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记事本1》 第一章 十六岁那年冬天,其实我邂逅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拳击手、军人、小白脸、侦探和黑道。他们都是尼特族(注:neet,notcurrentlyengagedinemployment,educationortraining的缩写,泛指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年轻族群),只是种类不同。尼特族这个词偶尔会出现在新闻或是报纸上,我想是指没有干劲的无职年轻人。但同样是尼特族,也有各种不同的面貌;并非所有人都因为相同的理由而不工作或是不上学。 「所谓的尼特族呢,不是指『什么都不会做的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做的人』。」侦探是这样告诉我的。「不同的只是规则而已。就像大家的人生是升官图,只有我们是西洋棋的棋子。」 「我不是很懂,是指你们很碍事吗?」那时的我稚气地问了。侦探嘟起樱桃般的小嘴想了一会儿,然后无声地笑了。 「对着想抢先前进的人而言应该是吧?我知道他们想把尼特族全部打包、贴上标签,拖到垃圾场丢掉;也明白他们想指着尼特族大声耻笑。要笑就笑吧,反正不管如何用言辞修饰,我们至今只对社会经济带来负面影响,这也是无法动摇的事实。」 侦探望着自己张开的双手,接着拾起头。这次不是讽刺的苦笑,而是宛如冬日晴阳般的温暖笑容。 「我们是不会嘲笑自己的。就像蚯蚓不畏惧黑暗,企鹅不会因为自己不会飞翔而感到羞耻。这就是生存的意义,不是吗?」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从来没想得这么深。就算卖弄一些看似艰难的字眼,总归一句话——就是没用的人嘛! 但是,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看到死人,第一次揍了人,也逐渐开始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关着生存这件事。亲眼目睹放弃生命或是放弃寻死的人,大概谁都会变得跟我一样吧!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首先,我想说的是那年冬天遇到的人当中,唯一不属着尼特族的普通女孩的故事。 十一月的尾声,我和彩夏初次相遇。 星期二放学之后,我坐在南校舍屋顶上的水塔,茫然地望着远方的高楼大厦。平常一下课,我总是马上到电脑教室报到,专注着只有一名社员的社团活动。但是有电脑选修课的下午,放学之后也还是有大批学生留下来玩平日难得接触的电脑。我无法毫不介意地走进去,所以每个星期二跟星期四总是到屋顶打发时间。望着北校舍二楼的电脑教室,发射大量的「赶快滚回去吧!」电波,然后叹着气眺望街道。 我现在住的街道可以分成两种颜色,像病人静脉般细长的河川就是颜色的分界。靠近我这边的是屋顶生锈的小工厂、肩并肩排排站的廉价公寓,然后是高中。不知道为什么,这三市寺庙跟墓地很多;我家也在这一边。对岸是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汇集无数条铁路的巨大车站、沿着错综复杂的坡道并排的大楼、百货公司和电视台。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可以看见远方都厅的影子。东京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竟可以让日本随处可见的无趣住宅与大厦林立的都会在此和平共处。 从屋顶眺望,车站附近就彷佛电视广告里的一幕,没什么真实感。大概是因为我不想靠近那一带吧?由着放学后可以穿着制服直接跑去玩,听说我们学校在东京都内外都还颇有人气;要是水手服的颜色亮丽,好像还能增添四成左右的吸引力吧。 那天是阴天,刚好可以仔细观察平日反射刺眼阳光而看不清楚的大厦玻璃帷幕。话说回来,那也不过是一堆切割手法相似的并排玻璃窗而已。我总是在脑海中为那些玻璃方块着色,描绘着点阵图。 我习惯这样独自消磨时间。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经常转学;也因此养成了这个习惯。十月上旬转进这所学校,基着没有其他社员这个理由进了电脑社,过着无人注意的学校生活。我经常觉得上高中没有意义,课业也完全跟不上。 就在我遥望大厦时,脚下突然出现金属叽嘎声,着是我往前探出身子。水塔建在屋顶楼梯间的上方,金属声是有人爬上来打开门的声音。 「咦?不在吗?」 一个女生的声音传来。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身子朝下望,她正好回头,两人四目相接。 女孩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眉宇看似坚毅,眼眸却和蔼可亲又可爱,令人印象深刻。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正想起身的时候,女孩却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哇」地叫了一声,害我从水塔上跌了下来。 好在是脚先着地,但是手背却因为和水泥墙磨擦而出现一大片擦伤。我们相遇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用洒水器帮我清洗并包扎伤口。 「为什么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呢?很危险的!」 在伤口上贴了一堆0k绷的她如是说。被这样一问,我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俗话说笨蛋和什么东西都喜欢高处。」(注:日本俗谚「烟雾和笨蛋都喜欢高处」) 「要说什么东西和烟雾都喜欢高处才有自嘲的意思啦!」 她冷静地吐我槽。我虽然很想逃走,却因为手被抓住而没办法这么做。 「来,包扎奸了。不可以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罗。」她轻拍了一下我贴满0k绷的右手,就像保母训斥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接着又笑眯眯地对我说:「虽然这么说,我自己也爬过。看到梯子就想爬上去,对吧?」 话说回来,这家伙究竟是谁?因为不记得学校里任何人的脸和名字,所以完全想不出来哪个女生会用这么亲昵的口气跟我讲话。 突然,我发现别在她左手上的黄色臂章。虽然很旧而且早已褪色,但勉强可以分辨出「园艺委员」四个字。那时候,我才终着注意到栏杆旁排列了大量的花盆。学校有园艺委员会吗? 「啊,原来要爬到那么高才看得见电脑教室啊!藤岛同学也是那种人吗?房间里有人就无法专心?所谓的艺术家类型?」 女孩手握栏杆,一边望着对面的校舍一边这么说道。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发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惊叫。她一脸惊恐地转向我。 「因为我们教室在这一侧的三楼,所以看得见电脑教室,而藤岛同学又总是坐在窗边。」 被发现了。我知道自己血色尽失。这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难道连我为色情图片上色她都知道吗?不对,那不是重点……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这次换她像投球前的棒球选手一样高举手臂,大吃一惊。 「你不记得我吗?我们明明是同班同学啊!」 「咦?」 我焦躁了起来。转学到这所学校以来,我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所以完全想不起来同班同学的名字。 「是我告诉你福利社在哪里,还收集了世界史的资料给你。连体育课换衣服的时候,我都帮过你!」 「等、等一下。」 「最后一句是骗你的啦!」 这女人…… 「虽然我曾想过你大概不记得我,可是没想到还真的忘记了……」 女孩泪眼汪汪地这么说,让我觉得好像有点对不起她。 「我叫篠崎彩夏,就坐在你旁边的旁边。为什么这样你还记不得我呢?」 「对不起……」 「藤岛同学不觉得自己是一年四班的一分子吧?校庆时也跷掉了。」 可是我转学一星期之后就遇到校庆,只好不去啊! 「也没有别班徽。都立高中有班徽的学校可是很稀奇的喔,不别多可惜啊!」 我是不清楚哪里可惜,只好骗她说:「我搞丢了。」 「那我的借你好了,我家里还有备用的。」彩夏如此说道,并摘下水手服领上的班徽。 「咦?不要,不用啦。」 「好啦,乖,不要乱动。」 她从背后一把抓住想逃的我,我不由得停住呼吸,全身僵硬。她的双手从背后环了上来,将班徽别在我西装外套的领口。从客观的角度看来,那就像是她从背后抱住我吧?不,等一下,我得冷静下来。 仿佛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问,她的体温终着从我背上离开。 「嗯,这样才乖。」 她把我转了过来,很满意地点点头。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低头看了看蓝色和绿色的班徽,宛如脖子上给系了项圈。为什么这家伙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我见过许多非常照顾转学生的人,这么不拘小节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学校规定一定要别,不准拆下来喔。」 「为什么东京的学校有这么多怪校规呢……」 不对的应该是擅自觉得东京很自由的我吧?其中最麻烦的规定就是至少要参加一个社团。都是因为这些规定,我才会遇到这种事。 「如果学校没规定,藤岛同学应该就是回家社的吧?」 怎样?不行喔? 「不过电脑社明年就要消失了喔?」 「……咦?」 「因为三年级马上就要毕业了。听说四月决定预算的时候,成员不到两个人的社团,就必须废社。」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第一次听说。我想起电脑社顾问那张苍白的茄子脸。那个混帐,想闷不吭声地让电脑社倒掉吗?难得我的社团生活这么惬意。 「我说啊……」 彩夏突然提高音量,我吓了一跳,倒退半步。 「我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如果你肯接受交换条件……」她的表情宛如下了悲壮的觉悟。「我愿意加入电脑社喔!」 「……交换条件?」 「其实园艺社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知为何得意洋洋的彩夏,把左手的臂章别在我手上。园艺社?不是园艺委员吗? 「委员会老早就没了,这是我在柜子里找到的,很酷吧?」 「我一点也不觉得。」 「为什么你老是要这么说话呢!」 她整张脸都红了。干嘛这么激动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弱小的社团就要互相帮助,对吧?」 结果屈服着彩夏的胁迫,我只好接受交换条件,一起到数职员办公室填写入社申请书;事情原本应该就这样结束的。明白再也无法一个人待在屋顶,我只好找寻新地点打发下课后的时间。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究竟是图书馆好还是教职员专用厕所好。 然而,第二天放学时,彩夏一下课就走到我桌边来: 「我要去借上屋顶的门钥匙,你先去拿用具吧!你知道玄关旁的置物柜在哪里吧?找上面写着『园艺委员会』那个。」 同学的视线在往书包里塞教科书的我和彩夏之间游栘。 「我不是挂名而已吗?」我开口说。 「……只是挂名吗?」彩夏转头,脸色发青且捣着嘴。「对……对喔,真是对不起。我……我一时太高兴,所以才会冲昏头。」 泫然欲泣的彩夏。同学的视线刺痛了我,仿佛彩夏是我弄哭的……不,就是我弄哭的。不论如何,这样的情况实在很糟。 「咦,啊、等一下!」 「藤岛同学有电脑社的事,也很忙吧?对不起。」 「没,没有啦——」 「这阵子用电脑绘图画的女孩子也快完成了吧?裙子之后才要画,对吧?」 「哇啊啊!」 我惊慌地捣住彩夏的嘴。 「我知道了。好啦,我帮就是了。」 「……真的吗?」泪水一下子从彩夏的脸庞消失。「藤岛同学,谢谢你!」 我看到她恶作剧似的吐吐舌头。可恶,这个女人。 「……小彩,有新社员加入了吗?」 身边的女同学用复杂的眼神一边瞄我一边问。 「对啊,所以战力倍增。关着植物的事情都可以来问他喔!」 同学们互看了一眼。 「对了!」一个男同学举起手。「厕所洗手台长了很多霉,你们想想办法吧。」 「霉菌不是植物啦!」彩夏大叫。 「不,算植物吧?」「植物跟动物的二分法已经过时了吧!」「厕所那个是青苔吧?」「地衣类不是植物喔!」「生物社的闭嘴。」「面积越来越大了。」「看起来像人的脸。」「真的假的啊?」 男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了起来。这个班是怎样啊?讨论了二十分钟,结果彩夏真的从保健室拿了除霉喷剂来。我慌忙阻止一脸理所当然地要跨进男厕的她。 「……让我来吧!」 大概是觉得我独自面对蔓延整面厕所墙壁的霉菌而束手无策很可怜吧?几个同学进来帮我。厕所里充斥了氯气的刺鼻臭味。 「藤岛,你也很辛苦呢……」 大家竟然这么同情我。 「不过,篠崎也不是坏人啦。」「不是坏人。」「嗯。」 我一边用海绵刷墙壁,一边无力地点头。 那时候我才突然惊觉,这是同班同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却吞吞吐吐地,连句像样的话都答不出来。 「来办社团迎新吧,我请客。」 那天傍晚,完成作业后把兰花一盆不剩地往玄关内侧搬时,彩夏如是说道。 「我在拉面店打工,是店员,可以算你便宜点。」 我心想:高中女生在拉面店打工真稀奇。 「因为常常去就变成店员了,还有很多有趣的常客喔。要不要一起去?」 「为什么——」 要是拒绝又得看彩夏哭泣的脸庞,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把工具放回柜子,钥匙拿去教职员办公室还,然后和她一起走出校门。 听说我还没走到首都高速公路对面过,她吓了一大跳。 「你家就住在这附近吧?」 「才刚搬来没多久,车站前人又多,所以不是很想去,也没必要去。」 「你不去书店或是唱片行吗?」 我点了点头。书跟唱片多半是用网路购物,因为实体商店就算店面大,也不一定找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是喔,不过那家店离车站很远喔。拉面没有很好吃,可是冰淇淋很好吃,所以很有名。」 「那就改开冰淇淋店啊……」 「你绝对不可以对明老板这么说喔,不然可是会吃到加了冰淇淋的拉面的。」 明老板应该就是拉面店的老板,是中国人吗? 彩夏走在我两步前,看着高兴得轻轻跳跃的她,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一直照顾我这种家伙呢? 过桥时,送货大卡车扬起的灰尘喷了我们一身。走进市街,钻过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往车站前移动:随着人潮被推进南口,再穿过地下街走出东口。 走到地面上,沿着铁轨前进,穿过流浪汉帐篷并列的公园,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右转,拉面店就在微暗的死巷里。商家与住家混杂的大楼一楼,只有写着「花丸拉面店」的布帘那一带是明亮的,客人们有如被捕蚊灯吸引的昆虫般聚集一堂。 拉面店里非常狭窄,店面几乎都被厨房占据,只有五个吧台席,其他客人则坐在店外的铁椅上吃面。当中还有上班族坐在翻过来的啤酒箱上,抱着碗公吃面。 「你就随便坐吧?」 彩夏说完就晃进店里。虽然她叫我随便坐,问题是椅子跟啤酒箱上都已经坐满人了。 我窥看着她钻进的大楼与大楼之间,通往厨房的入口旁有逃生梯,那里坐了一个正在吃面的男人。楼梯下方堆叠着旧轮胎、低矮的汽油桶和满是污渍的瓦楞纸箱。 男人抬起头来,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男人大概二十岁上下,肤色微黑,已经十一月了还只穿一件t恤,隆起的上臂二头肌完全露出。被他狠瞪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会被杀掉。 「你是m高中的学生?」 「不是啦,我还是国中生,看起来那么像高中生吗?」我没来由地撒了谎。他放下碗公说: 「是吗?那个教数学的福本老师,他的头发还健在吗?」 「不,他的发线早就退到了北极圈……啊!」 他靠了过来,弹了我额头一记。痛得我以为额头上开了个洞。 「……呜呜……你太卑鄙了。既然是我们学校毕业的,一开始说一声不就得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对方卑鄙(明明一看制服就知道是m中的学生,还撒谎的我才有毛病),我捣住额头蹲下来,发出呻吟。这时候背后传来声音: 「他不是毕业生,这家伙是被退学的,是中辍生。来,把这个吃掉。」 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灰色无袖背心的年轻女子站在我身后。后面的头发绑成马尾,敞开的胸前可以看见缠着胸脯的白色绷带。看起来像土木工人。因为她身上的黑色围裙印着白色的「花丸」字样,我才发现她是店里的人。难不成她就是明老板?原来是女的啊! 明老板硬塞进我手里的,是装在纸杯里的冰淇淋。 「老板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自己休学的,才不是被退学的。」 「钱付清了再说,你这个无职的家伙。」 「婴儿刚出生的时候也都无职啊!后来才受到俗世这个大染缸的污染。」 那是无色,不是无职(注:日文中「无职(mushoku)』和「无色(mushoku)谐音)。可是明老板没有吐他槽的意思,迳自转身回到白烟弥漫的厨房里。我手拿装着冰淇淋的纸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 「喂,你啊!」被退学的那位叫了我一声。一转身,我赶紧捣住额头。 「你紧张什么!现在一年级是吧?」他看着我的班级章这么说道。「期中考几科不及格?」 「啊?」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 「藤岛同学,不要跟阿哲学长聊太久,会被传染尼特族病菌喔。」 直接在制服外套上黑色围裙的彩夏手里端着满是碗公的托盘,走出厨房对我说。黑皮男——阿哲学长咬牙切齿,却只是作势要弹彩夏的额头。这根本是差别待遇!彩夏吐吐舌头,端菜去给坐在店外的客人。 「少罗唆,赶快回答!你看起来就是一副从一年级开始成绩就满江红的脸。」 虽然觉得他多管闲事,但这也是事实。我只好小声地回答:「英文跟日本史要补考。」阿哲学长笑容可掬地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把我拉到汽油桶上,让我坐下来。 「这边的位子其实是尼特族专用的。你有成为尼特族的潜力,要是被退学了就来这里吧!我们会欢迎你的。」 「不,请不要这么期待我。」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为什么?我可以从选机台开始教你啊!而且我还认识店员,马上就能知道哪一台的中奖机率最高喔!」 仔细一看,阿哲学长牛仔裤背后的口袋里还塞了赌博机台情报志。哇,这个人是专业的柏青哥打手,是真的废人。我尽量不去看阿哲学长,用木制的汤匙吃起冰淇淋。在晚秋的夕阳下,一边嗅着拉面汤汁的香味,一边品尝冰淇淋,的确格外美味。 阿哲学长所谓「我们」之中的第二个人,在我吃叉烧面的时候出现了。他突然用硬物抵在我后脑勺上,还说:「不要动。丢掉武器,举起双手,说出你的名字跟隶属部队。」我嘴里的叉烧面差一点喷了出来。 「咦……呃……可是……」如果举起双手,叉烧面就会掉下去啊! 「少校你来得真慢,别做蠢事了,赶快坐下。」 阿哲学长一边搅拌着香草冰淇淋和橙酒酱,一边悠哉悠哉地说道。 「他坐在我的位子上啊,这家伙是谁啊?」 「鸣海,听说跟彩夏是同一个社团的。」 「宏哥说他等一下也要来,这样位子要怎么办?」 「宏仔坐在鸣海大腿上就好。」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被叫做少校的男人总算走进我的视线。他穿着深绿色混咖啡色的迷彩运动服、戴着看似坚硬的圆帽、护目镜型的太阳眼镜,身材纤细、皮肤像小学生一样呈现漂亮的粉红色,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他一边把手上的模型枪(我想应该是模型枪,但如果是真枪该怎么办?)收进卡其色的背包,一边看着我说道: 「可是这家伙不是高中生吗?这样不符合尼特族的定义。」 「别担心,他是我学弟,再两年就会变成了不起的尼特族了。」 「我才不会变成尼特族!」我慌张地抗议。少校透过护目镜瞪了我一眼,在瓦楞纸箱上坐了下来。 「在尼特族总人口高达一亿人的时代,像你这样量产型的尼特族也是必要的吧?我国的未来真是黑暗。」 「……量产型?」 我诚惶诚恐地询问量产型是什么意思,少校指了指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话说你知道尼特族的定义吗?尼特族的原意是指十六岁到十八岁不上学、不就业的人。这个字眼从英国传进日本之后,定义就宛如爆炸般扩大成十五岁到三十四岁。因为增加了很多种类,所以还分为主动型与被动型两种,以及瞬间型、挫折型、穴居型和踌躇型四种,另外还可尝试以三次元座标分类为八个象限,对我来说是都没意义的无聊分类。」 「向井哥,让你久等了。」 彩夏端来了少校的盐味拉面,向井似乎是少校的本名。 「不好意思,藤岛同学,再等一下客人就会比较少了。」 我努力朝彩夏发出「随便找个借口让我离开这个位子」的电波,可是却被忽视了。少校喝了口汤,继续说: 「原本尼特族就是一种文化依赖症,只会出现在像我们这样富强的国家里。我们应该更加以尼特族为荣的!热爱培育出尼特族的国土,为了安内攘外,我们要站起来!要招募非量产型的尼特族菁英,互相切磋琢磨,结成日本新党,果断地挑战邪恶的中枢!增加吧!尼特族!燃烧般地增加吧!尼特族!」 「吵死了!闭嘴乖乖吃面!」 明老板的怒吼从厨房里传来,小锅子也随之飞出,砸在少校的头上。 「咦?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男人的声音响起,巷子口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 率性地穿着亮色系外套和卡其裤的年轻男子站在巷口。不知道是从事什么行业的人,但散发出专业的气息。那种气质跟阿哲学长不同,但一样有压倒众人的气势。那个人靠了过来,我差点从汽油桶上掉了下去。 「他是彩夏的朋友。你看,是m中的。」阿哲学长说。「哦?喔——」那个人笑着拍拍我穿着制服的肩膀说: 「阿哲也有穿这身制服的时候啊!」 那个人望了望狭窄的厨房后门,在阿哲学长身旁的阶梯坐了下来。我内心有些许迷惑,这里的位子不是尼特族专用的吗? 「你好,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那个人从胸前口袋掏出薄薄的名片夹,递了张名片给我。果然是认真工作的人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收下名片,名片上印着: 『尼特族桑原宏明』 ……嗄?我一时差点昏倒。 为了确认自己生存的世界,我做了个深呼吸后环视四周。阿哲学长吃着冰淇淋,少校吃着渐渐泡烂的盐味拉面。彩夏在厨房的白烟中忙着洗碗公,明老板正在跟中华锅的火焰搏斗。抬头仰望的晚秋夜空如此之高,唯一吐他槽的只有我一个人。 「请……请问您的工作是尼特族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宏哥露出宛如拍摄牙膏广告般的笑容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尼特族不是职业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正当我要点头时,宏哥的补充说明击败了我。 「尼特族是一种生活方式。」 居然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宏哥眯着眼睛拨弄头发的样子实在帅得很没意义。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宏仔之前有做名片吗?」 「这样搭讪的时候比较方便啊,光是给大家看就会引来一阵笑声。」 「不是跟你说这样女朋友会生气,叫你不要老是生冷不忌地乱放电吗?」 「啊,那个女生我已经跟她分了。我现在住在酒店小姐家,一开始就说清楚没工作,这样住起来轻松多了呢!」 宏哥是小白脸啊!也是,他都说尼特族是生活方式了。 我一边远远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喝干拉面汤,不过没有仔细品尝味道。从片段的对话中可以得知,他们的年纪大约在十八到十九岁之间,应该是前途光明的未成年者。 我模模糊糊地开始思索:自己会不会真的如同阿哲学长所说,不久之后也变成这样呢?只希望这件事不会成真。 大家吃完拉面,正在小口品尝冰淇淋(阿哲学长已经吃第二个了)的时候,狭窄的大楼间突然响起吵死人的摇滚节奏,是「coloradobulldog(注:mr.big大人物合唱团的成名曲)」的前奏。三人立刻弹了起来,拿出各自的手机,三台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相同的铃声。 阿哲学长先接起电话,少校和宏哥的电话立刻没了声响,两个人露出后悔什么似的表情坐了下来。 阿哲学长电话一挂,立刻朝厨房大喊: 「老板,爱丽丝要点菜!葱拉面,不要面,不要叉烧,不要蛋。」 那不就只剩葱吗?我这么想着。三分钟之后,明老板端来的碗公里真的几乎只有葱跟汤。 「跟那家伙说清楚,我们是卖拉面的。」明老板苦着一张脸说。 汤海上浮着隆起的白发葱小岛,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三个人板着脸,面面相觑。 「问题是,谁端去给她?」阿哲学长说。 「爱丽丝听起来心情不好吗?」宏哥问道。 「很不好。」 「是外送吗?」开口发问是我气数将尽的征兆。阿哲学长点点头,之后拍了下膝盖。 「既然这里有四个人,就用山手线游戏来决定(注:原本是轮流说出山手线站名的游戏,这里引伸为轮流说出与题目相关的事物),输的人负责送去。」 四个人? 「题目呢?」 「就『常放在职业介绍所的小册子』吧。」 「好,那只能跳过一次喔。」 「等,等一下,我也算在内吗?」 「那就从我开始。『劳工保险受保资格说明』。」 「『三十二岁开始找寻自我』」 「『两分钟找到你的天职!』」 「咦,啊,呃……」 「鸣海,你已经用掉一次跳过的机会罗。『没人教你的有利辞职法』。」 「『一台电脑轻松创业!』」 「『三天融入新职场的完全说明』」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东西!」 「恼羞成怒啦?鸣海,只要是尼特族,大家都知道这些喔!去一趟职业介绍所却什么也没做就回来,这可是大家的必经之路。」 不,问题是我并不是尼特族。 「输了就要老实认输,败家犬。」 「别在意,鸣海,这不是不知道就很丢脸的事。」 「那是当然的,别安慰我!」 「可是还是要把面送去喔!」 无话可说,我就这样掉入陷阱。 外送的目的地是跟拉面店同一栋大楼的三楼,308号房。就如同他们所说:「去了就知道。」门上挂着巨大的看板。 【neet侦探事务所】 neet侦探事务所是用很可爱的字体写的,底下则是一行谜样的英文。 itstheonlyneetthingtodo. 经过今天一整天脑袋已经麻痹得差不多的我,就算看到尼特族当侦探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我用装了拉面的拖盘一角按了电钤,改装成附相机的电钤上闪烁着蓝色的灯。根据阿哲学长的说明,这似乎是「可以进来」的表示。 门里是细长型的单人房。因为冷气很强,所以比外头更冷。穿过冰箱、厨房和洗衣机并列的走廊尽头,可以看到狭窄的房间。因为房间里没有隔间门,从玄关就可以看到高达天花板的电脑架,还有数不清的萤幕填满了房间墙壁。 「拉面送来了……」 「请进。」 房间内传来女孩稚嫩的声音。 手端托盘走到房间入口,这真是了不得的房间。三面墙壁被不明所以的机器、液晶萤幕和电线所覆盖,仅剩的空间——房间中间的地板也被床所占据。毛毯上放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布娃娃。仿佛被埋没在布娃娃当中,穿着睡衣的背影转头过来。 就像洋娃娃一样。小小的脸,大得不相称的眼睛,令人不敢相信的雪白肌肤,纤细的手脚,流泄在床单上的柔顺黑色长发,卡通小熊图案的浅蓝色睡衣。我端着拖盘,盯着女孩看傻了眼。 女孩把放着键盘的可动式桌子挪到身边,拉出另一张细长型的桌子到床上来,就像那种病床上附的小桌子。 「你杵在那里干嘛?我点的是葱拉面,可不记得点了个高中生形状的装饰品。」 「啊,嗯……拉面要放在哪里好?」 「你站那么远,觉得我的手看起来长到可以拿到你手上的碗公吗?」 我被嫌弃了。可是已经不觉得生气也不吃惊,而是超越这一切后感到精神舒爽。我把拖盘放在女孩面前的桌上,她拿起免洗筷盯着瞧了一会,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小的脸蛋充满干劲,握住筷子尖端的双手用力使劲。可是当筷子被拉成「人」字型之后,就只是颤抖不已而分不开。这小女生究竟有多没力气? 「……我来帮你吧?」 穿睡衣的可爱女孩显然在瞪我。 「你就是那种看到脆弱不会飞的雏鸟就想帮它飞翔,抛出去之后就沉浸在自我满足中的人吧?这种人最差劲了。当你得意洋洋地离开之后,小鸟就会掉到柏油路上摔死,可是你却根本不会发现。要笨也要有个限度。」 不过是双免洗筷,为什么我得被说成这样呢?可是我没有反驳。她再次大口吸气,用力分开免洗筷。 啪。 右边的筷子断了,这是常有的结果。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长短不一的筷子瞧了一会儿,之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喂,别哭啦! 苏,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擦湿润的眼睛,开始吃(根本就只有葱的)葱拉面。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吊起眼睛瞪着我说:「你的兴趣很差劲耶,默默地盯着别人吃饭很愉快吗?」 「啊,对,对不起。」 当我要走出房间时,她这次又说:「你要去哪里?你走了,吃完的碗公谁来收?这点也该稍微思考一下。」我搔了搔头,只好背对床在房间入口蹲了下来。 一边听着睡衣女孩咬着葱的声音,一边回想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不过是因为拒绝不了彩夏而跟了过来……不对,结果却遭遇了很多事。我已经累了,当我正要坠入梦乡时,女孩的声音又再度传来。 「鸣海,我吃完了。从冰箱里拿饮料给我。」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咦,咦?」 「我说从冰箱里拿饮料来。到别人家还睡着,你这家伙真是厚脸皮。」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可是我还是老实地遵从她的命令,因为实在累到连反抗的意愿都没了。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容量三百五十毫升的深红色罐子,其他什么也没有。我以为全部是可乐,其实都是dr.pepper(注:一种口味类似樱桃可乐的气泡饮料),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睡衣女孩一口气喝干dr.pepper,露出幸福的表情。光看到那张脸,就觉得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神在创世纪的时候,就是因为喝了dr.pepper才会在第七天休息。如果没有dr.pepper,现在一星期一定会变成十二天左右。」 「是这样吗?」 「鸣海,你也喝吧!我家冰箱里的不能分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哪里有卖。」 不是请我喝喔? 「……对了!」我这时才惊觉:「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跟阿哲学长通电话的时候知道的吗?不,那时候只有爱丽丝单方面的点菜,说完就挂了,没有时间说到的我名字。 「藤岛鸣海,十六岁,男,身高一百六十四公分,体重五十一公斤,m中一年四班……」睡衣女孩流畅地说出我的基本资料——地址、电话号码、学历、家庭状况。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彩夏说有新社员加入,我就调查了一下。学校里的个人资讯这么密集,保全措施却如此疏漏,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我茫然地环视包围房间的电脑所形成的厚壁。 「……你是骇客?」 「我不是骇客。」 睡衣女孩笑着摇摇头。 「我是尼特族侦探。」 侦探说,爱丽丝一半是本名一半是假名。 「有子换个念法就是爱丽丝了(注:有子的日文发音为yuuko。但「有」亦可念做ari,「子」亦可念做su)。爱丽丝这个名字是从詹姆斯提普奇的本名借来的。」 「他是谁?」 爱丽丝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我。 「他是小说家啦!门口的看板上不是写着吗?虽然只改了一个字,但那是很有名的句子呢!你没读过吗?」 我歪着脖子,回想看板上写的英文。 「你所谓的侦探……就是受人委托,调查各种案件罗?」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就像调布跟田园调布是不一样的地方,给我听好。普通的侦探得四处打听消息、埋伏监视,东奔西跑地搜寻情报,找出目标。而尼特族侦探……」 爱丽丝挺起胸脯,朝身后填满墙壁的机器挥挥手。 「不用离开房间半步就可以搜寻全世界,找出真相。你现在一定以为我只是太过依赖网路的茧居族吧?不用瞒我。」 「嗯……是啊。」 「哼,那是因为世俗之人无法理解侦探这种工作。侦探的本质是死者的代言人,将失去的语言从墓穴里挖出,为了守护死者的名誉而伤害生者,为了安慰生者而侮辱死者,所以理应是不受欢迎也不被理解的工作……你现在露出茧居族还讲什么大道理的眼神喔?」 「不,我的眼神应该没有那么明显。」 「真的吗?」 「嗯。」 「可是,你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不用客气,就问吧!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已经习惯连珠炮式的质问了。而我也会早早让你绝望的。」 ……绝望? 我没有特别想问的问题,只是因为爱丽丝这个奇特女孩的滔滔不绝而有点吓到。不过在这个情况下我好像不问不行。环视这有如主机机房的房间之后,我问了最感疑问的事情。 「你……都吃些什么?总是吃那些东西吗?」 爱丽丝圆滚滚的双眼瞪得更圆了。 「这点小事就是你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吗?」 「……我觉得饮食很重要。」 「嗯,你说得对。你也是个怪人,跟彩夏说的有点不一样。」 爱丽丝眯着眼睛望着我,看起来就像在微笑。 「补充营养只要喝dr.pepper就够了。可是老板很罗唆,所以我有时候也点些蔬菜吃吃。」 「难怪长不高……」 「你这个子高才优秀的偏见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可以举出五十项矮冬瓜的优点跟高个子的缺点,如果你愿意跟我辩论,我就接受挑战。」 「不,对不起。」 我只是在内心想了想身高的事,结果自言自语说溜了嘴。 「那你的日常生活都是靠明老板照顾吗?」 爱丽丝挑起眉尾。 「你真没礼貌。我都说我是尼特族侦探了,尼特族侦探是职业侦探喔!有实际的收入,也付给老板相对的报酬。」 「咦,咦,可是你不是尼特族吗?」尼特族不就是没工作的人吗? 「你从根本上就误解尼特族了。neet中的第二个e是employment,也就是受雇。我是个人企业,不受此限,其他就看当事人怎么想了。」 当事人的想法。 「………生活方式吗?」 「在宏仔眼里是如此。屠格涅夫也许会称之为幻灭,杜斯托也夫斯基也许会称之为地狱,塞特·毛姆也许会称之为现实,而村上春树也许会称之为自身。我用的是不同的称呼,但总之都跟有收入这件事无关。」 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穿睡衣的女孩靠侦探工作赚钱实在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对了,她好像对电脑跟网路很熟悉。 「你的眼神流露出怀疑。没关系,马上就有一个男人会来这里委托我调查,你只要听了就会相信我是侦探吧。」 「……咦?」 就在那时,仿佛算准时间似的,电钤响了。我转头望向门口。 「去开门。」 「我?」 「事务所增加蓝色灯光之外的欢迎方式应该也不错。」 走到玄关开门的我,因为门外的三名男性而身体僵硬。正中间的年轻男子罩了件皮质短大衣,看起来比我稍微年长,眼神却锐利如狼。站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个人,一个是肌肉有如石头山的猛男,一个是电线杆似的高个男;两人穿着一样的灰色连帽上衣。 「这家伙是谁?爱丽丝呢?」 狼开口了。我仿佛被他的视线射穿,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房间里传来爱丽丝的声音: 「唷,第四代,请进。」 被称作第四代的男子向身后的两人说:「在这里等着。」便押着我进入房间。门关上之后,两人从我视线中消失。关上门那一瞬间,我觉得好像被瞪了,手还抓着门把颤抖。 「鸣海,再拿一罐dr.pepper来。」 爱丽丝的声音终着把我的手从门把上剥下来。 「喂,那个小鬼是谁?我们等一下要谈工作吧?」 我把dr.pepper递给爱丽丝时,坐在床边的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我,之后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给我出去一下。」 「咦?」 叫我去门外跟那两个像熊一样的保镖做好朋友,等你们把事情谈完?开什么玩笑! 「第四代,你就当作那里放了一尊高中生形状的装饰品,放轻松跟我谈吧!」 「喂,爱丽丝,别开玩笑,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可以让外行人知道的事吧!」 「没关系,鸣海只有今天当我的助手,我可以保证他口风很紧。」 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助手的。 「不是那个问题。」 「要是那么在意,用外行人听不懂的话说明不就得了?反正你们那个行业里充满行话。如果你不想这样,就去拜托别人。」 第四代一时露出为难的表情,用脚尖踢了踢床架。终着,他叹了一口气,开始说明。 我的确一点也听不懂,都是一堆不知道的专有名词和不懂意思的动词,勉强听懂的只有「抓到就做掉」,净是些我不想听懂的字眼。 「嗯。」 爱丽丝听完一遍第四代的说明,喝完第二罐dr.pepper。 「我知道了。鸣海,你听懂他刚刚说的话了吗?」 我慌张地摇摇头。 「是吗?简而言之就是有人瞒着第四代,在这一带进行不知名的毒品买卖,所以第四代请我帮忙找出毒品交易的途径。」 「你一解说不就没意义了!」第四代大发雷霆,那也是当然的。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心想:太好了,终着有人好好教训她了……「你干嘛一脸高兴的样子!」第四代的怒气转向我。