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鹿鼎记》 第一章 康熙帝私探花楼 韦小宝恩怨难分 “一等鹿鼎公”韦小宝奉旨衣锦还乡,浩浩荡荡地率领七位夫人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沫剑屏、公主和双儿,以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春风得意地往江南名城扬州进发。 那日夜晚行船路过泗阳集,反清义士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等人来访,竟然劝他起事,自己做皇帝,将韦小宝吓得跳了起来,呆了半晌,方才说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然不服,哪里还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一番胡言乱语,将几个秀才弄得哭笑不得之际,天地会宏化堂的香主舒化龙带领中堂弟兄,又将韦小宝的大船包围了,口口声声要杀天地会的叛徒,为总舵主陈近南报仇。亏得顾炎武等人替韦小宝作了辩解,舒化龙却右手伸出食指,噗地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问:“舒大哥,你……你这是干甚么?” 舒化龙昂然道:“兄弟冒犯韦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戳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殊。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惊天动地的反清复明大事。若是大伙儿都受了骗,那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 待得顾炎武等四人与宏化堂的弟兄散去之后,韦小宝呆立不动,心中一片混乱,突然大叫道:“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只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几只眼珠子?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说甚么也不干了!” 就在泗阳集不远处的一个树林里,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这个“救”字,倏然便无声息。夜深人静,月明星稀,这声音传出好远,极为糁人。 数日之后,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六百里加急文书,飞奏康熙皇帝:“一等鹿鼎公、赏穿黄马褂韦小宝,在泗阳集南六、七里处不幸遇盗,座船被烧,韦鹿鼎公小宝及其七妻二子一女,均下落不明。然据泗阳集周遭之民众称,其时曾耳闻韦鹿鼎公小宝的呼救之声,惨烈之至。显见盗贼杀人越货,沉船毁尸灭迹。”云云。 自此之后两年时间,朝廷中、江湖上再也不见韦小宝其人了。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两首诗,都是唐朝风流才子杜牧歌咏江南名城扬州的绝唱。这本《续鹿鼎记》为甚么要从杨州写起?读者诸君一定明白,扬州城是本书主人公、鼎鼎大名的“一等鹿鼎公”韦小宝韦爵爷的生身之地、母亲之邦(这成语的正解应为“父母之邦”,然而咱们至今只知道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是扬州妓女,至于他的父亲是谁?是汉、满、蒙、回、藏的哪一族人?韦爵爷本人连这些也不知道,更无从得知他老人家到底是何方人氏,是以只得将“父母之邦”,生造为“母亲之邦”了。好在韦爵爷本人虽是官越做越大,学问却是丝毫没有长进,用错成语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倒也不足为怪)。 闲话提过。却说在清朝康熙年间,扬州城水陆交衢,富豪聚居,是江南第一个繁华的所在。这一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二十四桥桃红柳绿,春光旖旎,缓缓下落的夕阳,烧出一片火红的晚霞,连水中也荡漾出醉人的芬芳。 正是达官贵人、骚人墨客寻花问柳的最好时光,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里,青楼林立,名妓荟萃,就见一位高挑个头,仪态尊贵的贵介公子,背负着手,神态悠闲地度进了丽春院里。 贵介公子的身后,跟着四个威猛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个顶个的是内家高手。他们虽然不动声色,目光却时时向四周瞟去,似乎在刻意提防着甚么。 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丽春院的姑娘都是风尘中见多识广的,一见那贵介公于的衣着打扮,便知道此人是个豪客:单是他帽顶上缀的那颗“祖母绿“,与右手中指上戴的那只羊脂白玉扳指,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上了院子,哪个姑娘有福气结交上了,少说也得三二百两银子的梳头钱,更何况这公子又是一*人材?是以一见之下,十余个妓娘一起围了上来,一时花枝招展,吴语浓浓,嗲声嗲气:“哟,哪阵风把您老吹来啦?""少爷,许久不见了,可想死小春红啦。”有一个叫玉娘的,索性在贵介公子的脸上轻轻一拧,撒娇道:“短命鬼!……” 贵介公子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初时略显局促,“短命鬼”三字一入耳,顿时脸色一沉,道:“大胆!你说甚么?” 他的声音不大,脸上也并没有“怒发冲冠”的神色,然而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却震慑得众妓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放荡不堪的举止形态,惶惶然不知所措。 贵介公子道:“你们掌柜的是谁?赶快叫她出来!” 妓院里哪来甚么掌柜的?显而易见,那贵介公子是个“羊牯”,不懂得院子里的规矩。 众妓正瞠目不知所对,那四个随从却个个是青楼的常客、妓院的行家,领头的随从即喝道: “我家公子爷叫你们的老鸨出来,你们没长耳朵么?” 众妓还没有来得及答腔,就见里面走出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穿着粉红缎衫,头戴了一朵红花,脸上搽了厚厚的脂粉,嘴唇涂抹得血红,向贵介公子腻声笑道:“公子爷息怒,这些姑娘不中公子爷的意,我来亲自伺候你老人家。” 她一开口说话,脸上的脂粉簌簌下落,露出了填也填不满的皱纹,竟倒向贵介公子的怀里,媚声道:“公子爷,我来唱一支‘一根紫竹直苗苗’你听,你道好么?” 贵介公子眉头一皱,身子竟是轻快地一闪,避开了老鸨的纠缠,道:“你就是丽春院掌柜的?你可叫韦春芳么?” 老鸨露齿一笑,心道:“老娘在丽春院混了几十年,毕竟不是寻常婊子,到底是名声在外,连看上去这等尊贵无比的贵介公子,都指名道姓的要老娘来陪,老娘的脸上也是大大的有光了。” 心里高兴,面上愈加兴高采烈,向一旁羡慕之极的群妓得意地瞟了一眼,才对贵介公子说道:“我就是韦春芳,公子爷定是慕名而来的了?” 那贵介公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好大的名头么?我来问你,你儿子韦小宝到甚么地方去了?” 韦春芳闻言头皮一炸,心道:“小宝这个小王八蛋,定然是偷了这位达官贵人的银子,自己死到外头娶了七个粉头寻欢作乐,却教正主儿找上门来,让老娘顶缸。这个杀千刀下油锅的臭乌龟、路倒尸、小杂种,可他娘的把老娘坑苦了……” 她平时只骂儿子韦小宝“小王八蛋”,这一回在心里一连骂了三四句,可见她恨足了韦小宝。 韦春芳心头打鼓,便想编了谎话来欺骗眼前的贵介公子,可刚要开口,只见贵介公子面色一沉,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威严气概,竟迫使得她膝盖一弯,跪倒在地,谎话再也说不出口来,连连磕头道:“公于爷饶命,小王八蛋自作孽,不可活,他做下的案子,与我是丝毫没得干连。” 贵介公子不由得展颜一笑,道:“我问你韦小宝到哪里去了,甚么小……甚么甚么的?” 韦春芳恨声道:“我说的就是韦小宝那个小王八蛋,他躲在云南大理,与七个粉头寻欢作乐,哪里管他老娘的死活?公子爷要找他,自去云南找去,便是扒了他皮,抽了他筋,老娘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韦春芳说的是实话。原来,韦小宝为了躲避康熙与天地会的两面夹攻,两年前的那一日在泗阳集假装遇难,悄悄地带领妻小,从扬州丽春院接了母亲韦春芳,到云南大理享福去了。好在身上有着大把大把的银票,有着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韦小宝有钱赌,有美女,倒也心满意足,只是韦春芳做惯了院子里的皮肉生意,这一闲下来浑身的不自在,又与七个儿媳特别是公主生了些嫌隙,在云南待得浑无意趣,便求儿子给些本钱强子,要独自回扬州。 韦小宝心下沉吟,暗自寻思道:“这些大老婆、小老婆,一个个的都不是甚么省油的灯、除了双儿,哪一个将做过婊子的婆婆放在眼里?便是双儿,嘴上不说,心里也未必善待婊子婆婆罢?特别是公主,他妈的端着金枝玉叶的臭架子,为了婊子婆婆,只怕将韦小宝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也说不定。你自己就是假太后毛东珠那老婊子养的,他奶奶的,你好高贵么?” 看到韦春芳被憋得面色黄瘦,韦小宝又寻思道:“老子得罪了小玄子,是不忠,得罪了天地会,是不义。若是再将妈妈憋死了,就是不孝了。人生在世,忠、孝、节、义四个字全占了太也费劲,可全丢了也他妈的不太象个人了罢? 老子好赖占住了这个‘孝’字,听妈妈的话,教她回扬州去。好在老子有钱,教她买下丽春院,也就是了,再说,两年过去了,天地会无声无息,只怕早就一拍两散了,也没听说小皇帝找我,他事情太多,说不定也顾不得他这个妹丈。” 心思定了,便塞给韦春芳—把银票,教她回扬州开它十家八家妓院。岂知韦春芳胸无大志,只将丽春院一家买了过来,尽管如此,她只做了三个月的老鸨,这贵介公子便上门寻事了。 韦春芳听得儿子赌钱赢了这许多的银子,心中本来便将信将疑,一看贵介公子上门闹事,越发疑心“小王八蛋”的钱来路不正,非偷即抢了。当下,便一股脑儿将事情都推到了韦小宝的头上。 贵介公子道:“哼,乃母乃子,倒是相像得紧!可韦小宝先前是在云南不假,现下不在了。你将他藏在哪里了? 还是如实说出来罢,免得皮肉吃苦。” 韦春芳愁眉苦脸,道:“小王八蛋行事向来乱七八糟,那七个粉头也一个个的不是甚么好脚色,撮弄得他越发地胡天胡地起来,小王八蛋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娘?他从云南大理又去了甚么地方,我委实不知道了。” 贵介公子道:“韦小宝不去撮弄别人,别人已是大大地烧了高香,他倒听别人的撮弄? 真正滑天下之大稽了。 韦春芳,我劝你还是老实招供了罢!” 那口气,直如官府审犯人一般。韦春芳更足大急,道:“青天大老爷,小女子可是没有一句谎话哪!挨千刀的小王八蛋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小女子实在不知道,小女子……”她恁大年纪,一口一个“小女子”,贵介公子的四个随从,拚命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来。暗道: “这等作张作势,与韦爵爷一般无二的惫赖了。” 贵介公子喝道:“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来,与我把她的……店铺烧了!” 不知道是贵介公子不懂得妓院的名称,还是他自重身份,不屑于从自己的嘴里吐出“妓院”这等肮脏的字眼,犹疑了一下,便将妓院称为店铺了。 四个随从拱身答道:“喳!”却并不动手。韦春芳沉不住气,膝行数步,抱住了贵介公子的腿,哀求道:“青天大老爷高抬贵手,青天大老爷高始贵手!千错万错,都是韦小宝那个小王八蛋的错,与小女子无涉,千万不能烧了我的店……我的院子啊!” 贵介公子皱眉道:“喂,快快放手,成何体统?” 忽然听得一声长笑,有一人朗声说道:“皇帝逛妓院,真正成何体统啊?” 贵介公子的四个随从,一听“皇帝”二宇,大吃一惊,然而他们毕竟久经阵仗,临危不乱,立即凝神屏气,微弓马步,护在主人的身周。却见七条汉子自七个不同的方位,突然出现在厅堂之上,将贵介公子一行五人紧紧围在该心。领头的是个道长,方才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那贵介公子脸色一变,原来,他正是当今康熙皇上,听得韦小宝的消息,借出巡江南考察河工的时机,微服私访,到丽春院找寻韦小宝的下落,却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被人瞧破了行藏,对头寻上门来了。 康熙以帝王之尊,生平却也遇过几次险恶:一次是诛灭鳌拜,那乃是他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气急败坏的鳖拜要与他同归于尽(参见《鹿鼎记》第五回);一次是在清凉寺里,白衣神尼突然现身,刺杀康熙(参见《鹿鼎记》第二十四回);再一次便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三人冒死行刺(参见《鹿鼎记》第四十三回)。 然而这三回遇险,有两回是在皇宫大内,白衣神尼行刺的那次,虽说是在外地,但他身边有一大堆御前侍卫,还有数千御林军,敌人哪能轻易得手?再者说,每一回遇险都有“福将”韦小宝忠心护主,是以总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可这回不同了,他太过托大,轻装简从,微服私访,只带了四个御前侍卫,而对方却有七人之多,敌众我寡。而且他深知这些御前侍卫的武功,实在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只知道平时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那真是一个顶一个;面对付玩命的江湖豪客,只怕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康熙强自镇定,反问道:“你们是甚么人?” 顿头的道长吟诵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康熙忽然接口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道长一征,道:“初进洪门结兄弟,当天明义表真心。” 康熙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道长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康熙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这是清初反清帮派天地会的“切口”(暗语),按照规矩,对方既然接上切口,自已便得报家门,道长说道:“贫道玄贞,是天地会青木堂属下,不知先生甚么堂口?烧的几柱香?……” 忽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喝道:“你是鞑子皇帝,说了我天地会的切口,妄图蒙混过关么?” 康熙强自镇定,面色一沉,道:“尔等既是知道朕的身份,还敢犯上作乱么?还不赶快束手就擒,朕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或许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天地会群豪虽说以诛杀满清皇帝、恢复大明天下为宗旨,可真的面对康熙,这年轻皇帝脸上的帝王之气,倒也震慑了他们几分。玄贞道长竞犹豫了片刻,冷笑道:“哼,你也讲甚么好生之德么?满清人关,夺我花花江山,杀人无算,扬州十月,嘉定三屠,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又有甚么好生之德了?” 康熙面呈内疚之色,半晌道:“先皇人关之时,确曾多所杀戮,然而兵凶战危,自古以来成就帝王之业,哪里有不杀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之谓也。更何况朕已命你们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韦小宝,专程来扬州营造忠烈祠,又免了扬州、嘉定臣民的三年钱粮,难道还不够将功补过么?” 天地会群豪大都胸无点墨,哪里听得懂康熙“之乎者也”的一套高论?玄贞道长说道: “死到临头,还说三道四! 冤家路窄,鞑子皇帝,你领死罗” 说着,袖子微微鼓起,已是暗运内力。 康熙正色道:“朕句句是肺腑之言,与尔等岂用得着巧言令色?尔等既然不信,那也叫无可奈何。不过么,…… 嘿嘿,嘿嘿!” 他冷笑连声,玄贞道长问道:“不过甚么?你不服气么?” 康熙道:“朕服气得紧,服气得紧。常听得说,天地会人人都是天字第一号的英雄豪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江湖上传言不禁不实。原来天地会的好汉,靠的是倚多为胜,了不得啊了不得,佩服啊佩服!” 康熙自幼依照满洲人的习惯学习骑射,假太后毛东珠又教了他一些武功,闲暇无事,韦小宝也给他讲些江湖上的奇闻逸事,是以对武林规矩懂得一些,知道江湖豪杰最是忌讳被说成“倚多为胜”,因此拿了这顶大帽子压了下来,希图拖延时间。 堂堂天子,竟然抬出了道上的规矩,玄贞道长不由得一征,不知何以为答。 却见一面目猥琐的汉子蹦跳了上来,笑道:“一个打一个,那也好得紧啊。就让我钱老本陪这位满洲好汉走上几招罢。” 他嘴里说着,身子早已欺近。领头的侍卫总管多隆忙纵身接住,喝道:“不要伤了皇上!” 岂知钱老本知道这一击,侍卫们一定要拦住,是以只是用了虚报。他生得猥琐,武功却是极为了得,特别是聪明机变,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无人能比。当下虚虚的与多隆对了一掌,身形晃处,已抢进圈内,欺到康熙皇帝面前,出手便是杀着,一招“江锁蛟龙”,五指如钩,径直去拿康熙的“脑中”大穴。 康熙吃了一惊,惶急之间身子微微一例,竟然也是快疾躲过了敌人的杀招,一招“倒折梅”中的“腋底锤”,右肘便捣向钱老本的面门。这一招是当初假太后毛东珠教给他的,不想在性命交关之际派上了大用场。 康熙曾用“倒折梅”与韦小宝过招,常常是一击之下,韦小宝便大喊“投降”了。岂知钱老本不是韦小宝,身形动处,康熙的“腋底锤”便落了空。尽管如此,倒也吓了钱老本一大跳。他也是忙中出错,只看得康熙的招数使得中规中矩,既狠辣异常,又不失大家风范,却不知他一点儿内力也没有,那招数其实足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也不用去理会,只要将那招“江锁蛟龙”使实了,康熙的“脑中穴”便稳稳当当地拿在手里了。 钱老本口中“咳”了一声,笑道:“原来阁下是会家子,倒是失敬得很啊。” 就这样稍稍耽搁,康熙已是闪过一边,侍卫总管多隆和御前侍卫张康年、赵齐贤等三人已然攻了过来。多隆喝道:“皇上何等身份,岂能与你过招?先吃我一掌再说。” 钱老本笑道:“说好了的单打独斗,怎么又变卦了?不要脸,真的倚多为胜么?”嘴里说笑,看到多隆太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内力、外功都已到一定的火候,丝毫不敢怠慢,当下稳扎马步,凝神屏气,与多隆对了一掌。 两人武功旗鼓相当,多隆“腾腾腾”倒退三步,钱老本却一个跟头倒翻出去,既化解了多隆的掌力,又避开了张、赵等其他三个御前侍卫的袭击。 多隆叫道:“点子扎手,大伙儿拼了罢。”口中喊叫,却向张、康等侍卫连连使眼色,意思是说:“我在这里拼死抵挡一阵子,你们护卫皇上,赶快逃离险地。” 钱老本是何等角色,这等花枪岂能瞒过他的眼睛?他立时说道:“乖乖,大事不好!玄贞道长,鞑子皇帝要开溜!” 玄贞道长暗付道:“今日之事,在于速战速决。夜长梦多,教外面的鹰爪孙得了讯息,大队人马开了过来,就难以全身而退了。”想到这里,便大声道:“与清廷有甚么江湖规矩可讲?大伙儿并肩子上,结果了鞑子皇帝罢。” 说着,长剑当胸,舞出一团白光,揉身插入战团。直奔康熙。钱老中回转身来,缠住多隆。天地会群雄一拥而上。 多隆、张康年、赵齐贤等御前侍卫,哪里是天地会的对手?加之得时时护卫着康照皇帝,因此十分功力,也使不出六分来,武功上大大地打了折扣。顷刻之间,险象环生。还多亏了康熙自幼习练了些武功,虽然左支右突,倒也避开了玄贞道长的几招。 玄贞道长“哼”了一声,突然一招“海底捞月”,长剑自下面上,袭向康熙的胸腹。这一击尽玄贞道长毕生武学,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绝难闪避,不要说康熙只是会些中看不中吃的花架子武功了。多隆等御前侍卫,又被天地会的好汉死死缠住,无法救援,康熙情急之际,忽然高声喊道:“他妈的小桂子,还不来救老子的驾么?” 玄贞道长一怔,他没有想到“金口玉牙”的皇帝的嘴里,竞也吐出“他妈的”这类粗话,也不知道“小桂子”是谁。 韦小宝当年进了北京,误打误撞地杀死了小太监小桂子,冒名顶替在皇宫内院当差,才结识了小皇帝康熙。 其时他二人都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康熙叫他“小桂子”,他叫康熙“小玄子”。两个少年在一块打闹嬉戏,后来这一对小皇帝、小大臣又做出了诸如捉拿顾命大臣鳖拜等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以他们其实是总角之交。 康熙皇帝得到密报,说是韦小宝回到了扬州,虽说不知道他此刻躲藏在甚么地方,然而这一声“小桂子”,倒是喊得颇动真情实感,并且也起到了缓兵之计的作用。 玄贞道长发楞,手底下便缓了一缓,使得康熙在万无可逃的情势下,竟又躲过了敌人的剑招。 玄贞道长怒道:“臭皇帝诡计多端。”索性变剑招为刀式,拦腰砍去。康熙顿时面如土色、呆立当地,束手待毙,心中暗暗后侮道、“南巡就南巡,找甚么韦小宝、韦大宝的?如今把命断送在这个小流氓身上,太也不值了!” 忽听得一个声音嘻嘻笑道:“玄贞道长、钱老板,大伙儿都来了么?皇上,你也好啊? 张大哥、赵大哥,你们二位也辛苦了?” 众人立即使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油头粉面的青年,出现在厅堂之上,一双眼睛贼兮兮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 “韦香主!”“韦爵爷!”厅堂上的人纷纷叫道。叫韦香主的是天地会的群豪,叫爵爷的是多隆、张康年等御前侍卫。康熙这一回却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便两眼望天,皇帝的架子不由自主地端了出来。 来人正是康熙刻意寻找的鹿鼎公、赏穿黄马褂的韦小宝韦爵爷。他拱拱手,走进了人圈,笑道:“见过见过,不必客气。丽春院的老婊子哪辈子积德,祖坟上冒青烟,今天来了这么许多这等阔气的嫖客,有武林中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有老子天下第一的皇上,扬州丽春院可要大大的出名了。” 韦小宝嘴里插科打浑,胡说八道,一双眼珠子却不停地转动,心里想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小皇帝与天地会哪里不能见面,偏偏在老子的老窝里!辣块妈妈不开花,在别的地方,你们你杀我、我杀你的,顶好杀他个两败惧伤、三败俱伤,一个个的死得绝了,也省得老子整日里提心吊胆,怕你们找老子的晦气。可今日是在老于的老窝,老子夹在中间越发不好做人了。” 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一见韦小宝现身,大喜过望,道:“韦爵爷,救驾要紧。” 韦小宝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救驾是何等紧要的事体,韦小宝岂不尽心,何劳多总管盼咐?”说着,背转了身子,不让天地会群豪看见,不停地向康熙眨巴眼。多隆素知韦小宝是当今皇上身边第一个大红人,自会全力救驾,当下便稍稍放了心。康熙知道韦小宝诡计多端,机变百出,心中暗付道:“这小流氓是个福将,今日之事也只有靠他维持了。”当下也不吭声。 玄贞道长与天地会群豪,听得韦小宝的话语之中竟是十分维护着康熙,一个个不由得微微色变。自从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被杀身亡,康熙在诏书中为了断绝韦小宝与天地会的联系,将剿灭天地会作为韦小宝忠于朝廷的一大“功绩”而大肆宣扬,玄贞道长等对韦香主的行事已是大加疑心;只是在偶尔遇到了绿林豪杰茅十八,听他讲述了韦小宝冒险救了自己的性命,后又遇到了反清义士顾炎武、查继佐、吕留良等人,讲述了韦小宝答应了他们,以在朝廷中的特殊身份从事反清复明事业的经过,才将疑心稍稍打消了些许。 玄贞道长上前一步,道:“韦香主,陈总舵主待你如何?” 韦小宝一改油腔滑调的语气,正色道:“那还用说?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这是他的由衷之言,在韦小宝的一生中,只有陈近南爱他护他,虽是师父,情逾骨肉。 玄贞道长道:“陈总舵主遭歹人杀害,这仇报是不报?” 韦小宝苦着脸道:“谁说不报啦?他老人家死在台湾郑克爽手里,我要杀了姓郑的小子为师父报仇,可师父不许,说国姓爷待他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子孙,又是他无情、我无义甚么的大道理,又死不瞑目甚么的,你叫我怎么做?……不过,我变了法儿,将姓郑的小子整治得死去活来,他活着倒是与死了实在也差不了多少,也算给师父报了仇,替咱们天地会出了口恶气啦。” 明朝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明朝皇帝赐他姓朱,所*世称“国姓爷”。郑克爽是郑成功的孙子,而韦小宝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是郑成功的部下,他二人长期不和,是以在“钓鱼岛”,郑克爽乘陈近南不备,出手刺杀了他。虽说郑克爽如此心狠手辣,然而陈近南对郑氏的忠心却至死不逾,临终之时严令弟子韦小宝不得找郑克爽报师门之仇。是以韦小宝只是以逼债为名,将郑克爽挤兑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并且将郑克爽原先的相好阿珂抢了来做了老婆,报复之心已是淡了许多,是以并没有痛下杀玄贞道径自鼻孔里“哼”了一声。 韦小宝急忙道:“道长若是一定要杀了姓郑的小子为师父报仇,咱们这就一打总儿上北京去,一刀子捅了他,掏出他的狼心狗肺臭杂碎,祭奠咱们师父的在天之灵,道长,钱老板,还有天地会的诸位兄弟,你们说好不好?” 天地会群雄深知他们“韦香主”的脾性,是天底下第一个滑头,十句话当中倒有九句半靠不住,一个个都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韦小宝看看玄贞道长,又看看钱老本,嘴上甜言蜜语,心里却早巳将天地会的祖宗八代翻了个个儿,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臭牛鼻子老道,老奸巨猾的钱老本!天地会自我师父死了之后,留下来的徒子徒孙一个个地越来越不成活了,全然不懂些尊敬长上的道理。到底我韦小宝是你们的香主哪,还是你们是我韦小宝的香主?我韦小宝韦香主的话,难道是放狗臭驴子屁么?辣块妈妈不开花!” 他心里骂人,面上却又笑嘻嘻的,道:“玄贞道长,钱老板,你们看我的这个主意还使得么?” 玄贞道长黑着脸,道:“杀一个半死不活的郑克爽,天地会一个小弟兄就够了,还用得着惊动你老人家的大驾么?韦香主,你若是要吃里扒外,帮着鞑于皇帝,索性明说了,犯不着这等拐弯抹角的。 韦小宝被他说中了心事,任他面皮厚似城墙,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红。但他灵机来得极快,双手向胸前一抱,笑道:“本香主离开天地会两年的功夫,不知会中发生了这等变故,原来玄贞道长已然接任了总舵主之位了,当真可喜啊可喜,可贺啊可贺!” 玄贞道长知道韦小宝是在指责自己以下属冒犯香主,犯了不敬长上的大罪。天地会帮规极严,对于尊卑长幼分得极清,以下犯上,犯了这“大不敬”的罪,处罚也是极为严酷的,轻则三刀六洞,自行了断;重则处以极刑。 然而玄贞道长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韦香主说这样的话,真正是折杀属下了!不过事关大局,属下便是暂时冒犯了尊长,只要韦香主带领众位弟兄杀了鞑子皇帝,事了之后,贫道自当废了这对招子,以惩戒不敬长上之罪。” 韦小宝皱着眉头,心中暗道:“天地会的弟兄一个个的穷疯了,动不动的就拿眼珠于做买卖!两年前宏化堂的那个舒化龙舒堂主,已然给了我一只眼珠,如今这个臭牛鼻子道士,又要给我一双招子。哼,我要这许多的眼珠子有甚么用处?难道开饭馆拿来混充猪肉丸子卖么?”嘴里却不咸不淡地说道:“挖眼珠于甚么的,道长还是免了罢。 只是有一句话,咱们光棍对光棍,还是说在明处的好,今日这件大事,到底是我韦小宝主持大局呢,还是道长你主持大局?” 玄贞道长断然道、“事关天下苍生、陈总舵主的血仇,贫道性命都不顾了,哪里还顾得上一点虚名?不错,光棍对光棍,咱们把话说在明处,只要杀了鞑于皇帝,随便甚么小王八、小流氓来主待大局,我玄贞都服他;若是有人甘心做满清朝廷的鹰犬,哼哼,他便是我的亲娘老子,贫道也决计饶他不得!” 玄贞道长一口一个“小王八”、“小流氓”,简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老子这个堂主,自打一开始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迟早过了河拆桥,卸了磨杀驴,如今挑明了,倒也爽快得紧。玄贞道长,钱老板,诸位兄弟,咱们好说好散,一拍两散,两拍四散,就此别过了。” 二人眼看着说僵,钱老本急忙拦在中间,道:“韦香主,你老人家大人大量,何必与我们粗人一般见识?说到主持大局,便是陈总舵主在日,你老人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如今陈总舵主过世,天地会除了你,还有哪一个能担当得起主持大局的重任?再者说,便是韦香主不在场,今日天地会一举毙了满清鞑子皇帝,江湖上传扬开去,自会将功劳归于韦香主的名下。这等旷古少有的功绩,定然会使韦香主数日之间声震武林,誉满天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英雄大豪杰立此不世之功,也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儿!韦香主,你老人家可不能错过这等旷古难逢的好时机啊!” 韦小宝紧紧地盯着钱老本的眼睛,不盲不语。钱老本被他看得不安起来,忸怩地问道: “香主,难道属下说得不对么?” 韦小宝道:“很对啊,对得很,对极了!光棍对光棍,钱老板的意思我明白:不管我杀不杀小皇帝,总之天地会的弟兄们是将这天大的‘功劳’记在我韦小宝的头上了。承情得紧,诸位弟兄使我韦小宝成了反清复明的天字第一号英雄好汉,只是可惜啊可惜!” 钱老本道:“做英雄好汉不是好得紧么?又有甚么可惜的了?” 韦小宝道:“我索性将钱老板的话说透了罢,天地会既然说小皇帝是我杀的,反正死无对证,朝廷也笃定将这滔天大罪,记在我韦小宝的头上。诸位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朝廷自然奈何不了,我这个狗屁香主却是武功天下倒数第一,到时候只有给各位顶缸,被朝廷砍脑袋的份儿了。小王八、小流氓弄个大英雄、大豪杰做一做,本来美得紧,恣得紧,呱呱叫、别别跳得紧,不过脑袋一丢,看不成女人了,赌不成钱了,也未免美中太也那个不足了。所以啊,老子宁愿做有脑袋的小王八、小流氓,好看女人,赌钱,也不愿做没脑袋的大英雄大豪杰。” 康熙做皇帝时虽然小小年纪,然而处理了这许多年的国家大事,看人看事终是高人一筹,他知道自已今日命如悬丝,情势危急万分,是以韦小宝站在哪一边至关重耍。听得韦小宝的一番言语,康熙不由得暗暗高兴,心道:“这一帮人枉为韦小宝的朋友,对韦小宝其人竟是一无所知!此人十足的一个市井流氓,只知蝇头小利。自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哪里懂得甚么国家大事?你给他讲些大道理,他如何听得进去?真正是对牛弹琴了——倒也好,他怕掉脑袋,便无法脚踏两只船,只得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 康熙心里一定,索性用言语挤兑,使得天地会窝里斗起来,自己相机行事,乱中取胜,便笑着说道:“小桂子,你将朝廷说得太也不值了。朕曾亲许你不管犯了多大的罪,都饶你不死。君无戏言,朕说过的话,是一定算话的。” 果不其然,玄贞道长一听,原来韦小宝与鞑子皇帝早有约定在先,怪不得他宁愿香主也不做了,置天地会反清复明、总舵主的血海深仇于不顾,鬼鬼祟祟地躲藏了起来。当下,他面色阴沉,冷笑连声,说道:“原来这佯,恭喜韦香主,贺喜韦香主,韦香主升官发财,公侯万代!” 嘴里说着,袖子微微胀起,犹如风帆。 韦小宝后退一步,眼里闪出惊恐的光亮,道:“你,你敢以下犯上么?” 玄贞道长森然道:“对于本会叛徒,人人得而诛之。贫道以总舵主的在天之灵,为天地会清理门户,又有甚么以下犯上了?” 说着,已是一招“紫气东来”,击向韦小宝。 这招“紫气东来”乃是玄贞道长的成名绝技。凶恶之极,专攻敌人脖颈以上的部位。因为天地会的群雄都知晓,韦小宝身着宝衣,不要说赤手空拳,便是厉害的兵刃,也伤他不得,是以玄贞道长专攻他脖颈以上的部位。 玄贞道长何等功力!不要说掌力,便是掌风,便足以置韦小宝于死地了。韦小宝没想到玄贞道长说动手便动手,他的武功又极低微,连独臂神尼教授他保命用的“神逃面变”的独门功夫也使不出来了,呆呆地站立当地,脸色煞白。 钱老本大惊,道:“道长,使不得!”可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玄贞道长的手掌即将击中韦小宝头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如乳燕掠水般自后边斜掠而至,挡在韦小宝的面前,硬接了玄贞道长一掌。 韦小宝大喜,道:“好双儿,亲亲好老婆,快救老公的驾!” 双儿自小得自名师传授,武功与玄贞道长不相上下,只是因了是女流之辈,双方对掌,大都又凭真实的内功、外力取胜,来不得半点的投机取巧,她的力道自然比男人差了些了。 一击之下,“腾腾腾”倒退了三步,方才拿桩站稳。 青木堂的人都知晓双儿的身世,对她的敬佩,比起对香主韦小宝来,其实倒是多了几分。玄贞道长也是如此,一见双儿出手,便在刹那间将掌力销掉了几分,双儿才不至于受了内伤。 双儿一个踉跄,正巧跌在韦小宝的怀里。韦小宝趁机搂住了她,也不管大厅之中这许多人,便在双儿的香腮上亲了一口,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双儿脸蛋一红,身子一闪,嗔道:“都甚么时刻了,你还只管浑闹?” 玄贞道长皱眉道:“双儿姑娘,韦小宝这种不仁不义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这般回护着他?难道你忘了江南庄家的血海深仇了么?”’玄贞道长所说的“江南庄家”,是指明末清初的江南书生庄廷龙。庄廷龙曾冒名修撰了一部书,叫《明史辑要》,内中多有对清朝统治者不满的言词,故此形成了文字狱,被杀头、流放的达数百人之多。双儿原先是庄太太的丫鬟,庄太太为感激韦小宝赠送与他的。玄贞道长旧事重提,拿出双儿的旧主人,目的在于勾起双儿的仇恨,不必回护于韦小宝。 双儿斩钉截铁道:“庄家的仇人是满清鞑子,与韦公子有甚么相干?要杀害韦公子,却是万难!”双儿虽说嫁了韦小宝为妻,并且生了儿子虎头,却还是一如既往,称韦小宝为“公子”。 韦小宝笑道:“就是。玄贞道长,你没有老婆,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杀了韦小宝,好老婆就变成了俏寡妇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双儿做了寡妇,又有甚么好了?” 玄贞道长冷然道:“既是双儿姑娘铁定了要回护自己的丈夫,说不得,贫道只有得罪了。” 说着,暗运内力,面色凝重。 钱老本知道玄贞道长疾恶如仇,最是容不得朝廷鹰犬,生伯他极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杀害双儿,自己人窝里先斗起来,身形一晃,已插在玄贞道长与韦小宝之阎,正色道:“韦香主,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天地会创立至今,傲立江湖,赢得同道敬仰,一是仗着反清复明的大旨,二是义气为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能做以下犯上曲勾当?” 韦小宝有了双儿护驾,胆子顿时壮了起来,摸着脖颈,道:“义气为重?我看是力气为重!辣块妈妈不开花,要不是老子亲亲好老婆救命,我早就在玄贞道长手里死个十七二十八次了。” 钱老本见韦小宝说话油腔滑调,也不与他争辩,改换话题,道:“香主聪明过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以今日的情势,咱们说白了罢,香主若是带领天地会的弟兄一举毙了敌酋,纵有天大的难事,弟兄们攒得身家性命不要,也得维护韦香主与各位夫人、公子、小姐还有令堂老夫人的周全。” 韦小宝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问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玄贞道长道:“只怕由你不得!哼,今日不是在皇宫大内,是在扬州;不是鞑子皇帝占上风,是七对四,天地会占足了赢面!韦香主若是听了弟兄们的话,方才钱兄弟已经说了,后果自由我们兄弟来承担,若是不听兄弟们好言相劝,一意孤行,鞑子皇帝我们是杀定了,事后却一股脑儿全推在韦香主身上,韦香主深得朝廷的信任,又向来是足智多谋,自然不会给天地会顶缸,只不过诸位夫人、公子、小姐,还有丽春院的老鸨,要逃离鹰爪孙的毒手,只怕不那么容易了。那时候韦香主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也没有甚么意昧罢?” 这一招,尽管韦小宝也料到了,但从玄贞道长的口里又说了出来,依旧令他打了个寒颤。 韦小宝生平,对忠、孝、节、义诸般,历来马马虎虎,唯独一是自己的性命,二是美女,倒是看得极重的。天地会这些人说得到做得到,若是真的杀了小皇帝,栽赃在自己头上,自己便是逃得了一死,然而大小老婆一个个的死绝了,岂不如丢了性命一般无二?自己侥幸活着,又有何意趣?”。 韦小宝顿时蔫了,道:“算你狠!不过,小皇帝对我好,我得对他一片忠心;你们诸位是我的兄弟,我得对你们义气为重。到底该听谁、帮谁,倒教老子为难得紧了……” 他沉吟着,忽然从怀里摸出两粒骰子,喜笑颜开,道:“有法儿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帮皇上还是帮朋友,一任天命。” 他手指向康熙,道:“你是皇上,我若掷出个至尊宝,就帮你。我的这几位兄弟,都是没名没姓的人物,自然都是瘪十、么二三之流了,掷出这类倒霉透顶的骰子,也是我天地会弟兄们的福气。皇上,天地会的兄弟们,你们说这样可好?” 无论是康熙,还是玄贞道长一伙,都知道韦小宝刁钻古怪,一般子的花花肠子,此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是以大伙儿都不吭声。韦小宝也不待他们说话、紧接着又道: “你们都答应了不是?好罢,老子就拿当今皇上,来一次大赌—一老子与台湾的郑克爽赌过一注。一下子就赢了他一百万,外摇一个‘落鱼沉雁’的小老婆,如今再拿皇帝下注,哈哈,老子可是古今中外天字第一号的赌客了!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至尊宝!” 他满口的胡说八道,手一伸,将骰子撤落了出来。 骰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以康熙为首的多隆、张康年、赵齐贤等朝廷一伙,以玄贞道长、钱老本为首的天地会群豪,惧将服睛紧紧地盯着骰子。骰子转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停止了。 至尊宝! 多隆等大喜过望,玄贞道长等大惊失色。 康熙生在皇宫,自然不识得甚么至尊宝、甚么么二三,但看到侍卫总管多隆以及张康年、赵齐贤的神色,便知道韦小宝帮定了自己。也不由得将一颗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原来一直和稀泥的钱老本、不禁冷笑道:“韦香主,你老人家掷骰子的本事,真是越发高明起来了。”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没有法子。我老人家倒是一心一意想掷它个幺二三,领着众位弟兄杀了小皇帝,弄个大大的英雄做做,哪里知道小皇帝福大命大,有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地藏王爷爷、土地奶奶帮着,生生将好端端的一只幺二三变成了一副至尊宝。诸位兄弟们,不要怪我韦小宝不讲义气,实在是神仙、菩萨太也他奶奶的势利眼,一门心思攀高技儿,帮着皇上,那也叫没有办法。抱歉之至,抱歉之至……” 天地会的人哪一个不知道韦小宝掷骰子一向捣鬼? 甚么神仙、菩萨云云,实在是言不由衷地搪塞之词。 自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在钓鱼岛殉难之后,康熙在沼书中将诛灭天地会作为韦小宝的一大“功绩”硬是安在丁他的头上,江湖上尤其是天地会便对韦小宝生了许多的疑心,如今韦小宝露出了真面日,公然站立在朝廷一边,使得天地会群雄失望之余,倒反而产生了如释重负的心理。 玄贞道长哈哈笑道:“这样结果,倒也爽快。韦爷一一你现下不是我天地会的香主,贫道也只得称呼你一声韦爷——今日的事如何了结,请划下道儿来罢。” 韦小宝也笑道:“牛鼻子老道——老子如今不做甚么劳什子香主了,也只得称呼你一声牛鼻子——不必客气,你比我多长了几根胡子,多活了几岁。便由你划下道*罢。” 玄贞道长一看其时的情势,暗道:“鞑子皇帝的武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吃;韦小宝是鸡鸣狗盗之徒,武功更提不值一提。四个朝廷鹰犬,虽说看起来武功不错,但与我天地会的弟兄相比,却是差了五截儿了。我们人又多,眼看着占足了赢,索性光棍些,也教他们死而无怨。” 想定了,便道:“韦爷不必客套,我们都是武人,自然依照江湖的规矩,以武功定胜负就是了。你们一方是六个人、他们一方是七个人,不能占便宜,也罢,天地会也出六位,大伙儿捉对儿厮打,一对一,立判生死,各安天命。” 玄贞道长的话看似不偏不倚,其实天地会占足了便宜:康熙与韦小宝哪里是天地会的对手?不管别人胜负如何,这两位是死定了。而天地会兴师动众,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杀害康熙一人。 多隆一听,忙道:“这样比试不公平!皇上万乘之躯,韦爵爷千金之体,哪能与你们这些草芥动手过招?依我说,哨们四个侍卫,斗一斗你们七个好汉,不关皇上与韦爵爷的事,让他们两位走路,咱们几个斗个你死我活便了。” 韦小宝嘻嘻一笑道:“多总管,到底是皇上和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哪?” 多隆身子一躬,道:“是,不过……” 韦小宝打断他的话,道:“甚么不过?你也太过小瞧了皇上了,皇上不但雄才大略,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并且皇上的武功,你们这些御前侍卫,又有哪一个能够比得了的?” 虽在危急之中,康照听得韦小宝说“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的话,也不禁哑然失笑,心道:“这小流氓就是不学无术,连一句成语也不会用。” 韦小宝又道:“至于我么,嘿嘿,好赖也在天地会做了几年挂名的香主,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再者说了,咱们武功不强,便是打不过人家,大不了也不过教人家英雄好汉们一刀两断、两刀四截,将一条小命交给人家也就是了,怎么也不能做他奶奶的混账乌龟王八蛋,丢皇上的脸哪。” 康熙心中暗暗称奇:“这小流氓平日油腔滑调,想不到到了紧要关头,倒有一副英雄气概,也真正难为他了。” 多隆却在心里说道:“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赢了皇上?不要脑袋了么?便是有一万、十万个御前侍卫,也好皇上不过啊。然而天地会是造反的,人家又看甚么情面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多隆心中嘀咕,却不敢公然说出;不说,又觉得让皇上身涉险地,干系太过重大,只得嗫嚅道:“韦爵爷的话,自然是对的,不过……” 康熙忽然不耐烦道:“多隆,你怎么这么罗嗦!” 多隆“喳”了一声,再也不敢说甚么了。 玄贞道长道:“韦爷,你们商量好了么?天色不早了,咱们赶快动手罢,免得夜长梦多。”言外之意,是暗暗指责韦小宝在拖延时光,以期官军赶来救驾。 韦小宝忽然正色道:“玄贞道长,你也太过性急了。虽说咱们如今反目成仇,到底也是一场手足,一场兄弟,怎么也得叙叙旧,待会儿打起架来,也就没了顾忌了。” 说着,忽然对着后堂喊道:“丽春院的老婊子、小婊子、不老不小中婊子,俊婊子、丑婊子、不丑不俊俏婊子,赶快拿酒来!赶快拿酒来!老子要与朋友们喝个断头酒,借着酒劲儿,将那些义气呀甚么的混帐玩意儿,一股脑儿丢到脑后,咱们哥儿弟儿,香主属下,再杀他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就见一个弯腰驼背、面目肮脏的女子,不声不响地自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青布夹袄,却掩饰不住窈窕身材;脸上又黑又赃,但若细细端详,却不难发觉秀丽的容颜。此人正是韦小宝七位夫人之一的苏荃。 韦小宝一见大喜,心道:“大老婆亲自出马,这场戏唱得越发有昧了。只不过她怎么偷了我娘这件老得掉了牙的青布夹袄?你便是扮做婊子,也要扮个年轻貌美的小婊子,怎么学我娘那等没出息,做起老婊子来了?没胃口,老子没胃口!” 他心里自说自话,面上可不敢表现了出来,怕露了马脚,前功尽弃。苏荃手里端着大盘子,盘子里是酒壶酒怀。 即便如此,韦小宝到底忍不住在她的腮帮上捏了一把,笑道:“小娘儿们,你做婊子,倒是做得呱呱叫、别别跳。” 苏荃俏眼一瞪,又低了头,任他胡说八道,不去搭理他,自顾自将盘子放在桌子上,自已侧身立在一旁。 韦小宝斟满了八杯酒,自己端起了一杯,道:“天地会的众位,咱们兄弟一场,好合好散,谁看得起韦小宝韦爷,便与我干一杯。干杯之后,咱们绝了兄弟情分,恩断义绝,再动手杀他奶奶个天昏地暗便是。” 钱老本第一个走了过来,一改往日猥亵的神态,道:“韦香主,韦兄弟,韦爷,我钱老本才不惊人,貌不出众,可说句心里话,我真心佩服的人并不多,除了陈总舵主之外,再一个就是你老人家了。可如今你既铁了心帮赵子皇帝,做清廷鹰犬,对不住,我钱老本第一个与你绝交。待会儿动起手来,请韦爷不必手下留情。” 说着,仰脖子喝了酒。 韦小宝陪了一杯,笑道:“好说,好说。我这个挂牌香主,武功实在稀松平常。说甚么手下留情?大叫投降,倒是会的。” 玄贞道长走了过来,一言不发,也喝了一杯。 韦小宝陪了一杯,道:“道长,你没有甚么话说么?” 玄贞道长跟一瞪,道:“说你娘个大腿!老子自打第一回见到你这个小流氓,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 韦小宝诧异道:“甚么我娘的大腿?我娘的大腿你都看了,定是常来嫖院子罢?原来你这道士是假的,你是我娘的恩客,还是只嫖不花钱的瘟生?只怕你就是我的亲爹,也是有的。” 玄贞道长道:“胡说八道!” 说话间,天地会的人一个个都同韦小宝喝了绝交酒。 韦小宝见昔日江湖兄弟一个个义无反颐地与自己喝了绝交酒,心里说道:“这些人倒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子,只是一个个湖涂透顶了。好好的你反甚么清、复甚么明?大家只顾喝酒赌钱玩女人,岂不天下太平?玄贞道长,你方才不是说我娘的大腿么?别看你道貌岸然,只怕心里也是中好色之徒。也罢,只要你有胃口,去嫖我娘也就是了,钱不钱的老子有的是,老子不在乎。钱老板,你门槛儿极精,大买卖做不了,做个小买卖也养活得了老婆孩子,实在不想做买卖,一万二万银子韦小宝白送你花差花差,老子也送得起,反清复明,大清与你甚么仇?大明也给了你甚么好处?提了脑袋胡做一通,老于这脑袋可是自己看得极重,舍不得陪你拎在手上玩儿。…玄贞道长见他不言语,不知他心里打着甚么主意,道:“酒也喝了,话也说了,韦爷,咱们开打罢?” 韦小宝道:“亏你胡子一大把,忒也沉不住气了。咱们兄弟喝了绝交酒,我还要与御前侍卫们喝个断头酒哪。” 说着,韦小宝将多隆、张康年他们招呼了过来,道:“多总管,张兄弟,赵兄弟,凭咱们的武功修为,定然不是天地会好汉的对手,九成九咱们兄弟今日要归位。喝了这杯断头酒,咱们在黄泉路上结个伴,遇到阴间的甚么英雄豪鬼,咱们好生斗他一斗。哼哼,咱们不是豪杰的对手,还打不过豪鬼么?” 多隆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今日见了真阵仗,原本一个个的心头打着小鼓,韦小宝的话,当真唤醒了他们的江湖汉子的血性,多隆道:“韦爵爷,咱们跟着你,向来是有钱一块儿花,有酒一块儿喝,有财一块儿发,有官一块儿升,痛快之极!大不了,如今做个断头的朋友也就是了。” 韦小宝“哈哈”笑道:“断头朋友,痛快,痛快!” 最后,他来到康熙面前,道:“皇上,奴才韦小宝罪该万死,今日皇上身涉险地,奴才知道,都是为了韦小宝。皇上对奴才的恩德,真正是天高地厚了。” 康熙微笑道:“咱们君臣,甚为相得,也是旷古难得的际遇。小宝,你不知道,前年你回扬州省亲,一去不回,麻勒吉、马佑两个糊涂东西,奏报说你在泗阳集遇害了,我就不信,甚么样盗贼,能够害得了咱们诡计多端的韦爵爷哪?” 韦小宝苦笑道:“谢皇上夸奖,不过眼下,韦小宝的克星来了。” 康熙道:“小宝。你是福将,我是真命天子,哼哼,朕受命于天,区区天地会,能奈我何!” 韦小宝道:“滴水之恩,当挖个挖个泉儿相报。皇上,我与多总管尽力而为,忠心报主也就是了。” 康熙笑道:“小宝,两年不见,你的学问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成语还是学不会。那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甚么挖个泉儿。罗嗦不罗嗦?” 韦小宝道:“罗嗦是罗嗦了一点,不过涌泉那个泉儿,总不如自己挖的泉儿心实。”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待会儿打起来,你趁乱自己设法走罢。” 他的声音再低,玄贞道长他们也所得真真切切。玄贞道长冷笑一声,道:“丢卒保车么?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罢。” 韦小宝道:“谁说丢卒保车了?咱们是车要保,卒也不能丢。皇上,咱们师徒二人联手,再加上多总管他们相帮,咱们总不至于输与他们。” 康熙一直对自己的武功跃跃欲试,当下豪气顿生,道:“好,打就打,到底看看鹿死谁手?小宝,你不要怕,咱们君臣同处险地。理当患难同当,生死与共!” 韦小宝心头一热,暗道:“小皇帝倒是够义气的,无论如何得救他脱险。生死与共?生自然可以与共了,死呢?与皇上一块儿死,倒是不辱没了老子。不过,老子的命老子自己向来看得极重,稀里糊涂地陪别人死了,总是不值。” 韦小宝忽然单腿下跪,双手高高地将酒杯举过头,道:“皇上,奴才敬你一杯得胜酒,祝你老人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康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韦小宝站起来,笑问道:“玄贞道长,等急了么?咱们开打罢?” 玄贞道长道:“开打就开打,难道怕了你不成?”说着屏息运气,却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晃。 韦小宝身子也是一个踉跄,忽然大叫道:“不好!酒里有毒!”话音未落,栽倒在地。 紧接着,就见玄贞道长、钱老本等天地会群豪,康熙与多隆等朝廷人物。一个个就似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地摔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第二章 红楼幼主风流种 江宁织造乃豪客 扬州妓院丽春院的厅堂里,一下子倒下了十二个男子,韦小宝的七位夫人,除了双儿、苏荃原先就在厅堂上,其余的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以及公主,一窝蜂地全自后堂涌了出来。 双儿抱住韦小宝,带着哭音,道:“荃姊姊,你怎么把他也毒倒了?你快救醒他啊。” 苏荃黑着脸,道:“谁教他满口胡说八道?这种人,死了活该!”’双儿道:“他一向浑说浑闹惯了的,便是说你婊…… 甚么的,也是说着玩儿,当不得真。荃姊姊,你行行好,救救他罢。” 说着,眼泪便要落了下来。 忽然,韦小宝在双儿的怀里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就势搂住了双儿的脖子,在她的樱唇“叭”地亲了一口,道:“我活啦,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一把推开了他,绯红了脸,道:“人家心里都快急死了,你还这等浑闹,荃姊姊也真该好生治治你!” 公主却已扑向康熙,哭喊道:“皇帝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韦小宝皱眉道:“嚎甚么丧?放心,我的那个大舅子死不了。” 公主抓住了韦小宝的领口,道:“皇帝哥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抵命!” 韦小宝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下,道:“死了活该!你再浑闹,他就是不死,老子也不要他做大舅子了。”不要皇帝做大舅子,不就是不要自己做老婆了么?公主一听,松了手。 饮泣着不敢吭声了。 原来,就在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与康熙纠缠之时,韦小宝领着妻儿,悄悄地自丽春院的后门进来了,是以韦春芳并不知道。后来,韦小宝躲在后面,一看冤家路窄,天地会找上了康熙的晦气,知道今日的事,双方都不会善罢甘休,便悄悄地与苏荃商议,要她伺机下蒙汗药。他的武功虽说稀松平常,可像下蒙汗药这等下三烂的勾当,却是轻车熟路,连玄贞道长这等老江湖,也着了他的道儿。 他颇费心思的是,天地会群豪是自已的江湖朋友,康熙与自己又是总角之交,是以既要与玄贞道长他们讲义气,不能让小皇帝伤害了天地会兄弟;又要与康熙讲义气,不能教天地会杀了康熙。是以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也亏得韦小宝脑筋来得快,便连下药,也是因为天地会群雄武功高强,抗药性自然强些,便先敬了他们的酒。多隆等御前侍卫武功次之,敬酒的时辰也稍稍靠后。最后,才是武功最差的康熙。是以不管武功高低,都在同一时辰药发晕倒了。 至于他自己,那酒壶装有暗道机关,他可是一滴药酒也没喝下。他只是看到了玄贞道长现出了中毒的迹象,才预先装作中毒倒下——为的是万一以后朝廷或是天地会找自己的麻烦,也好有个搪塞。 苏荃道:“小宝,说正经的,这一帮人乱七八糟地躺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怎么个办法,你快拿主意罢。” 韦小宝扑打扑打身上的土,说:“一个个的都给老子杀了,省得他们一边叫我杀天地会,一边叫我杀小皇帝,罗里罗嗦,没完没了。杀了,都杀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公主尖叫道:“不成,你不能杀皇帝哥哥!” 韦小宝道:“怎么不成?老子就先杀这个大舅子。” 说着,走了过去,在康熙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道:“他奶奶的小玄子,你还逼我杀天地会的弟兄么?”又在玄贞道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他奶奶的臭牛鼻子老杂毛,你还逼我去杀我的好朋友小玄子么?” 韦小宝哈哈大笑,得意之极,道:“老子韦小宝历来喜欢做天下第一的事,娶了七个天下第一美妙的老婆,自然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艳福;一场豪赌,赢了一百万两银子外加一个亲亲好老婆,自然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赌客;周旋于皇帝与天地会之间多年而不死,自然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滑头;脚踢权势天下第一的皇帝,拳打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老子又成了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胆大妄为之徒了。哈哈,四个天下第一,你说了得么?” 公主撇嘴道:“还有大吹法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厚脸皮。”说得方怡、曾柔等一块儿笑了起来。 韦小宝笑够了,道:“七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美人们,扔下这十二个喝醉了酒的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祸胎,兵发云南,云游四海去者!” 公主道:“我不依,不准你扔下皇帝哥哥。” 韦小宝道:“那你就一个人留下来就是了。哼哼,你当你真的是金枝玉叶哪?小心天地会的人一会儿寻了来,捉了你去扒光了衣裳,大伙儿轮流拿称做老婆,哪滋昧可呱呱叫,别别跳。” 公主叫他吓得不敢吭声,可又实在不忍心丢下康熙不管。她素来与另外六位夫人不大和睦,也不指望有人帮腔。 就在这时,苏荃道:“小宝,我也觉得,这么一走了之,不是办法。你想,待会儿不管是官兵寻了来杀了天地会的人,还是天地会的人寻了来杀了皇帝,这笔烂帐都要算在我们的头上,不细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儿罢。” 韦小宝打着唱戏文的腔调,道:“卿言甚是,计将安出?” 苏荃笑道:“附耳过来。” 苏荃在韦小宝的耳边说了几句,韦小宝喜得拍掌道:“妙极!妙极!诸葛亮七擒孟获,水淹七军,比起我荃姊姊来,也太过差劲了。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荃姊姊不得了,了不得!诸位娘子,快随荃姊姊乔装改扮去吧!” 六位夫人,嘻嘻哈哈,跟着苏荃去了。 忽然,一个身影,一阵风似地掠了进来。身法之快,比起韦小宝所佩服的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白衣神尼长公主,委实不相上下。韦小宝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已然站立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 韦小宝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惊骇道:”你是甚么人?” 也不见那人双脚如何移动,身子却如影随形,依然与韦小宝近在咫尺。 那人眼里放出咄咄逼人的精光,低声喝问道:“快说,皇上在哪里?”手一伸,便锁向韦小宝的琵琶骨。手法又快又准,使得对手极难闪避。幸亏韦小宝得了白衣神尼的真传,学了三成“神行百变”的功夫,身子—闪,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避了开去。 那人口中“咦”了一声,道:“阁下原来是会家子,倒是多有失敬了。”十指又随即抓出。这—回他留了神,使出了全力,不要说韦小宝那半瓶醋的武功,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是绝难躲避。 韦小宝武功不济,脑筋来得极快,打眼之间,见那人头戴花领,身穿朝服,一身御前侍卫的打扮,心中寻思道:“看样子他是个御前侍卫,可老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再说,御前侍卫一个个的都是松包软蛋。武功稀松平常,比老子实在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哪里冒出这等武林高手?莫非是江湖人物假扮的罢?” 他心中打鼓,然而间不容发。性命交关,也来不及仔细揣摩,便赌性大发,暗道:“管他是真是假,老于索性大赌一场、杀便通杀,赔便通赔!” 韦小宝拿定了主意,猛地拔出削铁如泥的匕首,瞪圆了眼睛,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喝道:“不留你是甚么人,要想伤害皇上,那是万难!” 果然,那人虽说蓄势待发,口气却是缓和了许多,问道:“阁下莫非是鹿鼎公韦小宝韦爵爷么?” 韦小宝见一宝押中,索性演戏演他个十足十,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性,赏穿黄马褂、—等鹿鼎公韦小宝的便是。你有种便毙了老子,若要伤害皇上,须得经过你韦爷爷这一关!” 那人惊喜道:“果真是韦爵爷,韦爵爷精忠报国,名不虚传。韦爵爷,皇上在哪儿?” 韦小宝上下打量着他。慢腾腾地说道:“你到底是谁? 难道就凭你轻飘飘——句话,我就将皇上交与你不成?” 那人立即打了个千,道:“卑职糊涂,卑职该死。一等侍卫、钦封巴图鲁、赏穿黄马褂、江宁织造曹寅,参见韦爵爷。” 韦小宝淡淡道:“原来是曹大人哪。”心里却驾道:“他奶扔的,辣块妈妈不开花!你姓曹的小小的一等侍卫,是个甚么东西,江宁织造?比起老子,可是差了十七二十八截哪,也罗里罗嗦地报了一大堆名头?” (庸按:韦小宝之不学无术,于此可见一斑。据《清史稿》载,江宁织造曹寅与康熙形是君臣、实为心腹。他居官虽说不大,然而常常向康熙“专折密奏”——用现代的话来说,也就是打小报告—一是以在朝廷炙手可热。王公亲贸,当朝一品,无不礼让三分。韦小宝身居高位,却不知朝中大臣的亲疏,也算糊涂得可以了。)曹寅却不糊涂,别看远离京城,身在南京,朝中人物、大事,无不了如指掌,是以早就知道康熙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韦小宝这个弄臣。当下立即说道:“韦爵爷这等称呼,卑职不敢当……啊,皇上!” 曹寅做梦也不敢想象皇上会遭人暗算,躺倒在地。这一低头,才看到了,急忙扑了过去,抱着康熙,叫道:“皇上,皇上,你醒醒,你醒醒啊!” 韦小宝忙道:“嘘,曹大人噤声!这里耳目众多,不是说话的地处。” 别看曹寅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足江湖一流高手。一搭上康熙的脉搏,便知道他仅仅是中了蒙汗药,并无大碍,放下心来,恨声问道,“韦爵爷,是谁用了这等下三烂的手段,谋害皇上?” 韦小宝心里骂道:“这等既高明又实用的武功,除了老子我,还有谁会用?他奶奶的,你姓曹的祖宗十八代才是下三烂哪!对,他姓曹的祖宗有曹操、曹丕,一个个的都是花脸大奸臣,下三烂,下六烂,下九烂的货……” 心里骂了个够,嘴上却说道:“是啊是啊,江湖成名人物,哪里会使这等……手段? 唉,真正一言难尽!好在曹大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曹寅久在民间,对江湖人物所知不少,仔细一看,地上躺着的,除了康熙和侍卫总管多隆及其他三名御前侍卫外,还有玄贞道长一众人物。他惊讶道:“韦爵爷,难道下毒手的,是天地会么?” 韦小宝道:“不是他们,世上谁有那么大的胆量!也不知他们怎么得知皇上要来的消息,赶来杀了个天昏地暗。 若不是皇上大材雄略,多总管善抓善挠,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曹寅一楞,“大材雄略”想必是雄才大略,可“善抓善挠”就实在不知道是个甚么东西了。他知道朝廷亲贵之中,这等不学无术之流比比皆是,也就一笑置之,道:“韦爵爷素来足智多谋,也是大有功劳的。唉,玄贞道长在江湖上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想不到行事也这等卑鄙。天地会自陈近南死后,也真正的越来越不成话了。” 可是,若真的是玄贞道长他们下的蒙汗药,怎么将自己也蒙翻了?这是个天大的破绽,好在情急之中,曹寅也不及细心揣摩。 韦小宝深有同感,道:“是啊,天地会除了陈总舵主,他奶奶的以下竟没有一个好玩意儿!曹大人,事不宜迟,你赶快将皇上送到一个安全的处所,这里有我来应付。” 曹寅一想,护卫皇上是当务之急,而韦小宝的武功显然不济,非得自己亲自出马不可。 便道:“如此,卑职便护卫星上先走一步。韦爵爷料理之后,可速来江宁织造衙门,面见圣上。”停了一下,曹寅接着又道:“韦爵爷,圣上这番冒险,全是为了你老人家。他原本在江宁巡视,听到密报,说你在扬州,大喜过望,连禁卫军也来不及调集,只带了几个御前侍卫,便匆匆赶来了。这等知遇之恩,真正是旷古难逢啊!” 书小宝极为感动、呆呆地自言自语道:“小玄子,小玄子,小桂子有了你这样一个朋友,也不枉了在世上走一遭儿。” 就在这一刹那,韦小宝似乎立誓为康照“鞠躬尽瘁”,以报“知遇之恩”了。 曹寅道:“韦爵爷,你说甚么?” 韦小宝醒过神来,道:“没甚么。曹大人,事不宜迟,你快护送皇上走罢。” 曹寅背起康熙,向外疾奔。到得门口,却与一个虬髯胡须的威猛汉子撞了个满怀。韦小宝一看,不由得又是大急,心里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茅十八!你又来添甚么乱子了?” 茅十八不是天地会的人,但他对天地会群豪,特别是对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疾恶如仇,孤身一人闯荡江湖,独往独来,快意思仇,专与朝廷为难。十年前,就是在扬州这所丽春院里,素昧平生的茅十八遇到了“小乌龟”韦小宝,并将他带入北京,混进了皇宫大内,一连串难得的机遇,使韦小宝这个市井小流氓,成了朝廷大官。 茅十八厉声喝道:“留下鞑子皇帝!”双掌齐出,击向曹寅。曹寅身上背着康熙,只得腾出一只手来,仓促间硬接茅十八一掌。 茅十八站立不动,曹寅却“噔噔噔”后退数武,直到重回大厅正中,方才拿桩站稳。 论起武功,茅十八与曹寅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奈曹寅身上背的是皇上,投鼠忌器,不敢硬拼硬挡。茅十八又是双掌齐出,曹寅只以单掌去接,力道上又吃了亏。 茅十八得理不让人,冷笑道:“要走么?放下鞑子皇帝来。”身子滴溜溜旋转起来,倏地站定,又是双掌齐出。这一回却不是击向曹寅,而是直接袭击曹寅背上的康熙。 曹寅久经阵仗,当茅十八身子旋转之时,便已知通敌人的目标乃是康熙,便稳稳站立,以静制动。 其时茅十八已转到了曹寅身后,猛地双掌击向康熙,眼看着康熙在自己的一击之下绝无生理,茅十八不禁狂喜,大叫道:“满清鞑子,你也有今日!茅十八替扬州、嘉定数十万生灵报仇!” 岂知一击之下,一股大力,排山倒海地朝自己袭来。 猝不及防,茅十八“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了五六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胸口却翻江例海,难受异常,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曹寅的高深内功,当世武林几乎无人可敌。他运用“隔山打牛”的上乘内功心法,将内力从自己的身上,传导给了康熙。因此茅十八一掌虽说击在康熙身上,实际上与曹寅对掌无异。 茅十八的功力与曹寅实在相去甚远,加之这一次是他大意轻敌,求胜心切,是以一击之下,受了内伤。幸亏曹寅急于使康熙脱险,不为已甚,只是想逼得敌人知难而退,没有乘胜追击,茅十八才免除一死。 茅十八功力不深,然而临敌经验甚丰,屏息运气,片刻间已然恢复如初。他立志驱除满清,又曾被康熙亲自判了死刑,国恨家仇,今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茅十八怎能放过康熙? 茅十八内力稍一回复。冷笑一声,道:“好硬的鹰爪孙!哼哼,可惜空有一身武艺,却甘心为鞑子卖命!” 说着,手中多了一把短刀,立刻又猱身扑上。这一回他学乖了,不与曹寅掌力相接,只是展开十八路六合刀法。一招紧似一招地朝康熙身上报呼。 茅十八浸淫六合刀法已达数十年的时间,烂熟的程度足以弥补内功、外力的不足。那刀法使得呼呼风响,不要说康熙武功平常,又在昏迷之中,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只要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硬气功,血肉之躯哪能挡得了钢刀利刃? 场上顿时险象环生。 曹寅大急,腾出一只手来,冒死抵挡。忽然他大喝一声,五指如钩,以“空手入白刃” 的上乘武功,径拿茅十八的腕脉。 茅十八粗中有细,两度与曹寅交手,已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哪能让敌人抓住兵刃?身子闪处,曹寅抓了个空。茅十八却早又到了曹寅的身后,围着康熙游斗起来。 韦小宝武功太差,知道帮不上曹寅的忙。即便能做帮手。他也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与杀红了眼的茅十八硬拼——韦小宝历来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极其贵重,向来不与人拼命,打打太平拳,拣个现成便宜,倒是他的拿手好戏。 韦小宝离得远远的,叫道:“茅大哥,你好啊?*茅十八早就看到了韦小宝,只因敌人武功太强,伯分神,不敢招呼,这时应道:“我好。韦兄弟,你也好么?” 韦小宝道:“我好?好个屁!这些人也不知甚么路道,乱七八糟地来浑闹一番,扰了老子玩姑娘的雅兴。” 茅十八笑道:“是么?你茅大哥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给韦兄弟出口恶气……” 一语未了,曹寅的五指带着一股劲风,袭向茅十八的双目。茅十八因与韦小宝说话,心智无法集中,倏忽间劲风袭面,脸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茅十八临危不乱,挥刀向切,斩向曹寅的腕脉。曹寅等的正是这一招,手指轻弹,就听“嗡”的一声,茅十八手中短刀几乎拿捏不住,险些脱手。 曹寅趁机直进,五指罩住了茅十八胸前的天突、玄机、华盖、紫宫、玉堂、檀中、中庭等七处大穴。只要抓住了一处,茅十八纵然不死,也得身负重伤。 情急之下,茅十八一个倒翻筋斗,虽说避开了曹寅致命的一击,却也显得左支右绌,狼狈万分。曹寅毕竟背上负了一人,而这人偏偏又是皇帝,行动自是缓慢,眼看一招得手,却被敌人躲过去了,不由得暗叫“可惜”。 茅十八站稳了身形、道:“韦兄弟,等茅十八杀了鞑子皇帝,再来与你叙话。” 这一次他慑定心神,全神贯注地围着康熙游斗,曹寅却要将九成九的精力用在康熙身上,生怕康熙受了伤害。 那他赔上身家性命,也担当不起。是以不数招,曹寅便无法招架了。 倏地,茅十八一刀刺向曹寅的前胸。曹寅没料到茅十人招招袭击皇上的要害,怎么会陡然向自己下手?然而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曹寅遇险不乱。手臂灌注了真力,去格破人的兵刃。 岂知茅十八这一招却是虚招,待得曹寅手臂伸出,他倏忽加快步履,身子旋转,直如陀螺,迅急到了曹寅身后。 短刀抡圆,便向康熙的脑袋砍了下来! 变生不测,曹寅转身已然不及,他脑海中顿时一片混沌,暗道:“完了!完了!” 茅十八大喜,道:“鞑子皇帝,你满清也有今日么?哈哈……” 一声长笑,短刀砍落! 只听得“砰”地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忽然,茅十八停止了笑。 摔在地上的,不是康熙,也不是曹寅,而是韦小宝! 原来,就在茅十八短刀砍落之时,韦小宝施展神行百变的神功,猛然插在康熙与茅十八之间。茅十八的这一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韦小宝的脊梁上。 韦小宝于茅十八有着救命之恩。两年前,康熙亲判茅十八死刑,并且命令韦小宝前去法场监斩,韦小宝不顾茅十八的误解,担着极大的干系,用台湾降将郑克爽的手下大将冯锡范,替换下了茅十八,茅十八才活到了今天。 茅十八扔掉了短刀,抱住了韦小宝,道:“韦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是我杀了你么?” 韦小宝呻吟着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在那儿站着,不知甚么人抓住了我,将我扔了过来,我,我……” 头一低,昏了过去。 茅十八咬牙切齿,道:“韦兄弟,我茅十八这条命是你给的,茅十八误伤了你,死有余辜!也罢,待茅十八杀了鞑子皇帝,报了国恨家仇,便当自刎,报你的救命之思。” 提起短刀,大叫道:“鞑子皇帝,纳命来!”可哪里还有康熙的影子?韦小宝就这么缓了一缓,曹寅背着康熙,施展轻功,已是扬长而去了。 后面忽然涌出七个青年男子,异口同声地喝问道:“哪里来的歹人,敢动手伤了韦公子?” 茅十八悲愤已极,猛地撕裂衣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道:“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韦兄弟是我杀害的,我罪该万死。你们要替韦兄弟报仇,尽管杀了我便是。姓茅的若是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乔装改扮的正是韦小宝的七位夫人。她们去了后堂,唧唧喳喳地你争我夺,好半天才换好了男子衣衫,是以大厅上发生了甚么事,她们竟毫无所知。 双儿第一个认出了茅十八,道:“这不是茅大哥么?” 茅十八羞愧之极,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了头不吭声。” 突然,房顶上“轰”地一声,掉下一个人。还没等茅十八他们省过神来,那人一掌击向茅十八,茅十八闪哼一声,肋骨顿时断了数根,口吐鲜血,昏倒在她。 那人一把拎起韦小宝,飞身而起,穿越屋顶而去。 茅十八的这一刀,几乎使尽了毕生之力,委实不比寻常。韦小宝虽有宝衣护体,却还是被他砍得五脏六腑如同砰了一般,昏死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辰,不知自已身在何处,只觉得鼻孔中幽幽一股闺房之香。 韦小宝一生在女子身上下了无数功夫,因而对女子的体香,有着特异的体验。这香不是丽春院的那等粗俗之香,不是江湖女子身上的那等粗犷、豪放之香,也不是太后宫里、公主香房那等富贵之香。这香似有还无,似浓还淡,若有若无,若浓若淡,沁人心扉,舒服得似乎使人飘飘欲仙。 韦小宝自语道:“辣块妈妈不开花,难道老子到了月里嫦娥、观音娘娘的房里了么?老子艳福不浅哪!”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无声地开了,就见一个高挑身材,小圆脸儿,杏眼圆腮的少年女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那女子见韦小宝醒了,甜甜一笑,露出两只忽隐忽现的酒窝儿,轻声问道:“韦老爷,你好了么?”一口软软吴语,煞是动听。 韦小宝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道:“啊呀我的妈,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神仙姊姊,请问这里是哪一位神仙的洞府?月里嫦蛾?蓬莱仙山?玉皇大帝? 阎王殿里?还是猪八戒的流沙河,孙悟空的水帘洞?……神仙姐姐,你快告诉我啊!” 那女子微微一笑,露出碎玉般的糯米牙,道:“韦老爷说笑了。这里是江宁织造曹老爷的府邸,哪里是甚么神仙洞府了?” 韦小宝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你骗我,我不信。不是神仙洞府,哪里会有你这样的神仙姊姊?” 女子笑道:“韦老爷,你真正像极了一个人,一开口就是神仙……甚么甚么的。” 韦小宝愕然道:“我像谁,神仙姊姊?” 那女子未及答话,只见门帘掀起,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生得粉装玉琢,眉清目秀,身着淡绿夹纱袍,脖子*戴着一只金光灿灿的金项圈,蹦跳着跑过来。那女子轻轻笑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 孩童到了女子面前,嬉皮笑脸道:“神仙姊姊,把你嘴上的胭脂膏,赏给芹儿一口罢?”女子用眼角一瞥韦小宝,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说得不错罢?” 女子弯下腰去,迎着孩童,道:“慢些跑,小少爷。摔着了,磕破了皮儿肉儿,老祖宗发脾气,又该着我们这些丫鬟倒霉了。” 韦小宝听得他二人的对话,不由得大为惊奇:“这女子绝代美人儿,老子的七个老婆,除了阿珂还能与她比一比,这等美貌,如何只做得一个丫鬟?这姓曹的老爷不是个东西,这等美貌女子,你不拿她来做老婆,当个丫鬃使唤,岂不是暴敛甚么好东西?” “暴珍天物”的成语韦小宝不会用,就说成了“暴敛甚么好东西”了。那女子背对着他,他只顾用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盯着女子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看。 孩童用鼻子在女子的脸蛋上嗅了又嗅,一副垂涎欲滴的猴急模样,迫不及待地说道: “神仙姊姊好香!今儿师父讲《四书》,拖堂了,神仙姊姊,你昨儿卸妆的胭脂膏子,还给芹儿留着了罢?快些拿出来,芹儿馋死了。” 韦小宝心里骂着:“也不知是哪个老色鬼生养的这等小色鬼,狗大的岁数,猫大的年纪,就知道讨女人的喜欢,死皮活赖地要神仙姊姊的胭脂膏子吃。长大了,还不知变得甚么样子呢。” 想了想,又自己笑了:“又能变得甚么样子?至多如老子一般,练就了一身讨好女人的本事,讨她七个沉雁落鱼、闭花羞月的老婆也就是了。”不过总觉得自己甚么地方输于了这孩童,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是色鬼、色狼,这小子直接就是色祖宗、色阎王!” 韦小宝只顾在自己心里动着流氓念头,那女子好象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知道韦小宝正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不由得羞红了粉颈,轻声对孩童说道:“你一来,就一昧浑闹!有客人呢,也不伯人家笑话?” 孩童现在才发觉韦小宝躺在床上,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珠子,看着韦小宝,忽然,将女子给他的胭脂膏子朝地上一摔,黑着脸,道:“你房里藏着臭男人,肮脏透了!我不要你的胭脂膏子了!” 女子大窘,道:“小少爷、你不要乱说啊,这位老爷,可是我们老爷请来的尊贵客人呢。” 孩童撇撇嘴,鄙夷道:“一个臭男人,有甚么尊贵的? 没的玷污了‘尊贵’这个词儿。姊姊,你一个神仙也似的人物,怎么也同臭男人同流合污起来?须知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水原本是极洁净的物事,沾了土、也就变污了,变臭了,变肮脏了。所以啊,任是你多么洁净的女子。沾上臭男人的边儿,也就俗不可耐了。臭不可闻了。” (庸按:读者诸君读到这孩童的这段议论,定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正是《红楼梦》中,作者曹雪芹借主人公贾宝玉之口说出来的—段脍胜炙人口、痛快淋漓的高论。韦小宝其时遇到的,自然不会是虚构的文学形象贾宝玉了。而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本人— —据考证。曹雪芹生在富豪之家,他的祖父,就是本文中的那个与康熙私交极深的一等侍卫、江宁织造曹寅。)当时韦小宝可不知道他面对着的是未来的一位文学巨匠,只是听他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竟然说出这等稀奇古怪的言语来,不由得心下大奇,暗道:“他奶奶的,这小子甚么路道。说话这等歪缠?老子原先以为自已是歪缠的祖宗,遇到了这歪缠的小子,老子倒成了孙子了。不行,老于便与他歪缠一歪缠,挣回个面子。” 想着,韦小宝在床上坐了起来,笑道:“喂,你便是再要巴结女人,也不能与咱们男人自己过不去啊。我问你,你自己是不是男人啊?你自已臭不臭啊?” 曹雪芹——读者既然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咱们还是直呼其名罢——恨恨道:“我自然是个臭男人,是污泥做的骨肉。” 韦小宝道:“你是曹寅的孙子罢?你爷爷这么大的官儿,也是男人,他臭不臭啊?他孙子就那么臭,爷爷更是臭上加臭、臭如狗屎、臭如老鳖、臭如王八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臭不可闻、遗臭一千年、遗臭一万年、遗臭一万万年了?” 韦小宝自小在扬州妓院里长大,整日在污泥浊水中打滚儿,骂人的话张口就来,刻毒、恶劣,骂上两天两夜,不会重复的。曹雪芹所发的关于男人、女人的议论,几乎只是一种童心,一种与生惧来的纯真,如何想得到父亲、祖父的身上?他又自小读的《四书》、《五经》,家教极严,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得极重,平日提到长辈,便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哪里敢将父辈与遗臭万年联接起来?是以听了韦小宝刻毒之极的话,先是目瞪曰呆,无从辨别,继而“哇”地一声,痛哭起来,犹如受了极大的委屈。 韦小宝犹自不依不饶,盘腿在床上坐好,笑道:“哭个甚么劲儿?好有理么?那眼泪也是臭的罢?哎呀,哎呀,臭死了,熏死了!神仙姊姊,你揽着这臭小子做甚么?你香喷喷的身子,没有弄肮脏了?哈哈,哈哈。” 那女子带着哭音,对韦小宝道:“韦老爷,你老人家行行好,不要再说了。” 韦小宝忽然醋意大发,心里发怒道:“他奶奶的,这小花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对一个不懂人事的小小孩童也吊膀子!老于把你弄到丽春院。整曰对着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三教九流的男子,叫你小花娘浪个够。” 曹雪芹哭着一把推开女子,抽泣着说道:“他说得对,你不要缠着我,免得熏臭了你。” 正自闹得不可开交,忽所得外面喊了一声:“老爷到!” 这一声真正管用,那女子立即站立起来,退在一边,毫无表情地垂手侍立。那孩童也立即停止了浑闹,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韦小宝奇道:“老子只说这小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原来也有降服他的人。真正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只见曹寅迈着方步,缓缓走丁过来,笑道:“韦爵爷,你醒了么?整整昏睡了两天,茅十八那小子,手可够狠的。” 韦小宝受伤之后,一直模模糊糊,但却清楚地记得,茅十八挥刀砍向康熙的时候,自已冲了上去,抵挡了一刀。至于以后的事,他就记不清楚了。 韦小宝道:“原来是曹大人。曹大人,这是你的府上么?我怎么到了这里?” 曹寅挑起大拇指、连声道:“了不得,了不得。卑职往日只听说韦爵爷勇擒鳌拜、远征罗刹,还有许许多多精忠报国、忠心护主的事情,前天卑职可是亲眼看到了。反贼茅十八一刀下去,若不是韦爵爷你老人家用身子挡住了皇上,唉,我们均要成了千古罪人了。” 韦小宝极为得意,但面子上却毫无居功自傲的神色,道:“皇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我们臣下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曹大人,你那日不也是冒死救驾的么?功劳也是不小啊。” 曹寅暗道:“不得了,这小子真正不得了。他于皇上有着救命之恩,却是丝毫也不居功。看他油腔滑调,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想不到也有这等心机。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官做得这样大,皇上又对他这样好。孔子云‘三人行必有吾师’,要做官,小流氓的这一招倒是不可不学。” 韦小宝在市井长大,少年时又在皇宫里混,察言观色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自然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要想保住性命,要想做大官,你功劳越大,越要谦恭。再说,甚么皇上“仙福水享、寿与天齐”云云,不过是他在做神龙教的白龙使时,对洪教主每日必修的功课,此时现成的拿来送给小皇帝做故高帽子,也不花本钱。 曹寅连连点头,附和道:“韦爵爷说得对,这是皇上的洪福,社稽的洪福。” 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你小子倒会顺杆爬。” 韦小宝对老婆孩子还有玄贞道长、茅十八他们终是放心不下,问道:“曹大人,那日是你救的我么?” 曹寅道:“韦爵爷挡了茅十八一刀,卑职趁机将皇上背了出去。到了外面街上,正巧遇到一众侍卫赶来接应,卑职便将皇上交付与他们,又单身一人闯回了丽春院,那里有七八个反贼正围着你呢,我一掌打倒了茅十八,拉了你穿房而出,连夜回了江宁。” 哪里来的七八个反贼?韦小宝想了一想,明白了:“定是老子的七个老婆,改了男装后出来了。他奶奶的,这些个臭花娘,只知撞争风吃醋,老子的死活也不放在心上。 回去之后,老子扒下她们的裤子,一个屁股上八十大棍! ……嘿嘿,扒了裤子,老子还沉得住气打屁股么?那时候,老于要做的事多着呢。” 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曹寅哪里知道他正在动着极其龌龊的念头?也微笑着不再说下去了。 韦小宝忽然问道:“你将茅大……茅十八打死了么?” 曹寅道:“他们人多,卑职志在救人,没有来得及下杀手。不过他中了我的六阳掌,不死也得到阎王殿里走一道儿。” 韦小宝又问道:“还有那些反、反贼,后来怎么样了?” 曹寅微笑道:“你老望安。咱们在外做官为宦,总以安静无事为要。那些反贼么,做出事之后,自然作鸟兽散了。” 韦小宝心道:“老子只听说药方上有银翘散、百药散的,不知这个‘鸟兽散’是个甚么散?” 曹寅看他呆呆的样子,知他不懂,忙解释道:“就是象鸟一样地飞了,象野兽一样地散了,无影无踪。这些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道,却又哪里找得到他?” 说着,曹寅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不但那些反贼跑了,便连丽春院,卑职也交代了扬州府布政司慕天颜,要他好生照应,不得骚扰。” 韦小宝心道:“这姓曹的办事倒也讨人喜欢,知道丽春院是老子发达的地方,安排得倒也妥贴。他虽说是大花脸曹操的后代子孙,只怕行事与他的十八代祖宗有些*同。”又想到:“扬州的那个慕天颜,也是知趣的人。对老子的事,他不敢不尽心。” 但听曹寅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掌握了自己的隐私,*小宝心里微微不安,掩饰道:“其实事情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只是我们做臣子的,总得处处体念皇上的苦心才是。 皇上与我闲谈,常常对我说,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又是元气、可鉴甚么甚么的。” 曹寅道:“是‘虚耗元气,深为可鉴’罢?” 韦小宝诧异道:“正是这八个字。原来皇上不但同我说了这个大道理、也同曹大人说过的。” 曹寅道:“卑职小小官儿,哪能如韦爵爷这般福气,圣眷甚隆,得近天颜,亲听圣上教诲?”却暗暗发笑,心道:“皇上拿你不过当个幸臣,只当养只猫儿狗儿顽顽,哪里会与你讲一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为可鉴。’皇上的这段话,我早就从邸报上看到了,是皇上对大学士熊赐履说的,与你这个小流氓有甚么相干?你至多在旁边听得一言半语罢了。” 韦小宝不知趣,又说道:“曹大人,我没学问,不知道虚耗是个甚么耗?可鉴是个甚么鉴?” 曹寅不便说破,虚与委蛇道:“圣上远见卓识,也不是我们做臣子所能揣摩得透彻的。 一总是韦爵爷方才所说的,地方上总以安静为主,处处想着与民休息就是了。”韦小宝看透了曹寅的心思,暗暗骂道:“好稀罕么?他奶奶的,小小一个侍卫,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关子!哼,骑驴看唱本,咱哥儿俩走着瞧罢。” 说着,曹寅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不但那些反贼跑了,便连丽春院,卑职也交代了扬州府布政司慕天颜,要他好生照应,不得骚扰。” 韦小宝心道:“这姓曹的办事倒也讨人喜欢,知道丽春院是老子发达的地方,安排得倒也妥贴。他虽说是大花脸曹操的后代子孙,只怕行事与他的十八代祖宗有些*同。”又想到:“扬州的那个慕天颜,也是知趣的人。对老子的事,他不敢不尽心。” 但听曹寅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掌握了自己的隐私,*小宝心里微微不安,掩饰道:“其实事情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只是我们做臣子的,总得处处体念皇上的苦心才是。 皇上与我闲谈,常常对我说,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又是元气、可鉴甚么甚么的。” 曹寅道:“是‘虚耗元气,深为可鉴’罢?” 韦小宝诧异道:“正是这八个字。原来皇上不但同我说了这个大道理、也同曹大人说过的。” 曹寅道:“卑职小小官儿,哪能如韦爵爷这般福气,圣眷甚隆,得近天颜,亲听圣上教诲?”却暗暗发笑,心道:“皇上拿你不过当个幸臣,只当养只猫儿狗儿顽顽,哪里会与你讲一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为可鉴。’皇上的这段话,我早就从邸报上看到了,是皇上对大学士熊赐履说的,与你这个小流氓有甚么相干?你至多在旁边听得一言半语罢了。” 韦小宝不知趣,又说道:“曹大人,我没学问,不知道虚耗是个甚么耗?可鉴是个甚么鉴?” 曹寅不便说破,虚与委蛇道:“圣上远见卓识,也不是我们做臣子所能揣摩得透彻的。 一总是韦爵爷方才所说的,地方上总以安静为主,处处想着与民休息就是了。”韦小宝看透了曹寅的心思,暗暗骂道:“好稀罕么?他奶奶的,小小一个侍卫,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关子!哼,骑驴看唱本,咱哥儿俩走着瞧罢。” 说着,曹寅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不但那些反贼跑了,便连丽春院,卑职也交代了扬州府布政司慕天颜,要他好生照应,不得骚扰。” 韦小宝心道:“这姓曹的办事倒也讨人喜欢,知道丽春院是老子发达的地方,安排得倒也妥贴。他虽说是大花脸曹操的后代子孙,只怕行事与他的十八代祖宗有些*同。”又想到:“扬州的那个慕天颜,也是知趣的人。对老子的事,他不敢不尽心。” 但听曹寅的话外之音,似乎是掌握了自己的隐私,*小宝心里微微不安,掩饰道:“其实事情也没有甚么了不起,只是我们做臣子的,总得处处体念皇上的苦心才是。 皇上与我闲谈,常常对我说,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又是元气、可鉴甚么甚么的。” 曹寅道:“是‘虚耗元气,深为可鉴’罢?” 韦小宝诧异道:“正是这八个字。原来皇上不但同我说了这个大道理、也同曹大人说过的。” 曹寅道:“卑职小小官儿,哪能如韦爵爷这般福气,圣眷甚隆,得近天颜,亲听圣上教诲?”却暗暗发笑,心道:“皇上拿你不过当个幸臣,只当养只猫儿狗儿顽顽,哪里会与你讲一些国计民生的大道理?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从来与民休息、道不在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为可鉴。’皇上的这段话,我早就从邸报上看到了,是皇上对大学士熊赐履说的,与你这个小流氓有甚么相干?你至多在旁边听得一言半语罢了。” 韦小宝不知趣,又说道:“曹大人,我没学问,不知道虚耗是个甚么耗?可鉴是个甚么鉴?” 曹寅不便说破,虚与委蛇道:“圣上远见卓识,也不是我们做臣子所能揣摩得透彻的。 一总是韦爵爷方才所说的,地方上总以安静为主,处处想着与民休息就是了。”韦小宝看透了曹寅的心思,暗暗骂道:“好稀罕么?他奶奶的,小小一个侍卫,也敢在老子面前卖关子!哼,骑驴看唱本,咱哥儿俩走着瞧罢。” 曹寅忽然道:“咱们只顾说话了,大事还没办呢。”立时北面站好,道:“有旨意,韦小宝接旨。” 韦小宝一怔,急忙要下床,曹寅却道:“皇上旨意,韦小宝身体不适,着不必下床接旨。” 韦小宝便在床沿上跪倒,曹寅取出圣旨,宣旨道:“小桂子,老子本想等你的内伤好了,一块儿回北京,可事情委实太多,只有先走了。他奶奶的小桂子,你只顾带着七个小老婆做缩头乌龟,躲到甚么地方花天酒地去了,忘了老子了么?老子明明知道你没死,听两江总督麻勒吉、江浙巡抚马佑奏称你死在泗阳集,心里也着实难过了好*阵子。你快快滚回来罢。北京你的公爵府,老子给你派人看守得好好的,你说说,老子够不够义气?你回来了,老子也不要你办事,也不要你去杀天地会、打罗刹,就来陪老子说话儿。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就派出人中,见你老婆砍你老婆,见你儿于杀你儿子,你教老子不痛快,老子教你断子绝孙。老子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退。钦此。” (庸按:康熙的这道圣旨,确实是笔者杜撰的。然而康熙在处理公文的时候,确是极少八股昧儿,时时流露出机智与幽默,比如他在文武官员的奏拆上常常批的三个字:“知道了”,就很随便,绝少故弄玄虚与炫耀帝王之尊。偶尔还与臣子开开玩笑。江苏织造李煦有个奏折不合体例,康熙朱笔批道:“尔之识几个臭字,不知那去了?”吓坏了李煦,急忙再上折子请罪,康熙却行若无事,批了“知道了”三个字。以他与韦小宝的特殊交谊,加之韦小宝不通文墨,康熙下这样的旨意给他,完全在情理之中。)听着听着,韦小宝仍眼前仿沸出现了康熙在皇宫大内,坐卧不宁的样子。待曹寅述完旨意,韦小宝的眼泪早已“叭哒、叭哒”地掉了下来,哽咽道:“皇上,小桂子该死,小桂子该死!小桂子不该做缩头乌龟躲了起来,让你一个人在皇宫里冷清寂寞。你是皇上,有多少大事要操心劳碌?吴三桂要造反,你睡不着;台湾受灾,你睡不着。忙完了公事,还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儿,因为你是皇上。除了小桂子,你不与人说闲话,只有小桂子,才敢与你说闲话。可皇上你知道么?小桂子虽说躲了起来,其实心里也不快活。小桂子也想你。小桂子立马回去。便是砍了脑袋也回去。小桂子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他嘟嘟囔囔的自说自话,曹寅道:“韦爵爷,卑职虽说不明白旨意,但感到了皇恩浩荡,皇上对你老人家,真正没得说的。”他憋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了,说道:“韦爵爷,皇上的旨意,卑职不敢打听,只是有些事情怕是牵扯到卑职,卑职弄得明白了,才好替你老人家办差呀。” 韦小宝下了床,抹了抹跟泪,道:“你说罢。” 曹寅道:“皇上的圣旨里说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你老人家也说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这甚么马到底是甚么马啊?你老人家说明白了,卑职好去预备。” “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其实是韦小宝说成语老是说不准,总也记不住“驷马难追”的“驷”字,便将驷马改成甚么马了。康熙有时为了凑趣,也这么说着顽儿。 韦小宝哪里能让曹寅知道其中的细故?那岂不是太过掉价了么?他搔搔头,道:“甚么马么,自然是甚么马也比不上的宝马了。比如关云长的赤免马啦,楚霸王的乌骓马啦,就是甚么马。” 曹寅怎么也想不到“甚么马”这等贵重,沉吟道:“赤免马、乌骓马卑职没有,只有刚从蒙古买来了四匹菊花骢,倒也是日行千里。” 韦小宝一副将就的样子,道:“四匹菊花骢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皇上的那个甚么马的,将将就就,马马虎虎罢咧。只要能让我快些见到皇上。那就行了。” 曹寅急忙说道:“韦爵爷放心,卑职马上去办,马上去办。四匹菊花骢,跑起来,至多三四天的功夫,也就到京城韦小宝犹豫了一下,道:“摁……我还得回一趟扬州。” 曹寅道:“韦爵爷,你老人家是担心宝眷哪?好叫你老人家听了高兴,就在你养伤的期间,皇上已命多总管带领御前侍卫,将你的夫人、公子、小姐,全数护送进京了。” 韦小宝吃惊道:“甚么,皇上把我家誊都带走了?” 曹寅由衷道:“韦爵爷,皇上对你,真正没得说的,甚么事情都想得细密周到,这君臣际遇,当真旷古难逢,旷古难逢。” 韦小宝根本没有听到曹寅说些甚么,他在内心道:“说到底,小玄子还是信我不过哪! 嘿嘿,把我老婆抓去做押头,老子这天下第一大滑头,便是比泥锹还滑,也滑不过小玄子的手掌心了。老子甚么都可以不要,如花似玉、落鱼沉雁的老婆,却无论如何也丢不得。” 他出了一会儿神,一抬头,发觉曹寅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暗道: “不好!不要让这姓曹的看出了老子的心事。姓曹的小子是大花脸曹操的十八代灰孙子,甚么好东西了?让他奏上一折半折的,说韦小宝对皇上不忠心,是个大大的奸臣,韦小宝便要变成没有脑袋的韦活宝了。” 韦小宝的灵机来得极快,脸上立时显出惊喜的神色,道:“多总管他们脱险了?” 曹寅含混地“恩”一声。 韦小宝暗道:“不好,大花脸起了疑心了,怎生搅他—搅才好?” 无中生有、没事找事、浑水摸鱼,原中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他一眼看到曹寅的身边,垂手站立着那小小孩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曹大人,你身边站着的小孩子,是你甚么人啊?” 曹寅躬身道:“这是小孙雪芹,雪芹,快给韦爵爷磕头。”“曹雪芹一反原先那娇惯无赖的样子,目不斜视,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韦小宝磕了个头,大人似地说道:“晚辈为韦小宝请安。韦爵爷吉祥。” 韦小宝大奇:“这小子眼下与方才简直两个人一般,这般文质彬彬的,哪象混世魔王的样儿?”身上没带甚么顽的东西,顺手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韦小宝两件“宝贝”不离身,—是赌钱的骰子,二是银票——数也没数,大约总不下万余两,递给曹雪芹,道:“好孩子,仓促之间,我也没有甚么好东西给你做见面礼,这点银子,你拿去买糖吃罢。” 在韦小宝想来,这孩童见了这许多银子,定然高兴得疯了。然而曹雪芹依然故我,双手接过银票,淡淡道:“谢爵爷赏。”看也不看,又磕了个头,将银票捧送给了曹寅,依旧不卑不亢地傍立在曹寅的身边。韦小宝兴味索然,暗骂道:“这小东西现下装得一本正经,忘了方才与丫头吊膀子了?” 韦小宝歪着头,端详端详曹寅,又端详端详曹雪芹,半晌,摇头道:“不象,不像。” 曹寅奇怪道:“不像甚么?” 韦小宝指着曹雪芹,对曹寅道:“他不像你的孙子。” 又指着曹寅,对曹雪芹道:“他不像你的爷爷。” 曹寅微笑道:“原来韦爵爷说的是这个。我的这个小孙子哪,像他爹爹多些。”语气中极为得意,原来曹寅的儿子、曹雪芹的父亲曹镛,学识渊博,严正端庄,是江南颇有名气的道学先生。曹寅以自己一介武夫面生有一个在士林声望极大的儿子极为自得。 韦小宝点头道:“我说呢。曹大人,你儿子是个好色之徒罢?”。 曹寅面有愠色,又不好发作,只得赔笑道:“韦爵爷说笑话了,小犬虽说尚学业末成,却笃好程朱理学,怎么说得上好色二字?” 韦小宝心里骂道:“辣块妈妈不开花,知道老子没学问,就拿学问来麻老于。‘程猪里学’是个甚么学?这程嘛,是瓦岗寨的程咬金么?使把大斧头,杀人放火还差不多,又能做甚么学问了?猪一定是猪八戒,也只能做高老庄招亲、背媳妇过河的学问了。” 韦小宝心里胡思乱想,嘴里说道:“恩,程猪里学,不错,是好色不得的。你曹大人虽说不是程猪里学,也不好色,更不要说你家曹相公了,更是不折不如、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程猪里学,哪里能够好色?你看,你的这个丫头,这等落鱼沉雁、闭花羞月,我韦小宝虽说已经有了七个老婆,还想拿她做第八个呢,可你爷儿俩只拿她做丫头,啧啧,啧啧,真正暴敛甚么好东西了。” 曹寅听他东扯葫其西扯瓢地说了半天,最后总算听出点几味道来了:小色鬼打这丫头的主意呢。曹寅笑道:“这丫头叫雯儿,虽说是个使唤丫头,我们老太太拿她当女儿待的。韦爵爷既是喜欢,也是她的造化,尽管带走便是,你老人家上路,也总得有个人服侍。” 雯儿站在一边,木木地低了头。曹雪芹的脸上也涌过一片阴云。 韦小宝笑嘻嘻地看看曹雪芹,又看看雯儿,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好赖也是个长辈,怎能夺人所爱?” 曹寅收敛了笑意,缓缓道:“莫非韦爵爷发觉雯儿这丫头有甚么古怪了么?”韦小宝故作惊诧,道:“雯儿早巳名花有主了,曹大人真的不知道?” 曹寅道:“是谁?请韦爵爷明示。” 韦小宝道:“就是你的这位宝贝孙子啊。你没来的时候,他又是亲雯儿姑娘的脸,又是摸雯儿姑娘的胸口,曹大人你看,你孙子手里,还握着雯儿姑娘的胭脂膏子呢。” 雯儿忽然抬起头来,逼视着韦小宝,声音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韦老爷,我们做丫头的没侍候好你老人家,你要打要骂都行,可不要将小少爷弄肮脏了。” 曹寅呵斥道:“韦爵爷面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倏地,他眼里精光陡现,看了曹雪芹一眼。曹雪芹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胭脂膏子落在地上。曹寅不经意地用脚踏住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得意道:“怎么样?你的孙子可不程猪,也不里学罢?就是那个好色之徒罢了。其实好色又有甚么不好了?比如我罢,娶了七个老婆,见了雯儿姑娘这样的美貌女子,还是一样地眼也绿了,腿也不动了,哈拉子也他妈地流出来了,老子还不是一样地做大官,做鹿鼎公?曹大人,你莫要生气,你的宝贝孙子今后一定要发达的。一定比我韦小宝还有出息。你想想罢,六七岁就会吊膀子,日后的出息还会小么?哈哈,哈哈!” 曹寅涵养极深,气得七窍冒烟,脸上却依然恭谦地笑,道:“多谢韦爵爷的福口。芹儿,韦爵爷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可要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曹雪芹低声应道:“是。”上前给韦小宝打了个干,道:“晚辈谢过前辈的教训。” 韦小宝打着哈哈,道:“真谢么?只怕口不应心罢?” 他本来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倏地,他看到曹雪芹的眼里闪过一股冷光,冷得他打个寒颤。这么小的孩童眼里发出这么冷的光,他从来没有见过,竟然震慑得他将嘴边的刻毒话又咽了回去。 韦小宝忽然感到无味之极,打个哈欠,道:“曹老爷,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儿吃饭,早点儿歇息罢,我想明儿一大早,就动身去北京……” 韦小宝一番浑闹,又是内伤初愈、觉着困乏得紧,草草吃了饭,便要回房睡觉。还是雯儿侍候他安寝。雯儿的神色淡淡的,韦小宝想兜搭几句,雯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大老爷好生歇着罢。” 说完就走了。韦小宝好没趣,在肚子里道:“臭花娘好美么?不过比起丽春院的妨娘强些就是了。老子迟早把你弄到丽春院去,交给我妈妈好好摆布。” 他心里索来不存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韦小宝笑嘻嘻地看看曹雪芹,又看看雯儿,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好赖也是个长辈,怎能夺人所爱?” 曹寅收敛了笑意,缓缓道:“莫非韦爵爷发觉雯儿这丫头有甚么古怪了么?”韦小宝故作惊诧,道:“雯儿早巳名花有主了,曹大人真的不知道?” 曹寅道:“是谁?请韦爵爷明示。” 韦小宝道:“就是你的这位宝贝孙子啊。你没来的时候,他又是亲雯儿姑娘的脸,又是摸雯儿姑娘的胸口,曹大人你看,你孙子手里,还握着雯儿姑娘的胭脂膏子呢。” 雯儿忽然抬起头来,逼视着韦小宝,声音极轻又极清晰地说道:“韦老爷,我们做丫头的没侍候好你老人家,你要打要骂都行,可不要将小少爷弄肮脏了。” 曹寅呵斥道:“韦爵爷面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倏地,他眼里精光陡现,看了曹雪芹一眼。曹雪芹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胭脂膏子落在地上。曹寅不经意地用脚踏住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得意道:“怎么样?你的孙子可不程猪,也不里学罢?就是那个好色之徒罢了。其实好色又有甚么不好了?比如我罢,娶了七个老婆,见了雯儿姑娘这样的美貌女子,还是一样地眼也绿了,腿也不动了,哈拉子也他妈地流出来了,老子还不是一样地做大官,做鹿鼎公?曹大人,你莫要生气,你的宝贝孙子今后一定要发达的。一定比我韦小宝还有出息。你想想罢,六七岁就会吊膀子,日后的出息还会小么?哈哈,哈哈!” 曹寅涵养极深,气得七窍冒烟,脸上却依然恭谦地笑,道:“多谢韦爵爷的福口。芹儿,韦爵爷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可要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曹雪芹低声应道:“是。”上前给韦小宝打了个干,道:“晚辈谢过前辈的教训。” 韦小宝打着哈哈,道:“真谢么?只怕口不应心罢?” 他本来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倏地,他看到曹雪芹的眼里闪过一股冷光,冷得他打个寒颤。这么小的孩童眼里发出这么冷的光,他从来没有见过,竟然震慑得他将嘴边的刻毒话又咽了回去。 韦小宝忽然感到无味之极,打个哈欠,道:“曹老爷,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儿吃饭,早点儿歇息罢,我想明儿一大早,就动身去北京……” 韦小宝一番浑闹,又是内伤初愈、觉着困乏得紧,草草吃了饭,便要回房睡觉。还是雯儿侍候他安寝。雯儿的神色淡淡的,韦小宝想兜搭几句,雯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大老爷好生歇着罢。” 说完就走了。韦小宝好没趣,在肚子里道:“臭花娘好美么?不过比起丽春院的妨娘强些就是了。老子迟早把你弄到丽春院去,交给我妈妈好好摆布。” 他心里索来不存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半夜时分,忽然韦小宝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只听得有个男人的声音道:“打,打死这今轻薄无行的种子!”接着便是劈劈啪啪板子击落的声响。韦小宝猛地翻身坐起,心通: “难道天地会的糊涂东西又寻上门来了么?他奶奶的,老子被这帮东西冤魂不散地缠着,也算姓韦的祖宗积了十七二十八代的德!” 他亲眼看到曹寅武功高强,知道宝贞道长他们即便真的寻了来,凭那点微未道行。在曹寅的手里也绝计讨不好去,放下心来,蒙头又睡。 可那打板子的声音还是一声—声地传来,搅得韦小宝难以入睡。韦小宝穿衣起床,自言自语道:“这帮子东西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玄贞道长,你以为曹大花脸是韦小宝么?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罢。曹大花脸也不是个东西?常言道打狗看主人,你当着老子的面,便像官府审案子一般,按住了老子的属下扒光裤子打屁股,未免太也目中那个无人,欺人那个太甚了!” 韦小宝自说自话,本待不理会,又怕天地会的弟兄们当真吃亏太大,自己无论如何总是他们的挂名儿香主,手下的兄弟们大败亏输,甚至被人抓住砍了脑袋,哼,韦小宝脸上好光彩么? 他身着刀枪不入的宝衣,怀揣削铁如泥的巴首,悄然向后堂走去。 其时在南京,江宁织造曹寅正是炙手可热、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织造府邸极大。韦小宝蹑手蹑脚地向打闹声处走去,所幸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 后花园里,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只见一大堆丫鬟、仆役围着,但都鸦雀无声。只有那板子一下一下打在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韦小宝一见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被打的哪里是甚么玄贞道长、甚么天地会,而是那个小小孩童曹雪芹!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不知是曹雪芹性子倔强,还是昏死了过去,竟然一声不吭。 韦小宝奇道:“他们这等发死力打这么一个小孩子做甚么?这小孩子做错了甚么事了? 他奶奶的,这小子也当真傻得可以,他要打,你就让他打么?你没长腿?你不会跑?老子的儿子韦虎头兄弟,老子吓他,他不怕,老年要打他他就同老子对打—一哪有姓曹的小子这等傻呼呼的。” 曹雪芽的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书生,白净面皮,三绺胡须,倒背着手,手里握着一本甚么书,气呼呼道:“打!打死这个孽障!”韦小宝想起了曹寅的话,道:“看来这书呆子就是曹大花脸的儿子曹小花脸的老子曹中花脸了。” 一看人家管教儿子,与天地会无涉,韦小宝放心了,正要回去睡觉,忽然,一众丫鬟、仆役呼拉拉全数跪倒在地,齐声道:“求大爷开恩,求大爷息怒!” “曹中花脸”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道:“都是你们这班奴才,平日里调弄得他无法无天,踢天弄井!今曰索性往死里打,也省得他日后做出弑父弑君、灭绝人伦的事儿来。” 正在乱哄哄的当儿,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颤巍巍说道:“你容不得芹儿,索性连我也一块儿打死了,离了你们的眼,也省得碍你们的事。” 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手里技着龙头拐杖,由丫鬟搀扶着,一步一颤,走了进来。 “曹中花脸”也急忙跑过去,满面赔笑道:”老祖宗,有事你老人家打发人来给孙子说一声就是啦,天这么凉,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老妇人“啐”了一口,道:“我前世作孽,没修到好孙子,叫我同谁说去?”曹雪芹的父亲曹镛跪倒在地,急忙赔笑道:“老祖宗说这样的话,真正叫孙子无地自容了。老祖宗,你老人家要打要罚,总是孙子的错就是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起来罢。你管儿子,我也不能硬派你的不是。不过呢,虎毒不食子,你总不能下这等毒手啊!” 颤巍巍站起来,走到曹雪芹跟前,一看他的屁股上鲜血淋漓,不禁老泪纵横,把他拥在怀里,气不打一处来,道,“芹儿,你父亲既是容我们娘儿们不得,咱们走了就是,离开他们的眼,省得怄气。来人!打轿!我们回苏州去!” 韦小宝瞧着热闹,忖道:“原来这老太太是大花脸的母亲,中花脸的祖母,小花脸的祖宗。他奶奶的,四代同堂,好福气啊,一家子还浑闹个甚么劲儿?” 听得老祖宗动了真气,曹镛爷儿俩又跪下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太太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父亲救了个姓韦的祸胎回家,那东西不是个好行子,挑拨离间,撮弄你打儿子。走,你们领我去问问那个混帐行子,她有没有爹?他爹是怎样管教他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扬州丽春院的妓女,她自己也不知道韦小宝是哪个男人生的,韦小宝如何知道?心道:“老子偏没有爹,你又拿老子怎样?” 曹镛大急,小声哀求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韦爵爷是朝廷命官,事关朝廷体制。马虎不得。” 老太太冷笑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们怕他是个爵爷,我却怕他甚么?也罢,我找他不便,你们送我去扬州,我找他老太太去。她好赖也是个诰命夫人,我要她评评这个理儿。” 韦小宝大乐,道:“你要去扬州找我妈?真是好得紧,妙得紧,呱呱叫,别别跳!我妈妈在扬州开了个丽春院,你去开个丽夏院,我妈妈再开个丽秋院,你再开个丽冬院*你们老姊妹俩比着开罢。韦小宝有事在身,对不住得紧,老子恕不奉陪了。” 他打了个哈欠,正欲回去睡觉,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韦小宝怒道:“甚么东西,敢与老子……” 韦小宝忽然又不吭声了。原来,他的腰上,被硬硬地顶上了一把匕首。一个女子低声娇叱道:“识相的,跟我走。” 注:本回目中“红楼幼主”是指曹雪芹,他那时还小,故以“幼主”称之,江宁织造,就是曾雪芹的祖父曹寅据史中载,曹寅原为康熙的一等侍卫,是个武人。康熙将他外放去做江宁织造,一是织造衙门是专门为皇宫采办日用物品,总得派一个放心的去;二是叫他去江南,打探些官场、社会上的消息,密告康熙——实际是个暗探。是以曹寅给康熙的密奏甚多。 曹寅遇到韦小宝之时,正是曹家鼎盛时期,也就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的“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时期,可内里却隐藏着许多无法排解的危机。 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公元1712年8月24日)病故,便查出织造衙门历年亏欠钱粮九万余两,两淮盐课亏欠二十三万两。是以到曹寅的儿子、曹雪芹的父亲曹镛接替江宁织造时,曹家状况已是大不如前,终至曹雪芹时的一贫如洗,“举家食粥酒常赊”—— 终于成就了巨著《红楼梦》。 至于曹寅与韦小宝相识时,曹雪芹出生与否,因系小说家言,笔者姑妄说之,读者也不妨姑妄听之。不足为史家论证。 第三章 步步江湖步步险 寸寸柔情寸寸心 匕首顶在腰眼上,冷冰冰硬邦邦地极不舒服。然而韦小宝并不太过吃惊,笑道:“姑娘这么个大美人儿,狠霸霸地做甚么?” 女子也“吃吃”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讨好女人的功夫真真是炉火纯青!谁说我是大美人儿?同你说,我是丑八怪呢。 韦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姑娘骗别人可以,骗我韦小宝可不行。我韦小宝没有别的能耐,可只要听得女子的声音,便可得知她是大是小,是美是丑。姑娘的声音如同鹦哥儿一般无二,是以姑娘生得定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了。” 女子道:“甚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同你说,我是你一生之中,见到的最丑的女子了。”韦小宝极为得意地说道:“不瞒姑娘说,韦小宝一生之中,见到的美貌女子着实不少,只怕加起来也比不上姑娘一个人美貌。姑娘若是不信,跟我去扬州一趟,与她们比上一比,保准将她们一个个的都比下去了。” 女子听得似乎极为顺耳,也极为自负,笑道:“是么? 本姑娘得空儿,倒要与她们好生比上一比。”韦小宝大乐:“好得紧啊!老子认识扬州丽春院所有的姨子,你去与她们比一比罢,输赢都行,留下来做胰子,也美得紧啊。”嘴上却道:“不用比,姑娘赢定了,她们输定了。”满口的胡说八道,倏地身子一钮,施展“神行百变”,脱离了女子的掌握,笑道:“咱们这就去扬州……” 忽然不吭声了。原来,那女子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法,竟然如影随形,跟在韦小宝的身后,冷冰冰的匕首,紧紧地贴在韦小宝的太阳穴上,笑道:“你这人滑头的功夫倒是不错啊!” 韦小宝的心一下子凉了。他身着宝衣,刀枪不入,是以并不害怕敌人顶在腰眼上的巴首,才满口的胡言乱语。 这一下匕首贴在太阳穴上,那里没有宝衣护着,又是至为娇嫩、至为紧要的穴道,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忧。而韦小宝一向是对自己的性命看得极为重要的。 韦小宝立时蔫得如霜打的茄子,苦着脸,道:“姑娘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匕首抵着太阳穴,也没有甚么好玩。”女子道,“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方才我看到一个丫头跟着你,生得极为漂亮。我是丑八怪,见了漂亮女子,便要出手除去的,可那丫头滑溜得紧,我竟没有抓住,是以烦你领道儿,咱们抓住她杀了,你说可好?” 听说她只是要杀一个丫头,与自已牵扯不大,韦小宝稍稍放心,问道:“理当为姑娘效劳。只不过这织造府阔气得紧,红粉如云,不知姑娘要找的是哪一个丫头?” 女子道:“我也不知道她叫甚么名字,反正眉眼儿极俏,有点儿水蛇腰的。” 韦小宝吃了一惊,付道:“这女魔头找的莫非是雯儿么?那么美貌的丫头头,杀了未免太也可惜。……不过,老子的命终究比她值钱些,只得领这女魔头去,相机行事就是了。” 思忖已定,便道:“姑娘既然认识,那便好办得多了,咱们这就去罢。” 女子笑道:“你这人说话不尽不实,叫人相信不得。也罢,咱们便先割下一只耳朵作为当头罢。”说着,匕首贴着韦小宝的耳朵根子,作势便要割下。 韦小宝大惊失色。忙捂着耳朵,道:“姑娘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一个人生着两只耳朵好看,割掉一只,也没有甚么好玩的。” 女子道:“好罢,权且留下这只狗耳朵,看看你老实不者实。” 韦小宝忙道:“老实,老实,货真价实、有假包换的老实……” 说着,主动地领着她,向自己的住房走去,心里念叨着:“雯儿姑娘,不是韦小宝不怜香借玉,实在是这个臭花娘太过蛮横。雯儿啊雯儿、你能躲便躲,万一叫女魔头杀了,到了阴曹地府,冤有头,债有主,做了鬼千万不要找韦小宝索命。” 女子押着韦小宝,走出了花园,来到一个九曲回廊,忽然一个男人沉声道:“留下人来!”女子便觉一阵掌风自后边袭来。这掌风的浑厚、强劲,实在是生平罕见。 女子应变奇快,后腿倒踢,左肘后锤,右手匕首反刺。 片刻之间,已然还击了三招。韦小宝趁机施展逃命的“神行百变”,脱离了女子的掌握。月色下,只见江宁织造曹寅,已与一个蒙面女子斗在了一起。韦小宝知道曹寅武功高强,这女子万万不是对手,便放了心,倚在廊柱上,悠闲之极地看二人打斗。 两人你来我往,瞬间过了三十余招。那女子武功虽说比曹寅差了些许,然而曹寅一是怕惊动了老太太,二是怕伤了韦小宝。处处顾忌,出招便缓慢了,是以两人几近打个平手。韦小宝忖道:,‘臭花娘不知摸样到底生得如何?到了丽春院里,还能有嫖客么?” 他行事向来凭兴之所至,立时叫道:“曹老爷,烦你揭开小花娘的面纱,老子要看她生得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曹寅五指如钩,抓向女子的面纱。女子身子一晃,堪堪躲过。曹寅的身法委实太快,瞬间变抓为掌,一拳击在她的右肩上。女子一个踉跄,忽然手一扬,叫道: “看暗器!”曹寅急忙双掌齐出,想以掌力击落女子的暗器,护圈韦小宝的周全。 岂知那女子却是虚招,迫得曹寅缓了一缓。身形一晃,已是跃出了围墙。 曹寅并不追击,返回韦小宝身边,问道:“韦爵爷,你没事么?”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到底不知道小花娘生得甚么摸样。”曹寅道:“天不早了,韦爵爷,你回去歇息罢。” 当下陪着韦小宝,慢慢朝客房走去。韦小宝意犹末尽,道:“曹老爷,女魔头是甚么路道?” 曹寅沉思半晌,摇摇头道:”看不出来。” 回到客房,指派侍候韦小宝的雯儿也不在,韦小宝与曹寅东拉西扯地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自外面走来。曹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倏地探出右手。将雯儿的右肩抓落。 雯儿吓得惊呼一声,肩头的衣衫已然撕下了一块,露出雪白的肌肤。 雯儿面无人色,赶紧将肩头使手遮盖住了。曹寅怔了一怔,道:“不对,难道我真的看走了眼?” 韦小宝笑道:“曹老爷,与丫头动手动脚,也得找个地方,看个时候啊。这成甚么样子?” 曹寅正色道:“韦爵爷取笑了。”又转而对雯儿厉声道:“好生侍候韦爵爷!若是惊动了他老人家,你小心罢。” 韦小宝这一觉一直睡到大天亮,睁开眼睛,—缕红红的阳光,从窗棂撤落了进来。一个又矮又胖的丫鬟就在床边站着,道:“韦老爷,我们老爷在客厅等你呢。”韦小宝看她那丑陋的样儿气便不顺,喝道:“急甚么?赶着跟你家老爷出丧么?” 韦小宝一见昨日的雯儿变成了这个丫鬟,越想越气,心道:“姓曹的果真是曹操的十七二十八代灰孙子,大花脸奸臣,说好了的要将那个雯儿送我的,一夜就变卦了,舍不得了,藏起来了。他奶奶的,好稀罕么?七个老婆明争暗斗,争风吃醋,老于就应付不了了。再添上一个,不是要了韦小宝的老命了么?” 曹寅果真在客厅候着他了,拱手道:“韦爵爷是贵客,本该留下来多盘恒些日子,怕皇上焦急,卑职就不挽留了。” 韦小宝笑道:“好说。曹大人,贵府有人要到扬州去么?我们一块儿,倒是顺路。”曹寅道:“本来应当亲送韦爵爷,无奈有些俗事,实在脱不开身,扬州么,将来是一定要再去拜访的。” 韦小宝道:“我倒是不须送,不过贵府如有哪位太太啊老太太啊想到扬州玩玩,我倒可以奉陪。我是扬州人,地头熟啊。” 曹寅知他听到了昨夜老太太的话儿了,淡淡一笑,道,“谢谢韦爵爷。”说着,叫道: “来人。”便见一个管家走了过来,弯腰捧给曹寅一个托盘,曹寅从托盘里拿出一迭银票,双手送给韦小宝,道:“韦爵爷,这点银子,不成敬意,带着路上花罢。” 韦小宝不嫌银子咬手,向来是来者不拒。笑道:“不好意思罢?生受你了。”漫不经意地将银票朝怀里一揣,就见管家回报,说是四匹菊花骢已经备好了鞍子,在门外候着呢,韦小宝道:“曹大人,那咱们便走罢。” 曹府门口,曹镛、曹雪芹爷儿俩毕恭毕敬地侍立着送客,两人的脸上,甚么也看不出来。韦小宝暗道:“辣块妈妈,这一家子昨夜闹得个一塌糊涂,人仰马翻,今早便象甚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花脸、中花脸、小花脸,一窝子假正经。” 韦小宝拉拉曹雪芹的手,道:“小少爷,昨儿歇得好么?” 曹雪芹彬彬有礼道:“好。谢谢前辈关心。” 韦小宝故作惊奇,道:“咦,你来了,怎么不见雯儿那丫头呢?”说完,哈哈大笑,跨上马背,加了一鞭,扬长而去。(庸按:关于韦小宝在江宁织造曹寅府上的一段文字,据说有的红学家考证,便是曹雪芹后来著《红楼梦》时,那有名的宝玉挨打、晴雯被逐一段精采文字的原始素材。曹雪芹对韦小宝恨极,又鄙视之极,不愿意让韦小宝这等俗之又俗的人物玷污了大观园,是以在那段文字中,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到底出于何人的告密,便成了红学界数百年的一段公案。)韦小宝其实不会骑马,便是再好的千里马又有甚么用处?他骑了一匹,牵了三匹,优哉游哉,嘴里哼着“十八摸”之类的小调儿,活脱脱一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南京极大,韦小宝走了半日,才出了城。他忽然想起来曹寅给了他一迭银票的“程仪”,从怀里掏出一看,却正是自己送给曹雪芹的见面礼,曹寅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韦小宝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大花脸,你看不起老子么?迟早叫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气愤中马鞭一甩,菊花骢一声嘶鸣,扬起四蹄,顿时如飞一般,奔跑起来。韦小宝只见道两边的树木、庄稼,飞似地向后掠去,吓得紧紧抱住马脖子,眼也不敢睁。 那马本是千里良驹,对慢慢腾腾的走路本来就不耐烦,一见主人扬鞭,便撤起了欢儿,越跑越快。快归快,却是极为稳便。韦小宝闭了一会儿眼睛,看看没事儿,大着胆子睁开眼,这一惊却又非同小可:就在大路正中,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 韦小宝大叫道:“你找死么?让开!快让开!” 老婆于没听见一般,动也不动,连头也不回。韦小宝喊道:“你是聋子么?快让开啊……” 片刻之间,那马已到了老婆子跟前。菊花骢扬起四蹄,腾空而起,韦小宝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就在这千钩一发之际,只见那老婆子依然坐着不动,手臂微微一扬,一根长鞭蟒蛇般飞出,套在韦小宝的脖子上。韦小宝大叫着从马上摔了下来,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 韦小宝一跤跌下地来,四匹菊花骢飞也似地去了。他翻身坐起,骂道:“瞎了眼的老东西,你不要命了?”却见那老婆子手腕微微一动,韦小宝的脖子便一紧,勒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了,韦小宝这才明白,自己脖子上的绳子,是老婆子给套上的。 老婆子冷冷道:“你骂一句,我勒一下,骂两句,我勒两下。我勒到第三下,你眼珠于就凸出来了,舌头也伸出来了。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你要不要试试?” 韦小宝使劲透了一口气,忙道:“我信得很,信得很。 老人家们说的话,自然一向都是算数的。再说舌头伸出来了,眼珠子凸出来了,也实在没有甚么好玩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也不见她抬动手臂,韦小宝脖子上的鞭子已然没有了。韦小宝摸摸脖子上勒出来的深深的印子,道:“你老人家的手好重啊,同我妈妈一样,管教起我来,没死没活的。”韦小宝的母亲韦春劳是丽春院的妓女,他说老婆子同他妈妈一样,其实是变着法儿骂人家是婊子。 老婆子面孔微微一红,道:“你少油嘴滑舌,乖乖地走罢。” 韦小宝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请便罢。” 老婆子眼一瞪,道:“你是没听见我的话,还是装糊涂啊?我叫你乖乖地跟我走。” 韦小宝笑道:“不必了罢,你老人家忙,我小人家也不闲着,咱们各忙各的,你就不必乖乖地跟我走了。’’他嘴上油腔滑调,心里却全神戒备,见老婆子手臂微动,他身子也急忙一闪,果然,老婆子一鞭袭在他站立的位置上,韦小宝堪堪躲过一击。 老婆子一怔,道:“尊驾原来是会家子,倒是失敬了。” 韦小宝笑道:“不必客气。我还有些俗事,恕不奉赔了。” 韦小宝说着,卖弄精神,施展师父九难亲授的“神行百变”的功夫,左一闪,右一拐,瞬间已是离开了老婆子数丈。 老婆于冷笑道,“这就是尊驾的看家本事么?嘿嘿,铁剑门也是瞎了眼,收了你这样的门人,将神行百变这一门绝世武功,弄得既象狗跑,又象蟹爬的样子。桑木道长死后有知,也是没脸见人了。” 韦小宝听她说出自己武功的师门、来历,又是吃惊,又是得意,心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个肮脏透顶的老婆子眼光倒是了得,一看就知道我老人家习得神行百变,不是神行百爬。……不过,也是老子的武功练得中规中矩、象模象样,她才认得出来的。…韦小宝对甚么事情,从来不舍得出力流汗下功夫。他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曾传授了他高深的内功心法,他这个懒惰坯子,竟一次也没有练过。独臂神尼九难收他为徒之后,便将铁剑门的这门“神行百变”传授了他。一是因为韦小宝知道自己武功实在也太过差劲,混迹江湖,同人打架,除了撤撤蒙汗药之类的下流手段,便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了,这“神行百变”与人对敌未必有多大的用场,用来逃跑保命倒是大大有用,再者韦小宝其人油滑轻浮,这套武功也算对了他的路子,是以韦小宝真的下了三分功夫去学。 得意之余,韦小宝道:“你的武功不怎么高明,眼光倒是有的,知道我的武功路数。你既是知道我的师门,就该知道我师祖了罢?知道我师祖,就该知道我师父了罢?知道我师父,就该知道我师兄师弟了罢?知道我师兄师弟,就该知道我师侄儿、师侄女、知道我十七二十八代师孙子了罢?” 他满口胡说八道,是想吓得对手知难而退,哪知老婆于淡淡道:“是么?铁剑门好生兴旺哪。”韦小宝道:“你知道了就好……” 一语未毕,只见老婆子身形一晃,人已到了韦小宝的面前。韦小宝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没有一丝征兆。吃惊之余,身子一闪,虽说躲过了老婆子的一击,肩头已被她抓下了一块衣衫。 韦小宝手忙脚乱,道:”喂,你这么一大把子年纪,莫非都长在狗身上了么?还懂不懂江湖规矩,说动手就动手,也不打个招砰?”情急之下,施展神行百变,身形晃动,又在十余丈之外了。 老婆子笑道:“好,咱们便按江湖规矩行事啦。小心了。” 韦小宝道:“你来……” 话音未落,也不见老婆子的身法如何,却见眼前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老婆子已是面对面地站在了他的跟前。韦小宝骇得动也不动,叫道:“你不是人,你是鬼!”老婆子道: “不错,你遇到鬼啦,投降罢。”韦小宝叫道:“不算不算,咱们重新来过。”说着,身子又是飘了出去。老婆子依然站立原地,可是韦小宝人在十余丈开外,刚一停下却发觉老婆子又是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了。 韦小宝自从习练了神行百变,便是武功再强的高手,也不能说抓住就抓住。可是在这鬼魅般的老婆子面前,竟屡战屡败,毫无还手之地。如此三次以后,韦小宝往地下一坐,垂头丧气,道:“我师父教我神行百变的时候,很是胡吹了一番大气,说这武功如何如何了得,如今连一个婆婆也打不过,我看也稀松平常!下一回见到我师父,将这个甚么神行百败的狗屁武功还给了她罢。” 老婆子“扑哧”一笑,道:“也没见武林中有你这等惫赖的人,自已不好好习武,将一门上乘武功,糟践成市井流氓打架斗殴的下流招数,倒将不是派在师父身上,你羞也不羞啊?” 韦小宝忽然道:“你等等,你等等。你再笑一个我看看。” 老婆子又是一笑,脸士的皱纹如官道上的车辙,又深又密,眼里混混沌沌,没一丝光采。韦小宝失望地摇摇头,道:“不是这样,你刚才笑的时候,美得紧呢。” 老婆于道:“你这人别的功夫稀松,拍马屁的功夫倒真真是天下第一。我那么一大把子年纪,能笑出甚么好看的样儿来了?” 韦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对,不对,我韦小宝看女人的功夫,才真正是天下第一,从来没有走过眼,除非今日撞见鬼了!我明明看见一个美妙始娘冲着我那么一笑,老子的三魂走了七魄,哪里象眼下这个婆婆?” 老婆子道,“好了,我也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咱们走罢。”韦小宝道:“对对,咱们走罢。”身子一晃,又在十数丈歼外了。老婆子笑道:“小滑头,还没比够么?”随即施展绝顶轻功,追了上去。堪堪到了韦小宝的身后,一把朝他肩头抓去。可是一把抓了个空。 韦小宝身子一闪,竟然折回了原路,悠闲地站在了方才两人说话的地方,笑道:“来呀,快来呀!”老婆子点头赞许道:“晤,你倒是个聪明人。” “神行百变”靠的是步法灵巧,东拐西斜,宛若灵蛇,是以一般武术高手,没有习练过这门心法,跟在后面追击,轻功再强,也是追赶不上。为甚么总逃不出老婆子的掌心?韦小宝心思来得极快,就在与老婆子胡说八道之时,已然揣摩出了内中道理:老婆于并没有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追地,而是在他跑出十余丈之后,并不拐弯,笔直地追击,韦小宝从未修习过内功,因而他的神行百变只是皮毛,在老婆子这等轻功高手面前,自然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了。得了其中关窍,他这次在老婆子就要抓到他的时候,猛地转身折了回来,对手奔跑得极快,瞬间哪里来得及转身? 韦小宝站定,极为得意道:“来,咱们娘儿俩再追他八十回合。” 老婆子展颜一笑,却不追他,道:“前面三里处有个罗家镇,镇子里有家平安客栈,我在客栈里等你。”说完,连看也不看韦小宝,转身顾自走了。韦小宝在她身后道:“你老人家走好啊,腿脚不便,当心疯狗咬啊,在平安客栈好生等着,咱娘儿俩不见不散啊!”心里头,却将她骂了个够:“辣块妈妈不开花,你以为你是甚么人了?观音菩萨转世么?神仙姐姐下凡么?教老子去老子就去?” 老婆子轻功确实妙极,说话间已不见了综影。韦小宝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曹寅送的四匹好马,让老婆子一顿搅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怀里有的是银票,找个集镇再买一匹、或者干脆租了船走水路,避开来路不正的老婆子罢。 他轻松她哼着小调儿,走了约摸一里多远,忽然觉得右肩头有些痒痒,便伸手去搔,一模,衣衫却教老婆子撕扯破了,露出了皮肉。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硬得紧啊。” 触摸之下,发觉肩头上暴起了栗子大小的一个疙瘩。 韦小宝吃惊道:“这是甚么玩意儿?”江南水乡,素多沟渠,韦小宝斜着身子在水里一照,顿时三魂走了七魄:那疙瘩乌黑,显见是中了剧毒。 书小宝恨得咬牙切齿:“这恶婆娘,爪子有毒!” 想到“有毒”二字,那疙瘩更是痒不可奈。韦小宝武功不强,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多年,知道负伤之后,伤口越疼越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痒又麻。麻痒就是中毒的征兆。并且麻痒得越是厉害,毒性越大。 韦小宝也不顾春寒料峭,忙蘸了渠水拼命地洗,可越洗越痒,越洗那疙瘩越发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韦爵爷今日要归位!”忽然又想起老婆子叫他去前面罗家镇平安客栈的话,心里露出一线生视,忖道:“恶婆娘叫我去,看来是给我解药的。”又想:“给解药?恶婆娘不知怎么炮制老子呢。老子与她索不相识,无冤无仇,她都下了这等歹毒的药物,解药就那么容易给了?” 正犹豫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老婆子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姓韦的,你来不来?我在客栈里泡好了香茶,还有一味用九九八十一种名贵补药配制的大补丸,你不想尝尝么?” 韦小宝四顾无人,吓得猛地跳了起来,道:“恶婆娘,你在哪里说话?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猛然想起师父讲解天下武功时,好象说过有一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可以数里甚至十数里之外,将声音送到受话人的耳朵里。难道这个叫花子般的老婆子,竟然会这等高深的内功心法? 那声音又传进了他的耳膜,道:“我这个大补丸,可是有时辰的,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就失去了效用啦。”