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寻踪》 第一章 叫人不消停的三月 第一章 延和二年,暮春三月,刑部。 “颜丫头,自然是跟着我。” “放屁,你要不是带着颜丫头去了凌海,能破得了白玉佛头那案子?自己天天吃肉,旁的人连汤都喝不上。” “那次不能算,是颜丫头自己闹着要去凌海吃梭子蟹。有能耐,你们找个更能干的来啊……哈哈哈……” 颜芷还没跨进刑部耳房,就听见陆主事正为了她跟人拍桌子,登时觉得还是不进去为妙。 正巧看见同是捕快的魏欢,正悄摸摸从门口的退出来,便赶紧凑上前去,挤出了个打探的眼神,同时配上一个讨好的讪笑。 魏欢不知道已经见过多少次她这副狗腿嘴脸,还是没绷住笑,朝屋里头一努嘴, “陆头儿又在拿你嘚瑟了,这样下去,迟早犯众怒。” 颜芷吐吐舌头,这可怪不到自己身上。反正没什么大事,还是不要进屋点眼为妙。 魏欢穿着刑部的公服,皂衣皂靴,怪沉闷的颜色,倒衬的他鼻梁眉峰的线条更为英挺。在三月的温暖的夕阳里,嘴角那丝笑意,看起来格外温柔。 颜芷刹那间心情就很好,自己两世为人,两世都混在警察堆里,像魏欢这样阳光帅气的警草小哥哥,谁不喜欢? 不过自己上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守着个物证鉴定实验室,对着一堆凶器血迹来回倒腾,哪有天天看帅哥的福气? “哦,对了,谢大人找你……” 颜芷还在神游物外,警草小哥哥一句自家衙门老大的召唤,登时把她吓的三魂归位。 “谢头儿,找我干嘛?” 颜芷瞬间换了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不自主的把将上半身向后仰,仿佛魏欢拿出了什么吓人的物件。 魏欢看她这副样子,似笑非笑,吐出句话, “说是明日让你听审武举弊案。” 颜芷心里一声哀嚎,查武举案的时候自己还在凌海,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刚回来便听说今年武举恩科,闹出了当今皇帝亲旨,三法司会审的大案。 听说这案子牵连极广,有几个犯官,还是魏欢亲手押到大牢的。不过,请帅哥吃饭总不吃亏: “魏大哥,不如咱换个地方说?小妹请你下馆子!” *** 绿柳居,京城最好的饭庄。这时节本来有上好的鲥鱼,大师傅就着香菇、笋片,配上鸡汤,猪网油一蒸,那香气,足足能让人想上一整年。 颜芷平日里虽然最爱美食,也没这个闲心,耗个把时辰剔鱼刺,加上烦着明日的三司会审,就随便点了几个菜。 魏欢更好,叫的全是素的,挺大的一张桌子,摆上来一片绿油油的。 搞得颜芷看着怪不好意思的:“魏兄,这是替本姑娘省钱?” 魏欢头也没抬,端过饭碗,拿起乌木筷子就开始吃:“知道你颜大郡主请的起。不巧了,今儿闹肚子,素材可不能算啊,案子完了再宰你一顿。” 颜芷无奈扶额,自己一现代人,脸皮都没他厚。不过,魏欢居然知道自己的郡主身份,这还是挺令人震惊的。 其实吧,颜芷穿越的这个身份,没劲儿透了。她爹原先是皇宫里的侍卫,闹刺客的时候,给老皇帝挡了一刀,于是英勇就义了。 老皇帝大约某天看着花花江山无聊,想起来还有这么档子事,顺手就给她抬了个便宜郡主。 名头吓人,实惠不多。颜芷混进刑部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谢锡玄不要多嘴,结果啥用没有。 要是给陆主事发现,整天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小丫头,还有这么个吓人的头衔,怕再也不敢让她出去办案子了…… “你别想多了,整个刑部就我和谢大人知道,他告诉我,是怕你在外面出事。”魏欢吃得气定神闲。 “怪不得,我说怎么老跟你分到一起出远差,我还以为是运气好。”颜芷小声嘀咕,既然底细都给人揭了,那还跟他客气干啥,索性单刀直入, “武举那案子,听说你们抓了十几号人,怎么闹这么大阵仗?” “二十二个。”魏欢给自己夹了筷杏仁拌水芹,更正道。 二十二个!就是循例走会审,明日一日都问不完。 她摇摇头,索性也拿过饭碗,这种事情,天王老子下旨,也急不得。 “不是什么悬案,就是不知道官家是什么意思。”魏欢这话说得微妙,颜芷却很能明白。 谢锡玄当了刑部尚书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可能是个没谱的人。一个舞弊案而已,没来由的抓这么多人,大概率就是做做样子。 “那这帮人都是幌子?” “也不能这么说,总是多少知道些内情的。谢大人初审过了,怕是和张安之那边脱不了关系。先皇在的时候,随他怎么闹腾也罢了,如今新皇登基,特特重开了武举,就不能安分些么。” 魏欢说罢摇摇头,三两筷子干掉了这盘水芹菜,开始进攻另一盆莼菜鱼片羹。 颜芷刚尝了一勺子那羹,味道绝了。魏欢这个吃法,自己怕是连油花都捞不到。警草小哥哥虽然好看,可不能当饭吃,她赶忙拦道: “你倒是慢点吃。”她顺手盛了一小汤碗递过去,还贴心的配上一只小勺,又想想,还是引他说话比较保险: “话说舞弊这档子事,每届恩科都有些,不太过分也没事,这回怎么捅到皇帝那儿去了?” 魏欢果真放下汤碗道:“这事也是他们倒霉,弓马试的时候官家微服去看了。有位叫郭士衡的举子很是出色,官家心里喜欢,还赞了两句。结果放榜的时候,偏偏此人榜上无名,官家怕是就留上了心。” “后来呢?” 颜芷听得入神,闹这案子的时候她还在凌海,一点传闻都没听到,想不到一件科场弊案,跟话本子似的。 “后来进士赐宴,官家抬出了草靶弓箭,说是要给众多文进士见识下,我大齐武力昌盛。 “然后呢?” “结果状元和探花也罢了,榜眼却是个连靶子都射不中的草包。官家当场就黑了脸,把谢大人宣进宫去了,颁旨三法司协查,说要给天下习武的举子一个交代。” “你们把榜眼查了个底儿掉吧?” “嗯。”魏欢喝了口汤压了压,“''张万岁''的同族侄子。” 颜芷心里好笑,满朝文武,除了张安之这个“万岁阁老”,没人做的出来这事。 以前进宫,常听到宫人背地里这样叫,颜芷还奇怪这家伙吃了豹子胆了,一个臣子称什么万岁。 后来,一位相熟的公公解密:说此人上朝,别说什么忠言奇谋了,人话都听不明白,唯一会做的,就是山呼万岁。 不过说来也怪,就这么个货色,先帝去世前还挺宠着他的,给他提了三公的位子,凌驾六部之上,真是好不得意。 “你觉得谢大人让我去听审,是什么意思?” “可能怕皇上召见你问案情吧,再不谢大人看你没查过这类案子,想让你历练历练?”魏欢皱了皱眉,继续大快朵颐。 “历练的话,我这种身份,这类案子最应该避忌了,谢头儿又不傻。再说皇上怎么可能知道我混在刑部。”颜芷摇头,自己所在的刑部七处——毕竟是谢锡玄特事特办设立的,不大可能上报内廷。 主要是因为刑部总办管理着每年的秋审,就是复核各地送来的死刑案件,那些斩监候的犯人是死是活,很多时候都是总办的一句话。 可各地送来的秋审册子里错漏总是不少,主事司官们光看册子已然忙不过来了,如何能够一一查证。谢锡玄到底请了笔银子,替刑部总办招了些捕快差役,也就是颜芷魏欢他们。 然而官吏有别,那些主事司官们到底是科举出身,又在刑部总办,皇家极为看重,前程远大。 而颜芷魏欢这些小吏们虽说吃的是公门饭,不但没有品级,甚至自己和后代都无权参加科举考试,总被呼来喝去也寻常。 这些捕快中又以七处最为特殊,能当捕快,至少也要家世清白。七处这些人,要够到这条都很勉强。颜芷自己因为是女人,也不知魏欢是因为什么,所以颜芷一直十分怀疑七处的人员并未编制入册。 “想什么呢?”魏欢毫不客气的夹走了她面前的最后一筷子豆干,看她盯着盘剩下的汁水发呆,很是奇怪。 “想你仪表堂堂,胃口又好,吃饭看着很是下饭啊。”颜芷可不想说,自己刚在好奇警草小哥哥,你到底哪里不清白了,随口敷衍了一句。 魏欢被噎得连连咳嗽,还是尽力咽下了最后一口饭:“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以你的脾气,肯定要看过案卷再睡觉的。多得很,咱们再不回去,你今晚就要睡刑部了。” 颜芷点点头,再看桌上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瞪了魏欢一眼,只见他一脸心安理得。颜芷无奈,又让小二包了碟豆腐皮包子。 等回到刑部公门的时候,夜色果然已经浓了。颜芷翻了了一宿案卷,好赖晓得了个大概。 没发觉间,窗外已经天光微明,她刚准备站起来休息,就见着陆主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双眼无神,舌头打结,说话都不利索了:“武举……犯人……还好颜丫头你没回去……” 颜芷其实挺喜欢陆主事的。这位主事司官,新调来不久,却惜才得很。小事惯着她,大事护着她,虽然当面喜欢摆个臭脸子,一转身,就恨不得把她拿到全世界去炫耀。 “大人,我都听魏欢说了,您就别急了。” 陆主事扶着颜芷的胳膊,好不容易摸索到把椅子坐了下来,只一个劲儿的摇手,急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喘了好久才憋出一句: “不是……不是……是大牢里武举案的犯人,都死了!都死了!” “二十二个人?”颜芷以为自己幻听了。 陆主事翻着白眼,一脸绝望,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 第二章 叫人不消停的三月 2 颜芷一直不大喜欢下刑部大牢,来了刑部三年,总是能赖就赖。 那个鬼地方,里三层外三层的查腰牌不说,提牢司的狱吏总用一副打量敌人的眼神盯着你,鞭子挥出时,突然发出的破空声,犯人身上的铁链不停颤抖,还有那刺耳的哀嚎,总是搞得颜芷如临大敌。 若是出得起银子,这些盛情款待,当然可以免去一部分。不过,再多的银子也抹不去犯人眼底的恐惧。颜芷在这里三年了,从没见过一个全须全尾出去的人。 她裹了裹身上那件捕快公服,沿着生了青苔的暗湿石阶下行。 头顶昏黄的火把发出幽暗的光,笼罩了整条石道,犯人们听到脚步声发出低微的呻吟,仿佛寒冬里快要被冻毙的蚊虫。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就不必体验这堪比恐怖小说的工作环境吧。 虽然以前在省厅当个小科员的时候,在一堆物证袋和实验仪器中间值夜班,比对现场物证数据是有那么一点渗人和无聊,可跟眼前比起来,实在是好太多了。 至少她可以理直气壮的打开所有的灯,还有同事可以一起八卦。想到这里,她已经开始后悔,没有等魏欢一起下来。 颜芷验过两次腰牌,沿着通道继续走,寻找那注定更加可怕的案发现场。 许是提牢司怕出事,三司会审的要犯,都被安置在地牢最深的角落。 在石阶的尽头,一缕象征着晨曦的阳光,透过换气的小窗照下来,照亮了守门狱卒那魂不守舍的脸。 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比普通人的肤色要白一些,许是终日往来地牢的缘故,也可能是由于一早上起来发现二十几具尸体的恐惧。 不过倒是长得斯文干净,让人一看就生出好感,颜芷心想,这张脸还真是不大适合当狱卒...... “里面怎么回事?”颜芷直到这时候,还觉得这事太不合理了。 “我……我去放饭……饭放完了,他们也没人动弹,没人说话……”年轻狱卒怕得厉害,脑门上全是冷汗,每个字都在打颤,好在口齿还算利索, “我奇怪,就开了间牢了门,就这么一推…...人都已经冷透了。” 颜芷这时也只能相信,本朝死亡人数最多的案子,是真的发生了。 可这种事发生在哪儿不好,偏偏就发生在了会审在即,重重看守的京城刑部大牢,谢大人的乌纱帽怕是危险了。 “其他人还没到么?” 小狱卒没听到,颜芷又问了一遍,他才做梦似的摇摇头。 虽然颜芷这些技术人员一向是罪案现场的第一调查人,但这时候,她是真不想单独走进这扇门。 现场勘查这种事情,一个人做说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她决定还是等人下来再说吧。 百无聊赖中,她便在那最后一道精铁牢门前转悠,这已经是来路上的第三道这种门了:为了防止犯人越狱,刑部这些铁栅做的极耗功夫,厚约一尺,重逾千斤。 门上挂着的三簧广锁则是精钢所制,不仅要两把钥匙配合才打的开,而且设计精巧,一般人根本连锁眼都找不到。 “这锁该不会是你早上开的吧?”颜芷疑惑道。锁面上光滑如新,一丝擦痕也找不到,很显然不是暴力打开。 “我和老刘头一起开的,他看得清楚,我什么都没干……” 颜芷眉毛拧了起来,这就有趣了:“钥匙还有什么人有么?” “除了当班的我和老刘,还有一套锁在库房里,钥匙在谢大人那儿。” “这就热闹咧,密室杀人啊?”来人说出了颜芷心中所想,这个词颜芷只在一个人面前提过,抬头一看,果然是魏欢。 “上面怎么样了?”颜芷朝上使个眼色,这么大的事情,刑部今天怕是要翻过去了。 “谢大人已经入宫请罪去了,提牢司的冯司务领着他们司所有人跪在大狱前面待查。哦,还听说官家派了位御史监察来,说是马上就到。” 颜芷其实挺烦这些御史的,业务能力不行,挑错倒是一套一套的,又不知道是哪个不懂刑狱的半吊子了,指不定怎么瞎指挥呢,不如自己先进去看看。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拉魏欢,对那小狱卒道:“劳驾小哥,我们进去瞧瞧。” 地牢的最后一段和来路上的格局并没什么不同:照旧是一段狭窄的甬道,两侧排布着些牢房,都是些门户低矮,采光幽暗的所在。 青灰色的小石砖砌墙铺地,缝隙里抹的是糯米和石灰制成的灰浆,最是牢固不过。 这一段到底锁的是犯官,单间虽然短窄,却也不至于小的不能转身。 倒是打扫的很干净,甬道上一点泥都没有,牢房的地上铺着些新稻草,下狱那边的常有的腐臭气味一点都不曾闻到。 想是知道这些人都有些来头,提牢司也不敢过于怠慢。 颜芷沿着那通道走到尽头,刑部大狱也有几十年年头了吧,尽头那面青砖墙上生了不少苔藓,斑驳断续的布满了整面墙,只除了颜芷头顶上的两个地方: 那里的墙壁里嵌着两处青铜灯台,一个里面盛了小半盏灯油。想是怕空气流通不畅,以至于灯盏熄灭,灯台上方另有一个通到地面的小窗,既能照明,也能做通风之用。 不过魏欢对这些毫无兴趣,颜芷转身的时候,他正从弯腰从一间牢房里出来,恰巧迎上颜芷问询的目光。 “死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魏欢耸耸肩,摊开了双手。 “死因呢?” 魏欢摇头,表情有点气急败坏,招手让她过去。 颜芷好奇,顺着那甬道慢慢走回去,目光逡巡在两边牢狱里的尸体上: 她现在可以理解小狱卒为什么没有立刻发现异常:这些人,就像睡着了一样。无论是姿势,还是神色,都不像是尸体。 没有人呈现出防御性的姿态,也没有人脸上出现恐惧的神色,有的人脸上甚至,颜芷觉得不是自己错觉,他们甚至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笑容。 就连地面上的稻草,都铺的平平整整,哪有半点杀人现场的样子。 “鲁翰林,那个草包榜眼的会试主考。明年就准备回乡种地去了,结果为了三百两银子在这儿上路了。” 魏欢朝地上的尸体努努嘴,开始了他的简短的超度仪式: “鲁大人呐,多谢您老人家体恤我们,交代的一干二净,若是有来世,您嘞,可千万记得再多要二百两啊。” 在这遍地尸体的地牢里,颜芷居然觉得这家伙的鬼扯居然还有一丝可爱。自己不愧是网络时代穿越来的,三观跟着五官走,太要不得了。 “不过你看这儿。”魏欢指着牢房单间,一把普通的黄铜锁,正无力的耷拉在铁链的一头。“开得挺漂亮的,是个会家子。” “嗯,我看见了,那边牢房,全都一样。” 颜芷点头,挺专业的对手,像一把精巧的手术刀,够准够狠,找不到多余的步骤,以最少的痕迹,完成了他的作品。 “死因,你说咱们报个鬼神作祟怎么样?” 颜芷颇为认真望了他一眼,她能感受到魏欢幽默的意图,但是这情况,实在不怎么好笑。 “哎呀,你别像看傻子似的,我其实想写活见鬼来着。你看,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这表情连吓死或心悸都不像,总不能是牢里做了好梦,乐死的吧。” “只好等仵作来了,不过,我觉得仵作也够呛。” 颜芷也看不出个头绪,她突然有种感觉:这个案子的手法,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 “冯司务去调了,刑部总办加上直隶司,也不过十人出头,这儿可有二十二具尸体。” “你们找仵作干嘛?”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颜芷看向魏欢,魏欢也惊悚地望着她。满屋的尸体里,两人心里同时升起的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万分害怕这念头成为现实。 他们哆嗦着转过脸去,所见的景象,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充满了诡异…… 对面的牢房里,一个略胖的中年男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从睡梦中醒来,笑吟吟的拿起了狱卒发的肉包子,猛嚼了一口。 颜芷和魏欢对望一眼,然后她开了口,但她觉得那刚刚说话的声音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有二十一具了。” 第三章 命里的冤家宜解不易结 刑部大狱门前,终年卧着两只石狮子,春日的暖阳一照,更显的悍猛非常。谢锡玄一直觉得这两只狮子,比别处要骇人许多,能镇邪祟,才多年里保得刑部无事。 可今日,偏偏就是这里——自己治下大狱,最密不透风的地方,闹出了这么大事。 要是先帝那朝,他谢锡玄被剐一百次,都不算什么。 如今,皇帝居然没说什么。这位新晋的少年天子,端地是好涵养,留了他的乌纱帽不说,还让特特让御史苏大人传了口谕: “朕知卿深甚,责速查以自证清白。” 谢锡玄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肝脑涂地报主恩的豪气。但他做人一向谨慎低调,为官二十余载,刑部掌印八年,当的是刀笔吏,扫千人性命。这个位子,无论何时,都要小心为上。 “现场就在下面,不知苏大人,可要去看看?”谢锡玄对着眼前的年轻人,小心斟酌道。 “谢大人不需如此客气,下官年轻识浅,刑狱的事儿还要多多仰仗大人。”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官话里却透露着一份诚恳。 谢玄锡注视着这位甚是年轻的御史,不知怎么的,就升起一丝好感。 虽然一打眼看着俊秀,可就安静的在边上站着,苏焕也透出一股世家子弟的沉稳风度来,举手投足间,武功底子也不弱。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咋咋呼呼的,叫人头疼。 更何况,谁不知本朝的都察院,不受六部调派,只听皇命行事,辖内御史,位卑而权重,一向跋扈的很,二品大员都要忌惮几分。这位苏大人倒是不见丝毫骄矜之气,言语温和,观之可亲。 况且他的出身,又哪里是什么普通御史了? 一丈之下的地牢里,颜芷也在打探这位御史大人:“哎,对了,你听到这次来监工的是谁了么?” “说是姓苏。新来的,没听说过。”魏欢其实也挺好奇的。 “姓苏……都察院协查刑狱的官员就那么几个,哪有姓苏的?” “说了是新来的嘛,官家今天早上才调过去的,他们说,好像是叫……苏焕,对,是这个名儿!” “苏焕!他是哪门子御史啊……” “你认识?”许是反应太大了,魏欢转过来,一脸狐疑的看着她。 “没这福气……远远见过几次,他是苏聿怀的儿子。” 颜芷撇嘴,然后伸出手颇无奈地挥了下,御史本来就很麻烦了,这下倒好,还来了个家里权势遮天的。 魏欢则是一脸不解,“苏聿怀……哪个苏家的啊?”然后,颜芷刚想说话,就看见魏欢的嘴慢慢变成标准的圆形:“不会是成国公那个苏家吧?” 颜芷点头:“哎,还有哪个苏家。拿全家老小性命赌前程,这种事情,一次就算了,你能想象他家玩了三次,还次次都赢了吗?” “成国公十几年前,北境起兵拥立先皇,眼光确实够准。若不是他,先皇一个如此不受宠的皇子,怎么可能如此顺利登临天下。不过哪来的另外两次?”魏欢也挺好奇。 “他家太祖的时候,就从龙有功,封定阳侯了。”其实做个闲散王爷多好,还嫌不够,颜芷其实挺不明白的。 “还有一次呢?” “这个苏大人咯,前些年东宫势大的时候,救过三皇子的命。现在三皇子成了咱们皇帝了……”成了天子腹心……苏焕再上一步是迟早的事,颜芷越想越不明白, “你说他凭祖上功劳荫个官多好,不行皇上跟他关系好,赏他一个也行啊,为什么非要跑来给我们添堵呢?” “你是有多看不上人家,我也没看你在家绣花啊?”魏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悠悠地蹦出一句。 “我能和他一样吗?”颜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翻了个白眼: “我就是看不惯,苏焕那张冰块脸,明明大家都是年轻人,总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调调。” “哦?谢大人,您这位高足,看来是认识在下啊……” 一个其实挺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在颜芷这里,跟平地里劈了个惊雷也没差了。 她不需要回头,也猜得出是谁到了,平时自己也没这么多话啊,为什么一胡说八道就撞在枪口上了? 回头一看,果然是苏焕,正站在在牢门边上,寒着一张脸看着她。那对凤目极有神,就是不知道那眼神里,是震怒,还是戏谑,还是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谢锡玄和一众人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颜芷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扯掉:这位新上任的苏御史,美人绝对是个美人,不过这眼里无嗔无怒,话里不喜不悲,就剩一张脸,白得跟绢子似的,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给自己气的。 旁边谢大人的脸色更加精彩,颜芷看过去,感觉有点像炖烂了的红烧蹄膀…… 颜芷当然不怕苏焕,可他刚刚这句话,是对着谢锡玄问的。 总不好自己顽劣,让谢头儿受罪吧。 颜芷心里叹了口气,能屈能伸才是小女子,今天是少不得是要屈一屈了。 想到这里,她“叭”地一声跪了下去:“小的该死,并没有幸目睹大人芝颜。” 两世为人,虽然都还活的不久吧,颜芷还是想明白了一些道理的。比如,人是可以作死的,但作死的上限各有不同。 