我只好退到走廊,躲到冰箱后面。 「嗯,因为我一早就有严重的偏头痛,想要把第一个进来的人惹火好发泄一下,不管是谁都行。鸣海虽然是第一个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很会忍耐,都没生气。」 原来睡衣女孩的行为全都是故意的! 「下一个人刚好是你,所以才发泄在你身上,别在意。要是做了坏事你一定会生气,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爱丽丝把两腿伸出毛毯,甜甜一笑。就在这时,我被击沉了(第四代大概也是)。第四代槌了毛毯好几下,露出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的神情,站了起来。 「那你愿意接受委托吗?」 「我接下了,就交给我吧!」 「详细情况我会再用mail寄给你,再见。」 第四代走到走廊,把我从冰箱后面拖了出去。他抓住我的左肩,用力到大拇指都陷进肉里。 「啊,好……」 「我记住你的脸了,也会马上查出你的住址。听好了,你刚刚什么都没听到。明白了吗?」 狼的眼睛近在眼前,我颤抖地点了点头。 「回答我!」 「我……我什么也没听到。」 第四代把我往地上一丢,就走出房门。 「你没事吧?」 当我精疲力竭地缩成一团,爱丽丝走来这么问我。原来这家伙会走路啊?我还以为她得了离开床就会死的病。 「总觉得好累。」 我的嘴里冒出这句话。这是对今天一整天的真实感想。 「如果不这么做,我怕你还是认定我只是过度依赖网路的茧居族啊,别介意啦!」 「不,我已经非常明白了。」 托彩夏的福,害我的人生踏入了不得了的世界。毒品买卖、侦探和骇客,我原本希望这些都只存在着我不知道的遥远世界。 「只是为了让我了解你的工作,就乱掰我是你助手、口风很紧……」 「我可不是乱掰。你的确口风很紧,这我可以确定。」 我抬头看爱丽丝,她在笑。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她为什么敢这么说? 「喂,鸣海,第一次遇到我的人,每个人都一定会问:『你真的是尼特族吗?为什么会变成尼特族呢?』你是第一个没问我的人。」 爱丽丝为了配合我眼睛的高度而蹲了下来。 「也许那只是因为你没神经或是漠不关心,可是我——我们尼特族却会很高兴。与其同情我们,还不如别理我们。为什么变成尼特族,那是连问都不需要问的,因为理由只有一个——神的记事本里关着我们的那一页是这么写的:『工作就输了。』没有其他的理由。」 「……神的记事本?」 「这种说法不负责任到一个很棒的程度吧?」 把双手和下巴枕在膝盖上,爱丽丝微笑着说: 「所谓的尼特族呢,其实不是『什么也不会做的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做的人』喔。」 端着放着空碗的拖盘走出neet侦探事务所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星光被地面刺眼的光芒给盖过,完全看不见。楼下的拉面店变得非常热闹,可以听见笑声与怒吼从那里传来。 下了救生梯,发现第四代正坐在我刚才坐的尼特族专属座位上。阿哲学长、少校、宏哥和第四代围着中间的木头台子,似乎在做些什么,远远就能听见清脆铃声般的声响。 「壮大哥!你不是说只玩五分钟就好吗!」 站在后面的保镖石头男朝第四代的耳边怒吼。 「闭嘴,怎么可以在连输的时候回去!阿哲,还不快丢!」 「喔,四五六。」 「怎么可能!」 碗公上千元大钞交错飞舞,原来他们在掷骰子。这四个人也互相认识吗? 「藤岛同学,明老板做了新的冰淇淋,你要不要试吃?」 彩夏手拿冰淇淋甜桶跑了过来。我一边舔着散发蔷薇香气的冰淇淋,一边听着骰子在碗公里叮当作响。第四代满脸通红发地出怪叫,宛如忍者丢出手里剑般洒着钞票。眼看这样的光景,我竟不由自主地——觉得好像很愉快。 回家时,点着路灯的街道显得十分黯淡。走在我两步前的彩夏转过头来对我说: 「不好意思,明明要帮藤岛同学办欢迎会,今天却意外地很忙……」 这么说来,我好像都没跟彩夏说上话。客人很多,连我都被派出去帮忙外送。 「对了,你也见到爱丽丝了吧?」 「嗯……是个怪胎。」我说不出别的感想。 「可是今天真了不得。拉面店后面的确常聚集各式各样有趣的人,不过难得像今天这样几乎全员到齐呢!藤岛同学真是幸运。」 「那样算幸运吗?」 的确,今天一整天遇到的人、看到的脸早就超出我的脑容量,我却记住了所有人。阿哲学长、明老板、少校、宏哥、爱丽丝还有第四代。 「要是哥哥也能来就好了。」 哥哥? 「我哥哥也在休学之后成了尼特族,之前常在拉面店和阿哲学长们一起鬼混。不过最近连家也不回,也不来店里,手机也打不通。」 「难道聚集在那里的人都会没工作吗……?」 没来由的恐怖幻想。我哪一天也会休学,变成那样吗? 彩夏转过头来说:「你想过要休学吗?」 「每天都在想。」 在路灯的逆光下,彩夏的脸上出现了阴影。 「……就算现在也是吗?」 我一时语塞。无法马上回答这件事实在很怪。 彩夏用恳切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栘开视线,撒了个谎:「现在……应该不这样想了……吧!」 「是吗。」彩夏露出温柔的微笑。 「可是我觉得你没必要在这时候撒谎喔。」 我哑口无言地停下脚步,彩夏也停了下来。正好站在两根路灯的中间,两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淡淡地交错在一起。 「……为什么?」 我只说出这三个字。为什么?为什么知道我在说谎? 「因为……那里本来是我的地盘。」彩夏这么说道。「我也是因为没有其他社员这个原因而选择加入园艺社,之后就一直待在屋顶上,想着休学之后要做什么。所以在这方面,我可是早了你半年的前辈喔!」 我思索着彩夏为什么能一边微笑一边说这种事。因为她跟我不一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和班上其他人聊天,看起来就像呼吸那么自然。 听到我说出心里的想法,她露出比刚刚更透明、像玻璃般的笑容。 「很简单啊,藤岛同学也做得到喔。生气的时候就像一般人一样怒吼,高兴的时候就像一般人一样大笑,有想要的东西说出来就好了。」 我低着头,反覆思索着彩夏话中的意思。还是不懂。总觉得是十分多管闲事的话,虽然内容完全符合我现在的情况。 过了桥,我和彩夏互道再见。 我一边目送彩夏跑向公车站的背影,一边想着她像普通人一样怒吼大笑的情景。那不是在勉强自己吗?她的意思是要我也这么做吗?勉强自己配合同学讲话,逼迫自己笑。 希望她不要再管我了。反正我就是做不到。 第二章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进入十二月之后,我依然是园艺社的一员,这都是因为彩夏每天放学后都抓我去社团。为什么她总是要来管我?我想破头还是不明白。 由着没有园艺方面的知识,所以我还是靠着栏杆,一如往常地眺望街景发呆。那天晴空万里,只有两三朵云像剪贴画似的贴在天空上,一直盯着看很是刺眼。 一直很想问彩夏:那天在从拉面店回家的路上为什么会那么说?结果因为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只好继续遥望栏杆对面的景色。 「真是的,藤岛同学你也来帮帮忙啊!」 彩夏一手拿着修枝用的剪刀,鼓着腮帮子说。 「……我不知道要干嘛啊,花又都浇好了。」 「来帮忙插肥料安瓿(注:一次用量的单支装药剂)就好,一棵插一支。」 彩夏把肥料安瓿递给我。安瓿长得像幕之内便当(注:意指豪华便当)里附的小酱油瓶,只是里面不是酱油而是黄绿色的液体。 「剪安瓿可是很难的喔!开口太大肥料一下子就会流光光,像我剪得这么漂亮可是专家级的技术。」 彩夏一边得意地说,一边用剪刀稍微剪去安瓿的尖端。 「我负责剪,藤岛同学负责插,努力工作吧!」 「我讨厌工作。」 我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一边把安瓿倒过来插进盆栽里。 「藤岛同学应该不是讨厌工作,只是没办法想像自己工作的样子吧!」 「您怎么突然说得如此一针见血?」我一时慌张,敬语不禁脱口而出。 「因为我哥哥也说过一样的话。不懂为什么为了生活就一定得工作,所以高中念了一半就休学,也不好好找工作,四处闲晃。」 不懂为什么为了生活就一定得工作,我的确也这么觉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够接受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工作这个事实吗?还是成为「花丸拉面店」后面那一群人中的一分子呢? 我打了个冷颤,否定对将来的恐怖想像,把注意力放在插安瓿上。已经过了花季,枯萎的叶子跟茎干都软趴趴地倒在土上,现在是为了下个花季的准备期间。 「如果是我误会了,在这里先跟藤岛同学说声对不起。但是我想藤岛同学跟我哥哥,大概是得了比讨厌工作更严重的病。」 「咦?」原来这是一种病吗? 「例如有些人小时候讨厌吃萝卜或是芹菜,长大之后就敢吃了啊!可是如果是叫你吃长靴或是钻石,那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的。这不光是喜欢或是讨厌的问题而已,就算长大成人也不可能吃得下去。」 「你是说:『我没办法想像自己吃萝卜或是芹菜的样子』吗?」 「就是这个意思。」 「你可真会打比方,害我现在情绪很低落。」 「打起精神来!」彩夏拍了拍我的背。拜托,让我情绪低到谷底的原因就是你啊! 「『花丸』的人好像都很喜欢藤岛同学,大概是因为你们都散发出一样的气息吧!阿哲学长也叫我再带你去。」 「我已经决定绝不再去第二次了。」再去一定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好啦!去啦!大家都在等你喔!」 到底是欣赏我哪一点?我几乎都不主动开口,社交能力也很差啊! 「藤岛同学没有自己想像般封闭得跟鼠妇虫一样啦!」 「是吗?」我可没说自己像鼠妇虫。 「对啊,而且还常常自言自语。」 我一不小心把安瓿插在自己的鞋子上。 「我……我常常自言自语吗?」 「对啊,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可以跟大家沟通的原因。你还好吧?脸色很差喔!」 我大概再也无法振作了。 「可是不好好地把想法说出来,是不会有人懂的喔!」 「我常常忘记要怎么沟通。」我随便回答。不过仔细想想,事情也的确是这样。彩夏盯着我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 「那就要好好练习啊!对吧?」 结果我还是随波逐流,又跟彩夏一起去了拉面店。那天「花丸」的厨房后门一个人也没有,都已经傍晚了也还没有客人来。 「鸣海又来啦?」 明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切高丽菜一边瞥了我一眼说道。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用绷带缠住胸部并罩了件背心,一副让人有机可乘的打扮。 「算了,我之前就觉得你也会变成那样。」 「变成那样是怎样?」 「现在还来得及喔!」明老板只说了这句话。什么还来得及? 「藤岛同学只要好好练习说话的技巧,应该就不会变成尼特族了。」 彩夏说完就进到厨房,系上围裙。我叹了口气,坐到汽油桶上。随你们怎么说吧! 「对了,藤岛同学要不要也来这里打工?」 明老板马上回答:「鸣海一副不会做事的样子,店里不需要这种人。」 我无精打采地拿着汤匙搅拌咖啡冰淇淋,明老板端着碗公从厨房探出头来。 「对了,还是有你可以做的事。」 「什么事?」 「把这个拿去给爱丽丝。」 碗里是盛满了蔬菜的日式担担面,这次还放了一点面条。 「上次你端去的时候,爱丽丝全都吃光了。那家伙之前总是没吃完,所以今天也拜托你了。要是碗里有剩,我就揍你喔!」 「这是什么?我点的是担担面,可是不要面、胡萝卜、木耳跟绞肉。」 爱丽丝鼓着脸颊,盯着碗里的食物。 那天事务所里的冷气也很强,但是爱丽丝只穿了件小熊图案的睡衣。这样不会冷吗? 「可是这里面明明有面跟肉跟其他东西!请你说出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明老板担心你营养不良。」 「哦,所以是有所谓营养不良的标准罗?那就连比较标准全都给我说明一下。我先说清楚,只靠dr.pepper活了十几年的我可是不会轻易屈服着多数派的意见,别想用那种烂理由说服我,我会彻底推翻你的论点的。」 我叹了口气。虽然不清楚爱丽丝到底是不是侦探,但是这小女生的话可真多。早就知道不可能说服她,所以我很快就使出明老板敦我的杀手鐧。 「明老板说不吃光就没有冰淇淋。」 爱丽丝的表情僵硬,嘴唇发抖。 「……太、太卑劣了,根据刑法第二百二十二条,这已经构成威胁罪,也触犯了独占禁止法中不得组合贩售商品的规定。」 泪汪汪的爱丽丝挥动双手,列举一条又一条可疑的法律。我因为觉得很有趣,就暂时安静地观赏爱丽丝的一举一动。 大概是放弃争辩了吧?爱丽丝噘着嘴拿起筷子。 「拿dr.pepper来!三罐!」 「你吃饭之前就要喝吗?」 「我要一边吃一边喝!胡萝卜跟肉哪能直接吃下去!」 一手拿着深红的罐子,一边含泪吃担担面的爱丽丝可是很值得一看的。 「不要盯着我瞧!」 爱丽丝迅速喝掉第一罐dr·pepper,抓起空罐朝我丢来,我只好一边忍着笑一边转身背对她。不过爱丽丝可真是偏食啊!她真的是地球人吗? 「在学校吃营养午餐的时候你都怎么办?没挨骂吗?」 突然想到的我开口问了爱丽丝。 爱丽丝沉默了一会,回答我: 「我没上过学。」 「咦?」 「我虽然知道什么是营养午餐,但是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进过任何教育机构。」 我是不觉得爱丽丝会过正经的人生,但没想到她连小学都没上。 「照阿哲的话来说,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尼特族才是最高等的样子。哼,我对这种排名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我也隐约觉得这家伙如果乖乖升学,一定也会认为普通的人生很无趣。 「没那回事,我不会瞧不起普通的事物。」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似乎又一不小心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我可是很认真地想过应该要念完小学和国中的。我虽然讨厌愚昧,但是普通跟愚昧是不相关的。上学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也是我的缺憾。当同年纪的人都在接受义务教育的时候,你想我在干什么?」 爱丽丝停了下来,吸了一根面条,苦着脸配dr.pepper咽了下去。她似乎在询问我的意见。 「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太太?」 爱丽丝差点把嘴里的食物喷了出来。 「……你的幽默感真是奇妙,难怪会被周遭的人疏远。我深深地同情你。」 我被同情了,不过爱丽丝说得一点也没错。 「那么正确答案是什么呢?」 「咦?啊,正确答案如你所见——打开网路世界的窗口,四处观察限定而扭曲的世界。」 爱丽丝望着身后堆满整片墙壁的黑色机器。 「……每天都一直看吗?」 「我的『每天一直看』比你想像中的严肃多了。着是,我的生活就是只把情报储存进体内,把自己的无力感用dr.pepper灌进胃里。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你知道吗?地球上每三点六秒就有一个小孩因为贫困而死,其实这都是『我的错』。」 「……啊?」 我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声音。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纯粹只是可能性的问题。你听好了,如果我有足够的资金和生产粮食的管道,就可以拯救快要饿死的小孩。我不担心贫困问题,也不是圣人。再说一次,这纯粹只是可能性的问题。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拯救濒临死亡的小孩,所以小孩死掉都是因为我能力不足。同理,飞机遭到恐怖分子挟持而撞进高楼大厦里,也是因为我没有能力阻止;因为地震或海啸而造成莫大灾害,也是因为我没有预知的能力。」 纯粹是可能性的问题。 但是如果照这样说,所有的事情不就都是爱丽丝的错了吗? 「我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耗费时间确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正确算来一共经过了八年左右吧?我想知道如此无用的我究竞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例如可以为无力地死去的人做些什么,或是根本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花了八年。太笨了。 「因为感受到极限,所以我就离家出走了。把自己封闭在新的堡垒里,继续向世界打开窗口。哼哼,其实我现在被家人追赶,所以不得已也朝现实世界打开门户。」 爱丽丝自嘲地笑了,望向并排在床右边地板上的无数立方体小萤幕。因为萤幕很小,我一时看不出来是什么,直到萤幕上出现「花丸」的门帘,我才发现那是大楼四周的景物。总共六台监视录影机所拍摄的即时画面,还包括与隔壁大楼的缝隙跟内侧。 「被追赶……?」 「因为家里的人也不是笨蛋,大概早就知道我躲在哪里了。这都是为了防范他们采用不文明手段的措施啦!着是我逃出家门,逃离自己的无力感,逃离因为我的无用而持续失去的世界……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找不出答案,所以……」 我吃惊地望着爱丽丝的脸庞。 这家伙是认真的,虽然我以为她至今说的话都是开玩笑。 「所以我选择当侦探。」 「……对不起,你的话太跳跃了,我跟不上。」 「你不懂吗?这世上只有两种工作可以对已经死亡或是失去的事物做些什么,那就是作家跟侦探;作家可以在梦中让它们复活,侦探可以把它们从坟墓里挖出来还原真正的讯息。这是宗教 领袖、政客、葬仪社或是消防队都做不到的事。」 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爱丽丝寂寞地低下头,用筷子搅拌碗里的食物。 「可是有时候我还是觉得很不安。所谓的侦探,只能针对已经失去的事物行动不是吗?不能解决还没发生的事,也不能挖掘还没盖奸的坟墓。所以对着未来可能深受伤害的人,我还是一样无能为力。」 爱丽丝之后就安静下来,把注意力放在碗里的食物。我难以自容地再度转过身去,爱丽丝咀嚼高丽菜的声音听来很悲伤。 花了很长的时间,爱丽丝终着清空碗里的食物。我沉默地交出一直藏着的香草冰淇淋,但是爱丽丝只是把它放在桌上碰也不碰,反而拾起头来直盯着我的脸瞧。 「咦……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么多。」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想过爱丽丝会告诉我这么多自己的事,害我有点担心这睡衣女孩的未来——虽然我完全没有资格担心别人。 「你在想什么就直说吧!我不介意。」 「嗯。」虽然有点迟疑,我还是老实说了,因为我知道客气的谎言有多伤人。「你说得太抽象了,我根本就听不懂。」 我以为爱丽彩会丢来第二个空罐,但是她却笑出声来。在床单上的长长黑发都乱了,爱丽丝一边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光是听彩夏的描述,我还以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哩!看来似乎不尽如此。」 「彩夏……跟你说了什么?」 「哼,你介意啊?真意外。我以为你对别人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 爱丽丝促狭地笑了。 「我当然不介意。」我忍不住回嘴。 「是吗?那么我就没必要告诉你了。」 我咬住下唇,发现自己很焦躁。我当然在意彩夏对我的看法。爱丽丝仿佛看穿我的心思,终着开了口。 「……彩夏说你跟阿俊很像。」 「阿俊?那是谁?」 「彩夏的哥哥啦!也是中辍生,常常跟阿哲他们混在一起,但最近都没看到人。对了,没用、不高兴就不讲话、常常自言自语还有老是给彩夏添麻烦这些地方都很像。」 爱丽丝说得很过分。我想起彩夏描述哥哥时的情形,心情很复杂。所以彩夏是因为担心跟哥哥很像的我,那天在屋顶上才邀我进园艺社吗?总觉得自己想的事情很无聊。 「你不用在意,并没有那么像,而且你也不是尼特族。」爱丽丝对着沉默不语的我说。「阿俊也没你顽固,至少……」 爱丽丝突然闭上嘴,眼睛一直注视床边的监视器。 「……怎么了吗?」 「说人人到,阿俊来了。」 「咦?」 「那家伙怎么会从里面出来呢?」 我也跟着爱丽丝盯着萤幕瞧,显示出瘦弱人影的是右边数来的第三个箱子。画面左下方可以看到汽油桶的周围,是从上方拍摄尼特族聚集地出入口的画面。穿着深蓝色连帽上衣的人影一直站在大厦缝隙深处,动也不动。 「鸣海,去给我抓住那家伙。他大概想就这样回去。」 「为什么……」 「因为彩夏担心他,不要多问,赶快去吧!」 我走下逃生梯时,人影正背对我朝大厦缝隙的深处走去。我一边拨开垃圾袋小山,一边跑向那个人。 「喂!」 穿着运动上衣的身影抖了一下,转过头来。青白消瘦的脸庞,眼镜后那对神经质的眼神游移不定。一看就知道是彩夏的哥哥,因为眼睛根本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对方太畏缩,搭讪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哥哥?」 彩夏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彩夏穿着围裙从厨房后门探出半个身子来。 彩夏的哥哥——阿俊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什么。 「哥哥来之前先打通电话就好了。」 「我手机被停了,因为现在没缴钱。」 彩夏把阿俊从大厦的缝隙中拉了出来,偷偷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来交给他。哇,竟然有这么没用的哥哥,我只好假装没看到。 回到拉面店的阿俊,在逃生梯上坐了下来,向厨房说:「明老板,请我吃个冰淇淋吧!喉咙好干。」走出厨房的明老板蹙着眉,直勾勾地盯着阿俊说:「你又吃了什么怪东西吧?吃冰的话等一下又会呕吐。」说完就转身回厨房。 彩夏说:「哥哥,等我一下,我弄点热的东西给你吃。」说完也回到厨房。 阿俊咂了咂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塑胶袋,把塑胶袋里的药丸掰成一半弄碎,连水也不喝就吞了下去,吃完药之后就一直盯着我看。 「之前听彩夏说过你的事,你们是同一个社团的吗?」 阿俊终着对我开口,我有点紧张地点点头。 「是喔,原来你就是鸣海。」 我心想,彩夏对阿俊说了些什么呢? 「那家伙很笨,跟她在一起很辛苦吧?」 我摇摇头,阿俊望着冬天布满云朵的天空发出干笑,那笑声感觉就像用冰冷的金属棒搔背。 之后我们的对话(?)中断了。阿俊驼着背,把双手插进运动上衣的口袋里。一边游移不安定的眼神,一边抖脚。我偷偷地观察阿俊的侧面。 跟我很像吗? 不懂,也许很像吧?年纪大概大我一两岁,可是皮肤看起来又干又粗,也没有血色。难怪彩夏会担心。 「喔?稀客耶!」 声音突然从我们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去,阿哲学长一如往常穿着短袖t恤,宏哥穿着皮外套,而少校一身西伯利亚驻军的打扮,三个人一起走进大厦间的缝隙。 「阿俊,你之前都在干嘛?」 「没有啊,就很多事在忙。」 对着阿哲学长的询问,阿俊栘开眼神,暧昧地回答。 阿哲学长看看我又看了看阿俊,接着说:「鸣海又来啦!这么一来,中辍生三人都到齐了,果然尼特族就是要中学毕业才是正统啊!」 「我还没休学,不要拿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我的抗议三两下就被无视了。 「就是因为阿哲哥这样说,量产型的尼特族才会增加啦!不可以等他什么时候休学,要想办法让他主动休学!」「吵死了,高中毕业的。想打架吗?」少校跟阿哲学长莫名奇妙地起了争执。 「难得阿俊也在,好久没去游乐场了,一起去吧!」宏哥提议道。「我学会了新的连环技,还可以使出超级必杀技,现在可以打败阿俊了喔!」 「咦,不要啦,唉呦!」 阿俊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只是被阿哲学长拉着手臂,勉强站了起来。 「鸣海也会一起去吧?」 「去哪里?」彩夏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飞奔而出。 宏哥微笑地回答:「游乐场。」 「哥哥也要去吗?」 「我们赶快走吧!」 阿俊觉得很麻烦似的瞥了彩夏一眼,很快地走到了大街上。 我被带去车站购物中心里的游乐场。一楼被夹娃娃机跟大头贴机占据,二楼一半左右都是大型机台的音乐游戏、连线游戏和赛车游戏,旧款的游戏机都被挤到了角落。 阿俊是格斗技游戏之神,阿哲学长和宏哥轮番上阵挑战,也都打不赢他。 少校把阿俊拉到钢弹的对战游戏机台前,自信满满地要挑战,可是一样被打得很惨。操作萨克2的阿俊宛如新人类般反应灵敏,让人不禁怀疑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一对眼睛。阿俊一开始本来不想玩,连赢几场之后眼神就变得很诡异,还不停发出怪声。跟少校的对战连赢六场之后,原以为阿俊又会发出讨人厌的笑声,结果他却突然脸色发青,丢下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就放着进行中的游戏跑掉了。 「……那家伙,又在搞鬼了。」阿哲学长担心地说。 「搞什么鬼?」 「那家伙以前在网路上买过合法药品。(注:所谓的合法药品就是毒品,其实并不合法,只是业者为了宣传而采用的说法)」 我稍微想起阿俊刚刚吞下的药锭,那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合法药品吧。我担心了起来。 「我去看看阿俊的情况。」 阿俊一脸苍白地从厕所里出来,嘴角有点湿润,闻起来酸酸的,大概是吐了吧。 阿俊说:「我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因为不放心,就跟着到外面去了。 夕阳西下,路上挤满了车子,平克劳斯贝的圣诞歌曲和红绿色的装饰灯光流泄在挤满了人行道的人群身上。阿俊在游乐场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在自动贩卖机买的芬达汽水。阿俊的视线又四处游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你没事吧?」 「他们看起来就像停止不动一样。」 「咦?」 「对方的角色看起来就像停止不动一样。真的,我连一个点的移动都看得见。就算闭上眼睛,光听声音大概也会赢。」 说完之后又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你常常跟阿哲他们混在一起吗?」 阿俊一边打嗝一边问我。 「没有……最近才刚认识的。」 「不过你们看起来倒是很熟的样子。」 阿傻笑了。我看起来跟他们混得那么熟吗? 「……我也是跷课去打电动,不知不觉就跟大家玩在一块了。他们教了我很多事情,你也来玩格斗游戏吧!下次我教你。」 我有点害羞,眼睛向下看着膝盖。如果可以每天这样玩,就算高中被退学,就算之后会变成尼特族,那也——不见得是坏事。 「阿俊,你之后还会来『花丸』吗?」 「咦?啊……嗯嗯,对喔,对耶,我已经……」 对着我的询问,阿俊的眼神看似望向远方。 「忘记了,因为很久没跟大家见面了……」 阿俊的话突然中断,猛烈地咳了起来。后来咳嗽停了,呼吸还是很喘,佝偻的背上下晃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来回地抚摸他套着运动上衣的背。 阿俊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塑胶袋,这次是配芬达把一整颗药灌下去。我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碳酸饮料泼在阿俊的牛仔裤上发出咻咻的声音,他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过往的行人纷纷盯着我们瞧。 阿俊的身体终着停止颤抖。 「……angel·fix。」 「那是什么?」 「这个啦!名字很棒吧!带你去天堂。」 阿俊把袋子里仅存的两颗药丸贴近我的脸庞,淡粉红色的小药丸上刻着翅膀图案跟a.f.的字样。 「你要吗?我可以算你便宜点。」 「不用了……那不是什么正常的药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毒品,大家都太大惊小怪了,不过是合法药品罢了。」 我咽下苦涩的口水。 「为什么?这种药……」 「你问我为什么?你、你啊……」阿俊说的话都糊在一起了。「你觉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在世上呢?」 不知道阿俊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只好保持沉默。 「人的脑子里啊,有一种叫做报偿性神经系统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a10神经系统。吃了好吃的东西、被人赞美或是买到想要的东西,神经就会合成传导物质,化为讯号让我们产生幸福的感觉。相反的,精神分裂或是忧郁就是多巴胺的效果降低造成的。简而言之,不论再怎么努力追求幸福,如果脑袋没有好好组成传导物质,我们就不会觉得幸福,所以我们是为了刺激a10神经系统而活下去的。」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阿俊的脸瞧。看得出来阿俊的目光焦点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他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阿俊和刚才判若两人,变得很饶舌。 「所以呢,只要靠药物就好啦!又直接又明白,马上获得快感。不用努力工作赚钱,也不用找女生结婚,只要靠药物就能得到相同的结果。但过程不一样,没有痛苦也不花时间。药物是完美的。像我这种人,高中被退学、打工被开除,只有国中毕业也找不到工作,不过我也没心找就是了。只有天使不会歧视我,就是这么一回事。」 阿俊举起装了粉红色药丸的袋子遮住夜晚的灯光,我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摇了起来。 「我没事啦,好痛喔,不要再摇了。」 我没事、我没事,阿俊仿佛打着拍子唱歌似的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对了,我有事情要问你,最近在拉面店有没有看到那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黑道头子?」 「……你是说第四代吗?」 我告诉阿俊第四代造访爱丽丝房间的事。 「搞什么,原来你连第四代跟爱丽丝都知道啊!那就好,我想问的也只有这件事。哈哈哈,你完全成了那里的一分子了呢!」 阿俊走向人行道,朝夜空发出吓人的大笑。路人蹙着眉头远远地绕过我们,在我们身边空出了半圆形的空问。 「彩夏跟大家还处得来吗?」 我点点头。 「那家伙在学校里不会特别孤僻吗?」 虽然有点怪,可是彩夏跟我不一样,她可以很自然地和班上同学开开心心地聊天。 「是喔?为什么呢?那家伙国中的时候也曾拒绝上学,为什么呢?她什么时候变成正常人了?还想把我拉去学校。我根本就做不到,又不是自己喜欢不上学的。我说要休学她就发脾气,真是的,罗嗦也要有个限度。」 听完阿俊这番话,坐着的我全身僵硬。阿俊一边高声大笑,一边站起来走进人群,朝外面的大马路前进。眼看着阿俊的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却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样的情景。 在一片喧嚣中仍可听见阿俊吓人的尖锐笑声。我连忙站起来,拨开人群去追他。事情不妙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有问题。 附近的路人似乎也从笑声中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事。阿俊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身边出现了一块圆形的空间,就像是套着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游泳圈。人潮停滞不前,我无法接近阿俊。 阿俊被包裹在一层不可思议的膜之中,弹向黄灯的斑马线。黄灯一瞬间变成红灯,驾驶纷纷向阿俊按喇叭。阿俊一边笑一边歪歪倒倒地走向斑马线的另一端,而站在这一端的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盯着他瞧。 等待绿灯亮起的人群发出了小小的声音,可是阿俊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两旁不耐烦的喇叭声和穿过十字路口的车辆之中。阿俊的身影一消失,大家仿佛就忘了那可怕的笑声。这个城市的人对怪人很宽容,因为一一在意的话可是会没完没了的。 然而,有个男人却一直面带微笑地盯着阿俊瞧,直到他的身影消失。那个男人很年轻,就在我身边跨出斑马线半步等红灯。他身着高级喀什米尔羊毛大衣,双颊消瘦、下巴尖锐的脸上戴着无框眼镜。 我和男人只在一瞬间四目相交,就足以让我全身打冷颤。理由我不明白,但是我感受到男人眼睛深处蕴含着某种让我不舒服的东西。 音乐声自男人胸前响起,是节奏沉稳的吉他拨弦音。男人拿出手机接了起来:「喂……是啊,我已经找到篠崎了,捡到他马上就回去。嗯?蒸馏先关起来,等我回去再说。继续分装,你知道货不够吧?是啊,嗯……」 只听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声音,仿佛带刺般令人不快。男人一边讲电话一边跨出步伐,而我被后面的人推挤,差点仆倒在车道上,赶紧抓住人行道旁的护栏。灯号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变成绿灯,人潮涌向斑马线。 可是我动弹不得。男人的话语留在耳边挥之不去,我双腿发抖,一步也走不了。 那个男人的确说了:「篠崎。」他认识阿俊吗?但他究竟是谁? 我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喂!阿俊呢?他去哪了?」 有个声音朝向站在街头不知所措的我传来。转过头去,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都在。 「……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终着发出声音来。说明阿俊的情况后,阿哲学长露出傻眼的表情,搔搔头。 「可别嗑了药之后在大街上发起疯来啊,那个笨蛋……」 可是我没提到那个戴眼镜的怪男人,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 少校说:「我们还是去找他吧?」 宏哥晃晃手机:「可是电话打不通喔!」 三个人几乎同时望向塞满行人的大街,在这条街上找到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阿哲学长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鸣海,你先回『花丸』,随便应付一下彩夏。」 「可,可是……」 「别说得让她太担心,我们去找阿俊。」 我还来不及答腔,三个人就消失在人潮之中,找阿俊去了。 回到拉面店之后,店里黑漆漆地一个客人也没有,也不见彩夏的踪影。明老板在厨房里搅拌着盆子里的奶油。 「我跟彩夏说,今天都没客人,可以先回家去。可是她说阿俊也许会回来,所以在上面等。」 「上面是指爱丽丝的事务所吗?」 「嗯。」 彩夏坐在事务所的床上,让爱丽丝坐在自己大腿上,梳着爱丽丝的长发。 「哥哥已经走了吗?他去哪里了?」 「彩夏,好痛,你扯到我的头发了。」爱丽丝缩了缩脖子抗议道。 「啊,对不起。」 彩夏的个子不算高,但是相形之下还是可以看出爱丽丝的娇小,真的就跟洋娃娃一样。 「哥哥有说他现在住哪里吗?」 「……我不是很清楚。」 我支吾其词。嗑了怪药之后又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样的事实真的很难说出口。 「真令人头痛,好歹留个联络方式给我啊!」 但阿俊似乎觉得彩夏很烦。那究竟是真心话呢?还是嗑药之后的胡言乱语呢? 「彩夏啊,你就别管那个徒然长了手脚又戴着眼镜的愚昧男人了,血缘关系正是人类应该最先打破的愚蠢信仰基石。」 「爱丽丝,不可以转过来!」 「呜——」 爱丽丝想转过头来看彩夏,可是头被彩夏压住不能动,所以脸色看起来很差。 「如果可以顺便不管我的头发,我会很高兴的。」 「不行啦!难得你留了一头这么漂亮的长发,不好好梳理的话马上就会变得蓬蓬乱乱的了。我给你的洗发精跟润发乳,你有乖乖用吧?」 「好管闲事也要有个限度,真是的!」 爱丽丝发出厌恶似的声音,却又乖乖地坐在彩夏的大腿上。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好管闲事,无法抛下他人不顾,彩夏就是其中之一。应该就只是这样。 当我正准备走出事务所,彩夏说她也要回家了。 走下逃生梯的时候,彩夏的书包里传来手机铃声。 「……喂喂?」 『喂,彩夏?是我……』 手机里阿俊的声音非常大,连我都听得到。药效大概还在,他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开朗。 「哥哥?」 『这是墓见坂先生的手机,所以不能讲太久。我现在人在他这里,跟妈妈也说一声。』 「啊,可是哥哥……」 电话挂了,跟打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彩夏沉默地看看手机,然后看看我,露出为难的笑容,我不由得撇过头去。 「阿俊打来的吗?」 「嗯。好像在墓见坂那里。」 墓见坂? 「嗯——我也只见过他两三次面,不是很熟,应该是大学生。他对罂粟花很熟,以后大概会成为学者吧?」 「那你知道他们在哪里罗?」 「不,我不知道,电话上又是来电号码保密……我也没办法打回去,哥哥真过分。」 彩夏难过地皱起眉头,把手机放回包包里。 「每次都这样,总是什么都不说就消失不见。」 我在心里想着:应该是因为他觉得你很烦吧。彩夏看看我的脸,歪了歪头。 「你刚刚说什么?」 我装出「什么也没说」的表情,也许是我又泄漏了心里的声音。 「……哥哥应该跟你说了些什么吧?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我沉默地低下头来。 「真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咽下口水,抬起视线。 「……听说你国中的时候拒绝上学。」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彩夏的表情一时冻住了,并露出想要掩饰焦急的不自然笑容。 「我、我的事吗?咦,嗯,那是……」 阿俊已经没救了,但如果是我—— 「你觉得如果是我就还有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转身背对彩夏,加快脚步走下逃生梯。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藤岛同学!」 我甩开追来的彩夏的呼唤,跑出大楼。一个人回家的路上,阿俊跟彩夏的话混在一起,一直在我脑袋里团团转。 第二天,我本想跷掉第五堂跟第六堂的化学课直接回家。因为心情还没准备好,不想跟彩夏独处。 可是午休一开始,附近的男生就跑来找我讲话,结果错失了逃出教室的时机。 