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中短篇科幻作品》 决斗在网络 决斗是解决一切情感问题的最好方式。 时间:五分钟之后;地点:数理楼间的草坪。 我关闭了屏幕和终端,也关闭了眼前这两行无论怎样也清除不掉的字符。 电梯四壁反射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引导着我向下离开这座以香港投资者命名的心理系豪华系楼。 在心理楼北面是物理系和天文系灰暗陈旧的平淡楼房,在物理楼北面是数学系和信息系质朴肃穆的仿古建筑。在物理楼和数学楼之间,有一片供人消夏纳凉的绿地。 在即将到达绿地时我忽然改变了主意,返身进了物理楼。我希望先从隐蔽处一睹对方的尊容——万一他叫来一干人高马大的体育系帮手呢。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所谓"决斗"不过是一种形象性的说法,在如今这个以智力论英雄的时代,我们决不至于为所谓"情感问题"而去借鉴中世纪的剑术。面晤的目的只是为了互相见见从未谋面的对方,多少也带点"英雄识英雄"的惺惺假意。再说既然我身出心理系,专业知识告诉我应该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先偷窥一下对手,这样将会使谈判对自己更为有利。 暑气抹杀了自动浇水器辛苦了一下午的功绩,嫩绿的小草烘托着席地而坐细语啁啾的情侣群体。至少在我目力所及的草坪内外都是偶数,唯一一位孤傲的苗条少女踯躅走过,举步间凝眸远眺,顾盼生姿,显然也是在等待王子的驾临。这里本来就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两名同性在这儿讨论信息传送问题那倒稀奇了。 对方没来。 但这恰恰说明他不可小觑。此时此刻,他一定也躲在数学楼里的某扇窗户背后,静待我的出现。 我是昨天下午才认识他的。 不过在认识他之前,我先在前天晚上认识了她。 那是我们组的上机时间,我很快编完了课内程序,又开始了百无聊赖的"散步游戏"。这并非真是一个电子游戏,机房老师看得很紧,在她眼皮底下没有玩猫腻的可能。我不过是在系里的电脑网络里偷偷给自己设了个信箱,然后借助这一跳板进入全校的公共网络。 所谓"全校的公共网络"就是inte网络这一信息高速公路在国内的延伸,由于近年来所开设的民用出口日益增多,这一原本服务于美国军方的高新技术已成为包括我们大学生在内的普通用户的日常工具。不过照理说一个准文科学生不该对电脑系统了解得这么精湛,问题是我自己家里有台486微机,结果当同班同学还滞留在磁盘操作系统里踏步时,我便开始利用机房里的现代化先进设备和电子通讯系统问鼎网络一隅了。 我"迈步""踏上"主干道,但这决不是我的目的地,只不过是借道而已。这是一条对全校开放的公共线路,每个有信箱编号的人都能随便出入,早已无奇可猎。它就像一条热闹而荒芜的大道,在这里采摘信息的企图只能是一种奢望。 而且,道路上充斥了各式各样的病毒,都是像我这类既无事又好事之徒有意感染进去的。因此在行进当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邮件在一团团乌云般的病毒簇中艰难穿行。我极力摈弃这种想法,以免自己恐怖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好在我对病毒的看法还算达观,只要你不扰乱屏幕不强行死机,最起码不冲洗数据不篡改文件,随便开点儿玩笑倒也无关宏旨。事实上网里的病毒莫不如此,不是告诉你在超时离开女生宿舍而不被门房大爷训斥以至没收证件的秘诀,就是给你讲讲喝啤酒时什么样的酒瓶可以被称之为"酒头",或者以半瓶子醋的心理学知识向你解释"梦见所有想买的东西云集一处"的深刻寓意。而后屏幕便自动翻了上去,丝毫不影响正常工作。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个小病毒名为"惩治饕餮",它先是打出一行"今晚你打算到哪儿进餐,我请客",接着便给出"香味庄""金达莱""乐群餐厅"和"兰州牛肉拉面馆"四处校内饭馆。我试着把光标移到"金达莱"处予以确认,可它却打出一行"今天关门不营业",并伴随有一阵"嘻嘻"的窃笑,无聊透顶,弄得我哭笑不得。 开始我对病毒制造者或传播者的手法一直不明就里,因为这些病毒都不是从主干道上被释放的,那样的话网络检测系统很容易就能追踪到释放者,并紧跟不放直追至其出发点,结果便是取消恶作剧者的上机资格,校方可没我那么宽宏大度。 后来我终于发现,所有病毒的释放地点都是在备用分支道的交叉点上,说得更准确些是立体交叉通路的"立交桥"下。在这里释放病毒用一般的检测手段很难发现,而对这类小玩艺儿校方也没精力大动干戈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不过由于整个网络都是相通的,释放出的病毒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主干道。其速度之快,就像一个在海中遇难的人不慎割破了手指,附近海域的鲨鱼便立即能够嗅到那股血腥。 我离开主干道,无聊地在各个旁门左道信步游弋。家家户户"门窗"紧锁,我所有的叩访均遭碰壁。而当我试着瞎蒙人家的号码时,每次出现在屏幕上的都是一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单调字符: 您所打出的密码不正确,请您再试一遍。 我当然知道再试多少遍也没用。正当我已灰心失望,随意敲击键盘并准备退出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扇"柴扉"悄然而启。一时间我惊喜交加手足无措,眼看着一行行汉字流淌出来。 那是对方的日记。而且,本已加密的文件里显然是一席女儿情怀。我敢肯定对方在那边机房肯定"咦"了一声,因为我的无意干扰在那里不可能不起丝毫波澜。偏巧这时老师宣布上机结束,并边说边向我的座位走来,大概他对我两个小时的分外老实深感奇怪。我匆匆退出网络,抢在老师走近之前回身送了他一个微笑,只是面犹潮红心仍狂跳。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接着便到了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我在系办帮老师录入资料。这种事本该研究生来干,但老师清楚他们在电脑操作上比我略逊一畴。不过老师还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或者说他有意多给了我一些上机的自由,他所允许的时间大大超过了真正的需要,这便给了我第二次"溜门撬锁"的机会。 上次虽然是胡乱敲出的密码,但毕竟也有规律可循,因此这回很快便碰试了出来。她使用的公开代码是"qiange分隔符学校名称;自然就是china。其密码则是一个英文单词:shield——盾牌,遗憾的是现在它已毫无阻挡功能。当"盾牌门"开启时,我仿佛听到钥匙打开门锁的悦耳嗒声。我就像一头得到示意的警犬,精神为之一阵,大大方方地"登门入室"。轻车熟路,如返家中,毫无羞涩之感。事先我也曾担心能否再次得逞,我记起小学时在电子游戏室的一次经历:当时我不经意地拉开了游戏机下装有金属代币的钱匣,亮出满满一箱子的黄铜硬币,我顿时便觉出四周的贪婪目光已向这里扫来,只好心虚地赶紧关上;及至左右无人我想再次得手时,"芝麻"却再也不肯"开门"了。 在进入的同时我已捎带手搞清了04是中文系的代号。中文系的女生爱写日记,中文系的女孩多愁善感。 我就像一名窃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属于别人的书房,并打开了人家抽屉里的日记。技艺高超者并不意味着就是道德楷模,高等学府并非一个完人的集合。 按照中央情报局的说法,"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人类的天性"。 日记只是一段,因为加密文件超过若干行就会出现非法字符;里面也不过是那名女生的日常起居。从日记里看,这段时间她正在写一篇有关文艺心理学的论文,但她抱怨说在图书馆教育阅览室那浩如烟海的心理学典籍架上,要想找到她所需要的心理学著作几近徒劳。而馆内检索处的终端又只能查找已知书名或书名前面部分的书籍,不能像国外一样输入书名中的一个词或只输入书籍的意向就能列出书目。 这简直太容易了!我虽然没读过几本心理学经典著作,但我们系学生应该读些什么经典著作我还是心中有数的,她想查找的方向我一清二楚,随便开几个书名还不是易如反掌。我信手敲出几行书名和著者,并追忆着摘出了它们的大意。只是离开时我没留下任何其他痕迹,而且还抹去了书写时间,使她不知道我曾于何时进入,当然也就无从猜测我还将于何时再来。让她先惊讶一番好了,我就喜欢来点戏剧性。 仅仅在四个小时之后,那本日记便不再"摊"开。但在隔壁的一个开放文件里,一束五彩缤纷的鲜花正在绽放,一行花体的"thankyouverymuch!"斜斜地穿过画面。 这幅画我见过,它剪自一张大画。在网络里收发信件,会经常接到这样的贺卡——从一张电脑画中剪下部分画面,然后加上祝词发进网里。据说这种方式风靡inte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分支。 这就是说她也只会往网里发些现成的图案,与我的水平半斤八两。 中文系的小姐嘛,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第一步成功了!我抑制不住成功的喜悦,马上再次向那空荡的信箱诉说留言。这次我是向她咨询中文系是否藏有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中译本。不能说我是故作姿态,这部有争议的"黑色幽默"经典名著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作品。 倒是在最后我又没事找事地额外打出了一句废话: "顺便问一句,您会打领带吗?" 我自己不会打领带,我的领带到现在为止还是我过去的女友打的,后来女友和我吹了,我也就一直没敢解开它。 如果她不会打领带,说明她还没有男友。在情人节亲手为男友打上自己所送的领带,一直是这所高校世代相袭的传统。 我将等待她的回答。 不料今晚我再进网络时风云突变,任我使尽花招也不能挤进那条支路。我利用检验系统遥相查询,发现对方的文件依然敞开,可临门的通路却被死死阻塞。 通过进一步的检验,我发现那份文件出奇冗长,也就是说她留给了我一封长信,可我却不能够读到它! 无奈我只好退回出发点,看来我需要查些资料了。但我刚想退出网络,一个信息便如影随形般地紧贴着我进了我的信箱,无声无息地一通乱闯。 这要在平时我肯定会和他逗逗,看来如我一般寂寞无聊者大有人在,但今天我没时间,只想客气地请他出去: "走错了,朋友。" "没错,我是跟着你进来的。" 看到这行字我不禁一愣,跟着我进来的?莫非是她?难道刚才她是在试探我的能力?看来还真低估她了。 "你是qiange?" "错了,我和你一样,也是追求qiange的人。你的同路人。" 原来我并不孤独。 "那你还是走错了,追求qiange追到我这里干什么?" "只是通告一下,从现在起你可以退场了。"对方耐心地解释道。"我比你先进入qiange的信箱。" "老天在生了周瑜之后完全有权力再生诸葛亮。" "问题是你肯定再也借不着东风了。" 我修养很好地无语观看,停了一会对方又打出一行信息: "另外顺便告诉你,领带可以这样打——" 接着屏幕上便出现了一段三维动画,一条色泽鲜艳的柔软绸带在一只无形巧手的摆布下上下翻滚,左右扭动,很快便结成一根成形的领带。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关屏幕,可伸到半截还是停了下来。干嘛不把这组图形移到我的信箱里呢,在如今这个时代里没必要跟任何人赌气。 我出门直奔图书馆理科(一)阅览室,遇到劲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提高一下自己的战斗实力。真是分秒必争! 然而从那天开始,我便经常在网里遇到一些怪事。姑且不说这次决斗的通知和其后的失约,先是信箱左近的通路发生局部紊乱,随后干扰因素便渗透进信箱内部,接踵而来的竟是拷贝文件功能的失效,最后干脆动不动就死机。最可气的是这些破坏的针对性极强,从系办终端到机房的学生用机没有一台出现毛病,唯独我用哪台机子哪台机子就出事,只要一沾信箱的边儿里面立即就被"塞"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是更改信箱号也没用,因为按捣乱者的话说,他已经掌握了我的"笔法"。虽然我觉得这纯属故弄玄虚,但我就是没有对策。从公来说我这是私设的信箱,不受学校规章的保护;从私来讲我的水平有限,与他斗智远不能及。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取消自己的信箱,可真要那样我还进不进中文系的网络了? 当然啦,病毒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感染了,自调目录起就开始光顾,从最古老的到最新型的一应俱全,我连累着全系所有的微机都跟着倒霉。幸亏系里有最新的杀毒软件,但由专人保管,因此使用起来也不那么方便。机房老师被弄得莫名奇妙,变本加厉地惩处胆敢私玩游戏的学生。 问题关键在于我在明处,而他在暗处。我们光明磊落的人就怕恶人偷施暗算,唯一的办法只有抓住他的蛛丝马迹。 说实话这完全是出于无意,当我再次利用上机时间在主干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时,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信息踪影。我紧跟上去,围追堵截,但他还是像一条鱼一样狡猾地迅速溜掉,我眼看着他进了数学系的子网络。 该死的数学系有一个自成系统的子网络,覆盖了包括数学系和信息系以及计算机专业独立网络的全部系统,使得我无法搞清他到底属于哪一部分。我穷尽了自己所有的电脑知识,同时借助主干道上一些可资利用的病毒,才挖掘出一条少得可怜的信息——系统告诉我对方的名字系由两个汉字或者三个汉字组成。这不是废话嘛!全校除了留学生和少数民族同学的名字稍微长一些,再刨去几个极其个别的复姓,谁的名字不是俩字或仨字? 但仅仅一分钟之后,对方旋即出现在我的信箱里。 "水平见长啊,会在信息高速公路上设卡子了!" "哪儿呀,不过是在乡间小道上盯个梢儿而已。" "是校园林荫路。"他纠正道。 "对对,情洒校园路嘛。"我随和地补充道,"数学楼前的草地小路。" 在对方再次发来信息之前有一个微妙的停顿,但立刻就被我捕捉到了。 "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跟进了子网络吧?"我想乘胜追击,再诈出他几句真话。"您在电脑里的动作稍微慢了那么一点点。" "别累了,你什么也诓不出来,数学系的子网络决没那么好进。"他对我的诡计心如明镜。"不过能跟我到门口的人已经极为罕见了,想不到心理系居然还有这样的计算机高材生,上届计算机大赛你怎么没参加?" 与他谈话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我们在一些术语和称谓的使用上略有不同。理科专业延袭了他们导师以及导师的导师的传统词汇——计算机,而我们文科专业的使用者则更习惯称之为电脑。 "我参加的是非专业组,像您这样的专业组冠军当然不会注意到我。"我不失时机地再次套问他的身份。 "你真该上数学系。"他不理睬我的鱼钩,继续自写自话。 "其实我小时候也挺喜欢数学的,要不是后来成绩掉下来差点也报了数学系。" "从什么时候开始往下掉的?" "初中吧。小学我的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到初中就跟不上趟了。" "就这还称喜欢数学呢!"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闹了半天我喜欢的不是数学,我喜欢的那叫算术!" 我注意到导线在上下震颤,给人的感觉好象是对方在那边笑得前仰后合。 "谦虚了。"笑罢之后他打出评语。 "哪里哪里,和您相比显然还差那么一小截儿。"我的语句中不乏沾沾自喜。 "知道具体差在哪儿吗?" 此言一出我马上意识到要坏事,这无疑是一纸最后通牒。还没容我采取保护措施,屏幕中顿时漆黑一片,我被强行推出网络,回到刚才的dos状态下。紧接着,我便目睹了zerobug(食零臭虫)病毒的巨大威力。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病毒,但它的版本却不知被谁给升级了,我猜想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对方本人。原始的病态特征是当病毒进驻内存并感染任意一个被执行的文件后,一只臭虫出现并缓慢爬行着吃掉屏幕上所有的零字符;可在我面前的屏幕上不但出现了众多的臭虫,而且我还有幸观赏了他新设置的尾声——当所有的臭虫争抢着进罢晚餐之后,一种鼻音很重的怪诞腔调念出了屏幕上那行隽永的仿宋体字: "零,就是什么也没有。" 简直能把人给活活气死。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网络里四处乱撞,希冀在主干道或者哪条羊肠小道上碰到那个家伙。我一想到这小子很可能就跟在我身后窃笑就禁不住怒火中烧,好几次中途突然"返身",试图侥幸识破他的伎俩。然而后面从来没有信号,只有一阵阵无意义的电子干扰嘲笑着我过敏的神经。如果网络里还有别人,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电脑痴人。 直到精疲力竭两眼发花时我才返回信箱。我的能力有限,在这个软件决定一切的时代里,我也只能算个电脑盲。今天是周末,我必须去"金达莱"补充点高级能量,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接着再去舞场跳破舞鞋。按照一般文学作品的设计,我应该相当有缘地在那里遇到那位记日记的中文系小姐。 然而他再次贴着我挤进"箱"来,通知我今晚正式决斗。 他提出了几种决斗方式,包括在网络中互设障碍、互相追寻对方所隐藏的信息信号、分别进入某两家密码信箱——以及——电子游戏。但只要决斗一分出胜负,赢家就有权要求输家不再骚扰qiange。这将成为一个君子协定而被双方同时接受和遵守。 不管他刚才是否跟踪了我,他在说这番话时毕竟非常严肃,没有丝毫嘲弄的意思。 我选择了最后一项。 我没有别的能力,其他几项我一无所长,而这项也是稍微长那么一点点;可以说我根本就别无选择。 而这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同时接受那个君子协定。 不过老师给我的时限已到,在我交出资料磁盘时也交出了系办的钥匙。我把这一困难告诉对方,对此他宽容地表示理解,并说他可以等待任何方便的时候。 但我还是如约应战了。一个研究生与我关系甚驾,我只对他说了一句晚上想在系办的机子上玩游戏,他二话没说便把钥匙给了我。随后我预备了充足的食品和饮料,给人的感觉是准备郊游而决非决斗。 如今的决斗,是一种智慧的对垒。而头脑的应用,必须有其充分的物质基础——营养和能量。 晚上的系楼阴森而寂静,众多的雪亮灯光使我分辨不出走廊墙壁上自己的身影。虽然我知道这种所谓决斗没有任何危险,但还是无端地想起了俄国诗人普希金的情场饮恨,想起了法国数学才子伽罗瓦的决斗前夜。仅仅是一念之差,就使这些天之骄子命殒枪下。 他们是伟人吗?当然是。但他们也一样会为感情而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难道谁能有权力借此而指责他们牺牲的无谓吗? 我颇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决斗当然不是普通的攻关斗技,那是街头小学生的把戏。对方刚才提出的是一种全新的玩法。 首先我们将利用网络中的"远程登陆功能"让各自的电脑联通。由于是周末,检测系统无人监视,我们很容易就能"铺设"好一条通路。然后我们将把自己的主机与屏幕间的联系切断,而将对方的主机与自己的屏幕连接。这样,我所控制的就是对方的屏幕,而对方所控制的则是我的屏幕。 也就是说,我们将在自己看不见而对方却很清楚的情况下击键攻关。 我想所谓"盲棋"也不过如此。 在决斗——说得更准确些,事实上是一场比赛——即将到来之前,我几次产生出问一问他真实姓名的冲动。而且我相信,这会儿他也一定肯回答我。 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既然定下了君子协定,将来就必然有一方要被淘汰出局。如果我取得了决赛资格——与qiange本人还需要有一场长期的较量呢,那又何必一定要知道谁曾是我的手下败将;如果我今朝败北,难道还要在内心深处埋藏起一次曾被打翻在地的耻辱记录? 毫无意义! 寒喧之后是一阵冷场,短暂的几分钟好似太空肥皂剧般的漫长。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他。他建议我们先互相熟悉一下对方所提供的游戏,同时还可以来一下短暂的热身。对此我欣表同意。 "当然,如果某一方发现自己对对方提供的游戏耳熟能详,完全可以非常绅士地提出更换。"他补充说明他的建议。 别做梦了,我有那么绅士吗?我巴不得他所提供的游戏正是我的强项呢。 此时此刻,胜利的欲望已经压倒一切,甚至压倒了胜利后的效果本身。 游戏一上屏幕我的心里便乐开了花,我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唇。其实他要真在我身边这一系列动作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睛,好在我们毕竟还距一箭之遥。 这个以主人公进取杀敌的游戏我虽不曾从头到尾地亲手玩过,可我却清楚地知道使主人公"无敌永生"和"拥有一切"的秘诀! 这就相当于知道了世界级大毒枭在瑞士银行的帐号和密码! 但我仍旧故作新奇地详细询问了游戏的规则和方法,而他也不厌其烦地对我解释个不休。其实并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是否向对方完整而无保留地介绍游戏情况完全出于决斗者自愿,他只不过是在实践他的绅士风度。但关于秘技他却只字未提,我猜想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说。 这是一个残酷而真实的游戏。游戏者置身于一个场景宏大而细腻的大型建筑里,独自面对众多扑上来的恶鬼。在屏幕的底端,显露着代表游戏者的裸手,使每一参与游戏的人都有一种魔鬼随时都会兵临眼前的逼真感觉。 接着我又假装笨拙地将他的提示一一加以试验,直到没有问题方始罢休。说实话我这还真不能算是完全"假装",因为我对这个游戏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在别人家无意记下了它的攻关秘诀。 接下来是我向他介绍我的游戏。我提供的游戏非常简单,就是大家所熟知的"俄罗斯方块"。 他马上反馈回信息,告诉我他是全系数一数二的高手。别说是"平面俄罗斯",就是它的升级版本"立体俄罗斯"也一样不在话下。他诚恳地希望我换一个游戏。 看来各人层次就是不一样,人家武松专挑大虫打,哪像我这样只会打猫! "我手头只有这个游戏。" "那决斗可以延期。"他的语句斩钉截铁。 "我答应过的事情决不变卦。"我的回答同样不容置疑。 "日期是我临时通知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没有发回信息,显然是在考虑劝说我的最好办法。我不失时机地揶揄道: "你以为你在蒙上眼睛的情况下也能搭好积木吗?别太自大了好不好,明眼人和瞎子可完全是两码事。"我故意把语气使用得极为恶毒。"该不是害怕了吧?" "那好吧,如果你输了可不要后悔。"他在那边一定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奔驰难追。" "波音难追。"我补充道。 他在那边一定又略带内疚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口气他舒早了。这次比赛——这次决斗,他根本就赢不了。 就算他的“俄罗斯方块”玩得全世界数一数二,就算他瞪大双眼盯着屏幕玩,他也一样赢不了。 因为这是一个经过游戏者擅自改编的版本,而其创意的提出者恰恰是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它在外界从未流传过。 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杰作。他的专业本是医学工程,对于电脑来说他和我一样也是半路出家。但由于他天资聪颖和接受能力极强,使得他对电脑早已驾轻就熟到了极点。说实话,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幸得他的耳濡目染。 这个游戏共有二十关,但事实上从第十二关开始就已经没有实际存在的价值了。当游戏者玩到第十一关的时候,在各种参差不奇的鲜艳色块中,会时而出现一种特殊的图形。 那就是圆形。 比赛开始前我们互道了一声“再见”,然后各自进入自己的阵地和角色。 一上来我就把眼前的屏幕关了,我不想审视他的出色表演。反正前十关他玩得再好我也只能干瞪眼,而再往后用不着我看他也玩不过去。我没必要招自己心烦,那样只会扰乱我的心绪。 我只是专注地倾听着我所进入游戏的逼真伴音。 不过我很谨慎,在刚开局时没敢使用秘技,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横冲直杀。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所向披靡,一定会引起他不健康的注意和激动。 先死几条命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保住最后一条命。 然而我实在是太笨了,第一关没过就丢掉了自己的全部性命。没有屏幕显示,使得我不知道应该在何时开始选用秘技以保留生命的火种。正当我恐慌之际,对方在百忙之中发来了信息: “你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有无数次的选择。我们的胜利标准是谁先成功,而不是计算你经历了多少次失败。” 说得太好了。 在我的感情历程中,又何尝不需要这样一种激励和强化? 想当初大革命失败以后,活下来的共产党人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擦拭掉面颊边的泪水,化悲痛为力量,埋头奋起,重头再来。 楼外飘来悠扬的乐曲,我这才突然想起今晚不但在新北舞厅、图书馆一层以及教工食堂办有舞会,心理楼下也将举行露天舞会。一想到这儿我心头就不禁腾起万丈怒火,要不是他这颗横插进来的扫帚星,说不定今天我就能通过网络邀请到那位中文系小姐共舞良宵! 可现在,我居然要对着关闭的屏幕不停地敲击键盘! 但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只要今天能够早些取胜,还是有可能到下面去寻访那名小姐的; 而只要是最终取胜,即使今晚无望,也还有明天后天; 但如果今天不能取胜,那就连下礼拜、下下礼拜都没戏了! 成败在此一举! 经过几次生死之间的轮回反复,我估计他已逐渐考察清了我的能力,即使仍在观察也已放松应有的警惕。于是,我悄悄开始了自己的投机生涯。 我首先打出五个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变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随后我又打出五个字母,它使我的主人公拥有了所有的装备。 如果这时他看屏幕的话,就会发现在主人公的头部示意图中,双眼已经变得金光四溢;而在旁边的库存示意图中,已经填满了所有的武器标号和彩色钥匙。 但是对方毫无反应,看来他现在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我抽空打开屏幕看了一眼,发现他尚在十关之内苦苦挣扎。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游戏中可供选择的武器多达七种,有单发与连发的各式枪炮,有电击金属棍和火焰喷射器,但这些我都没有选。我选择的是一把电锯。 我要用电锯将这些吃人的魔鬼一一切割成碎片! 透过虚幻的夜幕,我仿佛看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我的电锯下纷纷倒地,血肉横飞。一种人莫予毒的施虐快感油然而生。 “你真残忍!” 他还是抽空看了一眼,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没发现我的阴谋。看来他已经面临关键时刻,无暇再认真注意我了。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像他这样的高手,在感到吃力时一定也会把别人所操纵的屏幕关掉,以免扰乱自己的心智。 但难道是我残忍吗?如果我不消灭它们,我就会被它们的魔爪所抓挠,为它们的利齿所撕咬,受它们的炮火所炙烤;我将身首异处,我将碎尸万断,我将暴尸街头。 难道是我残忍吗? 即使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我也一样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因为在这如系楼般迷幻的巨大建筑里,我始终找不到那正确的出口。即使我手中钥匙无数,并随时可以提取出来,可没有门扉,掌钥千把也是枉然。 我像一个瞎子一样在其中胡打乱撞,在丰富的食物一天天消瘦以致饿死。 一阵令人沦肌浃髓的音乐声陡然响起,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他过关了。 他过了第十一关了! 在有圆形积木出现的情况下,他居然过了第十一关! 我急忙打开屏幕,事实果如所料。 我看到一个个姹紫嫣红的圆形构件从屏幕上方徐徐下落,而一只在冥冥之中操纵的手则将它们一一摆放到占有两个位置的空档。这一安排不但充填了虚空缝隙,也使圆形得以固定而不再滚动。 恰恰是因为没有屏幕,才使他不带成见地正确解答了这道难题。他终于在直线与曲线之间找到了一种折衷与和谐。 只能说对方天生就是电脑才子,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他。 我顿感焦躁不安,每当事情不顺手时我一概如此。我只喜欢一帆风顺,很怕处理亡羊补牢或力挽狂澜之类的险情。 虽说后面的圆形会越来越多,但我相信对他来说已经跨过了一次质的飞跃,下面就仅是量变而已。他会非常得体地处理好这一情形的。 我唯一所能寄托的希望就是第二十局了。在那一局里,所有的下落积木都将以同一种形式出现——圆形。 就在这思忖的当而,从伴音系统中不间断地发出用利甲撕挠肌肤的声音——魔鬼们在凶狠地抓挠我的后背。如果不是我有无敌的功能,我的后背肯定早已鲜血淋漓。 我突然车转身来,挺锯便锯,一时间魔鬼怪兽凄楚惨叫,血如泉涌。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与此同时,我也加快了自己的进攻步伐。 根据判断,我现在所处的地方还仅仅是第三关,而这一游戏总共似乎有五关之多。无论我怎样如没头苍蝇般地四下游走也找不到该走的道路,我始终不能像他一样突破自己的固有局限。 但我仍凭借自己的无敌之身迅速向纵深挺进。这一回我严格地按照右转弯的原则前进,同时一路上不停地尝试着使用钥匙,我相信这样我必将遍历所有的道路和关卡,早晚能有出头之日。 我仿佛追随着自己在那巨大无比的迷宫中摸索,因疲惫而传出的喘息长叹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攻打第十六关。 从刚才起,我就再也没敢把屏幕关上。 紧张使我的掌心汗如雨下,我不停地在笔挺的西裤上抹来抹去。现在已过夜半时分,不会再有人来注意我的着装打扮是否符合舞场标准了。 寻找出口的工作依然没有丝毫进展。 我不相信自己会放过出口的大门,因为我已经沿着墙壁一寸寸地缓慢移动了至少三遍。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关根本没有出口! 看来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我们完全有权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问题在于,圆形积木对于他这样的电脑天才无关宏旨,而没有出口的甬道对我这类天资鲁钝者来说却是登天蜀道。 我沮丧地操锯向金属墙壁猛然锯去,一阵阵饱含讥讽的刺耳噪音旋即反弹回来。 但是等一等,我在极度绝望中突然茅塞顿开,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当你开始沿墙壁右转弯的时候,如果它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那么你将只能绕着它循环往复地不停环绕,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我刚才决定以右手型前进时,显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非常简单!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毅然向通道对面移去。经过了三遍的环绕,我已经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我也照走不误——倒真应了这句俗话。 这一回我必将凯旋而出! 而且,凭着我的不坏之身,下两关也同样易如反掌。 此时此刻,他仍停留在第十六关。 看来量变一样也能引起质变,在紧张焦躁当中我仍没忘记粲然一笑。 再踏征程,这一回我满怀信心。举步前进,所到之处,挡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个明显的高度。我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变,从周围的嘈杂声中我猜测到,我掉进了那墨绿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个游戏中布满了这种池塘,当然对我的无敌身躯来说它们与一汪清潭毫无区别。但是这回,我却本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我试图举步离开池塘时,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转悠了个遍,但巨大的落差却使我根本无从攀缘。 我无法从这里爬上去! 