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之青城外传》 第一折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初春 一 青城跟随侍女灵珰穿过汝阳王府广阔的后庭。隔着淡烟漠漠的春水和碧意深深的古木,衬着油画般绚烂的苍穹,夕照中的一楼一台都因为她的存在而传递出脉脉情意。你住在哪一处呢?真希望能遇见你。青城的心绪难以言说,欣悦里夹着淡淡的伤感。 灵珰卷起帘子,先生请进,阿家在里面呢。 宫禁中称呼公主为阿家,青城清楚这规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么,从马上摔下来的不是汝阳王,而是她了,汝阳王的女儿永乐公主!他望向内室,视线却被一架六曲屏风阻住。贴嵌在螺钿漆屏上的夜光贝和金银片镶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洛神赋图,在夕阳下闪着滟滟的珠光。青城的心像曹子建一样怦然而动,我,也要见到我的洛神了。 屏风后响起一个柔而脆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怡然还穿着浅紫色的骑马服,斜靠在大方枕上。她的发髻解开了,云一般铺满了卧榻。青城低头不敢看她,只怕自己克制不住拥抱她的念头。公主哪里受伤了?自觉声音发抖,不知是痛惜还是狂喜。 灵珰横了他一眼。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太医署一个从九品的按摩师,见到公主却不懂行礼。 怡然不知他的失礼,合着眼道:左脚脚踝。 灵珰慢慢褪下怡然的罗袜,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太医署怎么派了这样年轻的按摩师来啊? 青城用目光爱抚着她赤裸的脚,只觉热血直冲头顶,耳中轰然作响。真美啊!从不接触阳光的皮肤并不苍白,而是羊脂玉一样光润的莹白,透出淡蓝色的静脉血管。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脚踝上这样柔滑这样美好的触感,他幻想过无数次,却都抵不过这一刻。他握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脚踝,再难释手。 灵珰急躁地催促:阿家的伤到底如何?请快点治疗吧。 是扭伤,需要正骨,非常痛,公主受得了吗? 太医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像幽远的音乐。怡然睁开眼睛,心忽然一颤。他的眼中有火烈烈燃烧,灼人皮肤,这使她觉得被冒犯。小公主恼了,你必须给我治好,不准有一点痛。 "痛是免不了的。" 她撇撇嘴,你不是太医吗? 说话间,他的手突然加力,喀的一声,错位的骨接上了。怡然居然忍住没叫,身为皇族的一份子,坚忍是生存的第一要件。她面色发白,遍体冷汗,却哼都没哼一声。青城并不吃惊,自从两年前在西明寺一见,他就用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精力和手段来追寻她、了解她。他知道,这位以温和柔润著称的皇族之花,其实有着最强硬的个性、最暴烈的脾气。 青城在伤处敷上药膏,娴熟地用白布缠好。这是他从少林寺带来的伤药,宫中的灵药也比不上。脚踝上一阵冰凉,痛楚渐轻,怡然缓过一口气来,愠怒地道:你这个笨太医,弄得我痛死了。 青城微笑不答。晚风送来春夜的芬芳,暗香浮动,玉人在侧,他怎么说得出话来。 怡然惑于青城坦然自信的态度,不禁偏过头来打量他。浅褐色的肌肤,漆黑的头发,脸部轮廓很深,眼睛就像秋日又高又蓝的天空。咦,你是胡人啊? 我父亲是嵩山的和尚,我母亲是波斯舞姬。青城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惭。事实本就如此,没什么不能启齿的。 你的眼睛很好看,像你妈妈吧?我喜欢这种颜色的眼睛。说这话并不是要挑逗他,她还不太懂得男女情事呢。 青城的欲望像火山岩浆一样快要喷发,却因她清清淡淡的一句话而冷却下来。她说话时的表情、声调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让他的人像穿行在月夜,既心醉神迷,又清凉安静。 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握着马鞭,汗透重衣,是从远处赶回来的。阿九,你没事儿吧?正是汝阳王的内侄,齐国公崔宗之。 只是扭伤,哥哥别担心。 宗之轻轻抚摸着她头发,没事儿就好。他转过头,斜睨青城,这是谁?杵在这里干什么? 灵珰嗫嚅道:回五郎,他是是太医署的按摩师。 宗之瞅瞅妹妹的脚踝,瞅瞅青城,深吸了口气,你让他给你包扎?他背着怡然,不让她看到他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怒意。 怡然觉出了哥哥的不高兴,困惑地扬着眉,他弄得很好啊,我现在已经不太痛了。 灵珰,带他走。宗之不耐烦地挥挥手。 青城转身离开,记起了宫里的流言:齐国公对永乐公主的爱是异乎寻常的。是啊,哥哥疼妹妹怎么会到这种程度?他眼中的暴怒和狂妒,确实是太异乎寻常了。 怡然不安地道:哥哥你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呢。 宗之蹙着眉,我没事,你没事我就没事。 哥哥怡然心底涌起恬淡的喜悦,像童年时的怡然一样,拉着哥哥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宗之的手一颤,似乎想缩回来。他凝望着她,终于,像少年时的宗之一样,拍了拍她面颊。他的手指在她雁翎般的乌眉上轻轻滑过。在他手指滑过她唇畔时,她微一偏头,咬着了他。这本是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他每次都躲了过去,等她恼了,又来哄她,这次竟让她得逞了。怡然愣了一下,脸上笑吟吟地忽如春花怒放,宗之哥哥今天钝钝的。 啊,她那么开心。宗之低下头看着自己食指,指上牙印宛然。 指上的牙印终有一刻会褪去,心上的印子呢? 二 平康坊东北部是长安城的一个繁华去处,那种千金买一笑的旖旎和风情,就算是扬州的十里秦淮也比不过,所以世人称那里叫风流薮泽。鸣珂曲,又是平康坊最动人心的所在,这条幽深的巷子里住着京城最美慧的名妓。你若有空去走一走,就不免诧异,怎么天地间的灵气都集中在了这里? 一个春天的夜里,一位个儿高高的青年踽踽地走在鸣珂曲。他的衣服华贵却不张扬,容颜秀澈如画却不失英气,再加上那远山一样寂寞清冷的表情,使迎面走来的姑娘,一向眼高于顶的妙娘也不禁为之动心。他如此之潇洒,以至于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赞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树临风正是被后人用滥掉的词,最初却是用来形容崔宗之喝醉的样子的。 妙娘撩开面纱,带着魅惑人的微笑与他擦肩而过。她恼怒地撅起了嘴,还从没一个人像这样漠视她的美貌呢!小丫头阿喜忍住笑,提醒她:姑娘,迟到了要被妈妈骂呢。妙娘不耐烦地,知道了。却又忍不住回头,看那冷冰冰的人渐行渐远。 行到转角处,暗影里走出一位黑衣人,躬身道:五郎,他今晚还是住在鸣珂曲的胡姬家。 伊丝曼斜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淙淙的乐音从她指尖流出来。青城举着酒杯,击节而歌,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歌声惆怅中又带着缠绵,唱到末一句,凄怆之意似乎真能摧人心肝。 伊丝曼放下琵琶,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城托起她下巴,笑问:美丽无人能及的伊丝曼,又香又白的伊丝曼,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伊丝曼是茉莉花的波斯名字,伊丝曼确实像一朵又香又白的茉莉。 伊丝曼拿开他的手,幽幽道:别这么口不应心啦。 青城笑不出来了,也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看看你魂牵梦萦的人儿是什么样子,让你心甘情愿地去受太医署那些狗官的窝囊气,只为了有机会见到她。伊丝曼想不通,她竟能让长安市井第一勇敢的侠少年抛弃飞鹰走犬、快意恩仇的生活,让平康坊最受欢迎的倜傥公子厌倦倚红眠翠、把盏低吟的日子。 我不去做太医,难道去做太监?啊,这是值得的,我因此治好了她脚踝的伤,当时我离她那么近 伊丝曼心底一片黑暗。她本来以为青城只是喜欢那种远远地望着一个人、远远地思慕一个人的情调,而不是那个人本身。日子久了,那迷恋终归会淡掉。她没想到他是真真切切地爱上她了。伊丝曼从袖中摸出青城揉皱丢掉的纸团,展开来,慢吞吞地念道:永乐公主李怡然,字无忧,小字阿九,生于开元十八年四月十三。她拨了一下头发,似笑非笑地瞧着青城,永乐公主? 青城明白她用意,好整以暇地回答:是皇族女子的封号。她的父亲只是郡王,皇帝却册封她为公主,这样破格的封赏在本朝还没有过,可见皇帝很喜欢她。他的话里当然不包括那些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朝廷是不让真正的公主远赴异国的,一旦番邦提出请求,就会在皇族的旁支中挑选少女,以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像怡然这样,确实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恩宠。 啧啧,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你现在说起皇帝家的规矩,真是一套一套的。伊丝曼敛了笑容,高声道:你是个草头百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对她朝思暮想又有什么用?你和她之间永无可能,若不趁现在把心收回来,这辈子就算把自己葬在这个虚飘飘的梦里了。 青城云淡风清地笑着,你说的都对,偏偏我是个傻子。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也没想过要跟她怎么样啊!若连安安静静地喜欢她都不可以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伊丝曼哼了一声,你要真的只是坐在这里想想她也就罢了,我只怕你 青城的手突然握紧刀柄,他感到身侧有烈烈杀意。 庭院里响起一个冰水般清冽的声音:这位姑娘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做这种梦。我绝不允许你再去打扰她。 青城微笑,这种事还要劳动公子? 宗之静静站着,像危岩上的一棵孤松。剑尖一颤,他突然发动,顿如山风呼啸,满庭寒意森森。闪电般的剑光、海潮般的剑势,让人目眩神迷,渐入梦境。沧海茫茫,骑鲸追日;高山流水,野花寂寞种种意象交叠,挥洒出他睥睨世俗的傲气和可以激昂可以温柔的热情。宗之的剑学自大将军裴旻,那本是种大开大合的雄阔剑法,宗之使来却多了种空灵梦幻的剑意。 青城的刀法是父亲少林寺不守清规的空澈和尚传授的。佛家的刀法温柔平和,但青城手中的刀就仿佛第二个青城,洒脱写意,锋锐难当。刀未到,心已到,江湖子弟的冲天豪气盖过了佛家的慈悲之心。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优雅,却胜在迅捷;青城的刀没有宗之的剑轻灵,却胜在力道。 刀剑游走如意,渐渐只见光影不见人影。蓦地,一匹白练似的刀光冲破了密密剑网满天剑影敛于一泓秋水,剑凝如冰,人定如山,却有热血濡湿肩头衣衫,顺着袖子流下。青城也没能全身而退,腰上中了一剑。 两人默默对视。比试的结果没有分出胜负,宗之却觉得自己输了,青城也觉得自己输了。关乎爱情,那就只有彻底胜利,没法平分秋色。 第二折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暮春 一 保姆圣持捧着阳羡贡茶院赶在清明前送来的急程茶,呆立在窗下,心想:天哪,公主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自从两年前的初潮,她的身体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但都没这一刻对圣持触动之深。 一领素白浴袍裹着怡然的身子,侍女为她解开后,那莹润如玉的肌肤、匀称曼妙的线条,不禁让人感叹造物主的偏爱。白石浴池水气氤氲,春晨阳光斜穿到户,更衬出她清新明丽的美。 怡然鱼儿似的在水波间出没,直到玩累了,方才停下来让侍女们清洗她长及脚踝的头发。 觑到圣持离开,侍女们顿时活跃起来。 阿家真美啊! 阿家这么美,为什么没有一个情人呢? 怡然睁大眼睛,灵珰,你说的什么话啊! 灵珰辩道:可不是吗?邠王府的东光县主都有四个情人了,最近又换了一个。唐朝风俗的开放超过后人想象,未婚少女有情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怡然懒洋洋地,她有情人,是因为她喜欢;她有很多情人,也是因为她喜欢,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尊重别人的选择,也坚持自己的原则。 喔嗯? 没有正式的婚姻,两个人就怡然沉吟着,寻找恰当的措词,我不是说那种事不好,那是很自然的对不对?只是对我而言,不行婚礼就发生那种事情我没办法接受。 灵珰脸红红的,心想:阿家真可爱。当然,这话却不敢当着她说出来。 暮春的阳光在花叶上闪烁,明媚却不耀眼,温暖令人困倦。花圃旁,树阴下,怡然半靠着软榻,几乎要睡着了。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落在锦席上。两个侍女半跪着,用柔软的棉巾吸去头发里的水分;两个侍女摇着团扇,让头发干得更快。 宗之用手中的书敲敲怡然,阿九,湿头发睡觉要得偏头痛呢。 哥哥,我好困。 他怕她睡着,有意和她说些闲话,牡丹就要开了,阿九打算去哪里赏花? 嗯我喜欢西明寺的牡丹。可惜哥哥要陪嫂嫂探亲,今年不能跟哥哥一起看花了。 阿家灵珰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卢大人和卢夫人亲自来见王爷王妃了。 嗯? 是为了阿家跟十二郎的婚事呀! 不会吧?哪有这么快的。虽然早就知道卢淇是父母属意的人,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但怡然总觉得那天很远很远,不会到来。 圣持放下手里的刺绣,笑得合不拢嘴,不快不快,阿九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早到了出嫁年龄,只是王爷一直舍不得罢了。唐朝盛行早婚,尤其皇室,公主十二三就可以出嫁,王子十四五就能够纳妃。 