「藤岛啊,我昨天在游乐场看到你,你跟一宫学长在一起对吧?」 「啊,我也看到了。你认识一宫学长吗?好羡慕你喔!」 「呃,嗯?」 最近班上同学变得常来找我讲话,但是我还没习惯。正确地说是还没记住大家的名字,所以一讲话就觉得好像做了亏心事。可是我还是勉强回答: 「你们说的是阿哲学长吗?对吧?你们认识他吗?」 「当然知道,一宫学长超有名的,听说之前还有拳击中心派人来挖角。」 「对,他是传奇人物。之前好像干了很多了不起的事?听说体育教师休息室变成组合式拼装屋,就是因为被一宫学长弄坏的。」 「听说后门一直关着也是因为被一宫学长打坏,所以歪掉了打不开。」 「校长会秃头也是因为一宫学长。」 阿、阿哲学长那么有名啊? 「藤岛为什么会认识一宫学长啊?」 那是因为…… 「因为一宫学长常去彩夏打工的地方吗?对吧?」 女生们也加入谈话。 「是拉面店吧?我去过一次。」「店长超漂亮的。」「真的吗?下次我也要去。」「好吃吗?」「冰淇淋很好吃。」「为什么是冰淇淋很好吃?不是拉面店吗?」 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彩夏却默不吭声,都不加入对话。班上同学无视着我和彩夏,聊得没完没了。就在大家吵吵闹闹的时候,第五堂课的铃声响起,化学老师也走进了教室。 结果想逃也逃不走,就这样到了放学时间。如果是平常,彩夏一定会马上把我拉去园艺社,但是今天的她只是稍微看了看我的脸,就戴上臂章沉默地走出教室了。 「你们吵架啦?」 坐我前面的男生漫不经心地问我,我摇了摇头。班上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要是就这样直接回家,气氛似乎会更糟。我只好把包包留在教室里,去中庭找彩夏。 彩夏手拿铲子,蹲在花圃的边缘。我也在花圃边的红砖上坐下,一直看着处着准备期间的花花草草,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启齿。 先开口的是彩夏。 「藤岛同学还记不得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讲话的方式感觉到的。」 可是那有什么问题吗? 「不记得名字也没关系,只是你跟大家讲话的时候警戒心好强,好像隔着一层墙在讲话。昨天也是这样——」 彩夏还介意着昨天的事……其实我也一样。阿俊所说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 「……为什么那么在意我的事呢?无法融入学校生活的家伙就那么碍眼吗?」 一说出口,我就觉得讲得有点重了。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克制不住自己。彩夏傻傻地张着嘴愣了三秒后,突然脸红了。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事呢?」 竟然问我为什么。 「我只能隔着墙跟大家讲话,这样有碍着谁吗?」 「……碍着我了!」 彩夏满脸通红地回答。 「……你碍着我了!」 彩夏语气变得强硬,又再重复了一次。我嘴巴半开,只能呆呆地盯着她的嘴唇。这家伙在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不用跟班上同学混熟无所谓,但是跟我讲话的时候防备心能不能不要那么重?那样让我觉得好寂寞。」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懂吗?」 彩夏站了起来,放大声音。好几个在中庭的学生把视线栘到我们身上,我像坏掉的电风扇一样摇着头。我不懂彩夏为什么觉得寂寞,也不懂她为什么要生气。只是被含泪的双眼盯着瞧,肺里的空气好像结冻了一样。 「我……咦?啊,为……为什么?」混乱的思考就像呓语一般流泄,我站了起来。 「……我搞不懂啦!」 「算了,不懂就算了。」 脸颊被染成夕阳般颜色的彩夏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僵硬不动时,彩夏拿起放在花圃旁长凳上的包包,突然转身跑开。 「……等一下!」 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伸手抓住彩夏的手臂,彩夏粗暴地挥开我的手。「唰!」一阵东西撕破的声音传来,寒气瞬间传遍我全身。 黄色的物体掉落在泥土上。 园艺委员的臂章变成黄色的破布。 「啊……」 转过身来的彩夏,用手捣着嘴,低头望着臂章瞧了一会。当我拾起头来想说些什么时,彩夏又急忙转身跑了出去,转眼间就消失在校门的另一边。 被留下的我蹲在冬日晴阳下发呆,反刍着彩夏刚说的话。我想了很多遍,还是不懂彩夏哭泣的理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呆立了一会,无力地捡起铲子跟臂章。本想彩夏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就算只剩下我还是做做园艺社的工作吧!可是我会的也只有浇水跟除草而已,这些事情一做完,我的心就好像开了一个洞。 直到夕阳西沉,彩夏还是没回来。 走进好久没去的电脑教室,试着在窗边的位子上坐下,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把电脑打开。原来只有一个人的电脑教室是如此安静。 我把破了的臂章摊在桌上。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彩夏要生气呢?我越想越生气。不把话说清楚就突然哭起来,我也很头痛。也不懂是不是自己的错,不,应该是我的错。如果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我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我想到了。 这样不就等着回到一个人的日子了吗? 可是房里的寂静仿佛要把我压垮,无法忍受的我把臂章塞进口袋,走出电脑教室。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车站。公车站四周挤满了等着过马路的人,有时候就像栅门开了一样突然涌出人群。 马路上交杂着车子的排气声、几百人的脚步声、手机店员的叫卖声和圣诞歌曲的音乐声,走在路上的我背脊和肩膀一直遭受推挤,只能摇摇晃晃地前进。突然有种独自呆立在冬季无人荒野的错觉。 我摇摇头,穿过斑马线,定进街道中心的游乐场。 我记得投了几次百圆硬币,却不记得自己玩了什么游戏。手头上的百圆硬币用光之后,我坐在椅子上,靠着墙,一直盯着游戏结束的画面。 遇到彩夏之前,我都怎么打发一个人的时间呢?我竟然想不起来,真是令人不敢置信。我不知道如果直接去拉面店,突然遇到彩夏该怎么道歉,所以只好忧愁地窝在游乐场。因为彩夏根本不跟我讲话。 我就这样疲倦地靠在墙壁上,直到游乐场播放「晚安曲」才离开。 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距离车站较远处的街道早已在深夜中沉寂。我走到花丸拉面店附近,从大楼之间偷看店里的情况。门帘已经拿下,一片黑暗中只有厨房里点了一盏灯?可以看到明老板。店里没有其他人,已经是关门打烊的时间了。 我这是在干嘛啊? 我蹲在空调室外机旁躲起来,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好想挖个洞躲进去。屁股一接触地面,寒气直穿厚厚的短大衣。就这样睡了吧?也许可以冻死。 「鸣海,你在这里干嘛?」 突然有声音从头上传来,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结果用力撞到排气管,疼得眼冒金星。 「……好痛。」 「你是笨蛋吗……」 明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 「为……」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爱丽丝打电话来说有人躲在这里徘徊。你来干嘛?彩夏已经回家罗!」 「啊……」 是监视摄影机。可恶,竟然把高性能器材浪费在这种无用的地方。我无法直视明老板的脸,只觉得她的视线落在我的发旋一带。 我一时无语。 终着听到叹气声。 「要不要进来店里?有冬天的新菜色。」 我抬起头来。明老板连背心都脱了,下半身穿了围裙,上半身只缠了绷带。 明老板拉着我的手臂,拖着我进店里。明明昨天才来过,现在就觉得花丸拉面店的味道令人怀念。厨房里熬汤的大锅子还点着火,冒出浓浓的白烟。就算是冬天,长时间准备汤头还是很热吧?只是明老板连肚脐都露出来的打扮对着青少年来说实在太火辣了,我只好栘开了视线。 明老板拿了两个纸杯来到客人的位子,坐到我身边。喂喂,你的上半身就只缠了绷带啊!好歹穿件衣服吧?我努力不看明老板,把注意力放在冰淇淋上。这次的冰淇淋上洒了可可粉。挖了一口到嘴里,传来起士的甘甜和些许橘子酒的香味,这是连我都知道的味道。 「……提拉米苏?」 「对,偶尔也尝试尝试主流路线。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跟拉面比起来,说这里的冰淇淋好吃可不是客套话。我记得tiramisu在意大利文里的意思就是「拉我一把」,难道我沮丧的心情这么明白地表现在脸上了吗?我陷入沉思,一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你会做这么好吃的冰淇淋,为什么要开拉面店呢?」 糟了! 我战战兢兢地偷看明老板的表情,只见她露出宛如极道之妻般凄绝的笑容。 「咦?拉面店不可以卖冰淇淋吗?你这个刚刚吃过冰淇淋的人居然问出这种话?」 明老板突然靠了过来,双手扯住我的脸: 「你还不明白冰淇淋跟拉面是绝配吗?嗯?我让你打从肚子里明白喔?」 明老板拙住我的下巴,摩娑我的嘴唇。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自己会被吃掉。 「不用了,感谢明老板的指教,我充分地了解了。」 「这家店原本是我老爸开的。」恐怖的表情突然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明老板放开我如是说道。「我本来想开冰淇淋专卖店,所以去别家店当学徒。可是我老爸有一天突然失踪了,我只好回来继承这家店。」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着是满怀歉意地低下头。「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 「不用道歉。」明老板笑着说。 「你没想过要把这家店改装成冰淇淋店吗?」 「嗯,想过。可是我喜欢这家店,喜欢这家店的客人们和味道,这些都是因为拉面店才存在的,如果把店换了就会消失不见,所以我选择继续经营下去。」 明老板环视一圈幽暗的店面。溅了油的菜单看板、并排贴在墙上的艺人(应该是)签名板、有裂缝的柜台,以及老旧却擦得亮晶晶的厨房天花板和墙壁。 「那些没工作的人之所以在拉面店后面占地为王,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觉得无所谓啊!」 明老板一边说道,一边拍拍印着「花丸」字样的围裙。这是店铺的象征,而这家店是明老板放弃冰淇淋专卖店的梦想换来的。 「是……吗?」 结果我又想到没意义的事情,一不小心又说出口了。 「不过你爸爸可能是因为讨厌拉面店才搞失踪的,也许他根本不希望你继承店面呢?」 「那种事情我哪知道。」 明老板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笑道。 「别人想什么我才不在乎,我只是因为想做就做,这样就够了。人都是这样互相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作法而活下去的啊。」 我呆呆地望着明老板的脸。 「反正又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当作他们都跟自己一样罗!」 ……啊,是这样啊。 我终着明白彩夏生气的理由了。 就跟我一样,我也因为彩夏什么都不说就走了而觉得伤心又生气。 因为我身边只有彩夏一个人。 只有彩夏跟我说话。 为什么这么单纯的事我现在才发觉?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 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额头靠在明老板裸露的肩膀上,才慌忙拾起头。 「啊,呃……对、对不起。」 明老板笑了,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露出「没事了,傻小子你别在意啦」的笑容。 应该没事了吧?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大概是因为安心了的关系,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明老板没错过我肚子发出的声音。 「有新口味的拉面,你要吃吗?」 「呃……呃……」我支支吾吾了一会。明老板似乎察觉了什么,眯起眼睛靠近我。 「……嗯,我觉得你还满常把真心话说出来的,所以有事情想问你。」 「啊?」我看起来是这种人吗?我自言自语得这么频繁吗? 「……我做的拉面怎样?好吃吗?」 明老板的表情变得很恳切,她的双手握住我的双手,湿润的眼眸由下往上撒娇似的盯着我看,让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呃……」 「你说实话,我不会揍你的。」 「有时候觉得汤头有点甜……」 「你就坦白说,究竟是好吃还是难吃?」 「硬要说好吃还是难吃,那当然是难吃啦。啊!好痛,你不是说不揍人的吗?」 「吵死了,笨蛋!」 我被赶出店外。 「我一定会熬出让你边说好吃边感动落泪的汤头,给我记住!」坛像小孩似的朝我吼完,明老板拉下了店铺的铁门。大楼脚下的阴影里终着只剩下我一个人。 事到如今还能挽救吗?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很简单啊……」彩夏的话在我脑中重播。「生气的时候就像普通人一样生气,高兴的时候就像普通人一样笑,有想要的东西就像普通人一样说出口就好,藤岛同学也做得到的。」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做到,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那么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我一边模模糊糊地思索,一边走向夜晚寒冷的街道。 我跷了两天课。并不是因为生了病或是受了伤。虽然自己都觉得这样很笨,但还是觉得:没做好心理准备之前我没办法见彩夏。 星期五,我算准了放学时间去学校。好久没在放学后跑去屋顶,却不见彩夏的身影。越过栏杆眺望校园,花圃一带也没有彩夏的踪迹。 我想——也许已经太迟了,这也许只是我在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之后,还滑稽地绕圈子试图挽回什么罢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是笨蛋。 思索了一会儿,我想起有一个地方还没去过。 温室在校园内侧,靠近对外的围墙。墙的另一边就是墓地,所以没什么人靠近。我进入园艺社一个多月,这还是第一次来到温室。因为照顾温室植物需要专门的技术,所以都是彩夏一个人负责。 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只看得见一片蒙胧的绿意,里面大概跟教室差不多大吧? 当我正把手伸向不锈钢制的高级门把,门就从内侧打开了。 「……藤岛同学?」 突然和我碰个正着的彩夏发出一声尖叫就愣住了。我也一样,没办法马上接受彩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事实。 「里、里面刚洒了药,不可以靠近喔!」 恢复冷静的彩夏推着我的胸膛,把我推离温室。 「你怎么会来这里?」 彩夏的声音听起来还在生气。 「……没有啊,我也是园艺社的一分子。」 「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了。都是我不好,硬拉你进园艺社。我们还是当彼此社团里的幽灵社员就好了。」 彩夏栘开视线,飞快地说道。 「……那是不行的。」 我用越来越小的声音说道。也许彩夏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全身打冷颤。 「为什么?藤岛不是……」 「……这么一来,好不容易做好的东西不就浪费了吗?」 「——咦?」 我从口袋里拿出塑胶袋,取出其中一个塞进彩夏手里。她把东西摊开,举到眼前。是黑色的布环——臂章,上面印了橘色的圆形,里面是,里面是圆型的。 彩夏盯着臂章瞧了一会,抬起头来。 「……色狼、击退、机器?」(注:色狼、击退、机器的日文发音分别为「chikan」、「genkitai」、「mashi-n」,开头的三个字母正好和臂章一样) 「你还是还给我吧!」 「哇,我是开玩笑的,对不起。」 「要从里面的字母读起——m中园艺社(注:gardeningclub)。」 「……就是指我们吗?」 我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彩夏脸上的表情出现复杂的变化,看起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该不会为了做臂章而请了两天假吧?」 「嗯,我用电脑画设计图,拿去专门的店请人家做的。」 彩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臂章别在手臂上,然后张开双手让我瞧,僵硬的表情也一点一滴地融化。 彩夏看了我手上的塑胶袋问道:「藤岛同学也有帮自己做吗?」 「嗯,那家店规定一次至少要订做十个。」 我想了很多道歉的话,现在脑袋却一片空白。 「我没想到藤岛同学这么不会说话。」 彩夏完全笑开了,而我却羞得要死,只能一个劲儿地低头往下看。 「可是你做臂章给我,我真的很高兴。」 彩夏这么对我说。我好不容易抬起头,笨拙地回了个微笑,声音好似要消失般地说:「嗯,对不起……」那是当时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喂,做个更大的吧!像旗子之类的。校庆社团对抗接力赛的时候可以用。」 谁去跑啊?全园艺社也才两个人。 「对了,我们来做网页吧!让这个标志从画面上浮出来那种。藤岛同学你很会做这些事吧?」 网页要放什么啊?可是我还来不及回嘴,彩夏就丢下一句:「那我去借屋顶的钥匙!」然后就跑掉了。 我一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就像现在这样也不赖。 也许我的确很笨拙,但是,只要我一点一滴地做自己会做的事就够了。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小小的世界正安静而确实地被毒品所侵蚀着。那天晚报的一隅,刊登着住进地区医院的年轻男性患者因药物中毒而死亡的消息。 在把我十六岁的冬天搞得乱七八糟的「angel·fix」事件中,第一个出现的死者就是那个人。 第三章 寒假期间,我也开始常去花丸拉面店露脸,因为彩夏大概都待在那里。反正一直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刚开始的时候,彩夏每次看到我都很惊讶。 「藤岛同学没事也会走出家门啊?」 她到底以为我是怎么样的人啊? 冬天的花丸拉面店总是很闲,白天都没客人来。一方面是因为现在还在过年期间,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家拉面店有被误认成冰淇淋店的嫌疑。 那一天,宏哥、彩夏和我正在品尝明老板特制的麻糬冰淇淋。因为试吃拉面而只感到咸味的舌头,接触到麻糬和香草冰淇淋的甜味之后舒服多了。明老板熬的汤味道比以前好很多,但是每天吃还是颇痛苦。 「后来阿俊有跟你联络吗?」 面对宏哥的询问,彩夏咬着汤匙,皱眉摇摇头。 「结果也没回家过年。」 彩夏知道阿俊沉迷着毒品吗?从去年底到今年初,这条街上发生了好几起暴力事件,听说被逮捕的犯人讲话都没头没尾,在拘留所待上半天就药瘾发作痛苦不堪。我每天都收看早晚的新闻节目,在电视画面上找寻篠崎俊夫的名字。 彩夏说:「我想哥哥大概在墓见坂那里。」 「那个人是阿俊的女朋友吗?」 「不是啦,他是男的,好像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吧?」 哥哥不可能有女朋友啦!彩夏一反常态地认真说道。虽然被断定没有女友的阿俊很可怜,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宏哥提出了不一样的意见。 「是吗?他那软弱的个性还挺适合当小白脸的,就算现在赖在哪个女人的家里我也不讶异。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比较放心。」 「那样是比较令人放心没错……可是不可能啦!哥哥不会洗衣服也不会做饭。」 「不不不,小白脸不用洗衣服也不用做饭。」 「是这样吗?」 「虽然有时候会被误解,不过如果会做家事那就是家庭主夫了,不是小白脸。小白脸就是要让女生觉得:『这个人没有我就活不下去!』所以家事全都是女生做。」 这家伙真是差劲透顶。 「呜哇,要是我绝对做不来,我一定会觉得过意不去而帮忙做家事,或是做好晚饭等对方回家之类的。」 「是啊,小白脸的工作就是诱发女生的母性本能,普通人是做不来的。」 「好厉害喔!」 一点也不厉害,宏哥在胡扯些什么啊?这个超级大人渣!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懒得吐这两个人的槽,所以就继续专心吃麻糬冰淇淋。 「你没想过要结婚吗?」 「没想过耶!」 「为什么?」 「其实我心里有真正喜欢的人,所以没办法跟其他女生结婚。」 「可是同居就没关系?不觉得这样对不起那些女生吗?」 「我也觉得对不起人家,可是改不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你去死啦!」 「不行哦,藤岛同学,你又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了。」 啊,真的耶,不过算了。 「你们刚提到墓见坂吗?」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戴着有如俄罗斯士兵的四角型毛皮帽、穿着胖胖的军用防水短外套,我过了好一会才发现那个人是少校。护目镜式的太阳眼镜完全罩住眼睛,看起来就像脸的一部份。 「啊!向井哥,好久不见,新年快乐!你要点什么呢?」 「我现在正在值勤。」 「来份大蒜中华?」 「嗯……那好吧!」 为什么少校就这么乖乖地点了菜?大蒜中华又是什么? 少校似乎拿彩夏没辄。我所认识的人之中,只有彩夏叫少校的名字。每次听到时我都心想:向井哥是谁啊? 「终着有工作来了!明老板,一份中华凉面,大蒜加满!」 彩夏站起身来冲进厨房。这种冷死人的天气吃凉面?少校露出像是一口吞下整只活蟾蜍的表情,在彩夏刚刚坐过的汽油桶上坐了下来。 宏哥问少校:「少校,你听过一个叫墓什么的人吗?」 「我们学校的研究所好像有个叫墓见坂的人。」 我和宏哥吓了一跳互看了一眼。宏哥往前靠了靠又继续问道: 「听说最近跟阿俊混在一起的人,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少校把手贴在下巴思考了一会。 「你认识他吗?那就问问看啊!」 「不,我只听过名字。他很有名喔!听说他都没去研究室露脸,可是博士论文却通过了。不过也许只是名字一样的人吧?阿俊怎么会跟那种人在一起?」 「墓什么的可不是菜市场姓氏,拜托啦!阿俊后来都没跟我们联络了。」 「可是我今天才去过学校一趟,还要我再去一趟吗?那里到处都是教授跟学生耶!」 学校里当然都是教授跟学生啦。不过少校居然是大学生啊!这倒令我有点惊讶。 「偶尔露个脸,教授就罗嗦死了。」 「你早点休学就好啦!」 「你在说什么?我可是为了尽可能地留在学校,每学期都只选满刚好符合规定标准的学分,接下来就都不去上课,保持不升级也不毕业的状态,待满八年就自动退学。」 「……你不想毕业吗?」我居然问出口了。 「从大学正常毕业的人还算尼特族吗?你这家伙难道不懂neet的第二个e代表什么意思吗?」你为了这种事情对我大呼小叫,我也很头痛。 「少校是为了方便调查资料才上大学的。」 「因为历史书籍跟军事资料都很贵啊!让大学图书馆购买最好了。离开学校之前我可以一直请购图书,直到整间自习室都塞满我想看的书,然后那间自习室就命名为少校书房。」 想看就自己买啊!真是麻烦的学生。 「对了,告诉你喔,这次进来的资料是关着战舰武藏号的呢!」 「对了,少校,你不是爱爱丽丝之托才去学校的吗?」 少校打开背包翻了过来,里面的资料散落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 「你们要看影印的资料吗?那张上下颠倒了。」 「我看了也不懂。」 「我自己也不懂呢。」 我凑过去看宏哥手上的资料,彩色影印上有一张顶端开着红花的高挑植物照片,植物的四周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 「不是听说现在街上毒品猖撅吗?这就是第四代拜托爱丽丝调查的东西,听说不是什么好东西。阿俊嗑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我吓了一跳,想起那遮住圣诞节闪亮灯饰的浅粉红色小药丸,上面刻着天使的翅膀和两个英文字母。阿俊吃了它,说是可以让东西「看起来静止不动」的药。叫什么名字呢?到底叫什么名字?明明话都已经到喉咙了,我却还是想不起来。 「啊,那是……」 「向井哥,让你久等了。」 彩夏端来凉面,打断了我的话。我把话吞了回去,因为不想让彩夏听见。宏哥露出困惑的表情歪了歪头,我赶紧对他摇了摇手。 「那是什么?」彩夏也凑过来看,我迅速地把资料从宏哥手中抢来,翻到背面。 「讨厌啦!藤岛同学,你在藏什么东西?」 「没事啦!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时,店里终着出现了第一个客人。彩夏赶紧围上围裙过去招呼,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鸣海,你是怎么啦?」 当我正要开口的时候,大音量的「coloradobulldog」铃声响彻店里,少校瘦小的身躯被吓到弹起将近一公尺高。宏哥赶紧拿出手机,但还是晚了少校一步。 「我知道你来了,不要在底下跟大家废话,赶快给我上来!我可是十万火急!宏仔也赶快把车子开到前面来,快!」 爱丽丝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会刺伤少校耳朵般地带刺。少校正想回嘴的时候,电话就挂断了。 「爱丽丝今天心情也不好啊?」宏哥抬头望向后面破旧的大楼。 「你不知道吗?爱丽丝每二十九天就会有五天陷入精神不安定的状态,这是我仔细调查的结果所以准没错,只不过原因还不清楚。」 原因不就是女生的生理期吗?不过看到少校得意洋洋地摊开手册给宏哥看的样子,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别说废话,赶快拿去吧!」 「二十九天一轮,所以今天正好是第二天。」 「我去把车开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宏哥走了,留下沉默的少校。我歪了歪头,爱丽丝有那么恐怖吗?反正她好像每天都心情不好啊!我一说出口,就被少校藏在护目镜底下的那对眼睛狠狠地瞪了。 终着,少校严肃地开了口: 「你知道小泽治三郎中将吗?他是大日本帝国海军最后一任联合舰队司令官。」 「我没听过。」 「那你也不知道二次大战时发生在菲律宾莱泰伊湾的海战罗?那可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海战,小泽中将的机动部队以自身为饵,勇敢地先行前进,成功地把美国海尔希上将的注意力从主力——栗田舰队上转移开。」 「啊?」 「所以一切就拜托你了,藤岛中将。」谁是中将?「在靖国神社见吧!」 「我才不要!」 结果我还是跟着少校一起去了。一踏进爱丽丝的房间,就看见她卷着毛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摩卡熊的耳朵掉了啦!」 床前放了一只巨大的茶色熊布偶,再怎么含蓄地形容都比爱丽丝大,不过也许只是她太娇小罢了。正如爱丽丝所说,摩卡熊的右耳绽了线,扩大的针脚缝里露出了里头的棉花。 「轻点!轻轻地装到箱子里!塞满毛巾!鸣海,不要摸伤口!万一把伤口弄大了怎么办!」 在爱丽丝又哭又叫的指挥下,我和少校把负伤的布娃娃放进大纸箱里,箱子的缝隙里塞满了卷起的毛巾。包得非常巨大的纸箱,的确不是一个人搬得走的。 少校问:「只要搬到第四代那里就可以了吗?」 「叫他今天晚上一定要修好,这关系到我的性命!」 爱丽丝眼里含泪地说道。为什么要交给第四代?这跟性命有啥关系?脑海中大量的疑问像漩涡一样团团转,但现场的气氛不容我开口。 「还有这是你拜托我找的资料。」 爱丽丝从少校手中接过透明资料夹,就像看漫画一样快速地翻阅,接着抽出一部分的影本丢到我身上。 「你在发什么呆?我不说顺便交给第四代,你就不懂该怎么做了吗?」 我和少校就像逃走一样,从爱丽丝房间搬出装了布娃娃的纸箱。 宏哥的车子是深蓝色的高级外国车,看起来就不像是十九岁的人该有的车子。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车,虽然不是我自己买的。」 他说是女朋友送他的礼物,而且还是前前前女友送的。这家伙哪天应该会被女人捅一刀吧? 「可是开车去是自杀行为吧……」我看了看被夜晚华丽灯光渲染的铁路另一侧。车站南口汇集了三条交通的大动脉,我从没看过那三条路上不塞车。 「话说回来,徒步搬这个纸箱去也是自杀行为吧?」 我低头望了望装着布娃娃的大箱子,正如宏哥所说。其实可以把箱子绑在机车后面送过去,只是刚才少校说要回学校一趟,就把机车骑走了,似乎是要去调查墓见坂这个人。 我们把箱子塞进车子后座,用安全带固定好之后回到驾驶前座。 「那个布娃娃有那么重要吗?」 「爱丽丝没了它晚上就睡不着。」 「啊?」事情闹得这么大,就只是因为这种事?「可是为什么要交给第四代呢?」 「啊——第四代喔,不要看他那个样子,他的兴趣是做手工艺,之前也帮爱丽丝把布娃娃修好过,技术可是职业级的。我也看过一次第四代缝补的样子。」 「那……」 车子无声地滑向街道,夜景变成了灯光构成的河川。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听过平坂帮吗?」 我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有时候会出现在学校里的对话。 「是飙车族吗?」 「不是不是,他们不飙车。只是这一带爱打架或是爱凑热闹的小鬼聚集而成的帮派,自以为是黑道罢了。第四代是他们的头目。」 宏哥以没什么了不起的口气说明着。可是连刚搬来的我都知道平坂帮的存在,那应该是相当大的组织才是啊? 「因为是平坂帮第四代头目所以被叫做第四代吗?」 「不,他是平坂帮的第一代头目,平坂帮是他创的,管得动那群小鬼的只有他一个人。」 「咦?那为什么要叫第四代呢?」 「因为他是关西老家那边的第四代,他好像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边才是真正的黑道。」 呜哇,真的假的?那就乖乖待在老家当第四代就好啦? 「只要叫他第四代,他就会生气。可是爱丽丝因为觉得有趣就故意叫他第四代,结果这个称呼就在我们之间定下来了。」 「真过分……」 我如此喃喃自语,宏哥拍了拍手心的排档杆笑了。 「那家伙很过分吧!可是谁也赢不了她,无论是第四代还是我们,你懂吧?」 我想起那有如日本娃娃的雪白肌肤、大大的眼睛和黑糖蜜般的长发。我明白宏哥的意思,我也赢不了她。 「不过不可以跟其他人说这件事喔,会被第四代给宰了。平坂帮可是自诩为侠义团体,很硬派的,所以绝不原谅滥用毒品的人。」 我想起来了。 「宏哥,你知道那个毒品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啊,我忘了,那些资料上应该有写吧?」 我翻了翻要给第四代的资料,有点复杂的化学程式和成分的专有名词搞得我昏头转向。重复同一行为、兴奋、过度清醒、失眠、血压上升、颜色辨识敏锐、听觉敏锐、瞳孔涣散……写得密密麻麻的药效,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药物,可是最重要的药名却没写。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 平坂帮的事务所(?)位着一栋有点肮脏的大楼,稍微爬上位着车站前中心街道左手边的斜坡,大楼就在斜坡的岔路旁。 我们在地下停车场停下车,搬出箱子来,搭上发出宛如气喘老人般痛苦声音的狭窄电梯,一路来到四楼。一出电梯,就可以看到金属门的旁边挂着直条的细长板子,上面用庄严的行书字体写着「平坂帮」三个字。黑色的圆框里还画了凤蝶形状的帮徽……不对,这不是帮徽,应该是代徽才是。我真的吓到了,这该不会真的是黑道吧?可是宏哥连门钤都没按就直接打开了门。 门里的房间比学校教室小了一圈,且因为并列在墙边的柜子、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沙发和房间深处的桌子而显得更小。穿着黑色t恤的四、五个男人原本都坐着,这时候却同时站了起来。 「二哥,辛苦了!」 「辛苦了!」 大家一起向宏哥行礼。我忍不住向后退,箱子也差点掉了下去。这是什么情况?二哥? 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都很年轻,最多也只有高中毕业那个年纪。在日照沙龙晒黑的皮肤、染过的头发还有耳洞,看起来就像晚上聚集在市中心街道的普通年轻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t恤胸前都印着凤蝶的代徽。 宏哥回答道:「别这么叫啦!我说过很多次了,别叫我二哥。」 「可是壮大哥跟二哥就像兄弟一样,让我帮您提行李。」 一边说话一边把箱子放到地上的是第四代的保镖——石头男。 「嗯,算了,我跟很多女生交往过,就某方面来说,跟第四代也算兄弟。」那算是哪门子的兄弟? 「宏仔你这家伙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第四代打开右边的门走了出来,那天他穿着紫色的背心,可以看到左肩上有代徽的刺青。 「不是调查报告喔?这个大箱子是什么?里面该不会塞满了报告吧?」第四代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懒洋洋地说。宏哥摇摇头,撕掉箱子上的胶带。 「不是不是,这是爱丽丝拜托的,布娃娃的耳朵掉了希望有人能修好。」 一听到宏哥说的话,第四代整个人就如同「弹跳」这两个字般弹跳了起来。他翻越过桌子一下子蹦到我眼前,压住快打开的箱子,用凶狠的表情瞪着宏哥。 「你知道的吧?不能在这里提起这件事!」 「壮大哥,箱子里是什么?」其中一个人靠了过来。 「什么也没有!把箱子搬到我车上,不准偷看里面,看了我就把你们揍到什么都不记得!」 第四代就像台风一样气势汹汹,把车钥匙丢到男人身上。「遵命!我这就去磨练男子气概!」男人接住钥匙行了个礼。搬个纸箱要怎样磨练男子气概? 「这是大姊拜托的行李,要小心搬运。」 大姊是指爱丽丝吗?怪电影也看太多了吧?箱子由两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搬了出去。我们该不会做了非常无意义的劳动吧?我抬头看看宏哥,他正贼贼地笑着。喔~原来是为了惹第四代生气才刻意搬到这里来的啊……明明叫我别说出去,自己却满心想整第四代。 「今天晚上要修好。」 「我知道啦!修好了我就送过去。」 好歹也是个黑道老大,居然为了个茧居族的睡衣少女熬夜做手工艺?真是个谜,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呢?我看了看房间里的人,心想大家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很惊讶吧? 「你也知道吗?宏仔跟你说了吧?」 第四代揪起我胸前的衣服。 「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那件事啊!那件事!」这时我身体里的恶作剧开关打开了。 「咦?你说那件事是指哪件事?」「你知道吧?就是我……的那件事啊!」「一直说那件事那件事,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不要装傻!蠢蛋,我怎么可能自己说出来!」「咦?可是我也不确定,那就说说看我觉得有可能的答案罗?」「鸣海,我知道你玩得很高兴,可是再不住嘴第四代很可怜喔!」「不准说我很可怜!」「这是调查报告。」 宏哥交出透明资料夹,酷酷的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第四代把我往地板上一丢,一把抢过资料夹。「喔!把医院的资料夹拿过来。」第四代命令道。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走进里面的房间,过了一会拿出一只水蓝色的资料夹。 回到桌子的另一边,第四代用认真的表情看着两个资料夹。宏哥凑过去看,问第四代: 「这是什么?」 「这是最近一个月因为毒品而住院的家伙的症状,我们顺便调查的。」 「真有耐性……对喔,跟爱丽丝的资料比对就知道了。」 「对……嗯,这家伙是……」第四代的手指头沿着资料上的药效移动,然后指了指水蓝色的资料夹里的资料。「……猜对了。如果是mdma药效又太久了,兴奋剂也不能直接服用,患者又年轻。」 「是fix吗?」 保镖石头男从旁边窥视档案问道。 「不问不知道,人在n医院,走吧!」 第四代的一句话让所有穿黑色t恤的男人都站了起来,披上外套。我觉得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像按了开关一样整个切换了。 ……fix? 我脑中终着浮现当时的记忆,天使的翅膀底下刻着a·f,两个字母。阿俊说过,天使对人是不会有差别待遇的。 「……angel·fix?」 因为我的喃喃自语,第四代恶狠狠地转了过来,我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你为什么知道angei·fix?」 「咦……那、那是因为……」 第四代揪住我的领子,宏哥铁青着脸替我回答: 「那天我也跟阿俊在一起……那家伙……」 「喂,阿俊拿的是药丸啊?圆圆的,你确定?」 第四代紧紧揪住我的领子,拉到几乎不能再往上拉,被抓住的我拚命地点头。宏哥抓住第四代的手,想把他从我身上拉开。 「住手啦!你想杀了他吗?药丸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代把我往沙发上一丢,我把手撑在地板上猛咳嗽。第四代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 「之前爱丽丝什么都没跟你说吗?angel·fix的卖法很特别,并没有固定的管道。买到的人把它弄碎或足磨成粉,再转卖给认识的人。就好像根本不想赚钱一样,所以完全找不到药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药头是有圆形药丸的人。」 第四代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 「阿俊究竟是直接买到的人,还是卖的人呢?」 披上小弟拿来的白色短大衣,第四代用手机快速地发出命令。一部分的人去医院,一部分的人去找阿俊,第四代和一个小弟留在事务所,其他成员慌慌张张地走出事务所。 「回去吧!鸣海。」 宏哥拉住我运动服的袖子,呆立的我这时才回过神来。 「你们不去找……阿俊吗?」 「我又不知道他在那里。」 「可是……」 如果我早点发现……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回去,别在这里碍事。」 第四代的口气很差,宏哥只好扯着我的手臂往出口走,可是我的脚没动。