韦小宝是属灯笼的,心里透亮,知道老婆子在告诉自己:“过来一柱香的工夫,解药就没有用了,自己的毒也就无法可解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一生一世专听女人的话,女人的话就是他奶奶的圣旨。恶婆娘,你不要走,老子去还不行么?” 一柱香的工夫跑三里地,倒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可性命交关,韦小宝哪敢怠慢?十足十实的施展神行百变的神功,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韦小宝已然到了罗家镇,进了平安客栈。 掌柜的一见来了客人,急忙迎向前去,满面堆笑地问道:“客官,住店哪?小店……” 韦小宝一脚踢了他个仰八叉,道:“滚你娘的咸鸭蛋罢!” 一眼看到老婆子的丧门鞭子就挂在一间客房的门首,韦小宝身子一扭,已然推门进去了。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不见了踪影。掌柜的揉揉眼睛,道:“人呢?大白天见鬼了?” 韦小宝推门进去,只见老婆子坐在八仙桌旁,正悠闲地喝茶,韦小宝一腚坐在地上,“呼呼”地大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婆子慢腾腾地呷了一口茶,道:“韦相公真是信人哪。” 韦小宝心里急得冒火,嘴里却说道:“咱娘儿俩不是说好了不见不散的么?咱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说话算话,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啊。” 老婆于一怔,忖道:“甚么一千两金子,站不起来?乱七八糟!……噢,这小于不学无术,却又喜欢甩文,大约说的是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便学着韦小宝的腔调,笑道: “不错,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韦小宝道:“那我的解药……” 老婆子手指一弹,韦小宝便觉得自己的嘴里多了个甚么东西,忙问:“甚么…。,”那东西却一下子滑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 韦小宝噎了一下,道:“你给我吃的甚么东西?” 老婆子道:“八十一种补药配制的大补丸啊,怎么,不好吃么?” 韦小宝道:“好吃,好吃,好吃之极。”老婆子道:“药吃了,你怎么还不走?”韦小宝心道:“老子这条命,八成还在你这恶婆娘手心里攥着哪。走?乖乖隆的冬,老子活得不耐烦了,赶着去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去么?” 韦小宝站起身来,喊道:“掌柜的,你进来。” 掌柜的到了门口,看到韦小宝,便不敢进来了,战战兢兢地间道:“客官,甚么吩咐啊?”韦小宝从怀里模出一块足有十两的银子,一下子扔给了掌柜的,道:“有甚么好酒、好菜、好茶、好点心;统统给我搬来,银子就不用找了。” 掌枢的发了一笔飞来横财,喜欢得脸上笑出了花,连声答应,飞跑着去了。 老婆子道:“出手就是十两银子,你倒是大方得紧哪。” 韦小宝心里恨极了老婆子,却是满面堆笑。道:“银子算甚么?你老人家要么?”说着,从杯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道:“老婆婆,你老人家要银子用么?十万二十万,晚辈都有的。” 老婆子淡淡道:“我穷人命薄,哪里有福气消受?你放起来,慢慢花罢。” 韦小宝心里说:“这恶婆婆看来不是绑肉票的强盗头子。辣块妈妈,老子这条老命,看来银子是买不回来了。” 他为人乖巧,奉承话随口就来,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是齿……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婆婆,哪里会没了银子用?” 老婆于禁不住笑了,道:“甚么牙齿与德行都尊贵?是齿德俱尊罢?告诉你罢,我齿不长,德也不尊,你上当啦。” 韦小宝忙道:“你老人家自己客气,也是有的。不是我自吹,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我都见过,你老人家齿再不长,德再不尊,还有哪个敢说自己牙齿与德行都尊贵!” 老婆子留意道:“噢。你都认识江湖上的哪些人哪?” 韦小宝道:“认识的人数也数不清,不过交情有深有浅,有好有坏,也有见面就打架的仇人。”他不知道老婆子到底是甚么路数,怕将话说过头了,是以预先便打了招呼,留—下退路。同时眼睛盯着老婆子,看她有甚么反应,以便摸到她的路数。 老婆子品着茶,漫不经心地望着他,脸上甚么也看不出来。韦小宝心道:“人他奶奶的不能老,有了几岁年纪便老奸巨猾啦。” 可还得说下去,韦小宝慢慢道:“我认识的人呢,有个陈近南。”老婆子问道:“就是那个人称‘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天地会陈总舵主么?” 韦小宝听他称谓师父在天地会的职位,暗道:“看来这第一宝便押对了。索性吓她一吓唬,教她知道,老子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便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物都这么说他。他的武功也着实了得,譬如说他老人家的‘凝血神抓’,敌人被抓了,三天后浑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糨糊一般,天下无药可治的。” 这倒不是韦小宝胡说,是他在北京亲眼所见的。 老婆子道:“真是厉害得紧!比起我这一抓来,怎么样啊?” 韦小宝赶紧道:“婆婆的这一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与师……与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平分……冬夏罢了。” 老婆子也顾不得纠正他的成语,道:“陈近南既然那么厉害,我若是见到池,定要与他比上一比,看他的‘凝血神抓’厉害,还是我的‘毒手抓狗’厉害!” 韦小宝暗道:“他妈的,你将老子比作狗么?”他在言语上,自来是不肯吃亏的,便道:“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厉害是厉害,不过比起你老人家的‘毒爪狗手’,好象总是有点儿不足。将来你们两位见得面时,倒是可以好好的伸量伸量。”他将“毒爪狗手”四个字儿说得含含混混,扬州人说话又快,老婆子也没听得出来。 韦小宝心里道:“你要与我师父见面?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我师父在阴曹地府寂寞得紧哪,你早点儿去,好不好?最好现在去,立马去……不成,去早了谁给老子驱毒啊?” 韦小宝眉头一皱,道:“你要与陈近南分个胜负,倒有一件事儿不妥。”老婆子随口问道:“甚么事啊?”韦小宝道:“陈近南与人打斗,有个习惯:不斗无名之将。两人见了面,他一抱拳,道:‘来将通名。’对方便回答:‘某乃汉将关云长是也。’或者‘我乃大将吕布是也。’陈近南才与他开打。”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陈近南好大的能耐哪,与关羽、吕布都斗过了。”‘所谓关羽、吕布,都是韦小宝在杨州茶馆里听说书的听来的,这一下随口而出,露了马脚了。不过韦小宝撒谎的本事大,圆谎的本事也不小,并且无论谎话如何被人揭穿,从来不带脸红的。他强自分辩道:“也不过打个比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不告诉他姓名,他宁愿被你打死了,也决不还手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婆子学着韦小宝的腔调,道:“我的姓名是不告诉人的,特别是决不告诉小骗子。” 韦小宝赶紧转了话头,道:“你老人家饿了罢。掌柜的,你奶奶的饭还弄到明天么?饿着了我婆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个乌龟店!” 掌柜的忙不迭地应声道:“来了,来了……” 老婆子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等粗俗哪?说话不能文雅些么?” 韦小宝道:“是,是。”忽然嘴一扁,那模样儿似乎要哭。紧接着,上眼皮与下眼皮相互一挤,泪珠儿果真滴了下来。 装哭是韦小宝从小练就的看家本事,小时候在丽春院里,老鸨、乌龟要打他,手刚刚举起,他就踢脚蹬腿的号陶大哭,眼泪鼻涕一块儿流。老婆子不知这些,象是有点儿于心不忍,声音变得柔和些了,道:“我说得不对么?便是说错了,你也犯不着哭啊。” 韦小宝抽咽着,道:“不是你老人家教导错了,我是想起我妈妈,心里难过,就,就忍不住哭了。”老婆于道:“想你妈妈,日后去看她就是了。”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妈时常也这样教导我,叫我不说粗话、浑话,好好做个人。今日你也这样教导我,你,你就是我妈妈。妈妈啊,你疼疼儿子罢。” 索性号陶大哭起来,又装疯卖傻地朝老婆于的身上倒过去。 老婆子脸一板,道:“你做甚么?作死么?”身子一闪,韦小宝扑了个空。韦小宝顺势在地上打滚,老婆子急道:“有甚么话你起来说,这等撒泼打混,成甚么体统!” 韦小宝边哭边喊道:“我就是不起来,除非你答应了做我妈妈。妈妈,妈妈,你老人家不要儿子了么?”心里却在暗笑:“你做我妈妈,那好得紧啊。我妈妈是婊子,你老人家也开窑子去罢。” 老婆子忽然面色阴沉,喝道:“你再浑说浑闹,我再给你左肩头也下了琵琶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给老子下的是琵琶毒。只要有名了,就好办了。你不是要去见我师父去么?这就请便罢。 老子的大老婆苏茎,帮她的前任丈夫使了一辈子的毒,是下毒的祖宗,解毒也不会是孙子罢?得空儿。老子就不奉陪,找大老婆解毒去者。” 然而到底性命交关的事儿,韦小宝不敢再闹,揉着眼睛站起身,抽抽咽咽的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 老婆子也缓和了语气,道:“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呢,再也不许说妈……甚么的话,多难听啊。”韦小宝道:“是,打死我我也不再叫你老人家妈妈了。”心里却道:“恶婆娘大概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儿子,害臊,是以不准老子叫她妈妈。也难怪,瞧她生得这副模样,便是在窑子里,三个月也不准接得一个客,哪个男人有胃口同她生儿子啊?找妈妈生得比她多少还俊了一分半分的,客人也是少得可怜呢,别说你牙齿长德行也尊贵的臭样儿了。” 韦小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字,客栈摆上饭来,韦小宝侍候得老婆子吃过了,他当年混入皇宫,冒名顶替小太监小桂子在御膳房做事,后来又做了御膳房的首领太监,侍候康熙吃饭是常事,是以侍候人的事做得得心应手。他殷勤侍候老婆子用餐,察言观色,发觉老婆子极是满意。 吃了饭,韦小宝又为老婆子泡上香苕,老婆子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嘴,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韦小宝的鼻子。 韦小宝在肚子里骂道:“你当你是十八岁的小花娘么?”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韦小宝心里打了主意:“天一黑,老子便对不起,脚底板抹油,开溜。”老婆子看了他一眼,道:“韦相公,实在对不住得紧,我原先不知阁下是友是敌,下手重了些儿。” 韦小宝这才想起,老婆子曾不止一次地称呼他“韦相公”,心里吃惊道:“不好,这恶婆娘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倒是极难蒙混的。”口里说道:“婆婆太过客气了,我自己瞎了眼,骑着马乱跑乱撞的,也是咎由自……自己了。” 老婆子微愠道:“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快嘴啊?让我说两句行不行啊?”韦小宝忙道: “行。行,我们做晚辈的理当听老辈的,你老人家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一眼看到老婆子冷冷地盯着他看,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道:“叫你多嘴多舌,叫你没长记性。” 老婆子缓缓道:“我方才已是说了,我给你下的是琵琶毒。这毒呢,其实没有甚么大毒性,并没有性命之忧的。”韦小宝道:“是,是,没有性命之忧。”老婆子道,“不过,琵琶毒下在琵琶骨上,三日之内若是不服我的独门解药,琵琶骨就会寸寸烂断,那毒顺着骨头走下去,三个月之内,全身的骨头就烂完了。” 韦小宝大惊,便觉得肩头上,那疙瘩越来越瘁,直往琵琶骨里头钻,便伸去抓挠,暗道:“老子还要逃去找大老婆解毒呢,只怕走在半路上,全身骨头就烂光了,单单剩下一堆肉堆在那儿,也没有甚么好玩的。”忙道:“婆婆发发慈悲,救救我罢,我有老婆孩子,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妈妈……” 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又浑说了,你有多大岁数,你妈妈就八十岁了?’’韦小宝道:“咱们好比做买卖,我漫天要价,你老人家就地还钱哪。我妈妈没有八十,七十总是可以了罢?七十没有,就算六十,你老人家开个价码罢。” 老婆子又气恼又好笑,道:“真正没见过世上还有你这种人,妈妈的年纪,也将随便拿来买卖的么?你放心,琵琶毒是我下的,并且我发觉你这除了油腔滑调,人还不算太坏,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然会给你解毒的了。” 韦小宝赶忙道:‘‘我替我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的妈妈,谢谢你老人家。’’老婆于脸一板。道:“又胡说八道了是不是?……毒总是要解的,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得帮帮忙。”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尽管开盘子罢。”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刁钻古怪的老婆子会提出甚么样刁钻古怪的条件。 江湖上,将提条件称为“开盘子”。老婆子闻言一笑、道:“我又有甚么盘子好开的了?这也是为你自己。琵琶毒的解药,配起来实在太难,我身上只有一粒,就是刚才给你服的。还缺两颗,须得现配的。配制这药呢,得用五种毒物,自相残杀之后幸存的一种,使内力用火化了它,再……” 老婆子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便转了话头,道:“总而言之,繁杂得很。繁杂倒是不伯,最要紧的是,在炼药之时,不能有一丝儿声响。若是受了扰乱,毒性散去,药力失了,你的伤,便是神仙也难治了。是以这两日之内,你要做我炼药的护法。” 韦小宝为人随便,对于别人的请求,向来随口答应,至了做得到做不到,他就不管了。 不过这回牵扯了自已,性命交关的事,他却不愿意拿来玩的,也不敢吹牛了,迟疑了一下,道:“前辈给晚辈炼药解毒,晚辈感激不尽。至于护法甚么的,是晚辈分内之事,不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除了那个不成样子的‘神逃百变”,武功实在也是稀松平常,若是有强敌袭来,只怕我应讨不了。” 老婆子道:“我心中有数、我炼药之时,你便在门外坐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我的这条鞭子你拿在手里,哼哼,寻常江湖人物,见了鞭子,谅他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韦小宝心道:“那条破鞭子还有这等威风么?想必是哪个帮派的镇帮之宝。等恶婆婆将解药炼成了,老子的琵琶毒驱除了,老于便做手脚偷了这鞭子去,也在江湖上抖抖威风。” 老婆子面色凝重,道:“咱们光棍对光棍,将话说到底罢,韦相公,你做护法,不但是为你自己,也是为我。因为炼药时只要有些许疏漏,我就是走火入魔,死路一条。” 韦小宝大乐,暗道:“呱呱叫,别别跳,你既是也有性命之忧,老子倒不伯你耍奸躲滑了。”拍着胸膛,道:“你老人家尽管放心,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拴两蚂蚱,跑不了你、也飞不了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维护你的周全。” 老婆于点头道:“一根绳上拴两蚂蚱’、活粗理不粗。 你明白就好。”说着,将随身携带的鞭子郑重地递绘了韦小宝。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微微春风,送来阵阵料峭。 韦小宝坐在客房门外,手里握着鞭子,百无聊赖。看那鞭子,也就四尺来长,黑乎乎的,不知道是甚么皮做的。 鞭杆有五寸长,正好握在手里。鞭杆儿却是深红色,油光光的,看样子有些年纪了。 他左看右看,与普通鞭子相比,也没有甚么出色之处,便将鞭子扔在椅背上,道:“甚么宝物儿,能教江湖人物见了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比我韦小宝还会胡吹大气。” 韦小宝本是个坐不住的人,平日除了睹钱,就是四处游荡。还有七位夫人陪伴着。这时候独自一人,一会儿哼哼几句“十八摸”,一会儿掏出骰子,掷上几掷。叫了一声“通吃”,骰子落在地上,真的成了一副“至尊宝”。自已心里便高兴,道:“老子命好,向来是逢凶化吉,遇难呈样,南海观世音、玉皇大帝、西天佛祖,都来保佑,急急如律令!” 胡说八道一阵,才想起自己的骰子是灌了水银的,心中便有些儿泄气,道:“老子自己骗自已,不是将自已变作羊牯了么?” 顿时兴味索然,歪在椅子上,不一会便酣然入睡了。 一觉醒来,发觉客房里依然灯火通明,韦小宝道:“恶婆婆不知弄些甚么玄虚?”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跟前,轻轻用舌头湿了一小块窗户纸,眼睛对着洞口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老婆于半裸着两只琵琶骨,一只琵琶骨上伏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一只琵琶骨上伏着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蝎子。蜘蛛与蝎子的肚子都鼓胀起来,看那情形,自是吸满老婆子的血。 不一会,蜘蛛、蝎子两只毒物几乎同时落了下去,只见老婆子伸出双掌,倏地接住了,那掌心通红,便如烧红了的一般。 老婆子将毒物合在手掌里,双手合什,嘴唇“嗡嗡”响动,象在念佛,又象在念甚么咒语。就见她的头顶生出霭霭白气,手掌中却忽隐忽现地冒出了蓝色的火苗来,映得她的脸上也又蓝又青又红,闪烁不定,形同鬼脸。 韦小宝轻轻“啊”了一声,吓得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去看,便睁开眼睛,将目光盯在了老婆子的肩上,却见那肩头雪白,韦小宝咽了口唾沫,道:“这恶婆婆老得掉了牙,身子却这等白嫩,犹如小花娘一般。” 韦小宝正在想人非非,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叫花声;“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叫花一碗饭哪。” 韦小宝心中奇怪道:“深更?半夜,哪里会有叫花子讨要?再说这里是客栈,哪能让叫花子进来?”心中结了疑团,想起老婆子吩咐过的,她在炼药的时候得禁止有人扰乱心神。 便倏地转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叫花子。 韦小宝低声喝道:“老于从来不施舍讨饭的,滚你奶奶的闲鸭蛋罢。” 花子看着韦小宝,一双眼睛陡地闪过一道精光,又迅疾熄灭了,有气无力地说道:“老爷太太行行好,施舍叫花一碗饭哪。” 韦小宝不耐烦道:“老子说了,有饭喂狗,也不打发叫花子。” 叫花子道:“老爷,你不给没甚么要紧,可也不能骂人啊。” 韦小宝顺手抽过椅背上的鞭子,道:“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哪!你走不走?” 叫花子一看,忽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小的不敢,小的遵命,小的立即便定。” 说着,也不转身,身子倒退,竟是快步如飞,到了墙根,犹如背上长眼一般,倏地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丈余,稳稳地站在客栈的墙头上,说道:“小的告退。”这才跃下墙头。 韦小宝伸长了舌头缩不回来,半晌,才自盲自语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人的武功倒是着实不低哪!”又端详手里的鞭子,道:“真他奶奶的人不可貌相,鞭子不可斗量,这么条破鞭子,倒也能镇邪呢。” 直到天色大亮,老婆子才炼出一丸药来,热热的、温温的。韦小宝连想也不敢想地一口吞进了肚子里,暗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这都是那些毒虫炼的,若不是性命交关,白贴老子一万两银子,老子也不吃它。”又想道:“一万自然不吃,要是十万两、一百万两呢?那也不吃。老子穷极了,甚么都卖得,这命是高低死活不卖的。除非给我一个如花似玉、沉雁落鱼的美女。可除了老子的七个老婆,哪个还能找出这等美貌的女子?” 忽然,她想了曹府的使唤丫头雯儿,便下了决心:“能得到那个丫,老子便死上一回,倒也值得。” 老婆子看他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忽然脸色微微一红,道:“你这人太也不懂江湖规矩了,人家门派炼制药品,岂是你能偷看的?” 韦小宝强辩道:“我甚么时候偷看人家炼药啦?炼药有甚么好看的?哼,好稀罕么?” 老婆子道:“窗子上我插了根针,烦你给我取来罢。” 韦小宝走到窗前,不禁昨舌:就在他昨夜弄湿窗户纸偷看老婆子炼药的小洞处,周遭均匀地插着四根针,针上泛着绿色,透出—股今人作呕的腥昧。那针使用的力道恰到好处:轻了,便无法插在纸上;重了,就要射出窗外。老婆子冷笑道:“这针可不是琵琶毒,是在五毒液中淬过的,中了五毒针的人,还没有一个活命的呢。” 韦小宝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幸亏恶婆婆手下留情,力道再大那么一丁点儿,韦小宝便要变成韦死宝了。”心里忌惮,面上却一副惊奇的神情,道:“是谁偷看婆婆炼药了?他不知道婆婆武功高强,五毒、六毒俱全么?这种人不长眼的人,婆婆打死他也罢,不必手下留情的。” 老婆子道:“因了他是初次,便饶一饶他。若是再有下次么,哼哼!” 韦小宝撕了衣襟,小心翼翼地包住了五毒针,取了放在老婆子面前,连声道:“婆婆尽管放心,我想他啊,早就吓破了胆了,哪里还会有下次?”老婆子道:“他要像你一样知道厉害就好了。” 韦小宝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昨夜五更时分,有个叫花子贼头贼脑地来窥探过,莫不是他干的?……婆婆,你的鞭子好生了得啊,我一亮出来,叫花予赶紧跪倒磕头如捣蒜,道:‘小人不知道婆婆她老人家在这里,大人不见小人怪,请婆婆饶了小人罢。’我踢了他屁股一脚,道:‘婆婆大人大量,怎能与你一般见识?滚你奶奶的闲鸭蛋罢。’那小于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哈哈。” 韦小宝只顾高兴,全不顾漏洞百出。老婆子自顾自地默默出神,自言自语道:“哼,他果然来了。”韦小宝问道:“婆婆,那人是谁啊?”老婆子却又”扑哧”一笑,道:“他真的称我婆婆么?”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你老人家牙齿又长,德行又尊贵,不要说他这等无名小卒了,整个江湖之上,武林之中。 哪个敢不尊称你一声婆婆?” 老婆子道:“别浑说了,快些吃饭,好生歇着罢。” 韦小宝一夜只打了个盹儿,因此一觉睡到黄昏。 晚上,老婆子又要关门炼药了,韦小宝拿了把椅子,要到门外去,老婆子面色凝重,道:“韦相公,今日晚上一定倍加小心,成败在此一举了。” 韦小宝大拍胸脯,道:“婆婆尽管放心,他便是三百二百要饭花子来,见了你老人家的神鞭,也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 老婆子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天底下第一大滑头,一股脑儿将事情都推在旁人身上!我问你,别说三百二百,只是来了三个两个不理会神龙鞭的叫花子,你如何应讨?” 韦小宝心想:“原来那鞭子叫神龙鞭,不叫丧门鞭。” 又说道:“我年纪轻,武功又差劲之极,没经历过甚公大场面,还是请婆婆教导。” 老婆子点头道:“凭打。你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教你一个法儿,你不是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贝匕首么?”韦小宝心想:“原来恶婆婆甚么都知道。”便“恩”了一声,道: ‘那便如何?” 老婆子道:“若是有人要同你打架,你能吓唬便吓唬,实在吓唬不住,你也不要与他们硬拼,只要拿出匕首,说要将神龙鞭削断了,八成敌人便不敢与你打啦。” 韦小宝道:“八成不打,那剩下的两成要打呢?我怎么办?’’老婆子道:“实在非打不可,那也只好随机座变,好在尊驾武功虽说低微,那说假话蒙混人的本事,倒是江湖难得。” 韦小宝听她的口气,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恶婆婆十成中信不了一成,任他脸皮厚似城墙,也不由得摸摸脑门,干笑一声,道:“承蒙婆婆夸奖。”老婆子笑道:“你这人实在太也不知羞,我这是夸奖你么?” 随即,老婆于又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这些人虽说是对着我来的,可我若是被他们杀了,或者走火入魔,你那解药可也就炼不出来了。一句话,今儿晚上,我的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你的命在我的手里攥着。你是明白人,也不用多说。”‘韦小宝应道:“是。”心里却勃然大怒:“老虔婆!你都活了这么一把子年纪,就算没人杀你,也该死了,做甚么还要拉个垫背的?老子堂堂一表人材,七个老婆还没受用够,几百万白花花的银子还没花差花差完,就跟着你见阎王去了,未免太也不值!” 韦小宝满腹怨恨,但关乎自己性命的事,倒也不敢粗心大意。他坐在门外椅子上,左手紧握神龙鞭,右手紧握匕首,连跟睛也不敢眨一下。初春天气,夜风里还带着冬寒。他的手心却冒出汗来。 “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花子一碗饭哪!……” 倏地。韦小宝的眼前一花,如同地里钻出来一般,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老叫花、一个中叫花、一个小叫花。老叫花身材高大,一部长髯过胸,自是凛凛生威。小叫花与韦小宝年纪相仿,病病歪歪的象是痨病鬼。中叫花便是昨夜来的那个汉子。 韦小宝明白了:“中叫花子哪里是被丧门鞭子吓走了?他原本是来踩盘子(江湖切口,侦探敌人行踪与虚实渭之‘踩盘子)的。” 三人紧紧盯住韦小宝,一起朗声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花子一碗饭哪。” 韦小宝站起来,笑道:“三位讨吃么?客栈打烊了,三位便辛苦辛苦坐一会儿,等天亮了,大鱼大肉有的是,我请客。” 三人对视一眼,老叫花上前一步,双手抱拳,一字一顿道:“神龙鞭子神又神。”中叫花与小叫花齐声道:“上打天子下打臣。”老叫花又道:“扫尽天下不平事。”以后三人突然停住了口,显然在等韦小宝接话。 这在江湖上叫“盘道”,也就是素不相识的同道中人,只要对答出本帮的“切口”,就是自家人了,有了甚么过节,便按照帮中规矩排解。反之,有一方答不上来,那就是“空子”,而任何帮派对“空子”是毫不容情的。 韦小宝听他们的切口,猜想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切口的语气,多半是丐帮的。可老子只知道天地会的切口、神龙教的切口,哪里知道他奶奶的丐帮的切口啊?” 不知道,就浑闹,这是韦小宝混迹江湖的法宝之一,当下一边留神戒备,一边笑道: “唱得好啊,别别跳,呱呱叫,怎么不唱啦?” 老叫花沉声道:“也打丐帮变心人。” 真教韦小宝蒙对了,这些人是丐帮的。 相传当年唐明星被皇亲、奸臣所害,化装逃出宫殿,流浪江湖,结交了不少丐帮的朋友,并且当上了花子头。 不久,他的身份显露,丐帮同仇敌情,为“龙头大哥”报了仇。 唐明皇为了不忘同甘苦、共患难的丐帮兄弟,亲手用皮条编制了一根皮鞭,取名“神龙鞭”,并与众兄弟跪下发誓道:“神龙鞭子神又神,上打天子下打臣。扫尽天下不平事,也打丐帮变心人。”这几句话在丐帮中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便变成丐帮的“盘道切口”了。 老叫花一见韦小宝一句也答不上来,面色一变。顿时冷苦冰霜,喝问道:“尊驾是哪条线上的人物?为甚么冒充本帮?” “冒充本帮”的罪名,是要格杀勿论的,韦小宝知道他们动了杀机,心里暗急:“恶婆婆,你的徒子徒孙杀过来了。那粒救命的药丸再不炼出,老子可就没福消受啦!” 韦小宝将手中神龙鞭一扬,故作惊诧道:“我看诸位也是丐帮中极有身份的人物,难道连神龙鞭也认不识么? 至于我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人物,还用说么,那也不用说啦。” 老叫花慢吞吞地说道:“师叔,你老人家听说过没有? 江湖上有个小子,拿着一把鞭子冒神龙鞭,四处为非作歹,败坏咱们丐帮的名声?”一韦小宝大奇:“老叫花胡子一大把,却又叫谁师叔了? 难道叫老子么?老子可也没有这么不成器的师侄啊。”却又听那痨病鬼似的小叫花干咳了两声,吃力地说道:“江湖上那些无耻之徒,咳咳,行为卑鄙,那也算不得奇怪。” 韦小宝几乎耍笑出声来:痨病鬼小叫花原来身份倒不低。是老叫花的师叔呢!但不知中叫花又是甚么东西? 正在想着,忽听粗壮的中叫花上前一步,道:“师叔祖,师父,他去江湖上招摇撞骗,咱们原本不必多管闹事;不过,他冒充到咱们丐帮的头上,咱们却是不能不插手了。哼哼,丐帮数百年的令名,岂不是叫一个狂妄小虫弄坏了?” 韦小宝心道:“原来老叫花是中叫花的师父,小叫花却又是老叫花的师叔。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臭规矩忒也离奇。玩泥巴的爷爷拄拐棍的孙,萝卜不大长在辈上,那也叫没有办法。” 痨病鬼小叫花有气无力道:“既是如此,你们师徒二人便出手警戒一下罢。咳!咳!不过,还是点到为止,也不要得罪了线上的好朋友,叫江湖上笑话咱们以大欺小。” 老叫花低声道:“是。” 韦小宝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叫花,笑道:“你们要动手么?那也不妨。诸位划下道儿来罢。我老人家自会手下留情,不会与小辈一般见识,以大欺小,更不去做倚多为胜的事儿的。” 韦小宝先使言语挤兑他们,使他们不能一拥而上。 老叫花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尊驾也配倚多而胜么?” 韦小宝道:“是啊,我原本不配,可是有一次撞见了一只乌龟、一个儿子与一只王八蛋,他们三个合伙打我一个,老子双拳难敌四手,只好高叫投降:‘乌龟饶命,儿子饶命,王八蛋饶命!’好汉不吃眼前亏么,诸位说对么?” 韦小宝在武功上历来有自知之明,因之一见打架便自已为自己找好退路,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说不定真的要大叫投降,是以先打下了“底子”,以至若是真的投降,是向乌龟、儿子、王八蛋投降的,倒是无伤大雅。老叫花也不与他斗口,身形一晃,已欺近韦小宝的身前,十指如钩,抓向韦小宝的咽喉。韦小宝叫道:“乖乖隆的冬,老乌龟可不是要老子的好看么?” 就在堪堪抓到韦小宝的刹那问,韦小宝神龙鞭一甩袭向老叫花的面门。老叫花看似对神龙鞭极为忌惮,身子偏了一偏,双手堪堪擦着韦小宝的咽喉而过。即便如此。 那一阵劲风也袭得韦小宝的面孔生疼。更有那一股子浓烈的腥臭气,中人欲呕,令人头晕目眩。韦小宝道:“老乌龟爪子有毒!” 老叫花身子闪处,躲过鞭梢,与韦小宝擦身而过,手上招式已是使老。但他临敌经验甚丰,一个“燕子倒抄水”,右脚朝后,反踢韦小宝的面门,韦小宝武功差劲之极,全仗着身手灵巧,虽是手忙脚乱,倒也勉强躲过敌人的招数。可是,老叫花的脚象八十年没洗过的一样,臭气熏天。 韦小宝心下骇然:“老乌龟浑身是毒!” 心念末几,者叫花身子并不转过来,劈劈啪啪”的就是七八招“倒踢连环脚”,凌厉的招数、熏人的毒气、强劲的内力,韦小宝哪里还能还手!情急之下,便将神龙鞭向老叫花的脚上套去。 老叫花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急忙翻了个跟头,堪堪将脚自神龙鞭下逃脱,竟然弄出了几分狼狈,怔怔地站在了房门口。他似乎忌掸之极,惶惶地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来攻击,还是防卫。 可是,他无意之中却将韦小宝的退路断了。 动手之前,韦小宝便有了打算:打不赢,便退入房子,让恶婆婆来抵挡一阵。至于恶婆婆走火人魔,甚或炼不出解毒救命的药丸,那也无可奈何了。韦小宝做事,历来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如今被凶神恶煞的老叫花丧门神似地守住了门口,韦小宝唯一的退路被切断了。但韦小宝如何肯放弃这个稍纵即逝的良机?高声道:“婆婆,乌龟、儿子、王八蛋忒恶,老子抵敌不住,只得脚底抹油——开溜啦。” 说话间,他的“神行百变”已是发动,老叫花正凝神等待之际,却见他身形、步履快疾异常,手中胡乱挥舞着神龙鞭,左一闪,右一避,已到了痨病鬼小叫花的面前。他估量三人之中,别看这小子辈份高。一定是仗着他长辈做帮主或是师父辈份高的势,才做了甚么“师叔”的,武功定然一塌糊涂。欺软怕硬是韦小宝的特点,是以他选择了痨病鬼小叫花。岂知攻到跟前、韦小宝只觉得眼前一花,痨病鬼已然逃得不知了去向。 韦小宝一怔,道:“这小于难道也会我铁剑门的神行百变么?可老子没收过徒弟啊。” 其实他心中有数,瘸病鬼的“神行百变”可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了。不管如何,他害怕了,自己逃了,韦小宝没有了挡头,已是高兴万分。 几个箭步,韦小宝已是出去了十数丈。忽然,一个人“哇哇”大叫着如大鹏展翅,凌空来到自己的面前,挡住了韦小宝的退路,伸手便朝韦小宝胸口的“膻中穴”抓去。 这人正是五大三粗的“中叫花”。 神行百变的功夫,以随机应变见长。韦小宝身子一闪,已是从他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 他心道:“老子的神行百变,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随便劫住去路,这小于武功惩的高强!” 心中存了忌惮,回头瞄了一眼,却发现他背对着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粗壮的身子还似乎在“蔌蔌”发抖。 韦小宝大奇:“这小于武功高强,却怎地又这等糊涂? 你将后背这等卖给了老子,有了便宜,老子再不拣,可太也伤了阴德了。”他心到手到,神龙鞭绕了个圈子,正巧套在他的脖子上。 韦小宝一使劲,“中叫花”身子一软,竟要瘫倒,口中颤抖着叫道:“英雄饶命!” 韦小宝乐了,道:“看你武功不低啊,怎地这等脓包? 既是这等脓包,就不该充了英雄,来找老子的麻烦啊!” 那人哀恳道:“不是在下冒犯英雄,是师叔祖他,他师叔祖?不就是那个痨病鬼似的小叫花么?韦小宝几乎笑出声来道:“老子是撒谎的祖宗,你这个儿子比老子还会撒谎。就那个小王八蛋那德行,你这二百多斤的身子,他抱也抱不起来,能把你扔了这么远?” “中叫花”道:“在下不敢撒谎,实在是他,他……” 忽然身子软躺倒了。 韦小宝吓了一跳,提了提手中的神龙鞭,道:“喂喂,你做甚么?装死么?”却见他满面青紫,舌头长长的伸了出来,已然气绝了。 韦小宝抽出神龙鞭,惊呆了,忖通:“老子的内功进展如此之快,一使劲便能将一个牛似的壮汉勒死了?笑话,老子做梦也没练过一天内功,哪儿来的这等功夫?可是,这小子又是确确实实死在我手里的啊,莫不是出鬼了?” 第四章 粗豪识尽愁滋味 坎坷至为江湖客 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活人,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手里,韦小宝极是害怕,也忘记了逃跑了,结结巴巴地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老叫花道:“他活腻味了,是自己死的,我,我可没有杀人……”老叫花没有搭理,却对痨病鬼小叫花道:“师叔,你老人家行行好,救救阿福罢。阿福三十多岁了,刚刚娶的媳妇,你老人家发发慈悲……”痨病鬼小叫花点点头,道:“大家都是同门,我能束手不管么?不过,这小子邪门得紧,不能不小心从事,你,咳,咳,你过来,我同你说。”老叫花迟疑着,迟迟没有动。 痨病鬼小叫花冷冷道:“怎么,你不过来么,那也叫没有办法。”老叫花呐呐道:“师叔息怒,师侄遵命就是。”说着,一步步地走了过去、目光却始终盯着痨病鬼的小叫花,满是戒惧的神情。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站立不动。 痨病鬼小叫花道:“你听我说……”却忽然低了头,手捂住了胸口,弯下腰去,咳嗽个不停。老叫花关切地问道:“师叔,你觉得怎么样?”口里说着,身子却不动弹。 痨病鬼小叫花咳嗽了半日,才直起腰来,舒了口气,摇头悲哀地说道:“好多了。唉,我这身子,一年一年的总是这样。”老叫花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师叔倒是不要过多的担心。等帮中大事一了,找个名医治一治也就是了。”痨病鬼小叫花显得心灰意懒,道:“生死由命。那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人拉家常似地说着话,老叫花又安慰道:“师叔”一语未毕,痨病鬼忽然飞起一脚,踢向老叫花。韦小宝亲身领教过老叫花的武功,说不上出神入化,可也是高强之极。可在淬不及防之际,老叫花竟然连闪避已是不及,头前脚后,身子飞向韦小宝。韦小宝简直呆了!方才死得胡里胡涂的‘中叫花’,说他是被痨病鬼小叫花扔过来的,韦小宝说什么也不信,这回可是亲眼所见了,并且‘中叫花’的武功与老叫花的武功,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韦小宝心里想:“小王八蛋会妖术么?” 心念未几,却见老叫花径直向自己飞了过来,眼睛不看韦小宝,看着神龙鞭,竟然也流露出与“中叫花”一样的惊慌与绝望。韦小宝灵机本来来得极快,立即明白了:“不是老子的内功长进了,是它奶奶的这条丧门鞭子邪门!” 韦小宝倒退一步,叫道:“喂,老王八,老甲鱼!你不要来,老子可再也不想杀人啦。” 老叫花的身子来得极快,瞬间已到了韦小宝的面前。 韦小宝怕伤了他,将鞭子背在身后。可是老叫花忽然就势抽出一掌,猛地击在韦小宝的胸膛上。韦小宝倒退了十余步,却无论如何也站立不稳,一个跟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仰八叉,老叫花稳稳地站立着,狂喜地叫了起来:“师叔,我得手了,我得手了!” 一股腥臭味,只钻韦小宝的鼻孔。他顿时头晕目眩,“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这还是韦小宝身穿宝衣,才没有命丧当场。 老叫花缓缓地走到了韦小宝跟前,狞笑道:“你中了我的毒阳掌,活不了一时三刻啦。 小子,你认命罢。” 韦小宝根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韦小宝你这个小王八,一辈子不做好事,破天荒儿做了第一回,便将小命丢掉了……也罢,老子死便死了,也要死个痛快!” 韦小宝破口大骂道:“老甲鱼,臭王八,你奶奶个雄! 老子存心救你一条狗命,你恩将仇报,杀了老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行事歹毒,作兴得你家女人一个个地都进了丽春院做婊子,男人一个个都进了丽春院做王八,小孩一个个地都不长屁股眼!……” 他出身低贱,自小在妓院长大,骂起人来,歹毒异常,三两个时辰没有重样子的。 老叫花笑眯眯地说道:“是么?那你到阎王殿做小鬼罢。” 说着,一脚便朝韦小宝的胸口踏去。韦小宝虽是中毒,心里却是明白,这一脚下去,便是再穿它十件八件宝衣,也是决计难逃一死的了,叫道:“老乌龟,玩儿真的么?” 老叫花行事狠毒,却又心思慎密。虽是处于必胜地位,却是丝毫也不放松。凝神屏息,将真力贯注于足尖,要一脚将敌人的五脏六腑踩了出来。是以足尖未及韦小宝胸口,那一股劲风,已压得韦小宝喘不过气来了。 情急之下,韦小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子一扭,滑出尺余。老叫花右脚踏空,倒也是一怔:“这小于当真邪门,我的毒阳掌以真力催化剧毒,敌人片刻之间便倒地不能动弹。 这小子武功差劲得紧,却又能抵御毒阳掌,不知是甚么路道?” 但韦小宝中毒的症状,已极为明显,老叫花右脚不中,左脚又到了。这一次韦小宝来不及也没有力气闪避,手忙脚乱之中探动了神龙鞭,鞭梢正巧搭上了老叫花的脚面。 老叫花的左足已然踏上了韦小宝的胸口,奇迹出现了:鞭梢一碰上了他的脚面,他突然象中了魔似地往后摔倒了。 韦小宝虽说发觉了神龙鞭有些邪门,却不知邪门到这种度数。他大喜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神龙鞭子打王八,当真是呱呱叫,别别跳。”他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骂道:“眼前报,来得快,老甲鱼,你的甚么毒阳掌,倒是真的厉害啊,连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都药倒了,啧啧,了不起啊了不起。” 老叫花失去了刚刚那种得意的神情,颤声道:“你一鞭子打死老子罢,折磨人的不算英雄好汉。”韦小宝踢了他一脚,道:“老子偏不做英雄好汉,偏要慢慢地炮制你!” 老叫花知道自己决无生路,这小魔头对自已恨极了,如今落在了他的手里,不知如何地折磨自己呢。便挣扎着抬起头,哀求道:“师叔,你老人家行行好,成全了老子罢。” 痨病鬼小叫花大模大样地点点头,道:“大伙儿都是一门,咳咳,我能撤手不管么?” 说着,慢慢地走向韦小宝,道:“尊驾的本事不低,兄弟倒是走了眼了。”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你的武功也不错啊,刚才手掷乌龟、儿子,就高明得紧。” 他亲眼看到痨病鬼小叫花施展的武功,知道决非老叫花、中叫花可比,暗自戒备。 痨病鬼小叫花慢吞吞走到了韦小宝的跟前,倏地一掌,击向韦小宝。那手法之快,简直形同鬼魅,哪里还有一点儿痨病鬼的模样! 韦小宝不及防备,立即倒退一步,他知道神龙鞭的功用实在非同小可,心道:“小王八蛋,你的武功再强,总强不过神龙鞭去。老子便再演一场‘鞭打王八’也就是了。” 他原本武功不强,内力更是全无,中毒之后,虽说性命交关,不得不勉强站起,但是那鞭子胡乱挥出,却是全无力道。好在这鞭子的功效不在鞭法,而在毒性,是以他也不怕痨病鬼小叫花贸然欺近,口中还叫退:“来啊,你来啊,躲的不是好汉是王八!” 痨病鬼小叫花却不与他斗气,更不与他斗口。身子从容躲闪,因两人武功修为相去甚远,韦小宝手有利器,却是碰不到对方的一根毫毛,痨病鬼小叫花虽是闪避,却是越逼越近。 倏地,癣病鬼小叫花弯了腰,还没等韦小宝弄明白,他已是提起了老叫花,当作兵刃,横扫韦小宝。韦小宝大骇,他没有收发自如的本事,神龙鞭已然挥出,却又哪里收得回来? 一下于击在老叫花的头上,虽是全无力道,老叫花却发出一声惨叫,头颅迸烈,脑浆乱溅,死于非命。 韦小宝气得咬牙切齿,道:“痨病鬼小叫花,你忒也狠毒了!” 癣病鬼小叫花笑道:“迟早是死,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甚么区别了?再说,人是你杀的,咳,咳,与别人又有甚么相干了?” 韦小宝气红了眼,将鞭子乱挥,向痨病鬼小叫花身上招呼。岂知痨病鬼小叫花却全然不似先前的两人一样,不闪不避,直撞进韦小宝的怀里,双手东抓西挠,以“空手入白刃”的上乘内功,抓向神龙鞭鞭梢。手法快疾,形同鬼魅。 韦小宝以前两次取胜,并非因为武功高强,全仗着鞭上毒性,如今遇到一个全然不惧剧毒的人物,他便一点儿修为也拿不出来了。他心里纳闷:“他奶奶的,小王八蛋难道真的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神龙鞭一摆,又是横腰一扫。痨病鬼小叫花手指轻轻一弹,韦小宝便觉得长鞭上陡地传过一阵大力,震颤得虎口发麻,神龙鞭险些脱手。 韦小宝好不容易拿住了神龙鞭,心中叫苦:“小王八蛋的手劲好大。”其实他并不算会武功的,是以并不知道痨病鬼小叫花这一手“隔山打牛”,实在比她想象的要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隔山打牛”就是将自己的内力,不是直截与敌人的身子接触,而是通过另一物事—— 比如兵刃之类——传送到敌人的身上。这种传送,中间的物事越是短而硬、越是传送得快疾。而瘸病鬼小叫花用以传送内力的,则是一根软软的根本无法受力的鞭子,这难度便更是显而易见了。 韦小宝正惊愕间,痨病鬼小叫花已然欺进了他的怀里,边笑边咳着说道:“咳,咳…… 堂堂丐帮的镇帮之宝,握在你这等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浑小子手里,可太也不成话了,咳,咳,我看你还是自己交了出来,何必伤了和气?” 韦小宝道:“甚么丧门鞭子,宝贝一般?你要拿便拿去便是。” 话音刚落,痨病鬼小叫花的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连点了韦小宝胸前数处大穴。韦小宝神龙鞭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上,自己却站立着动也不能动。 然而他看到痨病鬼的小叫花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顿时恍然大悟:“他奶奶的,我说小王八蛋武功惩的厉害,连神龙鞭的毒也不害怕,原来是戴了宝贝手套。手套有甚么了不起?老子还穿着宝衣呢。”至于“宝衣”如何输在了“手套”面前,那韦小宝便不追究了。 痨病鬼小叫花的老谋深算,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虽然韦小宝身子动弹不得,却是并不掉以轻心,一连串又在他的背后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一下,韦小宝不但身子再不能动弹分毫,连话也说不出来。 韦小宝心道:“痨病鬼小叫花,你倒是教老子又学了一个乖:打老虎便是它死得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也得在它身上再砍上十七二十八刀。这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大约是刚才一阵剧斗,力气使得过分了,痨病鬼小叫花弯了腰,又咳嗽了好半天,韦小宝心道:“小王八蛋,你咳死了才好呢,也解了老子的心头之恨。”又想道:“可也不能咳嗽死了,你立马死了,将老子弄成这样一根假木桩立在这里,可也没有甚么昧道。” 瘩病鬼小叫花并没有咳死,自己捂着胸口又揉了一会儿,顺手将神龙鞭把中自韦小宝的手里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把抓住他的后心穴道,道:“走罢,咱们去见你的姘头去罢。” 韦小宝一时弄得糊涂了:“姘头,谁是老子的姘头啊? 老子原先倒是不太正经,可是娶了七个如花似玉、落鱼沉雁的老婆之后,却是从来也没有想过姘头的事啊。” 忽然他想到痨病鬼小叫花所说的“姘头”,定然是屋子里的那个又老又丑、刁钻古怪的恶婆婆,不由得大怒,在心里骂道:“你奶奶个雄!你教老子做那恶婆婆的野老公么?老子没胃口!若是你痨病鬼小叫花的奶奶妈妈、姊姊妹妹求上门来,看在你点了老子这许多穴道的份儿上,或许勉为其难,马马虎虎,将将就就,弄她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姘头,倒是可以商量的。” 痨病鬼小叫花忽然探出食指,道:“你这人太过不老实,眼睛一骨碌一个坏念头。这双贼兮兮的招子我可是不大喜欢。咱们索性废了它罢。” 韦小宝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痨病鬼小叫花抓住了韦小宝背心穴道,竟象拿一件小小玩具,韦小宝便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走向恶婆婆的客房。 “砰”的一声,韦小宝的身子撞击在门上,头撞得生疼,也被撞开了。韦小宝这才敢睁开眼,一看,老婆子又如昨天夜里一样,裸露着双肩,露出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雪白肌肤。 不同的是,昨夜她一只肩头伏着的是毒蜘蛛,一只肩头伏着的是毒蝎子。眼下,一只肩头伏着一只丑陋不堪的癞蛤蟆,一只肩头伏着一条幽绿人的小蛇。 显见已是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时刻了,老婆子并不抬头,面色凝重,微闭双目,屏息运气。蛤蟆与青蛇的肚子,也微微鼓起。 痨病鬼小叫花手中紧紧地握着神龙鞭,躲在韦小宝的身后,探出头去,柔声道:“小师妹,你好么?” 韦小宝心道:“小师妹?谁是小师妹?”稍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原先他听老叫花叫痨病鬼小叫花一口一个“师叔”,倒不觉得多少可笑,这会却险些笑出声来:“一个痨病鬼小叫花,叫一个穷凶极恶的老婆子小师妹,这丐帮的行事,真正也乱七八糟地可以了。” 痨病鬼小叫花神龙鞭在手,又将“小师妹”的“情郎” 抓住了作为挡箭牌,并且“小师妹”还在炼药的紧要关头,稍有不慎,便导致走火人魔,轻则残废,重则有性命之忧,情形凶险之极。 无论怎么说,痨病鬼小叫花都是胜算。然而他还是不敢托大,提着韦小宝背心穴道,一步一步地娜向老婆子。 口里说着闹话,以扰乱老婆子的心神,道:“小师妹,其实咱们丐帮的二十一招神龙鞭,本已天下无敌,何必枉费心神,去练甚么无毒功呢……” 韦小宝心道:“小王八蛋不懂装懂,恶婆婆明明是给老于炼制琵琶毒的解药,甚么无毒功了?” 老婆子依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韦小宝却看到她额上的青筋隐隐显露,当是内心异常焦急。又见那青蛇、蛤蟆各自将信子、舌头更紧地盯在老婆子的肌肤上,肚子也急速地膨胀起来。 韦小宝不懂得这门奇异功法,痨病鬼小叫花却是极为明白其中的关窍,知道“小师妹” 是在危急时刻,以内力催动心脉,加快血液的通行,使得琵琶骨上的两只毒物尽快服食饱了。然后她以掌中火硝化了它,通通吸进经脉,那时候,不要说神龙鞭,便是普天之下的武功加起来,只怕也极难找到“小师妹”的对手了。 心念至此,痨病鬼小叫花再不含糊,侧着身子,以韦小宝作为掩护,神龙鞭如灵蛇吐信,不是袭击老婆子,而是袭向她肩头琵琶骨上的青蛇和蛤蟆。 别看他又瘦又小,武功却是臻于化境。出手之际,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见那青蛇与蛤蟆似乎被人轻轻扔出一般,竟然向着他自己飞了过来。 痨病小叫花大喜,从韦小宝的身后抢出,去空中接那青蛇与蛤蟆,边狂喜地叫道:“我有两神啦,我有两……” 叫着叫着,就见老婆子衣袖一扬,痨病鬼小叫花最后那个“神”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就慢慢地瘫倒在地,眼睛睁得大大的,瞬间失去了光泽——径自倒地死了。 老婆于的衣袖没有落下,轻轻卷向“两神”——青蛇与蛤蟆。几乎就在“两神”即将落地的刹那间,便被老婆子的衣袖托住,又轻轻地送回了肩头。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瞬间完成,快疾得如同甚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韦小宝看得呆了,突然蹦了起来,喊道:“好!好…… 咦,我的哑穴被小王八蛋点了,膻中穴、命门穴,还有他妈的十七二十八处穴道都被小王八蛋点了,弄得老子人不能动,话不能说,成了一段木头。没过了五时三刻,老子人也能动了,话也能说了。小乌龟,小儿子,小王八,你小人家点穴的本事不算低,可总也比不上老子解穴的功夫。老子解穴的功夫天下第一。” 他只顾自吹自擂,一低头,忽然发觉自己的衣衫上插了十余口毒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心下骇然,忖道:“恶婆婆,老子若不是宝衣护体,你的丧门毒针,岂不是要了老子的命么?” 韦小宝低头又一看痨病鬼小叫花,见他眉心只插了一根毒针,却是脸色紫黑,顷刻间毙命了。韦小宝一琢磨便已明白其理:老婆子射向痨病鬼小叫花的是要他的命的,而射向自己的则是帮自己解开穴道而已。 韦小宝不再吹嘘自己的“解穴功夫”如何高强了,蹲下身子,带着哭声数落道:“小乌龟啊,小王八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你在阎王殿上见了老乌龟、老王八啊,见了中乌龟、中王八啊,一定向他问个好啊……” 一边偷眼望了老婆子,见她微闭双目,一门心思只顾练自己的功。(韦小宝已然明白,痨病鬼小叫花临死时说的话定然没错儿,恶婆婆哪里是给自己炼制甚么解药?定准是修习那“无毒功”的邪门功法)韦小宝心中恨道:“丐帮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看咱们天地会,只靠本身武功行走江湖。哪里象他们,练习甚么无毒功?这不是入了邪魔外道了么? 又想想自己,除了滑头,哪一门功夫也没有,不是一样的做天地会堂堂香主?这样便不想下去了,巳然“哭”厂起来:“你们三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啊,去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怪婆婆啊……” 乱七八糟地胡说八道,却趁着老婆子专心练功,悄悄地将痨病鬼小叫花手上的宝贝手套脱了下来。那手套簿如蝉翼,又呈肉色,戴在痨病鬼小叫花的手上,不是韦小宝这等细心的人根本无法发觉。 韦小宝悄悄地将手套塞进怀里。无法掩饰内心的高兴:“老子有了刀枪不入的宝衣,再有了百毒不浸的宝贝手套,不怕天地会使刀来砍,也不怕丐帮使毒来药,老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功天下第一了。” 韦小宝得意之极,又将神龙鞭取起,“哭”道:“乌龟、儿子、王八蛋啊,你们家里还有三个八十、九十、一百岁的老娘啊,你们怎么甩手就走了啊……” 忽听得一声娇笑,一个女子不知甚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进了室内,道:“姓韦的,三个死鬼是你的甚么人,你哭得这等伤心?”韦小宝不禁大喜过望,站起身来,道:“雯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江宁织造曹寅府上,那侍候曹雪芹的美貌丫头雯儿。 雯儿一怔,随即明白了甚么,笑道:“雯儿?你倒是多情种子,对雯儿记接得紧,是么?”她的一颦一笑,顾盼生辉,自是与在曹府时那柔顺大不相同。韦小宝生来轻浮,见了美貌的姑娘便骨头酥了,美貌姑娘若是说了一句好话,他便连姓甚么也能忘了。当下也嘻嘻笑道:“你这等花容月貌,落鱼沉雁,哪个男人的魂儿不被你勾去,那不是瞎了眼睛,全无心肝么?” 室内发生的一切,还有韦小宝与雯儿的对话,老婆子似乎都一无所知,她只顾练无毒功。双肩琵琶骨上的青蛇与蛤蟆,肚子已鼓胀得厉害,似乎随时都能爆裂。雯儿忽然转向老婆子,柔声道:”小妹,你听一听,韦相公何等钟情?有这一个妙人儿相伴,花前月下,双宿双飞,何等的逍遥自在?何必自讨苦吃,修习甚么无毒功?” 韦小宝肚子里没有墨水,但“双宿双飞”、“逍遥自在” 甚么的他倒是明白,顿时手舞足蹈,道:“是啊是啊,这无毒功说得好听,无毒甚么的。我看毒性大得紧,又极凶险不过的,不练也罢。” 雯几笑道:“你听听,小妹,人家对你可有多挂心!你何必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呢?” 韦小宝听着这话音大是不对,忙对雯儿说道:“我说的话,是给雯儿说的,可与婆婆没甚么相干,你可不要弄得左了。” 雯儿听了,“格格”娇笑起来。韦小宝抓了抓头皮,道:“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雯儿姑娘,这婆婆是你的甚么妹子?丐帮的行事太也古怪,爷爷做了孙子,婆婆又去做妹子,这辈份太也乱套了。” 就在这时,那青蛇、蛤蟆大约吸饱了老婆子的鲜血,忽然自她的肩头跌落下来。老婆子伸出双手,便去接这“二神”。 雯儿忽然身形暴起,如乳燕凌空,美妙之极,却也凌厉之极,袭向老婆子。老婆子衣袖微动,一股内力激荡,将“二神”抛向空中,随即双掌齐出,击向雯儿。 雯儿笑道:“我偏不与你动手。”身子倏地腾空,去劫“二神”,老婆子因坐着练功,身子飞不起来,却“呼”地一声,衣袖卷起劲风,射出十余口“五毒针”。雯儿身在空中,无法闪避,却娇笑道:“年余不见,小妹的武功果然精进了不少。”只见她浑身真力将衣衫鼓胀得如风帆,十余口“五毒针”尽数撤落在地。 就这么缓了一缓,“二神”已然落了下来。老婆子又伸手去接,颠毫之际,雯儿也自空中落下,伸手将“二神”抄了过去。 雯儿对着老婆子的脸笑道:“妹子自小就比姐姐懂事,惯于与人做好事的。你费尽心机,替姐姐喂养了二神,姐姐也就不客气了。” 老婆子忽然“呸”地啐了雯儿一口。韦小宝眼尖,看到老婆子的唾液里似乎有甚么闪闪发光的东西,立即高声提醒道:“雯儿姑娘,小心!”一语惊醒梦中人,雯儿果真发觉,敌人的唾液里藏着毒针,然而两人近在咫尺,雯儿想闪避已是不及。情急之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樱桃小口也如法炮制,“呸”地向老婆子碎了一口。就见老婆子射出的毒针,忽地转了方向,径直袭向她自己的面门。 老婆子练了两日的功,被四只毒虫吸去了不少鲜血。 又是在危急时刻与雯儿一番斗智斗勇,精力已是消耗殆尽,刚才险中求胜,实在是使了最后的内力。岂知韦小宝一声喝破,以至功败垂成,哪里还有反击的力量,只得长叹了一声,闭上双目。 毒针反击回去,正巧钉在老婆子的眉心,老婆子立即倒下了。雯儿双手捧着青蛇与蛤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妹,你安心静养罢,姐姐还有些俗事要做,咱们就此别过。”说着,快步走出。 韦小宝叫道:“喂,雯儿姑娘,当真是媳妇娶进门,媒人推出门么?连谢也不谢我一声,就这么走了?”雯儿已然走到了门口,闻言一怔。道:“你这人虽说浮滑,倒是说了一句实话。”便又折了回来,道:“你说,你要我如何谢你?”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这是韦小宝与自己的老婆双儿常说的一句笑话,韦小宝顺口拈来。其实他虽是轻浮油滑,倒并非是为了占雯儿的便宜。雯儿似笑非笑,问道:“你与雯儿常常这样的么?”韦小宝一怔,心道:“臭花娘,我同雯儿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 他正心猿意马,雯儿却已来到他的跟前,倏地劈手夺过了神龙鞭,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道:“你与雯儿去苟且去罢,别在姑娘面前现眼就是。”韦小宝道:“雯儿,你这是?”雯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身形一纵,已然没了去向。 韦小宝怔怔地自语道:“臭花娘的脾气难捉摸得紧!” 回头看到了老婆子,不由歉然道:“是我多了一句嘴,害你成了这样。喂,你死了没有?”走了过去,一搭鼻息,竟然是气息全无。韦小宝伸手掐她的人中,一块肉竞随手而落。 吓得韦小宝大叫一声,仰面跌倒,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五毒针这般厉害,片刻之间便将人的皮肉化烂了么?……恶婆婆,你自已制出这等歹毒的药物自已受用,滋昧不大好受罢?他奶奶,自作孽,不可活。眼前报,来得快!” 他的心里着实畅快了一阵于,忽然心念一动,道:“不好!恶婆婆给老子下了琵琶毒,说是除了她无人可解,三日之内,便耍将全身骨头烂掉了。她这话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老子可宁愿信它是真的。老于喜欢与花容月貌的小花娘同行,却不愿意与这等又老又丑又烂了皮肉的恶婆婆一块儿赴阴曹地府啊。” 韦小宝生性怕死,一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便甚么也顾不得了。当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重又到了老婆子的面前。口中喃喃道:“恶婆婆,你做鬼也不必走得太急了,等到解了韦小宝的毒,再走也不迟啊。你死了,韦小宝活着,给你做十七二十八个大道场,超度你从十九层地狱进到十八层。” 他一边胡说八道为自己壮胆,一边闭上眼睛,出手施救。他也不管甚么部位,便在者婆子的脸上抓了一把,却干涩涩地抓下了一大把皮肉。韦小宝恶心之极,更不敢看,随手甩了。却所得“嘤咛”一声,老婆子叫出声来。 韦小宝捂住别别乱跳的胸口,道:“老婆婆,你是雯儿姑娘害了的,可与韦小宝无涉,你要报仇,只管找她便是。 不过我劝你老人家不找她也罢,她那样年青,那等美貌,若是你拉她一块儿进了阴曹地府,不免太也可惜了。” 耳边,却又听得一个娇柔、虚弱的声音道:“韦相公,谢谢你救了我……” 韦小宝听得声音不对,才睁开眼睛,一看之下,却哪里是甚么老婆子?一个杏眼桃腮、娇媚无比的美貌少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人不是别人,竟是雯儿!……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道:“你,你怎么变成了雯儿姑娘?” 雯儿道:“我不是变的,我本来就是雯儿。” 韦小宝如堕五里云端,茫然道:“我亲眼看见,你是老婆婆,你是被雯儿站娘射中了五毒针之后,中毒倒地,雯儿自己却抢了神龙鞭跑了,雯儿怎么会在这儿?” 雯儿道:“韦相公,你是老江湖了,定是知道易容术的了?” “易容术”其实就是现代的化妆术,这韦小宝自然知道,他若有所悟,道:“怪不得我偷看你练功,你肩头上可是雪白粉嫩的,与老婆婆大不相同。原来你压根儿就不是甚么老婆婆,而是闭花羞月,落鱼沉雁的美貌姑娘。” 雯儿想起自己练功时肩头裸露,尽被一个青年男子偷看了去,不由得面露红霞,微微一笑,道:“韦相公,不是闭花羞月,是闭月羞花,也不是落鱼沉雁,是沉鱼落雁。” 她这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娇羞而不失大方,确是韦小宝在江宁织造曹府中所见的那个雯儿。与先前那个“雯儿”相较,那“雯儿”虽说与这雯儿一般无二的美貌,却显得几分刁蛮。十成中韦小宝已是信了八成。 可韦小宝还是不解,道:“我可还是不信,世上美貌姑娘不少,可哪里去找两个同样沉得鱼落得雁、闭得月羞得花,一模一样的美人胎子?除非你们是双胞胎。” 雯儿道:“韦相公聪慧得紧,我们姊妹,确是一对双胞胎。” 韦小宝“啊”的一声,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 雯儿忙问道:“韦相公,我的话有甚么不妥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韦小宝稀里糊涂地混迹江湖,见识的也不算少了,帮派与朝廷斗,帮派与帮派斗,一个帮派自己伙里斗,甚至师徒不和、父子相争、母女成仇、兄弟反目……甚至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没见过?这嫡亲的双胞胎姊妹往死里打,我倒是第一回见到。” 雯儿顿时神色黯然,道:“家门不幸。出了我们姊妹……唉,也说不得许多了。韦相公,外面杀了人,这客栈怕是住不得了罢?” 韦小宝一下子跳了起来,道:“不是姑娘提醒,我倒是忘了。怕倒是不怕,不过这里几具尸体,血糊糊地躺着,姑娘在这儿也是不雅,咱们走罢。雯儿姑娘。你能走么?” 雯儿欲言又止,半晌,红着脸道:“我中了九毒针,虽说不碍,却走不得路的。” 韦小宝大喜道:“姑娘莫怕,我背着姑娘离开就是了。” 雯儿低了头不吭声了,韦小宝道:“得罪姑娘了。”背起了她,一溜烟出了房门,口中兀自喊道:“乖乖不得了,强盗杀人放火啦。救命啊……” 其时天已微明,客栈掌枢的闻听得喊声,披衣起床,开门探出头来,却见韦小宝将一个东西迎面打来,他惶急之中接过,却是一锭足有五十两的银子。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一个身背八只布袋的中年乞丐在荒芜人烟的山道上行走。虽是滴水成冰,那乞丐却敞着怀,雪花纷纷扑人他的怀里,化成阵阵热气。 他不时地摸过腰间的酒葫芦饮上两口,越发觉得身子热烘烘的,那步随也就迈得越大。 忽然,他的脚下踢着了甚么,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襁褓,被雪埋住了。襁褓里,并排躺着一双婴儿。婴儿尚有气息,却已被冻得浑身青紫了…这乞丐是丐帮八袋弟子成龙。他本来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也无家室,无牵无挂,浪迹江湖,粗扩豪爽,武功高强,天马行空,快意恩仇,在丐帮中位分既高,又深得帮中兄弟信赖。 成龙将一双拣来的女儿分出了大小,大的叫睛儿,小的叫雯儿。自打有了晴儿与雯儿,成龙这个极豪汉于也变得婆婆妈妈。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倒是将晴儿、雯儿养得花朵儿一般,人见人爱。 稍长,成龙便教她们习练武功,她们极聪明,无论是丐帮的内功心法,还是武功套路,过眼不忘,一学就会。以至十六年后,已是丐帮帮主的成龙,决定日后将帮主之位交给女儿的时候,丐帮上下,竟无一疑议。 然而晴儿有晴儿的长处,雯儿有雯儿的长处。这帮主之位,到底是交给晴儿,还是交给雯儿。却是成龙自己—直拿不定主意。 这样又拖了一年,直到去年,有一天,雯儿练武归来,高高兴兴去见爹爹,却发觉爹爹口鼻流血,倒在地上,已然死去多时,雯儿惊愕之余,扑倒在爹爹的身上,大放悲声:“爹爹,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还年少,又是第一切遇到这等事情,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悲痛欲绝之间,忽觉一阵淡淡的麝香,自成龙的血液中飘出。 雯儿心中一懔,立时忆起义父在传授丐帮的独门内功心法“无毒大功法”时的谆谆告诫:“这门功夫至为歹毒,也最是凶险不过。练了无毒大功法,百毒不沾,内力大增。不过,若是与人过招,敌人中了无毒掌,则血脉倒流,冲出七窍,血中麝香味扑鼻,立死无疑,并且天下无药可解。是以习练这门内功,与人过招,千万不可滥用。小心! 小心!小心!小心!” 义父接连说了四个“小心”,显得极为谨慎。 正是因为“无毒大功法”极为霸道,是以这门内功心法历来只传帮主一人。并且修习相当的繁杂,成龙接任帮主数年,“无毒大功法”才刚刚练成。虽然成龙有意将帮主之位传给女儿,然而凭自己姊妹的内功根基,再有数年,也绝难修习成功的。 那么,是谁以“无毒大功法”杀害了义父?难道江湖上还有人能使用“无毒大功法”? 或者,丐帮中有偷习“无毒大功法”并且获得成功的人? 雯儿小小的心灵,一时无法得出答案,只是拉住义父的手,痛哭失声。 忽然,她发觉义父的手掌下,压着一个血写的字迹:“日”。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呼救,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有人高声吆喝:“不要走了凶手!”她心中暗道:“难道帮中兄弟已然发觉杀害义父的凶手了么?” 雯儿抱着义父的尸身,吃力地站立了起来,还没有走出门去,已然被丐帮八袋弟子包围了。雯儿咬牙切齿,道:“凶手在哪里?他为甚么要杀害义父?” 丐帮弟子并不作答,却对雯儿怒目以视,雯儿愕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为甚么这样看着我?” 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吼了起来:“哼,猫哭老鼠假慈悲! 你杀了帮主,却又问谁?” 雯儿大吃一惊,道:“我杀害了义父?义父于我姊妹恩重如山,我怎么能杀害他老人家? 忽然,在雯儿的身质传来一个徽弱的声音:“师父……师父就是……就是她杀的……” 随着声音,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个血糊糊的身影,指着雯儿,道:“她……杀了师父,又…… 又企图杀人灭口……”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原来是成龙的关门弟子关义虎。 雯儿急道:”你血口喷人!义父武功高强,凭我这点儿微末技艺,能害得了他老人家么?”一个老丐闻言冷笑道:“听姑娘的意思,若是武功高强,便要欺师灭祖了么?” 雯儿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妙,被人抓住了小辫儿了。 此时急得哭出声来,道:“我没有杀害义父!我没有杀害义父!……” 老丐也不与她争辩,走进屋内,将关义虎搀扶了出来,以免再遭毒手。众人护定了他,老丐问道:“义虎,丐帮八袋弟子全数在此。事情真相如何,你尽管说来,哼哼,那人杀害帮主,想必也不是使用甚么高明的武功,否则,只怕真如雯儿姑娘所说,那人的微末道行,除了做些偷鸡摸胸的勾当,要杀害帮主,怕是万难。”说着,还瞥了雯儿一眼。 关义虎明明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吃力地说道:“雯儿姑娘……不,那杀人凶手对师父撒娇撒痴,要给师父看一样东西……师父没有防备,她手刚刚伸到师父眼前,我的鼻子便闻到一股麝香昧,只听得师父‘啊’了一声,雯儿姑娘…不,那凶手的右掌,已然击到了师父的胸口…师父大叫一声,一脚踢出,正中凶手的小腹……我定力太浅,这时就昏了过去……” 老丐对身旁的几个八袋弟子道:“三哥,二弟,四弟,去年帮主出手除掉采花淫贼花六那日,我们哥儿几个都在场罢?” 几个八袋弟子郑重地点点头,老丐又道:“事后,帮主与我们几个老兄弟说了些甚么?” 一个老丐道:“帮主事后又将无毒大功法的两招演了给我们看,说第一招‘美人贴面’,攻敌不备,实际上毒已发动,敌人已显中毒症状,再强的武功,也失去了还手之力。” 一个中年乞丐接着道:“师父说,第二招‘空穴来风’,便是以内力将无毒功法催人敌人督脉之中,使敌人血脉倒流,冲出亡窍,不治身亡。”,又一个年轻乞丐道:“师父还说:‘无毒大功法厉害之极,也阴毒之极,天下无人可解,是以对手除了确确实实属于十恶不赦之徒,不能施此毒手。’我们兄弟几个亲眼所见,才明白为甚么无毒大功法只是历代帮主单传,不传与其他弟子的道理了。” 老丐冷笑连声,道:“‘对手除了确确实实属于十恶不赦之徒,不能施此毒手’!帮主啊帮主,你老人家一生正直,做尽了好事,怎地死于无毒大功法之下?雯儿姑娘,你还有甚么说的么?” 雯儿道:“我,我,”忽然想起关义虎所说,义父在中了毒掌之时,曾在凶手的腹部踢了一脚,便如有人救命一般,道:“你们不信,就看我身上……” 忽然,她的话音噎住了:就在自已的腹部,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大脚印!老丐显然早就发觉了,道:“雯儿姑娘,恭喜你练成了无毒大功法。” 这脚印是甚么时候印上的?又是怎么印上的?雯儿竟毫无所知。“铁证如山”,她真正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就在这万般无奈之际,忽然她看到姐姐晴儿就在人群的后面站着,便叫道:“姐姐,我冤枉!你知道的,我不会杀害义父……,” 晴儿原本低了头,闻声抢起头来,道:“若不是义父收留抚养,我们孳妹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雯儿,我们虽说是嫡亲姊妹,然而江湖人物总以义气为先。对于恩将仇报的小人,姐姐情愿大义灭亲。” 群丐之中便有人大声喝起好来:“好儿女理当恩怨分明。”“一母同胞,怎地一个如此仗义,一个这般卑劣?真正是一娘生九种了。” 雯儿身子一晃,喃喃道:“连你也不相信妹子了?好,你们硬是指派我是凶手,我便自行了断也就是了。”微曲手臂,指尖对准了太阳穴。 群丐站立不动。原来,丐帮有个规矩,帮内弟子,不管是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愿意自行了断,任何人不得围拦。并且在他(她)自杀身亡之后,不逐出门墙,不降位份,家人子女,厚加优抚,不得歧视。群丐见一个小小女子竟然举臂自戕,拿得起放得下,倒也生了几分敬佩之情。 倏地,雯儿一个倒退,到了墙脚边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挂在墙上的神龙鞭抢在手中,一套神龙鞭法,便泼风似地使了出来,一边口中喊道:“要命的,赶快让开!” 神龙鞭是丐帮的镇帮之宝,不但因为有丐帮故老相传的传说,也不但因为有一套凌厉之极的神龙鞭法,更重要的,却是因为神龙鞭在毒药里浸泡过,不服解药,沾毒即死。 群丐立时纷纷躲避,雯儿仗着神龙鞭的神威,冲出重围…… 在一家客栈里,内伤未愈的雯儿,断断续续地向韦小宝讲叙了上述故事。韦小宝听到达里,—拍大腿,道:“这就对了。雯儿姑娘,不要说你没有杀了你的义父,便是真的杀了,也不能稀里糊涂地丢了—条性命。我同你说,人活在世上,第一紧要的是保命。没命了,他奶奶的,甚么也没有了。” 雯儿神色黯然,缓缓摇头道:“我不怕死。我生下来便死过一次,还怕甚么?可我不能死。我死了,自已蒙上了不白之冤是小事,可是,到底是谁杀害了义父,我不为义父报这血海深仇,誓不为人!” 她说得异常决绝,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显得更好看了。韦小宝心道:“这小花娘要是常常生气,可是美得紧啊。” 又一想起白己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被台湾的郑克爽杀死了,天地会的弟兄非说是自己杀的不可,甚至处处找自己报仇,你便是破了胸膛挖出心来给人看,人家也说是一文不值的驴肝肺,这份冤枉,当真是说不清道不白。 同病相怜,韦小宝动了侠义心肠,慷慨激昂逝:“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韦小宝便是死上十七二十八次,也要相帮雯儿姑娘报仇雪恨!” 雯儿自从见到韦小宝,只看他为人轻浮、油滑,第一次见他尚有几分忠肠义胆,不禁大受感动,道:“你为甚么对我这样好?” 韦小宝正经不了片刻便原形毕露,嬉笑着道:“韦小宝生来轻贱,为美貌女子,历来战死疆场,马革里(裹)尸,在所不辞。” 雯儿立时板起了脸,道:“韦相公若是真心相帮,我感激不尽;若是心存轻薄,那…… 那就请便罢。”韦小宝抡起手掌,在自己的腮帮子上“啪啪”使劲打了两下,说道:“我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脸上,立时暴起了指痕。雯儿不觉歉然,按住他的手,道:“你既是心诚,也不必如此啊。打疼了么?” 那一双小手,浑不似习武之人的刚硬,柔嫩异常。韦小宝心中大乐,暗暗道:“这小花娘又会生气,手又软和,为她便是赴汤蹈火,也他奶奶的值得。”嘴上却说:“臭嘴巴惹姑娘生气,本来就该打。姑娘既是为它求情,韦小宝饶了它便是。” 雯儿抿嘴一笑道:“你这人,真正拿你没有办法。” 韦小宝问道:“我可又不明白了,姑娘这一身武功,怎么到了曹府做了使唤丫头?不是太也辱没了姑娘么?” 雯儿道:“江湖之中,丐帮的势力大得紧,任何帮派若得罪了丐帮,那便是冤魂缠身,再也不得安宁的。丐帮对于叛徒,更是处置得极为严厉。韦相公请想,我反出丐帮,而且还抢了镇帮之宝神龙鞭,他们岂能放过我去?我总得找—个安身的地方才是啊。” 韦小宝马上明白了,道,“是了,江南织造曹府,权高位种,曹寅那大花脸又武功高强,是以无论白道黑道,无人敢惹,倒真正是避难的好处所。” 雯儿道:“我也不单是避难,我还要利用这个僻静的处所,修习无毒大功法。要报义父的血仇,不学了这门绝招,终究是一句空话。” 韦小宝道:“这个甚么无毒大功法,难学得紧么?” 雯儿点头道:“常人下毒,总以毒性越大,越是厉害,而丐帮的无毒大功法,则是要练得一丝一毫的毒性也没有,才为至毒。” 韦小宝道:“那好练得紧啊,我韦小宝除了吃过蒙汗药,就从来没有沾过毒物。” 雯儿摇头道:“不一样的。无毒大功法要将蝎子、毒蛇、蟾蜍、蜘蛛、蜈蚣这五毒放在一起,让它们自相残杀,待得只剩下一只毒物时,才可应用。是以没有一年的工夫,是培育不出五种毒物的。待得五毒惧全,让他们自琵琶骨上吸血,再使火硝……”她略一停顿,显然是不愿意将本门内功心法泄于外人。 韦小宝心道:“哼,狗屁无毒大功法好稀罕么?天下武功,没一种不要花费气力的,老于见了费力的功夫,头便先大了,难道还偷学你的不成?” 雯儿接着道:“总而言之,习练无毒大功法,既费力,又凶险。最最要紧的,是在练功之时,不能受人干扰,是以我不得不找织造府那样的隐秘去处。即便如此,还是被曹大人发觉了。” 韦小宝惊讶道:“甚么时候?” 委儿道:“那日晚上,曹府责打小公子,我不放心,就悄悄地溜到后花园去看看。不想我姐姐不知甚么时候发觉了蛛丝马迹,也来曹府打探,我们姊妹正巧打了一个照面。她轻功稍逊于我,被我走脱了。曹府极大,她一时间寻找不着,后来她便抓住了你,要你带路。” 韦小宝点头道:“是了,她说叫我带她去找一个眉眼儿都极漂亮的丫头,我其时便猜着了是你雯儿姑娘,却不知道其中有了这许多的曲折。” 雯儿道:“我姐姐去曹府这么一闹,我可就再也待不下去了。韦相公,你不记得了么? 在客房里,曹老爷一把向我抓来,当时我虽说吃了一惊,倒是不敢闪避…” 当时,曹寅一把将要儿肩头的衣衫撕裂了。韦小宝忆起其时情景,不禁微笑。雯儿见她笑得古怪,怕他说出甚么令人难堪的言语,不容他开口,接着道:“大约我平日露出了些许会武功的蛛丝马迹,我姐姐身材与我相似,曹老爷对我大起疑心,是以当天夜里,我便逃出了曹府。”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眼里没水!姑娘这般武功高强的天仙般的人物,在他的府里待些时日,是他的造化,是他十七二十八代祖坟上冒了青烟,他理当好生侍候,竟然对姑娘动手动脚,真正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老子再见到他,一定扒了他的裤子打屁股,问他:‘你敢不敢对雯儿姑娘无理?说!” 雯儿也展颜一笑,道:“他一定会说:‘哪个雯儿?便是那个牙齿又长、德行又尊贵的老婆子么?” 韦小宝道:“‘大胆狂徒,雯儿姑娘牙齿如糯米、白玉一般,你竟敢说牙齿又长?长牙齿的不是妖怪么?衙役们,拉下曹大花脸,痛打三百大板,发配三千里外,与守城军士为奴!’哈哈。” 两人说笑一阵,雯儿忽道:“韦相公,我骗了你,你不怪我么?” 韦小宝惊诧道:“甚么你骗了我?我不信,你为甚么要骗我?” 要儿道:“我的形迹暴露了,不但曹老爷容我不得,丐帮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是以我离开曹府之后,知道你要去往京城,便乔装改扮,在路上等你。我抓了你一把,告诉你说你中了甚么琵琶毒,事实上那不过是寻常的麻痒粉,无关紧要的。我又同你说我要练制甚么琵琶毒的解药,其实是我要习练无毒大功法,知道丐帮的人前来寻衅生事,特为请你来保护我练功的。” 韦小宝心中极为得意,暗道:“老子八百年前就料到了,还用你今儿才说?不过,要讨好女子,千万不要装得比她聪明,要装得越傻越好。” 脸上便露出先是惊诧、恐惧,后是迷悯,最后是恍然大悟、喜出望外的神色,长长地出了口长气,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手下留情,韦小宝好赖保住了一条小命。” 雯儿微微一笑,道:“韦相公冰雪聪明,说笑话了。”韦小宝心道:“不好,这小花娘的心机,胜了老子十倍,老子还是不要自作聪明,老老实实,不要将好不容易赢来的本钱,一铺牌又全输了出去,那也太过不值了。” 韦小宝道:“我可实在不明白了,姑娘既然没有下毒,怎么又给我服了两粒解药?难道那解药是十全大补丸么?” 雯儿一笑置之,道:“那倒不是十全大补丸,而是丐帮的独门药物。丐帮是花子伙儿,整日与各式各样的毒物打交道,是以便炼制了这等药物,服食之后百毒不沾。不过,并非丐帮中所有的叫花子都能吃得到的。至于帮外之人,那只能是缘分了。” 韦小宝这才是真正酌大喜过望,道:“雯姑娘,我日后也是百毒不沾的了?”雯儿微笑道:“神龙鞭上的剧毒,连丐帮弟子都望而生畏,韦相公,你用来退敌,可有甚么关碍么?” 韦小宝又问道,“那么,蒙汗药呢?”韦小宝武功太过低微,又混迹江湖之中,拿手好戏,便是以蒙汗药蒙人。岂知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自己就曾数次中了蒙汗药,险些丧命。 雯儿道:“天下不管甚么歹毒胁毒药都不怕了,何况蒙汗药的毒性是最小的?” 韦小宝一跳老高。道:“百毒不沾,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雯儿姑娘,谢谢你啦。” 心道:“老子有刀枪不入的宝衣,有削铁如泥的匕首,有含沙射影的暗器,再有古怪神奇的手套,再服了百毒不沾的药丸,老子‘五宝俱全’,不该叫韦小宝,该叫韦五宝,韦大宝,韦天宝,韦地宝了。” 韦小宝当初在奉康熙的御旨,抄奸臣鳌拜的家时,将一件宝衣、一把匕首据为己有,他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除了教授他一套武功“神行百变”,又送与他一件叫做“含沙射影”的暗器。这三件宝贝,曾不止一次地救过韦小宝的命。如今,他又从丐帮的那个“痨病鬼小叫花”那里取了他的神奇的手套,雯儿又给他服了百毒不沾的药物,韦小宝乐不可支。 韦小宝得意了一会,忽然大叫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 雯儿道:“甚么大事不好?” 韦小宝道:“雯儿姑娘,你要洗刷天大的冤枉,你要报你义父天大的血仇,只怕有一个天大的关碍。” 雯儿道:“甚么关碍?” 韦小宝道:“你的仇人只怕不是外人,就是你的宝贝姐姐晴儿姑娘。妹妹找姐姐报仇,这不是天大的关碍么?” 雯儿沉吟了一下,道:“韦相公,你都看到了,我们姊妹之间,如此刀兵相见,还有甚么同胞之情?再者说,义父与我姊妹之恩天高地厚,即便说真的是我姐姐所为,为了义父,也颐不得许多了。” 韦小宝叫道:“甚么‘即便’?你义父铁定是晴儿杀的,并且嫁祸于你。贷真价实,有假包换。” 雯儿道:“可她为甚么这么做?” 韦小宝道:“这还不明白?为了帮主啊。你义父想将帮主传位与你们姊妹,至于到底是传给妹妹,还是传给姐姐,他可并没有拿定主意啊。她杀了你义父,又嫁祸于你,便成了唯一一个帮主的承继人了。这个一箭……那个三雕四雕之计,当真歹毒之极。” 雯儿道:“她要做帮主;做了也就是了,何必动手杀人?我可没有与她争甚么帮主之位啊。” 韦小宝虽说年纪不算太大,然而在宫廷之中,亲眼见到过为了权力之争,相互倾轧的血雨腥风,丐帮虽是江湖上的一个帮派,可争权夺利的事儿,只怕比起宫廷内幕也差不了多少。便道:“雯儿姑娘,你这人心善,别人可不会与你一样的。你不与人争帮主之位,别人要争啊,是不是?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血案是你的宝贝姐组晴儿做下的,决计错不了。” 雯儿若有所悟,道:“也许确是如韦相公所说的这样。 义父临终之时,还使鲜血写了个‘日’字,而晴儿姐姐的‘晴’字,又正巧是个日字偏旁。难道义父要留下凶手的名字么?” 韦小宝心道:“甚么日字旁太阳旁的,老子至多识得十来个字儿,甩文的事儿可就一窃不通了。”便没有接口答话。 雯儿又道:“还是不对。” 韦小宝道:“又有甚么不对了?” 雯儿道:“义父死于无毒大功法,而这门功法,义父虽说传了我们姊妹口诀,真正修习起来,却是万分的繁难。 我为了报仇,这一年在曹府之中,从没有停止过一天修习,至今尚未摸索到头绪,睛儿便是比我聪明百倍,又怎能在那样短的时日内修习成功?” 韦小宝暗暗骂道:“臭花娘这般死板!不会无毒大功法,就不能使‘有毒大功法’么? 杀了你的臭义父,再弄些药物装假一番,糊弄你们这帮子臭叫全,还不容易得紧么?” 也不愿意多说,站起身来,道:“是谁杀了你的义父,又是怎样杀死的,那也无关紧要,迟早水落—下去石头露出来。眼下姑娘还是先恢复了身子才是。” 知道雯儿要以内力疗伤,便自已走了出去。 这个小镇不大,座落在僻静的山坳里,极为隐秘。但是镇上农桑医药、商贾摊贩,倒也是样样惧全。 韦小宝信步走去,到了一家最大的药铺,问掌柜的:“有甚么上等的人参、茯苓、何首乌么?” 掌柜的见了韦小宝的打扮举止,知道是来了豪客,便离了柜台,笑脸相迎,亲自奉菜,恭恭敬敬地问通:“小铺各色药材俱全,不知客宫要些甚么? 韦小宝眼一瞪,道:“你这人怎地这等罗嗦?最好的补药,尽管搬来看过,怕我没有银子么?”掌柜的一迭连声道:“不敢,不敢。”忙命了伙计,将一堆一堆的人参、茯苓、何首乌搬了一桌子。 韦小宝在皇宫大内,见多识广,百年的人参等都见过食过,哪里看得上这些二三等的补药?皱眉道:“这等补药,只有拿去补猪补狗罢咧,能用来治病么?”顺手掏出一万两银子的银票,道:“将你们药铺最值钱的补药拿来,价钱么,我是不计较的。” 掌柜的眼都绿了,应声道:“是,是。”一溜烟进了后堂,好大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捧着一对人形何首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道:“客官,这是小铺的传家之宝,寻常的人不要说买,硬连看也不给人见上一见的。客官既是急需,小店不敢自秘了。” 这两只何首乌二尺来长,藤、叶、花惧花,生得酷似人形,一男一女,不仅头颈手足俱全,而且女子的乳房、男子的人根毕具。身上还可看到汗毛,洒脱脱一双成年男女。 韦小宝大奇,心想:“这等何首乌,也不知长了几百几千年,才能生得这般模样,不要说老子,便是小皇帝,只怕也没有见过。” 想起康熙,见他不顾帝王之尊,冒了风险去扬州寻找目己,心内实是感动,忖道:“老于便花了银子,将这何首乌买了来,送与小皇帝,教他高高兴兴,也是感激对我的一片情意。” 又一想:“雯儿这小花娘练甚么无毒大功法,看来是走火入魔,有这样宝贝的补药,定然能提早痊愈。这小花娘生就的花容月貌,若是死了,太也可惜。也罢,便委屈一番小皇帝,将这两株何首乌弄了让她吃了,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书的常说,红粉、宝剑都要赠给佳人,自然何首乌也不例外了。” 他只顾出神,掌柜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他心思已定,便问道:“客官,这何首乌小铺只是请你老人家赏看,卖是不卖的。” 韦小宝道:“不卖,你开药铺干,难道是自家吃药不成?” 掌柜的说道:“正是教你老人家说对了。一个月前,江宁巡抚马佑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小铺有这两株千年人形何首乌,派人来买,说是要进贡皇上,小的也婉拒了。” 韦小宝冷笑道:“你拿马佑来吓唬我么?不是老子惯会吹牛,便是他买去了进贡皇上,哼哼,只要老子吭声,他也得乖乖地给老子送了来。” 第五章 扑朔迷离江湖事 变化莫测丽人心 韦小宝说的是实话,朝廷上下,哪个不知道韦小宝韦爵爷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一个巡抚,巴结他尚且找不到门路,开口要两只何首乌,确实,他得乖乖地送上门来。掌柜的却不知道这些原委,见韦小宝像一个暴发户子弟,大言不惭,他老于世故,也不说破,只是陪笑道:“凭客官的威势,做这等事自然是手到擒来……” 韦小宝仰起头、拖长了声音,道:“我甚么威势啊?”掌柜的干笑两声,道:“这个,那个…·不过,小铺确实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卖这何首乌啊。”韦小宝道:“你倒说说看,有甚么苦衷?” 掌柜的说道:“实不相瞒,小的有个八十四岁的亲娘,身子一直是病病歪歪的,请了郎中看过,说是只有千年人形何首乌非但能治好她老人家的病,救她老人家的命,而且延年益寿,长生不者。” 韦小宝喝道:“住口!八十多岁的人了,本来就不该活着,还要吃人形何首乌,还要延年益寿,还要长生不者,那不是成了老妖怪了么?这等难得一见的宝物,不去送给十八岁的小佳人吃,八十岁的老妖怪还吃个甚么劲儿?告诉你说,这人形何首乌,你卖也要卖,不卖也要卖,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子是买定了。” 掌柜的故作一副可怜相,道“客官,实在要请你见谅!” 韦小宝冷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线上的人物,你便收起你的这一套罢。哼,你有八十四岁的亲娘?这一套,老子是背熟了的。只要有了钱,便是将你八十四岁的亲娘卖与人做药引子,你也不在乎罢?你实话实说,要多少银子?” 掌柜的苦着脸,道:“客官如此说,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人形何首乌千年难得,百年难遇,只怕客官买不起。” 韦小宝道“胡说,能值事少钱了,我就买不起?” 掌柜的缓缓说道:“我买的时候。是十万两银子一只,一对共是二十万两。你老既是要买我也不敢赚了,便原价卖与你罢。” “二十万?”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本是老子的拿手好戏,可你太也离谱了。”掌桓的冷然道:“既是客官不信,那也无可奈何。客官请便罢。”书小宝的肩头,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一人笑道“你老爷发财啊。” 韦小宝回头一看,不禁大喜。原来是御前侍卫张康年与赵齐贤,正要招呼,刚说了个“张……”字,却见张康年连连使眼色,韦小宝何等乖觉,立时说道:“这药铺的张老爷有这对人形何首乌,我正在讨价还价呢。怎么,两位侍卫老爷也有兴致逛药铺?” “侍卫老爷”四字一入掌柜耳中,他的险上就变了颜色。寻常铺子,遇了县衙门的衙役,已是做定了蚀本生意何况御前侍卫? 张康中道:“我们兄弟两个,见你老爷谈买卖,也想来凑凑热闹。老爷,你买甚么啊?”韦小宝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笑道:“不瞒两位说,我近日刚刚得了个相好的,身子有些不痛快,来这里买药。” 御前侍卫的本事,一是欺负良善,二是喝酒赌钱,三是谈女人,都是拿手好戏。赵齐贤的眼里立时放出光来,说道:“你老爷一表人才,相好的一定美若天仙了。不知你老爷要买甚么药?” 韦小宝向人形何首乌努了一下嘴,赵齐贤一眼看到了,便赞道:“好,好!有这样的好药,你老爷相好的甚么病也治得了。”说着,便问掌柜的:“这一对何首乌,要卖多少银子?”掌柜的结结巴巴地说道:“二,二…”张康年道:“二两?晤,倒是不贵。” 韦小宝心里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两年没给你们银子,穷疯了么?敲竹杠也不是这么个敲法啊,总得让人家落了本钱才是。”便笑道:“两位会错意了,不是二两,是二十万两。” 张康年歪了头端详了半天,道:“二十万两么,倒也不贵。” 赵齐贤忽然道:“张兄弟,咱们两人出来的时候,皇上御口交待了甚么旨意?”张康年知道赵齐贤一定是生了主意了,又不好乱说,便含混道:“皇上的旨意紧要得紧哪。” 赵齐贤道:“皇上道:‘一等鹿鼎公韦小宝韦爵爷为朕分忧,为国家立下了数也数不清的汗马功劳,身子亏损得紧,你两个奴才这次出去,说甚么也得买到些甚么百年人参啊,千年茯苓啊,人形何首乌啊甚么的贵重补药,让他补补身子。’对不对啊?” 张康年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皇上还说:‘若是弄不到这些补药,你两个奴才也不用回来了,自己抹了脖子罢。’” 韦小宝心里舒服之极,暗道:“两年不见,这两个东西拍马屁的功夫,便更是精纯了。”便笑道:“虽说皇恩浩荡,也是那姓韦的有你们这样一帮子好朋友相帮才成啊。”韦小宝时常说错成语,“皇恩浩荡”四个字儿因听得多了,倒也没有说错。 赵齐贤一竖大拇指,道:“你瞧人家这位老爷多余说话!张兄弟,我看么,既是这位老爷相好的要药,咱们又奉旨买药,这里正巧是两只何首乌,咱们就请这位老爷让一只给咱们,如何?” 韦小宝笑道:“全让给你们也行啊。”心道:“你们敲了竹杠,还不是拿来孝敬老子?” 张康年正色道:“这可不敢当。掌柜的,拿刀来。” 掌柜的听他们三人言来语去,不知是些甚么路道,正惊疑间,忽听得“拿刀来”,顿时变得面如土色,道:“小铺是小本生意,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 张康年脸一板,道:“奉召采办的物事,咱们可是不敢马虎,总得验出个货真价实才是。拿刀来,咱们剖开何首乌看看,到底成色如何。” 掌柜的嗫嚅道:“这,这……” 赵齐贤喝通:“甚么这、那的?莫非有甚么古怪不成?” 说着,腰刀已是拔出,挥起便朝何首乌砍去。 掌柜的面色一沉,道:“不给面子么?”一手锁向赵齐贤的咽喉,一手点向他的腕脉。 赵齐贤一怔,笑道:“相好的,原来是会家子。”腰刀横削掌柜的手腕。 掌柜的“哼”了一声,并不闪避,却施展“空手入白刃” 的招数,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径直捏向刀刃。赵齐贤没有想到此人武功这等高强,一怔之下,手腕微微一扭,刀刃稍偏。 掌柜的变捏为弹,只听“当”地一声,刀刃中指。赵齐贤手腕酸麻,腰刀险些脱手,高声叫道:“点子扎手!”掌柜的一招得手,得理不让人,双掌错开,拍向赵齐贤的胸口。 赵齐贤的武功,与这人相比,实在相去甚远,眼看着便要中掌,倏地,张康年的腰刀,自他的身后偷袭而来。掌柜的骂道:“好不要脸的鹰爪孙,倚多为胜么?还讲不讲江湖规矩!” 张康年笑道:“你与御前侍卫讲究江湖,真正是傻得可以了。” 稍得一缓,赵齐贤也挥刀直上。三人便在柜台外面,斗成一团。 韦小宝慢馒地向一边躲去,悄悄地将削铁如泥的巴百握在手中,见无人注意自己,匕首便向“人形何首乌”划去。 “人形何首乌”应声而开,一看之下,哪里是甚么何首乌?原来是用芭蕉根雕刻而成,所以连乳房、男根一应俱全。至于汗毛,则是用瓷片在芭蕉根表面轻刮后,显露的芭蕉根皮毛。而顶上的何首乌苗子,是在藤的下端,安了一根铁丝做成的钩子,再从头顶插了进去的。 怪不得掌枢的不让赵齐贤劈开。 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这是甚么何首乌? 他奶奶的,老子自七八岁便作假捉羊牯,今日倒叫人做羊牯捉了。” 韦小宝向来以弄虚作假的本事自负,不想今日遭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越想越气,便用匕首削了假何首乌,一片一片的朝药铺掌柜的扔去,边扔边骂:“给你奶奶的何首鸟!叫给称奶奶的芭蕉根!” 掌柜的以一斗二,堪堪斗个平手,忽然见到“暗器”纷纷袭来,只得左躲右闪。这样分了心神,手中又没有兵刃,顿时落了下风。赵齐贤、张康年这些御前侍卫,自来是欺软怕硬的脚色,得理哪肯让人?两把腰刀,你上我下,你前我后,你左我右,将掌枢的死死缠住。 掌柜的心头火起,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连你这油头滑脑的小子,也来欺负老子么?”忽然脸色通红,便如浑身的血液,都要自脸上涌出一般。 赵齐贤不知厉害,一刀迎面砍到,掌柜的拇指与中指向着刀刃,弹个正着。赵齐贤手中腰刀,再也拿捏不定,顿时飞出。 韦小宝是个打“太平拳”的脚色,“何首乌暗器”正使得顺手,不防一柄腰刀闪着寒光飞了过来。近在咫尺,他的武功又稀松之极,哪里还来得及闪避?腰刀带着掌柜的深厚内力,“啪”的一声,正击在韦小宝的胸口。 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便一头栽倒在地。这还是韦小宝有宝农护身,才不至有性命之忧。 张康年、赵齐贤大惊失色,双双抢上,却见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地从他们的身边擦过,抢先来到韦小宝身边,顺手将韦小宝的背心抓起,手掌作势便要向韦小宝的头顶拍落,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老子便先毙了这个小子!” 张康年、赵齐贤怕伤了韦小宝,哪里还敢上前? 韦小宝也急忙叫道:“张大哥,赵大哥,你们听他的话罢。”又转了头,对掌柜的说道:“你老人家有甚么盘子,便开了罢。这样狠霸霸的,也没有甚么好玩。” 掌柜的“哼”了一声,道:“你们糟践了老子的千年人形何首乌,怎么说?” 韦小宝赶忙道:“我买了就是了。你松了手,我给你取银子。” 掌柜的说道:“那不是芭蕉根雕刻的么?你要它何用?” 韦小宝说:“哪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说是芭蕉根?芭蕉根有这样的么?那是货真价实、遇假包换……不,遇假不换的人形何首乌。”心里却骂道:“他奶奶的,是你自己说的芭蕉根,你便去做乌龟儿子王八蛋罢。” 掌柜的冷笑连声,道:“哼哼,我为甚么要你自己拿? 我自己没有手么?”韦小宝只想他松开手,便可设法脱身,忙道:“那不一样的。你自己拿,是抢,名声不大好听罢?我拿给你,是买,那是心甘情愿的。”掌柜的略一思忖,道:“谅你也逃不出老子的手心!”说着,将韦小宝放开了。 韦小宝慢慢地站立起来,探着胸口,道:“你的手劲好大啊。”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将巴首塞进了衣袖,然后将一张银票遮盖着,他自小偷东西偷惯了,手法极快,是以掌柜的眼睁睁的看着,却没有发觉他做了手脚。 韦小宝道:“这是一万两银子,你先拿着。不过,还差得远哪。张大哥,赵大哥,你两位身上的银子,先拿来使使,好么?” 他叫赵齐贤与张康年的名字时,掌柜的不禁看了他们一眼。就在这时,韦小宝一招“神行百变,身子滑似游鱼,忽地自他肘下钻出。掌柜的一怔,尚未明白发生的甚么事情,一把匕首已然顶在了他的后腰,他肘锤便欲捣出,却觉得后腰一阵微微疼痛,衣衫已被敌人的巴首划破韦小宝骂道:“老子的匕首锋利得紧,你要不要试一试啊?” 掌柜的吃了一惊,暗道:“如今帮中最高的位份,才是第十辈。这人年纪轻轻,想不到位份如此之高。”好在丐帮中历来多有少年英才的前辈,是以掌柜的并不起疑。 掌柜的瞥一眼张康年、赵齐贤两人,迟疑着对韦小宝道:“太师叔………”韦小宝心中大乐,暗道:“老子冒得好,呱呱叫,别别跳,收了个专卖假药的灰孙子。早晓得这样,老子索性冒充第一辈,这老小子该成了老子的甚么孙子了?” 韦小宝向张、赵二人递了个眼色,张、赵两人急忙撤下腰刀。韦小宝对掌柜的说道: “这二位不是外人,有话但说不妨。” 掌柜的说道:“晚辈李子安,不知太师叔驾到,多有得罪,请太师叔责罚!”说着,跪倒磕头。 韦小宝大马金刀地跳坐在桌于上,道:“李子安,你知罪么?” 李子安道:“晚辈犯了本帮第七条帮规。晚辈该死。” 韦小宝本来是诈他一下,岂知一诈便中,道:“你且说说,本帮第七条帮规是甚么?” 李子安的额头立时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背诵道:“丐帮弟子,仁、仁义为先。只准讨要,不得……不得行骗。” 丐帮是江湖大帮,创帮之初,帮规极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帮规帮法真正实行的人已是不多的人。然而李子安辈份低微,遇到了韦小宝这个“太师叔”,只要“太师叔”真的瞪起眼来,硬是要按照帮规帮法办事,那处罚是极为严厉的。 韦小宝冷笑一声,道:“丐帮丐帮,要丐要帮,用他奶奶的芭蕉根冒充人形何首乌,不是成了江湖骗子么?丐帮的令名,不是都教你们这些小辈败坏了么?” 李于安直挺挺地跪着,道:“太师叔教训的是,晚辈知罪,任凭你老人家处置。” 韦小宝思忖道:“不知他奶奶的丐帮有些甚么臭规矩,能够拿来处置老子这个灰孙子?”正琢磨着,忽听得门外的叫花于又道:“老爷太大行行好,施舍叫花一碗饭哪韦小宝听得声音耳熟,却不知在哪儿见过,忖道:“臭叫花于阴魂不散,缠定了老子,却是大大的不妥。”一眼看到李子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忽然计上心头,对李子安笑道:“你且起来,我老人家倒是喜欢你得紧,处罚甚么的,那也不用提了。” 李子安大喜过望,又磕了头,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道:“多谢太师叔。太师叔的宝眷欠安,晚辈这里倒是有上等的人参等物,晚辈收始了一并孝敬。” 韦小宝笑道:“莫不又是芭蕉根罢?” 李子安也笑道:“不不,货真价实,遇假包换。” 李子安存心巴结,便要去药库去取人参等物,韦小宝却阻住了他,皱眉道:“外面那个花子,我烦得紧,你先去打发了他,咱们再坐着说话。” 李子安知道,丐帮之中多有派系之争,也许外面那个兄弟与“太师叔”不大对劲。便如奉圣旨,答了声“是”,立即向外走去。韦小宝又道:“你见了他,不要提起我在这里,他要来磕头甚么的,也太过罗嗦。” 李子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你老人家喜欢清静,晚辈明白。” 待得他一出了屋了,张康年便低声笑道:“韦爵爷,甚么时候又成了丐帮的祖宗了?真正可喜可贺啊!”韦小宝道:“没有办法,他奶奶的丐帮小子没出息,拼命请老子做他的祖师爷,老子只得勉为其难了。”说罢,“哈哈”大笑。 张康年、赵齐贤也一齐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李子安回屋了。见他们又说又笑的,也放心了,便亲自去了库房,将上等的人参、茯苓、何首乌搬了一大堆来。韦小宝是识货的人,看了看这些补药,虽说比起皇宫大内的不知差了多少,然而在这小镇小药铺之中,倒也是难得的珍品了。 韦小宝对李子安道:“真正难为你了。”他出手原本阔绰,拿出两张银票,总有千余两银子,给了李子安。李子安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送了韦小宝他们出来。 韦小宝出了药铺,寻思道:“老于与雯儿这个小花娘的事儿,可是不能教张康年他们知道了。”便问张康年、赵齐贤道:“你们两位与多总管,那日在扬州如何脱险的?” 赵齐贤道:“多亏了韦爵爷你的救命之恩。那日我们一起被蒙汗药麻翻了,一帮子反贼打了来,要捉了我们去,就来了七个汉子,说是你老人家的朋友,将反贼打跑了,将我们救了。 韦小宝心道:“哪里来的七条汉子?一定是我的七个老婆救了他们。”也不说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又到了这里?” 张康年苦着脸,道:“不要提起了!韦爵爷、你老人家侠回京里去罢。你若是再不回去,咱们御前侍卫一个个地可都没命了?” 韦小宝吃惊道:“怎么一回事儿?京里出事了么?” 赵齐贤摇摇头,道:“咱们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儿。只是皇上老发脾气,骂我们御前侍卫没有用,说是连你老人家的踪迹都不知道,皇上家养了这许多侍卫有甚么用处? 连多总管也受了皇上的斥责呢。” 韦小宝心道:“我大舅子的脾气可发得不算小了。”心是颇受感动,道:“皇上这么关切奴才,叫奴才简直是,是,”他想说一句成语,一时间想不出来,便来了个现成的:“简直是皇恩浩荡了。” 张康年心道:“皇恩对你浩荡,对我们可就晃荡了。” 便说道:“韦爵爷,韦祖宗,你赶快进京罢,也好脱了我们的干系。多总管也交待了,只要见到你老人家,不管如何也要将你请去。你老人家只当可怜可怜我们罢。” 韦小宝歉然道:“兄弟带累了多总管与众位侍卫兄弟,等到了京城,我一定大大地请客赔罪就是了。”张康年、赵齐贤知道韦小宝出手阔绰,心内大喜,急忙打了个千,道:“谢韦爵爷赏。” 韦小宝却又心不在焉,暗暗寻思,心里立即大叫“不妙”:“莫不是天地会又找小皇帝的麻烦了?那一帮子人难缠得紧,皇上再叫我去杀天地会,天地会再叫我去杀小皇帝,老子夹在中间,两面不讨好,可是乖乖不得了。老子只得去京城偷了老婆儿子,他奶奶的溜之大吉了。”他心里打鼓,便问道:“皇上这么急着招我进京,到底是甚么事啊?” 张康年道:“咱们位份低微,哪里知道朝廷大事?” 赵齐贤却道:“这个么,我倒知道一些。” 韦小宝急道:“好兄弟,你快说来听听。” 赵齐贤神情得意,道:“那一日皇上在太和殿召集御前会议,正巧轮到我当值,是以隔三隔四地听到了一些。 听皇上的意思,是要修整黄河,说是黄河时常发大水,淹没良田,叫好多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张康年是河南人,家乡受“黄灾”最重,便接口道:“是啊,康熙十五年十月,咱们老家河南南阳黄河决口,方圆五百里的田园、房屋被淹得一干二净,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那惨境,唉!” 韦小宝道:“皇上鸟生鱼汤,是爱护百姓的真命天子,自然要设法整治黄河,解救百姓倒挂着的苦了。”他的成语之中,十个倒有九个半是错的,将“尧舜禹汤”说成“鸟生鱼汤”、”倒悬之苦”说成“倒挂着的苦”。好在张、赵二人也是武人,肚子里与韦小宝一样没有多少墨水儿——即便有,知道“韦大人”说错了,也决不敢公然纠正的。 赵齐贤故作惊异,道:“韦爵爷怎么知道的?便如在场一般。其时,皇上就是这么说的。”其实他拍马屁的功夫并未“炉火纯青”。哪有皇帝自己说自已是尧舜禹汤的?不过“干穿万穿,马屁不穿”,不会有人揭穿就是了。 赵齐贤接着说道:“后来皇上便叫王公大臣们说话,看黄河到底如何的治法。结果有人说要围,有人说要堵,有人说要从头治,有人说要从尾治……在皇上面前便争吵得一塌糊涂。只是我离得远,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们都争些甚么。好像大学士索额图与大臣于成龙好像争红了脸,还是皇上喝住了他们。” 韦小宝听到了索额图的名字,忙道:“索大哥可好么?” 张康年插话道:“皇上重用索大人,叫他做了皇太子的先生,他可就忙了,我们难得见到地老人家。” 韦小宝心道:“索大哥对我不错,得空儿得好生帮帮他的忙。”便问道:“他与那姓于的争了,不知索大哥赢了没有?” 赵齐贤道:“好像是索大人输了,朝廷后来派了钦差,将索大人力保的治河总督靳辅撤任,锁拿进京问罪。据说还要改派于成龙为新的治河总督,我们出京之时,那于成龙四处拜客,得意得紧呢。” 韦小宝一跺脚,大骂道:“于成龙是个甚么东西,胆敢与索大哥过不去?等我回到京里,咱们好好找他一点儿麻烦,敲一敲他。” 御前侍卫最兴头的便是跟着韦小宝敲竹杠,那一回将台湾降将郑克爽敲得出了油,得了一百万两银子,并且大部都由侍卫们分了。是以听了韦小宝的话,赵齐贤劲头来了,笑道: “韦爵爷,咱们一回京里,就去找于老头。” 张康年忽然叹息一声。赵齐贤奇道:“张大哥,咱们兄弟见了韦爵爷,理当高兴才是啊,你怎么唉声叹气的?”韦小宝也笑道:“侍卫大人叹气,倒是一件新鲜事儿。” 张康年道:“赵兄弟说得对,咱们见了韦爵爷,理当高兴才是,可提到治河,提到治河总督辅大人,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赵齐贤问道:“为甚么?” 张康年道:“那个靳辅靳大人,治河八年,两袖清风,黄河沿岸的乡亲都说他是龙王爷转世,光治水,不要钱。 可这眨眼之间,功臣倒成了罪人了……唉!” 韦小宝拍着胸膛,道:“就为这个么?张大哥,你放心,我见了皇上,自有话说。”张康年当街便给韦小宝请了个安,道:“韦爵爷,我先替父老乡亲谢谢你啦。”韦小宝道: “这值甚么?”一想到自已也能为百姓说话,也极兴头。 三人说说讲讲,韦小宝一抬头,道:“噢,咱们怎么走到酒楼来了?”赵齐贤笑道: “咱们这些做侍卫的,一见了韦爵爷,肚子里的馋虫便动了起来,想必这些没出息的东西又动了,便将韦爵爷领到酒楼来啦。” 韦小宝挥手道:“走,咱们喝个痛快。” 这家酒楼不小,也极雅静。酒保引三人上了楼的雅座,搬上酒菜,三人便吃喝起来。韦小宝酒量小,张、赵二人却是豪饮,不一会都有了几分酒意。 忽然,听得楼下传来一个声音:“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花子一碗饭哪!” 听那声音,便是先前在李子安的药铺门前乞讨的叫花子。韦小宝越听越是耳熟,站起身,靠着窗口向下一看,不由得吓了个半死:楼下,堵在酒楼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痨病鬼小叫花! 韦小宝心里象塞了一团乱麻,暗道:“这小于不是死了么?我亲眼所见,中了五毒针死的,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可怎么又活转了来?借尸还魂么?冤魂来找我索命么?可是杀了他的不是我啊,要找也得去找雯儿才是。再者说了,也没有听说过青天白日鬼魂在大街上四处逛荡的啊。” 他心中胡思乱想,痨病鬼小叫花却已看到了他,向他喊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叫花一碗饭哪……咳,咳。”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你既讨饭吃,便不是鬼:就真的是鬼,也是穷鬼、饿鬼。老子有的是钱,不过请道士做上七七四十九天大法场,胡乱弄些水米打发你也就是了。 让你这么老缠着,可是不大妙,雯儿姑娘内伤末愈,教你跟了老子去,只怕她的性命乖乖不得了。” 心思已定,索性将头探出窗外,叫道:“叫花子、你上来,老爷赏饭啊。”痨病鬼小叫花道:“多谢老爷。” 忽地,窗下不见了他的身影。韦小宝只觉得肩头被人撞了一下,回头一看,痨病鬼小叫花已然坐在了酒桌前了。韦小宝楞然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当真白日遇鬼了么?” 张、赵两人还等着韦小宝过去喝酒,忽然看到席旁多了个小叫花子,张康年怒道:“哪里来的叫花于?来向老爷讨野火么?”说着,拔拳便迎面打向痨病鬼小叫花。痨病鬼小叫花似乎畏缩一般,将头一偏,张康年的拳头便落了空。 痨病鬼小叫花畏畏缩缩道:“是这位,咳、咳,老爷叫我来的,咳,咳……” 张、赵两人知道韦小宝行事,常常出人意外,便朝他看了过去。韦小宝定下心神,笑道:“张大哥,赵大哥,这是我丐帮的一位好朋友,你们三个多亲近亲近。”张康年微睨了痨病鬼小叫花一眼,大大咧咧地说道:“好说,好说。” 韦小宝便叫伙计添上杯筷,伙什进来,看多了一个人,又是个痨病鬼模样的小叫花,极是奇怪,然而看到张、赵是官老爷打扮,却也不敢多嘴,放下杯、筷,径自退了出韦小宝拿起筷子道:“请啊,请啊。”痨病鬼小叫花却是不动。韦小宝夹了一块四喜丸子吃了,剩下的那半个四喜九子却被痨病鬼小叫花夹进了嘴里。至于酒,无论韦小宝他们三人如何劝,他却是一滴不沾。 韦小宝心里雪亮:“小王八蛋精得很,怕酒菜里有毒,老子吃甚么他吃甚么。他奶奶的,老于若不当着面叫你尝尝蒙汗药的味道,老子不姓韦,跟你姓,叫痨病鬼小宝,小叫花小宝!” 吃了两口,韦小宝忽然身子一“激灵”,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道:“这风还真有点儿冷呢。”走了过去,将窗子关上了。 从窗前回席,鼻子便有些发痒,怀里掏出了手帕去揉鼻子,张康年关切道:“韦……老爷,你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韦小宝道:“鼻于,有点儿·,…呵嚏!呵嚏!” 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两个喷嚏,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好啦,咱们喝酒罢。” 接着,便与张康年、赵齐贤一起,风卷残云般大吃大喝起来。 痨病鬼小叫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韦小宝,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见他们大吃,自己的肚子早已饿了,也跟着多吃了些。他心细如发,怕酒壶里有机关,酒是一口不喝,吃的菜也是韦小宝吃甚么他吃甚么。 吃了一会儿,韦小宝打了个饱隔,将筷子一扔,道:“酒足饭饱,咱们该说到正题啦。 小叫花朋友,你老是跟着我们做甚么?” 痨病鬼小叫花道:“咱们丐帮自己清理门户,大家好朋友,咳,咳,我劝你不要趁这趟浑水。咳。” 韦小宝故作惊讶,道:”贵帮清理门户么?那好得紧啊。甚么趁浑水?张大哥,赵大哥,咱们趁丐帮浑水了么?” 张康年酒喝多了,舌头也硬了,道:“他,奶奶的,甚么狗屁,浑,浑水?”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怎么样,咱们没有趁浑水不是?” 痨病鬼小叫花也不与他胡搅蛮缠,道:“阁下既是不趁浑水,那好得紧,便请你将本帮的叛徒交出来罢。” 韦小宝道:“哦,贵帮出了叛徒了么?那还了得!你请便罢,赶紧找叛徒算账去,不要待得时辰久了,没有清理了门户,倒是叫别人清理了你的门户,那太也不划算了。” 痨病鬼小叫花面色一变,道:“给脸不要,阁下不后悔么?” 韦小宝道:“后悔?后甚么悔啊?” 痨病鬼小叫花“哼”了一声,倏地手臂暴长,抓向韦小宝。韦小宝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早就全神贯注,防他出手伤人。 即便如此,还是晚了,痨病鬼小叫花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 韦小宝大急,忙叫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乖乖大事不好,痨病鬼小叫花要杀人!张大哥、赵大哥,并肩子上啊。” 却哪里听到得到张康年、赵齐贤的应声?张、赵两人趴在桌子上,呼呼入睡,哈拉子一直流到了地上。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臭侍卫见酒不要命,一喝就醉。喂,丐帮的朋友,咱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语末毕,却见痨病鬼小叫花面露悻悻之色,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要脸,咳,咳,下蒙汗……”抓住韦小宝胸口的手,渐渐地松了,身子从椅子上慢馒地滑落在地。 韦小宝大喜,站起身,在他的屁股上使劲就是一脚,骂道:“你奶奶的,穷了八百辈子的小叫花,不是提防着老子下蒙汗药么?你怎么吃了?他奶奶的清理门户,老子先清理了你!” 打够了,骂够了,韦小宝掏出匕首,从痨病鬼小叫花的脖子向下直至裤挡,划了下去,他的皮肉上立时现出了一条白印子,衣衫连同裤带都割断了。韦小宝又将他翻了个身,再在脊梁上也用匕首划了一下,痨病鬼小叫花的衣衫就全部脱落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躯体,肋骨根根可数,心跳都看得出来。 韦小宝自语道:“小王八蛋活脱脱一个痨病鬼,怎地练出这一身武功?太也奇哉怪也!” 将他衣衫扒完,赤条条地一丝不挂。韦小宝又将他的衣衫一条条地割碎,搓成一根绳子,将他捆成了一个大棕子,扔在桌子底下,乐道:“小王八蛋,你便是醒了,将绳子挣断了也得费些时辰,挣断了绳子再没有裤子穿,委屈你就在这里猫着罢。 韦小宝武功稀松,便蒙汗药不离身。就在他关窗户的时辰,便将蒙汗药撤在怀中的手帕上了。入席又佯装打喷嚏,众目睽睽之下,将手帕上的蒙汗药尽数撒进的菜里。 痨病鬼小叫花为人警觉,可一直盯着韦小宝,也没有发觉其中的关窍。他拒不喝酒,吃菜也是拣韦小宝吃过的菜吃,却不知韦小宝已然服了丐帮的独门奇药,百毒不沾了。 韦小宝跷起二郎腿,唱着“十八摸”之类的小调儿,坐了一会,极想将痨病鬼小叫花弄得醒了,问他为甚么上回死透了却又还魂,然而对手高深莫测的武功路数,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语道:“他奶奶的,好稀罕么?阎王爷见他比鬼还瘦,临时变了主意,不要他了也说不定。再说将他弄得醒了,几根烂布绳子未必能制得住他。如今世道变了,儿子杀老子的事儿倒是常见的,老子若是死在痨病鬼儿子的手里,也没有甚么好玩的。老子还是去找花容月貌的雯几,救了她一条小命罢。” 韦小宝向躺倒在地的三人作了一揖,道:“诸位便在这里多睡一会儿罢,韦小宝失陪。 反正不管你们谁先醒来,侍卫老爷武功低微,杀小叫花子大不容易,痨病鬼小叫花与侍卫老爷为难,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走到门口,却又回来,在张康年、赵齐贤两人的怀里,一人塞了一张两千两银子的银票,道:“两位辛苦,韦爵爷赏给你们买酒喝。”又掏出些蒙汗药,胡乱撒在痨病鬼小叫花的脸上,这才扬长而出,反手将门关上。 酒保迎了上来,韦小宝扔给他一小锭银子,道:“里面的三位老爷多饮了些,睡着了,你们不要扰了他。三位的脾气都不大好,扰了他可有些不大稳便。”酒保一掂手中的银子,便知份量不轻,忙道:“你老爷放心。你老爷放心。” 韦小宝拎着药铺的那些补药,出了酒楼,发觉满街没有一个叫花子,这才放心。可足,当他进了他与雯儿歇息的那家客栈,却哪里还有雯儿的影子? 韦小宝气急败坏,喊道:“店小二!店小二!”店小二急忙跑了过来,道:“客官有甚么吩咐?”韦小宝道:“这客房里的姑娘哪里去了?”店小二道:“老爷刚出门。这姑娘便结了店钱走了。” 韦小宝忙问道:“姑娘留下些甚么话么?” 店小二摇摇头,道:“她甚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韦小宝扫兴之极,骂道:“小娘皮,奶奶的没过河就拆桥哪!老子七个老婆,好稀罕你么?”说着。唱了句戏文:“小的们,带马过来,老子到京城,见皇上去者。” 将手中的一大包补药扔在地上,掉头便走了。 韦小宝怕再遇到丐帮的人,不敢再行陆路,便雇了一条船,沿运河而下。这样行了几天,到了山东德州地面。他在德州游玩了一天,将几家赌场都逛遍了,却没有发觉扬州的繁华,便觉索然无昧。因一路平静,再加上韦小宝生性好动,耐不了行船寂寞,便又弃舟登岸,雇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向北京进发。 那已是在午后时分,官道一马平川,马车毫不颠簸,坐在车中,极为舒坦,韦小宝心道:“老子枉称小白龙,见了水倒有八分畏惧,到了陆路,倒是畅快得紧了。” 韦小宝第一次自扬州进京,带他的江湖好汉茅十八替他装脸,为他取了个“小白龙”的绰号。谁想竟成谶语,后来误打误撞,竟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是以他颇为“小白龙”的绰号自豪,其实他水里的武功与陆地上的武功一样,都是稀松平常。 韦小宝百无聊赖,在车里唱了一会扬州市井流传的小曲儿,左手与右手掷了几把骰子,便昏昏欲睡了。 忽然马车颠簸起来,韦小宝醒了,拉开车帷,却见天已昏黄,马车早已下了官道,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行驶。韦小宝心下惊疑,喝问道:“车夫,你会赶车不会?” 马车夫并不作答,手臂不动,鞭子却是甩出,击在马耳后面。那马负疼,嘶鸣一声,飞奔而去。 韦小宝疑心更甚,喝道:“你找死么?”马车夫还是不回答,却将车子赶得更快了。韦小宝想跳下车去,因委实太快,犹豫着没敢往下跳。 韦小宝心道:“这车夫只怕有些蹊跷!”再一看背影,发觉车夫竟是御前侍卫的服饰。 韦小宝大奇:“马车夫甚么时候变成了御前侍卫?御前侍卫为老子赶车,通北京的官也只老子一个,老于可真正的阔气得紧了。” 韦小宝放了心:“御前侍卫与老子寻些开心,也是有的。”再一细想,又觉不妥了: “御前侍卫的品级。与老子差了十七二十八级,便是他们的头儿多隆总管,见了韦小宝韦爵爷也是恭恭敬敬的,谁敢与老子开这等玩笑?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事儿岂但是不妥,只怕是糟糕之极!” 韦小宝悄消地将匕首拔在手中,轻轻地向“马车夫” 的背心递去。 那匕首堪堪递到身际,“马车夫”的鞭梢却挥了个圈儿,径直向后甩来。无巧不巧,那鞭梢便如人的手指一般,击中了韦小宝的“阳关”、“愈府”、“神封”、“通关”四穴,韦小宝顿时浑身惧是动弹不得,便连伸出的手臂,也直直地握着匕首停在半空。 韦小宝心下明白,自己今日是遇到高人了,想说话,却又开口不得,暗骂道:“将老子变成木偶了么?老子的两个师父,武功忒也差劲,就没有传授我将人变成木偶的功夫。 “马车夫”将韦小宝点了穴道,扬起鞭子,将马越发赶得飞快,不一会儿十余里下去,马车拐进一条小道,在一座破败的关王庙前停了下来。他跳下马车,马鞭一甩,击中了车辕,就见车辕如刀斩一般的齐崭崭斩断了。韦小宝伸长了舌头,暗道:“辣块妈妈!便是老子有削铁如泥的匕首,要将这么粗细的车辕削断,也得慢慢地削一会儿,他就这么鞭子一甩,便断得如此齐整,若是甩在老子的脑袋上,老子的脑袋还有得剩么?” 车子倒了,韦小宝僵直地摔倒在地,那马脱了羁绊,扬起四蹄,如飞而去。“马车夫” 将韦小宝一把拎起,进了破庙。将他扔到了神堂前,他自己腾身一跃,坐在了供桌上,笑通:“韦小宝,你还认识我么?” 韦小宝看此人甚是年青,生得眉清目秀,极似面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便道:“自然,自然,你老兄的令名,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心下奇怪:“老子怎么能说话了?哦,一定是儿子孝顺,拎我的时候,顺势解了老子的哑穴。” “马车夫”似笑非笑,道:“喂,你说了半天,到底我是谁啊?” 韦小宝道:“这个谁不知道?江湖上有盲道:‘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又道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发觉自己扯得也太过远了,拉不回来,便道:“我本来是知道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的,不过穴道被点了,脑子也木了起来,不太灵光了。请你将我穴道解了罢,不然过得久了,变成白痴,那也没有甚么好玩。” “马车夫”嫣然一笑,道:“你这两片嘴唇,说得活了死人,我偏偏不解,偏偏要你变成白痴,你能怎么样?” 韦小宝苦着脸,道:“那也无可奈何。”忽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雯儿。这人的笑意,怎么与雯儿一样,韦小宝心机极快,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大叫道:“晴儿救命! 晴儿救命!” “马车夫”将帽子一摘,露出一头长长的柔发,不是晴儿,却又是谁?晴儿笑道:“你为甚么不教雯儿救命,倒教晴儿救命了?” 韦小宝松了一口气,暗道“侥幸”:“老子这一宝可是押对了。你虽说女扮男装,模样儿又与雯儿生得极似,然而雯儿柔顺温雅,哪象你这般女魔头一般?”嘴里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遇到危难,大喊三声:‘睛儿救命!’便脱了危难了。” 晴儿道:“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么?”韦小宝忙道:“你岂止是观世音?你还是文殊菩萨,地藏王菩萨,南海龙王,西天佛祖……”忽然住了口。原来,晴出手点了他的哑穴。 晴儿冷笑道:“你的这些甜言蜜语,只能去骗雯儿去! 哼哼,你们一男一女,两个骗子,倒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本姑娘却不吃这一套。本姑娘要割掉你的舌头,教你不能花言巧语,去讨好人家女子;挖出你的眼珠子,教你不得贼兮兮地看人家姑娘;挖出你的黑心,教你不得整天想人家女子的肮脏心思。” 晴儿满眼怨毒,夺过韦小宝手中匕首,便朝着他的眼睛刺去。 韦小宝大急,却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里道:“老子专会讨美貌女子的好,专会上美貌女子的当,这一回,却将好端端一条命,也送在美貌女子的手里了。” 晴儿匕首就要刺落,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唉,丐帮数百年大好基业,就葬送在无知后辈手里了!” 第六章 忧患何属白龙使 老成难得读书人 晴儿为人把细,进了这座关王庙之时,眼角一扫,已将里里外外察看得清楚,看得出是决无人迹之处,此时却忽然闻得人声。闻声辨位,立即判明神像后面藏得有人。 韦小宝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因自来怕鬼,所以也就怕神,他以为神、鬼总是串通一气的。然而看到晴儿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又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祷告:“天灵灵,地灵灵,关王菩萨快显灵,解救得弟子韦小宝出了苦难,弟子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晴儿虽是年青,武功识见却比韦小宝不知强出了多少,她处变不惊,应变迅急,刺向韦小宝的匕首,突地朝后面关王爷扔去,就见关王爷的脑袋,被齐斩斩地削掉了,摔得粉碎。 晴儿接着转身,手中长鞭宛若蛟龙,一套“神龙鞭法”出手,上下左右,抽在关王爷失去了脑袋的身子上。 扔出匕首、鞭打关王,都发生在瞬间。韦小宝看得眼花缭乱,暗道:“晴儿这小花娘出手快疾、狠辣,比雯儿那个小花娘却又高明了几分。” 晴儿站定,冷笑一声,道:“谁敢在本站娘面前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就见关王爷的身子,犹如刀切的一般,一块一块的呈尺余大小的四方形状,一起跌落下来。韦小宝更是伸长了舌头缩不回来,他暗暗思忖:“若是让老子慢慢地使刀子剁,也能将这位倒了八辈子霉的关王爷切成碎块;然而若是像晴儿这等使鞭子抽,老子就极难做到了;似这等抽了当时不碎,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起落下来,老子是无论如何连想也不敢想的。”他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不知道晴儿那一套“神龙鞭法”之中,且不说蕴涵了极为深奥的内功,就是那力道拿捏之准,也不是一朝一日之功。 泥塑的关王爷寸寸脱落,轰然倒下,烟尘散尽,却见关王爷的位子上,站立着一位五短身材的老者,长髯过胸,面上却毫无表情,显见戴了人皮面具。 晴儿一怔之下,冷笑一声道:“藏头露尾,是甚么好汉!”长鞭却又挥出,如鞭打关王爷一般,上下左右地独打在老者的身上。老者并不闪避,也不还手,任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自已的身上,口中兀自赞道:“好鞭法!” 关王爷泥雕木塑,都在晴儿的“神龙鞭法”下—寸寸碎裂,老者血肉之躯,任自己抽打,还口出赞语,这对睛儿来说,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讥讽。晴儿生性刚强,何曾受到这等羞辱?银牙一咬,道:“迟早有你讨饶的时候!” 老者站立不动,不闪不避,不招不架,任晴儿将十八路“神龙鞭法”使完,鞭鞭招呼在自己的身上,却是连老者的衣衫也没有损伤。 那老者依然笑嘻嘻的,如被抽打得十分舒服一般,道:“女娃儿不成,给我老人家挠痒痒么?” 晴儿紧咬嘴唇,竟然不讲鞭法,只将神龙鞭如泼妇打架般没头没脸地抽向老者,老者依旧巍然不动。韦小宝看得大乐,若不是被点了哑穴,他便会喊叫出声:“恶人还得恶人磨,小魔女今日活见鬼啦!” 晴儿知道老者的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不由得气急败坏,犹如背后有眼一般,似乎听到了韦小宝幸灾乐祸的心声,忽然转身,鞭子便迎面向韦小宝抽来,恨声道:“姑娘打不过他,还杀不了你么?” 韦小宝正暗自高兴,哪里提防鞭子说到就到?不要说他穴道被点,浑身动弹不得,便是公平对敌,也决不是晴儿的对手。转瞬之间,鞭子已到脑门,韦小宝暗道:“乖乖不得了,韦小宝今日要归位!” 他自思必死无疑,心中害怕之极,穴道被点,想闭上眼睛也是不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鞭子灌注的晴儿几近疯狂的内力,即将击中韦小宝脑门的分际,鞭梢忽然停止不动了,如同一条死蛇,在韦小宝的眼前微微地晃荡。韦小宝大是奇怪,定睛一看,原来晴儿也如自己一般,被人点了穴道。韦小宝大喜,倏地跳了起来,道:“臭花娘,你也有今日么?” 一语既毕,发觉自已的身子能动了,也能说话了,揣摩道:“定是那位老前辈使‘隔山打牛’的上乘内功,既点了那小魔女的穴道,又助我打通了灾道。”“隔山打牛”属于劈空掌一类的内功,韦小宝曾看到师父陈近南使过,是以识得。 他极想打晴儿两个耳光,见了她满眼怨毒,却没有敢下手。见那老者还站立不动,便走向前去,施礼道:“多谢前辈救命,若不是,韦小宝可就乖乖不得了啦。”老者拉住他的手,道:“你这后生倒是有些意思,你为甚么不问我尊姓大名啊?”韦小宝摇头道:“你如愿意告诉我,自然会自己告诉我的;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了又有甚么用?或者压根不说,或者编了甚么阿猫阿狗的,我又去哪里查去?” 老者道:“你倒是爽直,只是在官场待得久了,将江湖的情义看得淡了。我一直在黄河岸边走动,管些闲事,江湖上好朋友给我脸上贴金,都称我一声‘黄龙大侠’。” 韦小宝心道:“黄龙大侠?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的江湖浑号是小白龙,一条黄龙、一条白龙,咱们哥儿俩倒是一对儿。只不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两龙却是争也不争?”口中却道:“晚辈在江湖上识见可是—塌湖涂,不知黄龙大侠的令名,前辈莫怪。晚辈感谢黄龙大侠的救命之恩。” 他实话实说,黄龙大侠心中极是喜欢,道:“江湖人物见面,便是甚么‘如雷贯耳’,其实大都言不由衷。我自己的令名我自己都不大知道,又能‘贯’别人的甚么‘耳’了? 韦兄弟,你这样说我极高兴的。” 韦小宝暗自得意:“这有甚么稀奇。老子看你行事这等藏头露尾的,自然不愿意让人知道真面目,便拿那样一套话应付了。好比赌牌九,摸清羊牯的禀性,才能叫他乖乖地掏出银子。” 黄龙大侠走到晴儿面前,道:“女娃儿,你的穴道却不是我点的。你的神龙鞭法使得不错,可惜太过狠辣。你师父与你说过没有,若是敌人的内力太强,将神龙鞭法的内力反击回去,那将如何?” 晴儿的眼里忽然现出惊恐之色,义父曾郑重其事地再三告诫过她与妹妹雯儿:“神龙鞭法武功独到,天下难逢对手。不过若遇强手,将内力反击过来,那凡是击中对方的内力,就会全部反击在自已的身上。切记!切记!” 晴儿方才每一鞭都倾注了全力,虽击在黄龙大侠的身上,对方却毫无损伤,这样一鞭一鞭地反击回来,她自己的穴道被自已点了,那是小事,中了神龙鞭后,毒发骨烂,不治身亡,哪里解得? 黄龙大侠“哼”了一声,道:“女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自食其果,那也叫无可奈何了。” 韦小宝心里极是痛快,暗道:“小花娘凶神恶煞,活该。”却又看到晴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心下又有所不忍:“这么美貌的小花娘从此死了,怪也可惜的。便是送在我妈妈开的扬州丽春院里做婊子,嫖客大约也少不了,也能卖些钱呢。”便道:“前辈,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发发慈悲,将就着救她一命罢。” 晴儿的眼里,竟闪过一丝感激的目光。黄龙大侠不知他心里的肮赃念头,赞道:“她那样待你,你却反为他讲情,韦兄弟,你也是宅心仁厚的。” 韦小宝心道:“摘心?摘了心仁厚还有甚么用处?…啊,不好,这黄龙大侠只怕是生番,要摘了人心下酒。” 黄龙大侠拉了韦小宝,道:“自作孽,不可活,韦兄弟,咱们还有要事要办,这便走罢。”韦小宝还想再说,身子早已腾空,身不由已地跟着黄龙大侠,如飞一般地走了。 韦小宝几乎足不点地,毫不费力,依傍着黄龙大侠,刹那间十余里出去了。他心道: “这门腾云驾雾的武功,比起神行百变,却又强了许多。特别是不用自己费力,不似神行百变,要自己跑得气喘吁吁,时候长了,还得被人追上。若是能学了来逃命,倒是呱呱叫,别别跳。只不知这条古怪黄龙肯不肯教?” 韦小宝道:“黄龙大侠,你老人家的轻功高明得紧啊!” 黄龙大侠道:这算得了甚么?江湖之上,武林之中,讲起武功,哪有比得上天地会陈总舵主与九难师太的?” 韦小宝忖道:“听他的口气,不但知道我的身份、来历,于我的两位师父也极为推崇。 既是如此,倒也不可隐瞒了他,省得他说老子小气。”便故作惊喜状,道:“原来你老人家是晚辈两位师父的故人,晚辈真是失敬得紧了。” 黄龙大侠摇头道:“‘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在下从来不敢以英雄自居,哪里能得见陈总舵主与九难师太的金面?” 韦小宝道:“其实我两位师父常道:‘武功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里敢以武功第一自居?’还有甚么尺啊寸啊,短啊长啊甚么的,我这人不识字,可就不懂得了。” 黄龙大侠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韦小宝说:“正是这话,我两位师父都说过的,你老人家也这样说,可见英雄所见那个一模一样。”又道:“前辈……” 黄龙大侠打断了他的话,道:“韦兄弟,不要张口前辈闭口前辈的,我痴长了几岁,韦兄弟如看得起我,便称我一声大哥罢。” 韦小宝心道:“老子与皇帝也敢称兄道弟,称你一声大哥,也是往你这张僵尸般的丑脸上贴金了。”便道:“大哥既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大哥,你的这门轻功,不太好学罢?” 黄龙大侠道:“这是‘轻功提纵术’,学起来倒是并不繁难,凭兄弟的资质,有上十年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无论甚么武功,只要是费时费力,韦小宝便不愿意去学它。否则他的两位师父都是武林绝顶高手,何至于弟子的武功这等差劲?是以韦小宝便不再吭声了。 黄龙大侠怕韦小宝以为自己推托,便道:“兄弟,等闲了下来,咱们再共同揣摩武功。 不过,如今却有一件天大的事体,等着你去做呢。”韦小宝问道:“甚么事啊?” 说话间,黄龙大侠携着韦小宝的手,来到了一所深宅大院旁。大院的周遭密集地布满了兵丁。虽是夜暗,然而刀枪闪烁,显见戒备极是森严。 韦小宝心中惊异不定,却是极为高兴:“既是朝廷兵丁,便是老子的大本营了。你黄龙大侠也罢,白龙大侠也罢,不管你是甚么路道,进了老子的大本营,便是老子说了算,若是不听话,老子一样扒了你的裤子打屁股。” 黄龙大侠拉着韦小宝,闪身在院外一株树后,突然出手,一件暗器划了个弧形,落在右前方,发出一声响亮。前面的兵丁听得,纷纷向响声处跑去。黄龙大侠却乘机拉起韦小宝的背心,纵身上了院墙。接着脚尖在院墙上一点,两人如大鹏展翅,已落在了十余丈外院子中间的一栋高大的房顶之上了。 他两人身子尚未站稳,忽听屋顶之上,一人沉声道:“甚么人?留下来!”黄龙大侠也不答话。脚尖在屋脊上踢起,一块瓦片应声飞向暗中的人物。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屋脊,显见被点了穴道。 黄龙大侠将晴儿扔在关王庙的匕首塞在了韦小宝的手中,说着,右足在屋顶一跺,“哗啦啦”,屋顶顿时出了一个大洞。黄龙大侠将韦小宝从洞口扔进室内,口中道:“韦兄弟,好自为之。”自己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夜暗之中了。 书小宝惊呼一声,摔落下来…… 这房屋极为高大,韦小宝身子摔落,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正跌落在一个官员的怀里,手中的巴首,正割在一幅绢上,只听得“嚓拉”一声,那绢裂成了两半。 那官员险些摔倒,吃惊之余,喝道:“甚么人?拿下了!”韦小宝躺倒在地,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闻听那官员的声音,定眼一看,忙道:“康亲王么?是我,我是韦小宝啊。” 这官员正是康亲王杰书。康熙初年,顾命大臣鳌拜当权,排挤康亲王一系。康熙利用韦小宝,使计除了鳌拜,康亲王一系才复出重用,是以康亲王内心极为感激韦小宝,何况韦小宝圣眷甚隆,在康熙面前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因在私下,康亲王与韦小宝以兄弟相称。此时看到韦小宝,犹如凭空拣了个宝物一般,忙扶起他,道:“韦兄弟么? 你怎么来了?摔疼了么?” 韦小宝爬起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哎呀呀”地叫唤,骂道:“他奶奶的姓黄的,你要摔死者子么?”他不知道黄龙大侠姓甚么,便派了他姓“黄”了。 康亲王问通:“甚么姓黄的?如此大胆,敢得罪韦兄弟?不要命了么!来人,替我去捉那姓黄的,为韦兄弟出气。” 韦小宝急忙摆手道:“算了算了,那人武功实在太过高强,咱们这些侍卫老爷,不是他的对手。”又道:“王爷,你怎么来了这里?” 康亲王先不回答韦小实的话,将手中甚么东西塞进了怀里,向堂下的人挥挥手,道: “将钦犯先押下去。”韦小宝这才看到,堂下跪着一个花白胡子的清瘦老者,旁边放着—个二品顶戴。韦小宝心思历来转得极快,寻思道:“一定是哪个二品大员犯了罪,康亲王来宣读圣旨的。” 一帮差役“喳”了一声,将那摘了顶戴的官员带了下去。 康亲王接着便让人整治了酒席,为韦小宝压惊。