可是怡然仓皇地拉着宗之袖子。 当宗之望向怡然双眸深处时,猝然感到她潮水般的绝望和恐惧席卷而来,淹没人心。只那一瞬间,他就懂得了她的全部心事:她不想嫁人,她害怕婚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你想的那么他说不下去了,他怎么说得下去? 宗之深海般的眸子像结了一层冰,清澈却不可触探。身外春花明丽,他看到的是暗淡飘零;身外春风骀荡,他只觉得寒意蚀骨。再秾艳的春光也温暖不了他死灰一样的心: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二 长发中分,梳成两条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由于辫子的巧妙结法,双髻凸现出一种精雕细琢的层次感。髻上环扣着两条宝光莹然的软玉。玉带两端镶金,借纤小的金钩和绞花金链来调节大小,如果戴在手腕上,就成了一双镯子。 圣持满意地端详着怡然,示意梳发的丝奴退下,可以上妆了。 怡然发出一声近于呻吟的叹息,要最淡的。 专司化妆的春姬道:阿家讨厌傅粉,索性连胭脂也省了,更不必涂额黄,就画眉和唇吧。 这样最好。 春姬拈起眉笔,依怡然眉形略一勾勒,两弯娟秀的却月眉便展于额上,而后用呵胶将嫩绿的翠羽花钿贴在眉间。在唇上点少许极品唇脂,轻轻一抿,就是嫣红可爱的露珠儿唇样。末了把浅红胭脂晕开,点在面颊酒窝处,这是妆靥中最简洁的圆靥。微笑的时候,酒窝处就会漾出两点淡红,青眉粉靥,最增妩媚。 负责衣饰的灵珰开始为怡然更衣。本白的罗衣上用银线和淡绿丝线绣满了重重花叶,翡翠色的六幅罗裙上缀着晶莹圆润的珍珠,行走之际犹如春水波光。 圣持轻轻击掌,丝奴捧来个雕花木匣。盖子揭开后,香气郁郁,露出一朵罕见的墨绿色牡丹,花瓣千重,每一片都像是天女巧手剪出。怡然双眸发光,低声赞道:太美了。见到这样的牡丹而不兴奋,就不是长安女儿了。丝奴小心地取出花,簪到怡然发上。 灵珰拍手道:这次西明寺的牡丹会一定是阿家赢。长安的贵家少女,每逢春天都会举行赛花会,谁戴的花最美,谁就胜出。 圣持笑道:当然了,这种绿牡丹是十二郎花了无数心思才找到的。 怡然的笑容突然凝结。她自幼出入宫禁,很早就懂得掩饰自己的感情、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刻竟有些把持不住。怡然定定神,对环立的侍女们道:咦,你们还不去换出门衣裳? 内院的侍女除了灵珰和丝奴,很少有出门机会,怡然这么一说,不由欢天喜地地飞奔去换衣梳妆。 圣持盯着怡然,阿九,为什么最近一提到十二郎你就不高兴? 怡然若无其事地道:没有不高兴啊。 圣持不相信,但也无可奈何。她忧心忡忡地想:阿九不会有拒婚的念头吧?十二郎跟她是多么般配。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如狂。 长安人对牡丹的爱也许要用狂热来形容。每到春末牡丹盛放,出门尽是看花人,尤其西明寺、慈恩寺、崇敬寺、永泰寺等最负盛名的赏花地(唐时寺观兼有现在公园、戏院的功能),堪称游人如云,车马若狂。 建于延康坊西南隅的西明寺,本是魏王李泰的府第,穷极华丽,高宗时为庆祝皇子病愈而改成了寺庙,与皇家颇有渊源。寺里的和尚很会种牡丹,花开时烂漫奇丽,成为长安春游胜地。 西明寺东廊,青城和伊丝曼默默走着,穿过载歌载舞的人群,走进蜂蝶翻飞的花丛。两人没什么话说,却也不觉得尴尬。东廊外有一棵珍异的大树牡丹,茎高六尺,几百朵火红花儿在枝头怒放,流光溢彩,芳香酷烈…… 青城靠着栏杆,心驰神往地道:就是这儿,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儿。 伊丝曼转过头去。静了一会,她忽然道:你一定要这么干吗? 青城的声音里有着热切的渴望,我知道她今天会来西明寺。如果我们遇到她的话,就干吧啊,她来了。 东廊尽头,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体态曼妙的绿衣少女走来。伊丝曼本能地认出了她。她整个人就像晨光中一支待放的荷花,充满纯粹而自然的美感,那种清新柔美的魅力穿越无边繁华而来,令人沉醉不知所之。她不似世中人,仿佛一个天真的花精,却误入凡尘。 伊丝曼迎着怡然走去,王府的亲卫来不及拦阻这大胆女子。美丽的公主啊,您为什么这样忧愁?对着这么灿烂的春光,您却吝于露出笑容。隔着面纱,伊丝曼的发辫金光闪烁,翡翠绿的眼睛边各画着一弯殷红如血的新月,是时下最流行的斜红妆。斜红使她的妖媚更加动移人心,但她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在于美艳外表下的颓丧情调。她好像秋天里的最后一朵花,充满让人窒息和心酸的美。 这个人、这句话打动了怡然。她问:你是谁?我见过你吗? 我只是一个占卜的人,怎么会见过尊贵的公主? 你会占卜?我要试一试。跟我走吧。 不,我只在我的地方为人占卜。 怡然停下脚,看着伊丝曼,你很特别。好吧,我来将就你。圣持的抗议只能使她更坚定,我说过了,我要去。 延康坊赵曲的一幢旧宅。 香炉里,一种金红色的香膏在缓缓燃烧,散发出迷迷蒙蒙的幽香。怡然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什么香料呢?有一点萱草的味道,有一点没药的味道,有一点罂子粟的味道萱草又名忘忧草,从诗经时代开始,人们就确信它能令人忘却烦恼;没药是阿拉伯出产的神圣香料,可以镇痛和防腐;罂子粟(罂粟)在唐朝传入我国,人们视它为特异的观赏植物,很少人了解它未成熟的果实里含着可怕的汁液。 伊丝曼惊咦了一声。大唐公主懂得这些寻常人闻所未闻的香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能在合成后的香味中把它们一一分辨出来。这是我自己配制的香膏,有位朋友给取了个名字,叫迷蝶香。 好名字,这种香闻起来让人变得像庄周一样迷惑,是庄周梦中化作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化作庄周?怡然的声音里带着种奇怪的倦意。 伊丝曼取下面纱,凝视着怡然,就像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睛很美,宛如秋天里寒烟空濛的湖水,带着种催眠的魔力,渐渐左右了看到她眼睛的人。开始怡然还能左顾右盼,后来就沉溺到她烟水般的绿眼睛里去了。 伊丝曼的声音温柔得像缎子,你要出嫁了吗? 是的,我要嫁给十二哥了。 十二哥是谁? 是风姨的儿子。 你喜欢他吗? 嗯。可是我不想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为什么? 我一想到要离开家,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我心里就怕得要命,怕得心都揪到了一起。那种担心就好像好像我本来是天上的鸟,现在却无声无息地在水里窒息了。我愿意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淡蓝的光流中,怡然的脸庞像一朵白色莲花,有郁郁的悲伤,是淡淡的绝望,她此刻的神情、此刻的话语深深地刻在了青城的心版上。 有个人一直喜欢你,无法告诉你,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什么叫一直喜欢呢?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我会说我现在喜欢,绝不会说一直喜欢。 那你现在喜欢谁呢? 不知道啊,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沉寂中,怡然朦朦胧胧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清亮的光芒,怎么尽是你在问我?你喜欢谁,也告诉我吧。她的口吻坚定不容置疑。 伊丝曼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当然是青城。她掩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没人能在迷蝶香和催眠术的双重作用下清醒过来,这位公主的意志力真是坚强得可怕。 乍然脱离伊丝曼的控制,怡然在香料的强烈作用下晕了过去。 伊丝曼站起来,有些后怕地道:如果不是她晕了过去,或许会变成我被她控制。青城,我再也不为你做这种事了! 青城根本没听到伊丝曼的话。他跪在怡然身侧,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然后俯下身去,吻着她莹白冰凉、含着幽微的荷花香气的肌肤,吻着她嫣红柔嫩的丰唇那一刻天旋地转,他为她停止呼吸。 伊丝曼狠狠地敲了一下青城的头,清醒一下吧你,我答应帮你,可不是让你来欺负这小姑娘的。我们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再不从后门溜走,王府的亲卫和侍女闯进来看到就完蛋了。快走吧。 青城恋恋地看了怡然一眼,与伊丝曼迅速离开了这幢租来的宅子。 第三折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大唐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夏 一 汝阳王李琎和王妃崔南苏热烈地讨论着女儿的嫁妆问题。怡然坐在下首静静听着,表情漠然。 李琎回过头来,怎样?阿九你喜欢吗? 父王,我不想出嫁。怡然的语气从犹豫变成坚定,我不出嫁,绝不! 一语惊四座。李琎霍然站起,又缓缓坐下,关切地望着女儿,阿九,有什么事说出来慢慢商量,不要讲这么绝对的话。 南苏的表情淡定,语气也轻描淡写,这种孩子话,理她做什么。 怡然瞪着母亲,一字一顿地道:我宁死不嫁。 南苏大怒,克制地道:原因呢?我不听无理取闹的话。 我就是不想嫁人,十二哥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我统统都不嫁,怡然的声音开始哽咽,父王,我愿意永永远远做您的女儿,您别撵我到别人家去。 李琎深深叹息,阿九阿九,我何尝愿意你嫁到别人家,可 南苏平生第一次打断丈夫的话,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六月初九,你等着卢淇来迎娶。 怡然气得簌簌发抖,叫了声父王,掩面奔出。 李琎拔脚想去追女儿,被南苏一把拉住。 嗐,阿南! 你别怨我。这孩子就是被你们惯坏的,皇上、父王、还有王爷你,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让她以为这世界就是为了满足她的需要而存在。若不是我拘着她,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儿呢!我生的两个孩子,最爱的就是她,你以为我愿意成天冷口冷面的待她吗?实在是她忒不懂事总之,这事儿由父母做主,绝不许她任性胡为。 阿南你说的是。不过,这孩子并不是一味不讲理的人,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吧?李琎倒吸了口气,该不会是为了宗之。宗之是南苏的哥哥崔日用的儿子,卢淇是南苏的妹妹崔南风的儿子,论起来两人都是怡然的表哥。不过宗之出生后,半月丧母,四岁丧父,被姑母接到汝阳王府抚养,与怡然一起长大,感情之深是卢淇无法相比的。 瞧你说的,怡然只当宗之是哥哥。南苏有些懊恼地,当初宗之娶郑芷时二十岁吧?阿九只有八岁,谁能料到连宗之自己都不知道会 要是嫁给宗之,小丫头肯定不会这么排斥。 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幸而宗之是最能克制最有分寸的。 李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阿九,皇上诏你进宫呢。 怡然低头看书,不想去。 李琎严肃起来,你非去不可。九啊,你不知道宫里现在有奇怪的流言吗?说你的相貌和则天皇后一模一样,说你交接异族巫女。 怡然震动地看着父亲。她当然懂得事情的严重性。当今的皇帝李隆基非常相信相面之术,怡然的样子长得像高祖母(曾经取代唐朝、自立为帝的武则天),这会对怡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如果再加上皇帝最厌恶的巫术 怡然出生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她的祖父宁王李宪是睿宗皇帝的嫡长子,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后来,因为李隆基在平韦皇后之乱以及太平公主之乱中立下大功,宁王将太子之位让给了三弟隆基。对于宁王,隆基是又尊敬又亲热,私底下却深怀戒心。所以宁王的家族在政治上是保守而低调的,以免引起皇帝不必要的猜忌。 关于我的相貌,家族中人一直保持缄默,杜绝了一切轻浮而危险的评论,流言从何而来呢?父王查到流言的源头了吗? 是侍御史韦川。当年韦皇后作乱,你的舅舅奉命清剿韦氏一族,与他家结下了深仇。 这个人不足为虑。即使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皇上也不可能把我跟联系起来。她用食指在桌上划了两个令李琎面容失色的字:谋反。怡然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打从心眼里笑出来,父王,您就别担心了。 夏天的阳光有种奇妙的特质,它赋予万物一种水晶般的质感,一种辉耀人心的明亮。皇帝李隆基立在窗边,望着阳光下的庭院,呼吸着蔷薇的芬芳,感到深深的痛苦:一具老迈的躯体和一颗年轻的的心不能相容的痛苦,怡然沿着长廊走来。她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回廊的暗影,皮肤有玉的光彩,头发有珍珠的光彩,眼睛有星星的光彩。皇帝以手加额,喃喃道:我终于理解祖父的恬淡忍让了。对他老人家而言,这样的女人重于整个天下。他问身后恭敬侍立的大太监高力士:力士,祖母年轻的时候,你曾伺候过她,阿九和祖母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吗? 力士用词非常审慎。乍一看去,确实很像,仔细分辨,其实有很多不同。阿家长得更细致更柔和。 关于阿九的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有什么看法? 那纯粹是无稽之谈。力士望着越来越近的怡然,她的蓝色裙裾在高大的廊柱间飘过,美妙的气质似乎在与古老的建筑共鸣。阿九就像月亮下的春水,天后则是燎原的烈火,她们完全不同。像力士这种老狐狸,很少这么旗帜鲜明地站到某一边。与力士亲近的人若在政治上跌倒,他基本上是懒得伸手拉一把的。 力士的比喻让皇帝微笑起来。在大唐的宫廷里,皇帝信任的人其实只有力士,他的话对皇帝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三爷爷。