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上限是颜值,在这官场里,这上限就是身份。 跟苏焕作死,她没好处。 苏焕并没正眼看她,而是神色严肃地在地牢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个拿包子的中年男人面前,不过他现在已经把包子吞下去了。 苏焕停下来大概是因为,因为只有他看起来还在喘气。 颜芷和魏欢他们早就问过,这位大人姓李,就是个九品小官,管管吏部后勤钱粮的,本来牵进这桩贪污案子就够冤枉的,还碰上这桩惨案,魂都去了一半了。 那男人一看就在官场里的人精儿,虽然怕得要死,看见苏焕颇有兴趣的看着他,还是一屁股从稻草上爬了起来,打了个千儿: “卑职吏部文选司,登仕郎李高利,见过御史苏大人。” 只见得苏焕微微皱眉,向众人道:“这一位,你们可要审审么?” 好好一句话,颜芷听着挺正常的,不知道怎么落在在这位李大人耳朵里,就变成了催命符了。只见他腿一软,接着就磕头如捣蒜: “回大人的话,昨夜卑职睡得很好,卑职实在是没有杀人啊……” 苏焕看那人吓成这样,几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同样跪在地上的颜芷身上: “早就听说刑部收了女捕快,谢大人想必是眼光独到的,不知可有什么高见吗?” 颜芷咬紧细牙,你讲的客气,本姑娘跪也跪了,头也磕了,到现在也不叫我起来。 正好跪得腿痛,她趁机一溜烟爬了起来,扭扭跪麻的腰腿胳膊,一边掸衣服一边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三个疑点。” “愿闻其详。”苏焕眼睛亮了亮,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接着说。 “第一,死因。现场无明显打斗痕迹,无血迹。二十一具尸体死状安详,无明显外伤,根据僵硬的程度判断,至少死了超过两个时辰了。二十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差异并不大,无论凶手使用的是什么手法,可以说是瞬间杀人于无形。” 颜芷一旦开始讲解案情,语速就极快。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了,那好久没描过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可有什么线索吗?”苏焕没有漏过她这个欲言又止的小动作。 “樱红色的尸斑,常见于一氧化碳中毒,要是能做毒理检验就好了……”颜芷一边虎口托腮,一边拿食指挠着自己的脸,咂咂嘴。 “什么什么花炭?”苏焕显然一头雾水,其他人也瞪眼望着她。 颜芷慌忙意识到,这实在不是给他们补化学课的好时候,赶紧总结: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个疑点是——动机。无差别杀人的动机通常是无差别报复。可这个案子又不像:受害者是一群因偶然案件聚集的陌生人,如果要说销毁联系节点——武举案的线索,未免手笔又太大了些。” 颜芷眯起眼睛,侧着头盯着苏焕的脸,眼神的焦点却落在远处。 “最后一点呢?” “当然就是这位登仕郎李大人,您被凶手厚爱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颜芷做完了这番演讲,走到李高利面前,给了他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苏焕沉吟了会:“疑点,姑娘似乎还少提了一个……” “哦?愿闻其详。”颜芷可是输人不输阵的个性。 “现场门窗紧闭,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呢?” 颜芷眼里闪过一丝欣赏,这位苏大人没读过刑侦学,也没看过推理小说,观察力倒是可以,也很有抓住重点的天赋,既然这样,她或许可以省些力气。 “紧闭的门窗,现场可以被视为一个密室,密室杀人,是最经典的不可能犯罪迷局之一。无论密室里有没有尸体,构建密室动机的重要性,都远远高于构建密室的手法。” “一般来说,最常见的,凶手构建密室是为了让人误以为受害者是自杀,或者鬼神作祟……当然,苏大人您是不信这个的,对吧?”颜芷停下来,确认一下苏焕是不是能接受进一步的科学解释。 苏焕点头:“通常,人力的计算之力远大于鬼神之力。” 颜芷微笑同意,“二十一个人集体自杀的可能性当然也是微乎其微。那么,构建密室的第二种意图是,洗脱最容易被怀疑对象的嫌疑,可这个案子,并未有人明显可以从这二十一个人的死中获得好处。倒是会产生新的怀疑对象,那就是有钥匙的小狱卒,老刘和谢大人,可他们同时,又没有杀人动机。” “第三个目的,是为了不在场证明,假造密室,众目睽睽下,走到受害者身边下手,同理,这个案子庞大的受害者数量,也使这个计划必然不可能成功。” “那么,这个密室的意义何在?”好奇的不只是苏焕,还有谢大人。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那一瞬间,颜芷的脑中,闪过福尔摩斯的这句话。她默念了一遍,仿佛得到了一丝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脸来,面对着苏焕和谢锡玄还有一众刑部官吏,目光一一在他们面上扫过:“因为现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密室。” 第四章 命里的冤家宜解不易结2 片刻的沉默。 颜芷从来都不享受揭开凶手面目的时刻,杀人嘛,人人都有都有各自己的理由。 有人的理由可以理解,有人的却甚是荒唐。有人为了几吊钱,有人为了负心的情郎,还有人只不过是享受猎杀的乐趣...... 那层黑雾散去之前,大家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嘛,七情六欲,都可以理解。期待更好的生活,又懒得改变,大多数人就是这么可悲可乐地活下去的,颜芷一向觉得,这也挺好。 不过,没办法否认,事态有时会失控。极端的手段,会偶尔被使用,来平复超出承受范围的爱恨。这时候,就算找到了答案。颜芷常常感受到的,与其说是一种伸张正义的满足感,不如说经常是一种悲哀了。 不过,和高智商的杀手博弈总是激动人心的:每解开一个诡计,她就会更加靠近帷幕后面,那只冰冷的豹子——迅捷的身手,绝妙的伪装,孤注一掷的勇气。虽然危险,可颜芷不得不承认,这种危险的生物,自有其迷人之处。 此刻,颜芷的手拂过地牢尽处那面青苔斑驳的石墙,浓厚的深绿色苔藓在她指间簌簌下落,那上面有种似曾相识的冰冷。 她仰起头,望着那两盏灯台,向众人道:“这其中最奇怪的,是大牢的灯油,从来都是计算过的,每一盏都可以点到夜尽明来,如今已近正午,没道理剩下这么多。” “难道就不能是风吹灭了吗?”有人不信邪。 “当然可能,不过偏偏在案发的夜里,我个人更倾向于不带巧合的解释……其次,地牢阴湿,苔藓应该强健茂盛才是。可这青苔石面上,明显有一道错裂之纹,微微一碰就掉了许多,难道也是巧合吗?” 颜芷踮起脚,小心翼翼的取下了装油的铜碟,递给刚叫来的小狱卒,小心叮嘱道:“哎,小心拿着,千万别撒了,我还要用它找出案发时间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随行官员里面有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我说,油灯熄灭是因为凶手移动过,他虽然记得放回原处,却忘记了把灯再点上,所以其他灯油都烧完了,只有这里还剩着。” 颜芷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到放灯碟的地方细细摸索,果然几不可查的,那面墙上有个微微的突起。她突然就心里觉得安定多了,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山重水复,可两物接触,必留痕迹,这一直是她们法证学科的金科玉律。 颜芷对准机关,奋力一按,只听得石壁嘎吱一阵作响,青苔的断裂的缝隙处,青砖向两侧徐徐退去,一阵潮湿阴冷的风卷了进来,露出一扇仅能通过一人的门户来。 “看见了吧,我们总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个密室里。但困住我们的边界,往往并不存在,不是吗?”颜芷回头看着苏焕,露出了个狡黠的笑。 苏焕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升起了一丝强烈的兴趣。但那样的神色转瞬即逝,旋即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高冷脸。颜芷抽抽嘴角,作为一个没见面就对人家祖上三代评头论足的疯女人,自己估计又在作死了。 “姑娘果然好手段。不知可否引在下一观?”苏焕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来。 早有狱卒拿来了灯烛火把等物,颜芷侧着身子,照亮漆黑的密道。这里的甬道不过一人来高,以苏焕的身材进入,不得不略略弯腰。 烛光照去,只见头顶和墙壁细细的排布着和大牢里相同的青灰色小石砖,随着向内深入,那股潮湿之气愈加沉重,甬道地面上积了多年的灰泥,踩上去略微发粘。 如果是这样……颜芷举起蜡烛,照向远处,果然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摇曳火光中分外显眼,脚印尽处有圆形的天光照下来,按方向和距离估算,应该是北街的那口枯井。 颜芷忙向后退,想先拦住苏焕,然后叫人来画图存证,没想到苏焕身量高些,早看见了脚印,已自停下了。颜芷本来向后退的急,重心不稳,等意识到了苏焕已经不在身后,想稳住身形时,青砖又滑得过分,眼看就要摔倒,心里暗想,自己跟这个苏大人真是八字不合,在一起就没一件好事。 苏焕倒是看见了,想要上前扶她,他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身形一错便到了颜芷身前。不过拽衣袖吧,怕她依旧要滑到,扶那姑娘纤腰吧,又怕太轻薄,再不出手,估计她依旧要摔。正自挣扎中,只见颜芷慌乱之间,扯住了自己的袍服下摆,用力向下一拽,缓住了身形。虽然姿势是万分尴尬,到底是没摔着。 “苏大人仗义哈,小的以后绝对不在背后嘀咕您了。”颜芷跳起来,朝他吐了吐舌头,用只有苏焕听到的音量,潦草地认了个错。 自己向来是借坡下驴,人家毕竟是少年清贵的公子哥儿,能巴巴的来拉一个小捕快已经挺不容易了。看他衣服被自己扯的不成样子,颜芷尴尬一笑,还顺手替他拍了拍。 苏焕冷着脸,拿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颜芷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顺着来路退出,找到魏欢:“请画师下来吧。” “里面有发现?” “只有几个脚印罢了。”颜芷回忆着洞中所见,总觉得那脚印似乎不太寻常,又道:“把石膏粉也拿下来吧,做个模子,总归多些存证。” 魏欢刚答应了一声准备走,颜芷追上去道:“我跟你一起。” “你把那一位,一个人留在地道里,你不怕……”魏欢诧异。 “里面那么多人呢,他要乱跑,总有人拉着他。我看到他,就点儿背。”颜芷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的说:“你相信么,有人天生就适合干这一行,比如里面的这一位。得,咱去北街看看吧……” 刑部大牢北街,都是些存管案卷的衙门所在,本就略微僻静些,除了刑部公门的书吏,见不到什么人。虽然下大狱还不到两个时辰,颜芷觉得已经像过了一宿这么长,此刻能重回人间,心里倒有点庆幸。 转过街角,颜芷就看见苏焕手里拿着什么,已站在井边等着了。 她刚想发问,苏焕将一件东西递到她和魏欢面前:“里面除了脚印,就只有这个。” 颜芷和魏欢定睛望去,那是一小块被烧剩下的破布,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不过摸起来是很普通的质料,挺厚实的,或许是因为这个,才没有被烧完。 “是什么?”苏焕好奇问道。 颜芷打了个哈欠,摇摇手:“鞋子,这种布料,是平民人家拿来纳鞋底的,到处都能买到。” 昨夜没睡好,今儿又折腾到这时候。不过凶手为什么要烧掉鞋子呢,想是这双鞋子在井下密道留下了脚印。 而地牢中却没有脚印,想来在进地牢时换上了另一双鞋子,好不留下泥渍,掩饰密道入口。爬上井口之前,凶手又烧掉了这双在密道里必然会留下脚印的鞋子,换上了另一双鞋子离开了。 脚印留下的线索如此之多,能根据脚印的大小,步幅的长短估测出凶手的身高体重,甚至惯用哪侧的手。凶手显然是个老手,既然老早计算到鞋子这一步,没道理留下真实的脚印。 而他既然如此有计划,会大意到忘记壁龛上的灯盏么…… 颜芷还想推理下去,可脑子已经是一片浆糊了,眼皮越来越重,太阳穴针扎的一般疼。 苏焕看她这个样子,估计这案子刑部闹了整整一夜,这小捕快也累了,向魏欢道:“你先带她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会来刑部找你们的。” “恭送苏大人。”颜芷听了如闻大赦,不等到苏焕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就拉着魏欢走了。 “你睡醒了回来,怎么办?” “再审审那个没死的,然后去栖玄寺,等仵作验尸的结果出来吧,还能怎么办?”颜芷摊手做无奈状。。 “我还以为你有大致方向了。”魏欢边向前走,边朝她瞥了一眼。 颜芷心里确实有个模糊的疑影儿,但她迟疑了片刻,马上又摇摇头,小声道:“我宁愿自己想错了。” 颜芷找了间放案卷的屋子,猫了一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已经觉着好多了。她狼吞虎咽的就着残茶,吞了昨晚的豆腐皮包子,正想去找魏欢,就被陆主事抓了个正着。 “听说你在牢里又出风头了?”陆主事板着一张脸,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颜芷心想坏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怪自己一时嘴贱,故而挤出一脸苦相,可怜兮兮的道:“大人,我错了。您别赶小的走,小的宁愿扣月钱,还不成么?” “呸!谁要你那点月钱……我是来告诉你,你这风头出的,谢大人叫全刑部的人,都得配合你查案。你可千万仔细着点,别丢我的脸!” “哎,得嘞,您老人家就瞧好了吧。”颜芷一听这话,立马神气活现,向陆主事拱拱手,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廊下。 “七处的人才,别地儿可没处找啊。”陆主事“嘿”了一声,颇为得意,抬脚进了屋子。 第五章 命里的冤家宜解不易结 3 魏欢又去大狱转了圈,帮着把李高利挪了出来,也不知道搁在哪处合适,就找了间提审的屋子,先请了进去。 这位吏部的九品大人,牢里是给吓得不轻,可转眼间就惦记起午饭来了,直嚷饿着肚子没法问话。魏欢没奈何,只得叫同僚给他端了碗面来,正端起来喝了第一口面汤,颜芷就到了。 “要说你们刑部的伙食,可比吏部强多了。羊肉泡馍,肉包子,牛肉面……这汤,啧啧啧,真带劲儿。” “大人吃的惯,再多住几天?”颜芷的不怀好意,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不咯,还是想家去的。不怕你见笑,贱内手艺太差,管得又严。没银子,想上酒楼吃点好的,都难。” 李大人说的怪不好意思,吃面的手可一点儿没停。 “当然,当然。要不是上头旨意要严办,咱们也不敢留您这么久不是?” 颜芷心想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人倒什么时候都吃的下去,赶紧切入正题, “偏偏碰上这事,还好大人你吉人自有天相。昨夜,您还记得什么不?” “没啥特别的啊……牢里的人,我都不怎么认识,对面的鲁大人倒是见过几面,这几天就听到他念叨什么银子了,可人家也不搭理我啊。” “不是说这个,昨夜大人,您可见到什么跟凶手有关的?” 李高利倒是很用力的想了想,可最后还是那句老话:“实在是睡得挺好的额,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进来聊天的时候,我才刚醒,还以为到时辰,会审了呢。” 颜芷无奈:“大人您可记得自己是几时睡的?” “你们放完饭,过了一个时辰不到吧。” 颜芷点点头,大牢一般是亥时初刻(晚上九点一刻)放饭,案发——应该至少是子时(晚上十一点)之后了,“那时候,其他人都睡了么?” “我那间牢房么,本来也看不到啥,鲁大人倒是睡了。”李高利耸耸肩,“不过都没人说话了,应该都睡了。” 颜芷内心哀戚,唯一的一个活口,还啥都没问出来:“那大人,您对武举案的事儿,怎么看?” “你别一口一个大人的,除了你这小丫头,没人把我这当个官儿。本来嘛,人家求人办事,找门路,要么找大人物,找么找管事的,怎么也托不到我身上来啊,我能知道个什么。” 颜芷看过案卷,倒是相信,以他的身份,在武举案中起的作用,应该很小。只是在今夜的谋杀案中,若他真的毫不知情,凶手又是怎样,在这一个大活人面前,悄无声息的,杀掉了剩下的二十一个人呢? 去栖玄寺的路上,这个问题,一直在颜芷脑子里徘徊,连她几时到的,都没发觉。 恍惚间听到魏欢提醒,她猛地一抬头,就见着似云似雾的漫天白樱,从山寺长阶上流泻下来,寺庙明黄的墙壁,青褐的飞檐,在花枝横斜间映出,像幅年久的扇面儿。 “唉……时景之美,一至于斯,可惜昨夜,刑部新添的冤魂,都看不到了。”有人喟然长叹。 颜芷心道不好,目光四下搜寻,果然看见苏焕,正背着手,站在前面的一棵樱树下。 他穿着一身暗纹织绣的白衣,山风拂过,倒像一片卷落的樱云。苏焕面色本就素白如寒玉,连唇色都是极淡,眉锋、脸侧,也都浮着一层玉的微光。 虽然他正对着自己说话,却抬眼望着这樱海,眉宇之间,神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不知怎的,颜芷脑子里,就冒出了这句词。她吓得不轻,赶紧甩甩头,穿越念诗,不是她的风格。 “大人,您上这儿来干嘛?验尸的腌臜地方,您来多不相称啊……” 苏焕没回这话,倒是反问:“谢大人,就不来么?” “人家确实不怎么来……”颜芷正纳闷这话问的古怪,答到一半,想起苏御史的身份,督查协办,可不能让他揪到谢头儿的小辫子,赶忙往回圆话: “不怎么来……是不可能的,谢大人处处身先士卒,我等……” 苏焕不耐烦听,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上去了。 颜芷回过头,对着魏欢做了个苦脸,后者却一脸坐看好戏的模样,颜芷气不过,狠狠瞪他一眼,然后认命似的跟了上去。 走了没多久,颜芷就看到,刑部的仵作老陈,正叼着管旱烟袋,蹲在台阶上,对着个小仵作骂骂咧咧的。 看见这一行人来了,他把烟管里的烟灰,对着地上使劲磕了两下,站起来踩了两脚,看都没看苏焕一眼,直接就对颜芷瞪眼睛: “颜丫头,你们这些捕快都是干什么吃的,人都不看看好,全被弄死了,是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命么?” “别啊,人不是我拿的,你别骂我啊。”颜芷说着,暗暗用手指戳魏欢那边。 “我说提牢司,也是一帮饭桶,天天说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结果呢,听说大牢墙上给人打了城门那么大的一个耗子洞,也不知道。” 老陈比划了下,啐了口吐沫,“什么玩意儿!” 颜芷被他骂的脑壳疼,懒得解释,老陈还没完了:“你说谢头儿也是糟心,养这么帮废……” “陈老前辈,您晚点儿再指点江山了成么,死因呢?”颜芷怕他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赶忙打断。 谁知老陈骂的更凶,简直是咬牙切齿:“他爷爷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胆的龟孙子,做的这般缩头缩脑的事儿,你有种明着来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多痛快!” 魏欢把头偏过来,小声问:“什么情况?” 颜芷憋住笑,压住声音:“没查出来,急了。” “小兔崽子!别笑了,滚进来看看。”老陈早没心思抽旱烟了,引他们往停尸的房子走去。 颜芷刚进山门,就听西偏殿那边闹哄哄的,“那边怎么了?” “还不就是这些倒霉催的家人,二十一具尸体,啧啧啧……栖玄寺,几时如此热闹过?” 说话间,老陈进了门,掀起一句尸体上的白布:“这一具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寅时(凌晨三点),要更准些,大约是丑时(凌晨一点)之后,不会早于子时(晚上十一点)……” “对得上。”颜芷回想李高利的证词,凶手的作案时间,应该就在丑时(凌晨一点)前后,“你说这一具,是什么意思?” “大约都是在这段时间,但有的明显早点,有的晚点。” “你说死因是什么?” “嗯......要是瞎蒙我蒙一个毒杀吧” 老陈看知道这姑娘其实有几把刷子的。她猜得其实和自己猜得差不多。可他一个仵作,猜得顶个屁用? “怎么蒙的?” “我就排除法嘛,没有血迹,没有外伤,没有勒痕嘛……” 颜芷知道老陈纠结的是什么,她也没有证据。何况自己的法医学,只学了门基础课,也就到能看懂验尸报告的份上吧,还不如人家积年的老仵作,实在是帮不上忙。 “看看……”老陈指指尸体左胸上的红点,“就这个,应该是针刺的,其他痕迹,屁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给上面交差?” “就这一个,还是每具尸体都有?” “都有,不是在胸,就是在背上。对了,真特么见鬼了,几十年了,我第一见到……”老陈骂骂咧咧的,把头凑到尸体脸上,伸出食指和拇指,撑开了尸体的眼皮,“颜丫头,你要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陈我今天把头剁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颜芷和魏欢往前凑过去,刚看清楚,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嘞个去,这眼睛,是人是猫啊?”魏欢惊的直往后退。 