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江郎》 第一章 海外有仙山【上】 一片帆影割破了苍茫云海,此时将近黄昏。 秋,深秋,这个季节已经到了深秋。 秋风吹落一地红叶,傲人龙就站在满地红叶上。他到这个孤岛已经有十年,他从未想过还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 遥远的帆影渐渐推近,傲人龙似乎感应到帆影下将会是什么样一个人。 所以,他的四肢百骸隐隐生疼,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满地的红叶飞起,随即变成了浓烈而冰冷的血水。 傲人龙当日纵横海上,那把精钢宝刀一共斩杀过一千三百四十九人,那些人的血也这么浓烈,这么冰冷。 如果不是十年前坠龙崖一役误杀了七星盟的散花天女林若兰,他不会亡命天海之间,最终隐身到这个鬼都不来的孤岛。 一片红叶从他的眼前飘落,很像林若兰当年在他刀下绝望而死时的样子。他的心猛然抽紧,他不寒而栗。 秋已老,黄昏也老去。傲人龙惊愕地发觉那片帆影渺然不见了,空茫茫的云海一派血红。 血的腥味蓦地生发出来,傲人龙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的腥味。 对于血的腥味,杀人无算的傲人龙绝对熟悉,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疤。 随即,一阵刺痛击碎了他的恐惧,他看到了那个杀他的人。 白衣如雪,已经刺进他心脏的剑也轻灵纯白如雪。 满载而归的渔船贴近岸边的时候,是黄昏,又是黄昏。 耿来福是这艘渔船的老大,此时站在船头,眺望着岸上迎接他们归来的人们。他这个船老大从来不会让人失望,这绝非是他的运气比别人好,而是他的本事很大。至少他的伙计们是这么议论的。 他当船老大已经有五六年了,他的虬髯在这五六年里越发浓茂,就像他每一次出海的收获。 没有人知道他没做船老大之前干过什么,他来到这里时就成了船老大。 黄昏的时候,人们总会有一些彼此心领神会的盼望,比如说到城里醉韵楼买上一醉,到粉红船坞宿花眠柳。耿来福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头,不过他知道底下人有这些想头。 渔船靠岸,耿来福就看到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人。 那个人好像已经在岸边等了很久,所以,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胜其烦。 看到这个人,耿来福想起来当船老大之前的往事,虬髯铁锤,杀人越货,响当当的一条绿林好汉。如果不是得罪了七星盟,他绝不会委委屈屈干起出海打渔的勾当,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蓦地,船舱里跳出了一条通体血红的鱼,这让他感觉到了死亡。 阵风过耳,死亡成真。 耿来福闭上眼睛之前,还是看到了那柄轻灵纯白如雪的剑。 那柄剑已经刺进他的心脏。 醉韵楼每当黄昏的时候都是客似云来,日进斗金的匾额从来就不是浪言。 花四姑今天有些慵懒,所以一直在屋子里。 花四姑是醉韵楼的老板娘,三年前她从前任老板娘手里盘下了醉韵楼。 花四姑是个大美人,至少在方圆百里之内说她是绝色,没有人敢有异议。 还是黄昏,渔船命案陡生两天后的黄昏。 花四姑听说了渔船命案,这让她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醉韵楼的客人络绎不绝,跑堂的伙计笑逐颜开。 躲在房间里的花四姑却花容沉郁,三天前她还是一朵傲然绽放的牡丹花,这个时候却成了六神无主的狗尾草。 她的闺房很雅致,即便是这个时候已然井然有序。然而,今天闺房里多了一些寻常绝没有的东西。 柳叶飞刀当然是东西,锁喉梅花针当然也是东西。 还有一杆凤尾银戟立在床头,把整间闺房变成了演武场。 花四姑坐在窗前,中午伙计送来的四样小菜原封不动,她没有吃过一口。 黄昏时候最难将息,更何况秋风劲吹酒旗。 窗外透来酒旗飒飒飘动之声,花四姑眼神一凛,容颜微动。 闺房的门轻轻敲响,花四姑将梅花针纳入怀中,伸手抓过那杆戟。 房门推开,伙计又来送饭,看到花四姑的样子,伙计神情大变,刚要开口,就看到花四姑颓然倒下,在她的身前一条白影电光石火间消逝。 花四姑临死前还是看到了那柄剑,轻灵纯白如雪。 海外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据江湖第一智者雨庐先生说,海外诸山诸岛,有三处乃是绝顶高手隐退必往之地。其一,孚日岛,其二,缥缈峰,其三,灵幻宫。 雨庐先生还未打算隐退,不过他对自己的小师弟江左布衣说过,待了却浮生事,则身归海外孚日岛去侍候恩师骄阳帝君。 江左布衣此时就在灵幻宫。灵幻宫隐身于莽莽苍苍的云海深处,如果不是有灵幻宫的信使迎接,纵然是四方神佛九地仙魔也断然难以飞渡。 灵幻宫宫主灵幻上人久与江湖毫无牵袢,这次打发信使迎来江左布衣,却是一桩令江湖难解的事情。 江左布衣进入灵幻宫之日,恰逢灵幻宫筹办一件大喜事。灵幻上人有女一双,长女雪玲珑已到谈婚论嫁之年,因从未出过灵幻宫,是以灵幻上人从海外诸山诸岛遴选少年才俊比武论文招亲。 江左布衣是两日前乘坐灵幻宫的巨船到达灵幻仙山的,随行的只有侍候他已有经年的蛇叟和鹤仙。 他们下船,步入仙山,正与前来迎候的灵幻宫左右仙使相遇,于是,一路风轻云淡峰回路转抵达灵幻宫。 灵幻宫前有四时不败之花,生万古长青之树,云楼高阁与天相接,画廊亭榭云蒸霞蔚。蛇叟虽然行走四方多年,见识颇丰,对此犹是扼腕称叹。正流连处,一道彩虹煌煌然拱起如龙,左仙使葛青云道:“每有贵宾到此,宫主必会传谕放下彩虹桥,以示鄙宫迎迓延揽之诚。” 江左布衣含笑道:“江郎本寂寂无名之辈,哪里敢当如此隆礼。” 右仙使云飞扬大笑道:“咱们虽然与江湖不相过往久已,却也知江左布衣盛名之隆在现今江湖屈指可数。当年夤夜独闯华山之巅,令当时武林盟主楚狂徒发出生子当如江郎之叹。如此盛事,可谓多矣。” 正笑谈间,遥遥有三人乘巨鹤而来,蛇叟望到,大为惊异,咦了一声道:“乘鹤而行,可是仙人哉?” 左仙使葛青云笑道:“灵幻仙山上有巨鹤,名为凌云大鸟,莫说是人,即便是千斤之重也可但得。” 右仙使云飞扬道:“那三人乃是宫主请来比武招亲的贵客,前几日便已经到了。”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甚可堪玩味。 第二章 海外有仙山【中】 鹤鸣之声清凉高亢,云岚飘渺,恍如步入九天之上。江左布衣油然而生离世飞升之念,欣然之中却杂着三分黯然神伤。正此意痴痴时,蓦地听到鹤鸣有变,由悠远而成激越。 收束心意,抬眼望去,只见那三头巨鹤已在头顶盘旋,却无论乘鹤者如何驾驭,不肯着陆。乘鹤三人百般无奈,只好从巨鹤上纵身而起,飘飘然径自落下。 江左布衣陡感事有玄妙,待那三人落定,向四下搜望,隐隐听得奔雷之声自云海中穿梭,心中微有警兆,看了看鹤仙和蛇叟,见他二人也有此心,彼此心领神会。 那三人皆是风神俊秀,长身玉立,气度雍容,一见之下便可知是名门世家子弟。三人与左右仙使已有交游,落地后,彼此招呼,虽非谦逊,却也极为平易。 左右仙使正欲将三人与江左布衣引荐,却听见云海横绝之处送过来狂放却苍凉的笑声,笑声渐收,就见有一老者驱虎自云中现身。 左右仙使慌然施礼,拜倒在地,齐声道:“原来是师伯赶来,未曾远迎,还祈恕罪。” 驱虎老者渐渐走近,驻步睨着眼前一众,挥挥手,道:“老夫侄女要选如意郎君,怎能不前来致贺?”左右仙使对视一眼,一并起身,对众人说道:“这乃是------”’ 还未讲出老者名头,老者亢声打断,道:“老夫屠虎客,一向厌倦江湖事,更加讨厌尘世上繁文缛礼,何必与这一干人浪费口舌。” 江左布衣见这老者言谈举止透着生性恢弘洒脱,不禁心生亲近之意,微施一礼,道::“在下江左布衣,虽在江湖行走,却也甚是讨厌尘世繁文缛礼。” 驱虎老者又定睛瞧了瞧江左布衣,只见这人一身布衣,容貌甚是年轻,却两鬓吹雪,神情间三分神俊,三分落寞,三分懒散,还有一分不易让人觉察的慈悲。驱虎老者微微颔首,道;“倒是听徒子徒孙们说过江左布衣的名头,据说你乃是骄阳帝君的末徒,自行走江湖以来,委实干过一干大事,在漠北拒过胡虏,在江南破过七星盟,还曾风云会京师,帮过皇帝老儿的大忙。” 听他此言,那三个少年面面相觑,大有不胜向往之意,蛇叟和鹤仙脸上陡生神采,江左布衣淡漠一笑,道:“江湖传闻,殊不可信。”’ 就在此时,那头白额吊睛猛虎发出一声嘶吼,人立而起,径向一头巨鹤扑去,原来在众人不留意间,三头巨鹤盘旋而下,一头居然扇动巨羽向猛虎挑衅,虎本兽中王,焉能忍此恶气,一声嘶吼之后,欲与巨鹤争斗。 驱虎老者见此,似是觉得甚是有趣,哈哈大笑,打算作壁上观,以求一乐。左右仙使却惊得容颜巨变,双双掠起,恰似游龙,口中发出呼哨,欲将三头巨鹤引走。哪知巨鹤也激起了凶戾之气,铁翅挂动风云,巨喙聚起惊雷,齐齐向猛虎扑去。 就在电光石火间,一条身影犹如清风吹将过来,口中发出一声清啸,随之双掌一翻,只听的轰然一声,两头巨鹤已然被狂纵之力推出,那人一击功成,身形一晃,悄然立于猛虎之后,霍然出手,三根指头已经捏住了猛虎的后脊,猛虎沉声又是一声怒吼,却被那人抛出丈远。 那人悠悠然飘至驱虎老者近前,双目闪动,笑道;“多有得罪,还望叔父恕罪。” 驱虎老者苍颜微展笑容,看了看那人,道:“几年不见,你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那人脸上微有得色,道:“圣人门前卖字画,还请叔父赐教。” 左右仙使此时满面堆笑,迎过来,道:“原来是沧海公子如约而至,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沧海公子眉峰微挑,道:“应三叔父之约,家父命在下共襄盛事,两位师兄这些时日倒是辛苦了。”抬眼望到了负手而立目似春水的江左布衣,略略颔首以为致意。 一众走上彩虹桥,江左布衣此时又在思忖灵幻宫邀他到此存何种用意。彩虹桥上俯瞰灵幻仙山,又是一番意趣,果然是福地洞天,似幻似真,云霞如裳,群峰流碧。 那三个前来比武招亲的少年也都通报了名姓,一个叫欧阳远山,一个叫邱慕凡,一个叫穆春晓。 欧阳远山来自蓬莱岛,乃是岛主的长公子;邱慕凡来自倚天阁,乃是海外倚天剑派的少门主;穆春晓来自长春岛,乃是岛上流云上人的高徒。 蛇叟一一记下三人的性命来历,微带揶揄地对鹤仙说道:“现今世上,仿佛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方领袖,一地霸主。连海外之地,也概莫能外。过些时日,咱家少主也应号称江左霸主。” 鹤仙终究老成,闻言轻轻以目示意,施施然追上江左布衣。蛇叟自讨了一个无趣,耸耸肩,身若灵蛇径自赶到一众之前。 此时已近黄昏,天海之间恍如法门万千,流金涌朱,佛光自照。江左布衣遥望远处,却见峰峦隐约,天海渺茫,不禁幽幽一叹。 驱虎老者听他叹息,问道:“为何兴此一叹?” 江左布衣道:“浮生不过天海之过客,江湖之倦旅,或梦或醒,皆是一片空茫,何苦着了相,徒将一场镜花水月之事挂怀于心?” 驱虎老者微微一怔,思忖着江左布衣之言,心底也不禁兴起一声唏嘘,复开口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深精禅道。” 此言未了,只听得空中蓦然生出管弦之声,一众望向空中,就见一座莲台冉冉自云间透出,莲台之上高坐一尊巨佛,手指拈花,随风微动,便有漫天飞花织成蓬蓬烟雨随意吹下。 驱虎老者咦了一声,道:“灵幻宫已多年未曾祭出我佛普度的法门,今日也是大有缘法,睹此神通。” 江左布衣骤见如此法门,心田一片灵光闪现,身形一荡,已掠至莲台之下,双手合十,道:“佛法无边,宝相庄严,诸法皆空相,何事论生灭?” 一言既出,局佛拈花一笑,漫天花雨散尽,却听一声阿弥陀佛,莲台之下立现一道门户。江左布衣身如清风径自投进门户,便渺然不见了影踪。 第三章海外有仙山【下】 驱虎老者骤见江左布衣掠入那道门户,苍颜大变,道:“如此看来,灵幻宫的密辛当为此人所解。”左右仙使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应对为好。 蛇叟低吼一声,意欲追随少主,却见巨佛渐远,莲台渐隐,渺渺茫茫已无处可寻。此时,暮色已老,彩虹桥上一片风声大作,竟有歌声传来,细细辨来,歌声乃是:“云楼引秋风时候,沧海暮色如酒,何人独守?当年缚龙事渐成梦,几番回首,长天难寻飞舟。江湖每多愁,思量处,霸业雄图逐东流。” 沧海公子细细品味此歌,不由得神情间现出不胜向往之意,低声吟哦,道:“江湖每多愁,为何天海独守?世事如梦,世人皆痴,想得通透,做得却是糊涂。” 蓦地,钟声三响,金声玉振,似是能够震碎世间痴痴残梦。驱虎老者道:“已到灵幻宫宴客时候,咱们疾行几步吧,那江左布衣已得奇遇,际遇非常,不需多么挂怀。” 一众各施轻身之术,宛若一群大鸟,向灵幻宫掠去。 奇异的花香,璀璨的花雨,无涯的佛光,浩渺的梵呗,江左布衣此时所处之境便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晓得自己魂离尘世。 他悠然站立在一片沧溟之中,远望莽莽苍苍无际无涯,近看渺渺潇潇似真似幻。 蓦地,一幅巨画自上空飘荡而来,云影霞光缭绕其间。他纵身而起,扑向那幅巨画,只见画中有云楼一处,孤峰刺破云海,峰巅之上似有一抹身影,却甚是模糊。 江左布衣熟视良久,便觉得那画中的云楼大有蹊跷,按画中之意看来,当是白昼,而云楼有四面窗影,两面隐现灯光,两面却暗藏身影。江左布衣心底灵光暴现,他本是心有皎月之明,当今天下人称心有七窍,即便无双。一挥衣袖,便遮住了那两面隐有灯光的窗影,只在电光石火间,那两面暗藏身影的窗影骤现灵光。自画中飘飘然飞出两条身影,江左布衣仰身向后飞出,随即施展万象真经里的静若岱岳,傲然卓立,观望着已然近在三丈之内的两个画中女子。 那两人皆是一袭彩衣,飘飘欲飞,细看来不过双十年华,生得清丽,宛如空谷幽兰。 第四章当年旧梦伤情处【一】 那幅巨画仍旧飘荡于半空中,漫天的花雨自在如梦清凉似愁,这里是苍冥之境,非有缘者决计不能闯入,江左布衣久在江湖有传言乃是倜傥仙凡之间情牵三界之内的神仙属人物。此言绝非泛泛之论,而是名降江湖垂百年的神算子所传。 当年神算子与江左布衣因前缘所牵于江左距天峰邂逅,迭经奇缘,同破九死魔坛,是以接续前世之缘定下忘年之交。那一次在九死魔坛,江左布衣勘破前世遗留的苦心孤诣批解的心经,悟出修成了心经度厄神功,遂在江湖跻身于神君之列。 两个画中女子翩若惊鸿,并肩落在江左布衣身前,一女子道:“阁下聪睿之才,既然破解了画中玄机,便可参悟灵幻秘境之秘辛。”另一女子目光如雪,道:“不过阁下在参悟灵幻秘境秘辛之前,需要闯九数之关。” 江左布衣神色不变,悠然道:“江郎从未想过参悟灵幻秘境之秘辛,两位姑娘何妨送江郎归去。” 先开口的女子冷声道:“冥冥早有定数,哪里是阁下想参悟就参悟,不想参悟就不参悟的道理?况且阁下因定数所牵进入此灵境,上天也容不得阁下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另一女子伸出芊芊五指,指间花雨飞出,形如彩练,道:“阁下自称江郎,想必就是咱们灵境之主自在婆婆所讲的有缘人江左布衣。” 彩练当空瞬时间密织如浩浩之网,飘飘摇摇向江左布衣罩过来。江左布衣轻声一笑,衣袖轻举,一缕劲力已自衣袖间激射而出,径自将那张大网摧破,江左布衣随之清啸如同金声玉振,身形荡起,电光石火间跃上缤纷飘散的花雨之上,足尖微挑,花雨即在足下飞旋如同彩蝶,顷刻之间,无边花雨聚成浩大伞盖,而他悠然卓立在上。 两个女子一见江左布衣神功如此,对视一眼,翩然掠起,每人自袖间吐出灵蛇般软剑,飞云般已至江左布衣身前,剑华吐蕊,雪影联翩,片刻之间已经攻出四五招。江左布衣见两个女子剑招飘逸,身姿逍遥,身手之间大有九天飞仙之气,心中已生欣羡之意,身形接连几个挪移,系数将两个女子的剑招避开。 一个女子清叱一声,道:“你为何不亮出武器?”江左布衣脸上笑意深浓,道:“江郎虽是江湖畸零之人,却绝非不懂得怜香惜玉。” 说话间,大袖飞出,已然将身边翻飞的花雨撩起,口中一声大笑,那些花雨聚成飞凤,两个翅膀轻灵舞动,只是飘然一荡,两个女子手中的软剑拿持不住,斜拉拉脱手飞出。两个女子既惊且怒,身影微动,急急向那幅巨画投去。 江左布衣再将衣袖飘出,已然掠到巨画之前,手指疾出,点中了巨画之上的那条隐约可见身影。只听得轰然一声,巨画渺然不见,江左布衣只觉得自己已经置身于莽莽苍苍的云海之内,重峦之巅,云楼之下。 一个玄衣飘飘的老人就在此等候着他,而那两女子也在他身后傲然站立。天风浩荡,云气翻涌,天地间一派苍凉。 玄衣老人注视着江左布衣,问道:“你可是人称江郎的尘世浪子?” 江左布衣轻轻抬起手章,抚弄着飘如霜雪的鬓发,淡然道:“在下正是江郎。” “好好好!”玄衣老人接连叫了三声好,雪眉飘开,苍冷眼神射出,道:“老夫在此已经等你将近百年,天可怜见,终于让老夫等到了。” 第五章当年旧梦伤情处【二】 云海深处,重峦之巅,恍若一场梦幻,如同一次沉醉,苍茫,绝艳。 玄衣老人注视着江左布衣,道:“阁下不仅仙缘深厚,尚且敏达过人,老夫等你百年也算值了。” 江左布衣也注视着玄衣老人,脸上浮动能够催发春花的散淡微笑,问道:“江郎有一事不明,未知老丈等在下百年是何缘故?” 玄衣老人道:“此中因缘,非三言两语能够讲得清楚。老夫本是修行之士,百年前因仙缘所赐进入此间,却难以进退,承蒙自在婆婆垂爱,告诉老夫,若想勘破修行法门,须等候一个人称江郎的人到此。”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隐隐听到身后两个女子似有异声,微微侧头,却见两个女子倏忽之间飞身欺近,一人手中捏着一枚玉钗,身影飘忽犹如灵烟,钗影灵动好似风梭。 玄衣老人道:“两位仙子既已将江郎引进秘境,为何还要作干戈之争?” 一个女子冷嗤一声,道:“你不必害怕坏了你的好事,这个人终究死不了,咱们只是试试他到底有何本事。须知,要想勘破秘境之秘辛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可以做得。” 江左布衣见两个女子攻势凌厉而且诡谲,短短玉钗竟有千变万化,一时之间密织成天罗地网,心中陡生寒意,不敢怠慢,身形展开,一双大袖连绵挥出,以取自心经自行参悟的观自在十九式应对.。 两个女子与江左布衣在转瞬之间已然过了四五招,招式越发精妙,犹如两道彩虹倏忽来去,纵横挪移,将江左布衣锁住。玄衣老人在一边看得心旷神怡,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江左布衣本有意试探两个女子的深浅,更欲探究她们的武功路数,是以与之周旋,不肯骤施一招致敌的绝学。在两个女子被他的“心无罣碍”一式逼退,向后掠出之际,江左布衣微做惊叹,道:“两位仙子的武功甚是高妙,大有云间水上之美,更兼惊鸿游龙之姿,想来授业之师乃是道家高人。此间主人既然名为自在婆婆想必许身于佛门,当然绝非两位仙子的师尊。” 玄衣老人徐徐颔首,道:“江郎所猜不差,两位仙子的师尊乃是此间大护法云衣娘娘,确系道家玄门的仙姑,道德高深,一身神功久在登堂入室之地,百年修行已臻羽化飞升之境。” 两个女子齐声高呼:“玄衣尊者,家师早有吩咐绝不可将清名传播尘世,尊者难道不怕家师震怒,削夺你的仙籍?” 玄衣老人顿足道:“江郎哪里是尘世蝇营狗苟之辈?他与此间渊源之深更胜于你我。” 江左布衣此时轻飘飘落到一处危崖,神情之间陡现落寞,两个女子本欲在与之缠斗,却见他已无一丝应敌之意。 危崖清寒,云影低徊,江左布衣站在其上,仿佛正幽幽面对一生一世的惆怅和寂寞。 一双大袖此时鼓荡的不再是风云,而是无边的情愁,一袭布衣此时聚起的不再是清狂,而是天涯的孤独。 在他应对的天际,此时有两片形如飞鸿的残云,萧萧然向他飞来。 “孤光危崖,双影似旧梦,那堪回首细数浮生。天海当年飞离愁,此间更是凄冷。”江左布衣吟哦之后,仰天大笑,天际残云悠悠散尽。 玄衣老人伫望着江左布衣,问道:“江郎莫非与云衣娘娘有什么渊源?” 江左布衣未作回应,身形一展,投向两个女子,开口道:“两位仙子可知你们师尊现在何处,江郎有事要向她求教。” 两个女子一时惊愕不已,相顾无言,迟疑起来。 江左布衣脸上又浮现出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道:“两位仙子应该有一个师姐或者师妹,是么?” 仙凡相累,情思渺渺;血脉既通,情思潇潇。三生石上铭镌的谶语在他心头浮动,他的笑容虽展,却是寒的。 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江郎最是多情,而且情暖天下,情重如山。当年雨庐先生对自己这个小师弟说过:“师弟多情,本是美事,然而师弟命属孤星,每有情肠妄动,便会遭逢大劫。” 又是天海之间,又是危崖之巅,当年的飞鸿双影遗留在旧梦中,那条身影此时也许正在三生石上等待他的寻找。 第六章当年旧梦伤情处【三】 漫天花雨重现,一片片在云海中飞旋,如同无边的情愁,好像绵绵的相思。 有两片落到一个女子的脸上,仿佛倏忽之间变成了泪珠,凝着遥远的守望和心底的无奈。 那个女子凝视着江左布衣,唏嘘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在想念一个人。” 江左布衣道:“此非想念,而是企望。” 另一个女子远望天际游云,道:“想念也好,企望也好,那个人和你已经许久不见了,是么?” 江左布衣道:“江郎并非与那人不见,毕竟有梦的时候,我会见到那人。” 玄衣老人走过来,沧桑一笑,道:“自古多情多愁,江郎为何痴痴如许?” 先说话的女子此时幽幽道:“我们不知道家师是否还有什么弟子,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们既没有听家师说过,也没有见过。” 江左布衣问道:“不知两位仙子芳名如何称呼?” 那个女子看了一眼同伴,道:“我叫眉儿,眼眉的眉,她是我师妹,叫馨儿,馨香的馨。” 玄衣老人此时插话道:“这两位仙子追随云衣娘娘大约十八九年了,俱是兰心蕙质,是以仙缘不浅。” 江左布衣看了看玄衣老人,道:“尊者方才所说,等江郎百年,只为了勘破修行之困,却不知困在何处,如何破解?” 玄衣老人闻听江左布衣此言,心内感喟,暗道:“江郎果然有与人为善之厚德,济人之困,时时挂怀。”苍颜之上隐现感念之色,道:“当年老夫修行甚勤,然而资质不佳,是以虽进灵幻秘境却难以悟修进之大道。” 眉儿姑娘此时插言道:“玄衣尊者苦心修行,其心可嘉,其情可悯,只是在这般若云楼下固守百年,仍难以自云楼中参悟大道。” 玄衣老人面现窘色,道:“是以,还请江郎成全。” 江左布衣抬眼观望那栋云楼,云楼高踞,静若岱岳,不知何时何人所建,也不知所建之人如今是在人间抑或是成了神仙。 眉儿姑娘一直盯着江左布衣,见他沉吟之时更显得凝重和神俊,大有不染红尘的飘逸之态,不禁竟有些痴了。 半晌之后,江左布衣轻轻一笑,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因其不生,是以不灭,因其不垢是以不净,因其不增是以不减。此中玄奥,并非玄奥。尊者可知两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玄衣老人心田微动,若有所悟,答道:“这乃是苏学士的诗句,老夫百年之前便诵读过。当年,老夫本是进士出身,因厌倦仕进之路,方才许身修行大道。” 眉儿姑娘确是冰雪聪明,心思聪敏,在二人一问一答中已经略有所悟,心底越发对江左布衣生出仰慕,轻声道:“江郎流连尘世,委实大有明珠暗投之憾。” 江左布衣淡然一笑,道:“江郎懒散成性,淡泊平生,置之何地皆不过是一缕飞尘罢了。哪里有什么抱憾之说。” 蓦地,大袖一挥,袖底浮云凝聚成龙,纵身跃起,双足踏着云龙,直扑云楼。见他有束气成质的神功,玄衣老人扼腕叹息,仰天道:“江郎不仅大智慧,且有大修行,果真是九天之谪仙,天下之菩提。” 江左布衣已然飘落到云楼之上,双掌发力,磅礴如同江海,已将云楼之上的云影收束成团,继之,长啸一声,身形浮动,衣袂飘飞,转瞬之间,云楼之上便绽放一朵莲花,乃是他所收束的云团所成。“且随江郎同乘莲花,自有洞天相迎。” 随着他的召唤,玄衣老人和两个姑娘飞身冲上那朵莲花,江左布衣大袖再挥,莲花宛如轻舟,将四人送出那幅巨画。 莲花散落,一袭布衣潇潇,江左布衣注视着那幅巨画,道:”尊者百年之困,追其根本乃是忘了诸法空相,空中无色。