在非正式场合,怡然是按亲缘关系来称呼皇帝的。 几天没见阿九,好像又长高了。想当年,你只有那么短那么小,皇帝比划着,经常坐在朕膝上玩儿。皇帝有三十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孙子孙女更有几百个,却从没一个孩子能逾越他摄人的威仪,真正地亲近过他的心,除了他的侄孙女怡然。 怡然垂下眼睛,我才不想长大呢,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马上就要嫁人了,还说这种孩子话。 三爷爷,我不想嫁人,您一定要帮我。除了您,再也没人能帮我了。她的声音在空气里颤动,祈求之意溢于言表。 阿九不喜欢卢淇?那不要勉强,朕的阿九当然得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不关十二哥的事。我只是不想嫁人。怡然的眼睛里浮起濛濛雾气,我喜欢现在这样,很舒服很自在。我不敢想象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吃饭要对着他,睡觉要在一起她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总之我就是不嫁。 皇帝望着怡然,是刚打花苞的青涩年龄啊!他真爱这纯净的孩子。小阿九,你人长大了,心还像个孩子。朕很为难啊,毕竟婚姻是出于父母之命,就算朕是皇帝,也不能干涉过分。 三爷爷,这一点都不为难,只要您下诏恩准我出家就成了。我做了女冠,谁还能勉强我嫁人呢?女冠就是女道士。唐朝盛行道教,公主中有很多出家的。 皇帝正色道:阿九,出家不是儿戏,你要想清楚啊。 我想得很清楚。怡然泪没擦干就笑了,爷爷您别骂我不虔诚,我现在不想嫁人所以出家了,若是有一天还俗就可以了。 瞧她把那么出格的事说得轻轻松松。皇帝大笑,你这小滑头,朕不骂你,朕要帮你达成心愿。 怡然心花怒放地,爷爷! 如果说此前皇帝心中还有芥蒂,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他不必要再问怡然,而怡然也不必要解释。 三天后,因诬告罪流放岭南的韦川离开了京城。与此同时,皇帝的诏书到了汝阳王府。合府的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公主用了这么激烈的手段来拒绝婚姻,喜的是一直笼罩着家族的谋反疑云终于散尽。皇帝赐给怡然一大堆精美的法衣法器以及崇仁坊的一座道观,既然是出家修道,表面文章不可不做。 二 怡然坐在西窗下,捧一杯湖州紫笋,听宗之弹奏《幽兰操》。《幽兰》是南朝旧曲,清空幽远,通过琴音来表现静谧之美。往日宗之弹来,总觉寂寞难遣、郁结难消,今天却充满喜悦之意。 一曲既终,怡然问:哥哥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为什么? 宗之微笑道:因为你戴道冠穿道服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哥哥怡然欲言又止。午后的阳光映着她的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宗之恍惚地望着她,等她说话。其实,十二哥是很好的人,要是嫁给他的话,会安安稳稳的,直到变成一个有福气的老夫人。父王和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吧,只不过我就愿意像现在这么着,不想改变。 宗之懂她的意思。她活在自己的天地中,茶韵书香,飞花流云不欢迎另一个人介入。情窦未开的她,根本没有与人相知相恋、相伴一生的冲动。宗之悲哀地想:谁来开启她的心扉,谁能牵着她的手走出来呢?十七岁时的宗之爱上了杨玉环,这场愚蠢的单恋占据了他整个心灵,葬送了他一生幸福。因为玉环,他视天下女子为尘土,他无可无不可地娶了芷。天知道,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等怡然长大,有最好的机会娶她为妻的。而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妈妈为这事儿,气得不行,哥哥你帮我劝劝她吧。我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不嫁人,嫁什么人,当然是由我来决断。 阿九想嫁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啊。或者,要像《世说》里的荀奉倩一样吧。他那么爱他妻子,因为妻子发烧,就在冬天的院子里把自己冻得冷冰冰的来给她降温。妻子死了,他思念成疾,很快也随她而去。刘义庆说这叫惑溺,我却希望我的丈夫也这样惑溺,只爱我一个,永远不纳妾。她耸耸肩,要我和一帮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那是不可能的。她公然说出藐视多妻制的话来。 宗之竟然嫉妒她那个不存在的丈夫。阿九,我爱你之深,胜过荀奉倩百倍千倍。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怡然靠着茶几,以手支颐,他应该是什么样呢?嗯,要像宗之哥哥一样。哎呀,哥哥,我要是嫁给你的话,一点担心一点烦恼都没有,我就不害怕了。她不是在说爱情,而是在说一种理想、一种标准。 叮的一声,琴弦断了,鲜血像桃花一样开放在古琴上,他却不觉得痛。 哥哥你生气了?我真的是这样想啊。她惶然。 对她的怜惜压过了自己的伤痛,使本想冲出门痛饮一场痛哭一场的宗之只是微笑着,说:怎么会生你的气?是我不小心。 青城大步走进门来。伊丝曼惊叫一声,目瞪口呆。他笑嘻嘻地看着她,伊丝曼,下巴要掉下来了。 伊丝曼差点咬着自己舌头。你什么时候出家做了道士? 在她出家做了女冠以后。 伊丝曼突然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再回头了。她的悲哀在一次次打击后已清淡如水。哼,你是宁肯她出家,不愿她出嫁吧。 青城笑道:那是当然。 这少年恐怕是最不像道士的道士了,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儿,把昨日的绝望换成了明日的希望。 第四折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唐天宝六载(公元747年)春 距长安城六十里的终南山,正是空翠濛濛、凉意润心的春天。 寂寂的山道上,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飞了栖在道旁绿枝上的两只黄鸟。马背上是个神采飞扬的青年道士。几个转折后,他就深入到终南的无边凉碧中了。风儿轻轻溜过,送来草木的清香,仿佛走进了幽幽梦境。 山道尽处,是一片辛夷花林。青城跃下马,步入林中。明澈的阳光流泻在枝头鲜润的花上,树树嫣红在峰峰岭岭漾起的新绿中,红得只见其温柔,而不觉其张扬。倘佯林中,恍若飞进了漫天霞光里。 青城怔在树下,透过幽香重重、中人欲醉的繁花,瞧见了他魂牵梦萦的人。恍惚中,他周围的空气流动如水,他身畔的花儿漂浮如莲。 水面缭绕着柔曼的轻烟。湖水深处,有白云漂流在蓝天,有红花摇曳在青山,让人不分天上人间。湖边的石椅上,坐着个素衣少女,双手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她看着看着,忽然笑出声来,把书抛开,哈,胡说八道。 青城深深地看着她,心里反反复复道:阿九,阿九他听说怡然要参加清远法师在嘉南观的讲道,特别赶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她。 眼看她转身而去,隐入一片朦胧的柔红,青城才醒过来,只是贸然追上她固然不妥,出声呼唤吓着她更加不妥,他不假思索,回手一掌击在一株辛夷树上。怡然听见动静,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她虽不知道后世落花人独立的句子,然而此时此刻,她眼中心中正是这样的意境、这样的情怀。 在她回头的瞬间,在他忘神的瞬间,已开到最盛的辛夷在一击之下坠落纷纷。望着风中飞舞的花瓣,青城无落花之悲,有轮回之喜,只为那灼灼照人的光华,那不解轻愁的温柔,那使满林红花失色的微笑。 怡然轻轻招手,示意青城过去。离她越来越近了两年未见,他竟感到一种隔世相逢的亲切,仿佛她一直沉睡在他生命深处,与他一起呼吸、同历悲喜,直到今日才在他面前苏醒。 你是清远法师的弟子吗? 我是仰慕清远法师,专程来听他讲道的。 怡然点点头,转身而行。青城跟着她穿过花林,心中似喜似忧,难以言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林子。与花径相通的石梯尽头,是一座大道观,隐于槐柳烟云中,令人顿生世外神仙之想。 怡然乌黑的长发随她的移动而温柔起伏,如缎如瀑。腰带上挂着合欢花纹的缕空金质香球,轻轻摇摆,淡淡留香。换了别人,见到这样美丽而冷漠的少女,只怕就以为她太过高傲了,青城却懂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其实是因为羞怯过甚。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怡然的鞋子踩到了裙裾,她却浑然不觉,一步迈出的结果自然就是向前跌去。青城抢上两步,右手掌住了她的腰,左手握住了她的腕。他的动作很轻、很有分寸,一俟她站稳,立刻就松了手。他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措词。而她的面颊微微发红,似乎在为自己的狼狈感到懊恼。春风吹起她发丝,吹过他微笑的眼睛。两人相对而立,心底有淡淡的欣悦回旋,好似一盏清酒,那种淡甜的滋味、微妙的情绪又岂是旁人可以形容出万一的。 光阴流转中凝结出的滴滴喜悦,在相逢的刹那汇集成海,只取一瓢饮,已足醉人;沉入其中,便是生死相许、生生世世之醉了。 满月的光辉洒满春天的山谷。辛夷花香里,另有一种清淡到无的荷花香气,仿佛仲夏荷花初开时。青城脚步一滞,心中狂跳,阿九在这里。循香而去,果然见到怡然一个人坐在湖边,撩人心绪的月华照着她白色面庞、淡紫衣裳。 怡然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伸指轻轻一点,影子就随涟漪化作点点波光。她仰起脸来望着月亮,问:我是什么?我周围的人事一切一切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念头呢?她伸手摸着自己的喉管,我是在说话吧?这声音从哪里来?她捧着头,为什么叫我李怡然?名字是什么?李怡然是什么?我是什么? 青城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紧紧攫住了怡然。她柔长敏感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喃喃道:为什么就得是这个样子,不会是其他样子?我究竟是什么?我是谁啊? 对自身存在的困惑魇住了怡然。不知道何以会身处人群,何以会被人爱被人恨或者被人漠视。对自己与一切亲近之人的关系,甚至对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的身体都感到一种尖锐的困惑和恐惧童年时早慧的怡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后,一直在回避而不是去澄清。在这神秘的满月下,她终于说了出来,原本会淹没自我的洪流终于找到了缺口。 青城痴痴地看着她,看着这身子像叶子一样脆弱、心灵却像大海一样狂暴的少女,那是一个自由如风的灵魂对一个被压抑被拘禁的灵魂的凝注。对浪迹天涯,活得简单明快的青城来说,怡然的一切疑问都不是疑问。他决意牵着她的手走出恐惧的迷沼。 怡然迷迷茫茫地立起身,脚下一滑,险些跌入湖中。青城接住了她,怀着相思得偿的狂喜,拥她入怀。起伏的林海、广漠的夜空在她的眸子里旋转,让他忘记身后的世界。他抱着她,渴望她像他一样燃烧起来。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热,怡然几乎要窒息要熔化,却没有力量抗拒。她抵着他胸膛,感应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就像春雷一样在耳边回响,在整个山谷回响。 她微微动情却不自知的样子令他发狂,但他只是轻轻地在她唇上一触,轻柔得像蝶翅拂过,挟着的热量却激得天旋地转,带给她强烈的存在感。怡然反手勾着他,迎了上去,喃喃道:我要你的力量来证明我的存在。青城怎么禁得住,低下头,辗转吸吮,长得她因为缺氧而昏迷。他颤抖的手拨开她汗湿的头发,捧着她桃花般绯红的面颊,犹豫着是否要更进一步。 清凉的夜风唤醒了怡然。她瞪着青城,幽黑的眸子里满是惊讶和抗拒,被迷惘挤走的理智又回来了。放开我。说的是命令,而不是乞求。 他想她想得要命,但如果真的做了,会招来多大的恨意、导致多深的鸿沟,他非常清楚。他渴求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契合,还有灵魂的契合;他要的不是一刻,而是一世。青城已滑进她衣襟的手又缩了回来,放弃了令他意乱情迷的人,选择冷冰冰的湖水。他也是个坚忍的人。 青城躺在洞光院廊下的栏杆上,心情迷乱。苍苔爬满了石纹纵横的院墙,风中传递着叫人失望的讯息,使这个宁肯落寞不要牵绊的人真的被绊住了。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的甜蜜和痛楚,叫他沉溺其中不想自救。 青城的漂泊生涯里,也曾与温柔美丽的女子邂逅,最后分开,纵有遗憾也是淡如清酒,纵有牵挂也可以转念即忘。只是这一次,他冰封起来的热情在相逢的瞬间海潮漫堤般卷向她,将她淹没,也吞噬了自己。在颤抖如歌的月光里相拥相吻,一开始就剥掉了所有的怀疑和试探,一开始就感到了身心契合的狂喜和感动,所以,有嘉南湖边那情热如火、地转天旋的一刻,一切就已经不可挽回。即使知道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相爱就像鸟和鱼的爱一样绝望,终于还是不能挽回、不想挽回。 他听到她的叹息声,窸窸窣窣的衣裙拖地声,开门声走廊上香气微微,她走过来了。她的依恋是那么盲目,她的天真是那么残酷,使他在这绝望爱情的开始就已经惘然,使他在多年后想到当日这光影斑驳的长廊时见证了自己曾经的年轻,使时间在掠走他生命的那一刻,还能唤醒心中的爱情,一如当日的清新。 怡然笑微微地拍拍两指宽的木栏,你是好奇怪的人啊,这样的地方也能睡。 青城赶紧从木栏上跃下,离她这么近,他实在情难自禁。 怡然靠着木栏,长裙下缀着明珠的淡紫缎鞋轻轻踢着栏柱,我好像见过你的对了,你是那个太医,赵青城。她惊奇地看向他蔚蓝的眼睛。 她现在才想起来。他叹息着点头承认。 真巧啊,你也做了道士。 巧吗?青城微笑。 怡然单刀直入地道:昨天晚上的事,我承认是我要的,但是,我想请你忘记。 她的坦白真是惊人,她对这事的反应更超过了青城的预料。