一般人死了之后,瞳孔会涣散,是因为人的瞳孔,是由大量的神经纤维组成的。随着大脑死亡,这些原本紧张的神经纤维,失去了大脑的控制,瞳孔面积就会变大,并且失去清晰的边界。 那才是正常的事情,而这具尸体的瞳孔,却微缩到不到一粒绿豆大小,让人想到在正午阳光下,一只眯着眼睛的黑猫。 颜芷没说话,盯着那瞳孔,看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二十一具尸体,都这样吗?” “没有,一多半儿吧。” “接下来怎么办?”颜芷其实很清楚,老陈会怎么回答。 “为今之计,只有那个办法了。可这次苦主,都有头有脸的,不好糊弄啊。”老陈看着颜芷,怪泄气的样子。 “恐怕,真的得那么办,线索太少了,我推断不出来。” “我要是能干,我不早干么,没人同意啊……” “不能缝上么?” “你能缝的一模一样啊,你当绣花吗?” “喂喂……两位,能解释下么,你们想干嘛?”魏欢冲上去,打断这两人没头没尾的对话,苏焕皱着眉在旁边看着,估计也没明白。 “我们在说,把尸体剖开,检查脏器和血管。”颜芷答得平淡。 “本朝毁尸,不是要服劳役的嘛?”魏欢惊得张大了嘴巴。 老陈瞪大眼睛,看着魏欢: “你以为呢,不剖我知道个啥,凭眼睛看吗,拿手摸吗?你以为死因是怎么来的,死亡时间是怎么来的?这些年,我剖过的尸体,也有大好几百了。听到哪个地方,有死的奇怪的尸体,我偷也要偷……” “咳咳……”颜芷胆战心惊的看看苏焕,发现他刚才似乎恍神了,没听到刚刚老陈说的些什么。 “剖开能找到线索吗?”苏焕开口了,重点似乎不在这儿。 颜芷想了想,点了点头,老陈虽然不知他是谁吧,也跟着点了点头。 “你剖吧,有我呢。”苏焕说着,正了正衣服,出去了。 第六章 裴家的怪老头儿和小女孩儿 唉,到底是艺多不压身啊…… 这个时候,颜芷要是能做解剖,以她的急脾气,早提着把刀冲上去了。 可是,自己吧,跟一切拿刀的手工活,都不怎么有缘份的样子。这些活计的代表,就是做菜。 自从穿来了这个世界,什么博大精深的中华美食都有,这当然很好。但她有时候也会惦记着弄点什么家乡小食改改口味,比如炸个麦记土豆丝,烤个必记披萨饼,沾点番茄酱什么的。 可奈何这菜刀,怎么用怎么不顺手,也有可能是自己对卖相要求太高,总觉得自己炮制的出品和至高的审美追求之间,总存在无法弥补的鸿沟。 以前,她倒是好奇心发作,没事总跑到隔壁法医中心,看验尸。那主任的刀法,就跟日式料理店寿司师傅切生鱼片似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看得人那个舒畅。 然后,她又想了想自己,决定还是算了吧。 专业的事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干,每个人天赋技能点不一样。她一犯罪现场扫灰照相的,已经够惨了。万一切不好,惊扰了人家死者,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相互为难呢? 再说尸体,颜芷虽然是不怕,但切起来的感觉,怕不会像切三文鱼那么好。 所以,这个时候,她就心安理得的躲在廊下,抱着膝,眯着眼。看春日的夕光在庭院里游移,把老樱树拉了长长的影子,直到有人在后面拍了她一下。 颜芷回头见是魏欢,忍不住咯咯直笑:“一看就知道你第一次,怎么样,可带劲么?” “怎么说呢,有点瘆得慌。” 魏欢脸色煞白,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碗茶水压惊, “今晚是不用吃饭了。老陈把鲁翰林肚子剖开的时候吧,全是油花啊,那刀子都挪不动了……” “就你矫情,解剖尸体是为了科学研究,其实切习惯了,也跟杀猪没什么区别。” 颜芷诚心是想安慰他来着。 “够了啊,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东坡肉……” 警草一脸怨念,“少说两句不行么?” “我不说,我不说……”颜芷举手投降,“那位……干嘛去了?” “去偏殿安慰了各位嫂嫂们,说三天后一定给她们讨个公道,得了同意后,也回来看了会,现在还在里面蹲着呢。” 颜芷发现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他……他跑去看解剖,没把肠子都吐出来吗?还有三天,三天是什么意思,他来查么?” “人家挺好,还有,你不知道?” 看着颜芷茫然摇头,魏欢接着说: “你睡觉的时候,谢大人说了,皇上只给了三天查明真相,否则他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咱们七处这些人,通通丢饭碗。” “我去,你怎么不早说!我还搁这儿这岁月静好,琢磨晚上吃什么呢。” 颜芷一下子蹦了起来,开始在廊下,抱着胳膊,走来走去。 魏欢看了一会儿,叫道:“颜大小姐,您能别晃了么,倒是分析下案情啊?” “你来?”颜芷没好气的看着他。 “陆主事不是一直说你是七处的智慧担当么?” “那你担当什么?” “那当然是颜值担当。”警草骄傲的很不要脸。 颜芷很想骂人,自己为什么要教他这个词,该学的一点都没学会:“来,颜值担当,给你提个头儿,现场情况和罪犯侧写。” 魏欢耸耸肩:“讲就讲,案发时间是昨夜子时到寅时之间,受害人年龄从二十四岁到六十五岁不等,都为男性。除了都和武举弊案有关,没有明显的社会关系交集,作案动机不明。” “够清楚,看来也不算,优秀得只剩下颜值了嘛。” “滚。”魏欢作势唬她,接着说: “作案工具可能是毒针一类,死者死后状态很不一般,作案手法不明,死因不明。 “但他能发现密道,烧掉鞋子,应该是个很细心的人,另外他很会撬锁,或许这个方向我们可以查一查?” 颜芷点头沉思,又开始摸自己的脸:“很干净的现场,几乎没有任何有形的线索。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却从没考虑到团伙作案的可能。 “因为现场高度和谐,没有任何暴力痕迹,井底只有一种足印,也足以证明我们没错。” “但是,是否就真的没有线索了呢?” 颜芷问自己,正看到苏焕和老陈从屋里出来,她眼睛一亮,一步冲上前去,抓紧了苏焕的手,劈头盖脸地问: “你要杀人,要怎么杀?” 苏焕嘴角极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太确定地问,“用弓箭?” “苏大人家学渊源,正当如此!”颜芷的话,也不知是褒是贬。她丢掉苏焕的手,抓住老陈,“你怎么动手?” “那当然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颜芷和老陈异口同声大笑道。 “老陈是仵作,最擅长使用那种细小的长刀。让一般人片刻之间闭上嘴,绝对没有问题。”颜芷解释 “你呢,魏欢?” 魏欢想了想,道:“我可能会伪装成意外,失足坠崖,醉酒溺水什么的……” “也很合理,捕快杀人的时候,想的是最大程度,避免被人怀疑。伪装成意外,可以从根本上避免衙门的介入,逍遥法外的机会就更大了。” “你呢?”魏欢反问。 “我会和凶手一样,选择下毒。” “什么样的人会下毒呢?”苏焕颇有兴趣的看着她。 “首先,用毒药,是最缺少激情的谋杀方式之一,这种杀人手法感受不到武器穿透皮肉,夺去他人生命,那种绝对权力控制下的乐趣。 “这个人只需要谋杀的结果,不享受谋杀的刺激,他一定,至少在某个决策时刻,是绝对克制和冷静的。他要的只是,下毒的效率。” “同时,用毒也可能是一种妥协。毒药,一直被称作是“女人的武器“”,我们的体型、力量,在谋杀中,尤其需要身体对抗时,毫无优势可言。 “于是,毒药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选择之一。至少,在必须吃饭这件事情上,女杀手的牌面,还不算太坏。” “你是说,凶手有可能是个女人?”苏焕有点不信。 “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不过相对女人的脚来说,我们井底找到的脚印有些大了。 “我想说的其实是,谋杀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现场几乎没有任何有形的证据,但是对于犯案手法的选择,却显示了凶手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啊?”魏欢追问。 “年轻,强壮,熟悉武器……不高兴就是一拳,并且不会打输的人。 “凶手应该更像我:长于计算,热爱效率,并且避免对抗。他就算不是女人,应该在身材力气上,也不占优势,甚至在身体上,或者心理上,存在某种缺陷。” 众人似乎有点明白了,只有苏焕叹道:“可以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苏大人哎,又不是人人,都可以直中取。”颜芷揉揉额头,话压根没过脑子,“说这话的人,钓鱼钓到七十岁,你等的及吗?” 苏焕张了张嘴,把手背到了后面,决定不在这个时候,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老陈咳了声,把脱线的颜芷叫回现实: “尸体都验了,基本都是肺部和脑部有积水和淤血,有的胸腔有点状出血,加上多数尸体口唇发青。颜丫头,这回你可错的离谱了。” “我知道,死因是窒息。” 心头最诡异的猜测被证实下来,颜芷反而觉得轻松了。这个案子,绝对不简单。 “不是中毒吗?”魏欢甚是奇怪,追问老陈。 老陈已经剖完了尸体,一幅这儿没我事了的表情,不过到底好奇: “那龟孙子是怎么搞得!没有绳索印和掐痕,不是溺水,死因居然是窒息,还有那个针孔,又是怎么回事呢,中毒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要能解答出来,这个案子就破了。”颜芷的目光,穿过廊前的月亮门,定定的盯着晚风里一束摇曳的花枝,整个人跟傻了一般, “这……不应该啊。你们知道上京城里,有谁最懂药吗?” 老陈想都没想,就道:“那你得去找裴景然。” 魏欢也知道他,“你是说,那个住在仙鹤街的‘疯子神医’?” “可不就是他么,漫说京城里了,本朝都没这么懂药性的人了。就是他脾气有点怪,很可能会把你们打出来。” “那我们就告辞了。”颜芷一听,拉上魏欢就跑。 “你查到了,可记得回来告诉我啊,我活半辈子了,还没见过呢……”老陈向着他们的背影,殷勤喊道。 颜芷头也没回,向后摆摆手,“放心啦,回头告诉你。” 苏焕难得笑了笑,也拱手告辞。出山门的时候,他看见颜芷的身影,罩着身暗红的捕快公服,正一级一级,伶俐地跳下石阶去。 蓦地里,一阵晚风吹过,卷起砌下落樱,漫天如雪。苏焕这才惊觉,眼前的皇城灯火里,春已深了。 第七章 裴家的怪老头儿和小女孩儿 2 “哎,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仙鹤街上,颜芷站在裴家宅子前,并不想去敲门。 “这个……大晚上的,我一个大男人的,吓到人家怎么办?” 魏欢显然也不想去。苏焕背着手望着她,也没有很想帮忙的样子。 颜芷丢给他们一个鄙视的眼神,要这些男人有什么用,咬牙切齿地走上前,敲门去了。 才敲了没几下,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颜芷来的路上,对一个“懂药的疯子”做了诸多脑补,可眼前的这一个,跟自己的天马行空,显然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只见一个明黄衫子的小姑娘,双鬟上垂着一色流苏,皮肤生的细瓷一般。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抱着只小白兔子,一脸惊讶,正微微侧着脑袋望着颜芷,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又黑又翘的长睫毛,像燕的尾羽,在闪着星辰的眉眼间翻飞。 “姐姐,你找我?” 小姑娘懒懒打了个哈欠,鹿眼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 颜芷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姑娘?这也太……可爱了点吧。 “你是裴景然?” 魏欢赶上来,眼睛瞪得老大。 “哦,你们找的是我爹。” 小姑娘垂下眼睛,嘟起嘴,侧过身子让他们进去。“我是南星,裴南星……” 颜芷没抬腿,反而怪担心的,“这大半夜的,你就这么让我们进去了,不怕我们是坏人?” “没有啊,”裴南星那双鹿眼更圆了,怔怔摇头,“姐姐哥哥都一脸正气呢,怎么会是坏人?” 颜芷艰难地咽下了质问她这是什么逻辑的冲动,苦笑点头。 魏欢已经一脚垮进门去了,一脸坏笑,点着南星的鼻尖道:“妙哉,小姑娘眼光不坏……” 片刻之后,魏欢已经带着苏焕那尊玉佛,在裴家药房喝茶了。没错,白成那样,还冷着这一张脸,可不是尊佛么? 颜芷暗想,但她可不想坐下。主要是因为裴家的药房,规模太惊人了。她站在房中环顾四周,“这儿有多少个抽屉,一千个?不不不……至少有两千个……” “两千七百五十五个,不过,我爹最近又打了个柜子,说是要装他的新发现。”裴南星放下茶盘,抱起兔子走了过来。 “两千七百多!”颜芷一声惊叹,“你知道,每个抽屉里面都装的是什么吗?” 裴南星低头想了想:“大多是草药,不只是咱们中华的草药,还有我爹以前出海,从异邦买来的草药…… “那边的抽屉里是动物的鳞片,角,风干的海鱼内脏磨成的粉,也有整只的蟾蜍和蛇什么的…… “下面的是些矿石,硫磺,砒霜,炉甘石什么的,能入药不能入药的,这儿都有……” 颜芷看得啧啧称奇,以前的上公安大学的时候,颜芷选修过毒理学。眼前的这个药房,若论材料收藏丰富,比起他们学校的国家级重点实验室来,似乎也不遑多让。 突然,她的注意力,被靠窗的一排架子吸引了,那里放的都是些一尺来高的大瓶子,瓶子里装着某种透明液体,液体里蝎子,蛇,蟾蜍,和一堆类似水母的东西正安静的漂着。 “你爹,你爹太了不起了吧!”颜芷指着那些瓶子,来到这个世界,她就没怎么吃惊过,但这个,是真的…… 大概是自己的表情太夸张了,裴南星露出了一幅困惑的表情,“你是说那些药酒啊,爹爹倒是说过,酒可以增加药性,可这个方法,老早就在用啦,没什么了不起的啊……” “不是,我是说瓶子!你老爹居然自己捣鼓出了不带杂质的透明玻璃广口瓶,吹制工艺也很成熟,你看这广口瓶的磨砂接口,做得多好啊。”颜芷以前天天呆在实验室,看到这些,不免比较兴奋。 “哦,你是说这个。”裴南星走到一个橱柜前,变戏法似的打开门,“都是我爹去海国的时候,淘换回来的,他可做不出来……” 呈现在颜芷面前的,是一整套的现代化学实验室仪器,除了成套的玻璃烧杯、试管、锥形瓶,还有刻度精确的量筒、天平,甚至酒精喷灯,粗细长短,规制不同的冷凝管,抽滤瓶……有几个装置,颜芷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我的个天……” 要不是裴南星刚才说是买的,颜芷真要以为裴南星他爹是打包了整个实验室的器材,然后打了个滴滴穿越来的。 “我爹就说买来装药方便,好些他也不用……”裴南星眨眨眼睛,“我小时候拿它装梅子露来着,打碎了几个,他也没怎么说我……怎么,姐姐会用?” 颜芷不知道怎么回答,难不成真的要在这里上化学课么,她也不是学化学的啊,只好讪讪跟裴南星说:“没有,就是这些东西,看起来怪有意思的。” “姐姐,快去喝茶吧。我爹就快出来了。”裴南星挽起颜芷的手,把她摁回了桌前。 “那些东西,有问题?”苏焕端起茶杯,趁机压低了声音道。 “现在不好说……”颜芷也抿了一口茶,低声道,“苏大人为什么这么觉得?” 苏焕当没听到,继续喝他的茶。颜芷摸不着头脑,你问我,你又不说话,搞得她倍觉尴尬,只好道:“这茶挺好的哈……哈哈哈……” “我加了些木槿、薄荷、生姜、蜂蜜,可好入口了,要是还有柚子和佛手就更好了。”裴南星倒是兴致很高,一脸认真的样子: “你们两个一看就劳心太过了,以至于肝气郁结,经血不畅,我给你们包一点药带回去吧,或许有用呢?” “哈哈哈......”颜芷笑得尴尬,猛灌了一口茶,偷眼向苏焕瞥去。 他倒是没什么,只不过扶着杯子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下。看来这位表面上无限风光的成国公府小公爷,也并不像她想像的那般事事顺心。 “喂,小南星,你是欺负我吗,为什么我的茶里什么都没有啊?”魏欢喝到这时,才省过味来。 裴南星哭丧着一张小脸,很是委屈:“可是,你看起来很好嘛,药又不能乱吃……” “我弄出来了,弄出来了……”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手舞足蹈,从里间冲了出来,他一面拿着试管,一面叫道:“星儿,快把兔子给我!” 裴南星往后退了一步,那双小鹿眼睛霎时间充满了泪水,把兔子藏到了背后:“爹爹,这次小兔子真的可能会死的。” “别说傻话,不死我折腾什么呢?”裴景然凶神恶煞地瞪了女儿一眼。 裴南星到底害怕,颤抖着手把兔子交了出去:“您少喂点,我说不定还救得回来……” “知道,知道。毒死了不能吃,你又要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裴景然一把揪住兔子耳朵,一股脑把试管里的不知名物质给兔子灌了下去。而那只兔子完全没有反应,在桌面上蹲了一会儿,又被南星抱回了怀里。 “是不是稀释的太过了啊,早知道少加点水了。”裴景然挠挠脑袋,“我再去拿一支。” “你敢!”裴南星这回真的要哭了,“万一中毒反应出现得晚呢,你又多祸害一只兔子。” “哦,对哦……不能着急。”裴景然这才心满意足的停下手,环顾四周,发现旁边围了一圈不认识的人: “这这这…这三人是谁,怎么跑这儿来了?” “哦,他们说是刑部的,叫你去验尸。”裴南星赶紧把兔子紧紧搂住。 “验尸不有老陈他们么,我们活人还管不过来呢,轰出去,轰出去!”裴景然不耐烦的挥挥手,拿起了扫把准备赶人,“我实验还没弄完呢。” “他们说,有种没见过的毒药毒死了二十多个人。” 要不是裴南星这句话说得及时,颜芷他们仨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没见过的?”裴景然一脸不屑,不过扫把倒是放下来了,“你们刑部捕快,知道什么是毒药啊……” “毒理、药理,本不分家,世间一切是药的东西都是毒,是毒的东西都是药。” “有点意思,说下去。”裴景然颇为惊讶。 虽然这道理行医之人都应该知道,世间却还是有一帮子庸医永远记不住,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小捕快。 “前辈想提取的,是蓖麻籽里的毒素吧?”颜芷指着桌上堆着的大捆绿色植物道。 “你怎么知道?”这下裴景然彻底无话可说了,蓖麻是他上月刚从北上的商船上弄来的,他敢说,全京城除了他,没人认得这种植物。 只是听人说,这种植物榨完油之后的油籽饼能毒死马牛这样的大小的牲畜,觉得很有意思,就托人弄了一些来。 “蓖麻毒蛋白,富含在蓖麻籽中,极易提取,很难保存。成人的致死量在二十粒左右,小儿在五粒左右,兔子嘛……我不知道你放了多少……” 颜芷略为难的看了眼裴南星,她其实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这个不重要。”裴景然尴尬地咳了一声,“你知道这种毒?” 第八章 裴家的怪老头儿和小女孩儿3 “嗯,曾经在个案子里见过。” 颜芷当然指的是以前的案子——一桩国外的间谍刺杀案,不过以这种毒素可怕的作用机理,颜芷觉得,一定有更多的案件没有被发现。 “人和动植物都是由很多细胞组成的,蓖麻毒素中最重要的成分叫蓖麻毒蛋白。它是两条链拼接起来的结构,甲链和乙链,甲链能使它能通过人体细胞的墙壁。” 颜芷撕开一片叶子,比划给他们看,“有毒的只有乙链,它毁坏我们细胞里一个至关重要的结构,并且可以不停地游离,自身也不会受到损害。” “也就是说,一点点的蓖麻毒就可以破坏很多个细胞,虽然起效慢一点,但这正好给了凶手脱身的时间,并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没有有效的解毒剂。”颜芷耸耸肩,“完美的刺杀型毒药,不是么?” “但除了种子,蓖麻的其他部分都可入药,至于治什么病,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个捕快,我只管它能毒死人的部分。” “是药的都是毒,是毒的都是药。”裴景然颓然坐下,喃喃自语。 他学了一辈子医,从来没有听过这番言论。人怎么可能是由什么细胞组成的呢? 但是那些话,就像有人从隧道的另一头,点亮一盏灯,照进了他原有的知识体系里。他疯了似的冲到书桌前,抓了只笔就开始记: “有道理啊,细胞是什么啊,你快给我说说!” 这个要我怎么说呢?颜芷一想,这家伙有一柜子玻璃仪器呢,拼个显微镜出来还不简单: “那个,等会我教你看。你先告诉我,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有没有什么药物,能弄死人,但是出现窒息的死状的?” “谁管你这个去?”裴景然一通奋笔疾书,“如果验证属实,这种毒就含有让能最大程度发挥药效的结构,你知道这能救多少病入膏肓的人么!” 颜芷眉头打结:“你是说,提取无毒的甲链出来救人?” “对啊,如果你说的成立的话,为什么不呢?”裴景然热切地望着她。 颜芷以手扶额,连连叹气。一个光学显微镜估计是不够这疯子玩的,改写蛋白结构,他需要的是整个基因工程实验室和生物学家这几百年捣鼓出来的dna重组技术。 真是造化弄人,也不知道自己和这疯子,究竟是谁生错了时代。 为了不打击这位科学先驱的积极性,颜芷思忖着用词:“这事还是算了吧,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倒是那种能让人窒息的毒……?” 裴景然颓然趴在桌子上,但照旧死磕:“多好的想法,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那个毒……”裴南星怯怯的提了个话头,“是不是我们济州见过的那个?” “应该是。”裴景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跟他们讲吧,懒得解释。” 三人齐刷刷的望向这个抱兔子的小姑娘,裴南星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声音都不由有些抖: “嗯额嗯……前些年,我和爹爹出海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姑娘,也就不过十岁吧,比我还小着一点呢,她爹爹妈妈都可难过了,当真是好不可怜......