困于巨画之中,哪里寻得到修行大道?“ 说罢,轻出二指,以心经度厄神功中的不生不灭之法弹出一股劲力,那幅巨画应指焚化,只留下空蒙的浮烟。 江左布衣笑道:”无色无空,方为修行大道。世间何尝有困于画中寻求修行大道的?既然无画,百年便是修行。“ 玄衣老人已有彻悟,哈哈大笑,趺坐于地,已见菩提。 “莲花本无相,修持乃不生。大道空色中,无色亦无空。”遥遥地有歌声传来,似有似无,是色是空。 江左布衣也大笑不绝,眉儿姑娘却见他眼角眉梢隐约着淡淡的寂灭之意。 馨儿姑娘此时开口道:“江郎已经看破了第一关。” 这一关叫做皈禅。 第七章当年旧梦伤情处【四】 玄衣老人趺坐良久,缓缓起身,苍颜上悲辛咸集。他走近江左布衣,慨声道:“江郎助老夫破解修行之困,有大恩于老夫,异日必当重报。” 困了玄衣老人百年修行的巨画已然归于寂灭,眉儿姑娘道:“自在婆婆未卜先知,叮嘱家师吩咐我们,这里的事情一了,便和两位前往渡情崖上,那里有几间木屋,可略作休憩,以待自在婆婆的神谕。” 听闻渡情崖三字,玄衣老人只是微微发怔,江左布衣却眼神一变,怅然良久。 渡情崖,世间最难渡的便是情之一字,为何还会有渡情崖?天若有情天亦老,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便是苍天渐老,林花谢了春红小楼昨夜又东风也是岁月催着老去,苍天何尝无情?天尚多情,何况终生?即便神仙于情之一字也断难化尽。 馨儿姑娘瞧了一眼江左布衣,轻轻一笑,道:“你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想自己到了渡情崖恐怕更添无限情思。” 玄衣老人经馨儿姑娘一说,也猜出了江左布衣的心思,喟叹一声,道:“苏学士有词句,多情总被无情恼,江郎纵然情多,却是仙缘深厚,且机变无双,到那渡情崖上相机而动,想来并无大碍。” 江左布衣似听非听,脸上又生笑意,却让人难以捉摸,悠悠道:“花自飘零水自流,此情虽是无计可消除,终是道是有情即无情。” 说罢,衣袂飘忽,飞身而去。玄衣老人看了看两个姑娘,道:“你们却是有幸,早入仙籍,躲过了一见江郎误一生的大劫。” 眉儿姑娘心头一紧,不禁生出几许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惆怅。眉心微微一紧,先自飞身,追随江左布衣而去。 渡情崖居然就在水边,浩浩渺渺的一道大水剖开山崖径自冲向天际,雪浪崩空,涛声如虎,两崖之间危然悬着一道绳索,流云飞渡,天风纵横,那道绳索如一痕轻描淡写的浅笔勾勒,似有似无,若续若绝,纵使是大罗金仙到此也徒叹奈何。 几间木屋隐身在一边的崖下,墨竹十几竿,兰花三五丛,倒是清雅幽静。江左布衣和眉儿来到木屋前,便嗅到了兰花浅淡如梦的清香,让本就才情惊世的江左布衣击节称叹。 一间木屋前有木桌一张,小凳五把,桌上斜放一只玉笛。此时天际陡现新月一泓,疏星几点。江左布衣走到木桌前,随意捏起玉笛,审视良久,心底骤起温润之意。眉儿凝然注视着他,温言问道:“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玉笛?” 江左布衣笑道:“有过,不过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江郎记得,那时候自己的鬓发还没有变成现在这般狼藉之色,也还没有困顿如斯。” 眉儿明亮如月的眼睛依然照亮着江左布衣的面容,天上的新月似乎嫉妒眉儿的眼睛此时略显暗淡。她接着问道:“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没有那么多的伤心伤情故事,还没有那么多的萍踪江湖的过往?” 江左布衣轻轻抚摸玉笛,温柔一如抚摸恋人的纤纤玉手,这温柔地抚摸几乎会令夜色羡慕,令星月追思。他说道:“江郎还记得,自己会在江左的枫林中吹笛,那里有三间草庐,笛声起的时候,漫天红叶好像蝴蝶在我身边飞舞,江水也会轻柔地给我歌唱。” 玄衣老人和馨儿赶到的时候,看到江左布衣正在吹笛,眉儿正在歌唱。 “渐黄昏,独倚西楼,正是绿肥红瘦。几许相思暗度,风乍起,恐失昨日兰舟。玉笛在手,柔情难诉,总无言付东流。” 第八章当年旧梦伤情处【五】 歌声住,渺渺夜色收拢着漫漫天涯路,几许清风吹散浮生旧梦,叫人黯然神伤。天涯无尽,岁月老去,无论什么神仙,什么人物都难逃此种定数。 江左布衣将玉笛放下,凝神望着远天,碧落长空悠悠万年,曾有几人避得开浮生如梦,多情多愁的宿命? 馨儿姑娘此时已将木屋收拾利落,而且寻了些果子,招呼几人略用了一些。玄衣老人情知江左布衣虽然仙根早种,却终究是紫陌红尘中人,便请他早些休息。 江左布衣走进一间木屋,只见有一灯如豆,一张木榻上有一床薄被。便已经猜出,这必然是眉儿姑娘细心布置,心中不禁略有一些黯然。多情最怕有人牵挂,几经波折最终累美人。 他趺坐在木榻上,调聚真气,运功调息,小窗外墨竹疏影微动,一弯素月好像欲语还休。不知过了几时,飘渺中,有一条素影寂寞而来,似已坐在木榻上,幽幽地瞧着他。 “玄儿?”他近乎呓语地发问,“是你么?此时是梦,还是幻?”那条素影凝然无语,似有若即若离之意。 三生石在何处?他曾经走遍天涯,苦心寻觅,却始终找不到她所说的三生石。然而他却记得她曾对他说过,三生石上早已铭镌下二人的轮回宿命。 一声叹息在耳畔兴起,他听得出那声叹息发自自己的心底。一段相思才离心头,又入梦来,此种苦痛世间何人能懂? 素影渐渐化去,一个他已经多年难以逃脱的梦悠然而来。苍苍天涯,寂寞危崖,一人独行,一块巨石高可摩天,然而他始终无力走到巨石之前,任他如何奋力,也只能在巨石脚下挣扎徘徊。 梦终究会醒来,醒来时最是忧伤,鬓上白发,枕上湿痕,一丝丝皆是愁,一点点俱是恨。 江左布衣醒来时,已是兰花噙朝露,墨竹洗晨风。他正欲走出木屋,却听轻盈步履声过来,随即眉儿姑娘的身影浮现在木屋门口,温言道:“夜里睡得可好?馨儿早已经备好了一些山精野果。” 江左布衣脸上又浮动着散澹的微笑,道:“一夜好梦留与他人,江郎自然睡得安然。” 走出木屋,他才仔细观瞧眉儿姑娘的装扮,今日却与昨日大不相同,一袭翠裳,更见清丽绰约。 眉儿姑娘见他瞧着自己,神情间略有些羞赧,竟越发楚楚动人,天可怜见。微微垂下头去,道:“今日还有大事,千万小心。” 玄衣老人的笑声传来,二人循声望去,只见玄衣老人从渡情崖上腾掠而下,势如猛虎,形似飞云,显见这老人未修行之前乃是修炼刚猛非常的武功。 玄衣老人似有深意地看着二人,良久才开口道:“老夫方才到渡情崖上看了看情形,若想飞渡过去,绝非易事。那条绳索似有似无,老夫以为那是幻象。” 江左布衣突然问道:“尊者当年师出何门?看尊者方才的身法,仿佛与关中秦家大有渊源。” 玄衣老人神情微变,注视着江左布衣,反问道:“莫非江郎曾与关中秦家有过交游?” 江左布衣答道:“关中秦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三百年来号令一方,家学渊源深厚,纯阳功霸绝天下,独龙掌世间无双,近来秦家出了一个江湖莫敢试其锋芒的万魔至尊。江郎曾与他联袂战于江北流云峰,也曾与他争锋于京师,可谓是亦敌亦友。” 玄衣老人双目微合,嘿然道:“老夫早不在尘世,却不知秦家居然出了一个万魔至尊,想来应该是老夫的侄孙辈。” 江左布衣道:“如此说来,尊者当是万魔至尊的叔祖秦仲翁?” “不错,老夫当年的名字就是秦仲翁。”玄衣老人转面看着眉儿姑娘,道:“仙凡之间何曾断了渊源,世间恩怨情仇当真是牵连深广,即便是隐身仙界也难以逃避。” 清风徐来,兰花的淡香好似一杯淡酒,眉儿姑娘似已微醉。 仙凡从未隔绝,只羡鸳鸯不羡仙又何曾断了宿世情缘? 情牵三界,江左布衣终究要在这个宿命中几经磨砺,几经浮沉。 蓦地,从渡情崖上飘来一袭麻衣,江左布衣抬头望见,面色陡变,傲岸的身躯莫名兴起了一阵颤栗,鬓边的白发簌簌而动,仿佛他的心底已经收紧。 麻衣径自落到江左布衣的掌中,他看到了麻衣上敷着一缕青丝。 刹那之间,那一缕青丝飘起,在他的头顶上幻化成两行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年已惘然。” 江左布衣举手去捉那两行诗句,哪知情形又变,一蓬飞烟向他罩来。 秦仲翁失声道:“速速躲开,那是灵幻秘境的六脉灵烟,虽大罗神仙也难护住元神。” 眉儿姑娘一见惊怖不已,一时之间,花容惨变,真魂出窍。 江左布衣陡遇大劫,已处险象环生之地,心思突然空明,一道灵光利剑般怒出。 第九章 笛声落处,渡情崖上【一】 六脉灵烟并非暗器,而是玄门的法门。灵幻秘境的八大法门之一,此种法门向来不为外间所知晓。秦仲翁当然晓得六脉灵烟的厉害,眉儿姑娘虽是修行尚浅,也听闻过六脉灵烟的骇人之处。眼看灵烟倏忽即将罩住江左布衣,他们只能徒然惊惧,已是手足无措。 江左布衣游历江湖日久,向无败绩,如此成就绝非上天垂怜,侥天之幸。布衣江郎,机变无双,心如皎月,纵横决荡。这种口碑在江湖上早有传扬,而且绝非浪掷虚言。当年神算子曾对一代剑神慕容公子说过:“茫茫江湖,江郎并非独步无敌,然而江郎心智武功可称人中之龙,除非他自己求败,否则绝不会败;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他绝不会死。”慕容公子雄才大略,意图主宰江湖,问鼎天下,所虑者不过二三人而已,江左布衣便是他最为心存顾忌者。 灵烟欺近,江左布衣心头灵光暴现,也不慌张,从怀中取出玉笛,横在唇间,激越笛声大作,似有万千箭矢齐发,犹如滔天巨浪崩涌,竟将灵烟拒于头顶三尺之外,流离奔走,难以逼近江左布衣。 笛声越发激亢,细听来却是天风鼓荡天雷恣肆,金戈铁马驰骋决荡,正是化用了苏学士的念奴娇大江东去一词的意韵。秦仲翁和眉儿馨儿竟被笛声震在当场,神思渺渺,难以自抑,一时之间痴痴如醉,骨软筋酥,动弹不得。 江左布衣用笛声敌住六脉灵烟,心念急转,计上心来,笛声突然大变,尖锐凌云,已有苏学士的大江东去变韵为岳武穆的满江红,当至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时,墨竹枝叶形同箭矢,兰花花瓣犹如飞蝗,霎时间齐聚灵烟之下,已将灵烟驱散。 一缕青丝飘然落入江左布衣手中,漫天的竹叶兰花顷刻间灰飞烟灭,随清风而去,仿佛天地间只留下轻声的唏嘘。 秦仲翁身形一震,好似魂兮归来,凝目瞧着江左布衣,苍声道:“普天之下,能够如此从容应敌六脉灵烟,也许只有江郎了。” 眉儿姑娘也在惊魂甫定之际,道:“天上地下想出如此法子破了六脉灵烟,也只有江郎一人而已。” “好一个江左布衣,好一个布衣江郎!”隐隐地有人不住称叹,声音恍如来自九天之上,又好似传自黄泉之下。 眉儿和馨儿听到这飘渺不绝的声音,急忙扑身跪倒,望空而拜,秦仲翁也收束神色,肃然起敬。 江左布衣只觉得清风徐徐吹来,随即阵阵冷香扑鼻,方才已经遍地狼藉的墨竹兰花如蒙神赐,眨眼之间竟是葳蕤如初,迎风舒卷。 空中渐有五彩祥云随风吹来,缕缕冷香正是自五彩祥云透出。祥云渐近,继之敛聚成团,竟在空中幻化成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面。 眉儿和馨儿齐声唤道:“师尊。”秦仲翁也躬身道:“拜见云衣娘娘。” 那张脸面微现笑意,缥缈之声再起:“六脉灵烟只是略试江郎机变武功,勘破灵幻秘境尚且路漫漫其修且远,江郎不可得意过早。” 第十章 笛声落处,渡情崖上【二】 飘渺之声渐渐袅绝,云衣娘娘的脸面也随之隐去。 江左布衣笑了笑,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如果是冥冥早定,江郎便顺天应命勘破这灵幻秘境。” 略用了些山精野果,秦仲翁道:“渡情崖乃是灵幻秘境的紧要关口,过不去,莫说是勘破灵幻秘境,即便是离开此界也万万不能。江郎才略当世无双,欲过此关,想来并非大难。不过还是要做些思量才好。” 眉儿姑娘走到一蓬墨竹前,若有所思,沉吟良久才开口道:“欲过渡情崖,须放得下俗世情肠,江郎素多情,恐怕要遭些劫难。”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目光悠悠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眉儿姑娘。眉儿姑娘又做沉吟,也看了看江左布衣,道:“昨夜,江郎是不是睡得不好,可是梦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江左布衣依旧哦了一声,未予回答。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悠悠此情,如何能断?江左布衣心底陡生沧桑,眉眼间更显沉郁。 秦仲翁一双雪眉微动,瞧着江左布衣,又瞧着眉儿姑娘,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渡情崖虽然难渡,也要渡,过不得渡情崖,莫不成在这里再过百年。” 馨儿姑娘此时从木屋里出来,手中竟然托着一个玉瓶。她瞧着江左布衣,问道:“这个玉瓶可是你的?这是方才我在你昨夜住的木屋里找到的。” 江左布衣道:“不错,正是江郎的玉瓶,多谢姑娘了。” 馨儿姑娘眸光微冷,道:“这个玉瓶里装的可是什么药不成?我对药理还算精通,方才打开玉瓶嗅了嗅,这玉瓶里装的药乃是剧毒,寻常人莫说吃一点,就是嗅一嗅,也会百毒侵身,顿时命染黄泉。” 眉儿姑娘闻言,不寒而栗,面如死灰,吃吃道:“江郎为何携带如此毒药?” 江左布衣轻笑一声,道:“江郎很多年前误入一处山谷,乃是天下禁地。上天捉弄,被谷主捉住,谷主因江郎与他人打赌,谷主喂江郎天上人间各色毒药要江郎死,与之打赌之人则一一对应想尽解毒之法令江郎活。这一赌将近一年,江郎血肉之躯试遍天下剧毒,也尝尽天下解毒之法,最后不死不活,不生不灭,侥天之幸,江郎得一个朋友暗中相助,悟出了以毒攻毒之法,因此,江郎这么多年来身上总是要藏有一只玉瓶,装有解治体内沉疴的药物。” 眉儿姑娘瞧着江左布衣,目光悲切,颤声道:“原来江郎曾遭遇如此之凄苦,倒是要感念你那暗中相助的朋友。” 江左布衣神情苍远,目光也见苍冷,淡淡道:“江郎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那个朋友。” 血脉既通,仙凡已融。他心底越发怆凉,雨庐先生的沉沉咏叹不由自主地在心间冲撞撕扯,深沉的咳嗽从他口中连绵爆出。 馨儿姑娘默然观望了他多时,这会子不合时宜地发问道:“你那个朋友到底身处何方?以江郎的本领怎么会这么多年来找不到呢?” 江左布衣似有些茫然,魂系远赴,怅然问道:“你们可知天海之间天涯之地可有三生石么?江郎那个朋友说过,江郎寻到三生石就会找到她。” 天海苍茫,天涯路远,一树菩提掩映之下,游云低徊,三生石仿佛深藏其间。江左布衣面现苦笑,似乎望见了三生石所在之处。 秦仲翁在江郎身边已然徘徊良久,此时直视着江左布衣,道:“老夫倒是听闻过三生石的事情,不过,三生石到底处于何方,却从无知晓。江郎本是睿敏博达之人,何必痴痴于三生石的传言?” 眉儿姑娘轻声道:“江郎的那个朋友当是一个姑娘,是么?” 渡情崖上隐隐传来悠远的箫声,却不知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吹起了惹人心生彷徨的箫声。 馨儿姑娘脸色一变,目光陡见凌厉,冷声道:“不知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闯上了渡情崖,仙家重地岂容宵小妄入?” 第十一章笛声落处,渡情崖上【三】 箫声如雪,在渡情崖上潇潇挥落,似有无尽的辗转情思,缠绵哀怨。 伤情自古付管弦,片片幽思摧华年。崖上箫声如思如慕,似真似幻,端的是令人愁肠百转,黯然销魂。 墨竹瑟瑟而动,一片竹叶竟被箫声打落,随之清风低语,如同发自多情早生华发者心底的唏嘘,那片竹叶又被吹起,从江左布衣的眼前飞旋而去,好像一夜相思才下眉头又入心头。 江左布衣痴然一笑,鬓边的霜发被风吹散,犹如随风潜入梦的愁情。他仰面观望着渡情崖,云霭悄然幻化,如同昨夜长风里残留的梦,堆砌的愁。 秦仲翁已经侧耳聆听多时,越发觉得匪夷所思,难究端的,轻轻探出手指,一引江左布衣的眼神,也不言语,纵身而起,犹如苍龙出海,径自向渡情崖上飞去。 江左布衣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随即扬声道:“不知崖上何人雅兴匪浅,独自弄箫?岂非寂寞无人与诉?”啸声清越,撕云裂帛,直贯长空,已然施展了传自骄阳帝君的秦皇绝功中的破天吼。啸声激荡,久久不绝,崖上的箫声似已被啸声撕破,一时之间喑哑无声。 啸声犹在回荡,江左布衣身形一晃,已然施展了万象真经里的风字经,扶摇而起,倏忽间便越过秦仲翁,掠上横空出世般的渡情崖。 悠悠箫声似断似续,隐隐岚霭若生若灭,渡情崖上一望空旷迷离,却无处可寻那吹箫之人。江左布衣淡然道:“既然以箫声相邀,为何又隐迹藏形?如此小家子气,岂不是贻笑大方?”说话间,施施然走近崖头一块巨石。那巨石通体乌青,形状奇异,浑如鹰隼, 此时秦仲翁一缕轻云般飘至,眯眼瞧着江左布衣走向巨石,问道:“江郎莫非以为吹箫人隐身巨石之后?” “非也,非也。”江左布衣声色平和地说道:“巨石之后虽可藏身,却只有宵小之辈才会如此,况且在江郎耳目之前,隐身巨石之后,岂非既欺江郎耳目不明,又有掩耳盗铃之嫌。” 话音还未落地,江左布衣双掌拍出,劲力犹如巨浪崩空撕碎千堆雪。渡情崖上蓦地风声怒吼如虎,惊雷隐隐一片肃杀。 眼看劲力将奔涌至巨石之上,却又生咄咄怪事。巨石匪夷所思地激掠入空,轻如纸鸢,动如陀螺,在空中起掠不定。 方上渡情崖的眉儿和馨儿一脸惊诧,明眸生寒,陡感此事诡异非常。 江左布衣大笑一声,身形犹如轻烟,大鸟般扑向犹自飞旋不已的巨石,电光石火间,已然欺近巨石,大袖一展,手指怒出,一缕青丝便缚住了巨石好似鹰隼之喙的尖角,真气凛凛自指间激射而出,贯于青丝,隐隐竟成霜雪之色。 当年江左布衣随骄阳帝君游历八荒之间,求教九州之内,承中州巨侠麻衣仙客夫妇垂青,得以修成阴阳挪移互生神功,正大堂皇之纯阳真气和至柔极寒之纯阴真气兼容并蓄,相辅相济,互生并修,随心所欲,变化裕如。此时,他所运用的便是如意寒凝指。 巨石陡然坠地,随即竟神鬼莫测地幻化成一个翩翩美少年。 这少年一身青衫,丰都神俊,翩然若仙,仿佛天上人间第一倜傥风流种,玉宇琼楼无双多情郎。 一管洞箫横在掌中,这少年含笑望着江左布衣,道:“阁下神目如电,居然看穿了在下的催梦变幻之术,果然是让人高山仰止。” 江左布衣道:“阁下是在夸赞江郎耳目聪明,还是在引自家法门万千手段高深为豪?” 少年哈哈大笑,神情飘逸,举止倜傥,道:“英雄识英雄,自然惺惺相惜,在下所言,阁下只当赞人与自夸兼而有之罢了。” 秦仲翁寒声问道:“你这少年,却是何方神圣?” 少年手中洞箫一挥,轻笑不语,只是瞧着江左布衣。 江左布衣眉宇一轩,道:“这催梦变幻之术乃是灵幻宫宫主的不传之术,想来阁下必然与灵幻宫主深有渊源。” 少年颔首道:“江郎敏达博望,果然不是浪得其名。在下正是灵幻宫宫主的弟子,复姓轩辕,双名无忧。” 江左布衣似信非信地瞧着这个自称轩辕无忧的少年,问道:“阁下几时承天之恩也到了与灵幻宫虽互为表里却绝难相通的灵幻秘境?” 轩辕无忧笑道:“世间并非仅有江左布衣仙缘早定,在下与此间也是大大有缘,若问在下什么时候到了此间,只要当面向自在婆婆讨教,自然知晓。”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道:“灵幻宫宫主这次邀请江郎到此,莫非就是为着叫江郎寻找进入灵幻秘境而难以出去的阁下?” 轩辕无忧宛如星月的眼睛定定地照在江左布衣脸上,道:“江郎此言,虽不中不远矣。” 第十二章笛声落处,渡情崖上【四】 秦仲翁冷眼观望多时,对这个自称轩辕无忧的少年心中诸多猜疑,此时问道:“轩辕公子为何来到渡情崖上,莫非有意为江郎排忧解难不成?” 轩辕无忧眼眸闪动,瞧了瞧秦仲翁,道:“在下听闻渡情崖乃是灵幻秘境非比寻常之处,又听闻江左布衣欲闯过渡情崖这一险关,所以冒昧赶到,打算看看热闹。” 秦仲翁何等心思,岂是轩辕无忧轻描淡写几句说辞可以搪塞过去的,雪眉微抖,眼中寒意更深,道:“老夫久在灵幻秘境,却从未与公子有过邂逅,老夫冒昧一问,公子在灵幻秘境素来何处逍遥?还望公子勿怪老夫多问。” 轩辕无忧道:“在下当然不怪前辈心中生疑,在下到灵幻秘境之后,一直陪着自在婆婆,极少四处交游,是以与前辈素未谋面。” 秦仲翁将信将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江左布衣,内中深意,江左布衣心领神会。 此时,渡情崖上飞云疾渡,光怪陆离的景象大作,江左布衣道:“欲渡渡情崖,即在此时。江郎有一言须讲在当面,心齐者,其利断金,心疑者,百事无成。既然咱们汇聚一处,便当以大事为重,切不可彼此猜忌,互生丘壑。” 轩辕无忧手中洞箫又是轻挥,笑道:“江郎器量恢弘,佩服佩服。” 江左布衣向对面望去,百丈遥迢便是对面高崖,两崖之间雾蒸霞蔚,深不可测,一条绳索若隐若现,纵是大罗金仙到此也一筹莫展,即便冲天飞鹰过此也当铩羽而归。观望之时,心底凛凛生寒,四肢百骸也如同冰侵。 轩辕无忧也注视着对面高崖,道:“渡情崖诡谲之处,绝非百丈之遥,难以逾越,而是不懂其间法门,纵有天大本事也无力施展,听闻曾有修仙之士欲过此崖,虽有绳索飘悬其间,然而即虚即实,虚实不定,更为奇异者,大罗金仙渡崖,则法力全失,绝世高手渡崖,则武功全消,莫说飞纵,就是迈步也是难于上青天。据闻,灵幻秘境中的一众仙家无一个胆敢前来一试。” 秦仲翁倒吸一口冷气,眉儿和馨儿战战股栗,花容惨变,噤口难言。 江左布衣神情深沉地仰天深思,良久无言,浑如木雕泥塑。 轩辕无忧看着江左布衣,道:“江郎计将安出?” “渡情崖,神仙到此也黯然;渡情崖,天上地下寻不见。崖高摩云飘渺间,纵是英雄也枉然。难于上青天,飞鸟从来惊破胆,荒凉寂寞云水旋。” 不知何时,飘飘渺渺的歌声吹来,如同来自地狱的风雨,恍如传自黄泉的雾霭。 江左布衣沉思良久,慢慢踱至压扁,陡然心惊,原来果如轩辕无忧所言,自身的武功如冰遇雷火渐渐化尽。 正在踌躇难决之际,江左布衣蓦然忆起当年修炼心经度厄神功的情景,随之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的空灵之声在心底生发。 江左布衣轻声一笑,脱口道:“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禅呗声落,江左布衣缓缓坐下,大袖一挥,一件麻衣脱手而出,飘飘悠悠落至那似有似无的云中绳索上,随即道:“江郎知道了,轩辕公子应是上天派来助我渡崖的福星。来来来,公子何不施展催梦大法,以助江郎。” 轩辕无忧听他一说,不禁暗自称叹,高声道:“江郎就是江郎,除了江郎,世间谁能如此洞彻天机,悟透天意。” 江左布衣笑道:“天意自古高难测,唯有前缘安排著。轩辕公子,有劳了。” 轩辕无忧颔首不已,脸上笑意隐约,走到江左布衣身后,双掌翻出,抵住江左布衣的后背,道:“催梦大法,妙夺天机,心无挂碍,即梦即真。” “无梦无真,无物无我。揭谛揭谛,五蕴皆空。”江左布衣随之喃喃自语,秦仲翁再去看他,竟然悠悠睡去,魂赴南柯。 一阵狂风吹来,江左布衣的身子竟然被吹到那件麻衣之上,犹如独御轻舟。 那件麻衣正是在渡情崖下,江左布衣望空取来的,而那一缕青丝此时正捏在悄然入梦的江左布衣手中。 第十三章笛声落处,断情崖上【五】 轩辕无忧目光幽深地注视着浮游在那条绳索之上的麻衣,麻衣之上江左布衣仿佛轻如鸿毛,犹如沧海一粟。江左布衣此时已然酣睡正浓,既无眼耳鼻舌身意,又无色声香味触法,正是已臻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之境。 秦仲翁心中大为忧恐,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一时为惑,一时为忧,一时为惊,一时为怖,竟如同江左布衣身下迷离变幻光怪陆离的景象。 眉儿和馨儿也是忧心忡忡,失神落魄的瞧着轩辕无忧。 轩辕无忧神情也变得冷峻,手捧洞箫,幽幽咽咽的箫声如同秋叶翩然兴起。 箫声悄悄潜入江左布衣的梦境,竟然化作翩翩的蝴蝶。蝴蝶渐聚渐多,恍如上穷碧落下黄泉,点点如同繁星,缕缕好似飞尘。 “江郎在哪里?” 一个声音春雨般幻起,仿佛是蝶儿低唤,犹如冥冥相召。一袭布衣悠悠飘来,在蝶影中动如清风,行如流水。 眉儿姑娘注视着悬于绳索之上的江左布衣,突地瞧见江左布衣身子一沉,似要向下坠去,不由得惊呼一声,脱口道:“江郎小心。” 轩辕无忧睨了她一眼,箫声突然有变,急忙收回目光,从唇边将洞箫移开道:“江郎无事,何必大惊小怪,莫要乱了方寸,反而坏了大事。” 