但青城了解,那些因为她坦白而认为她简单的人,最后都吃了她的苦头。他懒洋洋地笑着,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就算你是公主,也没权力来主宰我的所思所想。 怡然的脸微微发红,我几乎不认得你,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这样?这些都是我想了解的,但你不肯忘记,那就算了吧。 啊,她生气了。青城抢上前,拦住她,诚恳地道:公主,我发誓我会忘记。 怡然停下脚步。她要的就是这句话,并不计较他是否真的做到。他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他吸引了她,但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是她的理智所不能接受和深感疑惑的,所以她要他表这个态,让已经很近的距离重新拉开。怡然不懂爱情,但宫廷斗争教会了她很实用的一点:永远不要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她是那种自己作主的人。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刀上溜过,咦,你还带刀啊。道士佩刀是很奇怪的。 变得可真快。青城突然发现,经历了昨晚那一刻就能得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出家以前,我是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说好听一点,是游侠,说难听一点,就是浪子。对我来说,不带刀就像没穿衣服出门一样。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真的是来听清远法师讲道的?你不过是个穿着道士衣服的人罢了。 难道你不是? 她不理他的反诘,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寒意砭肤,怡然吁了口气,好刀!不知比我哥哥的剑如何? 青城暗道:早就比过了。 这么利的刀。你杀过人吗?她对生的体验极其敏锐,小时候读《刺客列传》,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侠客实在是畏多于敬。此刻问他,心中隐隐盼望他宽大仁慈,不是杀人之侠,更不是杀人之盗。 青城耸耸肩,笑道:我爹喔,空澈师父曾经教导我说,青城啊,酒尽管喝,女人他略去后半句话,杀戒却是不可以破的。我离开嵩山时,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这一生,可以使人生,不能使人死,即使学会了十步杀人的刀法,也是用来救人的;即使对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也不该由我来决定他的生死。他热爱生命,而且能够推己及人。 怡然听到他的话,感觉很舒服,想了一会,问:如果别人来杀你呢?你怎么办? 青城听出她的关切之意,微笑道:不杀人,不等于姑息恶人,更不等于束手待毙。 这样的人,千百万人中有几个呢?真正的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能彰善,能瘅恶;使人生,不使人死;可以敬,不可以欺。她说完,却瞟着他,我不是说你。 青城不和她较真。他一生中从未得人如此激赏,更何况是意中人说出来的,不由激情澎湃,弹刀作歌,一抒胸中块垒。歌声清越激扬,前半段有啸傲天下之势,后半段有优游江湖之意,使她欣然向往。 他的心像天边的孤鸿,她的心像空谷的百合,两个人都寂寞了那么久,怎么能挡得住彼此的吸引。他凝望着她,她却偏过头,不与他相对。情窦初开的她,虽然情根已种,却还不知道情意所指。当时一地苍翠欲流的苔藓、抽芽结蕾的桃树、微云漾漾的海蓝天空、还有拂过他衣袖她长发的风,都跟这个温淡的春日一起,给她的心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独独记不起他当时的样子、当时的表情。在千百次的追忆中,她所爱的少年当时的样子,总是如在雾中,无迹可循,使她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无法言喻的酸楚。 第五折 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 大唐天宝七载(公元748年) 一 西市马行的酒楼。 楼下,马贩子、盗贼、豪客、乞丐等长安下层社会的风云人物济济一堂,觥筹交错,吆五喝六,有人执板而歌,有人放声大哭一片喧嚣沸腾。这些生命的存在,率真而又放纵,淋漓尽致地释放着匆匆一生的悲喜。 楼上的小间里,无灯无火,清空冷寂。临街的窗边,站着位神思惘惘的青年。妖媚的胡姬慢慢走向他,深碧的眸子燃烧着热情的火,空气中浸染着她温暖而酷烈的香气。她走到青年身后,伸出大理石般洁白的手臂挽住他,喃喃道:青城,青城 他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位子上,责备地道:伊丝曼,你喝了多少酒啊。 她不说话,只看着他。这样的少女这样的美,仿佛一生只开放一次,一生只为这一刻,那怒放的美丽和香味里揉合着的绝望和哀怨是他无法抗拒的。青城伸出两根手指,托起她下巴,凝视她的脸。这举动很轻佻,但他的表情很严肃,因为伊丝曼的眼睛、嘴唇、全身上下都在表达她对他的爱意。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这无声的爱意,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亵慢她,因为她并非他所爱。啊,我的所爱。他的手垂下,眼神游离,表情恍惚起来。 伊丝曼沉静地等着他的吻,却悲伤地发现他的思绪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轻轻问道:这个时候,你还是想着她吗? 青城不能否认。伊丝曼,我已经完了。她的样子、她的话语、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勾得我神魂颠倒。我也想有不想她的一刻,可我无法自主。 她咬着嘴唇。你已经得到她了? 青城呼吸急促起来。没有。她母亲出身于最讲礼法门风的世家,教给她的贞节观连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在她看来,没有婚姻的性是罪恶和淫乱,没有爱情的性简直就是禽兽行为。 仅仅是提到她都会让他冲动。伊丝曼伤心地想着。她拿出个粉色的晶瓶,这种媚药的效力很强,只要给她服半剂,就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伊丝曼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虽然说这话时她的心嫉妒得要裂开了。 对着这诱惑,他千真万确是动心了的,但他也有他的骄傲。谢谢你,但我不能这样做。对她,我不想有一点勉强。我希望她因为我本身的缘故而给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禁不住冷笑,如果她真像你讲的这么坚持的话,你就只有娶了她才能得偿所愿。你认为你们有这种可能吗? 他禁不住愤怒,如果仅仅是想做那种事情,我又何必苦苦恋她,我随便都可以找到人来做。 我就是你随便可以找到的人? 伊丝曼,别不讲理。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和尊重她是一样的。 可我只想做你的情人。虽然知道话一出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却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沉默后,他温柔而决绝地道了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去了。对怡然的爱已经充满了整个灵魂,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另一段感情。也知道这样不顾而去伤人太甚,但她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留下来又能怎样呢?只会徒增困扰,令她更伤心。 他处理感情的方式就像他的刀法一样简洁明快,所以从未被人牵绊。只有怡然是个异数,让他拿不起又放不下。或许阿九是我的宿命吧。他想。 永乐观的前院还像个修道的地方,后院便不似了,帝王之家的华贵和林木湖泊的幽美结合得恰到好处,绝对适合享受而不适合苦修。 水榭的木窗半开着,淡淡的阳光照进来,淡淡的藕花香飘进来,是适合喝酒的天气。 宗之静静地品着酒。酒案用浅红的檀木制成,散发着热带木材特有的类似玫瑰的香味。酒具是薄如春冰、绿如幼松的越州瓷,质地完美,不愧为进贡给皇室的秘色瓷。几味清淡的素菜,越发衬出杭州梨花春的柔润清醇,那似梨非梨的异香令人心神俱醉,尤其在加热以后。喝这种花酿的酒,宗之觉得不如剑南的烧春过瘾,但是她喜欢。 怡然浅啜了一口,愉快地道:出家真好啊,住在这里比住在府里舒服,因为这里完全由我支配。 他忽然道:你每次住到这边来,都是为了和他见面吧。 他?她的脸微微泛红。 他索性挑明了,赵青城。 跟哥哥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唯独这事不知怎么开口。既然他问起,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出家了也可以有情人啊,那些清规戒律不是为我定的。 宗之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姑母也不在乎什么戒律,她在乎的是礼法。你这样,她能接受吗? 我已经成年了,应该有自己的情人。而且我跟青城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逾越礼法、有辱门风的事。妈妈虽然不高兴,却也奈何不了我。 你不懂姑母的苦心。她不是反对你交情人,她是希望你慎重地选择,你现在的情人可能就是将来的结婚对象,而青城 你和妈妈为我想得那么远啊。她低下头,我并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可我喜欢现在这样子,暂时不想有什么改变。将来再说吧。她微笑起来,妈妈对这事儿很不以为然,父王却满高兴的。他说,我不想阿九变成个一本正经的小道姑,遇到喜欢的人,就去喜欢吧。若不是父王说了这话,妈妈一定会禁止我跟他交往的。李唐皇室有着胡族的血统,对婚姻或男女情事的态度非常自然,甚至有些随便,不会像宋明的大儒或道学家们看得那般严重。 你很喜欢他吗? 怎么说呢?他的品性和才气,胜过我遇到的所有衣冠子弟。跟他在一起,比跟那些出身名门的呆瓜有意思多了。那种又自在又舒服的感觉,除了哥哥,只有他能给我。 宗之无言。 二 怡然倚在窗边,看青城沿溪水而来。感觉到了她的凝注,他在小桥上站定,仰头望着她。来见她的这段路,走得他魂为之销,就算没约会,梦魂也会来几遍。 他分开水晶帘,走到她身畔,全心全意地喊了一声:阿九。 她伸手摸摸他脸,青城,你的样子怎么呆呆的?她清澈的眼神让这举动更加撩人。 青城神魂飘荡地,这要问你啊。 她的脸红了,你再这么说话,再这么看我,我就生气了。 不讲理的小姑娘。青城微笑着侧过头去。 她拉着他去了湖心岛的水榭。那里四面临水,有什么人接近都看得见,是适合密谈的地方。果然,侍女们退下后,她笑微微地道:青城,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呀。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肯万肯,但说得这么隐秘,想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带我在城里逛逛好不好?不要侍女侍卫跟着,就我们两个人。生怕他不答应,语气更加柔软,我知道你有办法甩开他们的,对不对? 他低声道:你只有求人的时候才是温柔的。好吧,你想去哪里? 我想见识一下平常的百姓生活,比如你做道士以前呆的地方。每次都是你来找我,你已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了解你,这不公平。 青城严肃起来,不,阿九,我不能带你去。 她真的生气了。你答应我的! 阿九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你能的,我就能。 阿九恐怕不曾为了穿鞋而弯过腰吧。任何事都有人为你做,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为了一个馒头而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不是你能想像的。 所以才想看一看。不是去看热闹,是因为青城你经历过这些才想去了解的。 她温柔的坚持比耍赖皮更能打动人,但他还是摇头。你的祖父擅长吹笛和绘画,还为皇上撰《内起居注》;你的父亲因为嗜酒,特别创作了《甘露经》;你的母亲精研谱学,写过《士族录》。他深深叹气,你出生在这么文雅的家庭,人人都喜欢你、护着你,从不让你见到粗野丑陋的事情,我更舍不得让你接触。 你的意思就是我被保护得太过分了?我不喜欢这样。她撅起嘴,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在西市的马行对吧? 阿九,别太任性了!他痛苦地吸了口气,你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我十四岁离开嵩山,一个人在江湖闯荡。十五岁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专门为人复仇的组织,它表面上从事正当的马匹贸易。这个你可能不太懂。他想像得出她的反应,但是,即使因此失去她,他也不能让她卷入那个危险的漩涡。他真怕了她说做就做的脾气。 我知道。汉朝时的长安就有这样的组织,每次暗杀,靠拈阄分配任务,摸到红丸的杀武官,摸到黑丸的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为死去的伙伴收尸。你们也是这样吗?果然,她的语调冷峻。 不,它的分工更明确。受理、传信、踩点、执行、善后,各负其责。它并不单纯针对官吏,而是为一切有冤无处伸的人出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书上看到的,《汉书》里面。她也忍不住发难:大唐律法严明,为什么要用这种血腥的非法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她冷笑,而且,你们收钱的吧?这和侠义什么的可扯不上关系。 我承认收钱就不是为义轻生的侠。