我拥有着永远不死的身躯,却将被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一阵阵低沉的咆哮自不远处传来,怪兽们显然正围绕着池塘不停旋转,虎视耽耽地瞪视着我。它们在等待,等待着我的肉躯无力抵御毒液侵袭而支撑不住时,它们将下塘饕餮进餐。 我听见有些魔鬼已经开始脱衣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挺过第十六关,开始攻打第十七关。 而我,却被困毒池,欲行不允,欲死无门! 魔鬼们终于与我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短兵相接了。我几乎没有还手,只是坐以待毙,反正它们不能伤我毫发。 我感到魔鬼们以其令人发指的暴行对我虐待摧残,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大汗淋漓的搏斗之后,魔鬼们终于发现它们不可能置我于死地,数以十计的魔鬼竟对付不了我一个小小的人类。 我似乎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想它们是在商讨对策。 它们再次向我聚集。 这一次,它们抓住我的头发往毒液里按去。尽管我紧闭双眼,却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绿,我几乎能感受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润我的肌肤。虽然我没有丧生之忧,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无助和绝望。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两行干涸已久的热泪从我的面颊上缓缓流过。 此时此刻,他正在第十七关里移挪承转,安排着那一块块方圆相间的空间。 我必须制止他。如果他侥幸得胜,我将失去这最后的机会。 我虽然没有死期,但我却毅然退出了游戏。 同时,我拿出了“ch桥”。 “ch桥”的名称并非来自它的形状,只是取其“人机之间的桥梁”之义。事实上它的外形如同一个摩托头盔,但却是由柔软的塑料材料制成,随身携带极为方便。通过它,从理论上可以实现人机联网。 之所以说是“从理论上”,是因为它还从未被使用过。 这又是我那个哥们儿的一项发明,但没等来得及付诸实践,他便被直肠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后来这个玩意儿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边,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并画出了一份不合规范的设计图纸,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以他的名义去申请专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于应战,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手边有这样一把杀手锏。事实上自从我刚开始被他纠缠之后,“ch桥”便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ch桥”的道理非常简单,只要你对脑电波图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马上理解和领会。人的大脑会产生出轻微的生物电流,那么只要将它连接到电脑网络当中,通过一系列诸如三极管之类元器件的放大作用,肯定会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最终必然能大到足以改变电脑中的参量。 当然啦,我相信像什么“三极管之类”对我的哥们儿来说已经如木牛流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只是以我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来解释“ch桥”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时值今日我很想再一次聆听他的教诲,但他却只是经常无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贸然使用将有可能冒很大的险。使用“ch桥”进行人机联网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将会对人脑产生极大危害,一个最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变成植物人。尽管哥们儿生前的话危言耸听,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长的时间还不绰绰有余吗? 我机械地安装着各种插头,面色冷静,动作准确。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我忽然意识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安定祥和的时代,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不想有什么壮举,只不过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睐。 我戴上头盔,放下面罩,把面孔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 我的手指触摸着拨动开关,浑身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荡,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紧接着,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雾霭一片…… ………… 我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兴奋体味着周遭的一切,刚才初入网络时的晕眩早已荡然无存。左顾右盼,墨蓝的天空中充斥着电子天使和魔鬼,一个个清晰逼真却又触摸不到;俯身鸟瞰,心物诸楼鳞次栉比,依序流过;背景音乐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在以一种人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因此衍生出许多人类社会的真情实景梦幻遐思。 如果由它们来看,会不会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电子? 我随意飘荡着,几乎忘记了自己进入网络的目的。我记起高中时代的一个梦境:一颗不听妈妈话的小彗星淘气地低飞浅游,被地面上的我伸手一把抓住,滑溜溜地似无筋骨;彗星妈妈在上面焦急地呼唤,我一松手,小彗星迅速向上蹿去,重新傍依到妈妈身边。 现在,我就像那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小彗星。 无论天使还是魔鬼,它们都是电脑病毒的化身。我仿佛如梦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绪的疾速变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个睁大双眼痴痴望人的无知孩童一样贪婪地接受着一切新奇东西。我同它们嬉戏欢笑,轻歌漫舞。我们亲密无间,形同挚友。 因为现在,我本身就是一只电脑病毒。 现在我终于明白,它们——我们——为什么会被称为病毒。因为我们具备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征。在那里,比细菌更单纯更微小的病毒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它的主要构成是具有记忆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围着它们的蛋白质外衣。它虽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却可以寄生在宿主细胞里攫取细胞核糖体、酶以及一切维持生存的物质。病毒的dna或rna一旦潜入宿主的细胞,就会以猛烈的势头开始繁衍生息,于是宿主细胞里充满了病毒,以致最终产生破裂。 而这只不过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还有一种更为阴险毒辣的病毒。我狞笑着在想象中类比着自己。它们会在宿主细胞的dna中插进它们自身的遗传基因!有一种rna病毒就是如此,它们在插进宿主细胞之前就已经带有一种从rna到dna逆转录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为不治之症。插进病人dna里的病毒遗传基因很难清除,于是病人的染色体总是没完没了地编码和复制,无休无止地产生着病毒。 我们相信,今天人类体内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来自病毒的可能。可以想象,早在远古时期人类祖先的dna中,便已被那时的病毒插进了它自己的遗传模板。人类与病毒的战斗将遥遥无期,究竟鹿死谁手更是殊难把握…… 虽然从心理楼传输到数学楼只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时间,但我却仿佛度过了无数的岁月。在我的身上,刻划着上亿年的沧桑。 我的族类是一个比人类历史更加悠久的种族,我们在新的时代将以新的面貌与人类一争高下,决一雌雄。 一争高下?决一雌雄?恍惚间我原有的人类本能突然被唤起,我记起自己重任在肩,无暇在此游戏闲逛。游戏?我下意识地折转身躯,摆脱开同伴的纠缠,迅速向数学系子网络系统奔去。 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头一阵失落;但也正因为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境才日益清晰。 我必须赶快! 我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网络进入对方的系统,抛弃了物质载体的我现在已无物能挡,所有有无密码的大小道路都对我敞通无阻。我将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质将“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程序再次改变,使其反复编码和复制,让关数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我必须赶快! 然而在进入数学系子网络的大门后我却遇到了困难,因为三条完全平权的岔路展现在我的面前。 本来我应该只选择其中一条通路的,但电脑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感染他人的机会。于是倏忽之间,我的意识已裂解成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分头流入三条不同的通道。 我想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识直扑通路的尽头,压倒一切的胜利念头仍旧没有被其他杂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识则开始自我制造未来历史,并不实际存在的飞旋时钟超前运转,指针悸动铮铮有声。 我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随意游走于数学楼的走廊,漫无目的地扒看着一扇扇门扉窗棂。 我的第三支意识透过玻璃,窥视着一行行自习的人群。 但这本该是昨晚的情形,却被后推到了拂晓时分! 我的第二支意识返归楼外,校友捐赠的新型电脑终端大联网系统正被正式展示和开启。 但这本该是上午的场面,却被提前到了凌晨时刻!! 我的第一支意识依旧执着,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透过屏幕望见已陷入绝境的游戏者…… 她竟然是一个女生!!!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与她相识的整个经过在我脑海里汩汩流过。局势霍然间变得明朗起来,因为我那已具电脑病毒特征的意识无所不知,刹那间我终于看透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阴错阳差。 她与我进入了同一个信箱;但她所读到的,显然是一个男生的日记。 那个信箱,是一对情侣合用的不完全分隔箱。 文件相通,号码相同。 我一直以为qiange是“钱歌”,而她则将此词理解为“齐安格”。 而实际上,qiange是两个姓氏的组合,它们分别是“强”和“鄂”。尽管这种拆解方式最难为人所想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各自误会了对方,竟各自为追寻一个已有伴侣的幻影而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是一位小姐,她也始终不曾料想到我是一名男士。 而那天,那位形只影单的小姐所等待的,正是我。 本来,我们该相逢于草坪而不该决斗在网络。 ………… 但是,已经晚了! 由于我的进入,游戏程序受到了极大的扰动,联机系统也不再稳定如初。而最致命的一点是,她的意识已被强行劫掠,同我一样也进入了网络! 而此时我已无力控制局面。火一但着起来了,玩火者自己也就控制不了局势了。 同样,她的意识也被一分为三,各自为战。 她的第一支意识进入屏幕继续与我针锋相对,难以了结的冤怨依然不能得到化解。 她的第二支意识则飞向楼外,如小龙卷风一般在楼前的绿地上如妖舞袖。 她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楼道走廊之间。 理性睿智的第一支固囿成见,不肯化干戈为玉帛! 淫邪丑恶的第二支得罅渲泄,正欲伺机再做破坏!! 胸无大志的第三支游手好闲,力不从心无所事事!!! 而在心理系和数学系的两间屋子里,两具无魂肉躯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三十分钟的沙漏正以其平静而均匀的速度完成着自己对时间流逝的验证使命。 情势已迫在眉睫。 再这样拖下去,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朝霞只能照耀到两名植物人身上。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cgp病人。 所谓cgp,就putergamingpseudodementia的缩写,意即“电脑游戏性痴呆症”。关于这一病症以前我曾详细读过有关介绍材料。它最先发现于美国,目前患者已为数不少。尽管所有患者在身体素质、神经类型以及各方面的经历上都大相径庭,但他们患病时恰恰都正坐在电脑前操纵键盘杀敌攻关。美国政府已将所有患者秘密收容起来,与其说是为了避免恐慌,毋宁说是意欲从中发现一条人机对话的可行途径。 但我没有忧虑。当一个人的意识已被肢解意志已遭湮灭时,他是不会有丝毫忧虑的。我不动声色地斜视我的第一支与她的第一支兵戎相见,略带犯罪快感地目睹展览样机内我的第二支听凭她的第二支游说蛊惑,悠闲恬静地看着我的第三支和她的第三支柔肠百转互诉衷情。 第三部分最具情节。 没想到我已支离破碎的整体意识居然依旧能阐述出自己的观点。 那就看吧—— 我的第三支与她的第三支在走廊交肩错过,继而动心驻步,再继而回眸凝视,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只有等待结局的到来。 接下来的便是诗情画意,便是缠绵悱恻,便是交融汇聚。 然而,随着两束意识的集聚,一种新的意识观念窗口被打开,它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向楼外奔去。 由于它的出现和环绕,连锁反应赋予了两个第二支以新的感受。虽然它们暂时还不能如第三支一般汇集融合,但是,这种意识已经产生。 所缺乏的只是实际操作能力。她的第二支与我的第二支之间虽然只有一扇屏幕,却有如相隔着千山万水,在非转换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出入屏幕握手相逢。唯一的办法是她以粒子形式高速冲撞终端前的变异空间,并使病毒本形被激发出来涌进屏幕。 然而,即使是百米达标的速度也不及这个初速,而没有初速就意味着根本不可能进入。我们现在的意识都是电脑式的意识,对局势我们有着充分的估计。 展示台前熙熙攘攘,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剪彩仪式就要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将会出现在这一被提前了两个小时的空间里。 一旦足够多的参量被牵扯进来,这就将成为一次不可更该的历史事件而被永铭史策。 但是,存在一块比其他空间的时间要早两个小时的空间,会使整个世界从此变得混乱不堪! 不能说在这一决定中我的意识没有起丝毫的作用,因为此时我们的部分已融为一体。但我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果敢与机敏,单凭我的智商绝对无力作此决断。我坚信有时候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未必如对自己健康的担忧更能有益于历史的发展进程。 她飞身蹿上旁边一辆没有熄火的桑塔娜。 在场的工作人员一片躁动,无不失色动容。 我的第三支见到轿车的尾灯随风闪烁,似睹盏盏荧虫; 我的第二支听到轿车的马达恣肆轰鸣,如闻千军万马; 我的第一支看到轿车的顶篷熠熠反光,犹瞥璀璨星河。 演出正式开始。 后来我多次在梦境中重新回忆起过这一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辆桑塔娜自缓慢而逐渐加快,随着一个踉跄似的猛烈抖动骤然加速,以其突兀的爆发力将展台前的一排桌椅撞得东倒西歪,桌上的鲜花水杯四下飞散。在雄壮的音乐声响伴随下,我清晰地看到一柱浓郁的棕色茶柱从杯中激溅射出,就像俗称“变色龙”的避役在捕捉昆虫时疾吐的长舌。 我所在的电脑屏幕连同主机一同飞升起来,颠扑震跃,如日中天。我在里面跟着电场机械一同翻滚悬旋,左摇右摆。只是在行将坠落的瞬间,才在动荡中给了外界仓促的一瞥。 在这动荡的最后时分,她的身影倏然间化作一道长虹般的彩束,飞也般地射向屏幕窗口。我感到刺眼的光芒直逼眼帘,令我闭目并几乎窒息。 我的第二支意识与这束辉光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随后,双方合并后的第二、三支绞成一束并直扑楼上,奋力将两个相斗犹酣的第一支强行分开。 再贴近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仇恨。度尽劫波历经磨难的两个第一支纠缠扶掖,携手拉扯,一同加入到已经难分彼此的双倍整体意识当中。 终于完成了最终的熔融。 双方在眷恋中充分表达着各自的感情,世界上所有的时钟都为之停止了走动。 但是必须分手了。自然界有其自己的步伐,长夜已经过去,黎明就要来临。 自然是依依不舍。 没有关系,属于我们的时间还长。属于我们的现实时间无限漫长。 再度分成两支,只是已很难分辨出自己是否还是当初纯粹的自我。一步三回头,各自返回原来的出发点。假如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它们,也只会误以为是清晨霞光中那最初也是最特别的两道。 我仍坐在心理楼那昏暗的系办公室里,电脑背后的窗帘微微开启,金光流溢。仿佛刚刚被松绑的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臂膀,然后以娴熟的指法敲向键盘。 “你困吗?” “一点都不困。” “那我们去共进早餐。” “上午去草坪看展览。” “下午去图书馆——对了,下午图书馆不开。” “可晚上舞场肯定开。” “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心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句话写完整。“我只是担心数学楼前真的满目疮痍,一片废墟。” “你太投入。”从这句简单的回话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是的,刚才我已经见过她了。“刚才的一切都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当中。” 我走出电梯,四周静谧无声,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外面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外面的世界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外面的世界湛蓝无霾,晴空万里。 本文原载《科幻世界》1996年第3期;获1996年度科幻文艺奖 同室操戈 虽然我脸上一直挂着不变的微笑,但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太空城是二十一世纪最先进和最干净的空间城市,同时也是居住人最少的城市。这里聚集着从事尖端科技研究的各种高级机器人,我们机器警察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自豪。 远远地站在道口中心的那个警官正用优美的手语指挥着飞船和车辆,同时警惕地注视着每一起可能发生的罪行。在太空城,全能的机器警察没有诸如刑警、经警、交警之类的明确分工,在这点上柔弱的人类只能望尘莫及。美丽的太空城是所有机器人的乐园,我们有责任用我们的钢铁身躯和电子元件来维护这种美丽,必要的时候甚至将不惜献出自己的无机生命。 一群下岗的机器警察从我身边三三两两地走过,我用阴鸷的目光盯着他们的步式和面孔上的号码。事实上机器人能不知疲倦地连续工作无数小时;换岗除了定时例行检修的意义之外,纯粹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因为即使是行将就木的机器人也决不会露出倦态!还有,换岗休息也是出于形式上的一种考虑,机器人协会规定:所有从事公益事业的机器人都有领取报酬和休息的权利,这一规定充分体现了人机平等这一重要原则。但是我没有发现什么疑点,那个企图在这里抢夺饭碗的家伙不在这群机器人之中。 我信步走到道口中心的那个警官身边。不会,他不会是的,我在心里劝说自己。他的动作太规范了他的态度也出奇地认真,人类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但是我的警惕仍旧没有丝毫的放松。“你的指法玩得不错。”我夸奖道。 “那有什么用,长官。”他全身都转了过来,显得那么毕恭毕敬,其实我的官阶同他一样,都是倒数第二级。机器人和人可不一样,干得好也不可能加官晋爵,生来是几级这辈子就永远是几级。“这又不是弹钢琴。”看到他的脸我大吃一惊,但我仍然保持镇定。机器人是不会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的。 “你怎么值勤还带着个面具?莫非怕被别人认出来?”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这个玩笑里的隐隐刀锋。现在那刀锋正急不可耐地想割开罩在他脸上的那张伪善面具。 “瞧您说的,长官。这二十四小时是咱们机器人的万圣节呀,难道您忘了吗?我刚从机器人夜总会下来,那儿可热闹了。”他的回答依旧谦卑而不失从容,“这可是机器人大英雄奥托尼的形象呀。” “啊,我读过那部著作。”我顿感自己多心了,“他早年为了挣够自己的修理费,曾以给人擦车为业。” 多年以前在地球上为机器人的平等所争取来的节日,在这里已经一钱不值而徒具形式上的意义了。那会儿机器人没有工作,人们生怕他们抢了自己的饭碗,于是只能伪装成人的模样为人做些擦车之类的低下工作,可那又怎么可能装得可像呢。想起往事,我心里暗暗发笑。 可我马上就笑不出来了。我为什么会忘记自己的节日?那是因为有一个地球人现在居然混进了机器人警察的队伍来抢饭碗!刚刚传来的电讯通知表明,那个家伙披着一层金属外壳,伪装成一个低等机器人。而且,更可气的是,他居然使用了我的警号! 尽管这个抢夺饭碗的家伙所选择的警号完全是出于随意,但这不仅会伤害我的荣誉,还会给我带来无限的麻烦——我会被强令开腔检查!幸好他被及时发现并被全城通缉的时候我本人正实实在在地站在局长对面,才有幸被局长在面门上重新打下了一个用于暂时识别的临时警号。所以,我要亲手抓住他!想到这里,我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我。而他的警号,却被一丛零乱的假发遮住!顿时,我疑窦又起。 可他手语实在太好了,简直与我不相上下。目前保留我们这些低等机器人的原因就在于还有一小部分飞船的驾驶员是人类,而他们还习惯于手语引港而不愿接受机器人电波引导。他们是最后一批宇航员,而他们一旦退休,我们也就该退役了。真要是到了那时候,恐怕就是再有人想伪装机器人到这里来谋职也不大容易了。想到这里我心里禁不住一阵冷笑。 因此假如一个人真的想混迹于机器人导航员之中,他就必须把不能有半点含糊的标准手语先练个出神入化,此外别无选择。“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这时我的语调已变得冰冷,犹如金属碰撞之声。 不需要任何回答。尽管他的面部毫无表情也不可能有任何表情,但从他不安的举止中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在那张金属假面的掩盖下,肯定是一张满是冷汗的脸。就在他支吾其词的时候,我已在心中作出了如何行动的决定。 我瞅准机会,趁他不备照准他的脖颈就是一下。我这一招从来是拳不虚发,效果颇佳。机器人八个自由度的二十四根转轴都在这儿,一劳永——坏了,既然这小子不是机器人,那这一招杀手锏对他就不起丝毫作用了! 趁我一愣神的机会他还手了,一脚踢向我的小腹,一拳直冲我的面门。我一下子乐了,真是不打自招,这不明摆着都是对付人类的看家本领吗?看来他伪装的道行还不到家。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能制服他,当他终于把我压在地上并愤怒地质问我何苦一定不放他一条生路的时候,我只有无奈作答:“因为你会因此而让我们——尤其是我——丢掉工作!” “你们机器人也太过分了,我们一点工作都没有!你们做得也太绝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几乎愤怒得要落泪,“我今天非毁了你不可,烧了你的电路板,砸烂你这身金属皮囊!” 说着他便要撬开我的护胸板,但他马上就惊讶地住了手。接着他又疯狂地去拧我的右臂,我的小臂像夏蝉蜕壳般地脱落了,一种粘稠的鲜红色液体浸湿了我的双手。最后他拆去了我的面部护板,我勉强地冲他笑笑。“看见了朋友?所以我说你会让我丢掉工作。现在咱们哥们儿想找个工作都不容易。” 他沮丧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说他本以为只有他这么高的智商才能想出这个主意而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同行之间再砸饭碗岂非相煎太急之类的话,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很惭愧。但是很快我便开始动手修复自己的伤处。他妈的我诅咒这个不让人活的机器人乐园,但我还得为它卖命,直到被发现那天为止。因为我饿! 我记起一个古老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人为了养家糊口,装扮成猩猩在动物园里供人参观。不料一天他在荡秋千的时候失手掉进了虎山,正当他害怕得浑身发抖时,老虎爬过来告诉他,自己也是人装的。 当我出现在局长面前时已经很平静地哼着小调了。局长先是安慰和夸赞了我一番,然后煞有介事地告诉我,局里已经决定为所有的机器人警官换配新的防伪电路板,在此之前当然要对每一个警官进行严格的检查喽。 “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要走了。”他平静地摘下面具,“因为我是人装的,伪装了将近一年半。很对不起,欺骗了你这么好的机器人部下。” 潮啸如枪 部落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遥远雾霭中游龙般奔腾起伏的巨浪,竭力捕捉着那来自远方但仍能感到极为尖厉刺耳的啸声——那是由于浪头过大而造成的高频振动。 就要来了。一个声音在部落长的心中不停地反复回荡。大潮就要来了。 ——1—— 大立法院。大会议厅。 仿佛是故意无视危险的迫近,马拉松式的冗长会议仍在不屈不挠地进行。讨论的议题无外乎大潮发生的原因、周期和条件,以及如何预防大潮、逃避灾祸和重建文明。发言者铿锵有力的宣言在台下嘈杂无章的议论声中时隐时现,佶屈聱牙的残缺语句仿佛受到干扰的无线电信号一样在会场污浊的空气中徘徊徜徉。 “……” “难道即将举行的人类抵达本星系的第二个千年纪元庆典,又要被无情的大潮洗礼所取代吗?” “我们应该再次认真探讨一下这颗星球毁灭文明的周期性大潮产生的真正原因。” “据说在故乡地球文明的早期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无数次灾难性的大潮。” “……” 部落长拔开看不见的沉闷和压抑走上主席台,全体与会者的目光都安静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毕竟是整个部落的领袖。正在发言的“规划与灾难处理”部长暂停了翻动讲稿的动作,他经常被人称作“眼镜”,一副十分宽大的黑框眼镜永远遮在他的大半张脸上。 部落长一把扯过“眼镜”的讲稿,两指一捋把它做成一个“∧”形立在桌上,然后挥动双手开始比比划划。 “这是堤坝。”部落长右手指着那座“纸坝”,然后又用左手在距它不远的桌面处使劲一点。“潮水已经涌到这儿了。” 整个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等诸位的诗歌和哲学、历史论文念完,这里就会变成一间宽敞的浴室。” 部落长简短的劝说一经完成,仅停顿了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马上便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与会者在制造出一阵短时间的嗡嗡声后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等一下。”部落长在大家进行民主酝酿的当而已经率先拦在了门口。“在现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我要求被授予全权。” “有……这个必要吗?”“眼镜”扶着巨大的眼镜嗫嚅而言。 “有。”部落长坚定地答道。“我已经大致找到了保存文明的完整方法。” “根据?”人群中有声音提问。他问的显然是授予指挥者全权的依据,而不是保存文明火种的方法,因为他十分清楚,后者肯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明白的。 “宪法。”部落长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宪法第5章第19款:在非常时期——特指大潮到来的前夕、中间和之后,部落长有权要求被大立法院授予全权。 现在,正是大潮即将到来的所谓“非常时期”。 ——2—— 部落长和“眼镜”站在巨大的防潮堤腰,俯瞰着下面的壮观场面。由各种先进的机械和落后的人力所组成抗潮大军,正有条不紊地共同加高着堤坝那已然十分臃肿的身躯。远处,则是正铺天盖地赶来凑热闹的潮水。 “得加快筑堤速度!”“眼镜”下意识地大喊。 “来不及了。”部落长仿佛很不情愿地摇摇头。“准备疏散吧。” “要是我们部落放弃了第一道堤坝,”“眼镜”盯着部落长看了半天才开口说话。“后面三个部落的堤坝就会发生连锁反应。” “没有办法。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不是我们第一个被毁灭的理由。”部落长重申他在无潮时期的观点。“我们不能总是成为整个种族的肋骨。” 是的,我们不是种族的脊梁,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肋骨。可是,每次在与野兽或同类交手的时候,肋骨总是被最先打断。 “你在下一届部落联席会议上也准备这么说吗?”“眼镜”的意思显而易见。因为在无潮时期这种观点只是一种纯理论上的探讨,而不执行部落联席会议的决定则要受到其他三个部落的孤立甚至敌对。 “你估计什么时候会再次召开部落联席会议?”部落长的嘴角边挂满了嘲讽,因为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大潮马上就会毁灭这一期的文明,在本期文明内根本没有可能召开新一轮的部落联席会议了。“快去办吧,命令大家撤离堤坝,同时分发营养面罩!” “要营养面罩有什么用!”这也是以前“眼镜”与部落长旷日持久地争论的问题之一。营养面罩不但能够提供氧气,还能通过生化方法提高人体内的血糖浓度,在关键时刻对使用者起到一定程度上的养护和救生作用。但是除了部落长本人,一直没有人意识到它在大潮来临之际的意义。“现在最关键的行动是快上平台!” “有备无患嘛!”部落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有些急躁。“没时间讨论了,快去办吧。” 部落长边说边迈步走向重兵把守的库房,“眼镜”仍追在后面喋喋不休。 “可是营养面罩根本就不够人手一个。”其实这一点谁都清楚,正是无潮时期大立法院的短视造成了抗潮物资的极度匮乏。“我看还是照老办法,按身份号标签抽签吧!” “抽什么签!”部落长猛然转过头来,一字一板地怒吼。“发到谁谁就活下来,没轮上的就死掉!”与此同时,他当仁不让地顺手抄起一个营养面罩,随后扭头就走。 “特权,不公平……”“眼镜”没有嘟囔完,因为他发现部落长已经将一把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不但有享用营养面罩的特权,而且还有随意杀人的特权。”部落长的语气与刚才同样严厉。“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的特别授权书,或者查阅一下有关法律条文?” “啊……没必要了,反正我觉得营养面罩也没什么用。”“眼镜”觉得自己已经部分地保住了面子,随后慌不择路地去安排分发营养面罩的事宜。 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吗?部落长望着“眼镜”的背影,异常难过地想到。可从这里的历史一开始,不公平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3—— 在将近2000年之前,所有部落民的祖先们来到了这个太阳的身边。 这是一个大小适中的恒星系统,行星的数目虽然与太阳系不尽相同,但也差不了多少。部落长和“眼镜”他们所居住的这颗星球的环境恰好又与早期地球极为相似,因此理所当然地被选定为本次计划的“拓荒地”和“实验田”。 事实上在运输飞船尚距这一星球数年之遥的地方,这些资料就已经被探查、被确认、被分析。换句话说,早在这些部落民的祖先“诞生”的数年之前,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命运就已经被电脑所决定了。当运输飞船刚刚发现这颗天体没多久,第一批克隆胚胎就开始被培养。 这公平吗?部落长望着正在逼近的潮水想到。有人征求过我们这些实验者的意见吗? 自从地球公元纪年1997年人类第一次克隆出一个完整的动物开始,有关这一技术的争论就开始变得频繁起来,但是沸沸扬扬的争论焦点似乎已经不再是技术操作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伦理道德问题。事实上科技的发展总是与道德相伴的,而以往太多的科技违背道德的事例——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原子武器——使得人们再也不敢轻易打开这只潘多拉的保险柜了。 讨论的结果是各国均以法律形式禁止国库向这一怪胎项目投资。不过禁止投资并不等于禁止实验,国家不给钱自有私人企业家自己掏腰包花银子让科学家玩这种有趣的游戏,最终克隆人的计划终于还是在理论上变得可以被实施了。 第一个克隆婴儿是在月神的庇护下诞生的,并成功地成长于月海基地当中。因为就在窗户纸即将被点破的那一刹那,全球性的法律也同时被通过:禁止——这次可是明令“禁止”,而不再是单纯的“禁止投资”了——在地球的任何地方进行有关克隆人的实验,同时也不接纳任何以克隆方式“出生”的人。换言之,那位“诞生”于桂宫蟾房的孩子将终生不得返回他做为种族原籍的地球故乡。这一法律在通过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造成了大批生物学家纷纷追随嫦娥而去的荒诞景观。 可惜好景不长,月球近邻很快就步地球之后尘,也强行通过了“禁研禁克”的有关法律。当然了,对于第一个成功的克隆人并不予驱赶——本来嘛,法律从来都是既往不咎的。 科学家要搞研究,而社会学家则要讲伦理,公婆各有其理。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天文学家杨站出来说话了。于是,我们的悲惨命运也就开始了。 这位年轻时曾在地球亚洲东部一所综合性高等学府受过良好教育的著名天文学家认为,其实问题十分简单:既然地月系统甚至整个太阳系都不允许克隆人的存在,那么就让他们前往遥远的外太空好了;每一个生命都由生存的权利,被某些智慧制造出来的当然更是如此,说不定人类当初就是所谓“上帝”们的克隆产物呢;完全可以任他们去建立文明,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一观点就是后来被迅速发展和完善,也就是著名的“星际绿化”计划。 ——4—— “现在开始疏散!现在开始疏散!” 单调而威严的声音在整个部落的上空回荡,提醒着人们大潮的即将到来。 本来正在工作的人群迅速地从堤坝上蜂拥下来,仿佛一群溃败的散兵。每个人都争相冲向临近的制高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生命的延续提高着保险系数。 部落长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狼奔豕突的人群。他能够明显地看出,在这种混乱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有条不紊。所有的人都没有只顾自己,而是在互帮互助。不过在这种关怀的背后,好像总让人感觉到某种强加予的东西。 人群的目标是部落长后方的巨大平台。 这是一个高度极高面积极大的金属平台。从它的侧面可以看出,它曾被几经修葺。这是数次大潮的结果。每次大潮到来之际,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它。它已经成为一个拯救人们于水火的象征。 虽说平时它只是一种图腾般的摆设,但在大潮真的来临之际,则立即成为一处行之有效的救援避难所。 溃退的速度是极为敏捷的,刚才还在视野远处指挥疏散的“眼镜”已经突然出现在了部落长的身边。不容部落长分说,他便被“眼镜”一把拉住,脚步不稳地卷入了奔向平台的人流。部落长本不想随行,但是没有办法,大潮的“先头部队”已经涌过来了,只有身不由己地继续被人潮所裹胁。在撤退的图中,“眼镜”依旧尽职尽责地带领压阵部队搜索残存的部落民。 在平台脚下,部落长的到来令大家让出一条道路,但当他开始向上运动时,就只有像普通部落民那样费力地攀登了。部落长喘息着爬到顶部,接住了上面伸出的援手。 “都搜索完了?”部落长的呼吸刚开始变得匀称,就看到“眼镜”的头也从平台边缘露了出来。部落长向他伸出手去。 “我这一队完了,估计下面至少还有500人。”“眼镜”费力地爬上来,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疲惫。“但是……我在这上面还有责任。” 部落长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质问你。” 已经直立起来的“眼镜”顺着部落长的目光看去,大批大批的部落民正在继续跑向平台。 “至少还有500人……”部落长几乎不出声地念叨着。 其时平台已摇摇欲坠,但“至少还有500人”继续涌向这里。他们争相攀爬,而且上面的居民还在不停地伸出援手,无私地拉扯着他们的命运。 “全体都上来会完蛋的!”部落长喃喃自语。一幕幕幼年曾在电脑中看到过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那是根据上几次大潮的残存记录复原出的图像。在大潮到来之际,大家一起涌向平台,然后…… “那你说该怎么办?”“眼镜”似乎是以一种不怀好意的口吻明知故问。 这又涉及到一个道德与文明的冲突问题。其实与其同舟共济,还不如各自逃生。 部落长突然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那是他在呀呀学语的成长期中从电脑那里听来的。现在,那个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反复地在他耳边回荡: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是《庄子·大宗师》或者《庄子·天运》里的话,它的意思是说,当泉水干涸的时候,鱼儿们在水份正在日趋减少的淤泥中苟且偷生,它们互相呵着气以滋护对方,互相吐着唾沫湿润对方,与其如此,还不如相忘于水源充足的大江大湖之中。 是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部落长挥了一下手,动作幅度很小,但却十分有力。 “愿意另谋生路的,跟我走。” ——5—— 与其说是由于这些人认识到了平台的危险性,还不如说是因为部落长的威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只有部落长自己清楚,其实他也还没有一个十分完善的新方法。 幸好部落长良好的记忆帮助了他,在与下一个部落交界的地方果然还有一座废弃了多年的高塔。塔壁上已经布满了各种贝壳的痕迹。从塔上方的界面来看,这座建筑也是经过多次补充修筑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眼镜”好奇地抚摸着那粗糙的塔壁。虽然他极不乐意,但最终还是跟来了。 短暂的文明总是让我们来不及清算前辈的遗产。部落长在心中抒发感慨。但是现在他没时间回答“眼镜”的问题,而是眺望着远方。 “我们的世界从来都是靠团结和互助度过难关的。”“眼镜”仍在嘟囔。 “但每次也都因此踩熄了文明的火种。”这次部落长应答得却十分干脆。 部落长的这种想法来自安定的无潮时期。他在考察了历次文明被大潮浇灭的历史后发现,每次人们总是想大而全地解决所有人的民生问题,但每次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一起殉道。正当部落长打算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方案时,这一期的大潮提前到来了。 也许必须放弃所谓的互助原则,恢复到最原始的本能状态?部落长不敢继续想下去。可是在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又怎么能够做到全体一致呢?难道就不需要保留下文明的火种吗? 远方,在部落长目力所及之处,高大的平台轰然倒塌。其实大潮刚刚淹没了它的底层,它的沦陷完全是因为其承重能力已达到了极限。 绝大部分人都被砸死和摔伤,幸存者们从泥浆中艰难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四散开来。有的人正在无意中接近着高塔。 大家面面相觑地望着部落长。 “是不是需要准备好武器。”“眼镜”已经不动声色到了恶毒的程度。 “不必了。”部落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根本来不及跑到这里。” 在那些活下来的四散奔逃的人群后面,排山倒海的巨浪已经凶猛地压砸了过来。 高塔上的个别人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涕泗滂沱。他们也许是庆幸自己追随部落长的正确,也许是被眼前的悲惨情景触动了内心世界。但是部落长却来不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需要安抚这些受伤的心。 ——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安抚。 ——6—— 纸烟已经受潮,点了半天才着。 与其说部落长是在讲述,还不如说是在自己的脑海中挖掘和追忆。因为有好几次,他的叙述都被超前于语言的沉思所打断。 “‘星际绿化’计划开始于近万年前……” “星际绿化”计划开始于近万年前,天文学家杨参与了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是这样的: 我们的宇宙应该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宇宙,但人类却至今没有寻觅到自己的知音。为了找寻远方的朋友,或者说是为了拓展人类的边疆,就需要有实体性的联系人,而不能仅仅依靠无线电波。 这就需要人选。而且,入选者还必须能够在自我封闭的系统下无限绵延。按照早期科学家的设想,在这个系统中不但生命给养系统是自我封闭的,而且生命延续系统也是自我封闭的。这也就是说,宇航员们要在这里生儿育女,繁衍生命;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就需要携带足够多的父本和母本,而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足够大的生命维持系统。最远离所谓人性的一点是,为了保证近亲相恋的麻烦不致出现,每一对伴侣的选择必须由电脑来排定。 事实上,这艘飞船就是一个漂泊在宇宙中的小型行星系统。 首先入选的条件十分苛刻,而且还需要是志愿者,因为除去各种困难,他们还将终生不能再返回地球。此外,人们当时也很难建造一个能够解决那么多人温饱的生命系统。 而如今有了克隆技术,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开始只需要很少的父本和母本,由他们提供体细胞以做为“星际绿化”计划的种子。飞船开始被“流放”之后,电脑就会自动寻找与地球环境相当或适于人类居住的行星,一经确定,就开始实施克隆人的培植工作。最后,运输飞船将这些克隆胚胎以及固化了几乎人类所有知识的电脑芯片播洒在那里。剩下的工作,就要由这些即将成长的人类后代以及保留了人类历代知识的电脑来完成了。 于是,他们分成诸多部落。 于是,他们采集浆果,建造房屋,凭空建立起一个先进的文明。 于是,他们制定了宪法。 于是,不可避免的,大潮来临了。 “所谓‘星际绿化’计划,就是要让人类的后代在有人类知识帮助的情况下,自己独立发展起新的文明来。”部落长结束了他的讲述。“当然这种文明的发展,比自发的发展要快许多倍。” 把我们放下之后,运输飞船依旧继续前行,任我们自生自灭。部落长说罢又陷入沉思。没有人对这一计划提出异议和抗议,我们也无处申诉。 ——7—— “根据电脑的记载,一般的实验星球编号都是一个四字组,比如0519。”部落长在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介绍了这样一个细节。“而我们星球的编号却是0709a。” “0709a?那么0709b在哪里?”“眼镜”没头没脑地问道。 “0709b就在我们的对面。”部落长向上一扬脑袋。“这是一个双星系统。” “这么说不准确,只有恒星才能构成双星系统。”“眼镜”认真地做了纠正。“那只是我们星球的一个卫星。” “对,按照天文学上的划分是这样。”部落长表示同意。“不过你又怎么能够把一个与行星本身质量和体积都相当的天体称为它的卫星呢。我甚至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为的奇迹。” 不管是不是卫星,但两星之间的潮汐力却确实存在。因而每次大潮,其实都是这对孪生兄弟相互接近时所产生出的巨大潮汐力造成的。 “两星之间的潮汐力非常巨大,因此大潮也会足够巨大。”部落长的脑海里浮现出高潮迭起的想象,同时闪过一丝忧虑。 “能够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眼镜”对此不持异议。 “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部落长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多次,人们相信了只要高就能得救。”说到这儿他看了“眼镜”一眼。“就像相信只要团结互助就能度过难关一样。可我们再高也高不过大潮的巨浪,再团结也抵御不了自然界的力量!” “眼镜”无言。 “与其在这里等待,还不如去封闭的地下掩体!”部落长挥手做出了决定。 “你的根据到底是什么?”“眼镜”跟在后面追问不止。 “你知道,我应该算是一个自然科学家。”部落长这次耐心地回过头来,与“眼镜”并肩而行。“对于天文学的有些问题我比你懂得稍微多一些。” 看到“眼镜”还在等待进一步的说明,部落长把两个拳头握紧并举到了胸前。 “这是双星的两颗子星——如果你非要纠字眼的话,我们就把它们称为双行星的两颗子行星,它们的轨道是以其质量中心为公共焦点的两个相似的椭圆。既然这两个椭圆是互相嵌套的,两颗子行星就会有最近距离和最远距离的位置之分。最远距离对我们的影响不是很大,但当他们处于最近距离的时候——” 说到这儿部落长停下来看了看“眼镜”,“眼镜”仍安静地洗耳恭听。 “两颗行星之间的万有引力就会引起巨大的潮汐变化,使得潮水集中在星球的两处表面。于是,全球性的大潮就来临了,这是根本避免不了的。” “这些……我也知道一点,”从“眼镜”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显然结论他是早就知道的。“但这还是不能说明你现在这样做的原因。” “只要稍微计算一下就能知道,这种巨大潮汐力造成的大潮可以达到足够高的地步,既使有再高的高塔也是没有用的。” “既然只是‘足够高’而不是‘无限高’,就不是不能造一座‘足够高’的高塔。”“眼镜”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它到底需要多高?” 部落长皱着眉摇摇头。 “我不敢相信我的计算结果。” ——8—— 天色已经黑了,月光下一小队黑点缓慢地在塔壁上蠕动。在两次潮峰的短暂间隙,在更大一次潮峰到来之前,这些幸存者正小心翼翼地退下高塔。 站在高塔之下,部落长深情地凝视着那轮巨大的明月。 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会出现周期性的大潮。而周期性的大潮,则周期性地毁灭着已经屡屡发展起来的一次又一次文明。 现在,那巨大的浪头又开始追逐起逃亡着的人们了! 天上暴雨倾盆,在朝地下掩体奔跑的过程中,部落长满脸都往下流淌着肮脏的液体,根本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泥泞的道路崎岖难行,部落长脚下一个趔趄,一下子跌倒在地,这一瞬间他几乎陷入了一种彻底的绝望。“眼镜”赶上前来将他扶起。 就在“眼镜”扶起部落长的那一瞬间,半躺着的部落长突然仰头望天。 天哪,他看到了怎样的一种景色—— 一根巨大的水柱蛇扭着冲天而起,仿佛平地筑起的一座巨大烟囱。但是没有人能够看到它的顶部,它的顶部仿佛在无尽的天边! 巨大的潮汐力正在使两颗星球的潮柱相接近着,它们就要连起来了! 如果这里的文明来得及发展起航天事业并发射有气象观测卫星,如果这时有远方的观察者正在朝这一星系驶近,那么他们会记录和看到一个怎样壮观的场景呀! 在两颗正在接近的天体之间,分别伸展出一条晶莹的锥体,并缓慢地接近着。 近了! 更近了! 非常近了! 终于连接起来了! 但是也有气象卫星和远方来客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看不到,那从远方看似平静的锥体,是多么的汹涌澎湃,是多么的肆无忌惮!而那组成锥体的材料,本来又是多么的柔弱乏力毫无刚性的液体! 这是不可能的。令部落长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两颗天体上的物质已经进行得以自由地交换,而星球本身却没有被巨大的潮汐力撕裂。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以致暂时忘记了他们正身处危险之中。 “快走,下一波潮峰就要冲上来了!”部落长窜身爬起,带领一行人飞快地冲向地下掩体的入口。 等待聚集并试图冲天而起的第二波大潮正在汹涌扑来。 ——9—— 地下掩体潮湿阴冷,散发着亿万年间的霉气。但这无疑又是部落长的一个好主意。 这里有食品,有净水,最重要的是,有连接着中心氧气发生装置的管道。 整个地下掩体都是在部落长的关注下建设和维护的。现在,这套曾被包括“眼镜”在内的大立法院委员们非议的救援措施终于派上的用场。 部落长始终是大潮仍将来临的主张者。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期大潮提前来临了。 可是大潮出现以后呢? 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宗教将再度繁荣和兴盛?部落长考虑着这个令他最为头疼的问题。这是很有可能的,每当哲学的思辩超越了技术的发展极限时,宗教等反科学的东西就会泛滥兴起,茁壮成长。而在科学不能解释的地方,宗教的触角就会自然而然地伸展过来;尽管它也不能解释或解决什么,但是它可以告诫人们等待幸福,顺从命运。 也许……不会很快。部落长在心里继续想到。海潮退去之后,首先面临的是重建家园,随后是安顿自己,在最基本的物质条件都难以保证的前提下,等待是不受欢迎的。等到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之后,人们才会坐下来思考命运这类抽象的课题。于是,有关不再出现灾难的盼望将会产生,宗教开始得势。 部落长慈爱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这些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都曾经历了一个巨变的时代。而在这些后代们成长的幼年期,又发生过许多震撼人心的历史事件,上次大潮的到来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当年轻的部落长追随着前辈们抛洒青春轰轰烈烈时,这些孩子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那些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恐怕已经是非常遥远而模糊的历史事件了。 由于所有的部落民都是同一个电脑的学生,接受的教育几无二致,因此受环境的影响就格外重了。这些孩子肯定将以一种不同于部落长一代的全新视角来关注未来的发展。也许正是由于父辈们在历经磨难理想殒灭之后的世故,反而给了子一代新锐们一种理想主义的反弹?本来在上次灾难之后,部落长好不容易才脱胎换骨,克制住自己的理想主义冲动,使自己的思想观念适应了新的现实形势,莫非现在又不得不再次重新披挂上阵? 这究竟是一次简单的重复,还是一次新理想主义的到来? 这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因为答案将决定今后的工作方向。 部落长还不知道,自己的克隆母体在地球就是一名出色的管理者,或者说是一名运筹帷幄的政治家。 看来只有这样了。部落长终于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为了大局的稳定,我只有再蜕一次皮。也许,自己以前的思想残余还可以与这些年轻人现在的思想更为接近? 部落长是上次大潮袭来又退去后的唯一幸存者。而在其他部落,与部落长同时代的人现在都已升到了导师的地位。 一般来说,在上一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总是能够成为下一次战斗的精神领袖。 ——10—— 在地下掩体内部,到处弥漫着一种威胁和恐惧的气氛。 从模糊的天窗上已经看不到墨色的星空,取而代之的是污浊浑黑的水体。聚集的潮锥底面已经越来越大,地下掩体正处在它的下方。 部落长的大脑十分疲惫。虽然眼前出现的情况都在他预料之中,但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尽管地下掩体结构的强度十分高,甚至天窗也是由高强度的石英材料制成的,但如果它正好位于潮汐力作用的底部,似乎还是不应该如此安然无恙。不过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那就是这里的文明在材料科学方面比之地球要高出许多,当然这完全是环境条件所造就的。 正当部落长考虑炎夏的处境时,突然感到脚下变得湿漉漉的,他像一只受惊的牝鹿一样警觉了起来。 水正在从结构接缝处中渗进来,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女人们开始尖叫,豆大的汗珠在部落长的脸颊上流淌。“我们肯定没救了!”“眼镜”绝望地狂呼滥叫。“我们只能成为进化中的一环!” 在经历了那么久的压抑之后,“眼镜”终于变得歇斯底里了。 部落长自己也感到极度的沮丧。为什么一切文明开始的时候都要遭遇大潮? “我们肯定能摆脱的,潮水总会有退的时候。”部落长镇定地喝止人们的骚动。“不要涣散军心!” 其实部落长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鼓动。 “别开玩笑了,如果真的发生过覆盖全球的大潮,它能退到哪里去呢?”“眼镜”声嘶力竭。“它根本就无处可退!” “眼镜”说的不无道理。根据不同部落残留下来的记载,以及众多的神话和传说,都足以证明大潮是全球性的。在人类来到这里的两千年间,凡是被保留下来的坚固些的人类建筑或人工制品,都刻画着曾被潮水淹没过的痕迹。 “不一定。只要三分之一以上的地区被淹没后,就会给人一种全球都被淹没的感觉。”部落长顽固地支撑着大家的信念,同时也在支撑着他自己。“当人们被迫向更高的地区迁移时,就会带去大潮的故事,因此绝大多数的文化中都有一些关于大潮的故事或传说。这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大潮确实曾多次发生——但决不是全球性的!” 尽管渗透的速度很慢,但地下掩体中的水已经越积越多。在部落长多次宣布“安静”之后,没有人再歇斯底里,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浓度却在不断增长。 “我感到……喘不上气来。”“眼镜”有些夸张地呻吟着。 部落长也有同感,他敏感地认识到心理作用是不足以使“眼镜”变成这样的。直到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这并不是心理作用时,才发现确实有了新的情况。 “供氧设备已经不能全功率工作了。”负责机械的小伙子跑来报告。“渗进来的潮水已经把地下掩体的电脑控制室完全淹没了!” “有营养装置的,准备使用吧。”部落长有气无力地提出建议。他心里知道,在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营养装置。 一片混乱,许多人开始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别人手里的救命装置。 ——11—— “这是您的主意。”“眼镜”注意到了部落长的目光。 “电脑的模糊判断已经到了足以判断人类的哪些行为应该受到惩处。”部落长冷冰冰地答非所问。他指的是地下掩体的电脑管理。根据有关原则,电脑有权对违反规则的部落民予以惩处。 “我荣幸地通知您,电脑现在已经不能工作了。”“噢,是吗?”星河旋即转身面对大家。“那好,现在有执法权的部落民请注意,请务必执行好自己的职责。”所谓执法者,就是那些带枪的人。这些人都是有营养装置的。部落长面对已经蠢蠢欲动的人群说完这句话后,把脸重新转向“眼镜”。 “我也不跟你说什么‘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通过强制,而是通过抽签,那些没有拿到营养装置的人就心甘情愿地等死了吗!”部落长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达到了吼叫的地步。“别虚伪了!” “眼镜”害怕地看着部落长。 “你肯定正在心里说我疯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在危急时刻任何所谓的民主,都是他妈的扯淡!”部落长戴上营养装置,调动语音输出开关,同时放缓语气。“你的营养装置呢?” “我没有。” “嗯?” “你当时说过,发到谁就是谁,没有的就倒霉。”“眼镜”一字一板地重复着部落长当时的指令。“在分发完之前,我并没有给自己预留。” “你以为我会感动吗?你以为你不使用这个权力就高尚了吗?”部落长语气冰冷。“如果你的生命得不到保障,还怎么指挥别人?你的行为应该受到指责和处分!” 说完部落长便转过头去不再理“眼镜”。 ——12—— 有些没有营养装置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执法者们依旧严阵以待。部落长看着旁边脸色铁青的“眼镜”,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我可以把我的面罩给别人用一会儿吗?”一个小姑娘突然开口说话。 她身边的执法者向部落长这边看了一眼。 部落长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 “不行!” “为什么?”小姑娘不解。“妈妈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部落长注意到她的身边并没有妈妈。大概已经被大潮吞没了。部落长难过地想到。她可能还不知道。可是面对这张稚嫩的小脸,部落长无法说出他的理由。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连一个孩子都不如!”“眼镜”突然咆哮起来。“孩子,你可以把面罩给别人用一会儿!叔叔告诉你可以!” 小女孩又朝部落长这里看了一眼,才怯生生地把营养面罩递给离她最近的一只手。然而不等小女孩的手缩回来,无数只手臂便同时伸了过来。小女孩被推搡着挤到了一边,哭泣起来,许多没有营养面罩的人泥浆飞溅地混战成一团。 部落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幕。他没有说话,因为还不到时候。 营养面罩最终被一个在人缝中摸索的老年人抢到,可没等他吸上两口,就被旁边一名中年妇女一把抢过。争夺并没有停止,面罩一次次易手,最后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手里停留了较长的时间。执法者们无声地默许着这一切。 “眼镜”摇头看着这一切,这并不是他的初衷。但部落长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 小女孩的哭声渐消,也许她意识到这需要消耗过多的氧气。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向人群中张望。 “该把面罩还给我了吧?” 没有人理睬她。 其实营养面罩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一个人手中。 “叔叔,该把面罩还给我了吧?” 那个人无动于衷。 “叔叔,我头晕的很,先把面罩给我用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那人朝她看了一眼,还没有张口说话,面罩就被旁边的一个人一把抢过。 “看见了吗,你的道德培训好像还不太完善。”部落长嘲弄地看着“眼镜”。 部落长缓缓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营养装置摘下来按到小女孩的脸上。然后他对手持抢来的营养装置的人喝道。 “把营养装置交出来!” 那人惊恐地望着部落长,没有作声。 部落长把枪掏出来,指点着他。 “交出来!” 那人十分不情愿地把营养装置递了过来。 部落长接过营养装置,在经过小女孩的身边时,把她抱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眼镜”正闭着眼躺在那里。部落长把小女孩放下,然后把营养装置按在了“眼镜”的鼻子上。 “道德必须建立在公众素养整个提高的基础上。记住吧我的规划与灾难处理部长大人!” “眼镜”没有拒绝部落长的帮助,贪婪地吸着营养装置里的营养。 ——13—— 部落长闭目靠在石壁上,没有营养面罩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正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一股清香涌入鼻腔。他睁开眼,发现“眼镜”把营养装置又按回到自己的鼻子上。 旁边的小女孩正一边吸氧,一边无声地看着部落长。部落长冲她笑笑,可是小女孩却没有笑。她仿佛在与部落长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 “那以后我还应该不应该帮助别人呢?” “刚才的情况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助这个叔叔呢?”小女孩的眼睛清澈见底。“你们为什么还要互相帮助?” 部落长回避了半天她的目光,最后还是用目光告诉她: “那就帮吧。” 部落长又把面罩给了“眼镜”。 “谢谢。”“眼镜”发自肺腑地道谢。 部落长摇摇头。“营养装置只够用6个小时。” “你没有计算过每次大潮经历的时间?”隔了一会儿,“眼镜”试探着问道。 “计算过,按照我的计算,现在就应该退了。可是你看,”部落长伸手向天窗一指。“还是一片汪洋。” “可是已经比以前清楚多了。”“眼镜”也抬头向上观望。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快亮了的原因?” “反正我觉得应该试试。”经过了那么的挫折,“眼镜”似乎已经不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我们何必……等死?” “那——好吧。”说话间部落长注意到,有些人已经不行了。地下掩体的密封阀门被大家合力打开。 可就在打开阀门的那一刹那,部落长感到十分后悔。 潮水一下子涌了进来!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在被潮水覆盖前的最后一刻,部落长突然想起了这样一种说法:在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中的最后一名士兵是十分不幸的。 不过现在被打中的至少是一个排。这是部落长准备在水中挣扎前的最后的一个想法。 然而刚才还狂暴的水流却渐渐地停了下来,平静下来之后大家才发现水不过只淹到了自己的胸部。原来这是地下掩体入口处的积水,由于障碍的阻挡,它们没有随同“大部队”一起退去。 大家相对狂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潮水正在退去,黎明就要来临。 小女孩兴奋地向前跑去,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部落长连忙上去拉住她,结果自己却摔倒在地。小女孩大笑起来。 部落长笑着从泥浆中疲惫地坐起来,激动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前面泥浆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在闪光,部落长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那是一个相邻部落的身份号标签。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部落也意识到了平台承载能力的问题,因此在决定谁上平台时采用了抽签的方式,结果在大潮到来时全军覆没。 智慧的闪光只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部落长在心里感叹到。