应该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忙的吧?虽然我不清楚阿俊的事,可是他消失之前最后跟他说过话的人是我。应该有事情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没有事情需要你帮忙,你赶快给我消失,已经有人因为这毒品而死了。」 第四代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是……」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那时候我好好抓住阿俊就没事了。如果我早点想起毒品的名字,跟某人商量…… 「鸣海……」 宏哥从我背后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被第四代举起手阻止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被他咬死一样,只好闭上嘴,低下头来。小弟的脚步声一从门口消失,我悄悄地抬起头来。 第四代原本隔着沙发站在另一边,下一瞬间狼的双眼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腹部遭受沉重一击的我不禁弯下腰来,流出口水。第四代用揍我的手撑住我,粗暴地把我摔到沙发上。 「如果这是刀子,你已经死了。别太嚣张,小鬼。普通人参与调查要是受了伤只会给我们找麻烦,所以你给我赶快消失!」 第四代走出房门之后,我靠着宏哥的肩膀勉强站起身。 回到拉面店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仿佛可以用手触摸到的冰冷空气堆积在大厦之间。只有被灯光照耀的「花丸拉面店」门帘附近有些许的温暖,我一时看着那片光芒看傻了眼。 绕到面店的厨房后门,旧轮胎上是阿哲学长穿着短袖衬衫的背影。捧着碗公的学长转过身来,黑暗中一时只有啜面条的声音。 「宏仔呢?」 「他去停车了。」 我朝旧轮胎坐了下来,接下来就没说话了。学长连汤都不剩地吃完盐味拉面,从背后拿出皱巴巴的柏青哥情报杂志来看。 不问我阿俊的事吗?还是已经知道了却毫不在意呢?难道只有我像个白痴一样自以为跟这件事有关? 「怎样啦?」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的视线,阿哲学长从杂志里拾起头来。 「你知道阿俊的事了吗?」 「刚刚第四代打电话来,阿俊真是个笨蛋。」 「你们以前是……伙伴吧?」 「现在也是啊,只要他肯来。」阿哲学长说完笑了。 那么,你不担心他吗? 笑容从学长脸上消失,似乎是察觉了我想说的话。 「那家伙并没有来求救吧?我们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只好撒手不管。」 可是,我是这么觉得的——也许他陷入无法求助的严重状态中,要是有人听得懂他不成声的声音就好了。但是至少我做不到,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的眼睛是为了注意三个并排的7而存在的,而找寻药物中毒的小鬼是第四代的工作。」 阿哲学长说完又回去看柏青哥杂志了。 这个人真的原本是拳击手吗……? 我突然站起来,靠近阿哲学长。几乎就在学长从杂志中抬起头的同时,我朝学长的肚子挥出一拳,发出了迟钝的声音。我的拳头被阿哲学长大大的左手掌给挡了下来。 「你在干嘛?」 阿哲学长听起来一点也没生气。我摇摇头,蹲在地上。 「……阿哲学长,请教我打拳击。」 「怎么突然想学拳击?」 「没来由地就想学。」 我知道自己既软弱又是个小鬼,可是打从心里认清事实的时候还是很难过。没办法,现实生活中的我什么用场也派不上。 对了,还是应该跟彩夏说阿俊的事。可是,我该如何启齿才好?我一边想,一边从厨房到店门外找寻彩夏,可是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明老板,彩夏呢?」 我从厨房后门探头问,明老板眼睛没离开大火上的中华锅回答道: 「她刚刚先走罗,好像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先走了? 我看了看阿哲学长的脸。 「我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 难道是知道了阿俊吸毒的事吗?不可能。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是一个人吃了剩下的麻糬冰淇淋,结果吃坏了肚子吗? 我背靠着汽油桶蹲在地上,现在的心情就好比走错路绕回来又走进别条死巷,而且相同的情况还一再重复。 我低下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我从第四代那里听说了,姑且先不追究你忘记如此重要的情报这件事。彩夏呢?我打她手机也不通。』 是我想太多吗?爱丽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酷。 「……好像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就先走了。」 『先走了?这可糟了,她是联系阿俊唯一的线索。明天开始就是第三学期了吧?如果在学校里看到她,马上叫她打电话给我。虽然我不觉得那对兄妹有在联络……』 那时候,我想起那天晚上阿俊打电话给彩夏的事。他说过是借了墓见坂的手机打的。 『你怎么不早说!我真是受够你的驽钝了,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譬喻。跟你脑袋运转的速度比起来,钟乳石成长的速度还算快的了。』 我被说得很惨,整个人缩了起来。 『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尽量想出正确的时间。』 「应该是……七点之前,为什么要问我时间?」 『只要调查通联记录就知道对方是谁了,阿俊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只要查到墓见坂的联络方式就有进一步的发现了。』 调查通联记录?怎么查? 「可是彩夏说没有显示来电号码啊?」 『那又怎样,那只是没显示在彩夏手机上而已,电信局里还是会留下通联记录啊!』 那种东西要怎么调查呢?那不是犯罪吗? 『你该不会是小看了尼特族侦探吧?』 爱丽丝挂掉了电话。 我盯着自己变冰冷的手机好一会,这么说来,那家伙好像说过自己是网路骇客之类的。调查我的档案大概只要一手拿dr.pepper一边用鼻子哼歌就可以做到了吧?可是调查电信局的纪录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我再担心也没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彩夏阿俊的事,至少告诉她这件事是我的责任。可是我该怎么说才好?你哥哥现在药物中毒所以别靠近他,这话我说得出口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自信能对她说清楚整件事。 开学典礼当天,彩夏没来上学。我担心她是不是感冒得很严重,可是打手机给她也没接。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照顾花圃和盆栽,而温室就放着不管了。 第二天彩夏也没来学校,去拉面店瞧瞧,她也不在。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无故缺席的人。」明老板蹙着眉头,因为端菜和洗碗而忙翻天,我也只好帮忙洗洗碗。 终着看到彩夏是新学期开始的第五天,是星期五。放学后马上到屋顶报到,就看到令人怀念的背影。彩夏左手别着黑色臂章,正在给盆栽浇水。我看到转过头来的彩夏吓了一跳,明明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一瞬间看起来却好像别人。 「对不起,我无故缺席了。」 「你感冒了吗?」 「嗯,对啊,大概是感冒。」 无力的笑容,连我都知道是装出来的。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有好好进行社团活动呢。」 「因为我是社员啊!」 「藤岛同学,谢谢你。」彩夏露出令人感到无奈的透明笑容。「可是如果你肯别上臂章,我会更高兴的。」 「不要啦,那很丢脸。喂!住手!」 彩夏拆下自己的臂章向我攻击,硬是把它套在我的左手上。 「今天一整天都不准拿下来,这是社长命令。」 那天的彩夏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她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从剪枝的方法、挑选种子、肥料的种类到花语,多到我几乎记不住。看到彩夏那个样子,我好几次都忍不住想问:「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本来想告诉彩夏阿俊的事,结果因为不知道如何启齿只好作罢。 终着到了日落时分,对面校舍的时钟指着四点四十五分。我们并排坐在栏杆上,眺望彩霞。 「你有兄弟姊妹吗?」 彩夏喃喃自语般地问道。 「一个姊姊。」 「是喔?你们感情好吗?」 「不太好,最近我老是晚回家,所以一直挨骂。可是姊姊一定会做饭给我吃,所以我想还可以吧?」 「你家是姊姊在做饭啊?你爸妈呢?」 「我爸一年里只有五天在家,而我妈已经死了。」 「啊——对不起。」 「为什么我一回答妈妈死了,大家就跟我道歉呢?」我说道。「为什么呢?我又没生气。还是这种时候生气才是正常的呢?」 「嗯……嗯?」彩夏的视线四处游移。「我想你不需要勉强自己生气。」 「是吗?我不懂怎样叫正常。」 「你不需要觉得自己有缺陷喔!」 「还不是因为你先把我说成一副有缺陷的样子。」 彩夏发出干干的笑声。 「那是我骗你的。因为我也很不会讲话,其实只是很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我的脸颊感受到彩夏的视线,而我却无法把头转过去。 「我国中的时候没去上学,都在家里念书。上了高中之后,总觉得应该……总觉得应该重新来过。一直到五月左右,每天午休时间跟放学之后,我都是在屋顶上度过的。后来哄着自己跟大家聊天,尽量不要来屋顶。可是心里一直觉得很孤单,只有玩土的时候最安心。」 彩夏抬头看夕阳。 「某一天,我因为难过到不行又来到屋顶,却看到你也在。」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早在我注意到彩夏之前,彩夏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那时候想找你讲话可是找不到机会,所以后来我就把几盆盆栽搬来屋顶,假装因为社团活动而留在屋顶。」 我已经无法呼吸了。 「我大概比你还笨拙。虽然你可能不觉得,但我真的很感谢你喔。所以,到了春天——」 彩夏停了下来,凝视长满杂草的水泥地。 到了春天?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今天的彩夏真的很奇怪。净说些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话,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我非得问清楚不可。 可是当我正要开口的时候,传来屋顶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门口出现了淡绿色的套装和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长发,是园艺社的指导老师——小百合老师(因为大家都只叫老师的名字,所以其实我不知道老师姓什么)。 「啊,你们两个人都在。」 小百合老师穿着高跟鞋,危危颤颤地走下裸露的水泥地,边挥手边朝我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篠崎同学,你之前一直请假是因为感冒吗?」 「感冒已经好了。」 彩夏露出紧张的笑容说道。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对了,放在屋顶的盆栽要请你们最近整理整理。」 彩夏皱着眉头问:「有什么活动吗?」 「毕业纪念册的全体大合照。听说要大家在屋顶集合,用直升机由上往下拍。」 小百合老师环视屋顶一周。 「可是这里杂草丛生,不可能只叫你们两个人除草。」 的确如老师所说,杂草仅靠水泥地缝隙中的些许土壤就占据了整个屋顶。 老师从怀里掏出卷尺,开始测量屋顶的大小。我们学校的毕业生有两百人左右(以都心的公立学校而言,我们算是少见的学生多),塞得下所有人吗? 「对了,已经到了毕业的季节了,时间过得真快。」 小百合老师走了之后,彩夏似乎很寂寞地说道: 「可是有藤岛同学在就没问题了,明年也要拉很多新生进来喔。」 彩夏望着我手臂上的黑色臂章,我默默地点点头。 一直到后来,我还是经常想起那时候彩夏说的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说跟我在一起就没问题吗? 还是——就算只有我也没关系呢? 「所以,藤岛同学……」 彩夏欲言又止,一直盯着我的脸看。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彩夏迟疑要对我说什么。这明明是很特别的情况,为什么我却没发现呢?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 可是彩夏朝迷惘的我露出笑容,摇了摇头。 「对不起,没事。」 那天的社团时间就这样结束了。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一起去拉面店。彩夏因为无故缺席被明老板骂得很惨,结果过度奋力工作又打破了一堆碗。 当我试吃异常苦涩的抹茶冰淇淋时,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很难得地早早就出现了。 宏哥说:「我们刚去探病。」 「去探病?」 「第四代帮里的小朋友被捅了一刀。他找到了药头,可是对方带了刀又正在瘾头上。」 「这……」 「总之没事就好,那家伙是我学弟。」 阿哲学长坐上逃生梯,叹了一口气。 「现在平坂帮正杀气腾腾地扫荡街头,所以如果阿俊也是药头——」 学长偷瞄了厨房里的彩夏一眼,放低声音说: 「大概马上就会被找到。」 少校告诉我们:「墓见坂真的是我们学校研究生的样子。」「那一头由爱丽丝负责追踪,应该最近就能逮到他。」 我也偷瞄了厨房里的彩夏一眼,心想马上就会找到阿俊了,所以不需要勉强自己告诉她阿俊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让彩夏担心。 我希望阿俊只是刚好从某人手中拿到毒品,然后上瘾了而已。 「很好,等阿俊来之前,就先好好教教鸣海。」 「就从掷骰子开始!」 咦?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我在阿哲学长、宏哥和少校的包围之下没办法反抗。结果生平第一次被迫玩赌钱的掷骰子游戏,我大赢学长二十七万圆。输得一干二净的学长玩到一半就开始说:「虽然没有钱我还是赌一万!」,或是「反正也付不起,所以加两万!」真是个乱来的家伙。 回家的路上,我陪彩夏一路走到巴士站,结果还是说不出口。刚走过桥的时候,巴士正好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彩夏慌慌张张地去追巴士,途中转过头来向我大大地挥手。 我到现在都还能清晰地想起当时彩夏的样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彩夏健康的笑容。 空气冷冰冰的星期二早晨,有人发现彩夏倒在校舍前的花圃。老师和运动社团的学生所组成的人墙,围绕着扩散在坚硬水泥地上的血迹。彩夏的上半身正好倒在她花了十个月心血栽培的花圃上。青白色的脸颊,睁开的双眼下方浮现清晰的红黑色,就像原住民的战斗装扮。 女学生们转过头去吐了,老师们虽然拚命地驱散学生,可是人群还是聚集不散。我也站在人墙中,茫然地听着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 我一直望着彩夏娇小的身躯被搬到担架上,直到白色的车子将她吞噬、然后离开。救护车的铃声再度响起时,我冲向脚踏车停车场,仿佛要扯断一般地解开锁,骑上车冲了出去。 我追着开向车道的救护车,冰冷的北风仿佛要切掉我耳朵一般刮得人好痛。 我不太记得到医院之后的事。走廊的白色墙壁、手术室门的上方一直亮着的灯、在我眼前来来去去的担架和护士的脚步声。 彩夏接受完手术就直接被送到集中治疗室,而我被赶出医院。大厅入口聚集了一群看惯的制服身影,明明都这么晚了。 「藤岛,彩夏怎样了?」 「手术结束了吗?」 「喂,彩夏没事吧?喂!」 被同班同学包围的我只是看着地板摇头。声音刺得我耳朵好痛。我分开人墙逃了出去。 完全暗下来的脚踏车停车场,我的脚踏车仿佛结冻般冰冷。 回到家,我钻进被窝,想像彩夏跨过屋顶栏杆跳楼的样子,但是想像不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握紧的双手开始发抖,我终着开始想吐。我拼命地忍住不要吐,结果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现实与梦境的暧昧接界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的电视新闻报导着女学生从m中的屋顶跳楼自杀的消息,似乎在屋顶栏杆边找到她排列整齐的室内鞋,可是并没有发现遗书。画面上出现熟悉的校门与校舍,我一看见就冲进厕所呕吐,但是只吐出胃酸。 「我帮你打电话跟学校请假喔!」 姊姊站在房门外对着关在房间里的我说。目光犀利、做事不带个人感情又严格的姊姊只有这种时候让我觉得很感激。终着传来「我出门了」的招呼声和走出玄关的脚步声,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只剩我一个人了。 然后我的记忆回到那天的屋顶上。我说错什么话吗?彩夏想对我说什么呢?为什么她没跟我说呢?我错过了什么吗?我问她,她就会回答吗?为什么我没问呢?为什么?手机响了好几次,但是我假装没听到。我脑海中不断重复那天在屋顶上的几小时。 彩夏留给我的只有印着橘色标志的园艺社臂章而已,是那天她别在手臂上的臂章。我被迫别上之后就忘记还给她,直接带回家了。 那时候彩夏就已经决定要自杀了吗? 我不明白。 突然想起拉开窗帘,天色已经暗了。一打开灯,玻璃窗上映出一张男生凄惨的脸。 那正是我自己。 我背对傍晚的蓝天,蹲在地毯上。身体好像是别人的一样,连寒冷都感受不到。 终着又见到彩夏,是两天后的事了。 没有颜色却异常明亮的房间里,彩夏躺在床上。我以为彩夏会被各式各样的管子和不明所以的机器所包围,看起来像只可怕的针鼹;结果只是手上吊了点滴而已。所以我认出那是彩夏的脸,马上就看出来了。彩夏的头发全被剃光,被包得紧紧的头倒在枕头上,看起来变得好小。 我坐在圆板凳上,凝视那对不会再睁开的青白色眼皮。床的另一边,医生正在对彩夏的母亲说明植物人跟脑死的不同。 我心想:哪里不一样呢? 两者都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哪里不一样呢? 为什么没有人对在场的我说些什么呢?我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已经开学了还一早就来,所以被当作家属了吧?医生后来开始说明安乐死和生命维持装置的费用,不过那也许不是医生而是某个没神经的保险员。你们都给我闭嘴,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在彩夏面前说出这种话呢?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彩夏身上呢? 突然涌起一阵愤怒。 这都是某人的错,某个人把彩夏逼到绝境。神在记事本里彩夏的那一页上乱写了些什么吗?虽然是非常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停不下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有人被刺杀、被枪击、被辗过,我都不在乎,但就是不能是彩夏。 我在医院的坚硬圆椅上抱着膝盖,一直忍耐心中爆发出的无聊想法。 在那之后,班上同学来探望彩夏好几次。比起看到彩夏,大家看到我时反而露出了更惊讶的表情。大家好像对我说过打起精神来、不可以不上学哦之类的话,可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不知不觉,病房里就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和彩夏的空壳。越过窗帘透进来的冬日阳光移动缓慢又微弱。 忍受不了的我拖着僵硬的身躯逃出医院,回到家,关在房间里。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走出房门。 我已经不想去医院了,既不想见到班上同学,看到彩夏也很难过。 姊姊敲我房门说:「你已经跷课一星期了吧?」我默默地摇摇头,姊姊明明看不到我的表情,还是把一大碗粥放在门前去上班了。 我完全没碰,粥就这样凉掉了。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我打开了三天没打开的窗户,呼吸外面的空气。肺跟喉咙都火辣辣地痛,呼出的白色烟雾清晰到仿佛可以用手抓住。晴朗的天空很耀眼,连眼睛都痛了起来。 最后和彩夏一起在屋顶度过的时候,也是这么晴朗的日子。 我会变成这样,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是自己以外的某人跳楼自杀,不过是自己以外的某人已经不会笑也不会开口了,不过如此而已。 三个月之前的我大概会耻笑现在的我吧?还是——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吓得躲到窗户下。当我僵硬不动的时候,门钤又响了第二声、第三声,接下来是响了一整串,尖锐的电子声音敲击我的耳膜。是谁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吗? 门铃声终着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传来排气管的声音。我偷偷地窥视窗外的马路,看到穿着迷彩服的瘦小身影骑着机车远去,在转角处失去踪影。 是少校。 为什么少校会来我家? 我跑下楼梯,打开玄关的大门,石子地上放着黑色的箱子,上面写着我熟悉的白色字样——花丸。我用颤抖的双手拿起箱子,撕掉透明胶带,打开箱子。 一阵白色的烟雾冒出,白浊的块状物体——干冰中,放了两个透明的圆形塑胶杯,是表面洒了巧克力粉的冰淇淋。 提拉米苏。 「拉我一把。」 我把箱子搬进厨房,坐在地板上,拿出杯子吃了一口冰淇淋。吞咽食物异常地辛苦,第二口我就呛到了。又冰又甜又令人发疼的冰淇淋。 吃完两个冰淇淋之后,我一直盯着箱子里的干冰直到它汽化消失为止。膝盖上的重量和冰冷过了很久很久,才终着完全消失。 泡澡的时候,我觉得全身的筋骨都好像要散了一般。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五点,我擦干身体和头发,走出家门。 不过是一星期没来拉面店,一切看起来都变了。店里挤满客人,连店外的椅子和啤酒箱上都坐满抱着碗公的人。这是拉面店的日常景色,但是彩夏已经不在了。 明老板瞄了呆立在店门口的我一眼,一边嚼着饺子一边看体育报的上班族也直盯着我瞧。 明老板说:「两个冰淇淋你都吃掉了吗?」我点了点头。 「是吗?里面有一个是给彩夏的。」 明老板的话刺痛了我。 我离开明亮的店面绕到厨房后门去,大楼入口前的阴影里只有阿哲学长的身影。学长坐在逃生梯的第二阶上,正在看赌博机台情报志。我在旧轮胎上坐下时,学长只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一直保持沉默,听着店里传来的点菜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阿哲学长终着站起身,我吓了一跳,连忙挺直背脊。 「鸣海,你说过要我教你拳击是吧?」 「……咦?喔,对……对啊。」 「我欠了你二十七万,所以免费教你,一共是两年的课程。」 「学长……」 「站起来,脱掉上衣。」 阿哲学长的话让人无法抵抗,我站了起来,脱掉运动服。 「你为什么想学拳击?」 我呆呆地望着阿哲学长,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脱皮的手。 「……因为我想,变坚强……」 「嗯,想要变强的最快方法是什么?」 「咦?不就是练习吗?」 「不,正确答案是……」 阿哲学长从旁边的包包里拿出两卷绷带。 「缠好绷带。」 「咦?」 「拳击手和一般人的差别不是强与弱,而是能不能毫不在意地揍人。揍人的时候自己的拳头也会痛,对方也会痛。一想到对方也会痛就揍不下去了。把绷带缠起来。」 阿哲学长把我的两个拳头都牢牢地用绷带包起来,握拳的时候感觉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学长接着从包包里拿出拳击沙包,戴在自己手上。 「来!出拳吧!哪里都可以。」 我低下头,踌躇了起来,无法举起拳头。 「你就动手吧!人有时候还是找个东西来揍一揍比较好。什么都不要想,就揍过来!」 我拾起头,看见学长在笑。 「我会接受你软弱无力的拳头的。」 我的肩膀微微颤抖,一股黏稠的液体打从我腰际向上攀升到侧腹。如果一直站在不动,我一定会不明所以地大叫,着是我挥出紧握的拳头。 伸出的右拳发出咚地一声,被拳击沙包所吸收。一阵麻痹般的疼痛传到我萎缩的手肘与肩膀。我不在乎,又挥出左拳。正好伸直手的时候就传来沙包的冲击,疼痛感一路传到牙齿。右、左、右,我一心三思地持续殴打阿哲学长巨大的身影。明明挥了很多拳,可是紧绷的沙包一定会接下我的拳头,攻击的反作用力传回我身上。好痛。揍了人,自己也会痛。非常简单又有说服力的事实。彩夏那时候觉得痛吗?还是连痛都来不及感受呢?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打在沙包上的声音,这是属着我的真实声音,真实的疼痛。 不知道练习了多久,只是当我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弯着身躯,两手抱着旧轮胎不停地喘气。因为突然运动的关系,我耳鸣又胸口痛,汗水从额头流到下巴。 这时候我才终着察觉自己为什么来到拉面店——为了彩夏,也为了我自己。 我抬起头,看见阿哲学长轻松自若的样子。 「你还要练吗?」 我摇摇头。 「谢谢……你,今天……到这里就够了。」 我拆下绷带还给学长,身体还火辣辣的。那是当然的,因为我还活着。彩夏也许已经感受不到这份热度,但是我还能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我去找爱丽丝。」 灯光全关的房间,因为十几台电脑萤幕而被微微照亮。爱丽丝坐在床靠里面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光亮的黑色长发,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像个玻璃瓶,而瓶子里装满了银河的星星。 「这是我表达哀伤的方式,因为我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爱丽丝背对着我如是说道。黑暗中,爱丽丝敲击键盘的速度飞快,那声音就好像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战争中所使用的小型自动步枪正在扫射。 「我查过彩夏的病历了,其实自己也知道没必要做这种事。最明白彩夏已经不可能恢复的人,应该是亲眼看过的你。」 不可能——恢复。 不会吧?虽然医生也这么说,彩夏接下来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像微温的植物般度日。 「结果你还是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会一辈子关在房间里,或是已经割腕自杀了。」 「是吗?」 我在床前坐下,爱丽丝停下敲键盘的手指,转了过来。彩色的睡衣因为只有萤幕的光芒照射而呈现水银色,那双眼睛仿佛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样,盈着微弱的光芒。 「……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生气呢。」 「咦?」 「不,没事,是我不好。」 我好像听到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爱丽丝居然向我道歉。 「我没理由生气,如果没人管我,我大概真的会变得如爱丽丝所说的一样。」 「是吗?那你得感谢很会做冰淇淋的老板。」 我点了点头。 「说出你的要求吧!」 「爱丽丝是侦探吧?」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 「不用离开房间一步就可以搜索全世界,找出真相?」 「正如你所说。」爱丽丝用哀伤的眼眸,自嘲般地笑了。 我当然不相信这夸大的宣传说法,但是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那么……」我咽了咽口水,「我想请你调查一件事。」 是我自己说出口的,但是听起来却非常滑稽。 我一时被爱丽丝又大又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体验了呼吸停住的痛苦。少女终着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彩夏……会变成那样?」 爱丽丝垂下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倾听不可能听见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侦探的本质是死者的代言人,将失去的语言从墓穴里挖出,为了守护死者的名誉而伤害生者,为了安慰生者而侮辱死者。」 「我记得。」 爱丽丝张开双眼。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我的调查可能暴露彩夏想隐瞒的事实,甚至破坏你因为不知情所以平静的生活,就算这样你还是想知道吗?」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我—— 「我还是想知道。」 爱丽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那么我接受你的委托。不需要委托费,因为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瞪大了眼睛。 「……咦?」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弄明白了,虽然一切都太迟了……」 「那、那么……」 爱丽丝尖锐的声音打断我的话。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不需要思考为什么彩夏想死,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 「你在说什……」 「我想知道的是,彩夏『为什么选择死在学校』。」 我一瞬间呆住了,不懂爱丽丝到底想说什么。 「自杀前一天是星期一,彩夏没去上学,这件事你也知道。可是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彩夏不知为什么在放学后去了学校,那之后也没有回家。星期一晚上,巡逻的警卫证实他把敞开着的北校舍屋顶门锁了起来。也就是说,彩夏那时候已经躲在屋顶上了,然后等到早上才从屋顶上跳楼自杀。懂吗?彩夏不是冲动地跑去学校屋顶跳楼,而是一开始就选择从学校屋顶跳楼自杀。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我感到一阵寒气窜过背脊。 选择死在学校的理由。选择死亡……的地点? 「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彩夏要死在学校,但是我非懂不可。所以我需要你帮忙,这两个月来和彩夏最亲近的人就是你。」 「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知道这种事?」 爱丽丝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生气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的讶异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我想知道这种事?你问我这种问题?想知道彩夏为什么自杀的你,居然问我这种问题?」 「啊……」 「跟你一样,我也得知道彩夏自杀的理由,因为我本来可以阻止彩夏跳楼的。如果我更早知道,知道更多,就可以阻止彩夏自杀了。彩夏会变成那样都是我的错。就算事情已经发生,我还是必须知道,就算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我就会……」 爱丽丝发出钻牛角尖又像被逼到绝境的声音,反覆地说着。我压抑住积压在胸口的情绪,我任少女面前流露出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呢?怀念、痛苦和无奈。 「你愿意帮我吗?就当作是抵押委托费用。」 爱丽丝用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一直看着我,微弱的光芒,玻璃中的星星,现在看起来也像是要破碎一般。 那双朝我伸出的手—— 着是我轻轻地握住了。 「我明白了,我是爱丽丝的助手对吧?」 爱丽丝听了我的回答,浮现惊讶的表情。 冰冷的手指。 堆满黑暗的湿润眼眸。 最后都融化在微笑之中。 第四章 我看着用胶带贴在屋顶门口,写在粗糙白纸上的「禁止进入」的标语,突然想到一件无聊的事。有人说人生中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也有人不这么想,而我毫无疑问支持前者。如果所谓「无法挽回的事」指的就是死亡,但死亡的一瞬间就已经不属着人生的范畴,所以「无法挽回的事」也就不成立了。 可是他人的死呢?那也是无法挽回的事吗?人的确不可能死而复生,所以因为某人的死而空出来的心房就用其他人或是其他事物来填满;也可以把心扉关起,用胶带封起来。至着做不到的人就割腕自杀,所以人生果然没有无法挽回的事。如果是上星期的我还可能就此释怀,但是亲眼目睹连死都死不了的人之后,我学到更糟糕的教训。 人生只有无法挽回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对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屋顶的门已经被锁起来了。屋顶好像暂时被封锁了的样子。彩夏跳楼自杀的屋顶不是我们照顾盆栽的南校舍,而是相反方向的北校舍,可是问题重点似乎不在这里。 我转了转门把,放弃打开屋顶的门,走下楼梯。我大概不适合当侦探,如果是能干的家伙,大概会想尽办法借到屋顶的钥匙,或是爬上排雨管达到目的地吧! 侦探助手。 我和爱丽丝之间的雇用(?)契约成立是第二天的事。爱丽丝把我叫了出来,让我说出所有我知道的关着彩夏的事。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体贴的家伙,结束痛苦的一小时之后,爱丽丝很干脆地说: 「嗯,我懂了,所有线索都连起来了。」 谜底究竟是什么呢?爱丽丝却不肯告诉我。 「我现在所知道的只是真实,不是事实喔!」爱丽丝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真实跟事实……哪里不一样?」 「真实,说穿了不过就是直觉罢了,只要我自己知道真实就够了,但是我的矜持不允许自己只向委托人报告真实就算完成任务。」 「嗯嗯……因为没有证据吗?」 「简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才叫你帮忙做杂事,也就是你用劳动支付情报的费用。我现在就告诉你情报,不就得不到相对的报酬了吗?如果你想跳过事实,只知道真实的话就自己调查吧!来吧!像被遮住眼睛的驴子一样努力工作吧!」 昨天爱丽丝握着我的手几乎要落泪的那一幕好像一场骗局,今天她又用平常的语气对我说: 「像之前一样继续园艺社的活动,仔细观察彩夏踏过的所有地方,那就是我交给你的第一件工作。」 所以我继续走向花圃。 放学后的中庭看不到半个人影,可能是因为现在是准备联考的季节,也可能因为是冬天,但是另一个理由应该是扩散在花圃与校舍间的巨大黑色污渍。我站在黑色污渍旁看了一会,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真实死亡气息,现在还遗留在现场。雨水或是冰雪也许会冲洗掉一切,但是现在污渍还明显地留在地上。 其他什么也没有。 做这种事可以干嘛吗?爱丽丝说已经明白彩夏自杀的原因了,可是找不到遗书,警察又保持沉默,周刊小报也只是针对彩夏说不上良好的家庭背景炒作了一阵子。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事物,从充满机器的小房间里就可以看到吗? 光是想也是没意义的,我走向最后的目的地——校舍后方的温室。那是彩夏的圣地。我从职员办公室借来钥匙,打开门就闻到强烈的草味。 地板的面积大概是我房间的两倍大,面积应该有十二张榻榻米大。温室内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映入我眼帘的只有快要枯萎的热带植物盆栽并排在左右的架子上,一朵花也没开。彩夏跳楼之后谁清理过了吧? 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是纵横交错的管子,有些地方装了像莲蓬头的喷水器。大概会自动喷洒肥料或是水吧?还有补充照明装备。明明是都立的普通高中,为什么有这么高级的温室呢?是预算太多吗? 我坐在花架的下段,靠在空的架子上。闭上眼睛,任由身体沉浸在温水般的泥土气息中。 找不到阿俊,彩夏又已经不在了,属着我的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住院跟关进拘留所的毒虫日益增加。 胸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吓得起身,结果头撞到上面的架子。 『是我,你在认真工作吗?该不会躺在那里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吧?我虽然是尼特族,但是对其他人的怠惰可是很严格的,给我记住。』 电话的另一边传来少女的声音。我忍不住环视温室一圈,该不会被偷装了监视摄影机吧? 『你现在还在学校吧?』 「……嗯,我在温室,有好好照你说的话仔细观察温室。」 『那正好,我有事情要你确认,那问温室有两个入口吧?』 我站了起来,有两个入口? 我进来的那扇门对面,的确还有一扇一样的铁门。 爱丽丝为什么会知道呢?温室有两扇门很普通吗?还是她在网路上四处搜寻找到的呢? 『去打开另一扇门。』 「可是门的另一边就是墙壁喔!」 温室在学校的一角,看起来好像被四周的围墙推挤。 『你以为我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别说废话,照做就是了。』 打开内侧的锁,转了门把后马上传来沉重的咚地一声,只打得开十公分左右。 「打不开唷!」 『……你听到了吗?嗯,那应该是那一带……板子?应该就是那个吧?』 爱丽丝突然说起我听不懂的话,声音也有点遥远。啊,她搞不好正在跟其他人讲话。当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握着门把的我往前倾,差点要跌倒。 门的对面有人影,抬起头的我和猛兽的锐利眼眸四目相接,那一瞬间我脑袋一片空白。 