我们灌了不少甘草催吐,又试了常山,藜芦这些以毒攻毒的药,最后连胆矾什么的都用上了,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但瞧着裴南星那张甜美秀气的小脸,都选择不发作,点头微笑听她继续闲扯。 “我们瞧她死的奇怪,爹爹非要看看,塞了人家不少银子。好说歹说才同意了,剖尸之后发现各个脏器积水都很严重,血管青紫,就是典型的窒息死状。” “咳,你们查出来是什么死因了么?”苏焕咳嗽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 裴南星点点头:“嗯。小姑娘被送医之前,吃了一种鱼干。本来鱼肉是没有毒的,可那鱼干不知道是血还是鱼卵没弄干净,就出事了。 “爹爹还特意捕了那种鱼,特别毒,尤其是鱼血,误食能拖得时间长一些,但如果由伤口直接进入血液,要命也就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颜芷和苏焕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应该是就是凶手选择的毒药了,可真够别出心裁的。 “这种鱼叫什么名字?”苏焕问得挺有道理。 “没有名字啊……”裴南星眨巴眨巴了眼睛,“济州那边的渔民都喊它‘红鳍怪鱼’,大家都吃,鱼肉做熟味道挺好的额,我还吃过呢。” “你胆子还真大。”颜芷真没看出来。 “嗯,其实吃之前,我悄悄喂过狗了……”裴南星一脸颇为内疚的样子。 颜芷内心暗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只听得裴南星续道: “爹爹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做‘济州红鳍豚’,因为和我们常见的河豚很像啊。我觉得这个名字还蛮不错的哎,又好听,又贴切,就是除了我们,没有人这么叫就是了。” “对了,爹爹还画了图呢。”裴南星说着,转到架子上,取下了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颜芷刚准备去接,苏焕很自然地拿了过去。颜芷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他对调查还挺感兴趣的,估计听了自己太多的连篇鬼话,受不了了,想找点事做做。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小姑娘漂亮。难道这冰块脸也动了凡心,不能吧? 苏焕哪知道她在那嘀嘀咕咕想什么,拱了拱手道: “裴前辈、南星姑娘,我们在尸体上还发现了一件怪事,不知二位可有解答?” “尸体眼睛的瞳孔,不是像一般死人那样放大的,而是微缩到米粒大小……” “什么!米粒大小的死人瞳孔?”裴景然霍然站起,兴奋地搓着手: “老陈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居然不来告诉我,亏我每个月请他喝酒……” 颜芷心下了然,果然裴南星摇了摇头:“这……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 颜芷其实有几分猜得到那瞳孔是怎么回事。原先以为以这个朝代的生产水平,应该得不到那种物质。 但凭借着这间房子里的东西,或许,制造出来也并非是不可能。 一种至今为止最好的止疼药,一种最销魂蚀骨的毒,一类刑侦人员的荣誉与噩梦…… “姐姐,你没事吧,脸色突然这么差。”裴南星的声音宛若天籁,惊破了颜芷的魔怔。 颜芷勉强笑了一个,摇了摇头。众人看她没事,又草草聊了几句,便向裴家父女告辞了。 等他们出来时,天边的星子已经微微淡了,暗蓝色的天幕上隐约透着一层白光。 仙鹤街前的上京河上,能看到两岸垂柳的新芽,好似几抹淡绿的墨痕,点染在晨曦之前的暗色中。 颜芷打了个哈欠,正在想找什么借口,好随便打发了苏焕,就听得这人缓缓道: “既然天色不早了,苏某就告辞了。不知颜捕快,今日戌时,可否请你映花楼赴宴?” 颜芷倒是没什么的,不就青楼吃个饭么,查案查到哪不是吃啊。 倒是魏欢嘴巴张得老大,显得刑部捕快忒没见过世面,真丢人。 不过苏焕接下来的这一句,是真把颜芷气到了。 那人影悠然转身,一句话淡淡飘来:“穿得像个女人点儿。” 这能忍?”颜芷拍拍身上那套衣服,唇边泛出一个苦笑,“什么叫穿得像女人点儿,本姑娘不像女人吗?这公服,谢头儿也没给我做女款啊。” 魏欢心说人家讲得没错,但这就没必要在颜芷面前重复一遍了。 “本姑娘没时间跟他计较,放他一马了。”颜芷凝视苏焕远去的背影,眯起了眼睛,“也就是说,他今日戌时之前都不会出现。既然这样,咱俩把该了的都了了。” 魏欢知道她什么意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得了吧,例行调查而已。”颜芷挥挥手,“你以为咱们不跟,苏焕那只狐狸就会放过刑部的那帮人?” “总是同僚,查起来太尴尬。”魏欢神色为难,“而且我听说,谢大人昨晚也下过大狱,连谢头儿一起查么?” “自然一起。不过,要是谢头儿做的,咱俩说不定查不出来。”颜芷随口接了句,话锋一转,“只是,你不觉得,大牢现场,怎么说呢......” “太干净了。”这个词,在魏欢脑子里徘徊了很久了。 “对。一般情况下,物证人证,现场总会点有蛛丝马迹,这次一点都没有。”颜芷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手无意识地来回抚过自己的脸颊。 “二十一个人死了,没有凶器,没有血迹,没有目击证人......甚至没有动机。死因——是我们唯一捏在手里的牌了。" “开锁毫不含糊,用毒干净漂亮,时间地点选得恰到好处......”魏欢的目光从颜芷的脸上滑开去,移向河面泛起的波光,那里,细软的柳枝正微微摇荡,“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茫然间,魏欢又想起哪点不对:“如果死因是什么鱼的毒素,你要怎么解释尸体的瞳孔?” 第九章 大牢的那群水货 颜芷叹了口气,抬起眸子。魏欢没来由觉得心里一紧。颜芷从来都是戏谑人生的性子,就算在指证凶手的时候,也甚少露出这样的严肃神情, “你听好,虽然这一切都暂时是我的猜测。但我知道一种药物,过量使用确实能造成针尖样的瞳孔.....。制备的原理并不复杂,但提炼到致死的纯度并不容易。” “这种东西,最好是不要有人研制出来。但是从昨夜的情况来看,咱们大齐,终究还是出了个天才。” 魏欢没听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制药救人不是好事么,怎么被你说得,好像很可怕似的......” 颜芷摇摇头,眸子里一惯的灵动神色黯淡下来,“是药三分毒,有的简直是十分毒。你还记得,老皇帝归天前,海国来了一位传教士,进献过一种药,叫做''乌圃''?” “先皇归天......三年前,你刚进刑部的时候?” 魏欢从来不关心那些皇宫秘闻,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虽然颜芷总说那也是捕快的必要素质,但真的,一听她那些长篇大论就要走神, “那时候,我还没到上京来呢,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种药提取于罂粟。”颜芷那眼神,明显就是恨铁不成钢,“三年前,我就让谢头注意了,这种东西不是好玩的。” “你明明知道是什么毒药,还跑来问这疯子?”,反正不管什么药,魏欢都没听说过,他往墙里一努嘴,诧异道:“你逗人家玩的么?” “不是跟你说了么,现有的技术做不到致死的纯度。我在想裴景然或许也没错,红尾豚在这件案子里,确实也扮演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 颜芷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魏欢没敢打岔。良久,她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招呼自己道:“回刑部吧。” *** 破案的时候,魏欢总觉得颜芷,时不时就神神叨叨的,还动不动喜欢指手画脚。 不过,甭管她怎么神叨,答案总是差得不远。 关于这点,别看颜芷是个女的,魏欢还是有几分服气的。 不过,他在外面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堂堂魏欢,抓贼比不上个姑娘。说出去别人不说,家里那二老,首先笑掉大牙。 说到刑部里,他魏欢服气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此刻,这人正坐在大堂上他惯常坐的那张桌子后面,皱眉盯着案上的奏折。他右手悬着支笔,唇抿得紧紧的,眉心的纹路结成了一个“川”字。 “谢头儿!”颜芷在刑部里头,随便什么时候,都是没上没下的,基本就是给谢锡玄惯得。 “嗯嗯......”谢锡玄听到了,但没抬头,“老陈那边怎么说?” “下毒。就是毒源有些麻烦。”颜芷声音还是颇自信,她顿了顿,“当年,谢头儿跟的制售‘乌圃’的熟手名单,我得要一份。” “哦,跟这东西有关?”谢锡玄听起来颇为意外,从案上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颜芷, “这我倒是没想到,待会我叫陆主事拿给你。“谢锡玄还是老江湖了,这当儿了,还能不急不躁,“还有事儿么?” “嗯.....怎么说呢,谢大人......”颜芷一只手插进束发里,狠命挠了挠脑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小的抖胆,问您几个问题成么?” 谢锡玄没什么表情,只是身体几乎不让人察觉地挺直了,把笔搁下,双手向上一翻,摆出个请便的姿势。 “听说昨晚大人下过大牢,是什么时辰?” “戌时初刻左右。我出大堂的时候,更夫刚打过初更。(晚上七点)”谢锡玄几乎是脱口而出,估计这个问题,他思考案情的时候,早问过自己。 “您下去了多久,目的为何?” “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吧......有几个犯官,虽有口供却没实证。若是会审时候,听了什么风向翻供,又是一场风波。” 这个案子魏欢是全程参与的,知道谢大人担心的不无道理,是应该先把鲁翰林的那三百两银子找回来再说。 “大人离开的时候,可是一切正常?” “其实,我也只是在刑讯的牢房,见了他们其中的几位而已......“谢锡玄两手交叠在唇边,从魏欢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确切的表情。 他似是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出来的时候,提牢司刚送了汤饭。提审的犯人,有几位情绪激动了些。但都是些平常反应,看不出什么疑点。” 颜芷点点头,似乎有点踌躇:“不光说那些犯官们。大牢里的其他人,大人您怎么看?” 谢锡玄看了他俩一眼,语声略有犹疑,“昨夜我脑中尽是案情和犯人,提牢司的一干人等,我并不清楚。” “不过,你知道吧,提牢司有些事情,我也不便插手。你若是下去调查,当以此次案情为先。” 魏欢大致知道谢锡玄说的是什么,不过,颜芷那脾气,除了杀人她一定会管,其他事情,什么时候正眼瞧过。 “小的知道。”颜芷嬉皮笑脸地答应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别骂我。昨夜子时之后,寅时之前,您有不在场证明吗?” “这个还真没有,昨夜公务弄完已经快三更(晚上十一点),我就睡在刑部后面客室了。”谢锡玄答得轻描淡写,拿起了笔,继续斟酌起他的奏章来。 颜芷对着魏欢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退了出来。 "谢头儿有问题么?"两人一出谢锡玄的院子,魏欢便急切地问道。 “谢头是个谨慎细致的人,很多怀疑没有证据,他不会告诉我。”颜芷低头凝视着地上的青砖,天阴欲雨,脚下泛着一层阴沉的湿气, “这种人是最糟糕的证人,就算真见到了什么,答案也在他潜意识的筛选里流失掉了。而我们,又恰恰处在不知道问什么问题的阶段。” “你问他不在场证明,但没有怀疑他?” “理论上,所有人都是要怀疑的。”颜芷盯着魏欢的眸子,缓缓摇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甚至可以交换一下昨晚的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但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 "送你回刑部我就回家睡觉了,二老可以作证。但你要是觉得我轻功好,我半夜翻出去杀人,我爹娘也一定不知道,我也没办法。” 魏欢耸耸肩,说是这么说,以他爹的耳目之厉,一定宰了他这个半夜翻墙的小兔崽子。 颜芷点点头,并没有评论魏欢的不在场证明,而是接了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严谨细致,做事反复斟酌,这也是我们对凶手的侧写,你记得吗?” “你不会真的以为——” “现在说一切都为时尚早,如果谢头儿是凶手,这个案子说不通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颜芷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撤吧,反正谢头儿这儿是不会有什么了。” 颜芷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够,颇有脾气,一边白了他一眼,一边大步向外走, “要真那样,那咱俩回去歇着吧。反正破了案,谢头儿要死,不破,还是要死。回去乐得省心。” “你还真回去啊?”魏欢三步两步就赶上了,问道。 “想什么呢!”颜芷眼都没抬,怼回来三个字:“下大牢。” 颜芷很熟悉这种眼神。 因为她从太多犯人、受害者家属和关键证人的眼里读到过: 轻蔑和不信,仿佛看着一只啥都不懂,还一个劲儿上蹿下跳的小母猴子。 此刻,提牢司重狱的老刘,正以这种眼光打量着颜芷。他生得颇为魁梧,大约是进了提牢司得的好处不少,嘴边上的赘肉从腮帮子两侧挂下来,稍微一动就跟着摇晃。 若是在外面,颜芷可以亮出刑部腰牌,震慑一下那些没见过世面良民。他们之中很少有罪大恶极的,只不过单纯看不起女捕快罢了。 这里嘛,可没那么简单的法子。 颜芷拿毫无感情的目光,扫回那张油腻的脸,叹口气道:"我们没必要假装互相喜欢,只不过有几个问题。您若如实回答,我会立刻消失,这样最好。” "这点事情,我还不至于掂量不清楚......"老刘鼻子里“哼”了一声,语声粗重,“油灯的油量我们测过......烧到那个程度,大约是丑时初刻。” 如果油灯没有动过手脚,那么这个时间就应该是凶手从大牢离开的时间。丑时初刻——这种时间,无论是查找不在场证明还是目击证人,都难于登天。 颜芷早猜到是这么个结果,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对了,我们在一具尸体下面发现了这个。”老刘说着,递过来一支淡黄的竹管,就是随处可见的细毛竹,长不过二尺。 颜芷接过来对着光看了看,中间是空的,没什么加工过的痕迹,内里还保留着竹子内部的淡青颜色。 “迷香还是毒针的吹管?” 老刘挠了挠他那颗还算有毛的脑袋,“江湖上下三滥的玩意儿,我们也不太懂。不过这牢里有的是懂的犯人。据他们说,确实是迷香的吹管。” 如果不算苏焕找到的那些都快被烧没了的灰烬,这支竹管,就是这件刑部大牢迷案的第一件确实物证。颜芷小心翼翼的把它包了起来,但一丝奇怪的不和谐感涌上心头。 用迷香让所有人都陷入沉睡当然能更方便地刺死他们,可面对着二十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囚犯,还有什么必要再准备两种毒药呢? “你还有什么事么?”老刘歇了一眼颜芷,看她好久不说话,很不耐烦。 “这件牢房,案发前有人来过吗?” “谢大人来过,但他没进去。犯人都是我和冯司务去牢里押过去,还有孙义,那小崽子守着门。” 颜芷想起昨日那个长相斯文,说话结巴的小狱卒,“就是和你一起开门的那个?” “没错,就是他。” “他今天不在?我还得和他再聊聊。” “年轻人哪见过这些,我让他先回去了。你要是要找,文书应该有登记他家住哪里。” 颜芷点点头,“除了你们四个,没别人了?” 老刘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犹豫,并没立刻答话。 “提牢司是有些捞偏门的法子,这是整个刑部都知道的事情。可现在是二十一条人命,我劝您还是说出来比较好。”魏欢也劝。 “是来过人。可她走的时候,其他人都还是好好的。我用脑袋担保,跟这人没关系。” 第十章 大牢的那群水货 2 颜芷颇无奈地和魏欢交换了个眼神,魏欢会意,“有没有关系,我们自然会去查证。若是证明了没关系,我们自然也不会到处去宣扬。” “李高利的婆娘来过,说是要给送几件厚衣裳。我想着跟我一样个屁大的官,能翻起多大的浪来,就让她进去了。” "就她一个,那么多三四品的官家太太你都挡了,反而放了个没钱没势的进去?" 老刘面色尴尬,舔了舔嘴唇,“其他也有些,都是前些天来的。再说,李氏为了她男人,倒也舍得,银子给得比别家还多些。” 想不到那位穷到像没见过牛肉面和肉包子的李大人,倒是娶了个有钱婆娘,自古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李大人在家里的地位,怕是比他在刑部里好不了多少。颜芷想到李大人在一堆死人中间大嚼肉包子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起鸡皮疙瘩。 “这位李夫人,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谢大人来之前,她还在牢里。我让孙义赶紧带她躲开了,总共进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她送的东西,你都查过么?” “你当我第一天待这下面么,老子待在刑部的时间,比你打娘胎里出来都久。”老刘一脸被冒犯的样子,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肯定地说:“有个屁问题!” 颜芷暗暗记下,这位李夫人,除了来的时间有一点不巧,人也似乎值得去查一查。 “这几位来的时间,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谢大人来的时候,是戌时刚过一点,因为我们戌时换班,我和孙义刚吃了饭下来,原先正要给犯人放饭的。冯大人说,既然谢大人来了,就等一会吧。” “冯大人是跟着谢大人一起下来的么?” 冯凌海是提牢司司务,科举出身,本来前程一片大好,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罢官扔下了大狱,白坐了几年牢不算,还落下一身风湿病。 谢锡玄爱惜人才,寻个机会给他翻了案子。许是对官场沉浮失了兴趣,自此便一直在刑部呆着。 “冯大人是一直在的。早些时候,进牢里看过一遍。查探犯人的情况,毕竟第二天会审,不能出岔子。” 颜芷点点头,谢锡玄挑中的人,自然办事妥当周祥,这也是多年朝堂云波诡谲,刑部却依旧稳如泰山的原因。 “那就是说,昨晚案发时间,你和他都有不在场证明咯?” “那倒不是。”老刘发现颜芷会错了意,摇了摇手,大气粗声道: “冯大人送谢大人上去之后就没有再下来。我倒是老张头,老陈头他们作证,我们凑了桌牌局,呸,那晚上手风简直烂透了,输了还不让我走,直赌到四更天才睡下。” 颜芷第一次见到杀人时聚众赌博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好不容易忍住向他翻白眼的冲动,“总要有人守着大牢那边吧,是那个叫孙义的小狱卒?” “对,那小子新来,还挺听话。我睡了没多久,就听到他来喊我去开门了。“这位显然在地牢混了太多年的老狱卒停了停,总结道:”昨晚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牢里的密道,有人知道吗?” “提起这事,真他妈的见鬼了!我管这里十多年了,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地道,我敢说整个提牢司也没人,是整个刑部都不知道这地道是哪个龟孙子挖出来的!” 颜芷对老刘头拱拱手,拉上魏欢就往回走。 虽然和老刘头的问话进行得艰难,几条线索的影子倒是已经露了头。 那竹管,那种深深的不和谐感又一次映上了脑海,必然有什么东西不对,而且是很明显的不对,她应当注意到的才是。 “你觉得他真得不知道地道的事吗?这间重狱,他每天进进出出......”魏欢很显然并不相信。 颜芷回头看了他一眼,赞许道:“怀疑的思路很直接,他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现地道并利用的人,但是也不是说完全没可能。毕竟他对地下赌钱要上心多了,让他去留心什么苔藓长势,我们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魏欢没理颜芷,“要跟的线索挺多的,你怎么办?” “你到陆头那边拿了毒药的名单先去查,我先去那位苏大人那儿看一眼,然后去孙义家。” 颜芷其实也着急,“如果名单上的人太多来不及,尽管问谢头儿要人,明天正午前一定要有结果。” 魏欢深知投毒案中,毒源的重要性,也是不敢稍有懈怠。 正说着,出了地牢的门,便听着一阵风声从远处传来。那凄凉的调子,如泣如诉。 颜芷觉得,这风吟,就好像此地逝去的幽魂们徘徊时吟唱的哀歌,在人心上沙沙作响,却找不出个答案。 他们向外走去,雨点从天空中飘落下来,乌云如一团浓墨,把天空染得斑驳。 廊下的落花飞絮积得深了,落雨汇成的细流都无法将它们冲散开去。 缕缕青烟从屋廊下散出,一个蹲着的人影,似乎望见他们来了,缓缓地站起身,走过来。 “颜捕快?” 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算是打了个招呼吧。 颜芷不大喜欢来大牢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提牢司管事的冯司务,总是阴沉沉的。 他有着精瘦精瘦的身板,许是被冤下狱时受了刑,腿脚有些跛,深陷的小眼睛周围堆着层层叠叠的褶子。 