韦小宝半日没有吃饭,肚子已是饿得紧了,便大块朵颐起来。 却见康亲王始终闷闷不乐,笑道:“王爷请奴才吃饭,敢情舍不得银子么?等回了京,奴才请你也就是了。” 康亲王勉强笑笑,道:“韦兄弟说笑话了。不过…… 唉,事到如今,其实也怪不得韦兄弟。”韦小宝道:“到底甚么事啊,将王爷急成这个样子?”康亲王从怀里掏出刚刚塞进去的东西,郑重道:“韦兄弟请看。” 韦小宝一看,原来那是一件圣旨,却被从中撕成了两片。韦小宝道:“谁这样大的胆子,敢…”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顿时大吃一惊,道:“难道刚才,我摔下来的时候……” 康亲王默默地点点头,他所愁的就是这件事,刚才他正在宣读圣旨,韦小宝正巧摔落下来,无巧不巧,手中匕首将圣旨裁成了两截。划破圣旨,这可是杀头抄家的滔天大罪啊?看韦小宝害怕,康亲王忙道:“事情出了,也是没有办法。好在韦爵爷圣眷甚隆,想来皇上也不会追究的。” 韦小宝心道:“好啊,你将一切过错都推在老子头上了么?”想了想,便道:“王爷,急也没用,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咱们也许能想得出那个万全十万全之计甚么的。” 康亲王依旧没精打采,心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弄臣,又有甚么大的方略了,能将这等塌天大祸消弥于无形?” 说道:“韦兄弟,你于方面大臣,或许还不熟悉,刚才跪倒听旨的,是河督靳辅。” 韦小宝问道:“就是那位治理黄河八年的河督靳辅么?” 康亲王点头道:“正是他。韦兄弟也认识么?” 韦小宝道:“听说那人能干得紧啊,王爷为甚么抓他?” 康亲王道:“我只是奉旨行事而已。靳辅这个人么,修了八年黄河,外面口碑也是不错的,不知怎么得罪了朝中亲贵,就有人告他,说他修河的方略不对,皇上便将他撤职拿办了。可旨意刚下,又有人说他贪污河工经费,皇上大怒,骂他没有天良,便命我迎来,将他就地审问,就地正法。如今圣旨撕裂,如何杀得了朝廷二品大员?唉,这是天意,天意!” 韦小宝一听是这么回事,恨不得掴他两个耳光:“他一品也罢,二品也罢,反正脑袋掉了,还哪里能看圣旨?至于这里的活人,谁敢多嘴,也没见过为了一个死二品,硬去得罪一个活王爷的。” 他轻松起来,刚说得一声:“王爷,”忽听得耳旁响起了细如蚊蚋的声音:“韦兄弟,沿黄数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靳辅一人身上:靳辅的性命,又系于你韦兄弟一人身上。救得靳辅,咱们兄弟相称,没有话说,救不得靳辅,哼哼,韦小宝,你掂量掂量你有几颗脑袋! 黄龙大侠武功低微,就算你是朝廷庇护,杀你不得;你七个老婆武功高强,也算杀她不得;杀你两个儿子,总是游刃有余了罢?” 说罢,又是连声冷笑。笑得韦小宝浑身起鸡皮疙瘩。 韦小宝道:“王爷,你听到有人说话么?” 康亲王侧耳细听,道:“没有啊。” 韦小宝明白。黄龙大侠是在用“传音入密”的功夫给自己说话,心里骂道:“他娘的姓黄的,你要杀老子的儿子,不是教老子绝后了么?老子甚么险都能冒,就是这断香火的事,万万不做。” 韦小宝打了个冷颤,暗道:“老子做事,历来是顾头不顾腚的,今日却只好顾腚不顾头了。” 思忖已定,一拍大腿,对康亲王道:“王爷原来愁的是这个。幸亏我早来了,要是来得晚了,可就,可就……”“可就”怎么样?书小宝一时想不起来,便道:“那也不用提了。” 康亲王急忙问道:“韦兄弟,难道皇上另有旨意么?” 韦小宝道:“旨意么,这样……”韦小宝心道:“撒谎只能撒个大概差不多,撒得太实了,事后却是没有圆谎的余地了。”道:“王爷,我若是来得晚了,可就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康亲王是满清贵族,哪里懂得韦小宝老家扬州的市并俚语?以为他有甚么旨意不便叫自己知道,忙道:“韦兄弟,不必再说了。有韦兄弟主持大局,我一百二十个放心。” 韦小宝暗暗叫苫:“他奶奶的,我能主持甚么大局了? 你无非是想将大祸叫我主持罢了。”当下,便对康亲王道:“王爷,我想提审提审那个靳辅,不知成不成?” 康亲王一迭连声道:“成,成,怎么不成?” 当下撤了席,便喝叫手下将靳辅押了上来,待得靳辅磕了头,康亲王道:“这位是鹿鼎公韦爵爷,他问你的话,你要据实回答。韦兄弟,我还有些小事,就不奉陪了。” 靳辅是待罪之身,跪在地上不得起来。韦小宝慢慢地看着他,靳辅黑瘦,胡子灰不灰,黑不黑,一副晦气模样。 韦小宝越瞧越气,心道:“就这糟老头子,是你姓黄的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么?也值得老子拿身家性命相陪!” 韦小宝慢慢地将盖碗打开,用碗盖荡着茶叶,饮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靳辅,你知罪么?”靳辅低头道:“犯官知罪。”韦小宝心中得意,道:“你知甚么罪啊?”靳辅道:“犯官治河八年,未将黄河水患彻底治理好,对不起沿黄数百万百姓,实属罪无可赦,罪大恶极。”韦小宝重重地将茶碗朝桌子上一放,喝道:“大胆靳辅!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 靳辅忽地将头抬起,目中闪出灼灼的光,沉声道:“韦大人,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狡辩么?” “你——”韦小宝忽觉语塞,暗道:“他奶奶的,老子这是审犯人么?简直是被犯人审了!”想起康熙十来岁时亲审鳌拜,那尊贵威严、词语锋利的气势,不由得暗暗泄气:“皇上、大官,看来真不是寻常的人就能做的。”将桌于一拍,喝道:“来呀!” 如狼似虎的差役“喳”了一声,涌出了七八个。韦小宝直直地看着靳辅,靳辅的目光与他对视,那靳辅竟大义凛然,毫不退缩。 韦小宝心道:“这人一副酸丁模样,倒是有几分骨气。 大凡有骨气的人,本事必是有的,倒不可太简慢了他。”便生了几分敬佩,学着戏文里的腔调道:“快与我摆上酒席去者。” 钦差行辕,一切具备。不一会,酒席摆上。韦小宝请靳辅入席,靳捕冷笑道:“想必朝廷体念老世,让韦爵爷以酒席为犯官送行么?禀告韦爵爷,犯官原先是个酒捅、酒鬼,可自从接了河工的差使,怕误了皇上的大事,已是八年滴酒不沾了。韦爵爷的一番心意,犯官心领了。” 韦小宝笑道:“你难道怕酒里有毒么?” 靳捕昂然入席,端了杯子,一饮而尽。 韦小宝也陪了一杯,道:“老爷子,我一路上听得人说,你的治河方略好得紧啊,看你也不是糊涂人,好好的治着黄河,怎的得罪了皇上?”靳辅略一迟疑,见韦小宝并无恶意,道:“‘因人设事,因人废事’八字而已。” 韦小宝道:“甚么‘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不瞒老爷子说,我这人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筐,甩文是甩不来的。 你直截说,我或许能够帮你个小忙。” 靳辅知道,旗人以马上得天下,是以特为重武,不通文墨的旗人比比皆是。靳辅不以为怪,当下略一思忖,将一杯酒洒在桌子上,以手指引流,道:“韦爵爷,这好比是黄河,它自上游流下后,由于河水中裹带了大量的泥沙,日积月累,河面已然高出了地面数尺。是以每到河汛时节,常常决堤成灾,泥沙惧下,沿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仅仅康熙元年到十六年,黄灾就闹了六十七次之多。当今皇上体念民情,决心根治黄患,实乃是尧舜禹汤……” 靳辅自己觉得明白如画,韦小宝听得却依然不得要领。“尧舜禹汤”四字,却是听着耳熟,象是自己常常用来讨好康熙的词儿,别的事儿韦小宝倒是宁愿马马虎虎,拍皇上马屁的机会,他却从来不愿放过,立即接口道:“那是自然,皇上‘鸟生鱼汤’,普天之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靳辅一怔,道:“鸟生鱼汤” 韦小宝喜说成语,十个之中,总有九个半是错的,至于错在何处,却又从来不去根究。 将“尧舜禹汤”说成“鸟生鱼汤”,康熙就曾亲口纠正过他多次,只是他不愿动脑子想明白,便不耐烦道:“老爷子是有大学问的人,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鸟生鱼汤,就是一碗好汤……总而言之,不是差劲的汤。老爷子,你还是简单捷说罢,说多了我记不住,可要睡觉去了。” 靳辅满腹冤枉,几近做了冤鬼,好不容易有了诉说的时机,哪里肯放过?真的怕韦小宝走了,也顾不得考究甚么好汤、坏汤,忙道:“韦爵爷请看,桌子上的酒水没了管束,哪儿低便朝哪儿流,要管束住它,只得将四周修好堤坝。”说着,将一双筷子一左一右,夹住了横溢的酒水,那酒水沿着筷子向低处流去。 韦小宝遇事虽说不求甚解,头脑倒是极为聪颖,点头道:“我明白了,老爷子的主意,便是将河堤加固,不使黄河冲出河床,也就是了。” 靳辅忘记了自己是钦犯,一拍桌子,道:“您老圣明,加固河堤,方能彻底根治黄祸……” 靳辅是辽阳人,顺治年间考取国史院编修,后来外放安徽巡抚,不久又调回朝廷任武英殿学士。担任河道总督后,他与他的高级幕僚陈潢轻车简从,顺着河道逆流而上,视察了上游的情状;又顺着河道向下走,视察了下游的情状。这样的实地勘察整整做了三个月,才回到了河道总督衙门,仔细密阅了文献资料中有关黄河、运河、淮河水灾、水利的记载,两相对照,才审慎制定出了治河的具体方略。 靳辅的治河方略,大致有四条:一、因黄河下游与运河、淮河在地理上很靠近,黄河水流不畅时,河水往往冲决河堤,夺取运河、淮河河道,因此应将三河视为一体,通盘治理;二、巩固河提,束水攻沙,将河床逼紧,使水流加速,增大河底淤沙的力量;三、在适当地段开凿引河和修筑减水坝,使河水暴涨时有宣泄的地方而不至于冲决堤防;四、在堤防的迎水面修筑坦坡,缓减洪水对堤岸的冲击。由于方略得当,八年下来,水患已是大为减少。 加之历任河督,黄河没有修好,自己却肥得流油,而靳辅却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是以治河夫役和两岸百姓,都说他是龙王转世,能治水而不贪财。 靳辅连说带比划,总算弄得韦小宝明白了。又取了纸笔,画了一幅草图,指点给韦小宝看,哪里该多植柳树,哪里该开凿引河…,韦小宝心道:“小皇帝是个认真的人,这两年只怕更难糊弄的。若想救得这糟老头子一命,说服小皇帝收回成命,这图却是用得着的。”便将草图揣进怀里。 靳辅治河成效甚大,引起朝中大臣的妒嫉。以大臣于成龙为首,对靳辅发起了攻击,提出开下河,即疏浚黄河人海口的主张,否定了靳辅的治河方略。于成龙并且在朝中拉拢了一大帮人,说动了康熙,使得康熙震怒,这才出现了先下旨将靳辅革职查办,复又派了康亲王杰书,立杀靳辅。 韦小宝听了原委,沉吟半晌,道:“将入海口挖深,若是海水倒灌,岂不是黄患未除,又来了海患?” 靳辅如遇知己,嘴唇颤抖,老泪欲滴,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扑通”—声跪倒在地,道:“韦爵爷,犯官死不足惜,只是求你一件事。” 韦小宝道:“老爷子,你有话便说,这是做甚么?” 靳辅道:“犯官冒犯天颜,实属罪该万死,只是要请韦爵爷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却不能更改。 我替沿黄千千万万的百姓,恳求韦爵爷,恳求韦大人了! 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之功不至毁于一旦,沿黄百姓免做鱼鳖,我靳辅虽死无憾,死也瞑目!”靳捕说着,老泪纵横。 韦小宝心道:“这书呆子真正呆得可以,脑袋都要搬家了,还管它甚么这道那道的?” 他虽说做了这么大的宫儿,却全是因为机缘巧合,素不关心甚么国计民生的大事,见了靳辅这等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也不禁情为之动。 韦小宝义形于色,一把将靳捕拉起,道;“靳大人说甚么话?你这河督做得好好的,哪里就有更换之说?你回去好好做罢。” 靳辅几疑自己听错了,语无伦次道:“韦爵爷,这,这……"韦小宝一拍胸脯,道: “你放心,包在我的身上就是。 总而言之一句话,靳大人,皇上鸟生鱼汤,是圣明天子,不是差劲的汤。咱们做臣子的,时时得记着皇恩浩荡才是。” 靳辅泪流满面,北面跪倒,叩头连声,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又给韦小宝连连作揖,道:“感谢韦爵爷援手之德,靳辅今生不得补报,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韦爵爷的大恩大德。” 韦小宝将靳辅的二品顶戴亲手替他戴好了,自作主张,也不让他告别康亲王,便教他回河工去了。 韦小宝翘起二郎腿,自斟自饮,得意好一阵子:“老子去了一回台湾,银子捞了一百多万,还得了无数的万民伞,说老子救了满台湾的子民,这一回作主放了靳辅老儿,又是救了沿黄百姓——老于可是功德无量啊!只不知靳辅老儿拿甚么谢我?万民伞倒是不必,老子的银子只出不进,岂不坐吃山空?靳辅老儿若是识相,孝敬老子百十万两银子,也就是了。” 恣悠悠地高兴了一会儿,忽见康亲王从屏风后面出来,韦小宝的心里才“突地”打起了小鼓:“老子割碎了圣旨,又放了钦犯,这事儿闹得忒也过格了,就算小皇帝网开—面,老子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只怕也万难保全。这倒怎么办?” 康亲王杰书一竖大拇指,笑嘻嘻道:“韦兄弟,这等事儿,也只有你这样的担待,换了我,可就没有这等胆量了,靳辅的这份冤枉,只好教地带到棺材里去啦。” 韦小宝心里怒极:“他奶奶的,你没将圣旨看好,教老子不小心割裂了,老于走投无路,一不做二不休,才放了靳辅老儿,你倒站在岸上看失火,好自在么?不成,老子不把你拉下水,老子不姓韦!” 他眼睛一“骨碌”,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韦小宝有几颗脑袋,敢做这样灭九族的事儿?”康亲王忙道:“韦兄弟,难道这是皇上的密旨?”韦小宝心道:“这‘密旨’二字是你说的,可赖不掉了。”嘴上却故作惊诧道:“王爷也知道了?” 康亲王道:“我只是揣测而已。韦兄弟,不知皇上的密旨都说了些甚么?” 韦小宝反问道:“王爷先不问这个,依你说,这靳辅做河督,是有功呢还是有罪?是大大的忠臣呢,还是大花脸奸臣?” 康亲王出身皇族,自是深得做官为宦之通,暗自揣摩,自己奉旨捉拿靳辅,并且格杀勿论,韦小宝一来便割裂圣旨,又作主放人,不奉皇上密旨,他再恃宠而骄,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因之压低了声音,说道:“韦兄弟,你知道皇上为甚么要将靳辅就地正法?”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皇上没说,我也没问。” 康亲王道:“靳辅这人做了八年河督,使得沿黄百姓得益不少,加之他不似以往的河督,河患未除,私囊早饱,他却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是以深得百姓爱戴。听得将这样的忠臣革职问罪,沿黄百姓大被激怒。有一个自称黄龙大侠的人,竟要聚众闹事,劫持囚车。 皇上怕激起民变,要我秘密处死靳辅。” 一听“黄龙大侠”的名头,韦小宝不由得大抽一口冷气,说道:“王爷见到那姓黄的没有?那人的武功厉害之极,不,他使的不是武功,直截就是魔法……啊,王爷,你的卫士,只怕已被他杀害在房顶上了。” 康亲王身具武功,一纵跃上桌面,又一纵抓住了房梁,一个“鹞子翻身”,已自韦小宝方才跌下的洞口上了房顶。韦小宝赞道:“好身手!”话音未落,康亲王手中提了一人,已是轻轻跃了下来,站立在厅堂之上了。 那人正是被黄龙大侠使脚尖踢了屋顶的一块瓦片击中的王府卫士。只见他此时如同面条一般,软瘫在地。韦小宝想伸手拉他,康亲王摇摇头道:“不中用了,他周身筋骨寸断,早已死了。” 韦小宝奇怪道:“筋骨寸断?我亲眼所见,那姓黄的甚么黄龙大侠。只是用脚挑了一块瓦片,打了他一下,怎么就筋骨寸断了?” 康亲手面色凝重,沉思着没有回答。 这卫士是康亲王用高薪聘请来的卫士总管,武功在江湖上巴臻一流。便是一等一的高手,数十招之内,也难将他击败,而这黄龙大侠只有脚尖挑了一块瓦片,便将他筋骨寸断,死于非命。 康亲王自言自语道:“武林中哪有这等人物?看这手法,是丐帮的无毒大功法,可是,丐帮帮主成龙,两年前便已去世,后生小辈之中,也没听说有人练成了这门武功的啊?” 韦小宝不知康亲王招募了不少武林高手做王府保镖,是以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他心道:“乖乖的隆冬,康亲王对江湖情事,晓得的比小白龙韦小宝还多呢。”插话道:“王爷,黄龙大侠决不是丐帮的人,我亲眼见他将丐帮的一个女魔头惩治得不死不活…” 他为人乖巧,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不易在康亲王面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已赴京,如何让睛儿掳了去,晴儿又如何在关帝庙里遇到了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如何惩治了她,又如何将自已带来了这里……一一说了,又道:“王爷,你道这姓黄的黄龙大侠找谁来了?” 康亲王心头一阵发冷,道:“难道…,难道他要找我么?” 韦小宝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正是这样,他说,王爷不是鸟生鱼汤,是碗大大的坏汤,残害勒辅这样的忠良,非…非……王爷,他的那些恶毒言语,我可不敢复述了。” 其实韦小宝的谎盲,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尧舜禹汤”之类的言语,是专门用在皇帝身上的,黄龙大侠怎会这样称呼一个亲王? 韦小宝不学无术,便到处以“好汤”、“坏汤”区别忠臣、奸臣了。只是康亲王想到黄龙大侠武功如此卓绝,手段如此狠毒,若是硬闯了进来,王府的这些卫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怕周身筋骨寸断、躺倒在地的不是卫士总管,而是自已了。是以忽略了韦小宝言语的破绽。 韦小宝看他脸上变了颜色,心中暗暗得意道:“你想站在岸上看失火么?天下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韦小宝义形于色道:“王爷,我自从进宫之后,多得你的相帮,便是拼了性命,也得维护你老人家的周全。我便苦口婆心,劝姓黄的黄龙大侠道:‘康亲王勇擒大奸臣鳌拜,是鸟生鱼汤,不是差劲之极的汤。黄龙大侠,你要杀,(缺一些)说着,手指图纸,一一说明,哪里应当栽种柳树,哪里应当加固河堤,哪里应当修筑引河……说得康熙不断点头。韦小宝看了,心中得意非常。 康熙听完了,来回踱步,半晌问道:“小桂子,这番话可是黄龙大侠说的么?” 韦小宝道:“是他亲口对奴才说的,只是他一个山野草民,江湖莽汉,识见大约也高明不到哪里,说错了,皇上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就是了。”他的这一番话,明着说的是黄龙大侠,实则是为自已留了退步。这是韦小宝的聪明之处。 康熙自语道:“恩,好一个因人设事,因人废事!哼哼。”忽然转过身来,面对韦小宝,冷笑连声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哪。” 韦小宝吓了一跳,道:“皇、皇上,奴才不明白你的意思。” 康熙道:“哼,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来问你,方才的那一番话,当真是你听得黄龙大侠亲口说的么?” 韦小宝结结巴巴地说道:“奴才这两年脑子变得糊涂之极。除了皇上的话,其余的甚么人说了甚么话,有时候在脑子里胡乱搅合,乱成一锅粥。” 康熙手指点着韦小宝的脑门,道:“我把你这欺君罔上的奴才!我也知道,黄龙大侠是一条粗鲁汉子,能说得出‘因人设事、因人废事’这等的话么?加固河堤,束水攻沙,凭他黄龙大侠,黑龙大侠能有这样见地么?你倒是给老子说说看。” 韦小宝顿时汗流挟背,暗自叫苦不迭:“我忒也粗心了些,硬将靳辅书呆子的话,栽脏到了同老子一般无二的黄龙大侠身上,如何糊弄得了精明过人的小皇帝?…不过小皇帝对老子自称老子,倒象是没有甚么恶意。” 韦小宝自幼混迹妓院伺候嫖客,稍大便混迹宫廷伺候皇帝,没有甚么学问、武功,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倒是练得炉火纯青。在他与康熙的特殊交往中,康熙只要自称“老子”、或是骂一句“他妈的”,无论如何的声色俱厉,仍是喜爱多于愤怒的表现。韦小宝同时还觉察到,康熙重复“加固河堤,束水攻沙”之时,眼角与语气均流露出赞赏的情感。 韦小宝忽然上了赌徒脾性,暗道:“他奶奶的,胆小不得将军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索性直言其事,他这个大舅子当真好意思砍了我这个妹夫的脑袋不成? 他妹子公主做了小寡妇,滋昧也不见得有多好罢?” 索性站起身来,大声道:“皇上,实话实说,那番话确实不是黄龙大侠说的,是靳辅的言语。”当下,将自己如何遇到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如何请自已帮忙放了靳辅,自己如何“亲审”靳辅,如何假传圣旨,免了靳辅死罪,并且放了他回任……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说到割裂圣旨时,眼珠子一转,忖道:“老子好汉充到底,好比赌牌九坐庄,杀就杀它个通吃,输就输他个通赔。”便将自己被黄龙大侠抛起,自屋顶扔下,无意中将圣旨割裂,则说成了在黄龙大侠的感召下为民请命,才割裂圣旨,在康亲王的刀下救了靳辅。 述说完了,韦小宝这才直挺挺地跪倒,说道:“皇上,靳辅让奴才代奏:‘犯官冒犯天颜,实属罪该万死,只是要请韦爵爷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却不能更改。……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功不至毁于一旦,沿黄百姓免做鱼鳖,我靳辅虽死无憾,死也瞑目!’皇上,一个人甚么假话都能说,就是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口,那话总是真的。靳辅为了治河,连死都不怕,不是大大的忠臣又是甚么?” 康熙来回踱步,忽地停在韦小宝的面前,面如严霜,喝道:“你撕毁圣旨,私放钦犯,该当祸灭九族!韦小宝,你知罪么?” 韦小宝见康熙动了真格的,心中不由得一懔:“大舅子真要杀妹夫么?不过老子话已出口,一时间也收不回来,只得硬挺一气。等得他真的要将老子绑赴法场,老子再大叫投降不迟。”他做戏的本事与生俱来,立时慷慨激昂,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忽觉得后颈一紧,身子已被提起,韦小宝心里叫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真要杀妹夫么?”正要大叫“投降”,却被康熙紧紧拥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康熙异常激动,道:“小桂于,好小桂子,我倒是错看你了。你知道么?你能真心实意地为朝廷着想,比每日甚么鸟生鱼场地胡拍马屁可强得多了。” 韦小宝暗自长长地出了口气,性命交关的一宝押对了。 康熙倒并非完全是受了韦小宝的蒙混,事出有因,正如靳辅所说的,任用靳辅、撤任靳辅,皆是“因人设事,因人废事”。 靳辅与大学士索额图为至交,靳辅原来于河工一道一窍不通。被任命为河督,完全出于索额图的保荐,这便是所谓的“因人设事”。 后来索额图做了皇太子胤祁的师傅,成了太子太保,却又一心向着胤祁,大有结成太子党之嫌,康熙为免太子结党营私,将来成尾大不掉之势,对索额图的权势有所限制,是以借朝中大臣于成龙等人攻击靳辅治河不力的由头,将靳辅撤任,押解来京。又听得传言,说是黄龙大侠要聚众劫持靳辅,康熙怕将事情闹大,才命康亲王杰书持圣旨迎接囚车,将靳辅就地斩首。这便是所谓的“因人废事”了。 其实康熙南巡之时,多次视察黄河河工,对靳辅的治河方略和治河成绩由衷赞赏,这等假公济私处置靳辅,内心多有不安。正巧韦小宝误打误撞,割裂圣旨,放了靳辅回任,康熙倒如解脱了一般。再加上他重用韦小宝,朝中多有微词,康熙也有所耳闻,这次韦小宝“仗义执言”,岂不是铮铮强项令?也就为康熙争光了。 由于这些原因,韦小宝性命交关的一宝才押对了。 康熙笑逐颜开,扶住韦小宝,道:“小桂子,你这两年出入民间,真的大有长进。我得好好委你一个正经八百的差使,你好好干,替我挣个面子。” 韦小宝笑着说道:“奴才做事一塌糊涂,乱七八糟,哪里能当好差使?皇上不怪罪奴才,奴才就感恩不尽了。再说,奴才这两年东躲西藏的,着实想念皇上得紧,奴才哪儿也不去,甚么官儿也不做,只在皇上身边,伺候皇上,也就心满意足了。” 韦小宝说着,动了真情,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康熙道:“这么大的汉子还流马尿,羞也不羞?……咱们去见太后去,她老人家惦念你紧呢。命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召回京城。嘿,忘了告诉你了,小桂子,公主一回到宫里,太后就接了去了,她老人家对公主和外孙女儿喜欢得紧呢。” 出了御书房,韦小宝立即变得规规矩矩,垂手跟随在康熙的身后,向太后的寝宫慈宁宫走去。 康熙也不等回事太监通报,径直来到慈宁宫里。未进门,韦小宝先听得一阵小儿女的欢声笑语。正是建宁公主与女儿双双的嬉笑声。太后也笑道:“乖孩儿,你慢些跑,不要跌跤。” 韦小宝七个夫人之一的建宁公主,实际上是假太后毛东殊(庸按:毛东珠为明朝将领毛文龙的女儿,神龙教的门下,为了抢得《四十二章经》,闯入慈宁宫,囚禁了太后,自己则假冒之,并与瘦头佗私通生了建宁公主。后虽经韦小宝解救,杀了毛东珠,救出真太后,因太后被囚,于朝廷声誉大有影响,是以严格保密,外面丝毫不知,建宁公主自己也并不知晓。但因她终究是仇人之女,太后一直对她极为冷淡)之女。 韦小宝大感奇怪,暗道:“公主这小婊子,以甚么手法讨得了太后的欢心?这门拍马屁的学问,倒是不可不好好地学它一学。”康熙也是心情甚好,没有向太后请安,先微笑着对建宁公主道:“妹子,你看谁来了?” 建宁公主虽然女儿已有数岁,还是少女时那等顽劣脾性,冲了上来,一下子揪住韦小宝的耳朵,笑骂道:“死小宝,到哪儿找野女人去了?这么些天才来。”便是韦小宝面皮极厚,也不由得红了红,低声喝道:“太后面前,成甚么样子?”使劲挣脱了,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给太后请安,太后吉祥。” 太后微微一笑道:“你称我甚么哪?” 韦小宝一怔,康熙低声道:“小桂子,还不快快拜见皇额娘?” 韦小宝脑子转得极快,心道:“皇额娘?那真太后岂不是成冒牌的丈母娘中么?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如今是额附,成了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皇亲国戚了。不过做皇亲国戚也没有甚么好玩的,他们自伙里斗起来,比外人都凶得紧。” 他为人乖觉,立时改口道:“孩儿拜见皇额娘,皇额娘吉祥。” 皇后与平常一样地随和,道:“好孩子,起来罢。我这个女儿自小少调失教,刁钻得紧,嫁了你,你要多加包涵才是。” 建宁公主撒娇撒痴,扑到太后的怀里,道:“皇额娘,你也编排女儿么?这些日子,女儿不是随你修身养性么?” 建宁公主说着,将一本经书自案头拿了起来,对韦小宝笑道:“你看,皇额娘每日教我阿弥陀佛呢。” 韦小宝不看倒好,一瞥之下,魂飞魄散:《四十二章经》! 注:据《清史稿》:靳辅任职河督,功绩卓著,多得沿黄百姓拥戴。康熙听信谗言,将他撤职。逮捕进京查办,另委靳辅的反对派于成龙为河督。岂知原来竭力攻击靳辅治河方略的于成龙,接任后却依然按照靳辅的治河方略治理黄河,康熙视察之后极为不满,又撤了于成龙,复起用靳辅。 其时靳辅已在狱中数年,年七十余,重新赴任不久,便卒于治黄工地。 一代水利工程学家,就这样在政治倾轧中葬送了生命与才华。 第七章 京华烟云梦中事 富贵过眼客边人 韦小宝扁担长的字识不得两筐,然而便是在睡梦里,“四十二章经”这五个宇,他也能认得丝毫不差。因为,他与《四十二章经》打交道的时候太多了。 可以说,他近十年匪夷所思的经历,他的升官晋爵,他所遇到的灾难艰险……所有的这一切,无不是《四十二章经》所赐。 满清入关之时,由于担心遭到汉人的全力反抗,怕在关内站不住脚,是以抢劫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埋藏在祖宗发迹之地的鹿鼎山中。以备万一被汉人赶回关外,凭着这一大笔财产,八旗的后代也吃着不尽;又怕有人将宝藏独吞或者泄漏出去,便绘制了一幅地图,割裂成了八份,分别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封面的夹层里。 《四十二章经》由八旗各藏一部,非得八部凑齐,才能将藏宝图拼凑得完整,也才能发掘宝藏。其中的秘密,原先是八旗的旗主知道,并且一代一代地单传下去。 几经变迁,后来只有皇室知道这个秘密了。而且随着毛东珠冒充了皇太后,这秘密也随之流传到了江湖上。 韦小宝跟随江湖好汉茅十八到了皇宫之后,杀害了五品太监海大富的随从小太监小桂子,并设计毒瞎了海大富的眼睛。海大富收他为徒,就是为了让他盗取《四十二章经》,假太后毛东珠千方百计逼迫韦小宝为她取得《四十二章经》;神龙教的洪教主也因为他盗取《四十二章经》方便,破例封他为“白龙使”;还有韦小宝的另一个师父、明朝祟帧皇帝的公主九难师太,为了破满清王朝的“龙脉”,也命韦小宝取得《四十二章经》…… 由于四面压力,更是由于机缘巧合,数年之内,韦小宝真的将八部《四十二章经》得齐了,并且破获了其中的秘密,在夫人双儿的相帮下,取出了暗藏的地图,拼凑了起来,熟记后将原图销毁了。 韦小宝以为,天下只有自己与双儿知道藏宝图,对别人来说已是一个谜。然面,当他看到太后案头的那部《四十二章经》时,心中不由一颤。 好在太后并没有在意,漫不经心地扫了《四十二章经》一眼,向公主道:“你的野性子,确也该收一收了。小宝成了咱们一家人,你皇帝哥哥自然要委他做许多朝廷的大事,你也不能太过分他的心了。多念些佛经,修习修习性情,也是女孩儿家的本分。小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韦小宝看到太后和颜悦色,想:“真太后又不是假太后,她龙位坐得好端端的,哪里会找《四十二章经》的麻烦?“韦小宝放了心,应道:“太后……皇额娘教训的极是。” 韦小宝刚刚回到伯爵府,侍卫总管多隆就来拜访了。 韦小宝皱眉对管家道:“这个多隆,奔丧么?”管家回道:“多总管还带来一个人,说是爵爷吩咐过的,有事要回禀。” 韦小宝模摸头皮,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声道:“快请! 快请!” 多隆的身后,跟着那个在宫门拦阻住了韦小宝、不让他进宫的御前侍卫。见了韦小宝,多隆便黑着脸,对那御前侍卫横眉怒目,道:“韦爵爷是皇上面前—等一的红人,你算甚么东西,敢挡他老人家的驾?活得不耐烦了么?”又转而对韦小宝道:“韦兄弟,人,我是给你带来了,如何处置,看他的造化罢。” 那御前侍卫依然一副不卑不亢的神色。韦小宝笑道,“多总管,常言道不知者不怪,韦小宝的头上也没有刻着爵爷的名号啊?又怎能怪罪这位兄弟?” 御前侍卫听韦小宝说得平和,这才上前,就要跪倒,说道:“韦爵爷,小人有眼无珠,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他还没有来得及跪倒,韦小宝早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这位兄弟不必客气。我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弄错了。我一来看到你追我的两招着实了得,二来见你忠于职守,内心佩服得紧,是以约了多总管陪着,咱们哥儿三个一起喝上两杯。” 御前侍卫瞪大了眼睛,疑心耳朵出了毛病。韦小宝又大喊大叫起来:“快摆酒,快摆酒!” 少顷,酒莱上来了。韦小宝坐了主位,御前侍卫看来也是一条爽快汉于,便不客气地坐了客位。多隆相陪。御前侍卫斟满了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韦爵爷,小人常常听得宫中老侍卫们说,你老人家义薄云天,是天下第一的仗义汉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没说的,今后韦爵爷你但有差遣,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小人若是皱皱眉头,不算英雄好汉。” 韦小宝道:“兄弟大客气了。多总管,这位兄弟贵姓啊?” 这御前侍卫才来不久,是以只能在宫门外轮值。皇宫大内高手众多,多隆并不认识他,也不是甚么怪事,便对这御前侍卫道:“你还是直接禀告韦爵爷罢。” 御前侍卫道:“回韦爵爷的话,小人名叫于阿大,汉湖上见小人的一套霹雳掌法还有些根基,送了个浑号,叫做‘霹雳掌’。这也是江湖上的朋友为小人的脸上贴金,倒叫你老人家笑话了?” 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大人、小人的,刺耳得紧。于兄弟,依我说咱们三人干脆义结金兰,兄弟相称,你说可好?” 于阿大一怔,道:“这个小人如何敢当!韦爵爷何等尊贵的身份,不是折杀小人了么?” 韦小宝道:“咱们江湖人物,只按江湖规矩行事,何必来官场上甚么大人、卑职的。多总管,你若是不见外,咱们三个索性一块几拜了把子罢!” 多隆笑道:“这个不但于阿大于兄弟不敢当,我也担当不起了。” 韦小宝也不待他们再说,立即吩咐手下摆下香案。他自已手拈一炷香,立即跪倒。多隆、于阿大不得已,也拈香跪在韦小宝的身边。韦小宝道:“这才像好兄弟呢——于兄弟,你今年几岁啦?”于阿大道:“二十六岁。” 韦小宝大为高兴,道:“我二十八岁,只好委屈你做了三弟啦。这里多大哥年纪最大,自然是大哥了。我们三人义结金兰,三弟,咱们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多、于二人也立即跟着他发了誓。但是他们俩都没有听出韦小宝在留言里已然捣了鬼: 发誓之前,话里加了个“三弟”,其实将多隆排除在外了。 原来,韦小宝对自己的事情总是思虑得极为周详。 他这次重新在江湖露面,大是不比往昔。他武功低微,往昔有天地会作为后盾,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关门弟子,又拜了独臂神尼九难为师,武林中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再加上在天地会中一呼百应,是以处处受人敬重,哪里有人欺负? 这次就大不相同了。陈近南已死,天地会群龙无首,形同解体,余下的众位兄弟心中已是大大地生了嫌隙;九难虽是他的师父,却挂名一般,哪里来理会他的闲事?他一出扬州,便处处受挫,险象环生,几乎性命不保,就是明证。所以韦小宝急于物色一个能够赤胆忠心给自己卖命的人,无巧不巧,碰上了于阿大。 于阿大比自已还小了两岁,又有一身好功夫,韦小宝心道:“这楞小子要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好得紧啊。老子原本大你两岁,与你一块儿死就占了七百三十天的便宜。老子武功低微,你若是不好生保护着我,老子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就要拉你做垫背的了,你得大大地蚀本……至于多隆大哥么,你那么一大把子年纪,偏要拉两个小兄弟与你一天过奈河桥,只怕阎王爷也不答允。” 是以韦小宝起誓时,加了“三弟”二字。好在也没人听了出来。 韦小宝取出总是随身携带的银票,拣出两张一万两的,一张给丁多隆,一张给了于阿大,道:“大哥,三弟,这是兄弟的见面礼。”多隆还不奇怪,因为他是看着韦小宝大手大脚惯了的;于阿大却大是惊讶,道:“二哥,让你这等破费,如何使得?” 多隆将银票揣进怀里,笑道:“三弟,你不必客套了。 你二哥手面阔绰,在我们御前侍卫中是出了名的。”韦小宝闻言便亲自将银票塞进于阿大的怀里,三人这才坐下饮酒。 酒过三巡,多隆道:“二弟,你与三弟这等投缘份,我做主了,干脆将三弟留在你的身边算啦。”这话正中下怀,韦小宝心里大喜,嘴上却道:“这如何使得?不是耽误了三弟的前程了么?” 多隆道:“你在皇上面前大红大紫,要提携他,哪里不提携了?” 于阿大也是个识相的,道:“兄弟出来做事,只是混口饭吃,升官发财甚么的,哪里轮得上兄弟这个讨人嫌的人?二哥,小弟跟着你图心里痛快,同你说句不客气的话罢,凭你二哥的本事,在江湖上行走,没个人照料,小弟还委实放心不下呢。” 韦小宝这番回京,康熙说归说,也没有派他甚么差使。他无非与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玩耍嬉戏。不时地康熙招他进宫说话解闷儿。太后大约是年纪老了的缘故,或者因为对韦小宝、对公主的女儿双双,也是真的喜欢,便隔三岔五地招他们数口人进宫,共享天伦之乐。 可韦小宝是个没有长性的人,阔别京城两年,处处透着新鲜,开头玩得津津有昧,可时日一长,便坐不住了。这一天,盟弟于阿大正在给他讲些江湖上的事情,韦小宝忽地跳了起来,兴高采烈道:“三弟,我领你去看一个老朋友去!” 于阿大问道:“谁啊?” 韦小宝看了看房子里几个夫人都不在,压低了声音道:“我老婆相好的。”于阿大大吃一惊道:“嫂子有相好的?”接着勃然大怒:“他奶奶的,哪个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敢勾引老子的嫂夫人?” 韦小宝摆手道:“三弟,小声点儿。我那个老婆武功高强得紧,若是知道我去找她相好的算帐,只怕她要谋害亲夫。” 两人连随从也没带,悄没声地出了公爵府,在大街上雇了辆马车,一直到了一座府邸前。那府邸的大门上,挂着“海澄公府”四字扁额。 这是台湾郑成功的公子郑克爽的住处。 康熙派台湾降将施琅收复台湾时,郑成功的小儿子郑克爽率众归降了朝廷。康熙为了收伏人心,不但没有杀他,还封他为“海澄公”。 韦小宝的夫人之一阿坷,原来倾心于郑克爽,韦小宝费尽心机,才将她夺到自己手中。 即便这样,韦小宝还敲诈了郑克爽三百万两银子,使得郑克爽将自台湾带来的财产,被敲诈一空。 韦小宝车指大门上“海澄公府”的扁额,笑道:“三弟,他这四个字,比我门上的‘鹿鼎公府’四个字,哪一个气派些啊?” 于阿大在外面,却不敢与韦小宝哥哥、弟弟地乱叫,道:“卑职正要向爵爷讨教呢。看门上的字,这府里的主子也是一位公爵爷啊,你二位一般无二,怎的你府邸上的字金光闪亮,他这字却黑乎乎的?并且大小相差也是太大。” 韦小宝得意非常,道:“这有甚么?无非一个大红大紫,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罢了。”于阿大心中奇怪道:“看来这人虽也是公爵,却是正在倒霉。这等倒霉的主儿,却去勾引韦爵爷的老婆,也真正是色胆包天了!” 说着话,于阿大便伸手叩门。岂知敲了好半天,也没有一人应声。韦小宝不耐烦道: “郑克爽,做缩头乌龟么? 这小于是个贱坯子,素来吃硬不吃软。替老子把门踹开!” 于阿大道:“门并没有锁。” 轻轻一推,大门果然开了。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见遍地狼藉,杂草丛生。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打扫了,一派荒凉破败的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向内走去。岂知连内室的门也是虚掩着的,推开之后,虽见雕梁画栋,却结满了蜘蛛网。看样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 韦小宝兴头而来,此时扫兴之极,索然无味道:“这小于难道是跑了?死了?前几年还挖空心思勾引我老婆,老子还没有好生报仇呢,就也便宜他了。” 两人返身要走,忽然,后院传来一阵嘶哑的傻笑声。 韦小宝精神一振,道:“他没死,在后院。”领头朝后院跑去。 后院原是公爵府的一座花园,这时候整座花园里除了杂草,哪里还有甚么花木?花园的中间是一个池塘,池塘里大约是没人换水的缘故,发出阵阵腐臭,让人欲呕。 只有几枝小荷,露出尖尖小角,在春风中可怜巴巴地摇动。现出几分枯瘦的生机。 韦小宝皱着眉头,捏住了鼻子,道:“咱们走罢。” 于阿大却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韦大人,等一等。” 说着,眼睛如同鹰隼般犀利,沉沉地扫视着池塘。却只见春风习习,小荷轻摇。哪里有甚人影?可是,方才的笑声,分明是来自这个地方的啊。 虽是春阳当头,韦小宝浑身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朝于阿大的身后靠了靠。 忽然,又传来一声低笑。这笑声带着凄凉,带着阴森,又带着几分狂意。更加明白了,笑声就是来自池塘。可是,池塘里不要说是人,便连一只鸟儿,也是无法藏身。 韦小宝挥身发抖,惊叫出一个字来:“鬼!”他的眼前,显现出一幕幕与郑克爽交恶的情景:扬州丽春院,自己使蒙汗药麻翻了郑克爽,将他身边的恋人阿珂抱到了大床上,除了建宁公主那日不在之外,与其余的五个老婆一起胡天胡地,致使阿珂怀孕,最终逼迫郑克爽让出阿珂…… 辽东“通吃岛”,虽说自己因师父陈近南死在郑克爽的手里而义愤填膺,报仇心切,然而毕竟有些假公济私,胡搅蛮缠,将郑克爽的母亲、父亲、姐姐、奶奶“卖”给他,又割了郑克爽的一节指头,逼迫他用血写了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借据”。…’京城,自己指使那些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拿着“借据”逼债,弄得郑克爽倾家荡产,逼得他跪倒在地,叩头求饶…… 一幕一幕,韦小宝本来想跑,此时两条腿却重如千斤,挪也挪不动一步了。他牙关发紧,颤抖着说道:“郑爵爷,郑兄弟,干错万错,总是兄弟的错。我不该讹你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你放兄弟一马,兄弟回去之后,马上将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一分不少地烧化了还你… 再加上月息三分,三得三,三八二十四,总共三百九十一万四千两,连本带利,一总还你。 你在阳世间享尽了荣华富贵,虽说临死的时候惨了些,然而在阴曹地府做个百万富翁,那也风光得紧啊,你道是也不是?”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于阿大好像没有听到韦小宝的念念有词,只将犀利的目光,在池塘上搜索。 韦小宝见郑克爽仍藏头露尾,没有理他,想了想,继续道:“郑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阿珂,我已然有了七个老婆,说实话,兄弟我大是力不从心,本来将阿珂还与你,也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不过阿珂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你有了几百万银子,在阴间甚么样的老婆找不到?不必缠着阿珂不放了罢?” 又一声低笑,幽灵似地飘进了韦小宝的耳里,韦小宝道:“郑兄弟……” 于阿大忽然朗声道:“相好的,请现身罢。藏头露尾,算甚么英雄好汉?”韦小宝道: “三弟,他、他不是人,是鬼……” 于阿大冷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来的鬼啊怪的?”低氏声道:“二哥,你把耳朵堵住了,堵得紧些。”韦小宝道:“做基么啊?”他心中其买极为害怕那鬼魅般的笑声,一边说着,一边依言将耳朵紧紧地捂住。 于阿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走到池塘边上,将一股真气,自丹田之中提出,一声低沉的呼啸冲口而出。韦小宝内功毫无根底,虽然死死地塞住了耳朵眼儿,依旧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上。 于阿大又是一声低吼,犹如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只见池塘中的小荷,一支支地弯腰折背。这股“旋风”在池塘缓缓旋过,就见池塘中间,慢慢地钻出一个满是污泥的人头! 于阿大身形骤起,踏走在一支支小荷之上,便如浑不受力,片刻之间,已然到了池塘中那诡秘的人头旁边,倏地探出手去,自污泥中抓起那个人来,内力透处,那人的穴道已然被封。于阿大手里提着一个人,又是脚踏小荷,却是如履平地,瞬间已然到了岸上。 于阿大将那人扔在韦小宝的面前,道:“韦爵爷,他就是你要找的甚么郑爵爷么?” 韦小宝猛地跳了起来,先不回答于阿大的问话,却围着他转了两个圈儿。于阿大除了手上沾了那人身上的污泥,在池塘里走了个来回,身上竟然没有一滴水殊儿!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半晌才说道:“乖乖隆的冬,三弟,你敢情会妖术么?” 于阿大又道:“韦爵爷,你看他可是你要找的人么?” 那人被于阿大点了穴道,软瘫在地,动弹不得。头上,污泥浊水渐渐地流了下来,露出花白的发辫,满脸的皱纹也看得清楚了。 韦小宝仔细地端详了半日,才依稀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原来的风流倜傥的郑克爽的影子。他笑道:“郑爵爷,你这是练的甚么功夫哪?可是在操练海军,预备着回台湾与朝廷再打一仗么?” 郑克爽忽然露齿,嘻嘻一笑,道,“嘻嘻,海军?打仗? 那好玩得紧啊。”满口的牙齿却是白森森的,犹如野兽般地吓人。 韦小宝后退一步,就像是怕被咬着一般,问道:“姓郑的,你还认识老子么?” 郑克爽道:“认识啊,你老人家可不是甚么老子,是瑶池西王母座下的玉女,对也不对?” 韦小宝大乐:“辣块妈妈!西王母的玉女?老子是公的母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纵情大笑,笑着笑着突然打了个寒颤。 虽是艳阳高照,却依然春寒料峭。郑克爽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上满是污泥浊水,嘴唇冻得乌紫,躺倒在地,索索发抖。三十几岁的富家公子哥儿,一代名将郑成功之后,明朝王爷的后裔、清朝御封的公爵,如今须发皆白,却似一个六十老翁。但那眼里射出的光,分明炽热而又兴奋异常。 韦小宝停止了笑,道:“郑…,郑公子,你在水里做甚么?” 郑克爽呵呵傻笑道:“练水军啊,得令得令锵……抓俘虏啊,得令得令锵!” 他说着,将一直揣在怀里的手伸了出来,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张口就将泥鳅的头咬了下来。他“咯吱咯吱”地嚼着,鲜血和着污泥自嘴角流下,泥鳅的身子兀自在拼命挣扎。 韦小宝不忍卒睹,又问道:“你的家人呢?佣人呢?” 郑克爽使劲将泥鳅的头生吞了下去,将泥鳅的身子扔在一旁,任那无头的泥鳅在地上扑腾,笑道:“都死啦,走啦,飞啦。”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郑家做国姓爷的时候,一个个屁颠屁颠的,赶着巴结呢。如今姓郑的倒了霉,便一个个都溜号啦。” 他的心头,忽然涌过一阵莫名的哀伤。这种哀伤是他从未有过的,甚至当他还在扬州的妓院里做“小乌龟”的时候、在他的师父死在恩将仇报的郑克爽手里的时候……韦小宝一生遭际非常,常遇坎坷,但都从没有这等自内心的哀伤。 韦小宝稍稍沉默了片刻,一摸怀里,空空如也,竟没有带得—两银子——他原本是来找郑克爽“讨债”的,哪里会带银子来?便伸出手去,对于阿大道:“三弟,那一万两银票,你带来了没有?先借给我使一使。” 于阿大宛如没有听见一般,自始至终地盯着死狗一般躺倒在地的郑克爽,忽然冷冷一笑,道:“尊驾的武功高明得紧啊。” 韦小宝怒道:“你胡说甚么?这人原先是个绣花忱头,模样儿极俊,武功却是一塌糊涂,比老子强不了多少。如今成了这副尊容,连他妈的绣花枕头的小白脸模样儿也没有啦,疯疯癫癫的,武功?武功你奶奶个熊!” 于阿大倏地五指如电,袭向郑克爽的双目。郑克爽露出森森白牙,便咬于阿大的手指。 岂知于阿大却是虚招,身形动处,手已缩回,足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地贴在了郑克爽的太阳穴上。 于阿大蓄势待发,只要内力一吐,郑克爽必死无疑。 在人身所有大穴之中,“太阳穴”是最为娇嫩、最易受袭击的死穴。是以即便是初学武功的人,也懂得如何保护太阳穴。 郑克爽却是一动不动,笑道:“你做甚么要踢我?我抓泥鳅给你吃,好么?”于呵大道:“哼哼,你装神弄鬼,混弄别人可以,我于阿大的眼里却是揉不得沙子!” 韦小宝怒骂道:“他奶奶的,于阿大,一万银子是你亲爹么?” 于阿大脚尖动处,却在郑克爽的后颈连点数下,解了郑克爽的穴道。郑克爽笨手笨脚地站立起来,道:“你的武功高明得紧啊。喂,你教教我,好么?” 于阿大“哼”了一声,取出银票,捧给韦小宝,道:“韦爵爷,一万银子,分文不少。” 韦小宝道:“给他。” 于阿大将银票塞在郑克爽的手里,道:“你可记清楚了,这是韦爵爷所赐。你若是恩将仇报,姓于的取你性命,易如反掌!”说着,一个“劈空掌”遥遥地击向数丈之外的一株鸡蛋粗细的小树,只听得“喀嚓”一声,那小树折成两节。韦小宝赞道:“好功夫!” 郑克爽却依然痴痴地笑,道:“那小树怎么啦?把它弄断了做甚么?” 于阿大也不理他,转身走去。韦小宝相跟着,道:“三弟,回去之后,我还你一万银子……”忽然眼前飘过数片纸屑,韦小宝回头一看,只见郑克爽将银票丁丁撕碎,放在掌中,徐徐吹起,便如飘起一阵梨花一般。 韦小宝惊叫道:“你做甚么?”于阿大却是连头也没回。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一万两银子扔水里去啦。”觉得方才骂于阿大是个守财汉,大太小瞧了他,便讪讪道:“三弟,你刚才大吼一声,天摇地动的,那是甚么功夫啊?” 于阿大毕恭毕敬,道:“启禀爵爷,那叫‘狮子吼’,是少林内功的一种。”“狮子吼”是佛教用语,原意是对执迷不悟的芸芸众生当头棒喝,使人幡然悔过。后来经历代高憎的努力,创出了一套威力无穷的高深内功,一吼之下。 使敌人心魄俱散,内力惧失。不过这门武功实在太过高深,便连少林寺的高僧,也没有几个习练成功的。可见于阿大的外功、内力,已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韦小宝道:“三弟,你是少林寺秃贼的弟子么?我韦小宝可是少林寺‘晦’宇辈的高僧呢。哈哈。” (庸按:韦小宝遵康熙之命,为了保护在五台山出家的老皇帝顺治,曾在少林寺做过年余和尚。他是朝廷高官,少林寺晦聪大住持为不至使少林武功泄露于朝廷,代师收徒,给韦小宝起了个法号晦明,成为少林寺的一代“高僧”。)于阿大含混答道:“机缘巧合,卑职习练得一些少林功夫,倒叫韦爵爷晒笑了。” 说话间,只见韦小宝的管家飞奔而来,见了韦小宝当街打了个千道:“哪里都找不到你老人家。爵爷,你请赶紧进宫罢,皇上已是差了多总管,来请你三趟了。” 韦小宝心里吃惊,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不敢怠慢,立即上了车,命车夫快马加鞭,直奔皇宫而去。 康熙背负着手,在御书房里等待着韦小宝,见了他,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又到哪里闲逛去了?”紧接着又道:“杰书今日回来了,他禀报了靳辅的事……” 韦小宝忽然心头一惊,暗骂自己:“他妈的,老子只顾吃喝玩乐了,全忘记了脖子上的脑袋长得牢靠不牢靠!应当早些派人在康亲王的府上守着,待他一回来,就先串了口供。这下可好,老子的老盟兄定是将靳辅老小子的事儿,一股脑儿全推在老盟弟的头上了。不过,小玄子张口就骂‘他奶奶的’,却又像没有甚么恶意。” 心里打鼓,却见康熙来回镀步,心事重重的样子。康熙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不到三十的年纪,鬓角已是现出了几根白发,韦小宝心道:“小玄子这皇帝做得也不快活。” 康熙忽然在韦小宝的面前站定,道:“小桂子,我记得你在江湖上好像有个绰号,叫甚么小白龙是不是啊?” 韦小宝为人乖觉,又在康熙身边待了十余年,知道皇宫禁忌极多,而自称“龙”,更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是真龙天子呢!——迟疑了一下,忐忑不安地答道:“那是江湖朋友闹着玩儿,当不得真的。” 康熙却又走神,半晌,忽然笑道:“杰书复旨时,对你大加赞赏。你既是靳辅的朋友,又与黄龙大侠有了交往,浑号又是他奶奶的小白龙、小桂子,你便去给老子治水去罢,怎么样啊?” 韦小宝一怔道:“治水?皇上,奴才虽说叫小白龙,其实却是一条旱龙…”那“龙”字一出口,韦小宝伸手打了自已一个耳光,骂道:“叫你胡说八道,掌嘴!皇上,奴才其实是一条旱虫,哪里会治甚么水?皇上要是觉得靳辅老头子不中用,便派了别人去罢,奴才就是愿意在宫里伺候皇上,哪儿也不愿意去的。” 康熙道:“你别害伯,我派你去做河督,叫靳辅做你的副手。他的治河方略我看了,倒是大可行的。小桂子,咱们俩是打出来的交情,我总不会给你亏吃。黄河治得成功了,你是河督,功劳总是你的;若是治出了毛病,那是靳辅一手操持,罪过便由他一人担当好了。小桂子,这好比你做庄推牌九,先偷得一副至尊宝在手里,不管对手摸了副甚么牌,总压不过至尊宝去。你又是庄家,自然有杀无赔,还没开赌,你就赢定了,你害怕甚么?” 韦小宝听说有杀无赔,不由得跃跃欲试,笑道:“皇上连奴才赌钱爱作弊都知道了,真正是赛过诸葛之亮。皇上,奴才便遵旨赌牌九做庄捉羊牯去者。” 康熙却又不语。韦小宝这次回京,见康熙不是数年之前那般将心事表露无遗,大有令人难以捉摸的感觉,心中也自增了敬畏,当下也住了口不敢再说。 康熙想了一会儿,道:“小桂子,你出任河督,朝中大佬虽说口里不敢说甚么,心里定是大大地不以为然。你得给我争口气才是。” 韦小宝躬身答道:“是。奴才准定尽力而为,不给皇上丢脸。” 康熙点点头道:“那就好。小桂子,一个人啊,总得知足。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可太过贪得无厌。沿黄百姓,祖祖辈辈受黄祸之累,大是苦不堪言,朝廷体恤他们还来不及,可不能再给他们增添甚么额外的徭赋了。” 韦小宝给康熙带来了靳辅的治河方略,康熙曾数夜不眠,作了详尽的研讨,康亲王杰书回京之后,因利害关系,也间接地替靳辅说了不少好话。是以康熙反复恩忖,才下了决心,让靳辅继续治河。 然而撤任靳辅,甚至就地正法,毕竟是自已下的圣旨,这个弯子却是不大好转。思来想去,便想起了韦小宝这员“福将”。然而康熙知道韦小宝不但粗鄙无文,而且贪婪成性,用他做河督,不知黄河到底治理得如何,沿黄的地皮,只怕总得被他刮下几寸了。 韦小宝明白康熙的意思,道:“皇上放心,靳辅治河八年,两袖清风,奴才韦小宝治河三年四年,弄他个三袖四袖清风就是了。 康熙见他说得言不由衷,缓缓说道:“这两年你不在京师,好多事情你不太知道。我决心整顿吏治,也见了一点儿成效。小桂子,索尔逊这个人,你认识罢?” 索尔逊是陕西按察使,韦小宝两年前在朝廷炙手可热,索尔逊也不时地派人选上十万八万的孝敬,韦小宝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知道有这个人罢了。 康熙看了韦小宝一眼,道:“索尔逊在任上贪污银子一百六十两,已经被按律处绞了。”韦小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索尔逊他贪污多少银两?”康熙道:“一百六十两,已于两个月前,被绞死在天牢里了。并且巡抚布雅努担任钦差大臣,承审索尔逊一案时,其家人竟向钦犯诈银,布雅努也因失察之罪,被照例革职。” 韦小宝心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贪污一百六十两便被砍了头,老子便是一两千颗脑袋,脖子上也剩不下一颗啦!” 康熙又道:“类似这等案例还有不少。十天前,我亲拟了一道上谕。”康熙稍稍一顿,念道:“凡别项人犯尚可宽恕,贪官之罪断不可宽。此等人蔑视法纪,贪污而不悛者,只以缓决故耳。今若法不加严,不肖之徒何以知警?朕意欲将今岁贪官尽行处决!” (庸按:以上为康熙原话,原文见《清圣祖实录》卷一康熙神情庄重,韦小宝却是心里暗笑:“若是贪污一百六十两便该杀头,只怕满朝没有一个官员了。啊,是了,这索尔逊索老兄不知得罪了京中哪位大佬,死得忒也冤枉之极。” 心中暗笑,却“噗”地跪倒,装作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说道:“皇恩浩荡,小桂子若是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不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小玄子,丧失天良了么?” 韦小宝将康熙的心性揣摩得透了,知道此时称他“小玄子”,拿他当作朋友来看待,最能讨得他的信任。 果然,康熙微笑道:“你能识得大体,那是最好。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若是见钱眼开,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这个大舅子不给面子啦。” 韦小宝正要顺竿儿说几句笑话,一眼看去,见康熙虽是调笑,面上却透出一股威严,便将笑话咽了下去。这次与康熙重见,少时的无拘无束几近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帝王与幸臣的那种亲近却又不失分寸的情感了。 康熙道:“你跪安罢。”待得韦小宝磕了头辞行,康熙又说道:“小桂子,你到任之后,给靳辅捎个话去。就说,‘宁人吃食”的事儿,我不会再做了,‘宁人不吃食’的事儿,走着瞧罢咧。” 韦小宝道:“是。皇上还有甚么吩咐奴才的?” 康熙看自己将这个乱七八糟的混世魔王镇得伏伏贴贴,忍俊不住地笑道:“滚你奶奶的咸鸭蛋罢……喂,你再到慈宁宫去一趟,看看太后还有甚么旨意没有?” 听说韦小宝做了河督要走马上任,几个夫人乱糟糟吵成一锅粥,都要跟着去。韦小宝皱眉道:“你们当是扬州丽春院,那么好玩么?那个地方吃草根、树皮、观音土,苦得紧,你们一个个地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再说,沿黄那些饥民,一个个饿得眼睛都绿了,见了美貌女人,总是先拿来大家做老婆,然后杀了煮肉吃。你们不怕死,老子还怕戴绿帽子呢! 建宁公主这次回京,太后青眼有加,便自觉身份更是与其他六位夫人不同了,一把揪住了韦小宝的耳朵,道:“别人我不管,我只要你带我与女儿去。” 韦小宝道:“你是金枝玉叶,更是不敢去的啦……哎呀哎呀,臭娘皮,做甚么使那么大的劲儿?荃姐姐,快来救命啊。” 建宁公主在七个夫人中极是蛮横,动辄打骂韦小宝。 当初苏荃曾对她说过:“从今以后,你不许欺负他。你打他一下,我打你十下。姓苏的说过的话,历来算数。”建宁公主的武功远在苏荃之下,是以极为忌惮,韦小宝才少受了不少“拧耳之苦”。 任凭他们吵闹,苏荃与双儿两人一直没有吭声,听得韦小宝呼救,苏荃笑道:“这一回我可不管啦。” 建宁公主大是得意,道:“你的护身符失去效用啦,韦小宝,你投降不投降?”韦小宝疼得咧着嘴,护住耳朵根子,骂道:“臭婊子,你使这么大的劲,敢是要谋杀亲夫么!” 双儿极是心疼韦小宝,但她生性温顺,不惯发火,劝说建宁公主道:“姐姐,你放手罢。相公若是能带我们去,自然会带的;不带,自然有他的道理。” 苏荃道:“双儿妹子,你忒也老实得过头了。他哪里想着饥民甚么的?他自扬州走了这许多天才到了北京,定是在途中遇到甚么野女人了。他不方便我们去,我们不去也罢,何必碍手碍脚?” 建宁公主急忙放手,问苏荃道:“荃姐姐,你说得可是真的?” 韦小宝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笑道:“荃姐姐说得极是,老子确实有了相好的啦。” 建宁公主伸手又要抓他,道:“快说,那骚狐狸是谁?” 韦小宝身子一晃,以“神行百变”的身法,闪避开建宁公主的一抓,笑道:“那骚狐狸么?就是你呀。你就是一只骚狐狸啊……一呀摸,摸到了骚狐狸的头发边……二呀摸……” 唱着“十八摸”,向外边走去。 一边走,韦小宝一边寻思:“这几个女人,当真难缠得紧。老子眼不见为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可他的耳边,老是响着建宁公主的声音:“骚狐狸,骚狐狸……谁是骚狐狸啊?哼哼,别看你们一个个的骚得要命,哪里比得上人家雯儿?雯儿端庄温柔,那骚可是骨子里面的,是真骚。你们一个个浪也浪得要命,又大不如晴儿了。晴儿蛮横凶狠,那浪也是骨头缝儿里面的,你们可学不上。” 这样想着,不禁关心起雯儿、晴儿来了:“不知这两个美人胎子目下怎么样了?老子倒是着实想见她一见。只是那个刁钻晴儿太也歹毒,不见也罢……又怕甚么了?老子落在她手里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如今有了个会狮子吼的义弟,还怕她甚么!义弟的武功比起那个女魔头,可是高强得多了。老子命义弟捉了她来,扒光了小娘皮的衣衫,老子再慢慢地炮制她。” 思忖一会,心里竟是焦急得紧,巴不得立即见到她们姊妹。想了一想,有了主意:“老子是现任河督,河督总得装模作样地看看水情是不是啊?老子东察看,西察看,南察看,北察看,便察看到了雯儿、晴儿姐儿俩的头发边……” 假公济私,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 河督府设在开封。韦小宝瞒着七个夫人,只带着于阿大一人,兴冲冲地来到开封府上任。 河督府只留了几个老军看门,还有一个长着老鼠胡须的师爷,等待着新任河督老爷到任。靳辅便是在做河督之时,也是整年整年地泡在黄河工地上,难得到河督府来住几天。如今不是河督了,更不会在这里了。 开封府道台得知韦小宝到任,亲自来请韦小宝赴宴,书小宝却只在雯儿姊妹的身上,不耐烦地辞谢了。老鼠胡子师爷代靳辅请客,韦小宝却是应承了。 席间,老鼠胡子师爷取出一个大大的信袋,恭恭敬敬地奉给韦小宝,道:“靳老爷临行前交代,说是韦爵爷替他在皇上面前担待了不少,洗刷了他的不白之冤,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以预备了十万两银子,说韦爵爷刚刚上任,用钱处多的是,请你老人家一定笑纳。” 靳辅并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他在做河督期间,自己的确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可是在京中大佬们的身七,却是毫不吝啬,他知道在吏治极为腐败的今天,若是一毛不拔,任凭你有多大的抱负,也将一事无成。 是以他只是独善其身而已,黄河河工上的许多钱财,都用在了朝廷大佬的身上;也正因为如此,包括康亲王杰书在内的人,才能网开一面,为他说了些好话。 “十万!”韦小宝心头痒痒。已经两年了,没有人给他一两银子。虽说他的银子,便是韦虎头、韦双双在内,祖宗几代也花不了,但十万并非一个小数目。 韦小宝正想伸手接过,忽然想起临别时康熙的话来:“你若是见钱眼开,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这个大舅子不给面子啦。”心头一懔,伸出去的手却将信袋推了过去,正色道:“靳大人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沿黄百性,祖祖辈辈受黄祸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们体恤他们还来不及,怎么能额外增加他们的‘赋徭’?” 韦小宝只是重复康熙的原话而已,并且将“徭赋”说得颠倒了,成了“赋徭”。老鼠胡子师爷竟是大受感动,连声道:“韦爵爷这等体恤百性,真正是沿黄百性的福份。靳大人若是知道了,定然替沿黄百姓谢谢你老人家啦。”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本河督临行之时,皇上有旨,说传旨给靳辅:‘宁人吃食的事儿,我不会再做了。宁人不吃食的事儿,走着瞧罢咧。’本河督要去南方察看水情,你便将皇上的旨意,转达给靳辅罢。” 老鼠胡子师爷一怔,问道:“请问河督大人,小人愚昧,宁人吃食是甚么意思啊?” 韦小宝脸色一板,道:“宁人吃食就是宁人吃食,不吃食就是不吃食,你不懂,我不懂,靳大人会懂,靳大人不懂,皇上也自有皇上的深意,我们做奴才的,难道非要刨根问底么?”一顿抢白,老鼠胡子师爷急忙道:“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他们说话时,于阿大同在席上,手里把玩着酒杯,此时忽然将酒杯向房顶抛去,嘴里高声说道:“相好的,下来喝一杯罢!”酒杯凌厉之极,穿过房顶,只听得房顶上,一声长啸,便再无声息。 韦小宝吓得面色苍白,便要朝桌子底下钻去。于阿大连拽带扶地拉住他,道:“大人不必害怕,那人已经走了。” 韦小宝勉强坐定,道:“这…这人是甚么路道?他难道要来加害本河督么?” 于阿大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他伏在房顶已是好久了,好象没有恶意。”韦小宝道: “你快给我追啊。” 于阿大道:“来不及了。这人轻功远胜于我,追不上的。” 韦小宝想起一个人来,心里暗道:“难道是他?他奶奶的,你是恶鬼么,缠任了老子不放?” 锦绣江南,莺飞草长。 傍晚,华灯初上。一只华丽的游船,在秦淮河上轻轻游动。富家公子打扮的韦小宝翘起二郎腿,坐在船头。 于阿大如贴身保镖一般,坐在他的身旁。 秦淮河自古乃烟花毕集之地,春日黄昏尤甚。只见一只只游船之上,歌舞娇娃或浓抹重彩,或天然淡妆,或搔首弄姿,倚船卖俏,或怀抱琵琶,轻啭歌喉;而达官贵人、公于王孙、巨商大贾、骚人墨客,则是争奇猎艳、斗富摆阔的大好时机。 韦小宝自小在妓院长大,见惯了妓女脸上强装出来的近乎麻木的媚笑,对于阿大摇头道:“这些小娘皮,一个个的生得太也寒碜,比起我们丽春院的姑娘,实在也强不了多少……” 话音未落,忽然停住了。只听得耳边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女子歌声:“一根紫竹直苗苗,戳在妹的心口上……” 韦小宝大喜,只见自己的船边,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船,挂着破旧的风帆,一个衣着寒酸的女子,微侧着身子,唱着只有“野鸡”或丽春院之类的三流妓院的妓女才会唱的下流小曲。那女子的身旁,坐着一个瞎子,手里拉着胡琴伴奏,“吱吱呀呀”地如杀癞哈蟆一般,异常刺耳。在这美女如云的温柔富贵乡,显得格格不入。 韦小宝却如遇知音,叫道:“喂,你会《相思五更调》么?” 那女子也不回答,唱道:“一呀一更天,小妹妹想郎枕头边……” 韦小宝津津有味地为她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地伴随着她唱,待她唱完,韦小宝又问道: “你会《十八摸》么?” 《十八摸》是院子里最下流的小调,唱一个男人自女子的头发,一直摸到脚板。这等小曲,寻常娼妓大都不唱,更何况是在这等烟花毕集的场所?岂知那女子没有丝毫犹疑,立即唱道:“一呀摸,摸到了小妹妹的头发边……” 韦小宝大声喝彩道:“好!”问道:“喂,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女子嘶哑着声音,道:“回客官的话,婢女小桃红。” 韦小宝笑道:“小桃红,你转了脸来,老子看上一看,重重地赏你。”那女子略一迟疑,只得转了脸来。 一见之下,韦小宝忍不住要大笑出声:只见她四十七八的年纪,脸上满是皱纹,用些厚厚的脂粉塞得满了。小桃红?真正糟践了好名儿。韦小宝强忍住笑。道:“我看你叫小桃红不好,不如改叫猴儿腚罢。” 那女子泪水忽地涌出了眼眶,显现出满面的屈辱与凄凉。 “哈哈!”韦小宝纵声大笑,笑着笑着忽然掴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揍你这小王八蛋!” 他想到了母亲韦春芳。也是这等年纪,也是这等容貌,也是这等的人老殊黄……做了一辈子的皮肉生意,只会《一根紫竹直苗苗》、《相思五更调》……如今没有了生意,郊还是操着旧业…… 韦小宝不禁歉然道:“猴儿……小桃红,你如许年纪,不该自己接客了,该当买几个姑娘,开个丽春院、丽秋院甚么的,自己做老板才是啊。”小桃红叹了口气,低声道:“多谢客官关心。唉,买几个姑娘,谈何容易!” 韦小宝笑道:“不就是钱么?”说着,摸出一大绽银子,轻轻扔了过去,道:“这五十两银子,你先拿去用罢。” 拉胡琴的瞎子拾了银子,交到小桃红手中。小桃红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人老珠黄,早已没有了客人,只得每日傍晚来秦淮河上唱些粗俗之极的小调,讨得三文五文,却是常常受到人们的嘲弄。不想今日时来运转,遇到这等贵介公子。出手便是五十两纹银。 小桃红敛衽道:“多谢客官,不敢动问客官尊姓?” 韦小宝道:“我姓韦。” 那瞎子立即高声喊道:“韦老爷赏小桃红脂粉钱纹银五十两!” 这是秦淮河上的规矩,一个妓女红不红,“恩客”多不多、阔不阔,就看秦淮河上嫖客的“脂粉钱”、“梳头钱”了。 瞎子看似病弱,声音倒是极其响亮,一喊之下,其余船上的游客一齐朝这边看来。一见衣着华贵的韦小宝竟给一个老而丑的婊子五十两银子的“脂粉钱”,忍不住哄堂大笑。 一个书生摇头晃脑,道:“这等女子自称小桃红,悲哀者一也;小桃红也能混迹于秦淮河上脂粉堆里,悲哀者二也;红颜如云,竟有人独赏不堪人目的小桃红,悲哀者三也。” 韦小宝不懂得书生之乎者也地说些甚么,只是听他口气,似乎极为不满,便笑道:“五十两银子,尊驾便眼红了么?也罢,你家里有几个小桃红啊?本老爷也一人赏她五十两银子便了。” 书生一怔道:“我家里的小桃红?”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是啊,你妈妈、你姐姐、你奶奶……不是都叫小桃红么?” 书生这才知道中小宝在拐弯抹角地骂他,气得面色苍白,嘴唇哆唆,道:“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圣人言,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信哉斯言!信裁断言!” 这一下,韦小宝可就彻头彻尾地听不懂了。 但他在嘴头上从来不吃亏,便道:“你说甚么?你妈妈与你姐姐都难养么?那我来养啊,区区五十两银子,老子还拿得起的。” 那人一介书生,斗嘴哪里是韦小宝这等市井流氓的对手?只气得嘴唇发乌,哆唆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韦小宝索性又拿出一绽银子,道:“小桃红姑娘,这里还有一百两银子,一并给你罢。 你气气派派地开个丽春院,若是有书生甚么的来卖他的妈妈、奶奶、姐姐、妹妹,你都买她下来,我保证你的丽春院红红火火,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书生道:“哪里会有书香人家将亲人卖到院子里去? ……啊,你、你在骂人!船家,开船,开船!” 韦小宝笑道:“你老走好啊,不要掉在河里,做了王八啊。” 却见旁边一条船上,一位青年公子站立船头,轻摇折扇,笑道:“这位爷好大的手笔!”转头向身边一个仆人模样的老者问道:“老三,这位爷赠小桃红姑娘一百五十两银子,咱们该赏多少啊?” 老者道:“少爷历来不输与人,咱们便赏二百两罢。” 说着,将一绽银子隔船扔了过去,道:“鲁南成公子,赏小桃红姑娘纹银二百两!” 韦小宝最喜赌博,见有人争强斗富,不由得大喜道:“他奶奶的!这‘鲁南成’好富有么?喂,小桃红,韦老爷赏你二百两!” 话音刚落,鲁南成笑道:“鲁南成赏四百两!”“韦老爷赏四百两!”“五百两!” “六百两!”“……” 不一会,俩人将赏钱抬到了一千两。韦小宝喊叫得口干舌燥,船家不失时机地端了两碗茶来,一碗给了韦小宝,一碗给了于阿大,笑道:“小人在秦淮河上跑了一辈子的船,头一遭儿见到韦老爷这等一掷千金的豪客。韦老爷,你老润润嗓子,可不能叫人家将咱们比下去了。” 韦小宝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于阿大虽说没有喊叫,但船上的菜肴稍咸了些,便也喝了半碗。 “鲁南成”笑道:“韦爷,咱们还比不比啊?”韦小宝摩拳擦掌道:“比!为甚么不比?小桃红,本老爷再赏你纹银一千一百两。” 可一摸身边,哪里还有现成的银子? 韦小宝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也不问多少,便要朝小桃红的船上扔去。可知道自已的武功实在差劲之极,这一扔非扔到河里不可。便将银票递给于阿大,道:“三弟,你替我扔过去罢。” 于阿大正要伸手接银票,忽然身子一晃荡,大吃一惊,道:“二哥,这茶里有毒!”说着,伸手向船家抓去。船家身法竟是异常灵活,一闪避过,于阿大一抓落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几乎与此同时,韦小宝也栽倒了。 船家大喜,低声向鲁南成道:“成姑娘,得手啦。”一手提起韦小宝,一手提起于阿大,身形动处,已跃落在鲁南成的船上。 鲁南成的游船,箭也似地去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一艘游船,飞快地掠过水面,向北划行。 船舱里,鲁南成已然换装,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头青丝,乌云也似地披落下来;秀丽的容颜极是美貌;一双秀目,虽带着三分残忍,却也还有七分妩媚。 她不是别人,正是丐帮原帮主成龙的养女晴儿。所谓“鲁南成”,因成龙祖籍山东鲁南,所以晴儿自称鲁南成公子,韦小宝却将“督南成”误认为是名字。 装扮成船家和仆人的,是丐帮的两个八袋弟子。其中一个问道:“成姑娘,这两个小子如何处置?” 晴儿指指于阿大,又道:“将他扔进水里,喂王八去罢。至于这个韦小宝么,本姑娘却是另有用处。” 那八袋弟子应了一声,拎起于阿大,扔出了船舱。便听得“扑通”一声,显见于阿大被扔到河里去了。晴儿踢了韦小宝一脚,冷笑道:“哼哼,姓韦的,你也有今日么?你那个相好的雯儿呢?还有那个护卫黄龙大侠,又哪里去了?” 韦小宝紧闭双目,动也不动。 忽然,船身一晃,晴儿问道:“老三,怎么一回事儿?” 丐帮的两名弟子急忙跑出船舱,却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响亮,晴儿大惊,刚刚拔出神龙鞭,为小桃红拉胡琴的那个瞎子形如鬼魅,闪进了船舱,晴儿神龙鞭未及甩动,瞎子手中的胡琴已是连连击出,点中了晴儿的六七处大穴。 晴儿身子一仰,昏倒在地。 “瞎子”的眼里熠熠放光——他哪里瞎了?分明是一个目明之人。 他伸手去扶韦小宝,韦小宝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你这瞎子装得好像啊。” 那人一怔,道:“恩公,你没事么?” 韦小宝大吹擂大起来:“这小娘皮的那点儿微末道行,怎能奈何得了我小白龙?” 原来,韦小宝虽是武功低微,但精明机变,却是远胜常人。在游船上,丐帮弟子假冒船家,在酒菜、茶水里都下了蒙汗药,连武功登峰造极的于阿大都被麻翻了,却不知雯儿曾给韦小宝服用了丐帮的独门药物,早已百毒不沾,更何况蒙汗药是毒性最小的药物? 可于阿大一被麻翻,韦小宝便失去了护身符。他见了“船家”的身手,自知若凭武功,十个韦小宝也不是对手,何况敌众我寡?是以灵机一动,也装作被蒙汗药麻翻的样子,“昏倒”在地,试图蒙混过关,伺机脱身。 他装得极像,连晴儿踢他的那一脚,尽管疼入骨髓,硬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吭声,心里却将晴儿骂了个够:“奶奶的小花娘,老子日后若不将你扒光了衣衫做老婆,老子就不姓韦!” 那“瞎子”,一把抱住了韦小宝,笑道:“兄弟,你还认识我么?” 韦小宝愕然道:“尊驾是谁?我倒确实想不起来了。” “瞎子”用手在面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揭了下来,韦小宝一见大喜道:“胡大哥!…” 这人在江湖上却有着大大的名头:“美刀王”胡逸之。 胡逸之以一柄大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因此人送外号“美刀王”。 可就是这个“美刀王”,二十多年前偶尔见了名妓陈圆圆一面,竟将男子豪情、江湖情事尽数丢了。陈圆圆跟了大汉奸吴三桂作妾,在北京时被李自成掳了去,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了清兵入关,虽然赶走了李自成、夺回了陈圆圆,却也将大明花花江山,拱手让给了满清。 吴三桂灭明有功,在云南被封为亲王,而陈圆圆却被万人唾骂,视为“红颜祸水”。陈圆圆一个弱女子,背负了难以洗刷的罪名,心灰意懒,在昆明郊区一个尼姑庵里带发修行,日日面对青灯古佛。胡逸之便在庵边的菜园里为陈圆圆种菜,只是为得能常常见到心上人的面,可谓情痴之极。 那一回韦小宝做“赐婚使者”,护送建宁公主去云南与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成亲,曾与胡逸之有一面之交。两人一个发誓要跟随陈圆圆身边做牛做马,一个发誓要娶陈圆圆之女阿珂为妻,竟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当下结为兄弟。 (庸按:以上关于胡逸之的情节,参见《鹿鼎记》第三十三回》。)胡逸之戴着人皮面具,方才在船上时韦小宝认不出他来,他可是认出了韦小宝来了。晴儿女扮男装,瞒得了韦小宝,但怎能瞒得过胡逸之这个老江湖! 胡逸之一直在察看晴儿一伙的动静。待得韦小宝、于阿大着了道儿,他便悄悄地跟踪而来,跳上了船,将两名丐帮弟子扔进河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晴儿,点了她的“昏睡穴”。 韦小宝惊奇地问道:“大哥,你怎地在这里?又为甚么给一个姑娘拉胡琴啊?” 胡逸之深深地叹息道:“唉,一言难尽。怎一个情字了得!” 韦小宝又问道:“那女于是谁啊?”忽然恍然大悟,道:“胡大哥戴了人皮面具,那女子必然也是乔装打扮的了。 寻常女子,怎能入得胡大哥的法眼,胡大哥又怎能这样地低三下四地跟着她?定是陈圆圆无疑了。喂,胡大哥,你得让我这个毛脚女婿,拜见丈母娘啊?” 韦小宝夫人之一的阿珂,是陈圆圆与李自成所生的女儿,是以韦小宝有“拜见丈母娘” 之说。 胡逸之摇头道:“韦兄弟,凡事不可强求,她不愿意见你。不过,他见你能怜惜弱小,内心喜欢得紧,说是阿珂所托有人了。” 韦小宝默然。一代名妓,真正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如今竟流落在秦淮河上,掩了本来面目,唱起了《十八摸》、《相思五更调》之类的祖俗小调,靠嫖客的施舍度日。 胡逸之捏了捏韦小宝的手,道:“韦兄弟,你没事便好,老哥哥我要走了。? 韦小宝定了定神,道:“胡大哥不忙走,我还有一个伴当,被丐帮的人扔到河里去了,你设法儿救他一救罢。” 胡逸之惊异道:“伴当?那人是你的伴当么?你放心,他的武功高我十倍,哪里用得着我去救他。兄弟,我真得走了,她等得心急了呢。” 韦小宝笑道:“胡……喂,我该称你为丈人啊,还是称大哥?” 胡逸之面色一沉,说道:“韦兄弟,你终于不懂得我的心。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对一个女子好,就不能有丝毫的邪念:若是想着床第之欢,那岂不太也唐突佳人了么?这等男子,哪里是我辈性情中人!” 韦小宝急忙赔情道:“对不住胡大哥,兄弟说错话了。” 心里却道:“这个老怪物,一个女子,你越是喜欢她,越是该拿她做老婆啊!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事,老子却是自来不干的。” 胡逸之指着躺倒在舱里的晴儿,说道:“韦兄弟,这个女子如何处置?也将她扔到河里去么?” 韦小宝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兄弟有一件大事,要着落在这女魔头身上呢。“”又忌惮晴儿的武功了得,道:“胡大哥,你索性帮忙帮到底,再在女魔头的身上点她十七二十八穴道,叫她一日半日醒不过来罢。” 胡逸之手中胡琴倏地点出,发出“哧哧”声响,又点了暗儿五处穴道,道:“韦兄弟,多多保重!” 身形动处,韦小宝只觉得眼睛一花,胡逸之已自船舱消失了。 韦小宝踢了晴儿一脚,骂道:“小魔头,你再起来打老子啊!真正是眼前报,来得快。” 这一脚正踢在晴儿的臀部,入脚之处只感到柔软异常。 韦小宝心念一动,自言自语道:“小花娘的屁股软得紧啊,不知身子怎么样?” 韦小宝行事历来毫无道德规矩,一想到了晴儿的身子,不由得淫心顿起,再也把持不住,心道:“这小花娘阴险狠辣,老子不拿她做了老婆,她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他弯下腰去,将晴儿抱起,放在舱中原先船家支起的一只铺上。 晴儿被胡逸之点了多处穴道,昏睡着犹如醉酒—般。 吹气如兰,浑身透出袭人心脾的少女体香。 韦小宝大乐,动手将晴儿的衣衫件件解开,只剩下贴身的亵衣,露出雪白粉嫩的肌肤。 然后拉过一条被子,将晴儿身子盖住。自已三下五除二,迅急扒光了衣衫,也钻进了被窝,与晴儿并头而卧。 韦小宝将手放在晴儿的胸前,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小花娘,老子要拿你做老婆了,小花娘,老子要拿你做老婆了!…” 第八章 不知美人真性情 但见坦露泄冰心 韦小宝做事,素来兴之所至、胡天胡地,不计后果。因他是在妓院中长大,是以特别对男女名节、贞操毫无制约。 数年之前,在杨州丽春院中,他曾将七个女子(除了他现任的七位夫人之中的建宁公主换做了她的生身之母、假太后毛东珠)抱卧在一张大床之上,乱七八糟地折腾了一宿,并且因此而生了—个儿子、—个女儿。 可是,这次面对美貌异常的晴儿,虽说她已被点了昏睡穴,毫无反抗的能力,韦小宝大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但却不知为了甚么,他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在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面前畏首畏尾,韦小宝是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遭儿。 他心中暗暗地骂自已:“他奶奶的,怎么背地里发狠,见了却又打盹?这小娘皮又不是丑八怪,老子提不起味道,老子也不是怕她武功高强,日后要谋杀亲夫——女子失身之前,一个个地装模作样,都想竖贞节牌坊,可一失身,便死心塌地地跟了你,谋杀亲夫的事她们是从来不做的。老子收伏了这小花娘,拿她做了第八个老婆,化敌为友,不,化敌为婆,身边有了这等武功高强的女魔头,岂不是呱呱叫得紧,别别跳得紧?这等便宜事,老子做定了!” 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可还是“做”不出来,连伸出去摸晴儿胸口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韦小宝大怒,道:“老子这不是撞见鬼了么?老子不叫韦小宝,叫韦鬼宝,韦乌龟王八宝算了……对了,原来老于是怕家里的七个母夜叉吃醋。哼,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哪里怕了老婆了?再说她们又是甚么好货?苏荃是神龙教洪教主的夫人,整日与那个白胡子老头睡觉,老子不吃醋,就算对得起她了。阿珂小娘皮,与台湾的郑克爽打情骂俏,还谋杀亲夫,老子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公主是云南吴三桂大乌龟的儿媳妇、吴应熊小乌龟的媳妇儿,也非明媒正娶、货真价实、遇假包换,老子硬抢了来的。如今老子不要说再娶个晴儿,便是连晴儿的妹妹雯儿照单全收,也……” 韦小宝忽然一顿。 他想到了雯儿。 不知为甚么,韦小宝对天下所有的女子,甚至包括他的丈母娘陈圆圆在内,无不想人非非。可是对于只有一面之交的雯儿,他却无法生出邪念。朦朦胧胧地,他似乎觉得雯儿是天上的仙子下凡,那般地纯洁无暇,那般地不可侵犯。 而晴儿,是雯儿的姐姐。 韦小宝索然无昧,起来穿好了衣衫,心道:“小娘皮好稀罕么?这等凶蛮,老子若是与她做出事来,再生出一个刁蛮的小魔头,老子可是有得苦头吃了。” 将晴儿的衣衫扔在她的身上,道:“小花娘,老子今日没胃口,便放你一马!” 忽然,又仿佛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一般,自言自语道:“老子就这么放了你,实在不值。 江湖上传扬开去,不要骂老子是松包软蛋么?” 韦小宝伸手在晴儿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又在她的腮上香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道:“小花娘日后嫁人,那男人却不知道她已不是原汤原汁,老子早已占先了。” 韦小宝这才得意非常,坐在晴儿旁边,翘起二郎腿,哼起了《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模,摸到了晴儿姑娘的屁股边…” 忽然,船身一晃,韦小宝暗道:“不好,莫不是小娘皮来了帮手了么?”到了船面上一看,却是这船没人把舵、摇橹。在河上漂呀漂呀的,自个儿漂到了岸边了。 韦小宝大喜:“老子做甚么事总是顺水顺风,正愁着没法儿上岸呢,偏生有老天爷帮忙。”正想独个儿走了,一眼看到晴儿睡在船舱里,忖道:“胡大哥的手好重,小娘皮一时半会醒不了,将她一个人放在这里,遇到个比老子还泼皮无赖的泼皮无赖,再将她侮辱了,老子不是做了现成媒人了么?天底下甚么人都可做得,出力不讨好的媒人,老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做的。” 略一思忖,便用晴儿自已的衣衫将她包了,上得岸来。 韦小宝刚刚走出了几步,一始头,见面前鬼魅般地站立着一条汉子,那汉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森森的眼睛,又是黑夜,看不清汉子的本来面目,但凭他到了自已的面前,自己却一无所知,便知此人的武功大是非比寻常的了。 韦小宝喝斥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么拦住我?” 汉子缓缓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韦小宝放心了:“原来是剪径的小贼,能有多大的脓血?喂,你拦阻老子,敢是送银子孝敬老子么?” 汉子道:“银子有的是,不知你要多少?十万两?一百万两?还是三百八十万两?” 韦小宝一怔,似乎“三百八十万两”这个数字,竟是大为耳熟,然而想不出到底是在甚么地方听到过,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汉子又道:“你怀里偷得甚么宝物,乖乖地给老子留下来罢。” 说着,倏地探出手来,抓向韦小宝的琵琶骨。手法之快,简直是匪夷所思。 韦小宝大骇,身形闪处,施展了“神行百变”、避开了放手致命的一击。 汉子一抓落空,笑道,咦,你的武功倒是大有长进啊!” 听他的口气,似乎与自已大为熟识,然而一时之间,韦小宝却是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了。他全神贯注,应付着汉子的突然袭击。 果然,那汉子一击不中,跟着又是一脚。踢向韦小宝的下阴。韦小宝一边闪避。一边叫道:“乖乖隆的冬,传宗接代的家伙,可不能闪失了。” 汉子“哼”了一声,道:“尊驾这种作恶多端的小流氓,本来就该断子绝孙。”韦小宝道:“你说得不对啊,老子已然有了两个儿子了,断于绝孙怕是不会的。” 汉子森然道:“两个算甚么?便是二十个、二百个,老子一刀一个,杀起来也容易得紧!” 韦小宝道:“不见得罢?老子的两个儿子,却有七个娘,并且人人武功高强,打发十个八个小贼,想来也不是甚么难事。”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打起了小鼓:“俗话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念’。老子的两个宝贝儿子又素来不听话,叫他向东他偏要向西,叫他打狗他偏要撵鸡。他妈的,连老子的话他们也是从来不听,老子的七个老婆武功再强,只怕也管不了他的。这小贼整日真要盯着他们,倒是大大地有些不妥。” 这样想着,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道:“尊驾的武功高明得紧啊,咱们哥儿俩做个朋友,如何?”汉子咬牙切齿,道:“发你妈妈的春秋大梦罢!做朋友?凭你的流氓德行,也他妈的配?!” 说着,双脚连环,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逼得韦小宝手忙脚乱。韦小宝大叫道:“喂喂,尊驾怎么不听我说完话啊?咱们犹如做买卖一般,我是漫天要价,你该就地还钱才是啊……这么着罢,你不愿意做朋友,咱们结为兄弟,如何?” 那汉子似乎知道韦小宝诡计多端,是以不再答腔。一套怪异之极的拳法,有如海底游龙,快疾如风,又滑溜异常,韦小宝不要说对敌了,连见也没有见过。也不要说韦小宝这等武功低微的主儿,便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只怕也不是对手。 直打得韦小宝险象环生,也顾不上“做买卖”了,只得东避西闪,逃命要紧。他心下骇然:“这哪里是剪径的小贼?分明是江湖高手,找老子的晦气来了。” “神行百变”靠的是身法轻灵,韦小宝内力全无,再加上怀抱晴儿这么一个大活人,行动更是大为不便。几招之后,汉子一把抓向韦小宝的脖领子。 韦小宝大急,顺手将怀中睛儿向汉子扔了过去,道:“看暗器!” 那汉子身形一闪,避开了晴儿,晴儿被扔在了沙滩上,身上包着的衣衫,全数掉在了地上,露出雪白的肌肤与身上的褒衣。 汉子一怔道:“你小子流氓成性,又做了采花贼么?” 口中说话,手上却是丝毫没有放松。韦小宝卸了晴儿这个包袱,顿时大感轻松,“神行百变”也使得中规中矩起来,笑道:“我是个采花贼,专采剪径小贼的姊姊妹妹。” 汉子大怒道:“小流氓,死到临头,还嘴硬么?” 韦小宝东一拐,西一拐,“神行百变”竟是大显神通,数招之后,竟然脱离了汉子的掌风,将对手甩了十数丈之远。 汉子看到“神行百变”委实怪异,索性停止了脚步不追了。 韦小宝回头答道:“剪径的小贼,认输了么?叫老子三声爷爷,老子便饶你一命!” 汉子也不与他斗口,忽然间伸脚遥遥踢出,韦小宝正暗自得意,忽听暗器破空之声袭来,暗叫道:“不好,小子使暗的来啦。”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书小宝双腿“环跳穴’’一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原来,汉子使脚尖踢起了两块石子,权当暗器,击中了韦小宝。 汉子缓步向前,到了韦小宝跟前,道:“韦爵爷,你不是英雄了得么?怎么不跑啦?” 韦小宝无计可施,只得佯装镇静,慢慢地思谋脱身之策,笑道:“老子打得累了,躺倒歇息歇息也是有的,你管得着么?” 汉子一声冷笑,道:“一个人歇上一时半会的,也没有甚么意思。你累了,我索性成全了你,叫你永久永久地歇下去罢!” 说着,抬起脚尖,便要朝韦小宝的胸口踢落。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忙道:“慢些下手,慢些下手!我有话说!” 汉子摇头道:“我劝尊驾不必枉费心机了,深更半夜,荒滩野岭,没有人能够救驾的。 不过,你若是大叫投降,我可以网开一面。” 江湖人物,讲究的是流血不流泪、可杀不可辱、刀搁在脖子上也不作兴投降的。不过,这条江湖规矩并不实用于韦小宝。他讲究得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投降是他的拿手好戏。 韦小宝心道:“投降算甚么?等到过了这一关,老子擒住了小贼,叫他加倍数降还了我便是。不过这世道也越来越不成话了,儿子逼迫老子投降,真正的不成体统。” 韦小宝的心里先占足了赢面,正要大叫投降,忽然又想道:“若是这小于与老子—样地不讲信用,待得老子叫了投降,他再杀了老子,老子不是白白受了这番羞辱了么?不成,赔本的买卖,老于是向来不做的。” 韦小宝笑道:“尊驾的武功这等高强,韦小宝输在尊驾的手下,也不辱没了我。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日后我也好在江湖上为尊驾扬名立万啊?”一边在心里想道:“这人是个甚么路道?倒是像老子几辈子的仇人一般。” 岂知汉子并不上当,冷笑道:“韦爵爷东拉西扯的本事,在下素来佩服之至;不过今日却是不中用的。你刚才不是要与在下做买卖么?在下的盘子开出来了,你倒是看着办罢。” 韦小宝踟躇道:“投降啊甚么的,江湖上传扬开去,不大好听。不过,投降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驾,那又另当别论。我就是想我认输投降之后,咱们便两清了,各走各的路,行么?” 汉子道:“那是自然。你投降了,难道我还好意思杀了你不成?最多废了你的一双招子,叫你不能见了人家姑娘便色迷迷的;砍了你的一双蹄子,叫你不能云南啊台湾啊满世界地疯跑;剁去你的一双贼手,叫你不能到处伸手要钱,再……”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尊驾的价码忒也高了些,你老再升升,再升升。” 汉子摇头道:“在下做买卖历来言无二价,不能再升了。我本来还想割掉你的一双卵蛋,叫你做个名副其实的太监;刺了你的一双耳朵,叫你不能听风就是雨地折腾。 看在你讨价还价的份儿上,便让了你罢。不过,先前在下开出的盘子,却是不能再升的。” 韦小宝忽然闭了眼睛,一声不吭。 汉子道:“喂,你想通了么?” 韦小宝叹息道:“你这般折腾老子,老子活着也不如死了。你还是杀了老于罢。” 汉子道:“在下其实也是这般为你盘算。一个人啊,若是活着比死了还苦,活着确是没有甚么昧道。”停了一下,又道:“韦爵爷,你世间还有甚么仇人么?你死了,若是有甚么仇要报,在下不才,给你代劳便是。” 韦小宝想了一会,道:“我没有仇人。原先,神龙教洪教主洪安通,曾经逼迫我给他盗《四十二章经》,给我下了毒药,那时我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我抢了他的老婆,他也由此而死。再一个么,就是躺在地上的丐帮的晴儿,她闹得老子到处不得安身,老子见了她便头疼之极,也巴不得杀了她,不过此时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自食其果,也够她受得啦,再说她昏睡之后,倒是显得温柔起来,教我杀她,也不忍下手。还有一个丐帮的痨病鬼小叫花,那人心狠手辣。老子的老命差一点丢在他的手里,不过他身子单薄,又是有病,我也不能挑病人的刺啊,是不是?” 韦小宝顺着汉子的口气说话,语气诚挚之极,其实却是探汉子的口风,试图摸清他的来历,以及到底与自已有甚么冤仇,再设法化解,逃得劫难。 汉子冷笑道:“你活了二三十岁,难道就这几个仇人么?”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再有么,就是台湾郑王爷的公子郑克爽了,他杀了我师父,可郑家与师父渊源极深,师父不让我为他报仇,那也教没有法子。” 汉子道:“你师父已是死了,如今郑克爽又是落难之人,你韦爵爷若想杀他,也就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韦小宝心里一动,思忖道:“这小子难道是台湾郑家的旧人,或者是郑克爽的朋友,来为郑克爽报仇的么?”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师父死已死了,我就是杀了郑公子为他报仇,他也活不转来,是不是啊?再者说,郑家世代忠臣,不是大花脸奸臣,咱们也不能跟忠良之后太也说不过去啊?” 汉子在韦小宝的屁股上使劲踹一脚,骂道:“你奶奶的,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小子将师父的血仇置于脑后,也是死有余辜!” 韦小宝一惊,心道:“这小子看来也不是郑家的甚么人,难道是天地会的主儿?嫌老子没有为师父报仇,找老子的晦气么?”急忙道:“不关我事,师父严命,我又有甚么办法? 不过,郑家之子,也是教我拆腾得苦了,不但将他的家产尽数敲诈了来,而且……” 他的眼前,现出了郑克爽在荷花池里那一副半疯半傻的模样,忽然大怒,道:“尊驾若是怪我没有为师父报仇,便杀了我罢,杀人不过头点地,郑克爽一个公子王孙,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们还放他不过?” 如果说韦小宝前面的话还有些不尽不实,那么这几句话,却是发自肺腑之言了。 汉子一怔,半晌道:“这样说来,你是没有仇人的了?” 韦小宝道:“仇人有甚么好?咱们闯荡江湖,能够化敌为友,才是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英雄好汉。” 汉子点头道:“恩,很好,很好。” 韦小宝松了口气,以为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对方动心了。岂知汉子忽然说道: “一个人么,只是为了仇人才活着的,你既然没有了仇人,活着也没有甚么昧道。 在下成全了你罢。你可记得清楚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韦小宝大惊失色,未及答话,汉子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匕首,猛地刺在韦小宝的胸口。 韦小宝虽说有宝衣护体,也是痛入骨髓。但他忍痛一声不吭,便如真正死了一般。 方才在船上,他就是靠了装死,才躲过了晴儿的眼睛,逃得一场劫难。 然而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汉子却不是粗心大意的睛儿,匕首落下之时,便感到遇到了阻碍,惊奇道:“咳,这小子倒是有点儿邪门。” 细一捉摸,已明其理:“他是达官贵人,定是身上穿着刀枪不入的宝衣。也罢,老子割断他的喉管,难道喉管也有宝衣护体么?” 举起匕首,便朝韦小宝的喉咙刺去。 韦小宝大急,喊道:“师父快来!” 汉子笑道:“你师父早去了阎王殿了,却是帮不上你啦。” 韦小宝道:“谁说我只是一个师父?九难独臂神尼师父、海大富海老公师父,快来救命啊!” 海大富是个五品太监,韦小宝冒充小桂子人宫之时,确曾跟他学了几招武功。不过此人早巳被假太后毛东珠杀了,韦小宝这时候抬出他来,无非是情急了吓唬人的招数。 九难独臂神尼可就不同了,她是明朝末代皇帝崇帧的女儿,崇帧在煤山上吊之前,为了不让女儿受敌人之辱,挥剑杀她。然而不知是下不了手还是别的甚么缘故,只是砍掉了公主的一条胳膊。 公主从此遁人空门,法名九难,习练得一身出神人化的武功,江湖上人称“独臂神尼”。独臂神尼名满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要杀她的弟子,自然是要狠下决心的了。 果然,汉子举起的手犹疑了一下,显然对独臂神尼极为忌惮。 韦小宝笑道:“我师父从来是不失约的,今日约了我来,不知她老人家为甚么到目下还不来相会?定是有甚么急事罢?不过即使是火烧眉毛的事,她老人家也该来了。” 天已渐渐放亮,河边村落、树林的轮廓也渐渐分明。 这河滩极为宽阔,哪里有个人影?汉子道:“你这人说话、十句之中连一句也靠不住。 同你说罢,你师父是独臂神尼也罢,无臂神尼也罢,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你,再与她拼命便是。 韦小宝眼睁睁地看着闪着寒光的匕首又要刺落,叫道:“胡逸之胡大哥,康亲王杰书大哥,多隆大哥,黄龙大侠黄老兄,还有于阿大于三弟,你们一齐来了么?” 他张口说了一大帮子人,汉子尽管知道是虚张声势,也有了片刻的犹豫。待他匕首刺落,韦小宝身子已然滚出了二三尺远了。 汉子“哼”了一声,右脚贯注了真力,猛地踢在韦小宝的胸口。韦小宝虽有宝衣护身,还是断了三根肋骨,疼得“啊”地一声大叫,再也动弹不得了。 汉子道:“在下承蒙阁下多方关照,实在承情之至,还是一刀结果了你,使你了结得痛快罢。” 韦小宝皱眉道:“那也不用客气。”暗暗叫道:“老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他奶奶的,平时老子的师父不少,结拜兄弟也不少,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却他妈的一个也不见了。下辈子投胎转世,老子再拜一个师父、结拜一个兄弟,老子就不姓韦!” 他这样胡思乱想,无可奈何地闭了双目。汉子再不容情,匕首猛地刺向韦小宝的喉管……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际,忽听得“当”地一声轻响,汉子手中匕首,被一枚暗器击落在地。汉子手腕发麻,一惊之下,抬眼看去,就见数十丈之外,一个老者正在向自己走来。 老者的脚步并不快,甚至有点儿慢腾腾的,如散步消食一般。汉子将牙一咬,索性不要匕首了,十指如钩,便向韦小宝的喉咙抓落。 间不容发之际,老者轻轻举起手来,似乎要将瓜皮小帽戴戴正一般,却是又一枚金钱镖,正巧击在汉子的腕脉上。 汉子顿时面如土色。知道今日若要杀了韦小宝,已是绝无可能。 他也是极为光棍,向老者一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汉子转身,便朝河边走去。韦小宝虽说胸口断了的肋骨疼得几乎要昏了过去,然而见来了帮手,还是极为高兴,躺倒在地,笑着对汉子道:“走好啊您哪,我不送了啊!” 汉子“哼”了一声,快步如飞,走了几步,忽然发觉躺倒在地的晴儿,伸手一把抱起,又是几个起落,已进入河中。 东方泛白,满河烧起了灿烂的朝霞。汉子抱着晴儿,身子被朝露镶了一周金黄的边。他镇定自若,视死如归,犹如眼前并非滔滔河流,而如坦途一般,又如慷慨赴难的烈士,从容就义;更如一双情侣,相亲相爱地走出世俗……汉子快疾而又矫健,瞬间河水已是淹没了腰身。又走了几步,只见河面上,只是剩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头来。 韦小宝骇然,叫道:“喂,你疯了么?你自己要报河自尽,没人管你,不能拉个垫背的。晴儿年纪青青,闭花羞月,落色沉雁,你老兄这么将她带进了阴曹地府,未免太也可惜。” 汉子浑若没有听见,忽然间一个浪头涌过,两人的头就此在水面上消失了,再也没有现出身来。 韦小宝惊骇不已,老者已是缓缓地走近了他,说道:“施主,你叫不回来他们的。他们既然来到这儿,便是决心一死的了。这里叫情人滩,每年在这里殉情的情人,也不知有多少。唉,劳苦众生,为甚么总是勘不破一个情字! …阿弥陀佛!” 韦小宝听他口宣佛号,衣着打扮却又是常人,猜想他可能是佛门俗家弟子,便道:“前辈,救人一命,胜造四七二十八级浮屠,你快出手救一救他们啊。” 老者摇头道:“不中用的。情人滩风高浪急,除了龙王,哪里能下河救人?”韦小宝道:“别人不能,你老人家武功这等高强,自是比龙王高出了无数倍的了。” 老者奇道:“武功?甚么武功啊?”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方才施展的那个…那个‘金镖打狗’,就是高深之极的武功啊。” 老者愕然道:“施主的话,我越听越糊涂了,甚么金镖打狗、银镖打猫?阿弥陀佛,我佛眼里,众生尽皆平等,猫狗也是如此,岂能打它?罪过,罪过!” 韦小宝大是不解,道:“老人家既是不愿出手相救他们,是他们命薄,那也叫无可奈何。晚辈承你相救,得好生报答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老者茫然道:“老朽实在听不懂施主的话。”俯下身子,一摸韦小宝的额头,惊讶道: “原来施主在发烧,怪不得这样说话。” 近在咫尺,韦小宝看清了老者的本来面目,只见他容貌清癯,慈眉善目,一绺长长的胡须,确是一个吃斋念佛的积善人家的长者。 韦小宝经过一夜的折腾,又被汉子打断了几根肋骨,他近几年安富尊荣,早巳不是扬州丽春院里的那个吃苦受难的韦小宝了,身子大是娇贵,哪里吃得这等苦头?此时确实发了高烧。 老者道:“老朽的家就在近处,施主若是不嫌寒碜,不妨到老朽家里养伤罢。”又架又抱地将韦小宝拖起来,便已气喘吁吁,哪里能背得起他?半扶半拖,将韦小宝朝他家里弄去。 每走一步,韦小宝断了的肋骨便钻心般地疼痛,他不由得大怒,暗骂道:“装蒜么?辣块妈妈不开花,那等高深的武功,装成这等孙子模样,来折腾老子。” 但他见到的一些武林高手,一个个地都有些怪癣,加之又有求于对方,是以只得忍气吞声,强制住自己,隐忍着没有发作。 说是“就在近处”,却实在走了足足有二里,才在绿树荫影之中,有一处小小的院落,这就是老者的家。老者开了门。院内极是整洁,种着十余株牡丹、芍药,一丛修竹,几只石凳。 老者将韦小宝扶进了室内,在一张床上躺下,盖了被子,歉然道:“家中就老朽一人,伺候不到之处,还请施主多多担待。”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自此之后半个月,韦小宝在老者家里养伤。老者对于医道竞是极为精通,尤其是外伤。 也不用请医买药,都是老者自行料理,用药也是极为灵验,断骨好得极快。 韦小宝亲眼看见老者在不动声色之间。便将那武功高强的汉子打得落荒而逃,是以虽说老者再也没有显示武功,韦小宝也大为放心。忖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越是这等武功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越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只是一件:老者是佛门俗家弟子,长年吃素,而韦小宝则是大鱼大向地享乐惯了,每日青菜豆腐,韦小宝的嘴里淡出鸟来。韦小宝本是得陇望蜀之人,却是吃不了这份苦。那一日他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响,便皱眉道:“老人家,你不能弄些红烧牛肉来吃么?”’一个声音冷冷道:“红烧牛肉倒是没有,红烧人肉吃不吃啊?” “红烧人……” 韦小宝,怔,感到事情不对,急忙坐了起来。床前,站立着一个一部长髯又白又浓又密、掩盖了面目的人,这人只露出一双狰狞的眼睛。 那长髯铺天盖地,足有四尺余长,直拖至膝。却不是原来慈眉善目、菩萨一样的老者了。 韦小宝大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甚么人?” 那人修然一笑,道:“白龙使,你难道连老夫也认不出来了么?难道老夫真得变得面目全非了么?” 一个“白龙使”,一个“老夫”,听得韦小宝如五雷击顶。 韦小宝道:“你、你是洪、洪……” 那人点头道:“不错,我正是洪安通!” 洪安通是神龙教的教主,也是韦小宝现任夫人之十的苏荃的前任丈夫。此人武功出神入化,更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他一手创立的神龙教,是江湖魔教之中的第一大教,不管白道、黑道,还有正派、邪派,只要在江湖行走,提起神龙教来,没有人不胆颤心惊。 可是,洪安通到了后来,却热衷于听属下的歌功颂德,便如开国帝王一般,变得刚副愎自用,将老兄弟们都丢在一边,终于导致了教中巨变,在群殴中被属下所杀,并因此而全教覆灭,并且是韦小宝看在苏荃的面子上,挖了个坑,将他掩埋了的。 韦小宝嘴唇发抖,道:“你、你……” 洪安通道:“白龙使,你不必害怕,我没死,我不是鬼。”他向地上一指,道:“他才是鬼,是被我杀了的。你听说过鬼能白日现身、并且将大活人变成鬼的么?” 躺在地上的,正是救了韦小宝的老者。此时他七窍流血,显见中了剧毒,死得不能再惨了。 韦小宝的脑子如电光火石,刹那间转了十余个圈儿:“老子不怕你是鬼,怕的就是你是个人。老子挑起祸端,搅散了你的神龙教不说,还与你老婆私通,生下了一个儿子,又心安理得地娶了你的老婆做了自己的老婆。如今你不要说别的,就是为捉拿奸夫淫妇,告到官府,按《大清律》,也该问斩。便是老子在朝中有人情,那么杖责三百、发配三千里外与守城军士为奴,也是轻的了。他奶奶的。 甚么样的黄花闺女老子不娶,偏偏要娶个活寡妇?” 洪安通幽幽叹息道:“那一日我身负重伤,清醒之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钻出了坟坑。虽说拣得了一条性命,可神龙岛已变成了一座荒岛…我苦心经营一辈子的神龙教,毁于一旦。” 洪安通又道:“老夫变得一无所有,本来即便不死,也该自行了断。可是老夫又极不甘心。嘿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创功立业,枉为人了!……数年来,老夫卧薪尝胆,练就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武功,又长出了一部四尺四寸的胡须,遮住本来面目。哼哼,老子一败涂地,本来不该有脸,正巧这脸也被胡子遮盖了。” 韦小宝忽然放声大笑。 洪安通怒道:“你笑签么?敢耻笑老夫么?”韦小宝道:“属下不敢。教主,你老人家知道么?神龙教全教覆灭,正是属下安排下的计谋啊。” 洪安通冷笑道:“我自然知道。神龙教原先好生兴旺,如今只剩下了老夫一个孤家寡人,当然是你韦小宝所赐,别人哪有这么大的手笔啊?嘿嘿,嘿嘿,白龙使,你的功劳不小。嘿嘿,嘿嘿!” 洪安通笑一声,韦小宝周身便打一次哆嗦。他亲眼所见,洪安通杀起人来,那等心狠手辣,是从来不容情的。 韦小宝知道此时生命系于一线,来不得半点马虎,一本正经道:“功劳么,属下是不敢领了。不过,有一日在北京,属下与矮头佗、陆高轩两人闲谈,矮头佗他们说起神龙教刚刚创立之时,那等兴旺发达,令属下好生敬慕,只恨我爹爹他奶奶的混帐,晚生了老子几年,没有赶到教主创教的岁月。” 韦小宝的娘是妓女,连她也不知道儿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是以韦小宝与他的亲爹素无情感,张口就骂。其实他知道洪安通的禀性:最是恨那些世俗人伦,这样说话,不过是报其所好而已。 果然,洪安通脸上的神色稍稍和缓,轻声道:“是啊,想今年老夫初创神龙教,在江湖之上,真正说得上是威风八面。不过,这与你颠覆我神龙教,又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道:“教主的话是不错,矮头佗、陆高轩的话,却错了一半。他们说,当初若不是一帮子老兄弟们,单凭教主一人,便是三头六臂,又有甚么用处?神龙教?哼哼,只怕是神蛇教,他也是创不出来……教主,你千万不要误会,这话可是陆高轩他说的,与属下却是没有甚么干系。” 陆高轩、矮头佗都是与洪安通一块儿创立神龙教的有功之臣,不过后来由于洪安通渐渐地与他们疏远了,是以他们口出怨言,也是有的。何况洪安通为了得到《四十二章经》,确实委任韦小宝为白龙使,与陆高轩他们一起赴京盗宝。 洪安通道:“那又如何?” 韦小宝道:“当时属下不服,便与他们争执起来。属下道:‘教主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上的武曲星、文曲星下凡,算无遗策,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我们这些凡人,不过是跟了教主沾光而已,又有甚么功劳了?” 吹牛拍马,是韦小宝的一大法宝,他脸皮又厚,说谎说得再是离奇,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边说,边察言观色,见洪安通微微闭着双目,显是听得极为顺耳。 韦小宝道:“也是属下年轻好胜,听了陆高轩、矮头佗的话,心中好生不服,突发奇想:索性请教主将神龙教尽行解散,教主白手起家,不用任何人帮助,再建一个崭新的、呱呱叫、别别跳的神龙教,教他们这些井底之蛙看看,教主没有了他们做帮手,定然会建起更加兴旺的教来。至于原教中的那些叛徒,乘人之危,犯上作乱,实在是属下始料不及的了。” 洪安通道:“如此说来,白龙使,你完全是一片好心了?” 韦小宝忖道:“若是将自个儿说得一朵花一般,没有一根刺,老家伙说不定不信。”便道:“全是好心,倒也未必。属下看到教中的老人,一个个老气横秋,对我们小一辈的却横加干涉,并且对教主也是大不敬,也想借机清除了他们,这点儿私心却是有的。” 洪安通点头道:“好,很好!老夫如今一无所有,你称心了?” 韦小宝急忙道:“教主,你老人家怎么会一无所有?你的武功天下第一,智谋天下第一,还有……甚么甚么的,全都天下第一。” 洪安通道:“你还忘了说啦,老夫的绿帽子,也是天下第一。” 韦小宝心头一惊,暗道:“他奶奶的,果然说到正题儿去啦。一个人么,甚么天下第一都使得,唯独这顶绿帽子,不能天下第一。第二也不行。给老子一顶倒数天下第一的绿帽子,老子也不受用。” 好在他有急智,立时道:“这也是属下的一点儿私心。 要使教主白手起家,索性连个夫人也没有,那才能显得教主的能耐。三国上的刘备说过,兄弟是手脚,砍了就生不出来啦。老婆是甚么?老婆是衣衫,破了,再做一件就是。 是以刘备就有了大黑脸张飞、枣红脸关公相帮,火烧藤甲兵,七出祁山,八出祁山,七八一十五出祁山,打得大花脸曹操落荒而逃,大叫投降。” 没有主意之时,便东扯葫芦西扯瓢,韦小宝最是惯于此道。 洪安通闭目养神,也不知他听是没听,韦小宝心头打鼓,便住了口。 洪安通却又睁开眼睛,道:“说啊,怎么不说下去啦?” 韦小宝干咽了一口唾液,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教主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洪安通忽然“哈哈”大笑。这笑声犹如一头受了伤的野兽,黑夜里、旷野中,那等凄厉的号叫。 韦小宝让他笑得心里发毛,也不敢吭声。 洪安通直笑得老泪纵横,待得笑够了,才缓缓道:“白龙使,老夫当真得好生谢谢你了。”韦小宝不知他的话是真的“当真”还是假的“当真”,含混道:“那也不用客气。” 洪安通叹口气道:“我客气甚么?我也犯不着与你客气。你方才说的寿与天齐甚么的,若是在数年之前么,我听了定是高兴得紧。相反的,若是我的属下不这般歌功颂德,我便认定了他是对本座不忠。就这样弄得天怒人怨,老夫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的。可自从承你所赐,我在坟坑里侥幸钻了出来,从死里走了一遭儿,明白了天下的诸多事理。” 他定定地看着韦小宝,道:“哼哼,假如一个人哪,挖空心思说你仙福永享甚么的,还要独出心裁,加上甚么连同夫人,那可就要大大地小心,他可要弄顶绿帽子给你戴上一戴了。” 神龙教对教主洪安通的“颂词”,原先只是“教主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只是在韦小宝被诱骗入教,并破格担任白龙使要职之后,他独出心裁,在“教主”二字的后面加上了“夫人”二字,成了“教主与夫人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韦小宝实在是这个“发明”的滥觞者。 但韦小宝其时只是想讨好洪安通与夫人苏荃而已,没想到阴差阳错,后来倒将洪夫人变成了韦夫人了。 韦小宝“嘿嘿”干笑,道:“教主不喜欢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也是最好。连康熙小皇帝都说,”他撇着京腔,学着康熙的口吻,道:“‘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甚么万寿无疆,那是骗人的鬼话!’”心里却大是发毛:“他如今不要人拍马屁,倒是不好办了,我韦小宝没有用武之地了。” 洪安通道:“满清皇帝也能这般,倒也不糊涂。” 韦小宝还有一招:越是在黔驴技穷之时,越是没话找话,不让对方的脑子得空。是以他一边思谋对策,一边虚与委蛇,一拍巴掌道:“这就叫皇帝、教主,所见略同。” 洪安通伸手抓住了韦小宝的床头,韦小宝害怕,身子一闪,朝一旁挪了一挪。洪安通轻轻便将床头的木头抓下了一块,手掌一拧,就见一股粉末一般自指头缝里散落。 洪安通面色凝重,道:“韦小宝,我再听到你拍马屁的话,你那个脑袋,便要象这粉末一般了。” 韦小宝胆颤心惊,道:“属下不敢,属下再拍马屁,便嘴里生疔疮,脚底板流脓,不得好死。” 洪安通默然半响,语气生涩地问道:“苏……苏姑娘她好么?” 韦小宝道:“她好……教主,这事可不怪她,都是我的错。” 洪安通摇头道:“今日不说这个。男子汉大丈夫,理当拿得起放得下。老夫若是小肚鸡肠的人,那日也不出手救你了。” 韦小宝道:“原来是教主救了我?” 洪安通冷笑道:“你以为是谁?那个老死鬼么?哼哼,他可是除了吃斋念佛,半点武功也不会的。” 韦小宝恍然大悟,道:“属下明白了,那河滩开阔之极,藏身之地,只有数十丈开外的那片小树林。除了教主,天下还有谁能在那么远的地方发暗器救人?教主的武功出神入化,天下第一,泰山北斗,仙福永享…” 洪安通勃然大怒,道:“韦小宝,老夫的说话,难道是放屁么?” 韦小宝猛然想起了洪安通发誓再不许人拍马屁的话,“啪啪”地连打了自己几耳光,道:“打你这没记性的小子!教主,属下该死,属下再也不敢了,属下……” 洪安通冷冷道:“你一口一个属下,老夫可是不敢当。” 韦小宝连忙道:“敢当的,敢当的。韦小宝对天发誓,洪教主洪安通先生,不但永远是韦小宝的教主,而且永远是韦小宝的亲爹爹、亲妈妈……”心中却暗道:“老子的爹爹嫖了老子的妈妈才生了老子,嫖客自然也不会是甚么好东西。老子的娘就不用说了,是个老婊子。你老人家便去做一辈子嫖客罢,去做一辈子妓女罢。” 洪安通一边听,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韦小宝的床板。就见他手到之处,那床板便如有锯子锯一般,慢慢断裂。 “啪”地一声,韦小宝摔倒在地上。 韦小宝心中更是害怕,暗道:“洪教主的武功,显见更是精进了。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手若是摸在老子的身上,不是要将老子锯成十七二十八瓣了么?” 洪安通点头道:“恩,很好。你既是愿意做老夫的下属,老夫也不能太过委屈了你。这样罢,你不要做白龙使了,我做教主,你便做副教主,咱们两人联手,将神龙教再好生办起来。” 韦小宝叫苦不迭:“老子这条小命,不丢在神龙教手里,老子就不信韦。”面上却装出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请教主收回成命,给教主做牛做马,属下都不胜荣幸之至,至于副教主甚么的,属下实在不敢当。” 洪安通道:“你敢当,哼哼,你敢当得紧哪!小白龙韦小宝,鼎鼎大名的白龙使、韦爵爷、韦香主,你再不敢当,江湖之上,武林之中,还有甚么人能够担当得了如此重任!” “小白龙”是江湖好汉茅十八在韦小宝还是孩提时,带他闯荡江湖为他顺口起的诨名;“白龙使”是韦小宝在神龙教的职分;“韦爵爷”是韦小宝在朝廷的爵位;至于“韦香主”,则是指韦小宝在天地会任了青木堂香主了。 韦小宝遍体冷汗,目瞪口呆!,他忖道:“洪教主原先高高在上,只是听属下的禀报,哪里知道老子的身份、来历?如今他甚么都知道了,要想再糊弄他,却是难上加难了。” 韦小宝道:“你,你甚么都知道了?” 洪安通道:“你不用害怕,咱们两个既已商定了再度合作,老夫就不会算那些陈年老帐。包括苏姑娘的事,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从今往后,咱们这一页就揭过去了,谁若是再提它,教他周身被十八般暗器击中,死得苦不堪言。” 江湖人物历来讲究一言九鼎,发了的誓决不反悔。洪安通是数一数二的成名人物,自然更不会食言了。 韦小宝放了一半的心,道:“教主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再不知恩图报,还成个人么? 没说的,今后属下一定对教主忠心耿耿,若是怀有二心,我韦小宝就在这间屋子里,被人砍成十七二十八块。” 他的誓发得极是恶毒,其实却耍了个小小的滑头:“老子说是在这间屋子里,换了个地方那便不算。哼,这间屋子好稀罕么?老子一辈子不来这里,也就是了。” 洪安通却没有听出,点头道:“好极,好极。你能这样想,是咱们大伙儿的福份。韦兄弟,老夫今日极是高兴。我二人重归于好,我年纪居长,总得送点儿甚么礼物给你才是啊。” 韦小宝的一颗心,这才好不容易地放进了肚子里,道:“那也不用客气了。”洪安通想了半晌,自怀里摸出一粒指头大的药丸,道:“这药丸…” 话音未落,韦小宝已是一把抢过,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这一手大出洪安通的意外。 神龙教控制教中之徒的手段,靠的并非是甚么恩威并重。大部靠的却是独门的药物。洪安通强迫属下服食了种种毒药,却自存解药。这些解药一年只发放一次,届时若是得不到,有的浑身筋骨寸断,有的血肉腐烂,死得苦不堪言。 韦小宝深知洪安通毒药的厉害,却像抢吃甚么美昧佳肴一般。 洪安通点头微笑,道:“你果然很精明。光棍对光棍,老夫也将话说在明处罢。这药叫‘百涎丸’,是一百种毒物的涎水精心炼制而成的。它毒性虽说极大,却是不碍,老夫自有克制它的解药。你吃得这般痛快,足见你对本座的忠心,本座也不会亏待了你。” 洪安通说得轻描谈写,韦小宝却是暗暗心惊:“辣块妈妈!这等歹毒的药物,亏你也做得出来。老子若不是抢着吃了,你自然有更歹毒的本事,逼迫老子吃了下去。老子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光棍不吃眼前亏。” 韦小宝想着,却又暗自得意:“老子吃了丐帮的独门药物,早巳练得百毒不沾了,‘百涎丸’甚么的,能奈何得了老子么?” 面上却又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道:“教主,属下……” 洪安通打断了他的话,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听老夫说完。这‘百涎丸’虽说歹毒,可对一个人的内力,大有补益。你的聪明机变,那是不用说了,老夫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哼哼。” 韦小宝道:“教主过谦了。” 洪安通笑道:“那也不用客气。不过,你的武功、内力,却是实在不敢恭维。你服食了‘百涎九’,内力定可大增,武功也必将大是精进。至于毒性么,只在每年的端午,才发作一次,届时老夫总差人给你送解药就是了。” 韦小宝故作惊慌,道:“若是端午节见不上,那怎么办啊?” 洪安通摇头道:“不会的,倘若端午节得不到解药,那浑身的肌肉,便要腐烂见骨,七日之内,必死无疑,比起甚么在这间屋子里被砍上甚么十七二十八刀,却要厉害得多。你想啊,性命交关的事体,岂能大意?” 韦小宝大怒,暗道:“他奶奶的,你要杀了老子做肥料么?”嘴上却是没有吭声。 洪安通道:“咱们长话短说罢,韦兄弟,咱们重组神龙教,经费乃是当务之急。你神通广大,便将这副重担承担下来罢。” 韦小宝以为他要开出何等难办的“盘子”,岂知只是要钱,放了心,便道:“这好办,教主,十万二十万的银子,属下尽力筹措也就是了。”洪安通道:“咱们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十万八万的没有甚么用处。” 韦小宝面呈难色,道:“再多,可就有些为难了。不过教主既然有令,属下尽力而为罢。” 洪安通逼视着韦小宝,缓缓道:“都不够用,别的也都用不着说了。你只要将《四十二章经》中所藏的宝藏弄了出来,也就是了。” 韦小宝吃惊道:“《四十二章经》?” 洪安通道:“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遵照教主的吩咐,属下已于数年前将三部《四十二章经》献给了教主。至于其余的五部,属下本领低微,实在是…” 洪安通打断他的话,道:“这一节你倒是大可放心,老夫又不吃斋念佛,要这么多的经书何用?老夫要得是经书中的宝藏。” 韦小宝道:“就是这个为难,宝藏藏在经书里,若将八部《四十二章经》全数凑齐,却是大为不易。” 洪安通冷笑一声道:“你就是将八部经书凑齐了,又有甚么用处!我同你说罢,那些经书中宝藏的秘密,早巳给人盗走了。哼哼,韦兄弟,此中情由,你知道不知道啊?” 韦小宝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的藏宝图取出,与夫人双儿一起拼凑完成,又将那地图毁弃了。此时听得洪安通说出个中秘密,暗忖道:“听他的口气,只是揣测,至多将那书的秘密勘破了而已。藏宝图的秘密,只有我与双儿两个知道,怎能泄漏出去?啊,是了,他那三部《四十二章经》是我交给他的,其中秘密失窃,我便是唯一线索,只得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是他真的知道秘密,哼,还用得着与老子这般客气么?” 韦小宝故作惊诧,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教主,也怪属下粗心大意,只知道将经书盗了献给教主,却没有想到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请教主放心,属下一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 洪安通道:“那便最好。不过,最迟的期限是明年的端午节,若是到时候还弄不到藏宝图,那‘百涎丸’的解药,你就不用想了罢。” 洪安通故伎重演,使用了当初逼迫韦小宝取《四十二章经》的法宝,却不知今非昔比,韦小宝对毒药已是全然不惧了。 韦小宝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的藏宝图取出,与夫人双儿一起拼凑完成,又将那地图毁弃了。此时听得洪安通说出个中秘密,暗忖道:“听他的口气,只是揣测,至多将那书的秘密勘破了而已。藏宝图的秘密,只有我与双儿两个知道,怎能泄漏出去?啊,是了,他那三部《四十二章经》是我交给他的,其中秘密失窃,我便是唯一线索,只得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是他真的知道秘密,哼,还用得着与老子这般客气么?” 韦小宝故作惊诧,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教主,也怪属下粗心大意,只知道将经书盗了献给教主,却没有想到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请教主放心,属下一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 洪安通道:“那便最好。不过,最迟的期限是明年的端午节,若是到时候还弄不到藏宝图,那‘百涎丸’的解药,你就不用想了罢。” 洪安通故伎重演,使用了当初逼迫韦小宝取《四十二章经》的法宝,却不知今非昔比,韦小宝对毒药已是全然不惧了。 洪安通也不理他的胡说八道,站起身来,道:“韦小宝,你慢慢地享用罢。老夫还有些俗事,就不奉陪了。” 韦小宝大叫道:“教主,你不能走,你救救属下,哎呀……属下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洪安通也不理他,拔腿便走,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洪安通,这等折腾老子,老子便是做了鬼,也饶你不得……哎呀……老乌龟,老甲鱼,老王八蛋,老子在阴间也要做一百二十顶绿帽子,一顶一顶地全给你戴上!……老甲鱼,老乌龟……” 洪安通一声报复之后快意之极的大笑,瞬间消失了。 韦小宝浑身大汗淋漓,连骂人的力气也不多了。可他此时除了骂人,也实在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于是骂完了洪安通,又骂丐帮的雯儿:“臭小娘皮,给老子服了甚么药,还说服用之后百药不沾,放你娘的狗臭驴子屁…哎呀,老子要死了,死定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哎呀……” 然而他的心里却不糊涂,突然想道:“老子就这么大喊大叫,引了人来怎么办?这里还躺着一个吃斋念佛的死鬼,地方上必定诬赖是老子杀的,哎呀,谋财害命,见色起义……他奶奶的,一个糟老头子,又有甚么色了?……衙门里若是将老子抓了起来,老子的七个老婆,只怕一个个地落井下石,落石下井,弄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给老子戴戴,那可是大大地不妙。老子还是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这样想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劲,爬起来,向着外面飞奔而去。 他不敢向大路跑,只拣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高一脚低一脚地没命地奔逃。 跑着跑着,一阵头晕目眩,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韦小宝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觉得身子虚弱得要命,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奔跑时让汗水给带走了。他微微喘息着,想动一下手指头也不可能。 他微微动着嘴唇,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没有人回答。韦小宝心头一懔,道:“天为甚么这么黑?这是阴曹地府么?……我一定是死了,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息。 韦小宝越想越害怕,自言自语道:“老子死了,黑灯瞎火的,老子的七个老婆,怎么也不送一盏灯火来?啊,是了,他们一个个地找野汉子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来管我这个死人?说不定,这眨眼的功夫,老子已经戴上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了。” 这样一想,便觉心中异常凄苦,道:“他奶奶的,老子枉找了七个老婆,又有甚么用处?老子再世投生,只找一个,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也活得象个人儿。” 越想心中越是凄苦,忖道:“不行,老子做了鬼,也饶不了臭老婆——还有老甲鱼洪安通。老子这就找他们算帐去!” 说着,便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个女子老而沙哑的声音喝斥道:“别动,你不要命了么?” 韦小宝原先巴不得听到人声,这是猛然听到,加之声音又是这等地苍老、沙哑,使这黑暗之中凭添了几分诡秘。 韦小宝惊道:“你、你是甚么人?”女子道:“我与你一样。”韦小宝道:“我、我死了,是个鬼。”那女子道:“我说过我与你一样,你是鬼我也是鬼。”韦小宝道:“我是男鬼。” 女子道:“那我便是女鬼了。” 韦小宝怵然心惊,思忖道:“看来老子却是真得死了,在阴间又遇到了一个女鬼。不过听她的声音,定是又老又丑,老子与老而丑的女人都没胃口,不要说老而丑的女鬼了。” 韦小宝大声喊叫,其实声音却是弱如蚊虫,道:“老女鬼,你不要缠我,我有病,浑身都是病,痨病、羊角疯,还有杨梅大疮。你沾了我,我便传了给你,教你嫁不出去,腐在坟里。” “老女鬼”喝道:“你这人当真流氓成性,甚么脏话都说得出口呀!”韦小宝道:“你当你是冰清玉洁的女鬼,要立贞节牌坊么?告诉你,你若是再不放过我,老子的脏话还有得是呢。老子在世上—辈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脏话学了一大堆。你信不信啊?你这个臭花娘、臭婊子、臭……” 忽然,他的声音止息了。原来,“老女鬼”蓦然出手,点了他的“哑穴”。 “老女鬼”道:“你怎么不说了?哼哼,你倒是骂啊?” 她不知道,她点了韦小宝的哑穴之后,韦小宝不能出声,心里却是将她骂得更恨了: “臭婊子、路倒尸、杀千刀,下油锅。你上辈子做婊子,做了鬼还是婊子,下辈子托生之后,还得做婊子……” 韦小宝市井流氓出身,骂人的下流话他三天三夜也不会重复的。 “老女鬼”只觉得耳根清静了,道:“这样才好?这才是乖孩子呢。我同你说,你身上的剧毒,若不立时逼出来,只怕你活不过今日了。” 韦小宝一怔,忖道:“甚么要将我身上的毒逼出来?甚么活不过今日了?难道我没死么?”想开口问一问,却是哑穴被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只觉得自已的小腹痒痒的,忽然,一双小手紧紧地贴在了他腹部的“丹田”穴上。 韦小宝复又大惊:“老女鬼要做甚么?难道她要吸阳么?” 这么一想,忽然觉着身子凉丝丝的,仔细一体味,才发觉自己竟是一丝不挂,身无寸缕。他暗叫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女鬼要霸王硬上弓啦。” 可那小手贴在了他的“丹田”穴上,便再也不动了。 那小手柔嫩异常,韦小宝不禁怦然心动,暗道:“这女鬼听声音又老又丑,不料这手却如美貌大姑娘的手一般无二。” 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便觉得那一双小手掌之中,缓缓地透出沁人心脾的暖气,刹那间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坦。 不知不觉,韦小宝又睡熟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韦小宝被一阵说话声惊醒了。 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却听得极近处行人道:“那个姓韦的小子中了剧毒,被我搁住了,正想拿了送给小师叔祖,不想雯儿姑娘她突然出现了。侄孙无用,打她不过,被她伤了,劫得姓韦的小子逃了。侄孙赶紧来禀报小师叔祖,请你老人家出手。” 只听得另一个人道:“咳,咳,他们跑也跑不远,大伙儿四处搜搜罢,雯儿那贱婢倒是无关紧要,姓韦的小子大有干系。咳咳……” 一听那咳嗽,韦小宝魂都吓飞了:痨病鬼小叫花! 面前,“老女鬼”低声道:“不要出声,现下驱毒正是紧要关头,千万不能走火人魔。”她的声音压得低了,反倒极是娇嫩,韦小宝好象在甚么地方听过的一般。 岂知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得“腾”地一声响亮,露出了光亮。 韦小宝大惊失色:面前端坐着的,是一个与自己一样一丝不挂、赤裸裸的美丽之极的女子酮体!…… 第九章 难得人生有知己 钟情最是见面初 更使韦小宝惊奇的,这女子不是别人,是雯儿! 雯儿裸露着身子,与一个同样裸露着身子的青年男子一块,暴露在阳光之下,顿时又羞又急,面色苍白,仰面倒下,昏了过去。 外面有人吵嚷道:“启禀小师叔祖,这里有个山洞,方才让人给封死丁。”“里面好象有人。”“定是姓韦的小子。” “快堵住了,别让他跑了!”“……” 吵吵嚷嚷,韦小宝刚从漆黑中睁开眼,不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甚么事情,连里面发生了甚么事,也还没弄得明白。 他心里涌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他们看到雯儿姑娘。” 就象有神助的一样,他猛地站立起来了,顺手拉过一件衣衫,盖在雯儿赤裸的身上。稍稍一耽误,丐帮的人已然发觉了他的身影,团团围了过来。 韦小宝叫苦不迭,在心里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老子甚么时候遇到美女,甚么时候注定了要倒霉。雯儿这小娘皮还是个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光着身子,让人看了也实在太不雅相。说不得,只得老子拼了老命,出去抵挡一阵啦。” 身子一晃,已是站在了外面,堵住了洞口。向周遭一打量,原来这是一个荒山坡的一个山洞,丐帮的人在痨病鬼小叫花的带领下,成了扇面形状,围住了洞口。 见了韦小宝现身,原来吵吵嚷嚷的,此时倒突然沉寂了下来。 韦小宝道:“喂,相好的,你们找我有甚么事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叫一声,道:“他、他光着身子!” 韦小宝这才发现,光顾了给雯了盖上衣衫了,自已竟赤裸裸地一丝不挂。这时若要回洞穿衣裳,定会使得丐帮的人以为自己胆怯,怕了他们;再者,他们若是跟随着一拥而上,雯儿便要被他们发觉,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韦小宝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道:“老子忙着呢,你们大伙儿若是没有甚么事,我可要失陪了。” 众人一时怔住,目光一齐投向痨病鬼小叫花。 韦小宝已与痨病鬼小叫花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虽说年纪轻轻,在帮中的辈份却是极高。 韦小宝心道:“擒贼先擒王,老子先打发了这个手下败将,将他们镇住了再说。” 思谋已定,笑着道:“喂,你好啊,痨病鬼小叫花?小客栈里神龙鞭的滋昧好么?酒楼里的饭莱还可口罢?” 月余前,在小客栈里,韦小宝为雯儿习练“无毒大功发”做护法,亲眼看到雯儿用毒针将痨病鬼小叫花毙命,却不知如何他又活转了过来,接着,在一个小镇上的一家酒楼里,韦小宝与痨病鬼小叫花狭路相逢,韦小宝又施诡计使蒙汗药麻翻了对方,自己才得以逃脱,赶路进京。 韦小宝重提这两件事,是让他心存忌惮的意思,果然,痨病鬼小叫花半晌没动,只是盯着韦小宝的光身子看。 青天白日,虽在荒山旷野之中,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也委实大不雅相。然而韦小宝本身是泼皮无赖,竟是面不变色心不跳,笑道:“你老是这么瞧着老子做甚么?敢情你家里姊妹多,要请老子回去做姑爷么?” 痨病鬼小叫花“咳”了一声,道:“你在山洞里做甚么?” 韦小宝心道:“做甚么?老子自己也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啊。” 面上却是笑嘻嘻的,反问道:“你看我这样子,是在做甚么啊?” 痨病鬼小叫花迟疑了一下,又道:“你、你在练功?” 韦小宝察言观色的能耐极大,见对方说到“练功”二字的时候,微微露出惊恐之色,便未置可否,道:“我看你也是大有身份的人,怎的这般不懂江湖规矩?别门别派练功习武,可是能够偷看的么?哼哼,丐帮自成龙帮主之后,除了雯儿、睛儿姊妹,余外的那些老叫花、小叫花,不老不小中叫花;男叫花、女叫花,不男不女二依子叫花,一个个地太也不成体统的。” 说上一大篇不相干的言语,将水搅得浑而又浑,使得对手摸不着头脑,他再乱中取胜,是韦小宝的惯技。果然,丐帮众人见他抬出了前帮主成龙,还有恩怨难分的晴儿、雯儿姊妹,倒都是一怔。 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帮派”,对尊卑长幼看得极重。韦小宝的口气如此之大,却是起了震慑的作用。他们虽不知,韦小宝的来历,但起码自口风中,听出了此人与丐帮大有渊源。 痨病鬼小叫花却如没有听见一般,慢慢地琢磨着甚么,缓缓道:“咳,咳,尊驾练成了这门绝世武功了,真正可喜可贺!” 韦小宝看他的神色,知道他说的这门功夫,大约极为难练,以痨病鬼小叫花的本事,都称为“绝世武功”,可见深奥之极了,心道:“我若是说练成了,痨病鬼小叫花定是不信,反倒露了马脚。”便摸棱两可道:“一门功夫,三日两日便学会了,岂不太过容易?” 痨病鬼小叫花点头道:“是啊。‘姹女阴阳功’没有七七四十九日哪能功德圆满?” 韦小宝心道:“差女阴阳功?