他淡淡道:但律法是你们定的,只为你们所用。靠律法,我们求不到公道。 她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你做的和我想的都不一样,你骗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样的人。 青城百口莫辩。他缓缓站起,慢慢走出去。痛是彻骨的,心是冰冷的,他真想质问她:残忍的你为什么要那种光明喜悦的美来俘虏我,然后又把我推回原来的黑暗地狱。要是从没遇见过你,还可以那样活下去,现在你让我何以自处? 她抽噎着,你不准走,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他回过身,满怀痛楚地抱紧她,让我走的是你,不让我走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随便让你呼来唤去的人吗? 就因为你不是,我才会喜欢你,可我不能容忍你骗我,一点点也不行! 好阿九,我从没对你说过一个字的虚言,我只是没勇气对你提起这段经历而已。 不说就是骗我。 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了。他抓紧了她狂吻着。这一吻,揉着就要失去她的绝望和恐惧,狂暴如疾风骤雨,全没了终南山之吻的缠绵醉人。 她在他怀中总是无力,又不肯开口求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清醒了些,拭去她嘴角的血丝,颤声道:阿九,我弄痛你了没有? 阿九,你说话啊。 阿九,你从小就被家里的长辈宠着,被人们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你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孤单过活的滋味。我在马行找到了伙伴找到了友谊,所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并不认为我们做得不对,只是我实在受不了我所见的一切。加入组织后,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多未被揭发、未被惩治的罪恶,他喘了口气,残忍、污秽、血腥、泯灭人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本来是被分配到执行环节的,但我拒绝了,不是因为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叮嘱,那些家伙死十次也不足以偿还其罪恶,只是我厌弃一切包括我自己。一想到让自己的手沾上那些家伙肮脏的血,我就忍不住作呕。阿九你天性敏感,最好永远别接触这类事,那一定会伤害到你的,这就是我不带你去的原因。 那个时候,生存对于我来说沉重而压抑,若不是后来遇见了你,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在昨天一样。你站在西明寺的牡丹花下,我第一眼看到你,说是天崩地裂也不算过分。顿时我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变成了虚幻的光影,除了你。我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美丽、清澈、纯净的人儿。如果可能,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一刻你那样的快乐,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畏无惧的快乐。那时候你才十三岁,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笑容救了一个人,从此那傻瓜就义无反顾地追寻着你。 阿九你把我从黑暗沉重的生活里拔了出来。我的生活变得充实、明朗起来,不再是漫无目的的了。你认为我们现在在一起是上天安排的吗?不是的,是我努力得来。为了你,我脱离了组织,当了太医,做了道士。我的朋友都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却乐在其中。 阿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你一句话,可以救我,也可以杀我。他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我没你说的那么可爱。就像太阳底下也有阴影一样,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喜欢我,就要喜欢真的我。你要是把我当成天仙,我反而受不了。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有那么大的力量来左右你,请不要再说这么夸张的话了。 他知道他打动了她。我喜欢的就是真正的你,你的柔美、天真和坦白,还有你的固执、多疑和坏脾气。 她垂下眼睛,我也喜欢你的。虽然妈妈、哥哥还有我的理智都说不应该,但我还是喜欢。 喜悦像泉水一样从他心底涌出来。他克制着澎湃的激情,轻轻揽住她。 她的小脸又绷了起来。只是,你要再像刚才那样强迫我,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我知道。 第六折 我当二十不得意 一心愁谢如枯兰 一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二月 浓雪妆点的帝都长安在雪霁后的阳光中幻化出明丽的光影。清寒的空气里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仿佛一个幻象迷离的琉璃世界。 晋康坊齐国公府。 菲烟掀开罗帷,一见床上空空如也,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转身去北窗下寻他。每天这时候,她必来看他,他必去等她。 公子,加件衣服吧。 宗之听而不闻,只望着窗外。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对眼睛,系着他一生所爱、一生所困。庭院里,怡然踏雪而来,绛唇珠袖,肤光胜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满青春欢乐的酒,不须浅酌,就已带醉。 哥哥今天好一点没? 还好。你着凉了? 有点伤风。怡然本来凑过来看他脸色好坏,往后一跳道:啊,今天不该来看哥哥的。 哪里就会传给我了。 怡然吸吸鼻子,大概是和青城去玩雪的时候冷着了。 宗之神情平静,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颤抖。阿九快二十一了吧?还像个贪玩的小孩。难道你从没想过还俗嫁人?你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到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排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怡然盯着宗之,被他话中的凄凉意味震住了。哥哥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城是一个很好的人,比追求你的所有王孙公子都好。如果要嫁人的话,就嫁给他吧。他加重语气,即使他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永远等下去的。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世上太多人力不能控制的东西。其实他说的也是自己。 怡然懂得宗之是如何为崔家的血统而骄傲的。唐朝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士族虽已失去南北朝时期的政治特权,但论及婚嫁,士族与庶族之间的距离仍如天渊之隔。除了那些衰落到以门第换取钱财的支系外,真正的高门甚至与皇族都保持了距离。对崔卢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士族来说,李唐皇室不过是暴发户而已。直到晚唐,皇帝为女儿选婿、为太子择妃,仍遭到一流士族的拒绝,以至于皇帝发牢骚道:我家两百年天子,竟还比不上崔卢?!以宗之的门第观来看,崔南风嫁给卢奂是门当户对,崔南苏嫁给汝阳王则不是,没有南风嫁得适当。可是他却要她嫁给青城。他为她着想的心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自己固有的价值观。 怡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于将来她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妈妈忍耐的最大极限。嫁给七姓十家以外的士族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一介平民。我不可能只顾自己,不管妈妈。七姓是指代表中原第一流门第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十家是指七姓中最显要的十个支系。 再说,我还有哥哥啊,怎么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久了。他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低沉幽旷,震动人心。 怡然的微笑凝固了。雪光微茫,映着宗之的脸,那侧面就像一帧完美的剪影,尤其鼻子的线条,挺拔优美,像是用天神的刀刻出来的。似乎仍是那个举手就能制服惊马的哥哥,她却觉得,他坚玉般的皮肤里已浸染了浓浓的死亡气息。这发现使她窒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那一刻,她的声音仍然颤抖。父王已经走了,哥哥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怡然和宗之的感情,又岂是一个亲字可以概括。从怡然出生那一刻起,她和宗之之间就有一种神秘的联结和感应,即使她与青城相恋,也无损这种联结。她为青城而绽放,但没有宗之,这花就会死掉,他是她的根。反过来,她是他的水,没有水的鱼也活不成。 请哥哥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她的坚定让死神望而却步,他却已经放弃了。 那天下午,怡然陪宗之喝了一点淡酒。因为病的缘故,酒已有半年没沾唇了,他想拚却一醉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却只得薄醉。怡然拉着他的手,哥哥,说好只喝三杯的,别耍赖呀。 他反转过来握着她的手,仍是说不出来。他也想在一生中放纵一回,抛开所谓的克制和分寸,终究还是说不出来。他宁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她。 怡然等宗之睡着了,方才离开。 哥哥得的不是胃病吗?为什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容易疲倦? 菲烟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相信只有告诉怡然才能救得了宗之。公子得的不是胃病,而是心病,他厌倦一切,相思成疾。这三个月,他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有阿家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勉强吃一点,他就是靠那一点点活着。 怡然面色煞白。哥哥为什么要瞒我?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在宗之面前忍下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这个傻哥哥,他想念嫂嫂不用瞒我呀,我不会嫉妒的!嘴巴上说不嫉妒,其实潜意识里是嫉妒的,否则就不会看着他日渐消瘦日渐憔悴而赌气不问了。 公子不许我们在阿家面前提他厌食的事。她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怡然,夫人死了,公子很难过,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他是因为你呀!她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喊出来的。 因为我?怡然的舌头转不过来了。 自从阿家爱上了赵青城,公子的病根就种下了。前几年还有夫人宽解,现在夫人死了,他更是了无生趣。我们没资格劝他,也劝不了他,求阿家 怡然打断她,再次问道:你说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宗之的爱。她不是迟钝,那样深沉的爱就算石头人也该有反应的,只是她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世人都知道崔宗之爱她入骨,只有她浑然不觉,就因为他是我哥哥啊。所以诗人才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是。菲烟坚定不移地回答。 怡然抛下菲烟,径直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菲烟有种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有所决断。 崇仁坊永乐观。 你来了。 青城渴望地看着怡然,因为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啊。 他将她抱在膝上。她的头枕着他胸膛,轻轻道:我有话跟你说。 嗯。 我喜欢一个人从来没像喜欢你这样,青城。我喜欢和你并马驰骋的感觉,我喜欢和你小酌花间的感觉,我很喜欢和你拥抱亲吻的感觉,那时候会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热的像一泓阳光。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我更亲近一点,可我没办法接受,你不肯勉强我,也没有一句怨言,为了这个,我加倍地喜欢你。她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可是,这都只是喜欢而已。 她很少这样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她到底要说什么?