颜芷看到他,就想起某种鸟类的标本。 刑部的官员,大多也知道谢玄锡待她不同,总是显得亲近些。她样貌不差,活泼热闹,又挺能干,在这一堆男人中颇为讨喜,所以喊她颜丫头的时候多,颜芷的时候少。 只有冯司务,按职务,叫她一声颜捕快。 这称呼,平民百姓叫来没什么,可能还带着三分敬畏。 只是提牢司的冯大人喊起来,语气里的高高在上一点都不掩饰,时刻提醒着颜芷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冯大人,您这是......”颜芷在这种人面前,自然也不想造次。 廊下燃着纸钱一类的东西,火苗已经熄了。过堂风一吹,那灰烬便随着火星,散入庭前的风雨里去了。 “同朝为臣,终为枯骨。”冯大人望着雨幕,声音低沉而飘忽,“清明了,草草一祭吧。” 颜芷这才想起,都到清明了。这几年里,颜家剩下的,也只有她了。等案子破了,总是得回去看看。不过眼下,怕是顾不上了。 “大人,您看吧,这谢大人......” "谢大人说过什么,我知道,你不需要废话。"冯司务声音冰冷,打断了颜芷,刀锋一样的视线扫过来,颜芷的假笑瞬间有点僵。 “出了这事,提牢司当然难辞其咎。可只剩两天,你区区一个丫头,谢大人未免儿戏。” “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知道。”颜芷毫不在意,耸耸肩,“难道大人,您有更好的法子?” “勇气可嘉,希望你不要捅了娄子,没办法收场。”冯大人的语调里听不出半点赞赏的意思,目光转到她手上的竹管上, “东西你拿到了?” 颜芷点点头,“只是我还不太确定它在整件案子当中究竟是什么角色。大人可愿意回答我两个问题?” “只有两个?那你问吧。”冯大人颇有些吃惊。 “重狱的犯人一般都是按案件都安排在一块儿的么?” “这种分配倒也不经常,不过这次犯人们都身份特殊,条件好点的牢房有限,只能这么排着了。” “我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案发那夜的子时到寅时,您在哪里?” 冯大人想了想,揉了揉太阳穴,“那夜从牢里出来,谢大人和我商量案子的事情,子时不到,我便回家去了。” “您没有不在场证明咯?” “你是在怀疑我在自己治下大狱杀人?”冯大人的问话里有明显的不悦,“拙荆和家仆都可以作证,子时不到我已经回到了家里。” "老冯啊,你别老没什么事情,就毛竖得跟斗鸡一样!"颜芷听了这声音,心里一笑,救星来了。 果见陆主事老远跑了来,做惯了文官,跑这点小路也弄得他气喘吁吁。他把一张折好的宣纸往颜芷的怀里一塞, ”制售‘乌圃’的名单,是你问谢头儿要的吧?“ 颜芷刚要称谢,陆主事已经一转身,提溜着冯司务走了,“老冯你说多大点事儿,都是给谢大人办事,你跟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啥?” 颜芷一笑,把纸条递给魏欢。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也该回家梳洗换衣服了。 她把袖子抬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自己两天两夜没回家梳洗,已经不是像不像个女人的问题了,闻起来已经不大像个人了。她向魏欢挥挥手,赶紧走了。 魏欢看着颜芷转过墙角去,打开手里的名单,几个名字看起来格外熟悉,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我的天!” 名单上第一行赫然便是裴家父女,可最让他吃惊的是最后一行: "鸡鹅巷,李杨氏——吏部登仕郎李高利之妻。" 第十一章 阁老安之 “你说,到底是哪一件比较女人?”颜芷看着小丫鬟抱来的一堆衣裳,是真的头痛。” “我瞧着那件红的好。”小丫鬟平时遇不到这种事情,难得能帮着颜芷梳妆打扮,倒是一脸喜气。 锦红深衣,揉蓝曲裾,银丝金线缂鸾鸟,当得起灿若云霞四个字了。颜芷一看,立马翻了个白眼, “穿成个郡主,去逛窑子,别别别......” "那这件?"小丫鬟兴致勃勃,又拿起了另一件。 这件制式倒是朴素多了,短衫子配白襦裙,外罩的流云广袖衫上绣着密密麻麻的银红合欢。 就是这裙摆未免也太长了,穿成这样,是要去京城扫大街吗? “不要,我还没走到映花楼,它就黑掉了。” 颜芷赶紧打住,在她这种实用主义者眼里,这种东西就不应该被设计出来。 小丫鬟也很无奈,“这可是今年上京闺阁里最流行的样子。再说了,人家小姐,去哪不是坐轿,您为什么非要走着去?” 颜芷想想也对,但转念一想,进了映花楼,这裙子不免还是要扫地,不要了,不要了。 实在是想得烦,苏焕只要求像女人,也没说像什么样的女人。 既然是秦楼楚馆,到底是要像花魁,像丫鬟,还是像牵线收费的老妈子?这要穿的衣服都不一样..... 最后一个,可能有点难度。颜芷摇摇头,苏焕的口味——应该不会这么奇怪吧。 随便吧,衣服这种事情...... 颜芷指了件淡色的,听天由命地闭上眼,让小丫鬟摆弄,开始继续想案情。 系带子的时候,她低头瞥见自己腰间绣了枝霜白色的樱花,那细蕊捻了银线,落着玉一般的微光,仿佛山风一起,便要飘荡而去...... -------------------------------------- “苏大人来的倒早。” 颜芷这身女眷打扮,本来是说什么也进不来的。还好刑部腰牌在手,拿到龟奴面前晃了晃,自己就被客客气气地送到了苏焕的雅间。 果真,民不与官争,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苏焕抬眼瞧了下一身素衣的颜芷。 这个姑娘自然是漂亮的,那是一种穿着捕快公服,对着尸体高谈阔论,也无法掩盖的漂亮: 秀眉朗目,灵动而有生气,唇角永远挂着一个可爱而又戏谑的微笑,下巴却有着坚毅的弧线,就像永远戴着一张嬉笑的假面——热闹却无情。 颜芷哪知道自己已经被苏焕这个人形扫描仪扫描了一遍,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水,一股脑灌了下去,“我说苏大人,您到哪吃饭不好,这是我们姑娘家来的地方么?” 苏焕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也不是我挑的地方.....你可休息好了?” 颜芷苦笑一下,命案之后的七十二小时,向来是侦察的黄金时段。刑部上下,哪个能睡觉了?更别说她,谢头还传了话带队。 “原来是别有冤大头啊......”颜芷跟苏焕解释这个也没用,索性开始胡诌,“人家一片好意,请您同赏春色,您拉上我干嘛?” 苏焕打量着她的脸,眼神平静,却盯得她心里直发毛,“我还以为你想来见识一下。” “别别别……您的家教上京城里数得着的。向同僚下手这事儿,您做不出来。“颜芷其实大差不差,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苏大人有兴致,还是要好好敷衍下: “再说了,苏大人若要在上京城里挑女人,自然有无数豪门淑女争着抢着往上扑,断断不会觊觎小的。” “看不出来,你倒是很懂得我的品位嘛。”苏焕瞧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替她续上茶。 颜芷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得尴尬笑笑,接道: “能请您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小官;全京城都知道你在查案子,这时候邀您出来,您不但答应了,还叫上了我,这人必然和案子有关。” “位高权重,还和武举弊案有关。今儿这局——做东的是‘万岁阁老’吧?” 苏焕挑了挑眉,眼里闪过着一丝笑意,微微颔首道:“有两下子......” “你们胆子好大,让苏大人一个人坐着,是疯了吗?” 门口传来个声音,官腔十足。颜芷笑着朝苏焕眨眨眼,正主儿来了。 “哪能啊,阁老哦,楼里的头牌全进去露过脸了,都被苏大人赶出来了......”楼里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委屈。 说话间,一男子抖抖衣服走了进来。一点也不像坊间对他的各种暗讽,张安之其实身高体魁,眉目宽和,六旬开外,颇有点老干部风。 颜芷暗暗想:年轻时候也算小鲜肉一枚了,可惜了了。 “下官怎敢替阁老做主。”苏焕站起身,笑道:“赏花饮酒,苏某可以说一窍不通呢。” “这就不对了,苏大人青年才俊,诗酒风流,原是该当的,该当的。”张安之含笑捻须,目光落到颜芷身上,“这位小娘子新来的吧,怪不得能入苏大人法眼。” 颜芷心想,这误会可大了,麻溜儿起身福了一福,憋出个便秘似的笑,“承蒙阁老夸奖。” “苏大人是贵客,就一个美人相陪,成什么样子?”许是颜芷那笑容抽搐地太厉害,张阁老看着不满意,转身吩咐了一声。 不一会儿,雅间里就上来一大群莺莺燕燕。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还有三两个唱小曲,几个陪说话的......直让颜芷没处下脚,赶紧退到屋角,躲开了算完。 远处两人倚红偎翠,好不热闹。 “苏大人到这映花楼来,醉红姑娘名满京华,她的曲要是不听,可是说不过去哦。”张安之三杯两盏下肚,一只手搭在陪酒的姑娘身上,色迷迷地,说话都有点飘。 “真的吗,下官可要见识见识。”苏焕的声音也远远飘过来,听来挺感兴趣。 早有美人移弦换柱,几声铮铮的琴音响过之后,便款款地起了个调子。 隔着重重珠帘,那美人凤首低垂,确实有几分姿色,浅吟低唱之声清脆悠扬,在厅堂里低回婉转,颜芷听来都疲乏尽消: "昨夜朱楼梦,今宵海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从林......" "海国吟....."颜芷细细琢磨这唱词。这是她这几天夜里,第二次听见海国这个地名了,一流的玻璃锻造技艺,格律严谨的唱词......还真是有趣...... 颜芷这一走神,抚琴的女子已然唱完了,帘卷风动,余音不去,刚才还闹哄哄的雅间一时寂然。 "果然好曲子。"苏焕抚掌而笑,“难得词曲气象空阔,不像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既然当得这种地方的头牌,自然也是有几分傲气的,美人依着规矩福了福,便退下去了。 颜芷正想再看美人两眼,张安之终于切入了正题, “苏大人啊,刑部的案子,没太劳累您吧?” “劳累不敢当,不过有些棘手......圣上生了大气,正不知如何收场。"苏焕一脸为难,诚挚地看着张安之,“倒是阁老二朝老臣了,还要向您请教。” 张安之搓搓手,揣摩苏焕这话有几分可信,终不敢推脱地太过了,毕竟自己当初在吏部里大张旗鼓来着,原也推脱不过去。 “今年武举的事儿吧,原是我糊涂.....我那侄儿,托我这叔父给他谋个位子。我原想着,又不是什么正经状元,给谁不是给啊......你说是吧。” “做长辈的关心子侄,本是该当的。”苏焕笑眯眯地替张安之斟上了一杯酒,鼓励这老糊涂接着说下去。 “我也就是花了几个小钱,托了点人......罪不至死啊......我那侄子,本来也没那么不济,这不就是那天考上了高兴,酒喝得多了点么.....丢人归丢人啊.....不过,大牢里的人命,可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啊。这事,贤侄你可得相信我!” 颜芷这边,第一次看到苏焕笑,恶心地打了个哆嗦。 还有这阁老,称呼怎么突然就变贤侄了?不是朝堂上,尽和苏焕他爹不对付的么。以前没机会见识,现在知道了,官场如戏,全靠演技,啧啧啧...... “可这么多条人命,除了阁老,小侄愚钝,怎么也想不出来别人了。”苏焕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外人怎么瞧都是这样,圣上瞧——怕也是这样。阁老,小侄可真是难办得紧……” “贤侄,你可得替老夫做主啊......“ 说时迟,那时快。张安之一把扯住苏焕的袖子,当着映花楼里来来往往姑娘仆役的面,丝毫没带犹豫地,就往地上扑去。 ”前天晚上,我可一直都在这儿的,映花楼上上下下,都可以作证啊。贤侄啊......你可得还老夫清白啊!” 张安之脑子倒没完全糊涂,至少在趴在地上之前,还记得强调一下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虽然颜芷觉得,以他的财力地位,愿意替他杀人的,有得是。也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么个笑柄,跟地牢里杀人如麻,下手利落的凶手联系起来。 您老人家怎么说也是当朝一品大员,虽说这几年换了主子,今时不同往日了吧,以前得意的时候,也是呼风唤雨的主儿。苏家再有根基,苏焕也毕竟是个晚辈,您这张老脸该豁得出去的时候是真豁得出去。 苏焕大约也是被张安之超出认知的厚颜无耻被震住了。好说歹说才把张阁老拉起来送了出去。回来时,也是一脸无奈。 “你怎么看?”苏焕揉揉太阳穴,大概是还是因为刚才那一幕,简直无法直视。 “真不像他做的。如果是他,未免戏也太好了。”颜芷做了个鬼脸,表达内心的震撼与崇拜,“不过,你们官场里的人,各个都是角儿,我也不太敢说。” “对了,你倒不算官场里的。”苏焕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这次看起来顺眼多了。 “走吧,还是你想留下来过夜?” 颜芷心里翻了个白眼,抢先出了门,出奇地觉得今天晚上有苏焕跟着还挺好的。 “哪里,哪里......苏大人要想留下,小的绝不碍眼。” 第十二章 第二桩命案 “人家都说映花楼的姑娘别有风情。托苏大人的福,小的今晚可真是开了眼界了。”颜芷一面在前面走着,一面不忘回头向苏焕投来感激涕零的目光。 从见到这姑娘开始,她就没半刻安静,就算地牢陈尸那种场面,别的女子早吓得六神无主了,就她还一副嬉皮笑脸的,真是奇怪...... “很有趣么,本朝女捕快少之又少。看你谈吐打扮,也不像囿于生计,非要来凑这个热闹?” “当然有趣!”颜芷没吃晚饭,出门时候包了一堆映花楼的拿手菜。此时,捧着块糯米鸡嚼得正香。 她嘴里东西没咽下去,一开口回话,差点没把自己噎住。 “不过,主要是实在做不来别的......”颜芷把糯米鸡包上,一脸认真道: “我想过拿祖产做个小买卖,可一看账本子就头晕,赚了赔了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我想吧,上京美食那么多,我开个饭庄也好啊,可我做出来的菜,家里丫鬟都不肯吃。我绣过帕子,裁过衣裳,拜过说评书和唱戏的师傅,可他们都说我没有吃这行饭的命......” “这倒看不出来。” 苏焕心道,其实说相声应该挺适合的,但颜芷大概会错了意。 “我也觉得,我这样的,往台上一站,甭管唱什么,那就是角儿啊。” 颜芷一脸遗憾,说得愤愤不平,把糯米鸡打开,又狠狠地咬上了一口,“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没办法,只好干回老本行咯......” "这么说,颜姑娘以前做过捕快?"苏焕听得奇怪。 “捕快?”颜芷听了摇摇手,做了个否认的表情,然后又凝神想了想,“你要这么理解也行,算是一种不抓人的捕快吧。” “这倒没听说过,还有不抓人的捕快?” “抓人,我倒是想来着,可惜我跑不快,总也过不了遴选。我就天天屋里猫着:出现场、做实验、写报告,再出现场、做实验、写报告......” 颜芷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托着腮叹了口气, “来了这儿。也没有实验室,你们也不要报告,上回我跟魏欢巡街,撞上个贼人——我从头到尾就是个摆设。” 这姑娘坦诚有趣是真的,就是说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若论到观察入微,逻辑缜密,六部里能有这份功夫的,也不多了。 大齐开国以来,刑部的能臣名吏,苏焕多多少少认识一些。颜芷的言语行为,实在不像他们中间任何一位调教出来的。 “不知道姑娘办案的手段,是师从何人?” “以前多半靠考试前前死背书,考的太多了就记下来了。还有因为没网文,没抖音,经常失眠,只能跑去刑部看案卷打发时间……怎么,苏大人有兴趣也学一个?” 苏焕正要再问她话里怪词都是些什么东西,只见颜芷在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 “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他家,就是那个小狱卒,叫孙义。”颜芷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把院门拍开了,语调轻松: “找他问完,就可以回去睡觉咯。” 月色明净如水,照在这偏僻民居的小院里。四无人声,只有一棵桐老木立在院子正中,夜风吹来,树下的一张老藤椅,发出几不可察的微响。 颜芷对着屋门砰砰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门,推也推不开,大约是终于把手敲痛了,瞪眼气道:“这什么人啊,睡得比我都死!” 她无奈回头,盯住苏焕的双眼,那种生气嘟嘴的神色,就像一只被惹毛了的小狗。苏焕心里好笑,走上前去替她,一边拍门一边喊道: “孙义?” 几次之后,依然没人应门,一种不祥之感在苏焕心里油然而生,他俩闹出的动静,便是街坊四邻,也该听到了。 那个小狱卒认得自己和颜芷的声音,没道理不开门。 他停下动作,绕到窗边,夜并不太凉,孙义并没把窗户关上...... 看得窗内景象,苏焕心下一沉,此时身后响起了颜芷的脚步声,他不得不转过身来。 “你好像今晚是回不了家了。” “哈,苏大人还想上哪儿逛去,不管是什么映花楼还是映草楼,小的都奉陪啊.....”颜芷一贯嬉皮笑脸,可她瞧着苏焕神色,突然说不下去了,“怎么......" 苏焕没说话,他侧过一步,好让颜芷能看清屋里的状况: 屋里虽然没有点灯,可月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把屋内的一切照得很清楚。 尤其是不远处的一张八仙桌上,趴着的那个他们今晚要找的人:面色青白,毫无生气,就像大牢里的其他尸体一样。 常常有这种瞬间,颜芷觉得时间都凝固了,知道去案发现场会见到尸体是一回事,看见自己的同僚变成尸体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好久没回过神来,闭上眼睛,想平复心中的惊骇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结束了......二十一个人,已经够多了......够多了......” 苏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翻过窗台,落在屋内,打开门栓,让颜芷进来。 颜芷借着月光疾步走到桌边,划亮火折子,那张年轻的脸被照亮了。果然,那双眼睛对于光源的靠近没有丝毫反应,颜芷伸出她的手,碰了碰那僵硬的面庞, 但愿老陈快点来。 颜芷发现尸体的震惊不过持续了片刻,思维就毫无障碍地进入调查流程了,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属于犯罪现场。 不过苏焕并不这么认为,他看见颜芷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声音微颤,“你回刑部叫人吗,还是我去?” 苏焕摇摇头,"来不及了......你先查,我去看看左近有没有人能去刑部送个信......” “嗯......”颜芷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叹口气,转过身去。 苏焕在外面找个人并没花费很久,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颜芷还举着个火折子四处倒腾。 孙义房间里东西不多,可得乱七八糟,公服和其他的衣裳扔的到处都是,鞋子堆在门口,苏焕去开门的时候都差点被绊倒。 “你干嘛不点灯?” "命案现场的东西,我不敢乱碰。“颜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听起来平静多了, ”不过没事,我就好了,大人别进来了。" 少顷,颜芷便出现在门口。她灭了火折子,大步走到屋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三更,这时节的夜气依旧寒意侵人,颜芷的那身衣裳被风一吹,轻得要化在夜气里似的。 苏焕正想开口,颜芷拿出一张纸,递给自己, “也许大人会喜欢。” “哪里来的?” "孙义......尸体手里的......"颜芷说出这句话,感到一阵不真实,名字在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死人在刑部的代称向来都是尸体。 “这是什么?”苏焕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那张纸。 "算是真凶给苏大人的礼物吧。" 字条很短,孙义大概没读过什么书,笔迹稚嫩,但大概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刑部大牢里的案子是自己一时糊涂做下的,回家后愈觉害怕,愿意以死谢罪云云。 苏焕不由觉得好笑,许是给颜芷看出来了。 “苏大人不喜欢这个礼物吗?” “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圣上又不是傻瓜。这个孙义要杀人,没有合理的动机就算了,他甚至连作案可能都没有。”苏焕把纸张叠好,还给了颜芷。 “他一个人的钥匙打不开牢门,要想进去只有从枯井的地道,可他那个时候当值守在地底。你们的大牢曲曲折折,每道门都有人把守,出来进去必然留下记录,据我所知,案发时间并没有孙义出入地牢的记录。” 颜芷点点头,把字条接过去,细心地折好, “没错,孙义不是个读书人,家里根本没有笔墨,这张字条又是从何而来。而且,一个人的屋子这么乱,你觉得他做得下大牢里谋局深远的案子吗?真凶倒是体贴的很,知道我们查案时限太紧,犯人、物证替我们都准备周全了。” “是啊,是个人物……”。苏焕下意识地抬起头,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院中的月光皎洁得如同水银泻地,夜风里浮动不知什么花的香气,树叶轻响,偶尔透着一两声虫鸣。 