是第四代。 为什么是第四代?而且为什么门会打开呢?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实在不懂。 第四代一手拿着手机:「门开了,是啊,对。嗯……没有,都被处理掉了,什么也没有。继续盯梢也是浪费时间。」回答第四代的声音我刚刚也听过。 『那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我想你眼前应该有惊讶到跌倒的鸣海,跟他说明一下,我可是很忙的。』 「喂、喂喂,爱丽丝!」 第四代的手机没了声音。过了一会,令人不适的沉默飘荡在我跟第四代之间。第四代啧了一声进入温室,我慌慌张张地让开。然而第四代只是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栘开视线,望向门外,终着解开了眼前的谜题。 门的另一边可以看到塔型木牌和被沙尘所覆盖的肮脏墓碑,那是邻接学校的墓地。靠近温室入口的墙正好倒了,只是用大型合板挡住而已。 可是爱丽丝为什么会知道这条捷径?而且为什么第四代会出现? 第四代无视着我,用手机四处拍摄温室的样子。 「为什么第四代会出现在这里呢?」 「不准叫我第四代。」 「呃,那我可以叫你壮大哥吗?」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们帮里的一分子了?」 『鸣海,第四代姓雏村,所以你可以叫他小雏雏,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呜哇,爱丽丝还没挂掉我的手机。第四代露出凶恶的表情把我手机抢了过去,挂断电话。我还以为他会把手机捏碎。 「……小、小雏雏?」「我宰了你!」第四代把手机塞到我嘴里,这个人是在干嘛! 「你的工作是打开温室的锁吧?事情办完了就赶快滚回去。」 面对第四代的发言,我只能惊讶。 「……这是怎么一回事?」 「爱丽丝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我觉得很凄惨地点了点头,第四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就自己好好想一想。」 第四代跟彩夏的关连…… ……是阿俊。只有阿俊,还有angel·fix。 那么,彩夏自杀也是因为阿俊吗?可是那跟温室有什么关系?好几块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里打转,就像不知道完成图的拼图。 「等一下,请等一下!」 我慌慌张张地叫住正要走出温室的第四代,转过身的第四代,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凶恶了。 「……毒品跟彩夏有关系吗?为什么,有什么——」 「当然有关系,你是白痴啊!要不是因为有那种东西,你现在还可以持续和平的园艺社活动。没出事你就不会发现情况不对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通往墓地的门被重重地关上,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温室里,花草散发出微温的热气。 是因为毒品的缘故吗?彩夏会死是因为可恶的粉红色药锭的关系吗?为什么?是因为阿俊做了什么吗? 都是angel·fix的错。 不管我怎么思考,都没有进展。我放弃思索,回到职员办公室,归还温室的钥匙。当我正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小百合老师叫住我。 「这种时候问你不是很恰当,可是关着园艺社,你想怎么办呢?」 「怎么办?」 「毕竟……出了这种事,现在成员又只剩你一个人了。」 啊啊,对喔,我想起和彩夏相遇那天,联系我们的约定。 「我当然是希望你继续下去,也会问其他学生有没有兴趣加入,也有些老师说花圃没人照顾是不行的。」 我沉默下来,陷入思考。说实话,关着园艺方面我一点也不懂,要我一个人继续社团活动直到四月募集新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也不想让花圃跟温室荒废,因为那是属着彩夏的地方。 就算她已经不会回来了。 小百合老师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 「对不起,突然问你这种事,我想你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你不想继续参加这个社团,我不会勉强你的。」 「那个……」 小百合老师已经当了五年老师,明明未婚却因为长得过分明艳动人而有传言说她是寡妇。以艳丽的双眸发出爱娇的眼神是老师的武器,被她从正下方这么一看,我就投降了。 「我不是不想继续……」 「是吗?」 小百合老师露出放心的表情。 「那是篠崎同学非常珍惜的花,所以希望能尽量把它留下来,温室里的花也快开了……」 ……快开了? 「温室里的植物几乎都不见了,那不是老师处理掉的吗?」 小百合老师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见了?真的吗?」 老师把原子笔抵在下唇,思考了一会。 「难道是篠崎同学处理掉了吗?」 彩夏处理掉了? 也许是这样没错,作为善后……不对,等一下…… 我想起那时候第四代说的话,他和爱丽丝通电话的时候说过:「都被处理掉了。」 温室和彩夏。 阿俊。 angel·fix。 散落脑海的碎片开始组合了起来。 骑脚踏车飙去拉面店的时候是一月,太阳下山得很快,只看见大楼一楼的红色灯光穿过门帘,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骑着脚踏车直到撞上店铺后面的塑胶桶才停了下来,踹下脚踏车架后立刻跑上逃生梯。 正当我要跑上逃生梯的时候,明老板从厨房里叫住我。 「进来坐。」 「我现在有急事。」 「少废话,坐下来,不坐我就揍你。」 因为明老板大力地挥舞汤杓,我只好乖乖地进了店,坐上柜台的位子。 明老板在我眼前咚地一声放下纸杯,是柚子冰沙,酸酸的味道像用冰针刺脑袋。身体的热度仿佛被冰沙所吸收,之后又传来些许辛辣,真是不可思议的味道。我突然想起现在是冬天,身体开始打颤。 「冰沙里放了姜。」 「喔……」这么一说,的确是姜的辛辣。姜和柚子意外地对味呢…… 「这是吃了之后会让身体温暖起来的冬季特制甜点。」 明老板得意地笑了,挺起用绷带缠住的胸部。 「我老爸是光靠毅力就能活下去的户外体育派,我以前常常被带去冬天的山里或是在冰冷的水里游泳,那时候常常靠着啃煮汤用的生姜撑过来。」……这是忍者的修行吗? 「可是我小时候其实不会游泳。」 「咦?」 「干嘛那么惊讶,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完全没办法想像明老板小时候的样子。 「不会游泳的人溺水的时候不是会乱挥乱动吗?我常常因为这样而被老爸骂。不会游泳就乖乖不要动,自然就会浮起来了。可是对着快溺死的人来说,是想不到这些的。」 那时候明老板停了下来,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原来明老板是在教训我,虽然她不明说。 我的脑袋冷静了下来 的确,数分钟之前我被冲动所驱使,想去见爱丽丝,掐住那个睡衣女孩的脖子叫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待清楚。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问什么好,压根儿没想过要问的问题,真是个笨蛋。 我的肩膀垮了下来。不会游泳的人只要不动就自然会浮起来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明老板……」 「嗯?」切着葱的明老板停下来,拾起头。 「关着……彩夏不在了这件事,你怎么想?」 「你是笨蛋啊,这种事情不需要参考别人的意见。」 明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真的生气了。 「我跟你说我去探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就会觉得自己也得这样做吗?如果我跟你说我觉得无所谓,你就觉得什么也不做就好了吗?」 明老板的话就像第四代的拳头一样,重重地顶着我的腹部。我低着头握住冰淇淋杯,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一直以让人惊讶的模式重复做着蠢事。 我低着头站了起来。 「我去一趟爱丽丝的事务所。」 「嗯。」 我眼前出现明老板伸出的手,她在柜台上放了一个有盖子的纸杯,正是我刚刚吃过的柚子生姜冰沙。 「拿去给那家伙,我想她今天心情大概也很差。」 正如明老板的猜想,爱丽丝的样子确实很糟。明明是寒冷的一月,冷气却开得很强,床前的dr.pepper空罐堆得像蜂巢一样。床上由摩卡熊宝宝(第四代已经发挥职业级技术修好耳朵了)带头,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大军团团围住她,而她额头上贴着退热贴,眼睛下也出现了黑眼圈。 「你真有勇气,居然以一身俄罗斯军人般的厚重打扮跑来我的领域。两条路让你选,看你是要马上脱掉看了就热的运动上衣,还是滚出我房间。」 「……我每次都想问,为什么你冷气都开得这么强呢?」 「长在你头左右两边的东西只是搬运用的把手还是怎样?我问你要滚出去还是要脱衣服!」 我苦着脸脱了运动服,冷死人了。爱丽丝朝堆满了机器的墙壁挥挥手。 「我的眼睛跟耳朵只要运转就会发出热能,跟永远的黑暗与寂静比起来,寒冷算什么。」 「可是我觉得人类没有必要配合。」 回嘴的我因为寒冷而牙齿打颤。 「真傲慢,你真是令人惊讶的人类中心主义者,一点救也没有。难道你要环境配合人类吗?那正是愚蠢的行为。根据不确定性原理和不完全性定理,自从人类输给神之后,便发现与其用哲学或是自然科学改变世界不如改变自己比较快。大家早就转换方向了,只有你还一个人站在快沉的船尾,空虚地挥舞链金术师的大旗。真是难得一见。要是把你拍成电影,一定可以一举拿下所有大奖。」 「呃……」 哼哼,原来我是傲慢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原来如此,被爱丽丝说了我才第一次发现。虽然怎么听都很明显是爱丽丝在狡辩,可是输给寒冷跟滔滔辩论的我早就举起白旗投降了。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连毛衣都脱了比较好吧?」 爱丽丝眨了大大的眼睛。 「……你真的是个怪人。空调明明最是环境配合人类的产物之一,为什么你这么干脆地放弃辩驳呢?你好歹说我才是人类中心主义者啊!」 「不……」 我突然发现自己被爱丽丝痛骂后反而会安心,不免有些心急。简直就像无可救药的人一样。 「我现在累坏了,没力气反驳。」 因为爱丽丝又要开口,我赶快把冰沙递过去让她闭嘴。 打开盖子的爱丽丝因为柚子的香味而眼睛发亮,可是刚吃了一口,马上发出「呜呜」的呻吟,眼睛也眯成一条线。 「怎么了?」 「好辣……」 爱丽丝眼角含泪地说道。有辣到让人想哭吗? 「老板真是太强了……连我都无法预测的惊奇……呜呜……」 「你没事吧?」 「……我没事,太好吃了,我要全部吃掉!」 爱丽丝以一副噘着嘴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吃着冰沙,每吃一口就浑身乱扭。 「别太勉强啦,剩下来的我帮你吃。」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贪心!明明就在楼下吃了一堆,居然还想来抢我的份,我一口都不会分你的。」 爱丽丝朝我吐了吐舌头,然后花了十分钟吃完冰沙。吃完之后辛辣的口感似乎还留在舌头上,只见爱丽丝噘起嘴巴,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在毛毯上胡乱挥动着双手,我从冰箱里拿出dr.pepper递给她。 一口气喝完dr.pepper,爱丽丝叹了一口气,心情似乎好多了。 「身为侦探助手,你也累积了相当多的经验呢。不用我说也可以完成主要的工作,这样才勉强算是还可以的助手。」 「助手的主要工作是拿dr.pepper啊……」 「你觉得我说错了吗?」 不,我很清楚你又要说什么了! 「接下来先解决你的问题吧!第四代应该没有跟你说明。你有问题就尽量问吧!虽然我不一定会回答。」 这算什么? 我陷入思考。的确,不管我问什么大概都会被爱丽丝当做笨蛋,不见得会回答我。只是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而且…… 我也不是永远都在黑暗中找不到路。 「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 爱丽丝弯起膝盖,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歪了歪头。 「我在想要问你什么。」 「稍微有些成长了呢!」 大概是因为明老板给的柚子冰沙的缘故吧。如果我直接冲进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定会被爱丽丝当作笨蛋。 我想了很久才说: 「可以给我一份angel·fix的资料影本吗?就是有照片的那份。」 笑容从爱丽丝的脸上消失,她一时没有回应,房间里只听得到电脑风扇的声音。我直觉地反应:啊啊,我问对了。可是,同时也觉得心脏好像被硬塞到脚底。 终着,爱丽丝呢喃了: 「你做好挖坟侮辱死者的心理准备了吗?」 我—— 微微地点了点头。 爱丽丝露出哀伤的眼眸,点头回应我。 「我明白了,资料给你。可是给你之前,有事情要拜托你。」 要当助手总是得付出昂贵代价的,爱丽丝坐在床上朝我招招手。咦?等一下?上床?她是叫我上床去吗? 「你磨磨蹭蹭个什么劲?你的手长到可以从那里按到这个键盘吗?」 「……键盘?」 「我拜托你的工作要用电脑,所以叫你来这边。」 「啊,喔喔……」 为了不让我那相当丢人的误会被发现,我转过身站了起来。 「呃,我可以上去吗?」 「赶快上来。」 在床单上,我客气地用膝盖移动到爱丽丝身边。跟女孩子同在一张床上,让我觉得很紧张。 「你很会修图片吧,这些照片的变形就交给你了。」 爱丽丝指了最下面的萤幕,photoshop已经启动,画面上出现年轻的尖下巴男子。 「变形?」 「对,因为这是要大量影印分发用的资料。你没听过吗?人类不是依照物品原本的样子去记忆的,所以比照片更强调脸部特征才容易符合记忆中的印象,肖像画也是一样的道理。」 啊啊,我好像有听过。我的视线又再度回到电脑萤幕上。 那时候,一阵恶寒沿着我的背脊往上窜。我见过这个男人。可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个人是谁?」 「他叫墓见坂史郎,是个研究生。」 我吃惊地看着爱丽丝。墓见坂? 再一次回到电脑萤幕。尖锐的下巴、知性的脸蛋,这应该是驾照之类的证件照吧?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我在脑中试着帮他加上无框的眼镜……想起来了!没错,就是阿俊不见那天,我在斑马线附近遇到那个令人觉得不快的男子。 「他七年前进入t药科大学,只是念的不是药剂系而是生命科学系,若说是研究遗传基因的学科好像也有点语病。听说他成绩很好,十九岁的时候还到伊朗留学,应该是那时候发现的。」 发现?发现什么啊? 「就是它啦!」 爱丽丝递来一叠纸给我,最上面的一张资料就是红色花朵的照片。是那时候我看到的资料。 「原本照片上的花没那么稀奇,也不会产生那些药效,墓见坂应该是发现了它的突变种。在研究室里,从生物硷相近的植物中发现的。这是劳动报酬,我先付给你罗!先不管资料……」 爱丽丝转向萤幕。 「事件相关人士不只墓见坂一个,我在网路上彻底调查了可能跟他有关系的所有人。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毒品有关,总之呢,这完全是家庭企业式的毒品组织。墓见坂的父亲是群马县有力的议员第二代,所以资金应该是从墓见坂平常的零用钱里拿出来的。我也调查了他父亲名下所有的不动产,还没发现他们现在的所在地。真是周到又大胆呢,一介研究生从零开始,在网路上征人、在这条街上培育原料、制造成品、然后便宜地贩卖。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抓不到人的原因。」 爱丽丝放大其他视窗一一让我看,很少从正面照的照片,都是团体照的一部分或是解析度很低看不清楚的照片。 「这是你从哪里找到的?」 「所以我说过我是尼特族侦探吧?最困难的就是找出墓见坂史郎的手机号码,其他资料都是信手拈来。」 我吓了一跳,她真的偷查通联记录吗? 「原来你真的是骇客……」 「我不是骇客。骇客(hacker)原本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对着搞大型恶作剧的人的尊称,你说的应该是会盗取资料的黑客(cracker)。我跟黑客也不一样,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尼特族侦探,别说废话,赶快把注意力放在画面上。」 爱丽丝抓住我的脸,把我转回电脑萤幕前。 最后一个视窗显示的人我绝不会看错,是阿俊。和彩夏一样的眼睛,和彩夏相同的轮廓,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明明早就知道……我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你确定了……吗?」 结果我还是问了。爱丽丝用温柔的声音回答我: 「还不确定,我所看到的世界也只是网路上无限的小视窗中有限的风景。阿俊偶然问在专门讨论毒品的网站上遇到墓见坂,进而成了可以互借手机的朋友。也许阿俊只是透过墓见坂直接拿到angel·fix,并没有参与贩卖或是制造。我不能否认这方面的可能性。」 爱丽丝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念剧本,让人觉得非常空虚。 「阿俊的行为有好几个地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那天难得来拉面店露脸,应该不是特地来跟彩夏要钱的才对。」 「……咦?」 「阿俊问过你吧?第四代有没有来我的事务所。然后还说要问的事情就只有这件了吧?」 「啊……」 我想起来了,阿俊的确是这么说过。那时候我不懂阿俊为什么要问,可是现在知道阿俊背后所隐藏的一切,我就明白了。 「他是来侦察……爱丽丝跟第四代是否开始调查毒品的事了吗?」 「这也是一种推测,还不是真相。可是这个假设会产生矛盾,听好了,如果阿俊已经对我起了戒心,为什么还要让你看angel·fix?」 我安静了下来。 的确很奇怪,如果觉得爱丽丝也许已经开始调查毒品了,应该就不会不小心在我面前露出嗑药后神志不清的样子。 墓见坂那时候的确说过终着找到阿俊了之类的话,所以那是阿俊自己随意的行为罗? 我不懂。 如果听到angel·fix的人不是我而是反应更灵敏的人,应该会马上连想到第四代或是爱丽丝正在调查这件事,而不至着变成这样。如果不是告诉我……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阿俊要——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所以……」 爱丽丝轻轻地举起我的手,放到滑鼠上,画面中的指标在震动。 「我跟你一样,你想靠资料跟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确认真实,我也为了确认真实,要找出阿俊本人。」 合成六张图片然后将它们拼成一张图,一共花了两小时。爱丽丝蹲在我身边,一直盯着画面上修图的作业。平常她总是一刻也不停地讲话,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害我好紧张。我努力不要看爱丽丝的方向,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脑萤幕上。脖子好酸,我第一次发现对方不讲话的时候反而更令人在意。 「爱丽丝,我做好罗。」 「嗯嗯……嗯。」 原来是睡着了,难怪她这么安静。 「动作真慢,害我都睡着了。哼,做得还可以。」 一句慰劳的话也没有,算了。爱丽丝推开我,启动邮件系统将压缩后的档案寄了出去,接着从乱七八糟的电脑架后面拉出电话。 「……第四代吗?嗯,是我。图片修好了,我已经寄过去了……嗯?那是压缩档啦!压缩过了。咦?只要点两下滑鼠左键就好啦,印a4大小就好了吧?不不不,你电脑里应该有小画家吧?没有吗?啊啊,对喔,你的电脑是少校捡来改装过的,好歹也下载个免费的绘图软体吧?什么?听不懂?好歹有个懂的人……」 讲电话的时候,爱丽丝的声音有时候吓人的低,有时候又像生气般高昂。讲到最后,爱丽丝大叫:「我受够了!算了!我叫鸣海马上过去,你给我等着!」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咦?等一下……关我什么事? 「所以就是这样……」 爱丽丝看了看我坚决地说。所以就是怎样? 「平坂帮的人连电脑的基本常识都不懂,真是糟糕。就算是神来教诲笨蛋也会觉得很无奈,所以你去比较快。」 「呃,不,等一下……」 「这也是助手的工作,赶快给我去。」 不给我任何反驳的余地,我被赶出侦探事务所。 「没想到有一天会要你帮忙……」 第四代苦着一张脸说。乎坂帮内侧的房间里有简单的床、小厨房、冰箱,房间深处则是办公桌和简陋的电脑。像是被萤幕的光芒吸引一般,由第四代领头,所有小弟整齐地排在我身边,而我缩着身子地坐在正中央的椅子。 「壮大哥,大家已经开始在底下集合了。」 打开门进房的小弟如此报告。 「喂!赶快弄好!」 高个子的小弟越过我的肩膀盯着萤幕这么说,还敲敲我的脑袋。是之前见过的保镖其中之一,个子高得像电线杆。 「现在正在下载档案。」 我一边心想为什么自己会遇上这种事,一边连上提供免费软体的大企业网站,下载了最简单的影像处理软体。少校似乎只灌了最基本的应用程式,硬碟里几乎都是空的,只有邮件软体有被用过的迹象。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精通电脑,现在却深刻体会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打开我处理过的图片,周围的人马上发出一阵惊叹。不需要那么惊讶吧?调整解析度转成a4大小然后列印。在身着印着代徽黑色t恤的男子们屏息守护之下,彩色印表机缓慢地吐出印了六张人像照的纸。 「喔喔!」 「好厉害!」 「奇迹!」 「太厉害了,厉害到我都看不懂在干嘛。」 「喔喔,再印个五张……不,麻烦您再印五张。」 一共六张图列印完成之后,刚刚催促我的电线杆男现在则是眼眸湿润地抓住我的肩膀。 「对不起!不亏是大姊的助手!我错看大哥您了!」 「大哥辛苦了!」 「辛苦您了!」 不不不,别这样对待我。第四代苦着脸把六张纸从我手里拿了过去,发给大家说:「别要笨了,拿去便利商店,每张印个两百份。」 「遵命!我这就去磨练男子气概!」 「遵命!」 平坂帮事务所所在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已经聚集了相当人数。最多只停得下二十台车的阴暗空间里现在挤满了人,在黑暗中交互低语。运动外套和大衣的下摆交互摩擦,棒球帽和针织帽挤得密密麻麻的。大家都只是没事就在中心街道晃荡的普通年轻人而已。一百人……两百人……不,人数应该更多?冬日黄昏的寒冷完全被赶出停车场。里面全部都是男人,所以散发出异样的气氛。演唱会开始前的会场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大哥,请往这里走。」 一个黑色t恤男拉住站在入口不知所措的我的袖子,带我往右手边深处走。别着代徽的家伙像是啦啦队一样站成一列。不过,我只是来牵脚踏车的。我现在开始认真地后悔,早知道就停在外面了。 「平坂帮有这么多人吗?」 黑色t恤男似乎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 「不,真正入帮的只有二十几个人,可是这一带的小团体都听壮大哥的话,没有工作的家伙也都归壮大哥管,只要叫一声大家都会来。」 我叹了口气,环视蠢动的人群。人散发的热气让我头痛。正当我挺直背脊、四处张望,心想:「找到脚踏车就赶快逃回家!」的时候,吵杂声突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第四代身上。第四代背对外面青白色的灯光,从停车场入口的斜坡走了进来。深红色的外套因为气压所产生的风而被卷起,可以感受到所有人都在等待第四代开口,脚踏车的事情也一瞬间从我脑中消失了。 「有人在这一带乱丢垃圾。」 第四代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是长了翅膀的粉红色垃圾。警察一直到最近有人被捅了才开始动了起来,因为这种药只出现在这条街上,而且也不是组织性的贩卖。制造贩卖的人跟我们一样都只是小鬼。」 两百个男人同时点头,形成了一股波浪。 「这件事就由我们自己解决。因为毒瘾犯了而口吐白沫的人、被嗑了药后神志不清的药头所刺伤的人,都是我们的伙伴。警察不等死了四、五个人大概是不会行动的,那时候就太迟了。谁可以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呢?」 回应第四代的问话,好几种回答交织在一起。仿佛特快列车通过似的噪音在黑暗中响起,两百个人一起举手怒吼。就算在吵杂之中,第四代的声音还是凛然嘹亮。 「对,只有我们。如果交给警察的话,那些笨小鬼就可以再放肆一个月左右,关进安全的监狱或是少年监狱,三年之后就会被放出来。」 可以听到阵阵「开什么玩笑!」「宰了他们!」的怒吼。我打了个冷颤,超过两百匹凶暴的野兽因为第四代一声令下,同时被放出街头。 「都拿到照片了吗?刊在上面的家伙还不确定跟毒品有没有关系,所以找到了也绝不准轻举妄动。逼供是平坂帮的工作,不要连你们都冒被逮捕的风险。光找人也可以,影印照片发给大家也可以。找到卖药的家伙,就算没有刊在这张纸上也要抓过来。事情全部结束之后,由平坂帮来收拾。」 第四代看了看我——不,是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黑衣男子们。 「好好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让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对这条街出手。」 两百多名人潮流出去之后,我倒在空旷的停车场里休息了一阵子。水泥地上映着留下来的平坂帮成员的长长影子。地板跟墙壁上好像都还残留着方才的野兽怒吼。 「大哥,这是您的脚踏车吗?」 成员中的一人把我的淑女脚踏车从停车场深处牵了过来,我虚弱地点点头。 「谢谢你帮忙,其他事情我们自己来处理就好。你不要再多管闲事,已经没有事情需要拜托你了。」 第四代朝我的背影说道,接着就要离去。 「喂!」 我站了起来叫住第四代,转过身的狼眼瞪着我。 「如果……你们找到阿俊……打算怎么办?」 「天知道,运气好的话应该不用送去坟场,送到医院就算了吧?」 这是在开玩笑吧?阿俊跟第四代不是也认识吗?可是我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认识阿俊就会对他手下留情吗?」 第四代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的手下被捅了一刀,而且阿俊的妹妹也是被他害死的,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吧?这样你还能原谅他吗?」 这句话深深穿透我的心脏。 彩夏,是被阿俊害死的? 「你怎么想不千我的事,但是找到的人要怎么处置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责任。」 其他的平坂帮成员也一起认真地点点头。 第四代和其他成员走出停车场之后,我一个人紧抓脚踏车的把手勉强站立。 彩夏是被害死的。 彩夏……是被阿俊害死的。 第二天,我拿着爱丽丝给我的angel·fix资料去学校。 午休时间,我在教职员办公室找到刚下课的小百合老师。 「你怎么啦?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想跟我一起吃午餐吗?不好意思,我得准备下午的课喔。」 小百合老师还是跟平常一样,不知道在兴奋什么。真是多管闲事,少罗唆。 「我不是要找老师吃午餐,是有事情想请教老师。」 「什么事呢?」 「老师之前看过温室里的植物吧?就是第二学期中的时候。」 「是啊,我进去温室好几次过。」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那是从angel·fix资料里剪贴出的花朵照片。递出照片之后,老师歪着头看了一会,然后「哦~」了一声点点头。 「之前开了很多这种花,都是水耕栽培的,地板上还放了一堆箱子……花的颜色好像比照片更蓝一点。」 「……我想那大概是突变种。」 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游泳池底浮出的气泡。原来之前种在那里的花的颜色偏蓝啊……就算是一脸什么都知道的爱丽丝,应该也不知道这件事吧?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想起在温室空调中摇曳的蓝紫色花朵。 彩夏所栽培的花朵。 「这是什么花?」 「学名好像是papaverbracteatumlindl。」 「呜哇,念起来会吃螺丝的名字,虽然花很漂亮。」 既然是突变又已经栽培成功,就表示那是新的品种,应该重新取别的名字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离开教职员办公室。一群女生手拿从福利社买来的战利品,高兴地谈笑并和我擦肩而过。 墓见坂会给那种花取什么名字呢? 因为那些花,结果彩夏—— 我下意识地把剪下来的照片紧紧地捏烂了。 放学后,我去了花丸拉面店。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只见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围着汽油桶不知道在干嘛,可以听到霹哩啪啦的声音和冉冉上升的黑烟。 「你们在干嘛?」 「在烤火啊,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流浪汉,这是事先演练。」 阿哲学长一边把手罩在汽油桶上一边说道,汽油桶里有报纸、被拆掉的椅子和桌脚正熊熊燃烧着。 少校说:「接下来只要学会怎么拼装纸箱屋,就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变成流浪汉了。」真是令人讨厌的事先演练,还莫名地有真实感。 「你们在店门口做这种事会被明老板骂喔!」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没客人来,烧东西也是因为帮忙整理店面。今天是一月十五号,正好是道祖神(注:设置在路边、地区境界的土地神)的祭典。」 原来如此,仔细一看汽油桶里有松叶、虾子的模型、草绳等新年的装饰品。 「就是因为有你们在,客人才不来的。」 明老板的吐槽声从厨房里传来,还说要连我们都一起烧了。现在才傍晚五点,等到日落西山,再晚一点就会有客人来了吧? 「藤岛中将,有什么东西想烧就一起丢进来吧!」就说别叫我中将了。 「我把去年交往过的女生的大头贴都烧掉了,觉得心情很舒畅。」 「我把没中奖的马票都烧掉了,可恶的中央赛马协会给我记住,今年我一定会翻本的。」 「我本来要把学生证烧掉的,结果被他们俩阻止了。」 别烧学生证啊,少校。你在学校里遇到什么讨厌的事了吗? 我盯着烧得霹哩啪啦的摇曳火光瞧了一会儿,从包包里拿出一叠纸放了进去。写满化学式与文字的影印纸三两下就消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那是毒品的……」 宏哥似乎察觉到了。 「那是爱丽丝给你的吧?烧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事情已经结束了。」 「你查到什么了吗?」 我暧昧地点点头,被突如其来的疲倦侵袭而蹲了下来。汽油桶的表面传来些许的温度,让寒冷更加清晰。 我们默默地围绕着汽油桶烤火,直到夕阳缓缓落下。店里传来客人向明老板点菜的声音,柴火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仿佛被渐渐黯淡的空气所吸收了一般。 「我终着明白了,你跟爱丽丝很像。」 阿哲学长喃喃自语地说。我吓了一跳,拾起头。 「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什么事都不说,把自己逼到一个极限结果反而看不到其他人,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所以才莫名地合。」 哪裏像?哪里合?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不过爱丽丝很能干,这点跟藤岛中将就不一样。」 「少校,这么说就太直接了。」 阿哲学长笑了,但是我没笑,事实的确如此。 「差不多该拿到里面去了。」 宏哥这么说道,客人也三三两两地来了。 汽油桶暂时无法移动就先放着,我们往厨房后门的方向移动。阿哲学长说要请我们所有人吃拉面,好像是因为最近赌马跟柏青哥都输钱,为了改运所以请客。我点了中华凉面大蒜加满。明老板本来走出来似乎要抱怨什么,结果看到我就回到厨房照做了。真是直觉敏锐的人。 「这种天气,亏你想吃这种东西……」 阿哲学长望着我膝盖上的盘子,吐了吐舌头。 「……少校,你还记得点这道菜那天吗?」 因为我的问题,少校和宏哥面面相觑。 「少校从学校带回资料,我、彩夏和宏哥一起吃冰淇淋,然后爱丽丝打电话过来……」 我回想起那天——彩夏还健健康康地在厨房跟客席间奔波的样子。 「我和宏哥拿东西去给第四代,回来之后彩夏就先走了。大概就是从那天起,彩夏才开始变得怪怪的……」 我明明特别注意绝不可以这么做,结果还是忍不住稍微瞄了宏哥一眼。 「彩夏看了放在这里的angel·fix资料,发现自己在学校温室栽培的花朵就是毒品的原料。」 「是……我的错吗?」 宏哥呻吟了起来,我微笑地摇摇头。应该笑得还可以吧? 「把资料忘在店里不是宏哥的错,因为发现不能让彩夏看到的只有我而已。」 「可是,鸣海……」 「接下来就只是我的推测了。大概是在去年的夏天或秋天,彩夏接受了很久没回家的阿俊的请求,在学校温室里栽培花朵。而阿俊利用温室的后门,定期到学校采收果实。彩夏稍微知道墓见坂的身分,所以以为阿俊是帮忙大学的实验之类的……可是,那天她发现事情不是如此。」 我的话就在这里打住,之后就是一阵沉默。背后传来碗公碰撞的声音、吸面条的声音、点餐后冰淇淋的声音。 后来呢?我不明白。发现哥哥叫自己种毒品的彩夏做了什么呢?大概是跑去质问阿俊了吧?然后—— 我不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彩夏非得跳楼自杀不可呢? 爱丽丝说她知道理由。是爱丽丝掌握我所没有的拼图?还是我漏看了之间的关连呢?我不懂,为什么彩夏要跳楼自杀呢?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就定了呢?就算我再没用,也有……也有帮得上忙的…… 「那么就已经可以确定了。」 我因为阿哲学长的发言而缓缓地拾起头来。 「确定阿俊是药头那边的人。」 我无力地点点头。 爱丽丝说阿俊有可能与毒品贩卖无关,但是不确定阿俊给我看angel·fix的理由之前,一切都说不准。 第四代也说登在通缉令上的人不见得是毒品的关系人。 真亏他们俩说得出这么温柔的谎言。 angel·fix。 长了粉红色羽翼的它,带走了彩夏。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嘴巴半开地盯着阿哲学长的脸瞧。学长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同情,双眼简直就像看吃角子老虎机般不带情感。我忍不住移开视线,低下头来。 我——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因为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如果有可以尽力的事,更早之前就该做了。在彩夏跳楼之前,在阿俊消失之前。 现在我能为彩夏做的,就只有找出彩夏自杀的原因,找到应该知道真相的阿俊。 「那真的是为了彩夏吗?」 阿哲学长的话掉到我头上,我的背脊僵硬了。 为了彩夏? 没那回事,因为彩夏的心已经死了,只有身体留在那间病房,灵魂已经扩散消失在冬日的天空中了。 所以—— 所以,我现在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抒解自己的心情,只是因为自己很心急而已。 「那也很好啊!」 阿哲学长这么说道。我拾起头来。 「之前我说过吧!我是不会特意帮助不主动求援的家伙的。」 「那么……」我一一看了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大家的脸不知为何都模模糊糊的。「只要我求助,你们就会帮我吗?」 「那是当然的啦!藤岛中将也是日本军啊!」 宏哥笑着说:「尼特族怎么可以不互相帮助呢?」 可是三个尼特族跟一个将来可能会变成尼特族的蠢高中生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办法吗?结合四双无力的手,又能做什么—— 「一定会有法子的。」 阿哲学长说道。 我咬住嘴唇低头。这种时候,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还是没办法正视对方的眼睛说话的废人。 「请……帮……」 从我喉咙发出仿佛用线磨牙的声音。 「请帮帮我。」 我感觉到三个人站了起来。 抬头看见阿哲学长正在讲电话,微微可以听见爱丽丝的声音。 『我应该还没有叫你们出动。』 「我们直接接受鸣海的委托。」 『那么这次可没有报酬,要报酬就直接跟鸣海要,你们该明白他没有能力支付吧!』 「没关系,我会叫他不算之前我跟他赌骰子欠的债。」 「咦?等一下,这样得利的只有阿哲而已啊!」 宏哥插嘴说。 「我会请你们吃烤肉。」 「这样算不对吧?二十七万的债务只换来烤肉。」 「我想要的模型枪要八万七干块。」 「吵死了!那些东西不重要啦!」阿哲学长恼羞成怒。「你也是,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赶快站起来!」 我的手臂被抓住,阿哲学长用力地扯我起来。 无力地拾起脸庞,三个人的脸映入眼帘,让我吓了一跳。在微暗的拉面店门口前,为了注意并排的三个了而存在的双眼,为了读遍军事资料而存在的双眼,为了物色女生而存在的双眼,这时都意外地闪闪发亮。 第五章 从第二天开始,我的校园生活变得非常繁忙,一下课就先照顾花圃,这个部分小百合老师也来帮忙。 「藤岛同学进园艺社之前,我偶尔也会来帮忙。」 抱着兰花的盆子,老师感慨地说。 花没开的冬季只要丢着不管就好,这是我之前自以为是的想法;不好好准备过冬,第二年花是不会开的。 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园艺社的活动,只是觉得如果继续照顾彩夏所栽培的花草,也许可以稍微了解她的想法。我心中的一角的确是这么想的。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踩着脚踏车越过河川钻过首都高速公路,绕过车站来到「花丸」。和明老板打了个招呼就绕到店后面去。 那天比我早来的只有宏哥,他身穿缝了金属扣子的短大衣配上白色牛仔裤。我从没看过宏哥穿一样的衣服,反正一定也都是女人买给他的。 宏哥坐在焦黑的汽油桶上,肩膀和耳朵之间夹着手机在讲话,两手也各拿一只手机在传简讯,简直就像街头杂耍一样。 「……啊?是美加吗?是我,对对,就是由实的朋友,对,宏仔。初次见面。哈哈哈,咦?真的吗?约我就去了啊……嗯,嗯,那星期五怎样?有空吗?」 不知情的第三者听来,大概会以为他只是在搭讪罢了。可是宏哥的说话遵守着一条非常蜿蜒的规则,不知不觉就绕到毒品上了。「啊,我听说过。对,是粉红色的粉末……嗯,没有,我没试过,可是听朋友说很棒。买的人叫什么名字?嗯,嗯……」就像这样。 