秦仲翁也瞧见江左布衣此时险象已生,问道:“轩辕公子,既然江郎无事,为何已成摇摇欲坠之象?” 正说话间,又见江左布衣身子轻如飘叶复安坐在麻衣之上,只是一个人仿佛被雾气所掩,遭云岚所侵,减呈空濛变幻,虚无缥缈,而且手中捏着的那缕青丝也袅然不见了。 轩辕无忧道:“前辈不要担心,此时在麻衣上的江郎并非江郎本尊。” 秦仲翁大惊失色,急急问道:“麻衣之上不是江郎本尊,那么是什么人?” 轩辕无忧道:“那是江郎梦里的江郎,方才江郎已然运用了乾坤挪移梦魂互换的功法,将他梦里的自己易换出来。” 眉儿姑娘问道:“那么江郎呢?” 轩辕无忧道:“江郎此时已经进入了自己的梦里,这正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轮回大道。却不知江郎如何有如此功法,据在下所知,茫茫天地间,有如此本事的只有三百年前的雪衣神侯慕容弃。而雪衣神侯精擅这种功夫乃是在喋血京师之后,皈依我佛,修持千年前的村言十三篇中的迷离生死篇才修成的。莫非江郎也修悟过村言十三篇?” 蓦地,笛声激越而起,惊起了漫天烟雨,雨丝细如情思,雨声密似相思。 轩辕无忧仰面望去,只见雨幕中紫青之气纵横,一汪精光在紫青之气中缓缓幻化,渐成汪洋。 秦仲翁也在惊愕难禁中望空看去,此时精光漫漶,却见精光之中彩蝶难以胜数,风流恣肆,蝶影翩翩,流光溢彩,笛声越发清亮飘逸,一袭布衣渐渐现出,江左布衣手执长笛,逍遥云中,却似闲庭漫步。 “江郎何在?”春雨般的声音再度飘来,仿佛深藏三生三世的相思,绵绵无绝期的幽怨。 江左布衣循声张望,似乎轻轻叹息,手一扬,那缕青丝抛出,竟然在空中幻化成了无数彩虹聚成的飞桥。江左布衣展身飘上飞桥,双袖一动,拂开漫天的烟雨和彩蝶,朦胧一团游云吹来,他凝望着游云,笛声随之云烟般散开,而那春雨般的呼唤从游云中逸出。 “江郎,三生石前的约定,君还记否?” 江左布衣沉沉地咳嗽起来,手中长笛在他痴然之际脱手坠落。 游云渐渐散尽,一片明灭变幻中,一座危崖隐隐约约现出,危崖之下,一方青石灵动如影,青石畔,一人盈盈独立。 云间水上,重城万里,相思如月,经年寻觅,梦中能否重逢? 凄凄迷梦,是耶非耶,念当年明月,烟波浩渺处,可曾记得脉脉此情? 江左布衣走向明灭变幻处,那人婉转回身,痴痴相望,心中无尽的苦楚和凄凉。 重逢也是凄凉,梦中的重逢必是更添凄楚。 “玄儿,为何我们相逢总是在梦里?”江左布衣凄然一笑,两行湿痕在面颊上留下了醒来时的刻骨铭心。 “这是梦里么?江郎,为什么你说这是梦里?”那人问道。 江左布衣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个梦,而且是一个炼狱。 即使进入梦境,江左布衣的心智也绝不会灰飞烟灭。 手一张,坠落的长笛被他摄入掌中,随之,横笛在唇,笛声有如森森剑气,那人痛呼一声,道:“江郎,你为何这么做?” 江左布衣放下长笛,道:“这一切都是江郎的心魔所化,而你不过是江郎多年心结所成的戾气。渡情,渡情,说到底却是斩断心底的情魔。” 说话间,长笛点出,那人痴痴一笑,瞬间变幻成了一朵硕大的兰花,携带着风雷电火向江左布衣吞噬过来。 江左布衣身形飘动,逸出犹如清风一缕,猛然回身,手中长笛带着森森剑气激射向那朵噬人而肥的兰花。 兰花再度盛开,花心间竟有一个婴儿飞出,迎住长笛,只听得怒雷炸响,长笛应声化为齑粉。 兰花潜游在下,那凶残婴儿鹰扬在上,扑向江左布衣。一时间,漫天烟雨散去,缤纷蝴蝶褪尽,奔雷疾走,阴风狂突。 江左布衣身如游龙,闪展腾挪,避开上下夹击,继之,飞龙在天,身形横在空中,双掌齐发。绵绵不绝排将出来。他所施展的正是秦皇绝功里的席卷八荒掌,刚猛可断岱岳。 兰花飞旋,甚是诡异,婴儿闪展,也如鬼魅。江左布衣虽然将之逼退,却难以一击制敌。突然心底灵光四射,江左布衣飘然而起,径自扑向隐约在危崖下的青石。 眼见他欺近青石,兰花骤然幻化,又成了那人之形,那个婴儿也渺然不见。 江左布衣长笑一声,大袖排空而出,扫在青石上,轰然巨响之后,天地间一片宁谧。 兰花所化的那人倏忽不见,只留下一痕泪影。 第十四章 思量处,回首堪惊 渡情崖迎来了今天第二场迷蒙烟雨,雨丝很轻,雨滴很暖,就如同人间的相思之情,并非都很重都很苦,有些时候就很轻盈很温暖。没有相思的人间,比地狱还要阴寒,不生相思的人生,比孤魂还要凄苦。 轩辕无忧眼睛里居然也飘着迷蒙的烟雨,这个少年莫非也早早为情思所累,为相思所苦?他此时就站在渡情崖边,望着孤悬在两崖之间的绳索,绳索也如同一痕情思,时隐时现,若生若灭。那件麻衣即将浮游到对面崖头,很像浪迹天涯漂泊不定的江湖生涯。麻衣上没有人,不管是真实的人,还是梦中的人。 江左布衣斩断心魔的当口,麻衣上寂寞而坐的梦中人就渺然不见了。 江左布衣此时已经站立在对面的崖头,布衣飘飘,如同还在匪夷所思的梦境,然而他已然从自己的梦境里走出来,而且一走出梦境就到了对面的崖头。 渡情崖,他最终还是渡过去了。这是因为他是江左布衣,举世无双的江左布衣。 “为什么你摧毁了那块青石,就能战胜那朵生了魔的兰花和那个不知所来的恶婴?”后来轩辕无忧这样问他。 他轻笑着,笑如春风化雨,回答道:“因为那块青石在我的梦中乃是三生石,而三生石是我的心魔,心魔除掉,由此而生的情魔自然会消解,而由情魔所育的恶念必然灰飞烟灭。” “你的意思是,那块青石是你的心魔,那个女人是你的情魔,而那个恶婴是你的恶念。”轩辕无忧听懂了。 江左布衣在对面崖头可以看得见轩辕无忧,却瞧不到轩辕无忧眼睛里逸动的烟雨。那一缕青丝此时就在他的掌心,然而他不能像梦境中那样把这缕青丝幻化成飞桥。 “咱们怎样渡过渡情崖?”馨儿姑娘第一个向轩辕无忧发问,江左布衣不在此间,轩辕无忧便成了几人的头领。 秦仲翁虽未开口,深沉的目光也投向了轩辕无忧,指望着这个少年神通广大,引大家走出一条明路。 轩辕无忧眼睛里的烟雨这个时候已然化尽,只是天际洒下来的烟雨依旧飘如轻丝密似细语。他轻轻地用洞箫敲打着掌心,道:“在下虽然薄有功法,却委实想不出咱们如何渡过渡情崖。” 却听那边江左布衣撮口发出一声清利的啸声,大家引目观望,只见江左布衣翩若惊鸿一般飘身而起,径自落到对面崖头怒出的一段巨石之上,此时对面崖头也是烟雨潇潇,如梦似幻,仿佛九天之上。 江左布衣在巨石上审视多时,继之又是一声清啸,手一扬,手中青丝薄烟一样飘出,随即二指伸出,运神功真气于指尖,刷刷在巨石上疾书。石屑纷飞,片刻之间,飘渺挥洒的一行大字写就。 正是“度情崖上烟雨兴,渡情崖下怒水出。”前一个是度情崖,后一句为渡情崖,却是相差三点水。一行大字写就,江左布衣挥袖将飘飞的青丝收束回来,轻然一笑,那一缕凝束在一起,纵是风狂雨怒也断断乎不可分。 却听得惊雷联翩爆响,一道银河自九天而降,浩浩淼淼卷进两崖之间。江左布衣随之如龙探海,飞掠进银河狂水之中。 几人正在惊怖胆寒之际,江左布衣又如飞龙一般,冲到这边崖头,道:“不消片刻,崖下便是一派汪洋,崖中的法门即破,咱们便可飞度而过。” 轩辕无忧既惊且喜,问道:“江郎如何晓得破解法门的法子?又如何引来九天之水?” 第十五章思量处,回首堪惊【二】 银河倾泻的景象何其壮观,秦仲翁即便修行百年,且阅尽世事沧桑人间春秋,亲眼目睹如此景象,也情不自禁地扼腕叹息,连连称奇。眉儿和馨儿虽在灵幻秘境多年,却也是初次得见这般神异法门,一时之间惊得目瞪口呆,心醉神迷。 江左布衣对轩辕无忧的问话并未即时回答,只是负手观望着滚滚怒水向两崖之间狂泻,眼角眉梢如微风过水不见波澜。轩辕无忧瞧着他,道:“世间奇男子多矣,不过像江郎这般豪夺天地造化的倒闻所未闻。” 江左布衣淡淡道:“世间江郎只此一人,绝无二例。”语气虽淡,清狂之气却是犹如天纵。轩辕无忧轻轻笑道:“江郎却原来是个狂士,如此清狂,也是世间少有。” 正说话间,蓦地,天地间骤起龙吟,几人抬头看去,只见银河奔泻中浮现一重青云,纵横吞吐,狂肆蜿蜒,恍如一条巨龙盘旋飞腾,煞是精绝。银河渐渐消褪,那重青云徘徊良久,也倏忽隐去。再俯身去看,汪汪洋洋的一派充塞在两崖之间。此时烟雨犹飘,丝丝缝入那一派汪洋之中,霎时如梦幻消隐。那条绳索在水中摇荡,蜿蜒舒展犹如一条水蛇。 江左布衣眉间微现快意之色,道:“大水即成,渡情崖可从容而渡了。”说罢,手中突现一道青芒,却原来是那一缕已然凝束的青丝,青丝成束,犹如短刃,江左布衣手一扬,青芒划过蒙蒙烟雨,宛如一道青虹径自伸展向对面崖头。 江左布衣口中喊了一声“速退!”双臂一振,大鸟一般向后飞掠,眉儿和馨儿只觉身子被一股尽力攫起,身不由己间已然飞到江左布衣身畔,江左布衣双手微动,将二人托起,风驰电掣般退出百丈之外。秦仲翁和轩辕无忧功法精深,闻听江左布衣呼喊,提聚真气,施展神功,随着江左布衣退走。 却见那道青虹将至对面崖头,突地直贯崖底汪洋之内,只听得砰的一声,青虹便将那条绳索斩断,那条绳索蓦地犹如蛟龙出海,狂纵怒跃,已将一派汪洋搅得形同鼎沸,巨浪腾空,雷声震震。 江左布衣道:“那条绳索本附有仙法,灵性非常,被斩断之后,仙法催发,所以才会有如此景象。” 轩辕无忧哦了一声,缓缓问道:“江郎从何而知?” 江左布衣淡然一笑,道:“如无仙法运用,这条绳索焉能横在神鬼莫测群仙难渡的渡情崖上?公子多识多智,岂能对此昧于算计?” 又见巨浪汇涌,雷火在其间飞腾不息,渐渐聚成方圆可有十丈的水云,狂行在汪洋之上。江左布衣眉目间喜色更浓,道:“天地造化,赐我等渡崖水云,还不飞身而上,更待何时?” 双手再度将眉儿和馨儿托起,凌波微渡般掠身至水云之上,秦仲翁和轩辕无忧也不敢怠慢,纵身飞掠,随之飘落于水云上。江左布衣发出一声清啸,那件麻衣蓦地从崖下飘飞上来,披在他的身上。继之,江左布衣展开双臂,那件麻衣随之舒展如帆,水云便载着几人向对面崖头飘游过去。 此时那条绳索狂蛇般扫向水云,疾风森森,腥气凛凛,砭人肌骨,两个姑娘不禁瑟瑟战栗。眼见绳索扫至,水中青芒激射,那缕青丝形同利剑刺向绳索。 一时间水浪滔天,那条绳索与那缕青丝居然斗在一处,难解难分,一时辨不出胜负如何。江左布衣冷哼一声,身上麻衣飘出,在空犹如飞镰,所过之处,汪洋退避,那条春心。绳索不消片刻便被飞镰切成寸寸,纷纷坠落汪洋之中。 轩辕无忧长叹一声,道:“可怜了,昔时广成真人的锁仙绳,今日竟然寸寸断掉,难回仙境了。” 江左布衣微笑不语,秦仲翁却发问道:“原来轩辕公子认得这绳索,更知悉其渊源所在。却不知方才为何问江郎从何而知?” 轩辕无忧轻笑道:“方才只不过是好奇江郎为何无所不知罢了。在下于仙家的故实倒是所知不少。” 麻衣飘飘,又披在江左布衣身上,水云悠悠飞渡,顷刻之间,便到了对面崖头。 第十六章思量处,回首堪惊【三】 自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几人一经渡过渡情崖,眉儿姑娘想起此中的艰险,心中悲痛,竟是泫然落泪。秦仲翁猜出她几分心思和心意,默默颔首,暗自喟叹不已。 轩辕无忧看到眉儿姑娘梨花带雨,从袖子里吐出一方手帕,递至眉儿面前,柔声道:“姑娘,崖上风大,快些拭掉泪花,千万莫要折损了姑娘的如花美貌。” 眉儿姑娘轻声道多谢,却未接过他的手帕,只是用衣袖在面颊上拂了拂。 江左布衣走过来,轻轻拍了拍眉儿姑娘的手,道:“渡崖时风浪太大,为何不小心避避风浪?”温言一过,如春风细抚杨柳,眉儿姑娘俏面飞红,垂下头去。 轩辕无忧眸光闪动,笑道:“江郎不仅心智武功独步天下,怜香惜玉的情肠也举世无双,在下佩服。” 江左布衣不想与之徒费口舌,身形飘动,已然到了那块自己以指为笔镌刻大字的巨石之下,轩辕无忧也随之而至,上上下下巡视良久,悠悠道:“江郎如何晓得如此便可引来九天银河,破解渡情崖的法门?” 江左布衣目光深沉地看了看那一行大字,沉吟片刻,骤然大笑起来,道:“这渡情崖不过是一个颠倒梦想,轩辕公子自然早就知晓,江郎只不过是在这个梦幻中再催生一个梦幻,此时公子以为进入了我们的梦里,何尝不是我们进入了公子的梦里?” 轩辕无忧哦了一声,问道:“江郎此言,在下不甚明白,还请江郎指教。” 江左布衣淡淡一笑,大袖挥出,已将轩辕无忧罩住,随之一根手指点中了轩辕无忧的睡穴。 秦仲翁斜倚着一块石头酣睡正浓,眉儿和馨儿也背靠背坐在地上沉睡不醒,只是在瞬息之间惊天变幻已成。 轩辕无忧仿佛大梦初醒,缓缓从一丛墨竹间起身,就见江左布衣手捻着一缕青丝,身披着一件麻衣,惆怅地坐在一丛兰花中,见轩辕无忧醒来,道:“此时你我皆是大梦醒来,应该开诚布公了。” 轩辕无忧瞪着江左布衣,神情之间甚是愤懑,问道:“你是如何猜出渡情崖不过是一场梦幻?为何在下以催梦大法引你们入梦,在下却也陷身梦境,而你们又如何侵入在下的梦里?” 江左布衣笑了笑,脸上惆怅之情烟消云散,懒洋洋地道:“猜出渡情崖是一个梦幻,绝非容易,不过阁下以催梦大法幻化成青石之际,江郎心底灵光大现,便已经雪然于胸。既然青石能够幻化,这渡情崖如何不能幻化。此为其一,更让江郎成算在心的是其二,当江郎意欲借力阁下催梦大法破解渡情崖时,阁下忒也心急了些,在为江郎施功催梦之际,运功过猛,显见令江郎此生长梦不醒,而且功法旁出,也将他们三人催入梦境。江郎自然明白渡情崖乃是阁下用以困住江郎的陷阱,于是暗中施展了心经度厄神功将催梦大法反引入阁下身上,那时节,江郎不再梦中,而阁下却深陷梦中而不自觉。” 轩辕无忧惨淡一笑,道:“既生瑜何生亮,彼苍苍者天,为何如斯捉弄世人?” 江左布衣淡然瞧着轩辕无忧,道:“阁下为何要弄此玄虚?莫非与江郎有仇不成?” 轩辕无忧突然笑了笑,道:“说到与江郎有仇,却真是有仇。江郎此次来到灵幻神宫,当然是为了做灵幻宫主的乘龙快婿,在下不妨实说,在下也有意迎娶国色天香的小师妹。” 江左布衣微然一笑,道:“阁下此言不足信,江郎不便相强,迟早会知晓阁下的心意。”说话间,手指轻弹,指风嘶然,秦仲翁三人悠悠醒来。 江左布衣道:“渡情崖已过,却不知第三关是什么?” 渡情崖,渡的不是情,而是梦。 第十七章思量处,回首堪惊【四】 一片枫林与他们遥遥相对,这个时节枫林燃烧着如梦似幻的火红,仿佛秋意最终化作了泣血的相思。 身后是他们从容渡过的渡情崖。渡情崖这个时候与寻常的地方并无多么悬殊的不同,两崖之间浩浩秋水逍遥而去,水面上红叶翩飞,他们刚刚渡崖的一叶扁舟寂寞地横在崖头。那叶扁舟是江左布衣用了三个时辰扎出来的,虽然不够精致,却极为轻捷耐用。他们乘坐扁舟过崖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艰险,容易得出乎眉儿的意料之外。 当然,除了江左布衣和轩辕无忧,这个天上地下没有谁能够知晓梦中渡崖时的波诡云谲,匪夷所思。能够进入梦中而且可以迅速忘掉梦中的一切,在江左布衣看来无疑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福之人。 轩辕无忧的神情一直阴晴莫测,他的眼睛也始终未曾离开过江左布衣。他对江左布衣而言,是敌是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猜测得出。 秋风深浓,清寒袭人,这是一个让人无所适从的季节。当那片燃烧得让人惊叹的枫林在望的时候,暮色渐渐走近,虽然这几人都修持极深,却也难避饥肠辘辘的造访。 一片红叶从轩辕无忧的眼前翩然如蝶般地飞旋而过,随之,欢聚成群的红叶在他身前飞舞。他悠悠道:“秋意已浓,浮生如梦又能有几个这样的秋天?” 江左布衣平和地挥挥衣袖,试着拂落身前身后飘飞的红叶,就在此时,秦仲翁高声道:“红叶如火,莫非这里就是神火丛林?” 听他一说,江左布衣的衣袖骤然停滞,一片红叶从他衣袖间掠过,只听得嘶然有声,一点火红已然在衣袖上闪烁。轩辕无忧道:“此火乃是炼魔的三昧真火,寻常法子只能引火上身,切不可造次。” 江左布衣闻言,身形一展,飞扑向那片枫林,眨眼之间投身没入丛林。甩掉长衣,出手如电,指风嘶嘶激射而出,几片红叶被他指风所催从长衣上飞旋而过,已将那点火影引走,轻轻招手,长衣复披在身上。 身影形同轻风流水,疏忽之间已然退出枫林,负手卓立,候着轩辕无忧等人。 枫林畔,溪水长流,瘦菊重重,暮色轻敷,一簇亭台潇潇打透岚霭菊影,映入眼帘。 轩辕无忧瞧着江左布衣,道:“看来今夜我们只能在此唤起一场好梦了。” 江左布衣淡然道:“好梦且留他人睡,江郎却怕梦里暗销魂。”’ 暮风微起,菊香盈盈而来,馨儿姑娘疾行几步到了菊花丛中,俯身摘下一朵菊花,轻笑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朵花还是送给眉儿姐姐吧,好解一解心底情思缠绕之苦。” 眉儿姑娘瞪了馨儿一眼,轻轻垂头,呢喃般地道:“馨儿胡说八道,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轩辕无忧瞧着眉儿,笑道:“胡说八道总比胡思乱想好一些,眉儿姑娘,你几时要割馨儿的舌头?那时,在下必然给你们主持公道。在下为人一向公正,绝不会偏袒任何人。” 就在这时,江左布衣振衣而起,清风般到了馨儿身前,挥袖将馨儿手中的菊花拂落。 菊花落地,一只蝴蝶从花蕊间飞出,色彩艳丽而且妖媚,径自飞向馨儿的眉心。 “小心!”轩辕无忧道,“这是噬人三魂七魄的销魂妖蝶。” 第十八章思量处,回首堪惊【五】 一片帆影割破了苍茫云海,此时将近黄昏。 秋,深秋,这个季节已经到了深秋。 秋风吹落一地红叶,傲人龙就站在满地红叶上。他到这个孤岛已经有十年,他从未想过还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 遥远的帆影渐渐推近,傲人龙似乎感应到帆影下将会是什么样一个人。 所以,他的四肢百骸隐隐生疼,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满地的红叶飞起,随即变成了浓烈而冰冷的血水。 傲人龙当日纵横海上,那把精钢宝刀一共斩杀过一千三百四十九人,那些人的血也这么浓烈,这么冰冷。 如果不是十年前坠龙崖一役误杀了七星盟的散花天女林若兰,他不会亡命天海之间,最终隐身到这个鬼都不来的孤岛。 一片红叶从他的眼前飘落,很像林若兰当年在他刀下绝望而死时的样子。他的心猛然抽紧,他不寒而栗。 秋已老,黄昏也老去。傲人龙惊愕地发觉那片帆影渺然不见了,空茫茫的云海一派血红。 血的腥味蓦地生发出来,傲人龙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的腥味。 对于血的腥味,杀人无算的傲人龙绝对熟悉,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疤。 随即,一阵刺痛击碎了他的恐惧,他看到了那个杀他的人。 白衣如雪,已经刺进他心脏的剑也轻灵纯白如雪。 满载而归的渔船贴近岸边的时候,是黄昏,又是黄昏。 耿来福是这艘渔船的老大,此时站在船头,眺望着岸上迎接他们归来的人们。他这个船老大从来不会让人失望,这绝非是他的运气比别人好,而是他的本事很大。至少他的伙计们是这么议论的。 他当船老大已经有五六年了,他的虬髯在这五六年里越发浓茂,就像他每一次出海的收获。 没有人知道他没做船老大之前干过什么,他来到这里时就成了船老大。 黄昏的时候,人们总会有一些彼此心领神会的盼望,比如说到城里醉韵楼买上一醉,到粉红船坞宿花眠柳。耿来福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头,不过他知道底下人有这些想头。 渔船靠岸,耿来福就看到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人。 那个人好像已经在岸边等了很久,所以,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胜其烦。 看到这个人,耿来福想起来当船老大之前的往事,虬髯铁锤,杀人越货,响当当的一条绿林好汉。如果不是得罪了七星盟,他绝不会委委屈屈干起出海打渔的勾当,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蓦地,船舱里跳出了一条通体血红的鱼,这让他感觉到了死亡。 阵风过耳,死亡成真。 耿来福闭上眼睛之前,还是看到了那柄轻灵纯白如雪的剑。 那柄剑已经刺进他的心脏。 醉韵楼每当黄昏的时候都是客似云来,日进斗金的匾额从来就不是浪言。 花四姑今天有些慵懒,所以一直在屋子里。 花四姑是醉韵楼的老板娘,三年前她从前任老板娘手里盘下了醉韵楼。 花四姑是个大美人,至少在方圆百里之内说她是绝色,没有人敢有异议。 还是黄昏,渔船命案陡生两天后的黄昏。 花四姑听说了渔船命案,这让她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醉韵楼的客人络绎不绝,跑堂的伙计笑逐颜开。 躲在房间里的花四姑却花容沉郁,三天前她还是一朵傲然绽放的牡丹花,这个时候却成了六神无主的狗尾草。 她的闺房很雅致,即便是这个时候已然井然有序。然而,今天闺房里多了一些寻常绝没有的东西。 柳叶飞刀当然是东西,锁喉梅花针当然也是东西。 还有一杆凤尾银戟立在床头,把整间闺房变成了演武场。 花四姑坐在窗前,中午伙计送来的四样小菜原封不动,她没有吃过一口。 黄昏时候最难将息,更何况秋风劲吹酒旗。 窗外透来酒旗飒飒飘动之声,花四姑眼神一凛,容颜微动。 闺房的门轻轻敲响,花四姑将梅花针纳入怀中,伸手抓过那杆戟。 房门推开,伙计又来送饭,看到花四姑的样子,伙计神情大变,刚要开口,就看到花四姑颓然倒下,在她的身前一条白影电光石火间消逝。 花四姑临死前还是看到了那柄剑,轻灵纯白如雪。 海外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据江湖第一智者雨庐先生说,海外诸山诸岛,有三处乃是绝顶高手隐退必往之地。其一,孚日岛,其二,缥缈峰,其三,灵幻宫。 雨庐先生还未打算隐退,不过他对自己的小师弟江左布衣说过,待了却浮生事,则身归海外孚日岛去侍候恩师骄阳帝君。 江左布衣此时就在灵幻宫。灵幻宫隐身于莽莽苍苍的云海深处,如果不是有灵幻宫的信使迎接,纵然是四方神佛九地仙魔也断然难以飞渡。 灵幻宫宫主灵幻上人久与江湖毫无牵袢,这次打发信使迎来江左布衣,却是一桩令江湖难解的事情。 江左布衣进入灵幻宫之日,恰逢灵幻宫筹办一件大喜事。灵幻上人有女一双,长女雪玲珑已到谈婚论嫁之年,因从未出过灵幻宫,是以灵幻上人从海外诸山诸岛遴选少年才俊比武论文招亲。 江左布衣是两日前乘坐灵幻宫的巨船到达灵幻仙山的,随行的只有侍候他已有经年的蛇叟和鹤仙。 他们下船,步入仙山,正与前来迎候的灵幻宫左右仙使相遇,于是,一路风轻云淡峰回路转抵达灵幻宫。 灵幻宫前有四时不败之花,生万古长青之树,云楼高阁与天相接,画廊亭榭云蒸霞蔚。蛇叟虽然行走四方多年,见识颇丰,对此犹是扼腕称叹。正流连处,一道彩虹煌煌然拱起如龙,左仙使葛青云道:“每有贵宾到此,宫主必会传谕放下彩虹桥,以示鄙宫迎迓延揽之诚。” 江左布衣含笑道:“江郎本寂寂无名之辈,哪里敢当如此隆礼。” 右仙使云飞扬大笑道:“咱们虽然与江湖不相过往久已,却也知江左布衣盛名之隆在现今江湖屈指可数。当年夤夜独闯华山之巅,令当时武林盟主楚狂徒发出生子当如江郎之叹。如此盛事,可谓多矣。” 正笑谈间,遥遥有三人乘巨鹤而来,蛇叟望到,大为惊异,咦了一声道:“乘鹤而行,可是仙人哉?” 左仙使葛青云笑道:“灵幻仙山上有巨鹤,名为凌云大鸟,莫说是人,即便是千斤之重也可但得。” 右仙使云飞扬道:“那三人乃是宫主请来比武招亲的贵客,前几日便已经到了。”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甚可堪玩味。 第十九章思量处,回首堪惊【六】 灵幻秘境的夜色似乎比滚滚红尘更明洁和清冷,那泓月光犹如浮生的悠悠一梦。就在江左布衣趺坐不语、运功调息的时候,一朵兰花递到了他的鼻端,馨香如梦的气息让他一时之间柔肠百转。 他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那朵兰花,也看到了手执兰花盈盈对着他笑的轩辕无忧。 “江兄似乎平生最喜兰花,”轩辕无忧轻轻将手中兰花撤回来,置于自己的鼻端,微微嗅着,道,“是以,在下经过渡情崖时留意采下了这朵兰花。江兄以为如何?” 江左布衣淡然瞧着轩辕无忧,道:“江郎虽然喜欢兰花,不过轩辕公子还是要小心江郎被人惊醒之时手下无情。”说罢,起身向着亭台深处走去。 轩辕无忧笑道:“在下已然备好了晚膳,假若江兄对此不以为然,在下便只好自己饱食一餐了。” 秦仲翁此时从夜色悠深处不疾不徐走出,道:“既然轩辕公子备好了晚膳,咱们总是要识相的好。” 眉儿姑娘服侍馨儿安睡之后,也走出了亭台,瞧了瞧江左布衣,道:“江郎一日未曾进食,想来腹内已是饥肠辘辘,我虽不擅烹调之术,却也不愿江郎忍饥受饿。”说话间,从衣袖间吐出野果三枚,递到江郎眼前。 