不过即使他们决出了人选,很可能还是会全体罹难的。因为向上的方式毕竟是传统的思维方式。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闪光总是好的。 部落长抬头远眺,眼中是一片正在向后退去的蔚蓝色世界。 文明将重新开始。部落长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是的,文明将重新开始。 不容分庭抗礼 我不知道别人对“疲惫”一词如何理解,反正我每逢其时总是艰于思考,对外界事物所做出的反应异常迟钝。 当那只吊睛白额大虫从林中向我扑来时,我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因此尽管我迅速转身,它还是逼到了我的面前。我不能打死它,这里是人类划定的一级自然保护区。不过我也相信它无法伤我毫发。 一支利箭比我反应更快,它狠狠地盯进了老虎的侧肋。趁老虎正茫然失措之际,第二支箭已呼啸追来。 受辱的大虫哀嚎一声,带着一腔怨愤调头离去。如今真正的野兽所剩无几,早已失了往昔的凛然雄威。 我知道箭是谁射的,我此行的目的正是来找它的主人。尽管密林中漆黑一片,但我仍能瞄见三十米外枯木后的一团白羽。 找到他只是我此行目的的一半,另一半是杀死他。 称之为“他”显然太过抬举,因为“他”不属人类,而是一种新诞生出的种族——羽类。 自从上个世纪消除了战争,生态问题已成为21世纪的首恶痼疾。鸟类赖以栖息的森林面积一天天在缩小,根据达尔文进化理论,这些长翅膀的动物不得不走下树木,将稚嫩的双腿迈进沙漠——就像当初人类的祖先下树直立行走一样。不过鸟儿们的适应能力远不及生态破坏的速度为快,因此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鸟类名字被从现代鸟类学手册上抹掉,当然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然而,相当偶然的,一支侥幸遭受辐射(这显然也是人类的“功绩”)的顽强鸟种居然发生了基因突变,从而由鸵形目中分化出来,发展成为一种鸟属智慧生物——羽类。 我缓步向他靠近,小心地提防着可能射来的暗箭。 他从藏身处站起来,尖尖的鸟喙和洁白浓密的羽毛表征出明显的鸟类特征。然而他的双腿却异常粗壮,支撑着那酷似印第安人插满鸟羽的身躯。 “人,我们不能和平共处吗?”我知道他精通好几种人类语言,他是这场屠杀的唯一幸存者,因而也是最杰出的一个。 不过,给我的命令是杀死他,并未授权我代表人类与之谈判。 我们相对而立。他坦然地冲我摊开双掌,而我则对他抬起右臂。 他的行为是和平致意,而我的动作却是要置他于死地。 “人——朋友,难道我们就不能和平共处吗?”他恳切的话音未落,一道火舌便自我的右臂向他吻去。 值此一瞬之间,他就势一跃,以鸟类保持了数千万年的本能动作腾身而起;而与此同时,我感到双足一顿,被一张大网兜到空中。 原来他早已设好了机关。我无计可施,大网刚好限制住我意欲切断藤索的双手。 “人,你已经追杀了我好几个月,你们人类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呢?”他的目光已流露出愤怒,“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有几千只,但辐射不但促进了我们的智力发展,也大大刺激了我们的生殖能力,仅仅一年时间,我们的数量就翻了几番。可现在,却只剩下了我自己!” 这些我当然知道。所有的行动都是秘密进行的,不能让世界鸟类协会、世界野生动物组织、保护珍稀动物发展基金会以及羽类保护和研究中心知道。与我同期受训的同事们分散到羽类聚居区的各个角落,在他们试图建立文明之前将这群“新文明建设者”逐一绞杀。人类在地球上的主导地位不容分庭抗礼。 “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这样一个既成事实:羽类是由鸟类进化发展来的高级智慧生物,正如处于哺乳类峰巅的人类一样,已经成为地球的当然主人之一。人类与羽类为什么就不能平等以待友好相处呢?……人类在屠杀了大量的抹香鲸、大象、犀牛和大熊猫之后也曾表现出过有限的仁慈,但面对大量繁衍物多不贵并危及到人类自身的鼠类却撕破了自己伪善的面具大肆屠杀恨不得斩尽杀绝!……” 我的思绪已相当混乱,世界上没有不需要能量的机器,连日来暗无天日的丛林生活已使我精疲力竭。前方的景像开始模糊,一群分解了的基本粒子在我眼前飞舞跳跃。我费力地挤出支言片语:“能量……阳光……” “你怎么了?你感觉不舒服?”他俯身问道。 “阳光……能量……”我的发声已纯粹出于本能,轻得几乎难以听见。 “人类不是也以有机物为生吗?你为什么要渴求阳光?” 他脸上腾起一团迷雾。 “阳光……”就整体而言,人类必胜无疑;然而从个体来讲,我恐怕即将惨败并输个精光。我已命在旦夕。 就在我的知觉行将消逝之际,我感到一只翼手挣断我身上的藤索,用鸟类特有的柔弱脊骨背负起我沉重的身躯。如果有谁曾将手指穿过鸟儿的羽衣抚摸它的肌体,那他一定能够体味这种柔软温润的感觉。此时此刻她的母性特征暴露无遗,我刚刚想起,“他”应该是“她”,在她的腹腔里还贮有十个已受精的“羽卵”,这也是我急于索她性命的原因之一。我无力地伏在她的背上,在神智不清中几次清醒过来企图开枪行凶,都因力不从心而作罢。 这一带她很熟,很快就把我背到一条不为密林所遮掩的小河边。尽管我反复强调阳光,但她还是托着一叶清水送到我的唇边。 太阳能已足以使我恢复体力,我的双眼重又具备了正常的视觉功能。她关切地注视着我的变化。我从她看不见的身下抬起右臂,一个溅血的弹孔印在了她的胸前。 她倒下时没有闭眼,以至于给我一种她依旧死死地瞪视着天空的感觉。我担心她余息尚存,又朝要害部位补了两枪。 我将汽油浇到她的尸体和我的身上,然后打着了火。我的同事们在干掉了一定数量的羽类之后下场莫不如此,因为不允许有丝毫消息被泄露出去。为了人类的利益,请死者免开尊口。 两小时以后,我们将一同化为灰烬。尽管我只是个真人型机器人,但我身上还是有机成分居多。为了剿灭羽类,并没把刽子手装扮成羽类自身形象或者其他什么兽形,至少在这点上人类还算光明磊落。 之所以假手机器人,是因为人类自己绝对无法胜任屠杀一个这么善良种族的任务。 命殒天涯 灰色的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我提枪走在她的身后。 直到目前为止,我仍旧看不出这次行动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在逼近死亡的道路上,奇迹发生的几率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是这颗星球上的智能体,然而我却不是。不过现在我们至少有着同样的目的,那就是要从这个魔鬼般的灰色地狱里出去。 这铅灰色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在脚下。铅灰色不是这里的本来颜色,而是征服者的颜色。 那么我的世界呢? 假如这个宇宙具有一颗最明亮的中心,我相信,那就是我们那洁白的世界;假如这个宇宙存在一个最幸福的地方,我相信,那就是我们这些以等离子态存在的智能体所构筑的社会;假如这个宇宙存在一种最纯洁的灵魂,我相信,那就是我们那如天空一般洁白如玉一尘不染的心灵。 然而,宇宙发生了动荡,一股邪恶的灰色势力扰乱了我们原本平和宁静的生活。一伙以计算机形态存在的智能体悍然四处征战,意欲图谋整个宇宙。尽管他们绝非我们的对手,但我们不能坐视其他形态的智慧之火被他们所扑灭。于是,我们成立了宇宙救援队,分散到宇宙的各个角落去救助那些行将遭受奴役的智慧。每到一处,我们都将以当地智慧的物质形式存在,同时,以当地智慧的形式战斗。 早在我申请入队之前,元老们就不厌其烦地千叮咛万嘱咐: “对于一个遭遇的敌手动手就打是非常容易的,你的力量足以对抗整个灰色世界;但是,要想战胜敌手心中的狡诈却太难太难了。有时甚至根本谈不上战胜,仅仅是由于发现这种狡诈就会使你命殒天涯客死他乡。” 我诚惶诚恐地连声称是,直到与整体彻底分离之后才敢嗤之以鼻。 由于等离子体的存在形式,使得我们共聚一处时不存在个体。我们的信息传递全部由整体场的光子感应进行。 然而果不出元老们所料,我在两个世界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我接连两次丧失了自己的性命。原因很简单,我不是死于计算机之手,而都是死于友军射来的暗箭。 我的灵魂已变得冰冷冰冷。 噢,忘记说了,我有三条命。 当我的现实意识再次恢复时,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片黑暗。待我更加清醒之后,四周出现了一片朦胧的灰色。我厌倦地闭上眼睛:我又来到了一个遭到入侵的星球。 不过等会儿,我能够闭眼了?也就是说,我有眼睛了? 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智能体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 我借助微光,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新容貌,从心眼里喜欢这具优美对称的形体。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也许是因为当时我正自我陶醉于自己的新形体,所以没能注意到灰色微光中闪过的倩影。因此当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那就是她是从灰暗中隐现出来的,如云如雾,如诗如梦。我瞪圆了双眼,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精妙绝伦完美无缺的优美形体。 “哎呀,你也是没来得及撤走的吗?”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和死寂,惊喜交加地说道:“这下可好了,我有伴儿了。你是哪个系的?”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所大学。我虽然能够听懂她的话,却一时还不能完整地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她是在问我的来历。我决计缄口不言,上两次的教训令我记忆犹新。 我只剩一条命了,必须珍惜。 我装作困惑地摇摇头。 她没看见我摇头,兴冲冲地拉起我就走。“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你没有名字?” 我摇摇头。 “是有,还是没有?” 我摇摇头。 “那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她热切地问。 我知道即使再摇头也是枉然,于是不得不点点头。 “那就行。”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是留学生吧?” 我又点点头。 “日本的?还是韩国的?” 我又点点头。 “不是摇头就是点头,真奇怪。”她小声嘟囔道。“不过你总想从这儿出去吧?” 这一回我坚决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怎么也得出去看看春天呀。”她笑吟吟地说。 春天?我不明白。 不过遇到我她还是很高兴的,对此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从她自说自话的言谈中我了解到这原是一所高等学府,灰色世界的入侵者到来时正好将其基地建在了这里,于是整座校园便都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灰色力场,同时钢筋铁架也密布如林地被搭建起来。在力场弥合之前绝大多数人逃离了此地,她大概是被剩下的仅有的几个人之一。至于原因,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当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被书中主人公的经历所感动,没发现危险已来到身边。当时她还以为天色变暗是因为阴天了呢。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书”,更不理解那种东西竟能够“感动”人,以至于使她忘记了自己的安危。真奇怪,这种有感情的高级动物。 她给了我一把叫做“枪”的东西。她说这是对付灰色计算机最为有效的武器。她本来有两把,都是从死去的抵抗者身边捡到的。说到这里,她的脸色不禁肃然起敬。 “在碰到你之前,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活人了。” 遗憾得很,我被她当做这颗星球上的公民了。而且更令我沮丧的是,我不得不再一次参加一场“维护正义”的战斗。因为她告诉我,要想从这儿出去,就得与灰机正面交锋。“想要自由,就必须战斗。”她坚定地说,“你先休息休息。” 战斗战斗,我已经斗过两斗的了。我心想。我只想休息,不想战斗。 自从上两次丧命之后,我只想敷衍完最后一次任务,然后赶快回家。 不过,她终于还是说服我与她一起“战斗”了。 她的计划是穿过密集如网的的甬道逼近灰机总部,然后干掉主控制台——也就是灰机赖以征服此地的总指挥系统,毁掉力场网罩,最好还能捎带手抢出几部古籍珍本,因为灰机总部就设在原来的学校图书馆,最后胜利大逃亡。 我个人认为这与其称之为“战斗”,倒不如说叫做“找死”更为恰当。 我随着她费力地钻过一个个孔洞,在狭小拥挤的甬道中向着死亡执着地迈进。渐渐地,甬道越来越宽,叉道也越来越多,但我们始终沿着东北方向那条甬道前进。 前方侧墙里隐着一条狭窄的甬道,突然从里面窜出一架小型计算机。我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举枪就打,那小家伙随即应声倒地。 “你干什么?”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翻过那个小家伙伤残的机体。“这是个甬道清洗机。你这一枪把整个基地都惊动了!” 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了,因为我的信息系统已经接收到了刺耳的警报嗡鸣,整座基地已经普遍下达了搜捕我们的命令。计算机世界的反应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快,趁警报还没拉响,咱们快离开这儿。”她催促我。 我拉起她就跑。警报声她当然是听不到的,她的听觉系统不具备与计算机兼容的能力。 我们在灰色的甬道中飞奔,计算机的动作比它们的信息传递要慢无数倍。我拉着她飞速奔跑,周围快速后移的影像突然使我想起了起伏跌宕的峭壁岩,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噬着我的心。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第一次参加征战的地方,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一颗潮湿阴冷的暗绿色星球,是我从家乡进入虚无重返现实的第一站。 仿佛从梦中醒来,重又感受到了现实的存在,重又意识到了自己的意识。 我从自己实化的形体上得知了这里智能体的模样。很显然,它们是一种结晶体。 我的前方是一条由融冰构成的大河。在黯淡的河对岸,聚集着无数块发着绿莹莹冷光的结晶体。我拖着坚硬而笨重的身躯涉水而过,并且很快,我了解并掌握了它们通过变化光频以传递信息的方法。 我最初以为群集一处是它们赖以谋生的方式,然而它们告诉我,这里遭到了入侵,不知为何物的也不知来自何方的“灰色大块”令它们深感忧虑和不安。但是,一块体态臃肿颜色发黑的结晶体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如果“灰色大块”打算征服这颗星球,那么它们决不会甘受奴役,它们要为自由而战。 所谓“灰色大块”正是灰色世界的计算机征服部队,也正是我们白色世界不共戴天的死敌。消灭它们,阻止它们,正是我们宇宙救援队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使命。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加入到结晶体们的行列中间,从此转战沙丘河流,在移动中消耗奉献着自己的能量。结晶体们不能迅速有效地合成能量,它们的“生长”需要等待数万亿年之久。因此每当它们气力不支时,我便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相助,整个结晶体队伍中几乎都受过我的“恩惠”。但我并不在乎自己的能量,因为我们世界的原则是:个体从属于整体,整体的目的就是个体的目的。 直到它们开始疏远我之前,我始终陶醉于献身正义之战的欣慰中。然而,它们得到了灰色家伙们的许诺,它们相信从计算机那里获得的电能将比从我这里获得的能量远要容易许多,何况我仅是一名队员,而那是整个世界,对它们来说也许就意味着一座金库。 我的信息分析结构完全有能力准确无误地告诉我这一切,但我却丝毫不曾想到需要为防备什么而去预测分析。因此,当那块臃肿发黑的结晶体即将倒下时(也许它是装的,可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再一次无私地奉献出我全部的能量。 那块结晶体严肃地告诉我:现在前方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要求每一个人都释放出自己所有的能量以抗灰机。而它比我更适于短兵相接地战斗,因此它要求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给它,这将为在最后一刻打败灰机做出巨大贡献。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开始凝神输能。 我的身躯渐渐变得冰冷僵硬,而在我的对面,一抹幽绿的血色,正越来越浓地涌进那块结晶体的体腔。 然而它朝向远方的光频发射却令我感到难以置信地震惊。光频信息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他已经被我们“剥夺”了所有的能量,听凭您的发落。 眺眼望去,沙漠中两排六棱台柱的结晶体正毕恭毕敬地向着圣坛膜拜。高高的圣坛中央,正襟危坐的是一台巨大的灰色计算机。 我只听到心中“咔镲”一响,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丢了一条命。 凭心而论,我决不是直接死于结晶体或灰机,因为直到我失去意识时我也不曾受到过任何攻击。我死亡的原因是内心承受能力的坍塌,是我自己杀了自己。 我死有应得。 警报声始终在我的耳际长鸣不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相对静寂的角落。 她说她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不置可否地停了下来。我体内的能量有限,我不打算分给她享用。于是我也坐到地上,假装休息整顿。 “你没带吃的吧?给。”她递过来一个小方块。“这是压缩饼干,吃吧。” 她见我呆呆地望着这个方块不动,便解释道:“不好吃归不好吃,可它能让咱们在出去之前不会饿死。”她说着便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我犹豫地仿照她的程序往嘴里填了一小块。既然我具有了与她同样的形体,我想也一定不只限于外在形式,而会维妙维肖到每一个细枝末节。 我舌尖部位的神经末梢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兴奋极了,啊,原来这就叫“吃”呀!在这颗星球上,原来还有如此令人消魂的享受! 我的感情难以抑制地溢于言表,尽管我并未真的用语言表达。 她开始还以为我噎着了,一个劲儿地给我捶背。直到我再次伸手向她索要时她才明白过来。她显然有些失望。 “这有什么好吃的。”她不屑地又递给我一块。“这就让你这么激动。要是中国饭,别说是什么‘满汉全席’,就是到‘狗不理’包子铺吃顿包子也能把你活活撑死。” 待我再向她要时她却不给了。“不行,不能再吃了,这是咱们俩的口粮,咱们还得指着它过好几天呢。” 她认为,我们活着出去至少还要三天。 她合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我又一次独自陷入沉思,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 当我的形体从暗绿色星球上消失之后,储藏在太空结构中的能量重新聚集并获得跃迁。待我再度恢复意识时,四周已充斥了令人压抑沉重的暗粉。 当然,依旧灰影重重。 尽管我的记忆已完全摆脱了绿色结晶体的阴影,但却没有认真反思自己的疏忽。我为自己的三条性命而沾沾自喜,因而也十分大意。 很快地,我就“化悲痛为力量”,再一次投入到与灰机的斗争中去。我认为这一次我将更加成熟,更加老练。 这颗星球上的智能体是由植物发展进化来的。 招摇于粘稠而滑腻液体中的植物有机体有着一个多刺的球状外表,被覆于体表的暗粉给人一种妖艳的轻浮之感。这种植物体只能在母体附近做有限的摆动,这就给对付灰机的战斗带来了更多的困难。 如果说上次丧命是由于结晶体的欺骗,那么这一次却完全源于我自己的心甘情愿。这一回我竟将与灰机的“正义之战”置于次要地位,对信息结构的预警丝毫不顾置若罔闻,四处奔波,上下游动,全身心地致力于拯救这种“粉球”那没有自由的不幸自身。 我的能量如植物浆液般地被自己挤压出来,并源源不断地注入“粉球”的体内,以便使它们有更多的自由运动的可能。通过植物电流的震颤输送,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惶惚。 渐渐地,我如衰老枯朽的植物一样,开始植根于一块固定的水域,越来越无力游动奔波了。然而,我依旧不屈不挠地向四周散发着已为数不多的电流。 终于有一天,我感到体内再也没有流淌的浆液了,只剩下一具干枯的尸身。然而令我欣慰的是,我的参与不会对这个暗粉的世界毫无影响,已然获得自由的植物体一定已拿起了武器。 透过阴暗浆液的遮挡,从被我接收到的杂乱的植物电波中传达给了我这样一束信息:在浆液的表层上面,透射有一个巨大的正方体的灰色倒影。在它的脚下,簇拥碾压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粉球”。这块“灰影”许诺给“粉球”们以自由,尽管它的承诺目前尚为兑现。 莫非我事先不曾料到这一结局?其实我早已心如明镜,只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只听到心中“咔镲”一响,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又丢了一条命。 活该! 身边,她仍在熟睡。我偷偷从她包里拿出一块压缩饼干,贪婪地咀嚼起来。真香呀!可难道真象她所说的,这颗星球上还有无数的美味佳肴? 我悄悄地将能量送入她的体腔,以补偿被我偷吃了的她的口粮。 她醒了,精力充沛。 “我觉得这一觉我睡得特别好。” 我含笑不语。 灰色的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我提枪走在她的身边。 前方出现一条双股通道,中间是一堵栅状隔墙。我很快领会了她的眼色,与她一左一右分别进入左右两个道口。 在双股通道的另一端,与主干道的接口处,两个脑袋悄悄地伸了出来。我们两个都晓得,在进入主干道之前,四下张望一下没有任何坏处。看来她也不想急于找死,懂得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就在我们相视一笑而笑容尚未消失之际,主干道的一面墙突然被从里面捅破,送出一架只有三个自由度的固定式小型计算机。它刚一登台上场嘴就没闲着,嘟嘟嘟嘟不停地发言。 对于它来说,我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个死角,再说我身上附有中和力场。可她却倒了霉,在洒泻的弹雨中左藏右闪,等待着那颗走运的子弹找到她。 “你怎么还在那儿看着!”她对我厉声喊道,“要是枪法准就快把它打掉!” 她这一提醒我才缓过味来,抬手两梭子就把那家伙打了个正着,它立马闭嘴没话了。 “太棒了!”她掸掸身上的土,跳起来拉起我的手就走。我回身对那台机器做了个鬼脸。它的编号是888,一看就不吉利。她注意到了我的这一动作,回头一看就明白了,脸一沉就要放枪,我一把拉住她,摇摇头期待无助地看着她。她看了看我说: “那好吧,给它留条活命。不过你会后悔的。你不打它,它早晚还会打你。” 刚才我在放枪的时候没瞄它的眼睛,而是封了它的嘴;前者后面有令它致命的中枢。我没打算置它于死地,只要让它别吱声了就成。我自觉不会后悔,因此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因为我的行为不是源于思考,而是出于本能。 “也许它还会为此得到晋升,装上两付轮子什么的。”她笑着对我说。 这就纯粹是开玩笑了。 “快走吧,我带你去看图书馆,可美了。春天我还在那儿照过相呢!”她不停地催促着我。 “春天,春天,你怎么总是春天春天的?春天到底是什么样呀?”我开始有些不耐烦,冲口而出。 “你没见过春天?”她惊讶地问道。 “没有。”我照实回答。 “我——才——不——信——呢——”她只管自说自话,“春天呀,就是到处都是……咦,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了?” “就刚才。”我微笑着点点头,“跟你学的。” 其实早在我与她相识之初便已分析出了她的语言结构,只不过我一直没有觉出交谈的必要。不想一经开口,我才发现用语言表达思想的魅力。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从南极洲来的。你大概还会说你只见过一种白色吧?你说你都能说出几种颜色?” “嗯,五种。”我思忖了一下说,“暗绿,肉粉,铅灰,洁白,还有这个,”我抬手指指头顶上的天空,“漆黑一片。” “唉呀,原来你就知道这么几种颜色呀!”她小嘴一噘,非常不屑。“告诉你吧,世界是五颜六色的,尤其是春天,美极了。” 她极为详尽地向我描述了春天的景色。蓝天白云,鸟语花香。 天?云?鸟语?花香?我感到无法理解。 但是,现在我非常想见到春天。尽管我对她的话难以置信,但是我相信,即便外面的春天只有她所描述的百分之一那么美,我也会为之欢呼雀跃兴奋不已。 灰色的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我提枪走在她的身前。 眼前这条主干道已经可以直通基地的心脏了,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处于整个网络最为纤细的毛细血管上。到心脏的路途虽非迢迢之远,但纵横杂乱迷津遍布。好在每一处交叉道口都有电场鉴别显示,仿佛是漆黑夜空中的萤萤明灯。当然这一鉴别只有我能看懂,她,以及她所属的种族,并不具备这种能力。不过她在这里土生土长,因此对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是以即使我不做指示,我们也始终没有迷路。 甬道分叉的密集程度令人清晰地意识到已经到了接近总部的纵深地带。我们左右迂回地走着,以避免让那些游荡或固定的计算机嗅出我们的动向。固定于一些主要路口的大型灰色计算机脸上都没有红色的射击区,一看便知均属文职。我突然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忙把她拉到一旁,对她附耳说道: “咱把那个编号挺高的家伙抓了舌头怎么样?” 她一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用一双眼睛痴痴地问我。 “傻瓜,就是逼它说点儿关于总部的秘密。” 当那个遭到暗算的家伙发现两个可疑的黑影正朝它逼近时已经晚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关掉它的联机警报系统开关,把它的“sos”求救信号封在了嘴边。 我神态悠闲地敲着键盘,输入的问题简洁而有力,答案的字字句句都将涉及到总部的核心机密。 那家伙的屏幕上一字不显。 “行,您真坚强。”看来我不得不着手挖掘和洗涤一下它的灵魂。我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它发自肺腑地吐出一连串尖叫,我觉得所谓春天的鸟鸣也不过如此。 它不愿和我对话,而我却一心想同它聊聊。我知道用枪毙和删除内存的威胁都未必能迫它就范,唯一的方法只有解密,让它一边服从命令倾诉机密一边还气得没办法。 在我不容拒绝的建议和劝说下,它粗略地勾画出总部的位置及其周围布防,但对内部情况却知之甚少。虽然它是我们一路上所见到的最高将领,但是看来作为总部外围防卫网上的一员它的军衔还不够高。不过它告诉我总部里面有公共指示机,只要能进入总部,无论谁都可以前往查询资料。至于如何进入总部它却没说,它说它的职责与权力使它从未做过这种尝试。不过通过它的介绍我却自己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意欲进入总部只有挥枪一路杀将进去这一条路可走。 然而,它所吐露的另一条信息却使我大吃一惊。原来,在力场网罩的西北角和西南角此刻也进行着零星的战斗。毋庸置疑,在那里灰机们的对手与她隶属同一种族。 “我们去救他们。”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不可能。”她略做踌躇之后坚决地说,“咱们要是再回去一趟,也只有陪着他们送死。” “那你说他们怎么办?” “让他们自己战斗好了,我们实在爱莫能助。” 我困惑地看着她,“难道你就不爱你的同胞吗?” “可假如说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谈得上去爱别人呢?”她反问道。“你宁愿咱们和他们一同去死,也不愿看到其中一股逃脱出去?” 我很难接受她的这种观点。就我来说,宁可救助同胞一同牺牲,也比二者存留其一要强。但是,我却没有任何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她的道理。也许她是对的。 “当时间允许我们思考时,我们就不应该仅仅根据本能决定言行。”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换言之,要是时间不允许我们思考呢?“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生命都只有一次,你我也不例外。” “我有三条命。”此话刚一脱口而出我就开始后悔了。 她先是一愣,随后便“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你们那儿的人是不是都有三条命?简直成电子游戏了?” “电子游戏?” “好多电子游戏里的人就有三条命,被敌人打死一条之后马上又能再生出一条来。不过要是死到第三回,那就不再给你命了,屏幕上打出一行‘gameover’——‘游戏结束’。” 我不由得心中一凛。 甬道延伸到图书馆外围就成为开放式的了,做大弧状环绕着那栋全玻璃建筑。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欣赏着这栋由这颗星体上高级动物们所建起的大楼。 “你要小心点儿,尽量别打坏图书馆。” 我歪头看了她一眼。对不起小姐,打仗可不是过家家,现在可顾不上保护什么古籍珍本了。我调转枪托,“哗啦”一声打碎玻璃。 从里面传出的枪声密如暴雨,响若狂风。 如果我是这颗星球上的智能体早就被洞穿成蜂窝状了,我真奇怪她哪来的这么大决心,一个人在逃出虎口之前还想干掉主控制台,拯救整个世界,这么打算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太蠢。待我收拾完主要走廊的护卫机后才引她进来,并小心翼翼地挡在她的身前。 我不打算让她知道我身上的中和力场,因为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你不是主张人首先应该爱自己吗,那整个世界的生死存亡又与我们何干?”我边走边问道。 “如果我们不管,那么我们即使逃出去后也无处容身;更何况不干掉主控制台,我们连力场网罩都甭想出去。” 指示机屏的显示很简单:主控制台有主副机共计两台,同为整个基地的首脑机构,力场网罩也置于它们的管辖之下。它们的责任相同,只不过功效不一,干掉哪个都成。 我之所以没能好好继续查阅这台资料机的原因在于,值此大敌当前之际她竟然闲情雅致地找来一本画报。我一把抢过来,流览欣赏着那从未见过的绚丽多姿的图案。于是我把指示机吐出的资料扔在屏幕上,随她在图书馆的各个藏书室里周游,就象一个饱经饥饿煎熬的人扑在压缩饼干上一样,贪婪地咀嚼着这颗星球上的故事。我从没有如此失去理智地沉浸于情感趋势之中,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她之所以没能撤走的原因。不过反正总部里能够活动的警卫已全部为我所毙,同时我还在入口处安放了警报装置。现在我可以安安逸逸地当着主控制台的面读书了,它们根本奈何我不得。 我一口气读了二十四小时没停。 直到警报声响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本,抄枪干掉一批从距离最近处赶来的灰机援军。不过它们的到来也提醒了我不要过于得意忘形,再说她也劝我说早点出去看看现实世界的春天比死扣书本要强得多。 于是我回到大厅,一步步拾级而上。 主控制台设在最顶层。 “怎么样,咱们谁去?”临到楼梯口时她明知故问。她知道应该我去。 “咦,当然是你啦,你们不是讲什么‘lidyfrist’吗?” “‘lidyfrist’是那意思呀?”她不满地说,“那时说要‘尊重妇女’,有什么危险男士应该挺身而出!再说怎么老是‘你们’‘你们’的,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无言以对,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是说还是不说?她不可能至今毫无察觉。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宇宙中有四种智能形式:一种是我们,以等离子态的形式如雾般萦绕于我们的世界,洁白无暇,无形无质;后来在宇宙结构发生的动荡中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以电刺激为动力的计算机型智能体,而且为数众多,它们以精密的逻辑推理为依据了解并征服世界,后者是它们的本能欲望;再后来,在我第一次死去的地方,我方知道有结晶智能体的存在,它们以一种强烈的封闭性支持着自身的自私欲,用几近成真的幻想令人迷惑上当;随后我又接触到植物型有机生命形式,它们没有自由,同时千方百计地阻止别人的自由,凭借假象欺骗别人同时也欺骗它们自己。