如若不是这次凶案,这可能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吧。 “又没有什么线索吗......”苏焕看了一眼颜芷的表情,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不乐观。 "明显的证据......或许没有......."颜芷坐在那张藤椅上,支着脑袋,试图赶走那袭来的阵阵困意,“物证或许会消失,但动机永远不会......” 凶手要孙义死,还会有其他解释吗? 第十三章 第二桩命案2 魏欢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老陈恰巧从屋里出来,他攥着块半旧不新的白布,在左右手上蹭了蹭,塞进身后背的木箱子里,一边塞一边不忘感慨: “我瞧着大牢最近是中邪了。死了犯人死狱卒,你们也查不出来,还是去庙里拜拜吧。” 苏焕负手站在门边,没接老陈的话,只向魏欢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我说老陈,你又不靠谱,你倒是说说哪路神仙肯管我们刑部这档子破事......只要他肯管,我们烧香、磕头、修庙、重塑金身,都成啊。” 魏欢其实心情也不大好,破案之期就在明日,什么都还没查出来不说,还又死了一个自己人。不得已插科打诨两句,纯粹是苦中作乐。 不过,平日里,都是颜芷对这种事情乐此不疲,今儿怎么轮到他了?说着,不由得往四下里瞧瞧,最后将视线停在苏焕脸上。 “颜芷不在?” 苏焕“哦”了一声,语声平静,“刚睡着了,我把她弄到隔壁屋子里去了。” 魏欢正眯眼琢磨着,颜芷这么大个活人,苏焕是怎么弄给那么远的时候,院门口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 “小姑娘,这儿刑部办案,你不能进去。” “可我爹......让我来找颜姑娘的。” “颜姑娘是在里面,可你爹是谁啊?”守门的衙差看着这姑娘娇俏可爱,也不为难,半逗乐子地问道。 “我爹......我爹就是我爹啊。”这个问题简单是简单,倒是难住了小姑娘。 “你爹是干什么的?” “我爹是个治病救人很厉害的人,可他杀兔子也很厉害,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个好人......” 魏欢一听这夹七夹八,纠缠不清的,就知道是谁来了。 “小南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颜姐姐这几天办案子呢,没时间带你爹玩儿......” “骗人.....你们要是真的很忙,为什么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呢?” “......”魏欢跟这小姑娘发不出火来,只好耐下性子解释。“我那是在查案子,有事要问你爹,你明白吗?” “对啊,所以我爹说了,你们一天往咱家跑一趟,一次问一种药,案子什么时候能破啊。他大发慈悲,索性把我借给你们啦,让我也好跟着颜姐姐长长见识。”裴南星倒是一脸兴奋,也不知道在激动个啥。 “去去去......女孩子跟着瞎搅和个啥......你不害怕死人吗,我告诉你,里面就有一个......”魏欢看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突然就想作弄她一下。 “唉?”裴南星后退一步,用袖子捂住嘴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诧异,“死人很可怕吗?” “那当然了!人死了七窍流血,皮肤变黑,不少还有尸气呢......”魏欢也是随口乱说,不过他发现裴南星眼睛里惊奇的神色越来越浓,还挺得意。 “哈哈哈......你居然拿死人吓唬她......你别忘记了,他可是裴景然的女娃儿。她这辈子切过的尸体,比你切过的肉都多。” 老陈走出院门,笑话他完不算,还故作诡秘地挤眉弄眼了一阵。 什么叫比自己切过的肉还多,魏欢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老陈剖开鲁翰林肚子的那个场面,突然觉得不太好了的那个,好像是自己。 "你别说,她还真能帮上忙。小南星,进去把尸验了,你要是看得对。我这边替你跟谢大人讲,让你跟着七处到案子结束。" 魏欢气结,老陈也不管自己和苏焕是什么个想法,直接就把主给做了。 裴南星听到这话,把头一歪,露出个极开心的笑容,提起裙子跳进了门,末了还不忘回头,朝自己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小姑娘上回就挺厉害的,我没意见。"苏焕耸耸肩,回应自己不忿的表情,"倒是你昨天,什么事情又去了裴宅?" “似乎凶手在毒药上下的功夫不小,还牵扯到一些旁的人。”魏欢把从陆主事那边拿来的单子递给苏焕,“颜芷似乎挺着紧这东西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苏焕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把东西又还给了他,魏欢注意到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抬了抬...... “这上面的人,你都查过了?” 魏欢摇摇头,为难道:“不太好查,除了些像裴家这样的大医馆,乌圃的来源、去处、数量记录准确之外,那些私人小作坊,根本无账可查,便是推脱,我们也没什么法子。” “还有一些,怕是苏大人也知道,这张纸上有几家铺子,都是谁家的产业,小的们,也实在是不敢太放肆。” “长公主,定北侯,几位边地的王爷怕也是掺和了的,就连成国公府也......”苏焕讲到这里停住了,目光坚定,“可这毕竟是人命案子,若查到这些人身上,我定替你们周全。” “多谢苏大人,不过现在小的更在意这个李氏,她案发之前去过大牢,李高利又是唯一的幸存者,怎么看怎么可疑。” "有道理,情况如何?" “这不,想拉着颜芷一块去......” 魏欢话说了半截,就看见裴南星蹦蹦跳跳,从屋子里出来了。 她今天穿了身白底绣粉花的裙子,两边的发髻上也绑着对称的粉色缎带,行走跳跃之间,就像只从他们家兔笼子里偷跑出来的白兔子。 裴南星来到这一群人身边,乖乖站好,唯独趁人不注意,偷偷冲自己眨眨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吧……死亡的狱卒哥哥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呈现窒息而死的情况……如果根据你们对大牢尸体的验尸结果来看,还有.....结合我在狱卒哥哥胸口,发现了针刺的痕迹,死因应该和大牢中犯人一样,是中毒窒息而死。而根据尸体尸斑的颜色和大小,死亡时间应该啊在昨晚酉时之后,戌时之前(下午五点到七点)。” 裴南星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条理还算清楚。 “都对。”老陈可就满意的紧了,不住点头,“我带的那几个徒儿,要有你一半本事,我做梦都能笑醒咯。” “嗯......还有,尸体的各个关节僵硬程度很一致,从下颌到肘关节,到膝关节,显示他死了以后,并没有人为搬动的迹象,有极大的可能,他就是以这个坐在桌边的姿势遇害的......” “好咯,好咯,我可以回家咯。你们以后大晚上验尸的,去找年轻人吧。我一把老骨头,让我多睡会儿吧......” 老陈想着以后晚上喝酒再也不会被刑部拉走验尸,显然是乐不可支,说话也越来越荒唐,“要不然,南星,你干脆也去刑部当捕快好了,我可得跟谢头儿好好说说。” “啊,女孩子也可以去吗?”裴南星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们三个,目光里透出怀疑的神色。 “颜丫头行,你为什么不行?” “可是颜姐姐破案很厉害啊......我可是什么都不会......” “她破案是不错,不过看到尸体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老陈从箱子里寻摸出旱烟点上,美美地抽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一直说教个好徒弟给她使唤,可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选的人,一个个的,竟然不如个姑娘……” "真的可以吗?”裴南星听了鼓励,拍着小手,小脸一脸的跃跃欲试。 “哎哎哎......这件事晚点商量不迟。”魏欢再不打岔,以后得跟在两个姑娘后面办案子这种宿命,就在劫难逃了,“咱先把颜芷喊起来吧,这都什么时候了......” -------------------------------------- “李高利!你给我说清楚,院角上埋的那五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颜芷他们刚走到鸡鹅巷,就听见一女人的声音,穿云破空,震得人太阳穴直打鼓。 “能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儿呗......”相比之下,李大人明显显得底气不足。 “为了把你弄出来,我好些年攒的棺材本都给刮干净了!你还,还敢背着我藏钱,你这牢坐得,长胆子了是吧?“ “李高利,你给我趁早交代,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嫂狐狸了!” “夫人哟,就这么五两银子,还养狐狸呢,狐狸毛也买不着啊.....我老实交代,就是偶尔,真是偶尔......想去巷口打二两酒喝......” “放屁!我当然知道你藏钱是打酒去的,你可算承认了。你都这副鬼样子了,还敢去喝酒!” 众人只听到什么东西砸在院墙上的声音,“咚”的老大一声,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然后就是李高利夺门而逃的声音。 "夫人息怒,这五两银子给夫人留着买胭脂。我突然想起来,吏部上月文书还没办完,我先走一步了......" 李高利刚瞅准时机,蹿出院门,却见二着位熟识的捕快和苏大人都神色震惊地看着他,仿佛刚才挨了一顿骂的是他们,不是自己。 “嘿嘿......苏大人,二位捕快,今日怎么有空,跑我家来了?” 第十四章 解释不清的黑科技 颜芷不由佩服这位李大人,这么尴尬的场面,他倒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嘿嘿两声,就算揭过去了。 “真巧啊,李大人出门,是赶着办事?”魏欢也装傻。 "唉,没事儿,吏部早乱成一团了,谁管我在做什么。”李大人摆摆手,讪笑一声, "哈哈哈……夫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我上河边,看人下会儿棋去......” “倒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案发那夜有些事情,想请教尊夫人......”苏焕自然什么时候都是客客气气的。 但李高利怕是在自己和魏欢的眼色中读到了一丝讯问的意味,毕竟跟刑部打过不少交道,他脸色一变: “你们......你们......不会是想抓她吧?她胆小,跟尸体关一夜,还不吓坏了,不行不行......” 李高利盯着苏焕,吓得连连摆手后退,一副不让他们进门的架势。 “李大人,您夫人的是开药铺子的吗?”颜芷看气氛不对,赶紧把话题一转。 “嗯?她以前当过医女,现在也替妇道人家看些小病,治牙上面,上京城里都出名的。”李高利不明所以,说着一咧嘴: “我这后槽牙烂了一片,她都给我整治好了。我跟你说,你们年轻,是不知道,娶老婆还是得娶能干的。这女人啊,甭管刚见面的时候多温柔,日子过久了都是夜叉......能治牙的夜叉,你至少可以敞开了吃啊,不耽误事儿......” “贱内是急躁了点,那也就是对我。杀人这档子事,我可以替她发誓,她绝对没这个胆子的。” “投毒这事,跟胆子没关系……再说,这女人学了医,有胆没胆,还真不好说......” 魏欢嘟囔了一句,偷偷斜了眼站在一旁的裴南星。这姑娘站在一旁,神游似的,完全没注意魏欢揶揄她。 颜芷对裴南星跟来倒是没什么意见,她盯着裴南星那张小脸,盘算着一定要在谢头儿那边使把力,能把这个姑娘长长久久地诓进来,最妙不过。 不说这姑娘医术端地是一把好手,单说刑部里只有颜芷一个女捕快,人人瞧她跟瞧番邦进贡的猴子一样,办什么正事前都不忘先评头论足一番,烦得什么似的。就冲这一点,革命娘子军的友谊也是必须大力发展地。 “啊,”裴南星一声惊呼,打断了颜芷的胡思乱想:“您夫人,不会是杨姨吧?” 李高利一乐,想不到刑部里头还有熟人,那双眯缝小眼更看不到了,他目光在裴南星身上上下下转了几圈,虽然不知道这姑娘和刑部什么关系,“小姑娘,要不你给说句话,你杨姨哪是这种人嘛。” “不会啦,他们是来查药的,乌泱泱地来了一堆人,把我家翻得乱七八遭,要不是我爹看在颜姐姐的面子上,早把魏小哥他们赶出去了。” 颜芷听了这话,意味深长的瞥了魏欢一眼,“颜值担当,你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嘛。” “没你人缘好,不行么?”魏欢毫不心虚地瞪了回来,片刻之后,气呼呼地转向裴南星,“小南星!我现在教你当捕快的第一课——以后不准什么实话都往外说!” *** “我没想到刑部来人,让几位见笑了......” 李夫人一边说话,一边垫了手巾,从风炉上将那把烧水的小铜壶取了下来,给茶碗里注了水,等了须臾却将茶汤弃之不用,第二次注水,方缓缓沿着碗壁细细冲泡了一次,分与众人。 李夫人的沏茶手艺倒也谈不上姿势曼妙,但言谈举止间却有一种内廷女子方有的仪态气度,搞得颜芷一直在怀疑,刚刚巷内那声遏行云的河东狮,是不是自己出现的幻觉。 况且刚才众人说明来意后,李夫人眉头都没皱一下,便麻利地拿出钥匙,打发李高利领着苏焕魏欢,去仓库核对“乌圃”数目去了。此刻能坐在这里悠闲饮茶的,也就只有颜芷和裴南星了。 然而这种时候,颜芷哪有品茶的心情,就算是琼浆玉液沏,也不能让她把查案的嘴闭上: “哎......杨姨啊,你知不知道您从刑部大牢出来,天都翻了,这案子不破,我今天还能坐您这儿喝茶,明天我都就没饭吃了......” 李夫人倒也不是和裴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只是这上京城里的名医,统共就这么几位。裴景然又是一有疑难杂症,逮住了就称兄道弟的性子,往江湖同道这儿跑得可勤了。 裴南星跟着叫杨姨是称呼家父故交,而颜芷也跟着乱叫,纯粹就是仗着自己脸皮厚了。 李夫人听了这称呼,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下,放下茶杯道:“我听说了,这事也太奇怪。” “哦对,李大人自然说了......李大人,是这桩怪案最直接的证人了,对了,昨晚,当夜值守的狱卒也被人毒死了,你们这儿没遇到什么异常吧?” 颜芷当然是想试探一下李夫人的反应,不过也真有几分关心的意思,这个凶手,似乎想把那夜和大牢有关系的人都杀光似的,会放过李家这条漏网之鱼吗? “没有啊......”李夫人略有吃惊,细眉颦蹙,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昨夜我去城外出诊,拙夫放不下心,跟着一块去的,一路都挺安静的。” “你们出诊的时间......” 李夫人沉吟片刻,"马车是刚过酉时(晚上七点)来的,到了人家庄子上,是半个时辰之后吧。替病患拔了颗牙,又忙活了一阵,回来的时间,过了亥时了吧。(晚上十一点)" 颜芷心里盘算着出城的时间,孙义家靠近城南通济门,从李高利家出城则走城北玄武门最近,不知道这病人家住哪里,只是这夜半差人从城里请名医,就为了拔颗牙,这病患怕是来头不小。 “不知这病人府上何处?” “西郊上林苑。” “那不是皇庄么?”颜芷露出个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蹦了句脏话。 又是位开罪不起的姑奶奶。 “来人是长公主府上的人......” “长公主拔牙了额?” 颜芷嘴角一咧,想起这位气度高华的冰山美人,也有牙疼得打滚的时候,不禁一乐。要不是查案要紧,她就开始八卦了。 “不是,是长公主的奶娘。” “好吧......” 颜芷不无遗憾地眨眨眼,“我们会找人去核查一下的,不过,您的药方子里''乌圃''用的多么?” 李夫人摇了摇头道: "''乌圃''也是前些年才有的东西,一般是东海那边地方要员为宫中采买的,这几年说是西疆也能搞到,价格也下来了些。但寻常百姓,哪个用得起这个,牙疼多半是忍着,付得起诊金拔牙的都是少数了......" “话说这东西究竟是个啥,不就一黏乎乎的膏药么?” 说话间,魏欢一行人进了门,这问题他都从昨晚憋到现在了。 “裴景然没告诉你么?”李夫人似乎对魏欢的无知也很吃惊。 “他一看颜芷没来,巴不得马上把我赶走,哪会给我解释这些......” “你也没问我啊......”裴南星嘟着小嘴,一脸委屈,“不能全怪我爹爹吧?” 李夫人看这二人斗嘴,眉眼一弯,微微笑道: “乌圃是晒干罂粟种子里的汁液得到的膏体,色呈棕黄,药性微寒。功效和罂粟也差不多,治久泄久嗽,心腹筋骨诸痛。只是药效要强得多,误用对病人损伤也大得多,发冷,虚汗,恶心,昏睡都是有可能的。” “这东西其实没什么好处,不治病,只是麻醉你的感觉,和酒起到的效果差不多。我这样说,你这位小哥就懂了吧?” “既然没什么用,你还屯了这么些?”魏欢还是穷追不舍。 李夫人无奈笑笑。 “因为拔牙疼啊,为了让你们这些病人能够好受一些呗。不只是罂粟,曼陀罗花、生草乌、白附子、玉枝.....甚至天南星,都有毒性,也都有消肿止痛,镇静疏散的功效,只要调配得当,不妨碍它们成为治病救人的好药嘛。” “受教了。”魏欢连连点头,难得看他话说得这么心悦诚服。 “不过,牙疼严重一点的病人,这些都不管用。” “连‘乌圃’也没用?”这倒是出乎颜芷意料之外了。 李夫人摇摇头,指了指李高利,“他都试过,照旧疼。” “可不是么,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啊......” 李高利一边插嘴,一边捂着腮帮子,显然是心有余悸。 李夫人斜眼狠狠剐了他一下,“你还知道疼啊,那牙都烂成那样了,就知道吃!” “不过,最近我倒是发现了一种奇怪的药,止痛效果异常得好,尤其是牙疼骨折痛风什么的,正想不忙了就找南星他爹商量去,你们倒上门了。” “是什么啊,杨姨?” 裴南星也是个小药痴,一听说有好用的新药,身体立马坐得板直板直,一双鹿眼瞪得圆溜溜的。 李夫人道声抱歉,出了厅门,不多时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玻璃药瓶。 颜芷还以为李夫人会捧些奇怪的花花草草回来,看到是西药,还挺吃惊的。 她接过药瓶一看,瓶子其实很小,四壁和底都是深棕色的玻璃,瓶口用软木塞封住。瓶子里面装了三分之一的白色粉末,色泽有一些些泛黄,也不知道是玻璃映上去的颜色,还是粉末本来的颜色。 颜芷打开瓶盖,微微倾了一点在手上,伸出舔了小拇指沾了一点点,刚送到嘴里,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明显的酸苦味道。 下一秒,她就冲到茶盘前,拿起李夫人刚刚倒洗茶水的杯子就灌了一口,端着杯子就冲向了门外。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颜丫头又发了什么神经病。 少顷,只见她拍着胸口,吐着舌头回来了,见大家都瞪着她,也是咋舌, “瞪我干嘛,药我可没乱吃啊……我知道李大人为什么没事了。 第十五章 解释不清的黑科技 2 “你倒是说啊,凶手为什么要放过李大人?” 魏欢一向最烦颜芷这幅表情,知道谜底就算了,还一脸飘忽,丝毫不打算解释的样子,非逼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追着问。 毕竟谁像她那么无聊,一没事就跑去刑部,整宿整宿地翻案卷,还说看这个打发时间能治失眠。什么有毒的草药摸得门清也就算了,连脚印泥土的区别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不会忘记任何一张脸,也不会弄错任何一种笔迹。 本来好好一个姑娘,硬是因为兴趣怪异,成了刑部总办的破案招牌,被下面借调来借调去,害的他也得跟着到处公干...... "凶手没想放过李大人......" 颜芷说了又似乎有些后悔,摇摇手,打断了魏欢想插话的念头, “至少一开始没有......我得先确定一下,杨姨,这药您在李大人身上用过,是吧?” “嗯。” 李夫人点点头,“不过那卖药的人说了,这粉末性质与乌圃相似,每次取用的量必须极少才是,也就刚给他用过两个月。” “李大人,你那天晚上醒来,身上有被扎过的痕迹吗?” “唉,你怎么知道......” “那药贩子呢?” 颜芷神色如常,不过魏欢和她办案久了,能听得出她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时候的激动。 “哦,荆老板啊……是个跌打郎中,正骨、配药手艺都不错。”李夫人随口称赞道:“东海那边来的,真不像小地方能练出来的手艺……” “姓荆的?”魏欢想起那份‘乌圃’的名单,“荆航?他也在单子上......” “没错,荆老板是这个名字。” “东海?”颜芷显然关心的是别的事情,“不会也是海国来的吧?” 李夫人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不如自己去问他吧。他住的离这儿不远,你们出门顺着上京河往西,第二个街口,右拐有间卖跌打药酒的铺子就是......” “哦哦哦......快点啊!” 颜芷听了,拔腿就要走,招呼都懒得打,催促众人道, “别都看着我啊。赶紧的,杀人不杀人都无所谓了,得赶紧找到这个药贩子,看我不封了他铺子......” “杀人都没所谓还有什么有所谓,再说你,好像没什么权力封铺子吧?” 魏欢觉得苏焕在场,还是提醒一下她比较好。 “让苏焕封!”颜芷疯起来显然就忘记大佬身份了,魏欢打了个寒颤,这姑娘这话里居然带着几分杀气。 苏焕在一旁听了,居然神色平静,袖着手不说话,也没什么异议。 到底是世家子弟,不和女人计较吗? “哎,你不是认识荆老板么,去送送几位啊?” 这时,李夫人冲着李高利招呼了一声,不知道是好奇还是热心。 李大人听到夫人这话,却如蒙大赦,当先一路小跑,为众人打开了院门,躬身唱道: “得令,夫人!