江左布衣沉吟不语,委实不知何去何从。他纵然纵横天下,所向无敌,却无力消受美人恩。眉儿姑娘注视着他,手中的野果虽然寻常可见,此时却是用心良苦。 轩辕无忧仰面大笑,道:“在下已经在亭台深处备好了几样小菜,前辈和江郎可愿一试在下的手艺?倘若两位对在下手艺心存怀疑,在下只能听之任之,无可奈何了。” 江左布衣轻笑一下,从眉儿姑娘手中取过一个野果,嗅了嗅,道:“此间乃是仙境,这果子必然也是仙物,岂能糟蹋?”径自将野果慢慢吃掉。 眉儿姑娘瞧着江左布衣,神情生出无限欣喜之色,道:“既然轩辕公子备好了晚膳,咱们不妨用一些,夜来清寒,总不能饿着捱过。” 四人相跟着走进一处长亭,只见石桌一面,石凳几个,石桌上早已摆布好几样小菜。 秦仲翁坐在石凳上,凝然瞧着那几样小菜,道:“有菜无酒,岂非暴殄天物?” 话音未落,却听窸窸窣窣的声音飘来,有人道:“有菜必然有酒,阁下何必因此懊恼。” 江左布衣神情微动,一只手已经握紧,就在此时,一只柔软温润的手掌捏住了他的手腕,却听轩辕无忧道:“江郎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岂不知有些时候所来之人也许是友非敌。”捏住他手腕的正是轩辕无忧的手掌。 游云飞渡,新月如舟。天上人间,此时皆是良辰美景。 秦仲翁雪眉飘起,张目向四下望去,只见月光如雪,亭台如梦。 一缕青烟飘来,随即一个手持一管狼毫的翩翩秀士踏着如雪的月光款款走过来,面如朗月,眉分八彩,一派饱览群书的书生模样。 “在下枫林客,受云衣娘娘之命,前来拜会诸位。”那书生朗声言道,从容走到桌前,手中狼毫一挥,望空画出一壶酒,狼毫收回,那壶酒便落到桌上。 秦仲翁大笑,道:“原来是神笔枫林先生,幸会幸会。“ 江左布衣淡然道:“在下也曾自称枫林客,阁下确是与江郎有缘。”说话间,将那一壶酒拿在手中,向空中泼去,一时间,酒香四溢,果然是人间少有的玉液琼浆。 轩辕无忧此时将手从江左布衣的手腕拿开,眉儿姑娘却看得真真切切。 神笔枫林先生看着江左布衣,道:“在下与阁下有缘与否,殊不可知。不过在下曾听闻人间曾有枫林客,一身是胆,神勇无敌,凭一己之力将关涉朝廷的离奇之事及时消弭,避免了江湖的百年大劫,断绝了江山的改换门庭。如此壮阔之事,在下敬仰的很。” 第二十章思量处,回首堪惊【七】 轩辕无忧做事委实是精细周密得紧,就在神笔枫林先生与江左布衣彼此试探虚实之时,却不知从何处寻来儿臂粗细的蜡烛四根,雕金镂银的宫灯八个,和眉儿姑娘张罗着悬挂起来,一时间亭台之上烛光灯影飘渺如梦,虽不在红尘之内,却仿佛与红尘近在咫尺,旖旎香软的风情令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神笔先生道:“素闻江左布衣乃是红尘中的仙侠,江湖上的情侠,出道以来迎敌无数,百战成名,却从未伤过一条性命。秉持我佛慈悲心肠,一向悲天悯人,如此风神气度让人高山仰止。” 江左布衣道:“先生言重了,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此时,轩辕无忧从容坐定,道:“今夜还是且饮杯中酒,莫论江湖事。”取过酒壶,为几人斟满酒杯。 秦仲翁微睨着桌上几样小菜,道:“轩辕公子气度雍容,翩翩人中之龙,所做的小菜居然如此精美,咱们断不可辜负了公子的美意。” 神笔先生瞧了瞧江左布衣,道:“江郎游历天地之间,飘蓬四海之内,识多见广,却不知可能说出轩辕公子所做的小菜有何惊艳之处?” 江左布衣熟视着那几样小菜,暗自称叹,道:“轩辕公子心思通透,江郎虽薄有见识,却说不透其中妙处。” 神笔先生轻轻指点一道小菜,道:“这道菜名为云间水上。” 轩辕无忧笑道:“神笔先生文心神妙,给这道菜取了这个好名字,在下不胜钦佩。” 神笔先生又指点着下一道菜,道:“这道菜名为思君如月。” 秦仲翁笑道:“老夫当年曾中过进士,却不知世间菜肴会有如此别致的名字。” 江左布衣静静看着神笔先生,却不言语,心中隐隐生出一缕黯然神伤。 神笔先生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指点着第三道菜,道:“这道菜也有一个让人不胜唏嘘的名字,叫做黯然销魂。” 轩辕无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眉目间隐约着不易让人觉察的异色。 神笔先生抬眼瞧了瞧轩辕无忧,道:“江郎,江郎,曾经写过别赋的江淹不是有过江郎才尽的故事么?” 江左布衣神情舒展,一丝浅淡的笑意悠然兴起,道:“江郎乃是江湖畸零漂泊之人,未曾读过什么书,自然也不晓得江淹,不晓得什么别赋。先生品评这些菜肴,江郎委实听得云里雾里,不知究竟。”话未说完,手中筷子探进第四道菜,夹了一著。 神笔先生神情微变,梗声道:“煮鹤焚琴,大伤风景。江郎此举,无异于此。这道菜愈加惊艳,叫做千种风情。却被你一举葬送。” 轩辕无忧道:“这些小菜随手而作,就地取材,本无深意,神笔先生还是任其随遇而安罢了。” 神笔先生浩叹良久,才将目光从江左布衣身上移开,道:“原以为江郎必是风雅绝秀之士,不过乃尔,不过乃尔。”赌气不动一筷,自顾自喝起闷酒。 江左布衣也只是略用了一些菜肴,而那杯斟满的酒却未碰一下。 秦仲翁何尝看不懂席间的别有风情,却装作一无所知,连喝了几杯佳酿,手中筷子如风,也吃了一个不亦乐乎。 见江左布衣神思渺渺,眉儿姑娘起身来到他身后,温言道:“夜已深了,明日还不知遇到什么事端,江郎早早休息吧。” 神笔先生闻声,又漫不经心似地瞧了瞧江左布衣,微微哼了一声,手中狼毫一挥,刷刷点点,一朵硕大却无色的花嘶然绽放,江左布衣抬眼望去,只见花心处,萧萧然立着一个小人儿。 “此为彼岸花,”神笔先生道,“花心所立之人乃是另一个江郎,江郎欲过的第三关便在彼岸花中。” 神笔先生的话渐渐高远,渺不可闻,江左布衣微微心惊,再看彼岸花已然奇大无匹,自己竟然与花心所立的小人儿一般大小。回身再去寻找几人,那几人早已不见了影踪。 江左布衣轻轻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又有何惧?” 第二十一章 彼岸迷离观自在【一】 传说中,彼岸花开之时,三生三世的依稀往梦便会在浮光掠影中交汇错乱,前生今世必然邂逅相牵。当年,江左布衣游历蜀中,与雨庐先生论道时日不短,雨庐先生曾对他说过,终有一天他会见到彼岸花,也会在彼岸花中度过一场轮回之劫。 江左布衣看着对面的江左布衣,两个人对视良久,对面的江左布衣道:“你为何要来?” 江左布衣道:“终究要来,为何不来?” 彼岸花无色却有香,香风悠悠,令人陡生梦幻迷离之意。 对面的江左布衣道:“你曾经遇到了前世,今夜你又遇到了此生的另一个自己,苍天对你也算青眼相加。” 江左布衣道;“所谓苍天青眼相加却是生死轮回大劫,遇到前世,江郎被他元神所侵,堪堪形神俱灭。今夜遇到你,不知又将是怎样的九死一生。” 对面的江左布衣道;“你我不该相遇,而你执迷于勘破灵幻秘境,你我不得不相遇。你我之间既然相遇,必有一死必有一生,否则天理难容。” 江左布衣道;“你我虽然分为异体,却心神相通,本事也一模一样,所以,一死一生极难判定。” 对面江左布衣喟叹一声,转过面去,道;“你且随我来,不管一死一生结果如何,今夜你我还是要把酒言欢。” 彼岸花心此时如同巨大的机关,走在前的江左布衣轻挥衣袖,将机关打开,引着走在后的江左布衣缓缓进入了彼岸花中。 行行且行行间,他们走过了幽深蜿蜒的一条通道,走入一片密林中。林中早有篝火燃烧,哔哔啵啵的声音似乎从开天辟地之时就响起,而且还要传到天荒地老之际,火龙恣肆,绕林飞旋,江左布衣细看去,仿佛没一条火龙之上都坐着一个神态各异的火人。 引他来的江左布衣道;“这篝火不知从何时而生,也不知道何时而灭,也许一直在等着如同你我相遇于彼岸花中人们。那些火龙和火人是我的朋友,也许最终会是你的朋友,只看你我一死一生的结果了。” 江左布衣道;“江郎却不想和这些火龙火人成为朋友,你应该知道江郎有乐山乐水之癖。” 一条火龙飞到他身前,龙身上的火人居然对他吃吃一笑,手臂挥动,一缕火影向他袭来,江左布衣身形舒展,避开了火影,那个火人在龙身上笑的手舞足蹈,似是不留神,竟然跌了下来。引路的江左布衣俯下身去,用衣袖将火人挥起,送到火龙身上,道:“这个朋友与你们不熟,切不可戏弄他。” 江左布衣从引路的江左布衣神情间看出了难以排遣的寂寞和无时不在的无聊,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 那个江左布衣道:“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别的朋友。你游历四方,纵横江湖,遇到凶险,我也会感同身受,也会伤痕累累,你修炼神功,本事大进,我当然也会如此,我在这里随着在外间的你一并喜怒哀乐,如果不是今夜相遇,也将要随你一起老去。” 此时,狂风大作,声如虎啸,那个江左布衣道:“我这里有些美酒,都是这些朋友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今夜风大,喝些酒倒是不伤大雅。” 走到篝火旁,几个火人已然搬来了四五个酒坛,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趺坐于地,随手取过酒坛,敲掉泥封,开怀畅饮。那几个火人见他们喝的痛快,也见猎心喜,不甘寂寞,捧起酒坛,咕咕隆隆的大口喝酒,偶尔被酒呛到,便呼出一团酒火,倒让饱受寂寞的那个江左布衣不胜愉悦。 酒已残,篝火似乎也生出疲累,那些火龙火人在醉意潦倒中归入篝火之中,两个江左布衣趺坐不语,竟已入睡。 风声渐悄,夜色深浓。悠悠荡荡从天际飘下一条身影,落身在两个江左布衣之间,左顾右盼,似是难于取舍,不知何去何从。 一缕劲风袭来,那条身影急急闪避,两个江左布衣同时清啸,生龙活虎般掠起身形,将那人困在篝火前。 那人道:“你们不必如此如临大敌,我本是你们的来世,明日一战,生死胜败终归要取决于我。” 声音高亢清远,再看那人,竟是个清秀的僧人。 “贫僧无花,”那人道,“本在深山修行,今夜为一朵莲花载来,有一个声音告知贫僧明日之事,言说,唯有贫僧能解明日之厄。” 江左布衣凝然注视着自己来世所托的无花和尚,问道:“不知你身上还有江郎几成神功?” 无花和尚道:“贫僧自幼出家,皈依我佛,经年精研佛法,并不会什么武功。” 那个江左布衣微微吃惊,道:“你不会武功,如何化解明日之厄?” 无花和尚道:“佛法无边,度一切苦厄,又何须什么武功?” 江左布衣眼神一亮,道:“来世大师所言甚是,所言甚善。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如梦幻泡影,如雾又如电。我佛普度众生,委实法门万千,宝相庄严,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第二十二章 彼岸迷离观自在【二】 晨风悄然拂过密林,仿佛我佛拈花一笑之时送来的一缕禅唱,密林深处一片空明。 江左布衣已经在密林深处徘徊了许久,他醒来的比无花和尚和那个江左布衣更早,昨夜的酒意和浅睡里的幽梦都留在了昨夜,如同晨风送走的萧萧落叶。 待那个江左布衣醒来,篝火再度熊熊燃烧,多少寂寞的往梦在火中化作飞尘。他注视着篝火,神情间似有无尽的惆怅和凄凉。 一生一死,今日的结果,无论如何都将是一个他所不愿意应承的噩梦,而这个噩梦却无法为熊熊的篝火焚烧化去。 无花和尚睁开双眼,就看了江左布衣极为专注地拾捡着断木,投向了篝火。“凤凰涅槃,集木自焚。”江左布衣道,“今日也是一个集木自焚的涅槃。” 无花和尚似乎领悟了江左布衣此举中的禅意,缓缓起身,道:“你说得极对,贫僧帮你。”随着江左布衣捡起了断木残枝。 那个江左布衣茫然地看着他们,沉吟很久,踱到一边,漠然地眺望密林之上隐约可见的长空。 无花和尚抱着断木残枝走到篝火旁,默念着金刚经,缓缓将之置于篝火中。一条火龙发出喑哑的吼叫,从篝火里飞腾出来,绕着无花和尚盘旋良久。 无花和尚双手合十,对着火龙含笑不语,那条火龙似有所悟,倏忽间收为一缕火影,被无花和尚收入掌心。 江左布衣在一边观瞧了一会儿,道:“来世大师禅心可比金坚,佛缘广大无边,想必终能修成大道,得阿耨多罗三棉三菩提。” 无花和尚悄然将手中的火影放回篝火中,道:“诸法皆空,何必着相?须知空中无色,心无罣碍,方能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江左布衣也双手合十,道:“来世大师所言,江郎省得了,也悟彻了。” 无花和尚颔首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篝火越发广大,火龙纵横,烈焰飞腾。江左布衣蓦地发出一声长啸,道:“今日一战,冥冥早定,万难避免,来来来,你我既然难以逆天改命,那么就听天由命。” 那个江左布衣闻听他春雷般的长啸,心念一荡,情知再做拖延也无补于事,身形飘动,卓立在江左布衣面前,道:“你我本事绝无差异,是生是死,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江左布衣笑道:“天意古来高难测,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无论是生是死,终究是江郎不死。” 那个江左布衣说了一声得罪了,双掌已然拍出,掌影连绵不绝,恍若惊涛裂岸,施展的正是秦皇绝功里的席卷六合掌法,内力充盈,源源不断,一片密林被这内力催得断木横飞,漫天森森落叶。 江左布衣身形晃动,避开江河奔流般的掌影和汪洋恣肆的掌风,随即施展了心经度厄神功,只见身影似有似无,如空如色,掌法空灵,似有招还似无招,正是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字经文参悟的空空色色掌。 两人斗在一处,一时间难判胜负,更无法猜透生死。只见身影倏忽来去,变幻无穷,掌影明灭相继,随心所欲。 无花和尚在一旁作壁上观,口中念诵佛经,一件僧衣飘飘欲仙。 江左布衣施展万象真经,那个江左布衣便运用阴阳挪移神功相抵,江左布衣催发秦皇绝功,那个江左布衣便提聚心经度厄神功相卸。两人既是心意相通,又是武功相同,这般缠斗恐无结果。 无花和尚观望多时,蓦地高声道:“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江郎还不醒来?” 江左布衣闻言,长啸一声,闪身飞出,径自向烈焰惊天的篝火投去。 无花和尚道:“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善哉善哉。”也跑向篝火。 江左布衣与无花和尚在篝火前撞在一处,只听得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那篝火如同奔流不息巨浪滔天的大河望空中急涌而上,江左布衣和无花和尚倏忽间化为一体,身前佛光凌空而起,身后祥云垂天而落,那结为一体的身影便消没在火河里。 凤凰涅槃,集火自焚。那个江左布衣只觉得眼前一花,天地陡然消失,只余一派空濛。忽忽悠悠间,无花和尚从空明处现身,佛光遍体,手中捏着一条收缩成影的火龙,悠悠道:“从何而来到何而去,一生一死便是不生不死。” 那个江左布衣闻言,心中彻悟,再望向无花和尚,已然缥缈不见。 天地重开,山河再成,那个江左布衣便置身于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那个地方绝然不会再有另一个江左布衣。他们永世不会再见。 第二十三章彼岸迷离观自在【三】 彼岸花迅疾地凋谢成泥碾为尘了。轩辕无忧和神笔先生始终借着灯烛的冷光注视着这朵绚丽却无色的彼岸花,他们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秦仲翁似乎已然睡熟,眉儿姑娘这个时候去照看馨儿去了。 桌上的残肴仍在,无论是云间水上、思君如月,还是黯然销魂、万种风情,都已经冷却,端的是让人看来陡生黯然销魂之念。 彼岸花凋谢的时候,亭台外夜风凄清如水,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神笔先生神情渐渐变幻,口中喃喃自语,轩辕无忧问道:“江郎可是快回来了?” 神笔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笑,道:“即便此江郎不回,也会有彼江郎回来。不过,前途还是迷离难测,惟恐回来的江郎已经难承其重,难以为继。” 风声突然有异,亭台内灯烛光影如同蝴蝶般飘渺逸动。睡熟的秦仲翁骤然醒来,脱口道:“莫非又有变故不成?” 一缕清风吹进,将三人的衣袂荡起,随之一声清啸在亭台间冲起,江左布衣从茫茫夜色中飞掠而至,一袭布衣衣带当风,一双大袖挥洒如云。 轩辕无忧既惊且喜,道:“原来江郎归来,却不知是此江郎,亦或是彼江郎?” 江左布衣在桌前驻足,道:“神笔先生引来彼岸花,使江郎得遇江郎,也是神通广大。不过,江郎有一事不明,还须当面请教。” 神笔先生缓缓地起身,把玩着手中的狼毫,道:“江郎有何事不明,不妨说来听听。” 江左布衣目光微寒,道:“阁下应知生死轮回之劫必有一死,江郎虽然侥天之幸留着一条活命回来,却令江郎来世所托的无花和尚以身殉道。阁下莫非早就算定,那必死之人乃是江郎来世?不知阁下为何生出如此算计?” 神笔先生徐徐颔首,听他说罢,答道:“江郎来世所托无花和尚虽是大彻大悟的得道高僧,如果没有今夜以身殉道之劫,也难以修成大道。彼岸花之劫,归根结底乃是自在婆婆度化江郎的来世,还望江郎莫要发雷霆之怒,误了仙家的大事。” 江左布衣还要发作,却听茫茫夜空飘来一声禅呗,随之无花和尚的声音入耳:“不生不灭,方得菩提,一生一死,是为般若。前世江郎千万要放下心中牵绊,只有心无罣碍,方才终究涅槃。贫僧以身殉道,乃是我佛大慈悲,大修行,江郎断断不可因一时之昧,妄生嗔怒。” 神笔先生悠悠道:“江郎本是仙缘深厚,心性高邈之士,如何勘不破这其中的大彻大悟?” 江左布衣一时顿悟了前因后果,道:“惭愧,江郎究竟还是俗世庸人。” 此时,无花和尚的声音再度入耳:“前世江郎,你我再见依然可期,十八年后,自在滩头,菩提树下,莫忘记今日之约。” 轩辕无忧遥望夜色,道:“自在滩头却在何处?” 神笔先生道:“因缘一到,自然就到。自在滩头,终究会有一见。江郎莫忘。” 秦仲翁似乎又入酣梦,这纷纷扰扰的前生来世之事于他而言,轻如一场幽梦,断断乎无迹可寻。 江左布衣趺坐在地,自顾自运功调息。神笔先生知他虽然彻悟,心内终究还是存有怨怒,也不便再作道理,施施然向亭台深处走去。轩辕无忧瞧着江左布衣,神情之间别有深意,道:“彼岸花之劫虽过,神火丛林何尝容易,明日又是一场劫难。” 神火丛林那边火影联翩,即便是夜风也不敢闯入。遥看碧落,素月渐残,疏星已老,九天十地沉入亘古不变的冷寂和虚空中。 轩辕无忧也已经睡着,他的身影随着夜色变幻似乎悄然融化和消褪。 第二十四章彼岸迷离观自在【四】 神火丛林在黎明飞燕般扑入怀抱之际,昨夜沉梦冰消雪融,纷纷扬扬的红叶追寻着黎明飞动的影子,如同慈祥的母亲早起时哼出的歌谣。 神笔先生踏着一地秋凉走近神火丛林,看着那些漫天挥散的红叶,也不禁触动自古文人固有的悲秋的心思,轻声吟哦道:“应知泣血非多病,寸寸相思怕秋风。” 神火丛林却怕徒惹多情累,呜呜咽咽地和他漠然以对,轻灵的红叶应是多情物,怕人寂寞,翩然逸出丛林,与他倾诉衷肠。 遥遥却见,江左布衣引着四人走来,脚下青石堆砌的小路发出笃笃的声音。秋意已浓,青石小路上隐隐约约飘逸着霜色。 几人走近神笔先生,秦仲翁道:“神笔先生早早到了这里,可看出了什么门道?思谋出了什么法子?” 神笔先生哑然一笑,未作回答,只是不经意似地瞧了江左布衣一眼。 轩辕无忧也看着江左布衣,只见他神情淡漠,目光一片空茫, 秦仲翁轻轻咳嗦两声,对江左布衣道:“既然已到神火丛林之外,江郎可想出法子将神火破去?” 江左布衣道:“江郎此时此刻身心俱疲,如何想出破去神火的法子?只有相机行事,步步为营罢了。” 神笔先生终于开口,道:“神火丛林并非早已有之,而是五十年前天上突降一团神火,落地便生成了这一片枫林,终年红叶飘飞,片片红叶皆是三昧真火。” 秦仲翁道:“不错,老夫虽然困在云楼之下,却也知晓五十年前的那场神火天降的变故,据说自在婆婆多次谕令云衣娘娘除去这片近不得走不得的枫林。云衣娘娘虽然竭尽心力,也不得灭绝神火丛林的要领,屡次施法运功,都是徒劳无功而返。” 江左布衣听他二人娓娓道来其中来龙去脉,心底骤生寒意,望着这一片看似美轮美奂的枫林,噤口不语。 轩辕无忧似已看出他的心思,道:“万事不可求速,欲速则不达。依在下之见,灭绝神火还须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江左布衣似是想到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几人却听不分明。良久之后,他目光突现胸有成算之色,道:“轩辕公子所言甚是,灭绝神火不急于一时。江郎正想在四外闲庭漫步看看风景,你们且回去候着,让江郎一个人闲游一日罢了。” 秦仲翁情知江左布衣有意避开众人单独行事,便道:“既然江郎有此闲情逸致,咱们不便相扰,还是回到亭台略作休憩。” 几人回身,轩辕无忧突然道:“难道在下在此相陪,江郎也不愿意么?” 江左布衣此时正是神思渺渺,魂游八荒之外,骤听他如此说来,不禁微微发怔,含糊其辞道:“轩辕公子相陪,正是求之不得,不过江郎自在独行惯了,恐怕闷坏了公子。” 轩辕无忧轻笑一声,道:“既然江郎觉得难拂盛意,在下便留在这里。” 待秦仲翁神笔先生和眉儿姑娘走远,轩辕无忧道:“江郎既然有心看看风景,不知打算从何而起?” 江左布衣答道:“江郎以为还是从渡情崖上远观风景更为真切,如果公子不觉得厌烦,便随江郎回到渡情崖上。”说罢,也不等轩辕无忧答言,身如流水行云,飘飘然径自飞上渡情崖。 轩辕无忧顿了顿足,随之飞身而起。 渡情崖上俯瞰神火丛林,一切尽收眼底。江左布衣俯瞰多时,神情大有莫测高深之色。 从渡情崖上望去,却见神火丛林一派血红涌动,云雾缭绕中,仿佛一只大鸟振翅欲飞。 轩辕无忧本就极为聪敏,观望良久,道:“江郎可看出神火丛林的形貌像什么?”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反问道:“公子看出了什么?” 轩辕无忧情知江左布衣有意试探,含笑答道:“一只血红色的大鸟。” 江左布衣又问道:“你可看到神火丛林东南有一处山梁,状如鸟喙?” 轩辕无忧道:“在下自然看到,“用手指点,接口道,”江郎且看,咱们昨夜所在的亭台之下隐隐有一条溪流,那条溪流正流经神火丛林形如翅羽之处。” 话未说完,江左布衣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第二十五章彼岸迷离观自在【五】 江左布衣衣袂飘飞,如同一只大鸟潜翔于云烟游荡处,几个起掠,便已经看见了那道溪流。溪水清澈,光可鉴人,盈盈一水仿佛隔断了人间天上不尽的痴痴相望。他沿着溪流向上行走,春日离离芳草已然发黄,岁岁枯荣的宿命又将开始了一番轮回。一路上怪石丛生,断木掩映,这好似无穷无尽的流水从未曾被岁月亦或是外物所阻断。 渐渐走近穿林而过处,江左布衣竟然发觉溪水已然由青碧色变为赭红色,如同还未冷却的血色,又似犹在燃烧的火色。他思量片刻,从鬓边拂落几痕白发,吹送到溪水中,白发入水,只听得嘶然作响,竟似被火焚灭。心中有了算计,不禁脸上略显悠闲之色。此时,飘来一缕轻云,随之听到轩辕无忧的声音:“江郎何故弃在下于不顾,独自到此逍遥快活?” 话到人到,轩辕无忧含笑立于江左布衣面前,手中居然还捏着那管洞箫。江左布衣也是微然一笑,道:“怪不得江郎,只怪公子只顾着贪玩。” 二人并肩徐行,飘逸仿佛云间漫步,二人俱是神仙品的人物,倜傥俊逸,也是此间无人,否则端的是羡煞旁人。渐渐循着溪流进了枫林,二人闪展挪移,避着翩然如蝶的红叶,却见这道溪流居然在进入枫林处,形同绳索打了一个结,又潺潺缓缓地流出枫林。在溪流打结处,却是五株高耸入云的巨大枫树,虬干铁皮,好似五根擎天巨柱。 江左布衣眉峰微展,笑道:“却原来是溪水锁住了振翅欲飞的要害之处,显见乃是早有仙家落下了机关。”轩辕无忧问道:“不知江郎如何破解这仙家早定的机关,放飞这头巨鸟?” 江左布衣道:“找寻到机关,便能破解了机关。”说罢,反身飞掠至枫林外的溪流边,从腰间解下一柄软剑,迎风一展,靑虚虚一汪光芒,宛如漫天的秋水从天而降。轩辕无忧注视着他手中这柄长剑,惊咦了一声,问道:“江郎从未用剑,却不知这柄长剑从何而来,又唤做什么名字?” 江左布衣道:“此剑乃是江郎的前世所遗赠,取自大荒山九死神坛,名叫望帝春心。”