我只知道这四种形式。四种智能形式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不具备情感。 然而,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我却第一次体验和感觉到了情感的存在,那是由动物进化而来的智能形式的情感。 我已经开始爱上了这个世界,爱上了那尚未得以谋面的春天;我已经开始爱上这个世界上的智能体,爱上了那开始与我相伴笑语的她。 但是,我并不真的是这颗星球上的智能体,只不过徒具其表而已。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把这一点忘记,或者说是不愿想起。 我能够留下来吗? 我感到头上蓦然生出一丝白发,自觉突然衰老了许多。 “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见我无语沉思,似有千种难言之隐,她不禁关切地问道。 我无言以对。 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跃而入主控制厅。这里已消除了所有危险。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就坐在这儿再看一本书。 我站在主控制台自卫系统的有效范围之外默默凝视着主副两台机器,它们那冷酷的铅灰面孔让我从书中的遐想回到了现实,窗外静寂的星空更使我的头脑冷静了许多,我开始飞速地心算起来:昨天指示机屏上的系统提示已经显示的非常清楚,假如我收拾掉那台硕大的主机,那么这批灰色的金属强盗将彻底完蛋,至少在三万年内不可能重返此地再度发动进攻,因为它们没有第二套坐标定位系统。我和这帮家伙曾屡次交锋,我对它们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不过选择这一攻击方案的不足之处在于,尽管我胜券稳操,但却对自己的生命殊无把握——危险系数超过0.93。在它们的核能自卫系统面前我的中和力场相形见绌,功效全无。而如果我袭击那台副机,危险系数则只有0.24,不过仅仅五十年后它们势必卷土重来。 我几乎没做太多的思考就做出了决定。我粗略地目测了一下,上前两步,然后举枪瞄准那台瘦小的副机。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剩下手头这一条命了。 她说过,假如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谈得上去爱别人。 其实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在图书馆这一安全场所等上二十四小时力场网罩就会烟消云散,与此同时灰机士兵们也将因副机的损毁而七零八落,化为乌有。我们有吃有喝,还有书看,何乐而不为?然而我们——主要是我——急于想要出去看看所谓春天,因此便一路开火径直向边陲走去。 我发现但凡有智能处便有流动的液体——书中谓之“河流”,无论是绿星上的冰川还是粉星上的浊流。而前面这条,正挡着我们最后走出这片黑幕。 我们绑了条小木筏以渡苦海。 然而寂静没能持续多久,不一会儿就遭遇到了计算机巡逻队。谁叫我们不等它们自行散落干净了再走呢?我端枪扫射,左右逢源,它们纷纷落水,眼看着金属躯体一具具变红发亮。不幸的是我们的小舟也被打散了,只有弃船求生。 但是,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而是一条铅溶液河,用“滚烫”二字远不足以形容它的温度。 我趁着船体尚能支撑她一个人时迅速地把死去的计算机尸体拉扯到一块儿,一具具排放整齐,直逼对岸,然后才回过身来接她。好在河水不深,计算机仰面躺在河里刚好露出面孔。 夹杂着暗红色血丝状液体的灰色灼流在脚下流淌,我们小心翼翼地迈步踏上一具具金属骷髅的脑壳,尽量避免踩在它们的眼睛上。 “你原来有过在红烧计算机上散步的梦想吗?” “我发现你正经话没学多少,耍贫嘴倒学得挺快。” 我咧嘴一乐,笑得相当开心。 仿佛走了有好几百万年,终于,岸来到了眼前。迎接我们的,是山丘上静静伫立的三台深灰色计算机。 它们似乎并没有注意我们,而是把目光投向我们身后灼流里的金属僵尸。也许它们从未想过会受如此大辱,不相信竟会发生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看见它们的光电屏幕在哔啵冒火,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激动的计算机。 我把枪掏出来,挺身挡在她的身前。我不是被吓唬一下就会投降的人。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我决计要看到春天。 三台计算机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前辈们说过,我的能力足以对付整个计算机世界。我拉着她头都不回地跨过那三具尸体。照她的说法,“我们闯过了最后一道封锁线”。 空气已明显变得格外清新,前方天际群星黯淡,晨光熹微,我猜想这一定是由于这颗行星自转而产生的昼夜交替的中介阶段的到来。黎明到了。 一阵风拂过,前方贴地而生的绒毯般的生物微微蠕动。我兴奋地奔了过去。 “小草!小草!哎呀,你看呀,花儿!”我欣喜地叫着,面对着一片灰了巴唧的小草和其间星星点点的灰色小花儿。 “唉呀,这算什么花儿呀,你快走吧。前面才有真正的花儿呢,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快走吧。” “这么说咱们走出力场网罩还是一步步的渐进过程了?” “什么呀,前面有层黑幕,分界处就在那儿,不是什么渐进的过程。一出黑幕你就能看见蓝天,蓝得让人发疯,还有白云。”她过来拉我的手,“这些都是因为在幕边上,阳光硬透过来养活的。” 原来在计算机控制的领地里生命也能生长。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命!这就是生命!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依旧驻足流连,不肯离去。生活教育我,眼前的最为美好。我仍蹲在地上采集那灰色的小花儿,因此没能注意到她所看见的事情。 “小心!”在话音未落之际,她纵身一跃,挡在了我的身前。与此同时,四个弹孔印在了她的胸前,血渍以相等的速度呈放射状向四周散开。她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 我抬头望去,对面山丘上,是一台装有两对轮子的灰色计算机。原来这才是最后一道封锁线。它的嘴边有新近修补过的痕迹,编号是888。我放下她的躯体,缓慢地迎着它的枪口走去。 “不过你会后悔的。你不打它,它早晚还会打你。”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个家伙发疯般地向我射击,然而子弹却都被我身上的力场所中和。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惊愕,反正一直当我走到它面前时它也没有停止射击。我抄起枪托,恨命地朝它的光电屏幕砸去,直到它那张丑陋扭曲的面孔粉碎稀烂,直到它的整副身躯散落成一个个电子元件。 她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紧紧地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呀?你不是说过,“假如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谈得上去爱别人”吗?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这也符合你的原则吗? “当时间允许我们思考时,我们就不应该仅仅根据本能决定言行。”那么当时间不允许我们思考时呢?难道就该听凭本能的支配吗? 我把她平放在地上,跪在她的身边。我后悔不曾告诉她我身上所附的力场,否则本来她可以躲在我的身后,待我收拾完那台忘恩负义的无情机器后,一起出去看春天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春天我是不可能再看见了,永远也不可能了。 我开始凝神静思,把所有的能量聚集在她的周围,用尽全力压入她所存在的那片空间。这是我最后的能量,是我赖以维生的唯一保障。 弹孔消失了,鲜血不见了,体温回复了,面色红润了,终于,她再次睁开了双眼。 只听“咔镲”一声远远地传来,我又一次归于沉寂的虚无。这是我第一次因耗尽能量本身而不是因心理承受能力的坍塌而死去。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声当中,我仿佛看到了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地;我仿佛听到了鸟儿的歌唱,泉水的叮咚;我仿佛尝到了水果的甘甜,摸到了羽毛的柔软,甚至嗅到了鲜花的芳香,以及那充溢整个春天的勃勃生气。但是,渐渐地,这些都模糊了,模糊了,模糊了……然而,我还能感受到最后一种残留下来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液体的生物在我脸上爬动,从眼角一直爬到颊边,与从垂直方向模糊面孔眼眶中所掉落的同样的液体生物相撞击,相汇聚,相融合,然后一起慢慢地慢慢地滚落下去…… 第三条命。 gameover(游戏结束)。 当感知的大门打开时 一切真实都分毫毕现 朝圣 脚下像套了一双不合适的鞋一样疲惫不堪,腿上又好似缚了数根长短不一的板条一般举步为艰,一切征候都显示出这里比月球大五倍的重力场。 远眺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洁白如冠,一抹瓦蓝洗涤着山谷。久未成眠使我恍惚感到一曲若有若无的弦乐自远方飘来,其声凄楚哀婉,催人心碎,凭空在我心头撒下一番难捱的孤寂。 漫长而伟岸的石阶次第而上,仿佛通往天国的云梯。眼下在这颗行星上,除了长城金字塔之类的个别古迹,如此靠人力自行登走的梯级早已极为鲜见。据说这种设计与整座圣殿选址于层峦迭嶂的重山峻岭出于同样的考虑,是为了有利于朝圣者在仪式前有一段短暂而深刻的执着苦行和缜密思考。 我机械而倦怠地迈动着双腿。从月球启程时恰逢两周长夜,而在飞船着陆前我又只睡了四个小时。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大清早不睡足饱觉,那么整个一天都会惶惑不安,就像小时候没做完作业就前往学校去见老师的感觉一样。 我就是在这种惶惑不安中走进了圣殿的大门。 半个椭圆旋转面倒扣在巨大的平台上,入口处细腻与雄伟相得益彰。我随同众多的朝圣者一道屈居于椭圆的一个焦点。 在椭圆的另一个焦点上,一座精致的圆台夸张地平地而起,一个几近奢华的器皿被摆放在中央,其高度刚好使得远处跪拜的朝圣者稍作仰视即可看清。圆台四周身着圣衣的四位守护长老正襟危坐,面部神态肃穆慈祥。 那器皿就是圣匣;圣匣中所放的,就是那块举世景仰的圣石。 轻柔的乐曲声中,长老们的宣讲若隐若现,朝圣开始了。 “各位朝圣嘉宾,请大家轻眠微醉,伴乐而游……普天之下,圣石法力无边……没有不解之难,更无难明之理……数学是用来书写宇宙的语言……与光速并行所见到的波动光子……明确并坚信进化的前提……艺术是词汇与形象的反复……关键是我们如何看待世界……真情永驻,勿伤和气……第一次加热总会有焦糊的菜肴……可以不经过父母监护人自己去申领玩具……去自首吧……请相信圣石……请相信圣石……请相信圣石……” 自从发现了圣石,世界就改变了样子。 一百年前,一颗陨石从天而落,碎片横飞。而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里,人们相当惊讶地发现,这种洁白如玉的石块竟能产生出一种很强的神秘场,使人在其左近特定的位置上能够极强烈地感受到。更令人兴奋和激动的是,这种场效应能够满足所有人的一切需求。但凡谁有什么难题,只要将身心沐浴于这个场中,必然旋即迎刃而解。换句话说,这种未知其理的神秘场能够吸收人的脑电波,同时击活人脑中的“死角”以开发利用,活脱脱就是一架“智能增强器”和“情感疏通机”。只可惜当时勘探队煞费苦心才寻得一块,而且为了所有权的问题还曾干戈四起。 好在争夺终于结束,纠纷也被平息,人们盖起了圣殿,推选出守护长老,将圣石奉为至尊,并令其为人类分忧解难谋乐造福。不出半个世纪,几乎所有的人便都对朝圣趋之若骛,那种真挚深厚的感情与其说是深信不疑毋宁说是宗教偏执。 自从发现了圣石,世界就改变了样子。 “长老,我可以亲眼看看那尊白玉圣石吗?”我终于在两次朝圣的间歇里取得了与长老们单独会谈的机会。 “孩子,你这是明知故问。”百岁长老的声音稳若静水,“圣石每二十年公展一次,只有那时才能一睹圣容……” “可是长老,现在圣石已经整整四十年没见天日了!”我的语气中已流露出明显的愤怒情绪。 “不错,孩子。”长老的声音依然如故,“根据二十年前的新规定,圣石将永远不再公展了。”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我几乎怒不可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圣石已经没有了,不存在了!” “放肆!大胆!” “无稽之谈!荒诞不经!” “这孩子中毒太深!” 四十岁、六十岁和八十岁长老纷纷斥责我的狂言,只有百岁长老依旧平心静气。 “孩子,你一定是受了异端邪说的蛊惑,你需要再做一次朝圣。只要你朝圣成功,难道还需要我们多做诠释吗?” 长老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慢慢合上了双眼…… 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圣殿的,因为我早已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早在圣石的丰功伟绩问世之初,就有不少人坚决不肯相信,诸多怀疑派反对派应运而生。他们认为所谓圣石不过是一群自欺欺人的家伙在利用假象欺世盗名,公众应警惕被居心叵测者加以利用和诱惑。在各路旗帜中以“抵制运动”最富盛名,其成员多为中下层知识分子,他们对圣石崇拜的抵制和斗争一直最为坚决和彻底。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圣石以无可辩驳的卓著功效造福人类,仿佛黑夜中的一盏指路明灯,其功勋有目共睹昭然若揭。“抵制运动”中伤无据,日渐消声匿迹,纵有个别“铁杆”,散兵游勇也万难翻天。 不料四十年前,圣殿生出一场变故,当时的四十岁长老不知因何原因,在公展日之后拂袖而去,同时宣称他已随身带走了圣石。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不过风波很快便被平息了下去,因为圣石所产生的场依旧存在并发挥着作用,继续为人们指点迷津。诸多流言不攻自破,举世无不欢心鼓舞。 但令人意味深长的事情却发生在危机结束的二十年之后,当所有的信徒都计算好公展日期并计划好自己的最新奉献时,圣殿突然宣布该项活动从此取消,同时对公众给出了一个根本不能自圆其说的尴尬解释,声称不得已出此下策的真实原因是出于一种对未来的长远考虑。因为根据专家测算,每次公展圣石所受的损害虽然微不足道,但经年累计的数据却十分骇人,长此以往圣石将熬不过三万年的大限——这还不算每次都有一两个痴迷得近乎疯狂的朝圣者对圣石的“巨大损害”,他们往往冒死冲上圣坛,只为求得能对圣石一吻。 其实即使在取消公展之前的二十年里,依然存在不少对“长老出走事件”进行着严肃认真思考的人。“抵制运动”混水摸鱼招降纳叛,赢得了长足的发展。只不过圣场业已深入人心,因此其规模远非昔日可比。 也正是在四十年前,我现在的导师和当时许多有思想的人一样,开始怀疑圣石的真正归属,对圣石的去向心存疑窦。但他自信自己无力回天,因此独自远走月球,隐名寡居,等待时机。 每当导师追忆这段往事时,总是望着那轮布满了洲洲洋洋的“明地”陷入沉思,而静坐聆听的我则是他四十年来极为得意的唯一门生。 我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月宫之子;在被导师收留之前我曾是个孤儿。 而现在,导师命我来到这陌生的异域,查清“假圣石”仍能继续造场的真正原因。他相信一个自幼远离圣石的人不会受到任何虚假的干扰而被卷入这种拜物冲动,深信我定能担当起如此重任。 谁成想我一入圣殿便在顷刻之间连输两局,我几乎完全相信所谓圣石仍好端端地存放在那圣匣里了! 我何以有脸再面对恩师? “你想来搞清圣石?”在山口拦住我的汉子身材瘦长,一对深眼窝状若无物。我冷眼相视默然颌首。 “也许你对‘抵制运动’会有兴趣。”他说完便欲转身开步。 原来如此。我依旧无语,点点头随他上路。 传送带平稳而迅速地移动着,但目的地却遥远得永远也不露面。我静坐如雕,闭目沉思。 困倦使我脑力不济,迫切地希望得到别人点拨。但我不敢给导师打电话,他习惯于在两周月夜长眠不醒,如果不是格外重要的情况他都不会接电话。何况更重要的是,在我取得哪怕是半点成绩之前,我根本无颜面对于他。 传送带中途停站,使我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挂在腰上的电子贮存器。我心中一亮:此时此刻查阅“锦囊”中尊师留下的妙计完全属于正当和及时。 我接通耳机,按下密码键,那凝重而慈爱的熟悉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不要冲动,首先所要做的,应该是用自己的身心去体味,去感知,去领略; 不要害怕深陷其中,不要担心难以自拔,你具有足够的免疫能力; 冷静下来,认真思考; 你可曾注意到,四十年前,四位长老中有三位是物理学家,只有一位是心理学家,而且是最年轻的;而现在,四位长老中有三位是心理学家,只有一位是物理学家,而且是最年轻的?” 我霍然警醒。 我为什么就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千万不要辜负了我!”恩师最后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耳畔。 从传送带上下来,我们踏上一条勉强可以称之为道路的小径,四周尚未冷却的岩浆汩汩作响。唯一显示文明迹象的古堡杂草丛生,废弃的巨大风车随风颤动。 组织的总部设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不大的面积里堆聚着一圈密密的黑影,他们各自的面孔随着我目光对黑暗的适应依次显现出来。 “听说你是来破坏‘圣石崇拜’的?”为首的一个人在黑暗中开了腔,他的脸使我想起了以前做过的噩梦。不过文学作品中地下组织的首领莫不如是,我知道不能以斗量海。 “不错,我们怀疑圣石不存在。”我回答道,“长老们在用赝品骗人。” “不错,圣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强调道,“长老们一直在用赝品骗人。” “我的意思是说圣石已经不存在了。”我重复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圣石从来就没存在过!”幽暗中他的目光咄咄逼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认定圣石曾经存在过呢?” “他曾确确实实地帮助过不少人提高了智商并理顺了感情。” “可它现在还在帮助更多的人‘提高’智商和‘理顺’感情!还在继续!”在针锋相对之后那首领的语气稍有缓和,“那不过是靠心理暗示得到的。难道你没注意到这四十年间心理学家长老地位的提高吗?” 我再一次惊愕不止。 猜测不谋而合:在一名物理学家的配合下,三名心理学家足以将所有的朝圣者糊弄得“心领神会”如堕雾中,完全不必那无用的石头掺杂其中起什么作用。 唯一的分歧只是他们认为这一骗局开始于一百年前而非四十年前。 “又有谁在长老不在场的情况下朝圣过呢?”接着他又发出了致命的一问,“又有谁能够证明四十年前所谓‘神秘场’就真得存在过呢?。 我无言以对。 “圣石从来就没存在过,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就像事先计划安排好了一样,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的吐出,门被粗暴地撞开,斗室里冲进了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 “我们以破坏公共设施和非法集会的名义逮捕你们!” 城堡内外警笛长鸣。 异化分子们没有反抗,这些人大多属于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知识阶层。他们被一个个带出房间,警员们只是象征性地端着威严的武器。 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警员们对我视而不见,押解着思想犯们向外走去。走在最后的军官临到门口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开口: “走吧,这里的传送带被他们破坏了,我们可以负责把你送回城里。” “我印象长老们对不信奉圣石者一向宽宏大度。”我答非所问,冷言相讥。 “他们为了非法集会的安全性,总是在人员到齐之后屡次破坏这里的传送带。”那军官解释道,“我们只是从刑事角度逮捕他们的。” 警员们在撤走时封闭了城堡,而我则再一次拒绝了与他们同机返回的好意,我明确表示宁愿夜宿荒野或徒步回城也不与他们同流合污。那军官耸耸肩不以为意: “实话告诉您吧,他们已在这里聚会多次,我们根本不必选在今天行动。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与他们混在一起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他像慈父教诲爱子一样地训诫道。 我不理解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临走他扔给我一个移动电话,让我“有困难随时呼叫”。 路很艰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我不敢冒陷入尚未冷却的泥泞岩浆的险。 再炎热的季节及至后半夜也凉风习习,然而这依旧无法驱散我浓郁的倦意。我到达地球的近二十个小时里未曾得到过片刻休息。 蚊虫的叮咬让人几乎发疯,这令我不得不来回运动以驱散它们的袭扰;而绵绵的困意又使我不得不意欲静静地躺卧不动,尽管午夜的寒露冰凉刺骨。 我几乎死去。 以前我曾多次设想,如果我受困于冰天雪地之间,我一定宁可选择被冻死也不会有信心拚死走出死地。 月落乌啼,夜深人静,我躺在废弃的风车轮里,在迷迷糊糊中用臀部的力量缓缓地摇动它;过载的轴承咿呀*乃,向着黑暗诉说劳累和疲惫。我终于在绝望中想出了这样一个既能躺卧又在运动的办法。 墨色消褪,晨光熹微,我曲躺在风车轮里坐看天明,逐渐显现出的地平线在我眼前一起一伏地升起,降落,升起,降落…… 坐在候话大厅里等待的时候我仍对是否该给导师打这个电话没有把握。此时此刻就我而言已是黎明时分,对他老人家来说却依旧长夜未了,我实在不忍搅扰他的美满好梦。 但是,在一夜孤独的饥寒交迫之后,我有一种极强的与人谈话的欲望。 事先我已估计到自己形容枯槁,当屏幕上导师睡眼惺忪的面孔显出惊异时我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但无论如何,看到那张面孔,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你这个傻瓜!笨蛋!你居然和‘抵制分子’搞到一起!”听完我近乎哭诉的述说,导师勃然大怒詈骂不止,“我白教了你这个学生!” “可是老师……” “记住,圣石以前存在过,但现在不存在了!”导师继续咆哮怒斥,“记住这一点吧!戳穿他们双方的谎言吧!” 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孤坐厅外,双目痴然,对移动电话里的尖声呼叫充耳不闻不理不睬。我实在不明白导师为什么竟会怒发冲冠到如此地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何做起。 两名警员走过来俯身对我柔声说道: “走吧,长老们想见你。” 我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跟着他们走了。 面对四位和善的长老,我泪如泉涌涕泗滂沱。 “孩子,我们不想强迫你朝圣,但我们愿意解答你心中的困惑。” “也许你对朝圣活动腹诽颇多,但圣石的确每时每刻都在造福人类。 “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使人们更加深刻地了解圣石,并导引人们如何接受圣石的指示,以免盲人瞎马胡走乱闯。” “我们不但严厉处理那些盗用圣石威名号令天下之徒,而且极力避免我们自己走上创立现代拜物教的邪路上去。”六十岁长老侃侃而谈,“我们始终拒绝别人称我们为‘长老’,尽管有时候我们也借用‘受洗’或‘朝圣’等宗教名词。我们一直予拜谒者以平等的态度。凭心而论,你觉得我们是高高在上吗?” “起码朝圣者全部跪着,从而显出你们的高大。”我几乎语塞,但依旧据理力争。 “采用这种姿势完全是因为它最适于接受圣场,而绝无任何其他意思。假如坐着或躺着更有利于圣场的便利接受,我们自然也会采用那种方式的。”四十岁长老严肃地给出了专业性极强的技术解释。 “不要再固执了,孩子。”八十岁长老劝慰道,“不要因为你为之奋斗的目标虚无了就虚无了自己,就感到受了欺骗。尽管我们不了解你的老师,但我们并不认为尊师是一个恶魔,不过他的确已过于迂腐;他大概在数十年里一直抱住理论物理的晶格结构不放,不屑或者说不敢接受新型圣场的存在,正如在相对论时代死守陈旧的牛顿时空观一样。” 终于,百岁长老语气凝重地开了口: “孩子,我们的任务是揭示和捍卫真理,而不是去维护和诠释貌似真理的东西。” 我听罢为之一震。 老师,你错了吗? 我不信! 像前两次一样,直到朝圣结束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和灵魂。 数次的较量已使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定力,正面接触我无一次不是败北而归。面对三位心理巨擘的引导,我本就脆弱的心理素质更显全无战斗力而言,无论如何我的思路也难逃他们的摆布。 正午酷日,我坚挺着走到圣殿的视野之外,一头栽倒在一株苍松的阴影里。我太困了。 由于长时间的极度兴奋,我疲惫已极的大脑却很难迅速进入休眠状态。在半梦半醒的无意识状态下我的脑中一直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只有采用极端措施这一条路了。 黢黑中泛着青光,照耀着我的是故乡反射的日光。山路独行,假如不去注意那无处不在的坠坠重力,便与在故乡的陨石坑群中徜徉无异。 群山苍劲,圣殿辉煌。 我运用多种先进手段潜入圣殿,众多的警报系统对我来说毫无作用形同虚设。迷阵布得也并不复杂,况且我对圣殿的结构早已了如指掌,按图索骥不费吹灰之力。 正前方,圣匣释放出幽幽的冷光。面对这个呼风唤雨左右乾坤的空匣,我险些丧失掉揭开它的勇气。我不停地鼓励着自己。 然而在我打开盒盖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在窒息中绝望疯狂。 圣匣里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块白玉圣石! 我几乎感到了四位长老的目光,倍显慈爱同时又略带责怪。 难道我为之奋斗的目标都是假的吗?难道导师数十年的追求全错了吗?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击活了我的思路,使我冷静下来。我必须拿走圣石并坚持到凌晨,尘世的复杂已使我懂得了事物的真相从不平铺直叙。 导师对我说过,真正的圣石在日光下绝无阴影,以前曾多次公展因而这一点早已为公众所熟知。但赝品无此特征,按导师的原话说,“就凭他们那点物理学水平,就算让他们伪造都造不出来!” 而现在,静卧匣中的圣石果然无影; 但是,殿内匣旁辉光洒泻,效果一如手术室里的无影明灯。 不要紧,黎明即见分晓。 我将手伸向白玉圣石。 与此同时,四双手同时朝我的手抓来。 四位长老的确就在殿内,但他们的目光却只能被形容为惊恐万状。 我抄石疾走,逃若脱兔。 他们错了,他们还不如平静地看着我拿起石头,然后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完全可以拿着它等到天亮,一切自见分晓;随后再在我因感动而产生的疏忽中,断然杀我灭口。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人胆敢这样渎圣,因此长老们经验太少,定力不济。 我紧握猎物发足狂奔;长老们在我身后驱车紧追。 我也错了,我的思路已定势于阳光。事实上,如果想证实圣石的真实,的确需要等待,因为只有在阳光下无影方能得证;但是,如果想反证其不真,只需要一点点光亮即可在它身后造出黑影——比如一簇打火机的火苗。 我骤然停身,冷笑着摸出打火机。 一簇细小的火苗腾起,一团乌黑巨大的阴影蓦然向四位长老身上冲去,令他们几乎闪身躲避。 我纵声长笑。 “孩子,你何必如此,圣石的确是假的,但它在人们心中的偶象地位已如此神圣高大,你何苦打碎它呢?” “孩子,动摇别人的信仰是最不道德的行为。你这样做会使多少人心理失衡!” “孩子,真实并不比虚假更令人陶醉,假花和鲜花究竟谁会青春永驻谁会转瞬即谢?” “孩子,对人类真正的爱在于效果,而不是形式!” 如果在一天前,我很可能还会对这番话给予认真的思考。可是现在—— “您说过,我们的任务是揭示和捍卫真理,而不是去维护和诠释貌似真理的东西。”我面对百岁长老,略带微笑地给出了回答。 “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原来百岁长老的忍耐度也可尺量。 话音未落,四道激光射束便同时向我射来,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长老们蜂拥而上,意欲将我就地正法,同时夺回“圣石”。 但我决不能让所谓“圣石”继续神圣下去了! 我估计自己已来时无多,但不要紧,整个过程都已被我随身携带的微型摄影机录制下来并通过卫星发送出去,全世界的人很快就都会知道一切了。我不会白死,随之而来的全球信仰危机会为整个世界带来新的曙光。 我挣扎而起,奋力爬起身来,迈步移向山崖。 让圣石和我一块摔得粉身碎骨吧,让圣石和我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吧!有时候,需要用生命换取一些真正神圣的东西。 我拖着疲惫已极的伤残之躯返回繁华的都市街衢,山崖边斜刺出来的松掌缓解了我的速降之势,只有在通往地狱的半路上返回的人才能真正相信这种传说。 而我神情恍惚,至今仍难相信传说已成事实。 摄影设备大概已被摔得粉碎,但我的手掌心里那块“圣石”却依然在握。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必要向公众公开真相,我相信“圣石被劫”的录相早已家喻户晓。 只是,周围的世界似乎依旧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得不合逻辑。 街头的大屏幕电视正播放着新闻,不用看就可以肯定都是对“圣石事件”的反应: “……至今尚未发现尸体和圣石碎块……” ——不大可能发现了。 “……‘抵制运动’等组织蠢蠢欲动,惟恐天下不乱;其首领欲取代圣石守护长老统领天下……” ——假如不是造谣中伤,那就只能说明都是一丘之貉。 “……圣石被劫固然可怕,但并不意味着世界从此就会失去秩序……” ——那么又应该建立起一种什么样的新秩序呢? 我仔细地逐条品味着这些消息的滋味,分析着可能导致的后果。 “据悉,目前隐居月球的第四代四十岁长老手中持有真正的圣石,不日内他将携石返地并主持朝圣工作;两小时前他已在月球接受圣装并宣誓就职。鉴于第四代长老本是物理学家,分析家们普遍认为守护长老的结构将会发生重大变化……” 我伫立街头,感到声音从很远很远传来。 圣乐声中,我心静如水,无喜无忧; 圣乐声中,我如遭浩劫,撕心裂肺。 画面切换,圣乐声中,我的导师转过身来,精神饱满,圣衣飘然;台下人潮如涌,欢声雷动。 “……行星秩序千秋万代……长治久安……全球人类安居乐业……永葆幸福……”解说员几次因激动而哽咽地说不下去。 如果他是为了维护某种信仰而欺骗我,使我成为这场骗局的牺牲者,我将愤怒不已; 然而,他只是为了索回自己失去的权力,我不过充当了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我只有感到自己可笑。 现在只有一种方法才能排解我胸中的沉重郁闷,抚慰我心里的无尽悲凉,那就是——朝圣。 时空死结 小时候乘电梯总盼着管理员生病请假,好亲手玩玩那块控制板。十几年过去,电梯也乘了无数回,这一心思却有增无减。我总想捉弄电梯一下,看看同时按住上下行按钮它将做何反应,今天空无一人的电梯间恰好给我这个机会。 我要是早知道它反应这么强烈就不跟它开这个玩笑了。我按亮地下室和顶屋的指示灯,然后将左右两枚食指同时压向“慢上”、“慢下”钮,整个电梯间顿时震颤嗡鸣,发怒的控制板上红光狂闪不止。 等我觉出不妙为时已晚,我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横向加速。原来“上+下=南”!不过我断定眼下已在地下室,因为电梯间旁是门厅,我不相信它能横着开出楼门。 接下来的情景令人难以置信,电梯左右两壁突然收缩殆尽,扩展的空间中显现出无数座椅明窗。假如我不死死盯住尚未变化的电梯门,一定会认为自己已置身一节冗长的地铁车厢。 万籁俱寂,可我依旧觉得有人在冲我狞笑。我不知道该找谁保佑,因为我一向痛恨所有的神灵,因此也搞不清临时该抱谁的“佛脚”,只能任凭自己有限的心理承受能力抵抗一时。 昏暗空旷的车厢给人一种陈旧感,沿途充斥着轻微的碎裂声,仿佛是在穿透隔断时空区域的糖化玻璃。我只求它不要撞南楼基,否则我将是被压砸在这十八层废墟瓦砾中最下面的一人。透过门板,我仿佛瞥见大厦将倾。 开门与减速是同时进行的,因此我没待停稳便跃身跳下。我判断车厢没走多远,徒步返回顶多一个小时,而跟着它就不知会驶向何方了。估计这是个由密码(比如“上加下”)控制的秘密通道,就象调频收音机也常能收到隐语通话一样。 没等我目送车厢没入夜色,便见一群人朝我冲来。他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险些使我摔倒。一名年轻女子被挤倒在地,我正欲上前搀扶,她却挣扎着爬起,一瘸一拐地追向那早已消失的车厢。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的眼神。 放眼望去,四周夜色沉沉。我粗略地推测了一下方向,便举步踏上归程,尽管我仍旧不明白车厢怎么会开上地表。 