雯儿姑娘可不差啊。”便道:“这‘差女阴阳功’么,倒也并不是非要七七四十九日,那也看各人的机缘、福份罢咧。” 他自以为话说得圆滑,却不知道话里已是大大地露出了破绽。 世上根本就没有甚么“姹女阴阳功”! 痨病鬼小叫花看他赤身裸体,而他又是被雯儿救了去了。心道一男一女,男的光着身子,还能做出甚么好事来?便杜撰了这个“姹女阴阳功”,意思是讥刺他贪图女色,岂知韦小宝于武功一道几乎一窍不通,竟随口确认了。 痨病鬼小叫花点头道:“那是,凭着尊驾的资质、阅历,本来最是适宜修习这门功夫了。尊驾大功告成了,可喜可驾! 韦小宝嘻笑着顺口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话音刚落,隐隐地觉着有甚么地方不大对头。正想仔细揣摩,忽地眼前一花,痨病鬼小叫花如鬼魅般袭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骨节又大又长,与他瘦弱的身材极不相配。一副痨病鬼模样的脸庞,骨头都是皮包着的,一根根地犹如要自皮下刺了出来,颧骨高高,而又红红,露出一根根的血丝儿。整个的人,似乎风儿一吹,便要倒下一般。 他眼里的光,却是狰狞而又凶猛! 他手上的内力,却是强劲而又阴辣! 面对这张可怖的脸,韦小宝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是差一点绊倒。后面便是洞口。退进洞里。虽说可避得痨病鬼小叫花致命的一击,可是雯儿也必定要被丐帮发觉。韦小宝牙一咬:“他奶奶的,老子死就死了,却不能教雯儿小花娘的清白受污。” 挺直了腰板,站立不动,喝道:“怎么说动手便动手? 你们讲不讲江湖规矩?” 痨病鬼小叫花笑道:“一个对一个,难道不是江湖规矩么?” 说着,一巴掌印上了韦小宝的心窝。 韦小宝与人对政,历来几件宝物是离不了的:削铁如泥的匕首;刀枪不入的背心;百发百中的“含沙射影”,象模象样的“神行百变”,还有雯儿让他服食了百毒不沾的丐帮灵药。 可是,如今这些都不管用了。 他身无寸缕,空空如也,自然无法将匕首、背心、暗器带在身上。痨病鬼小叫花没有使出毒药,百毒不沾自然也起不了效用——何况洪安通给他吃了一粒“百涎丸”之后,他显出了极其厉害的中毒症状,自己心中对丐帮百毒不沾的灵药也不大放心了。 至于用来逃命的“神行百变”,韦小宝为了守住洞口,不让丐帮的人进去看到雯儿,也是不能用的了。 韦小宝宝贝尽失,变得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然而他还有一张嘴,一张能够将死人说话了的利口。 韦小宝道:“喂……”话没说出来,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痨病鬼小叫花身子一闪,没让鲜血溅到。韦小宝站稳了身子,喘息了一下,道:“喂,你们这么狠霸霸地做甚么? 乘老子闭关练功,偷施暗算,太也不仗义啦。” 痨病鬼小叫花冷笑道:“尊驾在练甚么高明武功啊?” 韦小宝道:“你、你是明知故问,老子练得是‘差女阴阳功’。” 痨病鬼小叫花忍不住笑了,一笑又引来阵阵咳嗽,道:“咳,咳,好个姹女阴阳功!我们可不能再等了,等你十个月之后开关,练成了神功,洞中的两个人就便成三个人了,我们就打你不过啦,哈哈,咳咳……”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你个痨病鬼,怎么也不咳嗽死啊。”知道他是在影射自己与雯儿赤身裸体地躲在山洞之中,定然做出了那暖昧之事。韦小宝在嘴头上向来不输与人,立即笑道:“是啊,若是你妹子本事大,那就不止三个了,你妹子给你生个双胞胎外甥,也说不定的。” 痨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强,在这些市井之流的斗口上,却又哪里是韦小宝的对手?怔了一怔,心道,“这小流氓这等丑态,与雯儿姑娘在山洞里,却又与我妹子有甚么关联?” 待得回过味儿,心里不由得大怒,面上却不现出,道:“丐帮今日清理门户,与尊驾无关,识相的,请让开罢!” 韦小宝道:“好啊,你们让了开去清理门户,那是好得紧,妙得紧,呱呱叫,别别跳得紧。你们便让开罢,清理清理我看看。” 痨病鬼小叫花道:“是请你让开,我们只找雯儿算帐。 他话音刚落,韦小宝身子一晃,蹿到他的面前,“啪” 地就是一个嘴巴。这一下,不但是痨病鬼小叫花,连韦小宝也惊呆了。 本来凭他的武劝,哪里能够打中对手的脸?便是靠近一步,也是万难。原来,韦小宝听得痨病鬼小叫花说话如此无理,句句玷污了雯儿的清白,不禁怒极,竟也能出手如电,倏忽间给了痨病鬼小叫花一记响亮之极的耳光。 其实,这也是痨病鬼小叫花太粗心之故,他曾与韦小宝交过手,知道对方除了诡计多端之外,武功实在平平,且胆子也是极小,哪里敢蓦然出手打人? 痨病鬼小叫花不怒反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咳,咳……想不到尊驾倒有一片怜香惜玉之心,真正可敬可佩。” 说着,又是猱身直上,一把抓向韦小宝的“膻中”大灾。岂知一抓之下,却犹如抓了水底游鱼,韦小宝的身子滑腻异常,竟然自他的手下轻轻滑过了。 若是平时,韦小宝绝是躲不过痨病鬼小时花这快疾的一击,然而他此时身子光光,没有衣衫的累赘,痨病鬼小叫花的手指一滑即过。 痨病鬼小叫花“咳”了一声,也不与他纠缠,乘他的身子闪避之时,竟然一闪,便朝洞口抢去。韦小宝躲过了对手致命的一击,已是大为侥幸,还没有喘息过来,正要按以往的习惯逃之夭夭,忽见痨病鬼小叫花要强行进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自后面突袭,去抓痨病鬼小叫花的后背。 韦小宝武功乱七八糟,全然不成招数,如泼皮打架一般,连手带头带身子地直扑痨病鬼小叫花的后背。 痨病鬼小叫花背后穴道全部“卖”给了故人,他是武学行家,如何不知这是高手过招的大忌?加之方才已然吃过了韦小宝的亏,明知敌人武功低微,却也不敢怠慢,快疾转身,伸手便向韦小宝的肩头抓落。韦小宝故伎重演,施展“神行百变”,便想躲过。岂知再一再二不再三,痨病鬼小叫花“哼”了一声,使劲一拍,韦小宝的琵琶骨,已然牢牢地掌握在痨病鬼小叫花的掌下了。 讲真实本事,十个韦小宝也不是瘩病鬼小叫花的对瘤病鬼小叫花一招得手,便再不放开,微一用力,韦小宝的琵琶骨痛入骨髓,“啊呀”地叫出声来,弯腰道:“有、有话好说,你、你这是做甚么?敢是要捏死老子么?” 痨病鬼小叫花道:“死到临头,还这般占口舌之利! 咳,咳,你投降不投降?” 说到投降,在别的江湖豪杰看来,是比死还令人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可对韦小宝来说,不过家常便饭而已,便道:“投降就投降,有甚么了不得的?” 心里却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这世道越来越是不成话了,爷爷给孙子投降,老子向儿子讨饶,真正太也不成体统。” 痨病鬼小叫花道:“既是投降,便闪开了去,让我们丐帮清理门户。o韦小宝叫道: “那不行!这里……这里是老子十七二十八代祖业。为甚么要闪了开去?贵帮要清理门户,还是请到别处去罢。” 痨病鬼小叫花道:“咳,咳……尊驾还是放明白些的好,一个人要做护花使者,倒是难得的义举,不过若是因此而丢了性命,那就未免太也不值了。” 说着,手上加了力道。韦小宝“啊呀”一声,身子俯得更低。 琵琶骨是人体的要紧部位,只要琵琶骨被捏碎,即便有登峰造极的武功,也将丧失殆尽。韦小宝虽说武功平平,内力更是谈不上,然而琵琶骨若是碎了,那便成了残疾之人。更何况因他的武功低微,无法搬运内力抵抗涝病鬼小叫花的力道,琵琶骨的疼痛更是让他无法忍受了。 痨病鬼小叫花道:“尊驾若是答允了离开洞口,在下也不与你为难。若是抵死硬充好汉,咳咳,那也不要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韦小宝的身子,几乎弯曲至地。他生性怕死,对武林道义甚么的又看得极淡,施行起来往往大打折扣。他与雯儿也没有深交,是以按他一贯的行事方式,绝无为她冒死之理。 然而不知如何,他却甘愿为雯儿牺牲了性命,也是在所不辞。这在韦小宝的生平,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儿。 韦小宝的头已抵到了地面,脸色憋得通红,毫不示弱,道:“有种便杀了老子,要我离开这里,却是万难!” 他如此强顽,痨病鬼小叫花倒是始料未及。他冷笑道:“你当你是甚么人?武林泰山北斗么?咳,咳,一个市并流氓小无赖,有甚么能耐了,抵档得了丐帮清理门户!” “市井流氓小无赖”几个字,一下子提醒了韦小宝,他暗忖道:“老子倒是有几次与武林高手交锋,倒也输少赢多,不是靠武功,正是靠得市井流氓的无赖手段。” 痨病鬼小叫花不愿意与韦小宝多费唇舌,手上猛地发力,便想将韦小宝扔了出去。 就在这时,忽然,一把沙石飞了出来,撒在痨病鬼小叫花的脸上。韦小宝故伎重演,大显撤石灰、香灰迷人眼睛的看家本事,痨病鬼小叫花猝不及防,将手松开。 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怎么样啊,武林泰山北斗?” 痨病鬼小叫花如遇鬼魅,面孔扭曲,盯着韦小宝,惊骇着:“你,你……”身子慢慢软了,瘫倒在地,韦小宝奇怪道:“喂,你这是做甚么啊?老子不过是撒把沙石迷一迷你的眼,你又装甚么死啊?” 在那个小客栈里,韦小宝曾亲眼看到痨病鬼小叫花也是这样,倒地死去,可时隔不久,便又在另一个小镇子上见到了他。韦小宝笑道:“喂,你这人只会装死吓人么? 他奶奶的,你可讹不了老子!老子从小在扬州那个大码头,甚么样的玩意儿没见过?装死讹人,那是你们叫花子的看家本领……哼哼,老子偏不叫你讹,老子一文钱也没有,还不快快起来么?” 韦小宝乘机踢了他一脚,痨病鬼小叫花翻滚了一下,仰面朝天,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孔扭曲着,神情极为可怖。 一个叫花子突然叫道:“喂,你敢打死小师叔祖?” 韦小宝道:“放屁!你们这个小师叔祖一贯会装死讹人,难道你们不知道么?老子碰也没碰上他,难道就将他打死了么?” 那个小叫花子跑了过来,一试痨病鬼小叫花的鼻息,忽然哭出声来:“这小恶人真的打死了小师叔祖,咱们杀了他,替小师叔祖他老人家报仇啊!” 哭着叫着,便抢着扭打韦小宝。众叫花子也是一拥而上。韦小宝大急,“喂,你们讲理不讲理啊!”众叫花子哪里理会? 看看拥到身边的叫花们,韦小宝寻思道:“这么多人打老子一个,老子万万不是对手。”便弯腰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喝叫道:“站住,都不许动!再靠近一步,老子便发暗器了!” 叫花子亲眼看到他抓的是沙石,再者他又光着身子哪里藏得了暗器?越发逼了过来。 韦小宝心道:“这一帮子臭叫花,比老子可无赖得多了。痨病鬼小叫花若是闯进了山洞,他顾全身份,想必不会太叫雯儿难堪。他奶奶的这一帮子小叫花若是闯了进去,见了雯儿姑娘闭花羞月、落鱼沉雁的光身子,定要一块儿拿她做老婆。臭叫花连看她一眼都是罪过,叫他们拿了做老婆,雯儿姑娘不如死了罢!” 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韦小宝一把沙石便扬了出去,口里吆喝道:“老子的暗青子有毒,相好的让开了!” 沙石扬起了一阵灰尘,使得韦小宝自己的眼睛也迷住了。待得他睁开眼睛,更是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十余名叫花子,尽数与痨病鬼小叫花一样,面孔扭曲,躺倒在地,一动不动。 韦小宝猛地跳了起来,嚷道:“有鬼,有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道:“老子伸手便杀人,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莫非是洪安通那个老乌龟所说的,老子服食了百涎丸之后,当真功力大增?……增个屁啊,老子的一条小命,差点儿丢了。莫非有人暗中相助? 也不对,青天白日,荒山野岭,连一个鬼影儿也遮挡不了,哪里有甚么人能出手相助?就是洪安通老乌龟,也要有隐身的地方才是呀。 莫不是当真出了鬼了?” 一想到鬼,韦小宝浑身一阵发抖,看了看满地的死人,吓得回转身子,一头钻进了山洞。 韦小宝将原先用来挡洞口的一块大石头搬了过来,重又将洞口堵住。山洞内顿时漆黑一团。尽管这样,韦小宝还是闭起了眼睛,摸摸索索地帮雯儿穿好了衣杉,一边祈祷似地念念有词:“雯儿姑娘,我可是甚么也没看见啊。若是看你一跟,韦小宝烂掉跟殊子,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韦小宝自小便在妓院里厮混,看到的光身子男女,多得连眼皮子也麻木了,哪里在乎与一个光身女子暗中相对? 可不知怎么,他在黑暗中也不敢看雯儿一眼。韦小宝对自己的胆怯暗暗生气,骂道: “他奶奶的,雯儿小花娘是观世音么,她自己脱得了衣衫,老子却看她不得?老子的胆子,也真正越来越小了。”他恭而敬之地为雯儿穿好了衣衫,自己也摸索着穿好了,这才觉得心安。 只听得“嘤咛”一声,雯儿低声道:“多谢韦相公相救。” 韦小宝道:“雯儿姑娘,实在对不住得紧,韦小宝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是你,方才胡说八道,你不要见怪。” 雯儿默然,半晌,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甚么也不必说啦。在前面小树林中发现你中了毒,被丐帮弟子劫持,我出手击退了他们,找了这个小山洞躲藏了起来……” 丐帮是使毒的帮派,雯儿更是使毒的大行家。一看韦小宝中得毒非比寻常,又让人使内力催动毒发,不及多想,赶紧施救。 韦小宝服用了丐帮的灵药,本来百毒不沾,可“百涎丸”为毒物之中的至品,洪安通又用胡子将韦小宝的穴道打通,使得药性自他的奇经八脉中立时散出,是以韦小宝立呈中毒之相。 洪安通他一边要利用韦小宝,不至于立时杀了他,然而胸中那口恶气,却又非出不可,是以以内力催动毒发。 洪安通的本心只是对韦小宝略作惩戒,因为常人只要服食了“百涎丸”,立时便呈中毒症状,动弹不得。洪安通又以奇绝的长胡须点穴,逼得药性进入韦小宝的周身穴道,料定了韦小宝在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动弹不得,忍受穴道如蚊虫叮咬之苦。 岂知韦小宝服用了丐帮防毒灵药,增强了克制剧毒的功力,在中毒之后,犹自能奔跑数里之遥。他这一奔跑,又反过来促使了药性的挥发,是以雯儿自丐帮弟子手中夺得他时,他的“百涎丸”毒性已然发作,性命危在旦夕。 万分危急之际,雯儿不及多想,便将他抱持到了这个山洞之中,以丐帮密传的“姹女阴阳大法”,为韦小宝驱毒。 “姹女阴阳大法”为丐帮女弟子密传驱毒大法,施行时双方都要将衣衫脱光,不着寸缕,使得毒性无一丝挡碍,才得尽数驱出。然而一个女子,脱光了衣衫面对男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便是父兄也不能够,是以这门功法,虽在丐帮女弟子代代秘密相传,真正施行的人却是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似雯儿这等没出阁的黄花闺女了。 雯儿除了“姹女阴阳大法”,无法驱除韦小宝体内剧毒,她将韦小宝抱进山洞之后,使石头挡住了洞口,洞里便变得一团漆黑。待得韦小宝醒来,她又存心嘶哑了嗓门,学着老妇说话,掩饰了自已的本来面目。 哪知道丐帮如恶鬼缠身,又一直寻了过来,推开了洞口。雯儿又羞又急,顿时昏了过去。然而她不一会便醒了,韦小宝出去,与丐帮众人的对答,雯儿一字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暗暗感激:“这人看起来是个轻薄无义的浪子,没想到倒是一个行事得体、周到,有情有意的汉子。” 韦小宝知道,这时候若是过多问及驱毒情形,只能增得雯儿的羞涩,是以对以上情形,再也不提。 山洞中又是黑暗一团,甚么也看不见。停了一会儿,韦小宝道:“雯儿姑娘,丐帮的人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只是猜测而已。即便他们真得知道,也一个个地死得绝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今活口只有一个了。” 名节所关,雯儿惊问道:“谁?” 韦小宝道:“我。雯儿姑娘,今日之时,外间若是有半点流言蜚语,你尽管将帐记在我韦小宝身上便是。韦小宝若是吐露一字,教他自己与他的七个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统统毒火攻心,死得苦不堪言,韦小宝断子绝孙,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赌咒发誓,是韦小宝的家常便饭,然而大都口不应心,说说罢了。并且往往是迫于无奈。只有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 见雯儿默不做声,韦小宝又道:“姑娘若是不放心,韦小宝即刻便自行了断,死在姑娘面前便是。”说着,拔出匕首,对准心窝便刺。仅仅是为了雯儿姑娘的清白,一向贪生怕死的韦小宝,此刻便是自刎而死,绝不会皱皱眉头! 雯儿劈手夺过匕首,柔声道:“韦相公,你不必这样做。我信得过你。其实,人只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至于世人如何,那也不必理会。” 韦小宝慷慨激昂道:“不,韦小宝脸皮厚,身子也肮脏得紧,别人如何去说,老子一概不理。姑娘就不同了,姑娘冰清玉洁,神仙也似地人物,不能容得一点儿污水。也罢,姑娘既然不教我死,我便一生一世为姑娘保驾,若是有人说得姑娘一个不字,韦小宝虽说武功低微,也要见一个杀他一个,见两个杀他一双。” 韦小宝一头说,一头暗自奇怪:“他奶奶的,这个韦小宝不是老子那个韦小宝了,傻了,失心疯了!老子那个韦小宝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个韦小宝他奶奶的为了一个小花娘,宁愿丢了自己的性命,中邪了么?” 韦小宝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忖道:“若是今天为了她们,我能去死么?双儿多次救我的性命,我为她死上一次,也是应当的。公主么,不客气得紧,她有小皇帝做靠山,太后目下也对她极好,用不着老子为她搭上一条命。 沐剑屏小花娘也用不着,沐王府瘦死的骆驼比马肥,靠山硬着呢。苏荃心狠手辣,她不去算计别人,别人已是烧了高香,用不着我去拼命。曾柔、方怡,诡计多端,能算计她们的主儿只怕还没有生出来。至于阿珂小花娘,与台湾的小白脸郑克爽眉来眼去,说不定早已弄了顶大大的绿帽子悄悄教老子戴上了,老子再为她送了小命,未免太也不值。” 雯儿不知他想些甚么,问道:“韦相公,方才我听你在外面说,丐帮的叫花子都死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啊?你杀了他们么?” 韦小宝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大事不好,乖乖不得了。那些叫花子老子看得不细,若是有一个半个的没死透,逃走了在江湖上胡说八道,岂不大大地有碍姑娘的清名?” 又扒开洞口,手握匕首,走了出去。 韦小宝虽在江湖上面混了许多年,其实胆子小得紧,别说杀人,便连死人也不愿意看,这时候却冲了出去,决定不管那些叫花子是否真得死了,一个人的要害处再补上几刀,叫他们死得更透些。 韦小宝出了洞口,不由得大吃一惊:山坡上空空如也,十余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叫花子,一个个地全部失去了踪影! 难道他们全都没死?等自己一走,便全数走散了?不可能,特别是痨病鬼小叫花,自已亲手探过他的鼻息,确是死得透了。 难道有人救走了他们?也不可能,同时救走十数人,绝不是几个人所能做到的事儿,虽在山洞之中,也不会听不到动静。 韦小宝想来想去,琢磨不透,仔细地察看了周围,也没有发觉蛛丝马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只得回到洞里。 韦小宝连称“怪事”,将上述情形,对雯儿说了。 雯儿问道:“甚么痨病鬼小叫花啊?”韦小宝道:“就是那个人生得如痨病鬼一般、武功却又甚是了得,你们丐帮的人都叫他小师叔、小师叔祖的小叫花。” 雯儿奇道:“他是我义父的关门弟子郑义虎…他数月之前,不是在那小客栈里,被我使毒针射中了印堂的么?怎么,他竟然没死?” 韦小宝道:“就是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那一日我也是亲眼看到的,痨病鬼,不,就是那个郑义虎,死得脸上透着黑气,可是几天之后,我就又见到了他。方才他又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可这一刻便无影无踪。雯儿姑娘,那个郑义虎难道也是百毒不沾么?” 雯儿缓缓摇头,半晌,道“这事是大有蹊跷。韦相公,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若是在别人面前,韦小宝一定自吹自擂如何施展“神功”,毙了敌人;今日在雯儿面前,韦小宝竟变得异常老实,道:“姑娘不要取笑了,凭我那点子微末道行,遇到那个姓郑的叫花子,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哪里能伤得了他的性命?”便比比划划,将如何与郑义虎(既然知道了痨病鬼小叫花的真名实姓,又是当着雯儿的面子——无论如何,雯儿与丐帮也是大有渊源——韦小宝便不再称呼自己为郑义虎所取的浑号了)对敌,如何被对方抓住了琵琶骨,万般无奈之际,如何用了“下三烂”的手段,抓了沙石迷了郑义虎的眼睛,没想到郑义虎就此毙命。然后又如法炮制,料理了其余的丐帮弟子等情,一一说了。 雯儿道:“不怕韦相公生气,你的武功,要杀掉郑义虎,只怕是绝无可能,更不用说以寻常沙石伤人性命了,或许有高手暗中相助,也未可知。” 韦小宝道:“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既然有人暗中相助,杀了丐帮的人,他就不会再替他们收尸啊?他奶奶的,杀了人,再假惺惺地收尸,不也太过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么?” 雯儿摇头道:“事情只怕没有这般简单。我五毒针上喂的毒药,不必说外人,便是本帮中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够解得的,何况射中郑师兄的部位,是印堂穴,毒性运行极快,神仙也难医治。 停了停,她若有所思道:“这一年多来,我一直觉着后面有个影子,时刻不离地跟着我。” 洞口没封死,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地撒进了山洞,涂抹出一种昏黄与凄凉。雯儿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韦小宝扶住了她的肩头,道:“雯儿姑娘,你别伯,不管那影子是好是坏,是人是鬼,有我韦小宝在,他就别想欺负你!” 贪生、怕死、好色、胆小…在江湖人物的身上,韦小宝的这些弱点,几乎是致命的。他武功又极低微,连雯儿的零头都不及;识见又差,哪如雯儿饱经江湖险恶?可他说这几句话时,却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义形于色。 雯儿是个孤儿,虽说丐帮原帮主成龙待她们姊妹如同己出,然而那种亲情,并不象一个青年男子真心实意地相助自已那样的可贵。加之遭人误会,丐帮将自己视为叛徒,日夜追杀,哪里有人替自己说句公道话? 听了韦小宝的话,雯儿不由得眼睛润湿了,低声道:“韦相公,谢谢你啦。” 韦小宝道:“不值甚么。若不是姑娘相救,我早已毒发身亡,我这条命是姑娘给的,便是为姑娘死了,也报答不了姑娘的相救之恩。” 韦小宝心中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暗道:“他奶奶的,老子一向以为命是至关重要的,岂知能为一个人死了,比只为自己活着,还呱呱叫,别别跳,韦小宝心中好快活。” 雯儿嫣然一笑,说道:“韦相公,我有个请求,不知你答应不答应?”韦小宝连声道: “答应的,答应的,不管姑娘叫我做甚么,我都答应的…… 要儿道:“我们两个,结为兄妹,如何?” 韦小宝高光得跳了起来,不想山洞极是低矮,脑袋撞在了洞顶,他也顾不得揉,道: “那好的紧啊,韦小宝有这样一个好妹子,也不知是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亡人烧了多少炷香,敲穿了多少只木鱼。” 稍停,却又自惭形秽,道:“不过,雯儿姑娘,我出身低微,只怕辱没了你。” 雯儿道:“那怕甚么?英雄不怕出身低,我也不是金枝玉叶。” 韦小宝迟疑道:“那不是一般的出身低,我妈妈她是杨州丽春院的妓女。”雯儿道: “你总还有个妈妈,我可是连妈妈甚么模样,也不知道呢。” 韦小宝想了想,又道:“我这人哪,武功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雯儿道:“武功算甚么?一个人,重要的是人品好。” 韦小宝将手乱摇,连声道:“更不要说甚么人品了,我这人不老实得紧,别的不说,七个老婆之中,起码有六个是靠我坑蒙拐骗蒙混了来的……其实双儿也算,虽说是庄少奶奶送的,可我也隐瞒了庄少奶奶,我是朝延命官的身份啊。” 雯儿微微一笑,道:“要说撤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就骗了你么?” 韦小宝忽然趴倒在地,“咚咚”地就是三个响头,道:“天王菩萨在上,地藏菩萨在下,弟子韦小宝甘愿与雯儿姑娘结为异姓兄妹,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雯儿姑娘,你几岁了?” 雯儿道:“十八岁另三个月。” 韦小宝道:“我是二十八岁另五个月,比你大十岁另两个月。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只比雯儿姑娘早死十年另两个月。” 雯儿抿嘴笑道:“哪有这样发誓的?应当是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才是。”韦小宝道: “不过,你小我十岁另两个月,倒要与我一块儿死,那你也太过吃亏了。” 雯儿道:“咱们既是义结金兰,自然不能讲究甚么吃亏占便宜的事儿。皇天后土,人神共监:弟子雯儿愿与韦小宝结拜兄妹,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让我……让我一辈子报不了义父的大仇!” 雯儿将为义父报仇,当作了比性命还重要的唯一大事,若是此仇不报,她宁愿去死。 韦小宝喜道:“妹子…雯儿姑娘,我该称你为妹子啦。” 雯儿甜甜一笑道:“大哥。” 韦小宝道:“妹子,这个地方可是待不得了,丐帮的死人突然间无影无踪,只怕大大地不妥。” 雯儿皱眉道:“就是这个犯难。大哥,你体内的剧毒,现下全都跑到我的经脉中去了,是以我现下不能移动,得用七天七夜的功夫,才能将毒性化解。” 韦小宝暗忖道:“辣块妈妈,这个太也冒险啦。”怕雯儿担心,却拍着胸脯道:“妹子放心,有大哥我做你的练功护法,保管百无一失、千无一失,万无一失。这就叫:韦小宝神功盖世,众叫花望风而逃。哈哈。” “无毒大功法”是将蟾蜍、蜘蛛、毒蛇、蝎子、蜈蚣等“五毒”投放一起,不给食物,让它们自相残杀,直至剩下一种时,再将这个剧毒无比的毒物放置在自己的琵琶骨上,让它吸血,直至饱胀而死,这样,人体内便具有了一种毒性。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五种毒物俱全,才能将“无毒大功法”最后练成。这功法练成之后,人体内无有丝毫毒性,但却又具有极大的毒性——无毒方为至毒,便这是门功法的要旨。 是以修习“无毒大功法”极为繁难。 雯儿习练“无毒大功法”两年,只是喂养成功了一只毒蜈蚣,另外喂养成功的青蛇、毒蛤蟆,却功败垂成,被睛儿抢劫了去。 然而就这两年的功夫,她的经脉已然变得见毒就吸了。 初时,她为韦小宝驱毒施救,并不知道韦小宝身中何毒,也顾不得弄清他身中何毒,只是出于一种道义。然而她一施行“姹女阴阳大法”,将手贴在韦小宝的“膻中穴” 上,那莫名的剧毒,便源源不断地沿着“手太阳经”,汹涌澎湃地涌进自己的奇经八脉。 这是一种极奇怪的体验:明知剧毒无比,浑身经脉却又舒坦无比,懒洋洋地犹如饮了一杯醇酒(庸按:百余年之后,英帝国将鸦片运送到了中国,满清的子民们吸食者极多,因而体验了雯儿此时的神态者也极多。不过雯儿此时是练就绝项武功,而雯儿的子孙们吸食的鸦片,却是用于精神及体格上的麻醉了)。 是以韦小宝体内的“百涎丸”的毒性,在雯儿的内力推动下排出体外,却又流入雯儿的奇经八脉。 由于毒性太过强大,雯儿一时难以消化,因而呈现了中毒症状。她此时动弹不得。必须用七天七夜的时间,搬运内力,才能将毒性消弥于无形。而这些剧毒,一旦在雯儿的经脉之中得到化解,他的功力也将更上一层楼。 韦小宝知道,一个人闭关练功,最怕外人闯关,从而造成走火入魔。他自知武功低微,无法抵挡可能出现的武林高手,便道:“妹子,你的五毒针借几根给我使使。” 雯儿道:“就在背囊之中,大哥自己取罢。” 韦小宝打开雯儿的背囊,里面有镜子、脂粉等女孩儿家的物件。还有几件粗糙之极的金银首饰。韦小宝心道:“我这个义妹,忒也寒酸了些。韦小宝既是做了人家的义兄,总得有些见面礼才是啊。” 韦小宝想了想,便悄悄地摸出了一张京城“顺义”钱庄的五千两银票,放在雯儿的包袱里,这才取了十来根五毒针,将行囊包好。 韦小宝四顾无人,溜出了山洞,在洞口插了七八根五毒针,剩下的便握在手里,以便紧急之时,抵挡一阵。 韦小宝迟疑道:“妹子,得罪得紧,大哥我可要堵住山门了。” 雯儿微微一笑道:“兄妹之间,还避嫌么?”韦小宝便重又搬动石块,将山洞的门牢牢堵上。山洞里又是一片黑暗。 韦小宝原本是个没有长性的人,要将他关上七天七夜,只怕当今的康熙皇帝也做不到。 然而这次在黑暗之中,他陪着雯儿,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老和尚打坐一般,竟是安静异常。渴了喝口冷水,饿了啃块干馍。 他也不敢入睡。生怕有人前来寻衅,惊动了雯儿。 三天三夜,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韦小宝内心深处,似乎还嫌时辰过得太快。幸喜洞外平静如常,丐帮的人也没来干扰。 第四日的头晌,忽然韦小宝听得有人在洞外叫道:“大哥,快来看,这里有两只野兔。” 就听得脚步声响,显见另一个人也跑了过来。 韦小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外面是两个猎户,先来的一个将野兔提起,后来的那个年纪较大,接过一看,连忙喝叫道:“兄弟别动,这野兔是中了剧毒,只怕此地有些古怪。” 猎人的眼睛极是精细,不一会儿便发觉了地上的毒针,仔细地搜寻了一阵,脱了衣衫包着手,将几根残留的五毒针尽数起了。 那年纪小的看野兔中毒之后全身发黑,嗅了嗅手中的毒针,又觉得血腥气扑鼻,知道这针剧毒无比,不禁勃然大怒,骂道:“奶奶个熊,甚么人使用这等歹毒的药物捕猎?想要野物断子绝孙么?真正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韦小宝在心里与他对驾道:“老子使这等药物捕猎,不但猎兔子,还要猎乌龟、猎人呢,辣块妈妈不开花,你管得着么?使弓箭射野物是死,使毒药药它也是死,又有甚么区别了?” 年纪大些的急忙给小些的使眼色,道:“定是东村癞痢头王四干的,昨天我看他用甚么药水,在锅里煮针呢。” 年轻的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不会,王四虽说歹毒,但他又哪里取配制这等歹毒的药物?我看……” 年长些的大喝道:“住口!我说是王四,就是王四,做哥哥的还有错么?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到东山看看,运气好,也许能猎条狍子甚么的。”又仿佛自言自语道:“这王四也真是的,捕获了野物,也不赶快拿走,叫别人发觉了,不是露马脚了么?咱们顺道梢了给他罢。” 年轻的兀自嘟囔道:“为甚么要送给他?他拣到了咱们的猎物,何曾还给咱们了?” 韦小宝心道:“到底做哥哥的,年纪大了几岁,咸盐没有白吃,招子亮堂,知道江湖上的闹事,等闲之事是管不得的。” 韦小宝听了他二人的对话,知道他们将误踩了五毒针的野兔拿走了,并且也起走了布在洞口的毒针,反倒没了蛛丝马迹,心里倒是暗暗地感激猎户兄弟。 岂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喝问,“做甚么的!”听得猎户回答道:“打猎的。”又喝问道:“你们可看到有个一男一女,在山上么?” 那年长的猎户笑道:“几位爷,这里荒芜得紧,除了我们这些猎户,寻常人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韦小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难道是痨病鬼小叫花,又带了帮手来了么?” 韦小宝估计得又对又错,来人确实是丐帮弟子,并且确实是专为寻找他们而来。但并不是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而是另外一帮。 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疑惑道:“三天前小师叔派人给总舵捎了信来,说是在这一带发觉了小妖女与韦小宝的行踪,咱们这两天几乎将这一带的村落、荒山野岭都搜遍了,也没查到他们的影子,他们能逃到哪儿去了?” 一个乞丐道:“分舵主,是不是传话的人传错了地方?” 络腮胡子摇头道:“不会的,你们想啊,小师叔何等精细的人,他老人家指派的人送信,哪里能出了岔子?” 那个乞丐又道:“只怕小妖女与姓韦的小于知道丐帮盯着他,躲藏起来了也说不定。” 络腮胡子分舵主看来对郑义虎极为信赖,道:“也不会。甚么人入了小师叔的眼,要想逃脱,可是难上加难了。” 说完,便命令道:“大伙儿散开,仔细地搜它一搜,一块石头、一棵草也不要放过…… 咦,打猎的,你们站住了!” 这个分舵主原先也是猎户出身,鼻子异常灵敏,嗅出了五毒针的气昧。两个打猎的如何肯介入这等江湖仇杀之中?撒腿便跑。丐帮却有五六名弟子,如飞一般地赶到,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打猎的急忙道:“丐帮的好汉老爷,不关我们的事呀?” 分舵主温言道:“我知道不关你们的事,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们手中的野兔,吃了甚么毒药了?” 打猎的看逃不脱了,索性将衣衫包着的五毒针与野免一并交给了分舵主,使手一指,道:“呶,小人是在那块石头跟前拣到的。” 分舵主仔细地端详着五毒针一会,道:“与你们没有关联,你们去罢。”两个猎户如逢大赦,飞一般地去了。 分舵主召集了丐帮的弟子,小声道:“这是五毒针,是小妖女炼制的独门暗器。大伙儿散开了去找,不过要千万小心,小师叔不在,小妖女武功高强,咱们都不是她的对手。特别要小心她的暗器,除了小妖女自己,没有解药的。” 一个弟子大大咧咧道:“小师叔祖不是捎信说,小妖女与姓韦的小子一起都中了剧毒了么?还怕他甚么!” 另一个道:“只要抓住了小妖女,咱们智信分舵又立了不世之功,分舵主,到时候你老人家就要做副帮主啦。 咱们今日在场的兄弟也跟着沾光,背上的口袋也该多背一只啦。” 丐帮的职分,以背上的口袋多少而论,最高的是八袋弟子,最小的是一只两只。 分舵主处事谨慎,道:“先保住了脑袋,再想着口袋。 大伙儿不要贪功,还是小心点儿的好。这便分头去罢。” 他们的话,韦小宝在洞内听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心中大急:“雯儿妹子练功正在火候上,若是这群杀不完、灭不完的臭叫花子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妹子的真气运行受到了阻碍,定是要走火人魔,轻则残废,重则要到阎王老爷那里报到去了,这怎么办哪?” 韦小宝在江湖混迹多年,曾拜了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白衣神尼”九难等武学名家为师,不过因为生性疏懒,从不用功,是以虽说做了名人弟子,也只是徒有其名而已。 直到今日,他才恨自己以前没有用功习武,以至面对强敌,一筹莫展。 韦小宝忖道:“老子就守候在洞口,手里还有几口五毒针,臭叫花子不攻破洞口便罢,攻破了,来一个,老子便赏他一口五毒针!”又想道:“五毒针为数不多,用完了怎么办? 老子还有匕首,还有含沙射影的暗器,还有刀枪不入的背心,还有痨病鬼小叫花的宝贝手套,还有百毒不沾的身子……老子同他们拼命,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实在乖乖不得了,老子将命输于他也就是了。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雯儿妹子又是一条好女。” 韦小宝素来临阵对敌,都是先考虑打不过了如何逃命,破天荒第一回,想着如何与敌人拼命了——并且不是为了自已。 想到了雯儿,韦小宝又暗叫道:“不好,老子与雯儿妹子一起死在一个山洞里,丐帮的臭叫花子在江湖上不知道要如何张扬。韦小宝小无赖小流氓小王八蛋一个,任他们怎么说都无伤那个……大雅、小雅的,雯儿妹子冰清玉洁,神仙也似的好姑娘,可不能让他们玷污了名声。也罢,老子看打他们不过,便冲出山洞,跑得远远地去死。说书的常说一夫当关,万夫、十万夫莫开,十数个臭叫花子,怎么能挡得住拼命的小白龙?” 拿定了主意,便悄悄地挪到了洞口,用身子挡住了雯儿。 丐帮智信分舵的舵主带领弟子,慢慢搜寻,向洞口走来。 分舵主低声道:“这块石头的边上,草被人踩得乱糟糟的,只怕有些古怪。大伙儿小心了,仔细地搜一搜罢。” 尽管他的声音极低,还是被韦小宝听见了。韦小宝直骂自己粗心:“他奶奶的,你不会将倒了的草扶了起来么?” 丐帮的众人小心翼翼地搜寻了过来。忽然,一个弟子叫道:“分舵主,你看,石头跟前怎么冒出了几个人啊?” 分舵主一看,随即笑道:“那位是玄贞道长,天地会的朋友。大伙儿好么?在下丐帮智信分舵的舵主魏至心,见过诸位。” “玄贞道长”、“天地会”几个字,一入韦小宝的耳朵,他不由一怔。 又听得玄贞道长笑道:“好说,好说。原来是丐帮的朋友。魏分舱主,咱们素未谋面,你好啊?” 就在他们叙话的时间,韦小宝的心里已打了几个滚了。 韦小宝寻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杂毛,是我老人家的属下……乖乖不得了,他们来做甚么?莫非天地会与丐帮联手,来捉拿老子了么?” 又听得玄贞道长笑道:“你们找甚么啊?难道你们丐帮的神龙鞭丢了么?要不要我们帮忙?” 听他们的话音,像是不期而遇,韦小宝稍稍放心。忽然,它一拍脑门,道:“老子可也糊涂了!现成的救星,为甚么不用?虽说天地会与老子生了极大的嫌隙,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不得已,只得拉了他们来抵挡一阵子啦。再说,天地会一个个地都是英雄好汉,定是不会与雯儿妹子为难的。不似丐帮的臭叫花子,一个个的贪财好色,雯儿妹子落在了他们的手里,哪里会有好?” 拿定了主意,便轻声道:“玄贞道长,我是韦小宝啊。” 玄贞道长也轻声道:“韦香主,真的是你么?” 韦小宝赶紧道:“是我,是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韦小宝。” 玄贞道长道:“香主,哪里寻你不到,你在里面做甚么啊?……不用了?那也不必客气。咱们自家人,好说,好说。” 玄贞道长后面大声说的几句话,却是对丐帮的那个魏至心说的。 韦小宝道:“唉,一言难尽!我自从在扬州着了鞑,鞑子皇帝的道儿,与你们分手之后,皇上又命我设法儿将咱们天地会尽数剿灭了。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 魏至心隐约听得有声音传来,道:“玄贞道长,你与谁说话啊?” 玄贞道长道:“我们在说丐帮英雄了得,在江湖上有大大的名头呢。哦,我忘了给诸位引见引见了。魏分舵主,这位是敝会钱老中钱兄弟,这位是徐天川徐兄弟,这位是高彦超高兄弟,还有李力世、樊纲两位,你们几位多亲近亲近。” 韦小宝大喜,暗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青木堂的弟兄差不多到齐了,玄贞道长这等报名,无非是让我放心的意思。哼哼,老子兵强马又壮,难道怕几个臭叫花子不成?” 天地会名满天下,深得武林各派的敬仰,魏至心也不敢怠慢,道:“魏某见过钱老爷子,徐老爷子,高老爷子……” 他们一个个地寒喧,玄贞道长低声道:“香主,你说罢。” 韦小宝道:“咱们天地会的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我怎能帮着清廷去害自己的兄弟? 那不太也没有人味了么? 再说,满清鞑子占我大明花花江山,咱们恨他还来不及,怎能为虎作…作那个长啊短的?我师父陈总舵主生前常常教导我,说是满清鞑子靠不住,又是非我甚么类、其必甚么的。” 玄贞道长叹了口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香主,你要是早日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脚踩两只船,天地会哪能到今日的地步?” 韦小宝道:“过去的话,也不用再提啦。我决心洗心革面,革面洗心,咱们再从头来吧。可我那时辰贪玩,没有好生跟总舵主学武功,致使今日想做一番大事业,也是力不从心。” 玄贞道长知道此人极无长性,便道:“武功甚么的,倒是并非头等重要的大事,香主只要继续做我们弟兄的头儿,领着兄弟们干,天地会就复兴有望了。” 韦小宝道:“不,武功强不强,实在是大有干系。武功低了,就处处受人欺负,若是有人受了伤,更是……” 说着,韦小宝鼻子一酸,声音哽咽了,泪水也流了下来。 哭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挤,便泪水直流。然而这一回,却是真心实意地哭了,哭得痛心疾首。 玄贞道长深受感动,道:“香主不必难过,想学武功,好说得紧,不过,香主怎么与丐帮结下梁子啦?” 韦小宝道:“我偷偷跑出了京城,七个老婆也叫鞑,鞑子皇帝扣住了做当头,这才出来找天地会的兄弟们帮忙,遇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子,我便求了她老人家做我的师父,教我武功。我们练功正练到了紧急关头,一群臭叫花子寻上门来,偏说我师父是丐帮的甚么叛徒不可,要提了我们去扒皮剜心,我们便躲藏在这山洞里。” 玄贞道长疾恶如仇,性子火爆,立时大声骂道:“他奶奶的,混帐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欺负到了咱们天地会的头上,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魏至心惊奇道:“道长,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找天地会的麻烦?” 玄贞道长圆睁怪眼,道:“说别人,对得起你们丐帮么?” 魏至心一怔,缓缓道:“玄贞道长,丐帮并没有得罪贵会啊?再者说了,就是丐帮有人得罪了。也不能将整个丐帮都牵扯上啊?” 玄贞道长道:“我便牵扯上了,你又如何?姓魏的,你说说,你来也里做甚么?” 魏至心道:“在下奉师叔之命,捉拿本帮的一个叛徒。” 玄贞道长冷笑道:“却又胡来!你可知道,你所说的叛徒,那是天地会的甚么人么?” 魏至心愕然道:“她与贵会好像没听说有甚么瓜葛啊?” 玄贞道长道:“好像?告诉你罢,她是我们韦香主的师尊!” 魏至心道:“韦香主?是韦小宝么?”玄贞道长将眼一瞪,道:“住口!你是个甚么东西,胆敢直呼韦香主的名号! 告诉你,除了已故陈总舵主,还没有人敢直呼韦香主的大名。” 魏至心心道:“这小子忒也古怪,不是说他是朝廷的大官么?怎么成了天地会的甚么香主了?还有,他甚么时候又拜了小妖女做师父了?”心中虽存疑团,但迫于天地会在江湖上的威势,只得忍气吞声陪笑道:“韦,韦爷是天地会的香主,在下委实不知道,不知者不怪,请道长看在江湖同道的份儿上,宽怨在下。” 玄贞道长两眼望天,道:“宽怨倒是不必了,你请便罢。” 魏至心暗暗生气:“我不过是看在你有了几根胡子的份上,敬你几分罢了,难道丐帮真的怕了你天地会不成?” 想想大事在身,不必多生枝节,道:“韦爷虽说与敝帮有些过节,看在武林一脉的份儿上,在下大胆做主,就此揭过。不过,小妖女欺师灭祖,却是饶她不得的!” 玄贞道长发话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老子叫你走开,你没听见么?难道老子的话是放屁不成?”魏至心实在忍无可忍,道:“玄贞道长,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本帮清理门户,难道也要得到贵会的准许么?” 玄贞道长道:“天地会自然犯不着去管别门别派的狗屁闲事,老子却是闲来无事,偏要管它一管,你便如何?” 魏至心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半晌,沉声道:“敝帮对贵会素来敬佩之至,在下对玄贞道长的武功人品,也是索来仰慕的。道长,有话好说,何必伤了好兄弟、好朋友的和气?” 玄贞道长道:“这江湖也越来越不成话了,甚么东西,都敢与老子称兄道弟起来,真正气死老子了!” 魏至心暗蓄内力,道:“久闻玄贞道长武功高强,一套清风明月剑,使得出神人化,江湖罕遇敌手。在下斗胆,向道长讨教几招?” 玄贞道长虽然口出狂言,无非是让对方知难而退的意思,听了魏至心的话,不由得暗生警戒:“姓魏的既是知道我的武功来历,想必武功也有独到之处,倒是不可轻敌了。”嘴上却大大咧咧,道:“你想讨教我的高招么?老子就勉为其难,不吝赐教了。” 韦小宝在洞子里听得二人对答,不由得哑然失笑:“老子做了青木堂的香主,将满堂兄弟都带得油腔滑调了。” 魏至心也不答话,慢慢地自布袋之中,取出了独门兵刃。 这兵刃的确奇特:精钢打就,形状如同一只鸟脚,头有四刃,刃锋极利,四刃曲贯铁索,用桐油泡制过的牛皮筋紧缚铁索的端环。 玄贞道长赞道:“好兵刃!江湖上如今罕有人使用飞钩了。” 魏至心也是心中一懔,道:“道长果然武学渊博,一句话便道出我这不成器的兵刃来历了。不过,在下的兵刃虽然奇特,武功却是不值一晒,还请道长手下留情。” 玄贞道长拔剑在手,道:“不必客气,请进招罢。”语气中,竟也客气了许多。 魏至心将“飞钩”一摆,使了一招“尊老敬幼”,“飞钩” 抖出一圈光环,平平地落在玄贞道长面前,击在石头上,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响声。 这一招是“三钩”、“四掬”、”五带”、“六搂”、”七取”——“飞钩二十五招” 的第一招,是虚招,是礼敬对方的意思。 玄贞道长将剑尖斜斜一指,还了礼数。魏至心自认晚辈,道声:“得罪了。”“飞钩” 一晃,犹如灵蛇,钩头四刃便如箕张的手指,凶狠之极地抓向玄贞道长的胸前穴道。 玄贞道长道:“来得好!”剑尖也是一晃,挽了一朵剑花,将面前“飞钩”搅落。剑、钩相交,冒出了一阵火花。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一招之下,玄贞道长手腕微微一麻,魏至心却是身形一晃,显见玄贞道长的内力稍稍占先。 魏至心的“飞钩”一缩即回,变“钩”为“掬”,“飞钩”自下而上,镣向玄贞道长的下阴。这一招极为阴毒,却有着一个漂亮的名头:“飞凤朝阳”。 玄贞道长身形动处,已避开了”飞钩”一击,就这样,仅取守势。任凭魏至心将“飞钩二十五招”使完,玄贞道长心中有数了:“这汉子靠的是奇门兵刃,武功、内力,却是平平。” 若是以少打多,“飞钩”将大占便宜:单单“六搂”、“七取”,于密集的人群中,一招可取二人以上。可一对一地比拼,又是玄贞道长这样的对手,却是丝毫捞不到好处了。 魏至心有些情急,一掐“飞龙在天”,自上而下地“搂” 向玄贞道长头顶的“百会穴”。玄贞道长“哼”了一声,长剑朝上一挡,荡开了“飞钩”。紧接着,剑走轻灵,一招接着一招,将一套“清风明月剑”,行云流水般地递向魏至心。 魏至心顿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一步一步退了回去,额头冒汗。直至这时,他才知道,江湖成名人物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不可小觑。 韦小宝虽看不见,但听得到是玄贞道长大占上风,不由得喊叫了起来:“杀了他,不要放他走了!” 话音末落,忽地一声响亮。洞口石块不翼而飞。“飞钩”探进洞来,直取雯儿。韦小宝大急,飞身来挡,“飞钩” 击在他的胸口。 韦小宝“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第十章 倾心原本无情物 神功素来靠天成 魏至心不是玄贞道长的对手,一步一步地退了下去。 玄贞道长用了三十六招“清风明月剑”,魏至心退了整整三十六步。 玄贞道长一招“收剑式”,长剑当胸,道:“魏朋友,你能接得贫道三十六招,已是大为不易。咱们不必再打了。” 语气之中,也大是客气了。 魏至心武功不弱,加上他使的是当今江湖上独一无二的奇门兵刃“飞钩”,本身威力极大,再加上对手往往因不知道“飞钩”的招数套路而影响自家武功的发挥,是以在江湖上罕遇敌手。 可是在玄贞道长这等武学大师面前,竟然无法还手,一败涂地。 魏至心顿时心灰意懒,收钩道:“道长武功高强,在下由衷佩服,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咱们后会有期。” 魏至心也是一条豪爽汉子,向玄贞道长及天地会群豪团团作了一揖,带领丐帮弟子,作别而去。 就在这时,韦小宝高喊出声:“杀了他,不要放他走了!” 魏至心突然身形暴起,“飞钩”飞出,击向洞门,令人猝不及防。原先守候在洞门的玄贞道长因追击魏至心,早已离开,这时出手阻挡,已是来不及了。 “飞钩”是软索兵刃,软索又是牛筋制成,伸缩自如。 “飞钩”击中洞门的石块,霎时火花四溅,洞门洞开。 魏至心一眼便看到了正在闭日运功的雯儿。“飞钩” 一伸一缩,向雯儿当胸击去。韦小宝一看情势危急,不及多想,飞身挡在雯儿的面前,叫“飞钩”击个正着。 韦小宝虽有宝衣护体,但那”飞钩”力道奇大,还是被打得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魏至心一招得手,便不让人,“飞钩”再次击出,径取雯儿。雯儿运功正当紧要时刻,身不能动。韦小宝又被打倒在地,眼看着性命不保,魏至心冷笑道:“小妖女,你也有今日么?” 可是,那“飞钩”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却软软地落在了雯儿的面前。原来,就在魏至心再次出击之时,钱老本、徐天川却已双双抢出,点中了魏至心的背后穴道。 魏至心要穴被制,手臂顿时酸麻,“飞钩”落在地上。 他扭过头,冷笑道:“天地会的好汉们,倚多为胜,偷施暗算么?” 玄贞道长抢进山洞,扶起韦小宝,道:“韦香主,你没事吧?” 韦小宝道:“啊呀,啊呀,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厉害得紧啊。雯儿妹子,你没事吧?”雯儿闭目运功,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似以乎毫不知情。 玄贞道长方才听得韦小宝说,他拜了一个女子为师,以为无论如何,那女子总得像独留神尼九难—样的武功高强、德高望重,岂知一见之下,雯儿才十几岁的一个姑娘,又能做甚么师父了?他素知自己的这个宝贝香主风流成性、见了美貌姑娘走不得路,不知香主又怎么将这个姑娘弄到了手,却又得罪了丐帮? 玄贞道长眉头一皱,拾起了“飞钩”,走到洞外,伸手在魏至心的后背拍打了两下,解开了他的穴道,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方才为了救人,多有得罪。没有说的,贫道交了阁下这个朋友了!” 玄贞道长这等大家风度,倒使得魏至心不好再说甚么了。他也极是光棍,知道对方这等给面子为的是甚么,便还礼道:“今日得会尊驾,魏某三生有幸。在下就此告辞。请道长放心,在下与丐帮弟子,今日甚么也没看见,甚么也不如道。 钱老本、徐天川赞道:“魏兄弟,够朋友!”魏至心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显而易见,他对钱、徐二人的偷施暗算,还是耿耿于怀。韦小宝大急,道:“道长,钱大哥、徐大哥,不能放他们走—了!” 魏至心转身道:“道长,这怎么说?”玄贞道长道:“魏朋友请便罢,大丈夫一言九鼎,贫道信得过丐帮的朋友。” 韦小宝道:“丐帮卑鄙得紧,甚么大丈夫了?小丈夫也不是。” 待得丐帮众人走了,玄贞道长道:“韦香主,你与这位姑娘慢慢地‘练功’罢。属下等告辞了。” 韦小宝急道:“你们不能走,你们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钱老本笑道:“人多了,于韦香主的练功,只怕不太方便。” 韦小宝虽说武功不强,但在以前,却是着实为天地会做了几件大事,是以帮中兄弟,特别是青木堂的人,对他极为敬重。此刻不但不听他的招呼了,而且还公然出言不逊,出言讥刺。 韦小宝心下大怒,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还是不是你们的香主啊?”然而此时有求于人,只得陪笑道:“道长,各位兄弟,你们可千万不要想得左了。” 玄贞道长说:“香主,总舵主撒手长逝,天地会群龙无首,处境艰难,你应当带领兄弟们努力兴会才是。香主,请自爱。” 玄贞道长一行掉头而去,韦小宝跺脚道:“他奶奶的,甚子以前撒谎,你们句句当真;今日要说几句真话,你们听也不听了。你们到底要老子怎样?”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韦小宝突然拔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大喝一声:“站住了!你们再走一步,老子便死给你们看!”语调极是决绝,竟带着绝望与凄厉。 玄贞道长他们与韦小宝相交数年,从来没有听到韦小宝以这等决绝的语调说话。 众人对视了一眼,均感踌躇。总舵主陈近南遇害身亡,天地会群龙无首,复兴的唯一期望便在韦小宝的身上。虽说大伙儿明白,要韦小宝自杀,等于天方夜潭,然而听得韦小宝的声音与往昔大异,万一真的有甚么诧异,岂非成了天地会的罪人? 这样想着,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韦小宝手持匕首,缓缓走近,到得众人面前,道:“不错。我韦小宝贪财好色,你们大伙儿信不过我。但人是能变的,对不对?老子因为结交了雯儿姑娘,决心变个人来给你们看看!”便将如何出来勘察水情,如何遇到雯儿的姐姐晴儿,如何被一个蒙面人所害,又如何遇到了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洪安通如何迫自己服食“百涎九”,如何被雯儿相救,雯儿如何为自已驱毒,丐帮如何来找麻烦等情,一一说了,只是略去了与雯儿脱光了衣衫相对的情形。韦小宝极善撒谎,这一回几乎是没撒一句谎言,已是破天荒第一遭。虽说其中有些破绽,玄贞道长等人也不及细考。 玄贞道长带头,大伙儿忽然朝地上一跪,道:“香主,属下无知,多有冒犯,望香主恕罪。” 韦小宝笑骂通:“他妈的,你们这是做甚么?我韦小宝一贯任意胡行,也怪不得大伙儿疑心。大伙儿起来罢,要不,我也要跪倒还礼啦。” 天地会群豪起身,玄贞道长夺下韦小宝的匕首,拉着他的手道:“香主,别说雯儿姑娘对你老人家有恩,便是路不相识,拔刀相助,也是我辈武林中人的本份。没说的,你老人家尽管去相助雯儿姑娘练功,外面的事,由我们兄弟包啦。” 韦小宝没想到与天地会的恩怨就这么轻易地化解了。问道:“道长,大伙儿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么?” 玄贞道长道:“说起来,这事就是透着古怪。我们几个确实是来寻找香主的。到了京城,听说香主做了河工总督,便又赶到总督府。这么一路追来,也没有见到香主的面。” 钱老本接着说道:“昨天,我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吃饭,忽然有个小孩送了一封信给我们。”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韦小宝。 韦小宝摇头笑道:“我一字不识,钱大哥不要为难我了。” 钱老本道:“信里写着:‘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还画了一幅图。香主,你请看,这不是山么?这个山坡,山坡上有块凸起的石头,不就是这儿么?我们按图索骥,极顺当就找到这儿啦。至于遇到鬼鬼祟祟的丐帮甚么的,那也不用说啦。” 韦小宝道:“送信的小子是甚么路道?” 玄贞道长道:“我们喊住了他,倒是问得清楚了,他是街上的一个小叫花于,有人给了他几个小钱,教他将信送来的。” 韦小宝道:“他说那人甚么模样了没有?” 玄贞道长道:“没有,他说他被人蒙住了眼睛,没有看得到。” 韦小宝道:“可是他奶奶的越来越奇怪啦。”便将三天前,痨病鬼小叫花带了人来,在这儿企图捉拿自己与雯儿,自己被迫无奈,抓了一把沙石,顺手撒出,却将丐帮的人一个个都毙了……说了一遍。 玄贞道长先是大喜,后又疑惑,道:“撒豆成兵,伤人立死,这是极高超的武功啊。香主,难道你练成这等绝世武功了?” 韦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老子这两年还是吃喝玩乐,掷骰子么,倒是大有长进;至于武功甚么的,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有更奇的哪,我进洞一会儿再出来,那十余个死得不能再死的臭叫花子,却又一个也没有了。” 玄贞道长沉吟道:“这样说来,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帮。” 他打眼四望,山坡之上,只有稀疏、低矮的小草,哪里能够藏身?只有一片小树林,但距山洞足有百十丈远近,人倒是能藏身,然而从那里发了暗器,同时打死十余人,却是匪夷所思了。 韦小宝忽然道:“难道是洪安通老乌龟么?那日在河滩上,也是距得这么远近,他发了暗器,打跑了蒙面人。可是,他那次救我,是为了骗我服食百涎丸,教老子为他卖力,这回为甚么救我?那老乌龟也犯不着出手救我。” 玄贞道长道:“香主放心,不管他武功多高,这事迟早会水落石出。你老人家还是快快回去,相助雯儿姑娘练功罢。” 有了天地会群豪保驾,韦小宝放心多了。魏至心倒也是说话算话,再也没有带领丐帮弟子前来捣乱。 雯儿虽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是心里极是明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对韦小宝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她心一静,练功的速度加快了。待得第七日,她已将体内剧毒,尽行运送进了奇经八脉。只等到了午夜子时,打通了任、督二脉,便是大功告成了。 韦小宝不知个中关窍,然而他听得雯儿说的,要七日七夜,方能将剧毒尽行驱出,是以也特别当心。 月挂中天,子时将到。玄贞道长等正在山坡上沉睡,忽然听得韦小宝在洞内喊叫起来: “道长,钱大哥,你们快来啊!” 群豪霍然惊醒,玄贞道长第一个推开洞口,月色下,只见雯儿面色通红,呼吸急促,那血脉几乎要自皮下涌出一般。玄贞道长一把脉,脉象却又低沉、缓慢。 玄贞道长道:“不好,雯儿姑娘经脉被阻,任、督二脉,她无法打通了。” 韦小宝急得快要哭出声来,问道:“道,道长,有法儿么?” 玄贞道长默思半晌,对韦小宝道:“只怕……也只好试试看罢。香主,你将要儿姑娘的身子转过来,面向里面。” 待得雯儿背向洞口,玄贞道长暗运内力,将双掌紧紧贴在了雯儿的“命门”穴上。一股内家真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了雯儿的督脉之中。 可是,泥牛人海无消息! 玄贞道长头上的汗水,如淋雨般撒落下来。钱老本一见,立时将手掌抵在玄贞道长的“命门”穴上。两人合力,还是打不通雯儿的穴道。钱老本气喘道:“徐,徐大哥,快,快……” 徐天川人在洞外,将手抵在钱老本的“命门”穴上。 天地会群豪一个接一个地将手抵在对方的“命门”穴上,尽管内力有强有弱,不一会儿,一个个地全都大汗淋漓。 而因毒性太过强大,雯儿却依然故我,任、督二脉依然没有打通的迹象。韦小宝看出众人已是使出了全力,急得直搓手,一选连声道:“这便怎么办?这便怎么办?” 跑出洞去,也将双掌抵在最后一人的后背。 其实,韦小宝的内力太也平平,实在与没有没甚么两样,又能起得了甚么事?不过略胜于无,聊尽人意而已。 忽然,韦小宝的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一个女人的声音笑骂道:“死小宝,死小桂子,你又在玩甚么花样啊?” 韦小宝被踢得摔了一跤,爬起来骂道:“奶奶的,甚么东……” 忽然大喜过望,道:苏荃好姐姐,双儿好妹子,阿珂、曾柔、方怡、沐剑屏好老婆,你们都来啦。”就是不提建宁公主。 公主大不高兴,叉腰道:“死小宝,死小桂子,你忘了我么?” 韦小宝道:“怎么敢忘了公主臭婊子啊!他奶奶的,一见面,先踹了老子一脚,将老子的屁股踹成两瓣儿啦。” 公主上来便要拧韦小宝的耳朵:“好啊,臭小桂子,死小宝,你敢骂我!”方怡笑着拉住她,道:“算啦算啦,你扯痛了他,今儿晚上他可就不陪你睡觉了。”公主瞪眼道: “哼,就陪你睡么?”几个人笑闹成了一团。 苏荃指着天地会群豪,问道:“小宝,他们这是做甚么啊?” 韦小宝道:“他们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暗道:“他们做甚么,还不是你死去活来的老公害的!哼,说不定你与那老甲鱼串通好了,耍他奶奶的谋杀亲夫。” 他将对洪安通的怨恨发在了苏荃的头上,眼珠子“骨碌”一转,道:“里面有个长胡子老头,武功稀奇古怪,遇到了我们,非要与我们比拼内力,不比就不让我们走。玄贞道长他们就与他比上了。可那么多人还拼不过他。亲亲荃姐姐,你快帮帮他们啊。” 苏荃认识天地会群豪,看到他们一个个大汗淋漓,疑心道:“你的话不尽不实,玄贞道长他们也算当今顶尖高手了,哪里会有甚么老头,他们合力也斗他不过。” 韦小宝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荃姐姐,你搭一搭他们的命门穴,就知道了。” 苏荃将信将疑地将手掌搭在了最后一名天地会豪客的“命门”穴上,内力微吐,手掌就象被甚么东西吸上一样,内力疾射而出。她刚刚说得一句:“姊妹们……”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拼命催动内力,与之抗衡。 韦小宝道:“喂,你们这些臭花娘,还不快上么?荃姐姐叫你们哪!”几个女人“嘻嘻”笑着,不知道韦小宝在弄甚么玄虚,谁也不肯上前。 韦小宝急道:“他奶奶的,你们谁不上,老子一辈子也不同她睡觉。老子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退。” 公主撇了撇嘴,道:“不睡就不睡,哼,好稀罕么?” 嘴上这等说,却抢先一步,将手贴在苏荃的“命门”穴上。 既是有人开了头,众女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一个个地都学了公主的样子,鱼贯着将内力输出。只有双儿抿嘴笑着,站立一旁。 韦小宝道:“好双儿,她们大伙儿都上啦,你也去啊。” 双儿笑道:“我不……” 她想说“我不与她们相争。”话到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韦小宝小声道:“亲亲好双儿,比拼内力甚么的,是我编了出来骗她们的,其实是为了救命,救一个好人的性命。双儿…” 双儿道:“公子,你别说了,双儿总是听你的。”也如法炮制,将双掌抵在最后的曾柔的背后“命门”穴上。 韦小宝的七个夫人,内力大是不弱。这班娘子军一加入,情势顿时大为改观。最前面的玄贞道长立即感到了后面涌来了强劲内力,顿时精神大振。 众女子中,只有苏荃是使毒的行家里手,一搭上手,便极为诧异:“长胡子是甚么路道?怎的能使毒克化别人的内力?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剧烈的毒药?除了神龙教……” 因为她与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有着特殊关系,是以不愿意再想到关于神龙教的甚么事,便不再想下去了。 韦小宝看到众人的面色渐转平和,知道雯儿被救有望了。自己那点儿内力实在起不了甚么作用,也不再添乱,加上与几个夫人同时见面,内心也是高兴,便背负双手,站立一边,唱起了在京城学的戏文:“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了。只见众女子与天地会群豪,一个一个地相互脱离了,汗水湿透了衣杉,全都瘫倒在地。 韦小宝急忙问道:“雯儿怎么了,她好了么?” 公主喘息着骂道:“死小宝,臭小桂于,你,你骗了我们大伙儿。甚么长胡子老,老头,里面是吸,吸人内力的妖精。” 韦小宝也无暇搭理她,三步变作两步冲进了山洞,见雯儿躺倒在地,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急切地问道:“雯儿妹子,你怎么样了?”雯儿缓缓点了点头。 玄贞道长道:“香主,雯儿姑娘没事了。她的任、督二脉终于打通了,稍事歇息,真气便运行无阻。香主,她的功力,只怕当世无人可与之匹敌了。” 韦小宝大喜,想不到雯儿因祸得福,竟然练成了一等一的武功。 韦小宝连连作揖,好象雯儿的成功,便是自已的成功一样,道:“谢谢道长,谢谢诸位兄弟。”玄贞道长通:“你扶了我们几个出去吧,让雯儿姑娘静养片刻。” 玄贞道长走出洞外,才看到韦小宝的七位夫人,稽首道:“原来是诸位韦夫人到了,若不是得此强援,可就要了我们几个老兄弟的老命了。” 公主直到这时才真正响息过来,道:“玄贞道长,那个长胡子老头怎么样了?咱们这一大伙儿人,好赖总算赢了他罢?” 玄贞道长怔道:“甚么长胡子老头?” 韦小宝看要露馅,急忙对玄贞道长使个眼色,玄贞道长茫然不解,倒是钱老本乖觉,忙插话道:“那个长胡子老头么,嘿嘿,真是厉害得紧,单是那胡子,就长四尺四寸,并且他就是拿胡子做兵刃的。” 他将韦小宝讲的洪安通的事,端了出来。 公主站起来就要进山洞,一边道:“四尺四的胡子?那可真是好玩得紧,我看看去。” 韦小宝喝道:“你疯甚么?人家的男人,也是随便乱看的么?” 忽然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是啊,人家的男人,女子不能随意乱看;人家的女子,你们男人倒是看得极仔细的。” 韦小宝抬眼一看,魂都吓掉了,不由得倒退一步,急忙朝着玄贞道长、钱老本的身后藏去,失声道:“晴儿!” 天地会众人不认识晴儿,但那么多人在场,内中又不乏一流高手,晴儿甚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来的,竟然一无所知。众人只是觉得眼前一花,一个淡装女子,已然出现在面前了。 玄贞道长、钱老本他们都是老江湖,风险经历得多了,从韦小宝的一声惊呼之中,知道来人绝非善良之辈,心中暗生警戒。怎奈因为相助雯儿打通经脉,大伙儿的内力已然消耗殆尽。这会儿强敌陡现,虽则孤身一人,却也难以对敌了。 晴儿神态悠闲,道:“韦相公,韦爵爷,你好啊?你与那个小妞儿拜天地没有?总是请我这个大姨子喝杯喜酒,是不是啊?” 公主大怒,扑上去就要打她的耳光,骂道:“放屁!韦小宝的七个老婆,一个个都在这里,却又与谁拜天地了? ……唉呀!” 原来公主的巴掌刚刚到得晴儿的面前,晴儿冷笑一声,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刚好点在公主的腕脉上,便如公主自己存心撞上的一般。公主腕脉穴道被点,手抬在半空,放不下来,又举不上去,一时狼狈之极。 晴儿笑道:“这是甚么礼数网?我可不懂得了。” 公主生长皇宫内院,身份何等的尊贵?又何曾受到过这等侮辱?她恼羞成怒,骂道: “哪儿来的野婆娘,找野汉子么?” 晴儿皱眉道:“怎么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嫁了个汉子,变得这等粗野起来?告诉你,你再与本姑娘说一句粗话,本姑娘教你这一生一世都说不出话来,你信也不信?” 公主虽然蛮横,可遇到了更蛮横的主儿,只得不吭声了。 苏荃在一旁笑道:“是啊,女人总是男人带坏了的。还是像这个姑娘,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好。”晴儿也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道:“苏姐姐说得极是,一辈子嫁不出去,倒是省心,免得嫁了之后,又看上了别人的老公,只得谋杀亲夫了。” 又是“苏姐姐”,又是“谋杀亲夫”,句句揭了苏荃的伤疤。苏荃心道:“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对我的事,倒是清楚得紧。” 苏荃勃然大怒,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姑娘好一张利口。” 晴儿道:“承蒙夸奖,总算还说得过去,不至太过吃亏。” 说话间,苏荃突然身形暴起,双掌齐出,击向晴儿的胸口。她虽是内力几乎失尽,但激怒之下,竟也掌风飒飒。 晴儿道:“说打就打么?”还是轻描淡写,与苏荃对了一掌。 四掌相交,晴儿身子微微一晃,苏荃却又倒跌了回去,依旧坐在了原位。显见晴儿占了上风,苏荃吃了亏。 苏荃不但没有生气,反面微微一笑道:“姑娘好掌力。”晴儿道,“将就着说得过去,却又哪里比得上苏姐姐的毒杀掌?” 苏荃大吃一惊:她比试掌力虽说吃亏,却在暗中使了“毒杀掌”,只要接触敌人的身子,片刻之内便有性命之忧。是以她比掌败北,却能展颜一笑,并非大家风度,实在是为敌人中了暗算而高兴。 却不料晴儿竟然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武功路数。既然知道,又敢于硬接一掌,敌人当然有了克制“毒杀掌”的法门了。 韦小宝看到自己的老婆一个被点了穴道,一个打了败仗,其余的大眼瞪小眼,自己却久毫无办法,只得在心里暗暗骂道:“臭小花娘,苏姐姐嫁了两个老公算甚么?老子迟早将你送到扬州丽春院去,叫你一天嫁一个老公。” 又想到那一日在秦淮河上,将晴儿的衣衫剥得光了,已然抱到了船公的床上,却大发慈悲之心放过了她,不由得后悔之极,暗暗道:“老子忒也傻了些,那一日不该放了她,应当拿她做了老婆,现下她就不敢对老子的老婆怎么了——先来为大,她来得最晚,货真价实的小老婆,小老婆打大老婆,不是犯上作乱了?” 晴儿眼角捎着了韦小宝,道“韦爵爷,你的眼睛贼兮兮的,在想甚么哪?” 韦小宝笑道:“我在想秦淮河上,晴儿姑娘好风光哪。” 晴儿面孔一红,道:“本姑娘脾气的确古怪,看不得贼兮兮的男人眼睛。韦相公,我这便剜了那一双招子罢。” 身形暴起,十指如钩,插向韦小宝的眼睛。韦小宝大骇,将脑袋一缩,双手抱头。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韦小宝性命难保,忽然,双儿叫道:“不要伤了我家公子!” 不顾一切地向晴儿身后扑去。 晴儿倏地转身,一掌击向双儿。 双儿的武功,比赵苏荃来却又差了许多,更不是晴儿的对手了。晴儿一掌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她的胸口,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使多大的力道,双儿却一下子坐倒在地,动弹不得。 韦小宝跑了过去,扶住了双儿,道:“好双儿,你怎么样?” 双儿道:“公子小心,她的手,手上有毒。”头一垂,昏过去了。苏荃等赶忙拥来救治。 睛儿思忖道:“我只道她们内力耗尽,毙了她们不费吹灰之力,不料一个个的还能挣扎。若是她们大伙儿一拥而上,倚多为胜,倒是难缠得紧。姑娘还是办正事要紧,免得夜长梦多。” 主意已定,晴儿便说道:“诸位,你们现下不是本姑娘的对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丐帮清理门户,你们大伙儿就不必趁这浑水了罢。” 她是占足了上风之后说这番话的,以为给足了对手的面子,便缓缓朝山洞走去。 忽然,玄贞道长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谁说你没有对手了?” 晴儿凝神片刻,抽出了神龙鞭,道:“尊驾定是玄贞道长了?你老人家武林前辈,晚辈若是不使兵刃,实在太也不敬长辈。” 玄贞道长微笑道:“好说,好说。贫道便以一双肉掌,来领教姑娘的二十一招神龙鞭法罢。” 韦小宝亲眼见到神龙鞭剧毒无比,只要碰到皮肉,伤人立死。见玄贞道长如此轻敌,急忙道:“道长,使不得,鬼鞭子有毒!” 可玄贞道长一贯心高气傲,说过以肉掌去接神龙鞭法,哪里还肯改口?只是对韦小宝点头道:“香主放心,属下一切小心便了。” 当下微立马步,道:“姑娘,请赐招罢。” 晴儿拿定了主意,要速战速决,使左一招“神龙人海”,右一招“神龙飞天”,上一招“神龙摆尾”,下一招“神龙探头”……一招接着一招,将神龙鞭使得犹如一条灵蛇,处处攻击玄贞道长的身周要穴。 自从晴儿现身,玄贞道长就知道她定是劲敌,是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全神贯注地凝聚内家真力,以求一搏。 即便凭现下的功力,玄贞道长也未始不是晴儿的对手。然而晴儿使的是数尺长的神龙鞭,玄贞道长却只是一双肉掌,兵刃上先是吃了亏;又经得韦小宝大声提醒,知道神龙鞭剧毒无比,心中存了忌惮,处处小心,不让神龙鞭沾了皮肉。是以玄贞道长只是招架,并不还手,浑身真力激荡,将道袍鼓起,犹如风帆。 晴儿到底年轻,久攻不下,不免焦躁。鞭法虽然凌厉,却是渐有破绽。 忽地,她的一招“神龙飞天”,鞭梢直击玄贞道长的天灵盖。可不知是招数不熟,还是斗久了内力不济,鞭梢稍稍耷拉,露出了大大的破绽。 玄贞道长久经战阵,见到敌人破绽,本能地出手抓去。 韦小宝大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可惜已经晚了。玄贞道长抓住了鞭梢,忽觉手掌麻木,那鞭梢却自手掌脱出了。玄贞道长这才想起了韦小宝“鬼鞭子有毒”的提醒,手掌的麻木迅急上升,刹那间已到肘弯。 玄贞道长不管神龙鞭仍在进击,就地坐下,搬运内力,护住心脉。 钱老本叫道:“站娘,请留下解药!”鬼头刀疾如旋风,卷了过来。徐天川怕钱老本一人不敌,也将“蛾眉刺”疾点晴儿的穴道。 晴儿冷笑道:“亏你们还是成名人物,好不要脸!倚多为胜么?” 韦小宝躲在一边,叫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擒住臭小花娘,讨出解药!” 一语末毕,神龙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卷来,韦小宝措手不及,被鞭子抽了个正着,虽有宝衣护体,也被抽裂了脊梁上的衣衫。韦小宝破口大骂:“臭小花娘,奶奶地谋杀亲夫么?杀了老子,你做了寡妇,可也没有甚么好玩!” 七位夫人一见大惊,七嘴八舌地问道:“小宝,你中毒了没有?”“小宝,你不碍事罢?”又七手八脚地察看伤情。 韦小宝推开她们,道:“我没事,鬼鞭子上的毒奈何不了老子的……你们还楞着做甚么?还不一拥而上,三拥四上,七手八脚,八手九脚,捉拿住了小花娘,讨得解药,晚了,玄贞道长的那条老命可就保不住啦。” 他罗里罗索地说了一大堆,七个夫人早已杀入了战团。 晴儿被七个女子与天地会群豪围在核心,若是凭真实功夫,不出片刻,便当束手就擒。 然而一则众人忌惮她神龙鞭上的剧毒,二则人多了也乱,反而影响了内中高手如钱老本等人武功的威力,晴儿又仗着神龙鞭的独特功用,不必按照章法,只要胡乱击出,就得人人闪避不迭。 不一会儿,围攻晴儿的人众之中,便有五人被鞭子捎到,中毒倒地。又过了一会儿,只有钱老本、徐天川二人兀自与晴儿游斗。其余的。则全部躺在地上了。 钱、徐二人暗暗心惊,势成骑虎,只得奋力抢攻,以图侥幸,擒得晴儿,讨得解药。 就在这时,晴儿忽然跳出圈外,道:“住手,你们听我说一句。钱、徐二位,咱们再打下去,虽说你们占了上风,—时半刻地也分不出胜负,是不是啊?可你们中毒的人,半个时辰之内若是不服解药,便是神仙也难治了。” 钱老本望望徐天川,徐天川望望钱老本,钱老本道:“请姑娘赐了解药,旁的事情,咱们都好商量。”晴儿道:“我要去山洞之中看一个人,立即就出来,出来就给解药,怎么样啊?” 钱老本心道:“这女魔头的药物太过歹毒,也只好如此了。” 便开口说道:“好,姑娘,君子一言……” 韦小宝却叫道:“甚么马也要把他追回来。钱大哥,这笔买卖做不得,要大大地蚀本的。小花娘一进山洞,雯儿姑娘还有得命么?” 睛儿一笑,悠闲地坐了下来,道:“买卖不做也成,那姑娘就在这儿等着,甚么时辰韦爵爷的兄弟啊、老婆啊,一个一个地都去见阎王去了,本姑娘再去看那人,也还不迟。” “这……”韦小宝顿时大感踟躇。 公主叫道:“臭小宝,死小桂子,山洞里的长胡子老头是你甚么人?是你们韦家的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么?你这么护着他,不要自己的老婆了?” 公主越想越气恼,又对晴儿道:“喂,我说这位姑娘,你进了山洞,杀了那个长胡子老头罢。要死一块儿死,大家都活不成!” 韦小宝断喝道:“公主臭婊子,你胡说八道甚么!” 公主道:“哼,你狠霸霸地做甚么?死都要死了,还怕你不成?” 双儿中毒较早,方才昏了过去,此刻醒了过来,柔声对公主道:“姐姐,你不要为难相公了。他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他说,那位长胡子公公,对咱们韦家有恩呢。” 晴儿越听越糊涂,道,“你们说些甚么明?哪里又冒出甚么长胡子老头了?” 公主噘嘴道:“山洞里面,是一个生了四尺四寸长胡子的老头,如妖精一般,将我们大伙儿的内力都吸了去啦。也不知老妖精是他们韦家的哪一辈子祖宗,死小桂子这等护着他。” 晴儿忽然大笑起来:“哈哈,有趣极了。我告诉你们,山洞里是有个妖精,不过她不老,年轻得紧呢。也没有胡子,她这辈子也不会长胡子的。她更不丑,美貌得紧呢。你们若是不信,本姑娘便去将她揪了出来,你们仔细地瞧瞧罢。” 她一边说话,分了众人的心,突然间身形暴起,直扑山洞。钱老本等人想出手阻挡,已是不及。韦小宝叫苦不迭:“雯儿姑娘,你可要千万小心啊,对头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晴儿冲到了洞口,叫道:“妹子,出来罢!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的话音未落,倏地,身子被一股大力掀起,高高地抛向空中,却又轻轻地落在地上。 虽然没有受伤,十余处大穴,却尽数被封了,躺倒在地,动弹不得。 晴儿惊叫道:“你,你是甚么人?!” 就见洞门口,慢慢踱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忽隐忽现的月光下,面上垂着长长的胡须,却又使白布包裹了,直拖至膝盖以下。 这一下,不但晴儿惊呆了,连韦小宝、玄贞道长及钱老本等见过山洞之中雯儿一面的人,也一个个地呆若木鸡:“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进的山洞?雯儿姑娘又在哪里?”无数的疑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 那人缓缓走到晴儿跟前,道“晴儿姑娘,你不知道人家闭关练功,外人是打扰不得的么?今日怎么说?” 晴儿咬牙道:“本姑娘既然栽了,老怪物,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罢。” 那人点头道:“恩,丐帮的弟子,也真正名不虚传,倒是硬气得紧。依我说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晴儿姑娘,你便将解药给了诸位夫人与众位朋友罢。” 事已至此,睛儿即便不给,哪里又由得了她?便道:“解药在我的药囊里,可我穴道被点,却是拿不出来的。” 那人手指虚点,就见晴儿的胳膊,立时活动自如了,身上其它被封的穴道,却没有解开。 那人认真道:“晴儿姑娘聪明过人,足智多谋,在下不是信不过姑娘,只是牵扯到这许多人的性命。晴儿姑娘,对不住了,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罢。” 晴儿一声不吭,自药囊里取出一包药来,道:“白色的药丸内服,红色的放在鼻子上嗅。” 韦小宝一直担心美貌善良的雯儿,真的变成了阴险狠毒的长胡子洪安通,是以躲在一旁,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这时看得那人与洪安通的身材、声音都大是不同,奇怪道:“这人甚么路道?难道世上真有两个四尺四寸长胡子的老东西么?” 又见来人处处帮着自己一伙,便大着胆子走过来,道:“我没中毒,我来分药。他奶奶的,解药就解药了,还分甚么吃的嗅的?偏偏就他妈的丐帮有这么多臭规矩。” 韦小宝取药的时候,见晴儿躺倒在地,又羞又嗔又怒,竟显得娇媚异常,暗道:“这小花娘生气的时候,倒是美得紧。”一手将药丸送到晴儿的脸前,用身子遮挡了长胡子的目光,问道:“小花娘,你可看仔细了,可是白药内服,红药用鼻干嗅?” 另一只手却不老实,情不自禁地在晴儿的胸部摸了一把。 公主眼尖看见了,叫道:“死小宝,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韦小宝笑道:“偏偏你事多,老子最后一个给你解药,教你多受一会儿罪。” 晴儿被羞辱得眼泪快要滴下来了,恨声道:“有朝一日落在本姑娘手里,你们一个个地都是死!” 韦小宝道:“啊,你还凶么?老子给点颜色你瞧瞧。”手又向晴儿的胸部抓去。长胡子不悦道:“韦爵爷,救人要紧。” 韦小宝面上讪讪地,道:“看你凶,老子慢慢地炮制你。” 先是天地会群豪,后是自己的老婆,韦小宝一个个地将药发遍了,真的是最后一个给的建宁公主。建宁公主一边骂,一边依言服药。 这药的确灵验,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内力强的如玄贞道长等人,已将毒逼出了。又过了一会儿,大伙儿的毒全数逼出。 长胡子道:“晴儿姑娘,你请便罢。” 晴儿暗骂道:“老妖怪,不解了姑娘的穴道,姑娘能请便么?” 岂知就在想象之间,忽觉身子被点的穴道之中,涌过一阵暖流,浑身舒坦异常。惊奇之下,忽地坐了起来。她极是奇怪:“老怪物”甚么时候为自己解的穴道?又是如何解的穴道? 晴儿自小习武,虽是小小年纪,于武学一道却甚是精通,知道穴道被点,初解一般都疲乏无力,需得过些时辰,方能运功自如。她怕“老怪物”点穴时暗下毒手,坐着将真气搬运一周,岂知不但运行无阻,那股暖流却顺着“小周天”与奇经八脉,运行无阻,周身舒坦之极。显见“老怪物”在点穴与解穴时,给自己输入了极为强劲的内家真力。 而这种内家真力,对于女子来说,往往更为难能可贵。 晴儿暗自疑惑:“这人甚么路道?既是明里帮了他们,难道还能暗中帮我么?” 然而她脾性乖巧,素来不将人往好处想,只是看了“老怪物”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拾起落在地上的神龙鞭,扭头便走。 不过,她看“老怪物”那一眼时,目光却柔和得多了。 韦小宝越看越觉得长胡于古怪,悄声问道:“喂……” 长胡子不搭理他,却忽然对着晴儿的背影,叫道:“睛儿姑娘,请你等一等!” 晴儿已走出去十余丈远了,倏地转过身来,逼视着“老怪物”,道:“怎么,后悔了么?划出道儿来罢,本姑娘奉陪到底。” “老怪物”缓缓道:“姑娘说哪里的话。姑娘的武功,在下极为佩服,也不忍骗了姑娘。”说着,在脑上一抹,变戏法似的,那部长胡子不见了,露出一副粗犷而年轻的脸。 晴儿只觉面善,谔然道:“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于阿大,见过姑娘。姑娘不记得了么,二十天之前,在秦淮河上,姑娘的手下在茶水里做了手脚,使蒙汗药麻翻了在下,将在下扔进了秦淮河……” 那一日,于阿大跟了韦小宝,在秦淮河上与乔装改扮的晴儿斗富斗狠,着了晴儿的道儿。于阿大被捉,晴儿命人将他扔进河里去了。而韦小宝也仅仅因为服食了丐帮的灵药,才躲过一劫。 晴儿想起来了,笑道:“这可让我学了一个乖,以后再捉住你,便将你用麻绳捆绑成一只大综子,再扔进河里喂王八,看你还逃得掉逃不掉了。” 于阿大笑道:“谢谢姑娘关照。” 晴儿转身走了,于阿大目送着她的背影。 晨曦初现,朝霞将东天烧成了一团炽热的火焰,满山遍野,顿时金碧辉煌。牧童吹起了动听的短笛,小鸟儿唱起了动听的情歌。谁家的少女在想情郎:“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韦小宝欢喜非常,道:“三弟。”于阿大却如傻了一般,没有听见。韦小宝围着他左一圈右一圈地转了好几圈儿,猛然大叫道:“三弟!”于阿大这才如从睡梦中醒来,“啊” 了一声,请了个安,低声叫道:“二哥,你好啊?” 韦小宝摇摇头,道:“三弟,那个小娘皮想不得,实在想不得。他奶奶的,她那股心狠手辣,只怕要谋杀亲夫的。” 于阿大如同孩童一般地红了脸,道:“二哥,你说些甚么?” 韦小宝低声道:“三弟,你怎么来的?怎么进了山洞的?雯儿姑娘呢,她还在里面么?” 于阿大也低声道:“那一日我在秦淮河上着了睛儿姑娘的道儿,幸喜药性不甚烈,到了水里便醒了。我找了个地方爬了上岸。四处找你,直到今日夜里,我发觉晴儿姑娘一个人偷偷地上了这个山坡,便悄悄地跟了来啦。” 韦小宝不解地问:“你怎么进的山洞啊?” 于阿大道:“你们闹得乱糟糟的,我也听出了大概,就乘你们不注意,溜进了山洞…” 于阿大只简简单单地用了一个“溜”字,可韦小宝心里清楚,山坡上高手不少,义弟进了山洞而别人丝毫没有发觉,那轻功确是登峰造极的了。 于阿大进了山洞之后,雯儿已然恢复了,却是不愿意见到这许多陌生人,更不愿意在这当口见到姐姐晴儿,便在于阿大的协助之下,施展轻功走了。于阿大听得洞外说甚么“四尺四寸长胡子老头”,便将一件长衫撕裂,挂在脸上,充做胡子的摸样,好在月色甚暗,也没入发觉其中虚假。 于阿大三言两语,简要地说明了原委。韦小宝嘻嘻笑道:“你就装作长胡子老怪物,不是好得紧么?为甚么又要自己拆穿西洋镜?” 建宁公主跑了过来,嚷道:“喂,你们说甚么私房话啊?于阿大,我说甚么长胡子老头呢,原来是你乔装假扮的。” 于阿大是御前侍卫的身份,急忙向前请安道:“公主吉祥。” 韦小宝拉着于阿大,道:“三弟,来,我给你引见几个好朋友。”便对玄贞道长等说道:“这位是我的义弟于阿大,江湖上人称霹雳掌。”心里却暗道:“天地会的人一向不拿老子真心当个玩意儿,如今也叫他们见识见识,老子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义弟。” 又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名满江湖的玄贞道长,这位是名满江湖的钱老本钱师傅,这位是名满江湖的徐天川徐师傅……你们几个多亲近亲近。这七位小娘皮就不用说了,是名满江湖的小白龙韦小宝的七个名满江湖的臭老婆。 于阿大对玄贞道长等人极是谦恭,都是以晚辈之礼相见。玄贞道长亲眼所见于阿大的神奇功夫,倒也是不敢怠慢。 玄贞道长在江湖上滚了数十年,各门各派的武功几乎无一不知,此刻心中却是暗暗纳罕:“霹雳掌于阿大?江湖上没听说过这个名头啊。此人武功登蜂造极,不在已故陈总舵主之下。武功又是极杂,到底是甚么路道?” 心中疑惑,便道:“于兄弟的功夫俊得紧啊,洞门口击向晴儿姑娘的劈空掌,似乎含有山西丁家霹雳掌的内力;抓落神龙鞭的身法,似乎是广东的‘一盘珠’掌法,而隔空点穴、解穴,又有八成是云南大理段家的‘六脉神剑’了。” 于阿大未置可否,依然恭恭敬敬地说道:“武学之道,切忌博而不精。在下胡乱使了一些武功,倒是教各位前辈笑话了。” 韦小宝心道:“老子只说义弟将玄贞老杂毛比下去了,他这一番话,武功识见,却只怕高出三弟之上,老杂毛也不可小觑。” 不知怎么的,玄贞道长对于阿大的谦恭神态极不舒坦,道:“阁下不必过谦,这等武功,江湖中寥寥无几,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不敢动问,阁下的师承是谁啊?” 于阿大不卑不亢,道:“启禀道长,家师严命弟子,不得在江湖上泄漏了他老人家的名号,在下不敢不遵师命。” 江湖各门各派,多有怪僻之人,不许弟子泄漏师承,也是江湖一种规矩。玄贞道长“哈哈”一笑,道:“是贫道失言了。” 却又在挖空心思,忖道:“这个于阿大大有蹊跷,武功杂博而又精纯,看不出真正的武功家数。这等年纪,委实难得。名字却又奇怪,叫甚么‘于阿大’,古今往来,有武林高手取这等俗气之极的名字的么?” 百思不得其解,便悄悄地向韦小宝使了个眼色,韦小宝心里骂道:“老杂毛,吃醋了么?”却还是向玄贞道长走了过来。 因有外人在场,玄贞道长便不称呼韦小宝在天地会中的职衔了,笑道:“韦兄弟,听说你神行百变的功夫大有精进,老哥哥倒想讨教几招。” 韦小宝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道:“道长,请指教罢。” 话音刚落,身子一扭,已然滑行出了数武。玄贞道长喝道:“果然好俊功夫。小心了,贫道赶上去啦。” 身形晃处,已紧跟其后。 韦小宝施展“神行百变”的绝技,虽不过是得些皮毛,却也威力无穷。玄贞道长则全神贯注,施展绝顶轻功,紧追不舍。 不一会儿,玄贞道长相跟着韦小宝进入了山坡上唯一的小树林。可是,他的眼前,却失去了韦小宝的踪迹。正在疑惑间,忽然听得一棵树上,韦小宝招呼道:“道长,上来啊。” 玄贞道长抬头一看,韦小宝骑在一棵树的树权上。那树不大,树杈上坐了一人,已然压得有点儿弯腰曲背了,玄贞道长却如何上去? 玄贞道长笑道:“韦香主考较属下么?” 一个“旱地拔葱”,身形跃起,人已稳稳地坐在了韦小宝身边的一根树枝上了。那树枝更细小,只有鸟蛋一般粗细。玄贞道长的高大身躯,将它压得颤颤巍巍。 韦小宝赞道:“道长的轻功,果然了得。”玄贞道长自负地一笑。 韦小宝又道:“道长,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么?这棵树虽小,却是极高,俗话说站得高望得远,没有人偷听咱们说话的。” 玄贞道长微笑道:“香主真是冰雪聪明。香主,你那个义弟是做甚么的?” 韦小宝心道:“三弟是御前侍卫,这个却是不能同玄贞老杂毛说的。”便道:“他是我在上次回京城的道上结识的,在江湖上做些妙手空空的没本钱的生意。” “妙手空空”在江湖“切口”(暗语)中,是专指扒手一类的小偷小摸的人。玄贞道长道:“不对,凭他的武功,便做一派掌门,也游刃有余,怎么能做小贼?小贼中哪有这等不凡的身手? 韦小宝撒谎历来极有分寸,哪能教玄贞道长抓住这么大的漏洞?便道:“也不怪道长疑心,便是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于阿大同我说,他师父是当世武林的一个世外高人,行为怪僻,不许他加入甚么门派。他自小在一个名山中随师学艺,后来师父死了,只得自己出来谋生。他不敢违了师尊遗训,又无法找到生计,便只得以偷盗为生了。不过,他说他以这等高明的武功去做小贼,正像道长你所说的那样,游刃有鱼(余)有虾的,一次也没失手。” 玄贞道长又问道:“你怎么与他结拜为兄弟的?” 韦小宝道:“说来话长。”他撒谎时,若是临时编不出来了,便以“说来话长”之类的话搪塞,以赢得时间。 果然,这么一拖延,肚子里便出了词儿,嘻嘻笑道:“你别看他武功又出神又入化的,他老弟与老兄我倒有同一嗜好,道长,你猜是甚么?”玄贞道长心道:“不是赌钱,就是玩女人,还能有甚么?”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韦小宝道:“他武功虽好,赌钱却是笨得紧,是个‘羊牯’,只输没赢,输了却又耍赖。正巧在一家赌场里遇到了我,道长知道的,我韦小宝赌钱是专门捉‘羊牯”的,是也不是?” 玄贞道长微笑道:“于阿大输了又没钱,便将自已卖与你了?” 韦小宝故作惊奇,道:“道长,你怎么知道的?敢情你当时也在那家赌场么?” 玄贞道长道:“我是瞎猜的。”心里道:“你嗜赌如命,只有你这个小流氓,才能做出这等稀奇古怪的事儿来。” 他自认聪明,却不知自己已经着了韦小宝的道儿了。 韦小宝道:“道长神机妙算,赛过诸葛之亮。我一注下了一万,他老弟却是身无分文,便将自己抵押了一万两银子。不用说,是我赢了。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是不是啊?便花了一万两银子,与他结拜了兄弟。道长,我这银子花得还值么? 玄贞道长道:“值,很值。” 他虽知韦小宝说话不尽不实,但在为雯儿打通任、督二脉时,韦小宝给天地会群豪讲了一些事,玄贞道长从中听出来了韦小宝在由扬州回京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结得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兄弟,等于买了个得力的保镖。是以相信了几成。 韦小宝以守为攻,问道:“道长,你难道发觉他有甚么不妥么?” 玄贞道长沉默了半晌,道:“香主,你两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你可知道江湖上最大的传言是甚么?”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 玄贞道长道:“这两年传得疯了,说是满清鞑子在关外的鹿鼎山里,埋藏了一大批价值连城的宝藏,藏宝图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里面……” 说到“鹿鼎山”,韦小宝吓了一跳,说到“宝藏”,韦小宝又吓了一跳;说到“《四十二章经》”,韦小宝的冷汗也吓出来了。 韦小宝身子一晃荡,差点儿从树杈上摔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与我有甚么关联?” 玄贞道长有意无意地看了韦小宝一眼,道:“韦香主不必太过担心,江湖传言,历来有风就是雨,无风三尺浪,顶不得真的。”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妈妈的老杂毛,卖关子啦。” 玄贞道长道:“江湖上传得多啦,有人说,鞑于皇帝封你为鹿鼎公,就是要你替他保护宝藏;有的说,朝廷寻找《四十二章经》,就是你经的手;还有的说,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藏宝图的秘密;更可气的,是有的人说,天地会捷足先登,派了你去朝廷卧底,是以藏宝图早落在了天地会手里啦。” 韦小宝脸色煞白,身子不住地筛糠。 他在江湖上好赖也混了这许多年,知道江湖人物看似洒脱不羁,其实骨子里一个个地嗜财便如他嗜赌、好色一般无二,只要听说甚么地方有宝藏或者有甚么武功秘籍,一个个地便如苍蝇见了血一般地叮了上来。 如果确实如玄贞道长所言,江湖尽知鹿鼎山的藏宝图在自己的手里,只怕自己从此过不安生,脖子上的脑袋也不得安全了。 韦小宝呆呆地,半晌,道:“道长,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我能惹这个麻烦么?再者,假如我真的知道甚么《四十二章经》、甚么藏宝图,我能隐瞒得了总舵主么?” 玄贞道长淡淡道:“韦香主对故陈总舵主的忠心耿耿,那是有目共睹的。”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甚么叫有目共睹?敢是讥刺老子脚踏两只船么?” 玄贞道长接着道:“不过人言可畏的道理,韦香主就不用我多讲了。你看,你刚在江湖现身,朝廷找上了你,丐帮找上了你,神龙教找上了你…”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还有天地会找上了老子,你怎么不说啊?” 玄贞道长道:“就在这节骨眼上,凭空里冒出个于阿大,香主,你说可疑不可疑啊?” 韦小宝忖道:“老杂毛定是看老子与于阿大结为兄弟、于阿大的武功又将天地会比下去了,心里打翻他奶奶的醋坛子啦。”脸上故意皱眉,显得劳苦思索的样子,半晌,道:“既是如此,道长,我该怎么做啊?” 玄贞道长一把拉住了韦小宝的手,笑道:“韦香主,咱们出来得太久了,简慢了诸位夫人。回去罢,不要让人家为我们担心。” 两人跳下树来,韦小宝追问道:“道长,你说……”玄贞道长紧紧地握住韦小宝的手,没有答腔,韦小宝却觉得他的手上,传过来一阵融融暖流。这暖流刹那间传进四肢百骸,周身舒坦异常。 韦小宝是个没有长性的人,离得好远见到了苏荃等人,便将烦恼忘记了,摸出骰子,喊了起来:“七个香喷喷的亲亲好老婆,快来掷骰子,谁命好,掷了至尊宝,老子今天就搂着她睡啦…” 第十一章 七女寻夫烟波里 一龙得意销魂中 他们夫妻调情,外人自然不好置身其中。天地会群豪知道他们这位宝贝香主风流成性、不拘小节,便一个个地踱到了一旁。只剩下于阿大一人,孤单单地站立着,既不能走向韦小宝,也不好跟着玄贞道长他们。 钱老本看他极是尴尬,便招呼道:“于兄弟,你过来。” 于阿大乖乖地走了过去。此人貌相憨厚、老实,从这个方面来说却不是习武的好资质。 可他年纪轻轻,便练成了这等高深武功,使得玄贞道长这些老江湖,不由得疑窦大生。 钱老本一面招呼于阿大,一面向徐天川使了个眼色。 徐天川会意,待得于阿大来到跟前,倏地双拳齐出,一招“金鼓齐鸣”,击向于阿大的“太阳穴”两侧。 “太阳穴”是人身至为娇嫩的死穴之一,于阿大如何不护?一怔之下,他本能地身形徽侧,闪避了这致命的一击。 但徐天川却已中途变招,“兰花指”带着强劲的“无相功”,点向对手腰侧的“章门穴”。 “章门穴”是真气运行之所必须经过的穴道。“章门穴”若是被点,虽不至有生命危险,但高手对敌,真气窒息,也是必败无疑了。于阿大哪里会让他点着?身子“滴溜溜”一个“陀螺旋转”,又避开了徐天川的攻击。 于阿大正想还击,忽觉得自己“命门穴”一麻,大吃一惊之下,未及解救,徐天川却是点到为止,跳出了圈外。 徐天川背负双手,悠闲自得,站立一旁,笑嘻嘻道:“于兄弟,老哥的这几招,还将就着使得么?” 在天地会青木堂的兄弟们之中,武功高强的要数玄贞道长,心计慎密的要数钱老本,而武功驳杂、招数快疾则要数徐天川了。 徐天川人称“八臂猿猴”,熟人都叫他“徐猴儿”。他攻向于阿大的第一招“金鼓齐鸣”迫使对手返身自救,真力就无法搬运;第二招以“无相功”催动“兰花指”,点向对手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躺倒在地,连咳嗽的劲儿也没有了。他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便有两名八袋长老抢上前来,出手救护。 两人手掌刚刚搭上痨病鬼小叫花的身上,忽然“啊” 地一声大叫起来,就见手掌肿胀淤黑,显见中了剧毒。 两个八袋弟子躺倒在痨病鬼小叫花的身旁,他们又有三个本门弟子前来相救,却也被如法炮制,中毒倒地。 雯儿冷笑道:“不怕死的尽管上罢!” 晴儿喝道:“我们姊妹的事,与别人无涉,你解了他们的毒!” 雯儿冷笑道:“那一日污我杀人,他二位好像也在场罢,好像也义正辞严罢,好像也义愤填膺罢,好像也……” 接连不断地说了几个“好像”,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八袋弟子忍着中毒的苦痛,大声喝斥道:“对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又甚么好像、好像了?小妖女,快些杀了老子!” 雯儿道:“迟早总要死的,何必争这一时半刻?你告诉我,当时到底是谁,做出了这等奸计,陷害于我?” 老叫花哈哈大笑道:“哈哈,我过山虎纵横江湖数十年,人也杀过了,牢也坐过了,只是不知求情是甚么滋昧? 老子也混出了不小的名头,早死二十年都不为早。今日死在小妖女的手里,也没有甚么说的,只恨老朽无能,没有得报成帮主的大仇。” 雯儿道:“你倒是忠心得紧。也罢,我便成全了你也就是了。” 暗暗运气,力透指尖,遥遥向过山虎一点,一股强劲内力袭去,只见过山虎大叫一声,两眼一翻,就此气绝。 雯儿离开过山虎足有数丈,凌空一指,便杀了他,这份武功,当真出神人化了。丐帮弟子人数虽众,却是一个个地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雯儿杀人立威,逼视着另一个倒在地上的八袋弟子,道:“你怎说?” 这八袋长老四十余岁,年轻、骨头也比“过山虎”软得多了。他身中剧毒,强忍着趴在地上,向雯儿磕头讨饶道:“姑娘饶命,不关我的事,都是郑、郑义虎一手撮弄的。” 江湖人物讲究的是宁折不弯,他的弟子见师父如此卑躬屈节、贪生怕死,一个个地尽都羞得无地自容。 雯儿道:“你还老实,也罢。你起来,也如魏至心魏长老一般,三个月之内,不要妄动真气,其毒自解。”说着,手指虚虚一点,便见那八袋长老爬起身来,忍痛又向雯儿作了个揖,跌跌撞撞地走了,却无有一个弟子相送。 雯儿见将群丐制服了,正待转入正题,忽然站起一个年轻的四袋弟子,张口骂道:“他奶奶的,甚么玩意儿,动辄杀人?老子可看不惯这作派!” 此人雯儿倒是识得,叫张得力,比雯儿大了十余岁,但却一块儿学艺,脾性也是相投。 他生性暴烈,为人仗义,本来在帮中这等重大的集会中,没有四袋弟子说话的份儿,但他看到雯儿出手便是杀招,不禁动了侠义心肠。 雯儿皱眉道:“张大哥,你怎么出口伤人?” 张得力冷笑道:“你出手杀人,难道不许我出口伤人么?” 雯儿道:“看在我们同师学艺的份儿上,我也不来怪你了。你走了便是。” 张得力道,“我偏偏不领情,又能怎样?” 委儿笑道:“你这人当真难缠,你说罢,你要怎么样啊?” 张得力道:“我要你救了过山虎过长老。” 雯儿勃然大怒道:“你是英雄,不会去自已救治他么? 为甚么要找我?” 张得力大步走了出来,道:“救治就救治,至多不过搭上老子的一条小命罢了。”他眼睛扫了扫周围,道:“平日里你兄我弟,喝酒赌钱,热闹得紧,一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一个个地便做了缩头乌龟了。丐帮这时候再不衰败,还有天理么?” 他口没遮拦地自说自话,却是将丐帮众人尽行得罪了。本来他还有几个极好的朋友,想来阻拦,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张得力刚刚看到了,那两位八袋长老只是将手朝郑义虎的身上一搭,便同样身中剧毒。 他却毫不畏惧,将业已毙命的过山虎抱在怀里。惨然道:“过老爷子,你一生中正,不想遭此无妄之灾。不过你老人家也不必太觉孤单,张得力曾承蒙你老人家传授了查拳的一招‘一路母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张得力职分低下,又没有人缘,自然没有资格真正拜过老爷子为师,今日与你同行,一起去阴曹地府,老爷子便再教上张得力两招查拳罢。” “查拳”是民间广为流传的拳术,并非武林中难得的武功秘籍,而“一路母子”则是“查拳”的“起手式”,更非甚么高深的武功。张得力却以死来报答过山虎的知遇之恩,倒是钟情之至了。丐帮弟子,都不禁对他报以钦佩之色。 张得力伸手去扶过山虎的身子,过山虎忽然坐起,睁开眼睛,一怔之下,对雯儿道: “多谢姑娘。”张得力也是一怔,道:“过老爷子,你没事么?” 过山虎笑道:“我能有甚么事?雯儿站娘知道我年轻的时候,练功时曾经走火人魔,真气运行时乳根穴便有阻碍,疼痛难忍,是以凌空封了我的穴道,以真力消除了我的隐患。你看。”他顺手拈起一块碎石,两只指头微微一碾,那鹅卵石模样的碎石,便变成了齑粉。 过山虎得意地哈哈大笑,将手在张得力的肩头一拍,不料张得力应声而倒。只见他面色通红,呼吸急迫,显出中毒症状。 过山虎道:“雯儿姑娘,张兄弟是个好人,请你手下留情。” 雯儿道:“我知道他是好人,可好人也不能脏话连天呀。略施惩戒,教他今后也不能胡说八道。过老爷子,你将郑师兄也赶快抬下医治罢。迟了,只怕落下了终生残疾。” 过山虎知道,当日说雯儿偷施暗算、杀害了帮主成龙的,郑义虎是惟一证人。雯儿最是恨他,今日出手惩戒,不取他的性命,已是大发慈悲了。便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抱了痨病鬼小叫花,朝外走去。 走了数步,却又回转身来,道:“雯儿姑娘,你出手治好了我的痼疾,我心里感激得紧。今后只要有甚么用着我的地方,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就是了。不过,大丈夫行事,讲究的是恩怨分明,若是日后查出你确实是杀害成帮主的凶手,我必将杀了你,再一刀抹了脖子,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雯儿微笑道:“理当如此。不过,老爷子你看,我像个欺师灭祖的十恶不赦之徒么?” 过山虎仔细地端详着雯儿,道:“不像,不像。雯儿姑娘,那么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要么便是个大奸似忠的恶婆娘。” 过山虎走了,晴儿一看,雯儿恩威并用,不但收伏了与她作对的丐帮弟子,收买了人心,而且以“隔空点穴”等匪夷所思的内功外力,震慑了丐帮弟子。不要说有多少帮众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便是那些死硬之人,见了雯儿的武功,只怕也不敢拿了鸡蛋碰石头了。 妹子的武功登峰造极,便是养父成龙活转了过来,也非雯儿对手了。晴儿还将神龙鞭握在手中,心灰意懒之极,道:“妹子,你拿走神龙鞭罢,姐姐甘拜下风。” 雯儿伸手取过神龙鞭,又轻轻在晴儿的背心穴道点了一点,道:“姐姐,帮主之位,本来该是你的。不过为了报养父被害的血仇,妹子只好越庖代俎了。” 睛儿默不作声,盘膝坐下,搬运真气,活动长时被封的穴道。片刻之间,便站立起来,依旧精神焕发,便如没有受到内伤一般。 雯儿内心也暗暗佩服:“姐姐确实了不起,倒是不可小觑了。” 晴儿朗声道:“丐帮帮众听了,值此多事之秋,推举帮主,也不必拘泥于帮规帮法。今日不管职分大小,也不管是不是本帮中人,均可入选帮主一职。” 她这等“也不管是不是本帮中人,都可入选帮主”的说法,倒是堵住了雯儿的嘴。因为雯儿两年之前叛逃出帮,丐帮早已不将她作为本帮弟子了,晴儿这样说,也就是让她参与竞争的意思。 晴儿对雯儿道:“妹子,这还公平么?” 雯儿想:“无非是比武决定帮主而已,这有何难?”便回答道:“这样很好。姐姐做事,一向是极公平的。” 晴儿一挥手,便见四个丐帮弟子,抬了一口大锅,锅里满满的一锅花生油。雯儿内心奇怪:“这是做甚么?敢情姐姐为了拉拢人心,炸果子请大伙儿吃么?” 四个丐帮弟子将大锅在台上一支,便生起火来。那火极旺,不到半个时辰,锅内花生油便翻滚沸腾,热气熏天。 晴儿摘下中指上的一枚金戒指,轻轻放人铁锅的热油之中,道:“养父生前常对我们姊妹说,丐帮是江湖大帮,作为一帮之主,武功倒是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胆量。妹子,养父是这等说的么?” 成龙生前着意栽培两个养女,类似的话确实说了不少,但都是因人因事而异。如今睛儿掐头去尾说了这番话,雯儿倒也不好驳她,当下未置可否。 晴儿道:“这滚油之中有一枚金戒指,凡是江湖中人,谁能下手将金戒指捞出,丐帮便奉他为第十九任帮主,大伙儿同意么?” 江湖中人最喜多事,便有些明知做不上帮主的丐帮弟子,高声道起“好”来。丐帮因是大帮,尊卑长幼,极是分明。若不是于本帮大有功劳,或者机缘巧合,一只布袋一只布袋地爬上去,这些四袋弟子,便爬白了头,也难背上八只布袋。当然,似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是帮主的关门弟子;晴儿、雯儿姊妹是帮主的养女,虽是年纪轻轻,却已有了极高的职分,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以听得睛儿这等说,众多八袋以下弟子跃跃欲试,想一步登天,夺个帮主做做。可是,台上的油锅之中,滚油翻腾,哪里有人敢于下手去捞戒指?只怕帮主没有做成,一条小命已然丢了。 晴儿道:“哪位有胆量来试一试?”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没有一个出头。晴儿道:“胆小不得将军做,拼了废了一条胳膊,做个帮主,也划算得紧哪。诸位放心,有我们姊妹在,特别是雯儿妹子,刚才大伙儿目睹,武功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决计不会让你们有性命之忧的。雯儿妹子,姐姐说得对么?” 雯儿苦笑一声,道:“姐姐足智多谋,妹子甘拜下风。 姐姐,不要说台下诸君,连妹子也是退避三舍。这帮主之位,你当仁不让罢。” 听得雯儿如此说,辈份低下的弟子更不敢出头了。雯儿在丐帮之中,被渲染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而晴儿的心机,却又是丐帮弟子领教了的。这姊妹俩争夺帮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能轮得上别人? 晴儿见没人应试,便道:“妹子,你请上罢。你有无毒大功法的神功护体。热油算得了甚么?你做了帮之主,咱们姊妹的恩怨一笔勾销,姐姐供你驱使便是。” 雯儿方才出手御敌,极是干净利落,岂知这时,不要说捞戒指了,连看也不敢看油锅一眼,连声道:“我不做甚么帮主,你们谁爱做便做了罢。” 人皆爱美,女子尤甚,年青女子更甚,年青而又貌美的女子,爱美简直胜过自己的性命了。教雯儿在翻滚的油锅里抓戒指,不要说性命之忧或是落下残疾,便是将胳膊的皮烫坏了,结了疤痕,雯儿也决计不会去做。 雯儿在心底道:“帮主?便是给个皇帝,本姑娘也不干哪!” 晴儿叹息道:“妹子到底放我不过。唉,也怪我自己划下了这等歹毒的道儿,没得办法,只得自已受用了。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晴儿说着,缓步走向油锅,手便朝滚烫的热油里伸去。雯儿吓得闭了眼睛不敢看,到底同胞情切,不禁喊道:“姐姐,你不要捞啦,你做了帮主便是。 晴儿冷笑道:“那不成。我说过的话,历来是算数的。” 手伸向油锅……翻滚沸腾的油……倏地,一个声音高喊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下油锅啦!” 第十二章 天涯芳草有归路 碧海青天更艰难 韦小宝在小舟上醒来,既怕有人发觉,又盼有人发觉。他性喜热闹,听得微山岛上人声鼎沸,又是丐帮开香堂,又是推选帮主甚么的,心道:“这些臭叫花子,不知闹些甚么玄虚?” 极想去看看热闹,却又想到美貌但又是狠毒的睛儿,死来死去总也死不了的痨病鬼小叫花,还有那个使着张牙舞爪铁钩子的魏至心,哪里敢去!听得众叫花又叫又唱的,定然热闹非凡,心中痒痒得实在难忍。 忽然听得一个女子吟诵丐帮的切口道:“也打丐帮变心人。” 韦小宝心中一动,暗道:“这不是雯儿妹子么?她怎么来了?不,不会是她。丐帮的人一个个地巴不得就口凉水活吞了她。难道她活得不耐烦了,居然送上门去?”仿佛是为了证实韦小宝的判断似的,猛然传出魏至心的一声惊叫:“你是雯儿!” 韦小宝忖道:“雯儿妹子心地善良,可不是晴儿那小娘皮的对手。老子曾发过誓,要与雯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大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老子不是今日就要抹了脖子么?不行,我得去帮帮她。” 一跃上岸,施展“神行百变”的功夫,瞬间便来到了张良墓前。他本来是富家公手的打扮,被盐枭折腾了三天三夜,衣衫破烂,面色憔悴,实在也与叫花子差不了多少。众叫花子又是从各地来的,大都素不相识,是以韦小宝混迹其中,倒是没人发觉。 韦小宝一看雯儿连连出手,连连得胜,便放下心了,也就没有现身。待得晴儿命人抬出一口大锅,见那烧得沸腾的热油,韦小宝心里道:“乖乖不得了,雯儿妹子要吃大亏了。” 果然不出韦小宝所料,雯儿不但不敢伸手去滚沸的油锅里去捞戒指,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韦小宝心道:“我枉自做了雯儿的大哥,今日夺个丐帮帮主,给亲亲好妹子做份见面礼罢。” 纵身而起,大叫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下油锅啦!” 丐帮弟子便有人出手阻拦,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捣乱?”岂知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应付这些四五袋弟子绰绰有余,身形晃处,三拐两拐,已然跳上台去了。 雯儿惊愕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丐帮自已门户的事情,大哥不必趁这浑水。” 韦小宝笑道:“你大哥就是喜欢浑水啊,没得法子! ……晴儿姑娘,你好么?秦淮河一别,你怎么不讨饭了,改卖油炸果子了么?” 韦小宝的现身和说这番话时,晴儿已自油锅上将手缩回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甚么东西,竟然哥哥妹妹起来,羞也羞死了!” 韦小宝道:“哥哥妹妹有甚么可羞的?世上有哥哥妹妹的人,也不知多少。晴儿姑娘,你若是愿意,我也这样称呼你便是了。”撇了声音,嗲声嗲气道:“晴儿妹子,亲亲晴儿妹子……” 韦小宝自小在妓院里长大,学着嫖客的声音、语气,学得维妙维肖。丐帮弟子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你!”晴儿气得脸色煞白,道:“下流无耻!哼哼,你们在山洞里做下的事,当我不知道么?” 韦小宝故作惊讶,道:“甚么山洞啊?晴儿姑娘,你的记性可是大大地不济了,咱们俩不是在秦淮河上的风流船里么?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噶嘻……” 雯儿忽然喝道:“大哥!” 韦小宝一怔,才将更下流的言语咽进了肚子里。 雯儿面如凝霜,道:“大哥,你若是存心来帮我,便放尊重些。若是心存轻薄,那就请便罢。” 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叫你没记性,叫你油嘴滑舌。雯儿妹子,晴儿姑娘,韦小宝多有得罪,请姑娘莫怪。” 晴儿道:“哼,你若是知趣,趁早走罢。” 韦小宝道:“走是能走的。” 晴儿问道:“你要怎样?” 韦小宝道:“姑娘,你那枚戒指十足真金,有假包换,撂在滚开的油锅里煮着,若是煮化了,不是太也可惜了么?韦小宝不才,只有一个好处:为了美貌女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刚才得罪了姑娘,现下便替姑娘取出戒指来赎罪罢。” 晴儿面上豁然色变,道:“你、你也来抢夺帮主之位?” 韦小宝笑道:“顺便捞个帮主做做,也极好玩的。姑娘方才不是说了么?不管是不是丐帮中人,只要从油锅里取出姑娘的宝贝戒指,便可做丐帮帮主的么?” 晴儿方才确曾说过这话,不料教这个突然杀出的小流氓钻了空子,但是却又不好改口,便道:“做帮主?你配么?” 韦小宝道:“本来是不配的,不过见了两位姑娘争着做帮主,不配也是没有办法。两位始娘都是沉雁落鱼之貌,闭花羞月之容,与那些肮脏透顶的臭叫花子打交道,忒也太过委屈姑娘了,两位姑娘做帮主,那叫做两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我这个小无赖小流氓,与臭叫花子破锣对破鼓,这叫做旗鼓相当。再说,臭叫花子蛮横得紧,太过难缠,老子可领教过了,险些弄得性命不保。两位姑娘千金、万金之体,犯不着与他歪缠。是以我老人家思来想去,还是勉为其难,拼了一死,做了这个帮主罢。这回书便叫作‘韦小宝英雄救美人,俩美人感恩韦英雄’。” 韦小宝胡说八道一大串,晴儿身形跃起,右手便向油锅中捞去。 雯儿一怔,忖道:“韦大哥虽说轻浮,却是机警过人,姐姐抢着去捞戒指,莫非其中有诈么?” 晴儿眼看就要得手,后背却被一只手掌抓住,却是雯儿后发而先至,拿住了她的穴道,将她轻轻一甩,身子便已飞出,落地时却是站立得稳稳的,似被轻轻托着放下一一般。 雯儿含笑道:“姐姐,家人让外人,这是礼数。”晴儿气鼓鼓地说道:“谁是外人了? 你对这个小流氓,只怕比家人还要亲罢?” 雯儿气恼非常,正要发话,韦小宝招呼道:“雯儿妹子,你过来,帮我一个忙。”雯儿道:“怎么?”韦小宝道:“这油锅煞是可怕,你韦大哥只要将手伸了进去,只怕这条胳膊是保不住了。”雯儿赶忙道:“既是这等危险,韦大哥,这帮主不当也罢。” 韦小宝道:“那可不行,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迫。”雯儿幽幽道:“韦大哥,既然执意如此,倒是不必多虑。你若是真的残了,妹子服侍你一辈子也就是了。” 韦小宝心中大乐:“还是雯儿有情有意,老子有了这样一个妹子,倒也没有白活。”又道:“落下个残疾倒是小事,只怕你韦大哥这条老命,也就交代了。到了清明啊,十五啊,大年夜啊,雯儿妹子,你可不要忘了我,给哥哥烧锭纸钱,舍些粥饭,你韦大哥在奈河桥上,也感激你。” 雯儿沉吟有顷道:“韦大哥,这个只怕做不到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暗暗骂道:“小娘皮也不是好货色,过河拆桥么?” 只听得雯儿语气决绝地说道:“妹子既与大哥结拜了兄妹,理当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若是真的有个好歹,妹子随后跟你一块儿去了便是,哪里还能给你上香火?其实,咱们兄妹相依为命,虽在地府,殊不寂寞。还有,还有……” 韦小宝美滋滋的,追问道:“还有甚么?” 雯儿声音微弱得几如蚊虫,道:“生不同床死同穴,虽是做鬼也风流。” 这两句话说得声音极轻,而且文绉绉的,韦小宝可就听不清也弄不懂了。不过他从雯儿娇羞的目光中完全觉出了那少女的无上温情,道:“有了亲亲好妹子的这番话,哥死也值得了。”上前牵住了雯儿的手,也轻声道:“妹子,大哥哄你玩的,大哥没事,你大可放心。”见晴儿目不转瞪地看着自已,便放大了声音道:“妹子,你帮我一个忙罢,你看过跑马卖解的江湖人么?” 雯儿点点头。 韦小宝将雯儿拉到了油锅跟前,面对着丐帮弟子,作了四方揖,大声说道:“各他三老四少,在下兄妹俩初到宝地。”声音、语气,与江湖艺人一般无二。雯儿虽是羞涩,但到底是少年心性,颇感好玩,不由得接口道:“是喽。” 韦小宝点点头,颇为赞许的样子,道:“人生地不熟。 (雯儿应道:哎!)常言说得好,(雯儿道:怎么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雯儿道:这话部假。)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呆着也是呆着,(雯儿道:怎么样?)咱们兄妹俩给大伙儿变个戏法瞧瞧。(雯儿道:好!)” 韦小宝油腔滑调,雯儿天真口爽,两人一唱一和,维妙维肖,真正将丐帮弟子逗笑了。 韦小宝道:“在下初学乍练、手艺不精。变好了(雯儿道:怎么样?)您给鼓个掌;(雯儿道:哦。)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不留名不如张三李四,(雯儿道:对。)雁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雯儿道:说得好!)变砸了,(雯儿道:怎么样?)请诸位多多包涵。 (雯儿道:应该。)” 韦小宝伸手装模作样地比划,道:“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常在河边转,不能不湿鞋,对不对?(雯儿道:对极啦。)行家看门道,立巴(庸按:江湖暗语,意即外行)看热闹,我兄妹可不知道哪位师傅、哪位高手屈驾至此,我这里向您作揖了,(雯儿道:作揖了。)向您鞠躬了。 (雯儿道:鞠躬了。)求您高抬贵手,(雯儿道:谢谢啦。)请您多多关照!(雯儿道:拜托啦。)” 韦小宝前腿蹬、后腿弓,做出搬运内力的样子。道:“妹子哎,(雯儿道:有!)咱们闲话少说,练起来!(雯儿道:练起来!)” 韦小宝插科打浑,转身之间,雯儿看到他的手上已然多了一付薄如蝉翼的手套,由不得一怔,暗道:“这手套不是郑义虎师兄的传家之宝么,怎地到韦大哥的手上?” 稍一寻思,便恍然大悟:“一定是那一日,我使神龙鞭‘打死’了郑师兄,韦大哥趁火打劫,顺手牵羊,将宝贝手套取走了。不过这手套只能避毒,不知道能不能避火?” 四名丐帮弟子一看来人是个“空子”,便将木柴添得满满的,四把特大蒲扇,使劲儿扇了起来,顿时炉火熊熊,锅内热油,更是沸腾飞溅。 韦小宝“嗨”地一声,牙一咬、眼一闭、脚一跺,手已探进了沸腾的热油之中。铁锅极大、极深,戒指极小,韦小宝一时摸它不着,便倾下身子,向铁锅里探去。 丐帮是比较凶悍的帮会,历来强讨硬要,行凶仇杀,甚至自残身体,无所不用其极。可看到这等大活人下油锅的场面,却也惊得目瞪口呆。雯儿关切地看着韦小宝,声音颤抖着,道:“韦、韦大哥,实在摸不到,不摸也罢。” 韦小宝不吭声,忽然他连声发出欢呼:“我摸着金戒指啦!我摸着金戒指啦!” 雯儿上前扶他,道:“大哥你没有事么?” 忽然,晴儿箭也似地扑了过来,朝着韦小宝的屁股上就是一脚。 猝不及防,晴儿使的力道又是奇大,韦小宝“啊”地一声,头下脚上,栽倒在铁锅里。 晴儿的内力也真了得,后劲无穷。韦小宝的脑袋撞在锅底,“哗啦”一声,锅底撞出一个大洞,火焰冲天而起,沸腾的热油遇火即着,将韦小宝烧成了一个火人。 雯儿手疾眼快,一把提起韦小宝,向旁边一个水塘扔去;同时左肘拐出,点在睛儿腰的穴道上,晴儿经穴被点,站立着一动不动。 那水塘离土台足有五六丈远,满身是火的韦小宝在空中飞行,犹如一只火球。“哗啦” 落在水塘里,却是轻轻地如提放在水里—般。显见雯儿的力道,拿用得恰到好处。 韦小宝沉进水底,呛了一口湖水。他绰号“小白龙”,其实名不副实,一点儿水性也没有。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将头露出水面,刚想大呼“救命”,脚底板却已着地,原来,那水只有齐腰深。 韦小宝心定,看水面上,一团热油还在燃烧。他掬了几捧水,草草地洗了洗身上的油污,高举着从油锅里捞起的金戒指,笑嘻嘻走上岸来,走到台上,向着丐帮弟子,道:“咱们认识认识罢!在下韦小宝,江湖上也混出不大不小的名头,好朋友为我脸上贴金,都尊称一声小白龙。我按照你们稀奇古怪的规矩,夺得了戒指,你们大伙儿有甚么话说啊?”众人默不作声。 韦小宝道:“你们没有话说,我有话说。我小白龙遍行各帮各派,见识得也算是多的了。哪帮哪派做帮主、掌门人的不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的美貌女子?常言说得好:女子当家,必定大发,女大三,抱金砖;还有女……甚么甚么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们丐帮要想发达,帮主是非女子不可的,是以我小白龙决定推举……” “雯儿”两个字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雯儿却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大哥,不成的。” 韦小宝怔道:“甚么不成?” 雯儿道:“我做帮主不成的。丐帮的人最是讲究信义,那个甚么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他们订的规矩是谁能从油锅里取出金戒指,便推选谁做帮主,金戒指是大哥你捞出来的,可不是我啊,我做帮主,他们如何能服?大哥做帮主,顺理成章。”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做。我在天地会做了一个小小的香主,就一辈子麻烦不完的了,还能再朝火坑里跳么? 戒指也不是我一个人捞出来的,你不是也在旁相帮的么? 再说,雯儿妹子,这个帮主,是大哥我诚心诚意夺了来给你做见面礼的。” 雯儿甜甜一笑道:“妹子多谢大哥了。大哥先接过了帮主之位,今后如何,还不随你帮主大人的一句话么?大哥,夜长梦多,事不宜迟。” 韦小宝一拍脑袋,道:“我可真也糊涂了。三下五除二,不是极简单地一笔帐么?”心里忖道:“看不出来,雯儿妹子倒也是精明得紧。” 思想已定,便故作威严地“咳”了一声,背负着手,道:“我小白龙的武功艺业、胆量口才,都是你们大伙儿亲眼看见的了,你们有甚么话说?” 雯儿轻轻把玩着神龙鞭,道:“小白龙英雄做丐帮的第十九代帮主,你们愿意不愿意啊?愿意便是愿意,不愿意便不愿意,不吭声可是不大好罢?” 丐帮帮众方才亲眼看到韦小宝在晴儿出的难题面前,挺身而出,那胆量使得人人叹息自愧不如。及至韦小宝从翻滚的油锅里捞出金戒指,竟没有丝毫损伤,人人都觉得韦小宝的武功,不说登峰造极,也是怪异之极。惺惺惜惺惺,丐帮帮众对韦小宝倒也生了敬佩之意。 可是,又隐隐地觉着有点儿不妥。 丐帮是江湖上的大帮,在武林中交游极广,却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小白龙”的名头。 “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天地会的名头之响,丐帮也自认望尘莫及。 不过天地会中,哪里冒出了韦小宝这等人物? 也是难怪,韦小宝虽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却又混迹于朝廷之中,总舵主陈近南将他作为一张反清复明的王牌,企图在紧要关头派上大用场的。是以韦小宝于江湖知名度甚低,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武功低微的缘故了。 还使得众丐觉得不妥的是,韦小宝年纪轻轻,说话轻浮油滑,一双眼睛贼兮兮的,哪里似历代帮主那样沉稳威猛? 推选帮主,是关联到丐帮盛衰的大事,哪里敢马虎? 便有几个职分较高的八袋长老,要出面提出相左意见,却见雯儿笑吟吟地站在韦小宝身旁。手中的神龙鞭不经意地悠来荡去,犹如一条急于吐信的毒蛇。晴儿也自呆呆地站立着,不置一词(他们不知道,雯儿顺手点了晴儿的哑穴),便将心里的话咽了下去。 雯儿心道:“大伙儿都不吭声,却也不是了局,总得有人第一个打破闷罐子才是。” 正想当众点将,指名要一个八袋长老作答,就见方才为救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的八袋长老过山成,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来,甚么话也没说,朝着韦小宝的身上“呸”地便是一口浓痰。 近在咫尺,韦小宝武功又低,哪里闪避得了?那浓痰正中韦小宝长衫下摆。韦小宝怒道:“你做甚么?” 雯儿却是大喜,道:“过老爷子的武功,便是炉火纯青了。这一招‘南天一柱’,不要说韦英雄不能闪避,便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只怕也闪避不迭。” 过山虎鞠躬道:“多谢姑娘夸奖。”又对韦小宝道:“得罪,得罪,韦英雄见谅!这是本帮的规矩。新帮主就任,属下都要向他吐唾沫,以示祝贺的。” 韦小宝大喜,心道:“老子这便做了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了么?这祝贺的方式却是古怪,老子倒是不喜欢的。”嘴上却道:“过老爷子太过客气了。” 过山虎对帮众道:“在下过山虎武功不济,却是等闲不肯服人。雯儿姑娘大仁大义,韦英雄胆大心细,武功人品,姓过的却是服气极了。姓过的佩服的人,丐帮弟子自然佩服;哪一位若是不佩服,便上来将姓过的打佩服了,韦英雄自然也就佩服了他。” 过山虎的武功艺业,其实只是平平,不过他是成龙前任帮主手下的旧人,是以人人都让了他。此人在帮中资历既老,又刚直不阿,极是率直,率直得简直过分。 过山虎出面,丐帮弟子更是不敢有异言了。此时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与执法长老都被雯儿所伤,回去以内力驱毒去了。过山虎当仁不让,接过了雯儿手中的神龙鞭,极其恭敬地将它捧献给了韦小宝。丐帮弟子再无异议,自八袋长老以下,一个个地轮流向韦小宝身上吐唾沫。不过,看到新任帮主的神色,似乎对这等隆重而又热烈的祝贺并不太感兴趣,大多数只是略具意思面已。 尽管如此,韦小宝的身上还是布满了唾沫。 雯儿轻声道:“大哥,待会儿会散之后,你的长衫我来洗。” 韦小宝道;“为妹子做点儿事,不值甚么。反正我这个帮主是做不长的,多则三日两日,少则一时半刻,大哥就要告老还乡啦。” 丐帮众人还在聚集着,雯儿正想告诉韦小宝,让他对丐帮帮众说些场面话,韦小宝却道:“大伙儿听了,咱们丐帮分居各地,难得聚在一起,是以有许多大事要做。” 过山虎领头道:“便请帮主吩咐。” 韦小宝道:“可千件大事,万件大事,就数眼前这件事体最大,咱们只得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三十余张银票,每张百余两,道:“眼下这件最大最大的大事,便是喝酒赌钱。” 众丐“哄”地一声,跳了起来。这些人平日除了喝酒赌钱,实在没有基么正经事去做,听得新任帮主将喝酒赌钱当成丐帮第一等的大事,无不欢欣雀跃、以为帮主乃是最好的知音。 韦小宝笑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哪。老子既是做了丐帮的帮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总得有点儿见面礼是不是,这里的几千两银子,大伙儿拿去花罢,只当是我这个帮主给的赌资。” 叫花子平日能讨得三二两银子,便是极大的财主了。 此时帮主出手便是几千两,每人少说也得分上百余两,更加高兴了,简直拿韦小宝当作救命恩人一般。 韦小宝又道:“帮主我今日带头,大开赌场,哪位胆子大的,不怕输的,尽管来我这赌场里。不过咱们光棍对光棍,丑话说在前面,赌钱场上无父子,若是输了,本钱还由我来借,输了的钱却是拿不回去的了。” 有个小叫花子高声道:“帮主,你是羊牯么?” 韦小宝笑骂道:“滚你奶奶的咸鸭蛋罢!老子不是羊牯,倒是捉羊牯的祖宗。不过老子今日破破规矩,不捉羊牯啦——有种的便去外面捉去,捉自已的兄弟,算甚么英雄好汉?” 说得帮众哈哈大笑。韦小宝从怀里掏出片刻也不离身的骰子,高高地抛起,口中随喝道:“至尊宝!通吃!”骰子“骨碌、骨碌”地在地上转,半晌才停了下来,却是别十,投掷骰子中最小的一种。 韦小宝叹息道:“奶奶的,掷骰子不作弊,只输不赢。” 韦小宝收拾起骰子,高声道:“众弟兄!赶快收拾吃饭,随本帅捉羊牯去者。” 众丐高高兴兴地散去,雯儿微笑着对韦小宝道:“大哥,你的本事大得紧哪,三言两语,便将这些放荡不羁的叫花子收拾得伏伏贴贴了。”韦小宝道:“妹子不要笑话我啦,我这人除了胡闹,行事很有点儿乱七八糟。不过我带过兵打仗呢,那些将士与丐帮弟兄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喝酒赌钱,便是玩女……”轻轻地打了自已一个嘴巴,道:“叫你口没遮拦,叫你胡说八道。” 雯儿笑道:“看在它今日口若悬河的份儿上,大哥饶了它罢。” 韦小宝走到晴儿的面前,道:“饶了老子的嘴巴,不能饶了你这个臭小花娘。辣块妈妈,你烧了热油烫老子,不是与老子的老婆一样,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么?” 韦小宝七个夫人之一的建宁公主,少时恃宠而骄,常将韦小宝抓了去百般虐待,“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便是她的“杰作”之一。 晴儿穴道被点,口不能言,只有怒目而视。韦小宝道:“啊,你还狠霸霸的么?‘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就是谋杀亲夫的罪。该当问斩,不过老子今日做了帮主,心里高兴得紧,就改成打屁股啦。” 韦小宝说着,“啪啪”地在晴儿的屁股上连打了三下。 晴儿生性高傲,哪受过这等屈辱?咬紧牙关,泪水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看到那种心高气傲而又楚楚可怜的样子,韦小宝忽然怔住了,“啪啪”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这次却是真打,打得腮帮子上五只手指印根根暴起。 雯儿走了过来,微笑道:“大哥,我真高兴。”又伸手解开了睛儿的穴道,道:“姐姐,咱们姊妹一场,何必斗成了乌眼鸡?咱们还是相帮着韦大哥,将养父被害的公案弄个水落石出,以报养父对咱们姊妹的养育之恩,你说好么?” 韦小宝道:“喂,你傻了么?叫她一块儿为成帮主报仇?成帮主的死若是没有这个臭花娘作怪,我就不姓韦……” 话音未落,晴儿忽然举起手掌,狠狠地抽了韦小宝一个耳光。 韦小宝武功修为,自然闪避不了晴儿的蓦然一击,而雯儿不知是来不及还是出于甚么别的原因,竟也没有出手阻挡。 韦小宝自已打的耳光是在右脸颊上,晴儿打在他的左脸颊上。两边一样地红肿,一样地留下五根指痕。韦小宝苦笑道:“这下两边便是半斤八两了。” 晴儿恨声道:“我迟早杀了你!还有你!”猛地车转身,朝湖边跑去。韦小宝催促道: “不能叫她跑了,雯儿妹子,你快去追呀!” 雯儿默默地看着睛儿的背影,半晌,答非所问道:“大哥,我姐姐刚才打你,我没有阻止,你生我的气了么?” 韦小宝道:“我生气做甚么,她好赖是你姐姐啊?” 雯儿眼里蓄满了泪水,自言自语道:“她是我的姐姐,她是我的姐姐……” 韦小宝忽然惊叫一声,道:“妹子,你快看!” 微山湖边上,晴儿掩面饮泣。倏地,她拔出一把防身的短剑,猛插向心窝。雯儿大惊,喊叫道:“姐姐,你不要想不开!”欲待阻挡,哪里来得及? 就在这时,从湖水中突然暴起一个身影,犹如一条游鱼一般,激起了数丈高的浪花。那人直扑晴儿,将晴儿的身子抱住,晴儿的短剑再也无法插落。 雯儿飞步上前,她轻功极佳,顷刻间已然到了湖边。 韦小宝也施展“神行百变”,紧随其后。 雯儿喝道:“不可伤了我姐姐!”伸手朝那怪人抓去。 那怪人却毫不惧怕,双手抱紧了晴儿,猛地一张嘴,一股水如箭一般急射而来,击在雯儿的“丹田穴”上。 以雯儿这等强劲的内功,竟然被他一口“水箭”射倒在地,穴道被封,顿时动弹不得。 那怪人的武功,真正是匪夷所思了。 怪人一招得手,又喷射出一丝“水箭”,击向韦小宝。 韦小宝急忙闪避,却又哪里能够?饶是身着救命的宝贝背心,还是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胸口疼痛非常。 怪人抱起晴儿,跃起丈余,猛地落入水中。湖水泛起了巨大的涟漪。过了好大一会儿,涟漪才渐渐消失,那怪人与晴儿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韦小宝自来吃不得苦痛,坐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唤个没完没了,骂道:“他奶奶的,你用水伤了小白龙,不是太也要老子的好看了么?你是甲鱼变的么,这等喜欢水?小甲鱼,你快些回家罢,你老婆不知给你赚了多少顶绿帽子啦。” 骂着骂着,那怪人的身影老是在眼前闪动,越闪韦小宝越觉得好生面善。特别是向自己射“水箭”时那冷酷的充满怨毒的一瞥,使韦小宝浑身打颤。 雯儿穴道被封,默默地运功解穴,好大一会儿,才将穴道冲开,道:“这人内力强劲之极,武功却又怪异非常,到底是甚么路道?江湖上没听说有这号人啊……大哥,你没事么?” 韦小宝中邪似的,猛然跳起来,颤抖着叫道:“是他,是他!他不是人,是鬼,是恶鬼!” 雯儿扶住了韦小宝,问道:“大哥,你认识他么?” 韦小宝颤声道:“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他叫郑克爽,是台湾郑成功的孙子,郑经的儿子。” 当下,将自己如何在天地会与郑克爽相识,如何因了阿珂,与郑克爽结怨,如何诈了他三百八十万两银子,这次回京城,如何到他的公爵府去看他,他如何在莲花池中如泥鳅一般窜来窜去等情,一一简要地说了。 雯儿沉默不语,韦小宝恨声道:“老子当时看他可怜,还给了他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却是让他当场撕了。老子只当他失心疯了,岂知他却在练一种高深的功夫。老子悔不当初,该当杀了他,为师父抵命,免得他又出来跟老子作对啦。 雯儿缓缓道:“大哥,有句话,小妹不知该不该讲?” 韦小宝道:“自家兄妹,你怎么与大哥客气起来了?” 雯儿道:“江湖上虽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杀人害命,在所难免。不过,得放手时须放手,能饶人处且饶人。不可赶尽杀绝。再者,男子汉大丈夫,千万不要为女色伤人。我这么说,不知对也不对?” 韦小宝脸皮一红(庸按:能教韦小宝脸红的,古今中外,除了雯儿,再无第二人),道: “阿珂也不是我抢了他的。不错,阿珂起初是喜欢郑克爽,不过后来……” 后来怎样,韦小宝自己不说了。他在想:“后来阿珂是死心塌地跟着我,但那是我在扬州丽春院中,强行与她同床,使她身怀有孕,她才跟了我的。若是没有这档子事,阿珂能跟我么?只怕未必罢?” 生平第一回,韦小宝觉得自己的德行有亏。 见他不吭声,雯儿道:“大哥,我是胡说的。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能样样想得周全?” 韦小宝道:“妹子,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任性胡闹,却没人如你一般用道理来管束我,就像我妈妈……” 一想到妈妈是妓女,拿来与雯儿类比,大不合适,便改口道:“总而言之,你日后好好地管束着我,教小白龙积些阴德罢。” 又打又斗地折腾了大半天,韦小宝的肚子早巳饿了,道:“雯儿妹子,咱们回去罢。” 雯儿默默地望着湖面,潸然泪下,道:“姐姐,是我害了你啦。” 韦小宝道:“你放心,你那宝贝姐姐没死。”又将在秦淮河边上,郑克爽也如今天一样将晴儿抢了去的事,说了一遍,道:“秦淮河多大的风浪,晴儿也没事。郑克爽不是害晴儿,其实是在救晴儿。” 这样一说,雯儿大为宽心,与韦小宝并肩往微山岛高处走去。边走边笑道:“大哥,你避火避烫的功夫高明得紧啊,那是甚么内功心法?能教一教我么?” “哈哈哈!”韦小宝大笑不止,直到笑弯了腰,道:“妹子这么聪明的人,怎地上了晴儿这个大当?这些花招,杨州街头三岁孩童也知道的,你大哥见识得多了。” 雯儿奇怪道:“你不是使了内功心法么?” 韦小宝道:“那锅里是一锅油,倒是不假,不过油底上撒了厚厚的一层明矾,明矾隔热,看那锅底烧得通红,油也沸腾滚烫的好吓人,其实一点儿也不热的。不过我为了万无一失,十万无一失,还是戴上了这个。”将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的手套拿了出来。雯儿心道: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回去。 韦小宝做了丐帮帮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领门下弟子开怀大赌。他自己做庄,然而众丐平时赌钱赌惯了一百文、二百文,虽是帮主给的赌资,也还是舍不得。押上三钱五钱,已是咬牙切齿的了。 赌注太小,使得豪赌惯了的韦小宝兴味索然。再加上不好意思作弊,虽是赢得多,赔得少,数来数去地太也麻烦。 韦小宝心头火起,骂道:“他奶奶的,银子是你们的亲爹么,你们这么不舍得押?老子不来了,不来了,” 正欲推庄,忽然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叫花出现在赌桌边,老气横秋地说道:“韦帮主的赌是豪赌,你们这么几个小钱,不是消遣他老人家来着?” 韦小宝一听大喜,初遇知音,道:“还是你老哥知趣,你老哥来押两注,如何?”老叫花道:“属下也怎敢与帮主相比,不过,也不能扫了帮主的雅兴。” 说着,抠抠索索地在面袋里掏了半天,也没见掏出甚么东西,韦小宝一下于泄了气,心道,“这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主儿。” 岂知老叫花手一伸,掌心却是一张银票,道:“属下只能押一千两。” 韦小宝虽不尽意,但比起那些三钱五钱的人,已是满意得多了。便一把抓起骰子,在手中晃了一晃,道:“通吃。”却掷了个八点。虽说没有成对,点子也是不小。他又是庄家,赢面略高。 老叫花将骰子抓起,轻轻撒在桌子上,却是九点,多了一点便吃了庄家的一千两银子,老叫花的赌运不错。 韦小宝赌品极好,赔了一千两银子,老叫花却将自已原先的一千两银票赌本揣进怀里,将刚刚赢来的银票往前一推,道:“还是一千两。” 韦小宝见他将带来的赌本装起来了,不由得心中有气:“你准定了要赢么?