我坐在旧轮胎上很佩服地望着宏哥,宏哥阖上右手的手机,又挂掉刚刚讲话的手机收到口袋里,这才对我微笑。然后,左手持续刚刚的动作,在纸上用原子笔不知道写些什么。 「好像挺多女生都买过,只是大家都是跟朋友买的,要找到源头很难。」 我纯粹因为兴趣而问:「宏哥,你认识多少女生?」 「嗯——不知道。」 就在宏哥回答我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宏哥接起手机,又开始了草莓般的甜言蜜语,真的是一点空闲也没有。讲电话的时候,宏哥的左手也没停下来。放在桌上的似乎是车站附近的地图,丸井百货、巴尔可百货、东急手创馆、第一书局,红色的原子笔在我看过的店名之间的马路上,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圈。 「呼!」 宏哥终着歇了一口气,放了一排手机在桌上(原来不只三支,口袋里还有两支)。他伸了伸懒腰,喝了一口咖啡。 「这支是女高中生专用,这支是人妻专用;这支用来主动攻击想追的女生,这支是用来应付防御不太喜欢的女生……」宏哥一一为我说明每支手机的不同。攻击用?防御用? 「说是小白脸还比较像牛郎……」 我有点被宏哥打败了。 「你知道小白脸跟牛郎的差别在哪里吗?」 宏哥这么一反问,我歪了歪头。 「小白脸专属着特定的某人,而牛郎要同时被三个人以上所爱。我还是菜鸟,不敢说自己是牛郎。」 「啊……」真是复杂的世界。「那么同时被两个人所爱的男人呢?」 「脚踏两条船的家伙通常会被女人捅死,所以不需要命名。」 「原来如此。」不对,我同意个什么劲啊? 「不过这样调查下来还真是让人搞不清,难怪第四代会碰到瓶颈。」 宏哥把地图翻过来说道,背后用红笔写满了女生的名字跟数字。 「那是什么?」 「价钱太便宜了,而且都是跟认识的人买的,价钱完全没标准。这药太奇怪了,明明已经这么普遍了……」 原来数字是价钱。我不懂毒品的价钱,所以也就不懂怎样叫做便宜。地图上还写了好几个零,是免费送人的意思吧? 「这边的地图是什么?」 「啊,这边是买的地方,双圈是疑似药头所在的地方。」 我吓呆了,盯着通红的地图看。从宣誓要找出阿俊开始不过三天,宏哥一个人靠着五支手机就找到这么多情报。 「藤岛中将已经来啦!刚刚好。」 我身后传来声音。转过头一看,少校背着像小山一样的巨大登山包站在我身后。 「帮我把背包卸下来,这东西坏了。」少校如是说,着是我过去帮他忙;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包包轻轻地放到地上。 「我连续两天熬夜弄的喔!」 少校看来很高兴地说道,从包包里陆续取出小型相机,放在木头台子上。所谓的相机也不过是巴掌大的黑色立方体装了圆形的镜头而已,同样形状的相机一共有二十个左右。 「少校很拼呢!」 「相机是以前就做好的,只是为了安装辨识软体花了很多时间。至今都没有搜查特定人物的任务,所以一直派不上用场,嘿嘿。」 「这么多相机是要怎么用呢?」 「藤岛中将来得正好,其实你长得非常没特色,正好用来做实验。」 总觉得少校很干脆地对我说了失礼的话。少校从厨房借了插头,接上笔记型电脑,把好几台相机排成弧形照我的脸。接下来要宏哥把一台相机举高,一边确认电脑萤幕一边调整:「再向下一点,对,这样就可以了。」之后少校对我说: 「走出去再走回来。」 我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下照着少校所说的,走出店面再回到两人身边。一进到大厦的阴影中,少校的电脑就发出尖锐的警铃声。我吓得后退,宏哥也吓得差点摔了手上的相机,只有少校一个人贼贼地笑着大拍膝盖。 「嗯嗯,果然直接拍摄的精确度很高。藤岛中将,接下来稍微低着头再走进来看看。」 之后我照着少校的指示,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横着走或是边走边转头,边做着这些怪动作边在厨房后门和外面之间来来去去。每次走进来时,少校的电脑就会铃声大作。直到明老板破口大骂:「吵死了,安静点!还有不要随便用人家的插头!」事情才告一段落。可是,明老板对着相机和电脑却一句话也没吭声。 那之后我才终着发现…… 「相机可以辨识出我的脸吗?」 「就是这样。从极近距离进行六面拍摄的话,精确度大概可以达到这么高。夏天去了一趟研究室,教授正好在做实验,我就把教授的点子拿来用了。」 「喔,那还挺有趣的。」宏哥凑近看了看相机又看了看电脑萤幕。这已经不是兴趣的程度而已了,拥有如此高超的技术,为什么还会当尼特族呢? 「你就是要用它找到阿俊吗?」 「我们没什么预算,所以要锁定设置的地方,这个系统用电很凶。」 「先不管电池,阿俊的脸部资料要怎么办?不先一开始设定好不能用吧?」 「爱丽丝房里的防盗摄影机里应该有最近一整个月的资料。」 原来那些摄影机也是少校弄的吗?总觉得事情的规模越来越大,我只能像傻瓜一样张着嘴傻傻地旁观。 「对了,阿哲哥呢?」 少校一边把大量的相机收进包包里一边问。 「他应该是去警察局了。」 「啊,如果有警察的调查资料,就更能锁定设置相机的地方了。」少校若无其事地说。 「阿哲学长……还认识警察吗?」 宏哥苦笑了起来,是因为我惊讶的表情太好笑吗? 「那家伙开始打拳击之前,常常受警察关照。我记得的确是少年课的人哭哭啼啼地带他去拳击练习场,请拳击练习场的人收留他的。开始打拳之后,他就不再打架了。」 结果现在变成柏青哥打手——宏哥下了如此的结论。我没听说过阿哲学长的过往,不过总不可能从警察手中拿到调查情报吧……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阿哲学长就出现在拉面店,时间是晚上七点多。他从t恤下拿出笔记本,咚地一声放在少校跟宏哥面前。 「阿哲哥,你身上烟味好重。」 「没办法啊,比柏青哥店烟味更重的就是警察局了。烟味不是重点啦,我把地图整理奸了,把你们的地图也拿出来瞧瞧。」 少校一边翻笔记一边说:「警察的调查也没什么进展。」从旁边凑过去看,用铅笔写满的字迹,是阿哲学长做的笔记吧?他真的跑去向警察问消息了吗? 三个人围绕破旧的木头台子,小声地交谈起来。宏哥在用红笔画满的地图上,又添上警察的资料。 已经没有我插手的余地了。 他们在那里讨论的时候,我正在拉面店厨房里帮忙洗碗。并不是明老板要我帮忙,只是因为我在厨房后门待不下去,所以自愿要帮忙的。 「——这些资料也拿去给第四代比较好吧?」 「我不想借用他帮派的力量。」 「可是分享情报效率才高。」 「我把影印本拿去,顺便去酒店晃晃,我想直接问问里面的几个女孩子。」 「阿哲哥,那你可以帮我装摄影机吗?」 「喔。」 当我站在厨房偷听的时候,三个人俐落地结束谈话就解散了。客人来来去去仿佛轮流来吃饭一样,我在喧嚣的蒸气中只觉得自己被遗忘了。 大概是因为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吧?明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三个人……看起来好像很熟练。」 「喔——他们从以前就常搞这些事。虽说是帮爱丽丝的忙,我倒觉得可以做到那种地步不如去工作呢!」 我也这么觉得。 「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变成尼特族啊!」 爱丽丝在床上得意地说道。一如往常的308号房,冷气超强的科技房间。那天睡衣女孩的心情很好,连放了一点面条的酱油拉面也不多抱怨地吃了下去。 「这世上不属着尼特族的大多数人都不了解,人的资质不是数量而是方向的问题。嘴巴上说什么人各有所长、人各有志、人生有无限可能,实际评价的时候却只局限着一次元的世界。」 「……你是说连明老板都不能理解吗?」 「老板不一样,因为她不会说人各有所长、人各有志、人生有无限可能之类的废话。她对我们的说教是了解我们的命运之后,单纯就现实面的考量。可是老板这种人是少数,大部分的人都不懂真正所谓『无限的可能』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没办法想像自己搭的船后方,有人猛力地往反方向划。对吧?因为他们前进的方向刚好跟我们相反。」 嗯……也许是这样没错啦…… 「所以只要给你这种人一个方向,你就会自动变成那样。阿哲、少校和宏仔也许是真心想救阿俊的,毕竟曾是一起围着碗公赌骰子的伙伴。可是偏偏又爱装酷,所以不能主动帮忙。他们其实在等你求援。」 我想起当时那三人眼中熊熊燃烧的生命力——也许真的就像爱丽丝说的一样。 「我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自己也是爱隐瞒心事的人。让尼特族苦恼的原因,总归起来只有一个——就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爱丽丝放下碗公,无力地握住筷子,用寂寞的眼眸凝视虚空。 「上帝在大洪水之后,以四种盐基对所有的生命刻下了祝福的绝对命令,你听过吧?『你们要滋生繁殖,充满大地。』可是——他忘了写在我们身上。」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一样,可是看见爱丽丝那仿佛在大海中抓着救生板漂浮三天后终着见到太阳的笑脸,我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不过,你也一样吧?」 爱丽丝如是说道。她把碗公放在弯起的膝盖上,隔着热汤的白烟凝视着我。 「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即使是知道了也没用的事情还是想知道,心里总是很焦急、很焦急,焦急得不得了。」 事实就跟爱丽丝说的一样,所以我没回答。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只看得见已经失去的事物呢?」 爱丽丝的话就说到这里。她再次拿起筷子,暂时集中精神在碗公上。房间里只有吸啜一根根面条的声音、咀嚼葱的声音和大量机器风扇转动的声音。 我起身从冰箱中拿出dr.pepper放到爱丽丝眼前时,她正好悉哩呼噜地吃完最后一根面条。 「你只有这种时候最机灵。」 爱丽丝笑着打开罐子,而我则蹲在床角,抱着膝盖。 「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才能,就帮爱丽丝拿一辈子的dr.pepper好了。」 原本应该是自嘲的笑话,说出口之后自己也觉得很有可能成真,就更受伤了。 「鸣海……」 我因为爱丽丝的呼唤而抬起头来。 爱丽丝朝我招招手……咦?怎么了?要我过去吗?我一边觉得可疑,一边跪着靠了过去。 「乖乖。」 爱丽丝摸了摸我的头。 「你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弹开了。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反应。宏仔很高兴,第四代露出一副讨厌的样子可是也没逃走。」 「不……我觉得你不要太常对男生做这种事比较好。」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你不是说自己无能吗?刚刚我说的话都没听进去吗?难得我对你说天生我才必有用,人有无限可能之类有意义的话。」 ……你刚刚不是说那是无聊的发言吗? 「可是就算你做了什么,会夸奖你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爱丽丝温和的声音让我全身结冻。 我沿着入口旁的墙壁,缓缓滑落到地面。 「就算是你也有方向——可是方向的前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目的地只有坟场。所以,至少让我摸摸你的头安慰你。」 爱丽丝走下床,靠近我。她稍稍弯下腰来,眼睛高度配合坐倒在地上的我,然后再度用冰冷的小手,揉揉我的头发。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都没有动静。 我每天放学后都到「花丸拉面店」露脸,也没特别做什么。宏哥每天去酒店,少校占据逃生梯前的汽油桶,表情狰狞地面对笔记型电脑,让人无法找他搭话。 我本来想对明老板说请让我帮忙,明老板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心事,表情僵硬地说: 「不用了……你赶快找到很会做家事的太太,然后一辈子不要接近厨房了。」 虽然明老板说得很过分,可是我无法反驳,因为之前我创下了连彩夏都达不到的新纪录——两小时打破五个碗。蹲在潮湿的土地上,我因为自己的没用而差点哭了出来。 就在一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新闻,我上学前在家看电视的时候看到的。中年的男性主播高超地压抑自己,只露出大约一公厘的遗憾表情报导新闻。 「……发生集体中毒事件。晚间十一点,营业至深夜的俱乐部中六名男女突然昏倒……」 那家店就在巴尔可百货公司旁边,是连我都听过名字的有名俱乐部。当然主播并没有说那跟毒品有任何关系。 可是那天晚上八点,许久未出现在「花丸拉面店」的阿哲学长若无其事地说:「集体中毒事件跟fix有关。啊……嗯,我听警察说的。」管辖这条街的警察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居然把情报泄漏给十九岁的柏青哥赌徒,还是因为对方是阿哲学长的关系呢? 「第四代那边没发现什么吗?」 「他们应该比警察投入更多人力,因为是人海战术,大概这阵子就会发现什么了……我也把整理过的资料给他们了。可是药物扩散得这么广泛,为什么还不露出马脚呢?」 「对了……」 我客气地插了嘴。阿哲学长和少校同时转向我,让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人海战术,可以让我也帮忙吗?」 学长歪了歪头。 「你跟第四代说说看吧!虽然我想会被拒绝。」 「咦?为什么?」 「那家伙似乎很讨厌鸣海,明明也才见过两三次而已。」 「这、这……」 「不管第四代对鸣海的观感,因为你是高中生所以不行。那家伙虽然是黑道还挺正经的,上学的家伙就不算伙伴,敌人就一辈子是敌人。」 原来如此,因为我连尼特族都不是。阿哲学长面对垂头丧气的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啦?光增加一个人也不会改变情况,而且鸣海是客户,所以什么都不用作,只要等结果就好了。」 不是那个问题。这样跟一切都交给爱丽丝,只是负责拿dr.pepper有什么不一样呢?跟谁求援都没差,可是我非得靠自己找出彩夏跳楼自杀的理由不可。我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亲自找出真相,只能借着为彩夏做点什么来填补心灵的空虚。 就算我明白不可能填满。 是不可能填满了,因为彩夏已经不会笑也不会对我说话了。因为我不是受彩夏之托而做事,彩夏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跟我说清楚,就跳楼自杀了。 对她来说,我们的友情不过只有这点程度吧? 事到如今也已经来不及了。 「coloradobulldog」的铃声一如往常地响起,打断我犹豫不决的思绪。阿哲学长和宏哥也站了起来,但是真正响的只有少校的手机。 『是我,你今天有带录音机吗?』 录音机? 「有是有,你要干嘛?」 那之后,爱丽丝和少校透过电话交谈了一会。电话挂了之后,少校环视我们说: 「听说他们找到了在第四代店里捅人的药头,在店里喝酒的时候被抓到的,对方还拔刀出来大闹了一番。」 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找到药头,要开始行动了。 阿哲学长说:「那家伙是笨蛋啊?好歹搞清楚那里是平坂帮的地盘吧!」 「而且他是在阿哲哥跟宏哥调查的时候进到店里的,这是所谓『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吧?」 「所以爱丽丝说什么?」 「她想听审问内容,要我去录音。」 「哦,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录音机。可是第四代应该已经动手揍人了吧?」 「听说第四代还没到那家店,所以要我赶快过去。」 「不赶快过去那家伙就要被打成破布了,第四代对攻击伙伴的人是手下不留情的。」 我因为阿哲学长的这番话而背脊一凉。 「我今天是走路来的,因为是从秋叶原直接过来的……」 「鸣海,你是骑脚踏车来的吧!你载我过去。」 咦? 「你想帮第四代的忙吧?跟他说说看应该可以。」 「可是……」 「别废话了,就出发吧!反正你也坐不住吧?」 的确如此。为什么阿哲学长把我心里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的呢?还是我垂头丧气的脸太好懂了呢? 「出发吧!藤岛中将,给我飙车吧!」 少校拿起包包使劲地打我屁股。 「club·haploid·heart」位着东急百货广场后方小吃街上一栋小型大楼的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上挂着黄色的霓虹灯,店名是英文草书的字体。我在看板的右下角发现印了凤蝶代徽的贴纸。说是直营店,真的是平坂帮经营的吗?我一直以为平坂帮只是尼特族聚在一起的假黑道,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老实说,我一直到上个月还以为平坂帮是飙车族。 「藤岛中将要在外面等吗?」 「我人都来了,没理由在外面干等。」 因为是第一次进俱乐部,所以我很紧张。蹲在平台玩手机的两名年轻男子凝视着经过的少校与我,仿佛是看到了从动物园逃出来的鸵鸟。 走到楼梯尽头,打开厚重的门扉,里面是墙壁和地板都漆成金属色的短短通道,左手边是柜台,深处还有一扇门。看起来就像科幻电影中的气压舱,可以听见些许舞曲的高音部分。 「本店禁止高中生进入。」 身着黑色网眼毛衣,看起来像人妖的男领班对我们这么说道。他直勾勾地瞪着我,又把视线移到一身军装,跟夜店完全不搭的少校头顶。我这才想起因为放学后就直接过来,所以还穿着一身制服。 「我们不是客人,是壮一郎叫我们来的。」 少校毫不在乎地撒了谎。 「啊,是壮大哥叫你们来的吗?」 「刚刚出了事,所以我们就——」 「我什么时候叫你们来了?」 少校因为这道锐利的声音而弹起两公分高。转身看刚刚进来的入口,穿着深红外套,背后跟了石头男跟电线杆的第四代在逆光中朝我们走了过来。 「壮大哥,您辛苦了。」 柜台的人妖男从我们头顶发出尖锐的高音。我偷瞄一眼,发现他因为紧张而满脸通红,只有眼睛闪闪发亮。 「大哥,您辛苦了!」 石头男和电线杆合唱般只对我低头打招呼,少校用惊讶的表情盯着我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你们来干嘛?爱丽丝又多嘴说了什么吗?」 「她说想听审问的内容。」 少校耸耸肩,拿出巴掌大的细长ic录音机让第四代看。第四代啧了一声。 「为什么园艺社的小鬼也跟来了?」 「藤岛中将是爱丽丝的助手。」 「啊——够了,我知道了,烦死了。」第四代推开我和少校对柜台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里面有我的人在吧?」 里面的的门开启时,第四代转过头来对我说: 「园艺社的,好歹也给我脱掉外套、拿掉领带!」 店里有如异次元空间。舞池中正在播放慢节奏的曲子,只有深处的舞台浮现宛如黑海黎明般的阴森橘色;打扮奇怪的dj叠穿四件不同颜色的衬衫,让人定不下心来的六连拍节奏轻轻地低语。黑暗中,人群配合节奏摇头,首饰和玻璃杯反射微弱的光芒闪闪发亮。 由第四代领头,后面跟着石头男、电线杆、我,最后是少校,奇妙的一行人在黑色的人海中拨开人潮往深处前进。 「啊!壮大哥!」 「壮大哥,奸久不见!难得你会在这个时间出现。」 像是下了班的上班女郎一行人包围了第四代。 「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忙,等一下再来找你们。」 「咦——」 「刚刚好可怕喔!有个脑袋坏掉的家伙拿刀乱闹,好恐怖喔!」 「好险表演没有因此中止,今天邀请的dj超棒的,壮大哥一起来听嘛!」 石头男咧开嘴露出牙齿吓唬大家,我和少校趁隙溜了过去,女生们怀疑的视线刺得我好痛。那之后每隔五公尺,第四代就得敷衍冲过来的女生们。终着到了位着螺旋梯阴影里一道不显眼的门,门上写着staffonly。 打开门的瞬间,走廊深处传来奇妙的男子怪声,说不出是哀号还是笑声,我不禁觉得背脊一阵凉意。 金属架、木箱、堆叠的圆椅,褪色的百事可乐海报贴满水泥裸露的墙壁,有种年代久远的感觉。宽阔的仓库也许是共用的,因为在我们走到这里的路上还看到好几道门。 「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几名身着印了代徽黑色t恤的男子稍息向第四代打招呼。 「大哥也来了吗?」 连躲在石头男后面的我都马上被发现了。 有个男人被人拿电线绑了起来,倒在仓库墙角的地上。深绿色的运动连帽上衣配上有点脏的垮裤;像在垃圾场搜刮垃圾的乌鸦般的双眼透过蓬乱的发间正四处游移。皮肤和嘴唇也非常干燥,所以看不出年纪,可是应该很年轻吧? 「他身上的药可不少。」 其中一名小弟朝第四代递出一把塑胶袋,是分装到小袋子里的药锭。比我当初看到的更接近正红色,不过翅膀的标记和两个英文字母——a.f.我倒是还有印象。 「最近拿出来卖的量越来越多了。」 「也许是清仓大拍卖。」 「喔、喔、喔……」 倒在地上的男子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想抓住第四代的脚,黑t恤男朝男子的肚子踹了一脚。 第四代脱了外套,交给身后的电线杆。他蹲了下来,抓住男子的乱发,把男子的脸转向自己的肩膀。 「你认得这个代徽吧?就是你捅了我们的人吧?」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口吐白沫。我被第四代的气势压倒,发不出声音,突然觉得那一带似乎散发出思心的气味。 「你是怎么跟做fix的家伙碰头的?他们在哪里?」 那是第四代低沉的声音,以及宛如要盖住第四代声音的尖锐高音。 「根本不用联络,他们就在那里,只有我们看得见。他们头顶发亮,身上有羽翼,可以听见歌声,听得见……也看得见,只有我们看得见。」 「别说梦话了!」 其中一名小弟用脚尖踢了男子的背,男子剧烈地咳嗽,但话还是没停。 「你们看不见发光的羽翼,可是我们看得见,在人渣当中,歌声引导我们。你们听不见吧?你们这些人渣是听不见的。狄伦,鲍伯·狄伦的『敲响天国之门』唱着,天使会修正我们。」 angel·fix不会歧视任何人,这是阿俊说过的话。我忍不住推开小弟宽阔的背,跑向男子身边。脸一靠近,就闻到呕出来的血味。 「你认识篠崎吗?就是这个人,这个人。」 我从口袋里拿出印了六个人照片的通缉令影本,猛朝对方递并指了指右下方。 「你看过这个人吗?」 「大哥,靠近是很危险的,请让开。」 黑t恤男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开。男子不看通缉令也不看我,只是持续以挤出来似的微弱声音说道: 「看不到天使也听不见歌声的你们去死好了,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是很温柔的,所以也只捅了那家伙的肚子一刀,血温温的……」 小弟青筋直冒,举起了手。 啪地一声,小弟的手被拦了下来。 「……壮大哥!」 第四代缓缓放下部下的手。 「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这家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少罗唆,这种人渣也是需要审判。」 审判? 男子被解放后,像机器人一样生硬地站起来。第四代取出从男人怀中搜到的巨大军刀,拔出刀鞘,确认刀刃。 「喂!平坂帮的审判是某个笨蛋根据欧洲中古世纪的习俗提出的,也叫做神的审判;因为神会让对的一方胜利。」 男子像饿狼扑羊般捡起丢到脚边的刀子,我差点叫了出来。 「大哥,请退下。」 几名黑t恤男的背形成了围墙,让我和少校到仓库入口处避难。 「那样很危险啊!刀,刀子……」 「藤岛中将,第四代不会有事的。」 就在少校低语的瞬间,毒虫踹了墙壁跳起来,仿佛可以听见刀刃劈开空气的声音。可是第四代已经不在了,完全看不出他是怎么移动的。第四代站到往前倒的毒虫身后,一个拐子击中了男子的后脑杓。男子倒地的时候,还传来牙齿断裂的声音。 倒地的男子头部附近扩散出黑色的污渍。 「……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平坂帮的成员严肃地行了礼。第四代用脚让动也不动的男子转过身,只见他脸上都是鲜血。 「园艺社的,滚出去,接下来不是小鬼可以参观的东西。」 「可是……」 「大哥,失礼了。」 我还来不及反驳,两名小弟就把我推到走廊。关上门的瞬间,我看到打开录音机的少校和抓起男子头发的第四代的眼睛。 我一个人被留在萤光灯闪耀的冰冷走廊。 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号,一直到很久之后都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蹲在走廊上,脸埋在两手之间的我因为开门声而抬起头。 第四代跟在少校后面走出来,我发现他拳头上沾了血。 「……那个人怎么了?」 「净是说些听不懂的话,所以还没宰了他,还有事情要问他。」 还没?还没宰了他? 如果是没情报可问的家伙呢? 「少校,你把这袋药拿去给爱丽丝。」 「成分变了吗?」 「有可能。最近住院的家伙也增加了。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很high,让那些蠢小鬼们很高兴,看来是多混了其他的药。」 多混了其他的药。这时,我惊觉也许是因为原料减少的缘故。 因为彩夏已经不在了。 少校把从第四代接过来的药放到我手上。 「藤岛中将帮我拿过去,我要回家一趟。」 「喂!不要叫高中生送这种东西!」 少校转身向第四代耸耸肩。 「藤岛中将不会有问题啦!他的脸蛋跟外表不起眼到极致,就算今天皇居发生恐怖事件,藤岛中将也不会受到询问就能通行着整个千代田区了。」 多管闲事。 第四代啧了一声:「为什么不是你送过去呢?」 「因为我得编辑录音带才行啊!第四代让男人脱臼的声音、第四代打断男人臼齿的声音、第四代踩断手骨的声音怎么可以让爱丽丝听见呢!」 「你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谢谢你的称赞。」 电线杆从仓库里采出头来。 「壮大哥,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要把他带去事务所吗?」 「就交给你们了。」 第四代正要走向走廊深处时。 「请问——」 第四代总是对我声音极为敏感,好像虫子停在脖子上一样令他不舒服。 我的声音因为被狼所瞪而消失,连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确是为了帮忙找阿俊而来的,可是当时的气氛让我说不出口。 这里不是我能呼吸的世界。 从俱乐部回到拉面店的途中,我骑着脚踏车穿过公园旁的步道,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停下车,看了看液晶萤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差点叫了出来。 篠崎彩夏 匡啷一声,手肘和膝盖都传来阵阵疼痛。脚踏车歪倒在地,我也跟着飞了出去跌在路上。喝醉的上班族一行人一边经过一边痛骂我,可是我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紧握的手机。彩夏,是彩夏!怎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是彩夏打来的? 我倒在柏油路上,用颤抖的手接起电话。 「……喂?」 『……唔?嗯?喔,哦~这个号码果然是你的,啊,哈哈,哈!』 熟悉的声音,高亢而有些沙哑的男子声音。 「——阿俊?」 『彩夏手机里的电话簿只有你跟拉面店的号码而已,哈哈,哈!』 阿俊扬起刺耳的尖锐笑声,显然是嗑药后兴奋起来的时候。为什么阿俊会有彩夏的手机?我完全没想到彩夏在跳楼前见过阿俊。 「你现在……现在在哪里——」 『到处都贴满了通缉令,连墓见坂的脸都找得出来,哈哈,我太小看爱丽丝了,那家伙果然是怪物。』 「你对彩夏做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阿俊的声音有些无精打采。 『彩夏的事,我也……如果更,更……』 吸鼻涕的声音。阿俊在哭,他根本就听不见我的话。 『我们已经逃不掉了……』 阿俊的声音逐渐变小。 「快说你在哪里啊!」我像敲打般地大喊。在我的怒吼下,阿俊喃喃低语: 『……喂……救……救……我……』 「开什么玩笑啊!你——」 电话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杂音,打断了我的话,可以听见其他男人吼着:『笨蛋,你在跟谁讲电话!』之后又接着响起仿佛餐具柜打翻的声音。 我忍不住把手机拿开耳朵的时候,传来了耳熟的男子声音: 『……你就是爱丽丝吗?』 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 在问对方之前我就察觉了,这是最后遇到阿俊那天,在斑马线前站在我身边的男人的声音。 「你就是——墓见坂吗?你们在哪里?你对阿俊做了什么!」 『你不是爱丽丝吗?侦探在找我吧?你认识爱丽丝?』 「回答我!那时候你带阿俊去做了什么?」 我站了起来,单手抓住脚踏车前进,就好像拚命掐住电话另一头男人的脖子一样。 『哦,你就是那时候追在篠崎身后的高中生。』 男人在笑,墓见坂透过彩夏的手机嘲笑我。从耳朵流入的愤怒有如沸腾的血液,压迫着我的呼吸。 『告诉侦探,有本事就来找我,来捉我。如果连你们都找得到我,我的实验就算成功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跟你说明也只是浪费时间。你没办法,你是来不了的,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可是有人可以,还有很多人可以,我会修正那些人,就算只多一个人,我也会带他们上天堂。』 就在墓见坂的声音恍惚地高昂的瞬间,电话突然挂了。 我重拨了好几次彩夏的电话,几乎到了要折断大拇指的地步。可是就是打不通,电话语音冷冰冰地说收不到讯号或是未开机。 我街上脚踏车,使劲地踩踏板。飙车的时候,也许还呐喊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话。 「爱丽丝!」 我仿佛要拆下308号房门般冲了进去,坐在床前打呵欠的阿哲学长吓得跳了起来,对面的爱丽丝的黑发也飞了起来。 「鸣海,你是怎么回么事?连门钤都忘了按——」 「阿俊刚刚打电话给我,现在阿俊带着彩夏的手机,跟墓见坂在一起!」 我和爱丽丝四目相交,那一瞬间爱丽丝马上明白我的意思。爱丽丝闭上嘴,再次面向键盘,一边以惊人的气势敲击键盘,一边四处打电话。 利用卫星侦测手机微弱的电波,查询对方的所在地原本需要先得到对方的许可,可是爱丽丝是连对方的通联记录都找得出来的黑客。 「鸣海,冷静下来,先坐下。」 阿哲学长仿佛要压扁我的头一般,硬让我在冰箱旁坐下。我的脑袋发疼,呼吸困难;脖子以下冷冰冰的,脸却是火辣辣的。眼前金星直冒,嘴唇颤抖个不停。 「慢慢呼吸,你这是呼吸过度,听好了……一、二、三。」 阿哲学长的大手缓缓地摩娑我的背脊。我感觉拳头般的空气堵在喉咙,可是还是勉强自己配合阿哲学长数的拍子呼吸。一开始仿佛被勒住的胸膛,也慢慢地觉得舒服起来了。 「不行,手机没开。」 十五分钟之后,爱丽丝终着转头过来说道。我累坏地靠在冰箱侧面,呼吸还是很急促,喝了一口阿哲学长买来的运动饮料。 「鸣海,你没事吧?」 「呜……」 我想回答「嗯」却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阿哲学长坐在床尾。 「可恶,忘了彩夏手机这条线索。」 「我也忘记了。要是早点发现的话……」 爱丽丝的脸因为悔恨而扭曲,大拇指摩娑着下唇。 「不过根据通联记录,他们还在这一带。」 「差不多早该拍拍屁股闪人了吧?」 「天知道。制造毒品的设备应该就在这条街上,所以才在这一带流通。要丢下一切逃走是需要觉悟的……鸣海,阿俊跟你说了什么?」 我呆呆地望着问我问题的爱丽丝,一时之间还没办法理解她是在问我。 阿俊。阿俊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说四处都有通缉令,已经逃不了了,那之后,那之后—— 「……他说救救我。」 尽管阿哲学长的表情只有一丝丝的改变,我还是发现了。 「真的吗?」 我点点头。 最后一刻阿俊的确说了:「救救我。」 「爱丽丝,我懂了。」 因为我的话语,黑发摇曳。 「你说过不懂阿俊为什么要让我看毒品对吧?」 「嗯……」 「那天阿俊不是来跟彩夏借钱,也不是来侦察爱丽丝的工作,他其实是……」 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是我懂得。 「他其实是来求助的,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口,只希望有人,不管谁都好,可以发现他的求救,然后,然后……」 阿俊就向墓见坂求援了吗?着是那个男人用粉红色的药锭取代伸出的援手吧? 怎么这么傻?那时候早说不就得了?为什么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笨蛋!那时候早点说啊!在彩夏跳楼前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一句话也没告诉我就跳楼了呢?为什么?为什么……」 那时候的我生气了,对彩夏,也是对阿俊。两件事情在我脑袋里混成一团,化为语言,从嘴巴任意流泻出来。可是我停不下来。现在才要我们救你?都是因为你所以彩夏才变成植物人。开什么玩笑!别开玩笑了! 我的手撑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呕吐般不断呐喊。 连不成话语的叫喊都喊光了,吐到连胃液都吐不出来的时候,宛如压扁我们似的沉默缓缓地降临。 在结冻的房间中,最先开始行动的是阿哲学长。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向玄关。 「终着认真起来了吗?」 爱丽丝用没有高低抑扬的声音问道。学长把手放在门把上,头也不回地说: 「笨蛋,我一直都很认真,只是不急而已。」 「是喔?不加紧脚步,阿俊要不就是被天使吞噬,要不就是被第四代给宰了。」 「我知道。」 关上门的声音一路震到我的臼齿。 爱丽丝只有这种时候才什么都不说,还自己从冰箱里拿dr.pepper出来暍。爱丽丝在我身边蹲了下来,我和她的手臂隔着睡衣碰触,体温却非常遥远。 第二天下课后。 我一个人蹲在学校花圃角落一边翻土,一边想着再也不要去「花丸拉面店」了。不光是因为无事可做,而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是碍事。 就算我什么也不会,还是要找寻我做得到的事。一整天拿着海报在街头晃荡也好,光是坐在汽油桶上等待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压扁一样。 我能做的事。 只有我做得到的事。 有那种事吗? 用铲子把腐烂的根翻过来的时候,口袋里的东西掉在土上。 「啊……」 小小的塑胶袋,有四颗红色的药锭,刻了天使的翅膀。 是昨天第四代托给我的angel·fix。对了,我本来是为了拿药给爱丽丝才回到拉面店的,居然忘了。 我把袋子举起来,透过冬日微弱的阳光看了一会。 棒球队员慢跑穿过中庭,两名网球社的女生跟他们擦身而过。谁也不会想到我现在持有名为天使的毒品吧?因为这点渺小的药,已经死了好几个人。 都是因为它,彩夏才会变成植物人。 突然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我紧握塑胶袋,用铲子用力戳土、拼命忍耐。这不过是药,不过是从奇怪的罂粟果实中抽取成分、调整过的圆形物体。就算把它捣烂,磨成粉,烧成灰,彩夏也不会回来了。 闭上眼睛,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把塑胶袋举到眼睛的高度,再一次对自己说,这不过是药物而已。 「……嗯?」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不明白理由。高高举着塑胶袋,翻来覆去好几次,总觉得……不对劲,虽然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藤——岛——同——学!」 女人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慌张地把药塞进口袋。小百合老师穿着纯白套装和窄裙从校舍那一头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这些盆栽可以麻烦你挪去旁边吗?」 老师指着排在花圃边没有开花的盆栽。 「有什么……事吗?」 我回话的声音还有点不自然。 「因为屋顶锁起来了,所以毕业照就改在中庭拍了,要把地方空出来。」 啊啊……原来是这样。 「该不会连我都碍事吧?」 小百合老师苦笑了一下。 「是啊,今天不能进行园艺社的活动了。」 总之我站了起来。好像有人对我说,我得走向某处,不要再蹲着想无聊的事情了。我叹了口气,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因为小百合老师的协助,花不到五分钟就把盆栽一盆不剩地都搬到玄关了。 结果那天我还是去了拉面店,总不能东西没交就音讯全无。 原本打算随便把药物交给谁之后就要往街头走,可是厨房后门一个人也没有。果然太早了吗?可是又不想直接拿给爱丽丝。她只要看到我的脸准会看出我的心事,然后说些毒辣的发言。 我心想没办法,只好坐在汽油桶上等到有人来。忙着准备汤头的明老板告诉我:「大家已经在事务所集合了。」 大家? 我一打开308号房neet侦探事务所的门,就听到事务所深处传来熟悉的混浊男声。 「……只有我们才找得到,天使头上有发光的羽翼,还听得见歌声,听得见,也看得见,只有我们……」 宏哥和阿哲学长站在床的两侧,少校做爱丽丝正对面。床单上堆积了大量的塑胶袋,里面装了粉红色的药锭。不断发出声音的是少校的ic录音机,正是在「club·haploid·heart」抓到的药头的声音。 阿哲学长喃喃自语道:「跟被警察抓到的家伙说的一样。」 「因为头上有发光的羽翼,还有鲍伯·狄伦的歌声所以马上就可以找到了……唉唉,如果有这么显眼的家伙,平坂帮早就找到人了。」 爱丽丝摇摇头,关掉录音机。 「鸣海,你干嘛站在玄关发呆?现在正在开会,所以赶快把门关起来,然后拿一罐dr.pepper给我。」 「啊……嗯。」 在开会啊?我真是超级碍事,还是赶快出去吧。 我把angel·fix和dr.pepper一起递给爱丽丝。 「嗯?啊啊,昨天第四代托给你的东西。你这家伙总是轻易忘记最重要的事。」 「嗯……对不起,那我先走了。」 正当我要走出房间时,少校拉住我的短大衣下摆。 「藤岛中将,你要去哪里?现在正在开作战会议喔!」 「没有啦,总之……我很碍事吧?」 「少说废话,赶快坐下来,你是我的助手吧?要是你回去了,我喝完dr.pepper之后谁来拿第二罐给我?」 爱丽丝一如往常,用傲慢的语气对我说话。我的脑袋里出现许多话语的漩涡,可是结果还是抿着下唇,什么也没说,坐在让位子给我的少校旁边。真挤,这不是给五个人聚会的房间。 就算我只会碍事,也许听了会议内容能想到什么也不一定。我转换想法,想一想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到的。 「所谓的羽翼跟歌曲也许是什么暗号或是隐语。」 宏哥一边翻着资料一边说。 「手腕的骨头都被第四代踩断了,不可能还持续那种幻觉吧?而且被逮捕的五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喔!」 「药头也没有共通点……而且他们也不是药头,只是买到锭状的药,是所谓的初次顾客。」 「也有人是免费拿到的,这样就不是营利团体了,应该是为了实验而做的。」 「那么毒瘾患者就是以头上有发亮的羽翼和音乐为标记而聚集,只有他们才分辨得出那些标记吗?这是开玩笑的吧?」 大家的话我大致上都听得懂。现在还找不到直接与制造组织相关的人,前一阵子被第四代打得半死的男子买了一堆药四处散发,可是关着组织的事却一概不知。 有这种事吗?警察和平坂帮只要假装买药,应该可以马上发现才是。 