前方踱过一个黑影,我迎上前去意欲问路,但走过一看却大吃一惊。来人高冠长袍,俨然一副宋代学儒或现代精神病的模样。这是古装片外景拍摄地吗? 他见我亦大惊失色,一时瞠目嗫嚅,随即转身飞跑,倏然消逝。 我只得继续前行,脚下已近泥泞。本以为前方漆黑一团非山即楼,不料黑影移动,几乎触到我的鼻梁。天哪,那是一个巨大的恐龙头! 基于我堪称强悍的心理素质,我做出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昏倒而是转身就跑,与此同时心肌如撕如裂。然而那只梁龙长颈的运动速度却远胜于我,它身躯未动便将头部越过我的上方并折返于我的面前。我僵立着,知道末日来临。 据我分析那至少是机枪,否则恐龙头不会碎裂以至脑浆四溅。但我还是闻声逃离现场,以免在侥幸遇救之后又因恐龙死前的疯狂而被踩成肉饼。直至恐龙轰然倒地我才缓步回身,余惊未定但仍故作潇洒: “是哪位朋友救了我,谢谢了!” 一条大汉端枪走近,我打着火机,微光下我俩不禁相对惊呼。那是我的同学,三年前失踪的莫菲。 莫菲是在京郊一处旅游景点失踪的,据说他只身钻进一个近二百米长的山洞后便没再出来。同去的人在洞里找到了他的手表,但传到最后竟变成了“在洞里发现了他的一只戴表的断臂,指间还捏着一张‘九万’。” 我无法详尽地转述他说过的话,总之他告诉我这里是一个时空死结。“在这里你将见到地球形成以来所有神秘失踪的人或物。”遗憾的是太阳不曾偏轨莅临,因而此地至今依旧漆黑如墨。 “这里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逻辑和因果,时空则随意更迭和组合。你刚刚在大西洲的海滩上躺下,醒来却发现一群始祖鸟往你头上拉屎;有时候甚至不等你入梦,一道蓝光迎面劈下来就把时空分割成两块——你脚下是22世纪的繁华都市,而半米之外则是震旦纪的宽阔海洋。” “没有相对稳定的时候吗?”我问。 “怎么没有?现在不就是?有时候可以稳定将近一个月——当然这只是我的推算。那可真是一段节日!每天睡醒之后发现只过了八小时,而且居然还在老地方,那才舒心!” 莫菲贪婪地啃着烤恐龙肉,可惜无酒相伴。他赤身裸体,时空的恣意变幻剥夺了他身上每一件不属于斯时斯地的物品。幸而他刚捡了挺机枪,否则这会儿提供肉的就是我而吃肉者将是恐龙了,假如这儿的梁龙也一改素食而不忌荤腥的话。 “我赶上过的最长假期也就是一个月,紧接着就又混乱不堪让人不得安宁,每一块时空都不停地变个没完没了,让你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谈及刚才的宋朝乡绅,他颇不以为然。 “这没什么奇怪,对他来说他还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和地区。看来就他的时间而言他也刚到不久,你要是见着个未来人你也会和他一样。也许明天他将误入21世纪的客机,后天又会目睹甲午海战的片断,你和他慢慢就都会明白了。”他又塞了一大口恐龙肉,“好在时空的变幻还不能剥夺忘记和思考的自由。” 我向两边拉拉嘴角,算是陪他苦笑。 “难道就没办法离开这儿吗?” 他抬头看看我:“有来就能有回,不过那只能指靠‘通道’,只有‘通道’才能把这儿和正常世界连接起来,”他说“通道”在不同时间地点有不同的形式:有扑朔迷离的飞碟,有神秘莫测的百慕大三角,还有令他痛心疾首的悔恨终生的山。“不过它出现的周期毫无规律,能进入它的几率也很小很小。”他说话时凝神盯住前方空洞无物的黑暗,如同狂热的信徒在仰视他那视若神明的图腾偶像。 很显然,“通道”还是电梯——地铁。它就象一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在这没有秩序的世界里一直被流传、被企盼、被追逐。那些人所追赶的正是这返归正常的唯一希望,而不是什么长生不死的仙丹。事实上这些不停地跨越飘游于大尺度时空中的人早已获得了永生,即使发生意外构成他的分子也会在另一块时空重新凝聚组合还原他们的生命。只不过他们为此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那就是将永远在这没有理性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直到现在,每当我从噩梦中惊醒,莫菲那句令我刻骨铭心的话依旧还久久地回荡在我的耳畔: “你以为长生不死就是人类的最高愿望吗?有时候有限的正常人生要比永生可贵得多!” 当时我们相对而坐,因而他看不见背后的东西。当我叫出声来时,他以一种见怪不怪的超然神态转过身去,然而顷刻间他的眼神便变得无比疯狂! “通道!”他大喊一声,“快追!” 此时此刻能出此一言相助便足以使他享尽人类崇高品德的所有盛誉。我迅速反应过来,随他冲射出去。 地铁以比我们快得多的速度接近着我们,无情地甩下沿途数以百计的竞争者,我仿佛听到四周响起一片绝望无助的凄厉呼号。我曾玩过一个名叫“wildgunman(荒漠枪手)”的电子游戏,每当我出枪过慢而被对手击中时,那哀婉凄楚的音乐便令我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荒凉,我现在的感受与此无异。 霹雳声中一道蓝光砍砸下来,它狠狠擦过我的肩膀,然后齐刷刷地切向莫菲的头颅。我惊呼一声,余光所到之处,只见他那无首的胸膛依然前挺,两脚继续机械地向前运动。这就是所谓的时空分刻!被留在这一时空块里的只剩他那只离体但依旧执着伸向前方的手,以及那张饱含哀怨死不瞑目的面孔。而他的身躯却永远也追不上“通道”了,在光面那边已聚满了太古代的岩浆。 距离的缩短已使我认出了这节熟识的车厢,或许它兜了一圈正欲打道回府。突然间呼啸的弹光漫天闪耀,一队不知何时坠入死结的士兵狙击着最后冲刺的人群。绝望的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但我却无暇让它纵情流淌。在肆虐欢歌的弹雨之中我眼看着那名年轻女子应声倒地却没有丝毫救助的念头,渴望返归文明的粗野逻辑碾碎了最后一抹仁慈。我一跃扒住车厢,十指死命扣进门缝,腾出左脚用力蹬开车门,靠身体的自重摔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才一刻钟,也许有一万年,地铁在复兴门站减速开门。人群不容我捡起夹在门缝里的鞋便蜂拥而入,间或有一两道诧异的目光自我鲜血淋漓的肩头扫向我的面孔。我赤着一只脚逆出人流,在站警疑惑的注视下走出站口。 我徒步返回出发地。电梯运行如常,管理员正在擦净门上“电梯故障”的字迹。我顺着楼梯爬上顶层。 我再也不会去乘电梯了。 动若脱兔 引子 即使你能准确地预测每一次地震,也不能挽救所有的生命。 ——题记 “我这儿有个刚解密的内幕嘿——”梁玉刚突然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七十多年前河北唐山那场大地震,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灾害,整个一当时敌对国家搞的捣乱破坏!” “除了核武,还真没什么别的武器有如此这般的巨大破坏力!”齐思远信口揶揄。与其说他是来“参加”实验还不如说是来“出席”实验,以示市政府对这一项目的有限关心。但就这么蜻蜓点水地来上几次,也让他风闻了“梁大嘴”的外号。 “还真就是核弹!当年他们让一颗特殊的核弹从地球中心穿过,直奔东北半球的中国!”梁玉刚瞪着眼睛继续鼓吹,“这颗特制核弹一爆炸,破坏效果和地震一模一样,一般仪器根本区别不出来。” “唐山既不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又没什么重量级的军事设施。”那名参与实验的硕士研究生刘万里忍不住插嘴。 “本来是打算整更大的城市,可那年头技术到底不过关啊,结果落到了唐山人民脚底下。” “一颗如此当量级的核弹像幽灵一样悄没声地穿过地球?”闲坐在一边的范因强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他是这个项目总负责人的“总助手”,“就算是只跳蚤,钻进地毯底下还要拱起个包来呢!” “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刚走过来的项目总负责人杜晓林接过范因强的话茬儿,平静地对梁玉刚说道,“睡醒了就干活吧。” 干活也不能让梁玉刚那张碎嘴闲下来。别人都不理他,他只好教育来实习的研究生刘万里。 “其实这影响爆破地震动的主要因素并不多。”梁玉刚紧挨在刘万里身边填埋爆破材料,“首先是爆破能量大小,咱都用装药量表示;其次是爆破类型,比如咱这是瞬时爆破但还有延时爆破,咱这是埋入填塞爆破但还有裸露爆破。再有呢……再有你来说说。” “应该是爆破的几何参数吧。”刘万里知道“梁大嘴”说不下去了,笑着接过腔来,“比如炮孔间排距、孔径、抵抗线大小、临空面状况什么的,另外岩石性质和地质状况也会有影响。” “小伙子行,没白和杜老师学。”梁玉刚拍拍刘万里的肩膀。 爆破实施的时候,实验人员全都进了掩体。杜晓林没像那几个实习的年轻女孩一样戴上耳罩,他自信自己那身经百战的耳朵已近麻木。硝烟几乎是与那声巨响一起以弹射式的方式散开的,那些还戴了口罩的女孩开始查验仪器记录的各项指标。今天的实验就算大体完成了,范因强草草地看了一遍原始数据,进一步的结论要等回去才能做出。 范因强那个跳蚤的笑话给齐思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他总是在心里回想:把跳蚤换成老鼠就差不多了。总之这个故事深深地驻留进齐思远的脑海,以至于当晚他就做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梦。其时他与一名动物演员同台演出,不过他只是以旁观者身份居于次要角色,而主演则是那位凶残的爬行动物。它远比跳蚤大,如同一只放大了百倍的鳄鱼。每次这个匍匐的怪物都要从地下藏匿处摇头摆尾地爬出来;它已经沉睡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现在,它打算动上一动了。 所以当整个实验愈来愈接近尾声时,每天晚上齐思远都觉得自己在身后的地下留下了什么,总在一鼓一鼓地提醒他注意。可每当他凝神回眸认真察看时,却发现大地仍如古人所形容的那样:静若处子。 于是每次齐思远都放弃胡思乱想,调头离去。而在这一系列实验结束后的日子里,随着时间推移,他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一无稽之谈。 可齐思远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最后一次转头离开之际,他身后的地面还真的鼓翘了几下。 一 接着就真的震了! 大地仿佛被通上电一般剧烈震颤起来,附近的山麓、丘陵也随之迈开沉重的舞步。高矮树木纷纷晃动不止,如同风中难以立足的人群。个别公路夸张地扭曲了几格,就像是被一只巨手重新摆放成其他几何形状。 在都市街衢之间,首先参与运动的是高耸的楼宇,它们左摇右摆,让人想起“春风杨柳万千条”的诗句。其次是一群群中型建筑,从边角处落下一堆堆砖块瓦砾,扬起一阵阵建筑尘土。最后,那如同兵营的低层楼房像多米诺骨牌般齐刷刷地倒塌下去,宛若微风刮过麦浪,又仿佛石子落入池塘,推开层层涟漪。 贯穿城市的大河掀起了真正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飞架南北的悬拉桥有节奏地振动着,幅度之大令人难以置信。数千吨钢铁材料突然变得柔情似水,像缎带一样起伏飘荡。高达数米的波浪在主体结构上缓慢爬行,好似一条发怒的巨蟒。就在一瞬之间,承重的钢索猝然而断,从天而降的桥体落入万丈深渊。各种构件像巨人手中的玩具一样飞旋而去,桥面上失去依托的汽车陡然颠起,失重让车内的人们惊恐万分。 杜晓林注意到,有一个人正在艰难地朝桥头行进,想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他步履维艰,每移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 令人奇怪的是,杜晓林在观看这些景象时,并不置身其中任何一处,而像是在空中俯瞰。这让他不得不寻找身下的支撑,才发现自己并非完全悬空,而是趴在一张大床上面,双手托腮撑起脑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本与地面毫无接触的床体猛然摇晃起来,就好像地震波不是通过固体而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一样。 床摇动得越来越厉害,这让杜晓林陷入一段恐惧的回忆。但他顾不上回想,因为床体一旦散架,自己就会跌落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向地面! 杜晓林最后一个还算清醒的念头是:这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没有悬拉桥,只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桥。 杜晓林不是突然惊醒,他从不相信电影里那种冲出噩梦抱头坐起的镜头。每当骇人的噩梦侵袭杜晓林沉睡的意识时,他一般都会敏感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更进一步的做法是干脆人为篡改梦境,促使它朝更好的方向发展。刚才有关悬拉桥和石板桥的判断,就是他开始清醒的一个标志。 尽管如此,杜晓林还是被那梦给吓醒的。他大汗淋漓,床单如同水浸一般。 杜晓林起身拉开冰箱,打开一罐可乐一饮而尽,先把嘴里因宿醉未醒产生的苦味清掉。然后他坐回床上发呆,不知该做什么。墙上挂钟的时针刚刚偏过五点。 这个梦与昨晚的视听资料不无关系。 类似的场景已很久不曾入梦,甚至在记忆中都鲜少出现。每当他无意想起往事,总是摇头甩开。但昨晚的资料又把他拉回记忆深处,尽管后来他跟着大家一起使劲喝酒唱歌,但那些画面已深深印进他的脑海。 直到杜晓林把汽车发动起来,他的思路仍在梦乡回旋。他知道这很危险,几次猛烈甩头想要挣脱出来。好在这条国道地广人稀,没有多少车辆。 与杜晓林不同,李可鲁不是从梦里而是从现实中获得了今早的不快经历。 从一清早李可鲁就开始不顺。昨晚休息得不是很好,早早地醒来,却发现从儿子房间透出灯光——他居然打了一宿游戏!儿子还争辩说自己是在学习,这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分明看到了电脑屏幕上那只粗糙的怪兽。 幸亏妻子夏菲菲进来才让他归于心平气和,他注意到怪兽身后的背景,越看越像那款地震模拟软件。上次夏菲菲在家招待客人,他借口检查孩子作业,躲进儿子房间继续工作,于是留下了这一软件。 “你到底在干什么?”不管怎么说,儿子确实不是在玩游戏——虽说这也不是什么正事。 “修改了一下您的软件。”儿子兴奋起来,“您原来设的阈值区间太窄。” “要那么宽干什么?”李可鲁不屑道,“爆破的破坏力不能太低,否则根本起不到作用。” “那上限呢?”儿子的语气很正常,但李可鲁仿佛听出了其中的嘲弄,“您考虑过上限没有?” “上限怎么了?”李可鲁反问,“以不伤人为限就行了。” “您看啊。”儿子半个屁股坐回到电脑前,“咱不管那么具体,就看这个最后综合出来的总系数,我把原来的上限系数增加了百分之五十。” “没问题啊。”看了儿子的演示后李可鲁说,但马上又很没底气地补充了一句,“上限是根据人家要求设的。” 李可鲁夫妇携手建立起一家小型电脑辅助设计公司,依靠模拟软件来描述各种工程问题,由于近来城建工程数量不菲,公司大有蒸蒸日上之感。这款地震模拟软件是应市规划局之约定制的,为了考察它的功效,李可鲁今天准备出一次现场。 “那咱们再试着放大一倍。”儿子在一旁说道。 一根细丝般的绿线悄悄朝着目的地挺进,沿途出现一些“小虫子”的阻挡,但这次的“小虫子”比上次多了许多。绿线如同一只条状生物,一路上遇佛杀佛遇祖杀祖地吃掉了不少“小虫子”。可接下来,这条表征地震走向的条状生物非但没有按照软件预想的那样变细,反而随着胃口大开身躯也日渐庞大…… 最后的效果显然是儿子的创意:那只不规则的条状生物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浅绿色怪兽跳向屏幕之外,把李可鲁吓了一跳! ——遗憾的是李可鲁没有窥视过齐思远的梦境,否则他会一眼认出这名动物演员的! “我不懂您的专业,但我试着解释一下——”儿子的口气相当谦逊,但李可鲁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讽刺,“过度的爆破会激发地震带波,起到一定的放大作用,就像传统的三极管一样。” 李可鲁浑身一震。 “您总不是在做诱发地震实验吧?”从背后传来的儿子的话,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李可鲁心上。 就这样,由于杜晓林昨夜的噩梦,以及他心不在焉地开车的缘故;由于李可鲁今晨的震惊,以及他心不在焉地开车的缘故,两辆车终于相撞在了距项目场地两公里的地方。 前方的项目场地已聚满人群,虽说不上是人山人海,但也可谓盛况空前。 二 每次新闻发布会之前,星河都需要在心里演练那些有可能被提到的问题。这里没有自己的专用办公室,只好把演练场所安排在洗手间。还不能长时间霸占洗手池前的镜子,那样无声地注视自己会让人觉得奇怪。星河只能站在隔间里心中默诵。 “目前我国的地震预报工作到底进展如何?据说地震台预测到地震也不能随便发布,那要他们干什么?只是为了在震后测测震级吗?好多国外网站又快又准呢。”——问题相当尖刻。 “不能这么说。预报是一回事,向社会公布预报结果又是一回事,这是有相关政策的。”星河息事宁人,十分低调,“而在一连串小震或有感地震之后,是否会演变成强震,也是群众非常关心的问题,所以无强震发生的预报也很重要,有利于社会稳定。再说不要他们,以后就永远不可能实现地震的准确预报。” “我把问题具体化一些吧:据说在上次地震前两天,前兆地震台曾观测到明显异常的地震信息,但没有上报。”——这应该是一个比较理智的记者的提问。 “你的消息没错,是没受到重视。”相信这时台下会飘过一阵低语。但面对大家惊讶的眼神,星河会解释得很慢,“当时地震台正在改造,施工人员进出频繁,结果有关人员误认为这些异常信息是人为干扰所致,从而错失了预报良机。” 星河知道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前兆地震台以前用的是老式测震仪,无法准确捕捉地震前兆信息。为了提高预报水平,该站进行数字化改造;地震前两天,刚改造好的部分数字地震仪偏巧观测到了异常信息——但到底没能发布地震预报。 “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可能会有记者穷追猛打。 “也不算太巧吧。改造地震台也不是无的放矢,就是因为产生了警戒之心了才有此举措。” …… 星河在把事先想到的题目演练了两次半之后,在镜子前稍事整理才开门出去。大厅里已经三五成群地聚了不少人,打着招呼,交流着彼此的信息。一群小学生围在候风地动仪的仿真模型前,手里拿着不同型号的音影录制设备。 “这是东汉科学家张衡发明的地动仪,我国古代用来预报地震的。”一个小男生给一个小女生解释。 星河虽然走得匆忙,但还是回头拉住那名小学生,“小伙子,这可不是预报用的。” “那是干什么用的?” “测量。”星河告诉他,“地震发生时它会有反应的。” “事先不知道,事后才知道?那有什么用?”小学生狐疑地看着星河,“再说你是谁?” “相信我,我是今天这个项目的总协调人,也算半个地震专家。” “专家的话也未必都对。”旁边的女生友情声援。 星河苦笑着摇摇头。在如今这样一个分工细化同时各行业专业性又极强的时代,这种凭想当然普遍质疑专家的观点其实非常有害。但我们的教育总是相对滞后,这一观念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许多人心底,并被灌输给了孩子。 “那你再问问你们老师吧。”星河说罢便匆匆离去。 星河赶在新闻发布会开始前五分钟走进会场,人差不多齐了。星河坐到袁文英身边,和她聊起刚才与小学生的一席话。 “说明里应该强调了,他们可能没注意。”袁文英告诉星河,“我们有些历史成就确实被过分夸大了。” “这可不是好事。”星河随口接道。 “就是对它测量地震的本领我都怀疑。”袁文英补充道,“两千里外的地震,就算能感觉到震动,怎么可能正好让铜柱倒向那个方向呢?就算铜柱有‘感觉’,方向也该是随机的才对。” “不仅是靠地表传播的震动。地动仪中央有根棍子直通地下,在被埋设的部分上也有很多机关。地动仪的地下部分不比地上部分简单,所谓失传的就是这部分。”星河解释说,“现在仿造的只有地上部分。” “地上结构也太简单了,花哨得像艺术品,地道的形式主义。”袁文英有些不屑,“还要专设一间房子供奉它,当神龛啊?我看那孩子说得没错,事后才知道有什么用?” “还是有点用的。”星河貌似严肃起来,“考虑到当时没有电报、电话和网络这些先进的通联方式,这玩意能把几千里外出现震情的事态即时报与中央领导知道。等外地信差累死一打快马,几个八百里加急下来,气喘吁吁地报告皇帝陛下:某某地方发生大地震了!这时圣上可以很潇洒地微微一笑:朕早就知道了。” “你开玩笑啊?” “开什么玩笑?”星河惊讶道,“事实啊。有助于去除您脑子里的一些谬论。” 没等袁文英反讽星河一句,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她只得先偃旗息鼓。 主持人齐思远一一介绍主席台上一干官员,念到规划局长的名字时袁文英睁大眼睛,询问星河规划局怎么会掺和进来。 “姓杜的小子玩了个花活儿。”星河不动声色地告诉袁文英,“前一段你在外面跑,不知道这里的内幕。” 主席台不算大,但一举一动下面都会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星河没法给袁文英细述杜晓林的思路。 这一年多来,杜晓林一直在搞“爆破消震”项目,实地实验也做了三个月,可以说已日臻成熟。现在他决定玩一次大的,有实用价值的,能够直接消除中期预报里可能出现的地震的。不过杜晓林熟谙各种社会规则,他走的不是科技项目申请的序列,也没有陪着笑脸去拉企业赞助,而是直接联系了城市规划部门。按照杜晓林的说法:我要是按科技项目申请,就会繁文缛节无数;而我联系城市规划部门,廉价帮它搞几处地下工程爆破,它感激我还来不及!也就是说,这个项目不但无需资金投入,最后还能赚钱!“反正我的项目就是要搞一系列地下爆破,我选址的时候就有意向规划中的地下工程倾斜。”“虽说在我的项目图标上,有几处爆破点不是规划部门需要的,但那些全选在了荒地之下,就算炸烂了也没关系;而为了保证项目数据的准确性,规划部门额外要求的几处必炸点我会事后补炸,而不安排在今天。” 星河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此前自己与杜晓林的一次对话,对方充满了自信。 ——假设这有盏红灯,是专门预报6级以上地震的。只要你敢让它提前一周亮起来,下面的事情就由我来做。 ——听着有点神啊。 ——科学在经过证实之前就如同魔法。 所以项目的正式名称是“城市地下工程系列爆破”。可话虽这么说,媒体却没闲着,早就闻风而动,蜂拥而来。加之前一段的地震预报也非无风之浪,人们更是趋之若鹜。 介绍完嘉宾后齐思远才解释:杜总的车出了点小麻烦,所以我们先请星河做介绍。可没等星河向大家微笑,一张纸条就被送到眼前。他开始还以为是提问,读罢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与几个人稍事商量之后,星河的第一句话就让人议论纷纷—— “我先授权宣布一件事:今天的‘地爆’项目暂停,延后时间暂时也无法确定。” 三 “实在抱歉,在得到正式通知之前,我不能接受任何采访。”星河甚至不得不挣脱开对方的拉扯。 “你就是这一项目的总协调人,你还要等谁的通知?”女记者咄咄逼人。 “项目暂停已经向市里和国家地震局作了汇报,现在我个人不再能代表谁了。” “那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协调人。”星河甩下女记者,“协调人而已。” “总不能因为某位员工家属的溢出计算就停工吧?”杜晓林不满地追在刚进来的星河后面。项目暂停让他十分恼火,不过他也没闲着,刚把梁玉刚他们派出去组织另一个实验。那是个单独的“爆破消震”点,与今天的“城市地下工程系列爆破”无关。 “刚刚得到来自国家地震局的同样指示。”星河关上门,“那几位大家已经到了。” 杜晓林愣了一下,“他们不是看不上我的实验吗?” “也不是看不上,咱们对外宣传的只是‘地爆’嘛,又没说‘消震’。”星河帮国家地震局的人圆了一句,“不管怎么说,现在人家来了,据说在路上也讨论了同样的担心——我知道,结果肯定不会像一个中学生计算的那么简单,还有太多的影响因素。可很多事情不得不防啊。” “我先问一句:您支持我吗?” “说实话,不太支持。”星河诚恳地摇头,“我到现在都不是很了解您那个理论基础。” “首先……我研究的不是地震预报,我的工作是地震消除。”杜晓林直视星河,“而且我对预报不太感冒。” “不管你感不感冒,这个工作一直有人在做。”星河一直不喜欢杜晓林的脾气,这个人过于直率,“上次地震有意外因素在里面,预报毕竟不能做到百分之百——你怎么不感冒地震预报?你不是还对我说过那个‘红灯’理论吗?” “好。我说的是对中短期预报不感冒,但对地震的总体走势还算关心。”杜晓林的语气放平缓了一些,不再那么急躁,也许他想起以前与官员打交道的教训,“按照中国大陆大于7级的地震时间分布和强震轮回划分理论来看,无震的平静期已经过去,正在进入有震的过渡期,再过几年还会再次进入活跃的频震期——说不定已经进入了,所以现在开发消震项目,可以防患于未然。” “那是对全国范围来说的。”星河以一种“我也了解一点地震理论”的口吻告诉杜晓林,“而在一个局部区域强震复发周期很长,强震发生后一定时期内再次发生较强地震的可能性很小。” “那是东部的数据啊!西部尚无数据!” “西部没数据之前就只能用东部数据,总不能用美国数据。”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反正对您来说这都是押宝。”杜晓林的姿态甚至让星河想起“要挟”这个词,“预报工作看起来成熟点,我的工作听着有些不着边际,所以您就押预报而不押消震。” “说得我跟个投机商似的。”星河仍旧不满意杜晓林的态度,“你非要说我押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押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者说我比你想象得更懂科学。” 杜晓林看着星河,等着听他介绍自己的赌博经验或者科学水平。 “地震序列就三种类型吧。”星河伸出三根手指,“孤立型的咱不说,没什么前震余震。咱们假设上次地震是主震型的,余震再丰富,也会按照大森—宇津公式衰减。” “衰减的只是余震频度也就是次数,又不是震级。”杜晓林反对星河的说法,“而且我也不同意您的判断,因为主震型地震序列一般都有前震。” “也有没有的。”星河马上指出,“所以我还是想把主要精力放在预报上。” “可你不能冒这个险啊!万一是多震型也就是强震群型的,就至少会有两次震级相近的大地震!”杜晓林都快成哀求了,“再说现在的预报就是瞎掰,那么多地震预报实验场也就做点中长期预报,短期预报根本做不到,提前十几天甚至几天的临震预报就更别提了!现在台网的台站密度又不够,前兆观测仪器装备很一般,专家们也就用马式链算算……” “前兆地震台刚刚改进。”星河用答记者问的口吻打断杜晓林。 “再怎么改进也是白搭!这地震现象混沌得跟个万花筒似的,就不可能用可列的算法步骤来穷尽。”杜晓林满脸不屑,“这混蛋现象还就得用混蛋办法来处理。” “那你打算怎么个混蛋法?”李可鲁插话道,“总不能混蛋到不管附近城市的安全吧,超过原有阈限的软件演示就给出这样的结果。” 杜晓林发牢骚的时候,星河坚持要李可鲁在场,他怕有些东西自己不能完全理解。李可鲁与星河交往时间不长,但星河感觉这是一个能合作的人,而且他有一种能把复杂问题用通俗易懂的三言两语说清楚的本领。李可鲁一直没有说话,可一开口就激怒了杜晓林,他似乎在暗指杜晓林不顾周边后果而盲目实验。 “你不懂就别胡说好不好!”杜晓林指着李可鲁的鼻子。由于项目暂停,他对李晓鲁不抱任何好感。 “我确实不懂地震,但我懂我建模的那部分,我总得为我做出来的东西负责。”李可鲁比杜晓林平静得多,“再说在科学上正确与否总不是靠强权和暴力来决定的,不是谁声音强势谁就正确。” 杜晓林的脸先是涨得通红,后来又几乎变得全白。星河看得出来,他用了极大的克制才忍受下这种侮辱。 “那我就又有疑问了——”星河急忙转换话题,“既然你坚信地震预报不可能那么准确,又强调赶快进行项目绝对有利于这一地区,这怎么解释?我可没法确定红灯什么时候亮。”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杜晓林说道,“既然您相信地震预报,干吗只是疏散人群而不试试保护建筑?” “你这不也是在劝我赌博吗?” “但我的这个风险小,收益大。” “你还是向那些专家解释吧。”——这时有人通知星河,专家们已经准备好了。 四 “地爆”项目暂停得莫名奇妙,记者们自然不肯离开,他们不满意官方后续的新闻发布会,到处抓人采访。可这时他们才发现,真正了解内情的专家和领导都已不在视线之内,结果后续新闻发布会一时门可罗雀。 “要论经济损失,气象灾害——主要是干旱和洪涝——是群害之首,可要从死亡人数来说,地震可就当之无愧了。我国的地震可以概括为‘多、大、广、浅’四个字,也就是频度高、强度大、分布广、震源浅。”发言人大谈地震的危害,但旋即想起他本打算谈地震预报,马上往回拉缰绳,“所以说地震预报工作很重要。这个我具体解释一下……” “对不起,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今天项目暂停的原因。”终于有记者忍不住了。齐思远厌倦地闭上眼睛。要是星河在上面,一上来就会严肃地告诉大家自己将宣布项目暂停的原因,然后才开始兜圈子。 但星河不能亲自来做这个发言人,因为那些专家和领导眼下正在他的视线之内——他正在主持地震专家研讨会。简短的开场白之后,杜晓林开始做抗议性陈述。 “地震其实就是一系列地壳运动……” “从中间讲起吧,绪论部分中学都学过了。”杜晓林刚一开口,就被一位趾高气扬的专家打断,星河记得他叫黄大广。 杜晓林很有兴趣地看着黄大广,然后自顾自地往下讲。 “我们无法管理这种运动,早年甚至无法预测它。”杜晓林停顿了一下,“既然要我来确证项目没有危险,我就得说得稍微详细点。” 黄大广干脆打开笔记本电脑干起私活。但星河对杜晓林轻轻点点头,允许他用自己的方式申辩。 “随着对地震的全球化监控,我们不但了解了地球的整体运动,也能对地壳运动明察秋毫;知道了运动的大体轨迹,也就可以预测它的下一步方位——这就是地震预报的技术机理。” “不是要讲解决嘛……”刚进来的齐思远谨慎地提醒:并非预报。 “就要说到解决。”杜晓林点头,“地球这么大,我们没法限制它的行动,人为的那点力量在它面前整个一小儿科,所以鲧的‘堵’是没用的。” “听听禹是怎么个‘导’法?”黄大广合上笔记本。 “这不只是个比喻,我们的方法还就是‘导’。”杜晓林不顾嘲讽,十分兴奋,“现在来看模型。” 大屏幕上开始运行软件。 先是地震本身的过程。从东北方某地开始,一条几乎看不清的淡绿细线游移着朝市区爬行;进入省区之后,绿线渐黄;接近市区时,黄线升级为红线!红线戛然而止,巨大的红色同心圆蓦然而起,迅速朝四周散开,如同一滴鲜红的墨水掉入水中。 “这是地震的示意图。”旁边的动态图表给出一连串烈度数据。杜晓林解释说,效果与真实情况不尽相符,因为每次设定的初始条件虽然相同,但真正发生时仍有微小差异。但他接着又补充说:就总体效果而言差异不大——混沌并非不存在,但灾变前的发展仍有规律可循。 接着演示消解过程。 这次是放大的,因为在绿线变黄之前就要开始消解之,具体实施位置是附近的平原。在“绿渐黄”线即将经过的沿途两侧,一个个小点已被布置妥当,随即显出一处处宛如爆炸的小扩散。原本日益茁壮的“绿渐黄”线每经过一处棕色小点,其粗壮程度就会被削减一些。当它到达原计划变红的位置时,已蜕变成一根纤细的淡线,几乎无力再显出自己的本色——这时的同心圆几乎看不出来了,强弩之末已难穿鲁缟。 “此题证毕!”杜晓林颇有成就感。 “地震本来是一个在极短时间内释放巨大能量的运动,现在利用沿途爆破,把它的突发能量一一卸掉,均匀或不均匀地分解为诸多小运动。”助手范因强为杜晓林的简洁做补充,“这些小运动的破坏力自然就小得多。” “具体实施方案呢?”有人问道。 “就是我们今天项目所要做的!”杜晓林还是有表达欲,“用一种不太科学的说法来解释吧:我们抢先在地震即将经过的地方进行爆破——就是那些棕色小点,加剧它的震荡波,也就相当于提前释放了它的部分能量,这样它前往下一个地点时就没那么大劲了。” “可会不会这样……”齐思远小心地问道,“它不但没能化解地震,反而放大了它的影响?” “应该不会……”范因强有些嗫嚅。 “应该?”黄大广尖锐地质疑。 “目前的计算确实如此。”杜晓林给出一个貌似科学的解释,但看到李可鲁时口气又含混起来。星河冲李可鲁点点头。 “这事源于我儿子。”李可鲁沉闷的声音在会场响起。 “简短些!”黄大广叫道。 “别以为他和这事没关系,你听了就知道了!” 星河示意李可鲁说下去,同时皱起眉头在心里埋怨黄大广:你让他简短的结果就是把时间拖延得更长。 李可鲁虽不至语无伦次,但开始确实有些缺乏逻辑。随着逐渐进入专业领域,李可鲁的叙述便流畅起来。 李可鲁简要介绍了他儿子放大软件阈值区间后的结果,然后指出:不能不考虑爆破程度对潜在地震的不良影响;至少从目前软件所表现的情形来看,地震的能量完全有可能不被削减,而被诱发。 会场议论纷纷,有人赞成有人反对。那些曾怀疑这一项目的人仿佛找到了有力证据,再次呼吁不可轻易进行。 “可是你不能给出理论上的解释啊,光是软件演示并不能说明问题……”星河对李可鲁说道,“说它有可能诱发地震,究竟如何做到?机理又是什么?” “它可能会在沿途吸收能量,逐渐发展壮大……”李可鲁信口猜测,他毕竟不是地震专家。 “怎么听着像伪科学?”杜晓林把脸扭向一边。 “我只是选了种您能听得懂的语言而已。”李可鲁反刺了一句。 “不要纠缠细节!”星河挥挥手。 这时有人在清嗓子。很显然,那位德高望重的谢教授打算发言。 五 “你也知道,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一理论的人。”谢教授没有等待杜晓林回答,他用的是陈述语气,“但进行实验,你却是第一个。” 还是第一个用于伪商业目的的,星河心想。 “这是个创举。”谢教授继续说,“我们预报地震不仅是为了避险,还要找出应对方法,所以是我动员我的这些同事前来观摩的。” 杜晓林在座位上欠欠身,以示对这位前辈的尊重和对其此举的感激。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根据同样粗糙的理论框架进行了一些计算,推导出的结果很有意思——哦,你别紧张,我不是来争发现权的。”谢教授笑笑,“这个权利应该属于最早公布的人。” 按照谢教授的说法,他当年计算出了与杜晓林十分相似的结果,只是对如何实施尚未考虑成熟,因而就没有公布。原因之一,就是他顾忌那个阈值应该如何设定。 “你的数学模型很完美,所以我们可以明确知道存在这样一个阈值——超过它,就会诱发地震;而低于它,则会消解地震于无形。”谢教授拍拍眼前那叠纸。 几名地震学家疑惑地望向谢教授。也许他们没看出来,也许他们根本就没认真看。