青城的身体突然绷紧。 她察觉了他的紧张,但她选择说下去。今天,我去看哥哥了,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原来哥哥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来爱我的。第二件就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他抓紧她肩膀,声音嘶哑,暴怒地,为了崔宗之? 她勇敢地盯着他眼睛,哥哥病得快死了,可我不是因为他病重才要跟你分手,是因为他病重让我懂得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挽回他。我宁愿上天夺去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我的地位甚至我的生命,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我是非常自私的人,可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而对别的人,即使是父王、妈妈和你,我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想他活着。她绝望地说出了心底的恐惧,没有哥哥,我怎么活下去?我活着干什么? 青城被她激得失去了理智。暗恋四年,相恋四年,从她十三岁守候到二十一岁,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抹煞的。他一直耐心地等她长大,等她接受自己,可这个冷酷的残忍的女人!他不会放她走,不会让宗之得到她。青城撕开她衣襟,发狂地吻着她的颈、她的肩和她的胸,一偿相思之苦,一偿压抑至深的热望。 怡然冷冰冰地没有一点反应,泪无声地在她面颊上滑过,湿了他的额头。青城舌尖舔到那咸而涩的液体,不由得抬起头,正好触到她黑色的眼睛。他怔了怔,突然放手。她根本不在乎他对她做什么,事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宗之。 人人都说宗之和怡然有私情,唯独青城知道没有,唯独青城知道他们清清白白,所以他心中妒火燎原,却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宗之和怡然联结之深,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怡然不懂得爱,那么在此之后的怡然怎么会爱上宗之以外的人?这让青城绝望。 二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三月 仲夏又到了,满池绿荷随风摇曳,清甜的香味仿佛她的味道宗之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坐在床边。 他们互相凝视。很多年后,怡然在南中国的海边,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深蓝时,忽然记起了这一幕。再次触到他海一样宽的寂寞和海一样深的绝望,她的咽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来。 他在对她的爱中无声地消耗掉生命的能量。爱她,然而无能为力,就在这种无力中濒于死亡。他是那么年轻,但第一眼所及,竟觉得是个老人。只有那月夜般清朗的眼睛,像盈满滢澈月光的黑夜一样的眼睛没有改变。 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其实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醒得真巧,长生粥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一碗吧。 他毫无食欲,却强不过她,勉强喝了小半。怡然蹙起眉,哥哥你吃得太少了,你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实在不想吃,或者等会儿吧。他想转移话题,阿九,你不用整天陪我。明天是上巳节,和青城去游曲江吧。 三月初三的曲江会,我想跟哥哥一起去。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出了什么事? 因为她眼波流动,面颊嫣红,等哥哥病好,我就要嫁给哥哥,妈妈也同意的。 他茫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怡然微笑道:我说,我想嫁给哥哥呀。不知哥哥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他的面孔忽然焕发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照进怡然心里。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阿九,你不必为了救我而做这种牺牲。 没人能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就算哥哥也不行。我想嫁给哥哥,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宗之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阿九,对不起。他不会怪她明白得太晚,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对她表白。 哥哥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什么病治不好呢?如果真的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要是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泥土里。 他瘦削的手抚摸着她脸,你是这么残忍,我却是这么爱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你却非要对我说这种话。 跟最心爱的你一起死去,这是心中最隐秘的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希望吧。但他太了解她了,她就像她的高祖母则天皇后一样,越是挫折越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越在绝望的境地越有生存的斗志,爱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不可能打倒她这种人。不管怎样,那孩子气的誓言让他又是伤心又是快乐。 如果你不存在,我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也会吃饭睡觉,我也会对人微笑,跟人说话,可那都是空的,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宗之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的爱,有她这句话也就没有遗憾了。阿九,我一生中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把阿隼托付给你。 哥哥,我答应你,因为我一生中从未为你做过什么。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自误误人。这是上天给我的诅咒,要我一个人承担如你今日一般的痛苦。我上天入地,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呢?她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死别,掩面而去。 三个月来,五郎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已经衰竭到了极点。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 这个无须你讲,我清楚得很,我要的是解决之道。 以五郎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是药石罔效了。即使有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他也虚不受补。太医抢在怡然发火之前道:如果能得到紫石丹的话,还有一线希望。 你不是说他吸收不了吗? 紫石丹的特异之处就在这里,它能很快渗到人的血液中发挥效用。 哪里有这种药? 臣记得是西域所贡,藏在南内。 怡然立刻吩咐备车,要进宫求药。 太医喊住她,阿家,臣想起来了,皇上把它赐给了虢国夫人。 虢国?!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国忠揽着虢国,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人讥为雄狐。 虢国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 崔宗之。 喔,是永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宗之要用紫石丹?永乐来求你了? 虢国不懂他为什么会紧张。三天前,永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夜明枕送给了我。哈,她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她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她冷笑着,哼,我早受不了永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家做派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 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永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永乐结仇是多么危险和可怕的事! 虢国本来有些后悔的,她对那玉树般挺拔的青年很有好感,但杨国忠一怪她,她性子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她,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里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年宁王曾为皇帝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 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 虢国掩住他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 第七折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 大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八月 洛阳东北郊,邙山之麓。 怡然穿过枫林往宗之的墓走去,秋风吹动她衣衫,麻衣如雪,绰约如仙。清心寡欲的生活使这二十五岁的女子看起来仍像十五六的少女一样。她斜靠着墓碑,手指温柔地划过石碑,刻着他名字的地方因为经常摩挲的缘故,比其他部分都光润。 哥哥,今天我去洛水边上的故城了,当时我坐过的石阶、我靠过的石柱都还在。那时候我才四岁吧,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朝我走过来的样子。你穿过废墟,穿过荒烟蔓草走来,那么年轻,充满了力量。你抱着我离开故城衰败的宫殿,你的味道像橙花一样清爽,你的体温像冬天的太阳,温暖却不炙人。她的脸颊紧贴着墓碑,嘴角噙笑,泪水却湿了石痕。这些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却碰不到你的一片衣角。 我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猎场。你是在哪里拉开那匹惊马的?那些金子似的草望也望不到边,耀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只是想找到你倒下来的地方,在你曾经躺过的地方躺一躺而已。她像个小女孩似的痛哭失声。 姑姑。阿隼出现在她身后,掌住她的肩。宗之死时,他还是个男孩,现在却已长成少年,十六岁,正是宗之从马蹄下救出怡然的年龄。这几年,与其说是怡然照顾他,不如说是他照顾怡然。 怡然哭得咽喉灼热,心痛欲裂,喘不过气来。思念的痛楚没有因为时间而转淡,而是在成倍数地增长。 阿隼哭着求道:姑姑,求你别哭了。 泪眼朦胧中,依稀见到当年的宗之。怡然紧拉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叫得荡气回肠,哥哥,哥哥,哥哥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阿隼! 她虚脱地枕着他手臂,清醒了些。好了,哥哥,阿隼长得跟你当年一般大了,我算完成你的托付了吧?我现在可以来陪你了,和你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她声音轻柔,脸上的兴奋和渴慕却让阿隼不寒而栗。对于宗之的思念,已经到了极限;生存的无聊无趣无意义,也已经到了极限。 不!姑姑,我不准你死! 远处,李白和妻子宗夫人看着这一幕,不自禁地为他们难过。宗夫人眼圈红红地,公主和崔五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他们的感情,恐怕是不能被世人理解的吧。宗夫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与怡然交往颇深,了解她和宗之的情事。 你一定要劝公主离开,她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年了,如果再不走,她也许真会李白打了个寒噤。 李白走到怡然跟前,解下背上的包袱,公主,这是上次对你说过的,宗之的琴。 怡然双手接过来,想着它曾放在他膝上,被他的手抚过,不由心痛神驰。她慢慢解开来,试着拨动琴弦。