「我也追踪到买过药的女孩子,可是找不到组织的人。」 「应该有什么记号才是,明明是定期供应的,便衣却找不到人。」 「所以问题就是羽翼和歌曲了。」 「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听着宏哥、少校和阿哲学长的讨论,一边打量散落在爱丽丝脚边的大量angel·fix,又再度感觉到那种在学校花圃旁察觉的异样感。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直吸引着我呢? 我无意识地拿起一个塑胶袋,爱丽丝发现了。她叫了一声:「鸣海?」我毫不在意地拿着塑胶袋,透过萤光灯瞧了瞧,又翻到背面。这时候我终着发觉了,不是里面的药有问题,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袋子本身。 「爱丽丝……」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有水性笔吗?」 「水性笔?」 「只要是水性墨水什么都好,有就借我。」 不知从何时开始,其余三人也默默地看着我。我从爱丽丝手上接过红笔,拿出药之后把袋子靠在墙上,用笔从角落涂起。 「啊!」「啊啊!」 不知道是谁的惊呼声,也许是我自己的声音也说不定。涂满红色斜线的透明塑胶袋——因为防水颜料而浮现出一对张开的羽翼。 「这几乎是用……透明的颜料画出来的吧?」 少校低声说道,而我点了点头。 所有袋子都一样用看不见的颜料画着相同的图案,因为水性墨水涂不上去而浮现出来。和刻在药锭上一样的羽翼,还有一片相反方向的,正是天使的双翼。 「鸣海……这种东西……亏你找得出来……」 「……可是,这又怎么了吗?」 宏哥问道。 「这就是发光的羽翼,所以警察跟平坂帮都没发现。」 我如是回答,盯着没着色的药袋。这种东西不仔细透光瞧是看不到的。 「这就是发光的羽翼?」 药头的证言。「头上有发光的羽翼」、「听得见歌声」。 那不是药效发作时产生的幻觉—— 全部都是真的。 同样的墨水可能画在脸上,也可能涂在帽子上;随身听里不停播放鲍伯·狄伦的歌曲,口袋里装满淡红色的魔法之药。 「可是为什么买药的人会发现呢?真奇怪。」 「angel·fix的药效会让色彩感觉和听觉变得极度敏锐,所以才会发现这些暗号吧?鸣海。」 爱丽丝代替我回答,我默默地点点头。 「看起来像停住了一样」、「连一个点的移动都看得见」、「闭上眼睛听声音就能赢」。 只要修正——就能看到天使。 「他们只要等着吃了药、脑袋变敏锐的家伙自己找来就行了,有这么笨的卖法吗?」 「卖法的确很笨,可是如果供给手段本身就是目的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 「实验啊!确定药物多有效的人体实验。在如此喧嚣的街头是否能创造出找到天使羽翼和歌声的信徒——」 爱丽丝抓起一把脚边的angei·fix,又洒在床单上。 「——然后他的实验成功了。」 阿哲学长嘴巴半开,完全说不出话。 沉默了一阵子后,宏哥说道: 「……全部都是你的推测吧?」 「当然。」 爱丽丝眼睛望着药锭堆成的小山回答道。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少校说完话之后,房间陷入一片沉默。 仿佛结冻的石油从窗户流进般沉重的沉默,因为在场的五个人都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那时候我感受到令全身紧绷的似曾相识感——我看过这样的场面,仿佛几千年、几万年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是这么觉得,当然这大概是我的错觉。 可是就算现在我也还是这么想的。也许我在出生之前看过神的记事本里关着自己的那一页,其他的事我都忘了,但却记得这一幕我该说什么。 因为,如果我在这个时间存在着这个地方是有意义的—— 那应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着是我说话了。 「我来吃药,然后找出药头。」 坐在隔壁的少校倒吸了一口气。 爱丽丝只是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 阿哲学长吐了一口气,坐到电脑架上。 宏哥终着开了口。 「不能让鸣海做这种事……」 「那么其他有谁要做呢?」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宏哥的话。 「除了我之外,有谁看得到袋子上的画吗?不是吃了药谁都看得到吧?如果谁都看得到,应该更早就会发现了。」 「不,那只是推测而已吧?」 「那么!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就算你阻止我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紧紧握住装了angei·fix的袋子,紧到似乎会破。 「也有人因为它而死,所以……」 「宏仔,闭嘴。」 爱丽丝凛然的声音响起。 宏哥只有一瞬间露出吃惊的表情,接下来马上变成顺从的豹子,乖乖地低下头。 爱丽丝从床上站了起来,黑发落在纤细的肩膀上,让机械的墙壁服从自己的小小女王,现在用冰冷的眼神从高处俯视我。 「鸣海,吃了药就跟死了没两样。就算你的身体没事,精神也死了一遍,懂我的意思吗?算了,我想你不懂,不吃是不会懂的。这就是束手无策的矛盾。」 我安静地倾听爱丽丝的发言。 「就算如此——你若还是执意要做,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让任何人阻止你。」 我觉得彷佛几万年前就已经决定好要这么做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会这么做,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爱丽丝流露悲哀的眼神,像要拭去泪水般垂下长长的睫毛,又睁开双眼。 「少校,准备小型麦克风、耳机和可以装在帽子里的相机,宏仔和阿哲决定时间和地点,我现在开始把所有资料整理成地图。」 「爱丽丝……这样好吗?」 宏哥瞥了我一眼,不安地说道。爱丽丝只看了他一眼便说道: 「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只能往这条路前进。这是——」 那时候,爱丽丝的表情真的,真的非常寂寞,那是光看了就让人觉得心脏直接被细线所捆绑,不小心一用力就会碎成泪珠的表情。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所以什么都别说,尽你自己的本分就好。」 我是最后一个走出侦探事务所的人,因为被迫留下来写爱丽丝规定的文件。外面的风刮得好强,比强效冷气的房间更加寒冷。可以看到不夜城的光亮刺眼地照亮夜晚的底层,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转头凝视事务所的看板。 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 itstheonlyneetthingtodo. 真的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 可是这的确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是为了彩夏,不是为了阿俊,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第六章 星期五晚上的街头呈现非常强烈的紫色,朝巴士站张开大嘴的车站大量地吐出附着在人脸上的紫色颗粒。红灯的时候,紫色的颗粒就大量堆积在斑马线前方,缓慢地流动。为什么这条街不会因为瘀血而毁坏呢?我站在车道前,一边闻着废气的臭味一边想。 『……鸣海,身体状况怎样?』 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传来爱丽丝的呢喃。 「我想吐。」 我的声音应该透过藏在围巾里的麦克风传了出去。头上的针织帽像奇形怪状的壶,里面装了相机;我开始觉得自己不是人。如果是机器人,应该可以按一个按钮就让恶心的感觉消失吧。 『要是恶心的感觉消失了,你就回不来罗。听好了,不要想负面的事,想老板做的冰淇淋也好,不这样做你会被药物所吞噬。』 爱丽丝的忠告大概没用吧!我嘴里还留着angel·fix的干涩苦味。因为太苦了,所以我咬破嘴巴想用血味掩盖,结果反而更恶心。几分钟之后,我才发现用血的味道掩盖药味这个想法就已经很不正常了,背脊传来一阵凉意。就在同时,一开始的呕吐感又再度回来了。 我正在被药物吞噬。 「……总觉得眼睛怪怪的,好像透过红外线相机窥视一样,为什么大家都戴着面具呢?今天有祭典吗?」 『鸣海,冷静下来,没人戴面具。』 「可是……」 绿灯亮了,有人在推我的背。戴面具的人群从马路两边流向黑暗的柏油河川,我也被卷入人群,前倾地踏出步伐。 宏哥跟阿哲学长应该在某处跟踪我,那是唯一的救生圈。如果连这件事都想不起来,我应该就沉溺在这条街道,再也浮不起来了吧? 宏哥负责跟踪我找到的药头。 而阿哲学长是负责——回收我的尸体。 没人知道是否真能找到,也许我只会这样白白死掉。 车子的喇叭声令我耳朵发疼。穿过斑马线,潜身着人群中,药妆店的音乐刺痛我的耳朵,头也好痛,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从中心街道上坡,去旅馆街晃一圈。』 「爱丽丝,你为什么要磨牙呢?吵死了,赶快停下来。」 『你在说什么?我才没磨牙。』 被爱丽丝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所谓的磨牙声其实是隔壁看似女大学生的高跟鞋脚步声。我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和她保持距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捣住耳朵,几乎要跪倒在地。可恶!为什么这条街的女生总是穿着高跟鞋,通通给我换上平底鞋! 『鸣海你怎么了?是我讲话声音太大了吗?』 「没……事。」 我用手背抹去嘴边的唾液,又再度起身。上班女郎瞥了我一眼之后越过我。没关系,不过是脚步声。我大口呼吸,忍住胃液翻上喉咙的感觉。离我吃药过了多久呢?大概有二十分钟吧?还是其实已经过了两星期,只是我不记得而已呢?什么天使嘛?不过只是让人觉得恶心罢了。 我一边呻吟一边由中心街道朝西走,通过游乐场的时候最糟了,声音的洪水让我误以为自己被一千把空气枪从旁扫射。 『藤岛中将请注意,你的血压急速上升。』 耳里交杂了少校的声音。我把手放到左手肘上。少校光是装了相机、麦克风跟耳机还嫌不够,连测量脉搏、血压和体温的设备都安装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远距操作的机器人。 『鸣海,你大概马上就要越过现实与幻觉的界线了,一定要想快乐的事喔!』 快乐的事? 从hmv唱片行里走出三个穿制服的女孩掠过我的手肘走了过去,那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我记忆中快乐的事情—— 『现在不准想起彩夏的事!』 爱丽丝发挥灵敏的直觉,用尖锐的声音阻止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被拉回和彩夏在一起那天的屋顶,栏杆的另一边是夜晚的河川,彩夏就在我身边,浇花器的水淋湿了我的手。彩夏说:等到春天来时……着是马上就变成春天了。夜色被驱散开来,而我的身体被柔和的金色光芒所包围…… 这是什么?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路口被充满彩色霓虹灯的综合大楼所包围。仰望天空,着是我看到了。 「……天使?」 『鸣海,你看到了什么?什么都好,把它说出来,试着说明它,不要沉溺着感觉中。』 我眯起眼睛,抱住路灯的柱子。因为不这么做好像就会被光芒冲走。 「爱丽丝,喂,你曾经从爆炸的烟火中心看过四周吗?」 『不好意思,我是茧居族,所以没亲眼看过烟火。不过就算以后有机会,你推荐的那种观赏法我也敬谢不敏。』 「是吗?那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我朝身边一颗光的粒子伸出手,甜蜜的电流通过我指尖,通过头顶。 「啊啊……」 我吐出灼热的气息,不知何时,恶心和头痛都消失了。代替它们的东西充满我的头盖骨,是一种融化冬季长久以来积雪的力量,是新的一天把太阳拉出海面的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叫什么,大家都知道,只是看不见天使的人忘记它了而已。 我想,阿俊看到的就是如此的景象吧?如果是,那我就原谅他。连什么都不说就跳楼的彩夏我也能原谅她,她不过是去见天使而已。你看,只要伸出手来,天使就在身边。原谅那些没有脸蛋、只是随波逐流着夜晚河川的紫色病人们,他们不过是不知道这道光和光的名字而已。 「爱丽丝,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连自己的喃喃自语都化为灿烂的光芒粒子,交杂白色的呼吸扩散。 『我知道,就是爱。就是爱让世界运转。』 少女发出甜美的声音引用鲍伯·狄伦的歌曲,是的,就是爱。狄伦把它丢向大家之前,可能连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我们知道,它的名字就是爱,所以我绝不会放手。 『鸣海,可是你要找的是别首歌,你忘了吗?是「敲响天国之门」。』 听到爱丽丝的话,我想了起来。对了,我都忘了,我得寻找天堂的门扉。 我得去见彩夏才行。 我踏在夜晚河川的水面上,每一步都化为波纹响遍全世界。世界也呼应我,诉说着因为有你所以我们在,你和我是一体的。我向纷纷落下天使羽翼的天空举起拳头,觉得自己要唱起歌来。我是为了此刻而生的,为了受到爱的光芒指引,登上这条坡道,开启天堂之门而生的。你听,可以听到微微的吉他拨弦声。并列的旅馆就是沙金的宫殿,摩肩擦踵的人群脚步声、喧嚣、远方车子的引擎声、几千台空调室外机的声音、因为欲望而濡湿的鼻息,全都融合为厚重的圣乐,靠近狄伦的沙哑歌声。 『knockingonheavensdoor……(敲响天国之门……)』 我听见了,的确可以听见,在包围我且温柔爱抚的数千万音乐的经纬中,我可以分辨出狄伦的旋律,找到狄伦的歌声。 「……我找到了。」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瞬间,近乎悲伤的喜悦从我的嘴角和耳朵喷出,滴落到肌肤上。 男人背靠着因为喷漆而黏黏脏脏的铁卷门,蹲了下来。他低着头,戴着耳机,手指随着圣歌的旋律敲打着膝盖。 『鸣海你找到了吗?真的吗?』 你们不知道吗?看不到吗?那家伙的左右脸颊上清晰地画着发光的羽翼,明明那么耀眼。 『鸣海,找到了就回答我,不要再靠近了!』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我耳中,我手靠在旅馆的围墙,缓缓地走向天使。感觉起来像踩在云端,马上就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阿哲,抓住鸣海,不要被发现!宏仔你知道吧?就是穿皮外套,戴着耳机蹲在那里的家伙,绝对不可以让他发现!也不可以让他跑掉!鸣海!鸣海!振作点!』 我拔掉吵闹的耳机,天使的歌声直接流入脑中,这是敲响天国之门的声音,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可以见到彩夏了,正当我伸出手时,有人猛力地抓住我的肩膀。 放开!放开我! 我挣扎到手腕几乎要断了。飞走了,天使要飞走了,即将开启的门要关上了,我的手指抓着柏油路,完全没发现自己趴倒在地上。所以光芒就在我的正上方,直到黑暗与又长又黑的云朵缓缓地落在眼皮上。我不停地敲响天国之门,不停地,不停地,敲了又敲…… 我想每个人小时候至少都想过一次人为什么而活,因为这个国家的敦科书上并没有针对这个问题给予简单易懂的解答(以前曾经存在过的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泡沫经济崩坏的时候被烧掉了)。 有些人下了单纯为了获得幸福的结论就不再思索;而无法停止思考的人发现这个答案只是把问题换个说法而已,结果陷入更深的泥沼中。 有些人在国中健康教育课本上学到人生的三大需求,满足着虚无主义的回答;也有人满足着循环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生存的意义;也有人为了被问到的时候可以回答个帅气的答案而开始读歌德的书,结果看了开头的第四页就看不下去,连问题都忘了。 我不属着其中任何一种人。 在我变成很别扭的高中生之前,还是个不太别扭的国中生。那时候我曾经跷课,一个人坐在河堤上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不想死——这是我唯一想到比较像答案的解答。可是就算回答了「为什么人要活着」,还是无法回答「人为什么活着」。我国中的时候好歹还知道这一点。 另外,我对着生就是「没死」的定义感到强烈的怀疑。因为我知道世上存在另一种不可思议的人——没死但也不算活着,例如我老爸。自从我妈意外身亡之后,老爸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起被带到另一个世界一样。这是我和姊姊难得相同的意见。在那之后,老爸就几乎都不在家,只是汇生活费给我们。 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死亡。很多人要穷极一生才能达到这个结论,仅靠观察亲人就明白的我也许算是幸运的了。 如果生存无法定义,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活呢?十三岁的我穿着制服长裤的臀部因为河堤草地上的露水而湿漉漉的,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进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确定。 这件事情大概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就算有解开问题的方程式,不确定的变数也太多了。可是如果懂了一定是一瞬间顿悟,就像被雷劈到一样。 可是那时候我会变成怎样呢? 我依旧是我吗?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被延长的剧烈疼痛。 想张开眼睛,却有种仿佛剥开结痂伤口似的不快抵抗。 好亮,萤光灯刺得我眼睛好痛。 眼前似乎有黑影。那是什么?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发现黑影是少女倒过来的脸。 「鸣海,欢迎你回来。」 少女在微笑,一束黑色长发从肩头滑落到我的脖子上。 我坐起身,觉得背脊僵硬紧绷地痛,着是我皱起眉头。 我睡在爱丽丝房间的床上,包围墙壁的黑色机器,风扇的嗡嗡声,冰冷的人造空气。 明明很冷,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着自己的两只掌心,觉得那不是我的身体。明明已经看过上千次的皮肤和皱纹,可是只要掀开这层薄薄的皮肤,里面好像装满了不知名的液体。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我的身体究竟去哪里了呢? 我的灵魂——消失在哪里了呢? 我想起看到天使的那瞬间,和散发光芒的美丽世界合为一体的瞬间。可是,一切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不对。 它们没有消失。 「你觉得怎样……这是个蠢问题吧!」 爱丽丝在我身后低语。 问我觉得怎样?这还用问吗? 糟透了。 头不痛,也不觉得恶心,连牙齿的疼痛都消失了,我连寒冷都感受不到。可是,可是—— 我已经懂了。 连想都不用想。那时候阿俊对我说了什么呢?好像是什么我们活着的理由只是为了刺激神经吧。可是为什么阿俊、直接受天使刺激的那个人和我,为什么觉得如此难受呢?那是当然的,因为阿俊的答案不是答案。刺激神经而感到舒畅只是「生存」中的一部分,快感是目的而非手段,是设计错误的算式左边的因数之一。现在的我——被天使修正过的我看到了那条算式。红色的药锭填入喜悦这项变数,简单的算式,谁都懂答案是什么,谁都懂。 答案是零。 我们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呼吸、心跳都令人痛苦,我紧抓床单、肩膀颤抖,拼命忍耐这份痛苦。不,为什么要忍耐呢?只要停下来就好,停止呼吸,停止血液的流动,停止思考一切。如果不想死所以活下去的道理成立的话,相反的道理也应该可以立足。 只要停下来。 「——你的委托到这里已经算完成了,对吧?」 是爱丽丝的声音。我转过头去。 我终着发现爱丽丝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身黑色的洋装。没有光泽的黑暗包裹全身,连手套都是黑的。她戴上无边女帽,薄纱覆盖了脸庞。 是丧服。 「……委托?」 「你拜托过我的吧?因为想知道彩夏自杀的理由。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委托到此结束,对吧?」 「什么……」 越过爱丽丝的肩膀,一个关掉的电脑萤幕映出我的脸——凸面歪脸,一点生气也没有。像是死人般的脸庞,眼睛下方浮现红黑色的线条,就像用木炭涂在脸上一样。 「……啊、啊!」 我记得这张脸,想起来了。那个近乎要结冻的早晨、在花圃下扩散的血迹、虚无的双眸仰望天际的彩夏,那张脸上有同样的标记。 彩夏跳楼的理由。 我已经明白了。 爱丽丝曾经说过,关着彩夏的死亡完全没有谜题,根本不需要想她为什么想死。正如爱丽丝所说,完全不用想。在我心中打转的思绪和空虚就是答案。 因为彩夏也知道了。 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用科学的方法说明呢……」 爱丽丝说道。模糊的少女脸庞逐渐清晰。 「出现那样的瘀青是对angel·fix成分过敏产生的反应,偶尔也会出现与药性不合的人,你跟彩夏都属着这类,就是这么简单。过敏反应在幻觉减退之后会造成强烈的空虚感,懂了吗?你所感受到的不过是药物造成的恐怖幻觉,那也许是真实但不是事实。」 所以……所以呢? 爱丽丝看似痛苦地将视线从我身上转移。 「反过来说,那不是事实……但却是真实。我知道这种说明一点意义也没有,你所到手的幸福和绝望,全都是神经细胞因药物刺激而产生的化学反应。」 是啊……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我们的情感、愤怒、哀伤、幸福和空虚,全都是化学反应。 所以,一切都是确切的真实。 「毒品会扩大所有精神作用,无论是多么渺小的后悔,或是因为自己所栽培的花朵犯下重罪而产生的罪恶感。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毒品面前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的。在真实面前,事实只能保持沉默。所以……」 凝视我的一双深沉眼眸。 「我没有话可以阻止你。」 我凝视着那浅桃红色的樱桃小嘴。 「如果你打算变成那样,我没有能力阻止你。不过……」 握在爱丽丝手里的三折信纸,是我下定决心吃angel·fix那天,爱丽丝逼我写的遗书。那时候我完全不懂为什么爱丽丝要我写这种东西,好像只随便写了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那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 「不过,我一定会告诉大家你的事。告诉大家你的确曾经存在此地,告诉大家你很勇敢,告诉大家你完成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爱丽丝!你为什么要让第四代知道!」 是阿哲学长饱含怒气的声音。我转身和学长四目相接,正要走进门口的学长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鸣海,你醒啦?身体还好吧?」 我虚弱地点点头。 「宏仔把车子开过来了吗?不能让第四代等太久,他会着急,赶快出发吧!」 「爱丽丝也要去吗?」 「你看到我这身打扮就懂了吧?我不去一趟压不住第四代。」 「啊……喂!为什么要让第四代知道呢?平坂帮的人已经包围他们的巢穴,大概会把所有人都给宰了。」 啊,阿俊他们已经被发现了吗? 对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吃下angel·fix的。我都忘了。现在想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完成了该做的事 所以又怎样呢? 爱丽丝爬到我身边,从床上走了下来。 「我和第四代之间有业务契约,身为侦探,有义务提供所有关着fix的情报。而且对方至少有七、八个人吧?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借助平坂帮的力量。」 「可是……」 「所以我提出了条件,在我出现之前不准有任何动作。放心吧!我有办法,不会让他们对阿俊动手的。」 阿哲学长不服气地陷入沉默,接着走出房间。 爱丽丝转过身来。 我的脸有一半埋在枕头里,感受她的视线穿过黑色薄纱投向我。 「这全都是因为你的贡献。之后的事对着我来说,就像是为了自我满足而附带的赠品,可是对你来说……都没差吧?」 都没差。 「……我要出门了。你还想睡的话就睡到高兴为止,想跳楼请走到右手边最里面,挪开架子就可以打开窗户跳下去。不过这里是三楼,所以不能保证你一定能自杀成功。」 「……你要去吗?」 「我刚刚说过了吧?我想知道为什么彩夏要从学校屋顶跳楼自杀,阿俊跟墓见坂应该知道些什么。为了这个缘故,就只为了这个缘故,我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知道之后也只是枉然。」 「……你要丢下我走吗?」 我缓缓起身,声音像蚊子叫,爱丽丝朝我稍微歪了歪头。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吗?为什么呢?你不需要配合我的自我满足。」 我摇摇头。我不是想跟去,其实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可是…… 「那么——」 「……自己去!」 爱丽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干嘛?」 「我叫你不要丢下我自己去!」 停不住的嘶哑呐喊从我的喉咙涌出。 「每次都装得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可是这种程度的事我不说你就不会懂吗?」 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只是向面前模糊的黑影发泄我像烧热的铁块般火热的心情。 「你就像平常一样对我颐指气使啊!看也知道我已经无法一个人振作起来了吧?我整个人已经空荡荡的,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要命令我什么都好!不这样的话,我、我、我……」 我紧握床缘,像是从身体中挤出空气般地一直剧烈咳嗽,骨头几乎要散开了。可是,反正我的身体已经没用了。这双手、这双腿,都已经没用了,已经帮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怎样都好,坏了也无所谓,就当作一开始就不存在好了。如果连这些人都忘了我—— 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我全身痉挛,冰冷的手像是吸取热气般,压抑住我颤抖的肺脏、肩膀和心脏。 「——的确如此,你委托的工作我已经完成了……可是应该支付的报酬还没给我。」 我忍受皮肤仿佛要拧断的疼痛,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爱丽丝那被黑色河流般的长发框起的笑容。 「那就工作到最后一刻,你是我的助手吧!你的手臂、你的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喉咙、你的指甲、你的牙齿、你的舌头、甚至你的最后一滴血……」 小小女王以食指轻轻点了我的额头。 「——现在全部都是我的道具。」 从车子后排的位子仰望天空,可以看见深红色的夕阳。 宏哥坐在驾驶座上说道:「你大概睡了十五个小时左右吧?」阿哲学长坐在前座,后面是我和少校中间夹着爱丽丝。爱丽丝紧紧抱着比摩卡熊小两圈的熊宝宝布偶,名字叫做莉莉鲁。载了奇妙的五个人和一只熊的蓝色外国车背对河边的路出发,只有白色透明的月亮追赶我们。 「我跟鸣海家里联络过罗!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之后记得介绍你姐姐给我认识。」 几乎是同时,阿哲学长拉住宏哥的头,少校朝驾驶座踹了一脚。可是我没笑。这么一说,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家。总觉得最后一次回到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车子行进的途中,爱丽丝一句话也没说。抱着布娃娃的手指甲变得死白,还流出冷汗。 这么说来,这家伙是茧居族。为什么宁可如此也要出门呢?明明只要交给第四代跟阿哲学长,一切就会自动结束了。 我一边眺望月亮一边想,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 遇到彩夏——是什么时候?是十一月。马上一月就要结束了,认识到现在一共三个月。套用老套的形容,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闭上双眼前是一片空白,醒来之后应该更空了吧? 马上就要结束了。 车子用力地摇晃一会,停了下来。 没什么生意上门的商店街—荞麦面店、照相馆、脚踏车店和宠物店。才下午五点,大家就拉上铁门。明明是离车站才车程五分钟的地方,却冷清得让人无法想像是同一区。 大到和冷清的商店街不搭的停车场,聚集了身穿印着蝴蝶代徽黑色t恤的少年。宏哥把车子停在停车场的边边。 「大姊,辛苦您了!」 「辛苦了!」 十几名凶神恶煞似的黑道少年一起对抱着布娃娃走下车子的少女行礼,夕阳把这一幕染成橘色。这瞬间,我看见连世界灭亡也不奇怪的超现实风景。 「大哥,您也辛苦了。」 「我听说了,大哥是赌上自己的性命才发现这里的。」 「不愧是大哥。」 石头男和电线杆绕着我。我移开目光,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到。 披着深红色外套的狼,分开平坂帮的成员们靠近我。 「你出门没关系吗……」 第四代低头望向爱丽丝,担心似地说道。 「当然有关系,你看了也知道吧?」 布娃娃遮住大半的脸,即使手微微地发抖,爱丽丝还是坚持要说那种令人讨厌的话。 「你干嘛刻意出门?上次的事件也一样,每次到最后的最后就跑出来。」 「因为我是尼特族侦探。不管再怎么傲慢地靠在安乐椅上卖弄理论,到最后还是得让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如果不这么做,我永远只能接触死亡的世界。」 爱丽丝的嘴唇发紫,用痛切的声音回答道。我不懂她在说什么,第四代把手放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我们团团包围他们,一个人也没出来。可是从一小时前就安静到令人觉得不舒服。」 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隔壁的四层楼建筑。 「你们进去了吗?」 「你说过不可以进去吧?我们确定至少有六个人在。喂!已经可以攻进去了吧!也不想想我等了几小时。」 「不行,阿俊是我们的伙伴。」 「你以为我会特别饶恕谁吗?」 「我没这么想,所以……」爱丽丝躲到阿哲学长身后。「所以阿哲代替阿俊接受审判。」 阿哲学长露出吃惊的表情,僵住一阵子之后叹了一口气。 「说什么『我有办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像事前说好了一样,第四代也叹了一口气 平坂帮所谓的审判不过也就是打架。 「喂喂喂喂!壮大哥要跟阿哲大哥一决胜负!」 「到目前为止成绩如何?」 「四十三胜四十九败三平。」 「那不是已经胜负揭晓了吗?」 「好,我赌壮大哥五千。」 「我赌阿哲大哥一万!」「你这个背叛帮派的家伙!」「没办法啊,不这样赌博怎么成立?」「不能出腿的话,阿哲大哥稍微强一点。」 穿着黑t恤的男人突然开始炒热场子。 「喂!你们这些家伙——」第四代慌慌张张地想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转眼间就决定好庄家,大家也下了注。小弟形成人墙,在停车场中心做出即席的拳击场。爱丽丝偷偷地离开阿哲学长的身后,场地中央只留下学长和第四代正面相对。 「算了,这种愚蠢的结尾才像我们的作风。」 学长一边往拳头上捆绷带一边苦笑。 第四代苦着一张脸,忍住想说的话,然后脱下外套往身后一丢。 「壮大哥,拜托您使出秒杀!」「阿哲大哥,我的一万块就拜托您了!」 小弟们粗野的加油声交互飞舞。我因为太过愚蠢的结局而哑然,爱丽丝拉住我外套的下摆。 「鸣海,我们要闯进去了,别发呆。少校赶快打开铁门的锁。」 「咦咦?可是阿哲学长还……」 「还用说吗?那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的。等到第四代真的杀进去,就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少校已经在铁门前取出开锁的工具。第四代的声音飞了过来,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吗? 「喂!爱丽丝你这家伙!让我等这么久居然想自己进去吗?」 爱丽丝滴溜溜地转过身,朝第四代一指。 「你不会放弃已经开始的神圣审判吧?」 「可……」 摆好战斗姿势的阿哲学长一边苦笑一边迂回拉近与第四代的距离,第四代只好无可奈何地举起拳头。 「喂!你们也上啊!」第四代一直盯着阿哲学长,一边命令身边的手下。 「……咦?不不不,这场比赛可不能错过。」 「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一万块。」 「吵死了!你们这些笨蛋赶快去!只让那些家伙自己去,等一下发生事情怎么办!」 撬开入口的铁门进入大楼的瞬间,一股奇妙的味道冲鼻而来——那是一种青菜的味道、呛鼻、苦涩、新鲜植物的气息。这是我熟悉的气味。进入大楼的十几人当中,只有我知道这股味道,仿佛还遗留在我口中。一进大楼,马上就看到堆满灰尘的狭窄大厅,墙角堆了好几张破烂的沙发,就像废弃的医院一样。 「爱丽丝,你还是在车上等吧?」 宏哥低声呢喃。爱丽丝把布娃娃硬压在我背上,抓着我频频摇头。我回头一看,可以发现她的脸色比刚刚更糟了。 「你是要我完全不接触这个世界活下去吗?别开玩笑了。」 黑色t恤男越过我们朝楼梯跑去。 「四个人搜寻一层楼。」 「见人就可以揍下去吧?」 「不要太张扬!」 脚步声朝上下四散。 我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掌心,那时候身体和精神被切开的感觉还留在我身体里。那份感觉已经不会消失了。我接下来的一辈子都要被关在不属着自己的身体里度日吗?无法用自己的手碰触任何事物。 地下室是巨大的立方体空间,一整层楼都是加工精制用的工厂设备。走下靠墙的阶梯,可以从扶手望见工厂全貌。并排靠墙的机械像是高大的冰箱,沙包随意地堆在角落,桌上摆满立起的试管,一闪一亮的萤光灯令人不快地照亮室内。水从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槽,地下室的空气里充满了我熟悉的味道。宏哥、少校和黑色t恤男都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鼻子,走下楼梯。 房间一隅并排着截去椅脚的黑色沙发以代替床铺,上面有好几名男子屈身叠在一起。 房间里面就像大象过境一样,好几个架子就倒在地上。男人把白袍当作被子,坐在倾斜的架子上,疲惫地把背靠在裸露的水泥墙,脚下净是碎裂的玻璃。 「嘿……」 男人缓缓地拾起头来,望着我——身后的爱丽丝,露出恶心的笑容。男人的脸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也和爱丽丝找到的照片差很多。头发长到衣领,脸颊消瘦,眼镜内侧瞪大的眼睛彷佛要弹了出来。 可是我马上就知道他是墓见坂史郎。 「真是娇小的天使,你就是爱丽丝吗?」 墓见坂朝远方的天花板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是听篠崎说过……还真的是小孩子。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真令人高兴。」 宏哥推开我接近墓见坂问:「喂!阿俊在哪里?」 「应该躺在那一带吧!那家伙也嗑了不少,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哼,最后的存货当然要自己享受才行。」 一阵寒意窜上我的背脊。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死了。 宏哥和两名黑色t恤男越过倒下的架子和桌子朝房间里走,沙包附近传来了几声呻吟。 「阿俊!喂!阿俊!振作点!你吐得出来吗?赶快吐出来啊!」 宏哥悲痛的声音。 「喂!拿水来。」 黑色t恤男的慌张脚步声。墓见坂望着小小的骚动,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爱丽丝紧握我的手臂。 「墓见坂史郎,你的实验这样算成功吗?」 面对爱丽丝的质问,墓见坂挑了挑眉。 「当然成功了,怎么看都是成功了不是吗?大家都看见真正的世界了吗?实际上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天使带走了。angel·fix仅靠自身的力量就形成扩散循环的系统,其他的药物可以做到这点吗?只有我做到了!所以实验成功了!我成功了!」 再度传来摩擦背脊似的不快尖锐笑声。我已经不想听他说,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了。谁都好,赶快带他走。 可是爱丽丝又问了。 「……你觉得彩夏也算成功了吗?」 「彩夏?」 「阿俊的妹妹。」 墓见坂的眼睛失去焦点。 「啊啊……那是没办法的事。她发现花朵的真相,说要跑去报警,所以就只好灌她药。现在……已经变成植物人了……是吧?」 「你硬灌她药吗?」少校跳上架子,一把抓住墓见坂的领子。 「那又怎样?不吃才是罪过。」 墓见坂的回答已经不清不楚了。 「爱丽丝,我可以用他试验人民解放军的拷问方式吗?」 「少校住手,别让他的血和肉污了你的刀子。」 我无意识地紧紧回握爱丽丝的手。 单纯的事件,一个谜题也没有。 彩夏因为无法忍受药物带来的幻觉再现,所以跳楼了。 理由不过如此。 fix扩大了她因为培养成为毒品原料的花朵而参与犯罪所带来的罪恶感,使得彩夏被罪恶感所吞噬。 墓见坂的声音响遍我空空如也的脑海。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本来没意思要杀了她的。」 「你还说不是故意要杀了她?」少校用饱含怒气的声音插了嘴。就算如此,墓见坂还是没有停下喃喃自语。 「篠崎是个好女孩喔,一直以为我是罂粟花的专家,很高兴地跟我聊了园艺方面的事,我本来要给她钱作为谢礼,结果她说只要给她花就好……」 「花?」 爱丽丝从我身后踏出半步。 「彩夏说她想要花吗?」 「是啊,她说因为需要很多棵相同的花,所以从播种开始,种了大概一千棵吧?」 「是什么花呢?」 「是杂草,长荚罂粟,不错的花喔!她跟我兴趣很合。可惜到了地狱去了。偶尔也会出现把天使误当死神的家伙,那种家伙没有资格通过光芒的门扉。」 墓见坂黏稠的眼神瞪着我。 「……你也一样……你也吃了那种药吧?哈哈,正如我所说,真可惜,我可是一定会被带上天堂的喔!」 寒意直透骨髓。 