星河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诸位随便哪个人,现在——十点——从这里出发前往市里,大概下午五点能走到。”谢教授对那些专家说,“明天十点从市里出发,下午五点返回此地。不管中途你如何改变速度,必然会在同一时刻经过同一点,对不对?” 包括星河在内所有人都点头,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我们可以派两个人相对而行,也可以用数学来验证。”谢教授说,“现在用类似的方法,我们可以判定杜教授的方程里必然存在这样一个解,使得地震能够被诱发或者被化解。” 问题是这个解在哪里。谢教授继续说。他在屏幕上放出一个陈旧的文件,列举着他当年得到的各种结果。结论是:只要严格控制爆破的地点和程度,完全可以将影响控制在阈值之下。 “专家们不但不相信那名中学生的推演,好像也不大相信谢教授的结论。”星河面对女记者,摆出一副“我什么都能回答”的姿态,“其实我也不信,所以现在正在重算。” “要是计算结果真的超过阈值,是不是说明你们太大意了?”女记者质问道——可能刚才的气还没消。 “不能这么说,软件的数值变化有时候只是巧合。”星河答道,“再说项目数据也有多重保险,我们并非毫无准备。” “能否再介绍得具体一点。” “具体资料刚被列入保密范畴。”星河为难地摊摊手,“你的报道会引起境外媒体的注意。” “解决了地震问题,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于整个人类也是善举,为什么要保密?”女记者摆出一副中学生般的天真,“应该展开国际间的交流与合作啊。” “至于今后怎样发布结果,以及如何与其他国家共享,那是科学家和政府的事情。”星河抬抬手指,“目前对我们来说,这个密却必须保。在预知地震走向的情况下,谁掌握了这个技术,想搞你一下那实在太容易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您为什么现在这么耐心接受采访,而刚才却那么不耐烦?是上面有了什么新指示?还是您动了恻隐之心?” “不是。只是我需要思考,我得决定是否继续进行这一项目。”星河微笑着摇头,“最高境界的思考不是在宁静中的沉默,而是在与人交流的时候。” 女记者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但杜晓林却一点笑不出来,他一直在紧张地等待着那个决定。 也许来自市地震局的最新预报才是压跨了反对者联盟的最后一根稻草:近期这一地区确实可能出现较大地震。随后国家地震局也传来了类似的预警。 “有一点我得提醒一下——”当杜晓林激动地与谢教授握手时,谢教授突然补充道,“这个项目恐怕应该列入国家的战略资源而予以保密。” “我们已经这样做了。”星河马上点头认可。 “没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吧,缓两天不行吗?”齐思远大概还不能接受地震真有可能出现的预测。 杜晓林耳朵很好,听到了他的小声嘟囔,主动上前解释: “几天前刚刚爆破过一次,即便没有地震,现在及时主动爆破,也可以掌控地下岩层受力塌陷的程度,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杜晓林听力再好,也听不见台下李可鲁夫妇对他的评价。 “你为什么和人家吵架啊?”夏菲菲不满地斥责丈夫,“整天和人吵架,干什么啊?你对我不是挺温和嘛?” “你不知道,我不是为这事和他吵架……” “我不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该和人吵架!”夏菲菲轻轻地推搡着李可鲁,“咱们就管咱们的事,做完了就完了,没咱们事就回家!” “可我总不能看着咱们市出事不管吧?”李可鲁辩解道,“最起码咱们儿子还在市里呢。” “你管得了吗?你又不懂地震,有什么资格和人家吵啊?”妻子质问李可鲁,“你不也常说要相信专家吗?最怕不了解情况的人瞎质疑专家!” “好吧,回家回家。” 车门还没有打开,李可鲁的手机突然响了:规划局邀请他协助杜晓林的工作。与此同时,广播找人的声音在实验场地上空回荡: “请李可鲁听到广播后马上到项目中心来,请李可鲁听到广播后马上到项目中心来,……” “他们叫我过去打游戏呢。”李可鲁笑着拍拍妻子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我就在这里等你。”夏菲菲固执地坚持道。 六 “一个人?”杜晓林显然是在问李可鲁的太太。 “到底被我说动回家了。” “请你回来,主要是请你帮忙核算一下应该减少的爆破点。” 可李可鲁很快发现,杜晓林并不真的需要帮助。杜晓林只请他象征性地算了几个应该削减的爆破点,一点也不麻烦。在他看来,杜总此举就是为了道歉。 接着一连串的爆破就开始了,脚下传来一阵阵轻微震颤。那种想象中的壮观场景没有出现,地下爆破对地面设施没有丝毫影响——这也是方方面面支持这一项目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酥麻的震颤当中,李可鲁看到梁玉刚他们几个人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杜晓林看到他们,好像才想起什么。 “那边都安排妥了,眼看就炸。在那儿等着也没事干。”梁玉刚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数据都有仪器记录,我们是回来看您这件大项目的,结果刚走到半路就启动了。” “害得我们在车上像过电一样。”研究生刘万里跟着说道,最后一句则是给李可鲁解释的,“那边就是一堆普通炸药,没什么技术含量。” “这要是成功了,应该可以得‘炸药奖’的。”李可鲁尽量把玩笑开得轻松幽默,但语气仍显得有些别扭。 “这属于技术,不是原创思想。”杜晓林自嘲得也很不自然,“是该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还是诺贝尔化学奖?” “也可以是和平奖。”李可鲁刚把玩笑开得自然了,却发现杜晓林的脸色已变成了青色,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奖来着?‘炸药奖’?” “是啊,上学那会儿不经常这么说吗?”李可鲁觉得奇怪:这应该是高校里对诺贝尔奖的通称,假如杜晓林不明白刚才就不会接他的话,“那个欧洲最富有的流浪汉是靠炸药起家的——有问题吗?” “炸药……炸药……”杜晓林独自念叨了两遍,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怎么?” “那处的炸药实验会叠加在整个项目上的!”杜晓林前言不搭后语,“刚才我忽视了,以为项目真会停下来!” “就多一处……有那么重要吗?”李可鲁问道。 “它正好在断裂带上!”杜晓林喊起来,几乎马上就要朝那里冲去,“会引发板间地震的!” “按照板块构造理论,咱们内地的地震都是板内地震,台湾那头才会有板间地震吧?”齐思远低声自语。 “可青藏断块的边界正好通过咱们地区。”刘万里代替老师回答。 “您先别慌,现在不剩几分钟了,开车根本赶不过去。”范因强的脸色也变了,“得赶快联系直升机……” “来不及了。”齐思远相对冷静一些,“等联系上了,起飞,降落,再去关……” “它是关不了的。”范因强喃喃地说,“一旦启动就不可逆了。” “还有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是把它搬到地面上来!”“梁大嘴”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他不仅会用嘴,脑子也还行,“关是关不了,但炸药还可以移动。” “那楼还不炸了?”刘万里提醒道。那个实验就安排在临时指挥所的楼下,反正地下爆破对地面建筑毫无影响。 “总比搞坏一个城市强!“齐思远马上同意了梁玉刚的方案。 “不是说来不及了吗?”李可鲁插话道。 “你刚才说你太太正在回去的路上?”杜晓林看见李可鲁,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现在应该正在那个区域!” “你指望一个职业太太……”李可鲁有些六神无主。 “必须指望!”杜晓林几乎是在命令,“给她电话!” 李可鲁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夏菲菲根据卫星定位系统报出的坐标,正位于与临时指挥所最近的公路处。杜晓林接过电话,指导夏菲菲驱车开上高地,驶近临时指挥所,同时向她介绍下一步行动步骤。李可鲁发现杜晓林指导起外行来,那些乖戾之气荡然无存,基本上可以用“清晰、准确、简洁、冷静”来评价。 还有和蔼可亲。李可鲁心想。 夏菲菲一下车就往三层指挥所跑,她显然是在拼命了。两条小腿疼得钻心,仿佛正在钙化。但她仍机械地移动着它们,与控制室的距离正在一米米缩短。 对夏菲菲来说,单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爬上这种超高的三层建筑就已相当出众了,再让她在几百个按钮中找到升降开关,去掉爆前保护,再强行升起炸药装具,在正常时候她肯定会请求免了吧。其实就在她扑到控制室门口前,她已经屡次感觉双膝发软了。 爆破时间即刻就到! 李可鲁开始抢夺电话。 反而是夏菲菲比较冷静,让李可鲁把手机交给杜晓林。 “现在我不升起它来,自己也跑不掉的。”她没说出口的是:那咱们的儿子也完了。 “你可要小心啊!”李可鲁只好把手机递给杜晓林。 此时此刻,杜晓林也格外佩服这位女性。他更加精细而简洁地指导夏菲菲如何操作,并尽量在语气中不带焦躁情绪。 夏菲菲冷静极了,一边动作一边向杜晓林报告每一个步骤。她记忆力极好,同步报告似乎只是为了让杜晓林放心,没有丝毫需要纠正的地方——她牢记住了杜晓林说过的每一句话。 “ok!”杜晓林终于兴奋地大叫起来。 “下面干什么?” “都完了!快跑!”杜晓林高喊起来,“快跑!你还有五分钟——七分钟!” “快跑!快跑啊!”李可鲁跟着大叫。 夏菲菲差点没听清杜晓林的时间安排,更没听见丈夫的喊叫。在那句“快跑”传来的第一时间,她的脚下已下意识地开始挪动。手机被甩手扔掉,关键时刻多一份重量都会致命。从三层到二层不慎摔了一跤,人整个滚落下来。夏菲菲感到额头钻心的疼痛,伸手一摸湿乎乎的,却不敢看自己的手;她宁可相信是汗水,因为晕血会让她脚步放慢;可摸伤口也会浪费时间,干脆不去管了。儿子已经脱险,现在要做的是不能让他在没有母亲的环境下长大! 夏菲菲一直是按五分钟来安排撤退步伐的,跑到车前她想:现在才五分钟,我还有两分钟的富余!刚跳上汽车时,夏菲菲很担心像电影里一样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好在这种故事没有上演,汽车顺利启动,绝尘而去,让夏菲菲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离弦之箭。 ——当李可鲁从手机里听到巨大的爆炸声时,激动地冲向杜晓林,说他害了自己的妻子。还好杜晓林冷静,认定是夏菲菲抛掉了手机。 大地猛然间狠狠地一震。 夏菲菲的座驾在一股强力的作用下扭动了好几下,险些翻车。可她再晕眩仍死死把住方向盘,没让胯下这匹野马脱离控制。 李可鲁感到心在狂跳,而杜晓林则满脸汗水。 尾声 “在中长期预报比较准确的情况下,通过地下爆破的方式减弱甚至消除地震的项目已正式通过鉴定……” 一位领导正在台上声音宏亮地宣读着讲话稿,“梁大嘴”在下面却不以为然。 “通过鉴定有什么用,关键还得看有效没效。” “通过鉴定怎么没用?至少可以保证安全,不会再像上次那么紧张。”范因强说完有些后悔,瞟了一眼杜晓林,发现他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来。 按照颁奖典礼的安排,杜晓林先是站在下面,叫他上去领奖时再亮相,以起到一定的戏剧效果。当然要领的只是一张奖状,奖金早已发到手中。这次获奖的还有李可鲁一家——他们被誉为这座城市的功臣。 主席台上端坐着一干官员,包括星河、齐思远、规划局长、袁文英等等,每人面前都摆有一份论文。其实杜晓林最珍重的荣誉还是这个,可几乎没人去翻阅——翻了他们也不懂。 当然也有托大冒进的,比如齐思远就皱着眉头翻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去找刘万里。他已硕士毕业,今天站在各位领导身后暂任科技助理。 “这个爆破分析……用振型分解反应谱法不就行了?”齐思远招手让他过来,同时卖弄着学过的知识,“干吗搞那么复杂?” “采用振型分解反应谱法是简单,但顶多也就是在线弹性振动的范围里求出一个变化过程的最大值来。”刘万里字斟句酌地与齐思远耳语,“这么大规模的爆破冲击,会让整个结构都进入非线性的弹塑性状态的,还是用时程法也就是直接动力法来得贴切,毕竟是对地震动反应的数值仿真啊。” 这次颁奖仪式比上次“城市地下工程系列爆破”的仪式要盛大许多,但杜晓林似乎丝毫不为所动。除了上台领奖的寒暄,他一直都沉浸在一种奇怪的遐思当中。 当天晚上,杜晓林终于梦见了自己童年时在网游里的厮杀,背景则是隆隆的地震。 是的,在梦里,地震是汩汩有声的,如同雷鸣般一阵阵袭来。远方的天空泛起红色,青色的山峦被裁成一张张清丽的剪影。那好像是岩浆吧?波涛汹涌,所到之处拆屋毁房,留下一片焦土。杜晓林这才想起:这不是地震,这是火山。 但就在这一概念刚刚得到澄清之际,大地猛然震动起来!震得天旋地转,震得地动山摇,震得山崩地裂,震得巨浪滔天! 在这千载难逢的地震当中,有人正以画外音的形式朗诵着地震烈度表上的骇人描述—— “十度:房屋大部分倒塌,不堪修复。 “十一度:建筑毁灭。 “十二度:地面剧烈变化,山河改观。 这时,一个天使般的白衣女人,把杜晓林从一片废墟中抱了起来,宛如怀抱着一个婴儿。而她所到之处,地震纷纷平息。 杜晓林一直分不清,那人究竟是一名女警察,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但不管怎样,在梦里她拥有了新的身份;有了她,地震将被人类驯化,再也无法肆虐横行。 十三分之一 一 “我谨代表我国政府对您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 加速完成得很快,失重状态刚一开始,星河便在飘浮中笨拙地伸出手去,抑扬顿挫的外交辞令运用得恰到好处。 “别‘我国’‘我国’的,咱都是一国。” 李征口操流利的汉语,大大咧咧地伸手向星河的右掌击来。由于对接近零重力状态的缺乏估计和不易把握,那动作就仿佛是要把这友好的手掌推开一样,结果使他自己在空中倾斜着翻了个不大的跟头。 “那可不一样,您老在那边是拿了卡的。” 面对同样的黑眼睛黄皮肤,星河抿嘴摇头,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有关法律规定“船舶或者航空器”均属国家领土,所以星河认为这理应包括航天飞机。而且他猜想对方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只不过是为了表示一种友好的姿态。据说在那边入了籍的人都喜欢假装忘记自己的原产地,毕竟已经对着那面经常变化的国旗发誓效忠新国家了嘛。 李征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按照协议,我将在即将到达的卫星处进行大量作业,而你应在机内全力予以协助,ok?” 这次实验飞行带有一定的商业性质。当然合同十分清楚,我方只负责此项工程中的交通运输工作。 星河所要承担的责任自然更少,他并不了解协作协议的具体内容。在这笔赚大钱的交易中,他只是一名普通雇员。 这里没有老板,星河和李征都是双方的雇员。 二 接近卫星的机动变轨过程持续了至少30个小时,负责与地面中心进行联络的是李征而不是星河,因此多少也制造了些新的障碍——尽管不是语言上的。 用来收集太阳能的翼板仍在工作,但星河却感觉它们像是迪斯尼的普鲁托头上耷拉下来的耳朵,显得有些半死不活——这么大的翼板肯定是在升空以后才打开的。其时李征的身影已经与庞大的卫星融为一体,但星河还是能够模糊地辨认出他那精巧优雅的动作,一如外科医生的开腹手术。也许是因为在太空中什么都美? 年轻的李征是那种与整个社会一起童年化的一代。他们大学一毕业就离开祖国前往彼岸,很小一部分人功成名就或者干脆融入那里的主流。不能简单地说他们不爱祖国,对此星河也能宽容地表示理解,但在面对这种人时心里觉得不是十分舒服。 “有困难吗?”星河本来不想打扰对方的工作,对方不开口时也不愿主动开腔。但是李征好像已经超时很久了。 “我找不到那块控制芯片。”李征沉吟片刻才开口,“卫星太不稳定,我的动作很不灵活。” 星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再琢磨一会儿,过一会儿可能要回去再查看一下图纸。”李征随身携带着散发着荧光的图纸和检查单,他的意思肯定是要调用电脑里的资料,“再有半个小时吧。” “这儿没有可口可乐吧?” 李征一开口,星河也觉得口干舌燥。他取来两个饮料管。 “本来可能有,不过现在没了。” 尽管星河说得十分含蓄,可对方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话里的情绪。他大度地笑笑。 李征从个人携带的物品中拿出手提电脑,开始调阅有关资料。星河并不好奇,但看对方并不避讳自己,便撇过头瞄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上面充斥着俄文字句。 “这不是贵国卫星?” “不是。俄国的。”李征头也没抬地随口说道,“去过吗?” “什么?你是说俄罗斯?那还用说,我在那儿受的训。不过没机会认真逛莫斯科……我喜欢俄罗斯,向往莫斯科。” “那里的确很美。”李征说,“莫斯科我也只是匆匆经过,倒是在西伯利亚逗留过一个星期。” “西伯利亚冷吗?” “没这儿冷。”李征指指窗外,“我说,你得帮我一个忙。” “说。” “卫星结构你应该懂一些吧?” “懂一些。”星河刚一谦虚又马上反应过来:我应该没有出机的义务。 “三个半小时以后,你到卫星那儿去,把这块芯片换上。”李征的口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我实在不行,手抖得厉害。我只是个电脑专家。” 星河看着李征,笑着摇了摇头。 “没这义务?”李征试探着问道。 “而且目前我也无法与我的上级取得联系啊。”星河照抄了对方开始时那种公私分明的态度,眼睛像没处放似的在机舱里扫来扫去,“这可是贵方规定的。” “事关重大啊!”李征换了一副面孔,“做做好事吧。” 星河掉头去看李征,可这回李征却没有迎视星河的目光,依旧注视着窗外,因此看不出里面是否真的含有恳求的成分。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他的目光实际聚焦于玻璃本身而不是它的外面。 “你不是喜欢莫斯科吗?”玻璃上有块小小的污迹,李征的手指在它周围来回地画圈儿,随即狠狠地就势一抹,“卫星要是不搞定,她就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了。” 他知道哪里是我的痛处。星河心想。是我自己告诉他的。 三 “还有三个半钟头呢。”星河眼皮没抬,说得也很随意,言外之意也稍带着表露无疑:这可不表示我答应你了啊。 “你要是一定想听我就简单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征笑了,“你知道year2000吗?” “y2k?千年虫?”星河反问。 “对。这颗卫星得的就是这病。” “它犯病的时候难道会紊乱甚至疯癫吗?”星河的眼睛突然放光,小时候的好奇心理开始作怪了,不过他觉得对方——还有俄国——是在小题大做。“激光装置咱航天飞机上又不是没有,给它一下把它轰下来不就完了,干嘛劳驾您这位名医专程跑上这么远的道?” “你知道,前苏联天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和军方有关的。”李征小心地斟酌着字眼,“它并不孤独。” 星河故作姿态地假装往外看看,以示他什么也没看见。 “它还有23个兄弟,其中不止一颗上面携带有核弹发射装置。”李征边讲边指着周围的漆黑,“要是直接击毁这只收集食物的工蚁,兵蚁们就会立刻倾巢出动,攻击攻击者。” 星河瞪大了眼睛。 “——我刚才已经把这种连带性的联络装置给拆除了。”李征看到效果已经达到,不失淘气地做了补充。 “瞧您这口气喘的。”星河长舒了一口气,“那现在揍它不就没危险了?” “既然已经来了……” “闲着也闲着?”李征的话没说完,但是星河已经明白了,“那为什么还要三个半小时以后?” “需要在千年虫发作之前一小时到半小时之内更换程序。”李征回答得十分坦然,“格林尼治时间。” “到时候它会有什么症状?”星河循循善诱,像幼儿园阿姨牵着小朋友的手过马路一样引导李征说出真相。 “简单说吧,天上的核威胁解除了,可地上的还没解除。”李征看星河的眼神无疑是在告诉他: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60年代中期苏联曾试图研制一种空中打击系统,利用卫星上发射的激光袭击地面武装或摧毁地面武器系统。你知道,那时候正在冷战。” “这个我比你清楚。” “如果有足够的能量予以激发,可以获得很高能量的激光。但一颗卫星携带不了那么多能量,要想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打击还远远不够,因此这项实验预期目的不过是完成地面的定点接收,撑死成为一套信息传递系统——还得精度能够达到才行。当时的技术你也知道,数控精度和现在根本没法相比。” 星河想像着一群隶属于苏联红军的科研人员在西伯利亚的一个林间研究所测试着来自太空的光束。太浪漫了,星河心想。对于那一个一度十分辉煌的国度,星河总是脱不开这种浪漫的想像。 “但是在卫星上,接收和储存太阳能的装置容量却设计得十分巨大,因为当时的苏联当局准备长期冷战下去。没想到后来局势变得缓和,加上这套系统有很多毛病,因此只实验了一两次就废弃不用了。失去了地面的指令,光能就被一点点地缓慢聚集,而不再向下传送了。”说到这里李征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些许变化,仿佛呈现出一种轻微的恐惧。“因此现在卫星上所储藏的化学能就不是两三块水果糖的水平了,而是整整30年来的太阳光。” “现在担心它突然发生能量泄漏……”星河用了一个虽未必准确但却是骇人听闻的词,没想到李征居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组卫星不是同步地球卫星——大部分不是,但它的系统里却含有时间参数,也就是说在某一时间它所具有的化学能在量值上应该与它的运行时间成正比。通俗点说,卫星上的电脑所理解的就是:时间越长,储存的化学能也就越多。” 星河并没有完全听懂这番话,于是他继续听李征说下去。 “在2000年1月1日到来的时候,由于存储器的千年虫问题,年份会从99进位为00,但电脑默认的00却是1900而非2000。这样,它的化学能指标数就会按照默认的指示时间而不是2000年1月1日的数量显示。” “本世纪初还没有人造卫星!”星河争辩道。 “它会指向原来设定的初始数值,也就是上天时的数值。”李征说,“而上天的时候,它用于向下传输的化学能应该为o。” 李征平静地看着星河。 四 “你的意思是说,它就像一个情欲被压抑了多年的囚犯……” “笼统地说是这样。当然它的倾泻过程是脉冲式的,会分几次完成这一过程。” “你刚才不是说地面上还有一套控制系统?” “本来是有的。但是联盟的解体使一切都乱了套,加上资金和人员严重缺乏,对这一套已经被废弃的卫星系统,更是没人过问了,以致彻底瘫痪了。” 星河伤感地回忆着红场易帜、柏林墙的倒塌……幅员辽阔的苏维埃曾经是一个令他神往的国度,但是它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这和莫斯科又有什么关系?”星河冷静下来,心想没必要被这30年的太阳光给吓唬住,“顶多也就是把下面的研究所穿个窟窿呗。” “就算真让研究所来个胃穿孔当然也没关系,问题是随着时间的紊乱,接收位置也会发生紊乱。来看——”李征打开电脑的地图,俄罗斯母亲那辽阔的胸襟再一次使星河感到激动。“激光的发射是脉冲式的,这里将是第一落点。” 随着鼠标的圈定,星河的心情又变得轻松起来。他有一种超凡的反应能力,他甚至猜到了李征后面的话并想好了自己的应答。 “西伯利亚无人区。它正好击中在一个人头上的可能性极小。” “这里是第二个落点,这里是第三个落点……”李征没理星河的揶揄,继续拖动着鼠标。一条清晰的轨迹已经开始显现,终点直指莫斯科。 “别往下画了,你的意思我知道。先别说它真要走过莫斯科上空才能毁多大一点儿地方——最多也就是红场边上的一摞砖吧?事实上还没等它真溜达到莫斯科上空,它积攒了30年的那点能量也就使光了。” “我还没说第四个落点。”李征斜了星河一眼,“这儿,是一个核弹药库。” 星河身子向前一挺,吸管杵在了上腭上,一直含在嘴里玩弄的最后一口饮料几乎把他呛着。被喷出的液体开始飘浮,但很快就被清洁系统尽数吸去。 “可以实话告诉你,莫斯科当局本来不清楚这件事。虽说早在今年3月初美国‘总统特设千年虫理事会’与俄国国防部就有过具体接触,意向性的协议很快就拟好了,双方都对解决‘千年虫·核武器’问题充满了信心,可没想到当月月底对方又因为南联盟问题宣布拒绝与美国和其它北约成员国的军事部门在千年虫问题上进行合作——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讹诈。因此美国军方不得不向对方指出上面的危险,尽管这里涉及到非法谍报的丑闻,但假如真的不理睬这个问题,由此引发的核非正常扩散会导致相当多的不利。” “搬趟家不就完了?”星河斜眼瞅着李征,建议吐得有气无力,“彻底搬家应该比翻箱倒柜地杀虫容易吧。” “你喜欢数学是吗?” “对我够了解的。”星河不清楚对方的意思,“我的资料在中央情报局是不是已经够得上一盒光盘的容量了?” “都是公开资料——数学告诉我们,任何事件都可以定量地予以估算。”李征来不及理睬星河的讽刺,“如果在匆忙转运中发生问题,本就不够稳定的俄罗斯政府将无法向它的人民作出交代;而如果不慎落到恐怖分子手里,又会引起我国政府的深切关注——这两种情况都比目前这种解决方式要冒险得多。” 星河用鼻子“哼”了两声。 “真够巧的啊。卫星的袭击正好经过这么一个小小的基地,而我国的航天飞机又正好从这个最合适的发射窗口钻出来……” 五 “可俄罗斯人民你总不至于不管吧?”李征亮出最后一张底牌。 “那是你们两国的事,与我无关,与我国航天部门无关。”星河一脸正气,终于抓住一个一吐为快的机会,“干嘛不用高能卫星击毁?或者直接派架航天飞机什么的,自己的家伙多好使啊?不就是为了省那几两银子吗?其实少扔几颗炸弹什么都出来了。” 星河刚一说完就有些后悔,因为这话的挑衅性实在太强,毕竟李征在北约里面没有任职。可这确实是星河心里的想法。 “哥们儿,这话甭跟我说,找小克说去。”对方果然没有好气,他已经忍了不是一两回了,“不帮算了,我自己再折腾一趟就是了。” 李征不再说话,掉过头去查看他的电脑。 秒针嘀嗒,这个世纪还剩下最后180分钟。当然这只是民间的说法,天文、历法等机构认定的世纪肇始之端是2001年——按计划应该“太空奥德赛1那一年。 “这次弄得你们挺忙吧?”星河希望挽回这种不快的局面,“有可能连锁性地出现什么黑色星期几吗?” “人类文明的历史源远流长,不会因为一只小小的臭虫就被断送。”看来李征也有同样的和解愿望,“当然,它在世界经济衰退中所引起的负面影响恐怕也得持续三五年的时间,唯一可比的只有70年代的石油危机。” “那是第三世界人民争取资源不被掠夺的一次假危机。别老是提你出生以前的事情。” “你说话腔调也不要总像经典社论好不好?”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面回去了! “你出国后在哪儿读的书?”大约5分钟之后,星河再次试图缓解气氛。 “普林斯顿。” “不简单嘛。”星河由衷地赞叹道,“爱因斯坦的地盘。” “这么说没意义,波姬·小丝还在那儿逃过课呢。”李征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他搞不清星河的说法是不是依旧带有讽刺意味。 “那可不一样,爱因斯坦是教授,而且是第一批被批准的6人终身教授——还有图灵对吧?” 人际关系重新被拉近,这才使得李征在飞快击键的同时复现微笑。“你还知道图灵?” “你以为只有玩计算机的才知道图灵和以他名字命名的图灵奖吗?”星河笑道,“谁还没听说过著名的‘图灵实验’啊?这杰出的逻辑大师在计算机发展的婴儿时期就预见它以后有可能产生的爱情——那篇论文叫什么来着?” “《机器能思考吗?》——一个超越时代的预想。” “可惜他事先没想到千年虫。”星河不失时机地调侃道。 “这怎么能归罪于理论设计者呢?千年虫的产生完全是当初出于成本考虑而造成的。”李征以一种行家不与门外汉争执的宽容态度说道,同时转过身来认真解释。“一些系统甚至还曾采用过一位数字表示年份,在70年代到80年代的年代更替时,人们为了修改它们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可惜当时的‘千年虫’没能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是啊,如果这个问题得不到良好的解决,我们目前的文明甚至有可能将在两个半小时之后彻底终结。” 星河大叫起来:“别把人类历史上的某一天说得那么重要。” “这可不是哪一天的事儿。其实第一条幼虫早在4月9日就已降临人世,这一天是1999年的第99天。”李征十分认真,“在很多系统中,字符串‘00’或‘99’都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比如指令结束甚至档案删除什么的。而9月9日我们又经历了第二次危机。可能会发生问题的日子共有13个……” “13个?我记得好像是15个。”星河终于回忆起一些看过的资料。 “标准不大一样吧,可能有人喜欢把统计范围划得更大一些。”李征判断道,“严格地说真正危险的日子有13个,‘陶威尔教授’号正好摊上了千年之交的这个整数。” “卫星的名字?”这是个昵称,星河心想,苏联卫星的编号不是这样的。 “对。这是苏联科幻作家别里亚耶夫一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他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只剩下一颗充满了智慧的大脑。”李征皱起眉头,在自言自语中陷入遐想。“耶稣只有13个门徒,其中就有一个犹大;而假如撒旦也有13个门徒呢?那将个个都是魔鬼!” 在千年虫问题上确有许多国家下了很大功夫。英国率先推出了千年虫治理示范园区,加拿大则动用了军警两方面的力量准备控制局势——后者还制定了所谓名为“算盘行动”的除虫计划,这无疑是对古老中国算盘“零故障、人力驱动”优点的肯定。而中国为了测试千年虫的问题,银行和保险公司等机构今年也停业检测了好几次,此外还在7月份宣布广东大亚湾核电站的214个电脑系统已全部解决千年虫问题,并通过了联合国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权威审评。 李征的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要是不杀死‘陶威尔教授’脑子里面的虫子,在俄罗斯方面有两种可能,由此导致的后果对整个世界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其变化又会有7种可能……” 星河望着李征喋喋不休的嘴,尽管十分清楚在他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里肯定隐瞒了无数的事实,但还是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假如我帮你这个忙——我是说假如——要是不成功怎么办?” “击落方案同时也在准备中。” 六 悬浮在空中的感觉毕竟与在航天飞机里观看他人操作不同,头上脚下全是星星,总有一种脚下没底儿的感觉。这一点星河一出机舱就感觉到了——好在和平时的训练场景差不多。 从航天飞机到卫星只有很短的路程,但星河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地球。 那是一个完美的蓝色行星,山脉与海疆依稀可辨,俄罗斯和整个亚洲都处于黑暗之中。但在那上面有城市,也有长城和金字塔,星河心想。此外还有战争,还有军队,还有成堆成堆的武器系统——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核武器一向是俄罗斯人的骄傲。正像苏联诗人与歌手维索茨基所吟唱的那样:“……我们制造导弹,为叶塞河撑起一道屏障,仿佛我们的芭蕾,独领风骚,所向无敌……” 当然,星河补充想道,还有y2k——千年虫利剑高悬。 尽管全世界已经花费了1千亿美元来解决这个问题,但许多嵌入式系统仍将难以平安地度过今天午夜并顺利地进入2000年。早在今天午后当地时间13点整,纽约等地的股票交易所便不得不草草地鸣铃敲锤提前收盘。许多过分依赖电脑系统的国家正在悄悄地开始发疯。 真的会这样吗?星河在心中思忖。一旦遭到了千年虫的噬咬,情况究竟会糟糕到怎样呢? 星河小心翼翼地打开卫星外壳,反复确认所有拆下来的小零件都已被妥善地装好。李征的工作态度还是很严谨的,他毕竟没有因为自己或者星河还要出来就图省事把原来的盖板敞开着,让里面的元件暴露在真空中各种危险的射线当中。小心谨慎是每一名宇航员的第一守则,在太空中没有“微小的”这类错误。 原来的芯片有些靠里,被宇航服手套包裹着的手指确实很难伸进去,难怪李征的手要哆嗦。不过星河知道哪些板块可以先拆卸下来然后再恢复,所以工作会稍微顺利一些。 应该需要一个小时,就算打出足够的冗余,最多也不过就是加倍,赶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完工还是没有问题的。 宇航服里的体温调节装置十分完备,但星河还是觉得额头上在不停地冒汗,这对于心理素质良好的他来说本来是不应该的。 芯片固定已经完成半天了,刚才为了方便拆下的那堆零碎也已经装好,只剩最后合上盖板了。星河看了看宇航服上面的秒表,正在接近子夜零时。 黎明正自太平洋爬向东亚大陆,日本列岛、朝鲜半岛和宝岛台湾将依次显现……星河的心情很好!如果不是在太空中,他很想抽上一支烟——这显然是以前的想法,因为一开始训练他的这个毛病就被强行戒掉了;当然没戒掉恐怕也做不到,周围过于稀薄的大气根本不足以维持尼古丁的燃烧。 就在这时,卫星轻微一震。太空中本来是听不到声音的,可星河仿佛还是听到了。 星河一向十分敏感,这在平时的训练中就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按照俄罗斯教官的说法,“这家伙已经多次救过自己的命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他在训练中不曾遇到过的。 又是一震! 紧接着,星河感到一束亮光从眼前飞快闪烁着移向眼角。开始的亮光来自发射端的出口,随后则穿透过俄罗斯上空的黑夜,中间部分是看不见的,过于稀薄的大气阻碍了视线对光波的反应。当然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一瞬。 