老子不叫你将赌本拿出来,老子就不姓韦,跟你姓……不知他姓甚么?”随口问道:“你老兄贵姓啊?” 老叫花极是恭敬,道:“不敢,免贵姓曹。” 韦小宝发狠道,“好,老子就跟你姓曹了。”嘴上道:“姓曹好,姓曹的出大人物啊。 大花脸曹操就是你们姓曹的。” 说着,骰子掷出,岂知又是一个八点。韦小宝心道:“大哥不好,乖乖不得了!老子没姓曹,这一千两银子倒是姓了曹啦。” 果然,老叫花又是轻轻一撒,无巧不巧,又是一个九点。老叫花将先赢的那张银票、还有刚赢的这张银票,一块儿向前一推道:“二千两。” 韦小宝道:“老兄狮子滚绣球的本事,倒是不小啊。” 心里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叫花赌钱只怕极有一手。三万两万银子老子倒不在乎,这人可丢不得。” 人生的得意、失意中,韦小宝最为重视的便是赌钱的输赢了。当下,将骰子拿了起来,在眼睛下面细细地端详,自言自语道:“这骰子只怕有些古怪罢?” 看了看,又摇摇头,再将骰子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手掌使劲地摇晃着,就这么不动声色间,已是做了手脚,将原先那普通的骰子换成了灌铅的骰子了。 韦小宝兀自口中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西天如来佛,南海观世音,红脸关云长,大花脸曹操,急急如律令!” 他做惯了“老千”,捉羊牯是家常便饭,特灌了铅的骰子暗中在掌心放好,扬手撒下。 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韦小宝喝道:“至尊宝!通吃!” 骰子停了下来,岂知依旧是个八点。老叫花又掷,却又是九点。 韦小宝暗道:“俗话说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练手生。 老子有日子没赌钱了,难道连这等半死不活的羊牯也不会捉了么?” 将生平所有的“老千”绝技都拿了出来,却依然掷了个八点。老叫花抓起骰子,韦小宝道:“老兄不用掷了罢,笃定九点无疑。”老叫花子淡淡道:掷下看罢咧。” 真正让韦小宝说得准了:出手便是九点。 韦小宝这才真的觉得不对味儿:手法再生,也不能老是掷八点这个霉点子啊!即便自已手气霉到了这等程度,对方也不能老是九点!韦小宝心道:“他妈的,老子做了一辈子老千,莫不成今日被人家当作羊牯捉了?” 寻思一下,将钱赔了,将骰子朝老叫花子面前一推,道:“今日赌神爷爷不在家,霉座。咱们换换,你老兄坐庄,我来下注。” 老叫花子也不推辞,默不做声地拿过骰子,待得韦小宝下了注,骰子掷出,不多不少又是九点。 韦小宝心道:“你先掷,我再做老千,你就没法儿啦。” 不料骰子掷出:八点! 韦小宝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越发打点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却依旧是个八点,老叫花九点。不一会儿,老叫花面前的银票,便摆满了一堆,足有数万两。 韦小宝深得掷骰子作弊的窍门:使灌铅的骰子,关键是在手心摆好,然后靠手腕恰到好处的力道,掷出所需要的点数。 可他目不转睛看着老叫花,掷骰子时并没有任何作弊的迹象。 韦小宝也与不少武林高手掷过骰子,他们的作弊,或是使内力将骰子如摆列一般;或是用真气在呼吸之间,将骰子拨弄出所需要的点数……可老叫花离开桌子远远的,呼吸之间也不对着骰子,却不但能使得自己老掷九点,而且能使得对手老掷八点。这等功夫,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韦小宝虽混进江湖,却对武功见了就头痛,是以他虽说拜的都是武林一等一的师父,却是没有学到一门真正的武功。 他最感兴趣的是赌钱。见老叫花显露了这等高深莫测的“老千”手法,韦小宝虽是输了银子,却是满面的笑容,比嗜武之人拜了名师、得到绝预武功秘籍还要高兴,连连拱手道: “真正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老兄这一手,兄弟佩服之至。老兄若是瞧得起我,咱们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 虽说老叫花年纪足有六十,而韦小宝不过二十几岁,然而韦小宝身为丐帮帮主,这样说话,却是高抬了老叫花了。老叫花也急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属下不敢。” 将银票一起推到了韦小宝的面前,道:“韦帮主,这是你的银子,属下大胆,使诈赢得来的,不作数。还是物归原主罢。” 韦小宝不要,笑道:“我也没少了使诈啊,只是诈不过你罢了。银子还是你拿去。韦小宝虽说人品不怎么样,赌品却是没得说的。” 老叫花道:“这银子韦帮主不肯收,属下决计不能要,不如分给帮中弟子。韦帮主,你看如何?” 韦小宝立时拿起银票,对看热闹看得目瞪口呆的帮众道:“这是曹爷赢了赏给你们大伙儿的,你们谢过曹爷罢。” 老叫花子大喜,道:“久闻韦帮主仗义疏财,今日一见,方知所传非谬。也罢,韦帮主若是有兴致,我便将这门祖传的绝技献给你老人家,保你老人家赌场得意,一帆风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何?” 韦小宝连连作揖道:“承蒙赐教,承蒙赐教!” 老叫花子笑道:“这等好事,却不能让他们大伙儿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韦帮主,你老人家要找只羊牯,那时候可就太难了。” 老叫花携了韦小宝的手,道:“咱们走罢。” 两人并肩出了席棚,来到张良墓前。其时夜色深沉,月牙儿在云中忽隐忽现。四周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只有丐帮帮众喝酒划拳、赌钱吆喝之声不时传来。 老叫花子忽然南面站好,道:“韦小宝接旨!” 韦小宝一怔,却是习惯使然,本能地跪倒在地,道:“奴才韦小宝恭请圣安。” 老叫花道:“奉皇太后懿旨:韦小宝身为额驸,却抛妻舍子,东游西荡,全不顾皇亲国戚的尊贵,纵情江湖,成何体统?着即日来京,侍奉膝下。钦此。谢恩。” 韦小宝例行公事地叩头、谢恩,心中却极是茫然。他被那个假太后毛东珠吓破了胆,一听“太后”二字便胆颤心惊:“好端端的太后下的甚么懿旨?难道公主臭婊子拨弄是非么? 臭婊子不知道自已是假太后毛东珠与矮头佗所生,真的拿自已当金枝玉叶么?便连老子这个额驸,也是西贝货,当不得真的!” 想到这里,韦小宝的心里忽地一动:“皇太后却是知道公主是老婊子生的,为甚么一反常态,对她如此亲热,还要我也去侍奉膝下?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可惜老子不识字,读不懂文章·…文章?对了,那日我去叩见太后,她的案子上放着《四十二章经》。没听说她吃斋念佛啊,放一部《四十二章经》做甚么?难道要敲山震老虎、震狮子么?真太后假若也象假太后那样做《四十二章经》的文章,那便乖乖不得了,韦小宝要糟糕。” 他只顾怔怔地想心事,全然忘记了宣读圣旨的“老叫花”。 “老叫花”请了个安,道:“卑职给韦爵爷请安。” 韦小宝这才想起了他,忙道:“不必客气,阁下是谁啊?” “老叫花”将手在脸皮上一摸,易容之物尽行落去,露出一张韦小宝所熟悉的脸,韦小宝“啊”了一声,道:“原来是曹大………”他想说“曹大花脸”,想起人家现下是传旨的钦差,便改口道:“曹大人。” “老叫花”不是别人,正是曹雪芹的祖父、一等侍卫、江宁织造曹寅。曹寅有意无意地问道:“韦爵爷,你想甚么哪?” 韦小宝忽然落泪道:“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当真不假,千真万确。我才离开皇太后她老人家几天,她老人家就传懿旨,这让我们做奴才的,怎生…怎生……” 竟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一团感激涕零、无以名状的模样。说哭就哭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他眼里流着泪水,心里却道:“曹大花脸与小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老子可得要好好用太后吓一吓他,省得他去与小皇帝胡说八道。” 曹寅道:“韦爵爷,你老的圣眷,可真没得说的。”将头凑到韦小宝的耳边,低声道: “自从你老去开封河督府就任,太后身子就不大好,虽说太后将你老的小爵爷接进宫里,承欢膝下,太后她老人家还是落落寡欢。是以皇上也让卑职转告你老,接旨后立即回京。” 韦小宝的长子韦虎头,出生数月,便有爵位,是以曹寅称之为“小爵爷”。 韦小宝道:“那是自然。”心里却道:“太后相召,倒是更须小心。不弄得清楚明白,京城是不能去的。”见曹寅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已,便岔开话题,通:“曹大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曹寅道:“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丐帮要推选第十九代帮主,这等热闹,谁人不想来开开眼界?我想韦爵爷说不准也在这里,便寻来了。方才得罪之处,韦爵爷莫怪。” 韦小宝笑道:“你那手‘老千’做得当真出神人化了。” 曹寅淡淡道:“也没有甚么,只不过桌子下的双脚潜用内力,震动了地面,地面又震动了桌子,那骰子便能随心所欲了。” 曹寅轻描淡写,韦小宝却明白,以内力震动地面而能使得赌桌上的骰子掷出一定的点数,内力之强且不去说它,单是那力道拿捏之准,就非一般江湖人物所能为的了。 曹寅道:“卑职想的这一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怕的是这道密旨,被江湖人物发觉,为韦爵爷您带来不便。即便这样,这消息只怕还是走漏了。” 说着,身形骤起,疾如闪电,便向左近一棵小土包扑去。 韦小宝可是甚么也没发觉,只顺着曹寅的身形望去,只见那小土堆旁,倏地跃起—个身影。正想逃逸,曹寅却已赶到,凌空一掌击去,那身影只得回身应战。 四掌相交,那身影闷哼一声,应声而倒。韦小宝听那声音极熟,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叫道:“姑姑!” 那人正是宫女陶红英。 陶红英原来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公主——也就是韦小宝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的宫女。满清入关,崇祯在煤山上吊自杀,公主逃离京城,遁人空门,而陶红英却留在了皇宫。继续做宫女。她与韦小宝为了盗取《四十二章经》,在假太后的慈宁宫相识,陶红英年长,韦小宝拜了她做姑姑。因同在皇宫,两人相依为命,韦小宝一听声音,便知道是陶红英了。 只见陶红英躺倒在地,面如金纸。韦小宝急忙抱住她,叫道:“姑姑,姑姑。”陶红英双目紧闭,显是中了极重的内伤。 韦小宝大怒,道:“曹大……大人,你为甚么打我姑姑?” 曹寅从容道:“不对罢?这女子从京城便一路鬼鬼祟祟地跟踪卑职,一直到这里。她能是你的姑姑么?韦爵爷,你弄错了罢?” 韦小宝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驴屁!你的姑姑,你能认错了么?曹大……大花脸,我姑姑若是有个好歹,老子同你没完!” “你!”曹寅气得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道:“我甚么?我姑姑是个寡妇,足不出户,手不出户甚么的,哪里能去京城? 你杀了人,还要污人做贼,说我姑姑偷了你的银子。我姑姑多少银子没见过了,稀罕你们曹家的几两银子?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我与你到皇上面前评理去罢。” 曹寅心道:“我甚么时候说你姑姑偷我的银子了?这小流氓也真正难缠得紧。”他是二品官员,并且是康熙皇帝的心腹,在韦小宝这个皇帝弄臣面前,竟是一筹莫展。 想了想,忍气吞声,对韦小宝道:“卑职实在不知道她是韦爵爷的姑姑,实在对不住得紧。”韦小宝哭道:“我姑姑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说一句对不住就完了么?好,我杀了你这个大花脸,说一句对不住;再杀了你们家的中花脸,说一句对不住;最后杀了你们家的宝贝命根子小花脸,也说一句对不住。行么?!” 曹寅让韦小宝歪缠得头疼,道:“韦爵爷,卑职已宣完懿旨,就此告辞。”抬腿欲走,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杀了人要走,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么?” 曹寅一看,面前站着一位中年尼姑,一身白衣,手持拂尘,目光如电,射向曹寅。曹寅脱口而出:“独臂神尼!” 韦小宝也叫了起来,道:“师父,为我姑姑报仇!” 独臂神尼九难师太向韦小宝点头道:“知道了。”转而对曹寅森然道:“你既是知道我的名头,还不自行了断,难道还要我动手么?” 曹寅怒极而笑,道:“很好,很好。曹某的这条性命,便交与师太,倒也值得。” 说着,陡然间双掌如疾风,径扫九难师太。九难师太不慌不忙,拂尘轻轻一举,就见尘丝根根如铁,封向曹寅的腕脉。曹寅不等招数使老,身子一矮,又用掌径攻九难师太的下三路。九难师太一招“净瓶杨柳”,拂尘微微下垂,挡住了敌招。那姿势优美之极,真如同南海观音,托杨柳净瓶,普度众生。 瞬间二人过了二十余招。 曹寅的招数凶猛刚劲,招招攻敌要害。九难师太却是只守不攻,以静制动,轻轻便将敌人狠辣的招数化解了。 到了第三十招,曹寅身子跃起,口中长啸,十指如钩,抓向九难师太的天灵盖。九难师太冷冷一笑道:“黔驴技穷啦。”却是并不还击,对韦小宝道:“小宝,你姑姑中的是‘大成掌’,凭这位施主七层不到六层多些的大成掌功夫,伤不了姑姑性命。” 其时曹寅身在半空,手掌几近抓到了九难师太的天灵盖,九难师太却宛如不知,仔细地向韦小宝讲述曹寅的武功路数。 曹寅大惊失色,忖道:“独臂神尼名不虚传,只用三十招便知道了我的武功家数,并且得知我的大成掌在六层与七层之间,委实不可小觑了。” 难怪曹寅心惊,“大成掌”是京师王氏在“形意拳”的根基上演化而来,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而九难师太却一语点破。曹寅稍犹疑,九难师太已然将拂尘向上扬起,内力透处,尘丝根根绷直如钢丝。这一下不是曹寅攻击九难师太,而是将自已的要穴尽数撞上敌人的兵刃上去了。 幸亏曹寅变招奇快,伸手在拂尘上一搭,借了力道,倒翻出去,虽未败落,却也狼狈万分。 九难师太道:“小宝,你将姑姑背回静养罢。”说着,下手再不容情,一招接着一招,招招攻敌要害。曹寅顿时险象环生。 韦小宝见师父胜券在握,放心地背着陶红英走了。 走过一道土坝,路过一片小树林。倏地,不约而同地自树林中跳出五个人来,显见五个人事先并不知道对方各有埋伏在同一地点,几乎同时“咳”了一声,又几乎同时抓向韦小宝。 韦小宝“哎呀”一声,连陶红英也顾不得了,将她往地上一放,施展“神行百变”,扭头便跑,哪知来人个个都是高手,只跑得十余步,便同时被五人抓住了。 韦小宝四肢与脑袋都被抓住,身子被凌空架起。他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的对头,都聚集到一块儿了么?” 抓住韦小宝左手的是痨病鬼小叫花,抓住他右手的是郑克爽;抓住他左腿的是戴着人皮面具的黄龙大侠;他的右腿没人抓,却被一部四尺四寸长的白胡子紧紧卷住,那人自然不会是别人,非神龙教教主洪安通莫属了;韦小宝的鼻孔里沁过淡谈的少女体香,抬眼一看,却是晴儿,正用胳膊狠劲地箍住了他的脖颈。 韦小宝心中发凉,暗道:“乖乖不得了,老子今天要归位。” 五人一言不发,各施内力,志在夺取韦小宝。韦小宝的四肢加上一颗脑袋,都像要撕裂般的疼痛。韦小宝大叫道:“辣块妈妈,老子只听说过五马分尸,今日却撞上了五狗分尸!” 痨病鬼小叫花道:“咳,咳,死到临头,还贪口舌之利!” 韦小宝道:“反正要死了,不如图个嘴巴痛快。喂,我说痨……郑老兄啊,我是你们丐帮的十九代帮主,你敢欺师灭祖么?”痨病鬼小叫花笑道:“我就是请你回去做帮主的啊。” 洪安通道:“不行,他是我神龙教的副教主,得赶紧跟我回去。” 韦小宝如逢大赦,急忙道:“是的,是的,我小白龙无时无刻不在思谋重新创教的大事。教主神通广大,教主法力无边,教主仙福永享,教主万寿无疆。教主快救命啊…哎呀,他奶奶的洪安通,你当老子的腿是烧鸡腿么,这等使劲地撕扯?” 洪安通也骂道:“奶奶的,不是你教老夫拽的么?” 韦小宝转面恳求黄龙大侠,道:“你老人家好人做到底,再救我一回罢。” 黄龙大侠道:“你这个扶不上墙的东西听好:沿黄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交给你了,你倒是好,来江南游山玩水玩女人了!” 韦小宝又对郑克爽道:“郑公子,郑……哎蚜,你不是要我的命么?”郑克爽一言不发,却暗用内力折他的手腕。 韦小宝疼得头上冒汗,仰面看到了晴儿,道:“晴儿姑娘,你总该饶命罢?在秦淮河上,我待你不薄啊。你放了我,我这个捞会子帮主不当了,让贤让给你,好么?” 晴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姑娘不放你,姑娘不放你,姑娘要你死!” 韦小宝怒道:“小花娘,你谋杀亲……”“夫”字没有说出,却被晴儿将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洪安通皱眉道:“好好一个人,若是死了也没甚么好玩。我看咱们五个各显神通,谁的内力强,能将别人击倒,这小于便归谁。” 说着,施展了“隔山打牛”的内功,想通过韦小宝的身躯,将对手击倒。黄龙大侠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相较起来。郑克爽、痨病鬼小叫花、晴儿的内力稍弱,但三人同心协力,倒也旗鼓相当。 韦小宝可遭罪了。五人的内力,在他的身上你来我往,使得他周身冷一阵热一阵,麻一阵痒一阵,被弄得死去活来。 韦小宝张口大骂道:“他奶奶的,有种的便立时杀了老子,折腾人的是他奶奶的狗熊王八蛋!” 倏地,五人的周围,“哗啦”围上一圈人来,韦小宝一见大喜:自已的七位夫人来了六位(双儿至今下落不明),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义弟于阿大、雯儿与丐帮长老、天地会青木堂的玄贞道长、钱老本等人……几个服侍一个,将洪安通他们围在核心。 韦小宝叫道:“亲亲好老婆、亲亲好师父、亲亲好妹子、亲亲好义弟、亲亲好兄弟、亲亲好……快快救了韦小宝,晚了乖乖不得了!” 九难师太喝道:“小宝,不要胡说。”对洪安通道:“你们放了他。”洪安通道:“不放。放了就被别人抓去啦。” 九难师太将拂尘顶在洪安通的太阳穴上,喝问道:“你到底放不放?”洪安通道:“男子汉大丈夫,说不放就不放,要死大伙儿一块死。总而言之,谁也得不到韦小宝。” 九难师太不禁沉吟,她知道洪安通奇功盖世,内力一吐,至多同归于尽。 这里正在胶着不下之际,忽听得一声号炮,周围火把齐明,只见无数官船,将微山岛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尊尊大炮瞄准了岛上。旗船上,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高声道:“岛上听者,奉旨护卫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若有歹徒伤害他,便将微山岛夷为平地,寸草不留!……” 微山岛上,一触即发,韦小宝生死如何? 第十三章 英雄厄运提旧事 美人迟暮恨新花 微山湖中,微山岛上。 神龙教教主洪安通,用四尺四寸长的白胡子卷住了韦小宝的右脚。 戴着人皮面具的黄龙大侠抓住了韦小宝的左脚。 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紧紧抓住韦小宝的左手。 武功诡异的郑克爽紧紧抓住韦小宝的右手。 韦小宝的脖子,被晴儿死死勒住。 只要五人发力,韦小宝便将裂成五截。 韦小宝遭际之奇,在江湖之上、朝廷之中实瞩古往今来独一无二,遭遇强敌也并非罕见。然而凭借他的如簧之舌,一次一次地尽都化险为夷。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生平强敌毕集于一起,并且同时抓住了自己的要害之处,势在必得。 虽说老婆、师父、兄弟、朋友赶来救授,然而投鼠忌器,也不敢贸然出手。 正在僵持之际,忽然传来官兵的一声号炮,微山岛已被官兵的战船围得水泄不通。 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高声叫道:“岛上听者:奉旨护卫一等鹿鼎公韦小宝,若有歹徒伤害他,便将徽山岛夷为平地,寸草不留!……”韦小宝大喜,心道:“老子与小皇帝的交情到底不浅,多隆老兄也委实讲点儿哥们义气,这一下韦小宝有救啦。” 晴儿见他脸上浮现微笑,冷冷道:“笑甚么?你的帮手来了,好得意么?哼哼,有本事叫你的臭帮手发炮啊? 左不过同归于尽,大伙儿一拍两散,本姑娘陪着你就是。” 晴儿说着,眼里露出阴冷的光,决绝地说道:“本姑娘有本事叫你先去阎王殿里,为大伙儿打前站,你信也不信?” 韦小宝最怕晴儿这种残忍的目光,吓了一大跳,忖道:“晴儿小花娘心狠手辣,杀了老子,不过如捏死只蚂蚁一般,自然说到做到。人急上树,狗急跳墙,同归于尽甚么的,倒不可不防。” 急忙仰起了脸,赔笑对晴儿道:“信!信!信得货真价实,有假包换。不过,别人要同归于尽甚么的,倒是划算,姑娘却是大大不值。” 晴儿冷笑道:“与鼎鼎大名的韦爵爷同归于尽,值得紧啊。” 韦小宝忙道:“姑娘这样说,韦小宝三生有幸,七生有幸,三七二十一生有幸。不过姑娘请想,一个人胡子四尺四寸长了,离死也就不远了;一个人生了痨病,整日里咳啊咳的,死了自然比活着舒服;还有人活着连真面目也不露,死了也蒙着脸……姑娘花苞儿刚开,又是沉雁又是落鱼的容貌,与一些老鬼啊、病鬼啊、蒙面鬼啊一块儿上奈河桥,也实在没有甚么昧道。” 韦小宝揣摩女子的心理,最是害怕鬼神,便用这些鬼话吓唬晴儿。 岂知晴儿不吃这一套,说道:“鬼就是鬼了,又分甚么蒙面鬼、病鬼、老鬼!本姑娘便先叫你做个胡说八道鬼!郑公子,你道如何?” “郑公子”就是台湾郑成功的孙子郑克爽。 郑克爽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韦小宝大怒,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世上再好的女子,只要一有了奸夫,做了淫妇,做起谋杀亲夫的勾当,便不顾一切了。” 心念未几,霎时就觉得自己的右手腕脉上猝然传来一股怪异之极的强劲力道,直冲心脉,心里的血脉,便像要喷射出来一般。 对韦小宝恨之入骨的郑克爽,已然催动内力,立取韦小宝的性命! 心神相应,晴儿的臂膀也立即加力,勒紧了韦小宝的脖子。 韦小宝几近窒息,面孔充血,眼珠子朝外凸出,舌头也慢慢伸了出来。 自信必死,可没法儿讨饶投降,连一句门面话也说不出来了,韦小宝窝囊之极,只得在心里道:“十八年之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正在这时,忽然自双腿和另一只胳膊上,同时传过了三股力道,逼向郑克爽和晴儿。 二人的腕脉一震,置韦小宝于死地的内力,顿时被反击了回来。 原来,洪安通、黄龙大侠、痨病鬼小叫花三人,不约而同地催动内力,救了韦小宝一命。 晴儿大怒,骂道:“哪位偷施暗算?韦小宝是你老子么?这等维护他!” 洪安通冷冷道:“老夫不喜欢死韦小宝。” 黄龙大侠道:“丐帮一向英雄豪义,姑娘怎能动辄便施杀手?这不太也于丐帮在江湖上的令名不顾么?韦爷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又怎能伤他性命?” 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也道:“师妹,咳,咳,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晴儿瞪眼道:“好啊,连你也学会了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压迫韦小宝的内力散去,他气息通畅,油腔滑调的本性立时显现,笑道:“他的话不错啊,确是应当从长计议的。” 晴儿恨声道:“你不要得意忘形,本姑娘迟早要取你的狗命!”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那好得紧啊,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洪安通冷冷道:“姑娘,姓韦的小流氓若是再胡说八道,你随时取他性命便是,老夫不但不出手帮他,也不许别的甚么人帮他。” 韦小宝心道:“老甲鱼绿帽子戴怕了,连疯言疯语也不敢听啦。他武功高强,仙福永享,若是做了晴儿的后台,小花娘谋杀亲夫,那就不费吹灰之力,韦小宝也就十有八九要变成韦死宝了。” 玄贞道长悄声对九难师太道:“师太,请你老人家主持大局。” 九难师太虽说武功高强,可她是方外之人,对处置事务,却是一窍不通。更何况爱徒在几个魔头掌握之中,危如悬卵,稍有不慎,必死无疑,因之沉吟着没有答话。 洪安通内力高深,玄贞道长的话如何听不了去?立时冷冷道:“玄贞老杂毛,还是安静些,不要弄甚么玄虚的好。” 又对韦小宝道:“烦你立即告诉船上的帮手,叫他们不要胡来罢。” 韦小宝道:“你们这么狠霸霸地抓住我,我怎么告诉他们?放开我,我去船上叫他们不要开炮。” 洪安通哈哈笑道:“你当我们都是小孩子么?玄贞老杂毛,你喊一声罢!” 玄贞道长久闻洪安通的名头,对他极为忌惮,为难道:“离得这么远,以韦兄弟的内力,他喊话船上听不到,我的话满清鞑子又如何肯听?” 洪安通一想,也确实是个理儿。 正犹疑问,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众人的耳边响了起来:“船上众人听了,事关重大,你们不得莽撞行事!” 说话的人,却是貌不惊人的于阿大。 在场的武林高手众多,认识于阿大的却寥寥无几,见识过他武功的人则是更少了。大伙儿初时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也不像使用甚么深厚的内力,并不在意。 于阿大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了出去,余音在船上反荡回来。倏地,众人只觉得耳朵一震,人人心潮澎湃,血如潮涌,内功低的如韦小宝等人几欲昏晕,便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洪安通、九难师太、黄龙大侠等人,也是心旌摇动,难以自持! 抓住韦小宝的五人之中,晴儿内力较低,身子一晃,便已脱手。 郑克爽虽说抓住了韦小宝的右手,可一颗心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放在了晴儿的身上,一见之下也顾不得韦小宝了,急忙去扶晴儿,晴儿才不至摔倒。 两人脱手,痨病鬼小叫花也拿捏不住,顿时手也松开了。 抓住韦小宝的,只剩下洪安通与黄龙大侠。 与此同时,他二人便觉背心一掌袭来,掌风飒飒。阴阳相间,阳里藏阴,阴中透阳。 阳,阳得刚劲霸道;阴,阴得沉郁寒冷。 洪安通、黄龙大侠二人均为当世武学大家,顿时大吃一惊,暗道:“天下难道有这等掌力?百闻不如一见,独臂神尼的武功,真的精进如此?” 二人倏地转身,与偷袭者对了一掌。 于阿大的一吼,二人的内力已是大损,不要说电光石火之间难以取韦小宝的性命,这背后的一掌,如不即刻化解,性命危在旦夕。 是以洪安通。黄龙大侠只得扔下韦小宝,返身与偷袭者对掌。 三人六掌相交,洪安通与黄龙大侠一看面前哪里是独臂神尼?却是个三十左右的汉子,不由得一怔,同时间道:“你是谁?” 汉子的语气毕恭毕敬,道:“在下于阿大,见过两位老爷子。” 黄龙大侠比较沉稳,但想不出敌手的身份来历,便也没有开口说话。 洪安通却连连摇头道:“于阿大?江湖上没有这个名头啊?” 韦小宝一见于阿大得手,脱离了洪安通、黄龙大侠的掌握之中,早就三步变作两步,到了九难师太和玄贞道长他们身边。 危险已过,便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太也孤陋寡闻啦。这位是名满江湖的霹雳掌于阿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 洪安通依然摇头道:“霹雳掌?没听说……” 一语未毕,于阿大掌上内力,已是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只得住了嘴,全力应对。 可是,洪安通与黄龙大侠两大高手合力,与于阿大比拼内力,竟尔不相上下! 其实,并非于阿大的武功高出他们二人,于阿大的一吼之力,按说只能伤得二三流人物,却也伤不了洪、黄二人。只是他攻其不备,偷施“狮子吼”的高深内功,洪、黄二人不经意中受了内伤,内力已是大打折扣,是以他以一敌二,游刃有余。 玄贞道长看了眼前的一幕,不由得暗暗心惊。起先在那小山坡上,于阿大擒住了晴儿,玄贞道长尽管觉得他武功高深莫恻,也以为只是靠了偷施暗算,才得侥幸成功。是以还唆使徐天川与于阿大比试了几招,挽回了天地会的面子。 目下一战,玄贞道长方知自己实在是大小瞧了于阿大了。 就在这时,多隆又在船上高声叫道:“识相了,快些送韦爵爷过来罢!晚了,大炮不生眼睛,弄得玉石俱焚,却是怪我不得!” 韦小宝此时极其害怕“玉石俱焚”,立时高声喊叫道:“多大哥,千万不要发炮!” 多隆喜道:“韦爵爷,你没事么?” 韦小宝道:“我好好的,没事……喂,多大哥,你等着我,我立时就去。” 韦小宝低声对九难师太道:“师父,这岛子大小,官兵的大炮又厉害得紧,虽说师父武功高强,不怕满清鞑子,弟子总是放心不下,不如弟子随他们去了,相机行事,你看如何?” 韦小宝满口为师父打算,其实心里想的却是:“老子的帮手虽说不少,对头却也到齐了。若是帮手一个不经意,老子不论叫哪一个对头捉了去,韦小宝就变成了死小宝、无头小宝了。还是去了多大哥的船上妥当,那里只有帮手,没有对头。老子稳坐钓鱼船,便如赌钱得了至尊宝,自然运筹甚么甚么之中,决胜甚么甚么之外了。” 九难师太心道;“小宝说的也是实情,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在这里终非了局,走了也好,这里的人相互间并无冤仇,自然可以化解。洪安通他们武功虽说高强,真的相拼,咱们也未必输于他。” 思忖已定,道:“小宝,你随我来。” 领着韦小宝朝湖边走了几步,手中已然多了一张纸条,递给了韦小宝,轻声道:“小宝,这是红英专程给你送的信。” 韦小空想起了陶红英被自己仓皇间扔在了地上,急忙道:“我姑姑她没事么?” 九难师太道:“她被曹寅使大成掌所伤,性命却是不碍。” 韦小宝放了心,这才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写了一个“小”字,“小”字下面画了一颗心,下面是三个大字:“四十二”。 韦小宝大是感动:“姑姑知道我不识字,韦小宝的‘小’字倒是识得的,后面画了个心,明明是让我小心的了。‘四十二’三个字,明摆着是《四十二章经》,姑姑怕我不识得‘章经’,或许为的是保密。姑姑冒着奇险,送了这封信给我,却被曹大花脸伤了。姑姑这份情意,我韦小宝不可不报。” 九难师太道:“小宝,你可知道你陶姑姑信里的意思么。” 韦小宝眼含泪水,答非所问,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放心,陶姑姑待我一片真心,我若是对她不住,还算个人么?” 九难师大见韦小宝说这番话时,不似平日的油腔滑调,竟也大受感动。 陶红英原来是侍奉九难师大的小宫女。在九难师太亡国、出家之后,她独自隐身清朝皇宫之中,默默地做着反清复明的事情。这等忠贞不二,使得九难师太早已拿她做了妹妹一般。只是九难师太是出家之人,喜怒不形于色,没有说出口来。 韦小宝对陶红英的这等情意,九难师太听了,竟比弟子对自己好还要高兴。她原来对韦小宝有诸多疑问,此刻也竟都忘了。 九难师太道:“从红英冒死给你送的信中看来,清廷对你,像是存在极大的疑心。小宝,你要多加小心。岛上一切,由我与玄贞道长料理,你大可放心。” 韦小宝道:“是。弟子一定小心。师父,弟子不能在你身边侍奉,你要保重。” 九难师太幽幽叹息道:“亡国之人,心如草木,过一日是一日罢咧。” 韦小宝想到师父从前是何等的尊贵?如今流落江湖,早生华发,不禁心中黯然,脱口而出道:“师父,《四十二章经》……” 九难师太道:“《四十二章经》怎么啦?” 韦小宝一时感动,想将《四十二章经》的事情全部禀报师父,助师父掘出宝藏,反清复明。 话到嘴边,却又突然想到:“小玄子待我也不错,我如领了师父去挖鹿鼎山的宝藏,破了他的龙脉,他皇帝做不成了,也不会高兴。小皇帝只怕要成了小和尚。我这不是太也对他不住了么?他奶奶的,与朋友耍些小小的花招倒是使得,太对不住朋友的事情,韦小宝却是决计不做的。” 便临时改口道:“师父放心,《四十二章经》的事,是你老人家交与弟子做的,弟子一定弄它个水落下去石露出来。” 九难师太不禁莞尔,道:“那叫水落石出,甚么下去出来的?” 韦小宝抓了抓头皮,道:“弟子没学问,说话乱七八糟的。总而言之,弟子定然将《四十二章经》弄得清楚明白,禀报师父。” 九难师大默然半晌,道:“满清进关之后,并无衰败迹象。龙脉甚么的,左不过聊尽人意而已,实在当不得真的。” 九难师太自小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对于卒自成揭杆而起、大汉好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导致了明朝灭亡,一直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国破家亡,遁入空门,行走江湖之后,九难师太见到和听到了民间对于明朝的苛捐与暴政的诸多不满,亲眼所见清王朝建立之后,特别是康熙皇帝亲政,采取了诸如减轻徭赋、修治黄河等与民生息的方略,朝廷渐次稳定,民间日渐繁荣,确是与明末那种民不聊生的状况不可同日而语。那“反清灭明”的心情,便慢慢地淡了,自己心灰意懒起来。 韦小宝大容:“你不挖小皇帝的龙脉,那是最好,省得我夹在你与小皇帝中间,太也不好做人。” 师徒俩正在说话,韦小宝的六个夫人唧唧喳喳地走了过来。 建宁公主一把揪住韦小宝的耳朵,骂道:“死小桂子,臭小宝,你拐了双儿,到这里来做甚么帮主了!还与那两个小狐狸精眉来眼去的,当我们六个人十二只眼睛都瞎了么?” 韦小室倏地头一摆,挣脱了公主的掌握,却又反手一掌,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臭婊子,你要扯了老子的耳朵下酒么?” 公主一怔,叫道:“你敢打我?” 韦小宝横眉竖眼,道:“打你怎么着?老子还要卖你到扬州丽春院做婊子去!” 公主气急,哭叫道:“好啊,你敢欺负我了!我与你没有话说,我们一块儿进京晋见大后和皇帝哥哥,让他们评理去。” 韦小宝道:“评你娘咸鸭蛋的理?臭小娘皮,惹急了老子,老子连太后那个丈母娘、皇帝那个大舅子一块儿不要了!” 不要太后做丈母娘,不要皇帝做大舅子,不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么? 公主道:“好啊,你胆敢辱骂太后,辱骂皇上,该当罪灭九族……” 嘴上如此说,见韦小宝动了真怒,却也色厉内在,声音竟自小了。 苏荃皱眉道:“大伙几别胡闹了罢。如今事情棘手得紧,小宝,你说怎么办罢?” 韦小宝黯然道:“太后宣召,也不知甚么事情,我不能不去;双儿是那天与我一起被盐枭劫走的,我被盐枭卖给丐帮,不知道双儿被他们卖给谁了。荃姐姐,看在双儿与你们大伙儿相处得不薄的份儿上,你们好赖救她一救。” 苏茎略一沉吟,道:“这样罢,你尽管回京,双儿的事情包在我们几个身上。谅盐枭也没有多大的脓血。至于这里,有九难师太主持大局,想来也没有甚么难办之事,你尽管放心罢。” 公主想说:“我跟你去见皇额娘。”看了看韦小宝的神色,不似平日的嬉皮笑脸,又见其他几位夫人与自己并不一心,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多隆在船上一把抱住了韦小宝,如平空拣了件宝贝一般道:“韦爵爷,找到了你,我们这些当差的也算运气之极啦。” 又咬着韦小宝的耳朵,小声说道:“韦兄弟,你没事么?” 韦小宝笑道:“大哥,我没事。” 多隆道:“真正谢天谢地。兄弟,靳辅在给皇上的一份奏折中,提到你去南方察看水情,皇上大为忧虑,担心你在江湖上遇到麻烦。是以派了你大哥来,一面寻找,一面保护。” 韦小宝心中有着许多的疑团:“多隆怎么知道我在微山岛上?皇上又怎么派了这许多战船来寻找我,这等兴师动众?……” 他却不急着提问,笑道:“大哥,有酒么?兄弟给一帮臭叫花子歪缠了几天,肚子里淡出乌来了。” 多隆立即喊道:“摆酒!开船!” 接着,又有张康年、赵齐贤等一大伙儿韦小宝熟悉的御前侍卫前来请安问好。 韦小宝一一见过,暗惊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小皇帝为了找妹夫,可是下了血本啦,不是太也不值了么?” 嘴上却笑着与他们寒暄;说道:“有日子没与弟兄们赌钱了,待会儿咱们开怀大赌一番,瞧瞧兄弟的手气如何?” 众侍卫尽皆欢呼雀跃。韦小宝手面阔绰,与他赌钱,输了是他的,赢了只管装进自己的腰包,大伙儿又得发上一笔财了。 当下,一声号炮,数十条船一起拔锚启航。 多隆在旗船之中,设宴为韦小宝压惊洗尘。酒喝得差不多了,一帮有头有脸的御前恃卫,便在舱里呛五喝六地大赌特赌起来。 船队航行了两天之后,早出了微山湖,沿着运河行进。侍卫们开怀大赌,人人有赢没输,极是兴头。这日夜晚,韦小宝忽听得河面上传来一阵歌声:“熨斗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那是江南渔家女常唱的渔歌。韦小宝听那声音,却是异常耳熟。 韦小宝心内一动,将门前一堆银票朝多隆面前一推,道:“多总管,代我推几庄,我去去就来。” 皓月当空,清风拂面。 河面之上,一时小舟,如同柳叶般在微风中轻荡,小船舱首,独自坐着一个妙龄女郎,犹如倾诉心声一般地低声唱着那渔歌。 歌声缠绵而又幽婉,沁人心脾。 韦小宝忽然低声欢呼道:“雯儿妹子1” 船上少女轻轻“嗯”了一声,小舟便轻轻荡了过来。 韦小宝身子一跃,上了小舟。 大船上,站哨的御前侍卫都知道韦爵爷风流成性,此时深更半夜,去到一个年青渔女的小舟上,还能有甚么好事?便一个个地抿嘴而笑,转过身去。 果然,那小舟在水中发出一声响亮,御前侍卫均想:“韦爵爷大也猴急,你将小船荡开些去,遮遮别人的耳目也雅相些。” 过了好大一会儿,小舟再无动静,,一个御前侍卫忍不住转身去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由惊呼道:“不得了啦!快来人啊!” 一小舟底朝天,那渔女和韦小宝早已不知去向。 多隆急忙跑出船舱,命船只散开,四处搜寻,却哪里见得人影儿? 搜寻了几天,河里、陆路,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多隆只得回京请罪去了。 原来,韦小宝一到小舟里,刚刚想与雯儿说几句亲热话,却见雯儿一声冷笑,双脚一蹬,小舟立时翻了个底朝天。 韦小宝落水,顿时手忙脚乱,刚刚露头想呼救,便见眼前水中,一个汉子露出半截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便如僵尸一般。 韦小宝刚想说:“鬼!”看清了那人原来是郑克爽,心中更是比见了鬼还害怕。 郑克爽撮唇吸气,一丝水箭激射而出,击中了韦小宝的脑门“印堂”穴。 韦小宝顿时昏晕,沉入水底…… 韦小宝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大骂雯儿:“臭婊子,臭小死娘,老子瞎了眼,拿你当个人,你倒背后给了老子一刀,勾结了好夫小甲鱼郑克爽,谋杀亲夫。有朝一日你落在老子的手里,老子再不拿你当作甚么妹子了,先拿你扒光了衣衫做老婆,再卖你到扬州丽春院里去,交给我妈妈慢慢地炮制你,叫你一天换十七二十八个老公! 眼前一亮,却见晴儿走了过来,笑道:“韦大帮主,你好啊?” 偶见光亮,韦小宝眯缝了眼睛,半晌才看清:这是间低矮的茅屋,茅屋的底下挖了个坑,乱七八糟地铺了些稻草;同样低矮的门洞却在地面。 晴儿笑嘻嘻地站立在门口。 韦小宝暗道:“乖乖不得了,大事不好,遇到了这个女魔头,韦小宝要大糟特糟。” 只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雯儿混骗着上小舟,又被暗伏着的郑克爽拖进水里,怎么又落在了晴儿这个冤家对头手里? 韦小宝想坐起身来,不料身子动也不能动,才知道被郑克爽或是雯儿也许是晴儿点了穴道。 幸亏嘴还能动,便道:“被人扔在稻草堆里,不死不活的像只猪猡,又有甚么好了?” 晴儿走了进来,在韦小宝身边坐下,道:“就是,堂堂韦爵爷,平时锦衣玉食,”丫头、使女一大堆地侍候着,还有御前侍卫保驾,如今却躺在稻草堆里,确也太不雅相了。” 韦小宝暗暗骂道:“老子倒霉,总也离不开你这个小花娘,做甚么猫哭老鼠假慈悲?” 嘴上却笑道:“雅相不雅相倒是无所谓,我这人爱花如命,有了美貌小花娘陪伴着,便是下地狱,也是心甘情愿的。” 晴儿咂嘴道:“怪不得我妹子这等喜欢你,你这张嘴啊,真正的比蜜还甜呢。” 说着,用手轻轻地梳理着韦小宝蓬乱的头发。 霎时,韦小宝从头皮一直痒痒到了骨头缝里,忍不住道:“喂,你不要这等亲热好不好啊?再这样,老子忍无可忍,真的要拿你做老婆了。” 晴儿破天荒没有生气,微微笑道:“你这个人,就是爱胡说八道!我又没与你拜花堂啊,怎么能做你的老…… 甚么的?” 晴儿到底是黄花闺女,虽说凶残,倒是天真得紧。韦小宝暗道:“小花娘甚么也不明白。” 韦小宝道:“没有拜花堂,就不能做老婆么?天下没拜花堂做夫妻的多的是呢。” 晴儿吃吃笑道:“我不信!那你与雯儿那小妮子,也做了夫妻了么?” 韦小宝恨声道:“别提起她。老子幸亏没与她做了夫妻,若是做了,老子迟早被她谋杀亲夫,非死在她的手里不可。” 晴儿笑道:“怪不得江湖上人人都说你风流成性,刚刚还甜哥哥蜜。姐姐地山盟海誓,转眼之间便将人家骂得一钱不值啦。” 韦小宝看到晴儿一反常态,大有调笑的味儿,他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也随即笑道: “见了姐姐,自然看着妹子不顺眼了。” 晴儿笑道:“这个我却不信。” 韦小宝道:“不信?好晴儿,你将我的穴道解开了,我立时便叫你相信了。” 韦小宝两眼似火,炽热地看着晴儿,心里却是打的又一番算盘:“勾引女于是老子的拿手好戏,只要小花娘上了钩儿,解开了老子的穴道,老子自然有法儿跑他奶奶的了。” 晴儿面若桃花,娇嗔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我一解开你的穴道,你便跑去找雯儿小妮子去了,哪里还记得我来?你这人别的武功不济,那个‘神行百变’,倒是使得人模狗样的。” 韦小宝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韦小宝说不跑就不跑,若是有半句假话,叫我从小做小乌龟、小王八,妈妈做婊子。”心里却暗暗发笑道:“老子原本便是小乌龟、小王八,老子的妈妈原本就是婊子,又有甚么稀奇的了?” 晴儿秀眉一皱,道:“你这人发誓也这么难听,不同你说话啦。” 韦小宝故意愁眉苦脸道:“我发这等毒誓,姑娘还是不信,那也叫无可奈何的了。” 晴儿道:“甚么叫无可奈何?你只要依了我,我必然就信了。” 韦小宝心道:“看来晴儿小花娘是想做那种事了。这有甚么为难的?小白龙韦小宝自来见了美貌女子,见一个爱一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的。” 便道:“那也方便得紧,晴儿姑娘,我听从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晴儿娇羞似地在地铺上随手拿了一根稻草,在地铺边上的一只石头凳子上不经意地划着。韦小宝道:“姑娘说话啊,我向来……” 忽然住了嘴! 就见那石凳之上,被晴儿使稻草划破了一道印子,石头粉未纷纷下落! 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暗道:“老子的匕首削铁如泥,是武林难得的至宝,划这石头凳子,只怕也要使些大力气的。晴儿小花娘却使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便将石头划出粉未来,难道会妖术么?” 见韦小宝把嘴闭上了,晴儿的眉眼间不禁露出几分得意,道:“这样罢,我就用手里的这根稻草,将你的脚筋挑断了,手筋也挑断了,再解开你的穴道,你说好不好啊?” 韦小宝急忙道:“那还是不用解穴道了罢。脚筋断了,韦小宝不能走路;手筋断了,韦小宝投不得骰子赌不了钱,不如死了的干净。” 晴儿依然漫不经心地使稻草在石凳上划着,石头凳子上刀刻般的印子越来越深,落在韦小宝眼前的石头粉未也越来越多。 韦小宝越看越是毛骨谏然! 晴儿眼里的目光,越来越是怨毒,冷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中,本姑娘只好杀了你啦。”说着,手中那叶稻草,便朝韦小宝的咽喉划去。 韦小宝心里发毛,忙道:“晴儿姑娘,你会不会做买卖啊?” 晴儿摇头道:“做买卖?我不值得。” 韦小宝道:“那我教你罢。做买卖讲究的是讨价还价,譬如说一种物件,你要卖一万两银子,我还价一两银子,你再开价一千两,我再还价一百两……这样翻来覆去,买卖才能做得成。” 晴儿道:“我这买卖不同,言无二价!,” 韦小宝愁眉苦脸道:“你老高抬贵手,再升一升,升一升。” 晴儿面呈为难之色。沉吟半晌,道:“看在你与我妹子相好的份儿上,我只好让你一码了。听说你是做大买卖的,曾与人家一笔成交了三百八十万银子的买卖,是不是啊?” 这是韦小宝生平一大得意之事,道:“是的是的,那是与台湾的郑……” 忽然住了嘴,忖道:“晴儿小花娘为甚么要提这件事? 要替郑克爽小甲鱼报仇么?……唉呀不好,郑克爽小甲鱼勾引美貌女子的本事可是大得紧。老子的老婆阿珂就曾被他勾引过,一门心思要谋杀亲夫,若不是老子智谋高强,‘后无古人,前无来者’,赛过诸葛之亮,胜过关云之长,老子只怕早就做了戴绿帽子的死鬼也说不定。” 韦小宝看了看晴儿,又想着:“郑克爽小乌龟两次救了晴儿小花娘,做出甚么好事来了也说不定。她若是要为好夫报仇,倒是不好对付。” 晴儿看他脸上神色古怪,问道:“想甚么哪?我问你话哪,你聋了么?” 韦小宝道:“啊?啊,那个三百八十万,已是过去的事了,那也不用提它。” 晴儿道:“咱们便按那笔买卖的样子,再做一笔,怎么样啊?” 韦小宝暗暗叫苦:“辣块妈妈不开花,晴儿小花娘若是学我的样儿,将老子的妈妈卖给我,作价一百万两银子;将老子的七个老婆卖给我,作价七百万两银子,将老子的两个儿子卖给我,作价二百万两银子,将老子的宝贝女儿卖给我,女孩儿不值钱,对半折,作价五十万两银子,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一千零五十万两银子,老子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了。” 越算越是心惊,岂知更为心惊的,是晴儿开的价:“一千零五十万两银子卖十一条命,韦帮主,这买卖还公平么?” 便如钻进他的心里看了的一般。 韦小宝忙道:“公平,公平。货真价实,童望无欺…… 不过,苏荃原来是神龙教洪安通洪教主的老婆,公主原来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的老婆,这两个人都是寡妇再嫁,一人一百万两,似乎多些了罢?” 晴儿道:“好,那就取个整数,一千万两。”韦小宝苦着脸,道:“价钱倒是公道了,可韦小宝做的是小本生意,却哪里弄这许多银子去?” 晴儿道:“帮主过谦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手眼通天,连丐帮帮主都做了,还弄不出几两银子来?” 韦小宝心头一亮,忖着:“原来晴儿小花娘怪我夺了她的帮主之位。”忙道:“晴儿姑娘,我将丐帮帮主的职位卖于你,也作价一千万两,咱们公平交易,两不亏欠,如何?” 晴儿摇头道:“本姑娘只要银子,不做帮主。” 韦小宝还要讨价还价,晴儿将手中稻草朝韦小宝的肚子上划去,道:“听说韦帮主身着宝衣,刀枪不入。不知是也不是?” 随着稻草划过,韦小宝的衣衫便如剪子剪了一般,从中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贴身的宝衣。虽是一根小小稻草,虽是身着宝衣,肚皮也微微疼痛。韦小室心道:“晴儿小花娘的武功也真了得,若是将稻卓划在没有宝衣的部位,老子还有命么?” 韦小宝大急,道:“姑娘且慢动手,划破了裤子,姑娘看着也不雅相。” 晴儿到底是黄花闺女,听了面色一红,“呸”地啐了一口,手中的稻草却猛地划落在韦小室的腿肚子上。韦小宝大叫一声,腿肚于上便出现了一条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韦小宝不但怕死,也极怕疼。杀猪般叫了起来,骂道:“臭小花娘,谋杀亲夫么?唉呀,疼死我了,唉呀,我要死了……” 晴儿的脸上却忍出了残忍的笑意,道:“好舒服么? 拿不出一千万两银子,姑娘便在你左腿了划三下,右腿上划三下,左胳膊、右胳膊各划三下,脸上划三下,最后你猜怎么着?” 韦小宝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这许多银子……” 晴儿猛地将手中稻草压在韦小宝的咽喉上,说道:“最后啊,姑娘就在这儿一下一下的划,甚么时候划断了,咱们就两清啦。” 那柔软的小手,犹如绣花般地轻轻一动,韦小宝便觉脖颈一阵微微疼痛,似被蚂蚁叮咬一般,一线热呼呼的液体流了出来。 韦小宝大急:“这么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南划一下,北划一下,韦小宝要被晴儿小花娘割碎零卖了。死得太也不值。” 韦小宝便叫道:“姑娘且馒动手,韦小宝总依你也就是了。” 晴儿看也不着他,柔嫩的小手依旧漫不经心地划动着稻草叶,韦小宝脖颈上粘糊糊、热乎乎的液体流得越来越多。 韦小宝既疼又怕,道:“喂喂,你手下留情啊,割断了喉管也没有甚么好玩,老子命都没有了,你追到阎王殿里要一千万银子么?” 晴儿嘻嘻笑道:“我不要啦,还不成么?你看,这么多、这么红的血,桃花一般,艳艳的,飘出一股甜味儿来。嘻嘻,这等眼福,一千万银子哪里买得到?咱们不要银子了,再去弄些酒来,慢慢地就在这里赏桃花,你道好不好啊?” 晴儿笑得眼里满是嗜血的光,韦小宝毛骨悚然,大叫道:“老子不要!老子给你银子,一千万,一万万! ……” 晴儿撇嘴道:“大吹法螺,不花本钱。” 韦小宝道:“老子有的是银子,老子有宝……” 觉得说漏了嘴,忽然打住了。 然而已是晚了,晴儿脸上的笑突然止住,一字一顿道:“鹿鼎山宝藏!” 韦小宝恍然大悟:“晴儿小花娘如此折磨老子,却是冲着鹿鼎山宝藏来的。不过,她在得到宝藏之前,想必还不会谋杀亲夫。” 当下稍稍放心,道:“你早说不就结了?这般狠霸霸的,又是血啊又是桃花啊,可把我闹糊涂了。那个宝藏理当归了姑娘。古人说得好,红粉啊宝剑啊,通通应当赠美人。” 晴儿道:“那叫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 韦小宝想摇头,却因穴道被点,浑身俱动弹不得,只得加重了语气,道:“不对,不对。烈士算个甚么东西? 红粉啊宝剑啊甚么的,世上所有好东西,都该送给佳人。 姑娘闭花羞月,落鱼沉雁,美比王之昭君,赛过陈之圆圆。” 晴儿一怔,道:“甚么王之昭君,陈之圆圆?” 韦小宝道:“就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的绝代大美人儿王昭君、陈圆圆,朝廷里那些有学问的大学士,都称她们王之昭君、陈之圆圆,无非是敬重她们,怕唐突佳人的意思。” 晴儿也不禁被他逗得嫣然一笑,道:“偏你说话这等费力。” 韦小宝忖道:“小花娘这一笑,倒是美得紧。真该拿她做了老婆。” 又在心里道:“臭小花娘,你好得意么?听说书的讲。 王昭君嫁了番邦,一辈子回不了老家,又有甚么好了?你也去做番子婆罢,省得将老子身上弄出许多的桃花来。那陈圆圆是个婊子,如今还在秦淮河上唱‘十八摸’哪,你要不要学?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晴儿小花娘的头发边……” 晴儿不知他心里刹那间动了这许多的肮脏念头,看他眼睛贼兮兮的,将手中稻草叶几使劲一按,道:“我却看不惯这做派,咱们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韦小宝忙道:“我这不是已说了么?姑娘赛过王之昭君、陈之圆圆,甚么死羊山宝藏啊,鹿鼎山宝藏啊,姑娘当然受之无愧了。” 晴儿冷笑道:“受之无愧这成语,你倒是用对了。哼哼,陈之圆圆也罢,王之昭君也罢,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笨蛋,本姑娘却有本事,将你变成韦之死宝,你信是不信?” 韦小宝道:“我信,我为甚么不信?” 晴儿道:“既是相信,那你也不必拐弯沫角,耗费时辰了。” 韦小宝的拿手好戏,便是在毫无办法之时,胡说八道一通,找出办法来。 如今被晴儿说破,韦小宝忖道:“小花娘大是不好对付,只得抛出些本钱了。” 想了想,便道:“姑娘既是知道鹿鼎山宝藏,一定知道《四十二章经》了?” 韦小宝的眼睛注意盯着晴儿的脸,想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以便弄清对方到底知道多少底细。比如赌钱,知道羊牯的本钱,才好做老千。 岂知晴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未置可否。 韦小宝心道:“晴儿小花娘既是知道了鹿鼎山的宝藏,必是也知道了这宝藏的来龙去脉,不如老子自己说了出来,还大方些。” 韦小宝道:“满清占了咱们汉人的花花江山之后,其实并没有坐稳了龙廷,便将在关内劫掠的无数无价之宝埋藏在鹿鼎山里,以便在万不得已时,率领满人退回关外,这些珍宝世世代代吃着不尽……喂,你拿走稻草叶儿不成么?” 晴儿将稻草叶儿放在韦小宝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把玩着,接口道:“这藏宝图便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里,八旗一家一本,八本经书凑集一起,才能拼出完整的藏宝图,是也不是?” 韦小宝暗暗心惊:“乖乖不得了,晴儿小花娘甚么都知道啦。” 面上却露出泄气的神色,道:“原来八部《四十二章经》凑起来,才能拼出藏宝图。我的第一个师父海大富海老乌龟、第二个师父陈近南总舵主、第三个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还有第四个师父小玄子皇帝,还有洪安通洪教主、假太后毛东珠老婊子,都命我去弄《四十二章经》,却没有将底细全部告诉我,有人说书里藏了宝藏,按照经书的指点,可以挖了满清的龙脉……就是没有人告诉我,八部经书能拼出一幅藏宝图的。晴儿姑娘,那图怎么拼啊?” 晴儿听他抬出了一大串大有来头的人物,便不无讥刺道:“是啊,小白龙韦小宝、韦香主、韦爵爷、韦帮主手眼通天,不负重望,不是将八部《四十二章经》都弄到手了么?至于怎么拼,你自然比我清楚得多了,何必明知故问?” 韦小宝叹气道:“江湖传言,历来不尽不实。我将《四十二章经》弄到手之后,在书里找得翻天覆地,却哪里有藏图的影子?我便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五部交给了皇帝,两部交给了洪安通洪教主,还有一部被西藏的桑结喇嘛抢去了。” 韦小宝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道:“早知道姑娘懂得拼制藏宝图的关窍,我就将八部《四十二章经》一并交给你好了。”韦小宝说谎有个分寸:十成之中,总有一二成是真的,并且这真的说得又详又细,不厌其烦。 比如说,藏宝图其实是他自己取了去的,说不知道拼制藏宝图的关窍,便是不折不扣的谎言;而八部经书中,五部给了康熙,两部给了洪安通,一部被桑结抢了去,却又都是实话了。 晴儿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说实话了?” 韦小宝道:“我怎敢蒙混姑娘?再说姑娘闭花羞月,天下哪个男人舍得蒙混你?姑娘若是不信,给我个期限,我将八部《四十二章经》都弄了来,请姑娘自己拼一拼藏宝图罢。” 晴儿道:“我要《四十二章经》有甚么用?哼,你当我不知道么,经书被人做了手脚,藏宝图早就被人取走啦。” 韦小宝越听心里越是发毛:“小花娘知道的委实大多,怕是不好蒙混过关的。” 嘴上道:“谁这么大胆,敢在《四十二章经》里做了手脚啊?” 晴儿道:“胆大妄为之徒有的是,尊驾便是一位!” 韦小宝笑道:“谢谢姑娘抬举。” 晴儿也不由得笑了,道:“你这人也真的无耻之尤,我这是抬举你么?” 韦小宝苦着脸道:“怎么不是抬举啊?江湖上人人尽知小白龙韦小宝贪财好色,可财也罢,色也罢,总得要命来享用是不是?弄那个甚么藏宝图,可是性命交关的事,为那个丢了性命,财再多,色再美,也享用不了,藏宝图又有甚么用处?” 晴儿一怔,心道:“这小流氓说的也是实情。”却又想到:“这人的说话,十句之中只怕一句靠不住,可不要叫他骗了。” 晴儿道:“你贪财也罢,好……甚么也罢,反正是你取走了藏宝图,却是抵赖不了的。” 韦小宝的眼光何等的犀利,晴儿这一犹疑,他已是明白,晴儿并没有他取得藏宝图的确凿证据,最多听信传言而已。 心里有了底,越发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道:“姑娘不信,那也无法可想。” 索性闭上了眼睛。 晴儿戾气又起,道:“甚么叫无法可想?本姑娘有的是法儿。” 说着将手中的稻草叶儿立起,抵在韦小宝的咽喉上,顿时,韦小宝便觉如利刃穿刺一般,咽喉疼痛异常,“妈呀”叫出声来。 晴儿道:“你不说实话,我就在这儿刺上一个洞,咱们再来赏桃花。” 韦小宝疼得流汗,心下却是明白:“老子告诉你了,只怕死得更快些。哼,杀人灭口、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老子经得还少么?” 韦小宝叫道:“冤枉,冤枉,我……”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晴儿姑娘,你在哪里?” 晴儿低声音命令韦小宝,道:“你不许说我来过,听到没有?”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的帮手来啦!晴儿小花娘要开溜。”可听这声音,却是又熟悉又陌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晴儿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地屋中了。 一个男人随着迸了地屋,韦小宝一见,更是魂飞魄散:郑克爽! 韦小宝心里骂道:“今日可是恶虎星拦路,去了一个女魔头,又来了个男恶鬼。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上路没拣黄道吉日。” 郑克爽脸上毫无表情,眼里那份怨毒的光,却令韦小宝毛骨悚然。 郑克爽在韦小宝面前助石凳上坐下,道:“韦爵爷,你好啊?” 韦小宝没好气道:“我躺在这儿动也不能动,半死不活的,又有甚么好了?” 郑克爽叹气道:“是啊,一个人哪,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就是这半死不活的难挨。韦爵爷,除非经过了个中味道,常人是想不出来的。” 韦小宝道:“你既是知道味道不妙,便赶快解开老子的穴道啊?” 话一出口,韦小宝立即想到:“郑克爽小乌龟是消遣老子来着,嫌老子弄得他不死不活,如今也来个如法炮制。他奶奶的,这叫作以甚么甚么之道,还治甚么甚么之身。” 郑克爽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我国姓爷当初何等的威信显赫?哼哼,只怕世间无人匹敌。可我爹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我这个不肖子孙。朝廷一个劲儿地打台湾的主意,可我……韦爵爷,你说我如今最恨自己的是甚么?” 韦小宝心道:“自然是恨自己戴了绿帽子做乌龟,将好端端的阿珂给老子夺去了。只是这个却不便说,说了老子只怕有的苦吃。” 韦小宝只得含含混混他说道:“过去的事儿,那也不用提它。” 郑克爽摇摇头,道:“不提也不中。这件事儿在我的脑子里,一时一刻也忘不了。” 他眼睛望着屋角,那里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忙忙碌碌地织着一个小小的网。 郑克爽缓缓道:“我最恨自己的,是杀了你师父陈近南” 韦小宝没想到郑克爽说出这句话来,不由一怔。 郑克爽道:“陈师父是好人,有本事,有担当,是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我听了我师父冯赐范的话,拿他做了眼中钉、肉中刺。其实只要你师父与我师父和好,咱们台湾自己伙里不起哄,朝廷能拿国姓爷怎么样?所以说,凡事都是自己衰败了的,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不对啊?” 韦小宝心道:“你师父与我师父自伙里斗,那好得紧哪。若不是他们斗得一塌糊涂,亲亲好阿珂成了你国姓爷的媳妇,老子抢起来也不大好意思了罢?再说,我师父也不干。” 嘴上道:“我师父死了,你师父也死了,陈年老帐的,不算也罢。” 郑克爽道:“我那时候是个公子哥儿,我师父武功何等的高强。‘一剑无血冯锡范’,江湖上何等的英名!我却不用功夫,连他老人家一成的武功也没有学到,整日里自命风流,到处留情。” 韦小宝心道:“学武又苦又累,不学也罢;至于风流甚么的,那也不是甚么坏事啊?咱哥儿俩一个样,倒是一对宝,宝一对。” 郑克爽道:“待得国破家亡,寄人篱下,甚么狗屁小流氓小无赖都来欺负,后悔也是迟了。” 韦小宝勃然大怒:“他奶奶的,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 郑克爽继续道:“痛定思痛,卧薪尝胆,还不失为男子汉大丈夫。韦爵爷,你说是本是?” 韦小宝疑惑道:“小甲鱼说话藏头露尾,‘窝心’不知是颗甚么心?‘长胆’不知是个甚么胆?大约总是好心、好胆了?” 便顺着郑克爽的话,道:“那是自然。” 郑克爽道:“亡羊补牢,虽为时已晚,但我还是痛下决心,修习武功。皇天不负昔命人,两年时间,一门‘八卦十变泥鳅功’终于练成了。” 韦小宝恍然大悟:“那天在京城,老子与于三弟看他在池塘里装疯卖傻,原来却是在修习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泥鳅有甚么好?不如改个名儿,叫‘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功’。” 韦小宝道:“恭喜郑爵爷大功告成!” 他两次看到郑克爽施展神功,确是深不可测,是以话里竟有几分钦佩。 郑克爽道:“大功告成不敢说,治治个把流氓小无赖,却是游刃有余的。” 韦小宝暗暗心惊:“说到老子头上来了。” 想到他那诡异莫测的“水箭”,还有生吃泥鳅的凶残,心中不觉害怕之极。说道:“郑爵爷,韦小宝行事向来顾头不顾腚,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冤家宜解不宜结,看在你师父与我师父同属国姓爷属下的份儿上,这过节揭过也罢。” 郑克爽缓缓点头道:“说得对,看在我师父与你师父同是我台湾国姓爷的份儿上,咱们这过节就此揭过。哼哼,我有多少大事要做,哪里顾得上计较这种个人的恩恩怨怨?” 韦小宝大喜道:“郑爵爷拿得起放得倒,真正是做大事的度量。” 郑克爽道:“做大事光有度量不行,还得有靠山,这个靠山便是钱。韦爵爷,这就得求你了。” 韦小宝心里一“格噔”:“不要又是甚么鹿鼎山,又是甚么藏宝图罢?” 郑克爽却不提这个,岔开话头,道:“韦爵爷,我师父‘一剑无血’冯锡范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在他失踪之前,讲了二个有趣的故事,你要不要听啊?” 韦小宝心道:“老子的命都在你手心里,要不听也得听啊。” 韦小宝笑道:“冯师傅的故事,定是好的。” 郑克爽道:“那是自然。” 他的眼睛依然盯着墙脚,那小小的蜘蛛、小小的蜘蛛网,仿佛那蜘蛛就是冯锡范,冯锡范讲的故事就编织在那蜘蛛网里一般。 郑克爽缓缓道:“那时候我还是国姓爷,怕朝廷有甚么不利于我们台湾的举动,冯师父便带着我,偷偷地到了京里。韦爵爷,你道打探朝廷消息,到甚么地方最为合适啊?” 韦小宝道:“以你二位的武功,自然去皇宫大内最好了。” 郑克爽摇头道:“不是,冯师父带着我,去了一个公爵府。” 韦小宝吃了一惊:“公爵府?他奶奶的,冯锡范老乌龟、郑克爽小甲鱼莫不是混进老子的老窝里去了么?老子怎么不知道啊?” 郑克爽继续道:“那位爵爷不像你,其实是个小流氓小无赖,不过深得皇上的宠信。冯师父道:“小王八蛋没甚么真本事,皇上有话也喜欢和他说,咱们去探他一探,来个顺手牵羊、顺手牵狗甚么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他嘴头上从不吃亏,笑嘻嘻道:“二位幸亏没到我的公爵府里,我那里常常预备了柳条的,遇到老乌龟啊小甲鱼啊甚么的,便一根柳条穿一对儿,跑不了他,也爬不了你……对不住郑老兄,我可没说你与冯师傅。” 郑克爽也不与他斗口,接着道:“冯师父拉着我,倒挂金钩,藏身在大厅之上,就见那爵爷叫来了一名满洲的笔帖式(庸注:即文书),取出了一张棉纸,问那棉纸上的满洲字是甚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老乌龟与小甲鱼倒不是撒谎。” 郑克爽道:“那笔帖式看了一会儿,道:‘回都统大人——哈哈,小皇帝也糊涂得可以,将那小流氓小无赖不但封做了爵爷,还给了他一个都统做——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 韦小宝笑道:“甚么叽里咕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 郑克爽道:“当时那位爵爷说的话,与韦爵爷今日说的话,倒是一字不差。只听得那笔帖式又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洲的大山大江。’爵爷问道:‘那是在甚么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 稍停,郑克爽慢慢问道:“韦爵爷,你还能猜得出来。 那个小流氓小无赖爵爷又是怎么说的?” 韦小宝笑嘻嘻道:“这有甚么难猜的了?他说啊:“‘你把这些叽里咕咯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 郑克爽点头道:“是极,韦爵爷聪明得紧。只见那笔帖式依言写了。小流氓小无赖爵爷却从怀里另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么江、甚么山?’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的话: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 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好好的名字不取,甚么希你妈的河、阿妈儿、阿爸儿的。” 郑克爽道:“韦爵爷好聪明,果然一猜就着。” 韦小宝笑骂道:“滚你奶奶的咸鸭蛋罢!这有甚么难猜的?老子也是小流氓小无赖,老子也是爵爷,老子在与笔帖式说话的时候,大厅的大梁上也老是栓着一只老乌龟、一条小甲鱼。” 这是那一年,韦小宝从八部《四十二章经》里,取出了十块藏宝图的碎片,心灵手巧的双儿拼凑成了藏宝图之后,又将图上的满文地名一个一个地比着画了下来。 韦小宝便找了骁骑营的笔帖式,一个一个地将这些地名翻译了又写了出来。 却不料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公爵府之中,“一剑无血”冯锡范带着郑克爽,就躲藏在大厅上,将这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韦小宝暗道:“他奶奶的,当时便觉是奇怪,好像背后有眼睛盯着似的,原来却是一双乌龟眼、一双甲鱼眼。 他奶奶的,也是老子太过托大,没拿自己的老窝好生搜一搜,老子倒是学了一个乖:越是觉着保险的地方,越是要小心,马虎不得。” 郑克爽道:“韦爵爷的记性好得紧,几年过去了,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还是这么清清楚楚。” 韦小宝眼一翻,强自抵赖道:“你的话我倒是不明白了,甚么我说的话、我做的事?姓郑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将那个甚么小流氓小无赖的事,强加在老子的头上啊?” 郑克爽也不与他多说;向门外叫道:“鄂尔多,你进来罢!” 听得“喳”的一声,进来一个人。 韦小宝惊得眼都直了。 第十四章 错乱阴阳还情债 颠倒乾坤幻冤孽 弯腰曲背地进来一个瘦弱汉子:笔帖式。 骁骑营的笔帖式。 那个数年之前,为韦小宝将鹿鼎山藏宝图的满文译成汉文的笔帖式! 韦小宝恍然大悟:“怪不得郑克爽小甲鱼知道得那么多,原来他顺下牵羊,反手牵人,将笔帖式老兄牵了走了。 老子做事太也马马虎虎,当时就应该杀人灭口才是——不过,为了几个字便杀了一个人,这位笔贴式笔老兄死得未免太也冤枉了罢?” 郑克爽道:“鄂尔多,你认识这位爷么?” 鄂尔多恭恭敬敬地打千道:“都统大人,小的给你老请安。”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笔老兄啊,你有天大的胆子么?” 鄂尔多急忙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胆小如鼠的朋友,当时我给了你多少银子哪?…鄂尔多道:“大人赏给了卑职五十两银子,大人还对卑职说:,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妈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让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韦小宝道:“笔老兄,你的记性好得紧哪,今儿怎么说?” 鄂尔多满脸的苦色,道:“卑职答应了大人不说出去的。可是,可是……” 鄂尔多胆战心惊地看了郑克爽一眼,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韦小宝心道:“笔老兄落在半人半鬼的郑克爽小甲鱼手里,那滋昧大约也不太好受。” 便道:“好了,没有你的事啦,连本带利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位郑爵爷自然会代你还我的。” 郑克爽道:“韦爵爷,你怎么说?”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老子还能怎么说?捉好见双,捉贼见赃,笔老兄把老子证死了。老子要圆谎,可要费些周折。” 眼角向鄂尔多瞟了一下,道:“说总是有得说的,不过……” 郑克爽淡淡地对鄂尔多说道:“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鄂尔多又打了个千,道:“是。” 他刚刚转身,郑克爽端坐不动,“呸”地一口痰吐出,落在他的背心。 鄂尔多朝前一扑,倒在地上,几下抽搐,就此不动,死得挺了。 轻轻的一口痰,便杀了一个人,郑克爽的武功,真正是匪夷所思了。 韦小宝大惊,道“喂。你干么杀了他?” 郑克爽冷然道:“这种事儿,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韦爵爷,天地之间,就剩下了咱们两个人,有话请讲罢!”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小甲鱼,你这叫杀鸡镇猴,杀人立威,老子不懂得么?老子若是不说实话,你也给老子一口痰或者一根水箭,虽说有宝贝背心护心,只怕也死多活少。” 郑克爽道:“韦爵爷,你快些说罢,我还有些俗事,等不迭的。” 韦小宝显得害怕之极的样子,道:“你快些将死人弄出去,老子最是见不得死人,心里一害怕,便甚么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了。” 心里却在盘算:“性命交关,老子还是说了实话罢。虽说藏宝图重要,掘了龙脉,也好像对不住小皇帝。不过甚么财宝啊义气啊,总是不如性命值钱。老子被逼无奈,小皇帝也得体谅。” 韦小宝又转念一想:“老子即便说了实话,性命也是丢了九成九。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老子经历得还少么?” 韦小宝的心思来得极快,转了这许多的念头,却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郑克爽却是不大耐烦,他既没去拖走鄂尔多的尸身,也没有催促韦小宝快说,只是使劲地咳了一声,韦小宝便吓出了浑身冷汗。 韦小宝道:“喂,你急甚么?难道哪个院子里的小花娘等你么?” 韦小宝暗骂道:“他妈的,老子前生作孽,遇到了小甲鱼便要倒霉!……老子怎么说呢?抵赖是抵赖不了的,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主意虽未拿定;却也不敢怠慢,便迫:“郑老兄,你叫我好生为难。你是国姓爷的后代,我是天地会的属下,不说实话对你不住;可小皇帝待我不薄,我答应过他的,这事儿绝不告诉别人。”““ 郑克爽冷冷道:“韦爵爷有瞒天过海的本事独步江湖,天下第一,这事儿康熙皇帝也不知道,可与他没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道:“有干系,大有干系。郑老兄,你道我交给这位笔帖式笔老兄的地名,是哪里来的?” 郑克爽道:“难道是皇上给你的么?” 韦小宝面露惊异之色,道:“咦,你怎么知道的?难道皇上也给你说了么?” 郑克爽道:“皇上能跟我说甚么?嘿嘿,韦爵爷,讲起来咱们俩都是公爵。你是鹿鼎公,我是海澄公,可你是炙手可热的朝廷幸臣,我呢,一个降将。哼哼,朝廷但凡拿郑家后代当个人,我郑克爽哪里能到今日这个不人不鬼的地步?” 韦小宝要的就是引发郑克爽的牢骚,他讲的话越多,韦小宝思谋对策的时间就越长。 韦小宝道:“郑老兄,朝廷对你,可也太不公正,连我都看不下去啦。可是,你也不能全怪皇上,有一回我与皇上闲谈,我说:‘皇上,台湾的郑克爽深明大义,率众来降,咱们总得对得起人家才是。’皇上也像你郑老兄方才那样冷冷一笑道:‘深明大义?只怕不见得罢?’” 郑克爽默然。 韦小宝又道:“我说:‘见得,大大地见得。我亲眼所见,郑克爽一日三次,总是要面北三叩九拜,祝皇上鸟生鱼汤,万寿无疆。’” 郑克爽一怔,道:“甚么鸟生鱼汤?” 韦小宝道:“鸟生鱼汤就是一碗好汤,不是差劲之极的坏汤。总而言之,皇上最是喜欢这碗汤的。郑老兄,我教你一个乖,你今后见了皇上,只要称颂他是鸟生鱼汤,便甚么话都好说了。” 郑克爽道:“见皇上?只怕郑家再也没有这福气了……喂,皇上后来怎么说?” 韦小宝道:“皇上道:‘可有人奏报,说郑克爽在海澄公府里招兵买马,企图造反呢。’郑老兄,你不要冲我瞪眼,这是皇上说的。你倒是猜一猜,背后里捅你黑刀子的是谁?” 郑克爽咬牙切齿,道:“除了他妈的施琅,还能有别人么?” (庸按:施琅是台湾郑成功的儿子郑经的旧部,是具有雄才大略的难得的将才。然而在郑氏家族内部的倾轧之中,郑经听信谗言,杀了施琅一家,施琅孤身一人逃离了台湾,投降了清廷。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被康熙任命为水师提督的施琅挥师攻陷台湾,郑经之子郑克爽投降。)韦小宝赞道:“郑老兄果然明白得紧。正是那个施琅。 卖主求荣……” 郑克爽忽然觉得着了韦小宝的道儿,离题太远了,说道:“施琅是个无耻小人,倒是不必说他。韦爵爷,还是接着方才的话题罢。” 韦小宝插科打浑的本事确实是“独步江湖”,就这么三扯两扯,心里便有了主意,从容道:“我可并没有扯远啊。郑老兄,皇上派我带兵去攻打罗煞鬼的事,你总是知道的了?” “罗煞”指的是俄罗斯。韦小宝带兵出征俄罗斯,是当时清王朝的一件大事,郑克爽自然是知道的。 他不无讥刺他说道:“康熙派阁下带兵打仗,足见器重阁下了。” 韦小宝道:“器重是器重了,可你郑老兄知道,我是小流氓小无赖,哪里懂得带兵打仗的方略?皇上便写了纸条,说:‘这是希你妈的河,可以屯兵;这是希你妈的山,可以图积粮草……’甚么甚么的、我大字不识,他写的又是满文……” 郑克爽道:“是以你就将那棉纸,叫笔帖式翻译成汉文了?”…韦小宝道:“好聪明的郑老兄!不过,翻译是翻译了,毕竟是关系军国大事,咱们不能泄漏了是不是?是以我当时便拿了五十两银子,买通了笔帖式笔老兄,叫他不要乱说。” 郑克爽连连冷笑,道:“编得好,编得好:可惜啊可惜!” 韦小宝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道:“甚么编不编的?你老兄的话,我可是不懂得了。” 郑克爽道:“这个不懂得,我再说几句别的,你一定懂得的了。” 郑克爽撇着腔调,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来。 男的道:“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五六天的时光。” 女的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 男的道:“你骗人,我才不信。” 女的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么?” 男的大叫一声:“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郑克爽学得维妙维肖,连韦小宝自己也听得出来,这是那日双儿将《四十二章经》中的藏宝图拼制出来之后,自己与她调笑的声音。 韦小宝骂道:“我说那一天,老子的房里怎么有了一股子腥气味儿呢!他奶奶的,原来里头藏着一只老乌龟、一只小甲鱼。” 郑克爽黯然道:“寄人篱下,不得不处处小心,到处打探些消息,那也叫没有办法。韦爵爷,你还有甚么话说么?” 韦小宝道:“你甚么都知道了,老子还有甚么好说的? 好比赌钱,你是庄家,作弊掷了个至尊宝,他奶奶的通吃没赔。” 郑克爽拿出“杀手锏”,将素以滑头、无赖著称的韦小宝制服了,不免生了儿分得意。 旧时那颐指气使的公子哥儿脾气又出来了,道:“韦爵爷,你方才说了,你与我台湾国姓爷大有渊源,咱们二人联手取了宝藏,招兵买马,在台湾举起义旗,我依旧做我的延平王,你便是辅政公领军师事,怎么样啊?” (庸注:“延平王”是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明朝分封他的王位。后郑成功将王位传给其子郑经,郑经传其子郑克爽。终至郑克爽手中而灭。“辅政公”原来是郑克爽的叔父郑聪的爵位,郑克爽如此说,真正是高抬了韦小宝了。)韦小宝惊道:“你,你要造反么?” 郑克爽森然道:“造反又怎么了?你当老子是甚么人? 老子投降了朝廷,也不过暂时屈从,以待来日东山再起。 哼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韦小宝怔道:”他奶奶的,燕雀是个甚么雀?红狐也不知是只甚么狐?”” 又想:“郑克爽小甲鱼不稀罕小玄子封给他的海澄公,要做燕雀那个雀,红狐那只狐。 老子可是不能与他搀合,老子知道小玄子的脾性,你犯了甚么罪他都能原谅,造反却是非杀不可。” 郑克爽道:“韦爵爷,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郑老兄,恭喜你做了燕雀之雀,红狐之狐,韦小宝却是做不了甚么辅政之公。笔帖式笔老兄既然落在你的手中,藏宝图自然也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便掘了宝藏,兵发台湾去吧,韦小宝还要留着这颗脑袋,喝酒赌钱玩女人呢。” 郑克爽豁然色变、冷笑连声:“哼哼,哼哼!” 韦小宝道:“老子说的是实话,你笑甚么?” 郑克爽道:“怪不得人称你是天下第一大滑头,告诉你罢、我早已带着鄂尔多将甚么希你妈的河、希你妈的山掘地三尺,哪里有甚么宝藏?” 韦小宝极是得意,心道:“你这只燕雀之雀、红狐之狐,遇到了老子这个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可就得退避三舍,退避六舍,退避三六十八舍了。” 韦小宝面上却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道:“找不到宝藏?他奶奶的《四十二章经》里的藏窒图,难道是假的么?” 郑克爽冷冷道:“藏宝图倒是不假,只是不完全。鄂尔多知道的,只是其中极少的几个地名,那又有甚么用处?” 韦小宝心道:“老子早就防着这一招,将藏宝图的地名叫双儿写在三十五张棉纸上,老子找了三十五个笔帖式分头翻译的。你抓住一个笔老兄,有他奶奶的狗屁驴子用啊?” 韦小宝一副懊丧之极的神情,道:“郑老兄,你忒也性急了些,不该杀了这位笔老兄。” 郑克爽道:“为甚么?” 韦小宝道:“你想啊,咱们连满洲的地名都弄不清楚,笔老兄是唯一的知情人,说不定他先前糊弄了你,如今越发死无对证了。” 郑克灾道:“糊弄?哼哼,数年之前,郑克爽小王爷靠着国姓爷的庇荫,与他妈的一个小流氓小无赖争夺阿珂的时候,倒是无论甚么乌龟王八蛋都能糊弄的、这两年么,嘿嘿,老子有本事将能糊弄老子的人,全都赶尽杀绝!” 韦爵爷,你难道不听一听我是怎么整治鄂尔多的么?” 郑克爽的自光极是凶残。 韦小宝忙道:“这也没有甚么好听的。” 郑克爽笑道:“好听极了。我方才与你说过。我练的功叫做八卦十变泥鳅功。” 韦小宝心道:“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功。” 瓶克爽道:“天地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重为六十四卦。世间万物,人身经脉;无不包含其中……” 自从台情被朝廷收复、郑克爽从延平王一下子成为降将,虽说康熙为了安抚台湾人心,封他做了t个徒有虚名的公爵,却是受尽了欺凌,连相依为命、武功高强的师父冯锡范也死得不明不白(庸注:韦小宝奉康熙之命监斩“反贼”茅十八时,在法场巧施掉包计,冯锡范成了替死鬼。)郑克爽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失去了师父冯锡范的庇护,反而激起了他男子汉的血性。他很为自己虚掷了时年华懊悔,痛下苦功,愤而修习了八卦十变泥鳅功。 这门功夫以佛门“易筋经”的内功心法为根本,以水上功夫见长,能够蛰伏水底数日,饥了生吃鱼虾,渴了便饮河水。 更为高深的是他的招数怪异,功夫都在嘴上,一回“水箭”,甚或一口唾液、-口痰,只要贯以真力,便如暗器一般,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这门武功特别是内功心法高深莫测,寻常之人没有十年八年难得初窥门径。 郑克爽在台湾长大,自小便与水打交道,倒是对了路子。 再则他往昔习武虽不下功夫,但师父的武功却是一流的,耳濡目染,也有些根基。 当然,至关重要的是他如“浪子回头”,决意学了武功,以图东山再起,复兴祖业。 真正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数年的时间,郑克爽竟将神功练成。 见韦小宝一片茫然的神色,郑克爽哑然失笑:“与这不学无术的骗子流氓讲论这些,也真正亵读了这筹高深的武功。” 郑克爽道:“简单说罢,八卦十变泥鳅功共有十招,但是按八卦的父位,变招却是无算。我那时神功初成,也没有使用甚么变招,只是将十招泥鳅功,一招一招地在鄂尔多身上施行。” 韦小宝道:“你一口痰便要了笔帖式笔老兄的性命,哪里还要十招?” 郑克爽道:“那又不一样。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随便杀人是不是?再者说了,一个对手若是被一口痰射杀了,不也太便宜他了么?韦爵爷,我向你学了不少本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教对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郑克爽小甲鱼大约是要以甚么之道,还治甚么之身了。” 郑克爽淡淡说道:“那十招之中,变化繁杂,一时半会说它不清,韦爵爷大约也没有多少兴致听。直说罢,它能使一个人在刹那问阴阳倒错,季节颠倒。比如现下已然入夏,只要我愿意,我马上能让韦爵爷你变得浑身如在冰窖里一般。待得你冷得尚未舒但,又马上到了三伏天气。” 韦小宝道:“那不是如同打摆子一般么?滋味确也不大好受。” 郑克爽冷笑道:“韦爵爷太也小瞧了八卦十变泥鳅功了一冷一热,冷热相间算得了甚么?嘿嘿,比起打摆子,我那功夫却又高明了成千上万倍了。韦爵爷,你信不信啊?” 韦小宝急忙道:“信,信得紧哪。” 郑克爽又道:“再比如说,你韦爵爷本来是男的,我能立马教你变成女子。” 韦小宝笑道:“这门功夫有趣得紧。” 郑克爽道:“听一听有趣,真正尝过的人,却是个但求速死而已。” 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笑道:“郑老兄,我给你荐一个人,你将这门神奇之极的功夫,在他身上试一试,他准定欢喜得紧。” 郑克爽道:“是准?” 韦小宝道:“江宁织造曹寅的孙子曹雪芹。” 郑克爽道:“哼哼,你拿曹寅来吓唬我么?曹寅的武功平庸之极,他孙子也高明不到哪里。” 韦小宝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啊,那个曹雪芹还是个几岁的孩童,哪里会甚么武功了? 只是那小子奇怪之极,身为男子,却不愿见男子,比老子还会胡说八道:‘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土做的骨肉。’你将他从臭男人变成香女子,他不是要给你狠狠地叩上十七二十八个响头了么?” 越是危急关头,韦小宝越是不放过括科打浑的看家本事。 郑克爽不屑一顾道:“长大了无非是个好色之徒而已,不配我使八卦十变泥鳅功。” 韦小宝道:“配得上,配得上。” 郑克爽迟然打断韦小宝的活,道:“韦爵爷胡说八道、插科打诨的神功,在下领教得多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罢。” 韦小宝心内大怒:“甚么插科打诨?那不是戏文上的花脸小丑么?”他奶奶的,这世道越来越不成话了,儿子骂老子是小丑,真正的丧尽天良。”、郑克爽却不管对方想些甚么,道:“鄂尔多尝遍了我的十招神功,别说他手无缚鸡之力,便是钢筋铁骨的英雄好汉,也不敢说一句慌言。” 郑克爽俯身道:“韦爵爷,我看你神色大是不以为然,咱们便试一试罢?” 韦小宝道:“那就免了罢。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阵子男一阵子女,也没有甚么好玩。” 郑克爽摇头道:“还是试了的好。俗话说,不到黄河不死心,韦爵爷,只要你尝试了区区在下的区区功夫,你便会主动将隐秘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不会让区区在下多费口舌。” 说着,手指便向韦小宝的下丹田点去。 韦小宝大骇、道:“喂,你……” 忽然住声,下丹田中猛地涌进一阵说不清道不白的真气,韦小宝的左边身子倏地冷若冷霜,右边身于却热如火炙。 片刻之间,韦小宝又想打冷颤,又想扇扇子,说不出的难受。 郑克爽笑道:“在下初学乍练;手艺不精,韦爵爷多多包涵。” 韦小宝骂道:“包你奶奶的涵!有种就将老子……将老子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他奶奶的英……英雄好汉。” 郑克爽道:“杀了你太也不值!你想啊,你有数百万银子,还没花完,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偷来、抢来、骗来的老婆还没享受完,就死了,不是可惜得紧么?还是将藏宝图交出来罢!” 韦小宝道:“小甲鱼!你当老于是傻……傻子么?交出藏宝图……你过河拆桥,卸…… 卸磨杀驴,老子是个死,不交出来,老,老子只怕……只怕还能……还能多活些时、时辰。” 郑克爽冷笑道:“你倒是明白得紧。不过死与死不同。 你若是说了实话。在下下手便利索些,教你死得痛快。若是死活不说,在下倾如折腾鄂尔多一样,折腾你两年三载再说。” 韦小宝道:“死都要死了,痛快不痛快,也……也没有甚么不一样。” 郑克爽不再说话,一股阴柔之力透过指尖,注入个小上的丹田。 那冷热相间的感觉立时消失了,韦小宝顿时觉得四肢百骸舒服之极,笑道:“多底是国姓爷的后代,顾念旧情,个下留悄。” 郑克爽含笑道:“是么?” 韦小宝正忽再恭维几句,忽然那力道变得古怪起来。 犹如一头小鹿,在奇经八脉中乱冲乱撞。血脉犹如着火一般,烧得人总想做些事儿。 到底想做些甚么,却又一时捉摸不出。 韦小宝心道:“郑克爽小甲鱼做甚么?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功除了发疟子,别的倒是没有甚么可怕的。这么快便甚么驴技穷了么?” 韦小宝却不知道,他的眼里此时闪耀着异样的光采。 那光采如水面上的波纹,一圈接着一圈,越荡越大,越荡越大。 他觉得有些不妥:“郑克爽小甲鱼这是做甚么?施魔法么?” 慢慢的,他的眼前显现出了扬州瘦西湖畔的呜玉坊,鸣玉坊里有个丽春院。 丽春院里,桃红柳绿好风光。 无数风流公子,接踵而来。 韦小宝心中疑惑起来:“老子怎么回了家了?哦,不对,老子被点了穴道,躺在地屋里,晴儿小花娘折腾了半天,现下又归郑克爽小甲鱼折腾了……啊,那不是我娘么?她老人家的丽春院,如今好生兴旺。哈哈,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韦小宝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精神恍惚:“我妈妈这个老婊子到底不是大手笔,舍不得花钱买些俊俏小花娘,一个个与她老人家一一样的又老又丑。” 却有一群俊俏之极的美男子,一个个风流倜傥,结伴而来。 韦小宝不禁自语出声:“这些小花娘,哪一个能配得上风流公子?若是小奴在家,倒是可以将就……公子,奴家给你唱只小曲儿好么?‘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风流公于的头发边……’” 韦小宝嘴上自言自语,心里却是异常明白,忖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怎么拿自己做婊子了?这不是自甘堕落么?” 郑克爽的手指,始终抵在韦小宝的丹田穴上,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韦小宝忽然悟到了甚么,。道:“郑老兄,你将老子弄成甚么了?” 郑克爽道:“你这个人啊,风流好色,夺人所爱,强娶人妻,所造情孽大多,在下要给你变变样儿,将一笔笔情债,通通还了出来。” 韦小宝大为惊恐,道:“郑小甲鱼,你,你……” 郑克爽笑道:“曹雪芹说的真正是至理名言: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在下将你的骨肉颠倒一颠倒,那滋味美得紧哪。” 韦小宝大叫道:“那可不中,老子稀里糊涂地做了婊子,每日里在丽春院里接客,可大也不成话了。郑老兄,咱们有话好商量啊。” 郑克爽的脸上露出报复的快意,笑着说道:“时间有的是,在下先将你变成个不男不女的人妖,再慢慢儿商量不迟。” 说着,催动内力,韦小宝眼前的幻象越来越清楚,看到许多的嫖客蜂拥而来,顿时心里涌动起一阵奇怪之极的欲火,恨不得自己将自己扒光了…… 岂知韦小宝随着心念一动,穴道竟尔通了,手真的抬了起来。 韦小宝来不及多想,使撕扯自己的衣衫,衣衫撕开了便去挖自己的心窝,嗲声道:“公子啊,我再唱一支《相思五更调》你听,好不好啊?” 郑克爽笑道:“小婊子,好得紧啊。” 韦小宝模模糊糊的,心道:“他说小婊子,小婊子是谁啊?难道是说老子么卜……不管是谁,做婊子有甚么不好,嘻嘻,舒服得紧哪!” 欲火烧红了眼睛,那动作更是不堪起来。 忽然,韦小宝只觉背后“命门穴”上,传导过一股阳刚之气,灵台明亮起来,暗叫“不妙”:“老子是堂堂男子汉,钦封鹿鼎公,七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两个顽劣之极的儿子,一个蛮不讲理的女儿,自己怎么做起甚么婊子来了? 啊,郑克爽小甲鱼在他奶奶的捣鬼!” 心头一亮,便去推郑克爽的手。 韦小宝武功一塌糊涂,虽则稀里糊涂地解开了穴道,出手之间也不知道去拿敌人的腕脉,如市井泼皮无赖打架一般,推郑克爽的右手。 哪知奇迹出现了:“轰”地一声,郑克爽身形飞起。撞破了屋门、被摔了出去。 韦小宝大奇:“郑克爽小甲鱼又弄的甚么玄虚?不管如何,老子穴道被解,还是逃命要紧。不然小甲鱼再进来,将自己真正变成了丽春院的婊子,也实在没有甚么好玩的。” 韦小宝站立起来,不知外面情况,不敢贸然行事,便吸了一口气,想施展“神行百变” 的神功,冲出去再说。 岂知刚一发力,脚下却是发虚,身子一动,地铺竟然坍塌了下去。 韦小主“哎呀”一声,身子跌落…… 韦小宝屁股跌得生疼,正要张口骂人,便见前方微微闪动着一丝亮光。他勉力站起身子,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地道里。 虽被摔得头昏脑胀,脑子还是未得极快:“原来地铺底下是个暗道,不知被老子如何触发了机关,这才落了下来。” 又想:“老子的武功,毕竟大有精进,一推之下,郑克爽小甲鱼便摔了个七荤八素。等到下回再见到他,老子治得他自己将自己换成甚么‘水做的骨肉’,变成婊子,泄泄今日这口恶气。” 可又老是觉着这些推测有着老大的破绽,便自语道:“郑克爽小甲鱼当年与我老婆掉膀子的时候,倒是人模狗样的一个小白脸儿,如今半人半鬼的如同一个糟老头子,便是做了婊子,老子也没胃口,实在没胃口,还是不与他见面的好。” 自说自语,朝亮光处走去。 几个拐弯,面前出现了洞口。韦小宝爬了出来,却是在水边。前面,芦苇荡遮大蔽日。 正当午一轮红通通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 韦小宝回头看去,一声惊呼:“他奶奶的,老子这不是还在微山岛上么?” 细一琢磨,已明其理:“我上了雯儿的小船,却又被晴儿小花娘伙同郑克爽小甲鱼做了手脚——说不定雯儿也与他们串通一气(韦小宝对雯儿叫他上船之后,那冷冷的一笑,始终耿耿于怀)捉拿了老子。老子的帮手极多,他们自然忌惮,自然要找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拷问老子的。” 最隐秘的地方,便是微山岛了。 别说官兵,便是九难师太、玄贞道长这等老江湖,也绝不会想到,敌手擒了韦小宝,还会再次返回微山岛这等险地。 韦小宝心道:“老子又是学了一个乖:越是危险的地处,其实越是保险。不过,丐帮的王八蛋大也不成话了,老子是他们堂堂第十九任帮主,被叛徒勾结了外人这等欺负,丐帮却是没有一个人来相帮,不是要老子的好看么? 哼哼,幸亏老子神功盖世,艺业超群,若是叫郑克爽小甲鱼将老子变成了丽春院的婊子,丐帮的面上不也是大大的无光么?” 胡思乱想一阵,不觉骂出声来:“他奶奶的丐帮,一个个欺师灭祖!老子有朝一日清理门户,一准将他们扒了裤子打屁股。” 声音未落,忽听芦苇荡里有人低声道:“帮主,你老人家没事么?” 韦小宝心头一惊,道:“你是谁?” 就见芦苇荡中,一只小船轻轻地划了出来。 船头上,立着一个头戴斗笠、身背八只布袋的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一拱手,道:“属下八袋长老过山虎,参见韦帮主。” 在争夺丐帮帮主之位的争斗中,过山虎帮了韦小宝与雯儿的忙,是立了大功的。韦小宝放了心,道:“过长老,你怎么在这里啊?” 过山虎摆摆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帮主先上船罢。” 韦小宝依言跳上船,过山虎竹蒿一点,小船无声地荡了开去。 稍顷,小船消失在茫茫湖面上。 船到湖心,过山虎放眼看去,周围不见船只,也不见人影,这才说道:“帮主,属下是奉了雯儿姑娘之命,守候在这里的。” 韦小宝道:“雯儿?她在哪里?” 过山虎道:“她从秘道里去救你去啦。怎么,你们没见面么?” 韦小宝简直被弄糊涂了:“老子亲身经历,是雯儿混骗了我,自多隆的大船上上了她的小船,她却又一脚蹬翻了小船,老子这才落水遭擒,落在了晴儿与郑克爽的手里的……” 他茫然道:“雯儿会救我?” 争夺帮主中,雯儿在过山虎的心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听了韦小宝的话,不乐道:“自然是雯儿姑娘救你了,难道还有别人么?” 韦小宝搔搔头皮,说道:“过长老,我被两个魔头折腾得一塌糊涂,头都大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从头说与我听听。” 过山虎道:”事情其实也是极为简单。你上了官船之后,岛上的人也各自走散了。雯儿姑娘见帮主的对头大多,大不放心小,悄地尾随而上。一天之后,她找到属下。 说是见到你老人家落在了敌手里,她命我在这儿候着,自己便进了秘道救你去了。” 韦小宝恍然大悟:“这微山岛是丐帮的总舵,雯儿姑娘自然知道暗道机关了。老子还觉得自己神功精进,将郑克爽小甲鱼摔出了地屋,原来却是雯儿在秘道里,以内力打通了我的穴道,又使了甚么隔山打牛、隔水打狗的奇妙功夫,将郑克爽摔了个甲鱼翻身。”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安:“雯儿明明将我招呼到她的小船上,明明冷冷一笑,明叫一脚蹬翻了小船、找才落到郑克爽小甲鱼和晴儿小花娘的手里,怎么又出手救我? 韦小宝忽然哑然失笑,自语道:“真正是个糊涂小子! 老子被五个王八蛋扯手拉胳膊地弄得糊涂了,其实在小船上的不是雯儿,是晴儿小花娘。她姐儿俩生得太过相象,老子将姐姐误认为妹妹,也是何的,又有甚么奇怪的了?” 过山虎道:“帮主,你说甚么哪?” 韦小宝道:“啊……没甚么。过长老,你说雯儿救了我,怎么不见我呢?” 过山虎忽然笑了,道:“帮主,你瞧瞧身上。” 韦小宝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被自己撕扯得成了碎条条,一副衣不遮体的狼狈样儿,不觉恍然大悟:“雯凡是个黄花闺女,怎能让过山虎看到自己与一个近乎赤身裸体的男子在一块儿?” 韦小宝想到郑克爽的“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功”,自己种种胡言乱语,种种不堪的情状,雯儿一定尽数知道了,不由得面孔一红。 他掩饰地扯了扯衣衫,顺手摸了摸怀里,发觉自己的五件宝贝:匕首、银票、手套、“含沙射影”的暗器、一包蒙汗药都在,才稍稍心安。 过山虎一直将韦小宝送出了微山湖,看着没有危险,这才拱手告别。韦小宝上得岸来,找了一家小客栈,取了银子,让店小二帮着买了身衣衫,洗浴了换上,大鱼大肉美美地吃了一顿,呼呼大睡了一觉。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出三竿,韦小宝恢复了精神,这才决定行止,忖道:“老子孤身一人,可不是这一帮对头的对手,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到哪里去呢? 韦小宝心道:“陶姑姑冒死送了信来,让我小心,还有‘四十二’甚么的,不弄清太后与小皇帝的意思,京城还是暂时不去为妙。” 韦小宝又想道:“亲亲好双儿也不知落到甚么人的手里了?那丫头对我可是忠心耿耿,忠心护主,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人家投了只桃子甚么的,韦小宝也得报只李子甚么的才是。因之目下第一等的大事,便是寻找亲亲好双儿。” 一想到双儿,便想起其余的六位夫人:“除了公主小婊子,她们一准寻访双儿去了…… 不过公主也不敢,甚么众怒难犯,还有甚么随波逐流,公主是装模作样念过几天书的,这些道理她不会不懂。” 韦小宝吩咐店小二去雇辆马车,岂知微山岛市面极小,马车却是没有,好不容易雇了辆牛车,韦小宝也只得将就着坐上了。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了一天多,到了徐州府,韦小宝这才雇了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向南进发。 这一日走在路上,正跑得痛快,忽然马车急刹停顿,韦小宝身于一个趔趄,只听提有人高声道:“车上的小王八蛋,赶快给老子滚下来!” 韦小宝大怒:“他奶奶的,‘小王八蛋’这名儿,只有老子的妈妈才叫得,你是甚么东西,也敢叫老子小王八蛋?” 正要发火,便听得另一个声音道:“师弟不可造次,有话好话。” 韦小宝掀起车帷,只见车前两个身着短打的汉子,拦住了马车。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甚么事啊?” 一个粗短汉子道:“他奶奶的……” 另一个文弱些的汉子却将他拉到了身后,赔笑对韦小宝道:“对不起得紧,在下兄弟有些急事,想借尊驾的马车用一用。” 韦小宝道:“你有急事,偏偏老子的事就是慢事么?不行不行!” 文弱的汉子笑嘻嘻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尊驾通融些罢。” 韦小宝道:“院子里嫖姑娘还有先来后到呢,二位请便罢,不要耽误我的‘慢事’。” 文弱汉子笑道:“师弟,这位爷不给面子。”粗短汉子一跃向前,伸手便朝韦小宝抓来。韦小宝将头一偏,堪堪躲过。” 文弱汉子一怔道:“原来尊驾是会家子,倒是失敬得紧了。”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 心中想道:“这人的武功,我看也是稀松平常,比起老子来也强不了多少。不过老子在车上,却是施展不了神行百变的神功。” 心念一动,身子一晃,已是下了车来。 粗短汉子一个“扫堂腿”,袭向韦小宝的下三路,与此同时,文弱汉子也已出手,一个“窝心拳”,击向韦小宝的胸口。 韦小宝喝道:“好朋友!说打便打么?” 身形一动,却自二人之间闪了开去。 就听。‘砰砰”两声,文弱汉子的拳头后发而先至,正好击在粗短汉子的胸口;而粗短汉子的下三路招数,也已攻到文弱汉子的腿上。 两人同时摔倒在地。 其实,韦小宝并非于武功上赢了对手,而是靠的神行百变的灵巧、机变。若凭真实功夫,那师兄弟再是不济,也比他高出许多。 韦小宝一到打架,总是大败亏输,难得赢了这么一次,不禁得意忘形,“哈哈”笑道: “咱们虽说初次见面,两位也用不着叩头啊。” 粗短汉子道:“他奶奶的,谁给你叩头啦?” 说着,一跃而起,直眉竖眼地问他的师兄道:“你干么打我一拳?” 文弱汉子道:“你不是也给了我一脚了么?” 粗短汉子直瞪瞪地望着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你会妖术么?” 文弱汉子急忙拽了师弟一把,道:“咱们不是这位爷的对手,走罢。”说着,向韦小宝拱手道:“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韦小宝嘻嘻笑道:“甚么后会有期?咱们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文弱汉子面带愧色,拉了师弟便走。 韦小宝道:“不送啊,两位走好啊。”自己也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咱们走罢。” 车夫长鞭一甩,马车向前行去。 就在这时,韦小宝忽然听到文弱汉子在马车后面叹息道:“真正是天外有天从外有人。 在盐枭帮里,咱们师兄弟的武功算是不错了,今日却在人家的手里走不了一招。唉!……” “盐枭”二字一人韦小宝的耳朵里,他立即想到:“老子与双儿就是被盐枭的小贼抓走了,老子苦于找不到盐枭,他们倒是憧上门来了。” 韦小宝立即叫车夫停下车来,对盐枭的两条汉子道:“两位朋友,请等一等!” 两人“呼”地转过身,文弱汉子森然道:“尊驾放不过我们兄弟么?” 韦小宝跳下了车,笑嘻嘻他说道:“两位这是甚么话? 我看你们也是条汉子,心下敬佩得紧。我这车里又是极宽敞,两位既然有急事,咱们便一块儿乘坐,两位说好不好啊?” 文弱汉子极是感动,拱手说道:“盐枭的交了阁下这个朋友。”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又取了一小锭银子给车夫,道:“这两位爷有急事,你便上上心,跑得快了,老子还有赏。” 车夫凭空得了一锭银子连声道:“老爷们放心,老爷们放心。” 车夫将马车赶得又快又稳,在车里,韦小宝问道:“两位如何称呼啊?” 文弱汉子道:“在下张宝根,这位是在下的师弟,叫丁二虎。不敢动问尊驾尊姓大名?” 韦小宝脱口道:“你老子……” 文弱汉子道:“‘倪老子’?尊驾的名字好得紧。老子是道家的祖师,姓李名耳。倪老子,倪老子,这名字大有出处。” 韦小宝心里暗笑,忖道:“这张宝根也是冒充斯文的料。我说的是你老子,却是甚么倪老子了?你既是认了,那也叫顺坡上驴,老子只得勉为其难,做你几个时辰的老子罢。待会儿老子问起盐枭的甚么事,儿子大约总不好意思向老子撤谎罢?” 韦小宝道:“幸会,幸会。你老子常听盐枭的朋友谈起二位……” 突然觉得法螺吹过了头,暗道:“老子的朋友遍天下,却哪里有甚么盐枭的朋友?辣块妈妈不开花,这法螺只怕要破的不能再破了。” 果然,张宝根问道:“不知倪老师在盐枭的朋友是哪一位?” 韦小宝道:“这个么,”心里却发急,暗道:“老子说谁好呢?” 一下子想出一个人来,笑道:“你老子的朋友,说起来是大大的有名,至于名字么,你老子就不先说了,你老子说一说他的武功路数,二位猜一猜罢。” 韦小宝想起的是劫持他的那个姓胡的盐枭。他因不知道那盐枭的名字,便让他们“猜一猜”了。 韦小宝道:“你老子那朋友的武功,真正是登蜂造极,泰山北斗。比如说罢。他掌缘在拳头粗的缆绳上轻轻一划,那缆绳便如刀切的一般,齐唰唰地断了;他睡觉的功夫也是极大,能一气睡个三天三夜;还有一门功夫更是邪门得紧,他将手伸到人家的袖子里,对方的内力便发不出来了。” 韦小宝说“掌缘在缆绳上轻轻一切”,丁二虎立即叫道:“斩钉截铁功!” 韦小宝说“一气睡个三天三夜”,丁二虎立即叫道:“弥陀休眼功!” 韦小宝说“他将手伸到别人的袖子里”,丁二虎立即叫道:“这是……师兄,这是甚么功啊?” 张宝根微微一笑道:“师弟,咱们盐枭做生意,练的是甚么功啊?” 丁二虎恍然道:“那是甚么狗屁功夫,做生意讨价还价罢咧。” 张宝根道:“倪老师与咱们盐枭帮胡达师父是至交好友,怪不得武功这等高强。在下师兄弟真正是失敬得紧了。” 韦小宝心道:“那笑嘻嘻瘦高挑儿原来叫胡达。可惜落在了痨病鬼小叫花的手里,沉在了微山湖里,不是‘胡达,,是‘王八’了。” 张宝根与丁二虎两人对视了一眼。 张宝根道:“不敢动问倪老师,你老人家是甚么时候见到胡老师的?” 韦小宝在心里计算着时间,道:“大约也就是七八天之前,唔,就是八天罢,在一家小客栈里,我与他忽然见面的。他还带着两个人,那两位兄弟,你老子面生得紧的。 喂,那二位叫甚么啊?” 他想:“双儿便是被那两个盐枭掳了去了,只得着落在他们身上。你老子只要知道他两个的尊姓大名,便有法儿抓了他来。” 丁二虎道:“他们叫……” 张宝根却极是狡猾,截住师弟的话头,道:“那两个与在下师兄弟一样,都是无名之辈。倪老师,那日胡老师与你说些甚么了么?” 韦小宝道:“嗨,你老子与胡老兄数十年的交情,他甚么事情瞒过我?” 说着,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他带着那两个兄弟,说是要去做一笔大生意。你老子道:‘盐枭也就是卖几斤私盐而已,不能做甚么大生意了?’胡老兄道:‘买卖私盐,也就是十万八万银子的生意,这笔生意么,哼哼,那可了不得啦。’” 丁二虎惊道:“他将那件事告诉你了?” 张宝根断喝道:“师弟!” 韦小宝笑道:“张兄弟忒也小气了些。丁兄弟,你就不要吭声,让你老子说一说,看看对也不对。” 张宝根面孔一红,道:“倪老师说笑话了。” 韦小宝道:“你老子道:‘甚么生意比十万八万还要多,胡老兄,胡吹大气罢?’胡达道:‘这事可是盐枭极大的机密,便是我们盐枭之中,只有姓张、姓丁的与其他极少几个人知道。我们至交,我才同你说。’——姓张、姓丁的,就是你们两位么?” 丁二虎得意道:“除了我们,还有甚么人?” 张宝根虽说没有吭声,也是面有得意之色。 韦小宝道:“你们那位胡老师悄悄与你老子说道:‘我们是去卖一个人,那人的名头大大,丐帮出了极高的价钱买他呢。’“你老子道:‘丐帮的小子没出息,穷疯了,甚么时候又做起了贩卖人口的勾当?’“胡达道:‘你老子倪兄弟手眼通天,江湖上甚么事情瞒得过?我要说出那个人来,不要说我们小小盐枭,便是你这位大富翁,只怕也要动心呢?’“我道:‘你先不要说,让我猜一猜,看看江湖上谁有这等身价?’” 韦小宝故作思索的样子,道:“你老子着实动了些脑子,道:‘莫不是天地会的人?可是,天地会陈总舵主已是过世了啊。独臂神尼九难师太?丐帮要她老人家做甚么? 再不就是甚么王公贵族?’“胡达老兄哈哈笑道:‘兄弟,你说的人物,倒是都还值得几两银子。不过,又怎能与丐帮要买的人相比?你老子怎么忘记了,还有个江湖之中、武林之上、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大英雄、大豪杰、大贵人,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鹿鼎公韦小宝韦爵爷啊?’” 韦小宝信口扯柴,将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张宝根将信将疑,道:“胡老师当真这样说?” 韦小宝道:“那还有假?不信,张老兄日后见到你胡老师,自己问他去。” 心里却道:“胡达已经做了王八,你最好找他去,越快越好。” 见张宝根沉吟不语,韦小宝道:“我也觉得胡老兄说话不尽不实。张兄弟,这个韦小宝韦香主到底是甚么样的人,真的值得这许多银了?” 张宝根道:“胡老师既是说值,便值罢。” 他说得极为勉强,丁二虎却道:“听说韦小宝是个流氓小无赖,丐帮的人糊涂油蒙了心,也不知发的甚么邪,要出大价钱买他。” 韦小宝勃然大怒,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怎么不值大价钱了?你骂老子是流氓小无赖,待会儿咱们再算帐!” 张宝根问道:“倪老师,从那之后,你又见到胡老师了么?” 韦小宝道:“他是你们盐枭的人,你老子寻常哪里见得到?必定是绑了肉票,去自己伙里分银子了。” 张宝根沉吟道:“倪老子师傅也不是外人,咱们明说了罢,胡老师没有回去。” 韦小宝道:“那他到哪里去了?……唉呀不好,乖乖大事不好。” 张宝根吃惊道:“甚么事啊?” 韦小宝冷笑连声,道:“你老子与姓胡的相交数十年,他那个脾性你老子倒是知道的,只怕你们盐枭再也等他不到了。” 张宝根道:“还诸倪老师明示。” 韦小宝道:“你老子有甚么明示、暗示的?扬州有个丽春院,两位想必知道的了?” 盐枭在江、淮一带居多,听口音张、丁二人也像是那里的人,是以韦小宝这样问他。 果然,丁二虎道:“我知道,丽春院原来有个婊子叫韦春芳,如今将院子买了下来,自己做了老鸨了。不过里面也没有甚么像样的姑娘。” 韦小宝暗暗摇头道:“我妈妈就是不会做生意,又舍不得花钱买些姑娘,连盐枭也看不上眼,又能赚甚么大钱了?” 韦小宝道:“你丁老兄看不上眼,张老兄看得上,张老兄看不上,胡老兄却是看得上。 二位,你老子说的是不是啊?” 明、清时候,盐课极重,官家对贩卖私盐的盐枭看得如同强盗一般,抓住了要坐牢、杀头的,是以盐枭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赚了钱便醉生梦死,几乎没有不赌钱嫖院子的。 一句话提醒了丁二虎,他拍腿道:“对,那胡……胡老师得空儿便朝丽春院跑,定是拿了丐帮的钱,送给相好的去啦。” 韦小宝一挑大拇指,赞道:“咱们丁大哥真正是个明白人!” 心里却又忖着:“丽春院若是教盐枭阴魂不散地缠住了,我妈妈只怕应付不了。” 韦小宝又道:“其实,依胡老兄的为人,如今腰缠万贯、十万贯,哪里还看得上丽春院的老婊子、小婊子?说不准要贴上四季香的小红宝了。” 四季香在扬州是一家名声极大的妓院,韦小宝小的时候便恨四季香抢了丽春院的生意,这时乘机烧了一把火,得意之极。 张宝根道:“倪……尊驾对扬州的情形,倒是熟悉得紧啊。” 韦小宝心道:“怎么不叫倪老子啦?这世道越来越不成话,儿子管老子叫尊驾……不好,这小子八成起了疑心啦。” 韦小宝道:“你老子常常去扬州做些生意,自然知道扬州的情形了。不过二位也不必太过担心,胡达老兄能跑到哪里去?凭着盐枭的威势,他就是到了阎王爷跟前,盐枭也有本事拉他回来。” 丁二虎不无得意他说道:“那是。白道黑道,谁敢惹咱们盐枭?” 韦小宝道:“就是。再者说,即便捉他不到,这笔生意只当没做也就是了。你们盐枭与胡老兄一起的两个弟兄,下是还将韦小宝韦爵爷的老婆叫甚么双儿的抢去了么? 那小花娘落鱼沉雁,闭花羞月,倾国倾城,卖到哪家院子里,不都卖个好价钱?” 丁二虎道:“哼,这是甚么话!你太也小瞧了我们盐枭厂,难道老子穷疯了么?我们是做大生意的,谁耐烦向院子里卖婊子!” 韦小宝道:“得罪,多有得罪。不过捉了姓韦的时候,顺手牵羊、反手牵美人甚么的,顺带着卖几个零花钱也是有的。” 丁二虎撇嘴道:“甚么叫顺手牵羊、反手牵美人?倪老子不是咱们盐枭的人,你哪里知道,那双儿是韦小宝最喜欢的老婆,一样也是有人出了大价钱买的,一样卖了个好价钱。”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信,丐帮的人可是只买男的,不买女的。” 丁二虎道:“哼,江湖上贩卖人口的,难道就丐帮一家么?” 韦小宝漫不经心道:“还有谁啊?” 丁二虎道:“还有江……” 张宝根断喝道:“师弟!” 了二虎猛然掩住了嘴,脸憋得通红,半晌道:“这是我们盐枭的机密,不能说给外人的。嘿,你当丁二虎是傻二虎么?” 韦小宝笑道:“你不傻,你精得紧,聪明得紧,呱呱叫,别别跳。” 张宝根拱手道:“多谢尊驾援手,在下兄弟,就此告辞了。” 韦小宝笑道:“你老子与二位投缘得紧哪,怎么说走就走?阁下还是留下来罢。” 张宝根豁然色变,道:“你……” 忽然,张宝根不吭声了。他的腰眼上,硬邦邦地顶着一把匕首,虽然他不知道那匕首甚么样儿,但一股冷飓飓的寒意,使得他心头发颤,知道中了敌人的暗算,将到口的话重又咽了下去。 丁二虎奇道:“师兄,你说话怎么这等不爽快,吞吞吐吐的?” 韦小宝嘻嘻笑道:“你师兄肚子饿了,向你老子讨东西吃呢。” 话刚出口,突然探出手来,将一把蒙汗药,迅即塞进张宝根的嘴里。张宝根呛了一下,那蒙汗药便从鼻孔里、嘴里吸了下去。 丁二虎道:“师兄,你吃炒面么?”张宝根“啊啊”地嗯了一声,昏睡了过去。了二虎大惊,喝道:“你给我师兄吃的甚么?” 韦小宝身手极是快迅,一看张宝根昏倒了,将他推倒,匕首却又递到了丁二虎的背后,笑道:“你老兄到底是要你师兄死啊,还是要他活?” 了二虎骂道:“你奶奶的,倪老子给我师兄吃了古怪之极的炒面,却又关我甚么事?” 韦小宝道:“你奶奶的,你师兄贪吃,自己呛了个半死,你若是要你老子出手施救呢,你老子便勉为其难,救他一条小命;若是不要你老子救他,一时三刻之内,他便要死得不能再死了。” 丁二虎毕竟是惯走江湖的,立即明白了,道:“倪老子,划下道儿罢。” 韦小宝道:“痛快!丁老兄,你只要告诉你老子,你们盐枭将那个双儿卖到甚么地方去了,你老子便即刻施救,保你师兄无事。” 丁二虎迟疑道:“你打听这个做甚么?” 韦小宝道:“不瞒老兄说,你老子长了这么大了,还没有老婆,听得你那个胡达胡老师说,那双儿生得极是美貌,你老子想买了来做老婆。” 丁二虎道:“倪老子,你忒也傻了,老婆有甚么好?有了钱,不会去院子里嫖姑娘么?” 韦小宝笑道:“丁老兄,我们俩倒是志同道合,嫖院子确实有趣得紧。不过,你老子世代单传,若是不娶老婆,不生儿子,断了香火,可就应了古人的那句话:甚么有三,甚么为大了。” 丁二虎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倪老子,那个双儿的身价贵得紧,人家花了十万白花花的银子呢,只怕等闲不肯让给你的。” 韦小宝拍着胸脯,道:“这个倒是不怕,你老子有的是人缘,朋友遍天下。你别看他花了十万银子买了双儿小花娘,哼哼,你老子只要张口,他白送了再倒贴十万银子,也是有的。这回书叫做‘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丁二虎将信将疑,道:“那我就告诉你罢,买主是江宁一个姓曹的,听说是朝廷的大官。” 韦小宝吃惊道:“曹大花脸?” 丁二虎道:“他不是四个字的名儿,两个字,叫甚么我真的记不住了。” 韦小宝忽然将匕首猛地一抵丁二虎,喝道:“快说,姓曹的买了双儿做甚么?” 了二虎叫道:“哎呀哎呀……你的丧门刀子锋利得紧,想杀了老子么?姓曹的买了小花娘做甚么,老子哪里知道?说不定他与你一样,也是世代单传,买了小花娘做填房、生儿子呢。” 韦小宝怒极,道:“滚你臭盐枭的成鸭蛋罢!” 丁二虎喊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驴屁!” 韦小宝顺手将丁二虎推下了马车,又将张宝根一脚踢了下去。丁二虎在地上叫道:“他奶奶的倪老子,你说话不算话,留下我师兄的解药……” 韦小宝却一句话也没听清,付道:“曹大花脸面子上一本正经,骨头里却色迷迷的不是个好东西。那一回便守着老子,一把将雯儿妹子的肩头衣衫抓下了一大块。亲亲好双儿那等美貌,他莫要真的拿她做了老婆。天底下甚么都能要,就是绿帽子要不得。” 韦小宝一拍车夫的肩头,道:“小的们,快马加鞭,兵发江宁去者!” 第十五章 真情难得抛红豆 奸诈有心布疑兵 韦小宝大马金刀,坐在江宁织造曹寅的客厅里,却有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躬身道:“韦爵爷,我家老爷请书房里见。” 达官贵人之中,请客人书房里相见,原本是尊重客人的意思。 韦小宝心里却是大怒,暗骂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好大的臭架子!与老子的品级差了十七二十八截,不拿了手本,站立道边,口报履历,恭迎本爵爷大驾光临,倒是这般作威作福。” 曹寅在书房的门口迎接韦小宝,只是打千道:“卑职参见韦爵爷。”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曹大人,你好啊?” 心里却道:“曹大花脸,你好大的胆子!” 曹寅的书房陈设得极是雅致,一架一架的古书,摆满了四壁。间或点缀着一二幅字画、一二件古玩,粗疏而不流于俗气。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曹大花脸的书倒是比老子公爵府的书还要多,大约他也与老子一样,书认得他,他不认得书,装装门面罢。” 曹寅正在赏玩吴道子的一幅画,显是意犹未尽,让座之后,竟将韦小宝引为知音,道: “韦爵爷,吴道子的佛、道人物,真正登峰造极。你请看,笔迹洒落,势状雄峻,点画之间,时见缺落,有笔不周而意周之妙。诚如苏东坡所言:‘画至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手拈胡须,摇头晃脑,哪里是一个武林高手,分明是一个酸儒。 曹寅看到韦小宝一派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心里哑然失笑:“对这等小流氓小无赖奢谈吴道子,老夫不是对牛弹琴么?” 曹寅歉然一笑,道:“韦爵爷甚么不知道?卑职这样夸夸其谈,可谓班门弄斧了。” 韦小宝一惊,付道:“‘关门弄虎’?他奶奶的,曹大花脸要破罐子破摔。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在你曹大花脸面前,老子又是甚么虎了?你再关起门来,不是成了瓮中捉鳖么?” 韦小宝极喜成语,十之八九却是错的,只有“瓮中捉鳖”说得对了。却又常常用在自己身上。 他这样一想,心中倒也忌忡、口气便和缓了,笑道:“曹大人,我察看水情,路过这坐,想着我们俩交情不浅,特意来看看你。” 曹寅忙里偷闲,好不容易有个欣赏名画的空儿,这点雅兴却被韦小宝打断了。面上便有些不豫,恭敬但又淡然地应酬道:“多谢韦爵爷关心。” 韦小宝看出了曹寅是虚与委蛇,心道:“看不起老子么?老子且吓他一一吓。” 便笑道:“不值甚么。曹大人,还有几个朋友向你问好呢!” 曹寅顺口道:“谁啊?” 韦小主板着指头,道,“我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我义弟霹雳掌于阿大,天地会的兄弟玄贞道长他们。还有我的几个不成器的老婆,本来都想来拜访曹大人,我说,织造府何等的威势,是官府衙门,诸位江湖人物下去也罢,他们才听了我的劝。” 在微山岛,曹寅亲眼看到韦小宝说的这一伙人如何地回护于他。心道:“这人说话不尽不实,大不可靠,不过也不得不防。” 曹寅曾亲手与九难师大动手过招,也亲耳领教过于阿大的“狮子吼”神功,这些人若是真的来寻仇,倒是极难应付的。 曹寅笑道:“曹某好大的面子哪!” 韦小宝道:“我说:‘这点儿小事,兴甚么师。动甚么众?我与曹大老爷极有交情,这点面子,他一定会给的。’曹大人,你说是么?” 曹寅道:“韦爵爷的吩咐,卑职定当照办的。不知是甚么事?” 韦小宝慢吞吞道:“我师父九难师太道:‘小宝,如果姓曹的不给面子,你也不必客气。哼哼,他那七成不到、六成多些的大成掌。比起你师父的铁剑门神功,却是差了十七二十八截。他若不服,你便叫他来与我比试比试。’曹大人,这可是我师父她老人家说的,与我可没有干系。” 曹寅鼻孔里“哼”了一声。 韦小主又道:“我的一个老婆是建宁公主,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他奶奶的,她仗着是皇上的妹子,金技王叶,没上没下,常常揪了老子的耳朵说话,不是太过目无长上了么— —道:‘夫婿,你去告诉那个曹大花脸,乖乖儿的听话罢。若是他不听话,本公主与她到皇帝哥哥面前打官司。’曹大人,他是女流之辈,你也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曹寅心道:“九难师太武功虽然高强,也奈何不了我,可建宁公主是皇上的妹子,若是胡搅蛮缠,倒是无可奈何了。” 曹寅赔笑道:“公主说笑话了。” 韦小主一番胡说八道,镇住了曹寅,这才轻描淡写道:“曹大人,听说你近日买了个女子?” 曹寅面孔一红,尴尬道:“韦爵爷的消息真是灵通得紧哪。” 韦小宝没想到事情如此简单,一个敲山镇虎,便将老好巨猾的曹大花脸的实话吓唬出来了。 他顿时得意之极,笑道:“我韦小宝没别的能耐,独独在女人身上……” 曹府的一个丫餐进来倒茶,曹寅赶紧咳了一声,打断了韦小宝的话,道:“韦爵爷,请用茶。”待得丫蟹退了出去,曹寅特地关了门,压低了声音,道:“韦爵爷。 卑职不明白你的意思。” 韦小宝道:“哼,你明白得紧哪!” 曹寅想了想,沉声道:“好,既是韦爵爷问到了,卑职也不能不说。是的,卑职是买了个女子。” 韦小宝慢慢道:“是从盐枭手里买的么?” 曹寅道:“大人明鉴。” 韦小宝又问道:“那女子叫双儿,对么?” 曹寅惊诧道:“韦爵爷,你,你甚么都知道了?” 韦小宝掩饰不住得意心情,翘起二郎腿,双眼望天,道:“若是一般平常的女子呢,我也不会来打扰曹大人,只是这女子大有来历……” 说到这里,却又住了口。 曹寅道:“卑职愚鲁,还请韦爵爷明示。” 韦小宝道:“也不用明示、暗示了,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罢。双儿不是等闲之人,她是大有来头、大有身份之人。总而言之,她与我师父九难师太、我义弟于阿大、我老婆建宁公主、我大舅子当今皇上,还有神龙教长胡子洪安通教主、丐帮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藏头露尾的黄龙大侠、天地会的玄贞道长……都是大有干系,大有渊源。” 韦小宝信口胡扯,云天雾地。 曹寅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那双儿也就是寻常女子,怎能,怎能……” 韦小宝不耐烦道:“看样子对我说的话,曹大人一定不信啊是不是?你就去一个个地打听去,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曹寅心道:“你拿了这许多大有来头的人压我,我却哪里打听去?不过,这小流氓虽说一贯地胡说八道,今日找上门来,只怕确实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倒是不可不防的。” 曹寅为人把细,便赔笑道:“韦爵爷的话,哪能有假? 不说那些人了,就是韦爵爷大驾亲临,卑职也得伺候才是。” 韦小宝道:“你明白就好,赶快交人罢。” 曹寅道:“是,是,卑职这就带了韦爵爷去。” 韦小宝道:“双儿难道不在这里么?” 曹寅忽然如孩童一般面呈忸怩之态,虽在书房之中。 还是四处张望了一下,才低声道:“韦爵爷也不是外人,实不相瞒,家慈规矩极严,而且不时有河东狮吼,卑职实在是……实在是……” 韦小宝心道:“家慈不知是块甚么瓷?河东狮也不知是只甚么狮?将曹大花脸吓成这个样儿,总之是极厉害的瓷、极厉害的狮子。” 韦小宝故意放高了声音,道:“既是有厉害的‘家瓷’、厉害的‘河东狮’,你就不该买人家的女子才是啊? 弄得娘家人找上门来,你怎么说?” 曹寅连连作揖道:“大人低声,大人低声。” 韦小宝大乐:“曹大花脸既是怕了一块瓷、一只狮子,有柄的烧饼老子攥着了,便不怕他,便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 韦小宝道:“要我低声,那也容易,你老实告诉我,你将双儿藏在哪里了?” 曹寅颞颥道:“在杏花楼。” 韦小宝奇道:“你将她藏在那里做甚么啊?” 曹寅道:“卑职将她纳做了小星。” 韦小宝生在妓院,常见到有阔佬花了银子为婊子赎身,是以对“小星”这个词儿倒是懂得的。 他顿觉大事不妙,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拿双儿做了小老婆了?” 曹寅一迭连声道:“卑职没出息,卑职没出息。” 韦小宝大惊,道:“你,你办事了么?” 曹寅点点头,觉得不妥,问道:“韦爵爷,双儿她到底是……” 韦小宝忽然跳了起来,大骂道:“你奶奶的曹大花脸! 你色胆包天,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叫老子做了货真价实、有假包换的乌龟王八,老子不叫你曹家戴上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老子便不姓韦,跟你姓,叫曹大乌龟,曹大王八!” 曹家虽是武人,但又生在书香人家,哪里待见在自己的家里,被人如泼皮无赖般这等辱骂?那张脸,已自气得紫红了。 然而官制所关,只得跪倒连连叩头,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韦小宝骂不绝口,道:“息你奶奶的怒!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将你变成一只活乌龟,变成一只活王八,你能息怒么?” 曹寅只是叩头,不敢吭声。 韦小宝提起脚来,想朝曹寅的屁股上踹上一脚,可想到对方的武功实在高强,虽说他不敢还手,暗中使内力反击过来,自己的腿只怕是折了,犹豫了一下,便没有踹下去。 韦小宝喝道:“还不快领老子去见双儿么!” 三拐两拐,曹寅领着韦小宝进了杏花楼。那地方极为隐秘,显是曹寅怕极了家中的“那块瓷”、那只“河东狮”了。 曹寅对丫头、老妈子挥了挥手,带着韦小宝轻轻地上了楼。 就见一个淡妆女子,临窗轻弹琵琶。那背影不是双儿,却又是谁? 那曲子似幽似怨,如位如诉,却是韦小宝在云南的时候,在陈圆圆修行的尼姑庵里,亲耳听得陈圆圆弹唱过的,叫《圆圆曲》。 韦小宝心道:“双儿还会弹小曲儿么?” 韦小宝继而醋意大发,暗暗骂道:“他奶奶的双儿小婊子,在老子面前假正经,连十八摸也不唱,倒在奸夫眼前弹甚么圆圆曲、方方曲的!老子却是看不惯这等作张作势的臭作派!” 曹寅此时声音竟是异常轻柔,道:“双儿,有老朋友看你来了。” 双儿“嗯”了一声,道:“谁啊?” 韦小宝冷笑道:“你亲夫捉——” 双儿口转身来,韦小宝忽然住了嘴。 眼前,是一个十六八岁的少女,哪里是自己的亲亲好老婆双儿? 双儿却连正眼也不着韦小宝,笑盈盈地对曹寅道:“老爷,你来了?” 韦小宝道:“曹大……老爷,她就是双儿么?” 曹寅道:“是啊。” 韦小宝道:“从盐枭的手里买来的双儿?” 曹寅道,“是啊。” 韦小宝忽然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我说你曹大人是个极重义气、够朋友的好汉,怎的能叫好朋友戴绿帽子、做乌龟王八?老子的眼光果然没错。曹大人,你果真是一句话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兄弟佩服,佩服!” 曹寅一怔,暗道:“甚么叫‘一句话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啊?” 韦小主却又道:“小花娘果然美貌,那个落鱼沉雁,那个闭花羞月……不过曹大人。你既是贪花好色,便大大方方的,躲躲藏藏的不是大也委屈了双儿姑娘了么?至于你家里那块厉害之极的瓷啊,还有厉害之极的河东狮啊,交给我来对付。咱们好朋友讲义气,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曹寅被韦小宝的话弄得糊里糊涂,只得答应了一声“是”。 韦小宝却已拱手道:“兄弟告辞了。” 曹寅道:“韦爵爷……” 韦小宝抢过话头,道:“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竟然施展“神行百变”的功夫,如飞而去,像是怕曹寅捉住一一般。 片刻之间,韦小宝己然来到了大街上,犹自暗笑不止:“老子忒也糊涂得紧,将人家的小老婆认做自己的老婆了,他奶奶的,盐枭的人贩子忒也可恶,卖了一个双儿,又卖了一个双儿。” 看看曹寅并没有追来,不禁自呜得意:“幸亏老子有急智。将曹大花脸糊弄住了。若是他当真起来,计较老子一个诬良为盗的罪,老子倒是有口难辩……又怕甚么了?他倘若真的闹起来,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他家里去,将他家那块极厉害的瓷、那只极厉害的狮子都挑斗起来,大伙儿一拍两散,曹大花脸只怕要退避三舍。 退避六舍了。” 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家慈是块甚么瓷?河东狮是只甚么狮?曹大花脸这样怕了他们?” 韦小宝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一抬头,却来到了一座尼姑庵前。 这尼姑庵不大,极是清雅,庵前凡株修竹,极是青翠。老梅横枝,虽是花期早过,然而嫩叶疏落有致,却是另一番情致。 韦小宝粗俗之极,哪里懂得欣赏美景?心中只是奇怪:“这闹市之中,哪里来的一个庵堂?” 又忖道:“天下尼姑是一家,我师父九难师太便住在庵里也说不定。师父对双儿极好,她老人家若是出手寻访双儿,定是马到成功。他奶奶的,这世道太也不成话,老子没了帮手,甚么事也做不成了。” “韦小宝信步朝庵里走去,却被一个妙龄尼姑合掌挡住:“施主请留步。” 那尼姑也就二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一袭缁衣,虽是宽大,却包裹不住窈窕身材;不施脂粉,更掩饰不了天生丽质。 韦小宝心道:“小花娘俊俏得紧,做甚么尼姑了?若是在扬州我妈妈的丽春院里,一定是嫖客盈门,生意好得紧的。” 韦小宝一双眼睛贼兮兮的,笑嘻嘻他说道:“师妹你好啊?” 尼姑俏脸一红,暗道:“此人无聊之极,素不相识,却又是甚么师兄、师妹了?” 闹市之中,毕竟不是山野之地,那妙龄尼姑见到的泼皮无赖多了,合什道:“施主,万寿庵是家庙。不能请施主随喜,请施主见谅。” 韦小宝道:“这里叫万寿庵么?是谁的家庙啊?” 尼姑道:“江宁织造曹府。” 韦小宝一怔:“曹大花脸?他奶奶的,老子前生作孽,走到哪里都见到大花脸奸臣。” 韦小宝对尼姑道:“师妹,我与你说,我与曹家是数十年的交情,便是那曹大……老爷亲自来,也要请我去庵里随喜的。” 尼姑抿嘴而笑,道:“你有几岁年纪了,能与曹大老爷有数十年的交情?” 浅笑之间,面颊如花。 韦小宝心里痒痒难忍,笑道:“这个么,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师妹,你请你师兄进去,师兄慢慢地将其中原委说与你,好不好啊?” 尼姑俏脸一板,道:“你这人好生没趣,甚么师甚么师甚么的?请便罢。” 说着,便要关门。 韦小宝身形一晃,人已进了院子,笑道:“来呀,你能捉住我么?” 尼姑急得要哭,只得跺脚。 正在这时,庵门竹帘儿一挑,一个孩童走了出来,道:“妙玉,你和谁说话啊?” 那孩童七八岁年纪,生得面红齿白,粉装玉琢,淡雅的月白衣衫,脖子上戴着金项圈儿。容貌、打扮,胜似女孩儿。 韦小宝眼睛一亮:“这不是曹大花脸的孙子曹小花脸,叫甚么曹雪芹的么?我说这妙玉尼姑怎么高低不让老子进去,原来屋里藏着个小花脸呢。他奶奶的,甚么好东西了?” 韦小宝顿时眉开眼笑,去拉曹雪芹的手,道:“芹哥儿,还认识我么?” 曹雪芹记性甚好,自然记得这位“韦爵爷”。他心里生了厌恶,却因家教甚严,不敢不尊敬长上,这才恭敬地请了个安,道:“韦爵爷吉祥。” 韦小宝笑道:“起来罢,不必多礼了。”乘机便朝庵堂里走去。 曹雪芹却在门前拦住,道:“韦爵爷,我们在外面坐一坐,叫妙玉给我们沏上一壶好茶,咱们坐着看看竹子,你说可好?” 韦小宝嘴上道:“好啊。” 心里却骂道:“几竿破竹子,又有甚么好看的了?曹小花脸也与他爷爷曹大花脸一样,表面上一本正经,满肚子花花肠子。” 便在竹丛边儿石凳上坐了,妙玉一脸的不豫之色,端了茶来,却是两壶,一壶是整个儿竹根雕的,一壶是普通的茶碗。 妙玉将竹根茶壶放在曹雪芹面前,将普通茶碗放在韦小宝面前,韦小宝大怒,暗道: “老子身份高贵,又是堂堂一表人才,哪里比不上曹小花脸了?连茶碗也分三六九等!” 面上却不显露出来。折腾了这许多的时候,确是口渴了,忙端了茶碗,“咕嘟咕嘟”就是一碗。 韦小宝抹了抹嘴,道:“咱们南方的河水,就是比北方的井水好喝得多了。” 妙玉冷冷一笑,自语道:“真正糟践了我这隔年的大好雨水了。” 韦小宝道:“这是雨水么?我怎么没喝出来?”便要再倒一碗尝尝,哪知一壶茶就这小小的一碗,却再也没有了。 韦小宝道:“师妹忒也小气,师兄大老远的来了,连茶也不管够。” 妙玉正色道:“贫尼与施主素不相识,再也不必说师甚么的话了。” 韦小宝笑道:“师兄也是好混说的么?我……” 妙玉怕他说出甚么无赖的话来,忙道:“茶是没有了,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 她说完,自己也忍不往微微一笑。 韦小宝一肚子的气,被她嫣然一笑笑得无影无踪,心道:“小花娘真是个怪物,气起来好看,笑起来也好看。” 韦小宝伸手便去取曹雪芹的茶壶,笑道:“不管饮牛啊饮驴啊,师妹这个茶好得紧,师兄也要多喝两杯,不辜负师妹的一片心意。” 妙王却豁然色变,猛然娇叱道:“放下!” 韦小宝一怔,道:“怎么啦?” 妙王冷冷道:“这是五年之前,我在蟠香寺的梅花上收的雪,总共得了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施主大富大贵的俗人,却是享受不得这方外至宝。” 韦小宝心里勃然大怒:“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是俗人,曹小花脸便是他妈妈的甚么雅人了?他奶奶的,小花娘欺人太,太也那个了。” 韦小宝脸皮极厚,笑嘻嘻道:“师妹于茶道上,规矩倒是不小,扬州有一家大大有名的茶馆,不知师妹去没去过啊?” 妙玉道:“贫尼方外之人,扬州繁华之地,去不去也没有甚么。” 韦小宝道:“啧啧,若是修行,别的地方不去也罢,扬州是非去不可的,去了扬州,别的景致不看也罢,丽春院是非看不可的。” 妙玉毕竟年轻,禁不住问道:“丽春院?那是甚么地方啊?”韦小宝一惊一乍,道: “师妹,亏得你还整日的吃斋念佛,连鼎鼎大名的扬州丽春院都不知道,嘿嘿,你哪里能得正果?” 妙玉奇道:“你不是说丽春院是甚么茶馆?与佛门得正果又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摇头晃脑,道:“当然有干系,大有干系,有干系之至。那可是辣块妈妈不开花,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韦小宝一边用扬州土话胡搅蛮缠,一边心里想着如何圆谎:“老子这谎可是撒得远了点儿,倒是怎么才能叫小尼姑相信呢?” 曹雪芹忽然插话道:“我佛有云:‘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妙王笑道:“真正难为你了。” 韦小宝听懂了一个“水”字,便道:“是啊,佛经里有水,茶是水煮的,是以大有干系了。师妹若是不信,日后到扬州丽春院去,品一品味儿,嘻嘻,师兄保管你立地成佛。” 妙玉看他贼兮兮的眼睛,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板了脸,发话道:“天已不早,二位在此,多有不便,这便请回罢。” 说着,便打扫起来,将曹雪芹用过的竹根茶杯收拢了,却将韦小宝用过的茶碗,顺手向门口扔去。韦小宝心内大怒:“臭尼姑小花娘!摔东扔西的,不是成心叫老子大大地塌台么?” 正想说几句刻薄话,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唉呀,唉呀,讲打么?” 一条威猛汉子,黑塔似的出现在庵门口。 那茶碗无巧不巧,正扔在威猛汉子的身上。 妙玉只是个寻常尼姑,不会丝毫武功;曹雪芹是个孩童,又是富贵人家子弟。这两人吓得退后一步,话都不会说了。 韦小宝却站起身来,道:“喂,你……” 忽然住口,来人不是别人,却是茅十八。 韦小宝道:“茅——” 茅十八道:“毛?还没打,便发毛了么?” 说着,连连向韦小宝使眼色:“老子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里与尼姑鬼混哪!你欠着老子的那笔帐,到底还是不还?” 韦小宝虽说不知道茅十八的用意,看他的神色,知道一定大有文章,便道:“好汉做事好汉子当,算帐你找我韦小宝便是,与我的这位师妹和这位曹小……少爷可是没有丝毫瓜葛。” 茅十八一竖大拇指,赞道:“好,韦爷是条汉子,有担待!” 话音未落,茅十八十指如钩,便锁拿韦小宝的咽喉。 韦小宝惊呼道:“喂,你做甚么,敢情是疯了么?”堪堪闪过。 身形相错,茅十八悄声道:“快同我打。” 韦小宝也低声道:“他妈的,真打么?” 茅十八道:“他妈的,打架还有假的么?” 韦小宝莫名其妙道:“茅大哥,你弄甚么玄虚啊?”茅十八却不再理会,一掌一掌,掌风呼呼,迫得韦小宝喘不过气来。 韦小宝一看来了真的,只得展开了“神行百变”的身法,与他游斗。 韦小宝哪里是茅十八的对手?茅十八游刃有余,边打边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的功夫,真正是名不虚传啊。 只是可惜啊可惜!”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武功高深莫测,武林泰山北斗,又有甚么可惜不可惜的了?” 茅十八学着韦小宝的腔调,不无讥刺道:“是啊,武功泰山北斗,高深莫测,可惜啊可惜,连他奶奶的老婆都保不住。” 韦小主惊道:“你是说双儿?” 茅十八冷笑道:“你能咽得下这口气,老子这个大舅子可咽不下。”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你甚么时候又成了我的大舅子了?” 正要说话,茅十八忽然沉声喝道:“看掌!” 掌风飒飒,掠得韦小宝的面孔生疼。 韦小宝除了那个半生不熟的“神行百变”,其余甚么武功也不会,哪里是在江湖上滚了多半辈子的茅十八的对手? 再者韦小宝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茅十八能真刀真枪地与他动真格儿的。 就这么一慌神,茅十八一指点在韦小宝的“膻中”穴上。 韦小宝满眼怒火,朝地上倒去。 茅十八一把抱住了他,扛在肩头。身形晃处,将吓坏了的曹雪芹顺手抄起,抱在怀里,一个“旱地拔葱”,已上了墙头。 茅十八在墙头上转回头来,向籁籁发抖的妙王道:“告诉曹寅,若想要人,拿人来赎!” 茅十八飞身下墙,脚未落地,听得一个声音冷笑道:“这便留下罢!” 茅十八临敌经验甚丰,陡遇强敌,却是不乱,在半空中一提劲,身子落下时便错了尺余,敌人的一招“大成掌”也偏了尺余。 来人正是曹寅。 他的一招“大成掌”当顶击到,眼看着得手,却在间不容发之际被敌人避了开去,也是大感意外。