手一展,剑光如同青龙瞬息之间便将溪流在枫林外拓开,径直与从枫林内打结而过的那段接续成为一体。随之,江左布衣又将长剑撩起,沙土怪石被剑气催动,汇成一条灰龙,顷刻间,已然将穿林而过的溪流填平。却听枫林内传来一声清亢嘹亮的啼鸣,直贯苍天,声可破云。 轩辕无忧玉面微微泛红,似是不胜欣喜,道:“这头火鸟翅羽间的羁绊已除,自然对江郎感恩戴德,也自然还企望江郎救人救到彻,将其所负的枷锁和牢笼一并打碎。” 江左布衣凝然瞧着轩辕无忧,神情似笑非笑,沛如春水、暖似骄阳的眼睛令轩辕无忧脸上陡生羞窘之色,急急垂下头去。江左布衣道:“据江郎所知,灵幻宫宫主所收的门人弟子年岁皆已很老,却不知还有阁下这般少年才俊。” 说罢,扬声大笑,身形飘展,轻云般飘远。轩辕无忧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悻悻地顿足,道:“来是空言去绝踪,莫非独来独往惯了,总是弃人家于不顾。” 两个人在云影间相随飞掠,眼见那道状如鸟喙的山梁就在脚下,二人收住神功,徐徐飘落到山梁上。这道山梁犹如铁铸,寸草不生,乱石狼藉,沟壑交互。就在二人仔细巡视之际,突然腥风大作,阴寒之气砭人肌骨,轩辕无忧大惊失色,竟然跌倒在地,挣扎不起,嘶声道:“有蛇。” 一条巨大的朱红巨蛇乘着火色的云烟急滑过来,一张血盆巨吻吐着腥恶难闻的青烟,如灯的巨眼瞪着已然跌倒的轩辕无忧。江左布衣迅疾掠起,一只臂膀舒出将轩辕无忧抱起,另一只手臂挥出,一道青芒似有十丈之长,携带着风雷,扫向巨蛇。青芒过处,腥血四溅,望帝春心剑已然将巨蛇斩为两段,巨大的蛇头咕噜噜滚下山梁,极长的蛇体犹自拱起,作势向前突进。江左布衣随手又挥出一剑,蛇体登时被剑气剖为两半。 第二十六章 云影有心,问君却无语【一】 举凡天地间灵物,只要潜心藏性,清苦修持,自然得日月之精华,取天地之灵毓,纵然不能成仙得道,度化皈佛,也可通天地之灵,得乾坤之气。 江左布衣在状如鸟喙的山梁上所斩的朱红巨蛇潜形于灵幻秘境已有五百年,只是虽在灵山慧海,却昧于修持,诡谲成性,才有今日之厄。 这朱红巨蛇暴毙,形神俱灭,可怜那悠悠五百年一时之间已成恨水东流。轩辕无忧因对巨蛇心怀惊惧且又极为厌恶,催促江左布衣速速找寻机关,尽快离开此地。江左布衣看透了他的心思,劝慰两句,便打算向山梁后身转过去。却听得隐隐传来清越的啼鸣之声,猜出当是神火丛林所隐的大鸟又传酬谢之意。 轩辕无忧疾行几步,赶到江左布衣前头,抬眼望远,却见一团状如飞凤的火云风驰电掣般飞来,忙回身对江左布衣道:“江郎可知飞来的那团火影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江左布衣微作沉吟,心头一片雪然,道:“应是自神火丛林而来,想必是那头火鸟感知咱们除了恶蛇,遣出信使前来答谢,且不忙走,看个究竟。”说话间,那团火云已然飞至二人头顶,盘旋良久,径自罩向山梁下巨蛇的头颅。 火云怒燃,嘶然大作,不消片刻,便将蛇头炼化,竟然现出一颗朱红的内丹,大小与婴儿拳头仿佛。那团火云舒展开来,又成飞凤之状,双翼挥动,那颗内丹如同流星一般飞旋到江左布衣手中。那隐隐的清越啼鸣复起,江左布衣已知其意,把玩那颗内丹片刻,道:“江郎身有沉疴,当年身试天地间千种剧毒,至今还能在人世漂泊,全赖以毒攻毒之法。这颗内丹乃是巨蛇夺日月精华所炼,应已通灵,不妨放胆吞下,或许能够对一身沉疴有所裨益。”说罢,细细将内丹用掌力击碎,置于口中。轩辕无忧本有心劝阻,却见他心意已决,硬生生将欲吐之言吞下。 江左布衣绝非莽撞粗鄙之人,今日敢将巨蛇修炼的内丹吞食,一者他已通那清越啼鸣之意,二者经年疗治体内沉疴,早已经久病成医。待他将内丹吞食得一干二净,只觉得奇经八脉阳气纵横,四肢百骸内劲充盈,便知这颗内丹于己有百利而无一虞。 那团火云绕他们盘旋多时,方才恋恋不舍而去。二人又在山梁上细细勘察许久,终在背阴之处找到一块石碑,碑上只刻了一个辨识不清漫漫漶漶的隶书大字。轩辕无忧横看竖看,辨认良久,也难窥堂奥。只得抬眼去瞧一脸惊异之色的江左布衣。 江左布衣道:“江郎曾在普陀山遇到过与这块石碑一模一样的石碑,那块石碑上也镌刻着一个隶书大字,不过还很清晰,可以辨认。” 轩辕无忧问道:“普陀山上那块石碑刻的是什么字?” 江左布衣神情一黯,道:“那块石碑上所刻的是一个玄字,当年江郎因为被前世所伤,一个朋友为救治江郎千里潜行普陀山,却被困在渺渺神峰之上的菩提石林之内,江郎赶到之时,那个朋友已经被困二十八天。” “后来呢?”轩辕无忧凝视着江左布衣,看似不动声色却难掩惆怅之意,追问道,“后来怎么样?” 江左布衣双目微合,已然为前尘往事所困,故而未曾留心轩辕无忧的神情有何变异,萧然道:“后来江郎猜破石碑所刻玄字之意,闯进菩提石林绝地,却未找到自己的那个朋友,只寻到了一条素练,素练上有那个朋友的亲笔留书,约定三生石前相聚。” 轩辕无忧的心思瞬息之间已有万千变化,截住江左布衣的陈说往事,问道:“江郎可能猜破这块石碑上所刻的字么?” 江左布衣颔首道:“江郎已然辨认出这个字,应该也是一个玄字。” “这个字如何破解其意?”轩辕无忧问道。 江左布衣道:“这个玄字当是取自道德经,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间深意,或在于此。”说罢,挥出一掌,已将石碑推开,一条幽洞骤现。 幽洞打开,天机乍现,江左布衣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再做退缩,君子有所为必为之,这就是沧桑正道。 一声清越的啼鸣从幽洞里漫起,江左布衣笑了笑,毅然决然地投身进入了幽洞。 第二十七章云影有心,问君却无语【二】 这条幽洞只有入口处既狭**仄,又阴寒漆黑,让人心生寒意且无所适从。通常所说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并无虚假,江左布衣和轩辕无忧在洞中仅仅走出不远,就有了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之感。洞中渐趋明亮,脚下的泥土也渐渐走成了石板路,而且他们还隐隐地听到了如同巧笑流盼笑语嫣然的流水声,闻嗅到了好像低低呓语初梦正好的芬芳气息。 轩辕无忧越走越惊异,一双眼睛上下飘飞四处游走,道:“这里真是古怪得紧,处处大异于寻常。”江左布衣心中亦是大为疑惑,在他出道以来如此情形还是绝无前例。一道门户蓦然截住了二人,二人瞧去,心头陡然一惊。只见这道门户乃是用重重菊花堆砌而成,菊花皆是纯白如雪,幽幽冷香扑鼻而来,令人心神痴醉。江左布衣仔细观瞧,良久才开口道:“这道门户状如一只翅羽开张的蝴蝶,密密匝匝的菊花绝无空隙,菊花看似轻柔鲜嫩,却任你有通天本事也难以打落摧破。” 如同窃窃私语的冷香渐渐浓郁,如同沉沉咏叹的菊花越发明艳,幽洞里恍如仙境,光影流动,雪色飘逸,轩辕无忧痴然一笑,道:“如此光景,却让人留恋不愿归去了,此生若是常在此处,也倒是一桩美事。” 江左布衣听他一说,心田也泛起暖意,道:“所言极是,只可惜此间没有明眸善睐红袖添香的佳人,否则江郎也有乐不思蜀之心。”轩辕无忧痴痴笑道:“江郎怎知此间没有佳人?此间有佳人,只是江郎不知罢了。” 轩辕无忧痴痴的笑声入耳,江郎心念一动,正要开口,却听得门户之内也传来痴痴笑声,与轩辕无忧的笑声不差分毫,恍如空谷的回声。 江左布衣沛如春水的眼神微微飘逸,轻轻捉住了轩辕无忧的手腕,道:“此间有什么佳人?你且说说看。如果你说不出来,江郎姑且把你当做绝世佳人。”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轩辕公子的痴然笑颜,在流光飞掠、如梦如幻中委实如同绝世之佳人,恍如九天之谪仙,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流光盈盈间,含笑花舞语。梦魂依依处,问君岂无语。 轩辕无忧任由江左布衣托着自己的手腕,目光却见迷离,神情更生魅惑,绵绵道:“如果我是个女子,江郎是否愿意天上地下携手漫步?如果我是个美人,江郎是否能云间水上与我不离不弃?如果我是个与你前缘早定的人,江郎是否此生此世怜我惜我,任世间还有千种风情,也不会旁顾?” 江左布衣听他言语已现痴妄,观他神色更显迷乱,隐隐猜出古怪当来自这道门户的光影和冷香,便调聚真气,护住自己的心脉,托着轩辕无忧手腕的那只手也悄悄将纯寒真气输入轩辕无忧的经脉。纯寒真气绵绵如丝送入四肢百骸,轩辕无忧渐渐从痴妄中苏醒过来,再瞧江左布衣,只见江左布衣目光灵动,应有不可明言之意,便心领神会,两心相照,犹自痴痴发笑。 江左布衣催发神听之术,门户之内恍如回声的痴痴笑声也是绵绵不绝,而且更成迷乱之意,心头已知究竟端倪,蓦地,手臂一舒,竟将轩辕无忧裹入怀中,门户之内的痴笑声突然断绝,却有什么物事悄然凑近门户之音被他捉到。 一缕劲风从江左布衣藏在轩辕无忧背后的手指间激射而出,电光石火间射在门户上,虽然未将门户洞穿,却发出铮然一声怒响。门户微动,响声悠悠不绝,门户内竟然传出嘶嘶之声,随即门户隐去,一头硕大的蝴蝶贴在地上,一只翅羽已被什么撕破。 江左布衣双手一松,怀中的轩辕无忧便被他送出极远,一道青芒漫漫漶漶地从他手中流出,望帝春心剑极尽辉煌舒张地挥出。 这么漫漶的剑影,这么舒展的剑势,这么辉煌的剑光,这么遥远的剑气,仿佛天上地下人间仙境从来未有过。即便是三百年前的剑圣沈牧之,五十年前的骄阳帝君萧寂崖,当今号令天下的剑神慕容公子在场,也叹为观止,引为平生仅见。 轩辕无忧被这一剑摄去了心神,震在当场,呆若木鸡,在辉煌的剑光中沉沉醉去。 那头硕大的蝴蝶被这一剑的光焰焚化,幽洞里的冷香被这一剑的风影吹尽。 缓缓地将剑收回,剑尖上居然还有一瓣菊花,还有欲去还留的一缕雪色,江左布衣轻轻地将其吹落,这时幽洞渐渐暗了下去,潺潺缓缓的溪流声如梦似幻地飘来。 一条小溪就在眼前缓缓地现形,向着幽洞深处灵蛇一般游去。 第二十八章云影有心,问君却无语【三】 幽洞尽处,却是一泓潭水,潭水中心有一根石柱,其上雕着一只双翼低垂的大鸟。 江左布衣望着那只石雕的大鸟,道:“这想必就是幻化成神火丛林的那只鸟的元神,却不知被什么神仙封在这里了。” 此时,突地听到啼鸣之声再起,其声悲切,不胜幽怨凄婉。 轩辕无忧也望向石柱,道:“石柱上隐隐刻有字迹,想来应是记载些什么秘辛。” 看了看那泓潭水,江左布衣道:“这水中也有古怪,千万小心。” 话音未落,潭水蓦然沸腾犹如滚水,三缕寒烟飘飘荡荡冒了上来,径直飘向石雕的大鸟,倏忽间,幻化成三个甲士,手中高举着寒气森森的利刃。 轩辕无忧注视着三个甲士,道:“这一阵不须江郎出手,且让在下小试牛刀。”说罢腾身而起,青云一般纵上石柱,三个甲士各挥利刃,挟动风雷,寒光漫漫,向轩辕无忧发起狂攻。轩辕无忧冷笑一声,身形晃动,手中洞箫轻灵而出,点在一个甲士的额头,只听噗的一声,洞箫居然深陷进去,那个甲士手中的利刃犹自泼风般扫向轩辕无忧,另两个甲士此时正在轩辕无忧的身后,手中利刃齐发,罩向轩辕无忧。 轩辕无忧凌虚飞渡,避开了三个甲士的夹击,手中的洞箫虽然收回,却变得软如棉花,发不得气力,悻悻抛了洞箫,挥出双掌,却见掌影飘逸轻捷,一招一式皆是空灵从容,掌风荡起,将蓄势进发的三个甲士的杀招拆解掉,三个甲士又如寒烟般一并汇聚过来,手中利刃变化多端,招式狠辣,又将轩辕无忧兜在核心。 江左布衣见一时难分胜负,扬声道:“公子何不催发催梦大法,或可有奇兵之效,制敌之功。” 听他提示,轩辕无忧精神陡涨,暗自运功,双眼微合,三个甲士乃是潭底精灵所化,如何禁得起他的催梦大法,就在他功法释出之际,三个甲士一时之间如陷泥淖,东倒西歪,不消片刻之间,又聚成三缕寒烟,向潭底逃逸。轩辕无忧岂能滥施慈悲,纵这三个精灵回到老巢,袖内飘出一个锦囊,遇风则变换成一尾银鱼,那银鱼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张开口吻,三缕寒烟扭动迷离,终究被银鱼吸入口中。 轩辕无忧探手收回锦囊之时,江左布衣飘然掠到石柱近旁,绕柱游走间,已将石柱上所刻的文字通览一遍。 轩辕无忧立在石柱上,轻轻抚摸着石雕大鸟,问道:“石柱间刻的是什么?” 江左布衣飞身上柱,与轩辕无忧并立,道:“原来幻化成神火丛林的大鸟乃是一千年前慈悲老人所豢养的神火玄鹰,慈悲老人在五百年前修完全功,飞升成仙,这只神火玄鹰因功德不全,难以追随,慈悲老人念在一场因缘,将神火玄鹰托付给自己的弟子度厄禅师看管调教,哪知一日,度厄禅师云游在外,神火玄鹰静极思动,飞入血衣老祖的血枫林,被一条巨蟒缠住,一怒之间,吐出无边的三昧真火,既焚化了巨蟒,也毁了血衣老祖的血枫林。血衣老祖找到度厄禅师评理,度厄禅师无奈只得把神火玄鹰发落到灵幻秘境,以待有缘人破了神火玄鹰的劫难。血衣老祖犹自愤愤不平,是以遣来了朱红灵蛇和雪色妖蝶困守神火玄鹰。” 轩辕无忧哦了一声,问道:“方才那三个甲士是什么精灵?” 江左布衣笑了笑,道:“石柱上刻有神火玄鹰的经历,还有一行咒语,这行咒语,本有八个字,此时却遗失了三个,那三个甲士想来必是遗失的三个字所幻化。” 第二十九章云影有心,问君却无语【四】 那头石雕的大鸟寂寞地在石柱上守望着茫茫天道和悠悠岁月,沧海桑田的变幻,春花秋月的轮回,都在守望中老去,都在等候中飘散。 轩辕无忧神情萧索地瞧着石雕大鸟,道:“一时祸端,竟有如此漫长之累,这一场劫难若非江郎无意闯入,却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解除?” 凄厉的啼鸣之声入耳,石雕大鸟居然淌出了泪水,一滴滴如同冥冥的喟叹飘落到石柱下的谭水里。轩辕无忧道:“莫非这水潭竟是神火玄鸟的泪水所聚?” 江左布衣道:“轩辕公子所言甚是,这一潭水确是神火玄鸟的经年之泪。神火玄鸟乃天地间至阳至刚之灵,其泪自然绝不寻常,恐怕奇热无比,其性如火。” 轩辕公子向下俯瞰潭水,只见潭水清冽,与山林间的寻常潭水并无二致。江左布衣目光翩若游蝶,寻找有何物能置于潭水中而不为奇热所伤,却见洞顶处隐隐散出绿光,便长身掠起,直袭那隐隐的绿光,身影灵动,绿光便被他捉住,只觉得掌心里奇寒彻骨柔滑如泥,竟然是一条绿藤。江左布衣暗自催发真气,一股莫名兴起的奇热内力在奇经八脉间流窜如蛇,竟然不觉得手中绿藤乃是奇寒至阴之物,便引着绿藤绕潭徐徐飞掠,那绿藤竟越拉越长,一痕绿光在洞中婆娑逸动。 “这是号称不死的古冬藤,”轩辕无忧惊诧起来,道,“此藤凉如隆冬之冰雪,绝非人人可以相触,江郎如何能够牵藤飞行而不至凉毒袭身?” 此时江左布衣已将古冬藤引入水潭,蓦地,潭水沸起,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水花飞溅,而那条古冬藤宛如游鱼般潜进潭底,绿光莹莹,刹那在水底爆出重重绿雾,潭水便已然犹如春梦一般不起一丝涟漪。 江左布衣悠悠飘落到水上,波澜不兴,只有荡漾的水纹在脚下散开,俯身用手试探水温,不凉不热,与寻常潭水并无迥异。他抬头望着石柱上的轩辕无忧,道:“万事皆有因缘,江郎能驯服至阴至寒的古冬藤,还拜朱红灵蛇所赐,正是服食了灵蛇的内丹,江郎才有机缘寻到古冬藤,有内力驯服古冬藤。” 轩辕无忧甚是惊喜,也飘然落到水上,二人一同观望石柱间所刻的字迹。终于找到了那一行咒语,果然是缺了三个字。那行咒语留有的五字为:“神枫相度厄。”在神枫相三字后有一字脱漏,在度厄二字后有两个字缺失。 轩辕无忧亦是灵秀聪明的人,只望了一眼,便心有所悟,从袖间吐出锦囊,轻轻松开锦囊口,轻唤了一声:“三个宝贝,还不出来?”三缕寒烟鱼贯而出,飘荡在二人于眼前。 江左布衣衣袖轻挥,一缕寒烟归于神枫相三字后,却是灵动不已,模糊不见字体,他微微笑道:“经年逃逸,想必是忘了自家模样,还要江郎提醒。” 轩辕无忧本以为寒烟归位便能自现其形,不料还是难见端的,正在烦闷犹疑,听江左布衣如此说来,便惊问道:“江郎可知那是什么字吗?” 江左布衣道:“江郎粗通文墨,虽然作不得煌煌大赋,却也能拾遗补缺。”说话间,手指灵动,一缕真气逸出,引着寒烟写成了一个生字,石柱上便赫然现出了遗失经年的生字。一字既成,江左布衣御动真气,又在度厄二字后补上了“不灭”二字。 八字既全,只听得啼鸣之声大作,石柱上的石雕大鸟疏忽化作一团神火,在二人头顶盘旋良久,慨然飘走,随即,幽洞发出轰然巨响,二人飘如灵烟,已然复出在苍苍茫茫的云海间。遥望那片神火丛林,此时化作一头火红的大鸟,振翅向二人飞来。 神火丛林已然不复再现,神火玄鹰度过劫难。却听一声佛唱,苍古渺远的声音传来:“孽障,今日脱劫,皆有前因后果,日后潜心修行,不可再造事端。度你脱劫者,与你早有前缘,你且随他们去吧,五十年后,老衲自然会去引渡于你。” 神火玄鹰在空中哀啼不绝,仿佛甚是留恋,啼声悲咽,撕云裂帛。那声音又传来:“不必留恋老衲,还是寻你的新主人去吧。” 神火玄鹰止住悲啼,展翅摇翎,御动风雷,望着江左布衣二人飞来,在空中略作盘旋,低飞着地,垂头立在二人面前。 第三十章云影有心,问君却无语【五】 又见夕阳,灵幻秘境的夕阳仿佛离人更近一些,仿佛对人更冷一些。这与滚滚俗世的深秋黄昏时节多了些飘逸的遐思,却少了些奔波劳碌之后的向往。 红尘多累,世间太苦,然而红尘的多情更令人刻骨铭心,世间的快意更使人血脉偾张。江左布衣对红尘情总是很留恋,对世间事总是很用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挥别红尘,虽然他知道自己仙缘匪浅,也清楚自己本不该寄浮生于滚滚红尘。当日,师尊骄阳帝君萧寂崖对他说过:“你骨骼精奇,仙根厚重,虽然造物捉弄,上天把你发放到尘世间,四海飘蓬,天涯浪迹,不过,最后还是要远离尘世,隐迹九天之上,流连于云海之中。天下事,江湖事,苍生事,你终究会放下不管的,那时绝非你看透了,觉悟了,而是上天决意将你收回了。”师尊曾经笑傲江湖,笑问江山,一生嵚崎磊落,独步宇内,天上地下莫敢与之争锋,最终也远赴海外,不问世事了。 轩辕无忧瞧着他遥望夕阳,任云影在身外纵横,任暮风在天海吹荡,却一言不发,问道:“江郎在想什么?” 江左布衣收回目光,瞧了瞧轩辕无忧,又看了看垂翼侍立在一边的神火玄鹰,淡然道:“此间的事本与江郎无光,江郎却偏偏强自出头,多管闲事,想来却是一片苍凉。神火玄鹰大劫已除,前因后果已然注定,江郎平生只安于浪迹四方,难以携带于它,还是请轩辕公子好生照看这位不速之客吧。” 听他言语之间有弃掷之意,神火玄鹰扬起头来,发出一阵哀鸣。江左布衣伸出手,在神火玄鹰颈上轻抚,接口道:“并非江郎不愿带你,而是江湖路远,凶险备至,你虽有神通,却难以施展,况且江郎独行独往惯了,有你在身边,总是难于照顾。” 神火玄鹰咕咕低声鸣叫两声,又垂下头去,却用一边的翅羽轻轻摩擦着江左布衣的衣袖,似有万千言语,却难以一吐为快。江左布衣脸上现出略带这些懒散的笑意,轻轻拍着神火玄鹰的颈项,道:“你本是上古神禽,怎么突地有了凡世小儿女之态?好生追随着轩辕公子,终有一日功德圆满,飞升上界。” 轩辕无忧注视着举止极尽温柔的江左布衣,问道:“江郎果然情浓,却不知有多少儿女之情需要偿还?” 江左布衣悠然站直了玉树一般的躯体,眺望着渐渐西沉的残阳,衣袂间暮风徐来,大有飘飘欲飞的意味,疏朗一笑,道:“江郎平生见不得情思切切的事情,所以对伤离恨别尤为在意,纵然是非属同类,也此心犹存。至于轩辕公子所问,江郎细细思量,仿佛平生儿女之情也不是很多。” 神火玄鹰双翼突然扇动,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清啼,残阳似血,点点朱红色的光影落到神火玄鹰的翅羽上,竟然熠熠生辉。江左布衣领会其意,也仰天发出一声清啸,身形一展,道:“暮色渐起,此地甚是清寒,还是到亭台之上避避风凉吧。” 一人一鹰悄然飞腾入空,轩辕无忧常常叹息一声,随之而去。 当暮色渐渐消隐的时候,绵亘在云海潇潇处亭台迎来了点点疏星和一弯新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时月,世事沧桑,转瞬间已是白云苍狗,多少旧事留在昨天,几许旧梦消散今夜。 神笔先生萧萧然站立在亭台之上,望着隐约在云影之中的两人一鹰。轻轻一声喟叹在他身后兴起,秦仲翁沧桑的声音入耳:“神笔先生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神笔先生没有回头,却知道秦仲翁的一双阅尽春秋的眼睛盯视着他。 秦仲翁见神笔先生不予回答,淡然道:“江左布衣乃是仙凡两界的翘楚,惹上些爱怨情愁绝非难事,只可惜他此心悠悠,虽然情浓,却痴心一往,情有独钟,三生石上的约定必然穷尽一生一世去成全。” 神笔先生终于回过头来,盯着同样盯着他的秦仲翁,似乎要把这历尽沧桑的老人的心思看个纤毫毕现。 秦仲翁道:“老夫远离红尘久已,却仍然知晓情之一物最是害人不浅。神笔先生久在仙境,修行深厚,自然不会为情所困。” 空中悠远的啼鸣飘来,江左布衣和轩辕无忧引着神火玄鹰徐徐自空中降落到亭台上,此时夜色更深,遥遥地,有渺茫的夜风暗吹笙箫。 秦仲翁笑道:“江郎又破了一关,离阳九之数已然不远,今夜老夫当做厨娘,好生安顿一下江郎的肚腹之忧。” 亭台不远处居然炊烟袅袅升起,眉儿姑娘和馨儿姑娘的欢声笑语飞入耳内。 第三十一章云影有心,问君却无语【六】 月色如水,清辉满地,这是个虽然清寒却明丽的夜晚。每当这样的夜晚,尘世上有多少闺中多情少女要竟夜起相思。 神笔先生又在把玩着狼毫,一声不响,满腹皆是惆怅。突然箫声乍起,原来轩辕无忧坐在云烟消散之处又把洞箫吹起。神笔先生循声看过去,却见轩辕无忧的眼神正投向负手立在亭台边遥望月色的江左布衣。 江左布衣身边并不寂寞,眉儿姑娘和馨儿姑娘笑语嫣然地陪伴着他。秦仲翁今夜居然没有早早入定修行,也在江左布衣身边和两个女孩谈笑风生。 轩辕无忧觉察到神笔先生在留意他,便垂下头去,凝心净虑把一腔心事赋予那管洞箫。箫声纯净如雪,在云海亭台间低低徘徊。 蓦地,一阵狂暴的啼鸣惊散了渺远得箫声,江左布衣心头一凛,便知必是神火玄鹰生出事端,此时却听到神笔先生一声怒斥:“孽障,刚刚脱了大劫,还不好生思过,安分守己,竟又怙恶不悛,突发狂性,惹是生非。” 江左布衣展目望过去,只见神火玄鹰双翼疾挥,头颈怒举,在神笔先生头上盘旋,在神火玄鹰火眼照视下,正是神笔先生的身侧,一头纯白如雪的狐狸闪展灵动,欲擒故纵般地逗弄着已然狂躁不已的神火玄鹰。江左布衣耳目之明,可谓举世鲜有,却不知这头白狐何时现身于此,信念翻动,静观其变。 神笔先生见江左布衣对此无动于衷,不加干涉,心中动怒,手中狼毫飞出,竟化作一头十丈开外的巨狼,血盆大口怒张,锋利的巨齿迎着月色悍然成为青虚虚的利刃,血腥之气源源自狼吻冒出,寻常之人必然会被熏得骨软筋酥,招架不住。 神火玄鹰奋然如长虹贯日,直冲九天,巨狼甚是狡狯,猜出神火玄鹰升空后将以石破天惊之势奔袭而至,于是仰面嘶吼一声,亟亟掠出亭台之外,张开巨吻,人立望月。那头白狐目睹一禽一兽生出争斗,一时之间欣喜若狂,潜身自神笔先生身畔溜出,如同一团素雪滑到巨狼身后,也是张牙舞爪,大有狐借狼威之意。 半空中清厉的啼鸣如同一串流星,风雷之声大作,神火玄鹰扇动一双铁翼驾驭风云,自空中奔雷般望着巨狼袭来。巨狼身躯晃动,避开了神火玄鹰的巨喙,却未躲开一只铁翼,一声痛嚎,向前扑去,神笔先生胸中怒火更炽,双袖一挥,已然飘到神火玄鹰身侧,口中交道:“孽障休要猖狂。”背后剑光突起,仓然一声龙吟之后,运用玄功,驱使着一柄飞剑扫向神火玄鹰。 清风一缕悄无声息地吹到他的身前,两根手指夹住了灵动如蛇的飞剑,江左布衣淡然道:“先生好大的火气,如此清凉夜气居然也消不得。”手掌一紧,那柄飞剑乖乖地歇在他的手中,轻瞄了一眼,接着道:“先生这口飞剑,想必已经修炼了百余年,得来不易,还是好生收藏罢了。” 手一抛,已将飞剑悠然掷于亭台内,抬眼瞧了瞧神火玄鹰,道:“还不退走,神笔先生不与你计较了,当感谢神笔先生汪洋海涵。” 此时那头巨浪跌落,复化作一支狼毫。那头白狐灵动的眼睛瞧着江左布衣,随即滑回神笔先生身边,竟然化成神笔先生腰间的一个玉坠。 江左布衣看了看神笔先生,见他脸色阵青阵白,殊为难看,道:“先生为了调教江郎新结识的玄鹰朋友,不惜让价值连城的玉坠蒙尘,也是用心良苦,江郎心领神会,感念之意或还报于来日。” 轩辕无忧走过来,瞧着神笔先生,问道:“先生莫非想要毁了神火玄鹰不成?云衣娘娘可有此意?” 神笔先生嘿然道:“学剑不精,相差何止云泥,在下并无话说。不过那孽障不除,迟早必酿大祸,养痈为患,悔之不及。” 第三十二章风尘痴痴如梦【一】 黎明,总会要来。不管等待的过程有多苦多痛,黎明注定要来。 黎明第一缕清光洒在眉儿姑娘的脸上,早起的人一定会得到黎明的赞美。 眉儿姑娘正在为江左布衣照看神火玄鹰,神火玄鹰对待眉儿姑娘很温顺,就像恋爱中的小伙子。 神火玄鹰当然不是一个小伙子,从经历沧桑来看,至少已经活了三千岁。