您且宽坐,小的去去就来。” -------------------------------------- 那个姓荆的药贩子倒也住得近,从李高利家出来,众人不过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李高利便说到了。 众人顺着李高利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着一家跌打馆的招牌,街口的铺子,又新又敞亮,围了几圈街坊,一看生意就不错。 然而,接待魏欢他们的,却是一处的夏捕头。 一处才不像他们七处。 七处能动的人,也就颜芷,一个不务正业的郡主,破了那么多案子,连个捕头都没混上。自己,一个入行不满一年的混子,再加上个刚调来的陆主事,人员上完全是个草台班子,重要程度上嘛,出了刑部,谁知道他们七处是干嘛的才怪了…… 而一处的捕快们管着京内治安,职责要紧不必说,资历也是极重要的。 比如这个夏捕头,家里三代都是捕快,拿过的人海了去了。刑部里,也算年轻有为了吧,人也长得精神,难得是一点架子没有,从来不担心颜芷会抢他功劳,一看到她就笑容满面的。 虽然对于破案的功劳,颜芷确实从来也不放在心上吧,但魏欢总觉得夏捕头不拿七处的人当外人,是因为对颜芷有点那方面的意思…… “什么情况?” 颜芷一看是熟人,也省得寒暄了,上来就直奔主题。就她这种脑袋里只有案子的脾性,能嫁的出去才怪! “就现场来说,看起来像强盗杀人。” 夏捕头显然在颜芷面前有点紧张,小心地斟酌着用词, “这事情吧,昨夜两个手下巡街路过,听见了些异常响动,推门进来,就发现老板后颈被人插了一刀,躺在药柜前面了……” “这两人算捕快里有些轻功底子的,都没追上,”夏捕头叹了口气,“魏小哥你要在这儿就好了,没准大家现在就不用这么伤脑筋了。” “……”魏欢只有苦笑。 魏欢的轻功和颜芷的脑子,在刑部里都是有名的,只不过跟在颜芷后面当保镖,他是基本没什么机会去抓贼了。 “什么时辰的事?”颜芷眉头紧锁,“又一个……” “戌时不到,准确点来说,是酉时三刻左右,每天他们巡到这个街口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 “酉时三刻?”颜芷扬起眉毛,“你确定……” 魏欢不明白一个时间而已,颜芷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这案子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颜芷又是一阵不知所谓的喃喃自语。 “荆老板家里还有别人么?” “据街坊说,他老家还有妻小,只是没人见过。毕竟荆老板搬来也不过三年,又不好走动,大伙儿熟的有限。” “惯常来看病的人呢,有没有相熟的?”颜芷问。 “这个倒是留着记录,不过你进来看看这个......” 夏捕头引着颜芷进了门,进门是便半人高的柜台,将屋子从当中隔开了。 柜台后面药铺那种常见的,一直立到屋顶的药柜,魏欢在裴南星家也见过。只不过这个荆老板显然没有裴景然收集癖那么严重,药柜只有普通药铺的规模罢了。 柜子前面的尸体已经被搬走了,八成送去了栖玄寺。而药柜旁的门挂着半截旧门帘,通向看诊的房间。 这隔间面积不大,只放着看诊的桌椅床铺而已,一侧墙壁有个书架,摆了些医书笔记什么的。 “看这里的灰尘,似乎少了一本册子,我正准备全带回刑部去看看……” “嗯。”颜芷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拿起记录翻看,“是该拿回去看看,查查他到底给多少人开过乌圃和那玩意儿?” “什么东西?”夏捕快显然不明白颜芷在意的是什么。 “对了……”颜芷抽出那只药瓶,“屋里有这东西吗?” 夏捕快拿过瓶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没有,不过前面药柜里有一只空的抽屉,旁边还另有一柜子这种怪模怪样的瓶瓶罐罐,你要是说这玩意是这里流出去的,倒也不奇怪。” “你既然来了,这案子不是普通的强盗杀人吧?” 夏捕头自然知道颜芷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和大牢陈尸案有关?” “嗯。”颜芷点点头,神色甚至有些许哀伤,“看起来是这样,或许这里,就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魏欢没有听懂颜芷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夏捕头,夏捕头的脸色告诉魏欢,他也是一头雾水。 日已过午,离圣旨下令破案的最后期限已经不足半日,在魏欢看来,这两日,除了又多死了两个人以外,案子毫无进展。 这情形真是令人绝望。 “我不管凶手是谁,只求他不要再杀人了。”魏欢丧气地说了一句,“完全没有意义......” “是谁……” 颜芷惊讶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魏欢的眼睛, “这个案子的症结,从来都不是是谁……而是为什么和怎么样……” “你早知道了,还不快说?” 魏欢都不知道说颜芷什么好,这家伙脑筋到底清楚不清楚……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虽然只有一部分答案,不过总比没有要好。” 颜芷摇摇头,“我虽然推论出了谁是凶手,和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拥有他完整的行凶过程,却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所有的凶杀案都是剧目的高潮,到目前为止,凶手们演这出戏的起因、经过,还是海面下的冰山......” “凶手们?” 魏欢瞪大了眼睛,“地牢里不是只发现了一个人的脚印吗?” “昨晚两起案子行凶的时间......”出人意料地,说话的是苏焕, “孙义的死亡时间是昨晚酉时之后,戌时之前,地点是城南。而荆家医馆的案子,根据夏捕头的手下说,是酉时三刻,从城南到这里,你要花多久?” 就算以魏欢的轻功,一个时辰,从城南到城北,穿越大齐恢宏的上京都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好点头,认可颜芷和苏焕的看法。 “况且荆老板是背后遭袭,利刃入颈。就是声称瞧病,趁他拿药伺机下手,花的功夫可能更长些。” 第十六章 都是演绎法而已 颜芷耸耸肩,比了个肯定的手势,“苏大人行家,我完全同意哈。” “我做的只是简单推测。”苏焕望着颜芷,一脸严肃,“你是不是也该把凶手是谁说出来了?” 颜芷拗不过苏焕,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道:“苏大人要听就听吧,毕竟不管是什么答案,都得让您先满意嘛.....” “不过,你们不饿嘛?看这日头,早过了午时了吧,我饿了......我一饿就大脑缺氧,思维僵化,舌头打结......” “好吧,你想吃什么?”苏焕这个时候倒是好脾气,看着颜芷,居然还露出了点笑模样。 “羊肉泡馍!”颜芷一听去吃饭,马上来精神了。 “哟,你今儿个口味不高贵了?” “你懂啥?”颜芷鄙视地瞧了魏欢一眼,“城北胡人多,这种吃食做得可地道了。再说你不是要听解谜嘛?” “是又怎么了? “你可知道,大牢命案的关键——就在这碗羊肉泡馍里啊......” 颜芷说着向外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挽起一头雾水的裴南星,吹着小调出门去了。 剩下魏欢在原地石化。 -------------------------------------- “喂,你到底够了没有?” 在颜芷已经风卷残云地扫荡了两碗羊肉泡馍之后,裴南星也兴致勃勃地又要了一份白切羊肉,魏欢看着这两个能吃的女人,打定主意,付钱的事,他还是向往常一样,装死就好了。 剩下的三个人当中,倒是苏焕这个男人吃的最少。这翩翩公子哥儿倒不是端架子,就是他这种人物,那从头到脚的清贵气儿,往街边小店里一坐,实在是太扎眼了,大约是被路人看得没胃口了吧。 “我这不是在想从哪说起嘛......” 颜芷咽下最后一块羊肉,用筷子心神不属地划拉着什么也没有了的汤碗, “这个案子很特别,特别在物证很少,明显的物证没有什么作用,甚至有意把我带向歧途,而真正重要的物证——我却直到今天早上,再尝到那该死的药粉的时候,才想起来。” “让我们从第一件物证讲起,苏大人在井下发现的鞋底布片。被小心换下并且烧掉的鞋子,显示了凶手小心谨慎的品性。” “是的,这一件案子的每一处细节,从行凶手法的选择,到对现场的了解,对被害者的控制,每一处,每一处都在向我叫嚣:它背后有一个精准计划的大脑。 “如果你们见过我和魏欢以前办的案子,是多么得浅显、冲动、混乱、无序,我真的想给这个凶手颁个年度项目最佳执行奖了。” “但是,他却在杀完人,离开大牢的时候,犯下了这么明显的错误——没有把油灯再次点燃。这是第一次,现场的物证和我对凶手的侧写发生了偏差,我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却说不上来。” “第二件物证——是井底淤泥里的脚印,这件东西的启发性就大得多了。” 脚印的石膏模子是魏欢送去库房的,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没看出又什么不同的啊。况且你说这回的凶手精得跟猴一样,脚印这东西,造假一下还不简单?” 颜芷点点头, “没错,改变脚印的步幅和大小都不难做到,很简单的就能造成我们对于凶手尺码和身高的错误判断。但实际上,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脚印的深浅,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请了画师又让你拿了石膏的原因。” “如果你仔细一点,那两行脚印,左脚的印迹都要比右脚浅一些,右脚的外侧磨损的痕迹尤为明显,尤其在井底淤泥厚实的地方更是如此。我实在想不到,凶手有什么必要,造假这么一处细节。” “造假脚印的深浅有什么意义呢?” “答案是——造假没有意义。在这一点上,脚印真实的反应了凶手的特点。凶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腿脚不是很灵便这个缺陷,会给印在淤泥当中的脚印清晰的展现出来。 “正是这个特点,加上我们在栖玄寺对毒杀这种作案手法的分析,凶手选择使用毒药是由于他不具有正面对抗的条件。当然也在于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么多对手,毒药拥有无与伦比的效率。” “那昨夜在铺子里杀死荆老板的人,似乎并不符合这个描述啊。” 苏焕应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 “那个人明显身材高大、腿脚灵便,很大概率是个练家子,也实在算不上谨慎。相反的,他胆子很大,胆大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案发时候天还没有全黑,案发现场又正对着街口,路上尚有行人不算,甚至都不知道捕快每日巡街路过的时间,以至于在行凶当中被人发现。 “而这种事情,发生在策划了大牢的那场案子的凶手身上,是难以想象的。” “至此,案件的性质发生了转变,由个人到合作犯案,是否也意味着案件动机也不仅仅是牵涉某一个人的利益,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回到这两个凶手的身份上来,我倾向的推断是,大牢那个案子的凶手杀了孙义,我们可以暂时叫他凶手甲,而这个大胆的冒失鬼凶手乙同时来到荆家药铺,帮他处理掉这个唯一知道毒药来源的荆老板。 “话说使用稀有的毒药当然增加了尸检的难度。可相对来说,一旦确定了毒药的品种,毒药的来源也是很好查的。” “对了,颜姐姐是说杨姨那儿的那种白色药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正想说到这个,你爹会感兴趣的。李夫人说过‘乌圃’可以阵痛,但不能多用,究其背后的原理,和你爹正在摆弄的蓖麻毒素是有共同之处的。” “啊?” “蓖麻毒素的甲链可以轻易的穿过平时紧闭的细胞壁,而阿片类药物的代表——吗啡,也就是‘乌圃’里的有效成分之一,也可以轻易地达到相同的效果。” “只不过吗啡作用于细胞上的阿片受体来达到穿越屏障的目的。你们可以理解为这种药物为了进入细胞内部,行贿了看守细胞大门的狱卒......” 颜芷抽出那只小瓶子放在桌上,那些棕黄色的粉末在瓶子里发出幽异的光,魏欢刚想拿过来仔细瞧瞧。 “你别看这瓶吗啡药粉比炒一碟菜放的盐多不了多少,如果够纯的话,把我们四个都毒死可能还有富余......” “你不早讲!”魏欢一听这话,赶忙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还是你拿着吧。”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苏焕认识颜芷的时间还短,魏欢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也懒得费劲去想,颜芷嘛,她就是知道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怪事,并且还喋喋不休引以为豪。 “书里说的。”颜芷讲得漫不经心。 “书名可否赐教,倒是挺有意思......” “《基础药理学研究》?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图书馆看着玩的,名字不太记得了。不过我觉得,这书写的也不怎么样,苏大人你找不到,就别费这个事了。” “不过,书里就这类药物的性质和特点,记录的还是很详尽的。吗啡激发阿片受体的同时,参与了多巴胺的释放——这是一种很神奇的物质,存在于人类的脑子里,会加快神经元只见的沟通效率,分泌这种物质的同时,宏观上我们会感到疼痛减轻、轻松、愉悦,这就是吗啡止痛效果的原理。” “很神奇,对不对?原来造物的逻辑是,命令大脑仅仅在人类进行有利于生存和种族延续的行为的时候,分泌多巴胺,比如吃饭,比如......当魏欢你看上了哪个姑娘......” “这跟我有关系吗?” “没关系......我就是打个比方。” 颜芷舔舔嘴唇,讨饶地一笑,随即正色道: “但是,这种药物欺骗了造物的规则,这种情况下分泌的多巴胺,不再需要人类辛苦地劳作,认真地生活,努力地追求与奋斗,只需要服下或者注射一些化合物药剂就可以了。” “再到后来,吗啡的二乙酰类化合物——当然,这是实验室里的名字,实验室外,它几乎成了毒品的代名词,这种制剂被拜耳公司发明出来之后,兑上各种添加剂,被合法销售三十年之久,用流毒无穷四个字来形容也不算过分。即使是现在,针对阿片类药物成瘾的情况,越来越多有效的戒断药物被发明出来,心理上的完全戒断依旧是极其困难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魏欢实在是受不了了,“总之这个东西能止痛,但是会让人上瘾就对了。” “是的,” 颜芷颇为认真地点头。 “我想说,技术的进步也无法违逆造物的准则......如果勉力为之,是会受到惩罚的......” 第十七章 都是演绎法而已2 “什么惩罚呢?” 魏欢斜眼看了裴南星一眼,这小姑娘就爱问这些没用的。 “细胞上的阿片受体习惯了外界的刺激,就会大幅度地增加数量。当身体适应了吗啡的存在,一旦停用,细胞就会发现大量的阿片受体没了刺激源,也就会导致一系列的戒断反应,比如焦虑、腹泻、骨痛、情绪低落......” “虽然挺折腾人的,但都不怎么致命,但极难戒除。这些事情落到李大人身上,却偏偏救了他的命。” “李大人那边又是怎么回事?”魏欢还是对这些实际的比较感兴趣。 “你还记得老陈尸检出的死因了么?” “窒息?” 魏欢都快把这事情忘记了。 “是的,” 颜芷点头道: “这类药物最严重的副作用之一——就是降低了大脑呼吸中枢对于呼吸频率的控制。“ ”因为正常情况下,阿片受体对身体里的二氧化碳数量敏感,也就是对血液ph值起到监测作用,能维持自主呼吸频率,而吗啡的介入干扰了受体的正常工作......” “唉,这个说太多了你们也不懂,就是这药一次吃多了,脑子就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时时刻刻都得喘气的任务了。所以,绝大多数人在摄食过量半个时辰之内,注射还会更快一些,便会产生昏厥、瞳孔针尖样收缩、呼吸频率下降等等症状,最后呼吸衰竭,导致死亡。” “但是李大人的情况是,他由于剧烈牙痛,服食过此类药物镇痛。细胞上的阿片受体,本身就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他可以承受大于致死剂量十到二十倍的吗啡,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所以他完全就是运气好?” “差不多吧......大概这东西贵得离谱,又不大好弄,所以凶手也没称上一斤,灌他嘴里去,所以李大人就这么稀里糊涂活下来了。” “但凡凶手不搞那么多花头,随便换一种毒药,哪怕就拿点砒霜,李大人也是直接报销的命。不过,尸检的时候,尸体上残留的三氧化二砷会和银发生反应,我猜测,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凶手放弃了更简单的毒药的原因。” “那么,知道了毒药,下面的问题就是凶手是如何下毒的?这个问题,说实话,困扰了我很久,甚至比凶手是谁这个问题还要久......” “无论是什么毒药吧,吗啡也好,砒霜也好。人体摄入无非三种方式:皮肤接触,皮下注射,和服毒。” “皮肤接触一般只适用于一些特殊的毒剂,那些玩意儿用来屠城挺好。平时是没有什么用了,还好大齐还没有这种鬼才......“ ”由于尸检的时候发现了针孔的痕迹,我一直在琢磨的是注入毒剂,但这一种方式,不可避免地,就会产生一个新的问题......” “什么问题?” “大牢里每一间牢房都有门锁,凶手要打开每一间牢房的门锁,并且在不惊动每个人的情况下,将毒剂注入到这二十二个人身上。“ ”只要有一个犯人没睡着,叫嚷起来,凶手必然插翅难逃,就算他能弄到皮下注射器,他运气会这么好吗,或者说,他那么谨慎,会做这种赌命的事情吗?” “可是那个竹管,用迷香让大家都睡着了不就好了?” “理论上是没错,但凶手在这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根吹管是新的......我仔细看过,内里毫无使用过的痕迹。” “况且大牢的面积太大,通风状况又不好,什么迷香能扩散到这种程度吧,小南星,关于迷药你是行家,你说是不是?” “额,这个......我暂时还没想出来这种东西.....” 颜芷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此,大牢现场出现了第二件与事实矛盾的物证,我直觉上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但实在想不起来,就被苏大人带去逛窑子了......” "咳咳......"苏焕低头咳了一声,“这个部分可以略过......” “没什么好略过的啊。” 颜芷挑起眉毛,把手一摊,“实在要说的话,张安之那个老头蛮有意思的......” “......” 魏欢本来都竖起耳朵,准备收集点八卦,他早该知道颜芷那种人,不会给自己机会的。 “直到刚刚在李大人家,我才意识到,关键的物证早已出现,只不过,是我一直没有理解,才会导致它失去了价值。” “您能别卖关子了,直接说是什么吗?” “这东西,你刚不还吃了两碗?” “你是说,羊肉泡馍啊......哦,对了,李大人是说过,那也是出事那天晚上,刑部大牢给犯人们的伙食,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突然意识到,既然前面的两个选项说不通,下毒的唯一方法,也是最简单的方法——为什么不能是直接下在犯人的伙食里呢?”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那些针刺的痕迹?” “你还记得针孔的位置吗?” “不是在胸上,就是在背上......”魏欢模模糊糊想起老陈是这么说过 “是的,每一具尸体都只有一处针孔,都不在四肢上,没有摩擦的痕迹,意味着......” “没有反抗的痕迹。”魏欢脱口而出。 “对,没有防御性伤痕,则很可能意味着死者在被扎到之前,就处在呼吸迟缓或者根本就是已经呼吸停止的状态。针孔的伤口太小,生前伤口和死后伤口根本没什么区别。” “而且,我问过李大人,他也有被凶手扎过,然而他却依旧好好的,显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其他毒素的侵害。所以我开始问自己,所谓的第二种毒药,真的存在吗?“ ”如果凶手使用的那根针上,并没有毒,是不是也能造成一样的效果?如果他苦心制造一切痕迹,包括使用密道,留下灯油,放置空心的竹管,都是精心设计的,目的就是给人凶手携带武器从外部进入的印象,好掩盖毒杀真正的手法呢?” “至此,我假设的第二种手法已经成型,亥时之后,谢大人离开大牢,狱卒开始给犯人放饭,就没有再去过人大牢了。 “而凶手已经在食物当中动过手脚,算上吃饭和吗啡起效的时间,众人死亡的时间应该无限接近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段——子时到寅时中的起始时间。” “而我,被李大人的证词误导,一直以为凶案发生在丑时前后。殊不知,那时候整间牢房里,李大人睡着的时候,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喘气了。” “而我对下毒方法的错误判断,导致我犯了第二个错误,投毒和当面用毒针刺完全不同,凶手根本不需要在场看着犯人把所有的毒药都吃下去,所以询问死亡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我需要找的是,谁在亥时放饭之前有投毒的机会,又或者,谁在丑时之后到尸体被发现之前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这段时间他必须经过地道,回到大牢来布置现场。”