但他并没有犹疑,不等茅十八站稳脚跟,第二招、第三招不停手地递了过去。 茅十八的武功本来不敌曹寅,加上肩头扛了个韦小宝,怀里抱着个曹雪芹,更是捉襟见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曹寅招招不离对手大穴要害,茅十八腾挪闪避,顿时险象环生。 这还是亏得茅十八手中有了曹雪芹与韦小宝两个人质,曹寅投鼠忌器,不敢太过逼迫,茅十八才有了闪避腾挪的余地。 忽然,曹寅双掌相错,灵蛇般绕着茅十八转圈儿。倏地右掌疾拿茅十八的琵琶骨,左手拍向茅十八的“大椎穴”。 茅十八再也无法闪避了。 曹寅暗自庆幸,道:“相好的,留下罢!” 茅十八笑道,“留下就留下。” 一个急转身,茅十八已然将蒲扇大的大手悬在了曹雪芹的头顶,冷笑道:“姓曹的,大伙儿一拍两散,同归于尽罢!” 曹寅怔住了。 双掌齐下,敌人必死无疑。 可敌人临死前的一击,取爱孙的性命,也将是易如反掌。 曹家其时正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鼎盛时期,然而子息艰难,数代单传。因此曹雪芹如“老祖宗”的命根子一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祖宗”的性命,只怕也要搭上了。 曹寅是个孝子,上有高堂,下有爱孙,双掌悬在半空,便无法击下。 茅十八极为得意,道:“不敢了么?老子可是要失陪了。” 曹寅双掌作势待发,喝道:“你要怎的?” 茅十八道:“简单之极。以人换人。” 曹寅“哼”了一声,道:“朋友,有本事咱们单打独斗,劫持人质,算甚么英雄好汉!” 茅十八学着曹寅的腔调,笑道:“对极,对极。有本事咱们单打独斗,劫持人质,算甚么英雄好汉?算他奶奶的狗熊王八蛋!” 曹寅气得脸色煞白。 茅十八一招“星换斗移”,已是滑出数武。 万寿庵因是曹家的家庙,当然建在僻静、幽雅之地。 茅十八几个起落,便要来到大街上。 茅十八正在暗自庆幸,不提防背后一股大力突然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不管在江湖上,还是在官场中,曹寅都是大有身份之人。眼看着敌人倚仗劫持了人质,肆无忌惮地到了闹市之中,光天化日,他如何能在闹市中与人相斗?那不成了泼皮无赖了么? 情急之下,曹寅不顾爱孙曹雪芹与韦小宝的性命,陡下杀手! 茅十八是条爽直汉子,素无心机,一看曹寅投鼠忌器,便得意忘形,太过托大,没想到敌人孤注一掷,挺而走险。 待得他省悟过来,已是晚了。 背心穴道,已被曹寅的凌厉掌风罩住,便是悬在曹雪芹头顶的手,也无力拍击下来了。 曹寅一招得手,喜出望外,搬运了六成多的大成掌内力,蓄势便朝茅十八的后心穴道拍落,眼看着茅十八便要丧生…… 一支拂尘,忽然架在曹寅的手腕上! 曹寅顿感手腕酸麻,这一掌便拍不下去。 茅十八笑道:“姓曹的,若要你这个命根子孙子和朝廷鹰大韦小宝的小命,五日之内,带了我双儿妹子去扬州赎人。晚了,老子便撕肉票了!” 口中说话,脚下飞奔,乘机一溜烟地去了。 曹寅却见面前立着一位独臂女尼,不由得惊呼道:“九难师太!” 九难师太含笑道:“曹大人,你好啊?” 曹寅“嘿嘿”冷笑道:“独臂神尼好大的名头,却与绑票的小贼串通一气么?” 九难师太故作惊讶道:“阿弥陀佛,原来那人是绑票的小贼?贫尼却是不知。” 曹寅的鼻孔里“哼”了一声。 九难师太道:“贫尼只是来与曹大人算一笔旧帐的。 曹大人,你使大成掌将我门下的陶红英伤了,那又该怎么说啊?” 曹寅知道,既是九难师太插手,自己今日着想追上“绑票的小贼”,夺回爱孙,已是难了。 曹寅冷笑连声,道:“哼哼,师太要为门下报仇,便请下手罢!” 转身朝庵内走去。 以九难师大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朝不还手的敌人出招的了。 九难师太微微一笑,拂尘挥处,瞬间不见了踪影。 韦小宝揉揉眼睛,坐起身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大骂茅十八:“茅十八大乌龟,茅十八大王八,他奶奶的谋财害命的茅十八,见色起意的茅十八,杀千刀、下油锅的茅十八!……” 韦小宝出身市井,骂人的话阴损毒辣,并且骂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 正巧茅十八端了一盆鸡汤进来,朝他面前桌子上一放,也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骂够了没有?老子这盆鸡汤有穿肠的毒药,你敢不敢吃?” 韦小宝道:“你有甚么狗屁毒药了?无非是下三烂、下六烂、下九烂的蒙汗药罢了。老子还怕了你不成?他奶奶的,不吃白不吃。” 肚子饿极,一口气喝了大半盆鸡汤。 韦小宝这才抹抹嘴,笑道:“茅大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 茅十八也笑道:“双儿姑娘落在了曹寅的手里,我便想了个主意,将曹家的宝贝疙瘩命根子掳了来,叫他用双儿来赎。不想你韦兄弟也在那里,老子便顺手牵羊,将你一并绑票啦。” 韦小宝一听,心里也是极为感动,道:“茅大哥,你对韦小宝真好!” 茅十八道:“这算甚么?你茅大哥这条小命是你韦兄弟给的,如今双儿姑娘被劫,你茅大哥再不出力,还算个人么?不过,今日若不是九难师太出手,咱们两个只怕不能全身而退了。” 韦小宝惊喜道:“我师父?她在哪儿?” 茅十八道:“她老人家走了。” 韦小宝失望之极,道:“她走了?师父,你怎么不见弟子一面?” 茅十八道:“他奶奶的韦兄弟,你简直糊涂之极!九难师太何等的身份,岂能搀和在绑肉票这等江猢不齿的下流事里么?” 韦小宝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动手过招是为了得胜,绑肉票同样是为了得胜,又有甚么上流、下流之分了?师父忒也迁腐得可以。” 嘴上却附和道:“那是,这等下流的事体,自然都是下流的人做的,哪能堕了师父的令名?” 茅十八笑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你这不是骂你茅大哥自甘下流么?” 韦小宝道:“这又不是,曹寅若是与你茅大哥单打独斗,你即便不敌,拼了性命也要奉陪;如今他劫持了双儿作为人质,却是他下流在先,咱们下流在后……不,是他自甘下流,咱们却是上流,大大的上流。这便叫以甚么之道,还治甚么之身,哈哈!” 二人纵声大笑。 笑了一会儿,韦小宝忽然道:“茅大哥,这事儿只怕有些不妥。” 茅十八道:“有甚么不妥啊?不是以甚么之道,还治甚么之身么?” 韦小宝道:“不是这个不妥,曹大花脸自盐枭手里买的那个双儿我见到了,那双儿可不是这双儿,与老子的老婆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茅十八道:“原来是这个。韦兄弟,你可上了曹寅的大当啦。” 韦小宝问道:“她不是双儿么?” 茅十八道:“这倒不是。那个双儿确实也是曹寅买的,也确实是从盐枭的手里买的,更巧的是,她也确实叫双儿。” 韦小宝奇道:“他奶奶的,天下竟有两个双儿?这两个双儿又偏偏碰到了一块?” 茅十八道:“是的。曹寅老好巨猾,花了十万银子,买了双儿姑娘,大约知道你韦兄弟难缠,又花了二千银子,从盐枭手里买了另一个双儿。” 韦小宝笑道:“老子的亲亲好双儿,有闭花羞月之容,落鱼沉雁之貌,卖了十万,值! 那假冒的双儿却是只卖得两千,真是一分钱一分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公道得紧。” 想了想,又问道:“茅大哥,这许多的内情,你怎么知道的?” 茅十八道:“自从那日在丽春院里,我使刀误伤了你之后,又被曹寅击了一掌,养了月余才养好了伤。扬州是我的老窝,我便在扬州东游西荡。 “说来也巧,五天之前的那个夜晚,我到城外想找老财主周扒皮借几两银子使使,碰上了两个盐枭,两位老兄哺哺咕咕,一个道:‘老子拼了性命,掳了双儿那女魔头来,卖了十万两,却只得了二百两银子。他们坐地分赃,却成千成万的拿,太也不公!’“另一个道: ‘你知足罢。你听说过没有?那女魔头的老公是个有名的泼皮无赖。’韦兄弟,那可是盐枭骂你,可不是我。” 韦小宝笑道:“这有甚么?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是泼皮无赖小流氓啊?” 茅十八学着那盐枭的话,接着道:“‘小流氓厉害得紧,手眼通天,日后若是寻仇,咱们俩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呢。’“先前的那盐枭道:‘你又不是没在场,那小子落在了咱们胡达胡师父的手里,又是卖给丐帮的,他哪里逃得出来?’” 韦小宝心里说道:“两个盐枭既是提到了胡达,这话对样了。” 茅十八又道:“另一个盐枭道:‘丁老三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小婊子双儿,才卖了两千两银子,倒是他一个人独吞了,还有公道么?’“先前那盐枭笑道:‘你想多分银子,倒也不难,也去做龙头老大的小舅子啊?’“另一个盐枭大怒,道:‘他奶奶的,你才是龙头老大的小舅子!’“两人说着变了脸,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只手卡住一个人脖子的大椎穴,笑道:‘两个小舅子,都给老子乖乖地站住了!’” 韦小宝笑道:“两个小舅子落在阎王爷手里,大概也只有乖乖的份儿了。” 奉承得茅十八心中极是熨贴,道:“两个小子顿时傻了。我道:‘你两个将两个双儿的甚么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谁说得对了,我赏他二百两银子;哪个要瞒了一句话,老子拧断他的脖子。要银子还是要脖子,哼哼,二位掂量着办罢。’” 韦小宝道:“茅大哥这话问得可不大对头,银子要要,脖子更得要啊。” 茅十八道:“其实我就是吓唬吓唬他们。 “岂知其中的一个经不住吓,筛糠般地籁籁发抖,道:‘我说实话,我说实话。那两个双儿一个是妓院里的小婊子,一个却是大有来头,是甚么鹿鼎公、驴鼎公的老婆。’” 韦小宝哗了一口,道:“鹿鼎公就是鹿鼎公了,哪里又冒出一个驴鼎公来?” 茅十八道:“我当时也没有闲心抓他的话柄,追问道:‘你们将鹿鼎公的夫人卖与谁了?’“他说道:‘这后来的事儿就不是我们兄弟经手的了,听他们说,是卖给了江宁织造曹……,“这时,另一个盐枭却打断了同伙的话,哈哈大笑起来,我道:‘他奶奶的,你笑甚么?’那盐枭冷笑着对同伙道:‘兄弟,不就是二百两银子么,你胡扯一通?同你说,这个你就不如我知道的清楚明白了。’“我道:‘你知道,你来说,银子归你。’“岂知那人却极是强拗,道:‘你这般狠霸霸的做甚么?官老爷审案子么?你松开手,我便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老子赚了你这二百两银子;这般硬逼,老子却是宁死不招!’“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我的手一搭上两人的脖颈,便知道他二人的武功、内力都是平平,心道:‘老子便放开你,你能跑了不成?’便松了手,道:‘好,你来说。’” 韦小宝叫道:“茅大哥要糟!” 茅十八奇道:“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这个人八成玩的是甚么缓兵之计,缓将之计。” 心里道:“这有甚么奥妙?老子被迫无奈,连投降的事都做呢。” 茅十八叹息道:“若是韦兄弟在场,那就好了。我的手一松开,那人竟迅疾无比地拔出匕首,一下子插入他伙伴的心窝里。” 茅十八继续道:“我大惊,重又抓住了他的脖颈,喝道:‘你做甚么?’“那人并不反抗,扶住了快要咽气的同伙,幽幽说道:‘兄弟,咱们盐枭虽说在江湖上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帮派,可咱们自己要瞧得起自己。龙头大哥处事确实不公,不过,咱们窝里怎么斗都可以,就是不能借了外人的手来出自己的气。嘿嘿,嘿嘿,那不是忒也叫人家名门正派瞧不起了么?” “韦兄弟,你是知道的,你茅大哥历来吃软不吃硬的,我敬服他武功不济,倒也是一条汉子,便松开了手,道:‘你走罢,我不难为你。’“那盐枭惨然道:‘谢谢你啦。不过。 我们盐枭的规矩,你也一定知道,那盐毒之苦么,哼哼,哼哼,也是不用提了。’“我常在江淮一带行走,知道盐枭对于叛逆之徒的惩治极为严酷。” “那盐毒是从盐里炼制而出,将人不论是甚么部位划破了口子,撇了盐毒,便无药可治,浸人体内,苦不堪言,在七天七夜之后才得死去。” 茅十八沉默片刻,道:“说完,那盐枭倒转匕首,猛地插入自己的心窝……” 茅十八一生闯荡江湖,见过多少惨烈的场面?却是不知为甚么,对这两个盐枭之死,心中极为黯然:“他奶奶的,人这东西忒也没味儿了,人家不杀你,你他妈妈的自己抹脖子。” 韦小宝岔开了话头,道:“茅大哥,后来你就找双儿去了?” 茅十八道:“那盐枭说,你也被抓住卖了。我想,韦兄弟是个福将,又是狡猾多端……” 韦小宝笑骂道:“他奶奶的,甚么叫狡猾多端?那叫小白龙韦小宝雄才大略,赛过诸葛之亮,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 茅十八道:“我与曹寅交过手,知道那鹰爪孙爪子极硬,又老好巨猾,双儿姑娘落在他的手里,只怕是大大的不妥,便急忙赶了去,却是真的找到了那个小婊子双儿姑娘。” 韦小宝道:“那小婊子我也见着啦,生得也是稀松平常,哪里能值二千两银子?哼哼,曹大花脸色中饿鬼,肯出这等大价钱。” 茅十八不理他胡说八道,接着说道:“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真双儿姑娘的踪迹。我想,江湖上传闻,总是不尽不实的居多,莫非盐枭以讹传讹了? “然而总是放心不下。 “那一日我乘着黑夜,冒险潜入曹寅的窗下,忽然听得一个粗嗓门道:‘曹大人,快刀斩乱麻,你得痛下重手才是!’“曹寅咕噜咕噜地吸水烟,半晌道:‘唉,我也有我的为难之处。我与韦爵爷一殿为臣,这事儿也不能太过急躁,撕破了面皮,大伙儿无趣。还是谨慎为是,留些相见的余地。’” 韦小宝笑道:“曹大花脸与我交情不浅哪!” 茅十八道:“那人嘿嘿冷笑,道:‘曹大人做事滴水不漏,卑职当真佩服得紧。不过么,若是此事没个痛快了结,上头追究起来,哼哼,大人担当得起,卑职官小职微,却是罪无可赦的。’“曹寅声音极是不乐,道:‘既是上命差遣,咱们理当竭尽全力,同舟共济才是,又分甚么你我了?再者双儿姑娘她软硬不吃,你不是也没有办法了么,怎能都算在我的头上?’” 韦小宝一怔,猛地跳了起来,道:“甚么卑职、大人? 甚么上命差遣?曹大花脸是江宁织造,连江浙巡抚也让他三分,能够差遣他的,除了朝廷,还能有谁?难道是小皇帝叫他抓了双儿?” 茅十八道:“韦兄弟,老哥哥甚么都服了你,就是一件,你对鞑子皇帝不能一刀两断,老哥哥一百二十分地看不惯。那一日,我遇到了顾炎武顾老先生,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家真正是有学问的人,这八个字真正对了我的心思。”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他有学问,老子就没有学问了么?” 茅十八笑道:“你的学问大得紧哪!我问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甚么意思?” 韦小宝道:“老子懒得掉书袋。” 茅十八道:“不懂了不是?其实我也不懂,还是顾老先生解释了我才知道的:满清鞑子不是我们汉人,自然不会与我们汉人一个心思。” 韦小宝道:“是我族类,心眼儿就定准不异了么?崇帧皇帝是汉人,怎么杀了忠心耿耿的汉人大忠臣袁崇焕? 李自成是汉人,怎么逼死了崇帧皇帝?” 茅十八一怔,道:“讲歪理儿,老子可不是韦小宝韦爷的对手。不过,人家顾老先生是大有学问的人,总不会错的。依我看哪,鞑子皇帝对你也未必存有甚么好心,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韦小宝心道:“对老子存了好心的人、又有几个?”便转了话头,道:“我自然明白。 茅老兄,咱们还是接着来说双儿罢。” 茅十八道:“我知道曹寅的狗爪子确实厉害得紧,不敢在窗外等得时间太长,便潜出了曹府,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等待着与曹寅说话的人出来。” 茅十八继续道:“不大一会儿,一个身着夜行衣靠的蒙面男子走了出来,我出其不意,从暗中暴出,伸手便锁拿他的‘命门穴’。” 韦小宝笑道:“茅大哥,偷施暗算么?” 茅十八正色道:“姓茅的虽说武功不济,却是自来不做这等下三烂的勾当。是以在出手之前,已是提前喝了一声:‘好朋友,留下罢!’”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你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 果然,茅十八苦笑道:“岂知那鹰爪孙极为了得,虽是仓促之间,却是处变不惊,倏地转身,与我对了一掌。 他气态悠闲,站立不动,我却‘噔噔噔’倒退了三步,猛地将后背靠在墙上,心里血气翻滚,‘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蒙面男子笑道:‘到底谁留下来啊?’“说完,出手如电,径直拍向我的胸脯。我一时真气难续,呼吸也是不喝,哪里能够出手还击?眼瞅着必死无疑,只得闭目待死。 “蒙面男子却倏地转身,将掌力击向了后面。 “原来是九难师大出手救了我。 “蒙面男子仓促一掌,却也将九难师太袭向他背心的拂尘击歪。” 韦小宝武功不高,识见倒是不低,道:“世上有几人能是我师父的对手?想必我师父与你一样,不肯偷施暗算,是以未出全力而已。” 茅十八奇道:“韦兄弟的武功,想是大有精进,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不过那人的武功,也实在是匪夷所思,连你师父九难师太也极是佩服。她当时说道:‘阁下的武功高明得紧哪!’“那人笑道:‘能得九难师大的夸奖,在下三生有幸。 不过若是师太使出全力,这一招“净瓶杨柳”,已是取了在下的性命了。’“九难师太摇摇头,也笑道:‘不,其实贫尼已是输了。’“蒙面汉子愕然,道:‘师太手下留情,在下感激不尽,说输了甚么的,不是羞辱在下么?’“九难师太道:‘阁下能说出贫尼的武功路数,贫尼对阁下的武功却是一无所知,贫尼岂不是已然输了一招了么?’“蒙面汉子沉默一会,道:‘师太见谅,在下本该将师门、来历禀告你老人家,无奈师尊严命,不得泄漏他老人家的名讳。’“九难师太点头道:‘我知道了。不过这位茅十八茅爷,与贫尼倒是有些渊源,阁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揭过这段梁子罢!’“蒙面汉子道:‘这个何需师太吩咐。在下也不敢让茅爷为难。师太,在下告辞。’“九难大师微微一笑,道:‘见了老怪物,代贫尼问候他罢。’“蒙面汉子一怔,未置可否,却是极其恭顺地向九难师太躬身行礼,如飞而去。 “我急了,道:“师太,放他不得!’“九难师太道:‘此人身手不凡,强留他也难,不如大方些,让他去罢。’“我道:‘他身上担着极大的干系呢!’“九难师太道:‘不就是双儿那丫头么?此事曹寅做得极为隐秘,解铃还需系铃人。解救双儿,还得找曹寅才是。’“我道:‘就是这事为难,那曹寅是朝廷大官,武功又极高强,我想了许多主意,也没有得到双儿姑娘的真实信息。’“九难师大沉吟道:‘曹寅也是武林成名人物,做事却怎地如此鄙劣?绑肉票么?听说他有个宝贝命根子孙子,将心比心,若是他孙子被人绑票,他的心里如何想法?’“我心中一动,道:‘他奶奶的,有他曹寅初一,就有我茅十八十五! 老子也将他的宝贝孙子劫了,叫他拿双儿姑娘来换。师太……’“我抬头一看,师太不知甚么时候走了。” 韦小宝笑道:“我师父要面子,不愿意搀和到这等绑票公案里去。” 茅十八也笑道:“老子本来也是要面子的,不过为了小王八蛋韦小宝,也只得不顾身份,做上一回绑票的土匪啦。” 虽是说笑,韦小宝心中也着实感激,道:“茅大哥,你将曹雪芹那个小肉票放在哪里了?可得好生保护,让曹大花脸抢了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妙。” 茅十八道:“这是在扬州,可不是曹寅的老巢,他要做甚么手脚也难。再说,曹雪芹是他曹家数代单传的命根子,曹寅也不敢太过冒险。” 听说是扬州,韦小宝大喜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杀回老家啦,这可是他奶奶的衣甚么还乡了,老子面光得紧。” 说着,韦小宝又道:“茅大哥,你将曹小花脸带了来,让老子扒了他的裤子打屁股,他奶奶的,出出心里的这口恶气!” 茅十八愕然道:“甚么大花脸、小花脸的?” 韦小宝笑道:“就是曹雪芹啊。茅大哥,我告诉你,让你长个见识:他爷爷是曹大花脸,他爹爹是曹中花脸,曹雪芹不就是曹小花脸么?” 茅十八伸手揭开韦小宝床里面的被子,道:“韦兄弟,你看这是谁啊?” ——曹雪芹的身子露了出来。 曹雪芹正在酣睡,脸色红扑扑的,呼吸犹如饮了醇酒一般。 韦小宝捏住了曹雪芹的鼻子,笑道:“小花脸,睡得香么?起来与你爷爷玩玩好么?” 曹雪芹酣睡如故。 韦小宝问道:“茅大哥,这小花脸怎么了?” 茅十八笑道:“没甚么,你茅大哥怕他小孩儿调皮不听话,点了他的昏睡穴。” 韦小宝勃然大怒道:“你奶奶的,咱们也是江湖成名人物是不是?这样折腾一个屁事不懂的小小孩童,还要脸不要啊?” 茅十八也恼羞成怒,道:“你奶奶的,小花脸是你祖宗么?你这等护着他!” 可茅十八骂归骂,尽管心里有气,还是立即出手,解开了曹雪芹的穴道。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掉头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曹雪芹才醒了过来,一眼看到韦小宝,翻身坐起,迷茫地揉揉眼睛,问道:“前辈,这是在甚么地方啊?” 韦小宝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道:“你不要说话,咱们被强盗绑票了。” 曹雪芹道:“甚么叫绑票啊?” 韦小宝道:“就是绑了孩童来卖银子。” 曹雪芹不解道:“卖银子?孩童也不是牲口啊,怎么能买卖。”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小花脸安富尊荣,甚么也不懂得。” 想了想,说道:“怎么不能?越是富贵人家的孩童,越能卖出个好价钱的。” 曹雪芹道:“前辈,他们将你与我一块儿绑票,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孩童么?” 韦小宝笑骂道:“老子是甚么孩童了?更不是甚么富贵……” 忽然心里涌出个念头:“曹大花脸将老子的亲亲好双儿买了去,此时也不知叫老子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了,老子也不能善罢甘休。对,老子将他十七二十八代单传的宝贝命根子,弄到花花世界里走上一走,叫他好好长长见识罢。” 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自己盘算了一会,极是得意:“你叫老子戴了绿帽子,老子叫你曹家出一个古往今来、独一无二、天下第一的无行浪子,曹大花脸,你可赚足了便宜哪!哈哈!” (庸注:数十年之后,中华文学史上出现了一部最大的“淫书”《红楼梦》,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自称是“天下第一淫人”,不知其作者曹雪芹,这次与天下第一小流氓韦小宝结伴的扬州之行有没有关系?只得有待红学家的考证了)心念一动,韦小宝改口道:“我当然更是富贵人家的……出身了。我同你说,我的家里比你们曹家啊,不知富贵了多少倍呢!” 曹雪芹摇头道:“我们曹家有甚么富贵的?不过是面子上的事罢了。我常常听得父亲在背后长吁短叹,说甚么大有大的难处,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曹家外表上‘烈火烹油、鲜花著锦’,骨子里其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说完,神色竟是黯然。 韦小宝奇怪道:“曹大花脸的家教,其实也是一塌糊涂,弄得子孙后代也不会说话,说出的话也没有人听得懂。一百只足是甚么虫?蜈蚣么?可哪里有一百只足的蜈蚣?他奶奶的,曹家的蜈蚣生了这许多的足,怪不得曹大花脸总是狠霸霸的。” 想了半日,韦小宝也没有弄清“百足之虫”,便自语道:“反正曹家也不会出甚么好虫,定然是一条大大的坏虫也就是了。” 曹雪芹道:“前辈……” 韦小宝急忙打断他的话,道:“不要吭声,我们俩赶快逃命要紧。待会儿那强盗来了,保不准要将你蒸煮蘸了酱油吃了。” 曹雪芹吓得打了个冷颤,道:“前辈,人,人也是能,能吃的么?” 韦小宝道:“怎么不能?童男童女的肉最嫩,强盗更是喜欢的。” 见将曹雪芹吓得够了,韦小宝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他们吃不了你。哼哼,老子发起脾气,咱们俩合伙,将强盗蒸煮来吃了也说不定。” 注:韦小宝与曹雪芹在万寿庵遭劫,实有其事。万寿庵是曹雪芹的家庙,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上康熙的奏折中明确提及家庙“万寿庵、水月庵”两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有描写。水月庵原址于1980年在今江苏省南京市珠江路大平桥南找到,万寿庵遗址也于1991年3月14日在南京中山东路289号和291号被确证。 第十六章 烟花轻尘闹市井 倩影重彩铸红楼 曹雪芹道:“我怕……我不要他吃我,我也不吃他们……” 韦小宝一把拉起他,压低了声音,道:“那咱们就快逃罢!” 夕阳西下,旖旎扬州销金窟,正是好时光。 韦小宝人熟地熟,拉着曹雪芹,三拐两拐,已然到了丽春院门首。 韦小宝将曹雪芹拉进了左近一家成衣店里,抛出一小锭银子,道:“王老三,快拿两套衣衫来,一套大人的,一套孩童的。” 那王老三是成衣店的老伙计,韦小宝如曹雪芹这般大时,常来这成衣店玩要,韦小宝因此认识他。而韦小宝此时已然长成一个汉子,又是衣着华贵,王老三却是哪里去认识他? 王老三依言取了衣衫,任韦小宝挑选。 韦小宝将曹雪芹装扮成了书童模样,自己却装扮成了文士,一领青布长衫,一把大大的折扇,随时将自己的真面目遮盖住。 还是怕母亲韦春芳发觉了,便讨了一贴狗皮膏药,贴在脸上,足足将面孔遮住了半边。 丽春院已是装修了门面,显得豪华多了。 韦小宝心里道:“我妈妈有了钱,到底也会做些生意啦。” 韦小宝轻摇折扇,一步三摇,踱了进去。曹雪芹不知道这是甚么地方,也不知道来这里做甚么,紧紧地跟着韦小宝,寸步不离。 见来了客人,立时便有一帮子浓妆艳抹的女子围了上来。及至看到韦小宝一介穷儒的模样,又一个个地散了去。 韦小宝心里大骂:“辣块妈妈不开花,婊子的眼最为势利不过!真正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老子换了行头,连婊子也不理了。” 韦小宝自己找了桌子坐下,让曹雪芹侍立在身边,操着京腔,慢腾腾道:“丽春院的姑娘好大的架子啊,怎么来了客人,也不招呼?” 众妓女你看我,我看你,嘻嘻笑着不动。半天,才有一个半老徐娘走了近来。 韦小宝心里着恼:“欺负老子没钱么?他奶奶的有限不识泰山,有眼不识嵩山,有眼不识五台山!老子若不是看在丽春院的老鸨是我妈妈的份儿上,先砸了这鸟院子,再让扬州知府叫甚么慕天颜、慕地颜的,带了兵马,绑了老婊子、小婊子去衙门,先他奶奶地扒了裤子打屁股,再在衙门前枷号示众!” 中年女子道:“老爷,甚么事啊?” 韦小宝笑道:“本老爷到了院子里,你说该是甚么事啊?你给我找几个清倌人,先打打茶围,侍候得本老爷高兴了,晚上再摆三桌花酒。” 中年妓女慢慢道:“启禀老爷,丽春院的规矩,是要开门利市的,老爷要见姑娘,那也不难,不过要先给赏钱才是。” 韦小宝心里道:“丽春院甚么时候兴起这等规矩了? 哼哼,当老于是没嫖过院子的雏儿么?” 当下,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朝桌子上一拍,道:“你当本老爷不知道行情么?告诉你,这调调儿,咱们可是行家!打茶围是一个姑娘五钱银子,做花头是三两银子,‘大茶壶’和娘姨,都是五钱,本老爷今日兴致好,一律成双加倍的给。” 一连串“行话”说了出来,再加上那一百两银票,那妓女真正刮目相看了,忙将脸上堆满了逢迎的笑,一迭连声道:“原来老爷是行家里手,真正失敬得紧。老爷,我这就招呼姑娘侍候。” 说着,便站起身。 韦小宝拦住她,道:“本老爷忽然又没兴致了。你只将妈妈请出来罢。” 他口中的“妈妈”,其实是一语双关:院子里将老鸨称为“妈妈”,而丽春院的老鸨韦春芳,却又是韦小宝货真价实的妈妈。 中年妓女面露难色,道:“老爷,妈妈她老人家极忙,只怕……” 韦小宝心中倒是欣慰:“妈妈做了一辈子婊子,客人也没有几个,如今做了老鸨,倒是忙碌起来了。丽春院的生意,看来不错。” 韦小宝手中又握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道:“这等价钱,妈妈该是不忙了罢?” 果然,那中年妓女立即笑道:“妈妈便是再忙,老爷来了,也得亲来恃候才是啊。老爷稍待片刻,我就去请,就去请。” 不一会儿,韦春芳装扮得妖妖烧烧,自楼上下来,边走边笑道:“哪位老爷啊,让我亲来侍候?” 一开口,面上的脂粉,籁籁下落。 韦小宝心道:“妈妈也真的老了,可是有了这许多钱,也改不了见钱眼开的婊子脾性。”又一想:“我也不是有了许多的钱,还是爱钱如命么?这便是有甚么母,必有甚么子了。” 哑然失笑,又怕母亲认出了自己,忙将折扇遮住大半个面孔。 韦小宝正欲说话,忽听楼上传来了哀婉清丽的歌声:“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曹雪芹忽然叫道:“好!” 韦小宝是粗俗之极的人,只知道《相思五更调》、《十八摸》之类的小曲儿,哪里懂得楼上歌声里是真正的女儿情思? 听得曹雪芹叫好,韦小宝好笑,心道:“曹小花脸连是哭是唱都分辨不出,胡乱叫好,真正是有假包换的雏儿了。” 又想:“楼上的小婊子看来是妈妈刚买的,不懂得院子里的规矩。大爷们花钱来院子里是嫖姑娘,寻乐子的,你唱的曲儿大爷们全不懂得,哭咧咧地败了大爷们的兴头,当真是该扒了裤子打屁股。妈妈怎么也不好生管教管教?大约她老人家这个老鸨也与老子这个鹿鼎公一样,做得也是一塌糊涂。” 韦小宝胡思乱想,曹雪芹却是孩童心性,又不知道这里是个甚么地方,向楼上跑去。 韦春芳忙喝止道:“站住!” 韦小宝一扬手中的银票,道:“怎么着,怕老爷们没钱么?” 韦春芳陪笑道:“客官说笑话了,我是看那小王八……那小孩是个书童……” 韦小宝立眉竖眼道:“书童怎么了?本老爷就是带他来嫖院子的,他爱怎么嫖便怎么嫖。银子么,本老爷替他付就是。” 韦春芳道:“是,是。” 心道:“这人这般蛮不讲理,倒是与小宝那个小王八蛋差不多。” 韦小宝道:“妈妈,你老是看着我做甚么?” 虽说韦小宝尽量使折扇遮住了面孔,又是撇着一口京腔说话,然而母子天性,韦春芳听得一声“妈妈”,心头一酸,眼圈儿一热,心道:“小宝那个小王八蛋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挨千刀、下油锅的,只顾搂着粉头取乐,却哪里记挂着老娘?” 韦小宝见母亲瞧着自己呆呆地想心思,怕她瞧出了破绽,忙将银票塞在韦春芳的手里,道:“本老爷有的是钱,你先拿着花罢。” 韦春芳收了银票,便将思念儿子的心丢开了,顿时眉开眼笑,道:“老爷出手阔绰,叫人好生敬佩。老爷尊姓大名啊?” 韦小宝道:“我么?我叫小王八蛋。” 韦春芳“扑哧”一笑,道:“哪有老爷取这等名字的? 老爷说笑话了。” 韦小宝正色说道:“妈妈,这官场上的事,你就不知道了,大凡老爷,都是玉八蛋。本老爷官小利薄,是以只是个小王八蛋,待得日后做了大官,官大利宽,便成了大王八蛋了。” 韦春芳心道:“官小利薄,官大利宽?原来做官也与做买卖一样,讲究的是本钱。老娘如今有了几个钱了,也该替小宝小王八蛋买个小小官儿,得些利息,省得他出去骗钱寻粉头。” 韦小宝问道:“妈妈,方才楼上唱小曲儿的姑娘,是谁啊?” 韦春芳皱眉道:“前天刚从牙婆手里买来的,不会唱小曲儿,叫老爷笑话了。” 又将嘴贴在韦小宝的耳朵上,吃吃笑道:“小花娘生得极是美貌,天下无双。还是个黄花闺女,老爷若是梳拢了她,倒是大有艳福。嘻嘻。” 韦小宝心道:“妈妈也没见过甚么好女子,随便甚么婊子,便是天下无双。老子的七个老婆,一个个的落鱼沉雁,雯儿、晴儿姊妹俩,那才叫闭花羞月。难道世上还有比她们更美貌的女子么?” 然而好奇心驱使,加上曹雪芹早已上了楼,他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便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咱们便瞧瞧小花娘去。” 那女子住在韦春芳的那间斗室里。 这斗室韦小宝熟悉极了,简陋而又凌乱的摆设,粗俗而又浓烈的香味,甚至自己住过的小床……引起他一阵子说不清、道不白的心绪。 那女子面对窗口,面前一架古筝,想来她刚刚弹唱的小曲儿,就是这古筝伴奏的。 曹雪芹站立在女子身旁,手里握着手帕,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劝解道:“好姐姐,别哭了,好姐姐,别哭了……” 韦小宝大乐:“她是你姐姐么?那好得紧啊。曹大花脸是朝廷命宫,堂堂江宁织造,一等侍卫;又是武林泰山北斗,自家的姑娘们倒是做了我妈妈手下的婊子。哈哈,曹小花脸,你多叫几声姐姐罢,你爷爷曹大花脸听见了,定然极高兴的。” 曹雪芹扭头见了韦小宝,急忙道:“前辈,你劝劝这位姐姐罢,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韦小宝笑道:“好啊,你转过脸来我看看,到底生得如何?还值得老子劝么?” 那女子低头不理。 韦春芳喝道:“小婊子!客人叫你转了头来,你没听见么?” 那女子显见被韦春芳或是打或是骂吓怕了,肩头一哆噱,低了头,慢慢地转过脸来。 韦小宝道:“你抬头啊,到了这种地方,难道还怕羞不成?” 那女子缀缓地将头抬起。 韦小宝嘻嘻笑道:“果然有几分姿色,不过要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甚么的,还……” 忽然住了口! 那女子不是别人,是双儿。 是曹寅从盐枭手里,花了二千两银子买了来做侧室的那个双儿。 韦小宝搔搔头,思付道:“这可把老子弄糊涂了,曹大花脸大着胆子,躲了他自家那块厉害之极的瓷、那只厉害之极的狮子,买了这个双儿小婊子,怎么送到丽春院来了?” 韦小宝一连串作了许多的假想:“曹大花脸家里那块瓷、那只狮子发觉了,将双儿送来避难么?” “曹大花脸知道丽春院是我妈妈开的,送了双儿来巴结老子么?” “曹大花脸缺钱花了,将双儿卖了?” 曹雪芹见韦小宝直瞪瞪地看着双儿不说话,急道:“前辈,你倒是劝一劝这位姐姐啊。” 韦小宝望了望双儿,看了看曹雪芹,忽然间恍然大悟:“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的宝贝命根子在老子的朋友手里,他老人家只得忍痛甚么爱,卖了双儿在丽春院,一则是送个信儿,告诉我的朋友他有诚意;二则是要他奶奶的赖,说这就是双儿,送还了给韦小宝了,他的宝贝孙子,也该完壁归赵钱孙李啦。这叫甚么?‘狸猫换太子’,戏文里有的。” 韦小宝心里亮堂了,暗暗得意:“曹大花脸,与老子斗法,得找戏文里没有的才成,戏文里唱过的,可是糊弄不了老子!” 韦小宝少时,整日在扬州街头蹭戏看、蹭书听,这类民间戏文,满肚子都是。 韦小宝道:“喂,你叫双儿么?” 曹雪芹、双儿、韦春芳俱是一怔。 双儿抬眼看看,她与韦小宝虽说一面之交,此时韦小宝换了装束,脸上又贴了一大块狗皮膏药,对不时地还用折扇遮住面目,哪里认得出来? 双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韦春芳欢喜道:“老爷与双儿姑娘相识,那是最好不过。可见你二位极有缘分。双儿姑娘,这位老爷是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大好人,你能结交上他,可是天大的福气,好生侍候罢。” 韦小宝笑道:“本老爷是甚么首屈一指、首屈两指的大财主,那倒是不假;大好人甚么的,那可是大大的不见得了。” 韦春芳见他出手便是一千两银子,只当他是不通世事的阔少,忙低声道:“这小花娘倔强得紧,不过老爷只要有兴致,我自有法儿。” 韦小宝笑道:“你那法儿,也就是灌点儿春酒甚么的罢?” 韦春芳诧异道:“原来老爷是行家。” 韦小宝道:“我妈妈与你老人家一样,就是做这调调儿的。” 韦春芳道:“怪不得。” 却又神色黯然道:“你妈妈有恁大的福气,自己做这等生意,儿子却做了大老爷,哪像我……唉,小宝那个小王八蛋,也不知死到哪儿去啦。” 看到韦春芳眼里眷念、挂怀的神色,韦小宝怦然心动,真想如孩童时一般,扑到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叫一声“妈妈”! 但他还是忍住了,一语双关道:“妈妈,你家的丽春院这样大,生意定是不错的,你老人家的儿子,还能没有出息么?” 韦春芳见他眼里一丝贼兮兮的光一闪而过,叹道:“不怕你老爷着恼,我那个小王八蛋儿子也就你这样的年纪,也就你这样的身个,也就你这样的贼兮兮眼睛,也就你这样……” 韦小宝笑道:“妈妈,你别再说下去啦,再说本老爷就成了你嫡亲的儿子了。” 转了身子,对双儿道:“喂,唱支小曲儿本老爷听听,好不好啊?” 曹雪芹道:“这位姐姐的小曲儿唱得可好了,只是现下心绪不好,只怕她不肯唱。” 双儿拈带不语。 韦小宝又问:“你会《十八摸》么?” 双儿也是吃院子里的饭,如何不知道这《十八摸》是最为淫亵的下流小调?如同受了极大的羞辱,未及答话,泪水先落。 韦春芳喝道:“哭甚么?教了你一整天,连《一根紫竹直苗苗》也不会唱,亏你有脸哭!” 又陪笑对韦小宝道:“她不会,我来唱给你老爷听,好么?一呀摸……” 韦小宝笑道:“你老人家唱的,我却又不爱听了。妈妈,你有事忙去罢,我与这位双儿姑娘,还有得许多的话要说呢。” 韦春芳应声“是”,走了出去。 到了门首,却又回转头来,道:“双儿姑娘,好生侍候这位爷,侍候得好了,老娘有赏。若是叫老爷有一点儿不畅快,哼哼,仔细你的皮!” 待得韦春芳走后,双儿忽然抬起头来,决绝他说道:“那种曲子,我不会,也不唱!” 韦小宝道:“连一只小曲都不唱,那你来这种地方做甚么啊?” 曹雪芹道:“前辈,这位姐姐不是自己来的,是有人卖了她来的。” 韦小宝笑道:“是么?是哪个缺了八辈子大德的大花脸,将这样一个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的女子卖到这种地方啊?” 曹雪芹道:“前辈,不是落鱼沉雁、闭花羞月,应该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曹雪芹不知道双儿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韦小宝是成心转了弯儿骂他的爷爷曹寅,自言自语道:“一个臭男人,得遇一个美貌女子,是他前生修来的福分,却怎能将她卖与别人?” 韦小宝道:“她被人绑了肉票也说不定。” 曹雪芹怒道:“咱们臭男人若是被人绑了肉票,倒是情有可原;绑了美貌女子做肉票,真正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男人是土做的骨肉,臭烘烘的,狗强盗蒸煮来吃了,拌上葱花,蘸了酱油、香醋,那肉还是臭的。女子是水做的骨肉,就这么清蒸了吃,不放调料,也是香喷喷的。” 方才说道强盗要将曹雪芹蒸煮来吃了,吓得他浑身发颤。岂知韦小宝此时这样说,曹雪芹却将小小的胸脯一挺,道:“姐姐别怕,强盗是杀人、吃人,便叫他杀我吃我好了。有我与这位前辈在这里,再是凶狠的强盗也不敢奈何你。是么,前辈?” 韦小宝一怔,心道:“他奶奶的,真正是有其爷爷必有其孙子,这么小便会怜香惜玉了。” 然而看他满面稚气,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韦小宝不禁一时语塞。 片刻,韦小宝道:“那是自然的。不过强盗不杀你的这位姐姐,只是合伙儿拿了她做老婆也是有的,咱们两人便救她不得了。” 曹雪芹迷茫道:“甚么叫合伙儿拿了她来做老婆啊? 就像合伙儿写诗、作画一般么?” 韦小宝嘻嘻笑道:“那可不一样。合伙儿拿你姐姐做老婆有趣得紧,你要不要试一试?” 曹雪芹道:“怎么试啊?” 韦小宝未及答话,双儿却对曹雪芹道:“你是好孩子,不要听这些脏话。” 双儿又对韦小宝冷然道:“韦爵爷,不管你与曹老爷有甚么恩怨,然而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是一条七尺男儿,有本事便找曹老爷去砍去杀,我却不许你这般坑害一个孩童。” “韦爵爷”三个字入耳,韦小宝心道:“这小花娘好生厉害,却是认出老子了。哼哼,这曹小花脸有甚么好,天下女子都护定了他?双儿小花娘这样,连老子的义妹雯儿小花娘也是这样。” 想了想,便强词夺理道:“你既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连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本爵爷想听只小曲儿,你也不唱啊?” 双儿眼盈珠泪,道:“韦爵爷,只要你不难为这孩子,我总依了你就是了。” 说完,双儿坐到窗前,手抚古筝,玉指轻弹,浅吟低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歌声清丽凄绝,如位如诉。 韦小宝不学无术,怎么懂得阳春白雪?尽管如此,却也感到了心头塞着甚么。 曹雪芹低头不语,忽地,他“扑通”跪倒在韦小宝的面前,道:“前辈,救救姐姐,救救姐姐。我爷爷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 韦小宝笑道:“那好啊,叫你爷爷……” 忽然,韦小宝停住了口。 曹雪芹道:“前辈,叫我爷爷怎么样啊?” 韦小宝神色紧张,低声道:“小声!你们听到有人说话了么?” 双儿摇摇头。 曹雪芹仔细听了听,道:“没有啊。” 韦小宝道:“你们的耳朵都出了毛病!那声音道:‘韦小宝,韦副教主,你出来呀,本座找你有重大事体商量呢。韦小宝,韦副教主,你出来啊。他奶奶的,做缩头乌龟么?’” 双儿还是谣头,曹雪芹还是道:“没听见。”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不是你们的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老子的耳朵出了毛病……不对,这是一门高深之极的武功,他妈的‘传音入室’!” “传音入室”高深莫测,没有登峰造极的内功,极难问津。 是以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会这门神奇武功的寥若晨星。 再加上“韦副教主”的头衔,韦小宝毛骨悚然:对头来了,天底下最大的对头来了! 比无常鬼、吊死鬼、大头鬼、断肠鬼、十殿阎罗还令韦小宝害怕的对头来了! ——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来了!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姓韦的甚么时候遇到美貌女子,就注定了要倒霉!” 他急得团团转,计无可施,三步并做两步冲过去关了房门,又一口吹熄了灯火,一把将双儿与曹雪芹推到在床上,盖上被子。 韦小宝自己连鞋子也顾不上脱,也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曹雪芹大奇,道:“前辈,你怎么了?” 双儿大急,以为韦小宝要对她强行非礼,颤声道:“你,你做甚么?” 韦小宝的声音籁籁发抖,道:“都不要说话、杀人的强盗、吃人的生番来了。他们见了孩童,便蒸煮了蘸了酱油吃了,见了美貌女子,便脱光了衣衫,大伙儿拿来做老婆。” 曹雪芹道:“见了你呢?” 韦小宝道:“见了我,那可是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辣块妈妈不开花……” 说着,韦小宝拉过被子,没头没脸地将自己蒙得死死的。 尽管如此,那细如蚊呐的声音,还是似有似无、若断若续地飘进了耳膜:“韦小宝,老子知道你藏在哪里。 你再不出来,老子放火啦!” 韦小宝越听越伯,拼命朝里挤去。 那床原本不大,猛地挤了三个人,顿时人人都动弹不得。 曹雪芹低声道:“前辈,我喘不过气啦。” 韦小宝道:“哼,你当你是在织造衙门么?将就些儿罢。” 一股青年男子的气息与温热,硬硬地朝双儿的血脉里涌来,双儿呼吸急迫,翻身便要坐起,韦小宝一把按住了她,低声喝道:“躺下!” 着手处,只觉得绵软异常。 双儿胸脯被韦小宝按住,顿时大窘,道:“放手!我要喊人啦!” 韦小宝道:“臭婊子,你当你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么?” 双儿急得快哭了,道:“你,你……” 韦小宝心道:“这小花娘作张作势,吃的是院子里的饭,又被盐枭绑了架,偷偷地卖与曹大花脸做了小老婆,还羞答答地装作了黄花闺女的模样。他奶奶的,真正大也笑死人啦。” 他索性将手在双儿的胸脯上来回抚摸,轻声哼道:“三呀摸,四呀摸,摸到了双儿小花娘的胸脯上,那一堆肉儿好风光……” 忽然,房内一个声音冷冷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真正好风光哪!” 韦小宝惊弓之鸟,没听出谁来,不敢应声,双儿却叫道:“曹……” 韦小宝一把堵住她的嘴,笑道:“原来是曹大……老爷啊,你也来逛院子!你不怕家里那块厉害之极的瓷、那只厉害之极的河东狮子么?” 曹寅点亮了灯,站立床前,不卑不亢道:“卑职给韦爵爷请安,韦爵爷吉祥。” 韦小宝心思转得极快,思忖道:“捉好见双,捉贼见赃。曹大花脸若是看到老子与他的小老婆头挨头地睡在一张床上,诬老子一个诱拐良家女子,老子却是说不清了。说不准曹大花脸与小老婆做好了的圈套要老子钻的,他奶奶的,曹大花脸要赖帐。” 心念方动,身子已起,倏地站立床前,却将帐子依旧挂好,道:“曹大人,你手眼通天,连这种地方也能寻得来,了不起啊了不起。” 曹寅道:“启禀韦爵爷,你要的双儿姑娘,卑职不敢不遵,将双儿姑娘完壁归赵。” 韦小宝故作惊异,道:“甚么双儿姑娘?甚么完壁归赵钱孙李?我怎么不知道哪?” 曹寅向床上道:“双儿姑娘,你自己说罢。” 双儿从床上下来,指着韦小宝,对曹寅道:“老爷,这人好生无礼!” 曹寅冷冷道:“韦爵爷,你怎么说?” 韦小宝冷笑道:“曹大老爷,你的掉包计,玩得极漂亮啊。” 曹寅道:“甚么掉包计?卑职不明白。” 韦小宝道:“你明白得紧!哼哼,拿随便一个婊子替换我的双儿,当真高明。” 曹寅柔声道:“双儿,你过来。” 双儿走到曹寅面前,轻声道:“老爷。” 盲寅道:“双儿,你说实话,你是叫双儿么?” 双儿迟疑了一下,道:“是。” 曹寅道:“你是被盐枭绑架,卖与我的双儿么?” 双儿道:“是。” 曹寅道:“双儿姑娘,你是韦爵爷的人,与韦爵爷的七位夫人、他老人家的师父、兄弟、朋友都大有渊源,你随韦爵爷去罢。” 双儿惊诧道:“老爷,你,你说甚么?” 曹寅道:“双儿姑娘,卑职不知道你的身份,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又对韦小宝说道:“韦爵爷,卑职遵命,将双儿姑娘交给你了。” 韦小宝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韦小宝心道:“老子就是胡搅蛮缠的主儿,今日却撞到了胡搅蛮缠的祖宗。” 以自己的心智,却是无计可施,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看来硬要将这双儿当作那双儿塞给老子了。花脸曹操调兵遣将,以假换真,诸葛之亮无可奈何,大败亏输。” 双儿却扑到曹寅的怀里,带着哭音,道:“老爷,你不能将我送给他。” 曹寅轻轻推开她,道:“双儿姑娘,官制所关,我也无可奈何。” 双儿满眼含泪,道:“老爷,你是嫌弃我的出身低么? 我虽说是在窑子里,却是卖唱不卖身的。我至今还是冰清王洁的黄花闺女……在这人世上,就你曹老爷尊我敬我,拿我当人看……” 曹寅冷冷地对双儿道:“多说无益,你还是随韦爵爷去罢!” 双儿道:“老爷,你将我送到这个丽春院里,不是说好了么?过了三日两日,就来接我回去。” 曹寅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双儿姑娘,我也有我的苦衷。” 韦小宝笑道:“双儿姑娘,你也不要太过为难曹老爷啦。他家里有一块极其厉害的瓷,还有一只极其厉害的河东狮,可是容不下你。” 双儿道:“老爷。我也不要进府上的门,也不要甚么名分,只要在那个秀月楼里,你给我讲诗诵词,我给你弹筝唱歌,君子之交淡如水,数日之间,相见一面,秀儿便满足了,秀儿……” 曹寅喝道:“双儿,你胡说些甚么?” 已然晚了,韦小宝笑道:“你原来不叫双儿,叫秀儿么?这可露马脚了。他奶奶的,我说天底下怎么出了两个双儿的呢!” 曹寅窘迫道:“韦爵爷,双儿她偶遇惊吓,神志混乱,说话作不得数的。” 又微笑着看着“双儿”,道:“双儿姑娘,你去告诉韦爵爷,说你方才随口胡说。” “双儿”道:“我不去。老爷,那人是个流氓无赖,我决不跟了他去!” “双儿”斜斜地倚靠着曹寅,一双秀目深情地凝视着曹寅,硬咽着说道:“老爷,我活是曹家的人,死是曹家的鬼……” 韦小宝心下奇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胡子拉茬的一个糟老头子,有甚么好了,你这等死恋着他?做婊子也比跟着他强啊。” 曹寅伸出干枯而又强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双几”的秀发,柔声道:“痴儿,痴儿! 韦爵爷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他看上了你。是你的福分啊。你怎么能这等任性?” 韦小宝急忙道:“喂,我要的是双儿,可不是甚么秀儿啊。” 曹寅并不理他,依旧柔声对“双儿”道:“双儿是最听话的好姑娘,去罢,去罢。” 就见“双儿”慢慢地向韦小宝退去。 “双儿”到了韦小宝的面前,身子朝韦小宝的怀里慢慢倾倒。 韦小宝半搂半扶着“双儿”,笑道:“曹大人,你可又失算了。将这个掉包的双儿给了我,她说出了实话,于你可是大大的不利。” 曹寅道:“她原来就是货真价实的双儿,甚么掉包了? 韦爵爷不信,尽管问罢。”韦小宝道:“好。只是你别后悔。” 韦小宝拿出了讨好女人的拿手好戏,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双儿”的穿着春衫的肩头,将嘴对着她柔嫩的耳垂子,将最能撩动女子绮丽柔肠的男子气息,柔柔地送进“双儿”的心扉。 “双儿”似乎受到了震动,身子颤栗着,软软地就要瘫倒一般。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暗道:“老子武功比不上你曹大花脸,比起女子身上的功夫,你曹大花脸就得乖乖地甘拜下风啦。” 他做了许多的“手脚”,觉得万无一失了,才道:“亲亲好秀儿,你是受了人家的骗,才来冒充双儿的,对不对啊?” “双儿”不答,身子却是越来越软。 韦小宝心下怒道:“小婊子,等不及了么?你想浪,待会儿老子让你浪个够!” 嘻嘻笑道:“你说话啊,说明白了,本老爷有大大的好处哪。” “双儿”依然不答,却是将头一歪,垂在韦小宝的臂弯里。 韦小宝大惊,道:“双儿,不,秀儿,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曹寅冷冷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的武功,当真高明得紧哪。” 韦小宝愕然道:“甚么武功?” 曹寅道:“你于不动声色之间,便己杀人灭口,武功还不高明?” 韦小宝道:“杀人灭……” 突然悟到了甚么,伸手在“双儿”的嘴上一摸,却哪里还有气息?显然已是死了。 韦小宝大怒,骂道:“曹大花脸,奶奶的你心狠手辣。 杀人灭口,嫁褐于人!” 韦小宝的成语说得极多,说对了的极少、而一连串说了三个成语,又句句正确,准确而又贴切,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韦小宝瞪视着曹寅,道:“这姑娘对你这样真心,你便是舍了身家性命,也该成全她,你却知恩不报,反而伤了她的性命,你还有良心么?” 曹寅道:“韦爵爷执意说双儿姑娘是卑职杀的,卑职也不敢辩。” 韦小宝犹如没听见一般,将“双儿”横抱着,轻轻放在床上,道:“姑娘,你是双儿也罢,秀儿也罢,我韦小宝总之拿你当亲人了!他奶奶的,姓韦的若不为你报这血海深仇,老子不姓韦,姓曹!不叫韦小宝,叫曹花脸,曹老花脸!” 他生平第一回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仗义执言,却是平添了一股浩然正气,昂然对曹寅道:“曹大人,讲武功,我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今日你不论划下甚么道儿来,姓韦的都接着。” 曹寅竟躬身谦卑道:“韦爵爷这样说话,卑职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老人家便是借给卑职一个胆子,卑职也不敢与韦爵爷动手。” 韦小宝冷笑道:“曹大人太过客气了,你的胆子大得紧哪,便请划道儿罢!” 曹寅道:“卑职实在不敢划甚么道儿。不过,卑职遵照你的要求,将双儿还给你了,请韦爵爷告示,卑职的小孙雪芹,目下在哪里?” 韦小宝嘿嘿冷笑,道:“若是你不杀了‘双儿’姑娘,老子给你一推六二五,赖得个干干净净。目下么,哼哼,咱们光棍对光棍,老子明说了罢,你的宝贝孙子就在老子的手里。” 曹寅急道:“你将他藏在哪里?” 韦小宝道:“你不必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除了你将双儿来换。” 曹寅道:“韦爵爷明鉴,卑职只是知道一个双儿,哪里去给你弄第二个去?” 韦小宝道:“哼哼,曹大人手眼通天,智谋赛过诸葛之亮,武功胜过关云之长,心狠手辣、暗箭伤人的神功更是了得。别说一个两个双儿,便是十个八个,曹大人也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曹寅一字一顿道:“卑职若是找不来呢?” 韦小宝道:“那你们曹家的宝贝命根子么,哼哼,也就不好说了。” 曹寅道:“你拿他怎样?” 韦小宝道:“你放心,我大人大量,不会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过……” 曹寅道:“不过甚么?” 韦小宝道:“不过,我这个小流氓小无赖,要收个弟子,将他弄成一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古今往来、辟地开天的第一淫人!叫你们曹家好好地名扬后世!哈哈!……” (庸按:数十年之后,文学巨匠曹雪芹,在他的巨著《红楼梦》中,塑造了开天辟地第一个文学形象贾宝玉,里面便给贾宝玉下了这样一个评语:“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竟与不学无术的韦小宝的话一字不差。不知何故?)(又按:据有的红学家考证,贾宝王其实是曹雪芹自已的影子,但不知曹雪芹的描绘贾宝玉,与他在扬州的这段历险有没有甚么关系?因没有考证,只得立此存照,留待有志者研究)曹寅沉声道:“如此说来,韦爵爷将尊夫人失踪这段公案,硬栽在卑职身上了?” 韦小宝道:“假双儿已死,真双儿不见,我不求助曹大人,又有甚么法儿?” 曹寅忽然目露凶光,逼前一步,道:“看来我们之间的恩怨,已是无法化解了?” 韦小宝心里发毛,强自镇定,喝道:“动武么?你敢杀了我!” 曹寅的心里,确实有杀他的想法,但给韦小宝一语道破,反而停滞不前。 曹寅忖道:“杀了这个小流氓,便如杀了一只狗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不过,雪儿还在他的手上,再者他是公爵,杀了他于朝廷也没法交代。这小流氓又极有人缘,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帮他的也是不少,杀他容易,只怕日后如冤魂缠身……” 然而也不能轻易放了他! 曹寅口中喝道:“我与你去金銮殿上面见皇上,评评这个理儿!” 话随声到,一掌探出,疾如闪电。伸手便锁拿韦小宝的胸前大穴。 韦小宝已是着意提防,笑道:“杀人灭口么?只怕不这般容易罢?” 身形动处,“神行百变”已然施展。 虽说毫无内功根基,只是形似而不是神似,然而那步伐的灵活、轻快,迅急,纵然是一流高手,一下子也是难以抓住。 曹寅眼看得手,却被韦小宝自手下堪堪躲过,不由得暗叫“可惜”。 但他临敌经验甚丰,未等招数使老,左手反抓,右脚踢出。 然而刚到分际,韦小宝仗着“神行百变”的灵快,又是一闪而过。 韦小宝仗着“神行百变”,竟然与曹寅周旋了七八个回合。 其实并不是韦小宝的“神行百变”有大多的奥秘,原因大半倒是在曹寅自己身上。 与“韦爵爷”动手,曹寅心中先自存了极大的顾忌,是以本身的武功,十成中发挥不了六成。加上“神行百变”出自江湖名门铁剑门,确也有它的独到之处,急切间却也无法取胜。 曹寅暴躁起来,心道:“既是与这小流氓破了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毙了他也就是了。只是手脚干净一些,人不知鬼不觉,便是对头找上门来,老子给他个一问三不知。抵死不认帐!” 杀心一动,手下再不留情。 曹寅的“大成掌”,已有六七成的火候,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也达到了二流境地,与玄贞道长、钱老本他们并驾齐驱。 动了真功夫,从未认真学过一天武功的韦小宝,哪里是曹寅的对手? 仅仅只过了三招,韦小宝险象环生! 曹寅的掌缘虎虎生风,虽未击中,但也扫得韦小宝面颊生疼。 更令韦小宝害怕的,是曹寅的眼睛! 房子里一盏油灯,半明半暗。映现得曹寅的目光如野狼一般,暴出腾腾杀气。 韦小宝大骇,道:“辣块妈妈不开花,曹大花脸目无长上,要犯上作乱啦!” 曹寅嘿嘿冷笑,道:“凭你也算长上么?” 一招“秋风落叶”,用了他修习数十年的十成功力,击向韦小宝的顶门。 房子狭小,被曹寅的掌风笼罩得严严实实。其时韦小宝已被曹寅的招数逼在墙脚,容身之空也没有,更无腾挪余地了。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奶奶的,小白龙韦小宝今日要归位!” 曹寅冷笑道:“韦爵爷,你可记牢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 曹寅痛下杀手,却听得韦小宝高声叫道:“别动手,老子投降,老子投降。” 曹寅道:“哼哼,可惜晚了!” 依然是那招“秋风落叶”,带着飒飒掌风,向韦小宝的头顶拍落。韦小宝躲无可躲,抱了头叫了一声“唉呀妈啊”,再无声息。 曹寅恨声道:“看你这小流氓还能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么?” 眼看韦小宝难逃一劫,岂知一掌下去,韦小宝竟没了踪影。 曹寅一怔,却听得韦小宝在里面床上笑道:“老子就是爱胡说八道啊,爱胡作非为啊,曹大花脸,你管得着老子么?” 曹寅大惑不解:“在这方寸之地,我的一招‘秋风落叶’封闭了他所有的逃路,他怎么逃出了圈外?这小流氓难道会隐身术么?” 曹寅修习的“大成掌”,虽说在江湖并不是甚么闻名遐迩的武功,却是一招一式之中,处处不失为名门正派中道:“无耻小贼,还逃么?” 韦小宝毫不躲闪,惟妙惟肖地学着曹寅的腔调,嘻嘻笑道:“无耻小贼,还逃么?” 说着,一只手举起了曹雪芹,一只手将匕着抵在曹雪芹的后心。 曹寅的手掌眼看便要击落,这时硬生生地将内力收回,将手掌悬在半空,强自镇定,喝道:“你,你将他怎么样了?” 韦小宝笑道:“没怎么样啊,不过老子知道自己武功太过差劲,不是你曹大人曹大花脸的对手,只得不要脸皮,弄了点儿不按君臣的药,给你这个心尖疙瘩肉的命根子孙子吃了。” 屋中这等变故,曹雪芹又是被人举在半空,却如酣睡一般地动也不动。 曹寅一见之下,不由得大为惊恐,道:“你,你给他服了甚么药?” 韦小宝道:“曹大人望安。这药的毒性呢,其实是不大的,只不过那解药炼制起来太过繁杂,没有十天半个月是炼制不出来。” 其实甚么毒药、解药,都是韦小宝随口杜撰的。 曹雪芹家教甚严。 他曾经因为讨吃丫鬟、使女唇上的胭脂膏子,受到家法的无情责罚,这回被韦小宝将他与一个陌生女子塞在一个被窝,听得爷爷来了之后,哪里还敢出来?将头使劲儿地朝被窝里缩去。 韦小宝将“双儿”的尸身放回床上的时候,已知道一场打斗在所难免,便预先埋下了伏笔,趁机将蒙汗药撒在了曹雪芹的嘴里。 曹寅咬牙切齿,一把便抢曹雪芹。 韦小宝将匕首一扬,道:“我的这把匕首可是削铁如泥啊,只要三刀二刀、十刀八刀,便能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孩子削成一根‘人棍,。曹大人,你要不要在你的命根子孙儿身上试一试啊?” 曹寅道:“甚么‘人棍’?” 韦小宝拿匕首在曹雪芹的身上比划着,笑道:“你看,将他的两只胳膊削去了,再将他的两条腿削去了,还有甚么耳朵啊、鼻子啊,凡是身上多出来的零碎,都削了它去,不就变成一根人棍了么?” 曹寅惊道:“不,不……” 韦小宝道:“‘不’甚么?不对么?嗅,是了,最后啊,再将他传宗接代的那玩意儿也削了去,就对了。成了货真价实、有假包换的人棍了。” 曹寅的爱孙在敌人掌握之中,空有一身武功,却是无能为力。 第十七章 至性至情龙入海 尽善尽美鸟依人 曹寅顿时苍老了许多。 雯儿道:“些微末技,不值方家一哂。” 曹寅只觉得对方的话字字饱含着讥刺,沙哑着声音道:“姑娘武功出神入化,佩服,佩服!” 雯儿道:“晚辈迫不得已,贸然出手,冒犯了老前辈,还请老前辈见谅。” 曹寅越听越气,忖道:“这姑娘得了便宜卖乖,不是存心消遣老夫么?” 他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雯儿也不介意,继续道:“老前辈是北京王氏大成掌的嫡传弟子,晚辈倒要请教:修习大成掌,若是走火入魔,该当如何救治?” 曹寅一怔,不解地问道:“走火入魔?你问这个做甚么啊?” 忽然,曹寅恍然大悟,朝地下一跪,向着雯儿的后背叩头道:“多谢姑娘援手,曹氏祖祖辈辈,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韦小宝大是奇怪,暗道:“曹大花脸他奶奶的是个好色之徒,见了美貌姑娘便要磕头的。” 韦小宝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不懂得一个人修习武功,特别是修习高深的内功,若是超过了本身的负载极限,就会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轻则造成残疾,重则有性命之忧。 曹雪芹只有六七岁,却被曹寅误以七成不到六成多些的“大成掌”贯通了任、督二脉,一个从未习过武的小小孩童,如何能承受得了?那后果比起一个成年人修习“大成掌”走火入魔更为险恶。 雯儿“反踢连环”,准确之极地踢在曹寅的八处大穴上,而曹寅明白,这八处大穴,正是治疗“大成掌”走火入魔的要穴。 曹寅感激莫名,心道:“姑娘踢我穴道,并非卖弄武功,而是示意,她要为雪儿疗治内伤。” 治疗内伤需要极强的内家真力,以曹寅的功力,目下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 曹寅望着雯儿窈窕而略显得单薄的身子,心里不禁担忧:“姑娘武功倒是不低,不过治疗走火人魔,她的真力够么?” 仿佛知道了曹寅的担忧,雯儿的一只衣袖向后微微飘起,曹寅就像被一只强劲之极的手托住了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起来了。 雯儿道:“老前辈这等客气,太也折杀晚辈,晚辈担当不起。” 韦小宝道:“姑娘不必客气啦,得遇姑娘,是曹大…… 曹大人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修来的福分。即便他磕上十七二十八个响头,也是应该的。” 韦小宝顺口胡说,倏忽之间,雯儿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韦小宝道:“咦,雯儿呢?” 曹寅道:“她走了。”忽然醒悟,问道:“韦爵爷,她叫甚么?” 韦小宝心道:“老子为甚么要告诉你实话?”便道:“我听她说话像只蚊子叫,飞来飞去的又像只蚊子般的轻巧,便叫她‘蚊儿’了”。 韦小宝说着,开门便要向外跑。 曹寅道:“你做甚么去?” 韦小宝道:“这里有个死鬼假双儿躺着,你道好玩么得紧?” 其实他在心里,极是害怕单独与曹寅在一起,付道:“老子与曹大花脸已是撕破了面皮,老子手里的肉票又叫雯儿抢了去了,没有了帮手,老子可万万不是曹大花脸的对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韦小宝口中说话,已是窜出了屋子,三步并做两步,不一会儿,出了丽春院,到了大街上。 韦小宝心道:“刚才听得洪安通老乌龟用甚么‘传音入密’的功夫找我,目下他不知在甚么地方?老子可得千万小心,不要躲开了大花脸,再遇到老乌龟,老子可也倒霉之极了。” 天色已晚,其时大街上已是少有行人。 韦小宝略一思忖,决定还是去原先的客栈之中,找茅十八之后再定行止:“茅大哥武功虽说不强,可他对老子倒是一片好心。” 他刚一举步,身后一个人冷冷道:“走错了,该往东才是。” 韦小宝一怔,道:“曹大……老爷,你老是缠着我做甚么啊?” 曹寅也不理他,自顾自向东走去,嘴里自言自语道:“泰山石敢当。” 韦小宝道:“泰山……” 暗自沉吟道:“哦,他要带我去救亲亲好双儿去。不过曹大花脸诡计多端,话儿可不能全信,不要再弄个甚么圈套叫老子去钻。” 又想到了双儿,忽然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他奶奶的,韦小宝无情无义!亲亲好双儿在甚么‘泰山石’手里,老子却一门心思只是顾忌自己的周全,是不是人哪?” 曹寅施展轻功,瞬间已只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韦小宝也施展“神行百变”,大步追赶了过去,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月牙三更,扬州城外,一座荒凉萧索的墓地,树木深沉,磷火飘忽。 韦小宝胆小,不由害怕,紧紧地靠着曹寅,问道:“曹大人,到这里来做甚么啊?”曹寅冷冷道:“你不是疑心我劫持了尊夫人么?我让你亲眼见见,尊夫人到底是谁劫持的。” 韦小宝惊诧道:“我说过么?我能说这样的话么?我怎么不记得啦?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的脑袋,越来越糊涂啦。” 曹寅谂此人无赖之极,也不与他歪缠,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曹寅拉了韦小宝一把,悄然走到一座巨大的坟墓前,那坟墓前立着一块极大的石碑,石碑上镌刻着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 韦小宝只认识一个“山”字,心道:“这一定是哪个大佬的墓,辣块妈妈,这么大,里面的金银财宝定然少不了。 原来曹大花脸穷疯了,来做盗墓贼,邀了老子做帮手的。” 曹寅让韦小宝隐身石碑后面,低声说道:“韦爵爷,你的匕首不是削铁如泥么?待会儿卑职进去,把他们引出来,你便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 韦小宝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他们是谁?为甚么要杀了他们?” 曹寅道:“他们都是些厉害之极的恶鬼,不杀了他们,就救不了尊夫人。” 韦小宝生性怕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见韦小宝将信将疑,曹寅又警告道:“而且我们两人若想全身而退,也是万难。总而言之,性命交关,韦爵爷,可是大意不得。” 曹寅做了个手势,叫韦小宝不再说话。 他伸手在石碑上轻轻地连拍三下,轻声道:“泰山石——” 就听得墓穴之中,传来了几乎是弱不可闻的声音:“——敢当。” 韦小宝心道:“怪不得雯儿一句‘泰山石敢当’,就将曹大花脸吓得孙子一般,原来是他与墓穴之中死鬼联络的切口。” 忽见墓碑转动起来,出现了一个洞口。 曹寅向韦小宝打了个手势,纵身跃了下去。墓碑又轻轻地转回了原地。 韦小宝隐身墓碑后面,虽然明知墓穴里不会如曹寅所说的那样有甚么“恶鬼”,还是胆战心惊地死死盯着墓碑。 忽然,墓碑无声无息地挪开了。 洞穴里,暮地探出一个斗大的头颅。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视着。 真的出来了一个“鬼”! 韦小宝害怕之极,手握匕首,籁籁发抖。 那“鬼”四处打量了一下,没有发觉甚么蛛丝马迹,慢馒地从墓穴里走了出来。 倏地,他看到了墓碑后的韦小宝。 他低吼一声,扑向了韦小宝。十指尖利,犹如鹰爪,抓向韦小宝的咽喉。 韦小宝大吃一惊,慌忙闪避,却又哪里闪避得及?瞬间,脖颈已被紧紧地掐住。他顿时呼吸急迫,连大叫“投降”也来不及了。 那“恶鬼”的喉咙里发出快意的低吼。 吼着吼着,忽然止息了,掐住韦小宝喉管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开来。 韦小宝大奇,道:“喂,你做甚么啊?” 使劲儿一推,却是推他不动。 见他面对面地伏在自己的身上,面目狰狞,极是可怖,韦小宝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那“恶鬼”却仰面朝天,兀自死了。肚于上,旧旧流淌出鲜血。 韦小宝自语道:“怪事,是谁杀了他?难道是他自杀的么?” 一低头,却发觉自己的手里握着那把削该如泥的匕首。匕首上的鲜血还在滴答着。 韦小宝恍然大悟:“老子眼看要死了,可也不大甘心,就将匕首捅进了恶鬼肚子里去啦。恶鬼老兄,你反正早已死了,再多死一回也没有甚么区别。老子可活得好好的,却不愿与你一样做鬼。” 那“恶鬼”死了之后,却依然目光如炬。韦小宝看了害怕,道:“他奶奶的,这里的恶鬼邪门得紧,老子还是避一避他的好。” 转身要走,却又想起了双儿:“亲亲好老婆落在这等恶鬼手里,吓也吓死她了。曹大花脸答应了救她出来,不知是真是假?” 又想道:“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单凭老子的武功,却不是恶鬼的对手。老子还是去找了亲亲好师父、亲亲好义妹、亲亲好义弟来,捉拿墓中恶鬼,解救亲亲好双儿,才是手到擒来,瓮中捉鳖。” 为自己想足了理由,便转身欲跑。 却见墓碑又轻轻地转动了起来。 韦小宝眼睛偷偷一瞥,却吓得再也挪不动脚步了:从墓穴里出来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舌头伸得好长好长的“女鬼”! 那“女鬼”见“恶鬼”躺倒在地,轻轻地尖叫了一声,急忙跑了过去,一摸“恶鬼”的嘴,却是气息全无,已是死了。 摹地,“女鬼”犹如一匹受伤的母兽,发出凄厉的低啸。 这啸声饱含着绝望与惨烈、愤怒与复仇的怒火,在荒凉的墓地,在荒凉的野外,在沉沉夜色中低徊,令人毛骨悚然。 当她看到吓得不知所措的韦小宝时,眼里忽然冒出了怨毒的光。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犹如嗜血的野兽见到了猎物。 韦小宝被吓得艰难地向后退去。 “女鬼”步步进逼。 韦小宝挥动着滴血的匕首,惊恐地叫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女鬼”真的如鬼一般,倏地不见了身影。 韦小宝心道:“人呢?他奶奶的,老子难道当真遇到鬼了么?” 思忖未已,忽觉脖颈一紧,身子已被翻倒在地,那“女鬼”压在自己的身上,张开了大口,露出森森白牙,猛地咬向韦小宝的喉管。 韦小宝大骇,心道:“老子遇到吸血鬼了。”想起自己的手里还有削铁如泥的匕首,便欲举了起来,如法炮制地给“女鬼”来上一刀。 可是,手臂却被“女鬼”摹然间点了穴道,再也抬不起来了。 近在飓尺,“女鬼”的嘴里喷出热腾腾的血腥气,使得韦小宝几欲呕吐。韦小宝屏住了呼吸,无可奈何地闭目待死。 那“女鬼”已然咬住了韦小宝的喉管,韦小宝自分必死。 忽然,她的喉咙又发出了“咕噜”声,身子慢慢地软瘫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觉得自己身上的压迫减轻了,睁眼一看,那“女鬼”又是死了。韦小宝奇怪道: “难道又是老子使匕首捅了她么?” 想验证一下,手臂却依然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将“女鬼”拉了过去,又将韦小宝拉了起来。 一个女子道:“相公,你没有事么?” 韦小宝定睛一看,却是朝思暮想的双儿。 韦小宝翻身跃起,一把抱住了双儿,大喜道:“亲亲好双儿,可想死我啦。” 尽管曹寅就在身旁,双儿却真情流露,失去了往常腼腆、羞涩的情态,紧紧地偎依在韦小宝的怀里,任凭韦小宝爱抚。 韦小宝道:“好双儿,又是你救了我么?” 就在韦小宝汁无可施的时候,曹寅救了双儿,正从墓穴里出来。双儿见夫君受制,立即出手,杀了那“女鬼”,救了韦小宝。 其实“女鬼”的武功,实在高出双儿许多。一则她要为死去的“恶鬼”报仇,二则双儿是出其不意,才在一击之下取了“女鬼”性命。 双儿没有回答韦小宝的话。 在她的心里,为相公所做的一切,甚至献出了性命也是自己份内之事。 然而韦小宝冒险来解救她,倒是叫她极为担心。她眼含珠泪,道:“相公,你身上担着多大的重担,怎么为双儿冒这么大的险。” 韦小宝笑道:“为了亲亲好双儿,上刀山,下火海,韦小宝在所不辞。” 忽然想起方才在危急的时候,自己想扔下双儿,嘴头上说是去搬救兵,其实心里想的却是逃命,情不自禁地掴了自己一个耳光。 双儿关切道:“相公,怎么啦?” 韦小宝掩饰他说道:“他奶奶的,一只蚊子咬了老子一口。” 默默地站立在一旁的曹寅,这时候插话道:“韦爵爷、尊夫人完壁归赵,卑职得去找那只‘蚊子’去了,就此告辞。” 韦小宝一怔:“蚊子?” 忽然想起自己顺口胡诌,将雯儿说成了“蚊子”,心道:“曹小花脸落在了雯儿手里,曹大花脸自然要去寻找了。” 又想到一直认定了曹寅是劫持双儿的凶手,便迁怒他人,在心里自己说道:“他奶奶的,盐枭的小子与茅十八那个糊涂王八蛋,一心在曹大花脸身上栽赃,老子倒是冤枉了他。” 不过他素来不认帐,笑道:“曹大人,那只‘蚊子’武功高明得紧,你倒是需要小心。 不过她与我有些来往,要我帮忙么?” 曹寅道:“不必了,那姑娘武功既然那么高强,自然说话算话,一言九鼎了。” 韦小宝道:“武功高强便一言九鼎么?那也不见得罢? 神龙教的洪安通教主武功登峰造极,泰山北斗,便一言十鼎了?你曹大人武功比‘蚊子’姑娘低了几分,便一言八鼎、七鼎了?我的武功却又比你差了许多,便一言一鼎、两鼎了么?” 曹寅“哼”了一声,转头便走。 韦小宝喊道:“喂,你停一停啊。” 曹寅站住了,转过身来,道:“韦爵爷,你还有甚么吩咐?” 韦小宝的眼睛“咕噜咕噜”的转,心道:“虽说曹大花脸帮忙,救出了双儿,可内里关碍甚多,老子得将他的实话掏出来,再让他走。……可是,这人老好巨猾,却用甚么方法叫他说实话呢?” 心里打着主意,嘴里随便敷衍道:“曹大人,你知道是谁叫我来找你救双儿姑娘的?” 曹寅鄙夷道:“难道是皇上不成?” 韦小宝惊讶道:“曹大人,原来皇上早就给你说了么?” 曹寅冷笑道:“韦爵爷手眼通天,圣眷甚隆,太后、皇上的旨意,张口就来。卑职官小位卑,哪里去讨皇上的圣旨啊?” 韦小宝斜着眼睛,道:“甚么叫‘太后、皇上的旨意,张口就来’啊?我倒是不憧了。 哼哼,曹大人难道是说我假传圣旨么?” 曹寅一见韦小宝认了真,倒也有所畏惧,心道:“这小流氓仗着皇上的恩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若是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也是不妙。” 便向韦小宝拱手道:“韦爵爷的笑话,卑职实在担当不起。” 韦小宝道:“我想你也担当不起。哼,别说假传圣旨甚么的了,便是皇上知道你伙同江湖黑道,劫持浩命夫人,只怕尊驾也担当不起罢?” 曹寅苦笑道:“韦爵爷,你始终疑心卑职参与了劫持令夫人的事,卑职也不敢辩。不过,尊夫人就在你的身边,你问她罢。” 说着,倒退着出去数武,躬身敬礼,一跃而起,如飞一般地去了。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甚么东西了,这等神气?” 双儿道:“相公,你确实冤枉他了。” 韦小宝强辩道:“我怎么冤枉他?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人人都说你是被他绑了票的。” 双儿摇头道:“江湖传言,尽多不尽不实。那一日我与相公一起被盐枭抓走之后……” 盐枭是先找到了买主,才出手绑架的。 韦小宝被卖给了丐帮,双儿却被卖给了扬州的一个神秘莫测的叫曹银的人。 双儿被带到了这座墓穴里,才知道出了高价买了自己的这个“曹银”,是“盗墓帮”的帮主。 “盗墓帮”以盗窃古墓为生,是江湖黑道上最为心狠手辣的帮派,谁惹了他们,便如恶鬼缠身,一辈子不得安稳。 是以江湖各派,即便如少林、丐帮等大帮派,也不愿意与“盗墓帮”结仇。 曹寅在江湖黑、白两道中都有眼线,知道双儿被绑架,韦小宝与江湖门派,将帐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虽说异常恼火,却也不愿意得罪了“盗墓帮”,便自作聪明,真的从盐枭的手里买了个女子,放出风来,说是叫做“双儿”。 岂知聪明反被聪明误,韦小宝的帮手竟然捉了他的孙子曹雪芹作为人质。 曹寅被逼无奈,才来到了“盗墓帮”拘禁双儿的这座古墓,设计骗出了亲自看守双儿的曹银夫妇,救出了双儿。 方才在古墓里,曹寅简略他说出了这些,双儿才知道原委。 韦小宝兀自强词夺理,道:“反正曹大花脸叫‘曹银’,盗墓贼大花脸也叫曹银。这银子与那银子一样的拐卖妇女。” 双儿道:“这曹银的‘银’字与曹大人的那个‘寅’字不是一样的写法。” 韦小宝笑道:“都是一锭银子,还能有多少写法?…… 咱们说这些做甚么!亲亲好双儿,来,大劝告成,亲个嘴儿。” 双儿一笑闪过道:“亲亲好相公,这里怪异得紧,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韦小宝抓住了双儿的手,道:“双儿,当真想杀了我了。” 双儿不再躲避,红了脸,低声道:“双儿也想相公得紧呢。” 两人相拥相抱,半晌,双儿忽然挣扎着跳了起来,惊恐万状他说道:“相公,这里委实大过危险,咱们赶快离开罢。” 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韦副教主,目下再走,不嫌晚了么?” 四尺四寸长的白胡子老头洪安通,笑嘻嘻站立在韦小宝与双儿的面前。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走了乌龟王八运了,刚刚离开了曹王八蛋,立即又遇到了洪大乌龟。老子可也倒霉之极了。” 韦小宝将双儿掩向自己的身后,面上却堆满了笑,道:“教主,你老人家好啊?属下祝愿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亭。” 洪安通黯然道:“我老人家寿与天齐有甚么好?仙福永享又有甚么好?还是你小人家艳福齐天,艳福永享,那才美得紧呢。” 双儿顿时羞红了脸。 韦小宝心里骂道:“奶奶的,老乌龟实在没出息,看人家两口儿亲热,要脸不要?” 洪安通坐在石头上,道:“韦小宝,你要知足,这个双儿姑娘落在了盗墓帮之后,我每夜都来偷听,不管如何的威遭利透,双儿姑娘始终不吐露秘密,他对你可是忠心不贰。不像……” 忽然住了口。 韦小宝知道他要说的是“不象苏荃”。 苏荃是洪安通的夫人,却被韦小宝使手段拐了走了。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绿帽子戴不得。洪老乌龟至今还耿耿于怀呢。” 当下没有接口。 洪安通又道:“老夫暗暗地听了儿日,心中对双儿姑娘敬重得紧。老子走南闯北,见识了多少女子?像双儿姑娘这般的却是少见。” 韦小宝心道:“你老乌龟自然是少见多怪,老子七个老婆,个个都是忠心耿耿,忠心护主。” 洪安通直直地逼视着韦小宝,道:“我老人家这辈子护定了双儿的周全。韦小宝,你他奶奶的祖坟冒了青烟,得了这样好的媳妇,若是有朝一日你亏待了她,我老人家第一个就不依。” 韦小宝心中诧异:“老乌龟今日怎么啦?想媳妇想疯了么?” 口中笑道:”教主说的甚么话!我怎么能亏得亲亲好双儿?” 洪安通冷笑道:“你是个天下第一的小滑头,说话十成之中没有一成可信。老子却是信你不过,你且发个誓老子听听。” 韦小宝心机极多,觉得内中大大不妥:“洪安通老乌龟向来只关心他自己,连苏姐姐他也不管,但凡对苏姐姐好些,也不会戴绿帽子了。” 今日一反常态,大有替双儿打抱不平的味儿,韦小宝心道:“这样说话,不似洪安通老乌龟的为人,老子倒是小心的是。” 想了想,韦小宝笑道:“你老人家说得对,姓韦的祖上烧了十六二十八住高香,韦小宝才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媳妇,我怎能不对她好?” 洪安通摇头道:“我信不过,你发誓。”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发誓便发誓。韦小宝若是对双儿姑娘……” 双儿忽然捂住了韦小宝的嘴,柔声道:“相公,好端端的发甚么誓?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是知道的。你不对我好,能这样冒了危险来救我么?” 洪安通道:“双儿姑娘,你不要信他,哼哼,这小滑头可是个混骗女子的好手。” 韦小宝笑道:“是啊,我专门混骗人家女子,却又叫人家男子做乌龟,戴绿帽子……” 洪安通大怒道:“你!” 长长的胡子一根根的竖起,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韦小宝害怕之极,不由得往双儿的背后躲去。 双儿道:“前辈,你老人家对我相公知道得太少,你看他说话确实有点儿油……油腔滑调的,不过他的心不坏。 真的,他有时候对人滑头,对有的人滑头,不过他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滑头,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滑头。好起来,他是极真心的。” 韦小宝听得呆了! 双儿是江南庄家送给韦小宝的丫头,平素温柔可人,直如依人小鸟。 她与韦小宝相处时间最长,可从来没有提出过她自己的要求,甚至连一次说这许多的话,韦小宝也是第一次听到。 岂知她在自己的心里,将韦小宝看得这样透。 见韦小宝不语,双儿道:“相公,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韦小宝一把抱住她,在她的樱唇上就是一吻,笑道:“我倒是错看了你了,那句成语叫甚么来着?生我甚么父母,知我甚么双儿。” 双儿红了脸,一笑闪开。 洪安通“哼”道:“插科打诨,是韦副教主的拿手好戏啊。” 韦小宝道:“甚么叫插科打诨?有了双儿这样的亲亲好老婆,赌咒发誓算甚么?” 洪安通道:“你说,若是双儿姑娘遇到了危难,你不尽心营救,那便如何?” 韦小宝笑道:“属下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神龙教的副教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敢与双儿过不去?那样,不是也给教主过不去了么?属下无能,教主也不能让人欺负啊,是不是?” 洪安通道:“双儿姑娘,你听听,这小滑头推三阻四,连个誓也不敢发,还说甚么真心!” 韦小宝道:“发誓便发誓。” 洪安通道:“好,我听着。” 韦小宝心里却在打鼓:“他奶奶的,发个甚么誓好呢? ‘碎尸成段’?不好,双儿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总得有人为她报仇雪恨才是。双儿无亲无故,我不给她报仇还有谁?老子陪她死了,这仇就没法报了。‘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不好,十七层、十六层也比十八层好得多啦……” 忽然看到双儿合情脉脉地望着自己,自己骂道:“韦小宝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若是死了,七个老婆之中,只怕只有亲亲好双儿能舍得将命搭上,如今你为她发个誓,还讨价还价!” 刚想将毒誓出口,却又看到洪安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动:“洪老乌龟与双儿素无交往,为甚么逼迫老子发誓?他这等关心别人,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再一想,暗道“不好”:“他说双儿宁死不肯吐露秘密,是甚么秘密?老子只顾与双儿亲热,将大事忘记了。哼哼,洪老乌龟这等耐心,日日来这里听鬼话,只怕也想得到这个秘密。” 甚么秘密,“盗墓帮”要,洪安通也要?“鹿鼎山藏宝图!”韦小宝几乎脱口而出。 韦小宝的心思本来极是活络,这样一想,心头顿时一片雪亮:“洪老乌龟骗得老子发誓,他再如法包制双儿,我遵守誓言,便只得听他摆布,也就是将鹿鼎山藏宝图告诉他。哼哼,洪老乌龟啊洪老乌龟,你忒也小瞧了老子了,赌咒发誓?老子从来说过就忘,没一回当真的。你道老子与你那般傻么?” 韦小宝猜个正着。 洪安通一直暗中跟随“盗墓帮”,想从双儿的身上得知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来个渔翁得利。岂知无论盗墓帮如何的威逼,双儿坚不吐口。 江湖人物极讲究信义,洪安通确实想骗得韦小宝发誓,教他无法自食其言,从而以此来逼迫他吐露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 其实洪安通高看了韦小宝。 韦小宝虽说混迹江湖,其实根本不讲究江湖上的规矩。他不知多少次发誓,每次都能给自己找出违背誓言的借口。 并且他对誓言,历来是边说边忘,当真不得。 韦小宝暗暗地抵了一下双儿,叫她着意提防,嘴里笑道:“启禀教主,属下大小老婆总共七个,单独为双儿一个人发誓,那其余的六个老婆一定会打翻了醋缸,老子夹在中间,可也太不好做人哪。” 双儿微笑道:“老前辈,相公真的待我极好,不用发誓的。” 洪安通知道自己的心思没有瞒过刁钻古怪鬼精灵的韦小宝,冷笑一声,道:“好罢,老夫倒要亲眼看看,韦小宝对你到底如何?” 韦小宝惊道:“双儿,小心了!” 话音刚落,洪安通一个“狮子摇头”,那无数根长胡子便像无数只手,一齐袭向双儿。 双儿自小受到了庄家的正宗武功熏陶,功夫虽说比洪安通相去甚远,临敌机变却是极快。 洪安通眼里杀光一显示,双儿端坐不动,凭空倒退了十余丈远。 洪安通点头称赞道:“唔,小妞儿的功夫,倒是看得。” 韦小宝笑道:“小妞儿的功夫看得,老子的功夫便看不得了么?” 忽然“哎呀”一声,洪安通的胡子,已是将他卷了个结结实实。 韦小宝周身如同绑上了千百根铁索,顿时动弹不得。 韦小宝骂道:“哎呀……洪安通,洪老乌龟,说动手便动手么?” 双儿大急,叫道:“相公!”抢向洪安通。 韦小宝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是洪老乌龟的对手。” 双儿道:“不行,我得救你。”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你来了也是白送死。别说你一个,便是老子的七个老婆一拥而上,洪老乌龟也是照单全收。” 洪安通笑道:“韦副教主武功不济,也他奶奶的太过丢人现眼,不过眼光倒是有的。双儿姑娘,你看老夫给你耍猴儿如何?” 说着,胡子一甩,将韦小宝抛出了丈余高。 待得韦小宝即将落地的刹那间,胡子又倏地甩出,卷住了他。 韦小宝被越抛越高,直至数丈。 虽说每次都被洪安通轻描淡写地接住了,双儿的心也是越悬越紧。 可是她也明白,对方的武功实在大过高强,并且怪异之极,若是强行攻了上去,不但救不了韦小宝,自己也搭进去了。 洪安通好整以暇,笑道:“双儿姑娘,老夫的内力有限得紧,若是待会儿内办不济,将韦小宝扔在地下,你可不要怪我啊。” 别说韦小宝已被他瞬间点了穴道,便是不点穴道,韦小宝的武功差劲之极,这么高摔了下来,便是不死,也得残疾了。 双儿想了想,咬牙道:“好,老前辈,你便划下道儿来罢。” 洪安通道:“好说,只要姑娘将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说了出来,老夫不但放了他,还传授他一套武功,双儿姑娘,这笔买卖还做得么?” 双儿犹疑道:“这……” 此时韦小宝正被洪安通的胡子抛向半空,忙叫道:“做不得!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忽然声音止息了。 原来,他的身子落了下来,又被洪安通使胡子死死卷住,几乎窒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待得重又被洪安通抛上半空,韦小宝赶紧道:“快去告诉亲亲好师父、亲亲好义弟、亲亲好义妹、亲亲好老婆去。” 韦小宝说出的人,都是堪与洪安通匹敌的。未说完,又被洪安通卷住了。 双儿知道,韦小宝是叫她赶快赶快走,去找些厉害的对头来营救他。 可是,丈夫身陷险地,她怎忍撇手就走? 正在犹豫,韦小宝又在空中道:“你走告诉亲亲好师父他们,老子遇到了一只老乌龟,本事大得紧,将老子荡秋千玩儿呢。” 洪安通笑道:“秋千荡乌龟?倒也有趣。” 韦小宝身在半空,骂道:“乌龟荡老子!……死婊子,臭小花娘,他奶奶的还不走,等着做寡妇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那么好做……” 忽然再也不吭声了。 原来,洪安通使胡子点了他的哑穴。 双儿眼含珠泪,向洪安通微微躬身道:“前辈,晚辈告辞了。” 飞身而去。洪安通道:“喂,你听我说……” 双儿的身影已自小了。 洪安通看了,也不禁愕然:“这姑娘如此秀弱,轻功倒是如此了得。” 只顾出神,却忘了韦小宝还在半空,待得甩了胡子去接,已是晚了,韦小宝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 “哎呀,哎呀!”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要摔死老子么?” 洪安通直如没听见一般,他在心里盘算道:“双儿姑娘去了,定是要引些厉害的对头来。别的人倒是不怕,就是甚么独臂神尼九难师太,还有那个憨头憨脑的于阿大,倒是难缠得紧。” 河北沧州地界,韦小宝脚步踉跄,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客栈。 洪安通跟在后面。 店小二见他一瘸一拐,又是面带病容,憔悴得很,心道:“如今瘟疫盛行,这人一副痨病鬼模样,只怕患了瘟疫也说不定。” 当下立即向前拦住,满面赔笑道:“小店客满,请客官见谅。” 韦小宝被洪安通以独门手法点了穴道,逼迫着自江南向北而来,十余日之间,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肚子的闷气正没地方出,闻言勃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老子算是倒足了大霉,随便甚么路上的王八、水里的乌龟都来欺负!” 说着,一扬手,一只物体迎而朝店小二打来。 店小二大惊,慌乱之下,伸手抄过,沉甸甸的原来是一只银锭。 他立即满面堆笑,点头哈腰他说道:“客官请进,客官请进。” 韦小宝骂道:“哼,狗眼看人低!” 洪安通对这些浑不在意,拖着四尺四寸长的胡须,笑眯眯地跟在韦小宝的后面,进了客栈后院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客房。 洪安通虽是江湖人物,但贵为一教之主,数十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韦小宝有的是银子,一路之上侍候得他极是舒服。 韦小宝要酒要菜,一面侍候洪安通大吃大喝,一面在心里道:“老子平日到处都是师父、兄弟、老婆、朋友,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都他妈的一个不见了。日后再见了他们,老子一纸休书,休了师父、老婆,也休了结拜兄弟、狐朋狗友。” 一纸休书休了老婆,韦小宝在戏文上是见过的,能不能休了师父、兄弟、朋友,他就不知道了。 想了想,忖道:“既是老婆能休,别的甚么不讲义气的东西,自然也是能休的了……不过,雯儿妹子休不休呢?” 不知道自甚么时候起,韦小宝将雯儿放到了自己一生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韦小宝立即对自己说:“雯儿妹子自然不能休。她定是有重要的事体,不能来救我。一个人,总有许多比救人更重要的事体的。” 被洪安通胁迫,一路北行,韦小宝始终充满期望,盼着九难师太、雯儿、于阿大他们前来解救,却是一个也没见到。 越是向北,他的心头越冷,对“不讲义气”的朋友们越是怨恨。 韦小宝给洪安通斟了酒,试探道:“教主,今儿好好歇息,明日便可以到北京啦。” 洪安通道:“谁说去北京?” 韦小宝道:“这里离北京极近,那等繁华之地,教主不去,岂不可惜?” 洪安通似笑非笑道:“京城里你帮手大多,老夫可是不敢去的。”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教主,正是因为属下在北京帮手多,你老人家才非去不可。” 洪安通道:“为甚么?” 韦小宝道:“教主请想啊,你老人家武功高强,神通广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单打独斗,世上哪有敌手?只有进了北京,属下仗着人多势众,陪你老人家动手过招,才能显出你老人家的绝世神功。” 若是在数年之前,神龙教鼎盛时期,洪安通听了韦小宝这一番歌功颂德的话,定然飘飘欲仙。 可眼下,洪安通只是淡淡一笑,再无下文。韦小宝心道:“洪老乌龟不说话,摸不清他的念头,老子倒是无法可想了。” 那日在扬州郊外,洪安通制住了韦小宝之后,倒是并没有逼迫他交出藏宝图,而是立即带着他日夜兼程地北行。 韦小定原先以为,洪安通一定是押着他来北京,一则脱离开九难师太等对头,二则断定那藏室图定然藏在北京,逼迫他取出来,没想到临到了北京的边上,洪安通却说不去了。 韦小宝暗道:“洪老乌龟狡猾得紧,老子须得早打主意才是。” 打定了主意,韦小宝摸过酒壶,呷了一口,皱眉道:“他奶奶的,这客栈忒也差劲之极,就用这等劣酒,来款待武林泰山北斗的么?” 一迭连声地叫道:“店小二!店小二!” 店小二跑了过来,道:“客官,甚么事啊?” 韦小宝揪住他的耳朵,将酒壶对着他的嘴,强行灌了下去,道:“这酒是人喝的么?” 店小二接连呛了好几口酒,才说道:“客官息,息怒,客,客官息怒……” 韦小宝喝道:“还不快换了好酒,款待老爷们,等着老爷们烧了你这鸟店么?” 店小二接过了酒壶,连滚带爬地跑了。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这些小人,真正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话问,店小二换了酒来,战战兢兢他说道:“客官,这是隔年的汾酒,请客官品尝。” 韦小宝揭开壶盖,放在鼻子下嗅嗅,道:“唔,货真价实,遇假包换。”又笑着对店小二道:“你偷喝了多少啊?” 店小二道:“不敢,不敢。” 韦小宝道:“老子倒是不怕你偷嘴,只是你们这些人,从来不知道漱口,脏了酒壶,目下瘟疫四起,传上了可不是好玩的。” 店小二道:“是,是。” 心中却忿忿不平:“咱们两个,到底谁得了瘟疫还说不准呢。”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了雪白的手帕,在酒壶的口上抹了又抹,才斟了酒,敬给洪安通。 洪安通轻轻地喝了一口,韦小宝问道:“教主,这个甚么隔年的老汾酒,味道怎么样啊?若是不行,咱们再换它一换。” 洪安通咂巴咂巴嘴,皱眉道:“酒倒是不错,只是味儿特别了些。” 韦小宝道:“是么?” 说着,韦小宝接过洪安通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韦小宝笑道:“大约隔年的酒,味道都是这样的。教主,你请多用些罢,过几日出了关外,就轻易喝不到这等好酒啦。” 洪安通点头道:“你倒是想得极周全。”又对店家道:“店小二,将你们店里这种隔年汾酒,给我们带上几瓶子罢。” 韦小宝本来是试探,没想到教他猜了个正着,不免几分惊惧,几分得意:“他奶奶的,我说洪老乌龟为甚么不进北京,原来是直接押了老子去鹿鼎山挖宝!老子的智谋赛过诸葛之亮,这等好混弄么?对不住得紧,待得一时三刻,老子就要开溜啦。” 便也为自己斟了酒,与洪安通你一杯、我一杯地将一壶汾酒喝了个精光。 韦小宝酒量不大,顿时醉眼膝陇。不一会儿便倒在床铺上,鼻息如雷。 月挂中天,韦小宝醒来,见一支蜡烛半明半暗,照着酣睡中的洪安通的脸,一部长长的白胡子,一直垂到了地面上。 韦小宝轻声道:“教主,教主。” 洪安通没有应声。 韦小宝大喜,翻身坐起,道:“哈哈,任你老乌龟好似鬼,喝了我小白龙洗脚水。” 手里握了匕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洪安通的床前,想在他的心窝上插一刀,心里害怕,迟疑着不敢下手,自语道:“老子既是答应了做副教主,总算洪老乌龟的属下,杀了他,岂不是犯上作乱了么?犯上作乱的事,老子无论如何不做。” 转身要走,又道:“老乌龟的这把胡子太厉害,老子斩草除根,割了这把乌龟毛算啦。” 那胡子此时柔软、雪白,美丽之极,浑不是当作兵刃使用时那等的狰狞、吓人。 韦小宝的匕首削铁如泥,只要划落下去,洪安通的胡子便被剃个精光。 然而韦小宝也是下不了手。 他道:“洪老乌龟以前何等的威势,如今虎落平阳,神龙教没有了,连老婆都他妈的没有了,就这一部胡子当作兵刃使用,老子若再将他的胡子绞了,教他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想了想,将匕首收起,拱手道:“教主,咱们好合好散,就此别过。” 韦小宝走到门口,刚刚将门拉开,忽听得洪安通笑道:“上哪里去啊?” 韦小宝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发足疾奔。 却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洪安通的长胡子猛的甩出,裹住了韦小宝的脚踝一卷,将他拉了回去。 韦小宝跌落在洪安通的床前,脚髁被他的胡子卷得刀割一般的疼痛,“哎呀”、“哎呀”地叫唤着,嘴里暗暗骂道:“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老子的脚是肉长的,你不能轻些么?” 洪安通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子啊,敢弄了下三滥的蒙汗药给本座吃!”韦小宝懊悔不迭,心道:“老子忒也粗心了些,洪老乌龟武功高强,那个泰山北斗,些许蒙汗药,有甚么用处?” 嘴上却“哈哈”笑了起来。 洪安通冷冷道:“有甚么好笑的?” 韦小宝道:“属下的判断,果真不差。教主连蒙汗药也不惧了,当真百毒不沾,可喜可贺。” 洪安通道:“哼哼,若是甚么小贼随便使蒙汗药便麻翻了,本座还用在江湖上混么?”” 韦小宝大惊小怪地叫道:“教主,这你可错了,大错特错了。你老人家知道属下使的是甚么蒙汗药?那是遏罗国进贡皇上的。遏罗国的使者说,他们国里四十八个喇嘛,在深山老林里采集了八十四种药材,炼制了四十八加八十四天……” 洪安通顺口道:“甚么四十八加八十四天?一百三十二天就一百三十二天,说话太也罗嗦。” 韦小宝惊诧道:“原来教主早就知道,这蒙汗药炼制了一百三十二天。真正了不得,教主神功盖世,识见渊博,哪里瞒得过?” 洪安通也暗暗心惊:“原来他这蒙汗药是遏罗国来的,定然霸道得紧。” 韦小宝道:“遏罗国的使臣,将这种蒙汗药吹得天花乱坠,说是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吃了一丁点儿不被麻翻了的。” 洪安通道:“你心里不服气,当时便讨了一些,来让本座吃,是不是啊?” 韦小宝拍手道:“教主,你老人家当时就在场么?那你一定听得我说了?‘若说这蒙汗药厉害之极,我自然相信;若说甚么人都能麻翻,我却是不信了。’那使臣道:‘难道中土真的有这等高手?,我道,‘别人我不敢说,却有一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大豪杰……’” 洪安通几乎与韦小宝同时说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老英雄。” 韦小宝惊愕地看着洪安通。 洪安通道:“韦小宝,你拍马屁也拍不出新鲜道道儿来,我听着也乏味得紧。” 韦小宝见马屁拆穿,倒是并不尴尬,笑道:“教主,既是属下这个马屁经编造得不好,待会儿便再来编过,也就是了。” 韦小宝顿了一下,道:“教主连这等厉害的蒙汗药也是不怕了,属下实在为教主高兴。” 洪皮通道:“哼,你自己瞧一瞧桌子底下罢。” 韦小宝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就见洪安通方才坐着喝酒的地方,那凳子下面有一片水,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酒味儿来。 洪安通道:“你做那些手脚,岂能瞒得了本座?本座喝酒时便使了内力,将药酒自脚趾的‘少商穴’逼出来了。 韦小宝心道:“洪老乌龟武功当真厉害得紧,嘴里喝酒,脚趾流出!老子在有几个号称名满江湖的师父,谁又交过老子这手功夫了?” 这种自己使内力逼出体内毒药的功夫,非同一般,江湖上极少几个高手才能做到。韦小宝从来不认真学过一天功夫,却将过失都推在师父的身上,当真是无赖之至了。 洪安通道:“本座却也想不通,你与本座一起喝的药酒,怎地也没被麻翻?难道你的武功精进如此?倒是当真的可喜可贺了。” 韦小宝心道:“老子吃了丐帮百毒不沾的药物,蒙汗药却能奈何得了老子?只是这个道理却不能说与洪老乌龟知道。” 韦小宝便笑道:“大约这蒙汗药毫无毒性,暹罗国的使臣胡吹法螺也是有的。” 洪安通知道,韦小宝的十句话中连一句也靠不住,当下也不再追问。 洪安通将头一偏,胡子收回,同时解了韦小宝的穴道,郑重说道:“韦小宝,你既是本教的副教主,理应与本座同心同德,共谋复兴本教的大业,不该同床异梦才是。” 韦小宝口不应心,连连道:“是是,同心同德,同床异梦。” 洪安通不禁失笑道:“很好,很好,那就同心同德,同床异梦罢。那咱们便去鹿鼎山,将宝藏挖了出来,我们二人联手,好好做一番大事业。” 韦小宝苦着脸,道:“教主,鹿鼎山宝藏甚么的,属下委实不知道啊。” 洪安通道:“本教向来不做捕风捉影的事,没有十足的依据,也不会费这等心力。韦小宝,韦副教主,别的心思,你也不必多动脑筋了。” 韦小宝敷衍道:“是,是,动那些没用的脑筋,又有甚么用处?” 洪安通竟又酣然入睡。 韦小宝却哪里睡得着?直到天色将明,依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忽然,街上有人吟诵道:“神龙鞭子神又神。”另一个声音接口道:“上打天子下打臣。” 韦小宝心头不禁一阵狂喜:“他奶奶的老子的徒子徒孙来啦!” 又一人说道:“扫尽天下不平事。” 韦小宝忽然说道:“也打丐帮变心人。” 街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韦帮主,是你老人家么?” 韦小宝听得出来,这是丐帮八袋长老过山虎的声音,心道:“过老爷子与洪老爷子虽说都是白胡子老头,两人的武功只怕相差太远。” 韦小宝道:“是我老人家啊,不过,还有神龙教洪教主他老人家也在这里。” 他这是给过山虎打个招呼。 过山虎显见也知道洪安通的厉害,沉默了一下,说道:“帮主放心,属下明白。” 一直呼呼大睡的洪安通,这时忽然插话道:“他奶奶的,丐帮的乌龟王八蛋们,要打就进来,鬼鬼崇崇的算甚么好汉。” 外面,却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轻轻的响,显见过山虎他们已是走了。 韦小宝心里大骂:“过山虎老王八,胆子如兔子一般,甚么过山虎?简直就是过山兔! 他奶奶的见死不救,老子日后见了你,赏你一顿神龙鞭。” 说话间天色已是亮了。 洪安通犹如甚么事也没发生的一般,吃了早饭,便领着韦小宝上了路。 沿途之上,只见三三两两,要饭的花子越来越多。韦小宝暗自高兴,心道:“过山虎老兔子原来是去召集帮手去了,倒是错怪了他。” 洪安通惯走江湖,自然早就看出了苗头,不过他艺高胆大,正眼也不看叫花子一下,鼻孔里不时发出“嗤嗤”冷笑。 韦小宝使眼角瞟去,只见叫花子们大都是一、二袋的弟子,五袋以上的弟子一个不见,连过山虎也是不见了踪影。 韦小宝不由得心里泄气:“这些老兄比老子的武功实在也强不了甚么,哪里是洪老乌龟的对手?又哪里能救得了老子的性命?” 中午时分,走到了个小树林里。 跟在后面的丐帮弟子们,忽然都消失了。 韦小宝久在江湖,知道遇到这种情形,这等险要的地势最为紧要。 洪安通却在树林中间停了下来,道:“咱们歇息歇息,吃些干粮罢。” 韦小宝心内大喜,面上却极平静,道:“属下的肚子早就饿了。” 洪安通冷笑道:“只怕比你肚子还饿的人,还多的是呢。” 说完,蓦地大喝一声:“呔!臭要饭的,都给本座滚出来罢!” 一声喝叫,韦小宝就觉得头晕眼花,情不自禁地摔倒在地! 洪安通使了强劲内力发出的吼叫,比起于阿大“狮子吼”的上乘功夫,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狮子吼”源于佛家正宗内功心法,而洪安通的这一声,却是霸道之极。 就见树上、树后,跌跌撞撞地倒出数十个丐帮弟子,一个个的面色苍白、丧魂落魄,哪里还能与洪安通比拼,哪里还能救人! 韦小宝丧气之极,勉强坐起了身子,道:“他妈的,丐帮的弟子一个个的无用得紧,教主,你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走罢。” 洪安通笑道:“你急甚么啊?厉害的对头还在后面呢。” 他话暗刚落,果然,从他们身周的四棵树上,“飓飓” 地落下四个人来,一人占定了一个方位,将洪安通与韦小宝围在了核心…… 第十八章 心有灵犀毋忘我 情具怜爱惜香草 洪安通犹可,大是吃惊的倒是韦小宝! 站在身周的四个人是:手握神龙鞭的晴儿、痨病鬼似的郑义虎、手执飞钩的魏至心,还有一个,便是凭着一双肉掌与人对敌的过山虎了。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的帮手、对头一块儿来了,只怕大是麻烦。” 岂知丐帮四人相商,推举睛儿主持大局。 晴儿带领着其余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属下参见帮主。” 韦小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大伙儿化敌为友,那好得紧啊。”便笑道:“晴儿姑娘,你好么?”晴儿却是“哼” 了一声。 韦小宝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指着洪安通道:“这位是名震江湖的神龙教洪教主,晴儿姑娘,你们几个多亲近亲近罢。” 晴儿拱手道:“洪教主,久仰久仰。” 洪安通眼一翻,大模大样他说道:“嗯,你久仰本座甚么了?” 晴儿的嘴巴原本刻薄得紧,见洪安通这等高做,不禁心中有气,笑道:“洪教主的武功、人品,样样是武林楷模,自然都值得久仰的了。” 语气中满含讥刺的昧儿。 洪安通反唇相讥,道:“是啊,你们丐帮确实应该好生学一学本座的武功人品,免得在窝里自己斗得乱七八糟,贻笑江湖。” 晴儿微微一笑道:“门户之事,神龙教也是在所难免的罢?听说贵教原先好生兴旺,洪教主如今却孤身一人,不知甚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这有甚么?洪教主并不窝里斗,只是窝里杀,那些属下杀不过他老人家,只有被他老人家杀的份儿了。” 洪安通“哼”了一声。 晴儿道:“洪教主,打狗还得看主人哪,姓韦的好赖是丐帮的第十九任帮主,你这般捉了他,不是与整个丐帮过不去了么?” 韦小宝笑道:“是啊,打狗……” 忽然住了嘴,心里大怒,暗暗骂道:“臭小花娘,将老子比做狗么?” 他于嘴头上素来不吃亏,改口道:“打公狗还得看母狗呢。是不是啊,晴儿姑娘?” 晴儿面孔一红,也不理睬他。 洪安通冷冷道:“甚么公狗母狗?老子便公狗母狗一块儿打了,又待怎样?”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甚么公狗母狗一块儿打?是一只老乌龟,打一只小母狗。” 洪安通说着,倏地起身,身子直如陀螺,猛地旋转起来。 就见那一部又长又浓又密的胡子,便如千百件兵刃,同时袭向四人。 丐帮的四人之中,并无一个庸手,并且久经阵仗,然而谁也没有见过一个人使了胡子做兵刃,并且具有这等威力! 一怔之下,年纪最大、武功最弱的过山虎先吃了个亏,被洪安通的几根胡子扫在脸上。 尽管他皮厚粗糙,脸上也被拉了一道口子,热辣辣地刀割一般。 其余三人,则一跃后退一步。 过山虎大怒,揉身直上。 晴儿挥动神龙鞭,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咳嗽着,魏至心飞起江湖罕见的“飞钩”,与过山虎一起,从四个方位袭向洪安通。 其实这种打法,正中洪安通的下怀。 洪安通自遭巨大变故,只剩下孤身一人,并且神龙教在江湖上树敌甚多,知道只要现身江湖,冤家对头找上门来,自己双拳难故四手,最终将难逃一劫。是以苦练了这门神奇之极的“胡子功”。 一个人,无论是武功如何的登峰造极,也怕众手难敌,如果遇到了高手的围攻,便难保不会失手遭擒。 洪安通这门功夫的神效之处,在于将千百根胡子都变成了兵刃。 一个人千百件兵刃,自然威力大增。 这“兵刃”运用自如,内力到处,忽如软鞭,忽似长矛,忽若“暗青子”。 是以敌人越多,洪安通越占优势。 洪安通力敌四人,却是游刃有余。 韦小宝原来见丐帮的人前来,心中极是欣喜,及到晴儿的一番话,甚么“打狗看主人”,心里便凉了半截:“他奶奶的,丐帮的人出手相救,只怕也未必有甚么好心。晴儿小花娘、痨病鬼小叫花自不必说,便是过山虎老叫花、魏至心中叫花,与老子也没有甚么深交,哪里实心实意地来帮老子?不要是才脱虎口,又他妈的进了狼窝,老子可是得倒霉了。” 洪安通第一招便占了优势,叫道:“韦副教主,你闪开些罢。” 韦小宝慢慢地向边上挪了挪,出了圈子,心里道:“最好是丐帮杀了洪老乌龟,洪老乌龟又杀了丐帮,杀得天昏地暗,杀得两败、三败俱伤,老子甚么相争,渔翁得利。” 他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只见洪安通的白胡子根根飘起,卷、扫、抽、打,而晴儿等四人,忽进忽退,绕着洪安通游斗。 其实丐帮四人,此时已是逐渐适应了洪安通的怪异招数。 武功一道,与其他事物同出一理:一通百通。丐帮是江湖大帮,有着数百年的历史,无论内力、外功,均有独到之处。 晴儿等四人长年受丐帮武功熏陶,已是帮中屈指可数的高手。 是以十余招过去,四人已是将洪安通的招数摸得较为透了。 他们只是将洪安通的胡子,作为一种寻常的兵刃、一种寻常的暗器,见招拆招。 洪安通的神秘“兵刃”失去了神秘之处,立时威力大减。他以一敌四,虽说不至于败北,却也只是稍稍占优而已。 韦小宝觉得时机已到,便慢慢朝外挪去。 倏地,洪安通身形跃起,跃出圈外,将头一摇,一缕胡子甩了过去,卷住了韦小宝的腰,猛地向上一抛,将他向一棵大树上扔去。韦小宝“啊呀”、“啊呀”地惊叫着,骂道: “他奶奶的洪老乌龟,要摔死老子么?” 洪安通笑道:“小孩子没大没小,这等与本座说话,不怕外人笑话么?…韦小宝道: “老子的命都快没有了,还甚么内人、外人的?” 洪安通道:“本座为你好啊,站得高、看得远,你好生看着本座是怎样施展神功,杀了一群母狗、公狗、老狗、小狗,杀了这一群疯狗的。” 韦小宝道:“还杀了一只老乌龟……” 忽然,他的嘴被一只小手堵住了。 同时,又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脖领,将正在落下的他拉坐在树权上。 韦小宝愕然,抬头一看,却又大喜,刚想叫一声:“雯儿妹子。” 雯儿却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下指了指。 韦小宝没有向下看,却是看了看雯儿的怀里:躺在雯儿怀里的,是曹雪芹。 曹雪芹脸孔红扑扑的,香甜地熟睡着,浑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这树林之中,正在经历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韦小宝的心里忽然飘起了一阵酸味。 雯儿没有发现韦小宝神色有异,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树下。 丐帮的人与洪安通的打斗,由于洪安通将韦小宝扔在了树上,不怕他跑了,兔除了一心二用,胡子更是有力、准确。 晴儿、痨病鬼小叫花他们却并不慌乱,进退有序,极有章法。 而在此之前,被洪安通以强劲内力震倒在地的数十名武功低微的丐帮寻常弟子,此时已是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 以他们的武功,自然不敢上前与洪安通相斗,却打开了身上背着的袋子,将里面藏着的毒蛇、蝎子尽数放了出来。 丐帮是以叫花为主的帮派,驯养毒物,成了弟子们一种爱好和谋生手段。 顿时毒蛇、蝎子、蜈蚣……毒物满地。韦小宝害怕之极,连看都不敢看。 过了一会儿,雯儿轻声自语道:“他们没事了,咱们走罢。” 雯儿一手抱着曹雪芹,一手揽着韦小宝的腰,轻吸一口气,身形顿起。两人重量二百余斤,她却轻如乳燕,鹞子般飞身而起。 雯儿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在一棵接着一棵的树梢上快步如飞。 底下的众人却一个也没有发觉。 韦小宝浑然忘却了危险,闭着眼睛,任雯儿拥抱着,软王满怀,香泽微闻,只觉得天下至乐,便在这温柔富贵乡了。 瞬息之间,已到了树林的边缘。 雯儿下得树梢,快步如飞,又出了数里,方才放下韦小宝。 她怀中依旧抱着曹雪芹,道:“韦大哥,你脸色这样难看,没有事么?” 韦小宝面色忽然一红,道:“洪老乌龟……洪安通他不知道使了甚么手法,点了老子的穴道,老子连路也不能走啦。” 雯儿关切地一摸韦小宝的腕脉,也无端地红了脸,道:“这点穴的手法,果然怪异得紧。” 韦小宝知道心事被雯儿看穿了,“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雯儿惊愕道:“大哥,你这是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对不起妹子,我被点穴了是不假,但是并没有到动弹不了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韦小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颞颥道:“我只是……只是……” 又是生平第一次,韦小宝竟然在女子面前有了说不出口的话。 雯儿面色慢慢凝重,缓缓道:“大哥,咱们是兄妹。” 甚么话也不要说了。韦小宝喃喃自语道:“不错,咱们是兄妹,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忽然大笑道:“哈哈,兄妹!兄妹!” 雯儿道:“大哥,你怎么了?” 韦小宝道:“我怎么了?我不怎么!哼哼,我们只是兄妹,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低头道:“大哥,对不住…” 韦小宝满怀酸楚,一眼看到曹雪芹还在雯儿的怀里酣睡,忽然大发雷霆,道:“喂,你老是抱着曹小花脸做甚么7” 雯儿道:“你与他爷爷过招,使得他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一直为他治了这许多天,才……” 韦小宝冷冷道:“是啊,曹家于你有有恩有德,你该倾心报答才是,至于你这位不争气的大哥,死也罢,活也罢,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面色苍白,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没有甚么意思啊,甚么意思也不敢有啊!” 雯儿嘴唇颤抖着,道:“大哥,我们在自结拜了一场,你一点也不知道人家的心。” 说着,站立了起来,抱着曹雪芹,道:“大哥,你多加保重,小妹就此告辞。” 韦小宝愕然道:“你到哪里去?” 雯儿道:“为人应当有始有终,我将曹公子给曹家送去。” 韦小宝急道:“那我怎么办?” 雯儿冷然道:“大哥本事高强,手眼通天,江湖上朋友遍天下,我一个弱女子,帮不了大哥的忙,没的给大哥添麻烦。”韦小玉默然半晌,道:“雯儿妹子,你说大哥不知道你的心,其实,你一样不知道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我,我……” 雯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别说了,连曹公子这样小小的年纪,都知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等道理,何况我们这些闯荡江湖的人?我们还是好合好散罢。”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韦小宝也听曹雪芹说过,这时他说道:“曹小花脸一个小小孩童,如何能说出这等话来?那是他爷爷曹大花脸说的,偏你对小花脸甚么话都信。” 雯儿板着脸,道:“大哥,你怎么不尊重人?甚么大花脸、小花脸,难听得紧。” 韦小宝忽然翻身跃起,向后跑去。 雯儿叫道:“大哥,你做甚么?” 韦小宝道:“你不要管,我去找洪老乌龟去!我去死! 叫他杀了我!他奶奶的,人活到这份儿上,倒不如死了的好!” 韦小宝素来怕死,这番话,如果是他守着天地会的一帮朋友去说,或是守着他惟一的亲人韦春芳去说,他们都没有一个相信。 韦小宝会想到死?! 韦小宝会主动去送死?! 然而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有假包换…… 韦小宝转身,跑向洪安通与丐帮弟子拼斗的小树林。 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死!我要死!” 他知道,不管是洪安通还是晴儿他们,谁得到了他都会欣喜若狂;同样,不管自己落在谁的手里,都是自寻死路。 雯儿大急,抱起了曹雪芹,向前急追韦小宝。 跑着跑着,雯儿忽然眼前直冒金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曹雪芹的头撞击到地上,忽然清醒了过来,惊叫道:“雯儿姑娘,你怎么啦?” 韦小宝听得背后曹雪芹带着哭音的呼喊,急停了脚步,回头一看,雯几摔倒在地,一怔之下,叫了声“雯儿”,急忙跑了回来。 韦小宝轻轻抱起了雯儿,轻声地呼唤道:“妹子,妹子……” 雯儿双目紧闭,嘴角的鲜血汩汩的流,眼角滴落了两滴晶莹的珠泪。 曹雪芹道:“前辈,雯儿姑娘她怎么啦?” 韦小宝道:“她没事。” 说着,横抱着雯儿,拉过曹雪芹的手,道:“咱们走,给雯儿姑娘治病去。” 韦小宝穴道被点,虽说不影响走动,然而抱着一个人,却是极为艰难。 韦小宝缓慢而沉重的行进着,心里道:“妹子,大哥一定治好你。” 看到雯儿气息奄奄,暗自说道:“妹子,我们是磕头结拜的兄妹,打不散、扯不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大哥便随你去。” 雯儿呼吸微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韦小宝武功低微,于内伤更是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如何去施救了。 韦小宝后悔之极,在心里对雯儿说道:“大哥生在世上,没有认真学过一门武功,无法维护你的周全。到了地狱,大哥从头来过,下苦力学几门硬功夫,随时在你的身边,听候你的驱使,看护着你,保护着你,永生永世不离开。” 在他的身后,便是可以随便置他于死地的强敌。他丝毫不顾,抱着雯儿,缀步前行,似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他怕惊醒了这婴儿的美梦。 这条路很长,然而他觉得很短。他愿意在这条路土永无休止地走下去。 有生以来第一回,韦小宝领略到了人世间的另一种境地: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还是原先那个小镇。 在一家小诊所里,年近花甲的老郎中为雯儿把了把脉,摇摇头,不对韦小宝说话,向曹雪芹道:“你爹爹失心疯,你妈妈死得透了,还看个甚么病?唉,孩子,入土为安……” “韦小宝一把抓住了郎中的脖领子,眼睛里像要滴出血来,喝道:“你说甚么? 郎中并不生气,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诸先生节哀。” 韦小宝猛地拔出匕首,抵在郎中的背心上,喝道:“你再胡说一句,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给你一个透心凉!” 郎中这才慌了,道:“这……这……” 韦小宝却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足有数万两,扔在郎中面前的桌子上,道:“从目下开始,你不许再给别人看病。治好了我妹子的病人老子还有重赏,若是我妹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么,哼哼!” 将匕首使劲儿朝桌子上插去。 桌面上顿时现出一个洞。 当“嘟”一声,匕首从洞口跌落在地上。 郎中惊吓得半响作声不得:“俺的娘哎!这样快的刀子,俺的脖子便是铁做的,也禁不住这狠霸霸的魔头来上这么一刀啊。” 郎中又看了看银子,再在雯儿的口边探了探手,感到还有些微热气。 郎中便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韦小宝直眉竖眼道:“甚么叫尽力而为?总之我们几个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炸,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你看着办罢。” 这郎中于医药一道,其实很有些根底,略一思索,道:“我家里还有一支百年老人参,先煎了,吊住令妹的一口气再说。” 雯儿的牙关已然紧闭,使劲儿撬开,才将参汤灌了进去。 一晃一个来月,雯儿不见好,也不见坏,只是靠参汤吊住了一口气。 韦小宝又有的是银子,手笔又大,取了银子给郎中,买了许多的茯苓、何首乌等贵重补药,硬硬将雯儿的一条命保下来了。 郎中专门收拾了一间精舍,让韦小宝、雯儿与曹雪芹居住。 尽管郎中在背后只是摇头叹息:“聊尽人意而已。”但韦小宝从未失望。他与雯儿昼夜相伴,伺候汤药,极是周到。 这里离北京极近,京城名医荟萃,于雯儿的治病大有好处,但雯儿己是不能移动寸步。 只得在这里先治标,待得稍有好转,再进京城治本。 曹雪芹虽是孩童,却极懂事。尤其是侍候女子,天生的温柔细心。因此他不但不是韦小宝的累赘,而且相助韦小宝照顾雯儿。 眼看着雯儿的病情毫无转好的迹象,韦小宝忧心如焚。 那日夜晚,曹雪芹打熬不住,先睡觉了,韦小宝坐在雯儿的床沿上,烛光摇曳,将雯儿的脸上晃动出捉摸不定的光彩。 韦小宝不禁喃喃自语道:“妹子,你放心,你这样躺一天,大哥便陪你一天;躺一辈子,大哥便陪你一辈子!妹子,你听得到大哥的话么?” 雯儿面色平静,一如往昔。 韦小宝道:“江湖上风波险恶,大哥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犹自无法厮混,你一个冰清玉洁、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好姑娘,实在也不能混迹其中了。待得你稍有好转,大哥便带着你远走高飞,咱们找一个世人不到的荒山野岭,大哥打猎、打鱼、种瓜、种菜,尽心尽意地侍候你一辈子,你说可好?” 忽然,雯儿的睫毛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 韦小宝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道:“雯儿妹子,你听到了大哥的话了么?” 雯儿的睫毛又动了一下。 韦小宝心头狂喜,摇晃着曹雪芹,道:“雯儿姑娘醒了!雯儿姑娘醒了!” 曹雪芹揉揉眼睛,也是大喜过望。 韦小宝又轻声对雯儿道:“妹子,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大哥陪着你,还有你最关心的曹小……公子,也在这里陪着你。” 雯儿的嘴角,露出一丝凄绝而又疲倦的笑意。 曹雪芹忽然说:“前辈,雯儿姑娘在说话。”韦小宝用心的听了听,道:“没有啊。” 曹雪芹侧起耳朵,凝神细听,道:“真的,雯儿姑娘就是在说话。” 韦小宝将信将疑,道:“她说甚么?” 曹雪芹道:“她说:‘谢谢大哥的照顾。’还说,还说……” 韦小宝急道:“她还说甚么啦?你这个曹小……公子,说话婆婆妈妈,太也不爽快了。” 曹雪芹的泪水忽然滴落下来,哽咽道:“雯儿姐姐还民‘我好不了啦,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前辈,她的家在甚么地方啊?” 韦小宝神色黯然,道:“飘泊江湖,四海为家。雯儿妹子你别急,你会好的。” 雯儿的头微微一动,看样子是想摇头,却没能摇得起来。 曹雪芹道:“雯儿姐姐又说道:‘我自己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毒火攻心,内伤极重,神仙也治不好啦。’……呜呜,雯儿姐姐,你不要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嘛……” ‘毒火攻心,内伤极贯”八个字,使得韦小宝心如刀绞,对曹雪芹喝道:“他奶奶的,你哭个屁啊!不是因为你们曹家,他奶奶的曹大花脸、曹小花脸,雯儿哪里能受了内伤?” 曹雪芹哭着问雯儿道:“雯儿姐姐,这是真的么?不,一定是真的,你救了我,可是你自己……” 韦小宝的眼里冒着野兽一一样的火,骂道:“小王八羔子,我妹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老子将你们曹家赶尽杀绝!” 曹雷芹仿佛没有听到韦小宝的恶毒咒骂,却将耳朵贴在雯儿的胸口。 韦小宝越发怒道:“小花脸,你做甚么?” 片刻,曹雪芹道:“雯儿姐姐说道:‘我得的是心病,心病是没有法儿治的。’姐姐,你得的是甚么心病?甚么?韦,韦前辈知道?” 曹雪芹扭头问道:“前辈,雯儿姐姐的心病是甚么啊?” 韦小宝心头一热,道:“雯儿妹子,你的心事大哥知道,你放心,大哥……” 曹雪芹却又倾听着,道:“雯儿姐姐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是命。人,是不能与命硬拼的。……大哥,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我骗了你……,’” 韦小宝勃然大怒,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驴屁!小孩子胡说八道,雯儿妹于甚么时候骗过我?雯儿姑娘又怎么能骗我?” 曹雪芹吓了一跳,颞颥道:“不是我说的,是雯儿姐姐说的。” 停了一下,曹雪芹又道:“前辈,雯儿姐姐还说:‘晴儿是个好姑娘,她受了许多的委屈,我……我死之后,大哥,你与晴儿好生相处,那时候,她会像我一样对待你的。’” 韦小宝心道:“晴儿那个刁钻古怪的小花娘,心狠手辣,有甚么委屈了?她不给别人委屈,别人已是烧了十七二十八代的高香啦。” 曹雪芹间道:“前辈,晴儿是谁啊?” 韦小宝道:“啊?一个寻常之极的丫头罢咧。” 心里却道:“与晴儿好生相处?哼哼,老子见了她,魂儿先自走了一般。” 忽然,曹雪芹的嘴里轻轻地哼起了小曲儿。韦小宝怒道:“你唱甚么?好高兴么?” 曹雪芹道:“是,是雯儿姐姐让我唱的。” 韦小宝道:“好,你就好好的唱罢。” 曹雪芹应声道:“是。”轻轻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韦小宝听下懂曹雪芹都唱些甚么,却依然感受到了歌声清丽凄绝,如位如诉。 他觉得在甚么地方听到过,忽然想了起来,那一日在丽春院里,那个被曹寅杀死的假双儿,唱的便是这支小曲儿。 韦小宝心里道:“这个小花脸他奶奶的的好聪明,一听就会……不过又有甚么了小起的?尤非是听婊子唱小曲儿记得牢些就是了。教他练文刁武,只怕便成了呆子大傻瓜一个了。” 一曲终了,曹雪芹泪流满面。 韦小宝道:“喂,流马尿,不害臊。快听听,雯儿妹子还说些甚么? 曹雪芹抽咽着,道:“雯儿姐姐睡着了。” 果然,雯儿的眉毛、嘴角,俱已不再颤动了。 雯儿睡得太过平静了,平静得韦小宝放心不下,伸手一漠她的鼻子,却是一丝儿气息也没有。 韦小宝大惊,喊道:“郎中!郎中! (庸按:曹雪芹极神奇地听到了雯儿说的话,可见他对于女子的心理,有着特殊的感应,至少是对女子的体察极是细微。这就是为甚么曹雪芹数十年之后写作巨著《红楼梦》,能够塑造出那样一群空前绝后的女子极为重要的佐证。)郎中跌跌憧憧地跑了进来,问道: “先生,甚么事啊?” 韦小宝道:“快看看我妹子怎么了?” 郎中把了半天的脉,道:“她大累了,倒是不碍。不过……” 那郎中犹豫了片刻,作揖道:“先生,在下孤陋寡闻,实在不识得令妹的病,已是无能为力,还是请先生另请高明罢。” 韦小宝冷笑道:“甚么叫‘孤搂寡妇’?拿了老子的银子,没日没夜的去‘搂寡妇,,治起病来,倒是一句无能为力,便想将老子打发走了么?发你奶奶的清秋大梦罢。” 郎中愁眉苦脸地走了。 韦小宝可是无法人睡,忽然想起了雯儿所说的八个字来:“毒火攻心,内伤极重”,顿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老子忒也糊涂之极,雯儿妹子是受的内伤,找这庸医有甚么用? 当然得请武林泰山、五台山、南斗北斗的,以内力医治才是。” 他想起自己那一日被洪安通逼得服食了“百涎丸”,又使了内力将毒性迫进穴道,引得毒发,正是雯儿施行了“姹女阴阳大法”,以内力拔除体内毒性;而后来,又是玄贞道长他们数人,加上自己的七个老婆合力,才打通了雯儿的任、督二脉。 这样一想,不觉又犯愁道:“喝酒赌钱、插科打诨要无赖,老子的本事是有的,可武功、内力,可是一塌糊涂了。 不要说‘姹女阴阳大法’,便是‘姹男阴阳大法’老子也不会。” 自己无能,迁怒别人,韦小宝向来如此,便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平日在江湖上,一等一的朋友大约不少啊,怎么到了这等性命交关的时刻,一个个的便都去做缩头乌龟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郎中的门前,棱出了囚们别出心裁的“求医告示”:一幅画着一位美貌独臂尼姑。 一幅画着一位胡子直拖至地的老者。 一幅画着一位神情木呐的青年汉子。 一幅画着一位戴着人皮面具的老者。 主意是韦小宝的,画却是那郎中画的。 那郎中医道平平,丹青倒是极具造诣:只凭着口头描绘,便将四人画得极是传神。 韦小宝坐在自己的客房里,呷着茶水,极是得意:“老子的男师父陈近南死了,女师父独臂神尼还在。再加上义弟于阿大,还有藏头露尾的黄龙大侠,还有心狠手辣的洪老乌龟,这四个人,算得上当今武林的四大高手南斗、北斗了罢?” 韦小宝做事,其实心细如发,掂量这四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出子为雯儿治疗内伤、当可保无虞,若是四人一快儿来,便是死人也医得活了。 心中得意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到底甚么不妥,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曹雪芹极是乖巧,将韦小宝的茶壶里注满了水,道:“前辈,这四位前辈,医道极高么?” 韦小宝道:“那是自然,老子的朋友……老子的朋友……” 忽然说不下去了! 韦小宝心里打了个顿:“他们四个,倒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可他们是老子的朋友么? 女师父独臂神尼、义弟于阿大当然是,那个臧头露尾的黄龙大侠,就大大的不见得了。至于洪老乌龟,不但不是朋友,简直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 韦小主猛地怕了一下后脑勺,道:“老子请帮手,请来了对头怎么办?请名医,请来了阎王那也是大事不好,乖乖不得了!” 想着洪安通种种折磨人的手段,韦小宝不禁不寒而栗。 韦小宝向来心里不存事,立即道:“他奶奶的咸鸭蛋。 管他朋友也罢,对头也罢,只要治好了雯儿妹于,就是老子的亲爹。” 可是,“求医告示”贴出去了三天,没见到一个敌人,更没见到朋友。 雯儿的中毒症状,却是越来越明显。 那个郎中,能躲就躲,能藏就藏。这两天,干脆不见面韦小宝计无可施,又给雯儿灌了参汤,走了出来。 韦小宝忿忿地骂道:“平日里没事,老子随便见到的武林一流、二流高手,比扬州河浜的四条腿蛤蟆还要多,今日遇到急难,连个武林十流八流的低手也他奶奶的见不上啦。”这时候,韦小宝已经不再是单单盼望着师父他们了,即便是洪安通出现在面前,他也会像见到救星一样的高兴。 一直到第五日的夜晚,依然没有见到一个“名医”的影子。 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韦小宝摸出骰子,对曹雪芹道:“喂,咱们来掷骰子,好不好?” 曹雪芹索然无味,道:“赌钱么?我没有钱,也不会赌。” 韦小宝大奇,道:“你难道从未赌过钱?”曹雪芹摇摇头。 韦小主的脸上立时现出鄙夷的神色,心道:“那么大的人还没有掷过骰子,也是没用之极。老子可是比曹小花脸出息得多了:还没认得亲娘,便认得了钱;刚刚认得了钱,就认得骰子了。” 韦小宝道:“不会也不打紧,咱们别管至尊宝还是别十,谁掷的点子大,谁就赢。” 曹雪芹道:“赌甚么啊?” 韦小宝道:“你赢了我,雯儿姑娘便在这里等‘四大名医’;若是你输了,咱们立即动身,将雯儿姑娘送到京师,请大内名医救治。” 治病要靠赌博决定,曹雪芹迟疑道:“这……” 韦小宝道:“你还小,不懂。天上那么多的神仙,玉皇大帝啦,南海观音啦,托塔天王啦,西天佛祖啦,送子娘娘啦……最灵验的要数赌神爷爷,赌神爷爷说雯儿该在甚么地方救治、那是没有错的。” 说了半天,曹雪芹依然一脸的迷惘,韦小宝只得说道:“总而言之,雯儿姑娘的命,目下就操在赌神爷爷的手上啦。” 三局两胜,第一把,曹雪芹赢了,第二把,韦小宝赢了。 第三把,两人都掷了个人点——平局。 韦小宝大为头疼:连赌神爷爷也决断不了,看来雯儿妹子的病……”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赌神爷爷决断不了的事,本座决断得了。” 洪安通就如同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韦小宝的面前。 韦小室大喜,道:“教主,属下祝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洪安通笑道:“那也不用客气啦,咱们还是先瞧病人罢。” 当下进了雯儿住着的里间。 洪安通是当世罕见的武学大家,一看雯儿的气色,便吃了一惊,暗道:“这丫头是毒火攻心,不过,甚么样的毒,能到这种程度?便是老子的百涎丸,也没有这等厉害啊。” 韦小宝担心道:“教主,我妹子还有救么?” 洪安通不回答韦小宝的问话,冷冷道:“本座向来不做赔本买卖。” 韦小宝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不为三斗米,谁起五更天?” 洪安通一伸手,道:“那好,拿来。” 韦小宝一改油嘴滑舌的神态,正色道:“教主,你老人家知道雯儿姑娘在我的心里有多重要么?实话同你说,我的命,我七个老婆的命,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罢,教主,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也没有我雯儿妹子的一根头发重!” 洪安通谂知韦小宝的话不尽不实,一句也不能相信。 然而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实事,特别是那句“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的话,使得洪安通竟相信了韦小空几分了。 韦小宝道:“属下知道教主要甚么,属下既然敢请教主来,便是将那东西看得一文钱不值。不过,咱们做买卖,讲究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美人,这才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是不是啊?” 洪安通点头道:“有道理。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定钱总要给的罢?” 韦小宝缓缓道:“呼你妈的山。” 洪安通一怔,道:“你说甚么?” 韦小宝没有回答洪安通的话,却连珠炮似他说道:“唏哩呼噜江、阿妈儿、阿爸儿……” 一口气说了十个地名。 洪安通道:“本座倒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其实心里却是用心的听,用心的记。 韦小宝道:“好,瞩下再说一遍。呼你妈的山…”又从头重复了一遍。 洪安通早就觊觎着鹿鼎山宝藏,是以对鹿鼎山周边地形,默记得滚瓜烂熟。 虽然韦小宝说的甚么“阿妈儿”、“阿爸儿”,局外人听了定是糊涂之极,洪安通却是明朗白白:“阿穆儿山”、“阿穆儿河”、“精奇里江”…… 都是实实在在的关外满洲的江河湖泊的名字。 洪安通摇头笑道:“本座还是记不住。” 韦小宝又从头背诵了一遍。 又是分毫不爽。 最后,韦小宝道:“教主,这十个地名,作为定钱,总可以了罢?待得雯儿妹子的病最终好了,其余的七十四个地名,瞩下一次付清,决不拖欠。” 洪安通默默地在心里将十个地名反复记得明白了,心道:“这小流氓不学无术,急切之间也编造不出这许多的名字,看来所言非谬。” 当下笑道:“咱们救命要紧。” 尽管仍然有疑心之处,但以此证实了韦小宝确实掌握了藏宝图,洪安通极是高兴。 然而他一把雯儿的脉,却又心头一沉!“这小娘的病况,比老子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了,五脏六腑,简直都被毒火烧得烂了,哪里能够救得转来?” 眉头一皱,便有了主意:“老子以内力催动她的精气神,教她回光返照,冒充治得好了,讨得藏宝图,老子一走了之,管她是死是活。” 不过,能不能做到这样,也是毫无把握。 洪安通也不怕。 只要韦小宝知道藏宝图,他就有办法制限他;洪安通神色庄重,道:“韦小宝,本座以内家真力为你妹子治疗内伤,极是凶险不过。你便充当本座的护法,保得本座的周全。若是本座行功受阻,走火入魔,哼哼,那后果你可明白?” 韦小宝道:“属下明白,保得教主的局全,便是保得我妹子的周全。”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层道理,那便最好。” 洪安通便在里间,将雯儿背靠着墙端坐,与她四掌相对。 洪安通将一股霸道之极的内家真力,通过雯儿掌心的“劳宫穴”,沿着“手厥阴心包经”,源源不断地涌进雯儿的奇经八脉。 七天七夜,洪安通不吃不喝,只顾行功疗伤。 韦小宝连个吨也不敢打,强打精神,为洪安通充当护法。 韦小室不懂得以真力治疗内伤的门道,不知道洪安通此时宛如拔苗助长的农夫,只顾眼前效用,不窗日后危险。是以看到洪安通这样耗费精力为雯几疗伤,心中倒是生了几分感动:“他奶奶的,洪老乌龟倒是有些无良,便将藏宝图给了他,也不枉了。” 洪安通果然神功益世,第八天的夜里,雯儿的面色便渐渐地转了红润。忽然间“唉呀” 一声,雯儿轻轻地叫了起来。 韦小宝猛地跑进了里间。 雯儿并不像久病初愈,面露潮红,目光炯炯有神,韦小宝惊喜之极,大叫一声“雯儿”,冲了过去,一把将雯儿搂抱在怀里。 雯儿将头紧紧地贴在韦小宝的胸口,低低地叫道:“大哥……” 第十九章 俗世柔肠俗世恨 别时琴心别时惊 两人忘情地相拥相抱。 时光过得极慢,好半天,雯儿从韦小宝的怀里挣出了身子,理了理鬓发,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咱们只顾自己高兴了,忘了救命恩人啦。” 洪安通却是面色苍白,浑身水洗的一般。衣衫俱已湿透,那都威风凛凛的长胡子,也湿得如同从水里浸泡过的一样。 