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幽兰》让人听着就觉鼻酸。哥哥,我还是弹不好,怎么办啊?她眼中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只想着当年他教她弹琴时的情景,这话她当年也问过,只是他已经无法再回答她了。她的眼泪又冲出了眼眶,湿了琴弦,湿了琴旁的诗笺。泪水化开了墨迹,像那些已被人忘却而她仍记忆真切的往事。 诗是李白写的,《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昔在南阳城,惟餐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 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 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没。 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泉户何时明?长归狐兔窟。 二 大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二月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于范阳(今北京)起兵,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大唐守军血沃千里,却不堪胡骑一击。十二月初二,叛军渡黄河。十二月初五,破陈留(今开封)。十二月初八,取荥阳(今郑州)。十二月十二日,洛阳沦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胡族铁骑便踏破了中原的繁华梦。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那气象万千的黄金时代从此一去不回头。 洛阳东郊枫林山庄。 怡然看着密使送来的信,一双手簌簌发抖。叛军已经攻破荥阳了!阿隼,你马上收拾行李回长安,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姑姑走,我就走。 别跟我谈条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握紧拳头,啊,我要是跟父王和哥哥一起死在那个辉煌的时代就好了,胜于面对今日的幻灭。 阿隼眼睛发亮,看着怡然。自从乱起,厌倦一切的怡然有了改变,她开始关心宗之以外的人事,比如战况;她有了除悲哀以外的情绪,比如愤怒。这使一直活在焦虑中,唯恐姑姑在自己不留神时便会随父亲而去的阿隼产生了一种想法:也许能借姑姑对国家的热爱,让她避开与宗之同眠地下的甜蜜诱惑。 我绝不离开你。 一旦洛阳陷落,叛军屠城,我没有力量来保护你。隼,你有一点损伤,我都无颜去见宗之。 姑姑要是有一点损伤,我也无颜去见父亲。 怡然拿这倔强的少年没办法。她曾发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离开他长眠的地方,现在却不得不为了保全他唯一的血脉而违背誓言。时间在犹豫中滑过,等她决定走的那一刻,却已经走不成了。叛军到来之快超乎人们想像。 把繁华富庶的东都洗劫一空后,叛军的注意力转向了城郊。以优雅华美著称的公主山庄首当其冲,遭到一股叛军的围攻。山庄的弓箭用尽后,叛军攻破了大门,跟公主的亲卫在庭院中展开了肉搏。已经习惯了遇不到任何抵抗的掠夺杀戮,亲卫们的拼死抗争让叛军更加疯狂。大唐卫士不能忍受自己的公主受到蛮族的侮辱,而他们却一定要这个传说中最聪慧最美丽的公主来装点自己战胜的荣耀。 一位奚族武士率先冲进了大厅。她的容光令他想起故乡草原上见到的月亮,那么皎洁,那么不可接近,他举刀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与此同时,他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大唐卫士拚着最后一口气跃起,抡圆了刀,削下他的头。奚族武士脸上甚至还带着初见她时的微笑。 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死亡,怡然转过脸,一阵眩晕。阿隼却热血沸腾,自觉今日若能像那卫士一样为姑姑战死,也不枉了来这世间一遭。怡然紧握着他的手,我不许你离开半步。 庄门外,一骑如飞而来,却是青城。自从听到洛阳沦陷的消息,已经赶到陕州的他就没合过眼,昼夜兼程,逆难民潮而行,直入洛阳,只为了见到她平安无事。这些年,本来以为已经忘了她,现在才明白,她始终是他在这茫茫乱世中最牵挂的人。 乍见雪地中尸体狼藉,青城急火攻心,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难道他已经来迟了,难道大错已经铸成?待听到庄内搏击之声,他振奋精神,杀了进去。他刀法本来不凡,此刻心系怡然安危,下手更不容情,手起刀落,所向无不披靡,把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告诫全抛在了脑后。 青城!怡然禁不住松开阿隼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在万千繁密的声音里,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呼唤,每次午夜梦回后累积起来的恨意、每次将钱买醉后沉淀下来的伤心,竟都化为乌有。他忘神地看着她,一如当日初见。一把刀挟着股冷风从他背后劈来,他本能地一侧身子,手中刀后发而先至,杀了最后一个敌人。当然,他肩上也挨了那家伙一下。 他们迅速离开了山庄,藏身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 王府的亲卫还剩下八九个人,无一不是遍身浴血。怡然亲手为他们包扎,却始终没看青城一眼。他拒绝侍女的看护,愤愤不平地想:都是为你受伤,凭什么厚此薄彼?等她向他走过来时,他又觉得好笑,她还是像当初那么容易害羞。 看到青城赤裸胸膛上的荷花刺青,她脸上忽然泛起异样的红晕,赶紧偏过头,专心清洗他伤口。他紧抿着嘴唇,心想:原来你并没有因为宗之而彻底摒弃我们共同的记忆。 阿隼站在旁边,敌视地看着青城,他发现姑姑跟这个男人的关系不同寻常。青城注意到了,然而并不在意。这少年的相貌仿佛宗之的翻版,甚至宗之对怡然的爱也在他身上复活了,连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都是一样的,青城刚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 你变了很多。都有白头发了。怡然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青城耸耸肩,没法子,三十岁的人了,江湖子弟江湖老啊!况且,我对你 怡然不等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很生硬,但他为救她而甘愿赴死,这样的情意是她承受不了的。 村外蹄声如雷,众人相顾失色,都想这一回是在劫难逃。怡然终于忍不住,我早就是一个空壳,不值得你们如此。 亲卫们拔出腰刀,大吼:臣等甘愿以身殉主。 青城却微笑着,学她惯常说话的口吻,在她耳边道:值得不值得,我自己清楚,不由你决断。 安禄山手下的大将崔乾祐大步走了进来,长跪在地,臣来得迟了,害公主受到惊扰,请公主原宥。 怡然讶异,却不露声色。你起来说话。 主公已经派乾祐去驻守陕州。公主若要回长安,沿途正好由乾祐照应。乾祐可以送公主到潼关前,过了潼关,仍是唐兵地界。 怡然大怒,两条眉毛竖起来,冷冷道:将军高估我了,潼关守将绝不会因为我而开门迎敌,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公主错看乾祐了,乾祐怎么敢利用公主?乾祐已经给公主备下三十匹良马,粮草若干,供公主路上使用。乾祐会确保公主从洛阳至灵宝一路的安全。当然了,公主的家臣勇不可挡,我们的人无须相随。 你放我走,不怕牧羊奴知道?她骂安禄山是牧羊奴。 来这里的都是我的心腹,主公不会知道的。他回头扫了部将一眼,眼中杀气凛然。 你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我? 崔乾祐叹了口气道:公主还是不信我,看来公主是真的忘记了。当年乾祐有事触怒了李相,若不是公主说情,乾祐早就身首异处了。当时乾祐就立下重誓,他日公主若有用得着乾祐的地方,必定粉身碎骨来报答公主的活命之恩。 怡然权衡过后,终于向叛将展颜道了一声多谢。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不能连累了阿隼、青城和这些忠诚的亲卫。 三 大唐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六月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潼关守将哥舒翰与崔乾祐决战于灵宝西原,唐军大败。六月初九,潼关破,长安失去了御敌的最后一道屏障。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动摇,军民震骇。监察御史高适等主张死战,右相杨国忠等主张幸蜀,也就是要皇帝逃到四川去,信心彻底崩溃的皇帝完全倒向了杨国忠这边。 六月十二日清晨,皇帝登上勤政楼,宣布亲征。十二日下午,皇太子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身着便服,去了永乐观。汝阳王在世的时候,跟太子的关系很厚,而李俶和李倓都是怡然童年时的游伴、长大后的知交。 李倓一见怡然便道:阿九,皇上已经移仗未央宫了。 怡然难过之至,皇上准备放弃长安了。我就知道他早上说的话是在放烟幕! 李俶着急地道:阿九跟我们一起走吧。 俶哥哥怕我留下来殉国吗?皇上一走,民心尽失,长安肯定守不住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李俶听她这么说,不觉松了口气。 怡然盯着兄弟俩。现在失去长安,将来自有光复的一天。可是,三叔若真的跟着皇上去了蜀中,那还有什么指望?太子,国家的储君,应当挽狂澜于既倒!这种时候,只要三叔登高一呼,天下兵马必定誓死相从,直至把胡奴逐出中原。她兴奋地站了起来,皇上要去西南,谁也拦不了他老人家了。西北是我们李家的根本所在,只要三叔肯留下来,固西北,取中原,复我河山,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她激昂的语气缓了下来,即使不谈天下,不谈苍生,三叔也当为自己想一想。皇上威重,兄弟环伺,在这乱世之中,若不先自立,以后便没翻身的机会了。这话说得大胆。 李俶激赏地看着怡然。在大部分人惶惶不安地收拾出逃行装时,她还怀着这样的进取心!他真可惜她是个女子,他也真庆幸她是个女子。 李倓激动难捺,摇着怡然肩膀,大叫道:好阿九!我就说要来跟你商量,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告父亲。 李俶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现在就提出与皇上分道,似乎不妥。 李倓道:那等于公然抗旨,背叛皇上。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怡然问:出行时太子的位置是在后军吧?见李俶点头,她续道:那就方便行事了,选择合适的时机,造成事实,皇上也无可奈何。 李倓击掌道:不错。 兄妹仨又商量了一下细节,李俶和李倓方才告辞。 两人刚走,窗户喀一声响,飒然一阵清风飘过,青城跃了进来。 怡然并不吃惊,摇摇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以前来找她,从不走门。 青城微笑着,是啊,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他灼热的目光使这句话别具深意。 你来做什么?她自觉失言,有些发窘。 来跟你告别的,我要从军了。从军的念头,乱起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直挂着她,舍不得离她左右。直到听见她方才那番话,他才明白:这样的姑娘,不是守着她就能得到她的。她爱的是英雄,强有力的男子。 啊,大唐的好男儿本就该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的!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因他而闪出光彩。你准备投哪一位? 郭子仪。 在他的手下你一定不会被埋没的。嗯,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吧。 青城摇头。 她知道他不想依靠她的力量。举荐归举荐,能否得到重用,只能靠你自己。我了解你胸中的韬略,像你这样的将才,没有必要从普通兵士做起。纯粹的打打杀杀,跟你的能力是不相称的,你的那些兵书岂不白读了? 这么多年来,他蹉跎岁月,一事无成,不过长安市中的一个浪子。他从没想到有人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不管她是不是还会接受他的感情,一生有个这样的知己也足够了,不但了解他的志向,而且尊重他的能力。 接过信,他只说了一句:明天就不去送你了。有些感情是无须用言语来表达的。 愿君珍重。 六月十三日凌晨,皇帝及其亲随秘密离开未央宫,抛下了来不及通知的贵戚百官,抛下了长安百姓。天上下着絮絮的细雨,离情别绪还有家国灭亡之恨像雨一样充满了高天广地。回望烟雨中的长安宫阙,不知是否还有回来的一天,不知这壮丽的国都将遭到怎样的蹂躏。从极盛到极衰的震荡和痛楚,打倒了一些人,另一些人却就此登上了舞台。 皇帝车驾经渭水,过咸阳望贤宫,夜宿于金城。这一天过得狼狈之至,派作先遣的亲信自己逃了,由于得不到食物供给,上上下下都饿得发昏。皇帝还能吃到市集卖来的胡饼,可叹那些平日对着满桌珍馐仍觉没下箸处的皇子皇孙,捧着麦豆煮成的粗食却甘之如饴,让送饭来的百姓们看着都觉得心酸。 十三夜的月亮还未到最圆的时候,光华却盈满了燥热的夏夜,照着这支惶恐疲惫的逃难队伍。 太子的营帐中,太监李辅国的声音紧张而兴奋地,龙武将军决意诛杀雄狐,以安定军心,他希望得到太子殿下的支持。 怡然呀了一声,扼腕道:我们行错一步棋了! 李倓立即会意,跺脚道:可惜。 太子现在很重视怡然的意见,回头问道:怎么? 怡然咬着嘴唇,与其拖到现在,不如昨晚就发动,杀狐血谏,让皇上打消幸蜀的念头。而后聚集关中的豪杰之士,以十万健儿固守长安,情势必与今日不同。叛军破关后并未长驱直入,可见他们也没有必取长安的把握,我们完全有时间准备的。像现在这样弃城而逃,等于把长安拱手让人。她和李倓都是主战派,对不战而逃始终耿耿于怀。 