又对几个孩子道:“孩子们,不要怕,我们是出去办事,一会你们先和婶婶出城,我们会来找你们!” 秋月和五个小孩见他们换上差服,知道他们要出门,正在惊慌,听了这话,马上大哭着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的爹爹的腿,死活不肯撒手。 舒正琦见夏家妯娌站在旁边,朝她们使个眼色。 夏家俩妯娌急忙上前,一边哄孩子,一边劝道:“孩子们,不要哭,大人是出去骗狗官,送仰伯伯出城,咱们一会就去找他们,不要哭!” 可是几个孩子又哭又闹,哪里肯听。 夏定川的媳妇春喜为人练达,道:“孩子们,仰伯伯平时对你们好不好?” “好!”几个孩子哭着点头。 “你们想不想狗官抓到他?” 孩子们使劲摇头,哭道:“不想!” “那就听话,不要耽误大人办事!仰伯伯和爹爹会在前面等我们,我带你们去找他们!”春喜道。 夏定山的媳妇翠花也帮着解劝,说了好半晌,孩子们才抽抽答答,松开小手。 仰纯丞扛着枷锁,心事沉重,道:“定山、定川兄弟,你们捆好两床被褥,一起带走。” 夏定川不解道:“仰大哥,带被褥干什么?” “要提防官兵问起,咱们晚上在哪儿过夜,到时就说,客栈住满官兵,是在路边凑合住了一宿。” 夏家兄弟答应一声,赶忙去收拾被褥。 文墨世道:“对了,我正愁那五本佛经没地方放,正好包在被褥里带走!”说完,转身去取佛经。 仰纯丞心里惭愧,对夏家妯娌道:“两位弟妹,都是我不好,连累大家!一会我们出去,孩子们要辛苦两位了!” 妯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翠花性情憨厚,道:“仰大哥,你别这样说,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三灾八难。你是好人,为你做点事,我们大家都乐意,只是我们家男人老实,一会你们出去,不管怎样,都要请你…请你把他给我带回来!”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仰纯丞赶紧答应:“好,我知道!” 春喜安慰嫂子两句,道:“仰大哥,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保重,孩子们还小,不能没有爸爸。好了,不吉利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一会我和嫂子带孩子们出城,有什么要当心的,仰大哥见多识广,提醒提醒我们。” 仰纯丞听了这话,想起一件事来,道:“弟妹言重了,我没什么要提醒的,只是昨天晚上郑大人说,钱知县要迎接钦差,把灾民都赶出城去了,一会你们出城,官兵要是问你们晚上到哪儿去了,千万不能说实话!” “好,我们怎么说?” “你们就说,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没见过世面,昨天看见来了许多官兵,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吓住了,躲在一户人家的牛栏里过了一夜。”仰纯丞道,“我看教堂外面经常有孩子放牛,想来城里养牛的人家不少,到时官兵问起来,你们找个牛栏应付也容易。” “好,我记住了!”春喜答应一声,便去帮忙收拾被褥,没几下就拾掇好了,夏家兄弟各抱了一床过来。 舒正琦走到地道口,朝外看了一眼,道:“天快亮了,咱们走吧!” 文墨世急忙道:“你慌什么,县衙这时候哪里就开门了!” “等到开门就晚了,官兵突然过来搜查怎么办?”舒正琦道,“咱们先出去,找个背风的地方坐坐,天亮再去县衙!” 文墨世、夏家兄弟听他说得有理,急忙去提哨棍、抱被褥。 舒正琦道:“两位弟妹,你们也赶快收拾收拾,带着孩子们出去,不要在这里待了!” 翠花和春喜急忙点头答应。 几人又嘱咐孩子几句,便在孩子们震天响的哭声中爬出地道,只见天上纷纷扬扬,还在下着大雪,狂风呼啸,寒冷刺骨。 五人走过荒地,到了大街上,见一条小巷子背风,便走到一户人家的房后,在满是泥泞的屋檐下铺开被子,靠墙坐下,不住呵气搓手。 舒正琦低声道:“文先生,定山、定川兄弟,一会上了大堂,千万不要惊慌,听我和仰大哥应付!谁要一慌,大家都完蛋!” 文墨世颤声道:“说来惭愧,我白活了三十年,连县衙门的大门都没见过,一会上了大堂,真慌起来怎么办!” 夏定川也在旁边附和,声音有些颤抖。 舒正琦焦急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都快到节骨眼了,还慌成这样,一会不出事才怪!” 夏定川道:“舒大哥,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心里就是跳得慌,我也没办法啊!” “那是你们还没把退路想明白!”舒正琦道,“天色一亮,官兵找到地道,咱们还不是死路一条!咱们一会到了县衙大堂,大不了也是个死!你把这个道理想明白了,还怕什么?还不打起精神来!” “唉,好吧!”文墨世和夏定川叹息不语。 夏定山倒是镇静,道:“正琦,你是说,咱们还不如大着胆子赌一把,兴许还能活着出去,是不是这意思?” “不错!县衙大堂是鬼门关不假,可也是咱们活着出去的唯一出路!”舒正琦道,“记住了,一会上了大堂,谁都别想出城,也不要想孩子,就当自己死了,是在阎罗殿,站在咱们面前的都是牛头马面!只要心定下来,就什么都不怕了!” 夏定山道:“我明白了,越不怕死,越不会死,是不是这个道理?” 仰纯丞扛着枷锁,靠在墙上,心情沉重道:“定山兄弟说得对,咱们这是败中求胜,死中求活,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家心事重重,都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天色渐渐亮了,巷子里过路的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望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只好站起来,把沾满泥泞的被褥捆好,叫文墨世用哨棍挑了,一齐出了巷子,向县衙走来。 转过几条街道,就看见一座宣化牌坊,飞椽挑檐,榫木斗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越发显得高大雄伟,上面刻着“泽被苍生”四个斗大的楷书。 他们走到牌坊前,只见两边雕花石柱上刻着一副长联:“供长生位,刊德政碑,莫非俗世虚文,可有几件事轰轰烈烈,不辱没龙山凤水;挂回避榜,贴铭誓联,都是官场假象,只要这点心干干净净,对得住白日青天。” 仰纯丞冷笑一声,心想:“文章做得不错,只可惜说一套、做一套,全是他娘的婊子心肠!” 五人从牌坊下走过,向前走了一会,远远就见一座县衙大门,匾额高悬,大书“符州县署”四个大字,大门前站着两个衙役,手按腰刀,一派静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