这比眉儿姑娘的老祖宗还要老上两千岁。 神火玄鹰餐霞饮露,吐出的却是三昧真火。三昧真火当然很厉害,很霸道,但是江左布衣已经严诫神火玄鹰不得妄用三昧真火。 眉儿姑娘喂了神火玄鹰好大一推辛辛苦苦采来的山精,这一堆山精,眉儿姑娘自己能够食用一年。 神火玄鹰很受用,很快乐,打算骄傲地扬起脖颈给眉儿姑娘唱一首颂歌。就在这个时候,黎明来了,神笔先生也走出了亭台,孤独地打算离开这个让他大失颜面的地方。 习惯于在江湖浪迹的江左布衣总是很多情,然而,他有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脾性,江湖相聚,他从来不会相迎,江湖分别,他也从不会想送。离情别绪,只会让心已经破碎的他更加破碎,让已经倍感寂寞的他更加寂寞。 好在,神笔先生不是他的朋友,甚至他们之间还有这匪夷所思的心结。 神笔先生看到了神火玄鹰,也看到了用芊芊柔夷抚弄神火玄鹰翅羽的眉儿姑娘。眉儿姑娘想到了昨夜很让人尴尬,也很让人不解的一幕,就有了些不明究竟的尴尬,虽然离着很远,却还是开口道:“神笔先生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神笔先生这个时候没有把玩自己引以成名的狼毫神笔,也没有显露背后修炼将近百年的飞剑,听到眉儿姑娘打招呼,不咸不淡地答道:“此间事已了,在下该回去向云衣娘娘复命去了。眉儿姑娘好像也已经到了该回去复命的时候了,云衣娘娘对不尊师命的人一直从严惩罚。” 这有些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更有些多管闲事了,眉儿姑娘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很难看。让别人的脸色很难看,不是侠肝义胆的人该做的事情,但是眉儿姑娘的脸色很难看倒是使神笔先生心情舒展开了。 轩辕无忧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他本来想到了神笔先生会负气离开,所以早早出来看看情形,于是恰好看到了也听到了,他的脸色也有些变化,虽然不像眉儿姑娘那么难看,却也满是晦气。所以,他将自己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神笔先生飘然而去,他离开的正是时候。 秦仲翁在他离去的时候也出来了,望着他隐进云海中身影,暗自发出了一声喟叹,心底隐隐生出了不祥之兆。 总是要有离去,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都要从一个地方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去。江左布衣在黎明之后,决意离开这处已经不再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亭台,虽然在这处亭台他们留下了悠悠陈梦,留下了切切情思。 接近中午的时候,居然有一片村落在他们眼前出现。灵幻秘境里也有村落,说出去会让人难以置信之后捧腹大笑。不禁外人会难以置信,他们望到那片村落也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对此将信将疑。 村落不仅就在他们眼前,而且村落的名字也映入了他们的眼帘,那名字就写在一面迎风招展的黄布旗子上。 江家集,三个近乎顽皮的孩子恶作剧般涂鸦的大字使那面旗子也觉得羞愧,所以始终飘动不息。江家集就是这个村落的名字,江左布衣这个时候脸色有些变,眼神也有些乱,是不是他的心也是如此? 江左布衣当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这是江湖中人给他的敬仰和推崇,江左布衣这名头一出,江湖上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他真正的名字,即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渐渐淡忘了他曾经叫过的名字。 在他还没有被人称为江左布衣之前,至少有十年他住在尘世一个叫做江家集的小村落。往事悠悠,历历在目,多情多愁的人总是对往事难以忘却,江左布衣就是如此。 “大郎,从今天起,你就叫江之枫,如果你跟随为师练成神功,修成正道,异日江湖上还会更响亮的名头给你。”师尊的话从很远很远的从前飘来,再度嵌入了他的心底。那年,他十岁,还是个喜欢在江水里打滚,在江边用树枝胡乱涂鸦的孩子。 第三十三章风尘痴痴如梦【二】 黄布旗子就挂在村头一根木桩上,旗子下立着一个白发白眉白须白袍的老人,人间的劳苦刻在脸上,岁月的沧桑藏在眼里,让人怀疑他没有两百岁,也有一百八十岁。不过,他的身子还没有佝偻,他的神情还不见衰飒。 秦仲翁望见这处村落就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已经眼老昏花,他在灵幻秘境已经百年,不仅不知道这个叫江家集的村落,看到这个白袍老人,居然也素未谋面。这个白袍老人或许从未在灵幻秘境现身过,他只能这样开解自己。此时,他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不是神笔先生的作祟之作。 这当然不是神笔先生的作祟之作,轩辕无忧知道神笔先生虽然负气而去,但是绝不敢在自在婆婆神目如电之下弄此玄虚,自掘坟墓。这必然是江左布衣勘破灵魂秘境要通过的第五关。 轩辕无忧和江左布衣不仅惺惺相惜,而且同样心如皎月。他温文有礼地走向白袍老人,温润如玉地深施一礼,道:“敢问老丈,我们要从江家集走过,不知走哪一条路?” 白袍老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仿佛一辈子没有见过这处小村落之外的人,所以对轩辕无忧不理不睬,只是眯着眼睛瞧着脸色还没有缓过来的江左布衣。 轩辕无忧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道:“在下冒昧了,还请老丈海涵。”白袍老人居然大模大样地捋了捋白胡子,一本正经地搭话了,道:“老头子见过的年轻人多如牛毛,却没遇到过你这样不晓情理的毛头小子,既然有事相求,岂能不献上薄礼?” 白袍老人的坦荡精明既让轩辕无忧大觉惊诧,又使他不禁莞尔。白袍老人虽然双眼眯缝如丝,却还是瞧出了他脸上隐约的笑意,便有些恼怒,道:“说你是不通情理的毛头小子,绝非冤枉了你,老头子所言有什可笑之处?你且想想看,世间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如此?有钱使得鬼推磨,难道没听人讲过么?” 语气咄咄的一连串问话竟将素来能言善辩的轩辕无忧问得无言以对,噤口不语。 秦仲翁缓缓凑过来,道:“老丈所言甚是,这一干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如何解得此中精义,晓得此中情理?老夫佩服老丈爽快,这里有薄礼一份,当面奉上。”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一个玉佩,双手托起,送到白袍老人的面前。 白袍老人咄了一声,声音更多了愠怒之意,道:“老头子所说的薄礼,岂是这种俗物?老头子虽是乡野村氓,却绝非见钱眼开的俗不可耐之人,阁下的这份薄礼,焉能纳入老头子的眼里?” 眼见僵持不下,不可开交,江左布衣心下已然有了成算,也笑容可掬地过来,道:“老丈所说的薄礼,江郎心中有数,只是不晓得是此时奉上,还是事成之后再请老丈笑纳?”听他一说,白袍老人双目微睁,脸上现出欣悦之意,道:“还是你聪明得紧,老头子喜欢。你的薄礼,老头子当然笑纳。事成之后,老头子必会找你讨要,也不怕你跑到天边去。” 说罢,也不言语,径自向村里飘然走去,江左布衣用目光一领几人,随着白袍老人也走进了村落。 三间茅草房,一株千年古树,在一行人逶迤行走间映入眼帘。 江左布衣神情又是大变,居然痴痴瞧着,不在前行。白袍老人回身注视着他,问道:“你认得这里?”江左布衣道:“认得这里。”耳畔渺渺茫茫吹进一个声音:“大郎,到江边玩耍,记得早些回来,若是天色晚了,只要瞧见这棵大树,就找回家了。” 眼中温热,一层雾气缓缓散开,那声音又飘入耳际:“大郎,你回来了,你十岁离家就不见了踪迹,莫不是找不到这棵大树了么?” 白袍老人缓缓颔首,道:“江家大郎,你终于找回家了。你虽然不是本家亲生,却是生长在这里十年。当年那场大洪水,若不是本家将你从洪水中救起,你便在襁褓中一命呜呼了。” 江左布衣黯然道:“不错,江郎虽远走天涯海角,纵横行江湖之间,无一日敢忘此间大恩大德。” 白袍老人道:“你为骄阳帝君收列门墙那年,水贼闯入江家集,你的养父母皆遭遇不测,魂赴黄泉。这些年来,你可曾想过为你养父母报仇雪恨?” 江左布衣道:“江郎学成之后,回到江家集,那时江家集已是一片废墟,多方打探父母下落而不得。后来听闻乃是遭水贼之害,却因时日太久,时过境迁,难以找到杀亲之仇人。” 白袍老人道:“老头子已经替你把仇人找到,就看你如何为养父母报仇雪恨了。” 第三十四章风尘痴痴如梦【三】 茅草房里飘出了缕缕饭菜的香味,莫非他的养父母还在痴痴地守望着他的归来?此时还是正午时分,黄泉之下的惦念难以幽幽泛起。 白袍老人又眯起了眼睛,默默地领着几人进了茅草房,简陋的布置,寒怆的家具,垂髫之年时的那只大黄狗居然还窝在灶台前,无精打采地瞅着灶里的火光。做饭的是一个蓝衣女子,已是徐娘半老,依然风韵犹存。这当然不是当年江家大郎的养母,养母是一个普通的江边女子,终年不会穿一件新衣。 里间屋里坐着一个黄衫中年人,聚精会神地读着一卷残书,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这自然也绝非当年江家大郎的养父,养父是一个打渔为生的壮实汉子,除了打鱼,几乎没有什么让人引以为豪的地方。 一个白衣少年立在窗前,怀中抱着一段瑶琴,目光悠茫,似乎怀想着远在天之涯的知音人。这当然更不是当年的江家大郎,江家大郎那时候不过是一个喜欢到江水里翻腾的孩子,不仅不晓得世间还有江湖浪迹,更不会知道尘世上还有琴棋书画。 轩辕无忧倒是处变不惊,眉儿姑娘和馨儿姑娘却因为灵幻秘境突然有江家集和这四个从未见过的怪人出现而百思不解,内心惶惑。白袍老人似乎看破了她们的心思,悠悠道:“风尘总如梦,何必过于拘泥是真是幻。老头子当年与自在婆婆有过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渊源,这次到她的神仙之地暂作流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时蓝衣女子袅袅娜娜地从灶台前走进里间,道:“尘世上人人传闻江家大郎自从师从骄阳帝君之后,身兼文武之才,机变无双,一身是胆,而且俊俏多情,风神雍容,今日回归故里,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 说话间,流盼不止的大眼睛在江左布衣和轩辕无忧脸上久久徘徊。白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徐娘已老,犹擅风情,老三你也该反躬自省了。” 黄衫中年人放下手中书卷,道:“圣人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老三,在作画和下厨之余,也该好生读读圣贤书了。”蓝衣女子轻笑一声,道:“发乎情止乎礼,也是圣人说的,难道二哥不记得了么?” 秦仲翁瞧着四人,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心有所动,问道:“恕老夫冒昧,有一言相问,不知可否?”白袍老人睨了他一眼,徐徐道:“莫非你已知老夫四人的来历不成?”秦仲文道:“老夫还未决意修行入道之前,也曾在尘世间打滚多年,当时听闻仙凡两界有四个让人高山仰止的仙侠。”话未说完,便被白袍老人打断:“什么让人高山仰止?不须拍老头子四人的马屁,咱们有自知之明,当时应是令人头疼不已,正邪难辨罢了。” 秦仲翁虽被白袍老人打断所言,却觉得此老当真是豪逸之情甚是让人感佩,微笑道:“那时人人皆称四人为风尘四痴,敢问老丈,你们四位是不是当日的风尘四痴?” 立在窗前的白衣少年回过头来,瞧着江左布衣,朗声大笑,道:“风尘四痴绝荡天下之时,后来的骄阳帝君还未出道,他的两位恩师仇恨二老对咱们也是礼让有加。亏得还有人记得,就为此,我也要浮一大白。” 江左布衣听他说到了自己的两位师祖和师尊,言语之间虽不恭敬,却也未失礼数,微微一笑,以为致意。 白袍老人似是缅怀过往,沉吟片刻,道:“当年旧事早已随风化去,提起来,徒生唏嘘。还提它作甚?” 第三十五章风尘痴痴如梦【四】 无情岁月当然也会老去,天若有情天亦老,苍天何尝未有天荒地老有时尽的一曲挽歌? 天犹如此,何况人乎?昔年风尘四痴,名动天下,天上地下只要有耳朵的,就听过他们的赫赫威名,只要有眼睛的,都想一睹他们的凛凛神威。 “棋痴白袍以天地为棋局,驭万物为棋子;书痴黄衫千山独行知造化,万卷共眠明春秋;画痴蓝衣巧夺天地之妙笔,独擅人间之丹青;琴痴雪衣通古今之韵律,创天下之绝响。” 秦仲翁回想着自己还在尘世江湖游历时所耳熟能详这些话,不由得也暗自感叹去岁苦多,浮生如梦。 白袍老人寻一张竹椅坐下,盯着江左布衣,道:“老头子听闻江湖上盛传江左布衣从不杀人,纵然是十恶不赦之徒,也只是废了武功,送入官家。如此心肠虽然本着上天好生之德,却有悖于天理循环之大道。” 白衣少年此时也注视着江左布衣,接口道:“菩萨心肠纵然要有,雷霆手段更不可或缺。江郎本是慧根深种的人,焉能不晓得此中道理?” 江左布衣浅笑道:“江郎天性如此,纵然晓得赏善罚恶才是天公本心,却从不会杀人。如之奈何。” 蓝衣女子道:“如此说来,江郎见到杀亲之仇,也不能手刃仇人了?” 黄衫客道:“若是如此,咱们替他找到杀亲仇人,岂不是徒劳无功,反令他左右为难?” 轩辕无忧笑道:“在下与江郎惺惺相惜,又共历过生死,如果江郎仇家被前辈们找到,虽千万里,在下也要奔袭而去,务必将之手刃。” 白袍老人淡然道:“你虽有心李代桃僵,江郎又岂能瞒天过海?天道悠悠,因果早定,咱们岂敢逆天意而为?” 蓝衣女子道:“人以食为天,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填饱肚子。” 黄衫客道:“老三此言正是圣人之道,诚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膳食既备,对酒当歌,不亦乐乎。” 院内突闻犬吠,蓝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江郎衣锦还乡,又有高朋满座,邻家妹子们岂能不奉上佳肴美酒?” 说话间,只见五个乡间村姑模样的女子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盛满美酒佳肴的竹木托盘。片刻之间,已然满满摆布了一桌。蓝衣女子瞬即变成殷勤好客的女主人,招呼大家入席,眉儿姑娘和馨儿姑娘久在仙境,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俱是倍感新奇。 白袍老人手端酒碗,瞧着秦仲翁,见秦仲翁不敢脱略行迹,拿捏着不端酒碗,便道:“修行在心,大道在意,拘泥细行反而误了修行,背离大道。阁下何不开怀畅饮?” 轩辕无忧却是笑逐颜开,放旷而为,双手捧着酒碗,凑近鼻端,深深嗅着酒香,赞道:“人间佳酿,果然浓烈醇厚,就凭这人间佳酿,在下弃了修行也心甘情愿。” 黄衫客笑道:“酒为扫愁帚,又为钓诗钩。前贤就此早有定论,小兄弟如此挥洒开张,可谓深得前贤教诲之意。” 蓝衣女子瞧着轩辕无忧,道:“这位小兄弟放下修行也心甘情愿的,恐怕不是人间佳酿,而是世上姻缘。我说的可对?” 轩辕无忧含笑不语,眼眸氲起清光。蓝衣女子大笑,犹如花枝乱颤,道:“小兄弟的心思已被我说中,故而默许了。” 江左布衣也端起酒碗,道:“江郎有结义兄长,人称秋水神刀,平生最喜美酒,倘如秋水大哥在此,这些美酒仅他一人也不够痛饮。” 白衣少年神情突然冷峻,道:“秋水大名,咱们也早有听闻。据说他一柄秋水神刀纵横江湖所向无敌,出世以来,杀人已有一千三百二十四个,不过在他刀下绝无一个枉死之人,绝无一个冤屈之鬼。此诚可谓体上苍惩恶扬善之心,行替天杀伐之举。咱们虽未与他有缘相识,却也敬他是个嵚奇磊落的大英雄。江郎有义兄如此,焉能不见贤思齐?” 江左布衣听他对义兄秋水如此推崇,心中一热,道:“阁下可谓秋水大哥的知己,江郎代义兄敬诸位一碗酒。”仰头便将酒饮尽,涓滴不剩。 白袍老人道:“秋水其人,世间称之为侠之大者,而且尊为江湖第一人,即便是什么武林至尊,江湖盟主,在他面前也形同草芥,不值一提。老头子对他也是钦佩得紧。”也将一碗酒喝干。 黄衫客道:“你们都是牛饮,有失圣贤法度。旧时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美事,今日左右无事,咱们不妨也品评一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第三十六章风尘痴痴如梦【五】 秋水当然不在仙山。秋水此时在人间。 因为人间断断不能放秋水离去,心悬天下,情牵苍生,茫茫天地间没有人再如秋水那般为之上下求索,为之赴汤蹈火,为之披肝沥胆。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天上地下惟有秋水一人能够担得侠之大者。 黄衫客将手中的酒碗放下,道:“秋水确是侠之大者,江湖近三百年来无出其右者,即便是不世出的骄阳帝君虽然天纵雄才,神功独步天下,在襟怀气度为国为民上也须逊色秋水三分。江湖第一智者蜀中雨庐先生曾言,秋水那是侠佛。“ 白袍老人瞧着江左布衣,道:”骄阳帝君乃是你的师尊,咱们品评英雄好汉,若有出言不当之处,也绝非对你师尊不敬,更没有一丝成见。当然仅就荡平江湖的本事而言,当今世上竟无一人与你师尊一争短长,一试锋芒。咱们四个老不死,合力也难在你师尊那里讨到一招半式的便宜。“ 江左布衣见他执论甚为公允,便微笑道:”前辈尽管开诚布公,江郎绝非见识短浅之人。“ 黄衫客敛容正色,侃侃而论:“现今江湖,秋水堪称第一人,这当然并非仅就武功而言。若论武功之高,机变之富,才情之丰,浩浩江湖舍江郎其谁哉?不过江郎有大慈悲,却无大境地,有大智慧,却无大心宇。江湖上早有情仙之名。” 轩辕无忧瞪大了眼睛,盯着黄衫客,似乎听得心荡神移,痴然如醉。 黄衫客幽幽一叹,道:“自古英才总天妒,遍寻世间无完人。江郎命数蹇奇,加之生性淡泊,虽然屡屡在争雄逐霸中纵横绝荡,却每每与他人做了嫁衣裳。江郎师兄慕容公子也是骄阳帝君的爱徒,且雄才大略精于权谋杀伐果断与其师一脉相承绝无二致。当今世上能与秋水并世而立,堪称一时瑜亮的只有慕容公子了,而且经过多年经略,慕容公子已然是武林霸主,江湖共主。慕容公子也是神功天纵,无形之剑已臻天人合一空中无色的境界,若论用剑普天之下,决无对手。一代剑神之名,人神共知。秋水不出,江郎隐迹,试问天下谁敢与慕容公子争锋?” 白袍老人又喝光了一碗酒,淡然说道:“老头子和老四曾经与慕容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春秋四剑被慕容公子请到北疆,共襄荡魔岭除魔大会。春秋四剑乃是四弟的忘年之交,远赴北疆荡魔岭之际,约请四弟相助。老头子静极思动,便陪四弟到了荡魔岭,在除魔大会上,慕容公子运筹帷幄之间,挥剑腥风血雨之内,十三天魔和数千徒子徒孙一夜之间便被慕容公子荡除殆尽。老头子因与十三天魔中的天残老怪有过交游,有心将其救走,却被慕容公子发觉,若非春秋四剑及时赶到,老头子和四弟险些被他所伤。” 秦仲翁惊啊了一声,道:“前辈的修为神鬼莫测,居然斗不败出世不久的慕容公子?” 白衣少年淡然道:“慕容公子的无形之剑举世无双,绝非浪得虚名。”说罢,给自己又填满了一碗酒,一仰头酣畅淋漓地倒进口中。 黄衫客接着说道:“慕容公子素有大志,身虽在江湖,其心却在江山。此乃慕容世家代代相传的心结。现今与慕容公子可称同道的万魔至尊秦时月,本是关中秦家的长公子,机缘巧合,入主不死神谷,修成不死神功,贵为魔尊。其人亦正亦邪,飘忽不定,却与慕容公子相交甚厚。” 秦仲翁神情微微发窘,喃喃道:“关中秦家也算得上武林世家,垂三百年来保一方平安,甚有美誉。不期竟然出了如此一个不肖子孙。” 白袍老人道:“阁下似乎对关中秦家甚为知晓,想来大有渊源。” 秦仲翁道:“老夫便是出身于关中秦家,说来惭愧。” 江左布衣道:“万魔至尊倒也是个热血豪情的汉子,之所以与慕容师兄结为莫逆,乃是当年慕容师兄独闯不死神谷,帮万魔至尊除掉了意图不轨,妄想取万魔至尊而代之的三个叛徒。” 第三十七章风尘痴痴如梦【六】 千古江山,英雄无数,试问天下谁敌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 黄衫客议论风发,品评天下英雄如数家珍,只听得轩辕无忧为之绝倒,竟在不知不觉间连着喝光了三五碗酒。蓝衣女子一直瞧着他,越看越觉得有趣,便开口对他说道:“公子好酒量,常言道酒逢知己才是千杯不醉,莫非你得遇了情投意合的知己不成?” 轩辕无忧浅笑不语,犹自给自己又倒满了一碗酒,眸光清亮,看定了黄衫客。 黄衫客慢悠悠端起酒碗,细细抿了一口,道:“若说到好酒量,秋水固然当得起魁首,不过混世老儿在酒坛前也敢当仁不让。混世老儿与江郎交情匪浅,自然领教过他的江海之量。” 白衣少年此时插话道:“混世老儿游戏红尘,神龙见首不见尾,也算得上绝世高人了。” 黄衫客目光闪动,道:“说到绝世高人,神算子当日推演江湖兴衰,作了一首歌子,道尽了当世绝世高人。” 秦仲翁接口道:“老夫当年也曾听闻过这首歌子,却难解其意,还请先生赐教。” 黄衫客拿起竹筷轻轻敲打着酒碗,韵律一起,便抑扬有致地吟哦起来:“天地渺渺襟袖间,骄阳寂寞,月客离魂风雨翩。狂龙总无情,霜雪树树秋如烟。麻衣吹雪问红袖,江枫渔火却无言。莫道慕容谢飞鸿,云淡淡,月潇潇,当年长笑在千山。楚水秋更远,长河落日寄双肩。” 江左布衣听黄衫客吟罢,问道:“不知这首歌子,如何解得?” 黄衫客大笑起来,道:“圣人之道,惟在中庸。天机不可妄泄,江郎仙缘不浅,仙根深厚,异日自然勘破解悟出来。” 话说到这里,酒意也已经阑珊。蓝衣女子一击掌,又有村姑模样的女子鱼贯而入,将残羹冷炙端走。看看窗外天色,已到了红轮西去的时辰,白袍老人道:“你们暂且歇息,江郎随老头子出去走走,或许还能寻到旧梦依稀之处。” 十岁那年,依稀记得江边枫树飞红,江中浪涛溅雪,三两只江鸟啼啭之声隐约着萧瑟之意。江家大郎在江水里翻腾得有些累乏,爬上江岸。一缕风从他的额头上吹过,一片红叶从他的眼前飞过,一声江鸟的啼鸣从他的耳际飘过。他突地心中生出异样之感,仿佛自己即将要迎来与以往绝然不同的生涯。 江上白浪翻卷,涛声纯净而且空灵。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飘在白浪之上,一袭布衣在浪影里萧萧然挥洒。他以为那个人能够在水上飞渡,一定是个神仙。那个人也看到了他,那是一双深邃渺茫的眼睛,如同浩瀚的天空,如同浩渺的海洋。在那双眼睛里,他只不过是一颗草芥,一粒微尘。 那个人就是他后来的师尊,当时已然远渡海外不问江湖事的骄阳帝君。 往事依稀,江左布衣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眼神里却晕起了一点朦胧。 白袍老人和他此时来到了一条江边,如同他十岁随师尊离开时最后一眼看到的那条江一般无二,然而,他知道眼前所见不过是一场旧梦罢了。 白袍老人遥望着雪浪涌起的大江,道:“骄阳帝君将你带走之时曾给你的养父母留下了书简和度日所需的银钱。骄阳帝君虽然聪明绝顶,却百密一疏,没有想到你养父母居然不识字。你养父母只得向邻居求教书简所写为何,而那个邻居偏偏是个嘴巴不紧的多事之人,将骄阳帝君带你学艺之事传播出去,引来一场泼天大祸。” 第三十八章风尘痴痴如梦【七】 苏学士有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江家集就在赤壁山对面,江左布衣曾经在江水里眺望过赤壁山,那时候,他也不识字,莫说是苏学士的词,就是百家姓也认不出来。骄阳帝君携带着他离去前,遥指着赤壁山,对他说道:“为师当年曾在此与人恶斗三天三夜,最终为师险胜,如今想来也是心旌狂荡。