李倓叹了口气,皇上积威之下,谁敢妄动?现在动手虽然错过了最佳时机,还不算太晚。剪除杨国忠,廓清他在朝廷的党羽,父亲北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李俶也道:不错,父亲应该不遗余力地支持陈玄礼行事。 太子点点头,辅国,就照俶的话回复他吧。杨国忠与太子在政治上是尖锐对立的,太子早就必欲除之而后快。 退下后,李俶送怡然去休息。穿过原野,四顾无人之际,他忍不住问:阿九,你现在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虽在难中,她为宗之而穿的白色麻衣仍然一尘不染。这袭白衣常让杨家人觉得刺眼。我在想,这件衣裳很快就可以脱下来了。她的眼睛里有火花闪耀,想想看谋反、卖国、引起安禄山叛乱的祸首,这都是什么罪名?她心底一个声音续道:这足够让你们杨家的每一个人都尝到哥哥当日所受的痛苦本来有机会活下去,却被人夺走生存的希望。 李俶看着这个爱恨都在最极端的清艳女子,终于明白,并不是同姓不能通婚的规矩造成了阻碍,他温和恬淡的爱是无法打动她的。分道以后,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又不懂行军打仗,跟着你们做什么?我还是跟皇上走,他老人家很寂寞吧?公是公,私是私,她并不以为支持太子就该在感情上背弃皇帝。 李俶很怅惘,然而仅仅是怅惘。 第二天,在马嵬驿,龙武将军陈玄礼策动了兵变。杨国忠已是天下人唾弃和怨恨的对象,又饥又疲的士兵对陈玄礼的倡议可谓一呼百应,杀死杨国忠及其长子杨暄,迫皇帝赐死了杨贵妃。其余散在各地的杨氏族人包括虢国夫人在内都未能幸免。 曾经炙手可热、势倾天下的杨氏外戚灰飞烟灭。 第八折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一 大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九月 秋风乍起,凉意透过单衣,熨贴在皮肤上。不觉得冷,就是一种沁心的令人愉悦的凉意。风儿携着桂子的香味,因为距离,那郁郁的甜香也化作清淡,似有若无,令人迷醉。怡然睡在北窗下,乌木般的黑发上沾了三四朵纤小的金色的桂花。 每个季节特有的风、雨、阳光、植物它们的颜色、光泽、味道和温度会随着人当时的心情而凝聚成一种独特的记忆。四季循环,在相似的天气、相似的情景里,昔日的心情又会复活。她现在便想着他,想着相恋的那个凉秋,似乎唇上还有他热吻的余温。 她的手指压着自己嘴唇,又放开,烦躁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想青城的时候要多一些,想宗之的时候要少一些。总觉得会爱宗之到死的,这世界除了宗之没有值得回顾的人,现在却背叛了他。背叛是悄悄开始的,等她觉察,又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也想抛开一切与青城相拥,却总是越不过自己这一关。 侍女卷起帘子,通报:神武将军求见阿家。 青城不等怡然首肯,便闯了进来。怡然连忙坐起,把脚缩到裙子里。他虽然失礼,她却不肯失礼。看到她这样子,他一颗心不由得狂跳不止,仿佛当日那为她疗伤时的莽撞少年。 唉,你这人。 他笑得可恶,近乎无赖地问:我怎么了?两年来,他随郭子仪转战大河南北,收复长安及洛阳,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表现卓越,成为郭子仪手下的爱将,大唐最年轻也是最勇敢的将军。尽管如此,在她面前却要做回最真的青城。 她懒得数落他了,闷闷地问: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啊。 她撇撇嘴,我不用你来看,你倒是关心一下自己吧。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郭子仪要把小女儿嫁给你,你为什么回绝了? 他叹了口气,阿九,你今天一直在问我无聊的问题。别人问我是很自然的,你也问我就太奇怪了。 她眉毛挑着,脸儿绷着,恼道:怎么就奇怪了,你倒给我说说看。 我对你的心还用说吗? 你这是何苦? 你也可以让我不吃苦。他的声音颤抖。 她转过脸去,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不要这么狠心,我明天就要随大军去邺城了。这次出征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见你。虽然安禄山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安庆绪还盘踞在邺城,继续与唐军对峙。 她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寒意,悲伤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一直都是这样呢?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我不懂你怎么会一直待我如此。 自从见到西明寺牡丹花树下十三岁的你,我就找到了这一生的幸福所在。阿九喜欢我这样痴情的傻瓜吧?虽然喜欢,却又不肯相信。与其等到幻灭的那一天,不如碰都别碰,试都别试,阿九就是这样想的吧。 他了解她竟然到这种程度。怡然的泪水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他为她拭去眼泪,低下头温柔地在她额上一吻。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地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我答应你。他深深地看着她,你是我见过泪水最多的女人,每次见到你这样,他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我这里就很不舒服。请你也答应我,以后都不哭了。她泪眼模糊的样子总是带给他心脏紧缩的痛感。 我答应你。她勉力忍泪的样子让他更加心痛。 对他的出征,她感觉很不好。她几乎要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还他一个圆满。越过他的头顶,她看到帘外少年苍白而绝望的脸,那一瞬间她分不清是宗之还是阿隼,只知道对宗之的爱已如隔世,但这前世的爱仍然横亘在她和青城之间。 他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愿意给他,但那流动的眼波里竟载着如许多悲伤,让他无法承受。他想起她为了宗之而与他分手的夜晚,今夜她酷似那夜的表情让他怆然,你什么时候才放得下他呢?我等得到那一天吗? 她不回答,但她的手紧扣着他的手,仿佛这一世的缠绵。 二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 阿家,神武将军阵亡了。郭子仪的朔方军和史思明战于河阳,战况的惨烈,史书用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来形容。 怡然手中的水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深红的葡萄酒染在浅绯色的裙子上,艳艳若血。 宗之的死带给怡然一种撕裂般的痛楚,生命中最有光彩的一部分被剜掉了。青城修复了她那种不完整的感觉。而现在,与青城的永别让她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什么都没有。没有青城的世界竟是如此空旷和荒凉。 怡然一直在和自己的母亲对抗,和男人的世界对抗。她极其珍视自己的独立,现在才发现,所有的矜持和坚持都乏味而且无聊。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放弃自我的,青城以他的包容证明了这一点。拒绝去爱,没有证明自己的坚强,只证明了自己的懦弱。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为什么还要辜负青春年华?不怕失去的人才会得到。因为他的死才明白这些早该明白的道理,这是何等残酷的代价。 南苏伤感地拍拍阿隼的肩,你父亲小的时候,有位相士曾经说过,他的命运就像黎明时的孤星。当时我就问,有没有破解的方法?相士说没有,命中注定会这样。隼啊,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因为我像父亲一样失去了双亲,我像父亲一样爱上了不能爱的人,我像父亲一样在品味永世的孤独。他当然不会说出这些话来吓倒姑奶奶,只是平静地回答:我听说当年祖父在清剿韦氏一族的时候,非常残忍,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所以那个家族的诅咒像附骨之蛆一样附在我们崔家人身上。 坐在船尾的怡然把手浸到清凉的湖水里,淡淡道:阿隼不了解宫廷斗争的血腥程度,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给敌人留了余地,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死路。舅舅把事做得那么绝,是因为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那么做。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这事给自己背包袱。她的语气激烈起来,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命中注定这一类话。我失去了宗之,失去了青城,孤独地活着,没有夫妇之乐,没有子女跟随,难道说我也遭到了诅咒吗?不,这不是命运的摆弄,是我自己的抉择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不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有多少悲痛和悔恨,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是我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把它交到别人手里,更不会糊弄自己说这是命运安排的。阿隼,你已经行过冠礼,成人了!但你活得这么消极被动,我很不喜欢。 姑姑阿隼忽然了悟,对姑姑的爱虽然无望,却不代表自己的人生已经绝望。爱情并不等于生活,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失去了它虽然痛苦,却仍然可以活得像姑姑一样坚定明白、光彩照人。 南苏看着怡然,缓缓道:我曾经想,要是把我这个桀骜不驯、固执己见的女儿换一个百依百顺的怎样?结果还是觉得喜欢这样的阿九。 我有时候倔得没道理,妈妈也原谅了我,妈妈就是妈妈啊。 母女俩在这个意外的时刻达成了谅解。 有句话,我来不及对你说。虽然青城出身于庶族,我却愿意他成为我的女婿。自从宗之死后,还没有一个人像青城那样让你快乐和满足。现在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但我希望你了解,我不会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而罔顾你的幸福。 啊,妈妈!她转过脸去,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面颊上滑过,融进水蓝色的湖里。 三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四月 昇平坊的乐游原是长安最高敞的地方,在这里俯瞰国都,里坊间的街道就像自己掌心的纹路一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优美而伤感的诗句就是在乐游原作的。 金色的余晖里,青城向怡然走来,行走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对世界对自己的信心照亮了他所走过的原野。 怡然觉得欢喜像利箭一样穿过心脏。青城抢上来,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他那么用力,撞得自己的伤口隐隐作痛。怡然簌簌发抖,抖得说不出话来。 我回来了。我答应你会回来的。 真的是你吗,还是我的幻觉?我想我是疯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阿九,睁开眼睛来看看我吧。 我做了这么多梦,这次最像真的。她抱紧他,我希望做久一点。 他深吻着她,在天地之间梦幻般的金色里,以不可估量的力度和热度交汇、融合。这辉煌奇丽的夕照就像他们被动荡乱世成就了的爱情真是醉生梦死的一吻。 在他中箭倒下的时候,在他躺在那些死去的战士中间的时候,他只想着她,只想着若是只有一死才能唤醒她的爱情,他又何惧一死。坚韧的他活下来了,忍不住要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他做梦也没想到她对他竟怀有如此激切的恋情,他的死亡竟带给她如此深重的创伤。他决意让这个秘密永远沉睡在心底。他一生中只骗过她这一次,但他一点都不后悔,更没有内疚。在被她折磨了这么多年以后,让她痛苦一次不算过分吧? 今天是你的生日,这里是十二年前我们定情的地方,此时此地相见,真像隔世一样。 啊,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我竟然这么老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生日。 哈,你若算老,这世界还有年轻的人吗?他揽着她柔软的细腰,吻着她花样的容颜,在她耳边低语:阿九,嫁给我吧!你已经让我等得太久了。 可是,我不懂得怎么去做人家妻子。 你不是不懂,你是胆怯。阿九,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以后还怎么相处,你别担心。 做夫妻怎么会跟做情人一样?虽然现在彼此欢喜,但要是天天在一起的话,也会生厌的! 你不想跟我试一试?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到死的那一天,仍然相看两不厌。他握着她的手,我知道这样的甜言蜜语阿九是不肯信的,可你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最后的结果? 愿生生世世做夫妻。她微笑着,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愿意去试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