雯儿下得床来,在洪安通面前抱拳行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洪安通犹自在调息运气,没有应声。 韦小宝一拉雯儿的衣袖,道:“教主在运功,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他罢。” 雯儿跟着韦小宝来到外间,曹雪芹一见之下,也是大喜过望,扑进雯儿的怀里,道: “雯儿姐姐,你大好了么?” 韦小宝一把推开他,低声道:“妹子,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雯儿愕然道:“洪老前辈救了我的命,咱们怎能一走了之?” 韦小宝着急道:“亲亲好妹子,现下不走,待会儿他奶奶的洪老乌龟功德圆满,可就晚了,咱们再也走不成啦。” 雯儿索性坐了下来,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些:“大哥,江湖人物,义气为先。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妹子恕难从命。” 曹雪芹也插话道:“是啊,言而无信,仁者不为,人神共愤。”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小花脸,你乱插甚么一杠子?老子且来问你,是性命要紧啊,还是甚么狗屁仁义要紧啊?” 曹雪芹道:“自古人无信不立……” 韦小宝打断他的话,道:“人无信站不起来,一个甚么值一千两金子,老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不过洪老乌龟并不是真心相救,而是为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没有存了好心。” 雯儿的心里打了个突,面孔一红,道:“难道他对我……”话没有说下去,意思却是极为明白:“难道他对我存了甚么非分之想?” 韦小宝心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吓唬你一下也好。”道:“老子抢了他的老婆,教他戴了顶天下第一的绿帽子。做了个天下第一的大乌龟,他能善罢甘休么?自然恶罢甘休了。” 雯儿也没有弄明白甚么教“恶罢甘休”,只是女子一关乎自己的名节,便格外的没了章程,迟疑了一下,道:“大哥,我听你的。” 韦小宝道:“事不宜迟,快走。” 三人刚刚走到门口,却见洪安通从天而降,冷笑道:“招呼也不打一个么?” 雯儿躬身道:“前辈。” 心中却是吃惊不小:“此人耗费了如此巨大的内家真力,顷刻之间便复元如初,功夫当真了得。” 洪安通道:“韦小宝,想赖帐么?” 韦小宝诧异道:“教主说甚么?你老人家要赖帐?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连本带利,一次付清了么?”人无信站不起来,一个甚么值一千两金子……” 洪安通道:“对极,人无信不立,一诺千金,你便将剩下的七十四个地名告诉了本座,银货两讫,从此两不相干。” 韦小宝胡搅蛮缠道:“甚么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教主,你老人家还不到阎王差了无常来请的年纪罢?” 洪安通逼前一步,道:“你真的要赖?” 韦小宝看他眼里的光极是凶恶,要吃人一般,不由得害怕,道:“属下一时糊涂,记不清了也是有的……啊,我想起来了,我是说过,只要教主治愈了雯儿妹子的伤,便告诉你七十四个地址。” 洪安通点头道:“你能想得起来自己的话,那是你的福分。” 韦小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道:“记是记得起来了,对,教主,咱们开的盘子,是治愈我义妹的内伤,是不是啊?” 洪安通点头不语。 韦小宝道:“你点头便是认了。我且请问教主,我义妹的伤,你治愈了没有?” 洪安通道:“你没长眼睛么?” 韦小宝上下打量着雯儿,半晌,道:“唔,眼下看着倒是像痊愈了一般。” 他将脸转向了雯儿,道:“雯儿妹子,那一次咱们请胡神仙算命,他怎么说你来着?” 雯儿不知道韦小宝的用意,只得含混地“唔”了一声。 韦小宝笑道:“妹子不好意思说了。其实洪教主不是外人,说说也是无妨的。……妹子福禄寿考,样样占全,日后贵为王妃,七子八婿,活到一百零二岁,无疾而终,是不是啊?” 雯儿“唰”地红了脸。 韦小宝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胡神仙说的。教主,听说这位胡神仙大大的有名,他算的命,没有不应验的,是不是啊?” 洪安通道:“你扯得太远了罢?” 韦小宝笑道:“不远,不远,立刻便扯回来的。教主,我义妹享寿一百零二岁,她今年十八,一百零二减十八,等于八十四。八十四年之后,我义妹无疾而终,便是证实了你老人家将她小人家的内伤治愈了,到那时候,属下将剩下的七十四个地址,自然一个不留地全部告诉你。” 洪安通胡须微动,道:“消遣本座么?” 话音未落,就见那胡须如一阵铺天盖地的暗器,袭向韦小宝。 韦小宝早有防备,身形晃处,一招“神行百变”已然避开。 洪安通又是将头一摇。 房间大小,韦小宝防守不及,便被胡子点中了胸前穴道,顿时站立着不能动弹。 洪安通道:“乖乖的说实话,才是好孩子。” 一见韦小宝穴道被制,雯儿拱手道:“前辈,你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本来不该与你动手过招,不过兄妹情切,小女子无礼了。” 洪安通摇头道:“你不行的。” 韦小宝知道,雯儿的武功江湖上已是难有匹敌,作为倚仗,才敢赖帐。 这时,韦小宝叫道:“妹子,打他洪老乌龟!” 洪安通冷笑道:“小娃娃,斗智斗勇,你都还嫩。姑娘,你且运一运气看。” 雯儿便将真气搬运至丹田…… 忽然“啊”的一声,面如金纸,跌坐在地。 那真气便如一堆硬骨头,紧紧地塞满了丹田,出不来,也进不去。 洪安通几乎没有动手过招,便已制服了二人。 他缓步走到雯儿的身后,胡子一甩,紧贴着雯儿的头皮而过。 雯儿身子一软,便又昏倒在地。 韦小宝大叫道:“洪……教主,你不要伤她。” 洪安通道:“不伤她可以啊,将地址一个不漏地告诉我。不然,哼哼。” 洪安通胡子一抖,就见雯儿的衣衫刀割般的裂了开来,露出贴身的亵衣。 洪安通面目狰狞,道:“不然的话,本座就扒下这女子的衣衫。” 洪安通“哼哼”怪笑,道:“你抢了本座的老婆,给本座戴了顶绿帽子,本座当面教你做大舅于,他奶奶的,先奸后杀!” 韦小宝打了个冷颤,道:“好,算你狠。你放了我妹子,我将地点告诉你也就是了。” 洪安通道:“事到如今,还开盘子么?” 说着,将眼睛朝着雯儿瞪去。 洪安通的目光,凶恶而淫亵。 那目光在重复着一句话:“先奸后杀!先奸后杀!” 韦小宝大吃一惊! 他心中着急异常,思忖道:“这只老乌龟说得到做得到,素来不打折扣。雯儿冰清玉洁的好妹子,别说甚么先奸后杀,便是叫他那乌龟爪子碰上一碰,老子这个做大哥的,也是他奶奶的罪恶滔天,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罪不容诛,罪……” 也并非无路可走,要搭救雯儿,惟一的便是献出藏宝图。 韦小宝的脑子里,风车般的转起了念头:“然而那藏宝图关乎着好朋友小玄子的‘龙脉’,挖了‘龙脉’,小玄子的龙庭坐得不稳当了,老子不是太也不讲义气了么?” “再说,即使要献出藏宝图,也应当献给女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她老人家是崇帧皇帝的公主,继承国室,那叫理所应当。” “天地会念叨着反清复明,男师父临死都记挂着,宝藏归了天地会也成。” “不对,那藏宝图是老子拼了性命,才弄到手的,宝藏该归老子才是。” “洪老乌龟算他奶奶的甚么东西,竟也想得到藏宝图?那不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可是,不献出藏宝图,洪老乌龟不甘心,雯儿妹子就要横遭强暴!” 思谋再三,计无可施,韦小宝将心一横:“他奶奶的,这时候还顾得上甚么小玄了小黑子、女师父男师父!满世界的宝藏都集中了起来,去换雯儿妹子一个人的周全,也值!老子投降也就是了!” 因为总也打人不过,于是大叫“投降”便成了韦小宝的登手好戏。可他每一回投降都是为了自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别人投降。 韦小宝的嘴顿时像连珠炮一般,吐出一串串地名:“呼你妈的山……呼你爸的河……” 倏地,一个身影鬼魅般地闪了进来。也没见他施行甚么步伐,眨眼之间,已然到了韦小宝的面前。 来人正是韦小宝的义弟于阿大。韦小宝大喜,叫道:“三弟,他妈的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 于阿大道:“二哥,藏宝图说不得。” 韦小宝道:“老子难道不知道说不得么?不过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洪安通悄俏地隐到了于阿大的身后,冷冷道:“谁说藏宝图说不得啊?” 韦小宝惊道:“三弟小心!”己然晚了。 洪安通长须甩出,疾如闪电,似千百件暗器一般,一起袭向于阿大的数十处大穴。 于阿大陡然转身,双手乱抓乱挠,看似乱七八糟,极不成章法,然而顷刻之间,已将洪老乌龟进攻的招数尽数化解。 于阿大的双手各攥着一缕长长的胡须,冷冷一笑,道:“洪老前辈,亏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这等偷施暗算,不害臊么?” 韦小宝大喜道:“三弟,你不必手下留情甚么的,他奶奶的,连一只老乌龟也生了这么长的胡子,这世道也越来越不成话了。” 洪安通重现江湖,以他怪异之极的“兵刃”、登峰造极的内功、外力,哪里遇到过对手?不料却在一个年轻汉子面前,虽说是偷施暗算,却在一招之下败落,顿时脸色通红。 韦小宝道:“洪老乌龟,你脸红甚么啊?红脸的乌龟不好看啊。” 洪安通忽然怒吼一声,身如陀螺,旋转起来。那一部雪白的四尺四寸长的胡须,顿时飘起,直如一团强劲之极的旋风,“呼呼”地向于阿大滚来。 于阿大武功高深莫恻,毫无感觉。 而韦小宝内力毫无根基,被洪安通的内力迫得几近窒息。 面对强敌,于阿大不慌不忙,忽然也是一声低啸,只见洪安通的胡子,自胸腹之间,如同被手拂动一般,倏地向两边分了开来。 赢得了这片刻之间,于阿大揉身直上,出于如电,瞬间已点中了洪安通胸腹处“天池”、“神藏”、“气海”三处大穴。 洪安通要穴被制,顿时动弹不得。 原本威风凛凛的长胡子失去了内力的挥动,垂头丧气地耷拉了下来。 洪安通做梦也没有想到,凭自己的武功,在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面前,竟然走不了一招。顿时心灰意懒,面如死灰。 韦小宝乐了,道:“三弟,劳驾你,将我的穴道解开来啊。” 于阿大笑道:“好不容易见到了二哥,你看我真正喜欢得糊涂了。” 说着,在韦小宝有关的穴道上拍打了几下、韦小室的穴道顿时解开了。 韦小宝穴道被点的时间长了,浑身酸麻,搓揉了好半天,才恢复了过来。 他走到洪安通面前。笑道:“老乌龟教主,属下祝愿你老人家仙福不享,寿与虫齐。” 洪安通低声喝道:“姓韦的,要杀便杀,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你是教主啊,属下怎能犯上作乱?你老人家大可放十七二十八颗心,老子是不杀你的。” 韦小宝伸出手来,抓了洪安通的一缕胡须,放在手心,慢慢地把玩着。 胡子雪白、柔软,很难想象出当作“兵刃”时,那等的凶恶、狠辣。 韦小宝思忖道:“老乌龟的胡子委实太过厉害,他奶奶的,老子见到一次,便倒一次霉。老于索性将他的胡子拔它个精光,教他变成没毛的乌龟,也省得他横行霸道,‘肆无鸡蛋’。” 韦小宝忽然将脸一板,道:“不过,老子见了长了胡子的乌龟,心里便大大的生气,教主,属下便帮了你,将乱七八糟的胡子拔了罢。” 说着,手指一捏,洪安通的一根长长的胡须,被拔了下来。 洪安通是武林大家,宁愿死了,也不愿受到这等羞辱,顿时脸色通红,冒了内伤的危险,大喝一声,道:“小子,你敢!” 虽说他穴道被点,然而积威尚在,这一声舌绽春雷,韦小宝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韦小宝强自镇定,道:“好啊,落在老子的手里,还这般狠霸霸的么?” 于阿大闽身挡在了韦小宝与洪安通之间,道:“二哥,洪老前辈是大有身份的人,咱们不能这般羞辱他老人家。” 韦小宝强辩道:“甚么大有身份?我看是小有身份,没有身份。” 洪安通对于阿大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英雄出在年少,洪某人败落在于英雄之手,也没有甚么丢人的,只是请于英雄给个痛快的了断。” 于阿大正色道,“前辈这样说,便是折杀晚辈了。前辈为雯儿姑娘医治内伤,耗费尽了内家真力,晚辈出手,实在是拣了个现成的便宜。” 洪安通一生自视甚高,这回“阴沟里翻船”,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晚生后辈手中没有走过一招,心中自是极大的不服气。 听了于阿大的话,他怨气稍减,道:“若是我们公平相斗,那便如何?” 于阿大不假思索,道:“前辈可以在十招之内杀了我,在十八招之内咱们两败俱伤,晚辈若是侥幸躲得了前辈四十二招杀手,那躺倒在地的,便不是晚辈,而是你老人家了。” 韦小宝大惑不解:“他奶奶的,十招之内头就被人砍了,四十二招却去砍别人的头,于老三算的是那门子糊涂帐啊?” 洪安通闭目不语,如老和尚念经的一般,嘴里念念有词。 这片刻之间,他已将四十二招攻防招数统统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对于阿大目光的犀利、判断的准确,大是佩服。 洪安通缓缓点头,道:“说得不错。尊驾的武功、识见,果是不凡。” 于阿大道:“前辈过奖。” 韦小宝道:“啊,好肉麻,好肉麻。你捧我,我捧你。 不害臊么?” 于阿大对洪安通拱手道:“前辈一代宗师,人中龙凤,本来不应该趁这趟浑水,如今既然已经搀合其中,晚辈只得,只得……” 忽然,于阿大的眼里发出凶恶的光。 倏地,他双掌齐出,带着“呼呼”掌风,向着洪安通当胸击到! 这一掌,不但出乎洪安通的意外,也大出韦小宝的意外。 洪安通胸口中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像一堵墙似地翻身倒地。 韦小宝急忙道:“喂,你吓唬吓唬他也就是了,做甚么杀人哪?” 于阿大冷然道:“韦爵爷,不但他要杀,雯儿姑娘、还有这个孩童,都要斩草除根。” 韦小宝几疑听错了,愕然道:“他奶奶的,你小子发疯了么?” 韦小宝道:“韦爵爷,卑职这是为了你好。留下活口,与你大大的不利。” 韦小宝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老子甚么时候叫你胡乱杀人了?” 地上的洪安通,此时忽然道:“老子本来佩服你十分,你他奶奶的乘人之危,偷施暗算,咳,咳,老子如今只佩服你三分啦。” 听得洪安通忽然说话,于阿大吃了一惊。 以洪安通现时的状况,以于阿大现时的功力,一掌竟然没有将他击毙! 于阿大也不说话,脸色慢慢地变得青紫。 韦小宝知道他又要对洪安通痛下杀手,倏地身形一晃,挡住了于阿大。 果然,于阿大的双掌,已是凝聚了十成功力,作势便要击出。 韦小宝喝道:“他奶奶的,洪教主好赖是我们神龙教的教主,你伸手便打,举手便杀,这不是要老子这个副教主的好看么?” 于阿大尴尬地一笑,道:“韦爵爷,你这等说,属下可不敢当。” 于阿大对洪安通极为忌惮,心里在想:“既然是撕破了面皮,不杀洪安通,放虎归山,于某人只怕日后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阿大形如鬼魅,双掌一错,身形晃处,已是绕开了韦小宝。 韦小宝习练“神行百变”已有多年,虽说未得其中要旨,但眼光、动作,俱已极为快疾,却没有发觉于阿大如何绕过自己的。 于阿大手掌罩在洪安通的头顶,沉声道:“老前辈,对不住之至了。” 洪安通毫不畏惧,“哈哈”长笑道:“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杀人无算,从来不作兴说甚么对不住的,小怪物,不必惺惺作态,便请动手罢。” 于阿大面上肌肉忽然颤抖了一下,道:“甚么小、小怪物?” 洪安通本来只是揣测而已,听得于阿大的话,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路了,笑道:“老怪物调教出来的,自然是小怪物啦。” 于阿大咬牙切齿,道:“你更是死定啦。” 内力到处,便欲将洪安通的脑门拍个稀烂。 忽地。背心冷飕飕地顶上了一把匕首。 于阿大惊问道:“韦爵爷,二、二哥,你老人家这是做甚么?” 韦小宝将匕首逼住了于阿大,笑道:“不做甚么啊,你二哥虽说在江湖上乱七八糟的胡混,还是不喜欢血淋淋的杀人。三弟,你还是将手缩回去罢,免得伤了咱们兄弟的和气。” 洪安通也没有想到,韦小宝会出手相助。 于阿大慢慢地将手收口,站立起来,无可奈何道:“韦爵爷的命令,卑职敢不懔遵?” 洪安通却突然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于阿大反掌击出。 韦小宝胸口中掌,猛地倒退了三步。手中的匕首也被震落在地。 饶是他有宝衣护体,于阿大也是手下留情,也是断了几根肋骨。 韦小宝惊愕道:“于老三,你当真下手,连老子也敢、敢杀么?” 于阿大拱手道:“二哥,小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待得此间大事一了,小弟任凭二哥发落。是杀是剐,小弟决无怨言。” 韦小宝冷冷笑道:“那么不必客气啦,三弟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咱们哥儿俩么,到底谁发落谁,还说不清楚呢。” 于阿大的眼里倏地闪过一丝凶光。 那凶光却又是一闪即逝。 韦小宝依然感到恐惧,心道:“三弟平日木头一般,极是憨厚,怎么今日狠霸霸的要吃人似的?……啊,是了,他已与洪老乌龟破了脸,怕放虎、放豹归山,是以要斩草除根。” 韦小宝又是仔细一想,还是觉着不大对头:“即便他要斩草除根甚么的,雯儿妹子也没有得罪他啊,干嘛也要杀她?曹小花脸小小孩童,又能知道甚么了,他也要杀人灭口?” 于阿大的目光,瞬间已是恢复了平日的木呐,道:“事关重大,日后自向二哥请罪。” 倏地转身,下手再不容情,右掌便向洪安通的头顶拍落。 洪安通自分必死,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也别转了头不忍看。 他与洪安通恩恩怨怨,然而看到洪安通一世英雄,终究难逃一死,心中也是悲哀。 于阿大的手掌用了十成功力,猛地击落。 忽然,一支拂尘伸来,托住了于阿大的手掌。以于阿大的功力,那手掌的内力却突然问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击落不下。 于阿大惊叫道:“九难师太!” 来人果是独臂神尼九难师太。 九难师大拂尘向上轻轻一扬,于阿大使一一个跟头翻了出去,倒在地上。 九难师太用拂尘指着手阿大的咽喉,冷冷道:“乘人之危的事儿,都是你们这一帮子顶天立的大好男儿所为,贫尼却是不做的。” 于阿大无地自容,道:“师太,我……” 韦小宝惊喜地叫道:“师父……” 九难师太“哼”了一声,道:“真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宝,你结拜的好兄弟啊!” 韦小宝急忙辩解道:“师父,我三弟平日不是这个样子的。” 九难师大厉声道:“若不是你天良未泯,再三再四为洪老英雄求情,你师父惩戒别人不得,取你性命,却是清理门户!” 韦小宝素来对师父也是嬉皮笑脸,也从未看到师父对自己这等疾言厉色,不由得噤若寒蝉,颞颥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 九难师太拂尘收起,对于阿大道:“你走罢。” 于阿大尴尬之极,道:“师太,这里面确实有着重大的关碍,晚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九难师太道:“甚么关碍?至多掉脑袋罢?那也不能恩将仇报罢?” 韦小宝为于阿大开脱道:“师父,洪老乌龟救雯儿妹子的事儿,是假的,他要逼迫弟子支出,交出《四十二章经》……” 满清王朝覆灭了明朝,九难师太作为前朝的公主,一直耿耿于怀,听得“《四十二章经》”几个字,九难师太不由一震。 韦小宝双手一推,道:“师父你不是不知道,弟子哪里有甚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二章经》?被这只老乌龟逼得无奈,只得给他胡说八道一通,连阿妈儿、阿爸儿也喊出来了。” 九难师太知道,自己这个弟子武功一塌糊涂,胡搅蛮缠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洪安通向他讨要《四十二章经》。哪里能讨要得出?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于阿大道:“师大,还有,洪老前辈并没有治好雯儿姑娘,只是将她的真气使内力逼出,使她暂时显出解毒迹象,等于釜底抽薪。” 九难师太身形一动,将拂尘搭在雯儿的身上,已知于阿大所言非谬。 九难师太冷冷说道:“你们这班武林高手、大好男儿,真正的教人佩服!” 又将拂尘在洪安通的身周穴道轻扫,道:“洪教主,你也请罢。”“洪安通立时起身;不声不响地向九难师太作了一揖,却向于阿大说道:“小怪物、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你等着本座罢。” 话音刚落,身形已起、洪安通低啸一声,一个“旱地拔葱”,屋顶已被洞穿,刹那间消失了身影。 他受了这样的重伤,兀自这等勇猛,于阿大也不禁愕然。 九难师太却像没有见到的一般,若有所恩地看了于阿大一眼,道:“小怪物?” 韦小宝道:“洪老乌龟打不过我三弟,又不识得我三弟的武功,他奶奶的,就叫三弟小怪物啦。” 九难师大喝道:“小宝,甚么老……甚么甚么的?不许讲这等难听的话。” 又对于阿大道:“于英雄,你师父可好?” 于阿大诚惶诚恐道:“师太,你老人家这等称呼晚辈,晚辈死无葬身之地了。” 九难师太冷笑道:“那也不用客气。我问你,你师父可好?” 于阿大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传来一阵歌声:“熨斗儿熨不出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儿准,算不出的你我佳期凑。口儿里说的舍了罢,是怎么我的心里难丢。快刀儿割不断的连心肉。这才是:心强人强命不强,难得自由……” 于阿大用心倾听,忽然低呼道,“晴儿……”摹地身形一晃,也是破房而出。 九难师大恍若未见,口中还在说道:“老怪物?老怪物?” 转脸对韦小宝道:“小宝,你知道你这个义弟的身份、来历么?” 韦小宝见师父神色庄重,不敢撤谎,道:“他是皇宫门前的侍卫……师父,你老人家行行好,先看一看雯儿姑娘罢。” 九难师大将雯儿抱在床上,让她半躺半坐,仔细地为她把了脉,叫韦小宝端了水,取出了独门伤药,喂雯儿服了两粒。 雯儿面如金纸,昏然人睡。 九难师太面色凝重,道:“小宝,你说实话,你与这个姑娘到底是甚么关系?” 韦小宝道:“我们义结金兰,雯儿是我的妹子,我是雯儿的哥哥。” 九难师太缓缓摇头。 韦小宝发急道:“弟子一向任性胡闹,也难怪师父信不过。可是,弟子与雯儿妹子,倒确确实实是干干净净的。” 韦小宝指天划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韦小宝若是动过义妹雯儿甚么肮脏的念头,叫韦小宝立即就死,叫韦小宝死得苦不堪言!” 韦小宝常常赌咒发誓,像这样一口一个叫“韦小宝如何如何”,极是少见。 九难师太微笑道:“你起来,师父信你就是了,不过……” 却是半天没有下文。 韦小宝急道:“师父,你老人家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这等不爽快?” 九难师太沉吟有顷,道:“小宝,你道你义妹受的甚么内伤?” 韦小宝道:“曹大花脸想杀了我,却不料自作自受,使了甚么大成掌、小成掌的,将他自己的孙子打成了重伤,雯儿妹子多管闲事……” 九难师太打断他的话,道:“这些都不打紧,小宝,我问你,世上最难治的内伤是甚么?” 韦小宝偶然道:“师父,弟子给你老人家丢人,于武功一道,实在是甚么也不懂的。” 九难师大而色一红,显得极难启齿。 韦小宝大奇,心道:“师父这等年纪,也会羞答答的红脸么?莫下成她老人家相中了哪个老头子,想叫我去做媒人么?……” 忽然暗叫一声:“哎呀不好,我师父刚才出手救了洪老乌龟,只怕是相中了他也说不定。若是师父变成了师娘,洪老乌龟做了师父,老子这个弟子,可就大大的有得苦头吃了。” 他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九难师太道:“小宝,你想甚么啊?” 韦小宝脱口而出:“想洪老乌龟……”忽然又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弟子该死。” 九难师大脸一板,道:“我问你的话,你总是不会,不能好生想一想么?” 曹雪芹一直躲在一边,他又是一个小小孩童,人们几乎将他淡忘了。 这时候,曹雪芹忽然忍不住插话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九难师太一怔,看了看他道:“这孩子是谁?他说的甚么?” 韦小宝道:“师父,他就是曹大花脸的孙子,叫曹小花脸。” 曹雪芹抢着给九难师太施礼道:“晚辈曹雪芹,拜见师太。”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好不要脸,我师父便连你奶奶也做得了,你倒是赶着巴结。” 却听得曹雪芹道:“师太,晚辈知道雯儿姑娘生了甚么病。” 韦小宝喝道:“你知道个……甚么?” 韦小宝本想骂他一句粗话,看师父面色不豫,临时改了口。 九难师太道:“这孩子谈吐倒是不俗,你说一说,雯儿姑娘何以生病?” 曹雪芹恭恭敬敬道:“是。”便轻声吟诵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曹雪芹似乎是天生的儿女情长,吟诵终了,竟然眼含泪水。 九难师太喃喃自语,梦幻般地轻声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她的眼前,出现了袁承志的音容笑貌。 九难师大少年之时,只身闯荡江湖,爱上了年青英俊的大侠袁承志。 不料袁承志却情有另钟,是以饱尝了情爱之苦的九难师太,自行落发,出家为尼。 (庸按:有关九难师太与袁承志的情爱故事,见《碧血剑》。)事情已过多年,韶华早逝,古佛青灯,自觉早已心如死灰。 岂知曹雪芹的一曲小唱,竟勾起了九难师太的无限情思。 乱世英雄乱世哀,人长在,情长生,泪长流…… 九难师大强自慑定心神,抚摸着曹雪芹的头,道:“好孩子,你很聪明。” 韦小宝妒意大增,暗道:“小花脸聪明甚么?不就是在我妈妈的丽春院里,学了两支婊子唱的小曲儿么?老子自小学的小曲儿,可比小花脸多得多了!一呀摸。 呀摸,摸到了……” 九难师太道:“小宝,雯儿姑娘的病,可是凶险得紧啊。” 韦小宝口过神来,道:“师父,你救救她罢。” 九难师太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是自然要救的,不过……” 韦小宝赶紧道:“要用甚么药,师父尽管说。便是龙肝凤髓。,弟子也有本事弄了来。” 九难师太摇头道:“药是不用的了。小宝,你要知道,尘世之中,‘情’字乃是天下至毒,一个人若是中了‘情毒’,药是无能为力的……小宝,我的意思,你总明白罢?” 九难师太是出家人,说了“情”字已是为难了半天,可韦小宝不学无术,哪里听得懂? 韦小宝忖道:“‘轻毒’是个甚么毒?难道比‘重毒’还厉害么?” 九难师太沉思片刻,道:“小宝,我想收雯儿姑娘作为关门弟子,不知可以么?” 韦小宝大喜,心道:“那好得紧啊,雯儿妹子有了这样的高手师父,无论是‘轻毒’还是‘重毒’,自然都成了‘无毒’了。我师父名满江湖,轻易没人敢惹,便是洪老乌龟这样狠毒的主儿,也不敢随意找雯儿妹子的晦气啦,还有……” 韦小宝越想越是得意:“我是师父的弟子,我老婆阿珂也是我师父的弟子。现下我师父又将我的干妹子收为弟子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师父真正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转世,阿弥陀佛,救苦救难……” 韦小宝道:“师父,你这样做很好啊,雯儿妹子一定会感激你的。” 九难师太道:“你与阿珂虽是列我门墙,却是俗家弟子,而雯儿姑娘不同,她若是拜我为师,则是必须削发为尼才行。” “削发为尼”四个字,吓了韦小宝一跳。 佛门俗家弟子,戒律较少,修持较轻,婚丧嫁娶,与一般世人无异;而削发正式成为比丘尼,便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韦小宝乱摇手道:“不行不行。” 九难师太道:“为甚么不行啊?” 韦小宝顿时语塞,道:“这个……这个……” 九难师太神色庄重,道:“小宝,雯儿姑娘若不皈依佛门,性命难保。” 韦小宝正欲说话,忽然雯儿醒了过来,强打精神,向九难师太翻身跪倒,说道:“弟于拜见师父,恳请师父剃度。” 韦小宝大惊,道:“妹子,使不得,做了姑子,那可是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九难师太喝道:“小宝,你胡说甚么!” 雯儿也不理他,长跪不起,向九难师太说道:“请师父慈悲。” 九难师太道:“雯儿姑娘,佛门之大,只度有缘之人,我且问你,魔由何生?” 雯儿答道:“魔由心生。” 九难师太道:“心由何生?” 雯儿答道:“心由情生。” 九难师太道:“情由何生?” 雯儿答道:“情由景生。” 九难师太道:“景由何生?” 雯几答道:“景由欲生。” 九难师人点头道:“不错,由欲生景,触景生情,情极伤心,心碎着魔。欲除心魔,该当如何?” 雯儿道:“清心寡欲,心魔不存。” 九难师太道:“善则善矣,却非尽善。” 说着,九难师木将手在雯儿的头上摩掌着,就见雯儿的满头青丝,纷纷落地。 九难师太一边剃度,一边偈道:“空空世界,无心无魔;皈依我佛,法名心无。” 念谒完毕,雯儿的满头青丝,已是一根不剩。 雯儿磕了头,站立起来的时候,已然是一个满面病容的小尼姑了。 韦小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难师太指着韦小宝,对雯几道:“心无,这是你的大师哥。” 雯儿合什道:“大师哥。” 九难师太道:“你还有一个师姐,也是你的大师嫂,叫阿珂。……小宝,你见过你的小师妹啊。” 韦小宝没听见一般,傻子似的站立不动,自言自语道:“这是唱的一曲甚么戏文?刚才还好端端的雯儿妹子,怎么转眼之间变成了小尼姑了?是我疯了,还是雯儿疯了,或者是师父疯了?说不准,我们大家一起都他奶奶的疯了!……” 九难师太道:“小宝,你将曹公子送回江宁,我带着心无回山去了。” 雯儿默默地向韦小宝合什施礼,跟在九难师太的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客舍顿时空空荡荡。 曹雪芹怯怯地拉了拉韦小宝的衣袖,道:“前辈,她们都走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走了好,走了好!” 说着、也扬长出门。 曹雪芹紧紧地跟着他,喊道:“前辈,前辈,你到哪里去啊?” 韦小宝道:“走了好,走了好!” 曹雪芹心中害怕,奋力追赶着韦小宝,然而毕竟年幼体弱,慢慢地距离越来越远。 曹雪芹带着哭声,边追边叫道:“前辈,等等我,等我……” 忽然,曹寅疾如旋风,冲了过来,一把抱起了曹雪芹、颤抖着声音道:“雪儿,雪儿!” 曹雪芹扑到曹寅的怀里,道:“爷爷,前辈他、他疯了。” 曹寅道:“哪个前辈啊?” 曹雪芹用手一指,道:“就是他。” 韦小宝展施开“神行百变”,快步如飞,身影已是模糊了。 曹寅忿忿道:“他是你那门子的前辈?”心里却在纳闷:“这小流氓怎么了?” 韦小宝蓬头垢面,不知跑了几天,也不知自己到了甚么地方。 这一日,正值中午时分,天空万里无云,一轮骄阳高高地挂在头顶,那样肆无忌惮,就似要将行人烤干了的一般。 这样,那一座茅屋,那一株古槐,那一面酒旗,便格外的有了吸引力。 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人,韦小宝神情恍惚,笑嘻嘻地走了过去,在那人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笑道:“痨病鬼小叫花,你好啊?” 那人正是丐帮的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 郑义虎也笑道:“小流氓韦帮主,你好啊?” 痨病鬼小叫花说着话,嘴里喷出一股酒气。显见酒已经过量了。 韦小宝与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是一对冤家对头,两人从第一次见面,便打了个你死我活,今日却像老朋友一般地坐在一起,怪是不怪? 韦小宝若不是精神恍惚,见了痨病鬼小叫花的影子便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痨病鬼小叫花若不是酒入愁肠,见了韦小宝也非出手拿他不可。 如今一个“醉鬼”,一个“疯子”,浑忘记了往日的恩怨,直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亲亲热热地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道:“店小二,快给我们帮主取酒杯来。” 韦小宝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道:“好,咱们哥儿俩个,一醉方休。” 说着,韦小宝怀里掏出一块银子,便朝门口的柜台上扔去,道:“好酒好菜,尽管搬了上来,老爷们有的是他奶奶的银子。” 重整席面,两人对饮。 痨病鬼小叫花已有八分酒意,而韦小宝酒量甚小,是以两人共饮几杯之后,都是大醉。 忽然,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如孩童般地“呜呜”哭出声来。 韦小宝笑道:“不害臊,流马尿。嘻嘻。”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老子,咳,咳,愿意哭啊,你他奶奶的管得了么?” 韦小宝道:“就你会哭么?来来,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哭得伤心。” 忽然,韦小宝放声号陶:“呜呜,啊啊,我韦小宝好命苦啊……” 痨病鬼小叫花受了感染一般,更是泪如泉涌:“他奶奶的,你这等……咳,咳……欺负我,有朝一日,呜呜,老子抓住你碎尸万断啊……” 韦小宝道:“痨病鬼小叫花老兄啊,你的仇还有法儿报啊,呜呜……老子可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啊,呜鸣……” 你也哭,他也哭,各自数落着,却又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甚么。 酒店掌柜的似乎看惯了酒鬼,满不在乎地拨拉着算盘。 胆小的顾客们怕他们喝酒闹事,一个个地蹑手蹑脚地走了。 他俩人惊天动地地哭了一阵,又“呜呜”地饮位了一阵,韦小宝沫了抹眼泪,问道: “痨……郑老兄,到底甚么事情,惹得你这样伤心啊?” 痨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齿道:“郑克爽那小子,将晴儿姑娘,咳,咳……”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他脸色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到郑克爽的名字,韦小宝一惊,追问道:“郑克爽将晴儿姑娘怎么啦?” “咳,咳……”痨病鬼小叫花忽然发火道:“他奶奶的,你这个小流氓小无赖,这么关心晴儿做甚么?难道也要插上一手么?” 韦小宝也发火道:“他奶奶的,问一问又有甚么了不得的?” 痨病鬼小叫花的眼里血丝通红,面目狰狞地盯着韦小宝。 他的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骨节摸得“嘎巴”、“嘎巴”地响。 若是在往日,韦小宝早就吓得逃之夭夭了,这时候因迷失了心性,却毫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包斜着眼睛与痨病鬼小叫花对视着,道:“这么看着老子做甚么?难道要杀了老子么?” 痨病鬼小叫花怪笑道:“老子杀你,便如捏死一只蚂蚁!” 痨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强,出手如电,倏地掐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韦小宝一阵窒息,却用手扒着痨病鬼小叫花坚硬如钢的手指,道:“他奶奶的,刚喝了酒,总得叫老子吃块肉再死啊。” 抓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咂咂嘴巴,一片心满意足的样子,道:“来罢。” 痨病鬼小叫花“哼”了一声,潜用内力,渐渐掐紧了韦小宝的脖颈。 韦小宝窒息得很,却面色平静。 忽然,痨病鬼小叫花松了手。 韦小宝睁开眼睛,骂道:“他奶奶的,你为甚么不杀了老子?” 痨病鬼小叫花骂着:“他奶奶的,你不怕死,老子为甚么要杀你?” 韦小宝忽然叹息道:“郑老兄,你说,一个人是活着好,还是死了的好?” 痨病鬼小叫花道:“你活着好,我么,咳,咳,还是死了的好。” 韦小宝诧异道:“为甚么啊?” 痨病鬼小叫花道:“你有钱有势,还有七个老婆,自然是越活越有劲儿了。老子双手空空,甚么也没有,还活个甚么劲几?” 韦小宝道:“一家一本难念的经。”他略作停顿,说道:“雯儿出家做尼姑去了。” 痨病鬼小叫花一怔,随即说道:“晴儿跟着别人跑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这时候,只听得隔壁的一张桌子上,一个酒客冷冷道:“你们笑甚么?” 这酒客头戴斗笠,将面目尽行遮盖住。 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他奶奶的,老爷们喜欢笑,你管得着么?老子——” 话来说完,只听得“啪”地一声,一块骨头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巧堵住了韦小宝的嘴。 韦小宝“呸”地将骨头吐出,怒道:“好孝顺的儿子,给老子啃骨头么?” 戴斗笠的酒客道:“我们家里有条狗,它汪汪咬人的时候,只要一块骨头便堵住了它的嘴。” 韦小宝在嘴头上从不吃亏,这次让人比做了狗,不禁大怒道:“甚么东西。敢来老子头上讨野火?难道活腻了不成!” 戴斗笠的酒客并不作答,只顾闷头喝酒。 忽然,他的筷子扬起,又是一块骨头,呼呼生风地飞向了韦小宝。 韦小宝正要躲藏,痨病鬼小叫花却忽然将手中酒杯轻轻推出。 酒杯与骨头在半路相撞,只听得“啪”地一声响亮,酒杯稳稳地飞了口来,痨病鬼小叫花伸手接着,满满的一杯酒,却是没有撒出一滴。 韦小宝大叫道:“好!” 与此同时,那骨头却被酒杯撞击了回去,带着“呼呼”风响,击向戴斗笠酒客的胸前穴道。 那酒客却也不慌不忙,伸出筷子,便夹骨头。 岂知就在筷子即将夹住的时候,骨头忽然拐了弯儿,向上斜飞,正巧击在那酒客的斗笠上,就见斗笠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那酒客的面目暴露无遗,韦小宝大吃一惊:“郑克爽小王八!” 郑克爽面色通红。 痨病鬼小叫花与郑克爽比拼内力,以一只薄薄的酒杯,撞击坚硬的骨头,酒杯不但没碎,飞回来时连杯中酒也没有洒出一滴。 而郑克爽击出的骨头飞回之后,中途拐弯,将斗笠击飞,痨病鬼小叫花不但内力强劲,而且力道拿捏之准,也使郑克爽望尘莫及。 举手之间,郑克爽已是输了一招。 痨病鬼小叫花道:“尊驾在陆上的功夫,还差了几分火候罢!” 郑克爽道:“那咱们水里见就是。” 韦小宝心道:“郑小甲鱼凶横得紧,痨病鬼小叫花也不是个好东西!怎生叫他们打上一架,打个两败俱伤、三败俱伤甚么的。” 他眼珠子一转,说道:“郑老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晴儿姑娘呢?” 郑克爽并不理睬他,只顾自斟自饮。 韦小宝道:“那日在微山岛上,那座茅草房里,你们两个好风情啊,嘻嘻。” 痔病鬼小叫花急忙问道:“甚么微山岛?甚么茅草房?” 韦小宝思忖道:“那茅草房虽说平常得紧,里面却又暗藏机关,定是丐帮的机密所在,痨病鬼小叫花不会不知道的。” 便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我们丐帮的那间……屋啊,里面有暗道机关的。” 痨病鬼小叫花果然怒道:“那是丐帮的机密重地,便是八袋长老,不得帮主批准,也是不能进去的,姓郑的,你敢混进去,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忙道:“倒不全是郑老兄的事,是晴儿姑娘将他领进去的。” 痨病鬼小叫花道:“他们在里面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刚刚做了帮主,雯儿妹子领着我,就藏在地道之中,无非是熟悉咱们丐帮总舵的意思。” 又向郑克爽道:“郑老兄,我当时不知道你与晴儿姑娘在里面,不是存心偷听你们二位的说话,还请你们两个多多包涵。” 痨病鬼小叫花一拍桌子,道:“你罗嗦甚么?我问你,他们在里面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说过,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得郑老兄说道:‘这种事儿,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天地之间,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嘻嘻,郑老兄,这几句话,可是你说的罢?” 这些话,确实是那日在微山岛上的茅草屋中,郑克爽亲口说的。但说这话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听鹿鼎山藏宝图而已。 郑克爽道:“是我说的,又能怎样?” 韦小宝道:“是你说的就好。不过,我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你这张嘴啊,真正比蜜还甜呢。’” 说这话的时候,韦小宝却又是学着女子的声音,并且学得维妙维肖,痨病鬼小叫花一听,就知道除了晴儿,没有别人。 韦小宝又间道:“这是谁说的?郑老兄,你难道连这声音也忘了么?” 晴儿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郑克爽的心里。加之韦小宝学得维妙维肖,郑克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这是晴儿姑娘的话啊。” 韦小宝点点头,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你为甚么叹息起来,道:‘是啊,一个人哪,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就是这不死不活的难挨。’郑老兄,‘不死不活的难挨’是甚么意思啊?” 那是郑克爽感叹自己的身世,可一时之间,哪里说得清楚? 韦小宝道:“你不说,也是没有办法。只是你后来又道:‘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在下将你的骨肉颠倒一颠倒,那滋昧可美得紧哪。’郑老兄,你的这番话,学问大极了。” 这是郑克爽施展“颠倒阴阳”的神功,将韦小宝收拾得不知自己是男是女,狼狈之极。 想到这里,郑克爽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韦小宝叫道:“啊,你还笑?你一定好痛快,是不是啊?” 郑克爽笑道:“痛快。痛快之极。” 韦小宝道:“你痛快,晴儿姑娘却是不待见的,她说道:‘我又没与你拜花堂啊,怎么能做你的老……甚么的? 平时锦衣玉食,丫鬟、使女一大堆地侍候着,如今却躺在稻草堆里,确也太不雅相了。’嘻嘻,躺在稻草堆里做甚么啊?” 郑克爽道:“那里只有稻草,不躺在稻草堆里,你还想躺在哪里?” 郑克爽的脑子是转得快的,却不知绕来绕去的,还是被韦小宝绕进了圈子里。 韦小宝学的郑克爽与晴儿的话,全部是原话,甚至连一个字也不差。 可是,这些话是他二人分别与韦小宝说的,并非他二人的对话。 而且每一句话都有前因后果,韦小宝这样掐头去尾地捏合在一起,痨病鬼小叫花便如目睹般地想象出他二人当时的种种不堪来。 痨病鬼小叫花原本就满是病容的脸上,升起了两块红云,道:“你们做的好事!” 郑克爽已被韦小宝引进了迷魂阵,以为痨病鬼小叫花说的是《四十二章经》的事,急忙道:“你胡说八道,我们甚么也没有得到。” 韦小宝笑道:“你还不满意么?郑老兄,不是我说你,其实你这事做得太也孟浪了些。 你知不知道,晴儿姑娘是这位郑义虎郑老兄的甚么人啊?” 痨病鬼小叫花一声虎吼,身形鹞起,直扑郑克爽。 第二十章 不知几时有明月 但愿千里共蝉娟 郑克爽道:“我当然知道,晴儿姑娘是郑兄弟同师学艺的……” 忽然察觉了不妙:“这小流氓拐弯抹角的,岂不是在说我与晴儿姑娘怎么怎么了?” 还没有想出了如何解释,痨病鬼小叫花连人带身子已然袭到。 仓促之间,不及还招,郑克爽只得就地一滚,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痨病鬼小叫花犹如疯了的一般,一脚接着一脚,双脚连环,将郑克爽踢得不要说还招,根本连站起来的机会也是没有。 郑克爽的武功,一是怪异,二是水上功夫。而那怪异也是因为水上功夫而来。 今日在陆地,他的武功就毫无怪异可言,也就不具威慑了。 是以在痨病鬼小叫花的攻击面前,郑克爽显得手足无措。 痨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强,却又身体孱弱,他与晴儿、雯儿姊妹自小同师学艺,一直倾慕着师妹晴儿。然而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对师妹表明心迹。 这一次酒醉之后,又得韦小宝的挑拨,是以长期压抑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如瀑布般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武功原本便极为阴毒,这次“情敌”相斗,更是招招杀手,招招不离对手要害。 郑克爽顿时险象环生! 韦小宝幸灾乐祸,双臂抱在胸前,一迭连声地添油加醋,道:“打,狠狠地打这个郑小甲鱼……哎呀,郑小甲鱼,他奶奶的你也大不成话了,你调戏晴儿姑娘的本事大得紧啊,打起架来,怎的这等窝囊?他妈的做缩头乌龟么?” 就在韦小宝说话间,痨病鬼小叫花一脚踢向郑克爽的太阳穴。 郑克爽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这一脚带着“呼呼”风声,内力强劲。 郑克爽自知功力所限,也不敢贸然伸手去格,连滚带爬,钻进了桌子底下。 痨病鬼小叫花一脚踢在桌子上,“哗啦”一声,那酒桌成了一堆碎木片。 韦小宝叫道:“两个郑老兄啊,你们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这样不是两只乌龟碰头么? 他奶奶的,老子看也没有劲头啦。” 忽然一块碎木片飞来,击在韦小宝的额角上,顿时鲜血长流。 韦小宝道:“唉呀,唉呀……他奶奶的,怎么打老子啦?” 痨病鬼小叫花冷冷道:“你再他妈的胡说八道,扰乱了老子的心神,咳,咳,老子有本事,叫你这辈子不能说话。” 韦小宝心道:“咳,咳,怎么不咳死你啊?” 却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痨病鬼小叫花说话之间,招数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放松。 一脚紧似一脚,一招狠过一招。 郑克爽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还手的机会,只有在地上一直滚来滚去。 滚着滚着,被那一棵老槐挡住了身子。 郑克爽再无退路。 痨病鬼小叫花眼里病态的目光发绿,如暗夜中的野狼。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疯狂地狞笑道:“咳,咳,嘿嘿,你跑啊,再跑啊!”身形跃起,双脚朝郑克爽的胸口猛地踏了下来。 情急之下,郑克爽双手猛地举起身旁的一只石凳,挡在自己的胸前。 只听一声闷响,石凳破碎。 那石凳有百余斤,却被痨病鬼小叫花一踏之下,碎成了数块。 这一踏之力,何止千百斤! 若是踏在郑克爽的胸口,试想他的血肉之躯,如何经受得了? 缓得一缓,郑克爽顺势滚了出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一套“八卦十变泥鳅功”施展了开来,与痨病鬼小叫花斗在一起。 “八卦十变泥鳅功”是水里的功夫。 但不得已在陆地上施展,虽说功力大打折扣,却也颇具威力。 因为“八卦十变泥鳅功”那独特的内家真力,常人极难应对。 痨病鬼小叫花的陆上功夫,虽说高出对手许多,却因怒火攻心,不免心浮气躁,招数之间,也不免露出些许破绽。 郑克爽的武功也自不凡,抓住敌人的空当,长驱直人,急攻几招。 痨病鬼小叫花大吃一惊,只得回招自救。 十数招之后,两人已是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 痨病鬼小叫花不依不饶,连连把狠辣的招数,递向郑克爽的要害。 郑克爽又急又怒,道:“喂,朋友,你为甚么与我过不去啊?” 痨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齿,道:“你自己知道!” 郑克爽道:“敢情真的是为了晴儿姑娘?” 痨病鬼小叫花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作出回答,却一个“黑虎掏心”,一记长拳,狠狠地击向郑克爽的胸口。 郑克爽忽然垂手站立,任凭敌人施行杀手。 痨病鬼小叫花一招得手,却见敌人坐以待毙,不由得一怔。 他也是“名门正派”的门下,不愿拣这个现成的便宜,硬生生将拳收回。 然而,痨病鬼小叫花并未达到一流高手的地步,远远做不到收发由心,是以那记重拳,还是击中了郑克爽的胸口。 郑克爽一个踉跄,倒退数武,“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痨病鬼小叫花喝道:“你为甚么不还手!” 郑克爽喘息片刻,面色苍白,惨然道:“我为甚么要还手?” 痨病鬼小叫花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还手,咳,咳,我就杀你不得么?” 郑克爽竟然向痨病鬼小叫花作揖道:“你杀了在下,在下感激之至。” 说完,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立。 痨病鬼小叫花看他的模样不似作伪,并且两人已过了数十招,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对方相比,只不过略占上风而已。 他为甚么闭目待毙? 痨病鬼小叫花双拳一错,蓄势待发,道:“你真的不怕死?” 郑克爽做然道:“在下虽然不才,然而身负国恨家仇,不是怕死,却是不敢去死;不过,若尊驾是因为晴儿姑娘杀了我,那便下手就是。”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对我师妹不死心么?” 郑克爽道:“死心也罢,不死心也罢,咱们两个,只怕都与晴儿姑娘无缘了。” 痨病鬼小叫花惊问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郑克爽道:“晴儿姑娘跟了于阿大走了。” 痨病鬼小叫花问道:“于阿大?那是谁啊?”忽然想起在微山岛上那个使了“狮子吼” 神功的青年汉子,便道:“就是韦小宝的结义兄弟么?” 郑克爽默默地点点头。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姓于的是个甚么东西!郑…… 朋友,他在哪里?” 郑克爽摇头道:“不知道。晴儿姑娘常常唱一支小曲儿……” 他的耳边,响起了晴儿满是深情的歌声:“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儿准,算不出的你我佳期凑……” 晴儿在情不自禁地小声哼唱这支小曲儿的时候,眼里溢出的那份真情,那份厚爱,那份纯洁,那份少女槽怀,令每一个男子嫉妒。 若是得到那份眼神,他宁愿去死。 若是得不到那份眼神,他也宁愿去死。 郑克爽心灰意懒,在痨病鬼小叫花凌厉的招数面前,突然束手待毙。 痨病鬼小叫花恨极,道:“那个于阿大是甚么东西,藏头露尾,身份不明,也他奶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老子毙了他!” 郑克爽低声道:“杀了他,晴儿姑娘一辈子也不会高兴的。” 痨病鬼小叫花恨声道:“她高兴了是为别人高兴,不高兴了也是为别人不高兴,咳,咳,又关老子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区别了?哼哼,老子得不到的东西,他姓于的一样得不到。” 郑克爽道:“不,只要晴儿高兴,便是整日里与她心上人在一起,我,我也高兴。” 痨病鬼小花道:“哼,惺惺作态!……姓于的现在哪里?” 郑克爽摇头道:“我不知道。” 痨病鬼小叫花道:“那好,老子先杀了他的盟兄韦小宝,不怕他不找上门来。” 他的眼睛四下一瞟,叫道:“咦,韦小宝呢?” 韦小宝早已走了。 若是在以前,他一时不见了七位夫人的面,便极为想念。 可他这时却不想进京城与妻儿老小相聚。 他这时已然清醒,思付道:“江湖险恶,还是回京城的好。不过,那也没有多少意思。 再说,若是回了京里,小皇帝问我:‘河督大人得胜班师了么?河工治理得如何啊?’老子道:‘皇上鸟生鱼汤。’……他奶奶的张口便是鸟生鱼汤,可大也不成话。” 十数天之后,韦小宝出现在黄河工地上。 韦小宝原本是要去开封河督府的,这一日已是离开封不远,他在河堤上慢慢走着,忽然前面来了一营兵丁,前面排着官老爷的“肃静”、“回避”等执事,两队衙役,口中低而威严地呼叫着。 随后是兵丁敲锣打鼓,喇叭吹得震天响;在队伍的正中间,是一顶绿呢大轿。 这里是黄河大堤,除了河工上的官员,不会有甚么地方官来。并且那顶绿呢大轿,除了朝廷大员,也是没人配坐的。 韦小宝一见大喜,心道:“靳辅老儿倒是识相,老子救了他的老命,他倒是知道巴结,知道老子要来,提前派了执事;来欢迎啦。” 心中得意,便站在路口,拍打拍打衣衫,等着靳辅下轿迎接。 岂知那一班子衙役,还没到得韦小宝的跟前,便伸出手中的棒子作势要打,口里吆喝道:“闲杂人等,赶快让开!”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他奶奶的,怎么打起河督老爷来了?” 再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原来靳辅老儿不是迎接老子的,是他自己办公事去啦。 哼,这里就是黄河,又不是京城,你臭摆了给谁看啊?这等铺张,还他奶奶的自吹自擂,甚么两袖清风、三袖清风,我看也是大大的靠不住。” 他生怕稀里糊涂地让衙役们打上一棍子,便靠堤坝边上站着。 那队伍好长,绿呢轿子又在队伍中间,韦小宝越想越是窝火:“老子拼了性命,救了靳辅老儿,他倒自己摆起了威风,全不将老子放在眼里。到底老子是河督,还是你靳辅是河督啊?” 待得轿子到了面前,韦小宝的心里忽然涌过一个念头:“他妈的,老子将靳辅老儿从轿子里拖了出来,叫他丢丢丑也是好的。” 忽然身子一晃,已然入了队伍之中。 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对付不了武林高手,对这些寻常兵丁,却是绰绰有余。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钻进了绿呢大轿里了。 众兵丁犹如遇到塌天大祸一般,乱糟糟地又喊又叫道:“不得了啦,这小子钻进了轿子里啦!”“惊动了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那可怎么办啊!” 韦小宝刚进轿子,里面黑乎乎的甚么也看不清,便一把抓去,骂道:“大胆靳辅,见了本督,还这等作威作福么?” 岂知一抓之下,没有抓到人,却是抓了个甚么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白色的小蛇。 韦小宝素来怕蛇,“啊”地惊叫一声,将小白蛇甩了出去。 那轿子里原本就没有坐人,里面只是放了一把太师椅,椅子上一只红漆托盘。那条小白蛇,原先就盘踞在托盘里。 韦小宝手一甩,小白蛇便又落进了托盘。 轿子猛地停了下来。 兵丁们七手八脚,大刀长矛,将轿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韦小宝听得外面的动静,将轿帘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奶奶的,抓强盗么,这等张牙舞爪的?” 韦小宝不觉害怕,忙将轿帘又放了下来,心中忖道:“老子若是这时出去,定然要被他们象剁肉一般剁成十七二十八块。” 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喂,你是甚么人,胆敢惊动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 韦小宝极是奇怪:“老子的名头大得紧啊,真正是名满江湖。” 便笑道:“你们既是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号,怎敢这等大呼小叫的?” 外面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你,你真的是小,小白龙?” 韦小宝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小白龙的便是。” 外面的声音道:“小白龙怎能这个样子?” 韦小宝诧异道:“老子的亲娘生下老子就是这副模样,还能变得了么?你们不信,便将靳辅老儿叫来,一认就知道老子这小白龙是真是假了。” 这些兵了见韦小宝身形一晃便进了轿子,又自称小白龙,而且还称呼老河督靳辅为“靳辅老儿”,忽然像悟到了甚么。 韦小宝听了一下,忽然四周鸦雀无声,又将轿帘拉开一道缝隙,一看,周围的兵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这等前据后恭,韦小宝奇怪之极,道:“喂,你们这是做甚么啊?” 一个年纪较大的兵丁道:“小的们不知你老人家驾到,罪该万死。” 韦小宝道:“甚么就罪该万死了?你们赶快领了老子,见靳辅去者。” 众兵丁“喳”了一声,将轿子抬起,飞奔而去。 韦小宝胆战心惊地将红漆盘子端起,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对盘踞在盘子里的那条小白蛇道:“咱们俩一般无二,都是小白龙,我不咬你,你也不要咬我,好不好啊?……” 幸喜那白蛇极为老实,如一盘香似地盘在盘子里一动不动。 斩辅就在前面不远处。 靳辅与历任河督不同,他治理黄河,历来吃住都在工地上。 他早已得报,恭恭敬敬地立在道边,等候“小白龙”大驾光临。 见到轿子里走出了韦小宝,靳辅一怔之下,又惊又喜,忙跪倒磕头,道:“韦爵爷,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啦?” 韦小宝将漆盘一举,笑道:“在下小白龙,奉旨治理黄河来者。” 两人略作寒暄,靳辅让人将“小白龙”请进了临时官邸,自己陪同韦小宝随后进去。 靳辅请韦小宝坐了上座,纳头便拜,道:“卑职靳辅,叩谢韦爵爷的救命之恩。卑职能有今天,全是韦爵爷所赐。”” 韦小宝笑道:“靳老爷,你这样说,我可是不敢当了。 那可是皇恩浩荡,我不过是在皇上面前仗义甚么言罢了。” 靳辅一迭连声吩咐摆宴。 因在河工上,宴席也极为粗陋。靳辅素来节俭惯了,如见了琼浆玉液一般。 韦小宝可是难以下咽,心道:“靳辅老儿抠唆得紧,便拿这个来款待救命恩人么?” 心中颇不舒坦,正要找靳辅的麻烦,却见靳辅吩咐帐房,取来了一只封袋。 靳辅双手将封袋捧给韦小宝,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的薪俸请收下。”韦小宝道: “无功不受禄,这个却是不敢当了。” 靳辅道:“你老人家是河督,这是薪俸。” 韦小宝接过,笑道:“既是薪俸,那是皇上的恩典,却是不能推辞的,只得遵命收下了。” 将封袋放手中一掂,分量颇是不轻,心头痒痒的,极想打开看看,却又怕被靳辅小看了,道:“这河督的薪俸,还说得过去么?” 靳辅道:“薪俸都是一样的,也要看甚么人去做才是。 比如你韦爵爷,能够屈尊做河督,在皇上面前又能说得动话,实在是沿黄千千万万草民的福分,薪俸自然便要高一些了。” 韦小宝掂着封袋,笑道:“若是太多了,怕是不好意思罢?” 靳辅举起一只巴掌,低声道:“不多,不多。总共才五十万两。” 韦小宝吃惊道:“五,五十万?” 靳辅道:“李家村的堤坝刚要合龙,河务上暂时只能拿出这么点钱。韦爵爷若是等着用钱,卑职日后再想办法就是。” 韦小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十几岁时奉旨去抄奸臣鳌拜的家,一天就到手四十五万两银子;在台湾做了三天的钦差,就刮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地皮;到云南吴三桂的平西王府做了一趟“赐婚使”,不但监守自盗,将赐婚的建宁公主从吴三桂的儿媳变成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起码得了吴三桂一百万银子的贿赂…… 可是,这里是黄河,不是台湾。 面前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的靳辅,不是搜刮民财的大汉好吴三桂。 韦小宝眼睛微睨着靳辅。 靳辅土头土脑,衣衫破旧,面色苍老而又疲惫,怎么也不像出手就是五十万的阔佬。 韦小宝心道:“这个糟老头子穿着打扮,犹如丐帮的徒子徒孙一般,看不出倒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阔佬。老子学了一个乖:越是有钱,越是要装穷,那便是两袖、三袖清风啦。” 又想到:“有了钱不敢花,那又有甚么意思?老子甚么都能装,装穷光蛋却是不会。老子有钱就得花差花差。这两年多来,老子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也该有些进项,补补亏空啦。” 其实,他真正误会了靳辅。 靳辅治河八年,确实是两袖清风。但他却又不是一个腐儒,知道对京中的大佬,该花的钱一定要花,若是该花而不花,那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与抱负,只要朝中有人捣乱,便将一事无成。 见韦小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靳辅道:“韦爵爷,你想甚么哪?” 韦小宝的兴致好得多了,道:“靳老兄,你们兴师动众的做甚么啊?” 靳辅微笑道:“启禀河督大人,李家村堤坝今日合龙,请了白龙大王来了。” 韦小宝愕然道:“那不过是一条小白蛇,又是甚么大王了?” 靳辅道:“河工上历来讲究这个,堤坝合龙啊甚么的,都要请个大王来。这个白龙大王,又是龙王之中最为灵验的呢。我们请了多少次都请不来它老人家,韦爵爷,你老人家一到,它老人家也赏光啦。” 韦小宝一经吹捧,不禁飘飘欲仙,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咱们做河督啊,便是请龙王爷就是啦。那也是容易得紧。” 靳辅一本正经道:“那倒也不尽然。像你老人家乃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要说做个区区河督,便是将来做了王爷,也自然有天上的星宿相帮。” 停了一下,靳辅感慨系之,道:“像卑职么,那可就没有这等福气了,只得‘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贩夫走卒,共操役之劳了。” (庸按:“敷上刊木,奠高山大川”,语出《尚书·禹贡》,意思是说:大禹治水时,划分地区为九州,随山势砍伐树木,以通道路;又定高山大川为州的境界。这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靳辅这样说话,倒并非讥刺韦小宝,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惯会掉书袋,敷土不知是块甚么土?刊木也不知是根甚么木头?……老子却不去问他,免得像上次那样,甚么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惹得小皇帝老大的不高兴。” 李家村河工合龙,是治河工地上的一件大事,加之“白龙大王”大驾亲临,河督韦小宝也亲自到来,更是增添了许多的喜庆气氛。 韦小宝是喜欢热闹的人,靳辅请他主持合龙仪式,他便慨然应允。 靳辅乐得有个空闲,又去勘察水情去了。 那仪式却也简单,无非是韦小宝带头拈香、磕头而已。 韦小宝心道:“老子的婊子妈妈见了有身份的贵客要磕头,老子见了小皇帝要磕头,修河的人见了蛇也要磕头——可见天下事都是一个道理:见面就磕头,总是不错的。” 韦小宝高高兴兴地一直忙了三天,才将大堤合龙,将“白龙大王”送走。 他本来是个小流氓小无赖,混迹朝廷,又学了纨绔子弟的禀性,习惯于灯红酒绿,时时刻刻离不开喝酒、赌钱、玩女人。 现下在河工之上,地处荒凉,除了民夫,不见人影,哪里忍耐得住? 却又不便就走,他心里道:“他奶奶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老子好赖拿了靳辅老儿五十万银子,拍拍屁股走了,那也太不成话了。” 靳辅出去勘察水情,一去就是十余天。韦小宝百无聊赖,吃了饭便要戈什哈陪着,四处闲逛。 这一日晚上,信步走到一个窝棚之外,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传出了毗五喝六的赌博之声。 韦小主便如到了家一般,大叫着欢呼一声,一头钻进了窝棚。 窝棚里一帮民工,正在赌钱。大多数民工围在一起掷骰子,将窝棚挤得水泄不通。 韦小宝翘起了脚跟,却见里面是一张方桌,四人分坐四角,正在推牌九。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赌牌九也不告诉老子一声么?” 哪知民工们尽是一些粗壮汉子,韦小宝身单力薄,拼命地挤来挤去,却如撞在一堵墙上一般,哪里挤得进去一步? 跟随的戈什哈挥拳便朝人群打去:“他妈的,河督老爷来了,还不快回避?” 韦小宝一生之中,只有在赌场上才最讲道理,当下踢了那‘戈什哈”一脚,笑着说道: “他奶奶的,赌钱场上无父子,分甚么河督、民工?便是皇帝进了赌场,也是平头百姓一个。” 只听得桌子旁,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笑道:“老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第一回听到官老爷说了一句人话。大伙儿让让罢。” 这些民工似乎极听老者的话,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儿。 韦小宝边往里进,边拱手作了个四方揖,道:“谢谢诸位啦。” 一屁股坐在老者的对面,一看,只有老者的面前放着十数两碎银子,其余的三位,大多数是铜钱,银子也就是三钱五钱而已。 老者道:“我们这里是穷兄弟们穷乐和,却是不入达官贵人的眼。” 韦小宝一见赌注大小,顿时大为扫兴,道:“大伙儿玩罢。” 老者是庄家,掷骰子笨手笨脚,四个人连洗牌都洗不好,一看便是“羊枯”。 老者又推了几把,有赢有输。 韦小宝在旁看着热闹,虽是赌注极少,也使得他不禁技痒,暗付道:“他奶奶的,见了羊枯不捉,简直伤天害理!” 便笑着对老者道:“让我推几庄,行不行啊?” 老者极是识相,将牌一阵搅合,推到韦小宝面前,道:“理当由官老爷坐庄才是。” 韦小宝接过牌,将骰子在手里轻轻一抛,便知道是灌了铅的。 韦小宝不由得大喜过望:“老子原本不想赢你们,你们自己却将做了手脚的骰子送上门来了,却是怪老子不得了。” 略做手脚,几把下来,老者他们的银子、铜钱,都归了韦小宝了。 韦小宝的眼里,哪里看得上这几两碎银子、几串铜钱?手一推,将银子都推了回去,笑道:“大家好朋友,玩玩罢了。” 那几人顿时喜形于色,正要将各自的钱收回,却听得老者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些人似乎对老者极是忌惮,一个个地便将手仙汕地缩了回去。 韦小宝心中极为不快,忖道:“他妈的,这不是与老子过不去么?” 老者将钱又给韦小宝推了过来,平静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输就输了,赢就赢了,哪里能够反悔?官老爷未免大也看不起兄弟们了。” 韦小宝笑道:“尊驾的赌品不错哪。” 老者拱手道:“承蒙夸奖,赌品即人品,老朽却是不敢不遵的。” 几句话,说得韦小宝如遇知音,道:“说得好!人品是甚么东西?天下最重要的是赌品。” 说着,韦小宝站起身来,将钱捧在手里,忽然向满窝棚的人群撒出,道:“大伙儿拿了去分了,喝酒玩姑娘去罢。” 民工门掷骰子、推牌九,实际上都是赌的血汗钱,这时候见财从天降,一怔之下,忽然欢呼一声,一起跃起身来抢钱。 刹那间人头攒动,你争我夺。 忽然,老者自座位上一跃而起。 半空中纷纷撒落的铜钱、碎银子,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者却又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座位上,便似压根儿没有动过一般。 可是,韦小宝漫天撤落的钱,却是一文不少,全部放在他的面前。 老者对韦小宝一拱手,道:“官老爷手气好,老朽佩服得紧。” 韦小宝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思付道:“真正看他不出,这老头的武功恁的了得!” 当下韦小宝也一拱手,笑道:“老爷子这等手疾眼快的招数,叫千手观音啊,还是叫万手如来?在下也是佩服得紧哪。” 老者淡淡道:“这些草民眼皮子浅,倒是叫官老爷见笑了。” 韦小宝道:“钱财是身外之物,老爷子也不必太过认真。” 老者冷冷一笑道:“不错,钱财身外之物,确实不该看得比性命还贵重。” 话里有话,韦小宝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哈,道:“好,这钱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诸位弟兄了。在下遵命收下。老爷子,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韦小宝将赢来的铜钱、碎银子揣进怀里,转身便走。 老者道:“官老爷何必要走?他们出手太过小气,咱们两个赌他一盘,如何?” 韦小宝笑道:“在下还有些公务,待得闲了,定来领教。” 说完,便朝外走去。 满窝棚的赌客忽然全部站了起来,挡住了韦小宝的去路。 跟随韦小宝的戈什哈看出了苗头不对,却仗着官势,猛然拨刀在手,喝道:“竟敢对河督大人无礼,要造反么?” 他挥刀便砍。 却见老者的身子在桌子上一蹭,手臂暴长,“戈什哈” 的胸前穴道已被紧紧拿住,手中的刀,“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老者如拿甚么玩偶,轻轻地将“戈什哈”放在身边的凳子上,道:“大家好朋友,好好儿玩玩,你何必扫大伙的兴?” 戈什哈面如土色,作声不得。 韦小宝久经江湖险恶,知道今日入了人家的毂中,倒是处变不惊,付道:“这些穷光蛋,无非是想赢老子几个钱罢了——他奶奶的,咱们哥儿俩到底谁赢谁,还说不准呢。”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道:“老朽这一张纸,赌五十万银子。官老爷,赌不赌啊?” 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你去做御前侍卫倒是再合适不过,甚么玩意儿,便值五十万银子?便是卖你闺女、孙女的身价,也值不了这么许多啊。哼哼,拿老子做羊枯么?” 忽然,韦小宝的心头一震:“五十万?他为甚么不赌四十万、六十万,单单是五十万? 不就是靳辅老儿给我的数目么?只怕这老者大有来头,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老者追问道:“官老爷,赌不赌啊?”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不赌也得赌啊!” 韦小宝笑道:“不要说老爷子拿了一张纸,便是一句话,也值五十万银子啊。古人一句话还值一千两金子呢,何况你老人家啊?”老者将纸片推在桌子上,道:“老朽的五十万押上了,官老爷,你也请罢。” 韦小宝将手一摊,道:“不瞒老爷子说,三十、五十万银子,在下倾家荡产,倒是还拿得出。不过,一下子现兑现地拿这许多,却为难得紧了。” 老者的眼里,忽然精光陡现,沉声道:“官老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一下子收进了五十万,自然能一下子拿得出五十万了。” 韦小宝更是心惊,暗忖道:“这人处处敲打着老子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到底是甚么路道?”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惊问道:“请问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 老者打断他的话,道:“我是谁无关紧要,咱们赌钱要紧。” 韦小宝心道:“老子这两年财运不好,只出不进。这五十万看来又得跟别人姓了。” 韦小宝口中道:“是。请老爷子吩咐,咱们怎么个赌法啊?” 老者道:“你是庄家,自然你说了算。” 韦小宝思忖道:“老爷子刚才露了一手极为厉害的武功,凡是武功好的人,做起老千来往往得心应手,有赢没输,老子只怕不是对手。这五十万银子,九成九要让老头拿走了。” 又想道:“若是一盘定输赢,老子连翻本的时机也没有,大也吃亏了。” 韦小宝想了想,便道:“老爷子,咱们五局三胜,怎么样?” 老者点头道:“我总随你便是。” 韦小宝将牌洗得“哗哗”直响,暗暗做了手脚,将天牌、地牌一副副地排好了,在骰子上吹了口气,兀自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 手指在掌心轻轻地一拨,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 韦小宝心中大喜:“好久不赌了,老子的手法还是没有生疏。” 韦小宝面上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手气霉透了,不要摸个别十罢?” 伸手便拿第三副牌。 牌还未到手,老者忽然伸出手来,将桌子上的牌搅乱了。 韦小宝怒道:“喂,这算甚么?” 老者淡淡道:“你赢了。” 老者并没有摸自己的牌,更没有看对方的牌,便自认输了。 韦小宝笑道:“承让,承让。” 他一边洗牌,一边暗暗警觉:“这老头精明得紧,看来定是知道老子摸了副天牌了。老子捣鬼,还是小心一些的妙。” 第二次掷骰子,手指在掌心将骰子转得厉害些,果然,骰子落在桌子上,“骨碌骨碌” 地转了半天,却是个九点。 老者道:“这一副又是你赢了,咱们还是省点儿事,第三副罢。” 不摸牌,更不看牌,便连着认了两次输。 韦小宝暗暗称奇:“老子出了娘胎便赌牌九,却是从来没见过这等赌法的。” 五局三胜,韦小宝等于没赌便赢了两局,已是占足了赢面。 第三局,韦小宝刚刚洗完牌,才将骰子拿在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掷,老者便不动声色,说道:“我摸天门第一副牌。” 天门第一副牌,却是副地杠,韦小宝洗好了预备自己摸的。 听得老者的话,韦小宝道:“我还没掷骰子呢,你就怎么知道天门第一副是你的?” 老者道:“掷不掷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哼了一声,手腕高高抬起,骰子便落在了桌子上。 他心中有数,落下来一定是个八点。 岂知就在骰子已然定下时,其中的一只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八点变成了五点。 老者道:“我说我是天门第一副,如何?”。 韦小宝极为丧气,道:“好,老子也跟你学学,算你赢了一局。” 接着是第四局,又是韦小宝刚将牌摆好,老者便道:“这回我要天门第三副。” 韦小宝道:“哼,骰子是你儿子,还是你老子?这等听你的话!” 一掷,却又是在最后关头,骰子颠倒了一下。老者言中了。 韦小宝咬牙道:“好,算你狠!” 两人各胜两场,平局。 韦小宝自小在赌场滚来滚去,甚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心中却极不服气,“哗啦哗啦” 地洗了牌,摆好、负气问道:“老爷子,这一局你要哪一副?” 老者道:“听天由命罢。”原来,韦小宝知道老者内功高强,又精于赌博一道,虽是自己掷骰子,老者却能使了甚么门道,随心所欲地将骰子弄出他所需要的点数来,是以“决胜局”的这一副牌根本没有作弊。 洗牌不作弊,掷骰子自然也就不需要作弊了,随随便便地掷了个七点。 韦小宝道:“咱们俩谁认输啊?” 老者道:“官老爷果然冰雪聪明,在官场上一定得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公侯万代。” 韦小宝道:“讨你的吉言。” 伸手便要摸牌,老者却挡住了他,道:“韦爵爷,我看不必赌了。”“韦爵爷”三个字,一下子将韦小宝的心提了起来:“这人果真知道老子的来历,然而老子却是不知道他的路道,他奶奶的非输不可。” 韦小宝慢慢道:“爵爷甚么的可不敢当,在下见了老爷子,可是面生得紧,却又面熟得紧啊。” 老者说道:“对老朽面生面熟,却不打紧,韦爵爷,咱们赌牌九也没有多少昧道,不如干脆做笔生意,怎么样啊?” 韦小宝在心里苦苦思索:“老子是在甚么地方见过他的呢?难道真的是……” 老者又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请老爷子划下道儿来罢。” 老者道:“咱们又不用动手过招,划甚么道儿?老朽就用这张纸,卖你五十万银子。” 韦小宝心中忿忿然,忖道:“老子倒是不心疼这五十万银子,却是吞不下这口气。就凭你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拿走五十万沉甸甸的银子么?老子这个羊牯,做得太也不值了。” 老者将折叠的白纸握在手中,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韦爵爷,其实我这张纸呢,原本就是一张白纸,一点东西也没有。” 说着,手一张开,那纸已化成了碎片,老者顺手扬去,便如空中落了一场大雪。 老者缓缓道:“老朽便用几句话,换韦爵爷的五十万两银子,看值是不值?”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的话是圣旨么?金口玉言么?值这许多银子?” 老者道:“韦兄弟,沿黄数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靳辅一人身上;靳辅的性命,又系于你韦兄弟一人身上……” 他停了一下,笑道:“韦爵爷,这两句话能卖得五十万两银子么?” 韦小宝惊愕地脱口而出,道:“黄龙大侠!” 这几句话,正是韦小宝与黄龙大侠第一次见面时,黄龙大侠正告韦小宝的。也正是为了黄龙大侠那身怪异之极的武功,更是害怕他发出的若是韦小宝不听他的话,他便要杀了韦小宝的儿子、女儿,叫韦小宝断子绝孙的威胁,韦小宝才冒了性命救了靳辅。 后来,在微山湖中的微山岛上,黄龙大侠又与洪安通、痨病鬼小叫花、郑克爽、晴儿一起,抓住了韦小宝,要将他置于死地。 不过,那几次黄龙大侠都是戴了人皮面具,见不到他的真面目,想不到他生得清癯、儒雅,就像乡下一个教私塾的老秀才。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好啊?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隔四夏。今日得见尊范,也是三生有幸,四生有幸。” 黄龙大侠一怔,他不知道韦小宝常常用错成语,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成语倒是听说过了,却哪里又冒出甚么四夏来?还有甚么三生有幸、四生有幸,此人当真莫名其妙。” 但他听得出此人说话口不应心。便也随口敷衍道:“那也不用客气啦。” 韦小宝忖道:“老子真正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武功一塌糊涂,却又尽遇到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三生、四生有幸? 只怕十七二十八生都没幸了。” 他知道这些高手,除了找麻烦,别的没有大事,心中怨恨之极,道:“晚辈见了老爷子,便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 黄龙大侠道:“想起谁啊?” 韦小宝道:“想起我爹爹。老爷子,你老人家真正如我的亲爹爹一模一样。”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也不知道老子的爹爹,是哪一个狂嫖烂赌的混帐王八蛋,你便做老子的爹爹,那也好得紧哪。” 他极会演戏,面上却是一副极为尊敬的模样,继续道:“老爷子,我甚么事也不懂,你老人家便像我爹爹那样,好生管教我罢。” 黄龙大侠心中大是感动,道:“韦兄弟,快不要这等说。实话说罢,老朽常常在暗中跟着你,看你这人虽说有时滑头些,心倒是不错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这等孝顺么?常常暗中跟着老子,倒不是老子的爹爹,简直是老子的儿子了。” 黄龙大侠语气恳切,道:“那一日你在开封河督府,靳辅托人给你留下了十万银子,你不但没收,反而说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很是令人感动。” 那日在河督府,靳辅的老鼠胡子师爷给了韦小宝十万银子,韦小宝不但没要,反而说道:“靳大人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沿黄百姓,祖祖辈辈受黄祸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们体恤他们还来不及,怎么能额外增加他们的‘赋徭’?” 其实韦小宝爱财如命,哪有见到十万雪花银不动心的道理?只是康熙谂知韦小宝的脾气,临行前便先告诫他:“你若是见钱眼开,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这个大舅子不给面子啦。” 黄龙大侠不知原委,当时正伏在屋顶上,听了之后竟是大受感动。 韦小宝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黄龙大侠道:“你笑甚么啊?” 韦小宝道:“我说了,老爷子不要怪罪,那一日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房顶上,以为是甚么野狗啦黄鼠狼啦在房顶上与老子捣乱,倒将野狗、黄鼠狼、野猫、耗子的甚么十七二十八代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老爷子,那可不是骂你啊。” 黄龙大侠淡淡道:“老朽做的就是挨骂的行当,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他话锋一转,道:“今日咱们沿黄州县的弟兄们等在这里,韦爵爷,你想想为甚么?” 韦小宝道:“赌钱啊。” 黄尼大侠道:“黄灾深重,大伙儿也没了赌钱的兴致。 只是听说河督大人要拿五十万两银子赈灾,便都来领银子了。” 韦小宝心里恨极,暗暗骂道:“狗屁黄龙大侠,鼻子真正的比狗还尖!老子刚刚拿了薪俸,他奶奶的便讨饭来啦。” 黄龙大侠猛地跳在桌子上,喝道:“弟兄们,快快谢过了韦爵爷的大恩大德。” 那一伙儿赌徒,一起站立了起来,抱拳道:“沿黄百姓,谢过河督大人。” 人多,又个个是粗豪汉子,声音震耳欲聋。 韦小宝吓得一颤,心道:“哪里是感谢老子?分明是威逼!” 但他极为光棍,自慰破财免灾,只得将五十万银子的银票掏了出来,笑道:“银钱身外之物,人用了狗花了,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讲的是一口扬州土话,又说得极快,大家根本没有听出他说的到底是甚么话,他舌头一卷,骂人的活已是出口了。 好在这些人即便听出了也不会在乎,一个个感激涕零,将韦小宝当作了赈灾放粮的包龙图、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举世难得的清官大老爷了。 黄龙大侠喝道:“大伙儿不要吵了,河督大人仗义疏财,拿出这么多的银子赈灾,咱们可得当着他老人家的面,郑重其事地起个誓。” 黄龙大侠大喝道:“拿酒来!”就见有人抬了一大坛酒,放在桌子上。 黄龙大侠掌缘如刀,往酒坛子上轻轻一挥,坛子便被削去了一截。 截面光滑,便是再锋利的刀子,也削不出来。惹得众人大声喝采。 黄龙大侠拔出匕首,双手捧给韦小宝,道:“河督大人,请!” 韦小宝惊问道:“做,做甚么?” 黄龙大侠道:“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关乎千千万万灾民的性命,请河督大人带领弟兄们,喝血酒,起毒誓!” 韦小宝生性怕痛,笑道:“老子五十万两银子的血都出了,几滴人血就免了罢?” 黄龙大侠低声道:“韦兄弟,实话对你说罢,眼前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被黄灾逼得走投无路的主儿,逼急了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五十万两银子拿了出来,没皱皱眉头,他们还能怎样?” 黄龙大侠道:“话不是这等说,这些刁民,都教官府骗怕了,都说官老爷们说话如同放屁一般,实在信不过的。 你喝了血酒,他们知道你是真心诚意,永不反悔,也就放心啦,不然……” 忽然,数十位“赌客”齐声道:“请河督大人领头喝血酒!” 韦小宝吓了一跳,暗道:“喝血酒起毒誓就不能反悔了么?老子说过的话,向来不算数,要反悔便反悔,你管得着么!” 然而看那阵势,哪里容他不出血? 韦小宝也极光棍,袖子一捋,笑道:“兄弟们与我一起喝酒起誓,那是朝姓韦的脸上贴金哪。姓韦的祖上烧了高香,结识这么多的英雄好汉。” 心里却将这帮人骂了个够:“他奶奶的,老子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作孽,叫老子碰上了这一帮子混帐乌龟王八蛋。日后老子银子不要了,也要将他们一个个地送到开封府去,脱了裤子打屁股,打完了再发配三千里外,与他妈的守城军士为奴。” 韦小宝心里骂得够了,才学着黄龙大侠的样子,高高抨起衣袖。 可是那匕首下去却是极轻,只在胳膊上划了条白自的道道。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你的匕首不快啊。” 黄龙大侠淡然道:“有的人皮厚,寻常匕首自然划他不破了。” 韦小宝自然听出了黄龙大侠话中的讥刺之意,却又怕痛,不愿意再划第二刀,便用手拼命的挤,半晌才挤出两滴血来。 将可怜巴巴的两滴血滴进酒坛子里,韦小宝将匕首转给黄龙大侠,笑道:“幸亏老子的皮薄,不然拿了大炮来也是轰不出血的。” 黄龙大侠一匕首下去,胳膊上拉开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流进了酒坛。 一个一个地传了下去,不一会儿,那酒便变得血红血红的了。 黄龙大侠取了碗,舀了一碗血酒,恭恭敬敬地端送给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他咂咂嘴,说道:“老子甚么酒都喝过,狗血酒倒是第一次喝。” 韦小宝将那“狗”字说得极轻极快,说完了却又暗暗后悔:“他奶奶的,老子也是狗? 这不是连自己一块儿骂了么?” 黄龙大侠领着其余众人,却是一人一碗地喝得极为郑重。 血酒喝完,黄龙大侠起誓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河督韦小宝筹集的五十万银子,每一钱都当使在沿黄灾民身上。若是有人中饱私囊,叫他掉进黄河里,喂鱼鳖,万劫不得翻身!” 接着,黄龙大侠便当众分派银两:某州某县多少,某州某县多少……按照人口及受灾程度,分派得极为合理。 大伙儿都没有疑议。 最后,黄龙大侠抱拳道:“韦爵爷,你若是看得起大伙儿,从今以后便拿我们当兄弟,但有差遣,水果火里,在所不辞!” 韦小宝也抱拳道:“好说,好说。日后兄弟们再缺钱花了,也来找姓韦的便是。” 大家正要散去,忽然黄龙大侠冷冷道:“何方高人?请进来罢。” 话音刚落,脚尖在桌面上一点,身子已横着从人头上飞了出去。 众人正惊愕间,就见黄龙大侠手中提了一个人,又从人头上飞了回来。 片刻之间,黄龙大侠已然戴上了人皮面具。 那人显见已被拿住了胸口要穴,黄龙大侠将他朝桌子上一掼,喝道:“你是甚么……” 一眼看到那人的面目,讶然道:“原来是你!” 韦小宝一看之下,不山得也是一喜,拍掌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来了么?” 那人不是别人,是痨病鬼小叫花。 痨病鬼小叫花被黄龙大侠封住了胸口大穴,本来就满是病容的脸上,更是苍白。 韦小宝见痨病鬼小叫花,心道:“老子吃这只小乌龟的气,吃得忒也够了,碰巧黄龙大侠这些弟兄们白拿了老子五十万两银子,老子便叫他们收拾收拾他,也出出心中这口恶气。” 正要开口,痨病鬼小叫花却道:“咳,咳,韦……帮主,快,快救救师妹。” 韦小宝一听“师妹”二字,不由得大为关切,道:“哪个师妹啊?” 痨病鬼小叫花道:“是,是晴儿师妹。” 韦小宝一听不是雯儿,便放了心,道:“原来是晴儿小花娘啊。” 痨病鬼小叫花哀求道:“帮主,请你看在大家都是丐帮中人的份儿上,咳,咳,救救晴儿师妹。去晚了,只怕她,她没有命了。” 韦小宝道:“哼,这时候就认了老子这个帮主了?你们早做甚么了?恶有恶报,晴儿小花娘死了活该,你又急的哪门子?” 痨病鬼小叫花未及说话,黄龙大侠忽然目露精光,喝道:“晴儿……晴儿姑娘在哪里?” 痨病鬼小叫花道:“在,在黄河里……” 黄龙大侠“啊”的一声,朝着痨病鬼小叫花的胸口就是一脚。 他身形一纵,便已没了踪影。 痨病鬼小叫花被黄龙大侠一脚,踢得“哇”地一声,肚子里的水像喷泉般的射了出来。 那水黄乎乎的泥浆一般,不一会儿便在地上吐出了一大滩。 韦小宝一看,已明其理:“定是晴儿小花娘遇到了甚么大对头,将她扔进黄河里去了。 哼,晴儿小花娘陆上功夫了得,水里么,便与我小白龙一样,一塌糊涂之极,还有不吃亏的?” 看痨病鬼小叫花苦胆都吐破了,付道:“这小子不自量力,一心去做护花使者,不料自己也灌了一肚子的泥浆,这才来讨救兵的。” 韦小宝幸灾乐祸,问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将晴儿小花娘扔进黄河里啦?” 痨病鬼小叫花道:“是郑,郑克爽,咳,咳……” 韦小宝大奇:“他奶奶的,郑小甲鱼拼命地追晴儿小花娘,怎的下了这等毒手?” 他极喜欢看对头与对头打架,何况还有武功高深莫测的黄龙大侠也在其中?便叫道: “小的们,去黄河边儿上,看乌龟、甲鱼打架去者。” 一看,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第二十一章 黄河汹涌沙卷浪 心潮澎湃忆旧时 黄龙大侠身形一动,那些粗豪汉子也随之而去了。就连护卫韦小宝的戈什哈,也如拣了条性命一般,趁人不备,逃之夭夭。 偌大的窝棚里,只剩下了韦小宝与痨病鬼小叫花两个人。 韦小宝大骂道:“他奶奶的,刚刚还说听候老子差遣,老子还没有来得及‘差’,他们一个个地倒都‘遣’了!哼,甚么黄龙大侠、黑龙大侠,都是一帮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角色!” 尽管痨病鬼小叫花此时自顾不暇,韦小宝单独与他在一起,心中还是极为害怕,道: “郑老兄,你在这里慢慢的吐罢,老子失陪了。” 一溜烟跑出了窝棚。 这窝棚紧靠着黄河。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蔚蓝色的天幕上,将地上照耀得如同自昼,好像她也喜欢热闹,银盘似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人们打架。 这时候正值黄河汛期,宽大的河床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一望无涯的黄浪。 汹涌澎湃的浊浪之中,却见一男一女两个人,露出腰来,随着波浪起伏摇摆。 黄龙大侠他们面面相觑:这里黄河水深数丈,却只是达到两人的腰眼,便是他们这一伙子祖祖辈辈喝黄河水长大的人,也没有这等高超的水性。 韦小宝眼尖,指给黄龙大侠道:“那女子是晴儿小花娘,那男子正是郑克爽小甲鱼。” 心里却兀自纳闷:“郑小甲鱼练的是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水上确实了得;可晴儿小花娘甚么时候也练了这等高深功夫了?” 忽然觉得自己太笨:“郑小甲鱼一心巴结晴儿小花娘,晴儿要他的命他只怕也给她,自然将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献宝似的传给她了。” 黄龙大侠点点头,道:“晴儿——姑娘,河里太过危险,你快上来。” 晴儿“格格”娇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啊,我为甚么要上去?” 黄龙大侠喝道:“叫你上来,你没听见么?” 晴儿道:“老爷子,这般狠霸霸的做甚么?有本事,你也下来呀。” 黄龙大侠无奈,对郑克爽道:“郑王爷,你是堂堂国姓爷的后人,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头,何必为难一个年青女子?” 晴儿道:“喂,老爷子,你怎么胡说八道啊?郑大哥是带本姑娘游水来啦,又怎么为难我了?” 晴儿又对郑克爽道:“郑大哥,别听他的,你带着我,一直朝里游罢,省得老爷子在耳边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韦小宝高声道:“对啊,一直朝里游去,阎王爷备好了花烛,请二位拜花堂呢。” 黄龙大侠倏地举起手掌,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韦小宝害怕地将头一缩。 黄龙大侠喝道:“韦爵爷,你若是胡说八道,老朽就要得罪了!” 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晴儿小花娘是你十七二十八代的祖宗么,你这等护着她?” 越想越是踢跷,韦小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黄龙大侠一向藏头露尾的,却是这等关心晴儿,与她大有渊源也说不定……” 正胡思乱想,却听得黄龙大侠沉声对郑克爽道:“郑王爷,晴儿并没有甚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老朽第一个饶你不得!” 郑克爽阴沉的声音道:“老爷子,你既然这么关心晴儿姑娘,你使替晴儿姑娘答应了罢。” 黄龙大侠问道:“答应甚么?” 郑克爽道:“答应做我的老婆啊。” 黄龙大侠气愤道:“你!” 晴儿笑道:“郑大哥,你忒也有趣,求婚应该向本姑娘求啊,怎么找了外人?” 郑克爽微微冷笑道:“黄龙大侠爱管闲事,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你晴儿即便答应了做我的老婆,若是黄龙大侠他老人家不愿意,只怕还是水中月、镜中花,好事难成,好梦难圆。” 晴儿道:“本姑娘在江湖上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谁能作得了我的主,当得了我的家? 本姑娘愿嫁便嫁,不愿嫁便不嫁。” 郑克爽一把抓住了晴儿的胳膊,恳求道:“好晴儿,那你答应嫁给我罢?” 晴儿“格格”娇笑,道:“那也得看你对我是不是真心实意啊。” 郑克爽急忙道:“真心,真心!” 晴儿飞了一个媚眼,道:“你附耳过来……” 韦小宝心道:“好不要脸,他奶奶的晴儿小花娘也真的会浪,若是放在我妈妈的丽春院里,只怕将所有的婊子都盖住了。” 也不知晴儿向郑克爽说了甚么悄悄话,却听得郑克爽道:“晴儿姑娘,你是喜欢我撒谎骗你,还是喜欢我实话实说呢?” 韦小宝忍不住,道:“郑小甲鱼,你讨好女子的功夫忒也差劲之极,我教你一个乖罢: 天下女子,都是喜欢听骗人的好听话的。” 晴儿道:“你听到了没有?人家韦帮主就有讨好女子的诀窍,是以娶了七个夫人,还与雯儿那个小蹄子勾勾搭搭。郑大哥,你好生学着罢。” 郑克爽沉默半晌,道:“我既然喜欢你,便不能骗你。 晴儿姑娘,你要郑某人的性命,随时来取,郑某人皱皱眉头,不是好汉。不过你要郑某人做的事,关联到国恨家仇,恕不能从命。” 韦小宝心中奇怪道:“甚么事情啊,又是国恨、又是家仇的?” 韦小宝的思路原本活络,忽然心头一亮:“那日在微山岛上,郑小甲鱼逼我交出鹿鼎山藏宝图,不也是说甚么国恨家仇?” 又联想到晴儿:“在那之前,晴儿小花娘也使了稻草变成的刀子划我,他奶奶的谋杀亲夫,不也是逼迫我交出藏宝图么?” 韦小宝想明白了:“一定是晴儿小花娘要郑小甲鱼帮她夺取藏宝图,便嫁给他做老婆,而郑小甲鱼却又要老婆又要藏宝图。” 与鹿鼎山藏宝图联系起来,韦小宝的身上便出了冷汗,忖道:“小甲鱼与小花娘眼睁睁地盯着老子,倒是大大的不妙。最好能想个主意,教他两个相好不成反成仇,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三败俱伤,也拔除了老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罢,韦小宝便说道:“晴儿姑娘,你可不要上当啊,郑小甲鱼靠不住得紧。” 晴儿笑道:“你胡说!” 韦小宝道:“我对天发誓,决不说一句谎言。晴儿姑娘,你知道么?郑小甲鱼与我一样都是爵爷,我们做爵爷的哪个不是三房四妾的?” 晴儿道:“那倒是不假,你就是三房四妾,总共七个老婆。” 韦小宝道:“比起我来,郑小甲鱼可是甘拜……甘拜上风的了。” 晴儿忍不住笑道:“只听说甘拜下风,还没听说甘拜上风的。” 韦小宝道:“我是甘拜下风,他是甘拜上风。你想啊,他在台湾做国姓爷的时候,娶了三十七个老婆;投降了朝廷,做了海澄公,当今皇上怕他想家,又给他娶了十六个老婆。三十六加十六,他老兄总共五十三个老婆,还不是货真价实的甘拜上风么?” 郑克爽怒道:“你,你胡说!” 韦小宝道:“我胡说甚么了?晴儿姑娘,你可千千万万不要信他的花言巧语,他自己五十三个老婆,还四处沾花惹草,别的不说,这小子还与老子的老婆阿珂勾搭,叫阿珂谋杀亲夫。幸亏阿珂小花娘还有点儿天良,不然的话,老子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不说,只怕早就做了他奶奶的风流鬼啦。” 提起阿珂,郑克爽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阿珂原来是我相好的……” 韦小宝道:“是啊,阿珂原先是你相好的,你却拿她卖给我,卖了一百万两银子,是不是?” 郑克人道:“那是你逼迫的。” 韦小宝道:“越发地胡说八道了,你武功这等高强,我武功一塌糊涂,能逼迫你卖老婆么?我说郑老兄啊,你混弄别人可以,这里却是一伙武林泰山、五台山,江湖南斗,北斗,你混弄得过去么?” 强词夺理他说得郑克爽无言以对,韦小宝又对晴儿道:“晴儿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嫁他。这小子急了眼,甚么都敢卖的。将你卖上三百二百万两银子,他还有五十三个老婆,你可就倒足了霉啦。” 晴儿道:“郑大哥,这是真的么?” 郑克爽未及回答,韦小宝抢着道:“真的真的,货真价实,有假包换。晴儿姑娘,你又是落鱼沉雁,又是闭花羞月,怎么能嫁了他做第五十四个老婆?真嫁了他,你的苦头可有得吃了。” 黄龙大侠原来极烦韦小宝胡说八道,这时却并不打断他。 他在拖延时间,想着如何救出晴儿的主意。 郑克爽可是沉不住气了。 年青时候做国姓爷,阿珂那等倾心于他,他没有能够珍惜,终于让韦小宝钻了空子。 待得以待罪之身投降了朝廷,人情淡薄,受尽了无所不至的欺凌,才真正知道了人间真情的可贵,却已永远的失去了阿珂。 好不容易碰上了晴儿,将全副身心都给了她,却依然赢不了晴儿的心。 是以他今日以传授晴儿“八卦十变泥鳅功”为名,将她骗进了黄河,以逼迫她答应嫁给自己。而晴儿却是另有所图,就跟他下了黄河了。 一直在暗暗地爱着师妹、却又自惭形秽的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发觉了郑克爽的阴谋之后,便不顾一切地下水去救晴儿。 郑义虎在陆地上武功高出郑克爽许多,可到了黄河这等汹涌的大河里,满身的功夫都用不上,哪里是郑克爽的对手?被郑克爽灌了一肚子的黄水,好不容易才挣扎上岸,找人求救。 郑克爽实指望软硬兼施,走能得手,不料冤家路窄,韦小宝又出来打了横炮。 郑克爽一只手托着晴儿的腰,一只手揽住了晴儿的脖子,直视着她的眼,问道:“晴儿,你看着我。我不管你信不信那个小流氓、小无赖的话,我只问你,你愿意做我的老婆么?” 晴儿似笑非笑,说道:“本姑娘若是不愿意,你怎么办啊?” 郑克爽阴沉着脸,道:“我以前犯了个最大的过错,你知道是甚么?” 晴儿道:“你不该将那个阿珂卖了。” 郑克爽点头道:“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决不应当拱手送给别人。” 郑克爽眼睛死死地盯着晴儿。 也许是因为水冷,也许是因为郑克爽的目光阴冷怕人,晴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说道:“郑大哥,你送我上岸罢。” 这时候,天已渐明,星星与月亮渐渐隐去,东方现出了鱼白色。 朝霞羞涩地涨红了脸,黄河泛出了金黄的波浪。 郑克爽盯着晴儿的眼睛,许久,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了。” 晴儿掩饰着惊恐,故作镇定,道:“郑大哥,你明白了甚么啊?” 郑克爽不作回答,道:“晴儿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可以么?” 晴几笑了起来,道:“那看甚么事了。” 郑克爽叹息道:“在下活着没有福分,不能与妹子成双成对,双宿双飞,只得求求妹子,咱们生不同房死同穴,做一对鬼夫妻罢。” 忽然,郑克爽的嘴唇,强行向晴儿的嘴唇凑去。晴儿大惊,道:“你,你做甚么?”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郑克爽的嘴唇堵住了。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尽管平日大方之极,晴儿此时也又羞又怒又急,使劲地挣扎着,道:“你,你敢对本姑娘无礼……” 晴儿猛地打了郑克爽一个耳光。 郑克爽眼睛里凶光陡现!黄龙大侠大惊,喝道:“姓郑的,你不要胡来!” 可是,已经晚了。 郑克爽托住晴儿的手,突然放开。 就见晴儿猛地沉了下去。双手在水里求救地招动着,忽然消失了……… 波浪如一头疯狂的野兽,顿时吞食了她。 黄龙大侠几欲昏倒,大叫道:“晴儿!”不顾一切地朝黄河冲去。 几个汉子好不容易才抱住了他。 郑克爽在水面上陀螺般旋转着,旋转着,身子越来越高地露出水面。 最后,竟然露出了脚面! 就似黄河不是河,而是一块深黄的地毯。而郑克爽正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在这“地毯” 上。 韦小宝看了,不禁心下骇然:“他奶奶的,郑小甲鱼会魔法么?” 郑克爽倏地站定,仰天长啸,悲枪、凄历,似深山虎吟,如荒野狼曝。 接着,身子复又如陀螺般旋转起来。 慢慢地向水中旋去,不一会儿,整个人都消失在黄河浊浪里。 太阳升起来了,将滔滔黄浪装点得金碧辉煌。气势宏大的黄河依然汹涌澎湃,滔滔东去,便如甚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黄龙大侠疯狂地叫道:“晴儿,你回来!晴儿,你回来! ……” 黄龙大侠挣脱了同伴的手,疯了一般地向黄河下游追去。 尽管郑克爽与晴儿都是韦小宝的大敌,尽管韦小宝在这之前还盼着郑克爽与晴儿斗个两败俱伤,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二人恩恩怨怨,难解情结,双双葬身黄河的时候,心里也是恻然。 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回到了临时官邸。 靳辅还没有回来。自有了这一番变故,韦小宝哪里也不敢去了。 待在简陋之极的“官邸”,他百无聊赖之际,便自己与自己掷骰子,左手捉右手的“羊牯”,或者右手捉左手的“羊牯”。 第三日,连“羊牯”也捉得乏味了,便索性蒙头大睡,心想睡它一天觉,不管靳辅回来不回来,也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傍晚,韦小宝睡梦正酣,忽然有人摇晃着他,道:“韦爵爷,赶快起来接驾。” 韦小宝正睡得蒙蒙陇陇,含混道:“接甚么驾?老子要睡觉。” 那人声音极是惊慌,道:“韦爵爷,快起来,皇上来啦。” 另一个声音和善他说道:“小桂子一定是困得紧了,让他睡罢。” 虽在睡梦里,“小桂子”三个字也是听得极清楚,韦小宝一骨碌爬起来,一看,站自己床前的,不是当今皇上康熙,还是谁! 韦小宝赶快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诚惶诚恐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熙道:“于阿大,没你的事了,你下去罢。” 于阿大道:“喳。”退了下去。 待得房里只剩下康熙与韦小宝两人的时候,康熙在韦小宝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 “他奶奶的小桂子,滚起来罢。” 韦小宝听得康熙一声“他奶奶的”,便知道已然赦免了自己的“欺君之罪”了,这才又狠狠地碰了两个响头,站了起来。 韦小宝恢复了常态,请了个安,笑道:“皇上,你甚么时候来的?” 康熙道:“我沿途巡视河工,已经十余天了。今日见了靳辅,才知道你也在河工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这个河督做得不错啊。” 韦小宝笑笑,没有吭声。 他心中却颇为自得,付道:“幸亏老子先到河工上看看,不然就露馅了。可见老子有先见之明,神机妙算,赛过诸葛之亮。” 康熙道:“靳辅拿你着实的夸奖呢。” 韦小宝道:“小桂子稀里糊涂,甚么也不懂得的,那是朋友们往在下脸上贴金……” 忽然觉察说得文不对题:将江湖上的语言,用到皇帝身上了。 韦小宝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皇上,小桂子见了你,都喜欢糊涂啦,就胡说八道了。” 康熙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妈的小桂子也懂得客气了。其实啊,你的话并没有错,靳辅确实是在往你脸上贴金。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因为有了你,他才有了施展抱负的时机。” 韦小宝知道到了拍马屁的时候了,赶紧道:“那也是皇上乌生鱼汤,知道靳辅终究是有才的。若是一碗大大的坏汤,靳辅再有能耐,小桂子运气再好,不用他那也是无法可想。” 康熙背负了手,来回踱步。 韦小宝知道,这是康熙在想大事了,也就住口,不敢再说。 康熙踱了一会儿步,若有所思道:“看来用人之道,因人设事固然不对,因人废事也是大错。” 韦小宝纳闷:“又是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的,也不知这到底是一碗甚么食,吃了这许多日子,还是没完没了地吃不完?” 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皇帝的宝座,使得他心里装满了军国大事,话不能多说一句,路不能多走一步,处处都显示了皇帝的尊严。 只有对着总角之交的韦小宝,他才能有片刻的松弛,说几句诸如“他奶奶的”之类的市井俚语。 韦小宝虽说也身居高位,却是市井流氓出身,不学无术之辈,连拍马也与那些文绪绪的王公大臣不同,是以君臣二人,也是极为相得。 康熙四顾无人,低声道:“小桂子,你知道太后与我为甚么要招你回去?” 韦小宝心跳起来,生怕康熙说出《四十二章经》甚么的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奴才该死,接旨后没有立时回京……” 康熙挥手道:“那也怪你不得。” 康熙自己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对韦小宝说道:“朝廷要开仗啦,是以要调你回去,咱们小皇帝、小大臣,好好商议商议。” 韦小宝吃惊道:“皇上,三藩不是削平了么?还开甚么仗啊?” 康熙笑道:“这次开仗,却是与你大有干系——老子要去打你的老盟兄了。”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道:“奴才……奴才实在不明白皇上的话。” 康熙道:“那一年你在扬州,不是为你的盟兄葛尔丹讨了个‘整个儿好’的封号么?” 韦小宝想起来了。 那是奉康熙之命,韦小宝回扬州光宗耀祖,也是在丽春院里、不料落在了西藏大喇嘛桑结和蒙古王子葛尔丹的手里。 韦小宝为了脱身,急中生智,便与他二人一起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韦小室鹿鼎公是三弟。 也就是在那一次,韦小宝得知吴三佳与桑结、葛尔丹相互勾结,要起来造反,作为权宜之计,韦小宝便代康熙答应了桑结做活佛,葛尔丹为准噶尔汗(庸按:韦小宝不知道“准噶尔汗”是甚么东西,便向康熙奏报,说葛尔丹要做“整个儿好”)。 为了割掉吴三桂的羽翼,康熙真的分封了桑结与葛尔丹二人。 可眼下,康熙却说要向葛尔丹开仗了,并且降旨要韦小宝赶回京城、韦小宝心虚,付道:“小皇帝别把‘整个儿好’的甚么事,都记在我的帐上,老于只怕吃不了要兜着走,韦小宝要变成韦死宝了。” 康熙道:“这个葛尔丹,他奶奶的太也不成话。他要做甚么‘整个儿好’,朝廷使马马虎虎给他个‘整个儿好’;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占据喀尔喀尔和漠南蒙古,夺取青海与西藏,将来么,哼哼,勒马黄河岸,饮马黄河水。” 韦小宝道:“他妈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葛尔丹算个甚么东西,也要来黄河饮马?他们蒙古没有水么?他们的马要渴死了么?” 康熙道:“这还不算,你那位老盟兄啊,还与罗刹勾结,用了罗刹的洋枪洋炮,一直打到了乌兰布通……小桂子,你在想甚么哪?” 韦小宝面色古怪,忙道:“没想甚么,皇上,乌兰布通在甚么地方啊?” 其实就在康熙说葛尔丹“与罗刹勾结”的时候,韦小宝已是一阵想入非非:“他奶奶的,罗刹长毛的索非亚公主,与老子睡过觉的,还封了老子大官,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相好的,也自然不可欺了。葛尔丹做了我的盟兄,却又去勾结老子的相好的,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了。” 康熙哪里知道他脑子里这些肮脏念头?接着说道:“乌兰布通离北京只有七百里地,你的老盟兄一逞凶,弄得京城大为混乱,只得宣布戒严,连米价都涨到每石三两银子了。” 韦小宝心道:“小皇帝闲得无聊,你是皇帝啊,管他米价做甚么?老子做了鹿鼎公,只是想方设法弄了银子花差花差,从来不管米价肉价的。” 康熙忧心忡仲,站起身来,来回踱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小桂子,对不住得紧,朝廷只好向你的老盟兄用兵了。” 跟随康熙多年,韦小宝熟知他的脾性:不管是他如何人,若是沾了造反、叛逆的边儿,他决不轻饶,决不手软。 听了康熙提及葛尔丹的事儿,一口一个“你的老盟兄”,韦小宝吓得浑身冒虚汗。 他急忙跪倒在地,说道:“皇上,当初奴才便奏报过的,说奴才两个把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他们了,总还得防着点儿,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还尽在天门落注,打咱们的霉庄。” 这些话,在与,桑结、葛尔丹结拜之时;韦小宝确曾对康熙说过。 康熙点点头,韦小宝心道:“老子又学了一个乖:做甚么事情,总得预先留下退路。老子当日要将二位老把兄说得鲜花一般,今日小皇帝便是拿老子做了他们的同党,老子只怕也没的话说。” 康熙道:“你起来,你害怕个甚么劲儿?当时你做得极对,与葛尔丹、桑结拜了把子,去了大花脸吴三桂的左膀右臂,咱们才得以全力以赴,削平三藩。小桂子,你那一庄帮得好极了。” 韦小宝稍稍放心,道:“谢皇上恩典。”康道:“小桂子,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那时候,咱们顾不上葛尔丹,由他折腾便是。这时候他即便不闹腾,咱们也要动手了。这就叫各个击破,懂不懂啊?” 韦小宝道:“是。” 心里想:“甚么叫‘个个鸡婆,?无非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罢了。老子与天地会、神龙教打交道,对这一招领教得大多了。” 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在小皇帝眼里,老子一定也是‘鸡婆’,并且老子这只‘鸡婆’,知道的事情委实大多。也许老子这只‘鸡婆’还能生蛋,或许小皇帝还来不及动手,然而迟早他非下手不可。伴君如伴虎,扬州茶馆说书的都这么说。他奶奶的,老子若是能逃得了这一劫,老子就不姓韦,眼小皇帝姓……他奶奶的,小皇帝到底姓甚么啊?” 韦小宝想自己的心事,康熙也似乎忘记了他,也在想心事。 韦小宝怕引起康熙的疑心,笑道:“皇上,你甚么时候御驾亲征,小桂子给你当先锋,咱们捉了葛尔丹,脱了裤子打屁股。” 康熙笑道:“去打老盟兄,小桂子啊,你不是太也不讲义气了么?” 韦小宝道:“皇上,你知道为甚么小桂子才娶了七个老婆啊?”康熙笑骂道:“他妈的,你这个德行,有七个老婆,也该知足了。” 韦小宝搔搔头;道:“小桂子原本该知足的,不过,我原来是八个老婆,事不过八、八仙过海才是,还有一个,便是让葛尔丹老把兄抢去了。” 葛尔丹的夫人阿琪,是九难师太的弟子,阿珂的师姐。那一日在扬州丽春院,韦小宝将苏荃、阿珂等一众女子抱到一张大床上胡天胡地。 其时阿琪也在,也眼食了韦小宝的蒙汗药。然而韦小宝却两次将她抱到了床上,又两次抱了下来,使得阿琪逃脱一辱…… 韦小宝“手下留情”,倒不完全因为葛尔丹是他的把兄,阿琪是他未来的“二嫂”,更主要的是他极为忌惮葛尔丹武功了得。 可是眼下,他却倒打一耙,说成葛尔丹抢了自己的老婆了:“他妈的、葛尔丹哪里与我讲甚么义气了?皇上打他,也是给奴才出了一口气。” 康熙心下沉吟:“朕冲龄即位,文治武功,倒也不辱没了先皇。不过没有亲自带兵打仗,终究是一件憾事。再者西藏桑结也是蠢蠢欲动,杀了葛尔丹,便是杀鸡做猴,对桑结也是震慑。” 康熙忽然道:“小桂子,你倒是提醒了我,打葛尔丹,我要御驾亲征。” 韦小宝赶紧道:“皇上,那我的先锋呢?” 其实韦小宝这时的心思,全是盯在了阿琪的身上:“阿琪小花娘也不知怎么样了?跟了葛尔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葛尔丹打不过小皇帝的,阿琪再弄得泥沙甚么下,玉石甚么焚,太也不值,还不如给了老子,来个‘八仙过海’呢。” 康熙似笑非笑,道:“那可不成,用你做先锋,不是叫葛尔丹笑淖大牙么?” 韦小宝不笨,从康熙的语气之中自然听得出来画外之音:“你不过是朕的一个小小的弄臣,又能带甚么兵、打甚么仗了?” 然而他脸皮却是极厚,笑道:“皇上,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嘛。” 康熙诧异道:“小桂子学问大有长进啊,这等文雅的成语,也说得一字不差。” 韦小宝道:“跟着皇上,便是木头人,也能学了不少学问的。” 一句话,说得康熙心内舒服之极。 满清王朝极为重视《三国演义》,将这部书作为行军打仗的教科书。韦小宝与康熙和满清贵族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了这个道理,便着意在《三国演义》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再加上韦小宝从小喜欢听说书,《三国演义》是听熟了的,是以这成语说对了。 康熙笑道:“你也不要胡拍马屁,其实这成语用得也不尽妥当。我大清人才济济,哪里没有大将了?朕的舅父佟国纲、大将费扬古,都是先锋之才。” (庸按:日后康熙两次御驾亲征葛尔丹,委派了佟国纲、费扬古为大将。伶国纲在阵前壮烈为国捐躯,费扬古在扫平葛尔丹的叛乱之中屡立大功,直至葛尔丹于康熙三十六年服毒自杀。)康熙一想到军国大事,便神情庄重,专注严肃,不苟言笑。 逢到这种时候,即便如韦小宝这样的弄臣,也不敢乱说。 康熙想了想,道:“不过,在讨伐葛尔丹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这件事还真的离不开你。小桂子,你这次便跟我回京里去罢。” 韦小宝应道:“是。” 韦小宝极想问问康熙甚么事这等紧要,却又不敢开口。、正在这时,侍卫总管多隆进来了,道:“启奏皇上,靳辅求见。” 康熙道:“叫他进来。” 随着多隆一声“宣靳辅晋见”,靳辅走了进来,给康熙磕头请安。 康熙缓缓道:“靳辅,朕这次视察河工,走了一百八十里,见堤坝巩固,河水变清,足见你的治河方略极是正确,也确有成效,朕心里高兴得紧。” 靳辅不敢抬头,道:“这都是皇上运筹之功,韦爵爷调度有方。” 康熙道:“很好。拿笔来。” 不一会儿,笔墨取到,康熙在一张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诗:防河纤旰食,六御出深宫。 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穷。 何年乐稼穑,此日是疏通。 已著勤劳意,安澜早奏功。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为了治河,我日夜忧虑而吃不下饭,走出深宫来为实地视察。骑着马儿缓缓前行,为的是访求民间疾苦。面对滔滔河水,方知民生艰难。何时才能快乐耕种,看来还靠今日治河。河工已付出辛勤劳动,希望早日获得成功。 (庸按:康熙的原诗,见《清史槁》)。 康熙写完,仔细地端详了端详,显见对诗歌与书法部极满意,这才题写了上下款:“赐靳辅”。 皇上亲赐诗歌,靳辅感动得磕头出声,泪流满面:“皇恩浩荡,臣以死不能报万一。” 韦小宝心中极是奇怪:“他奶奶的,靳辅老儿太也没出息,甚么‘湿’啊‘干’的,又不是银票,也值得这样感激涕零么?” 康熙道:“靳辅,你起来罢。” 靳辅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道:“谢皇上恩典。” 满脸的泪水,却并不擦去。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装哭的本事,比起老子又高明了一招:流了眼泪,并不擦去,让人看个够。老子得好生学学。” 果然,康熙道:“朕亲政之初,便在御书房的廊柱上写了六个字:河务、漕运、三藩。 朕将河务放在三件大事之首,靳辅,你知道为甚么?” 靳辅不假思索,道:“以臣揣摩,一藩虽烈,却是癣疥之疾;漕运如同血脉,关及生命;而黄河横跨全国,犹如心脏,实在是三大要政之首了。” 这一番话,韦小宝在御书房里,亲耳听到康熙说过,只是他不学无术,一窍不通罢了。 听得靳辅说的和康熙所说如出一辙,韦小宝惊奇之极,付道:“连靳辅也说甚么‘藓苔治疾’,看来不是太医院治疗花柳病的药方了。” 见康熙连连点头,韦小宝忖道:“靳辅老儿又教了老子一招:拍马屈也得有些学问,才不至于常常拍到马腿上。不过做学问总是苦的,这一招老子这一辈子只怕是学不上的了。” 韦小宝怕吃苦、凡是吃苦的事情都不愿去做。 康熙对靳辅说道:“你上能体念朕意,下能体察民情,这河督么,你便自己做下去罢。” 靳辅道:“微臣才疏学浅,怕是不能胜任。并且这几个月来,多亏韦爵爷调度,还请皇上……” 康熙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用说了。韦小宝另有任用。”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白白做了几个月的河督,拿了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却又叫黄龙大侠抢劫了去,河督做不成,大大的蚀本!” 靳辅谢恩退出,多隆却又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启奏皇上,这里好像有不少江湖人物,请圣驾及早起驾回宫。” 康熙多次遇到江湖人物,每一回都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 听说这里又有江湖人物,不禁有些胆怯,道:“他们是些甚么路道?” 多隆道:“听说是甚么黄龙大侠。” 康熙皱眉道:“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又是他。朕一路之上,到处听说他的名字。这人在黄河沿岸,名头可响亮得紧哪。” 韦小宝插话道:“这黄龙大侠奴才是见过的,他好像只是想为沿黄百姓做点儿好事,大约不至于与朝廷过不去罢?” 康熙高深莫测,道:“越是这样,这黄龙大侠才越是可怕……” 他还想再说些甚么,忽然停住了。 黄河沿岸,历来灾害甚多,民风极是凶悍。黄龙大侠到处争取民心,若是遇到时机,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康熙将黄龙大侠看作是朝廷的隐患。 康熙不想将这些想法告诉臣下,便道:“既是这样,今天起驾。” 想了想,又道:“传于阿大。” 韦小宝做过副统领,知道皇宫大内的规矩,微微诧异道:“于阿大虽说是御前侍卫,却离了皇上贴身侍卫差了许多。小皇帝连贴身侍卫都认识不全,却怎么认识了于阿大?” 于阿大进来,向康熙请了安。 康熙道:“朕即刻起驾回宫,你护卫韦小宝,随后赶回京师。若是他有甚么闪失,你也不要回来了、自己抹了脖子罢。” 当时,康熙立即起驾。韦小宝又过了三天,却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 于阿大的身上干系太大,问道:“二哥,咱们甚么时候动身啊?” 韦小宝心想:“老子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也便宜了靳辅老儿。” 韦小宝轻飘飘他说道:“你急个甚么?他奶奶的,河工上的饭这样好吃,咱们便在这里吃上三个月,也吃不穷他靳辅。” 于阿大愁眉苦脸,道:“二哥,皇上将天大的担子都压在了小弟身上,还请二哥体念。” 韦小宝瞟了于阿大一眼,道:“皇上对你可是相信得紧哪。” 于阿大道:“都是多大哥多事,那天我出来找你,正巧碰上他护驾,便将小弟领到皇上面前去了,还着实说了小弟几句好话。” 韦小宝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怎么将这个茬儿给忘了!那日老子与于阿大结拜兄弟,不是拉了多隆么?看在义结金兰的份儿上,多大哥自然该提携便提携于阿大这个小弟啦。” 韦小宝道:“你哭丧着脸做甚么?多大哥提携你,也是一番好意。” 于阿大道:“我知道,大哥与二哥对小弟的情分都是没说的。” 韦小宝道:“知道了就好。喂,你去看看靳辅大人,甚么时候给咱们饯行啊?” 于阿大去了好一阵子,靳辅没有来,却见那个老鼠胡须的师爷来了。 于阿大对那师爷道:“有甚么话,你自己给韦爵爷回罢。” 韦小宝心中有气,冷冷道:“靳大人好大的架子哪,御前侍卫也请不动么?” 老鼠胡子师爷满脸堆笑,道:“启禀韦爵爷,因为又有一段堤坝合龙在即,敝东察看去了,临行再三向你老人家致意,请你老人家海涵。” 韦小宝两眼望天,“哼”了一声。 于阿大道:“大家都在外做官,靳大人难道连规矩也不懂么?” 韦小宝没想到于阿大也帮他说话,接着道:“规矩,靳大人自然是懂得的,不过皇上给他写了个甚么‘湿’啊‘干’的,他老兄便连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甚么的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做官的规矩?” 老鼠胡子师爷赔笑道:“韦爵爷这等说话,敝东却是汗颜无地了。” 韦小宝道:“你们东家哪里能‘旱鸭无敌’?哼哼,他‘有敌’得紧哪!” 老鼠胡于师爷不知道甚么“有敌”、“无敌”,更是不敢回话。 直至韦小宝发作得差不多了,他才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只封袋,道:“敝东临行的时候,吩咐小人将这只封袋敬呈韦爵爷。” 韦小宝明知故问,道:“是甚么啊?” 老鼠胡子师爷道:“这是五万两银子,敝东请韦爵爷一定笑纳。” 虽说只是区区五万两,却也聊胜于无。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你早些取了出来,不就结了吗?也省得老子大动肝火了。” 语气便缓和得多了,说道:“那太也不好意思了罢?靳大人何必这等客气?” 老鼠胡子师爷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韦小宝接过封袋,指了指于阿大,道:“这位御前侍卫大哥,你们怎么说?” 老鼠胡子师爷道:“预备好了,预备好了。” 说首,又摸出一张银票,捧给于阿大,道:“请老爷赏脸。” 于阿大接了过去,却又双手捧给韦小宝。 韦小宝没有接,使眼角一瞟,看是五千两银子——他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筐,唯独对银票却是认识得丝毫不爽,也是怪事。 韦小宝道:“靳老爷的一片心意,咱们又不好拂了他的,你自己收下罢。” 老鼠胡子师爷拜谢了韦小宝,又给于阿大作了一揖,道:“韦爵爷,你老人家有甚么事,只管吩咐,敝东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道:“明日你预备两匹马罢。” 于阿大道:“韦爵爷,还是马车好些。师爷,请你明日预备三辆马车。” 韦小宝心里奇怪,暗道:“咱们两个人,要三两马车做甚么?” 于阿大解释道:“有一个朋友,托我把他的一个家眷带上北京去。” 韦小宝兴致大增,笑道:“年青么?美貌么?” 于阿大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病着,不能见人,也不能见风。” 韦小宝道:“那一定是个美貌女子。” 于阿大道:“为甚么?” 韦小宝笑道:“你想啊,人家都将美貌女子说成弱不禁风,她这么怕风,那定然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了。” 老鼠胡子师爷倒是能干,第二天,竟然在荒僻的黄河岸边,弄到了三辆极为漂亮的马车。韦小宝坐第一辆,于阿大坐最后一辆,于阿大朋友的那位怕风又怕人的家眷,坐在中间一辆上。 上车之前,于阿大低声嘱咐韦小宝,道:“二哥,这一路看来不大平静,咱们老老实实地赶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了。” 韦小宝笑道:“有你三弟保驾,我偏不老老实实,偏要节外生枝。” 于阿大笑笑,道:“小心无大错。” 其实不用他说,韦小宝也是不敢惹事生非。经过这一番挫折,他甚么也不想,只是想平平安安抵家,与妻儿团聚。 上车之后,尽管天气大热,韦小宝还是将自己关在密不通风的车帷里。 美美地睡了一觉,打了个哈欠,自己与自己掷了几把骰子。 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忽然想到:“不知于阿大在做甚么?也睡觉么?” 便想下车去瞧瞧,刚刚将车帷拉了条小小的缝隙,车夫的鞭子,却不偏不倚地甩了出来,差一点儿抽在韦小宝的手上。 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瞎了眼么?” 车夫小声说道:“请韦爵爷息怒,路上大不平静,刚刚还有几个江湖模样的人物,像是在踩盘子,怕是不利于咱们,不得不小心从事。” 韦小宝道:“江湖人物又怎么了?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么?” 话是这样说,韦小宝听说“江湖人物踩盘子”,心里还是忌惮得紧。 韦小宝拉开车帷子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韦小宝一个人坐在车里,有些害怕,便对车夫道:“你招呼一声,请于老爷过来。” 车夫道:“启禀韦爵爷,于老爷吩咐过小的,为了以防万一,在路途之中你们三位谁都不得离开车子一步。小的不敢不听。”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于阿大老虎的本事,蚊子的胆子,吓成这个样子了?” 心里却道:“于老三武功高强,寻常江湖人物,哪里是他的对手?连他都这等小心翼翼的,莫不是真的有甚么厉害之极的对头,来找老子的晦气了么?”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所忌惮。 到了打尖的时候,车夫也不让他下车,倒将好饭好菜从车帷子的缝隙中递了进来。 韦小宝几乎是摸着黑,吃了饭,气得在心里骂街:“他奶奶的,坐牢么?” 打尖后,车子继续行走。 待得车夫停下了车子,揭开了车帷子恭请韦小宝走出来的时候,确确实实已是夜暗时分了。 车子停在一家小小客栈的门口,可是只有他坐的那一辆车,于阿大与他“朋友的亲眷” 那两辆马车,却是不见踪影。 韦小宝惊疑不定,问车夫道:“喂,和我一块的那位于老爷呢?” 车夫依然用他的低低的声音,诡秘地回答道:“于老爷在暗中保护韦爵爷啊。” 车夫将韦小宝送进了房间,要了酒菜,好生款待着他。夜里,韦小宝睡觉,他却不睡,就这么坐在当间,眼也不眨地守护着韦小宝。 直至第二日天麻麻亮,韦小宝又在车夫的安排下坐上车去,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韦小宝也没有见到于阿大的影子。 随着车子在崎岖的道上行驶,韦小宝的心里打开了小鼓:“他奶奶的,老子吃车夫的亏太大了:那一回晴儿小花娘冒充车夫,将老子骗去了关帝庙里,幸亏老子命不该绝,凭空里撞见了黄龙大侠,惩治了晴儿小花娘,才救了一命。” 韦小宝想起这车夫对自己虽说极为恭顺,但行动却是过于诡秘,又想道:“小皇帝常说前车之甚么、后车之甚么,又说吃一个甚么东西、长一个甚么东西,老子先前吃了晴儿的亏,今日若是再吃这个王八车夫的亏,不是太也没记性了么?” 心念一动,便欲逃走。 这一回,他不给车夫打招呼了,自己悄悄地拉开了车帷子的后门,想从那里溜下车去。 他的手刚刚将后面的车帷子拉开了一条缝隙,忽然那车夫便如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马鞭子朝后甩来,正巧击向韦小宝的手背。 幸亏韦小宝手疾眼快,向后缩得及时,才免了手背皮伤肉烂。 韦小宝喝道:“你做甚么?打人么?” 车夫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恭敬,道:“小人为了韦爵爷的周全。”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一个臭车车……”忽然自己骂不下去了。 臭车夫?这等一根马鞭子指哪打哪、带着呼呼风响的“车夫”,只怕满世界也找不到。 这人定准是个江湖人物,并且是一个武林高手。 可他为甚么冒充车夫?他到底想做甚么? 韦小宝心道:“想做甚么?反正不是请老子喝酒赌钱玩姑娘!” 当今之计,自然是逃为上什了。 可是,怎么个逃法?韦小宝明白,自己已然被“车夫” 看守囚犯似的看起来了。 凭武功,不要说他逃不掉,即便逃跑了,“车夫”的鬼鞭子也能卷了他回去。 韦小宝心道:“老子今年走了霉运,赌钱输钱,玩姑娘遭白眼,出门遇到丧门星,真正是如说书先生说的伍子肯,才出虎口,又人狼窝。” 忽然又想起于阿大,恨道:“他妈的这是甚么狗屁兄弟?赌咒发誓要保护老子的周全,待得身处险境,他却只顾自己的安全去了。” 又仔细一想,于阿大好像不是这种人:“何况小皇帝当面说过、若是老子有个闪失,叫他也不必回去了,自个儿抹了脖子罢。按理说,他不该放也着了车夫的道儿,也说不准的。” 想着武功高强的于阿大都可能已然陷落敌手,韦小宝更是害怕。 万般无奈之际,他一拍大腿,忽然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事。 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 韦小宝大喜:“多少大风大浪老子都过来了,还能在一个车夫手里翻了船?” 将匕首握住,猛地划了下去…… 路途荒僻,少见市镇,是以午间打尖的时候,日头已是偏西了。 “车夫”依然不让韦小宝下车。就在路旁买了几只烧饼,又买了一碗汤面,一起递进了车里,说道:“韦爵爷,请用饭。” 不见回音。 “车夫”又道:“韦爵爷,请用饭。” 还是没有口答。 “车夫”自言自语道:“想必是旅途劳顿,他老人家睡着了?” 伸手便拉开了车帷子,却又倏地大吃一惊:车厢空空,哪里还有韦小宝的影子? 车底板的正中,被利器挖了一个圆洞…… 此刻,韦小宝大摇大摆,走在另一条道上。 原来,韦小宝急中生智,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马车的底板上掏了个洞,从洞口人不知鬼不觉地猾落在车子底下,伏在路面上。 那路面极是崎岖,马车也很颠簸,加上匕首极快,是以“车夫”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待得马车稍稍走远,韦小宝便猛地站了起来,施展开“神行百变”的功夫,身形晃处,几个起落,已经下了黄河大堤。 靳辅在黄河苦心经营了八年,栽了不少护堤的树木,已是成荫。 韦小室跑进了防护林中,心下安了,知道“车夫”纵然发觉,也是追赶不及。 “车夫”是沿着黄河大堤向东行走的,韦小宝下了河堤之后,却沿着一条官道,向东南行去。午后,韦小宝来到一个不小的镇子上。 他将方才的凶险忘得一干二净,取了银子,挑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要了酒菜,在自己的客房里自斟自饮,也极为自得:“他奶奶的,与老子斗法?你小子还嫩着娜。” 说到得意处,架起二郎腿,哼着《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 忽然停顿下来,想不出“摸”谁了。 韦小宝用情不专,见一个爱一个。 可是,待得讨了七个老婆之后,神差鬼使地遇到了雯儿、睛儿两妹妹。 雯儿的温柔可人,睛儿的刁钻蛮横,使得韦小宝忽然觉得:人生在世,能娶雯儿、睛儿两人中一人为妻,便胜却佳丽无数! 韦小宝向来以占有七朵“名花”为荣,这时候却自惭形秽了。 韦小宝唱道:“摸到了……摸到了……” 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韦小宝装哭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管是甚么时候,也不管面对着的是谁,只要需要,那眼泪说来就来,并且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是装哭,往往在泪流满面的时候,也是他心里开怀大笑的时候。、今天,没有别人,没有别的需要,韦小宝生平第一次为他自己饮位了一回。 他说不出心里是一股甚么滋味,眼泪只管朝下流,烧酒却只管朝肚子里吞。 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心绪又不好,不一会儿,便伏在酒桌上,昏昏入睡了。 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得有人叫他:“韦香主,你醒一醒。醒一醒,韦香主……” 韦小宝醉眼膝陇,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半晌,含混不清他说道:“谁啊?韦香主、韦香主的,这里哪儿来的香主啊?……” 只听得有人说:“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韦小宝道:“老子没醉,没醉。” 睁开眼睛,面前一大群人,虽说一个个的模糊不清,脑袋晃来晃去的,却也依稀认识几个。 韦小宝手指着:“老子认识你们,你,你是玄贞老杂毛,你是钱老本钱老板,你是徐天川老猴儿,还有你,你是他奶奶的……” 说着,朝桌子上一伏,又鼾声大起。 玄贞道长皱眉道:“韦香主,韦香主!” 徐天川道:“瞧我的。” 出去端了一盆水,“哗”地没头没脑地泼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猛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怔怔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啦?” 玄贞道长领着天地会群豪,倒是不失了礼数,拱手道:“属下参见韦香主。” 韦小宝道:“大伙儿不必客气了。” 心里却道:“大地会早他奶奶的全军覆灭了,还甚么香主?臭主也没有啦。” 玄贞道长指着一个黑瘦老者,和一个面目清癯的白胡子老头向韦小宝说道:“韦香主,我来引见引见,这两位是……” 韦小宝道:“还是我来引见罢,这位是顾炎武顾老先生,这位是查继佐查先生。” 玄贞道长一怔,道:“原来你们认识。” 韦小宝笑道:“怎么不认识?顾先生、查先生名满江湖,是两个反清的英雄、复明的好汉。顾先生,查先生,两位好啊?” 心里却是恨极了顾炎武、查继佐:“这两个书呆子准定又是劝老子反情复明来了。老子真正弄不明白,清朝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要反它?明朝也没给你们甚么好处啊,你们复它做甚么?有这功夫,大伙儿喝酒赌钱嫖院子,岂不天下太平?” 顾、查两位一起施礼道:“韦香主,你好啊?” 韦小宝道:“将将就就、马马虎虎。不知二位光临,有甚么指教?” 两人未及回答,忽然旁边转过一条威猛汉子,厉声道:“韦香主,还认识我么?” 此人的右眼精光陡现,左眼却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面目狰狞。 韦小宝顿时结巴起来,道:“认……认……” 第二十二章 深宫幽幽深宫恨 人世依依人世情 韦小宝怎么能不认识他? 他就是天地会宏化堂香主舒化龙! 两年之前,韦小室率领七妻二子一女,浩洁荡荡地南下扬州,奉旨衣锦还乡。 那一日路过苏北泅阳集,舒化龙带领本堂兄弟,将韦小宝的大船紧紧围住,舒化龙将手指猛地插入自己左眼,硬生生将眼珠子挖了出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舒化龙昂然道:“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惊天动地的反清复明大事。若是大伙儿都受了骗,那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韦小宝见了舒化龙,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姓舒的找老子赔眼珠子来啦。