随为师之后,苦心学艺还在其次,首要的是不可枉杀一人。为师当年有如此一场恶斗,皆因为少年时误杀了一个好人。” 江左布衣遥望着大江对面,这里没有赤壁山。白袍老人道:“你养父母之死,归根结底是因为你。” 江左布衣心中一紧,道:“这是为何?江郎愿闻其详。” 白袍老人道:“骄阳帝君为何要收你为徒,你可知道?老头子却知道。因为当年要把你收在身边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你应知道自己本是九天之谪仙,而且命属独龙星宿,你出生之日,江湖就有传闻,十年之后独龙星宿将投入名门,修成无上正果。你一身牵系三界,诸多三界因果由你而生,也由你而解。那一年,仙凡两界都欲找到你,将你收入门墙,孰料想骄阳帝君捷足先登,于是三界之内骤起风波。老头子对你的渊源早有所知,当日也本想将你收入门墙。在你随骄阳帝君走后,老头子也到了江家集,因你已走,只能悻悻而退。那时七星盟盟主对收你入门之心,也不遑多让。七星盟遣人到江家集寻你,得知你已为骄阳帝君带走,于是七星盟勾结水贼荡平了江家集。” 江左布衣目光一凛,问道:“前辈说已然找到了杀害江郎养父母之人,却不知如何找到的?” 白袍老人道:“当年老头子因你随骄阳帝君而去,不得不离开江家集。两年之后,老头子终是不甘心,又回到江家集,才知生出了这般泼天大祸。细细寻访,终于得知乃是七星盟勾结水贼所为。老头子门人弟子极多,不消多日便找寻到那水贼是谁。这一次赶到灵幻秘境,不妨对你实说,乃是老头子四人将遭遇一场天劫,若想保得元神不灭,只能求助于你,所以才猥自枉屈拜求自在婆婆,进入此间。” 江左布衣望着江水,问道:“江郎的仇家是谁?现在何处?” 白袍老人道:“你的仇家共有三人,一个叫傲人龙,一个叫耿达方,一个叫花四姑。这三人月前已经被人所杀,但是三人的元神犹在。” 江左布衣微微一怔,道:“这三人为何人所杀?又为何元神不灭?” 白袍老人道:“这三人之所以元神不灭,皆因为杀他们之人并非冥冥早定之人,他三人只有死在你的剑下才会魂归九幽之地,谁知却为莫名其妙的一个人杀死。” 江左布衣心中神光大现,道:“前辈对三人为何人所杀讳莫如深,却有意引江郎去除掉三人不灭的元神,莫非三人乃是前辈所杀不成?” 白袍老人还未出言,却听身后有人道:“杀三人者,便是我。”白衣少年疾射而至,瞧着江左布衣,接着道:“我杀了三人,本意也是为江郎报杀亲之仇,当然也有借此请江郎助我们逃过天劫之心。谁料这三人身虽死而神不没灭。据老大所说,如果不即时化灭,终成大患。” 江左布衣问道:“却不知三人的元神在哪里?” 白袍老人道:“这三人的元神此时已经找到了寄身之所,便在这江流里,一个化为苍龙,一个化为夜叉,一个则化为一朵奇花。” 白衣少年道:“若想除掉三人的元神,须要江郎领悟一套神功,而要领悟这套神功,须要江郎今夜与咱们四人切磋一下。” 第三十九章快意恩仇惟一剑【一】 布衣江郎始终是一个奇峰迭起的传说,江湖上没有人未曾听过这个传说。 少年听了这个传说,江左草堂成了他们向往的地方,他们渴望有朝一日到江左与布衣江郎枫林论剑,草堂拼酒;多情的女孩子听了这个传说,天海浪迹成了她们思慕的浪漫,她们期待有那么一天布衣江郎神龙天降来到身边,携手云中,逍遥四方。 无论是英武的少年还是温柔的女孩子都想象不到布衣江郎也有过风尘困顿,也有过伤离恨别,也有过恩怨情仇。 江左布衣此时正深陷于恩怨情仇的泥淖之中,他沛若春水的眼睛被刚刚到来的夜色蒙住,幽冷沧桑既在心头,又上眉头。 风尘四痴围着他趺坐,江边的风今夜锋利如剑,苍冷如刀。他们的眼神也锋利如剑,他们的心也苍冷如刀。 今夜星月无踪,江边只有空寂的涛声和游离的落叶。一片落叶从白袍老人眼前划过,白袍老人道:“那三人的元神子夜时分将出,江郎若想将其灭化,须在子夜之前领悟咱们四人传与你的神功,并且融会贯通,收发自如。” 蓝衣女子悠然起身,道:“我的本事最弱,便自我开始吧。”说罢,身形飘动,如同一缕飘烟在夜空中灵动起舞。白袍老人道:“老三乃是丹青圣手,江郎细细体悟。” 只见蓝衣女子望空一抓,便握住了一支紫气盈盈的笔,随着身形飘游,笔锋吐出,竟在夜空中作起画来。江左布衣追着笔锋,却见笔走龙蛇,倏忽变幻,一会儿山河万里气象万千,一会儿工笔细描纤毫毕现。 待蓝衣女子收住笔势,奇光奔涌,紫气浑然,居然在夜空中绘出了一幅长卷。 群峰起伏不绝,绵亘如龙,一株丹枫在前,飞叶潇潇,铁干贯空,横枝披靡,群峰为丹枫掩护,若隐若现。蓝衣女子道:“此画不消片刻即无影无踪,江郎须全神贯注,悉心观瞧,才能有所参悟。” 江左布衣仰观画作,瞬间便有所获。一者,他颖悟乃是天纵,心中神光沛然,必然举一反三;二者,他根基深厚,身兼诸多神功,必然会有事半功倍之效。口中发出长啸,身形微动,体内奇经八脉便有充沛之力纵横,不由自主间,他已然纵身而起,在空中恍若天神一般傲然趺坐,大袖一展,如同群峰摆布。绵延而去,另一只手臂怒出,体内真气嘶嘶然从五指激射而出,在空中如同飞叶漫天洒下。 蓝衣女子抚掌大笑,道:“孺子可教也。”衣袖一拂,那副画便悄然掩去,一缕紫气汇聚成丸,飞至江左布衣额头,嘶的一声引入他的经脉之中。 白袍老人道:“老三的紫焰神功虽然还不到八九成,却也能运用自如。方才画中乃是老三的绝招紫气东来,气象之大世所罕见。江郎因缘巧合,既领悟了紫气东来的绝招,又收了老三的紫焰神功,可谓福泽不浅。” 黄衫客施施然走到已然落地的江左布衣身边,道:“本夫子乃是圣人门徒,不屑于打打杀杀的笨功夫,便以圣贤之道与江郎切磋切磋。”说罢,也是望空一抓,一卷残书便落于掌中,哈哈大笑之后,一页页将残书撕开,向空中撒去。 那些书页在空中翩若游蝶,时聚时散,若即若离,不消片刻,竟然连缀成古风盎然的大篆四行。江左布衣仰面细瞧,却见这四行大篆,笔势浑厚,变化无穷,如江河入海,似日月经天,每一个字都有百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暗含着无限风云。 黄衫客笑问道:“江郎可瞧出本夫子所作的这七言绝句?” 江左布衣道:“江郎虽然才薄,却也瞧出了。”随即吟哦道,“两袖风云惊日月,千峰树木隐关阙。秦汉当年夸射鹿,海天尽日叹飞嗟。” 黄衫客哦了一声,道:“本夫子这一招名唤作日月经天,欲将这一招运用自如,须本夫子的沧浪神功御使。” 江左布衣也哦了一声,道:“江郎已然忘记了夫子所作的七绝是什么,不过江郎愿做如椽巨笔,将夫子所作的七绝演化出来。” 风雷之声骤然袭来,江左布衣身形升空,在空中舒展飞腾,却见人影纵横,风云决荡,径自将那一首七绝一笔笔一句句施展出来。 黄衫客面露喜色,道:“此子悟性奇绝,不枉咱们到此间来一遭。”衣袖一摆,漫天书页幻化成气,只见一缕金光深入江左布衣体内。 第四十章快意恩仇惟一剑【二】 琴声漫起,白衣少年手挥五弦,一言不发地专心抚琴。这是上古神木雕琢而成的瑶琴,白衣少年很多年已经没有取出来过了。 依旧是夜色深沉,星月无踪,江风时紧时舒,涛声时骤时缓,却是正和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白袍老人凝视着江水,道:“老四痴醉此琴,已然人琴合一,虽然还未臻化境,却也登堂入室。” 琴声铮然,犹如风云齐聚,江左布衣只觉得猎猎杀气恣肆飞腾,眼前一花,琴声舒卷之中,仿佛飞雪连天,漫漫洋洋地吹来,顷刻之间飞雪结成无数狂龙,盘旋飞纵,遇仙诛仙,遇魔屠魔。 江左布衣心头一片灵光掠起,双目合起,随着琴声纵身狂荡,倏忽间已然飞身进入琴声之内,携着雪龙催发内力,衣袂间剑气疾挥,大袖内长风飞驰,琴声急,便如飞龙在天,气吞万里伏虎;琴声缓,则如亢龙有悔,铁马冰河入梦。 白衣少年突然张口,一道血剑飞出,手缓缓停住,道:“我这天龙赋于今绝矣。” 蓦然举起手掌,只听得咔嚓一声,古琴应声粉碎,化为一缕雪影扑向江左布衣。 白袍老人凄然道:“老四倾一生功力赋予江郎,也算是求仁得仁了。老头子唯有仿效之,才能对得住老四。” 江左布衣轻飘飘落到地面,那缕雪影随之化进他的经脉之中。 白袍老人道:“江郎,来来来,老头子与你对弈一局。”说罢,袍袖一拂,一江怒水已被他摄来,在他身前犹如银河狂泻,登时一局棋已成,每一个棋子便是硕大的水球。他出手如风,棋局变化,却见棋局上山河摆布,星月罗列,风云雷电肆意纵横,天地万象恢弘开张。 江左布衣熟视良久,轻轻一笑,径自投身棋局,站定之后,双袖疾挥,身前身后风云消隐,白袍老人的天地万象棋局便为他所破。 白袍老人仰天长啸,道:“江郎居然晓得天地万象棋局,这也是天意如此,老头子输的心服口服。”再一拂袍袖,汪洋怒水便为他送走,只余下一缕青光如同素月,悄然潜进江左布衣的体内。 黄衫客瞧着江左布衣,笑道:“这短短之间,江郎已经领悟了老三的紫气东来,本夫子的日月经天,老四的天龙赋,老大的天地万象,也吸收了老三的紫焰神功,本夫子的沧浪神功,老四的雪音神功和老大的青冥神功。只要江郎将四种神功融会贯通,化为一体,将四种招法参悟渗透,化为一式,灭化那三个怙恶不悛的元神易如反掌,天劫来临之时为咱们护法驱魔也绝非难事。” 江左布衣淡然一笑,道:“灭化三个元神,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大动干戈?江郎虽然不慧,却也猜出,四位前辈如此栽培江郎,归根结底乃是为了天劫之际江郎运用四位前辈的神功招法为之驱魔护法。” 黄衫客眼神微变,哑口无言。蓝衣女子却巧笑道:“不管为着什么,咱们都将一身功力传给了江郎,不念鱼情念水情,江郎也不能在天劫来临之际见死不救,对咱们弃之不管。” 白袍老人怅然道:“正如老三所言,江郎宅心仁厚,情思最重,咱们四个老不死的性命当今世上只能托付于你。江郎得咱们一身功力,在天劫来临之际,自然知晓如何为咱们驱魔护法。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江左布衣正色道:“江郎自然不是见死不救之人,还请四位前辈放心。不过,江郎还有一事不明,须请前辈明示。” 白袍老人何等精明,已然猜出江左布衣要问之事,开口道:“江郎所问之事,莫非是那三个元神如何到了灵幻秘境?” 江左布衣道:“正是,以那三人的修为在尘世上也不算卓异,身死之后所余的元神又有何法力进入灵幻秘境,况且灵幻秘境又岂是随意可以进得的?” 白袍老人道:“此事又有神妙之处,这三人虽然在尘世上武功修为甚弱,却因机缘巧合,在血洗江家集时得到了你师尊留下的一部奇功秘籍,那秘籍本是留给你养父母的,已资他们修炼可以进入散仙之列。修炼那秘籍,虽然武功未必有精进,却可以炼就不坏之元神。你养父母资质太薄,仙缘太浅,得宝书而不知其意。当三人血洗江家集时,意外寻到秘籍,所以隐姓瞒名暗自修炼,居然也有小成。此次,老四将他三人击杀,那三个元神竟然附在老四的剑上,咱们初始并未察觉,知道进了灵幻秘境,三个元神因得天地灵气,一日千里,暴成大患,显露行迹,潜入此间。”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江郎还有一事要问。前辈曾言三人血洗江家集乃是听从七星盟授意,他三人得到秘籍,潜行修炼,七星盟难道不知?” 白袍老人道:“七星盟当然也知,不过三人灾星未到,死劫未成,况且七星盟也想看看他三人所修的秘籍到底如何,得以逃脱七星盟的追杀。” 江风吹寒,子夜时分将至。 江左布衣淡然道:“师尊本有精细过人的心智,如何在此事上这般料事不足,见事不明?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第四十一章快意恩仇惟一剑【三】 遥远的碧落上不知何时飘动着一缕亮色,是月光,亦或是星光,竟然难以看出。江左布衣眺望着那缕亮色,静静等待江里的动静。风尘四痴此时已然回去,他们似乎很不愿意看到那三个让他们费尽心思对付的不灭的元神。 江风渐紧,涛声渐重。蓦地,幽幽传来一片诡异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江边令人闻之不寒而栗。江左布衣施施然向江边走去,突然一缕几乎让人窒息的芳香被江风吹来,随之一片花瓣飘来,在江左布衣眼前徐徐滑落,坠地竟然成了一滩血色,难以化尽的血腥味杂糅着花香一并扑入鼻端。 “你是谁家的男人?为何要到这里来?莫非你不知道这里是个活人决不能到的地方?”一连串如泣如诉如歌如慕的问话飞花一样吹来,江左布衣固然久闯仙凡间,胆色奇大,也不禁心头一紧,暗暗皱眉。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飘渺阴寒中居然还有着生前的妩媚。江左布衣循声望去,却见江面平缓,并无动静,心念微转,双指骈出,两缕劲风激射而出,指风到处,江水陡然翻涌,浪花喧嚣而动,一朵大如伞盖的奇花从江水里霍然冒出,花间趺坐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孩,只有四五岁大的光景。 那女孩痴痴然盯着江左布衣,眼睛一瞬不瞬,道:“我和你说话,你为何不回答?莫非你也是什么枉死的游魂不成?” 江左布衣此时已经走近江水,依旧不言不语,暗自提聚内力。 “花四姑,这哪里是什么枉死的游魂?”粗野的男人声音从水中冒起,随之水浪飞溅,一个夜叉模样的怪物踏浪疾行,直奔江左布衣而来。 “你是什么人?是谁让你在这里等死?”夜叉模样的怪物桀桀怪笑后,粗声问道:“见了本神,为何还不远遁?” 江左布衣见那怪即将欺近,衣袖一挥,一股罡风从袖间发出,竟将那怪送出极远,那怪似乎恼羞成怒,嘶声道:“你居然还有些手段,难怪胆敢到此送死。” 奇花中的女孩阴恻恻地道:“耿达方,你这糊涂鬼,这人必是那四个老不死的请来的救兵,何须再问。” 江左布衣见还少了那个叫傲人龙的元神,便四下观望,突见碧落间那缕亮色霍然开张,一阵怒风呼啸,一条苍龙从天而降,径自向着他飞卷过来。 江左布衣淡然道:“既然你们三个不灭元神到齐,江郎且问你们一桩公案。多年前,江家集遭遇血洗,可是你三个所为?” 那条苍龙发出一声低嚎,驱使风云扑向江左布衣,巨大的利爪形同罗网洒下。江左布衣情知三个不灭元神凶戾之气正炽,不给些颜色,绝不会安生。心念即动,双袖随之飞出,扬起一天的巨浪,条条犹如飞龙,径奔苍龙扑去。 苍龙骤觉杀机四起,巨浪已然排在身上,他如何禁得住,一时之间被荡出十丈之外,只觉得筋骨仿佛尽断。 那朵奇花轻飘飘滑了过来,花间女孩依旧痴茫地瞪着江左布衣,道:“你倒是何人,为何要帮那四个老不死的与我们为敌?” 江左布衣也注视着花间的女孩,道:“你们还是先回答江郎的问话吧,当年可是你们血洗了江家集?” 此时,那个夜叉模样的怪物伺机挥动双爪向江左布衣欺近,阴风鼓荡,寒气砭骨。江左布衣身形不动,一只大袖翩然而出,却见紫气纵横,光华耀目,点点紫光如同飞叶打在那怪身上,那怪吃痛,惨呼一声,惶惶而退。 花间女孩道:“你怎么知道当年之事?你究竟是何人?” 江左布衣道:“在下江左布衣,十岁之前一直在江家集随着养父母过活,你们当知道江郎的养父母,你们从他们那里寻到了江郎师尊的一本秘籍,才修成如今的不灭元神。” 花间女孩恍恍惚惚地飞身而起,竟然飘到江左布衣身前,伸出小手,道:“我们虽然当年到了江家集,却没有杀一个人,更遑论血洗之说。你的养父母本没有死去,乃是我们奉了你师尊留书之命送到海外修行,只不过时日未到,一些因缘还需听从天定,我们奉你师尊骄阳帝君之命没有寻你告知详情,因机缘不到,你也还未到见你养父母之日。” 江左布衣心念急转,道:“你们如此说来,莫非是有人嫁祸于你们了?不过,还有一事,你们是否与七星盟勾结,到江家集也是由于七星盟所遣?” 此时那条苍龙缓过神来,爬行过来,仰头道:“我们的确与七星盟有瓜葛,不过当年将你养父母送走便开罪了七星盟,骄阳帝君当日携你远游,便已经算到一切因果,给我们留书一封,藏在隐秘之处,却用千里传音之法告知了我们,那本秘籍也是他老人家赐给我们的。” 江左布衣问道:“风尘四痴与你们到底有何恩怨?” 花间女孩道:“风尘四痴与我们本无恩怨,只是他们误信了七星盟的鬼话,且又看到了江家集已被血洗,所以才对我们生出猜疑。而方才我们与你所说的话,骄阳帝君早就叮嘱,除了见到自己的传人,绝不可以外泄。他老人家还告诉我们,只要见到你,我们必能修成正果,飞升成道。这次我们附在白衣少年的剑上,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当日留下的潜护元神之法被我们早早练熟,才得以成功。否则便成了游魂野鬼。” 江左布衣问道:“江郎师尊可曾告诉你们,江郎如何才能助你们修成正果?” 花间女孩道:“骄阳帝君当日留有四句话,让我们铭记在心,说道只要你闻听了这四句话,便可助我们修成正果。” 这时苍龙再度飞升,在空中吐出一团雾气,雾气渐散,有四句话隐隐显露。 “大道无形,风火自来,修持无限,云气东来。” 江左布衣观望良久,确是师尊当年常说的话语。 第四十二章快意恩仇惟一剑【四】 江左布衣俯身牵住花间女孩的手,道:“花四姑这些年修炼甚勤,已然将元婴炼成四五岁大的孩子,终究是一个有心的人。” 花间女孩目光渐渐清澈,道:“我们为风尘四痴中的雪衣琴童所杀,身躯早已成为飞灰,此次即便江郎相助,能够遵从骄阳帝君法谕修成正果,飞升成道,却终归没有原来的肉身了。” 苍龙也是低低哀鸣,戚然道:“肉身已损,也无所顾惜,只是不晓得江郎如何将我们送度飞升?” 花间女孩道:“天道循环,早有定数。我们当日投身七星盟,做了坏事,才有今日大劫,也是蒙骄阳帝君垂怜,教诲我们改邪归正,暗中救下江郎养父母,才修了一点福报,能够有来日飞升的机缘。不过,风尘四痴久信谗言,与我们已成生死之仇,恐怕容不得我们,也会阻碍江郎送度我们。” 江左布衣望着已经氤氲的凌晨云气,道:“如师尊所言,江郎若送度你们飞升,应有风火为炉,云气相催。江郎左思右想,还需要有一人一禽相助。” 江左布衣又暗自思量片刻,命这三个不灭元神即刻飞往渡情崖上,他自有安排。待三个元神幽幽远赴,他才折身往江家集方向回转。 江家集的早晨极为安静,村落里一片萧然。江左布衣一走进村口,便瞧见了白袍棋仙,白袍棋仙一脸晦色,道:“江郎纵了那三个不灭元神,想必是听信了他们的话。”江左布衣含笑道:“江郎并非听信了他们的话,而是师尊早有安排,江郎安敢违逆师命?况且那三个不灭元神能够附在雪衣琴童剑上而不为风尘四痴所知,此中因缘,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拆解开,若无师尊的潜护之法,绝难有此一番奇遇。” 白袍棋仙默不作声,引着江左布衣进入草房,却见黄山书客、蓝衣画女和雪衣琴童俱是面无表情,不理不睬。江左布衣也不在意,招呼轩辕无忧和神火玄鹰随他出去。见两人一禽悠然而去,雪衣琴童冷声道:“若不是还需仰仗此人驱魔护法,我便与他理论一番。咱们好意为他报杀亲之仇,他却妄听妄信,将咱们一番好心辜负一尽。” 黄山书客沉吟良久,道:“江郎聪睿果断,也许错在咱们,此时当冷眼旁观,不可冤枉好人。” 云海飞渡,旭日冉冉,一路上所见皆是朱红流丽,倒也心旷神怡。 渡情崖上云影悠悠,巨石林立,两人一禽缓步徐行,却看到了当日不曾目睹的风景秀色。再往崖下俯瞰,碧水如镜,波澜不兴,目光所见直透浅底。水底竟是晶莹剔透的细沙,细细敷撒,宛成一体,也是坦荡如砥,通透如镜。目睹于此,江左布衣心头又是神光潜动,大有所悟,当下也不名言,只是微笑不语。 那三个不灭元神此时皆潜伏于水中,见江左布衣赶到,兴冲冲飞旋而出,在空中遥遥拜谒。 江左布衣道:“有劳轩辕公子了。”便吩咐神火玄鹰围着水面激飞,口中源源不断吐出三昧真火,火龙四起,绕水狂纵,一时间水浪骤起,与火龙相遇而生成风雷。江左布衣道:“有请公子运用催梦大法。”轩辕无忧早有成算在胸,迅即提聚内力,运功一周天,催梦大法便施展出来。三个不灭元神倏忽入梦,在风火中而不自觉。 江左布衣望空飞起,催发万象真经中君临天下之力,大袖狂挥,竟将一天的云水之气敛入袖中,随之飞入火龙之中,将云水之气送入水中,顷刻间狂水驰骋,巨浪惊天。渡情崖下俨然成了云水激扬、风火汇聚的烘炉。 江左布衣复飞纵入云,撕扯下三条犹如匹练的云气,敛入袖中,静立在崖头,却见崖底悠悠飞掠一条朦胧身影,便展开大袖放出一条云气,身影与云气相合,缭绕成团,纠结一体,荡飘飘落于崖上,江左布衣遥望远天,默念师尊,跪拜于地,开口道:“大道无形,风火自来。修持无限,云气东来。” 颂念过耳,只听得远天传来一声浑厚如潮的啸声,随即金声玉振般有人道:“今日渡人,他日自渡。有徒如此,夫复何求。”江左布衣眼内温热,不禁洒下了一襟英雄泪。那声音咄了一声,道:“一别经年,谁料想你这顽徒竟然生出小儿女之态,骄阳门徒岂能如此不堪?” 此时,一人已然也跪拜在地,正是得道重生的傲人龙。 又一条身影飞出,江左布衣不敢怠慢,将袖间云气放出,耿达方也跪拜于地。 却久久不见花四姑身影上来,江左布衣正欲叩问师尊,只见神火玄鹰负着一条身影飞来,袖中云气鼓荡,不经江左布衣放飞,已经自行飞出,与神火玄鹰上身影相合,花四姑盈盈坐在鹰背上,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绝代芳华。 傲人龙和耿达方不禁惊愕不已,喃喃道:“她为何变作如此模样?” 金声玉振般的声音再度传来:“她这些年潜心修持,用功极勤,自然仙缘厚植,才会有今日之神妙。” 花四姑从鹰背上掠下来,跪拜于地,道:“弟子得蒙帝君垂怜,有此修为,大恩大德,何日方得报还?” 金声玉振的声音渺然而去,只留下云海飘渺,一派空寂。 轩辕无忧瞧着江左布衣笑道:“江郎又过了两关,灵幻秘境的密辛终究要解开了。” 第四十三章快意恩仇惟一剑【五】 神火玄鹰径自在空中飞翔,甚是悠闲自得。花四姑抬眼望着玄鹰,双目盈盈中满是向往之意。 江左布衣目睹此情景,心中微动,道:“这神火玄鹰乃是上古仙禽,深得造化,仙缘匪浅,你三人蒙神火玄鹰纵起风火才得重生,日后飞升仙界,神火玄鹰对你们多有裨益。自今日起,你们便悉心照看,也能助益修持。” 三人颔首称是,自也是喜不自胜,欢天喜地。此时,已近正午时分,骄阳行空,云影舒卷。渡情崖上风景更异于平时,轩辕无忧道:“倘若有机缘,日后在此修行,也是绝好。” 江左布衣漫不经心地道:“机缘之事,本就难以预测,许多事还是顺其自然罢了。” 待一行人回到江家集所在之处,这爿村落已然成为废墟,只有那一株高可摩云的古树还在,落叶萧萧,一树秋色。树下萧然而立着白袍棋仙,目光萧索,神情沧冷。 “世事如梦,转瞬沧海桑田。”白袍棋仙道:“老头子一会儿便将到云衣娘娘那里复命。还望江郎莫要忘记咱们风尘四痴所托之事。” 江左布衣道:“前辈但请放心,江郎既然应允,便绝不食言。前辈何时若有不虞之忧,便传信给江郎,江郎虽万死也不敢推脱。” 白袍棋仙瞧了瞧花四姑等三人,也不搭话,转面对轩辕无忧道:“秦仲翁等人此时已去了落剑池,那里还有些大事要做,你们速速寻他们去吧。”说罢,白影一闪,已然不见了踪影。 落剑池就在一座高峰之下,冷松林边,终年冰封,宛如一面明镜。不时天意生变,便会素雪飘飘。 江左布衣赶到落剑池之际,正是狂雪肆虐,冷风如刀,天地间一派梦幻般的凄濛。一众虽然有神功护体,犹是倍感寒气迫人。 秦仲翁和眉儿、馨儿此时正躲在那片冷松林里,瞧见影影绰绰有人赶来,知道乃是江左布衣等人,秦仲翁发出一声清啸,将一众引来。 花四姑三人虽然浴火重生,终究修行尚浅,功力与久在仙境的眉儿馨儿相差悬殊,一路疾行到了冷松林,已然体似筛糠,难以自持。神火玄鹰深通人性,张开双翼护住了瑟瑟发抖的花四姑,仰头瞧着翻腾的怒雪,不住地啼鸣。 秦仲翁道:“此处极寒,难以久留,老夫虽有百年的修行,恐怕也无力支撑太久。” 轩辕无忧眼眸在飞雪中变幻不定,光影却是极亮,道:“天地阴阳相生,有极寒之物,便有极热之物与之相生相克,方得谐调圆融。在下以为此处定然有克制冰雪之物,只要寻到,便能还此地一片生机。” 江左布衣深以为然,颔首道:“轩辕公子所言正合天道。你们且在此等候,待江郎到四外瞧瞧。”身形一纵,也如同飞雪般不见了踪迹。 轩辕无忧情知众人难避极寒,心念转动,便暗施催梦大法,不消片刻,众人进入酣梦,一点元神之光照在头上,护住了身躯。 高峰极险,飞鸟难度,壁立如刃,滑不留手,江左布衣施展凌云渡的功力,撕破风雪,才得以登上高峰。这座高峰本无名字,因翼护着落剑池,故而称作落剑峰。峰巅之上,倒是平坦如砥,一望无垠。虽然峰下怒雪狂纵,峰上却是一派清朗。 江左布衣行走之间,并未看到草树,惟有明镜一般的石面延展无穷,恍若千百年前有鬼斧神工在此峰匠心独运,寸寸削平。 仰面看去,晴空无云,悠悠晚照触手可及。江左布衣盯着那轮夕阳良久,惊觉那轮夕阳竟然孤悬在空中近乎一动不动。 心头灵光乍现,将缚在腰间的望帝春心剑抽出,手一扬,一道青虚虚的光芒从手中飞出,与晚照之光相接,青红迅即相融,化为一条纵直如飞的匹练向远处飘去。江左布衣循着青红匹练,疾飞,约有百丈之地,边找到了斜插入石的长剑。 