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畅,除了一点......” “是什么?” “今早我尝了点这玩意,如果你尝尝就知道了。”颜芷说着就要把瓶子递过来。 “别别别,魏家这代还没娶媳妇呢,你别瞎闹啊!”魏欢想想这玩意就头皮发麻,只有疯了才学颜芷,往嘴里放呢。 “别这么紧张嘛,小南星在这儿,还怕不能把你救回来么?再说了,微量吗啡在医疗上麻醉镇痛效果出类拔萃,不就让李大人少受了不少罪嘛......” “算了算了,你还是直接说吧!”魏欢拼命摇头。 颜芷这种不怕死的性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半点不像个姑娘。 倒是裴南星好奇地伸出手去,魏欢看了不由地无名火起,“啪”地打在那只小手上,“你也跟她疯,不要命了!” “哦。”小南星眨眨眼,睫毛垂了下来,不敢说话了。 还好桌上还剩个明白人,苏焕借机摁住颜芷的手,把药瓶从她手里拿走了。 “就这么一小瓶,留着当证物吧。” “好吧。”颜芷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苏焕居然能让她老实一会儿,真不简单,只听她接着说道: “那东西吃起来有种酸苦味儿,虽然不怎么难吃,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吃不出来的。虽然咱们刑部伙食不错,但做菜的口味,都不怎么重,并不是随便哪一天的伙食,都能完全掩盖吗啡的味道。” ”这些家伙可都是官老爷们,口味挑剔......若是一个吃不满意的话,凶手的计划,又悬了......而那晚的羊肉泡馍的汤中加入的大量香辛料,恰好完美地中和了这种苦味儿。” “为什么这些人做坏事,运气还能这么好啊,真是太没道理了......” 裴南星撅起了嘴,在一旁愤愤不平。 “时运多半是靠自己创造的,小南星。”颜芷失笑,“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正义感这么强啊......” “可是......可是,坏人做坏事不就应该被抓住的么?” “嗯......你说得也没错啦。” 颜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等你当了捕快,知道了犯罪是怎么回事,司法执法是多么的曲折,公义的贯彻又是多么的艰难之后……你可不要忘记你今天说的话哦!” “不说这些扫兴的了,”颜芷挥挥手,转向魏欢,“都提示到这份上了,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第十八章 都是演绎法而已 3 “拜托,我分析案情上,虽然比你差那么一点点。但我也是个捕快吧,颜大小姐,你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颜芷脑袋一歪,做了个你来你来手势,然后就转头喊道:“小二哥,来壶茶,渴死我了!” “凶手是一个不仅有机会靠近犯人伙食,而且对当晚的菜品有决定权的人;是一个可以保证犯人吃饭的时间在谢大人离开之后而不是之前,以至于毒杀方式不会过早被别人发现的人; “是一个可以靠近孙义不会受到怀疑,以至于可以用毒针正面刺中他胸口的人;是一个知道我们已经确定了毒源和‘乌圃‘类药物有关,有时间通知同伙掩盖自己的毒药来源的人。“ “他对大牢的环境必然极端熟悉,所以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的密道;他可以左右牢房的分配,把整个案子的有关人员全都安排到一处;“ ”他因为患有风湿病,所以有轻微的跛足,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他行事谨慎,计划周密,所以能控制变数,完成这样的谋杀。” 魏欢心里,这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事实上,凶手就是——提牢司的冯大人。” “完美...完美...”颜芷拍手笑道:“我就说,谢头儿可不能给我配个傻子,我忍了那么久没退货,都是看在颜值的份上.....结果证明赚翻了!” “你给我够了哦!”魏欢一不小心,又被这丫头占了便宜了,“你别说的高兴,半点证据没有,下面怎么办?” “唉......”颜芷的脑袋瞬间就摊在了桌面上,一脸生无可恋,“无知妇孺我还可以吓唬吓唬,可是冯大人那阴阳怪气的,既不是妇,也不是孺,他吓唬我还差不多......” “要不你让谢头儿把他叫出来,我潜入冯府找找证据......” “可行!” 颜芷的眼睛瞬间亮了,但只是一刹那,又绝望地翻起了白眼,“你别忘了,他有风湿,就算你找到了吗啡,他说从荆老板那里弄来止痛的,照样摘的一干二净......” “每回到这儿,你就这么多事儿,那按你说的,找不到证据的案子多了去了,嫌凶全放走吗?” “抓还是要抓的,但审起来没办法嘛,疑点利益归于被告,钉不牢证据链说白了还是咱们公安的锅......” “捕快,捕快......” 眼看苏焕的表情,颜芷以为他又要开始十万个为什么了,颜芷赶忙补充:“公安就是捕快......方言,方言,出了京方言都这么叫!” 苏焕倒没说这个,只是冷冷道: “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如果真的是他,证据自然会有的。” 颜芷看了他的表情,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如果找个词来形容,不是能是冷漠,更准确的,应该说是麻木。 当然成国公府戎马出身,打死打残几个人,可能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况且本朝治世,尤重法家,有些事情,她这个现代人,被灌输了几十年自由平等,实在看不下去。 “苏大人这是要用刑啊,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说你们动不动就严刑逼供这一套,真的是......” 苏焕看了她一眼。 “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 颜芷虽然心里并不这么想,但是还是忍不住问:“那要是万一我推理错了呢?” “那就是谢大人渎职下狱,换个人来管刑部。“ 苏焕不想跟颜芷解释那么多,官场里的事情,哪有什么对错,上意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还是提醒她道: ”谢锡玄这些年来,在这么重要的位子上,不党不群,自然会得罪人的。” “......” 颜芷无声叹了口气,苏焕这家伙也就二十出头吧,考虑的东西也太复杂了...... “随便你们咯,我就是个干脏活的小捕快,大人们,你们怎么说,我案卷怎么写。“她趁苏焕不注意,悄悄向他翻了个白眼。 ”还有,你们那些几哇鬼叫的严刑拷打,请恕小女子招架不住,有道是‘君子远庖厨’,你们且偷着、打着,指不定冯大人喜欢记日记呢,到时候就铁证如山了,哈哈哈.......” 这个笑话简直太冷了,颜芷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她趁机站起来,环视一圈,在魏欢和苏焕还没反应过来谁应该付账之前,溜掉了。 -------------------------------------- 估摸着他们回去报告、搜查、抓人、审讯,怎么也得快两个时辰,颜芷不慌不忙回家打了个盹,吃了顿家里厨子做的时令小菜,才慢悠悠地往刑部大牢溜达。 还没走到大牢门口,就听得一辆马车从背后疾驰而来,颜芷懒洋洋向路边走了几步,小声嘀咕: “你急你先走,姐姐让你好不好。” 没想到那赶车的偏偏不走,“吁”的一声把马拉住了。 颜芷挑了挑眉,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好一车停路中间干嘛? “上车!” 颜芷一看,帘子后说话的是苏焕,眉毛挑得更高了,“苏大人莫不是喝多了,这大牢走下去就到了,还上什么车啊?” “没说去大牢,姓冯的也不在牢里。” “不去大牢去哪啊,难不成还去青楼,苏大人,我说您这个癖好哦,虽说是无伤大雅,但是也要注意身体啊。” 苏焕扫了一眼颜芷,神色微变,目光怎么说呢,看起来有点危险。 “这大晚上的,苏大人,你不是想强抢民女吧?”颜芷被搞得无端紧张起来,抱着双臂退后了一步。 下一秒,颜芷就被苏焕抱上了车,等她反应过来,车夫已经稳当地掉了个头,马儿又撒欢地奔跑起来了。 “不是......大人,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本着互利共赢,平等协商的原则,友好地沟通两句呢?”颜芷坐在马车的软垫上,懊恼地理着衣服,“非要动手,有什么意思?” 苏焕的眼神,应该是告诉她,他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颜芷挤出个假笑,换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正经的问题。 “那家伙招了么?” “冯凌海死了。”苏焕的声音相当平淡。 “你们不是吧......我好不容易有条线索,案子动机还没谱呢,更别说幕后主使了!你们就把人给我打死了,本来你们非要给人松松筋骨,我也拦不住,可你们是疯了嘛,疯了嘛.....” 颜芷都要喊出破音来了,恨不得站起来掐死苏焕这个白痴,怎么还能看着案件关键证人给人活活打死了啊。 苏焕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去拿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尸体了。” “啊?”颜芷大脑一片空白,嗓音都变了,然后瞬间决定装作刚刚的暴走都没有发生过。 “这样啊,那苏大人,那我们是去现场?”颜芷这句话立马换上了专柜销售小姐的语气,配上营业微笑,一秒到位。 苏焕白了她一眼,“现场魏欢他们看着呢,有人想见你。” 这个时候,想见我? 这人还真会凑热闹啊。 颜芷想极力保持微笑不垮掉,但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酸疼了,我一个搞刑侦技术的,为什么要被迫营业啊......技术员没有尊严的吗! 还有,这人又是哪位大神啊,大晚上的他想见,你就让他见吗? 我又不是刑部吉祥物,听完了破案故事,还要被牵出来跟人合影留念,索性再送你们一个爱的抱抱好不好啊...... 颜芷正翻着白眼咬牙神游,内心独白过了一幕又一幕,忽然听到好像是有人拦住了车子: ”玄武门守备,请验大人令牌。” 颜芷苦笑,现在她知道这人是哪尊大神了,人家有权任性,还能次次都把颜芷憋到内伤,再加上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今晚......是注定会有名场面了...... 苏焕伸手将块牌子从马车中递出,片刻之后,玄武门的守备便验过,肃穆道: “御史大人请。” 马蹄哒哒地踏在御街的石道上,颜芷无聊,顺手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子。 今晚的星很好,硕大的北斗星垂挂在天幕上,参宿的天狼已经落下去了,正是天下皆春的好时节。 马车一路南行,前方夜空中的轩辕十四在宫墙上方发出异样的华彩,那蓝白色的光焰,来自数十光年之外核变,即使颜芷穿越了浩茫时空,它的亮色也未曾改变。 “哦,我看你倒是不很惊讶嘛?” 苏焕看着颜芷的神情,若有所思。 “嗯?你说轩辕十四嘛.......伟大的名誉和财富,不竭的勇气和力量,永恒的王者之星。” 颜芷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说话驴头不对马嘴,肯定神游去了: “是好东西啊!” “什么?” 苏焕虽然这么问,但也已经开始对颜芷的胡说八道见怪不怪了。 “哦哦,那就见呗,人家是皇帝,还能咋样……” “占星术。就是一种玄学。当年我拜了个算命摆摊的师傅学的,就是看星星算命、算国运,你就当是江湖版的钦天监就行。” “不过,这种亮法,看着不详啊。” 苏焕扔了个你要说就快说的眼神过去,但他觉得颜芷应该没看见。 那姑娘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纠结了好一会儿。 “我学艺不精,只记得轩辕十四有一个反相。师傅跟我说过来着,叫什么来着......就你在旁边呆着,突然记不起来了......” 苏焕决定不再理她,反正肃宗皇帝的乐成殿也要到了。 颜芷这时候一拍脑袋。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叫作——逢魔之日。” 第十九章 乐成殿里的皇帝 永安宫,乐成殿,戌时三刻。 对于其他人,苏焕是肃宗皇帝的少年至交,盛宠之下的一切恩典,都成了罩在已然权势煊盛的成国公府门楣上的又一层光环。 但只有苏焕自己知道,这位能逆风翻盘的少年天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懂。 他带着颜芷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见着肃宗的总管太监乔清和,踩着着小碎步亲自来通传他们进去。 “苏大人回来的倒是快,这位就是那位女......” 乔清和扫了一眼穿公服的颜芷,不知为什么面上微露讶色,可他到底是御前的老人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转了个话锋,掩盖面上的尴尬,“您二位这边请。” 苏焕正暗自奇怪,就听到肃宗的声音,充满了不耐,忙把一步就要跨进殿里的颜芷给拽住了。 只见肃宗叫住一名主管奏章的大太监,一份折子“嗖”的一声从那太监的脑门边上飞了过去: “调兵的折子直接上廷议,早朝前抄送那帮还算有脑子的一人一份,你又送朕这儿干嘛,你是让朕给你撒豆成兵吗?" “再有一次,你就去和新来的小太监抄折子吧,永远别回来了!” 那人急忙忙的收了,刚准备下去,就又被肃宗叫住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记错了一个字。 “还有,告诉江南水师提督,让他赶紧地把他那个狗屁师爷给换了,再洋洋洒洒几千字没重点,朕就把他换了。” 肃宗皇帝骂的口干,气得拿起桌上的盖碗一饮而尽,然后表情更上火了。 “告诉淑妃,让她别再送参汤过来了,朕还没七老八十,用不上那玩意儿。让她好好呆着,就是社稷之福了。” “还有你,你数数你错了几次了。”肃宗皇帝转头,对着身后一位怀抱琵琶的女伶道: “滚!叫你们方教习亲自来弹,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朕面前,知道了嘛?” 颜芷倒是知道肃宗批折子的时候喜欢喊人奏琴,越金戈铁马、慷慨激昂越能激起他挥斥方遒,对付一众庸人的豪情。 不过这么娇花一样的一样的姑娘,也难为他骂的下去。那花瓣一样的脸上,一颗颤巍巍的泪珠将落未落,一张樱桃小口半张着,那委屈模样,颜芷看着,都觉着我见犹怜。 不过,显然,肃宗皇帝也不是不懂得欣赏美的人,只听得他下一句便道: ”来人,今晚送去沐云殿等着,就是别让她再碰琵琶了,听得人耳朵疼。” 那姑娘倒不在意肃宗言语之中的讥讽,一脸喜气地福了福,跟着被吓得唯唯诺诺的太监下去了,肃宗皇帝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个,叹道: “朕就说当皇帝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情,出了那么多废物皇帝,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蠢。” 这话说的...... 颜芷和苏焕面面相觑,只好先跪下请安再说。 “就说不让太监宫女识字吧,全大齐文书最多的地方就这间永安宫。哦?就朕一人识字,其他人都是瞎子,朕使唤谁去啊,真亏他们想的出来。” “好不容易找了一批识字的,还是笨。中央文书,哪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朕今年一定把文科举的题目再改改,再弄这么一批蠢货来,真是要被气得英年早逝了。” 颜芷正在想要不要学古装剧里,唱一个:吾皇寿与天齐,社稷之幸之类的。 肃宗皇帝已经走下龙椅,把苏焕扶了起来,“明渊,朕都说了你免跪,你跪了朕还要来扶——朕不要,朕腰疼。” 苏焕依旧那幅万年不变的冰山神气,“臣不敢。” “还有,边上的那个,你不起来,是也要朕扶嘛?” 颜芷听了哪敢耽搁,忙不迭地爬起来站好。 “既然都爬起来了,还低着个头干什么?永宁皇妹,你这张丑脸,朕又不是没见过。” ”呵呵.....这不是太丑了,永宁怕坏了圣上今晚的好胃口嘛。” 颜芷抬起头,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肃宗皇帝怎么可能认不出从小和自己一起,把皇城搅的天翻地覆的皇妹呢? “来,苏焕,介绍一下,这位算是朕老爹的便宜女儿之一,永宁郡主。” “别看她天天叨叨着要为国尽忠,其实只是不喜欢跟其他内眷一块儿玩而已。” 看着苏焕一幅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模样,颜芷心说不怪你不怪你,看不出来是正常的,其实自己大多数时候,也不怎么记得这个茬儿。 不过该过的场面还是得过,她默想当年嬷嬷教的,向着肃宗补了个标准的内命妇朝见礼。 “永宁参见皇兄。” 肃宗皇帝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当捕快到处野很好玩么?朕就说皇后千秋宴怎么看不到你影子了,敢情跑谢锡玄那儿凑热闹去了。” “这个......不是,不是......“颜芷老毛病上身,又开始滔滔不绝,”我这是觉得的我这郡主当的,俸禄拿了不少,活是一点没干,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得了,朕手上没奏折削你。要你一丫头百死不悔,朕的大齐可完了。” 肃宗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颜芷的慷慨陈词,“朕看你是一个人在郡主府呆着无聊吧。” “呃......”既然早被人看穿了,颜芷抵赖也没用,垂头认错,“皇兄看人就是通透,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也是,这点性子,倒是和朕一样,不过朕有大齐要管,还不觉得怎样。你天天待在郡主府,跟那帮丫头玩不到一块去。” 我也没有这么多嫂嫂,一天一个都可以打发上半年啊,颜芷趁机腹诽。 “不过我是没想到是你啊......” “嗯哼?”颜芷脖子一歪,这是什么意思,“皇上是说没想到破案的是我吗?” 肃宗皇帝打量了她一眼,那眼神陌生的很,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似的,当年那些一起翻宫墙玩泥巴的情谊呢? “要不你以为呢?” “朕还打算给你指门好亲,可惜你这跑去当捕快,名声算是完蛋了。” “哎呀呀,不要紧啦。”颜芷无所谓地摆摆手,“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开动灰色的脑细胞使我快乐,郡马哪有替天行道要紧啊。” “要不把你指给苏焕吧,一个行当都不姓邪,谁也不嫌弃谁。”肃宗似乎对这个想法很得意。 “哎呦皇兄,人家哪看得上我啊,您讲正事行么?”颜芷被这家伙搞得头大如斗,年纪轻轻的,怎么跟中老年妇女似的,还好起做媒来了。 她瞥眼向苏焕看去,他倒没什么反应的样子,照旧云淡风轻,仿佛肃宗刚刚说的是我家有件衣裳,你看着不错就拿回去穿吧。 "看不上啊,朕还舍不得呢,苏爱卿姿容绝世,朕当然是要自己留着。” 颜芷心里一阵恶寒,您饶了我吧,可被点名的苏焕,脸上照旧没有表情,只淡淡道: “皇上说笑了。” “好了,言归正传,“肃宗收起他那套可怕的幽默感,正色道:”这个案子查到现在,可以说是线索全断,你们俩准备怎么弄?” “这事儿得分两块儿来说。”颜芷巴拉着手指头,一脸严肃。 “毒品和命案。” “毒品相对来说简单点儿,阿片类药物的提纯需要大量植物性原材料,只要找到种植基地,从根本上控制毒源,这事儿就有谱了。” “不过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我们就这几个人,满世界找块花田也太麻烦了。” “再不就是我们可以追一追海国这条线,提纯技术和实验仪器,以及在京城贩售吗啡的相关人员,似乎都和海国有关。” “不过,我也不算没出京见过世面的闺秀了,可这海国居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地方究竟在哪儿啊?” 颜芷一脸期待地看着肃宗,“皇兄,你知道吗?” “不知道。肯定是送来的贡品太差了,谁记得住。“ ”苏焕,你查查鸿胪寺的文书、沿海各总督的折子、留京的各国使臣......一个小国家,还能跑了不成?” 苏焕答应了,颜芷又道:“剩下的就是命案的目的何在,谁最想看到吏部大换血,谁最想把张安之推上风口浪尖,这步杀人的烂棋还有多少后招……” ”不过,朝堂上的事情,皇兄你知道我的,真是一窍不通,你们就别指望我一妇道人家搞清楚你们花花肠子里七拐八绕在想什么了。” “哼……妇道人家,你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个妇道人家了?跑谢锡玄那儿报道的时候怎么没想啊。“ 肃宗皇帝懒得跟她缠,一挥手,”你爱查案就查去吧,只是有两条,你给朕记好咯!” 颜芷听了一唏,你让我查还不是因为觉得我是刑部那帮子蠢货里面比较聪明的,说的跟什么恩典似的。 “替您办差还有条件?” “不去?” “去去去,为国尽忠一直是永宁心愿……” 肃宗正色道:“别扯了,再想为国尽忠,朕就把你指去和亲。” “......”颜芷扮了个苦脸,暂时不敢胡说八道了。 “第一条,得让苏焕跟着。你要把小命丢了,先皇能唠叨死朕。” “哎。” 颜芷答应地爽快,苏大人除了闷了点又不碍事,挺好挺好。 “第二条,最重要。在外面不准自称郡主,大齐皇家的脸面,不给你这疯猴子丢光才怪。” “一定一定……” 颜芷打着哈哈心道,你爹封郡主的时候也没考虑过我是不是形象美气质佳啊,要背锅也是你爹背。 “滚门外头去!” 肃宗还不了解颜芷,看她那表情,就没知道想什么好事,接道: “我要和苏焕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