正如墓见坂所言,我的确感到遗憾。 我无法到达那道光芒,抓不住天使的手。然而,我已经失去了它,这辈子机会再也不会来临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虚如同熬干的黑暗般黏呼呼地留在我手上。 「你……究竟想怎样?」 明明根本不想问的,可是嘴巴却擅自动了。墓见坂的眉毛像是别种生物般一跳一跳的。 「你亲眼看过应该懂吧?懂吧?光芒旋风的另一边有扇门,是桃花心木的沉重门扉,总是打开约两公分,可以从这一头望见另一头。」 墓见坂刺耳的声音变得尖锐。 「是夜晚,是永远的夜晚。那里是四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时间成环状循环,永远不停地流转。月光照耀在因为海风吹蚀而斑驳不堪的红砖上,大家并肩站在纯白的沙滩上歌唱。我好几次都把手指放到门上了,可是每次都被拖了回来。我到不了,脚下不累积更多尸体是到不了的。这次一定可以,这、次、一定……」 我想回嘴,可是胸前突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打断我的话。爱丽丝把布娃娃交给我后,从我背后走了出来。她走进倒下架子间的缝隙,走到墓见坂正前方凑近看他的脸。 「你看得见我吗?我看起来像谁?」 「……天使……」 「对了,我看过神的记事本喔,看过十四万四千人的名册,可是没看到你的名字。」 「……骗人!」 「神并没有召唤你到他的国度,连名字都没被记载。就这样在微温的黯淡中度过悠久的时光吧!那就是你应得的永远。」 「骗人!骗、人!」 墓见坂的头颓丧地垂向另一边,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喉结浮现在黑暗中。 在充满杂音的寂静中,爱丽丝转过头来。黑衣融化在黑暗中,只看到薄纱后方的白晰脸庞隐约浮现。 「……你对他说了什么?」少校用近乎呼吸般的细小声音问道。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让我生气,所以就随便说些空话讽刺毒瘾患者而已。怎么可以让这种家伙好过呢?」 爱丽丝回到我身边,从茫然呆立的我手中抢过布娃娃。又回到我身后,紧紧地握住我的衣服下摆。 「走吧!鸣海,事情已经结束了。」 低声呢喃自我身后传来。 「所有线索都连成一气了,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就交给平坂帮,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没有侦探出场的余地了。」 被夕阳染成紫色的停车场中央,第四代和阿哲学长面对面坐着,额头和拳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两个人互打得很厉害吧?脸上有好几处红色伤痕,衣服也都脏了。保镖石头男和电线杆从两边担心似地凑近看。靠近一看,才发现他们在玩手指相扑。 「你们还在打啊……」 爱丽丝用吃惊的声音说道。 「是你叫我们打的啊!」 「我才不会轻易死心!你刚才多打了我三拳吧!」 一大群脚步声进入停车场,打断第四代和阿哲学长的延长赛。第四代露出凶恶的表情,拍拍膝盖上的沙子站了起来。 石头男问道:「壮、壮大哥不比了,赌博怎么办?」结果马上被第四代揍倒!「吵死了!」 进入大楼的平坂帮成员几乎都回来了,少校跟宏哥也在,还有疲倦地靠在宏哥肩膀上的阿俊也在。 第四代问:「……结果呢?」 「一共有八个人。二楼以上没人在,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因为药物而失去意识,说得出话的只有这家伙。」其中一名黑色t恤男用下巴指了指阿俊。 「叫救护车了吗?」 「遵命!」 第四代点点头。我意外地想:原来他真的会救人啊? 一名小弟悄悄地对我说:「殴打失去意识的毒瘾患者也没用,等到出院之后再痛打一顿。」真是个有礼貌的黑道少年。 「那么阿俊要怎么办?别再继续无谓的打斗了。」 第四代朝宏哥怒吼。宏哥闭上嘴,把阿俊的身体缓缓放到柏油路上。 阿俊在哭。 眼神看来有意识,歪了的眼镜框、红肿的脸、口水和眼泪流到下巴,正在喃喃自语。 你有资格哭吗?我空荡荡的身体流入了黏稠冰冷的岩浆似的液体。 「为……什么要救我呢?别管我了……」 可以听见阿俊的喃喃自语。是你要我们救你的吧?开什么玩笑? 第四代直瞪着躲在我身后的爱丽丝。 「『你的拳头不是为了揍这种可怜的家伙而存在的』,别想对我说这类无聊的话。」 「我不会说的,我不像厌恶愚昧般讨厌陈腐,但还是讨厌。可是啊,第四代,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的世界就无法成立吗?」 「那是当然的。」第四代马上吐出回答:「别问这种你早就知道的事,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了。」 「是啊!这真是个蠢问题。」 爱丽丝看起来像是在笑。 「可是呢,第四代,就算如此,报仇也不是你这次的任务。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第四代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接下来化为愤怒,最后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一边搔头一边忿忿地吐出话语。 「啊——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可恶,你这家伙真是多话。我知道,我知道啦!我退下就是了。」 狼的视线最后投向我。 重新披上外套,第四代转过身背对我们。 「园艺社的,已经没时问了,在救护车来之前把事情解决掉。」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阿哲学长和黑色t恤男,大家都屏气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为什么是我? 「鸣海!」 紧贴在我背上的爱丽丝低声呢喃。 「你有事情想问阿俊就问,有想说的话就说。这是你委托的案件,所以由你来收尾。」 然后她的体温离开了我。 留在圆形中央的只剩呆立的我和蹲下的阿俊。 想问的事? 彩夏……最后留下遗言了吗? 我真的想知道这种事吗?我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她是被药物冲昏了头,根本不可能想到我的事。如果她曾经想过,如果她曾经想过我—— 就不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喂,鸣海……给我药。那边应该……有吧?我刚刚都吐出来了……可恶……」 阿俊令人不快的喃喃自语像是从污泥底部冒出的泡沫一样,在我的意识表面跳跃,令我胃酸直冒。 「反正我已经不行了……就让我死了算了。像我这种废物,我这种废物,已经,已经……」 我没有想问的事,也没有想知道的事。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站起来!」 我的声音散乱。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喉咙感到粗糙的疼痛。阿俊用融化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叫你站起来。」 阿俊倒在柏油路上一动也不动。我抓住他的衣领后方,硬是把他给提了起来。阿俊的身体轻得吓人。 「鸣海需要绷带吗?」 阿哲学长在我身后说道。我转过去,摇摇头。 之后又重新面对阿俊,离开他半步,扭腰、挥拳。 直拳打在阿俊脸上的瞬间,我的手指和手腕的骨头发出悲鸣,麻痹似的疼痛直达脑门。阿俊吐出掺血的口水向后倒,仰躺在围成拳击场的平坂帮小弟脚下。我的肩膀和手肘还在颤抖。揍了人,自己也会痛。我非得靠自己的身体和赤裸裸的拳头,再次确认这份简单的真实。 「别睡了!站起来!」 我抓住阿俊的手腕,踏住他的脚,让他起身。朝腹部挥了一记左拳,阿俊的身体弓起来接受拳头的冲击。他飞出去之后,我又在他下巴上挥了记右拳。剧烈的疼痛传遍身体,弄脏手指的不只是阿俊的血,也许我自己也骨折了。因为自己的心跳声,连耳膜都一阵阵刺痛。那是属着我的真实世界和真实的疼痛。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后来才发现令人不愉快的叽叽声,是我的肩膀因为呼吸而不断起伏发出的声音。阿俊趴在柏油路上发抖哭泣。 「鸣海小弟,可以了吧!」 宏哥温柔的声音清晰地流落在我背上。 阿哲学长和少校蹲下来,把阿俊抱了起来。 宛如漫长梦境的十六岁冬天就这样划下尾声。 梦醒之后心灵依旧空空如也,连揍了人也无法填满。 远远听见开过来的救护车铃声,我往下看,没有知觉,双手沾满鲜血,只能摊开一半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我的痛楚、我的身体,终着又回来了。那是我今后还得拖着继续前进的——我自己。 第七章 所以我继续无望地度日。 我们坚强得太无意义,以致着天使不伸手拯救我们就无法逃出这世界。 其实警察已从彩夏身体里检验出来的药物掌握了阿俊跟墓见坂史郎这条线索,只是碍着墓见坂史郎是政治家的儿子,所以直到证据齐全前都非常谨慎小心。没想到杀出一大群尼特族,把事情搞得天翻地覆。问我话的刑警似乎也认识阿哲学长,苦着一张脸偷偷告诉我真相。 我只被问过一次话就没事了,平坂帮由第四代起头,好几个人都被抓去了。我和爱丽丝马上就被释放应该是因为第四代隐瞒了什么,因为分开的时候第四代对我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墓见坂史郎在救护车到达现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其他制造毒品并贩卖的五个人也因为用药过量而休克,死在住院期问。 天使的羽翼就这样从街头消失。 老掉牙的结局。 那之后的详细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再也没去「花丸拉面店」露脸。 一月结束了,二月也悄悄地过了。下了几场雪之后,二月底的期未考我又多了三科不及格。 我一直没去园艺社,因为想起彩夏就难过。为什么会难过呢?我从教室窗口向下看荒废的花圃。不过是回到遇到彩夏之前的日子而已,那时候的我丝毫不觉得一个人过有多痛苦。 会变成这样当然是因为我懂得身边有人的温暖,着是我想办法忘掉它,不再和其他人多交谈。对着担心我而和我闲聊的同班同学,我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补考一结束,我就没去学校了。 不过是回到相遇之前的日子——那是骗人的。 彩夏的消失宛如抓伤的伤痕,牢牢地留在我心中。 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想起彩夏的事。特别是半夜蹲在房间床上,盯着玻璃窗另一边漆黑天空的时候。 接下来我就会想起爱丽丝那双冰冷的手、明老板做的冰沙、四个人围着碗公丢掷骰子的声音和笑声。 可是那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如果硬当作是为我而存在的,当发现事情真相的时候,这一切就会被夺走、污蔑、消失,只留下悲惨的自己。 如果结局是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靠近。 即使就这样一个人,也没有人会跟我说话或呼唤我的名字。 可是有天晚上,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直没去上学,就这样进入春假期问。就在春假的第一天,手机响了。我因为点着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滚来滚去,所以才无意识地拿起手机。 『是我,现在马上给我来学校。我在你高中校门前等你。』 是爱丽丝。这的确是爱丽丝的声音。 我不敢置信,一时语塞,手机贴着耳朵,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你怎么了?该不会想说接下来就要睡觉了吧?深夜可是我的活动时问,身为我助手的你居然想睡觉是怎么回事?现在放春假吧?赶快准备准备给我出来。』 「为……」无法好好发声,我呛了两三下。「为、为什么?学校?」 爱丽丝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现在是凌晨三点三十五分喔。三十分钟以内给我到。绝对不准让我在外面等你。』 「为什么我……」 『你这人每件事都要问,真罗唆,你是我的助手对吧?你该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雇用契约还成立吧?我有东西一定要让你看,所以别再多问了,赶快出门。』 我把手机翻了过来,仔细端详了好几次。总觉得那通电话是我的幻想,但是液晶画面的确显示了来电记录。 有东西想让我看? 因为下定决心不再见面,所以本想无视着爱丽丝的电话就这样睡了。可是就算我阖上眼睛,躺下翻身,爱丽丝的话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学校。非看不可的东西。 难道是彩夏的事吗? 我从床上起身,小心翼翼地下楼免得吵醒姊姊,走出玄关。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春分期间,晚上终着不用穿大衣就可以出门了。 我踏上脚踏车的踏板,晚风很柔和。 「你迟到了十二分钟。」 爱丽丝很生气。和那天一样,她穿着一身黑洋装,戴着垂了面纱的帽子,手抱熊宝宝,蹲在校门的柱子下。 我第一次半夜来到m高中的校门口,沿着围墙所设的苍白萤光灯微弱地照耀校舍。三楼玻璃窗的一角映着细碎的月光,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 「因为你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样子所以我先告诉你,我可是茧居族,在房外的痛苦指数是成指数函数延伸。你也许觉得不过是十二分钟,对我来说可要加上从房间到这里的二十五分钟。」 「对不起,不过我想夜深了,不要大呼小叫比较好。」 爱丽丝闭上嘴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抓住我的皮带。 「带我到屋顶放了几株盆栽的那个位置。」 「屋顶……?可是……」 「我可是尼特族侦探,安全警报早就关了,钥匙也在我手上。」 怎么会有钥匙呢? 「想知道怎么得手就去问少校,我也不晓得详细状况,天知道他怎么拿到的。」 少校……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有犯罪倾向,没想到是真的。可是为什么要去屋顶呢? 爱丽丝不再回答我的疑问,露出一副去了就知道的表情,用力推着我的背。我叹了口气,把钥匙收下。 打开门,踏上怀念的凹凸不平水泥地。因为没有照明,屋顶上全是黑的。毕竟路灯太低,而星星的光芒又太遥远了。 栏杆的另一边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夜景。越过河川,望向车站的方向,那一带仿佛亵渎夜晚般地闪亮。背对车站,夜空和地面暧昧的分界线上散布着大楼窗户所流泄出的灯光和车灯。 感谢夜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会想起彩夏的事吧? 「啊啊,刚好有好东西,这里可以爬上去吧?」 紧握我皮带正后方的爱丽丝说道。抬头向上望,只有夜空和巨大的黑洞——不对,是水塔的阴影。 「……你要爬吗?」 「高处比较好。」 我本来想说这么黑爬上去很危险,但是被爱丽丝不容分说的双眼所震慑。不过实际爬上楼梯后,把无力的爱丽丝拉上来可是费了一番工夫。 「这楼梯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为我这种体型的使用者着想,真是的!」 爱丽丝爬上水塔顶端,紧贴着微微隆起而不平稳的表面,一边喘气一边抱怨。 「你把布娃娃放在下面不就得了……」 「你以为我没有莉莉鲁可以忍受待在外面的痛苦吗?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没神经,但是没想到这么过分!」 「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对不起。」 爱丽丝一边死抓着我的衣服一边怒吼,一点魄力也没有。 「接下来要干嘛?呼唤幽浮吗?」 「等待天亮。」 「……咦?」 「就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天亮。」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本来想抱怨几句,但是看到爱丽丝抱着膝盖,把下巴埋在布娃娃身上,紧盯着屋顶上的水泥地,我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爱丽丝说有东西要让我看。她是为了我,只为了我,而从自己的壳——满是机械的房间走出来等我的吧? 我在爱丽丝身边蹲下,感受身旁的体温。 耳中只有微微的风声、遥远的汽车排气管和身旁爱丽丝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夜晚的底层渗进了澄净的清水,天空逐渐泛蓝。街上的灯光开始褪色,堆积在屋顶地板的夜色也慢慢清澈,可以看见覆盖水泥地的整片杂草。 「彩夏……」 爱丽丝小声地说道。 「她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就走了吗?」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是吗?那我就代替死者说出消逝的言词。」 「……咦?」 「那就是彩夏为什么要从学校屋顶跳楼的理由,天马上就要亮了。」 那是爱丽丝说过唯一的谜。 联系我和爱丽丝的谜。 「……懂了吗?」 「彩夏是为了让屋顶被封锁才从屋顶跳楼的。」 「……什……么?」 「你还不懂吗?这里是彩夏和你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神圣场所,为了不让任何人进入这里,所以她才跳楼的。毕业照预定要在这里拍摄吧?可是如果有人自杀的话,学校就不得不以安全为理由把屋顶所有出入口封锁起来——你看,开始了。」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我追随爱丽丝的视线,望向屋顶的地板。 被延伸的漫长时间中,太阳先是从我的背后照起。柔和地融合光明与黑暗的清澈早晨,冰冷的空气充斥我四周,这时我才注意到。 一开始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但是水泥地上的茂密草地因为沭浴一丝丝的太阳而恢复绿意,看得出来四处浮现宛如染色般的鲜艳朱红。 是花。 满布屋顶的茂密草地中,位着众多茎梗上的花朵仿佛迎接朝阳般,缓缓地绽放。 我几乎要叫了出来,喉咙里充斥了炙热的物体。从暗绿中浮现的朱红星星,鲜明地描绘出一个图案。 「花种成圆形的……不,这是双重的圆……还是三层……?」 爱丽丝小声地细语,几乎和呼吸声没两样。我的手指紧紧抱住膝盖,摇摇头。不,那不是圆形。c里面是g,g里面是m。 那是我们的旗子。 是联系我和彩夏的象征。 在晨光中,花朵仿佛用脸庞迎接欢喜般地盛开。我和爱丽丝花了多久时间凝视这些花朵呢? 「长荚罂粟。」 爱丽丝凝视着我们的旗子喃喃自语。 「天亮了就开花,一天后就谢了。」 我移不开视线,只能点点头。胸口仿佛被抓住般疼痛,热流从我体内上升。现在只剩我了,我身边谁也不在。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下这种东西呢?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 「彩夏也许被药物冲昏了头,可是她最后想起了这里,为了守护这里所以跳楼了。」 爱丽丝用细小但坚决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从喉咙流泄出的声音湿湿的。 「彩夏一直为你着想喔。」 「我知道!」 所以又怎么样呢?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只希望彩夏健健康康的。我的希望如此渺小,明明这么渺小……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从坟墓中挖掘出死者的话——」 「闭嘴!」 「——反正,只是为了安慰生者而已。彩夏究竟想些什么,我也不明白。可是……」 爱丽丝把手叠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上。 「这番美景是真的,只有这件事是事实。所以你一定得接受,是吧?」 我眼中所呈现的花朵旗帜不经意地晕开了,早晨的屋顶融化在海洋里。最初的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之后就停也停不住,布满我的世界。那是彩夏跳楼之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 为什么人只留下回忆呢?把记忆一并带走该有多好?回忆已经抹消不去了,我接下来一辈子都要在这番美景中寻找彩夏想传达的讯息。 「鸣海,你恨我带你来看吗?」 面对爱丽丝的问题,我一边掉泪一边摇头。我怎么可能恨? 「那么你恨我也好。之前我跟你说过,彩夏的跳楼,你的伤心,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世界连结,所以你恨我也好,责备我也好。」 「别说了!」 我粗暴地大喊,转身面对爱丽丝。她的大眼睛看来带着泪光,不过那也许是我的泪水。 「那样做有意义吗?你是白痴啊?难过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哭泣,生气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怒吼,开心的话就像普通人一样大笑,有想要的东西就像普通人一样说出口,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到呢?」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难道你不懂吗?」 「我不懂啦!」 我挥开爱丽丝紧抓着我衣服的手。 「鸣海,等等——」 我从水塔跳下,膝盖和腰部都传来阵阵疼痛。我无视着爱丽丝的话,冲向门,冲下阶梯。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是那不是针对彩夏,不是针对爱丽丝,也不是针对我自己。 眼泪哽在喉咙里,我奔跑在早晨的街道上,肺就像燃烧般疼痛。跑过天桥的时候,朝阳正从侧面照耀我的脸庞。 我暂时站住不动,把手肘枕在栏杆上低头向下望,稍微哭了一会,落下的眼泪被长距离卡车所扬起的灰尘给吸收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没用、脑袋差、没神经又冷血的小鬼。没来由的忿怒当天就消失了,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人什么事情都可以习惯。 而且不觉得习惯是件很悲哀的事。 觉得这样很悲哀的大概是在天上的谁吧? 我们被那家伙随意书写的记事本所摆弄,每天生气一点,微笑一点,又后悔一点,只能这样努力活下去。 所以两天后的黄昏,我拖着穿了厚羊毛短外套的萎靡身体,摇摇晃晃地踩着脚踏车去医院。 彩夏持续昏迷中。 干净到令人生厌的明亮病房,正中央的病床上躺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闭着眼睛的彩夏。护士告诉我:「她有在呼吸喔!」可是彩夏的胸口一点起伏也没有。病房安静到好像可以听见点滴流过管子的声音。 我想,彩夏的身体的确在这里。 但是她的灵魂却不知道在何处。 那时候因为药物而强行打开的大门另一头闪耀着光芒,我在其中所看到的大概不是彩夏的所在,而是我自己的;墓见坂史郎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自身中的黑暗。我们一直被关在身体里,大概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 对了,你就是藤岛同学吧?我因为护士的询问而抬起头来。我想应该是彩夏的同班同学,他们带了东西托我交给你。 护士从墙边的柜子拿出东西递给我,那是装了十张色纸的塑胶袋。塑胶袋上有油性笔所留下的字迹:「藤岛的十张」。 我呆呆地望着护士的脸,护士笑着指了指床的方向。这时我才发现,枕头边挂了千只鹤,卡片上写着一年四班赠。 有事就叫我。护士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直低头看着装了色纸的塑胶袋。 为什么不忘了我呢?明明怎么跟我说话我都不应的,明明我都不去学校的。 继续想下去我大概会哭出来,所以就往圆形椅子上一坐,从袋子里取出色纸来。 不过是折十只纸鹤,却花了我好久的时间。完成的纸鹤每一只都皱巴巴地很丑。为了把纸鹤绑到千只鹤上,我绕到枕头边,赫然发现一些东西。 病床另一边的矮柜上,放了似乎是探病的人送的礼物,形成奇妙的组合。 巴掌大的透明盒子里放的是一副花牌。 花牌旁边是塑胶模型战车。 唯一正常的礼物是干燥花的花篮。 还有一个三百五的深红色罐子。 我在床边,也就是彩夏的脸旁边弯下了腰,直勾勾地看了彩夏一会。 说哪里都去不了是骗人的,因为我还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彩夏已经连靠自己的腿行动都做不到了,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把多了十只的千纸鹤重新吊好,要走出病房时,我突然停了下来。 好像听到了什么,好像有谁在叫我,所以我转头望。当然那是我的错觉,彩夏被冻结在乳白色的病房正中央。可是我发现了彩夏的改变,赶进冲向病床,盯着她的脸瞧。 彩夏的眼皮稍稍地开着。 我可以看见彩夏瞳孔的颜色,但是她不是看着我。彩夏的眼睛大概穿过了我的脸,穿过医院的天花板,穿过天花板之上晴朗到令人觉得愚蠢的春日蓝天,望着打开的那扇门。 我的手擅自动了,不知道按了多少次呼叫钤。大量的脚步声接近病房,包围了我。护士推开我,贴近彩夏的脸庞。一说要叫医生来,另一个护士赶紧跑出病房。穿着白袍的男女终着包围了病床,做了脑波检查之后开始吵闹,说是瞳孔的反射运动云云,然后把我赶出病房。 白发的医生走了出来,向呆坐在走廊沙发上的我说明彩夏的病情。一切都还不清楚,不做精密的检测是不会知道的。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偶尔会出现这类的情况,苏醒的机会虽然很小但也还是有可能。 所以今天先回去吧。 我曾经选择捣住耳朵,在这里一直等待。 可是我现在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所以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过桥,钻过首都高速公路,远远地绕过车站,前往一个半月没去的「花丸拉面店」。 「我想了新菜单:『芝麻奶油拉面』,你试吃看看吧!」 正在准备营业的明老板看到我,若无其事地说道。好像我昨天跟前天都来过似的。明老板的语气让我胸口有点疼——可是也安心了下来。 「芝麻跟奶油都很好吃,混在一起就……」 我想应该不好吃。 「不要废话,马上就要煮好了,给我吃。」 「我得去一趟爱丽丝那里。」 「嗯——?啊啊,对了……」 明老板从柜台上探出身子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很生气喔,你要有心理准备。」 呃,果然在生气啊? 「这次可没有冰淇淋帮你,你自己加油吧!」 明老板邪恶地笑了笑,用力推了推我的背。没办法,这都是我的错。 neet侦探事务所里的空气冰冷到足以冻伤人,我的心情也好比冷气机吹下的冷风夹杂尖锐的冰块。穿着睡衣的爱丽丝背对着我,在床单上流泻出好几条支流般的黑发,那天看起来也像玻璃制的利器。 「不用啊,你用不着跟我道歉,不过是件小事。那天把我留在屋顶的水塔上,虽然之后我体验了仿佛废弃的人造卫星般的两小时,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你得跟我道歉的理由。无法独自爬下楼梯,也完完全全都是我个人的责任。如果你一定要道歉的话,就去找少校吧。他那天一早就被我的一通电话给叫出来,躲过值日老师的眼睛来屋顶的水塔上接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爱丽丝连头也不回,粗暴地敲着键盘。dr.pepper的空罐在床下叠了两层,形成厚厚的一圈围墙。 她果然在生气,我为什么那么笨呢? 只是因为爱丽丝在我身边说说话,我就把自己混乱的情感发泄在她身上,根本就是个小鬼。 「我不是说你不用跟我道歉吗!」 爱丽丝带刺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可是把爱丽丝一个人丢在外面跑回家的确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下次出门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地一直……」 黑发突然跃动了起来,爱丽丝转过头来,脸蛋发红。 「那、那、那只是因为你刚好在我身边而已!不要讲得一副好像我没有你就不能好好出门的样子!」 「啊,对、对不起。」 我缩起身子来,明明没那个意思的。 「你究竟是为何而来,除了嘲讽我之外还有事的话,就赶快讲一讲!」 爱丽丝脸红通通地挥着枕头,拍着毛毯。 有事。 刚刚的对话就是我想说的事……要是我老实说,一定会惹得爱丽丝更生气吧?我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爱丽丝突然背向我,又转身面对键盘。 我思索了一会儿该说什么才好。 这种强辩的理由行得通吗? 我也不知道,只能试试看了。 「……我的雇用契约……还有效吗?」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黑发的流向因为爱丽丝转向我而扭曲。眉头紧蹙,嘴角微微向下撇。 「当然已经结束了,因为契约期限到我知道真相为止。」 「可是……」 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勉强压抑住紧张的心情。 「可是爱丽丝说过,结果还是不懂真正的情况。所以……」 我拙劣地挑爱丽丝的语病。如果是爱丽丝,如果是平常的爱丽丝的话,早就发挥十五倍左右的辩论功力驳倒我了。可是那时候的爱丽丝却因为我的回答而一时僵住不动。 「所以我还是爱丽丝的助手,对吧?」 爱丽丝一直向上盯着我看,我继续说: 「所以我来跟你道歉,今后我还是——」 也许某天彩夏会醒来,也许那时候她会告诉我们真相。所以直到那天为止,我都是爱丽丝的助手。 我的话因为爱丽丝突然丢来的dr.pepper空罐而中断了。钝重的金属声「咚!」地响起。 「笨蛋!滚出去!」 脸颊微红的爱丽丝吼道。这是我听过爱丽丝的发言中最短的一句。 我低着头,停住呼吸,吐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一走出门口我突然想起,其实我不是为了道歉而来,也不是为了助手的事情而来,因为觉得很傻所以就无意识地忘了。果然,我真的得说的只有这句话: 「……谢谢你,在很多方面。」 我对着小熊睡衣的背影说了这句话。 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看板上的句子映入眼帘。 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 itstheonlyneetthingtodo. 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吧?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没用、脑袋差、没神经又冷血的小鬼,对我来说,这就已经是尽最大努力了。如果这样也不行的话,光是后悔也无法向前进。 我已经没有来这里的理由了。 那就是我所选择的结果,因为人生是无法挽回的。 走下逃生梯,往大街走的时候,正好遇上张浅黑色的脸。是阿哲学长!我慌张了起来。一个半月也没见,一开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甚至想不发一语地穿过阿哲学长逃走。 可是,阿哲学长若无其事地开口: 「喔?这不是鸣海吗?你总是来得正是时候。」 从阿哲学长身后,宏哥、肩上背着模型枪的少校和穿着紫色背心的第四代吵吵闹闹地走向厨房后门。 「鸣海,好久不见。我们今天去探望阿俊喔!去警察医院,警察医院喔!在饭田桥,你去过吗?没去过吧?我也是第一次去呢。」宏哥一如往常露出爽朗的笑容。「没想到第四代也来了,我还以为一定会被关上五年呢。没想到已经出狱了,所以就庆祝他出狱。」 「不要说出狱这种难听的话,是结束拘留。」 「可是帮里没人被逮捕吧?可喜可贺。因为你要请客,那我就不客气罗,来份大碗叉烧面。」 「喂,等一下,为什么是我请客?普通不是应该倒过来吗?」 「就像高尔夫球一杆进洞要请客是一样的啊!」 「才不一样!」 「你真罗唆,那五个人玩十次大富豪,最后一名的人请客!」 阿哲学长从口袋里取出扑克牌。 五个人? 「鸣海你在干嘛?赶快坐下啊!」阿哲学长往逃生梯上一坐,敲了敲身边的位子。坐在汽油桶上的宏哥,坐在叠起的轮胎的少校和坐在啤酒箱上的第四代都看着我。 「……我也……可以加入吗?」 「当然啦!」宏哥拍拍我的背。 我呆立在当场,低下了头,闭上眼睛,强忍泪水。为什么呢?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想哭呢?从那天以来,我的心就好像哪里受了损害。就算这样也好,不是我的心坏了—— 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 我以僵硬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一开始有两项业务命令。』 爱丽丝如是说道。这的确是爱丽丝的声音。 『第一件事,把这个号码的来电铃声换成「coloradobulldog」。』 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勉强自己抬头看晴空。 『第二件事,dr.pepper没了,马路向右直走就会看到lowson超市,给我去那里买一箱dr.pepper回来。』 「嗯,啊,那……」 我含泪回话。 『我不是原谅你,本来我就没生你的气,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 「嗯,我明白。」 『收据抬头就写neet侦探事务所。』 然后爱丽丝就突然挂掉电话了。我擦了擦泛红的眼角转过身,四个人或笑或吃惊地看着我。 「……那我要运动饮料。」 「我要wonder的黑咖啡。」 「只要是百分之百的纯果汁都好。」 「乌龙茶。你敢买三多利以外的牌子就宰了你。」 我马上就成了跑腿。就算这样也好,我也许是个没用、脑袋差、没神经又冷血的小鬼,但还是有我做得到的事。 阿哲学长踢了我的屁股,我被踹飞出去。我口袋里塞了满满的零钱,朝大街跑了出去。 后记 以前,朋友曾对我说过非常逆耳的忠言。「你不但写小说没内容,连后记也很无聊。每次的话题都是跟小说没关系又贫乏的饮食内容,你以为有人想看这种东西吗?不要再作梦了。不会因为你在后记卖弄穷酸,就会出现有钱的贵妇人可怜你,请你吃饭,买衣服给你,给你金钱方面的援助。」虽然我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详细了解我渺小的梦想,可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让我无法反驳。而且因为我爱炫耀无聊的知识:例如泡面放了二十分钟面条就会膨胀,轻轻松松就可以填饱肚子;而且因为难吃会让人没了食欲,一天只要吃一餐就够了——结果大家都怀疑我个性有问题。所以也差不多该换个话题了。 那么究竟该写什么好呢?朋友告诉我,在书店站着翻阅书籍的人,很多都是从后记开始读的。所以后记要介绍小说的内容,并让人看了一眼就明白。我深感同意。原来如此,难怪有很多书的后记都跟书的内容有关。 所以这本小说的内容如下: 「我们这群中辍生号称只有国中毕业,不想念书也无心工作,被政府贴上尼特族的标签。我们远离父母的羽翼,到拉面店落脚;但可不是天天窝在拉面店无所事事!只要有闲,根据报酬的多寡,我们尼特族n队什么都做得到。化可能为不可能,粉碎劳工局的预算!我们就是没工作的尼特族n队! 『我叫紫苑寺有子,是尼特族的领导人,大家都叫我爱丽丝。拿手绝活是一口气喝掉一罐dr.pepper和入侵电脑系统。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的天才军师,可没本事胜任这票没干劲尼特族的领导人。』 『我是桑原宏明,大家都叫我宏仔。凭我帅气的外表,女人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因为长期过着小白脸的生活,从胸罩到内裤(只要是内衣),我都可以搜集齐全。』 『嗨,让大家久等了!我是向井均,大家都叫我少校。我的窃听跟偷拍的技术可是天下第一!你说我是jojo冒险野郎宅?军事宅?怎样,不行吗?』 『我是一宫哲雄,大家都叫我柏青哥的达人阿哲。就算是出动在外盘查的警察我都敢揍,但是千万别找我赌骰子!』 我们是没有生存价值的尼特族n队,勇敢地向不工作就没饭吃的社会下挑战书!要是你也休学了,记得来找我们!」 ……就是这样的故事。另外,虽然没有出现在上述的简介中,但主角其实是个高中男生。 因为作品中经常出现专门术语,在此向各位读者解说—— 【尼特族(neet)】:是由noteducatiom,employmentortraining的开头四个字母所组成,直接翻译就是:「不受雇用,不受教育,不受职业训练。」最常被误解是第一项的「不受雇用」。这和收入没有关系,就像每次都在后记中公开自己的贫穷状态、幻想哪天会有贵妇人愿意包养自己的文字工——虽然有收入也还是尼特族。 【dr.pepper】:1885年在美国上市的饮料,现在已普及着世界各地,是最古老的碳酸饮料。在日本因为只有包括可口可乐在内的五间公司进口dr.pepper,所以贩卖dr.pepper的自动贩卖机只存在关东、新泻、静冈与冲绳地区。 【掷骰子】:自古以来广泛流传着日本的游戏,道具是三个骰子。若作为赌博游戏可能在短期间内轻松获得庞大利益,所以会触犯日本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条的赌博罪。我也差点就要触犯法律了。 【这世上不工作就没饭吃】:根据日本宪法第二十七条规定,所有国民都有劳动的权利与义务。我询问过法律系的朋友:我不需要权利,所以可以不要负担义务吗?朋友大笑二十分钟之后告诉我:如果想要交还权利,就得先免除生存的义务。 由着出版社说后记可以写四页,所以我觉得自己可以在介绍作品内容时,也穿插简单易懂又有益大众的学术知识。虽然人只要有多余的页数就不会写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是还剩下一页,想趁这时候说些正经的事。 关着这本小说的起头:「尼特族侦探」这个点子,是深夜在某个bbs上以聊天般的气势狂留言的时候想到的。一开始的人物设定是二十八岁没工作的尼特族男子,明明是侦探却非常依赖网路又天天窝在家,只要有人委托调查,就用google搜寻或是在各大bbs上张贴问题,寻找对策,是个没用的角色。 虽然每次都这么说,这本书能够出版还是要归功着众人的帮忙。特别是建议我把侦探改成女生的y先生、一直陪我反覆改稿子改到神智不清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藉由生动的插画为角色赋予生命的岸田メル老师,在此向他们献上感谢之意,谢谢。 二〇〇六年11月杉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