蓦地,长剑灵蛇一般纵出,在空中上下飞旋,石缝内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随之红影窜出,遇风化为一条火龙。 原来这条火龙潜形于峰内终年吸纳日光之精,尤其在晚照悬空时分用力更勤,方才江左布衣惊觉夕阳如同禁锢一般,便是为此龙吸纳之力锁住,那柄望帝春心剑与夕阳之光相接相汇,因此龙蛮荒之力所摄,便飞驰到此龙隐身正上方。望帝春心剑乃是有千年道行的神兵,区区石壁焉能避得,所以剑芒穿透,直达此龙隐形之处。此龙原本入定,受剑芒所伤,忿而现形,欲报剑芒所伤之仇。 火龙遇风疾化,瞬息之间便幻化得身长百丈、身有百围,遇山吞山,遇海吸海,撕天裂地浑如易事,吞吐日月只在霎那。江左布衣纵然神勇,犹如天神,逢此恶龙,也大有有心补天却无力回天之忧。 巨大恶龙张开吞天吐地的巨吻,翻江倒海般的热力向江左布衣倾泻而下,江左布衣急忙纵,身飞掠,犹是有些迟了,热力掩过双足,登时如同烈焰焚身,强自忍住剧痛,飞过恶龙头颅。 第四十四章风云起处,笑看剑如虹【一】 天下英雄,浪得虚名者,如恒河沙数;慷慨磊落者,也灿若星斗。江左布衣平生从未以英雄自诩,然而天下人提及布衣江郎,无不扼腕称叹,说他英雄了得。即便是他的对头仇家,也概莫能外。当年他与侠之大者秋水义结金兰,联袂在茫茫瀚海与胡虏周旋,赢得了普天之下的交口称颂有口皆碑。 纵横多年,出生入死可谓多矣,却都不曾有今日与恶龙一战的凶险和艰苦。江左布衣双足已受重创,飞掠到恶龙背上,情知足伤难以自愈,急忙调聚纯阴之气,辅之以秦皇绝功,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之间真气汹涌,闷哼一声,滚滚真气冲破任督二脉,上行入三花,下行贯三阴,暂时把双足用纯阴之气护住。此时,那柄望帝春心剑飘若灵烟飞到他的掌中,正欲挥剑刺入恶龙后背,恶龙身躯一震,如同奇峰隆起,江左布衣所立之处蓦地晃动如同巨浪翻滚,一时站立不稳,从龙背上滚落下来。恶龙猛然回头,巨吻犹如天降陨石罩向江左布衣。江左布衣哪里再敢大意,催动心经度厄神功,身形晃动,已然隐身化去。 恶龙一扑落空,巨大的身躯横扫千军,卷起风雷,在峰巅激旋如同浩浩狂云。江左布衣虽然纵出极远,也难以躲避恶龙身躯狂扫之威。无可奈何间,只得向空中急急飞去,而恶龙怒张的巨吻正好等待,江左布衣默念着心经度厄篇,身兼的神功一并催发,重重真气将自己裹住,随之一剑飞出,茫茫青芒俨然一片汪洋向恶龙袭来。 恶龙好似浑不在意,呼出漫天热力,随之猛然狂吸,江左布衣与那一片青芒便为恶龙吸入腹内。恶龙腹内云烟挥洒,汇成一片火海,江左布衣纵然有多重神功加持护体,也难当炽热,一时间寸步难行,束手无策。 恶龙乃天地孕化而生,修行旷日持久,而且豪夺造化之功,神性早成,将江左布衣吸入腹内,亦知此人绝非寻常,若不早早灭度,定然是自家心腹之患,便发动体内日精神火,紧紧相炼。江左布衣困于龙腹,苦思无计,只得步步为营,不敢有一丝懈怠,苦苦调聚内力,催生真气,只是内力终究会耗尽,真气也不会永无枯竭。 就在此时,隐隐听到有声音入耳,定睛巡视,却见一个火孩儿嘻然从龙腹深处跳纵过来,口中吃吃道:“不知哪里的神仙,竟然躲到这里来,真是难得的紧。这倒也好,有神仙陪我,总好过一个人寂寞难挨。” 江左布衣登时觉悟,这火孩儿乃是恶龙的元婴。心中一动,陡然想起自己当年所得的村言十三篇中的寂灭篇有元神即生即灭的法门。这村言十三篇乃是春秋时以为旷世奇人所著的法门秘笈,共分为十三篇,非大有奇缘且大彻大悟之人即便得到,也难窥堂奥,形同废纸。江左布衣当年在江北流霞峰下南宫世家与辛十四娘争锋,蒙天地所赐,因缘际遇,得到此秘笈。当日,江左布衣用三日之功参悟秘笈,修成举世惊羡的大道神功。村言十三篇乃道家奇宝,无上秘典。 火孩儿哪里晓得他此时心中所想,凑近过来,瞧着他,道:“你怎么不言不语,可是不会说话么?”江左布衣双目微合,已然运用了即生即灭之术,玄功随之发动,身子僵在那里,元神却已换影离魂,悄然隐在火孩儿身后。 恶龙乃是神通极广之灵,骤然惊觉,一道元神也飞入腹内,护住了元婴。江左布衣的元神一见恶龙元神前来救护元婴,便知此龙神性深广,绝难对付。恶龙绕着元婴飞旋,元婴拍掌大笑,道:“今日为何不吸纳日精,却来陪我?” 恶龙元神低低嘶吼,舞动前爪,扑向江左布衣僵立的身躯,有意将江左布衣元体焚化。江左布衣元神骤然出手,施展万象真经里的百灵戏绝技,一招灵燕剪月,双手化掌为爪,锁向恶龙元神。恶龙元神弃了江左布衣的元体,疾飞如烟,扑向江左布衣的元神,吻中日精神火喷出,一时之间竟将江左布衣元神化去。恶龙大喜过望,未料到江左布衣的元神如此不堪一击。 即生即灭,不生不灭,就在恶龙欣喜之际,江之枫元体蓦然疾动,原来已被日精神火化灭的元神复生且回到元体,经过一番寂灭,已然身具日精神火的功法,这便是即生即灭法门得天地挪移神功换化之妙。 第四十五章风云起处,笑看剑如虹【二】 修行之道,虽分为上下十八门,其中上九门,以炼气为重,下九门以炼形为主,然而都是求一个飞升得道,修一个永脱轮回,可谓是异流同源,求同而存异。各门修炼之士总是要修持元体,以固根本;修炼元神,以求飞升;修成元婴,以脱轮回。终至逍遥于天地之间,倜傥于洪荒之内,大道即成,不生不灭。 江左布衣所修习的村言十三篇本是无上的法门秘笈,元初的修行大道,既有天地挪移之术,又有生死寂灭之法,还有炼气修持之道。其最后一篇为元气篇,载有天地有三气,修行之士或因仙根深厚,为机缘所赐获得三气,抑或是由苦心孤诣修行,为天地成全而炼就三气,便能够达到御风独行,随心幻化,永生不死,万劫不侵的至高境界。最末为鸿蒙罡气,其次为玄天元气,最上为昊天真气。鸿蒙罡气修成,元神元婴结为一体,炼成紫气,而元体犹存,随意与罡气若即若离、逍遥挪移,可以御风而行,随心幻化;玄天元气修成,元体元神元婴炼成一体,乃是纯白之气,气发则宇内飞驰,气凝则永生不败;昊天真气修成,元神元婴皆空,元体空灭,随心所欲变化无穷,一花一草皆可成就真身,一涓一滴亦能隐介藏形,脱永世之轮回,避天地之劫难。 那条恶龙的元神将江左布衣的元神用日精神火焚化寂灭,江左布衣却因劫得福,元神复生与元体再度相合,既用天地挪移之术收了日精神火得法门,又冲破生死玄关催生了天地元气,虽然还只是飞跃到洪荒罡气得境界,却已经是天大的福报和功德。 恶龙元神见江左布衣元体疾动,亦知不妙,吐出日精神火重重封住元婴,随之形同一匹长练向江左布衣袭来,惊风密雨似的神火织成天罗地网,江左布衣轻笑一声,身影渺然不见,却又一带紫光飘飞,倏忽间缚住了封在重重神火之内得元婴,继之,紫光暴涨,重重神火皆为所收,那火孩儿却动弹不得。 江左布衣现出元体本相,用二指掩住了火孩儿得心脉,悠然道:“你这恶龙,元婴已在江郎掌握之中,若不收敛猖狂,好生求饶,江郎只要微一吐神力,你这累世修炼得元婴便化为齑粉,毁于一旦。” 恶龙元神登时酥软,伏在江左布衣身前,其状甚是悲苦困顿,呜呜咽咽,摇尾乞怜。 江左布衣道:“顾念你修行不易,也无心为恶,今日便饶了你。不过,你我既然相遇定然是昊天早定得缘法,你也莫要再留在此间吐纳日精,修炼正道了,且随江郎消了落剑池的孽劫,也大增你的功德。” 说罢,手拉着火孩儿从恶龙体内飞出,恶龙此时匍匐于地,一动也不敢妄动,眼巴巴地望着江左布衣。江左布衣俯身将火孩儿拉在面前,道::“你倒是个极伶俐可爱的顽童,日后随着江郎便不会寂寞了,带到你修成大道,再放你飞升逍遥去吧。”说话间,用指风在自己臂上刺破一点,一抹血影飞出,投进火孩儿天灵,接着道,“江郎赐你一点灵血,便可以不必回到元体内饱受孤单之苦了。人世间虽然纷扰险恶,却终究有潇洒纵横的好处,总好过你困在元体内受尽万世孤苦。” 火孩儿大喜,因灵血催生,倏忽间便长到十一二岁的光景,通体火红也变成了生人一般的肤色,江左布衣将自己的长衣脱下,披在火孩儿身上,道:“自今日起,你便叫江独龙吧。”火孩儿拜服于地,道:“独龙叩见师尊。” 江独龙起身后,用手微指那条巨龙,道:“今日拜了师尊,咱们便寻到了修行大道,还是现出本相吧。” 巨龙一声撼天动地的长啸,身躯陡然收紧,霎那便化成了一柄通体火红云烟飘渺的长剑。江独龙走过去将长剑拾起,捧到江左布衣面前,道:“请师尊收了此剑。” 江左布衣举剑观瞧,只见剑诀上镌刻着上古文字,却是“祝融之舞,离火精英”八个字。江左布衣陡然忆起,神算子曾经对他说过,他将有离火之遇,想来便应在今日之事上,于是将这柄剑取名为离精。 此间事已了,江左布衣携着江独龙飞下高峰,与众人在冷松林相聚。此时,双足的创痛不可抑制,轩辕无忧倒是精通药理,取来冷松怒雪用落剑池的冰块捣碎,敷在江左布衣双足上,道:“总得要有半日之功方得愈合,左右眼下无事可做,咱们还是暂时离开此间,寻一处温暖之地略作调养。” 眉儿姑娘见到江独龙,甚是喜欢,见他披着江左布衣的长大衣衫极为滑稽,便起心为他缝制一件衣裳。 江独龙初离元体,觉得所见都甚为新奇,一时之间自是喜不自胜。众人离了冷松林,行行且行行间,便寻到了一片竹林。竹林中居然有几间草堂,一处园圃。此时星月漫天,竹林中如诗如画,浑似一幅妙手绘就的水墨丹青。 第四十六章风云起处,笑看剑如虹【三】 竹林夜色古雅清幽,经历太多匪夷所思和光轨陆离的奇遇,众人在此骤觉清风明月心神俱醉。眉儿姑娘和馨儿姑娘为众人采了些山精野果,草草用了一些。轩辕无忧又诊视了一次江左布衣的足伤,唏嘘良久,道:“江郎为神火所伤,也仗着一身神功护体,否则不堪设想。” 江左布衣固然是铁骨铮铮,无奈所受创痛极重,也难免冷汗淋漓。好在轩辕无忧专心医治,江左布衣又是身兼几大神功,纵然剧痛难忍,却也愈合神速。 江独龙始终侍立在江左布衣的身边,不敢有离左右,瞧见师尊趺坐在月光竹影中神情晦暗,心中不觉有些悲戚,却不知如何为师尊分忧。 轩辕无忧抬眼瞧着江独龙,竟然觉得此子的模样与江左布衣甚是仿佛,果然是神俊丰都,一个翩翩美少年。 江独龙正在忧心郁结之时,一条身影过来,却是花四姑,手中拿着眉儿姑娘刚刚缝制而成的衣裳,招手把他唤过去,寥寥几语,他便明白了端倪,回头望了望师尊,见轩辕无忧还在照看着江左布衣,从花四姑手中接过衣服,疾步进了草堂。 江独龙刚刚换罢衣服,却听草堂外有激烈的大鸟狂啼,忙纵身掠出,就见神火玄鹰正与一只毛色青黑极为凶恶的大鸟在竹林之上酣斗,一来一往,倏忽变化,一时之间难分伯仲。轩辕无忧护着江左布衣,而江左布衣已然入定。花四姑仰面观望,却无可奈何,不知何去何从。 江独龙厉啸一声,正欲飞身而上,自己身后所背的离精神剑苍然发出一声龙吟,径自从他背后飞起,幻出一带火云向着青黑恶鸟激射而去。 却听江左布衣咄了一声,冷声道:“不可误伤无辜。”离精神剑闻言在空中游移不定,欲进不进,欲退不退,难做取舍。那只青黑恶鸟远也是神物,一见离精神剑游荡在空中,情知难讨便宜,桀桀怪叫连声,猛然晃动双翼,转头逃之夭夭。神火玄鹰火气正盛,哪里肯轻言放弃,善罢甘休,未经江左布衣首肯,双翅疾扇径直追了下去。 江左布衣缓缓出手,那柄离精神剑便飞入掌中,他瞧了瞧江独龙,道:“这神火玄鹰性如烈火,难免惹是生非,你拿着这柄剑,去玄鹰唤回来。”手一扬,神剑飘到江独龙身后,如同灵蛇般紧紧贴附。 江独龙领了师命,循着玄鹰的影子飞驰而去。这片竹林甚是深广,一路疾飞,竹影翩翩,月色悠悠,玄鹰的啼鸣时隐时现。 不知过了多久,江独龙又听到玄鹰激亢的嘶鸣,而且还有风雷奔涌之声。抬眼望去,就见神火玄鹰正与两只青黑的怪鸟相搏,斗得难解难分,煞是壮观。 江独龙惟恐玄鹰吃亏,便要将离精神剑扯出,突然有空灵细切的声音吹入耳内:“施主可是要欺负小僧的左右护法吗?” 听得声音,却不见踪影,江独龙心内一寒,情知那人就在身侧,若是心怀歹意,自家难保不受所伤。忙将神剑捏在手中,侧耳细听。那声音又起:“施主不必慌张,小僧一心皈依我佛,遵规守戒,慈悲为怀,怎么会犯了戒条。” 此时,神火玄鹰斗得兴起,铁翼一翻,如同泼风巨刃扫向一只怪鸟,那怪鸟已然落了下风,一见神火玄鹰铁翼袭来,力大势猛,挟动风雷,惶惶难以招架。另一只怪鸟虽欲相救,无奈神火玄鹰出击神速,根本无法及时呼应。 一声佛号宣出,神火玄鹰只觉得铁翼重于泰山,不由得发出一声嘶鸣。江独龙忙抬眼瞧去,只见神火玄鹰那扇翅膀上悠然趺坐着一个小和尚。 这小和尚约莫着不过十五六岁,面如满月,笑口常开,一身雪白的僧衣。小和尚双手合十,念诵佛号,一双精芒四射的大眼睛却融满了笑意。 神火玄鹰已经难以支撑,那扇翅膀急急收起,缓缓落到地面。小和尚居然依旧趺坐不动,在看他的身下隐隐升腾着一团清气。 两只怪鸟一瞧见小和尚,不禁引亢而鸣,甚是欢悦。小和尚悠悠然从清气上跃下,挥动着衣袖,对着两只怪鸟道:“你们如何不晓得事理,屡屡给小僧惹是生非,今夜也是福大命大,小僧从师傅那里早早回来,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含笑转向江独龙,道:“师傅说今夜小僧要与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兄弟相识,想来必是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僧还没有法号,师傅叫小僧三笑和尚。” 江独龙听小和尚讲话甚是有趣,心头已将应敌之事放下,问道:“为什么叫三笑和尚?” 三笑和尚道:“因为小僧生下来时欢笑不已,无论见到什么人都笑脸相迎,即便是想要小僧的命,小僧也未曾不笑容可掬,听师傅说,小僧圆寂之时也将会长笑不绝。所以师傅叫小僧三笑和尚。小僧与你说了这么多,你却为将名字告诉小僧,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 江独龙听三笑和尚说的甚有道理,便告诉了三笑和尚自己的名字,三笑和尚仰起脸来哈哈大笑,道:“你果真是小僧师傅所说的那个小兄弟,因为这些年来,小僧虽然没有见过你,却总是在梦里听到自己喊江独龙这个名字。” 江独龙问道:“小和尚的师傅是哪位神僧?” 三笑和尚笑道:“小僧的师傅便是你的师尊,只不过你的师尊是前世,小僧的师傅是来生。小僧师傅知道自己的前世今夜要受些折磨,故而叫小僧前来送药。” 第四十七章风云起处,笑看剑如虹【四】 无花和尚的弟子三笑和尚居然从遥远的来世过来,这让初出茅庐的江独龙百思不解。不仅他不明就里,秦仲翁也莫名惊诧,难以置信。江左布衣用过三笑和尚隔世送来的灵药,果然立竿见影,药到病除。竹林幽深,风动月影斜,潇潇总是梦。 江左布衣含笑望着正对着他满脸欢笑的三笑和尚,道:“你天赋异禀,材力卓绝,只是你师傅不愿意修习武艺,自己倒也罢了,却如何对得住徒弟门人。你师傅恐怕耽误了你的前程,所以这次借你送药之机,希望江郎传你武艺,江郎已收了弟子,自然难以倾力传授你的武艺。这倒是让江郎为难了。” 三笑和尚瞧着江左布衣,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僧自然企望修习绝世神功,不过,小僧师傅临行前对小僧说,非良匠不可琢玉,小僧固然不是价值连城的和氏之璧,却也绝非泛泛之才,所以,江左布衣不肯传授艺业,也是情理之中。” 江左布衣如何听不出三笑和尚话外之音,却也不动声色,问道:“若江郎不肯传授你武艺,你师傅又做了如何安排?” 三笑和尚灿若星辰的大眼睛闪动不已,笑道:“小僧师傅说,如若江左布衣不肯传授艺业,那么就去寻找骄阳帝君,帝君顾念许多情义,定然会认小僧这个再传弟子,悉心调教,倾囊传授艺业。” 江左布衣道:“你师傅果然除了对武功一窍不通之外,什么都比江郎道德高深,既然如此说来,你便随着江郎修习吧。” 江左布衣命江独龙和三笑和尚歇息,那三笑和尚瞧着在一旁含笑不语的轩辕无忧,笑问道:“瞧你的模样,却应不是小僧的师母,不过小僧以为你似乎有意成为小僧的师母,不知是否?”轩辕无忧神情微变,定睛盯着三笑和尚,如同对着洪水猛兽。 江独龙也是脸色大变,急忙拉扯住小和尚,道:“你胡说什么?” 三笑和尚仰头大笑,道:“痴痴非是真,空空色寄存。谁言和尚蠢,一语惊天人。” 望着三笑和尚和江独龙渐渐隐进竹影中的身影,轩辕无忧淡淡道:“江郎收徒如此,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江左布衣微合起双目,道:“宿世因缘所定,如之奈何?况且这三笑和尚从容来去三世,潇洒纵横三界,道德功法远在江郎之上,如今只是慧根染尘,须要一番修行破劫罢了。” 夜色如水,幽幽流泻。不知不觉间,竹林渐次由大笔泼墨变为妙笔描摹。淡淡的晨光如同昨夜的幽梦悄然兴起。 秦仲翁从草堂出来,就见江左布衣趺坐在竹间,轩辕无忧居然陪了他一夜。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却见眉儿姑娘在远处满面忧郁地瞧着二人。 三笑和尚的笑声在晨光中流动,秦仲翁循声看去,就见三笑和尚拖拉着鞋子走来,两只青黑怪鸟立在他的肩上。神火玄鹰在空中盘旋,眼神始终未离开过那两只怪鸟。 三笑和尚仰面望着玄鹰,道:“莫要再与这两只蠢物斗气,异日你若想回归莽莽仙境,还有借助于这两只蠢物之处。小僧从不打诳语,绝不会骗你。” 江左布衣听到三笑和尚的声音,缓缓启目,扬声道:“天机不可妄泄,你本家师傅难道没有提醒过你么?” 三笑和尚笑脸相对,道:“弟子从不会泄露天机,师尊不必借题发挥,为那位明明是女婵娟却偏偏扮成男儿样的公子张目。” 江左布衣冷哼一声,道:“人小鬼大,牙尖嘴利,哪里还有出家人的模样?” 三笑和尚答道:“弟子修的是大道,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只有那些装模作样的人才会刻意着相。须知无我相,无众生相。” 江左布衣起身卓立,道:“今日咱们就去落剑池,原用不了这许多人同去,依江郎之见,只需江郎和两个弟子前去即可。” 三笑和尚笑容可掬地道:“师尊怜香惜玉之心极重,弟子今日便学会了这一妙法。” 第四十八章风云起处,笑看剑如虹【五】 江左布衣携着江独龙和三笑和尚师徒三人从竹林飞出,江独龙身后所缚的离精神剑苍然一声龙吟,径自飞出,化为一道虹影迅疾投向冷松林。江左布衣知此剑在此修炼穷年,对此间厉害深知其详,便尾随着离精神剑飞去。 转瞬之间,师徒三人飘进冷松林,却见离精神剑倏忽变幻,已成倚天而立的巨剑,剑锋直透穹庐,此时旭日冉冉,日光正好,巨剑一出,日光片片被巨剑摄取,竟然在巨剑周边凝成七彩飞旋霞影缥缈的巨幅光晕。 三笑和尚仰望着巨剑,跌足大笑,道:“好剑,好剑,有如此好剑,修成正果易如反掌。”又斜着头瞧了瞧江左布衣,接着道,“弟子初来乍到,原不好向师尊讨要赏赐,不过师尊向来慷慨,定然会给弟子一些赏赐。” 江左布衣笑道:“你既知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怎有胆子腆颜索求赏赐?况且此剑乃是独龙的元体,如何能赏赐给你?若是落剑池中有什么宝贝,倒还可以给你一个交待。” 正说话间,巨剑又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吼,江独龙扯住三笑和尚的衣襟,道:“赏赐之事,还是稍后再提,此剑将要发威,咱们还是随师尊退出冷松林吧。” 三人激飞而退,巨剑蓦地劈下,火影纵横,风雷怒吼,天崩地裂一般,冷松林被巨剑一举劈裂,随之一道青虹从巨大的裂缝里飞起,仔细瞧去,正是一柄通体青黑的巨剑。这柄剑既出,离精神剑也收束为本相,追着青虹剑,在空中互斗在一起。 江左布衣瞧着三笑和尚,道:“你所要的赏赐已出,还不去收了这柄青虹剑?” 三笑和尚也瞧着江左布衣,笑嘻嘻地道:“师尊,小和尚虽然有些神通,却从不曾学过收服天赐灵剑的本事。师尊既然命小和尚收剑,相比自然会传授小和尚收剑的本事。” 江左布衣大笑,挥掌拍在三笑和尚的后背,三笑和尚便被他送入青天,三笑和尚在空中手舞足蹈,依旧嬉笑不绝,道:“师尊对弟子委实无情,将小和尚送上天,却不传授本事,莫非要小和尚在此乘鹤西去?” 江左布衣也不言语,将右手伸出,望空弹出一指,指风劲烈,三笑和尚一只手臂受了江左布衣这一指,那只手臂便伸了出去,也弹出一指,指风迅疾,袭向青虹剑。青虹剑也是灵物,扭转剑身,径直向三笑和尚飞来。三笑和尚又惊又怒,脸上犹是笑意不泯,高声道:“师尊救命,小和尚要成死和尚了。”江左布衣那只右臂微举,三笑和尚便在空中向上飞起,又一缕指风从江左布衣手间弹出,三笑和尚背上便挨了一痛,身躯在空中急转如同陀螺,竟然双足飘动,踏在青虹剑上。 三笑和尚天生神力,此乃是累世修行的功德。青虹剑如何禁得住三笑和尚宛如泰山压顶之力,挣了几挣,却挣不出去,只得向下飞落。顷刻之间,青虹剑落地,三笑和尚犹然踏在剑身。 江左布衣微一招手,青虹剑从三笑和尚足下逸出,飞落至他的掌中。他将此剑举起,只见剑身青黑,粼粼若有麟羽,剑诀上也有八个古字,正是:“昊天重器,青冥神兵”。 原来此剑乃是上古神兵利器,名为青冥。江左布衣将三笑和尚唤到身边,也不说什么,剑锋一划,竟在三笑和尚手臂上割破一条细伤,血滴引出滚在剑身。三笑和尚吃痛,微一皱眉,却也知江左布衣用心所在,笑道:“佛祖以身饲鹰,乃成慈悲;小和尚以血喂剑,便得神兵。师尊就是师尊,弟子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血从剑身流过,竟然在青黑的剑身上印出一道龙纹,青冥剑不住颤动,发出如同凤鸣的声音。 此时,离精神剑也已飞回到江独龙身后,亦是龙吟之声不绝。 江左布衣将青冥剑交到三笑和尚手中,道:“此剑名为青冥,与你大有渊源,若非是你,没有人能够从容收得。你那个无花和尚师傅对你委实器重,名为送药,实为取宝。好生收下,异日大有造化。” 第四十四章剑气纵横,应知英雄无悔【一】 江左布衣从火龙头顶上飞掠而过,火龙猛回首,追着江左布衣飞腾而来,巨吻中火云吞吐,如同天罗地网向江左布衣撒去。 足伤已经发出剧痛,江左布衣纵然笑对天地,铁骨铮铮,此时也有了难以招架的悲哀。 望帝春心剑虽然在手,却不知如何一击制敌。青茫茫的剑光渐渐被火云吞咽,江左布衣在空中几番起落,终究寻不到落脚之处。 心底的悲凉更重,江左布衣茫然发出一声长叹,催发真气,运于周身,蓦地挥出了长剑,剑光无际无涯,火龙沉沉一声低吼,巨大的身躯拱起,随之波涛翻滚般地将身躯卷在一处,那一剑居然在火龙的身躯上劈出了一道猩红的烟云。 就在江左布衣进退维谷之际,火龙身躯升腾出来的烟云中幻化出来一个垂髫孩童,通体火红,指着江左布衣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扰我清修?” 江左布衣纵身退到火龙身侧的石壁上,道:“你这孩子又是什么人?” 垂髫孩童道:“我乃是这条火龙的主人,几千年来与火龙相依为命,也不曾有过名字。” 江左布衣哦了一声,道:“你既然有了几千年的修行,想来定然是夺天地造化,为何这般不知礼数,放纵火龙伤人?” 垂髫孩童冷声道:“你若是不惊扰我们,火龙怎么会伤你?” 江左布衣道:“在下人称江左布衣,欲破落剑池的千年冰雪,须借重这条火龙的神威,所以才会打扰你们。” 垂髫孩童想了想,突然道:“原来你就是布衣江郎,前些时日,有人传讯与我,言说有个江左布衣将要来找我,只要我与江左布衣结成兄弟,便能修成正果。” 江左布衣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人给你传讯?” 垂髫孩童道:“我只是听到了那人的声音,却瞧不见那人。那人应该是自报过家门,说是什么骄阳帝君。” 江左布衣道:“如此说来,定然是江郎的师尊了。” 垂髫孩童道:“你说自己是骄阳帝君的门人弟子,我如何能够确定。” 江左布衣笑道:“师尊是个精明之人,自然会给你留下了信物。” 垂髫孩童道:“不错,那人的确给我留下了一件信物,乃是一支长笛,告诉我,江左布衣若来到此处,自然会将长笛内的秘辛取出。如果不是江左布衣,定然不知所以。” 江左布衣道:“你且将长笛给我,待江郎给你变一个戏法。” 垂髫孩童沉吟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支长笛,拿在手里又是一阵子犹豫,才交给江左布衣。 长笛在手,江左布衣轻轻抚弄,继之横在唇边,吐气开声,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响起,随即长笛内飘出一缕轻烟,袅袅舞动良久。 笛声住,江左布衣将长笛还给垂髫孩童,却见那缕轻烟散尽,一副绢帕飘忽。 江左布衣伸手一招,绢帕落入掌中,展开一看,不禁莞尔微笑。垂髫孩童凑过来,江左布衣将绢帕交给他。 绢帕上有四句话:“上古神兵重现,乾坤童子归来,义结金兰之好,纵横天下飞升。” 江左布衣道:“原来你就是当年服侍天地老人的乾坤童子,想来这条火龙便是你当年所用的上古神兵利器赤离剑。” 此篇完结 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