老子总共一双眼珠子,凭空赔你一只,成了独眼龙,院子里的姑娘不爱见了,赌钱捉羊牯不灵便了,只怕连老子的七个老婆,也不愿意与独眼龙睡觉,到处去找野男人……他奶奶的姓舒的,老子成了活乌龟,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你总满意了罢?” 韦小宝笑嘻嘻道:“舒大哥,你好啊?你那只眼睛不疼了罢?” 舒化龙冷冷道:“托韦香主的福,贱躯还好。在下留下了这条命,来看韦香主领着天地会的弟兄,如何反清复明啦。” 韦小宝道:“清是一定要反的,明呢,也一定要复。不过,事关重大,还得从长计议。” 舒化龙道:“从长也罢,从短也罢,韦香主,兄弟小心眼儿,生怕这只眼珠子白丢了,今日兄弟特地赶来,讨个公道。” 舒化龙又指着玄贞道长、顾炎武他们道:“他们几位都是兄弟请来的证人,你们认识,那是最好,大伙儿多亲近亲近罢。”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你请来的证人,与老子亲近甚么?” 一眼看到玄贞道长、钱老本他们这些青木堂的兄弟,韦小宝心中更是来气:“辣块妈妈不开花,你们都是老子的手下,如今也胳膊时子往外拐,落井下石、落石下井,帮了姓舒的挖老子的眼珠子啦?” 玄贞道长看出了韦小宝的神色极是不豫,急忙说道:“韦香主,我们并不知道当时你老人家如何与舒香主打赌的,至于今日之事如何了结,属下自然得请你老人家的示下。” 韦小宝点头笑道:“我说呢,咱们青木堂的兄弟,总不至于输给人家罢。” 轻轻一句话,将舒化龙挖眼珠子之事,变成的青木堂与宏化堂之争了。 舒化龙果然中计,冷冷一笑道:“哼哼,青木堂又怎么了?好大的名头哪!那个风际中风爷,好像也是青木堂的英雄罢?” 风际中确实是青木堂的,是康熙派来卧底的奸细,可以说天地会的土崩瓦解,甚至总舵主陈近南之死,都与他有极大的干系。 玄贞道长长袖一甩,道:“听说舒堂主的武功甚是了得,贫道想领教儿招。” 舒化龙立时拔拳相向,道:“打就打,难道谁还怕了谁不成!” 韦小宝大乐,暗暗说道:“你们使劲儿地打罢,不必手下留情啦。” 两人怒目相对,一触即发。 忽然,钱老本插身两人之间,道:“两位息怒,有话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眼看一场好架打不成了,韦小宝暗怒道:“他奶奶的钱老本,要你多管甚么闲事?” 顾炎武也上前劝解道:“如今国难当头,两位英雄应当精诚团结才是,怎能手足相残,做那些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 韦小宝道:“甚么精诚不精诚、团结不团结了?人家舒香主拿咱们青木堂大也不当人,拼命的欺负,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舒化龙道:“青木堂有总舵主撑腰,天地会之中,谁敢对青木堂不敬啊?” 陈近南在世时,确实对青木堂有所偏爱,是以别的堂口内心多少都有些不服气。 玄贞道长道:“这是不假,别的堂口,只要能立下诛灭天地会的大仇敌鳌拜、逼迫大汉好吴三桂起兵造反…… 等等大事,总舵主也会高看一眼的。” 韦小宝听得恣悠悠的,心道:“玄贞老杂毛到底是好兄弟,给老子评功摆好啦。” 舒化龙怒道:“你是说我宏化堂没有用么?” 韦小宝故意诧异道:“舒堂主,你说你们宏化堂没有用?那不见得罢?大作用没有,丁点儿的小作用总是有一些罢?” 舒化龙道:“放屁!” 韦小宝嗅嗅鼻子,道:“好臭!好臭!舒香主,你放屁换个地方不行么?咱们江湖上的大老粗无所谓,这里可是有两个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先生,连总舵主在世时,也敬他们几分呢。” 舒化龙道:“哼,你拿总舵主吓唬谁啊?” 韦小宝道:“你又说甚么?总舵主吓唬人?好啊,宏化堂舒香主好大的能耐哪,陈总舵主尸骨未寒,你们就这等侮辱他老人家么?” 玄贞道长勃然大怒,喝道:“舒化龙,你犯上作乱,好大的胆子!” 舒化龙忙道:“不是我说的,是他……” 倏地,挥起一拳,向韦小宝当胸击来,口中喝道:“老子就与你算帐!” 韦小宝没想到对方说动手便动手,待得闪避,哪里来得及? 眼看着舒化龙的拳头便要击中胸口,玄贞道长却斜刺里插入,双掌一错,接住了舒化龙的拳头,道:“要打韦香主么?先得过贫道这一关。” 拳、掌相交,玄贞道长站立不动,舒化龙却“腾腾腾” 后退了三步。 舒化龙恼羞成怒,喝道:“好不要脸,青木堂倚多为胜么?” 玄贞道长道:“倚多为胜,尊驾还不配。” 舒化龙揉身又上,却被玄贞道长以逸待劳,又打了回去。 这还是玄贞道长手下留情。 舒化龙的武功较之玄贞道长,相去甚远,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激怒之下,舒化龙疯子一般,一次一次地冲上来,又一次一次地被打了回去。 已经不是高手比武过招,而是市井流氓打架斗殴一般了。 玄贞道长气态悠闲,舒化龙鼻青眼肿。 舒化龙眼里冒出血丝,骂道:“老杂毛,老子与你拼了!” 不顾一切,揉身直上。 玄贞道长皱眉道:“没见过你这种莽汉。” 玄贞道长双手齐出,倏地拿住舒化龙的双拳,紧紧握住,道:“舒香主,贫道敬你是条好汉,咱们有话坐下来说,好不好?” 舒化龙怒道:“老子与你没有甚么好说的。” 忽然将头一低,猛地一个头锤顶在玄贞道长的胸口。 玄贞道长“哇”地大叫一声,一连后退了五六步,方才拿桩站稳。 舒化龙胜了一招,怒气稍平,道:“哼,你以为老子好欺负……” 舒化龙忽然住了口:就在玄贞道长倒退的五六步中,这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竟然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脚印! 原来,玄贞道长敬舒化龙是条豪爽汉子,故意的让了他。又是为了叫他知难而退,特为显露了一手漂亮之极的武功。 玄贞道长满面通红,一副内力窒息的样子,拱手道:“舒香主武功高强,贫道佩服得紧。” 舒化龙知道这是玄贞道长有意让了自己,给自己一个面子,顿时傲气大减,心悦诚服他说道:“道长仁义过人,兄弟若不识相,还是个人么?事情如何了结,听凭道长吩咐。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这成甚么话?老子是青木堂的香主啊,如何了结,应当听凭老子的吩咐才是,听了玄贞道长,不是甚么倒置了么?” 玄贞道长沉吟有顷,道:“顾老先生说的不错,大敌当前,舒香主与敝香主的过节,就此化解了罢,舒香主意下如何?” 韦小宝心道:“最好是杀了姓舒的,实在杀不掉他,化解了也行。” 岂知舒化龙疾恶如仇,道:“顾老先生与玄贞道长的话,在下原本不敢不听,不过,为了使韦香主反清复明,在下当时抠了一个眼珠子。韦香主如果真的在做反清复明的大事,在下挖了另一个眼珠子赔罪,也心甘情愿;若是韦香主口是心非,在下不揣冒昧,这只眼珠子是无论如何要韦香主赔还了的。” 舒化龙说得义正辞严,玄贞道长也不好驳他,便问韦小宝道:“韦香主,你看怎么办?” 韦小宝道:“舒老兄那只眼珠子我就没要,再要这一只又有甚么用处?他的眼珠子又不是猪肉、狗肉,能煮来吃了。” 玄贞道长见他拐了弯儿骂人,心中极是不快,道:“话不是这样说,韦香主,舒香主也是为了咱们天地会的大事,才这样做的。” 韦小宝讥刺道:“既然连武功盖世、识见超人的玄贞道长也是这样说,那自然是没有错的了。只是啊,哼哼,哼哼……” 玄贞道长佛然道:“不知‘只是’甚么?韦香主,贫道倒是要请教。” 其实甚么“只是”,韦小宝自己也不明白。他说话无可搪塞之时,便用“只是”之类的言词,赢得一点时间而已。 果然,就这样一耽搁,韦小宝有话了:“只是咱们天地会陈总舵主去世,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去做?咱们应当留着眼珠子,睁大了去与满清鞑子去斗,将眼珠子甩给自己兄弟,或是将自己兄弟的眼珠子挖了来,算他奶奶的哪一门子英雄好汉!” 一番大道理,说得顾炎武伸出大拇指,道:“说得好说得好!韦香主果然大智若愚,识见不凡。舒香主,老朽做个和事佬,如何?” 舒化龙看今日局势,便是真的翻脸,有玄贞道长在,自己也决计报不了仇,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道:“但凭老先生吩咐。” 顾炎武摸摸长须,道:“老朽的意思,打赌甚么的揭过一边,咱们齐心合力,从目下做起。” 韦小宝笑道:“哎呀,老子的眼珠子好赖他奶奶的保住了。” 顾炎武道:“目下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 顾炎武就是为的这个“极好的机会”,才找的天地会群豪的。 明末清初,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极多,势力最大的除了已经衰败的天地会之外,还有三家:“红花绿叶白莲籍,三教原来是一家。” “红花”是洪门,也就是后来的洪帮。 “绿叶”是青帮。 “白莲”是白莲教。 白莲教有个分支,叫“理门”。创始人叫羊如来。羊如来在反抗清廷的斗争中屡建奇功。 后来兵败,连他的妻子也抗敌而死,羊如来逃到了天津,隐姓埋名,创立了“理门”。 “理门”表面上以戒烟为宗旨,实际上却信奉“五字真言”:“同心灭北清”。 由于隐蔽,是以发展极快,遍及全国各地,犹以北方为甚。 然而这个组织虽说人多,缺少统帅全局的将才,更缺少起事用的经费。 以反清复明为毕生事业的顾炎武,到处联络地下组织,在天津与羊如来一拍即合,建议天地会出人出钱,两家合并,共同灭清。 顾炎武找了玄贞道长他们,恰巧又碰上了舒化龙,大家便一起来找韦小宝。 不但要韦小宝出面招人,而且要他设法弄钱。 韦小宝听顾炎武讲述了原委,心中极是恼怒:“大地会简直如虱子一般,叮住老子就不松口了!老子不愿意大地会还有甚么里门、外门的去打小皇帝,也不愿意小皇帝去打狗屁外门、里门和天地会。老子只喜欢喝酒、赌钱、嫖院子。” 韦小室好不容易摆脱了脚踏两只船的尴尬境地,没想到稀里糊涂地又陷了进去。 韦小宝道:“甚么里门、外门的合并到咱们天地会,那好得紧哪,咱们打满清鞑子,又多了几分把握了。顾老先生,玄贞道长,你们做了件大好事啊。” 玄贞道长听出了他的话言不由衷,便道:“韦香主,这等大事,还得请你老人家主持大局。”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我能主持甚么大局?连他妈的小局也主持不了。你们怎么说,就怎么干,我韦小宝没有不同意的。” 韦小宝的心里却另打着算盘:“等糊弄走了你们,老子朝北京的公爵府里一钻,再多几个于阿大那样的高手保驾,万无一失、百万元一失地在家里赌钱、喝酒、唱《十八模》。” 又一想,也觉得不妥:“小皇帝要与葛尔丹开仗,天地会又要与小皇帝开仗,老子夹在中间,太也不好做人。 ……洪安通老鸟龟、郑克爽小甲鱼、晴儿小花娘还都盯着老子的藏宝图,老子若是不被他们夹在中间挤成肉饼,老子就不姓韦!” 想了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老子进北京,悄悄地带走了老婆孩子,开溜。这辈子再也不见小皇帝,不见天地会,不见洪安通……” 玄贞道长表情严肃,道:“韦香主,今日在场的都没有外人,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罢,鹿鼎山藏宝图,请你老人家拿出来罢。” 他这般单刀直入,倒是出乎韦小宝的意外。 韦小宝一怔,心道:“老杂毛显见已知道了端倪,老子若是概不认帐,未免大也小气了。” 便将双手一举,道:“我说甚么诸位都不会相信,请大家翻上一翻罢。” 玄贞道长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韦香主,你将弟兄们看作甚么人了?咱们情同手足,谁还信不过谁?藏宝图一定不在你老人家的身边,若在,你老人家还能不取出来么?” 舒化龙道:“既然藏宝图不在韦香主的身边,咱们便跟着他去取罢。” 玄贞道长问道:“诸位觉得如何?” 钱老本道:“韦香主,你一个人在路上,也是不大安全,弟兄们也实在放心不下。咱们和你在一起,也是护卫你老人家。” 他们一唱一和,韦小宝如何听不出来? 他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难办得多:天地会等于撕破了面皮,死死地盯上自己了。 韦小宝极是光棍,笑嘻嘻道:“那好得紧啊,老子一个人走路,忒也闷得慌。大伙儿一路同行,便如老子出门,带了猫儿狗儿一般,到底解闷儿。” 他嘴头上讨些便宜,众人都知道他的流氓本性,也不去与他一般见识。 从这天起,韦小宝与天地会群豪以及顾炎武、查继佐一路同行,向北京进发。 一帮人虽说同床异梦,倒也殊不寂寞。 韦小宝原本是个暴发户,历来挥金如上,拿钱不当好东西的。 可是这一次,他倒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沿途之上,所有的花费,都由天地会出钱。 韦小宝心里想的是:“又要老子的藏宝图,又将老子囚犯似的看管住了,老子再拿钱请你们吃喝,不是太也冤枉了么?” 天地会群豪出身贫苦,痕迹江湖,甚么样的苦都能吃得,粗茶淡饭,也是安之若素,难受的倒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韦小宝,气得直骂大街:“玄贞老杂毛,他奶奶的穷疯了么?” 越来越接近了京城,玄贞道长觉得这么些江湖人物在一块儿行走,未免太过招摇,便与大伙儿商量了,白天住店,夜晚行路。 这一日行了一夜的路,在一家客栈里歇息。韦小宝百无聊赖,睡不着,便走出客房。玄贞道长赶紧问道:“韦香主,到哪儿去啊?” 韦小宝道:“放风啊,道长,你不知道么?监里的犯人,每日都要放一次风的。” 此时没有公然撕破脸皮,韦小宝自然还是香主的身份,玄贞道长也不好多说甚么,想了想,便道:“贫道也闷得紧,陪了韦香主散散心罢。” 二人出了客栈,韦小宝鼻子尖,闻到了一股酒菜飘香,欢呼一声,撤腿便朝一家酒楼跑去。玄贞道长皱皱眉头,只得随后跟上。 韦小宝刚刚上得楼上雅座,忽听得一人惊喜地叫道:“二哥!” 韦小宝一看是于阿大,也不禁大喜过望,道:“三弟,你好啊?” 于阿大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显得极不自然,韦小宝打量了一眼,奇怪道:“三弟,你打扮得这等漂亮做甚么? 莫非要做新郎么?新娘是谁啊?” 却听得一个女子笑道:“韦帮主,真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又见面啦。” 韦小宝一看,晴儿也是满身的簇新衣衫,坐在桌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韦小宝吓得面无人色,倒退了一步,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晴儿笑道:“当然是鬼啊,淹死鬼,对不对?” 于阿大道:“晴儿妹子又说笑话了。二哥,那一日晴儿妹子被郑克爽骗进了黄河,正巧我在下游的一条船上,便救了她啦。” 韦小宝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你说有一个甚么朋友的亲眷与我们同行,原来就是晴儿姑娘。老弟,你当真瞒我好苦。” 于阿大红着脸,只是憨笑。 韦小宝道:“我又明白了,原来三弟要做新郎,晴儿姑娘便是新娘啦。” 说着,心中却是微微觉得遗憾:“朋友妻,不可欺,晴儿小花娘做了于老三的老婆,老子也不好意思讨她的便宜了。老子将落鱼沉雁的阿琪让给了把兄葛尔丹,又将闭花羞月的晴儿让给了把弟于阿大,讲义气倒是讲义气了,只是老子太过吃亏了。” 于阿大那日见了晴儿一面,便刻骨铭心地将她的倩影装进了自己的心扉。 不料天从人愿,机缘巧合,晴儿被郑克爽骗得下了黄河,就在被淹得奄奄一息之际,于阿大乘坐的船正巧过来,便相救了她。 晴儿被淹之后,大病了一场,康熙又命令于阿大将韦小宝护送进京,于阿大不敢耽误,便单独为晴儿租了一辆马车。 于阿大知道,自己的这个把兄心眼极多,自己带了晴儿上路,只怕瞒他不过,便另请了高手,单独护送韦小宝,自己却带了晴儿,另走一路。 韦小宝失踪之后,于阿大大急,便又带了晴儿,返回原路寻找。 不料在这里不期而遇。 于阿大极为高兴,对玄贞道长拱手道:“道长,你好啊?” 韦小宝笑道:“咦,我还没有替各位引见呢。” 晴儿也笑道:“哼,要你引见甚么?我们不但见过,本姑娘还领教了玄贞道长的高招呢。” 那一日在江南,玄贞道长为保护雯儿,与晴儿相斗,玄贞道长与天地会一众好汉以及韦小宝的七个夫人,都中了神龙鞭之毒,还亏得于阿大及时出手,擒住了晴儿,讨得了解药。 晴儿的话音里满含了讥刺的昧儿,玄贞道长武林高手,大家风度,虽说败落,心也极是佩服晴儿的武功,是以并不在意,笑道:“多谢姑娘赐给解药,若不如此,贫道今日只怕无缘与姑娘相会了。” 于阿大心绪颇好,道:“真正是不打不相识,道长,二哥,坐下来喝几杯罢。” 韦小宝不等玄贞道长说话,便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便喝了起来。 玄贞道长也爽快入座。 其实,他心里却极是担忧:于阿大武功高强,又是来路不明,是韦小宝的结拜兄弟;晴儿以前似乎是韦小宝的对头,如今要做韦小宝的弟媳,显而易见也成了韦小宝的帮手了。 玄贞道长与睛儿交过手,也看过于阿大的怪异之极的武功路数。 他二人别说联手,便是单打独斗,玄贞道长自忖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而自己的帮手,却在客栈里睡觉,连打个招呼也做不到…… 虽然知道身处险境,玄贞道长久经阵仗,却也是气态安闲,处变不惊,暗暗道:“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 其中最为得意的是韦小宝:“老子命好,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待会儿酒足饭饱,老子与玄贞老杂毛拱手作别,跟着把弟、把弟媳扬长而去,哼哼,料想天地会的王八蛋也奈何不得。” 无意之间一抬头,却发觉于阿大用一种极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为甚么,韦小宝心头一震。 于阿大似乎竭力掩饰着尴尬,举杯强笑道:“二哥,小弟敬你一杯。” 玄贞道长漫不经心地对韦小宝说道:“韦香主,出门在外,酒还是少饮的好。江湖上人心险恶,得处处小心谨慎才是。” 韦小宝心道:“玄贞老杂毛不愧是老江湖,这是在提醒老子啦。” 嘴里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今日例外,我们兄弟相逢,怎能不一醉方休?我说得是么,三弟?道长,你也陪着,咱们三个一块儿干。” 说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于阿大。 于阿大目光闪烁,笑笑,道:“道长说得是,二哥说得也是。这杯酒免了也罢。” 韦小宝越看于阿大的眼神,越觉得不太对劲,好像他眼里隐藏的东西大多。 韦小宝心中不由得起疑,暗道:“老子忒也糊涂之极,对这个老把弟的身份来历、武功路数,一概不知。贸然跟他走了,好像大大的不妥。” 又想:“干脆老子施展拿手好戏,人不知鬼不觉地放它一大把蒙汗药,麻翻了他们,老子自己走路,不是万无一失了么?” 韦小宝说道:“他奶奶的,天怎么这样热啊。”手便朝怀里伸去。 却又忽然自己缩了回来。 因为他想起来了,晴儿是丐帮原帮主成龙的义女,丐帮百毒不沾的灵药,她岂有不服之理? 麻翻了玄贞道长与于阿大,落在晴儿一个人的手中,只怕更是不妙。 想来想去,计无可施,心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倒霉也倒得透了,处处都是对头!” 其实,韦小宝此时便是要做手脚,也是难上加难:玄贞道长、于阿大和晴儿警觉的目光,无时无刻不盯在韦小宝的身上。 他们一边盯着韦小宝,相互之间却又戒备得紧。 倏地,韦小宝眼前一亮:“他妈的,小皇帝与天地会挤兑老子,神龙教与丐帮也挤兑老子,还有晴儿,说不准老子这个把弟于老三也有份儿。他们大伙儿想把老子挤兑成了一堆肉饼吃了,哼哼,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想办法逃出身来,让他们自己挤兑自己,老子不就上上大吉了么?” 心里这样一想,反而觉得混迹于帮派之间,倒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忽然,韦小宝站起身来,对外面高声叫道:“钱师傅,徐师傅,顾老先生,查先生,你们也来了么?咱们一块儿上北京,倒是热闹得紧。哈哈。” 就在这时,钱老本等不见了韦小宝与玄贞道长,上街寻找来了。 韦小宝在御前侍卫和江湖豪杰的“护送”下,真的平平安安进了北京。 天地会群豪与顾、查二人不便公然进公爵府,在外面就告别了。 于阿大陪着韦小宝回了公爵府。晴儿此时已与于阿大难分难解,自然也跟着来了。 韦小宝却是知道,天地会的人一定是遍布公爵府四周,随时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韦小宝并不害怕:“老子回了老窝,再想对付便大不容易了。别说旁人,便是老子的七个老婆,也能保得老子的周全。” 可是,公爵府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却是全都不在! 等待着韦小宝的,是侍卫总管多隆。 多隆避开了于阿大和晴儿,一把将惊愕的韦小宝拉进了书房。 多隆神色紧张,低声道:“韦爵爷,事憎很是不大对头啊。” 韦小宝惊道:“多总管,到底出了甚么事?我的老婆孩子呢?” 多隆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公爵府周遭到处都是江湖人物在逛荡。” 韦小宝松了口气,道:“莫不是哪个江湖帮派要开甚么会罢?何况寻常江湖人物,哪里敢得罪了侍卫大人?多总管,你太也紧张了。” 多隆摇摇头,道:“寻常江湖人物,我也不至于如此。 韦爵爷,连神龙教的洪安通、黄龙大侠、还有独臂神尼九难师太等等一等一的高手都来了。还有丐帮的,理帮的,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小派,都一窝蜂似的来到了京城。” 韦小宝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惊问道:“难道我老婆她们……” 多隆道:“你放心,我一看不大对头,便奏明了皇上,将夫人、公子他们都接进了皇宫。” 韦小宝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感激道:“多大哥,那太也谢谢你啦。” 多隆道:“兄弟这是说的甚么话?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客气么?” 韦小宝顺手取出靳辅给的那五万两银票,道:“多大哥,兄弟这次出去,发了点儿小财,你拿去,与侍卫兄弟们分着花罢。” 多隆拿了过去,笑道:“韦爵爷是御前侍卫的摇钱树,老哥哥也就不客气啦。” 多隆将银票装了起来,站起身,道:“韦爵爷,咱们走罢。” 韦小宝道:“去哪里?” 多隆道:“进宫啊。” 韦小宝犹豫道:“这时候大晚,进宫怕是不大方便了罢。” 多隆道:“嗨,别人不方便,你韦爵爷还不像回家一般,有甚么方便不方便的!” 又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和皇上都挂念你得紧,皇上亲口嘱咐我:‘多隆,小桂子甚么时候回来,你叫他立马进宫,免得太后放心不下。’” “小桂子”三字一入耳,韦小宝便知道这是康熙亲口的谕旨了,顿时感激涕零,道: “皇上对奴才这等挂怀,奴才如何报答!” 多隆说道:“皇恩浩荡,这也是韦爵爷与皇上的缘分啊。” 韦小宝也是挂念着夫人、子女,便立即跟了多隆,进了皇宫。 其时天色正黄昏,西天铺满橘红。夕阳无限留恋地将橙黄色的光撤落在皇宫大内,将皇宫大内装点得更加金碧辉煌。 晚风吹过,一片早衰的树叶轻轻地飘进了韦小宝的车里,落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不禁愕然,自言自语道:“辣块妈妈不开花,秋天甚么时候来啦?” 紫禁城门口,韦小宝下了车,向里走去。 一路之上,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于往时大不一样。 韦小宝心道:“多大哥所言不假,看来小皇帝也加强了戒备。” 康熙正在御书房里,一听奏报说韦小宝来了,马上传见。 多隆也跟着韦小宝走了进去。 韦小宝一见康熙,趴下磕头。 康熙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叫他起来,笑道:“小桂子,能将你请来,太也不容易啦,真正赛过刘备三顾茅庐哪。” 三顾茅庐的故事,韦小宝听说书的说过,道:“皇上过奖,奴才是甚么诸葛亮了?皇上神机妙算,才真正赛过诸葛之亮。” 康熙道:“你也不必过谦,你神机妙算称不上,滑头的功夫却是武林独步,天下无双。” 韦小宝隐隐约约觉得康熙的话音有些不妥,心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小玄子今儿怎么啦?”便格外小心起来,不敢接口。 康熙接着道:“小桂子,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为朝廷立了几件大功?” 韦小宝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甚么功劳也没有。” 康熙道:“你太也过谦了。功劳就是功劳,怎么能一笔抹杀?” 韦小宝道:“奴才不过是跟了皇上的安排,做了几件小事,哪里谈得上甚么功劳了?” 康熙点点头,道:“你倒是知趣,并不居功自傲,也是难得。” 说着,忽然道:“宣索额图。” 多隆道:“宣索额图。” 一会儿,索额图进来,跪在韦小宝的身旁。韦小宝斜眼看他,两年多不见,发福了许多。大约是做了太子师傅的缘故,脸上多了些骄横。 康熙道:“索额图,你起来,将韦小宝多年来所立大功,一件一件他说来。” 索额图谢了恩,面对韦小宝站着,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宣读道:“一等鹿鼎公、赐穿黄马褂韦小宝,所立大功七件。”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这等大张其事,不知弄的甚么玄虚?” 只听得索额图朗声读道:“第一件:勇憎鳖拜,诛灭大奸。第二件:擒毛东珠,救出太后。” 说第一件时,韦小宝没有插话,说“擒毛东珠,救出太后”,他不禁大惊:“皇上,这……” 因为毛东珠囚禁了大后被韦小宝发觉,并且救出太后,这等绝大机密,只有康熙、太后和韦小宝知道,这样让索额图宣读,等于扩散了机密了。 这等关乎宫廷内幕的绝大机密,总是限制在最小的范围,不能多一个人知道。 康熙做事历来极是谨慎,却一反常态,叫原先并不知道内幕的索额图公然宣读,并且多隆也在一旁听着,大是踢跷。 康熙语调平淡,对索额图道:“念。” 索额图继续宣读道:“第三件:出家做和尚,护卫太上皇。” 康熙的父亲顺治皇帝,因为心爱的董鄂妃之死,而心灰意懒,放弃皇位,偷偷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做了和尚,法号行痴。 康熙得知这一信息后,便派了韦小宝先在少林寺出家,后去了五台山清凉寺做了住持,用意在于不动声色地保护顺治。 这机密也就是韦小宝与康熙知道,连皇太后也不知内情,却由索额图公然宣布了。 索额图道:“第四件:救驾五台山。第五件:攻打罗刹,签署尼布楚条约。第六件:说服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剪除了叛逆吴三桂的羽翼。第七件:勇救靳辅,保全有作为的大臣。” 索额图宣读完了,康熙问道:“韦小宝,你的功劳都全了么?朕没有忘记一件罢?” 韦小宝虽说不知道康熙的用意,然而从他所用的手法上,已是大感不妙,顿时浑身冷汗淋淋,连连磕头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康熙道:“你为朝廷立下的每一件功劳,朕都记得清清楚楚,韦小宝,你对朕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忠贞不贰、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康熙冷笑道:“对忠字的成语,你倒是记得又多又准,只不知做得如何?” 韦小宝心道:“小皇帝一定还是记着天地会的事,说不定还有丐帮啊黄龙大侠啊甚么的。” 韦小宝只是磕头,道:“皇上圣明,奴才大体上是忠于皇上的,只是到了伤害义气的关头,便,便有些不那么忠了。” 康熙道:“你对朋友义气,朕也不去多怪你,总也不追究就是了。” 韦小宝如释重负,道:“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康熙道:“朕还没有说完哪,你叩谢甚么了?”停顿一下,忽然声色俱厉,喝道:“你老实说,《四十二章经》是怎么回事?” 韦小宝打了个冷颤,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却又不知如何去说,好在他有急智,道:“皇上鸟生鱼汤,聪明智慧,赛过诸葛之亮;武功高强,胜过关云之长……” 康熙突然断喝道:“掌嘴!” 韦小宝“啪啪”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叫你胡说八道……” 忽然想到歌功颂德的言词,怎么能叫胡说八道?又改口道:“不是鸟生鱼汤胡说八道,是奴才说得不对了胡说八道。” 绕口令似的,说得康熙不禁芜尔。 一见康熙有了笑意,韦小宝乘势道:“皇上,奴才愚笨得紧,稀里糊涂,忠厚老实……” 康熙笑道:“滚你……” 他本来想骂“滚他奶奶的”,想起索额图与多隆在场,便道:“滚你的忠厚老实罢!你如忠厚老实,世上再也没有狡猾无耻之徒了。” 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狡猾无耻,可又不会说话,不会做事,也不会动脑子,做错了甚么事,还请皇上明示。” 康熙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心道:“对这个小流氓,却是不能假以颜色。否则他顺竿儿爬了上来,下面的话便不好说了。” 康熙道:“你起来。” 韦小宝又磕了个头,道:“谢皇上。”这才站了起来,垂手而立。 康熙道:“我嘱咐你找寻的八部《四十二章经》,你找得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启奏皇上,”心里却在尽力回想,看自己交给康熙的是几本。 岂知脑子已自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便道:“皇上,凡是你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经书也都交给你啦。” 康熙道:“交给了是不假,我来问你,《四十二章经》是皇家的祖传之宝,谁那么大胆,在封皮的夹层里做了手脚?” 韦小宝恍然大悟:“原来小皇帝拐了半日的弯子,却是为了《四十二章经》中的藏宝图。这倒是不怕,他原本不知道八部经书都在老子手里,更不知道老于做了手脚,大约只是猜疑而已。” 韦小宝便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动皇家的经书?他奶奶的活腻了么?” 康熙道:“总有活腻了的人。韦小宝,你从经书里拿了甚么,赶快从实招来。”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皇上、皇太后的经书。” 他一脸委屈之至的苦相,若不是康熙谂知他的为人,真的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了。 康熙怒喝道:“多隆,拉下去砍了!” 多隆“喳”了一声,却是没有动手。 刚刚站起来的韦小宝,吓得“扑通”又跪了下去,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康熙道:“怕死么?怕死就说实话。” 韦小宝汗流泱背,道:“皇上,奴才确实甚么也不知道,怎么个招法?” 康熙道:“韦小宝,你抬起头来。” 韦小宝抬起头,流着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康熙的脸。 这是一张原先很熟悉的脸。 那时候,这张脸还是个孩童的脸,韦小宝与他一块儿摔交、比武,儿戏般地智擒了专横跋扈的鳌拜,搬掉了他亲政之后的第一块绊脚石。 那时候,这张脸纯正得紧,虽说是少年老成,却也是孩子气极重。 可是,现在这张脸上,已然留出了威严的胡须。目光再无少时的纯情,却多了皇帝的尊严。尤其是额头上过早出现的皱纹,深深地隐藏着过多的猜忌。 康熙也在看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也长大了,原先的市井流氓气,搀合了大多的圆滑…… 韦小宝想:“小玄子要不是皇帝,我们做一个又打又骂的好朋友,那多好!” 康熙想:“若不是机缘巧合,小桂子永远做个小太监,或者做个小小弄臣,就这样陪伴着我,我们无话不说,无事不做,那该多好。” 康熙忽然轻声道:“韦小宝,你过来。” 韦小宝膝行几步,到了康熙的座椅前。 康熙柔声道:“小桂子,我们俩永远是个好朋友,打不散、分不开的好朋友,是么?” 韦小宝心头一热,泪水便流了下来,道:“小……皇上,我还能再那样叫一回么?” 康熙点点头,道:“当然可以。那样叫,我很高兴,很快活。” 韦小宝埂咽道:“小,小玄子,小玄子……” 忽然,他几乎脱口而出:“小玄子,小桂子偷了你的鹿鼎山藏宝图。可是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不起我的好朋友小玄子,我不会去挖甚么宝藏,因为我的好朋友做皇帝,我不能断了小玄子的龙脉。” 韦小宝几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将这段话咽了回去。 韦小宝对自己说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你不知道么? 小玄子再也不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了,小玄子成了大皇帝,他若是知道你真的偷了鹿鼎山藏宝图,除了逼迫你交出来,只怕还要杀人灭口。” 韦小宝喃喃道:“小玄子,小玄子……” 康熙的眼里也含了泪,道:“小桂子,倘若你只是个小太监,不知道这许多关乎朝廷运道的大事,那该多好啊。” 说完,挥挥手,沙哑他说道:“多隆,带韦小宝下去,好生侍候。” 韦小宝听得“侍候”这两个字,知道这是用来处决犯人的反语,顿时大急,心道:“这就要拉了老子去菜市场砍头么?” 韦小宝不顾一切地叫道:“小玄子,你答应过小桂子的,小桂子不管犯了多大的罪,你都不杀他。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咱们好朋友讲义气,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康熙道: “不错,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多隆,你带着韦小宝,去看望他的夫人们去罢。” 多隆道:“喳。” 带了韦小宝,刚刚走到门口,康熙却又叫住了他,道:“多隆,韦小宝身上零零碎碎的物事多得紧,你先察看察看。” 韦小宝道:“多总管,咱们好兄弟,不用你担干系,我自己来。” 便当场在身上掏摸了起来,将随时不离身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一大包蒙汗药、还有数十张银票,一起都取了出来。 韦小宝最后解开衣衫,问多隆道:“多总管,你还查不查?” 多隆歉然道:“干系委实太大,兄弟得罪了。”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 多隆极仔细地搜查了半天,甚么也没有查到。 索额图是个文官,一见韦小宝身上取出了凶器,吓得脸色都变了,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了凶器上殿,莫非图谋不轨么?” 韦小宝惨然一笑,道:“索大人,韦小宝都不怕,你怕甚么?这点罪名不值甚么。实话说罢,韦小宝有一百颗脑袋,早已被皇上砍了九十九颗了,只留下这一颗赌钱、喝酒、嫖院子的。” 出了御书房,韦小宝问道:“多大哥,咱们到哪儿去啊?” 多隆道:“兄弟,委屈你到天牢里待几天罢。” 韦小宝一惊,道:“甚么?皇上不是叫你领着我去看我老婆的么?” 多隆低声道:“实话告诉你罢,兄弟,七位弟媳和三个侄儿、侄女,早已被关在天牢里了。” 直至这时,韦小宝才真正觉察了事情的严重,愕然道:“多……总管,你原来早就安排好啦。” 多隆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不过请兄弟放心,弟媳她们由张康年、赵齐贤照应,没有人敢于为难她们。” 走了几步,多隆又安慰他道:“皇上也是在气头上,也不过几天时间,定会来接你的。” 天牢,也叫“诏狱”,就在紫禁城里面,是朝廷关押重大罪犯(多为朝廷重臣或皇亲国戚)。 多隆实在是安慰韦小宝,因为自有“诏狱”以来,能活着从里面出去的罪犯,可谓凤毛鳞角。韦小宝在宫中多年,如何不知道? 然而事到如今,他索性不去多想,进了天牢,一眼看到七个萎靡不振的老婆,便笑了起来,道:“喂,今晚儿怎么睡啊?咱们掷骰子罢?” 建宁公主首先抢了过来,一把扯住韦小宝的耳朵,骂道:“臭小宝,死小桂子,你做了甚么坏事啊,惹得皇额娘和皇帝哥哥发这么大的火?” 韦小宝用手护住耳朵,“哎呀”、“哎呀”地叫唤着,道:“臭婊子,死公主,老子在外面找野婆娘了,大舅子生气啦。” 苏荃皱着眉头,说道:“都到了甚么时候啦,你们还闹着玩?” 一句话,说得公主松开了手。 多隆道:“韦兄弟,这里都是自己兄弟,有甚么事情你尽管说。” 公主道:“多隆,你过来。” 多隆躬身道:“公主有甚么吩咐?” 公主道:“你放我出去,我去找皇额娘和皇帝哥哥,问清楚到底是甚么事儿。 多隆道:“是。公主殿下,卑职去奏明皇太后和皇上,来接公主殿下出去。” 公主喝道:“不行,你即刻放我出去!哼,你关了他们可以啊,胆敢将我也关了起来? 我是甚么人?我是公主! 金枝玉叶!……” 多隆也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走了。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你道你真的是金枝玉叶么?你是假太后老婊子与神龙教的瘦头陀的私生子,好尊贵么?” 见多隆不理自己,公主忽然朝地上一坐,大哭大骂起来:“好个多隆,连本公主的话也不听了!等本公主出去,你们这些臭待卫一个个的都是死!……” 双儿心肠好,立时去劝导她了。 就在公主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韦小宝悄悄地向苏荃低声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一回只怕大事不好,韦小宝要变成韦死宝。” 苏荃也悄声道:“到底出了甚么事?” 韦小宝知道,自己的七位夫人之中,苏荃是惟一做过大事,有本事、有担当的人,便道:“还不是为了那几本《四十二章经》!” 苏荃曾是神龙教教主洪安通的夫人,当初神龙教为了得到《四十二章经》,真正是不遗余力,下了血本。是以她极为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便道:“那些经书。可不在你手里呀。” 韦小宝摇头道:“小皇帝不是要经书,是要经书里面的藏宝图。” 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韦小宝将嘴唇贴在苏荃的耳朵上,道:“经书老子倒是交了,可藏宝图却是老子自己留下来啦。” 苏荃惊问道:“你告诉小皇帝了么?” 韦小宝摇摇头,道:“我想小皇帝也是自己揣摩的,这事儿做得极为隐秘,没有人知道。” 苏荃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他真知道也好,假知道也好,反正这事儿不能说。” 韦小宝道:“为甚么?” 苏荃道:“这事儿大过干系重大,咱们甚么也不说,他就得留下活口,慢慢审问,咱们也就可以慢慢设法了;说了,只怕他要杀人灭口。” 韦小宝“啪”地在苏荃的腮帮上亲一口,笑道:“真正生我者我娘,知我者苏姐姐也。” 苏荃慎怪道:“火烧眉毛,都甚么时候了,亏你还有心思混闹。” 偏偏公主眼尖,醋意大发,叫道:“你们做甚么动手动脚的?” 韦小宝走到公主面前,也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口,笑道:“公主小婊子,这番满意了么?” 韦小宝与七个老婆混闹了一番,又与儿子、女儿亲热了一阵子,这才问道:“喂,你们大伙儿怎么一起来了?这地方好玩得紧么?,,公主骂道:“好玩你个大头鬼!都是你那些御前侍卫好兄弟,说是皇太后想我们姊妹了,把我们接了来,谁知压根儿没见到皇额娘与皇帝哥哥的面,就被关到这个倒霉地方啦。” 韦小宝笑道:“丈母娘疼女婿,大舅子心疼妹丈,把咱们全家接到这里,住不花钱的房子,吃不要钱的粮食,不是好得紧么?” 说话间,天已是大黑了。 送饭的是张康年与赵齐贤,二人见了韦小宝,一样的打千请安,道:“韦爵爷,你好么?” 韦小宝道:“好甚么啊?这次出去,倒是敲了十万八万银子的竹杠,可皇上缺钱花,刚才都搜了去了,连两位的见面礼也没法儿给啦。” 张康年笑道:“韦爵爷说哪里话来?你老人家是咱们侍卫兄弟们的摇钱树,过几日出去,还不是要赏兄弟们多少,便赏多少?” 饭食也是相当的讲究,如宴席一般。可是大伙儿全部没有了胃口。 只有韦小宝大吃大喝,没事人一般。 等到韦小宝吃饱喝足,张、赵二人收拾了,张康年将拳头一伸,笑道:“韦爵爷,你倒是猜猜看,兄弟们给你带甚么来了?” 韦小宝内心已是猜着了,嘴上却是不说破,摇摇头,道:“猜不着。” 张康年将手掌摊开——两粒骰子。 韦小宝一把抢过,高高抛起,手腕抖处,叫道:“至尊宝!” 骰子在地上滚动了一阵,真的是至尊宝。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没出息,这骰于是灌了水银的。” 赵齐贤也笑道:“御前侍卫的骰子,不灌水银不灌铅,如何捉羊牯?” 韦小宝笑道:“那倒是。”\他口中说笑,心中着实感激:“老子的骰子刚才掏给了小玄子了,兄弟们知道老子嗜赌如命,带了骰子给老子。这份情意,倒是不能忘记。” 韦小宝表面又说又笑,心里却是犯愁之极:“他奶奶的,小玄子将老子一个人关起来就是了,为甚么要关老子全家?” 再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心道:“关了老子一个人,老子的七个老婆的能耐可大得紧,江湖上又各有各的面子,保不准弄个劫牢、劫法场甚么的,小玄子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弄得个前功尽弃,后功也弃得八九不离十。” 看看七个武功高强的老婆,此时一个个的连话也没有了,又一阵心疼,暗道:“老子死就死了,七个老婆一个个的落鱼沉雁、闭花羞月,陪了老子死了未免太也可惜,还有虎头兄妹,也跟着一块儿,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伤了大德了。” 苏荃轻声道:“能越狱么?”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他奶奶的大舅子戒备甚么严,又如甚么大敌一般。” 公主大声道:“甚么越狱?” 韦小宝大急,喝道:“臭婊子,你怕别人听不见么?再喊,老子扔你出去。” 公主道:“我就喊,你能怎么样?明日我去见皇额娘和皇帝哥哥,他能不放了咱们?越狱,那不是公然造反么?我堂堂一个公主,不与反贼在一块儿。” 韦小宝忽然大喊道:“来人哪!” 十余个御前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来,张康年问道:“韦爵爷,甚么事啊?” 韦小宝指着公主,对御前待卫道:“这个臭婊子,老子不要了,你们大伙儿拉了出去,扒光了衣衫,大家拿她做了老婆罢。” 公主大惊,喝道:“死小宝,你胡说甚么!” 韦小宝道:“老子怎么胡说了?嘿,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你快些随了御前待卫们去罢,做了大伙几的老婆,可风光得紧呢。” 公主“哇”地哭出声来了。 双儿赶紧相劝道:“公主,你不要信相公的。他说着玩儿的呢。” 公主一甩手道:“他没卖了你,你说得自然轻巧了。呜呜,死小宝,臭小桂子,欺负我,我明儿去告诉皇额娘与皇帝哥哥,叫他给我出气。” 说归说,却也真的害怕韦小宝拿她送与侍卫们做老婆,声音自己低下去了。 苏荃道:“你想着怎么办?” 韦小宝手一摊,道:“小皇帝做事,思虑得极是周全,算无遗策,诸葛亮甘拜下风。只得听天由命,看看他到底是甚么意思再说罢。” 苏荃沉吟半晌,道:“小宝,你不要对皇帝再抱甚么想头。我看,这一回谁也靠不住,还得咱们自己设法,离开险地才是。” 韦小宝道:“是啊,是啊,总得靠自己。”心里却道:“小玄子决不会这般绝情的罢?” 注:“理门”是反清将领羊如来所创办,以“同心灭北清” 为秘密宗旨,表面上却引导会众戒酒、戒烟,喝茶玩葫芦。有数百个“坛口”,扩散到关内外,引起了清廷的重视。后来羊如来在澜水洞隐居修行,享年一百三十一岁。“理门” 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但“同心灭北清”的“五字真言”,却演变成了“南海观世音”了。 也没有了明确的政治宗旨,剩下的也只是戒烟酒,喝茶玩葫芦而已。 大学士索额图做了皇太子的师傅以后,竭力为皇太子拉拢朝臣,培育亲信,引得康熙猜忌。在皇太子几经沉浮、最终被废之后,廉熙以“结党营私”的罪名,赐索额图自尽。这已经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而当初参与宣布韦小宝的“七大功劳”,掌握了许多宫廷秘史,也是他日后必死的原因。 第二十三章 鱼龙混杂武林客 善恶难分江湖人 忽然,一行几个太监,打着宫灯,担着食盒,逶迤而来。 在天牢门口,首领太监高声道:“奉皇太后懿旨,赐一等鹿鼎公韦小宝一家酒食一担。” 公主眼泪未干,却立时破涕为笑,道:“我说怎么样? 皇额娘总是疼女儿的。” 首领太监并不让侍卫们打开监门,将菜肴自粗粗的铁栅栏中递进监中,又取出十一只酒怀,连韦小宝的两子一女都算上,正好一人一只。 首领太监将十一只酒怀通通倒满了酒,满面笑容,道:“韦爵爷,你们全家谢过皇太后的恩典罢。” 韦小宝惊异不定,建宁公主却抢先端起了酒怀,说道:“女儿谢过皇额娘。” 正要满饮一杯,却不料苏荃飞起一脚,踢向公主,将她手中的酒杯踢飞了。 建宁公主怒道:“荃姐姐,你做甚么?” 韦小宝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荃姐姐救了你一条小命,还不好生谢谢她么?” 公主道:“胡说八道,我好端端地喝皇额娘赐的酒,甚么救命不救命的了?” 韦小宝冷冷一笑,骂道:“哼哼,你道太后老婊子的酒这等好喝么?” 建宁公主大怒,道:“你,你竟敢骂皇额娘老……甚么的!” 韦小宝道:“他妈的,到了这份儿上了,你还护着老婊子么?” 公主上来揪住韦小宝的衣领,便要厮拼。 苏荃当胸一掌,击在公主的胸口,喝道:“再闹,将所有的毒酒都灌你一个人喝了。” 公主怔道:“荃姐姐,甚么毒,毒酒?” 韦小宝道:“哼,你死了都不知怎么死的哪!” 首领太监不耐烦了,将被苏荃踢翻了的酒怀重又斟上酒,道:“韦爵爷,你老人家快些请罢,皇太后还等着奴才复旨呢。”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急着报丧么?” 心里极是后悔:“老子当初便不该救了真太后老婊子,叫她一辈子被假太后毛东珠关在墙洞里,省得出来叫老子一家子喝毒酒。” 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说甚么韦小宝也不会相信,那个美貌、和善、温文尔雅的太后,竟然也是这样阴险狠辣,逼迫她的救命恩人服毒? 韦小宝暗道:“可见古往今来,凡是太后都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没有一个好玩意儿,都是货真价实、有假包换的老婊子。” 想了一想,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心一横,悄声道:“荃姐姐,咱们死马当作活马医,毙了这些狗太监和御前侍卫,跑他娘的。” 苏荃摇摇头,低声道:“不成,我们姊妹七个的内力,这两大一点儿也发不出来啦。若是强行越狱,外面无人接应,更是死路一条。” 韦小宝惊问道:“怎么回事?” 苏荃苦笑道:“让人暗地里做了手脚啦。”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韦小宝咬牙切齿道:“小皇帝当真歹毒。” 首领太监道:“韦爵爷,你们商量好了么?大伙儿都在宫里做事,你老人家总该体谅体谅咱们做奴才的难处才是啊。” 首领太监忽然断喝道:“御前侍卫何在?” 张康年、赵齐贤一直躲在暗处,这时不得不出面了,拱手道:“请公公吩咐。” 首领太监道:“皇太后懿旨:着御前侍卫侍候韦小宝一家,痛饮美酒。” 张、赵二人多年来与韦小宝相处,得了韦小宝不少好处不说,也是极为相得,开了牢门,神色黯然,向韦小宝拱手道:“韦爵爷,圣命难违,兄弟们也是没有法子,你老人家不要见怪。” 韦小宝笑道:“那又怪你们甚么?” 掏出骰子,道:“老子一家酒量有大有小,老婆们又麻烦得紧,一听说皇太后赐的美酒,岂有不抢着喝的道理? 老子还是来掷骰子,决定先后,省得她们争先恐后,自家人伤了和气。” 能得拖延片刻,便多了片刻的生机。 岂知首领太监看出了韦小宝的意思,喝道:“时辰已到,御前侍卫动手罢。” 张康年使个眼色,几个御前侍卫便端了酒怀,围了上来。 韦小宝大急,突然道:“皇上有旨!” 众人都是一怔,站立着不敢动弹。 韦小宝心道:“救命要紧,假传圣旨的事,老子做得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老子编个甚么旨意,才能镇住太监王八蛋呢?” 又一思忖:“小玄子若是要杀老子,也不用将老子送到这儿来啊?下毒一定是皇太后老婊子自己的主意,小玄子是不知道的。” 电光石火之间,韦小主一看天色已交午夜,便有了主意,道:“皇上有旨:令张康年、赵齐贤二人,于子时将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犯,押送勤政殿,由朕亲自审问,不得有误,钦此。”首领太监是个老大监,见多识广,冷笑道:“皇太后说得果然不错,韦爵爷的能耐确实大得紧哪,能自己给自己宣旨,了不得啊了不得!” 张康年知道韦小宝的“圣眷”却非寻常之人可比,决定帮他一帮,便对首领人监道: “皇上的旨意如何下法,你管得着么?” 首领太监极是老辣、说道:“是,咱们做奴才的,这样大的事儿确实管不了,也不敢管。不过皇上既有旨意,还请韦爵爷将圣旨取出来,咱们大伙儿看看,咱们也好回去,向皇太后复旨。” 韦小宝道:“看你这样儿,也不像是在宫中当一天的差啊,怎的这等不懂得规矩?难道凡是旨意,都得写在纸上么?” 首领大监点头道:“就是这话。” 韦小宝道:“那你有太后的……” 忽然住了口,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他自然有的,若是没有,他也不能这等硬气。” 果然,首领太监取出圣旨,喝道:“韦小宝,你敢抗旨么?” 韦小宝笑道:“抗旨也是死,遵旨也是死,老子不听,你又能怎样?” 忽然眼睛一花,耳朵已被人死死地揪住了。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小婊子,做甚么又揪老子的耳朵?” 岂知这一回揪他耳朵的却不是公主,而是那个阴阳怪气的首领太监。 原来这首领太监身具极为高深的武功。 一见丈夫遭擒,七位夫人同时抢上。 首领大监胳膊伸处,只听得“腾腾”、“扑通”一连七声响亮,七位夫人同时倒地。 首领太监一招得手,喝道:“张、赵二位,那几位便归你侍候了。” 他正要将毒酒朝韦小宝的口里灌去,忽然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住手!” 首领太监道:“甚么人,大呼小叫的?” 却听得另有一个声音道:“皇上驾到!” 果然,康熙在多隆等众多御前侍卫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过来。 首领太监这时才真正害怕,跪倒在地,结结巴巴他说道:“奴,奴才该死……” 康熙道:“拿下了!” 康熙带来的御前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太监们尽数拿住。 首领大监跪倒在地,道:“皇上息怒,不干奴才的事。 是太后……” 康熙喝道:“住口!” 又命御前侍卫道:“凡是谁手里有酒的,让他们全数给朕喝了下去。” 十一杯酒,在五个太监、六个侍卫的手中。听得康熙一声令下,这十一个人一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道:“皇上恩典,皇上恩典……” 韦小宝大乐:“你们再凶啊,再逼迫老子喝毒酒啊!真正是眼前报,来得快。” 忽然想起了张康年、赵齐贤二人手中也有酒,韦小宝急忙道:“皇上……” 多隆却对自己带来的御前侍卫道:“皇上的话,你们没听见么?” 后来的御前侍卫如狼似虎,两个服伺一个,五个大监、六个御前侍卫,被逼将酒灌了下去。 酒一下肚,只见十一个人七窍流出紫黑的血,顿时了帐。 这酒的毒性之大,便连苏荃这等使毒的行家里手,也不禁咋舌。 韦小宝看着张、赵二人痛苦挣扎的惨状,不觉心中歉然,暗道:“两位兄弟,你们生前用了老子不少钱,也帮了老子不少忙,老子原本答应了你们,要给你们见面礼的,可是来不及了,待得老子出了这个鬼地方,第一件事便给二位烧上二三百万的纸钱。” 多隆指挥着御前侍卫,将十一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拖了出去。 公主一直闹着要见“皇额娘”、“皇帝哥哥”的,经过这一番惨变,如同呆了傻了一般,搂着被吓得打着哆嗦的女儿双双,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道:“为甚么?这是为甚么?” 她名为公主,与康熙却毫无血缘关系。 然而康熙毕竟与她一起在宫中长大,在不知她的身世之前,拿她当作嫡亲妹子。 看到一向蛮横无比的“妹子”,目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康熙心中也不禁恻然。 康熙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想抚模公主怀中的双双。 公主一把推开他的手,像一只母狼护卫自己的狼崽一样地尖声道:“不许你碰她!不许你伤害她!她是我的女儿!” 康熙缩回手,道:“妹子,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毒酒的事,我不知道。” 公主神情木木的,道:“皇额娘,皇额娘,我是你的女儿啊,双双是你的外孙女啊,小宝是你的女婿啊,你怎能下这等毒手?” 韦小宝向来对公主以金枝玉叶自居看不惯,然而毕竟是夫妻多年,情感已是日深。 韦小宝不忍她大过伤心。当下便劝解道:“亲亲好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宫中的太监胆大妄为,乱七八糟,甚么事情做不出来?你千万不要会错了意,错怪了皇上和皇…… 额娘。” 康熙看了韦小宝一眼,目光中透出些微感激,道:“不错,多隆,传朕的旨意,将刚才的那些太监尽数收监,查清到底是谁敢假传懿旨。” 多隆道:“喳!” 公主摇头道:“你们不必骗我。我知道,他们确实是皇额娘派来的。皇额娘,我们到底犯了甚么滔天大罪,你下这等毒手?” 康熙道:“妹子,你放心,你们一家人的周全,包在我身上。” 康熙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是啊,一个人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只能砍掉九十九颗,总得给他留下一颗,赌钱、喝酒、玩……甚么是罢?” 康熙对韦小宝道:“韦小宝,朕说得对不对?” 韦小宝道:“皇上鸟生鱼汤,自然是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康熙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韦小宝大感放心。 康熙略作思索,解下身上的一块玉佩交给多隆,说道:“多隆,玉佩即朕。从今之后,没有朕的亲笔旨意,任何人不得来到这里,违者格杀勿论。” 多隆道:“遵旨。” 康熙想了想,又对御前侍卫们道:“你们都听好了,以后凡是韦小宝的饭食,你们都先品尝了,才能给他们一家食用。” 御前侍卫齐声道:“喳!” 一个个的心头,顿时浮现出那十一具尸体,禁不住不寒而栗。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待得康熙走后,道:“你们可得听仔细了,若是再有甚么老乌龟、老婊子派些不三不四的大监,弄些不君不臣的药物来,弄得老子一家子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你们大伙几便横了刀子,自己抹了脖子罢。” 那些御前侍卫谁不知道韦小宝的大名?满脸赔笑。 道:“韦爵爷,你尽管放心罢,有了皇上的玉佩在此,甚么人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他奶奶的,难道活得不耐烦了么?” 韦小宝道:“嘿嘿,那也说不准的。老子就认识几个老婊子,凶神霸道,心狠手辣,笑面菩萨,蛇蝎心肠,却是甚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韦小宝摸出张康年送给他的骰子,高高地扔起,口中叫道:“大灵灵,地灵灵,掷个别十,老子今晚便搂着公主小婊子。” 他作假的本事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骰子落地,果然是别十。 康熙“天威”震怒。御前侍卫没有一个不害怕的。不但日夜加强了戒备,每顿饭食,也确实由一个御前侍卫预先尝了,过得一时半刻,看得没事了,才请韦小宝一家人食用。 韦小宝与诸位夫人虽感放心,然而着想越狱逃跑,更是难上加难了。 这样又过了五天,康熙只是将他们关在这里,既不审,又不问,就如忘了一般。 这日一大早,韦小宝忽然在众多御前侍卫的身影里发现了于阿大! 韦小宝不禁大喜,暗道:“老子命不该绝,来了救星啦。我三弟的武功厉害得紧,对付寻常御前侍卫,根本不用动手,只要来一声甚么狮子吼、甚么狗熊吼,便能将御前侍卫们震得半死不活。” 韦小宝便要向于阿大打招呼:“于……” 于阿大却是神情木木,不认识韦小宝一般,低了头走了过去。 韦小宝大怒,暗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得势的时候,赶着来巴结。如今老子走了霉运了,他奶奶的便不认识老子了么?” 午饭正巧又是于阿大送了过来的。 他神情冷漠,默默地盛着饭菜。 “韦小宝越看越气,越想越火,叫道:“多总管、你给老子过来。” 多隆急忙跑了过来,满脸赔笑,道:“韦爵爷,甚么事啊?” 韦小宝一指于阿大,道:“他是新来的么?” 多隆看看于阿大,看看韦小宝,心道:“你自己的结拜兄弟,难道也不认识了么?” 一时不好说甚么,便道:“是,是。” 韦小宝道:“他新来,不懂得规矩,难道你也不懂得规矩么?” 多隆立即踢了于阿大一脚,喝道:“于阿大,你糊涂了么?皇上有旨,凡是韦爵爷的饭食,一律要御前侍卫先尝。 我看你当差越当越糊涂了。” 于阿大也不答辩,默默地将各样饭菜部盛了一碗,默默地蹲在地上吃了。 过得一炷香的工夫,于阿大没有甚么反常的地方。多隆这才亲自为韦小宝一家盛饭盛菜。 韦小宝鼻孔里“哼”了一声,再也不搭理于阿大,拖长了声音对多隆道:“多总管啊,皇上对你器重得紧,将这等千斤重担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应该体念圣意,谨慎当差才是,怎能私自带了一条狗进来?不是太也目无法纪,藐视皇上了么?” 多隆急忙道:“卑职不敢。” 知道韦小宝的一口气,都在于阿大的身上,便道:“请韦爵爷体谅,这几日人手不够,卑职怕侍候不周,韦爵爷受了委屈,这才加派了人手。” 由于康熙的旨意,整个皇宫大内要严加戒备,加上前几天无端地药死了六个御前侍卫,其中包括算是高手的张康年、赵齐贤,是以人手处处显得不够。 为了加强对天牢的守卫,多隆特意将于阿大调了来的。除了防守天牢,还有另外的深意:自己的结拜兄弟,总有个照应的。 不想事与愿违,于阿大一来,反倒惹得韦小宝大发其火。 多隆不便多说,瞪眼对于阿大道:“你小心当差罢,侍候得韦爵爷好了,待得三日五日,韦爵爷出去了,有你的好处。” 韦小宝笑道:“这里有诸位弟兄们侍候着,我住得倒是惬意得紧,不想出去了。” 多隆也笑道:“你老人家倒是惬意了,只怕皇上不让你在这里享清福罢?你想啊,朝廷每日多少大事,皇上自然得拉了你老人家做帮手了。” 韦小宝大大咧咧道:“看着罢。” 韦小宝在嘴上这等说,心里可是一阵一阵地打起了小鼓。 他思忖道:“老子一生中拜了两位师父,男师父陈近南已然死了,老子也不去怪他;女师父九难师太不但不帮老子,还将老子的义妹弄去做了尼姑。两位师父交给老子的武功,又不是鸟生鱼汤,而是一碗差劲之极的汤。真的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狗屁用处也没有。日后老子见了她,交还她也就是了。 “老子也结拜了不少甚么金兰、银兰,康亲王杰书算一个,索额图算一个,多隆算一个,于阿大算一个,雯儿妹子算一个。可老子走了霉运,还没有被绑赴法场哪,康亲王便不见了踪影,索额图吓得帮了小玄子骂老子,多隆虽说将老子从公爵府骗了来,倒是还有些天良,没跟老子太过为难。 “最可气的是于阿大,他奶奶的连一句话也不敢同老子说了! “江湖上讲究义气当先,甚么为朋友两肋插刀,甚么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通通是狗臭大驴屁!” 忽然,韦小宝的眼前,闪过了雯儿的情影,像是在异常关切地看着自己。 韦小宝心中一阵悔恨,暗暗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你怎么将雯儿妹子也与他们那些不要脸的人混在一块儿?雯儿妹子若是知道我身处险境,一定会来相救的。即便我真的被小玄子皇帝杀死了,或者被老婊子毒死了,雯儿妹子一定会真心实意地哭我几声,送我上奈河桥的。老子有了雯儿妹子的几滴眼泪,他奶奶的死了也是值得啦。” 刹那间,仿佛生了一股昂藏的大夫豪气。 只是这丈夫气存的时刻太短。 不一会儿,韦小宝心中又道:“哪怕世间所有的美貌女子部来给老子送葬,老子也不愿意去死。老子从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他妈的为甚么要死? 况且还要七个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老婆陪着,况且还有两个乱七八糟的儿子,一个将来长大了也一准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女儿。” 不想死,这里又委实太过凶险。 韦小宝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朋友。 韦小宝想道:“茅十八茅大哥也不知在哪里?玄贞道长啊,钱老本啊,舒化龙舒香主啊,丐帮的过山虎过长老啊,还有拿了老子五十万两银子做人情的黄龙大侠啊,还有老子破费了许多银钱,将他孙子曹雪芹带了去逛院子的曹寅曹大花脸啊,老子于你们有恩,你们总也不能撇开老子不管哪!” 在万般无奈之际,韦小宝甚至想起了自己江湖上的敌人。 他想起了洪安通;想起了郑克爽;想起了晴儿;想起了痨病鬼小叫花…… 平时,只要听到了这些人的名头,韦小宝就会害怕得无藏身之地,这时候却盼望着他们一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就算他们一起向韦小宝下了毒招、毒药、淬了毒的暗器,只要能救得他出了大牢,出了皇宫大内,他也心甘情愿地死在他们手上。 韦小宝怕死,更怕像鸟儿一样的关在宠子里。 韦小宝睡不着,只管胡思乱想。 忽然,有两个人走进了天牢,原来是御前侍卫们在换班。 两人之一,便有一个是于阿大。 两人不敢睡觉,面对面地站立着。 忽然于阿大似困极了一般,伸出双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另一个御前侍卫,韦小宝也认识,名叫杜康,生得极是小巧,武功却极是高强。 于阿大做了御前侍卫之后,只是在宫门口当值,后来便跟着韦小宝闯荡江湖去了。是以御前侍卫与他并不熟悉,若不是多隆临时调了他过来,大伙儿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杜康没同于阿大共过事,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根本没有将他看在眼里,喝道:“于阿大,护卫韦爵爷是多大的事体,你敢打哈欠么?” 于阿大道:“是,兄弟不敢了。” 岂知刚刚住口,抑制不住地又是一个哈欠。 杜康怒道:“你敢不听老子的话?……哎哟。”受了传染似的,也打了个哈欠。 于阿大道:“对不住啦杜大哥,我不是存心的……哎哟。” 杜康笑道:“白天做甚么了?光去嫖院子了么?…… 哎哟。” 于阿大道:“那倒不是……哎哟。” 杜康道:“他妈的,你不能……哎哟。” 两个人你也打哈欠,我也打哈欠,赌赛似的,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韦小宝大奇,忍不住道:“他奶奶的,你两个中邪了么?” 苏荃忙抵了抵他,低声道:“不要说话,这里面大有古怪。” 韦小宝道:“甚么古怪?吃了蒙汗药了么?” 话音未落,却见杜康慢慢地倒了下去,往地上一坐,顿时鼾声连天。 于阿大却变得精神抖擞,向韦小宝低声道:“二哥二嫂,你们没事么?侄儿们也没事么?” 韦小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我们没事,三弟,你敢情会施魔法么?” 苏荃微微一笑,道:“于兄弟,你的‘迷魂大法’管用得紧哪。” 于阿大道:“甚么也瞒不过了二嫂的眼睛。这功法太过耗费心力,小弟的内功也不到火候,是以不敢轻易施行。今日班门弄斧,叫二嫂见笑了。” 于阿大说得轻描淡写,苏荃是武功的行家里手,如何不知其中厉害? “迷魂大法”也就是现代的“催眠术”。现代“催眠术” 讲究的是暗示法,而武功一道的“迷魂大法”,则是靠高深的内力,将对方强行催眠。 苏荃知道,这等功力,连自己原先的丈夫、神龙教教主洪安通,也做不到。 可是年纪轻轻的于阿大,却做到了。 苏荃虽说看得出于阿大身怀绝技,却也没有想到他的武功内力,能到这等度数。 于阿大道:“二哥,人多嘴杂,白天的事情,你得多包涵哪。”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那也不用说它。二弟,你打开牢门,咱们一块儿逃走罢。夜长梦多,只怕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于阿大不回答,却出手如电,在杜康的身上一连点了数处穴道。 他做事把细,这才说道:“杜老兄一时三刻是醒不来啦。二哥,你方才怎么说?” 韦小宝道:“你快救我们出去啊。” 于阿大仔细地瞧了瞧苏荃,却是没有说话。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老子性命难保,你还色迷迷看老子的老婆!” 于阿大面孔一红,道:“二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看嫂子们的面色,一个个的极为疲惫不堪的样子,莫非被人暗中下了毒手?” 苏茎道:“正是,我们姊妹的内功,俱已消失,一点儿也没有了。” 于阿大“啊”地轻轻惊叫了一声,道:“宫中戒备森严,小弟原来想,与七位嫂子一起奋力拼杀,虽说冒了风险,毕竟逃出一个是一个。既然嫂子们都是这样,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韦小宝急道:“这条路既是不通,你再想一条路出来,总比等死强啊!” 于阿大沉吟半晌,才好像下了决心,说道:“也罢,这件事情小弟原本是不预备说出来的,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韦小宝道:“有奶就是娘,你说罢。” 于阿大道:“自从你被多隆骗进宫之后,公爵府来了一帮子江湖人物。” 韦小宝怔道:“都有谁啊?” 于阿大道:“有黄龙大侠,有神龙教的洪教主,有你的师父九难师太,有天地会的玄贞道长他们,有丐帮的郑义虎他们,还有海澄公郑克爽……这都是有头有脸的,还有的名声不大,足有百十口人,小弟一下于也记不住许多。” 韦小宝脱口而出道:“雯儿姑娘没有来么?” 于阿大摇摇头,道:“没有见到。” 韦小宝失望之极,忽然看到苏荃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觉尴尬。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韦小宝故意骂道:“他奶奶的,他们来做甚么?落井下石么?落石下井么?总不是存了甚么好心罢?” 于阿大道:“那倒不是,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都说是来救你啦。” 韦小宝大喜,道:“荃姐姐,小白龙在江湖上还是大有面子的罢?” 嘴里大吹法螺,心中却不免疑惑:“我师父来救我,那是天经地义,地义天经。黄龙大侠、玄贞道长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可洪安通老乌龟、郑克爽小甲鱼、痨病鬼小叫花也来救我,可是奇怪之极了,老子与他们好像没有这等交情啊。” 苏荃是“老江湖”,略一思索,已明其理,问道:“于兄弟,他们开出了甚么盘子?” 于阿大苦笑道:“他们的码子太也高了点儿。” 韦小宝道:“你说罢,还卖甚么关子?总不能比性命还高罢。” 于阿大道:“二哥,他说你知道甚么鹿鼎山,甚么藏宝图,要你领着他们去挖了宝藏,大伙儿平分,还说也给你留一份儿。” 韦小宝跳了起来,骂道:“他奶奶的,甚么鹿鼎山?甚么藏宝图?难道我师父也信么?” 于阿大道:“她老人家世外高人,当然不信这些啦。不过,为了救你,她也不得不屈从了他们,让我捎信给你,由你自己拿主意。” 韦小宝道:“师父武功高强,又是泰山,又是北斗,出入皇宫大内,如甚么平地,老子还怕……” 说着,忽然自己不说了。 凭了九难师太的武功,皇宫哪里挡得住? 可是,在这等戒备森严的时刻,她要独来独往,并且要救出十一个人,全身而退,只怕九难师太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韦小宝道:“荃姐姐,你说怎么办?” 苏荃沉吟道:“小宝,这件事委实太过重大,还是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连想也没想,便道:“好,老子答应了他们也就是了。” 于阿大道:“是。” 半晌,却又颞颥道:“那些人老好巨猾,还怕二哥说话不算。” 韦小宝道:“放屁!大丈夫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自己也觉得心虚:“老子说话不算话,出甚么反甚么(出尔反尔)的,在江湖上大有名头。不给他们一些真货色,只怕他们信不过。” 便又问道:“他们要怎样?” 于阿大道:“他们说,要把话说在前头,等到他们救了你,便每人点你一处穴道,直到你带着他们,挖出主藏为止。” 韦小宝道:“这算甚么?点就点罢。” 韦小宝于武介一道知之甚少,心里道:“我道是甚么大事呢,不就是点穴么?你们点了老子的穴道,老子再找好朋友解了就是。” 苏荃却道:“小宝,这件事儿非同小可,你可要想得周详些。各门各派,点穴的功大都是自成一家的,别门别派无法可解。” 韦小宝惊问道:“他奶奶的,这等厉害么?” 于阿大道:“正是。二哥,你被几个门派点了穴道,便等于被几个门派掌握在手中。” 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空口说白话,自然没人信的,总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于阿大不放心地望了望苏荃,苏荃也点点头。 于阿大低声道:“明晚子时,” 再也没说甚么,在杜康的身上又点了几个穴道。 不一会几,杜康醒来,揉揉眼睛,自己惊道:“我睡着了么?” 于阿大谦恭道:“杜大哥,你没睡着啊。” 简直是度日如年! 第二日午夜,子时即将到来之前,韦小宝便叫七位夫人预备好了。 不知为了甚么,多隆亲自领着五个御前侍卫,在天牢外来回巡视,一刻也不离去。 眼看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于阿大心里极是焦急。 不得已,给韦小宝使了个眼色。 韦小宝会意,道:“多总管,你过来。” 多隆急忙走了过来,就站在栅栏前面,道:“韦爵爷,甚么事啊?” 韦小宝故作神秘,小声道:“我在公爵府的书房里面,藏了一百二十万银子……” 多隆高兴得紧,全神贯注地听着。 于阿大在多隆的身后悄然欺近,掌缘起处,击在多隆的背心上。多隆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已然倒地,气绝身亡。 于阿大一招得手,并不停留,身形动处,又到了外面,倏地出手,将其余的御前侍卫,一个个地都以重手点了穴道。 韦小宝大喜,道:“兄弟,开门哪!” 没见到劫狱的人,韦小宝又道:“他奶奶的,性命交关的事,耽误得起么?” 于阿大道:“那几位都是江湖成名人物,言出如山,决不会误事的。” 说着,便来打开牢门。 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韦小宝大喜,道:“他们来啦。” 于阿大却是神色紧张,道:“这些人脚步虚浮,声音沉重,不会是一流高手。只怕事情有变!” 急忙将外面点倒了的御前侍卫都拖了进来,一个个地扶着站稳。 那些御前侍卫只是被点了穴道,一个个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呆若木鸡地站立着。 于阿大刚刚将这些事情做完,就听得有人道:“皇太后驾到!” 韦小宝吓得魂魄出窍,失声道:“老婊子亲自驾到,韦小宝性命难保。” 于阿大低声道:“二哥莫慌。” 说着,疾步到了门外,躬身迎接皇太后圣驾。 皇太后也没有坐轿子,带了一大群大监,连于阿大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去了隔壁牢房。 韦小宝惊疑不定:“老婊子深更半夜的做甚么?难道隔壁关着甚么小白脸,老婊子要去‘十八摸’么?可是,兴师动众的,摸起来也是不大稳便啊。老子生在丽春院,也没有看到这等嫖客。” 他只顾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忽然听得一声响亮,与隔壁相连的墙壁,竟然缓缓地向地底下沉陷了下去,不一会便沉进了地面。 韦小宝不知道,那边竟关着数十个男子。那些男子也不知关了多少日子,一个个衣衫槛楼,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神情委顿。 那些男子见了皇太后,也不知道起来迎接,只是呆呆地坐着不动。” 皇太后站立在韦小宝与那群男子之间,后面黑压压地站立着一大群太监。 她目光冷峻地打量着韦小宝与他的妻儿。 公主日夜盼着与“皇额娘”相见,目下真的见到了,却是神情木然,连看也不看皇太后一眼。 皇太后缓缓道:“韦小宝,你好啊?” 韦小宝笑道:“皇额娘,你好啊?” 心里却说的是,“老婊子,你好啊?” 皇太后忽然脸色一沉,说道:“韦小宝,你与大清爱新觉罗家族毫无瓜葛。从今以后,皇额娘甚么的,那也不用叫了。” 韦小宝笑嘻嘻道:“不叫你老人家皇额娘,那如何称呼啊?” 心中暗道:“不叫皇额娘,便叫老婊子。老婊子,你答应老子啊!” 皇太后知道此人极其无赖,也不与他歪缠,一指那群男子,说道:“韦小宝,这里的这些人与你大有渊源,你还认识他们么?” 韦小宝仔细地看了看,心道:“他奶奶的,这些人老子有的面熟,有的面生,却是一个也认他不出,能有甚么渊源啊?难道是妈妈的老嫖客么?里面就有一个老无赖,便是老子的爹爹也说不准。” 便笑道:“皇……皇太后,要认识这些人,得到扬州问我妈妈去。” 皇太后加重了语气,问道:“韦小宝,这里总共三十四个人,你一个也不认识么?” 韦小宝心道:“我妈妈是婊子,我便有三十四个爹爹也说不定。” 皇太后又对那些男子说道:“你们认识眼前这位老爷么?” 那些人一起摇头。 韦小宝道:“我说没有甚么渊源罢?同你说,便是真的有甚么渊源,老子现在是钦犯,也是没有人来攀这门亲戚的。” 皇太后缀缓道:“额尔古纳河。” 声音刚落,便听得这三十四个人,乱七八糟、咕咯咕噜他说起了一连串满语:“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话都不会说!甚么叽里咕咯江、呼你妈的山……” 忽然,他一切都明白了! “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都是鹿鼎山藏宝图中的地名。 当年,韦小宝取出了藏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与双儿一起,拼成了藏宝图之后,因里面都是满文地名,双儿便照着描了三十五张,由韦小宝分头找三十五个满洲笔帖式,一人一张绵纸,让他们分别将满洲地名译成了汉文。 那便是“叽里咕嗜江”、“呼你妈的山”了。 牵扯到的笔帖式共是三十五人。 这里是三十四人。 还有一个,当时便被郑克爽的师父冯锡范顺手牵羊地捉走了。 而这个笔帖式,就在今年,在微山岛上,被郑克爽守着韦小宝杀人灭口了。 韦小宝心中的许多疑团,至此才真正解开:怪不得康熙将他们一家关进大牢,原来,三十五个笔帖式,康熙已然抓起来三十四个。 韦小宝笑道:“皇太后,你老人家做事,倒是周全得紧啊。” 皇太后叹了口气,道:“牵扯到大清的江山,牵扯到爱新觉罗的天下,不周全哪里能行?” 韦小宝道:“现下有关众人都在你老人家手中,大清江山万万年,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皇太后冷冷道:“那又不尽然。我知道你韦小宝虽说本事不大,小心眼儿倒是不少。你经手的事情,我更是不得不思谋得更加周全些。” 韦小宝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了:“老婊子虽说抓住了三十四个笔帖式,没有见到真正的藏宝图,还是放心不下。” 虽说是身处险地,韦小宝倒是心定了许多:“老婊子只要还盯着鹿鼎山藏宝图,便不能立即下手杀人;只要老婊子不立即杀人,一时三刻之后,老子的帮手一来,便对不住得紧,老子开溜啦。” 这样想着,又笑嘻嘻道:“这些日子我到江湖上胡乱逛荡,遇到了不少的老乌龟、老王八、老甲鱼、老婊子,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将从前的一些事,还有甚么银票啊,甚么珍宝啊,甚么地图啊,忘记得干干净净,皇太后,你让我好生想几天罢。” 皇太后摇头道:“夜长梦多,韦小宝,你实在想不起来,便不想也罢。” 韦小宝道:“还是想一想的好。不然,一些好东西丢了,未免太也可惜。” 皇太后道:“这也不值甚么。再精明的人,也免不了要丢东西。只要这东西还在,没有人知道,那也与没丢了没甚么两样。” 说着,漫不经心地扫视了身旁的太监们一眼。 倏地,一帮太监抢了出来,一人手中一把匕首,各自抢向一一个笔帖式。 手起匕首落,三十四个笔帖式,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每个人的身上都被捅了个窟窿。 三十四具尸体,倒在尘埃。 如此惨烈,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苏荃,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皇太后却是气态悠闲,说道:“韦小宝,你看清楚了么?” 韦小宝吓得说不成话,道:“老……太后,你太,太也……” 皇太后道:“太也心狠手辣了是不是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为了皇儿的锦绣江山,做皇额娘的杀几个人,实在也算不得甚么。”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婊子,你做皇帝的儿子便是儿子,三十四个笔帖式难道不是他妈妈的儿子么?你为了你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人家三十四个儿子,老婊子你亏心不亏心哪?” 皇太后道:“韦小宝,你嘴唇动甚么啊?” 韦小宝一惊,急忙道:“我,我在想,他们好像并没有甚么罪。” 皇太后道:“他们曾经威吓过我,好像杀了他们,《四十二章经》的秘密就走漏了。其实,他们太也打错了算盘。 若是他们永远不会说话了,便永远不会走漏消息了,韦小宝,这理儿对不对啊?” 韦小宝道:“老……太后的理儿自然是对的,不过,若是有人将银票啊珍宝啊藏在朋友的处所,拼着一死也不吐露,皇太后还不如留下活口的好。” 皇太后道:“你是说,知情人杀不得?” 韦小宝道:“这是奴才的糊涂见识。” 皇太后冷笑道:“哼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就是有再多的银票,再值钱的珍宝,皇上家里却是用它不着,这是一;第二,若是因为取甚么银票、珍宝,动了龙脉,破了风水,不是太也因小失大么?是以最好的办法,是将知道银票、珍宝的人斩草除根。” 韦小宝预备好的“杀手锏”,被皇太后一个一个地破除了,不由得浑身冷汗。 韦小宝道:“老……太后,奴才听得人说成语,甚么一只兔子三个窟窿,是以知道埋藏银票、珍宝的人,好像不少。” 皇太后道:“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人全在这里了。” 韦小宝心道:“老婊子可能到处派有奸细,是以知道底细。可老子的身边,不像有甚么奸细啊,难道是公主小婊子么?可她也不知道藏宝图的。” 韦小宝惊疑不定,道:“老……” 皇太后忽然脸色一沉,喝令太监道:“你们还等甚么!” 数十名太监“喳”的一声,手握滴答着笔帖式鲜血的匕首,同时向韦小宝一家人抢了过来。 韦小宝大骇,急忙后退,道:“辣块妈妈!说动手便动手么?” 韦小宝武功不高,是以每次与人比试,都以逃命为第一招。 可是,牢房就这么大的一点儿地方,“神行百变”无处可施。 而七位夫人,则是内力全无,自顾尚且不暇,也无力援救他了。 数十名太监,虽说武功并不太强,却也是习武多年,是以身形敏捷,韦小宝一家决非对手。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太监,匕首朝着韦小宝,当胸刺到。 韦小宝无可闪避之时,忽然双儿冲了上来,一把将韦小宝拉到了身后。 双儿虽说内力全失,武功招数却是极为高明。待得韦小宝刚刚闪开,她的右手疾点太监的腕部,左手却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招数,来夺太监的匕首。 那太监不知双儿全无内力,便是点了腕脉,也与搔痒无异;至于“空手人白刃”,便将匕首送到她的手里,她也无力夺过去。 只看她出招之时,严然大家风范! 那太监猛地后退,避开双儿的招数,已然吓得面如土色,暗叫“侥幸”。 双儿自己却是有数,逼退了大监,不为已甚,立即喝道:“住手!我有话说!” 双儿温柔娴静,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使得周围的人都停住了手。 双儿对皇太后道:“太后,《四十二章经》的事,与我家韦相公没有甚么干系,藏宝图是我藏起来了,你放了他们,我交还你就是了。” 韦小宝道:“双儿!” 皇太后道:“双儿姑娘,韦小宝l个市井流氓,值得你这等维护他么?” 双儿道:“太后,你说他是市井流氓也罢,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强盗、杀人犯也罢,他在我的心中,是天下唯一完美无缺的男子。” 皇太后笑道:“能得到这样的痴情女子,韦小宝艳福不浅哪。” 喝叫太监:“成全了她!” 便有三四个太监,一拥而上。 双儿巍然不动地站立在韦小宝的面前,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忽然,建宁公主自后面抢在了双儿的前面,护住了双儿与韦小宝,对皇太后道:“皇额娘,女儿没求过你甚么事,你放了他们,天大的罪过,女儿到皇帝哥哥跟前去领就是了。” 皇太后脸色铁青,道:“你叫我甚么?” 公主道:“皇额娘……” 皇太后忽然哈哈大笑,道:“皇额娘,哈哈,你也配叫我皇额娘?” 公主眼含泪水,道:“总是女儿不孝,惹你老人家生气,皇额娘……” 皇太后怒喝道:“住口!” 手指气得颤抖着,指着公主,道:“你是甚么东西,也敢冒充我的女儿,四处招摇撞骗?我告诉你罢,你原本是叛逆毛东珠……” 韦小宝急忙打断她的话,道:“老……太后,你可不要乱说啊!” 皇太后道:“哼,我让你死个明白:你是叛逆毛东珠的女儿,我以前没处置了你,已是手下留情了,你还口口声声叫我皇额娘?你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哼哼,配做金枝玉叶么?再说,你若真的是我的女儿,我能让你嫁给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么?” 公主道:“皇额娘,女儿将你气糊涂了,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气我的,是么?” 皇太后冷冷道:“是真是假,我说了你不信,你问韦小宝罢。” 公主将一双充满希望而又绝望的跟睛,紧张地望着韦小宝。 韦小宝平日最恨公主动辄以金枝玉叶自居,处处都想高人一等,然而当皇太后在这种时刻,真的揭破了这层窗户纸,道破了公主的身世之谜,对“老婊子”的阴险毒辣,也不禁不寒而栗。 韦小宝忍无可忍,骂道:“他奶奶的老婊子,死都不能让她死得安宁么?” 面对面地骂太后“老婊子”,韦小宝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公主一听,心里明白了,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 公主惨然道:“皇……太后,你下手罢。” 皇太后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当面骂自己“老婊子”,气得脸色铁青,怒道:“你们还等甚么?通通给我毙了,一个活口不留!” 太监们一见皇太后动了肝火,不敢怠馒,立即冲向前去。 就在这时,于阿大忽然纵身上前,高声道:“住手!皇上在此。” 太监们一听皇上来了,又都站立不敢动了。 皇太后冷冷道:“皇帝在哪里啊?” 于阿大高高地举起了康熙留下的玉佩,道:“皇上有旨:‘玉佩即朕,没有朕的亲笔谕旨,任何人不得进入天牢。钦此。’” 皇太后冷冷说道:“我说是皇帝亲自来了呢——便是亲自来了又能怎样?天底下只有儿子听娘的,没有听说娘要听儿子的。” 皇太后喝令众太监道:“连那个御前侍卫,一并杀了! 谁再退缩不前,也乱刀砍死!” 听得太后严命,太监们不敢怠慢,举起匕首,扑向韦小宝他们。 连于阿大的面前,也冲上来三个太监。 凭于阿大的武功,这些大监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怎奈牵扯到皇太后,他不得不投鼠忌器。身子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韦小宝看出了他的犹疑、骂道:“他奶奶的,于阿大,你伸着脑袋等着人砍么?赶快出手,拿住老婊子,咱们大伙儿都有救啦。” 于阿大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能公然大骂大后为老婊子的,只有韦小宝敢。 于阿大可是没有这个胆量,出手去拿大后?岂不是犯上作乱么? 时机稍纵即逝,就在于阿大稍一犹疑之间,韦小宝一家人都被大监所制了。 于阿大的胸口,也抵上了一柄血淋淋的匕首。 韦小宝骂道:“于阿大你奶奶的,老子可让你给害惨啦。” 于阿大面色苍白,也不反抗,说道:“韦爵爷,咱们认命罢!” 倏地,就听得一声女子的长笑,道:“认命?那也不见得罢?” 只见一袭缁衣,飘然而至。 就在众人的惊愕间,一个中年尼姑,已然欺到了皇太后的身后。 牢房原本就不大,拥挤着七八十个死人、活人,几乎没有插足的空隙。然而这尼姑甚么时候进来的,又是怎样进来的,众人却是毫无所知。 韦小宝顿时大喜,叫道:“师父!” 尼姑正是九难师太。 九难师太将拂尘抵在皇太后的背心要穴上,笑道:“小宝,你的话不错,擒贼先擒王,拿住了这个老……老……” 韦小宝道:“老婊子。” 九难师太皱眉道:“小宝,你说话老是这等难听,不过话粗理不粗,咱们拿住了这个老太后,还怕他们这些太监逞凶么?” 韦小宝伸手推开自己胸前的匕首,道:“喂,你们这些太监老乌电,没听见我师父的话么?下放下兵刃,太后老婊子就要见阎王啦。” 九难师太内力透处,拂尘抵得皇太后疼痛难忍。喝道:“快叫他们放下兵刃!” 皇太后面色蜡黄,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道:“你们暂且退下。” 太监们扔悼匕首,一个个地退在一边。 九难师太道:“大伙儿现身罢。” 就听得“呼呼”声响,房顶上、大门口,呼啦冲进了十余个人来。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黄龙大侠黄老兄,玄贞道长,郑爵爷,晴儿妹子,还有痨病鬼小叫花郑老兄,你们大伙儿都来了么?” 洪安通不言不语,忽然欺身直进,一指点在韦小主的“膻中”穴上。 韦小宝大惊,道:“喂,洪老乌龟。你做甚么点老子的穴道啊?” 洪安通也不理他,旋即退走。 就见痨病鬼小叫花、黄龙大侠、晴儿、郑克爽……一个一个地上得前来。 如法炮制,忽“气海”,忽“乳根”,忽“命门”……每个人点了韦小宝一处穴道。 各人点穴手法不同,点的穴道各异,韦小宝周身大穴,顿时酸麻胀痛,说不出的难受。 韦小宝又素来怕苦,禁不住“哎呀”、“哎呀”地叫唤个不停,骂道:“他奶奶的乌龟、甲鱼、王八蛋、小花娘,这不是要老子的命么?” 九难师大喝道:“小宝,不许说话这等难听。” 韦小宝道:“哎呀……师父,你老人家说话轻巧,吃根灯草,你自己倒是试试看!” 九难师太道:“这是大伙儿开出的盘子,你不是愿意了么?” 韦小宝道:“老子这不是才出狼窝,又落虎口……他奶奶的,这等卑鄙毒辣,又算甚么虎口了……又落狗嘴了么……若是知道他们下手这等狠毒,老子宁愿死在太后老婊子手里,倒是落个痛快,也省得你们零敲碎打的,折磨老子。” 九难师太的拂尘内边透处,只见皇太后的身子径直地也飞了起来。 在太监们的惊呼声中,皇太后却又轻轻地落在了洪安通的面前。 洪安通探出手去,虚指点向皇太后的“百会穴”。 九难师太道:“不要伤她性命。” 几乎与此同时,九难师太业已到了韦小宝的跟前,手指连点,已中了韦小宝的数处大穴。 一般融融热气,沿着韦小宝的奇经八脉游走,韦小宝顿时舒服之极。 九难师大道:“洪教主,黄龙大侠,夜长梦多,咱们走了罢?” 黄龙大侠道:“还请师太主持大局。” 九难师太一把提起皇太后,喝过:“老老实实送我们出去,饶你性命;若是动甚么花招,哼哼。你自己琢磨去罢。” 说着,拂尘一扫,天牢粗粗的铁栅栏断了一片。 皇太后不懂得武功,然而看到细若柔丝的尘丝竟然具有这等威力,不禁骇然。 九难师太押着皇太后在前,众豪客护卫着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在中间,洪安通、于阿大等高手断后,浩浩荡荡,向外走来。 到了午门,忽然一声号角,火把照耀得四周如同白昼。无数的官兵手持弓箭、火器、将群豪田得水泄不通。无数声音高喊着:“不要走了反贼!……” 第二十四章 长卷壮啸十年梦 赌客悲歌一行诗 “不要放走了反贼!” 数不清的御前恃卫、御林军,手执弓箭、火器,将韦小宝一众围得水泄不通。 洪安通与九难师太等人,都是见过大阵仗的,此刻也不禁微微色变! 前来劫狱的人,一个个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武功高强不说,还得胆大心细,是以入选的人并不多。而他们不但要冲出皇官大内,而且要维护韦小宝一家十一口人的周全。 面对着密密麻麻的敌人,特别是火器,大伙儿若想生出此门,只怕难上加难了。 九难师太暗自庆幸:幸亏误打误撞,顺手牵羊地捉了个“活口”,使得敌人投鼠忌器,不然的话,只有全军覆灭九难师太将皇太后推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鞑子皇帝,你看看这是谁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使了浑厚之极的内力送出,便将敌人的喊叫声尽数压了下去。人声鼎沸的午门,顿时沉寂下来了。 九难师太喝令皇太后道:“你与你儿子说罢!” 皇太后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道:“皇儿,我是你皇额娘啊。” 康熙压根儿没有想到母亲会落在了敌人手里,惊问道:“皇额娘,你怎么……” 忽然大喊道:“韦小宝,他奶奶的你敢劫恃太后,还有天良没有?” 韦小宝道:“皇上,他奶奶的皇太后要来杀我,韦小宝要天良,性命可就丢啦。” 康熙忽然柔声道:“小桂子,你放了太后,咱们甚么都好商量,我也甚么都依从你,好不好啊?咱们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迫。” 韦小宝笑道:“小玄子,咱们甚么都好商量,就是皇太后放不得。要是放了她老人家啊,那就君子一言,甚么马也追不上了。” 俩人又是“他奶奶的”,又是“小桂子”、“小玄子”,还有甚么“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一阵胡言,犹如江湖切口一般,让在场的人都听懵了。 皇太后忽然道:“皇儿。” 康熙含泪道:“儿臣在。” 皇太后道:“我问你,大清的江山是怎样来的?” 康熙恭恭敬敬道:“太祖皇帝打出来的。” 皇太后道:“传位到你,是第几代了?” 康熙道:“儿臣是第四代。” 皇太后道:“你以后还要传给谁?” 康熙道:“子传孙,孙传于。子子孙孙无穷匮。大清江山万万年。” 皇太后面露微笑,点头道:“很好,很好!不愧是爱新觉罗的后代。” 皇太后身子孱弱,被九难师太使内力逼住了穴道,气息便有些不接。 她微微喘息了一阵,又过:“皇儿,还有一层大道理。 你就不大懂了。” 康熙道:“请皇额娘教诲。” 皇太后道:“你可记住了:尽忠难得尽孝,尽孝难得尽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康熙道:“儿臣铭记在心。” 皇太后突然大声道:“为了大清的江山,你将这里的反贼,尽数毙了!” 九难师人猜想她要说出这等话来,拂尘已是伸出,点向皇太后的哑穴。可是,她的目光与皇太后的目光相对,个由得心头一颤。 瘦弱、纤细的一个弱女子,此刻眼里显现出来的,竟是一股震慑人心的凛然正气。 九难师太的拂尘,没有气力点下去了。 康熙大惊,道:“皇额娘,那你……” 皇太后勃然大怒,道:“不孝的东西!到底是大清的江山要紧,还是我的命要紧?” 九难师太冷笑道:“哼哼,真正看不出,你倒是硬气得紧哪!” 韦小宝心道:“这有甚么看不出的?真太后老婊子被假大后老姥子关了许多年,可硬是熬出来了,还不是为了小皇帝的安危、小皇帝的江山?他奶奶的,再胆小的女子,一做了太后便不怕死了。” 九难师太道:“鞑子皇帝,你的意思如何啊?” 康熙道:“九难师太,请你放了太后,我恭送诸位出宫,你看如何?” 皇太后还要说话,九难师太的手腕微微抖动,拂尘已然点了她的哑穴。 经过一番变故,韦小宝对康熙、特别是对皇太后仅存的一点儿幻想也破灭了。 生怕九难师太被康熙说得心动,韦小宝急忙叫道:“亲亲好师父,小皇帝的话听不得,这笔买卖做不得。小皇帝要做鸟生鱼汤,不做一碗坏之又坏的场,便顾不上讲甚么江湖道义啦。” 九难师太皱眉道:“小宝,你说话就是这等难听,甚么亲……甚么的!” 她年少时便皈依佛门,虽说默默地爱过心上人,然而始终没有点破,连一句情话也没有说过。这些年青灯古佛,更是看破了红尘。 听得韦小室说话如此轻薄,虽说他是自己的弟子,九难师太却也面红耳赤。 韦小宝心道:“师父脸一红,也如小花娘一般,美得紧呢,可惜老了点儿。想必年青时也是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甚么的。” 韦小宝道:“话难听,理不难听。亲亲好师父,人家成语都说啦:不听徒弟言,吃亏在眼前,鸟生鱼汤,不讲义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九难师太俗家是明朝的公主;生在帝王之家,自然知道帝玉的心性,便道:“鞑子皇帝,小宝的话你都听见了? 咱们可是信你不过。” 康熙冷笑道:“信不过又能怎样?难道朕堂堂一国之君,能受屑小胁迫不成!” 九难师太道:“洪教主,你说怎么办?” 洪安通长胡子一卷,将皇太后高高地抛向半空,口中说道:“他奶奶的,哪里有这许多的话说?左不过同归于尽罢了。” 韦小宝一惊一乍地叫道:“神龙教的洪教主啊,你可要胡子下面留人情啊……” “神龙教洪教主”六个字一人康熙的耳朵,立即将他的脸色都吓黄了。 康熙喊道:“洪教主,你不要乱来啊!” 皇太后被高高地抛向了半空,就在即将摔到地面的时候,洪安通胡子贴地卷去,将皇太后横卷着,问道:“你说怎么办?” 康熙叹了口气,道:“好,你们赢了。” 说着,喝令御前侍卫和御林军:“放人!” 九难师太道:“好,咱们成交了。不过,我们要请你母亲跟我们走一趟。” 康熙道:“你,你要将皇额娘带到哪里?” 九难师太道:“城门口。我们出城,你派人接了你母亲回去。” 康熙道:“你说话可得算话。” 韦小宝笑道:“君子一言,甚么马难追。” 于阿大低声对九难师太道:“师太,夜长梦多,还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一行人出了北京,在城外接应的人早已雇好了马车、马匹,大伙星夜向关外疾驰。 韦小宝原先以为,只要离开了天牢,便如飞乌投林,自由自在了。 岂知却是大谬不然。 洪安通、黄龙大侠、痨病鬼小叫花、郑克爽、玄贞道长、晴儿、舒化龙……这么多的人,每人都用自己独门的点穴手法,在韦小宝的“手太阴肺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任脉”、“督脉”上点了穴道。 韦小宝浑身受制,动弹不得。 虽说九难师太为他输入了浑厚的内力,但并不能起到解穴的作用。 充其量,只是让他不至于大过难受而已。 一路上,韦小宝被死死地关在车子里,浑身麻木。半躺半坐地如废人一般。 韦小宝生性好动,眼下,将他憋得脸部黄了,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忍无可忍之时,韦小宝便大喊大叫道:“亲亲好师父。 快来救命啊。韦小宝要死了,死得货真价实,死得不能再死了。” 九难师太心疼弟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公然出手相助。 她只得温言相劝道:“小宝,你忍着点儿罢,过了几日,就会好的。” 韦小宝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忍不了啦,一刻也忍不了啦。” 九难师太看他实在可怜,便道:“你将丹田真气,慢慢地搬运至四白、曲池……” 洪安通忽然冷笑道:“哼哼,哼哼!” 于阿大道:“喂,你笑甚么?” 洪安通道:“老子笑有的人啊,明着不帮暗着帮,只是可惜啊可惜……” 黄龙大侠依然戴着人皮面具,是以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又有甚么可惜了?” 洪安通道:“可惜的是这小子内力全无根基,却又如何搬运?哼哼,九难师太,你这门高深的内功,岂不是对牛弹琴了么?” 于阿大怒极,道:“你!” 九难师太到底是出家人,淡淡道:“洪教主,贫尼失礼了。” 韦小宝道:“师父,弟子就要死了啊,你怎么还帮着洪老乌龟!” 九难师太厉声道:“小宝!你能将就着活着,便顶天立地地活着,实在不能活了,师父便一掌毙了你,也不能让你给铁剑门丢人!” 韦小宝泼皮无赖之极,虽说九难师太动了了真怒,他不敢公然顶嘴,却嘟囔道:“甚么铁剑门、木剑门的?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受人欺负了也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师父,弟子退了狗屁铁剑门了罢。” 苏荃见他越说越不成话,便劝道:“小宝,你怎么这样说话!” 韦小宝道:“老子就这样说怎么了?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与阿珂小花娘,巴不得老子即刻死了,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苏荃愕然道:“你甚么意思?” 韦小宝道:“没有甚么意思啊,有两个小花娘,原先的丈夫又活转来了,便想给现任的丈夫戴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 阿珂忽然道:“你们好好的说话,怎么又牵扯上我了?” 韦小宝诧异道:“我牵扯上你了么?我牵扯上你甚么了?老子说的是两个小花娘勾结了奸夫,点了本夫的穴道,谋杀亲夫啊,与你们两位小花娘可是没有一点儿干系的啊……” 阿珂“哇”地哭出声来了。 苏荃喝道:“阿珂,你哭甚么?” 阿珂道:“他诬赖人!” 苏荃神色平静,道:“小宝,你倒是说说,我苏荃与阿珂,到底有甚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韦小宝道:“对得起得紧,无非送了老子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戴戴,那也没有甚么。” 苏荃抬起手来,咬着牙,“啪”地掴了韦小室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荃虽说完全失去了内力,也打得韦小宝两眼直冒金星。 韦小宝一怔,喊道:“臭婊子!臭花娘!当真谋杀亲夫么?” 苏荃冷笑道:“谋杀了又能怎样?省得在担虚名!洪安通,郑克爽,你们两个滚过来!” 美人发怒,自有一番威势。 喜怒无常的洪安通,狠辣阴沉的郑克爽,竟然被震慑了,一起走了过来。 苏荃一指郑克爽,问道:“郑克爽,你原先是阿珂相好的,是也不是?” 郑克爽神情木然。 苏荃又问洪安通道:“洪安通,我原来是你的老婆,对不对啊?” 洪安通竟然结巴起来,道:“苏姑娘,我……” 阿珂道:“荃姐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苏荃冷笑道:“甚么叫难听?他们男人,一个个的三妻四妾,就没罪了,怎么女子有个相好,或者先嫁了人,罪过就这样大了?” 苏荃脸色铁青,珠泪盈盈,道:“郑克爽,洪安通,你两个若是一条汉子,便一掌毙了他,我们两个便跟了你们走,做你们的老婆。” 双儿大惊道:“荃姐姐,阿珂,你们说归说,笑归笑,怎么开这等玩笑?” 苏荃冷笑道:“人活到这种度数,还有甚么脸留在这里?阿珂,咱们走罢。” 说着,拉起两个儿子,便赌气离开。 岂知刚刚走了几步,晴儿忽然身形跃起,轻轻地落在二女面前,笑吟吟他说道:“二位姐姐,这出戏就不必唱了罢。” 阿珂怔道:“晴儿姑娘,甚么戏啊?” 苏荃也大方得紧,拉了阿珂的手,重又走了回来,笑道:“小宝,这出戏看来不怎么高明啊,没开演。晴儿姑娘就喝倒彩了。” 韦小宝道:“我说不行罢,荃姐姐非说行。你们不知道的,晴儿姑娘在扬州丽春院里,争风吃醋的事情经得多了,哪里瞒得过?” 阿珂越听越糊涂,道:“我是越发糊涂啦!丽甚么院那种地方,岂是晴儿姑娘所能去的?” 苏荃道:“你信小宝胡说八道。” 又对儿子说:“虎头,你那位姑姑不让咱们走,你还是回到爹爹那里去罢。”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 韦小宝原本想让苏荃、阿珂将两个儿子带离险地,并且外出求救。却让刁钻古怪的晴儿一眼便看穿了。韦小宝除了在心里骂娘,也是无可奈何。 洪安通他们心中暗叫“侥幸”,便对韦小宝的看管,更加严密了。 然而他们却又同床异梦,相互猜忌,不让对方与韦小宝有所接触。便是到了住店之时,也是让韦小宝单独住一所客房。 尽管如此,彼此间仍存有戒心,便谁也不能进入韦小宝的客房,只是轮班在外面守卫。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要取老子的宝贝,连老子的老婆也不叫来侍候么?你们难道不知道老子的脾气,老子没有小花娘是睡不着觉的。” 这一晚韦小宝生了一会气,只得孤零零地一个人钻进了被窝。 刚要睡着,迷迷糊糊的,突然看到床前站了一个蒙面女子! 韦小宝惊道:“谁?” 那女子一把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外面。 韦小宝嗅着蒙面女子手上的少女体香,忽然大喜过望:“雯儿妹子!” 蒙面女子低声道:“小尼心无,拜见师兄。” 韦小宝道:“雯儿妹子,你真要做尼姑么?不过是说说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心无,也即雯儿,道:“师兄说这等言语,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韦小宝心中极是反感,心道:“雯儿小花娘才被我师父拐去了几天,便这等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他奶奶的中邪了么?” 韦小宝道:“雯儿妹子……” 雯儿道:“雯儿已是死了,小尼心无。” 韦小宝道:“好,心无就是心无,那又有甚么区分了? 总而言之妹子在我的心中,不管叫了甚么,都是我的亲亲好妹子。” 韦小宝说话油腔滑调,这一声“亲亲好妹子”,却是极为虔诚。 因心无戴了面纱,看不到她的神色。 然而她的声音,却是极为冷淡:“师兄若再是这等说话,心无只得告辞了。” 韦小宝急忙道:“好,好,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叫你雯儿妹子了,更不叫你亲亲好妹子了,只叫你心无妹子,亲亲好心无妹子……” 心无到底被韦小宝逗得“扑哧”一笑,道:“阿弥陀佛,师兄嘴里说不叫亲……甚么的,一口气还是叫了这么多。”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妹子,你怎么来了?这里凶险得紧,你快走罢。” 心无没有回答,心中却极为感动,忖道:“师兄面子上看起来油腔滑调,却是极体贴人的。” 想到“体贴”二字,不由得面孔一红。好在戴了面纱,韦小宝也看不到。 韦小宝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你看我见了亲亲心无妹子,喜欢得太也过头了。心无妹子,你的内伤痊愈了么?” 心无点头着:“多亏了师父。” 说着,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为他把脉,半晌,道:“师兄,共有七个人点了你的穴道,只怕解起来,倒是极为繁难呢。” 韦小宝骂道:“甚么繁难?他奶奶的,这是不打算让老子活了!他们都说这些人使的是独门点穴功夫,外人是解不开的呢。” 心无疑惑道:“独门点穴倒是不假,可并非无法可解啊。解穴需要的是内力,师父九难师太,还有你的那位义弟于阿大,解起来许是不难。” 韦小宝急忙道:“等等,心无妹子,你方才说谁能解我的穴道?” 心无道:“师父和于大哥啊。凭他二人的内力修为,武功识见,解穴应当易如反掌。” 韦小宝怔怔地自语道:“易如反掌?易如反掌?我师父和我义弟?” 心无道:“你说甚么哪?” 韦小宝掩饰道:“噢,没甚么。” 心无道:“时辰不早了,拖下去会被人发觉的。师兄,我替你解穴罢。” 韦小宝惊喜道:“你也……” 忽然想到,心无的功夫比之于阿大甚至师父九难师太,实在不相上下,他们能做到的,她自然也能做得到了。 便改口道:“你怎么赶来的?” 心无道:“我一直暗地里跟着你们,可他们武功高强,又戒备森严,我半点儿空子也得不到。今日早早就赶了来,藏在这家客栈,又藏在这间客房里面,想碰碰运气,倒是真的给我碰上了。” 韦小宝听说她一直相跟着救助自己,极是感动,嘴上却道:“韦小宝福大命大,遇到甚么危难,观世音娘娘便派了她的玉女来搭救。” 心无的声音,忽地又恢复了出家人的冷漠,淡淡说道:“先解任脉的穴道罢。” 一直花了两个多时辰,心无累得满头大汗、才解开了韦小宝的任脉穴道。 心无歇息了一会儿,道:“师兄,你还有七道穴道没有解开。每日午后,你看到哪家客栈的招牌上贴着一片火红火红的枫树叶,你就住哪家。住进去之后,哪间客房的窗子上也贴着一片枫树叶,你就住哪间客房。我藏在那里等你。” 韦小宝心花怒放,却道:“他们一个个狠霸霸的,能听老子的么?” 心无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韦小宝心道:“雯儿妹子做了尼姑,还是这等聪明,知道泼皮撒赖的事情,她大哥最是得心应手。” 从那天之后,韦小宝每天都找出不同的理由,住进心无提前选好的客栈与客房。稍不如意,便撒泼耍赖,要死要活地胡闹。 众人的心思都盯在鹿鼎山宝藏上。倒也不敢大过为难了他。 八天之后,韦小宝的穴道尽数解开。 他这才下得床,美美地竖了个懒腰,道:“他奶奶的,这些日子憋也憋死了老子啦。” 心无急忙道:“师兄,你还得假装着穴道没解开的样子才是。” 韦小宝道:“为甚么啊?” 心无道:“若是被他们日后发觉,重新点穴,只怕不容意解了。” 韦小宝满面得意,笑道:“日后?他奶奶的,他们还有日后么?” 心无惊问道:“师兄,你是说?” 韦小宝道:“你师兄啊,一会儿便要与他们分手啦。老子走老子的阳关道,他们走他们的独木桥。爷儿们哥几们姐儿们井水不犯河水。” 心无道:“你想逃走?怕是不能罢?他们武功高强,又是戒备森严,你逃不了的。” 韦小宝笑道:“他们的武功高强,你的武功也不弱啊?” 心无道:“你是说,我们一块儿跑?” 韦小宝道:“是啊,谁叫咱们是结拜兄妹,又是同师学艺的师兄妹的呢?” 心无略一踌躇,道:“可是,你逃了,你的夫人与孩子还在他们手上。” 韦小宝道:“我的傻妹子,正主儿走了,藏宝图飞了,他们死拿住老婆孩子做甚么?拿上十七二十八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还得赔上银子,帮我嫁女儿,帮我娶儿媳,不是太也吃亏了么?” 心无在认真地琢磨韦小宝的话,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不过,将夫人她们丢在敌人手里,你心里难道不记挂着她们么?” 韦小宝叹气道:“记挂是记挂的。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子的那些臭老婆,虽说一个有一个的毛病,可对老子都不错,真正舍不得她们。” 停了一下,韦小宝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与亲亲师妹在一起,老子也就不大想她们啦。” 心无站起身来,嗔怒道:“师兄,你再这么出言轻薄,我就走了。” 韦小宝郑重道:“师妹,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市井流氓小无赖出身,我,我甚么也不会,甚么也不懂……” 心无拦住了他的话头,道:“师兄,师妹没有看不起你。英雄不怕出身低,市井无赖也没有甚么了不起。不过,你是有妻室的人,说话就得有个分寸,懂得尊重自己才是。” 韦小宝道:“我有妻室,也不多啊,不过才七个。七个这数目大是不妙,自从有了七个老婆,老子便处处倒霉,处处受气。所以啊,我决心娶第八个老婆,八仙过海,那才是大吉大利呢。” 心无“扑哧”一笑,道:“师兄真能说笑话。”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笑话,是说实话。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韦小宝若不娶八个老婆,叫我万箭穿身,死得苦不堪言。” 心无沉默半晌,道:“师兄,你有几颗心?” 韦小宝道:“一个人当然只有一颗心了。” 心无道:“是啊,你只有一颗心,却要分给八个女子,是做不到的。” 韦小宝急忙道:“做得到,做得到。我对她们一般的爱,一般的疼,一般的……” 心无摇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个人。” 韦小宝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心元的话:“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个人……” 忽然,他悟出了甚么。 为甚么与七位夫人见面时,只是想着男女之事;而见到雯儿,却不起一一丝儿邪念? 为甚么想到七位夫人,只想及她们的美貌;而想到雯儿,却如想到了天上的神仙?…… 他想起了“百胜刀王”胡逸之,为了得以接近心爱的女子陈圆圆,以一代大侠的身分,甘做一个种菜的农夫,去给她拉胡琴。 他也体验了胡逸之的话:“你喜欢一个女子,为的是让她心里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 韦小宝自小生在妓院,所闻所见的尽是男女肉体交接的情欢,现下隐约感受到男女之间,还有大大高出肉欲之上的情感。 韦小宝点头道:“雯儿妹子,我明白了,从今以后,不,从第一回见到你,我这颗心就给了你了。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思念你……为了你,我甚么事情都敢去做,甚么样的罪也能忍受……我对我的七个老婆是不错,以后还会对她们不错。可是,那是一回事,对妹子你,心里又是一回事……” 在女人面前,韦小宝一向皮厚之极,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可是今日,他说话也结巴了。 韦小宝恨恨地骂自己道:“他奶奶的,你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哪里去了?” 心无身子颤抖了一下。 心无随即合什道:“阿弥陀佛,师兄说出这等话来,罪过,罪过!” 韦小宝动情地抓住了心无的手,道:“师妹,你也不要做甚么尼姑啦。还了俗,咱们悄悄地挖了宝藏,找一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就咱们两个,好好地过一辈子日月,你说行不行啊?” 忽然,心无的腕脉传导过一阵强劲的内力,将韦小宝的手震脱了。 心无道:“心无心无,心都没有了,此身已归佛门,岂能再流落红尘!” 韦小宝颓然坐落在床上。 半晌,忽然,韦小宝站了起来,就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掏出御前侍卫张康年送的骰子,道:“雯……心无师妹,这样罢,咱们掷骰子打赌,听大由命。掷了至尊宝,你跟我走;掷了别十,我跟你去。” 心无道:“你跟我去做甚么啊?” 韦小宝道:“咱门师兄师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做尼姑,我只有去做和尚了。” 心无道:“师兄,你不要再说笑话了好不好?” 韦小宝道:“我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从来没有过的认真。” 说着,将骰子高高的抛起,扔了下去。 虽说是灌了铅的,不过他没有作弊。 骰子在地上“滴瘤溜”地转了一会,才不请愿似地停了下来:别十。 韦小宝没有丧气,反而十分高兴,道:“好好,老子做过流氓无赖,又做过大官将军,再弄个和尚佛爷做做,倒也呱呱叫,别别跳。” 心无知道这位师兄惯于胡说八道,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思忖道:“师兄跟着他们,确实如在虎狼窝里一般,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便道:“师兄,我先探一探。” 心无一个“倒挂金钩”,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双腿已吊在房梁之上。 那客房的窗户极高,心无舔湿了窗户纸,向外看了一看,又仔细地听了一听,轻轻落下地,道:“后面是你的盟弟于阿大守着的。” 韦小宝大喜,道:“那就好啦,于老三敢不放老子走路么?” 想想又总觉得于阿大的身上,似乎有着甚么不妥,忽然大声道:“他奶奶的郑克爽,人家晴儿姑娘不愿意跟你,你做甚么老是缠着人家?晴儿姑娘,如今是老子义弟的相好的,你插的哪一条腿啊?” 心无惊愕地低声道:“师兄你……” 韦小宝摆了摆手,又大声道:“晴儿姑娘,你忒也不成话了。你既又是山盟又是海誓地做我的弟媳,那便不该与郑克爽小甲鱼勾勾搭搭啊。于阿大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我做义兄的脸朝哪儿搁啊?郑克爽小甲鱼还说甚么夜深入静不要紧,可隔墙有耳,老子可听得一清二楚、三清四楚。” 果然,就听得外面轻轻地脚步声,快疾无比地向远处奔去了。 韦小宝笑道:“妹子,这一招‘调狗离店’之计还使得么?” 心无没有回答,却在自己的行囊里面又掏又摸地取出了一大堆物事,笑道:“师兄,你看看我这一招,还使得么?” 韦小宝一看,原来全是自己的物事:削铁如泥的匕首、“含沙射影”的暗器、痨病鬼小叫花百毒不沾的手套、一大包蒙汗药、一大把银票。 甚至连那对骰子,也在其中。 这些物事,都是在康熙的书房里,让多隆搜了去的,不知如何怎么到了心无的手中? 心无道:“我去了皇宫大内,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师兄时刻离不开的,就顺手牵羊拿来了。” 皇宫大内,戒备何等森严,岂是“顺手牵羊”那等的轻描淡写! 韦小宝道:“师妹,你不该冒这个险。” 心无拉住韦小宝的手,道:“咱们走罢。” 韦小宝在心无的带动下,竟然也是身轻如燕,破窗而出…… 心无轻功卓绝,韦小宝的“神行百变”也初具规模,两人离了险地,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半个月之后,已是来到了鹿鼎山。 鹿鼎山在关外满洲极北之地,其山逶迤数百里,高耸入云,险峻无比。 韦小宝伸长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道:“在地图上,‘呼你妈的山’像粒芝麻,‘希你爸的江’也不过是一条细丝线,辣块妈妈不开花,真正是望山跑死马,敢情这么大啊!” 依照韦小宝原先的想法,鹿鼎山宝藏便如埋在一个小小的地窖子里一般,不想却要在这大山之中转来转去的寻找。 心无心思缜密,道:“师兄,你将那些地名再背一遍看看罢。” 韦小宝的记性倒是甚好,不打嗝地将甚么“叽里咕噜江”、“呼你妈的山”、“阿爸儿”“阿妈儿河”的倒背如流他说了一遍。 心无略作沉思,道:“看来藏宝之地一极有可能在西里木的河、精奇里江、呼马尔窝集山等等地方的交界之处了。” 韦小宝接口道:“可交界的地方那么大,却又哪里去找?” 心无又想了一想,问道:“师兄,地图上有没有不是山河、江的地名啊?” 韦小宝不假思索,道:“有是有一个,只是太过奇怪,叫少林寺。” 心无奇道:“少林寺?那不是在河南么?” 韦小宝道:“是啊,定是笔贴式稀里糊涂地弄得错了,是以也没放在心上。” 心无抬眼望天,自言自语道:“真正奇怪之极,满洲极北之地,竟然出来了一个少林寺。” 一阵金风吹过,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江岸边上,群山环抱之中,树梢晃动处,蓦地显现出一只红砖琉璃屋角。 又是一阵金风,送过来和尚颂经的声音。 心无眼睛一亮,道:“师兄,那是甚么?” 其实并不用打听,两人急奔过去,心无一看,那寺院的门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少林寺”!韦小宝在少林寺出过家,依稀认识这三字,喜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这不是回了老家来了么?他奶奶的,秃驴怎么也不来迎接高僧?” 心无极是把细,与韦小宝到了寺门,向知客僧施礼道:“大师有请了。” 知客僧年约四旬,合什还礼。 心无道:“贫尼兄妹外出,错过了宿头,想借宝刹歇息一宿,不知可以么?” 知客僧道:“都是佛门弟子,师太不必客气。”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河南的那个少林寺连女子都不让进去,这个少林寺却是连尼姑也收罗,不知到底哪个少林寺错了?” 虽说同是佛门弟子,毕竟男女有别,是以知客僧将韦小宝与心无,安排在寺院旁边的一个幽雅僻静的院子里歇息。 侍候茶水的是一个小沙弥,心无问道:“小师父,前些年我路过这个地方,怎么没见过少林寺啊?难道这是新建的么?” 小沙弥笑道:“师太,你忒也小瞧了少林寺啦,这是顺治五年建成的呢。” 心无笑着夸奖了他一句,道:“小师父年纪轻轻,倒是博学得紧呢。我看那匾上的字,也写得极为浑雄,极具大家风度。” 小沙弥更是得意,道:“师大的识见,果是不凡。听师父说,这字是顺治爷亲笔写的呢。” 待得小沙弥走后,心无极为高兴,道:“师兄,咱们找准地方啦,你想,顺治五年,也就是清兵入关不久,在关内抢劫的珍宝,正巧运回。少林寺三字,格局虽然宏大,却是透出稚气,顺治其时正值年少,是他的亲笔无疑。” 韦小宝道:“还有,他巴巴地建个少林寺在这里做甚么?无非留个特殊的记认罢了。” 心无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咱们得处处小心才是。你看那个知客僧么?施礼之时,衣袖微微飘起,显得内力深厚。还有刚才那个小沙弥,你可千万不要看轻了,轻功大约不在你我之下。” 韦小宝惊诧道:“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心无道:“只怕少林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呢”。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对了,既是这等重要地方,朝廷自然得处处小心。不要说藏龙了,只怕连野猪、狗熊,都藏在这里,卧在这里。” 忽然听得一声长笑,房梁之上,“呼”地落下了四个人来,将韦小宝与心无围在了核心。 韦小宝大惊失色:晴儿、郑克爽、痨病鬼小叫花和于阿大。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说甚么野猪啊狗熊啊,当真来了几只。” 韦小宝心里却极是奇怪:“他们怎么也知道这个少林寺?” 晴儿笑道:“妹子的功夫与心计都好得紧啊,只是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心无却是显得极为平静,道:“既是大伙儿一块来了,平分就是。” 韦小宝道:“是啊,何必狠霸霸的?按照江湖规矩,见者一份也就是了。” 晴儿冷笑道:“江湖上还有另一个规矩,叫做黑吃黑,二位难道不知道么?” 心无道:“你要怎样?” 晴儿道:“不怎么样。只是想挑断了二位的琵琵骨,再帮我们找到室藏就是了。” 韦小宝吓得说不出话来,心无却冷冷道:“姐姐,你想你几位做得到么?” 晴儿道:“从前我们几个人合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 眼下么,哼哼,你相助心上人打通穴道,功力消耗殆尽,处置你还有何难?” 韦小宝望着心无,心无默默地点点头。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注定了要死在晴儿小花娘手里的了。” 绝望之时,韦小宝看着于阿大,道:“三弟,你打谱怎么办?” 于阿大道:“我……” 忽然,晴儿轻声哼起了动听的小曲儿:“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于阿大顿时含情脉脉,目不转睛地看着晴儿,道:“我听晴儿姑娘的。” 韦小宝骂道:“于阿大,你忘恩负义!有了老婆,便不要兄弟了么?你难道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妻子如衣衫,衣衫破了能换,兄弟又是手又是脚的,断了就他奶奶的接不上啦。” 晴儿嫣然一笑道:“人家于大哥啊,就是喜欢要衣衫,不喜欢要手足,你管得着么?” 韦小宝道:“晴儿姑娘;你要挑断琵琶骨甚么的,价码实在大高了些,能不能落一落?” 晴儿道:“你当本姑娘与你做买卖么?喂,你们还等甚么?赶快下手罢。” 于阿大撇开了韦小宝,与晴儿一人一把长剑,挑向心无的肩头;痨病鬼小叫花与郑克爽对韦小宝恨之入骨,自然将兵刃递向韦小宝。 心无断喝道:“姐姐,你们不要胡来,我有要事要说。” 韦小宝也道:“对对,你们不要胡来啊,我也有要事要说的。” 晴儿道:“挑了再说。” 率先长剑挑出。其余三人一看,也是立即下手。 就在这时,只见黄龙大侠疾步抢了进来,身形晃动,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法,四人的穴道,一起被点,手举长剑,一个个泥雕木塑一般。 黄龙大侠将心无与韦小宝拉在了身后,道:“晴儿,郑义虎,你们自相残杀的本事,倒是大得紧哪。” 晴儿骂道:“又是你!你是甚么东西,敢来教训本姑娘!” 心无喝道:“姐姐不得无理!他老人家是……” 话音未落,黄龙大侠一把拉下了蒙在炼脸上的人皮面具,道:“晴儿,你不认识我了么?” 在场的人,除了韦小宝,谁也没见过黄龙大侠的本来面目,晴儿和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一见之下,魂灵吓得出窍。” 晴儿颤抖着声音,道:“你,在怎么会是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心无喝道:“还不快叫义父!” 那时候的雯儿、眼下的心无曾经给韦小宝讲过丐帮原帮主成龙的事情,这时见突然冒出了雯儿姊妹的“义父”,心道:“怎么黄龙大侠是两个小花娘的义父么?她俩的义父,不就是丐帮的前帮主成龙么?雯儿亲口告诉我的,说是成龙死了,由此而引发了丐帮的许多变故,她也因了这个干系成了丐帮叛徒的,却又怎么没有死?他奶奶的,丐帮行事乱七八糟。” 晴儿道:“义父不是死了么?妹子,还有郑师兄,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又是亲手将他老人家埋了的,怎么又出来一个义父?” 心无道:“姐姐,郑师兄,义父根本就没有死,那不过是女儿与义父演的一场戏。” 又对韦小宝道:“韦大哥,我也骗了你……” 两年之前,由于天地会内部的纠纷爆发,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于是在江湖上,原先被大地会显得名声不大的帮会,就显山露水了。 丐帮就是其中之一。 正在这个时候,韦小宝隐蔽云南,江湖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风,将韦小宝掌握了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拂拂扬扬吹得到处都是。 丐帮帮主成龙,也就在这个时候,心中动起夺宝的念头。 他自知事情极为不易,便与义女雯儿商议,演出了这幕假死的悲剧。 这样,丐帮内乱,江湖门派不至于太过防备,而且这样雯儿与晴儿以及成龙自己分兵三路行事,劫宝之事又多了几分希望。 这个秘密,只有成龙与雯儿知道。 成龙以“龟息”之法,屏住了呼吸假死,在埋葬的当天晚上,被雯儿悄悄地救了出来。 从此,黄河岸边出现了一个黄龙大侠,而江宁织造曹寅的府上,多了个善解人意的丫鬟…… 心无道:“师兄,我所以选中了织造府,是因为江宁织造曹寅不但在朝廷中极有权势,而且在江湖上也交游极广。以师兄在朝廷中爵爷的身份和在天地会中香主的位置,又是扬州人氏,只要在江南现身,江宁织造曹寅都不会没有耳闻。” 韦小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大的隐情,惊讶得伸出舌头,许久吞不口去,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丐帮的这等心机,比起小玄子皇帝与老婊子大后,也是有过甚么而甚么不及啊。” 心无身为尼姑,却向韦小宝福了一福,道:“韦大哥,多有得罪。” 成龙也是深深一揖,道:“韦兄弟,你若要怪罪,便怪罪我罢。” 韦小宝苦笑道:“也没有甚么怪罪不怪罪的,丐帮的兄弟得了这许多珍宝,叫花子一个个成了大富翁,那也好得紧哪。” 成龙道:“韦兄弟,本来我是想将珍宝据为丐帮己有,不过这两年在黄河边上,亲眼看到数不清的百姓饱受黄灾之苦,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改变了主意,要将这些珍宝运到黄河沿岸,赈济灾民。韦兄弟,这珍宝本该为你所有,你说这样行不行?” 韦小宝心道:“小命握在你的手里,我说不行也得你愿意啊。” 可是,一想到这么多的珍宝,自己却一无所得,又暗自惋惜。 正犹豫间,一眼看到了心无的一双秀目,正满怀希冀地凝视着自己。 韦小宝脱口而出,道:“这些珍宝么,我早就送给了雯儿……不,送给了心无师妹了,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 心无眼里满是笑意,道:“谢谢你!” 成龙道:“韦兄弟,我替黄河百姓,也谢谢你啦。” 韦小宝道:“不值甚么。”心里却道:“空口说白话么? 你要谢我,就叫你女儿不要做尼姑罢。” 成龙道:“丐帮弟子听着,就这么定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于阿大、郑克爽两位朋友,按照道上的规矩,挖了珍宝之后,你们尽自己所能搬运就是。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郑克爽胸怀抱负,一心想的是复兴祖业,是以对钱财看得较重,当下默不作声。 于阿大却摇头道:“我不要钱。” 成龙道:“那你有甚么盘子,尽管开来罢。” 韦小宝笑道:“成老爷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个把兄,看上你家大小姐啦。” 晴儿忽然“啐”了一口,道:“他看上我了,谁看上他了?哼,自作多情。” 于阿大结结巴巴地间道:“晴儿姑娘,你,你不是答应过我,我的么?” 晴儿道:“我答应你甚么了?哼,本姑娘只是想借你的手夺宝罢了。嫁你?你撒泡尿……” 一个黄花闺女的嘴里,竟然吐出这等粗俗的村语,令人乍舌。 成龙大怒,喝道:“住嘴!” 心无道:“义父,你将姐姐的穴道解开了罢。” 成龙道:“哼,我不过是假死而已,你们便将丐帮闹得天翻地覆!” 他先解开了于阿大和郑克爽的穴道,手指向痨病鬼小叫花虚点,道:“你助纣为虐,那日在江南客栈之中,你中了神龙鞭的剧毒,我真不该救你。” 痨病鬼小叫花扑地跪倒,道:“原来是师父援手,弟子谢过师父的救命之恩。” 韦小宝心思敏捷,笑道:“我说郑老兄怎么老也打不死的呢,原来有成老爷子在暗中保驾。不用说,那日在山洞里,雯儿妹子与我一起走投无路,郑老兄与丐帮的兄弟都死在我的手上,我说我怎么有这样大的法力呢。还有,他们死后突然失踪,大地会的弟兄又接信来相救,大约也是成老爷子的手笔了?” 成龙笑而不答。 他默默地凝视着晴儿,晴儿倔强地抬起了头。 成龙叹息了一声,到底为她解了穴道、心无关切地上前搀扶道:“姐姐……” 晴儿一甩手,道:“要你假充好人!” 成龙喝道:“晴儿!” 心高气做的晴儿眼里噙满了泪水,道:“我没有义父,也没有妹子!你们合伙儿欺负我……” 猛地冲了出去。 心无要去追她,成龙伸手拦住,摇头道:“不必管她,随她去罢。” 晴儿刚刚冲出门去,便“哎呀”大叫了一声。接着,一个声音冷冷道:“成帮主,为了宝藏,连貌若天仙的女儿也不要了么?” 屋子里的人大惊,一起冲了出去。 洪安通的长胡子,紧紧地卷住了晴儿的脖子。 九难师太、玄贞道长、舒化龙……一众劫天牢的江湖豪杰。一个不少的全部到了。 韦小宝的七位夫人、两子一女,也来了。只是神情更加委顿。 于阿大一见咱儿受制于洪安通之手,大吼一声,狮子般地猛扑了过去。 洪安通胡子一紧,晴儿顿时几近窒息。 洪安通道:“你不要胡来,再过来一步,老子便先送你的心上人见阎王去。” 成龙道:“洪教主,亏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般与小辈过不去,不害臊么?” 洪安通笑道:“成帮主,亏你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这般不讲江湖道义,不害臊么?” 成龙道:“好罢,请你开盘子罢。” 洪安通道:“简单之极。韦小宝是本教的副教主,你将他交还给本座,本座便还你女儿。” 玄贞道长道:“洪教主,韦小宝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江湖上人所共知。要交,也得交还给咱们天地会才是。” 成龙道:“两位这样说,那更是不能交了。韦小宝是丐帮新任帮主,诸位不会不知道罢?” 于阿大冷冷道:“韦小宝还是朝廷公爵呢,难道要将他交还皇上?” 一直像是置之度外的九难师太,忽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干么抢我的徒弟?” 苏圣道:“小宝,你哪里也不能去!他们都没安了好心!你是我们的丈夫,你该跟我们走……” 韦小宝忽然大吼一声,道:“够了!” 他根本没有内力,可这一声吼叫,竟然震慑得武林高手们一起不吭声了…… 韦小宝道:“我是公爵,我是副教主,我是帮主,我是铁剑门的弟子,我是香主,我还是七个女子的丈夫……可是,我自己是谁?啊?我自己怎么没有了?啊?你们怎么将我弄成这些东西!” 韦小宝越说越是悲愤,道:“老子告诉你们罢,老子是扬州丽春院里婊子韦春芳的儿子,老子连老子的亲爹爹是谁,是汉、满、蒙、回、藏的那一族人,老子都不知道。丽春院的嫖客都叫老子小乌龟,老子的妈妈叫老子小王八蛋。……嘿嘿,老子若是就在扬州,做自己的小乌龟、中乌龟、老乌龟,做自己的小玉八蛋、中王人蛋、老王八蛋,听书,赌钱,喝酒,嫖姑娘,老子的一辈于要过得多么自由自在。” 韦小宝越说越是悲枪,道:“可是,自从你们将老子弄成了甚么香主、爵爷,老子就坐在火盆上了,哪里过得上一大的安稳日子?” 一直模模糊糊地凝结在心里多少年的想法,此刻突然理顺了,犹如拨开乌云见了晴天,韦小宝的心头顿时豁然开朗。 韦小宝朗声道:“不错,鹿鼎山藏宝图是在我肚子里,你们谁要,我便领着你们挖去就是。交了藏宝图,老子顺带着将甚么教主、香主、帮主、还有他奶奶的丈夫,一并交还给你们,讨还老子个轻快身子,还回扬州丽春院,给嫖客拎大茶壶去。不过,老子劝你们得了珍宝,也不要太过得意,嘿嘿,钱多了不但咬手,也咬人,更咬心哪!” 众人听得他长篇大论的一席话,竟都怔怔的。 韦小宝断喝一声,道:“他奶奶的,还等甚么?挖宝去罢!” 众人正欲动身寻宝,于阿大忽然高声喝道:“泰山石敢当!” “泰山石敢当”五个字,韦小宝似曾相识,立时回想起来了,在扬州,囚禁双儿的墓地,曹寅就向“盗墓贼”喊过。 韦小宝正疑惑,就听得满山遍野,千千万万的人喊叫得地动山摇:“泰山石敢当——” 倏地,火把高照,如同白昼。就见密密麻麻的清兵,将少林寺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尊尊褪了炮衣的大炮,炮口一起瞄准了群豪。 群豪大惊失色! 韦小宝恍然大悟,对于阿大道:“好个三弟,原来你是奸细!” 于阿大冷笑道:“哼哼,堂堂正正御前一等侍卫、鼎鼎大名江湖古怪老人的高足,岂能与你这个小流氓小无赖称兄道弟?” 暮地出手,抓住了韦小宝,向山上疾奔。 群豪猝不及防,救援已是不及。 于阿大挟持着韦小宝,经过公主面前的时候,公主忽然叫道:“站住!” 于阿大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在皇室积威之下,听了公主的声音不由得一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公主忽然直扑过来。 于阿大知道,此地高手如云、稍稍耽搁,便将身陷重围。 不及多想,一掌击去,已然中了公主胸口;公主闷哼一声,顿时倒地。 一耽搁,九难师太、成龙等已是抢了上来,手中兵刃,径直刺向于阿大的要穴。于阿大扔下韦小宝,几个起落,已然到了清兵阵地。 韦小宝抱起公主,含泪道:“亲亲好公主,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公主睁开眼睛,微微笑道:“小宝,不要叫我公主,我是小王八蛋的老婆。” 韦小宝道:“好老婆,好老婆。” 公主缓缓地摇头道:“不,我不是好老婆。小宝,下一辈子我们结成夫妻,我一定好好侍候你,做一个好老婆,好母亲……” 忽然,她的头一歪,就此毙命。 韦小宝摇晃着公主,哭叫道:“好老婆,你不能死,你为甚么走得这样早啊。” 忽听山坡之上,康熙说道:“她走得不早。韦小宝,你能撵得上的。” 韦小宝道:“皇上,你不该杀了她。她不是你的亲妹子,也是与你一块儿长大的啊。” 康熙道:“不,就是她是我的亲妹子,只要危及朕的江山,朕也非杀她不可。” 韦小宝道:“你,你真狠心!” 康熙叹息道:“没有办法,朕若是与你一样生在扬州,便与你一样喝酒、赌钱了。可是朕生在帝王之家,一国之君,就顾不得甚么江猢道义、儿女情长了。” 韦小宝道:“我明白了,小桂子与小玄子再要好,小桂子还是小桂子,小玄子还是小玄子,小桂子与小玄子,永远成不了好朋友。” 康熙点头道:“你算明白了一些。可惜的是你应该及早抽身,不该越陷越深,终至不能自拔。” 停了一下,康熙道:“小桂子,看在我们两个打过架的份儿上,我让你死个明白罢。你知道,鹿鼎山藏宝图的秘密,为甚么在江湖上传了开去?那是江宁织造曹寅根据朕的旨意,存心在江湖上散布出去的。还有,朕为甚么要你做河督,让你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朕又派了兵马护卫你?” 韦小宝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小玄子聪明智慧,赛过诸葛之亮,运筹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小桂子只有甘拜下风,大叫投降了。” 康熙冷笑道:“阁下也大可不必这等谦虚。告诉你罢,朕不能让一个知道鹿鼎山藏宝图的人逍遥法外,懂了么?” 韦小宝道:“我懂了。韦小宝在江湖上一现身,江湖人物便都像苍蝇见了屎一样地围了过来,你便能一网打尽了。” 康熙突然喝令道:“开——” “炮”字未及出口,忽然听得一个苍老而又浑厚的声音道:“玄烨,不可莽憧!” 康熙名字叫做爱新觉罗·玄烨,可是在当世之中,敢这样直呼其名的,除了皇太后,哪里还有别人?康熙喝道:“是谁?这样……” 就见“少林寺”中,忽然飘起一朵红云,红云托起一位长髯过胸、宝相庄严的老憎。 老僧轻功极佳,纵身跃起,便如大红袈裟托起一朵红云。老僧缓缓飞来,缓缓落在群豪之中。 康熙忽然跪倒在地,道:“儿臣参见父皇。” 韦小宝纳闷道:“甚么父皇?小玄子的父亲不是顺治么?”正巧老僧落在韦小宝的身边,韦小宝一见大喜,道:“行痴大师,你好啊?” 原来,这老僧正是康熙的父亲顺治,青年时便放弃了皇位,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为僧,法名行痴。因韦小宝曾在五台山保护过他,是以二人相识。 行痴朝韦小宝点点头,便对康熙道:“玄烨,你要做甚么?” 康熙道:“启奏父皇,儿臣诛杀叛逆。” 行痴道:“就是因为鹿鼎山藏宝图么?” 康熙道:“父皇明鉴:藏宝图干系太大,关系到大清的龙脉,也就是关系到大清的江山。” 行痴道:“玄烨,你对我的话,总也理会不深。要做牢江山,只须牢记‘永不加赋’四字,也就是了,与龙脉何干?” 康熙道:“父皇……” 行痴道:“再者,藏宝图与众人无涉,你不可滥伤人命。” 康熙只得点头道:“是。儿臣遵旨。” 行痴道:“韦施主,你当真知道鹿鼎山藏宝图么?” 韦小宝道:“是。” 行痴森然道:“那可留你不得了。” 倏地,手起一掌,拍在韦小宝顶门的“百会穴”上。 行痴下手又准又狠又快,群豪不及搭救,韦小宝已是大叫一声,身子一瘫,倒地气绝身亡…… 若干年之后,五台山清凉寺。 “风流杀手”韦虎头与“萧飒魔女”韦双双姊妹,大闹清凉寺,非要找寻一个法号无心的和尚…… 江湖又起波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