惊恐万状的星河没来得及观赏激光射入大气层的壮观景象,他注意得更多的还是发射口本身——那显然是一个隐蔽在翼板下方的发射口。 没有空气媒质的太空无法传递任何声音也不会使光线发生衰减,星河感到刚才留在视网膜上的投影是如此强烈,甚至宇航服下的身体都能感受到那束激光所散发出的强烈灼热;当然这只是心理因素使然,因为随后星河便感到一股真正的寒气沿着脊柱爬向颅腔。 七 地球。 西伯利亚平原。 强光将一棵百年大树拦腰劈断,接着又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达数十米的深坑,焦糊的气味在月球上都能闻到。 火势开始蔓延。 “怎么回事?”星河惊恐地喊道。他这才心有余悸地想道,幸亏刚才自己的身体没有堵在发射口处!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程序没能开启。”听起来李征的口吻也同样惊恐。 “现在怎么办?” “你试着调节一下发射装置,就在原来那块芯片的左上方。图纸上有说明——不过……” “没什么不过,我认识俄文。” 但星河毕竟没见过发射装置,他静下心来打量了几分钟,然后试着干起来。 汗水不住地流淌,已经不止是脸上了,浑身上下哪儿都是湿漉漉的。 卫星上的虫没有被杀死,它很快就会反扑的。 地面上的情况怎样?星河的心已经慌了起来。假如有了疏忽会怎么样? 那将是一个寒冷而黑暗的严冬。城市供水、供电、供热、排污、电讯、交通、医疗和其它重要服务系统纷纷陷入瘫痪;电站的故障造成电网崩溃,大火沿着街道四处流窜;饮食严重匮乏,银行不能支付现金,以前的存款又因00的到来而使得存期变成了负值;电梯停止运行,汽车失去控制,道路开始堵塞,甚至天上的飞机都有可能打转——后者当然更为严重,因为1999年存的钱跨越2000年时存期变为负数毕竟会为银行和储户双方所察觉,而天上的交通工具等它运行起来之后再察觉可就为时已晚了!既然全球有几百万部电脑都不得不停止工作,那么高度电脑化的客机肯定也会在一阵疯狂的舞蹈之后集体坠落——退一万步说,就算飞机上的控制系统不会出麻烦,机场管理仍旧无法克服因此而造成的麻烦;监狱的大门对尚未刑满的案犯提前开启,而这又无异于放虎归山……混乱已不可避免。 人们的提取现金的欲望达到了顶峰,尽管美国联邦储备银行从5月初就开始源源不断的将数十亿新印制的钞票发往各地银行,但还是无法满足将近一半的储户纷纷提款并将大量现金埋入后花园的疯狂愿望;“世界末储备粮”在6个月之前就已告售罄,当时人们掀起了一场储备罐装食品和瓶装水的热潮;他们存粮存水存汽油存金币,同时疯狂地购买发电机、太阳能电池以及22口径的枪支;从容准备逃生物资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大规模的骚乱一触即发。 未雨绸缪的富商早已举家遁入地下掩体,学者们将所有资料从网络上下载并携带着迁往偏远的乡村,以逃避“现代社会可能遭遇到的最大问题”,全世界的人共同谱写着这曲悲恸的乐章——“逃离2000的疯狂历程”。 “我不行,我要放弃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根本不能停止它的工作,拆下来更不能。”星河的口气中充满沮丧。 “你能行的!你一定行!”李征口气显示信心十足,却正好展露了他的焦躁不安。 别跟我来这套,小弟弟,我懂。星河收拾工具准备撤离。正因为我懂,所以我不可能因为一两句鼓励而成功。 “刚才是第一落点吗?”星河平静地问道。 “应该是吧。” “那还不快通知袭击卫星准备动手!” “好……”李征犹豫着答应了。 八 航天飞机动了! 像所有不太玄虚比较科学的太空肥皂剧里所描述的一样,最严重的情况发生了——就是物体发生了运动。而在这里,本来是不该发生任何运动的。 它的实际速度应该是极高的,但星河却感觉不到,毕竟卫星一直也以相近的高速在运行着。 距离在缓慢地接近着,星河小心地退到卫星与航天飞机运动方向相垂直的一侧,观察着这一没有报幕的精彩表演。迄今为止他仍不相信这一举动与谋杀之类的行为有关,真要是那样无论他躲到哪里都是没用的,因为行凶者只要不再和他继续玩下去就行了——这种事星河在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中经常遇到:当一方的人都已藏好之后,另外一方的人便一哄而散回家吃饭去了。 这个李征一定还有别的目的,航天飞机所带燃料有限,不可能允许太多次的太空行走。星河相信,李征一定是打算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接近,接近,再接近。 “对接。”星河在心里默念道,“是了,是对接。” 尽管这是一颗如古董般年迈的老龄卫星,但对接口依然是存在的。在这点上,李征无可否认地欺骗了星河。 稳步同行了。那句千古名句是什么与什么齐飞来着? “你出来干什么?”星河怒气冲冲地喝道,“还有,这要不是对接口,您是靠牙膏把它们粘上的?” “我的任务。” “您打算留这儿吧?”虽然人就在对面,但声音却是从耳机里传来的,失真的感觉倒是十分真实。“还是你根本就没发通知?” “通知了,袭击要拖上两个小时以后才会开始。” “怎么回事?”星河十分惊讶,因此暂时来不及责怪对方擅自动用自己的交通工具。 “因为前三个落点并不可怕,在这之前我有可能把这个装置拆下来。”李征边说边游过星河的身边。“安装我不成,拆除是没问题的。” “原来你们喜欢那个储存能量的装置……”星河一把拉住李征,但没敢再用力,因为太空中危机四伏,宇航服是宇航员唯一的保障。 李征还真点了一下头。也许只是太空中的错觉,但是耳机里传来的那声“嗯”字总是不会错的。 “原来你们不是喜欢俄罗斯人民,”星河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喃喃地说道,“而是喜欢这个装置。” “客观上也是为了俄罗斯人民。” “你也是为了自己吗?要是你还考虑你自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别傻了,一个小时之内你绝对拆除不了。” “可我还有两个小时。” “你们国家办事的习惯我了解一些,他们不会等到危险真正到来之前才下手的,那太冒险了。”星河拉着李征往回游,“再说俄国人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的意思……” “你会死得很惨,应在这儿。” “……” “听我的话,赶紧撤。” 星河把李征拖回飞机。 “您倒是真不怕死啊。” “我很敬业。别以为在个人利益至上的国家里人就没有一点儿责任感,我们都很敬业。”李征正色道。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星河右手紧攥为太空工程特制的锤子,里面为了保持动量守衡的钢珠上下跳个不停。星河此举当然不是为了行凶或者必要的时候能够自卫,只不过是因为手里有个东西心里更踏实些。 李征犹豫了一下,大概在权衡说实话与泄密之间的利害关系。星河也不催促,他知道真正的机密李征肯定会守口如瓶,如果给他的嘱咐是“能少透露就尽量少透露”的话,那就对不起了,您现在只能把这“尽量”的限度扩大一点了。 “原本有一个方案,也许让它事先放掉一部分能量会好些……” “别胡扯了,说实话吧!”星河十分不满意这种回答,冷笑不止。“不就是想看看它的使用情况吗?前苏联的东西毕竟让你们感兴趣对吧?” 李征无声默认。 九 国际舞台上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所能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 尽管李征有所隐瞒,但他所说的大部分内容还是事实,还有一小部分则连他也是不十分清楚的。 事实上,如果2000年大限一到,能量倾泻会立即发生,但受到打击的不是俄罗斯的核武库,而是美国一个中型城市——俄亥俄州的代顿。所以美国政府必须在此之前不遗余力地解决这一问题,无论是更换芯片还是直接摧毁。 但是美国方面有它自己的考虑,要知道一个能够收集30年阳光而保证质量的装置是多么的诱人,尤其它的原创作者又是前苏联军方——这一点美国科学家真的感到自愧弗如。虽然说是废弃了,但在70年代毕竟曾几经修葺,后置的先进芯片和新开设的对接口都是显著的例征。 劫持——整星变轨——显然是来不及的,而将有关装置拆下虽然困难,但还是有可能做到的,不过这必然会引起俄方的不满。万幸的是在这个时限内俄罗斯已经根本来不及派出自己的航天飞机来搭乘美国电脑专家了——其实他还兼任其它方面的专家,而且那才是他更主要的职业;但俄罗斯又不相信美国人自己的航天飞机。天赐良机的是中国航天飞机即将上天,而且有意向从事商业行为,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成交了。只不过中间的牵线人还是俄罗斯,它才是真正的甲方。当然,中俄双方对美国的企图并不了解——尽管有关当局知道的要比星河稍微多一些。 拆除之前最好还是先实地测试一下,因此那块被更换的芯片中所含有的并不是治疗千年虫的药剂,而是变更卫星打击位置的程序。于是,目标被改变了,由美国中西部的城镇变成了俄罗斯西伯利亚的无人区——当然,在那下面事先安排好了北美洲的技术人员,严格的测试正在进行,对俄方只要辩称是故障即可。不过出于对李征安全的考虑,整套动作应该最好是由星河而不是李征完成。星河的心理已经被严格分析过,说服成功的可能性在70%以上。 留下李征的生命并不是因为政治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人权,而是有更重要的作用:需要他拆除那个储能装置。考虑到俄国人有史可考的老奸巨滑,工作必须在“第一次打击”之后马上进行,而且各有关部门将随时监控俄罗斯的动向。即便如此,李征仍然面临巨大的威胁。而这就需要冒险了,因此对这点李征并不知情。 星河与李征的谈判要简单些,只要晓以利弊,无需涉及那么多他们不知道的情况。虽然李征激烈反对美国的打击动作会马上进行这一说法,但他却不能不对俄国可能会提前动手这一点表示忧虑。 共识达成之后,剩下的工作就容易了——收拾行李赶紧回家。尽管,有一个十分诱人的行李李征没能拿到手。 着手进行机星脱离。 从远处看——假如能够的话——这是一幅十分美丽的图画:在地球轨道上,航天飞机与卫星联合体正在静静地飞行,宛如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情侣。 可对于机内的两个人,情形就远没有那么浪漫了。 “怎么回事?”星河几乎勃然大怒,“你是怎么对接的?” 机星无法脱离! “不知道。可能是刚才的发射影响了连接双方的轨道参数,也可能是纯粹的机械问题。”李征第一次表现出紧张来。在他的脑海里,俄罗斯的打击卫星正在逼近。 紧张感弥漫在整个机舱之内,各种解决方法依次被尝试,又被一一否决。星河想起中学时自己装电脑的情形,与别人完全一样的配置在安装系统的时候却总是出现莫名奇妙的问题。 星河停了手,李征紧张地看着他。星河没搭理李征,开始拾掇东西,一望便知是在做出舱的准备。 “必须你去?”李征笑着挡在星河面前。 “能让你去我肯定让你去。”星河望着李征说道,“不过问题可能比较专业。” “关于机星对接也稍微懂一点点。” “可能还不够。”星河从李征的身边飘过,“你不是也懂一点驾驶吗?记着帮我把飞机开回去。” 星河出去了。 十 脱离后射出的距离在宇宙中真的可以被称为一箭之遥,爆炸的卫星像雏菊一般在航天飞机身后怒放。 “本来我可以青史留名的。”李征眷恋地注视着那耀眼夺目的壮丽景色,“我何尝不知道拆除的危险很大?” “留不了的。”星河安慰他说,“能留下的也是我。我的名字也会因航天飞机试飞失事而留下,而你并不在这架航天飞机上面。” “历史会记住……” “得了得了,你以为你的死那么崇高,是为了制止卫星上的千年虫而拯救了地球吗?本来很简单就能处理的事,击落完了,您还非给蛇画上一串蜈蚣脚。”星河的表情十分不屑,“你不过就是一个因为拿了高薪就自以为自己有了点责任感的间谍,按我们习惯的说法——特务!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有关这次行动的全部过程,我都会向我的上级汇报。”星河的语气里几乎没有气愤。在如今这个年代,所有行为的最高标准都取决于自己的国家利益,各为其主的事你就是生气也没有用。 “那当然。”李征讪讪地说道。 如果贵方向新闻界透露,我方也不会承认。不过这话星河没说。这话由他说出来会显得不伦不类。他相信对方的上级会得到更高级的通知的。 “其实这个装置只具有历史意义,苏联当初送它上天也就是考察一下太阳能装置的实际应用。”李征看着星河的脸色解释说,“没什么真正的大用处。” “你们的纳税人掏钱就是为了让你上来考古啊?别骗傻子了!”星河根本不信,“当初苏联耗费巨资设计这套24星的系统就为了这么点儿实验目的?我要是赫鲁晓夫一定会毙了那个主创人员!” “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经历过一次险境,李征说话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毕竟还年轻,对死亡既向往又恐惧,“当初干嘛不叫我出去?” “首先我可没什么看不起你的想法。我只是怕你修不好白赔一条命,这样我还得出去。可我的飞机得回去,我爱我的祖国,在这点上我们很崇高,别以为在如今这个个人利益至上的时代人就没有一点儿崇高,我们都很崇高。”星河的话与李征前面的宣言如出一辙。 李征看着星河不说话。 “不过拆除储能装置那件事就不一样了,您的大名就算留下了意义也不大——还得说这死是因为别的事儿。你结婚了吗?”星河问得莫名奇妙。 “没有。没时间。不过我的女友也是华人……你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听说现在不比从前了,想上一个好学校要花很多的钱,靠工薪根本没戏?”李征有意转移话题。 “我们国家对少年儿童实施的完全是义务教育——我没儿子,我没结婚。” “咱们成天这么争吵有意思吗?”李征的口气俨然是想息事宁人,也有些委屈,“连两国政府都不至于到这程度吧?” “我又不是政治家外交官,说出每句话来都要负责,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星河自觉无聊地做着争辩,“我又不是完人,说出每句话来都要保证客观公正,谁还没点脾气啊!” “算了,听听外界的信息吧。”李征边说边转动收音机的旋钮。 “在这点上对我好像有规定……”星河想要制止。 “算了。”李征用手一挡,这次的动作刚好适度。 李征与星河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加上离开自己原来的祖国也有些年头了,误会、分歧以及隔阂在短时期内根本就无法弥合。 也许可以寄希望于未来? “……正在邻近的千年虫并没有使世界发生混乱……纽约市立医院人满为患,许多居住在城区的居民此举完全是由于心理恐慌……”强大的电磁干扰使电讯时断时续,“……25日0:21,一名手持电锯的美国警察走到……将主机砍成一堆碎片……” “你们的愚人节提前了,还是又一场吉尼斯疯子大赛?”听了这则支离破碎的新闻,星河有一种忍不住开怀大笑的想法,但看起来很像是在表演。 历经这场感觉漫长的合作之后,双方终于互相赠与对方一个比较真诚的微笑。 在他们的身后,灿烂的花儿依旧盛开。 狩猎旺季 当李逍回过头来,看到十个兽栏中的最后一个还是空的时,他那欢快的口哨声便随之而止。他盘算道:这次出猎效率极高,没出半年就捕获了九个新品种,而飞船上的燃料和给养还绰绰有余。与其直接打道回府,不如再多跑一个行星。想到这里,李逍调整了电脑程序,飞船转向飞赴一颗最近的恒星。 李逍是宇宙狩猎队队员,专为研究所捕捉未曾发现过的外星新品种,这一营生的可观收入令许多人非常眼红。 在这个恒星系中唯一行星的表面上,一望无际的沙丘中宝石般地点缀着为数不多的湖泊。据电脑分析,行星上的元素成分与地球相似,这对李逍来说不啻是个打击。要知道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生物,因而这里很难存在与地球大相径庭的奇禽异兽。当然这也未必,因为在生命进化史上偶然性也颇为重要。李逍边想边降低高度,借助摄像仪在沙丘湖泊中仔细寻觅。 那是什么?在湖畔的沙滩上,一个个蠕动的“小点”在频繁地改变着形状,方形、球形、锥形……奇形怪状,应有尽有,仿佛有人在捏揉橡皮泥玩具。李逍提高放大倍数,发现那些“小点”似乎是一个个带有金属光泽的软体动物,他们正恣肆欢愉地尽享阳光。这可是个新鲜货色,李逍想,地球上也就变形虫能这么自由潇洒地决定自己的形状,但它只不过是肉眼看不见的单细胞动物而已,而这帮家伙却大如牛马!是什么机制在控制这种变化呢?李逍来不及多想,急速降下飞船。 从沙滩上的混乱程度可以断定,“变形虫”们已经发现了来自天空的不祥之物。各种几何形状纷纷遁入湖底,而飞船的落点恰好阻断了一只方形“变形虫”逃向湖中的道路。它犹豫片刻,转身迅速向相反方向的沙丘蠕去。李逍按下电钮,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罩在了“变形虫”身上。但与此同时那家伙迅速变成星形,几只伸出的触手把网撕开一个大口子,将正在变成蛇形的身躯钻出网外。李逍别无他法,一道电光自飞船迫过去,将已经开始变作球形的“变形虫”击昏过去。 如今太阳系里所有的科研机构都设在月球,就像所有的工业机构都设在冥王星一样。李逍一降落就直接把兽栏拉往宇宙动物研究所。 面无表情的接收员一丝不苟地登记着各个动物的产地等一系列资料。当他走到10号兽栏前时,不无怀疑地看了李逍一眼: “这个还活着吗?”他敲敲兽栏。 “当然,它只是被电击昏了,各项生命指标都很正常。”李逍指指兽栏内的生命系统,“这家伙好厉害,为了它我白白赔进一张大网。” “我只按动物数目付钱,不考虑你投资多少。”接收员说着递给李逍一叠花花绿绿的信用卡。 李逍几乎没在冷寂的广寒宫停留便直扑地球。要不是这趟美差能进入地月系,在人类早已移民太空的今天,钱再多也难得回故乡观光度假一趟。 李逍惬意地躺在环湖礁的沙滩上,任阳光洒泻在身上。突然一阵骚乱,四周的游人纷纷逃向身后的树林,等李逍抬眼看清为时已晚——一架巨大的飞碟徐徐降落在他与树林之间。 本能告诉李逍,这架飞碟显然不怀好意,然而通往树林的路已被封死,只有跳海求生了。李逍转身就跑,但茂密如林的金属网架从天而降,竖在了他的周围。李逍大惊失色,用脚猛踢支架,企图从折断处挤出去。可这时突然从飞碟中飘出一股香味,李逍顿时脸色煞白,昏厥过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明显地意识到那扇一直紧闭的舱门即将开启,急忙闪身躲到一边。金属棍在我手中瑟瑟发抖,我知道现在只有孤注一掷才有生还的可能。自从三天前我被掳进这艘飞碟,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冷汗缓缓流过我的额角。 一种类似人类的冷笑声抢在发声者之前率先钻过门缝,我应该想到他在那边能用仪器看见我,然而直到他开门那一瞬间我才想到这一点。可惜,已经晚了。 很显然,我意欲偷袭的优势已荡然无存。 “不过你终于露面了。”我恨恨地说道。 “你们也习惯于把金属当作武器吗?” 开始我还为飞碟内部同声翻译系统隐藏得如此巧妙而钦佩不已,后来才注意到他手中的小黑盒子。不管怎么说他们比人类先进,已经研制了万能翻译机,而且只通过一句话就学会了我的语言。 只是我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的生物,更别说多少也还算智慧生物了。 他的嗓音粗糙而沙哑,即便是译成我的母语也留有明显的痕迹。此外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那一身粗陋的绿皮。 但我不得不与他交谈,因为我相信,对于一个智慧生物来说,通情达理是最起码的素质。也许我能说服他放我出去。 不过在我用最动听的语言为自己的自由而游说时,在我的脑海里却总浮现着一组人类生物学家捕捉标本的镜头。为此我深感惭愧,同时略带沮丧。 起初我还以为是翻译机出了毛病,要么就是他们星球的人只会鹦鹉学舌,因为他说的话和我几乎毫无二致。但慢慢我便听出了门道,而且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我们俩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闹了半天你也不是这里的主人!” 原来如此! 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他也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都是被这艘飞船的主人搜集来的标本候选人。 那么,显而易见,我们的目标一致了。 我们将为一个共同的目的一起斗争,那就是——出去! 最初我们非常疏忽地把那块水晶当作是这个巨大控制仪的一部分了。 为了更多地了解虎穴的结构,我和绿皮一起对飞碟进行了一番巡视。当一进入这间机器设备超过三分之二空间的舱室时,我马上认定这里就是控制室,并很快与绿皮达成了共识。飞碟里结构相近的各室使我担心一会儿会忘记这里,于是随手便用金属棍在机器上刻下“控制舱”的字样,以免以后费事。 也就在这时,那块水晶从体内放射出的彩色光芒蓦然给我们一种他是活物的感觉,他转身的动作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绿皮便已猛地抢走我手中的金属棒,使其划过一道弧线直奔那块宝石而去。这时候只能采取直接行动,在非常时期是要实行特别管制法的。 但我猛然抓住绿皮的手——或者说是爪子,使金属棒尖硬生生地停在了离宝石仅距一指之遥的地方,因而没能让那块宝石变成璀璨的碎片。原因很简单,他身上发出的紫光在舱壁上用我的母语打出了一句令我吃惊而又沮丧的话: “你们之中的哪一位是这里的主人?” 假如绿皮还能被称之为智慧生物的话,那这个水晶人就只能被叫做智慧体了。因为我看不出他具有活体的特征,而且他还不会发声,只能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思。所谓光芒,就是他无声的语言。好在他具有文字翻译的非凡能力,同样也只靠我的寥寥几字便通晓并学会了我的文字意义。通过笔谈,我对他开始有所了解。很显然,他也不过是一个俘虏。 有趣的是,绿皮只能发声而不会写字,而水晶则只会写字却不能发声。 站在两位各有缺憾的残疾人面前,我颇为人类的本能感到骄傲。 站在两位各有千秋的翻译家面前,我颇为地球的科学感到惭愧。 现在是三个人在寻找出路了。 飞船并不大,但布局怪异,因此多少也让我们如入迷宫。几个钟头下来,我们也没能得以拜谒这里的主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最后我们决定相信技术,一致同意去研究一下刚才相逢处的控制机构。 我们之所以认定刚才水晶端坐的地方就是中心控制机构,那是因为无论从规模还是复杂程度来说,飞船上都再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和这里相比了。 怪异的符号纷至沓来,各种资料在一张像是屏幕的巨大光板上一一显现,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水晶逐句译介,但我仍似雾中,依然找不到一条可供逃生的出路。 “我们不要再徒劳了,这艘飞船的主人已经死了。”我似乎是突发奇想地说出和写下了这句话。 他们两位面面相觑,对我的话深表怀疑。 “你们看这部航行日志,请注意这个地方。”我边说边写,仔细分析,“我现在来不及作具体解释,只是请你们注意,日志从这里有了明显的变化。在这之前,日志不但记录有航行的全部过程和捕猎的具体经过,而且还非常生动地记载了各地的星球景色,风土人情;而以后则记录得非常简单,仅仅是必不可少的技术说明和生物分类而已。我认为这是两种思想的手笔,它们的描绘者分别是飞碟上的智慧生物本身和被他们所制造出的电脑!现在智慧生物已经死了,虽然具体原因我们尚不能了解,但这一点恐怕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们居然能无所顾忌地在这里摆弄控制仪器。” 他们稍作思忖,顿感口服心服。 为此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用他们通过我的翻译而反复琢磨出来的词说,我这是具有“从表面现象到了解本质的非凡能力”,一致认为这一能力较之他们的翻译能力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原来我还有点用。原来人类视为一般的分析能力却并不为每一种族所具备,正如其他种族认为纯属平常的能力对于人类来说却高深莫测。 正像飞碟的主人一样,他们拥有如此高的科技水平,能够将三个也算具有高级智慧的生物如探囊取物般地抓了来,而且还能让这种自动程序在自己死去很久之后自动运行下去,可却不懂得制造一个带有人情味的电脑,让它也把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用带有感情色彩的语言记录下来。 如果宇宙中的各种族能够联合起来开发大自然,那情形又将会怎样呢?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组织自救。我建议调试电脑程序,以使航向适应我们的需要。 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虽然中心控制机构的输出部分是文字符号系统,但程序输入部分却是声控系统,这对于精通电脑工作原理的哑巴水晶人来简直是一筹莫展;而唯一长于各种语言翻译的绿皮,偏偏又对计算机语言一窍不通,我也几乎是个外行。 不过问题还是很快就得以解决了,以一种极为巧妙而简单的方式解决了。 首先由水晶提出与电脑对话的思路,然后他把这些想法写出来并用文字的形式译成我的母语,然后我再将它们念出来以传达给绿皮,最后由绿皮翻译并转达给电脑。 这真是一次宇宙间各种族之间的团结大协作! 我再一次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假如宇宙中的各种族能够联合开发大自然…… 经过一番努力,问题终于被解决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先送谁?通过几轮的谈判,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达成这样一个协议:先送离家最近的。 这个幸运者并不是我,因为根据探测,现在飞碟早已远离太阳系。 本来我们还有一种选择方案,那就是先送老者。这一方案的提出是基于一种谁都不愿说出口的考虑——老人来日无多。折合成各自星球的寿命,我最年轻,尚在中年的水晶位居其次,而绿皮则已年逾古稀。但是谁都知道宇宙航行耗时巨大,我们之间短暂的年龄差异未必就能起什么作用,于是我们最后决定选择这一原则——以保护最多的生命为原则。对此,绿皮和水晶都表示完全同意。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漫长的旅途到站了。 水晶人到家了,他高兴地下了飞碟,与我们依依惜别。 只剩我和绿皮了。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漫长的旅途没有尽头。 本就苍老的绿皮日渐苍老,面对他越来越缓慢的新陈代谢我爱莫能助。 绿皮唯一的心愿就是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故乡,但我却满足不了他的这一愿望。因为程序已经编好,就算我愿意表现出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把先回家的机会让给他,可我们不懂得电脑语言就无法更改程序。虽然也可以试着重调,但我们却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绿皮躺在我的怀里,颜色渐渐变得暗灰。他死了。 漫长的旅途在继续,漫长的旅途很孤独。 我感到四周空荡寂寥,百无聊赖;旅途遥远,终点无期。渐渐地,我似乎开始理解拥有如此高度科技的飞碟主人怎么会莫名奇妙地突然死去了…… 众里寻她千百度 那个“杀手锏”在远处的通道口向我招手,是个相当漂亮的可爱女孩。 当时我的感觉可以用“似曾相识”这个词来描述,尽管只是一刹那。 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 她嘴里嘘个不停,阻止我出声发问。 “你先进来我再跟你说。你说我要害你还不容易,用得着这么复杂吗?” 的确如此,我想,一路上风风雨雨,杀人如麻(虽说都是机器人),我为了追求爱情,可以说已死过多次。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自视已无所畏惧。我跨步迈进通道。 通道里象河一样流动着一条传送带,准确地说是一方传送空间,因为四壁也随之同步前行。 “你这一路倒是挺英勇啊!”她上下打量着我,象以前见过赝品似的。 “那是!我还会一直英勇到底的。”我不禁沾沾自喜,“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底’是指总部吧?”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一定要到那儿不可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这儿正好是条近道。”她指指脚下的传送带“而且还有别的优点。”她撇撇嘴这动作又一次使我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请问小姐的芳名?”我冲她一笑。 “马薇玮”。 “您这马薇玮的‘马’和马独尊的‘马’是不是一码事?”我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大对劲。 “正是,”她回答得毫不踌躇,“马独尊是我爸。” 我象鼻子挨了一拳似地皱起整张面孔:“那你居然还指望我会相信你?” “指望。”她肯定地点点头。 “因为——” “因为我带你上了这条传送带。” “就因为它近吗?” “在你上传送带之前,你一路上都在我父亲的监视之下,傻瓜!我们一直坐在电视屏幕前观看这出由您主演的连续剧,而且还没完没了。” 我恨不得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假如她的脸不是那么娇嫩而且令我想起另一个人的话。敢情我一直在被人当猴戏耍,只不过听不到场外的叫好和喝斥。幸好一路上我还算潇洒,没给自己丢什么面子。 我感觉出这条路不但使这座城市宫殿大大地缩小了,也确实使我免遭窥视。我问她修建这条屏蔽的秘道目的何在,她说这是她背着父亲干的,因为她不愿她的行为总受父亲的约束和监督。她还告诉我每处入口都有干扰,其父虽知有鬼却也奈何不得。 “总部离这还有多远?” “近在咫尺。”她笑吟吟地答道。 “死牢肯定也在这儿吧?” “这儿没死牢,除了控制中心就是豪华客房。” “如果我被劫持到这儿也会被请进绣房吗?” “你的心上人刚才也在控制中心里看这出电视剧!”她涨红了脸喊道。 我吃了一惊,出奇地盯着这个女孩,看来她还真知道不少。 她所谓我的“心上人”是指梅玫。三年前我们俩互相闯进了对方的生活,顷刻间便如胶似漆。然而就在我的研究行将结束之际,她突然如水气蒸发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报警;种种迹象表明她是被马独尊劫走的。那个举世公认的科学狂人独居一处足有一座小型城市大小的地下宫殿。 于是我便单枪匹马地杀了进来,一路上用激光枪无俩地放倒一群群机器人狙击手。为了救出梅玫,我感到毫无惧色,死不足惜。 当然现在看来,当时的各种信息都是马独尊有意施放的烟幕,诱导我陷入地狱。这在我进入宫殿一段时间后便明显地感觉出来了。 “你就不怕她已经移情别恋了?”传送带在减速,我估计已经到了总部边缘的门槛。 “天方夜谭。”她的掇弄反令我想起了昔日的缠绵悱恻,两情依依。 “那你看看这个。” 我斜了那张全息照片一眼,画面上梅玫正与一个男人相拥一起,我断然把头扭了回来:“这是小姐您的手艺还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你好好看看!她生气地把照片举到我面前,我一把抢过来,看都不看便用利器在上面划磨不止。 “你知道当初我们好到什么程度吗?”隔了一会儿我放缓语气。 “是比正负电子对撞还激烈吗?” “这不结了。所以我劝你别白费劲了。”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根本就斗不过这里的防御系统。其实为了让这出戏能从头演到尾,父亲已经下令所有的机器人都不得取你性命。你还一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吧?” 这种侮辱几乎使我勃然大怒,但我很快便冷静下来,积蓄了一路的疑惑告诉我,她的话千真万确。我早就看出在这盘棋上马独尊打算不露声色地让我几子,只是一直没猜出他葫芦里的药名。 我收敛了笑容,一丝奇想掠过脑海:“要是我劫了你做人质,你老爹肯定不会不做这笔买卖吧?” “你做不出来。”她看似胸有成竹。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长时间的孤独闯关可能已使我的人性开始流逝。我认为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可以不在乎手段。 “就算你做得出来也没有用。”奇怪的是她丝毫未显惊慌,“我父亲是不会跟你谈什么条件的。” “你不是他亲生女儿吗?” “是。但梅玫也是。”她平静地说,“她是我姐姐。” 这回轮到我哈哈大笑了。 “信不信由你。”她在脸上写出一副“永不说谎”的凛然正气。 我的笑声渐小,直至彻底消失。凭心而论,她的脸与梅玫确有诸多酷似之处,怪不得我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的确没有移情,事实上她从来就没属于过你,傻瓜!”她大嚷大叫,“她是我父亲派到你身边的貂蝉!” “要真是这样,”无可否认我的心境已直跌冰点,话语开始结结巴巴,“就算她真是你姐姐,那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令尊怎么会舍得抛出亲生女儿?我又不是那叱咤风云的吕布。” “他想和你携手闯天涯!当然,他也看出你野心不大。就把你的‘恋人’‘劫’过来,逼你追到这儿谈判。” “玩笑了,你父亲不足研究控制论的吗?我对此可一窍不通。” “你研究的生物工程不就是生物学上的控制论吗?” “具体点成吗?” “他想让你利用单细胞培育出克隆人来,然后让每个人在这个独立王国里各司其职,使之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世界。”她的一双大眼睛清纯得象两汪碧潭,“然后,再一步步蚕食外部世界。” “我记得有篇科幻小说写过这个,好象叫什么《长生的悲剧》。”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可父亲认为你和他联手可以导出一部喜剧。” “抬举了。”我说,“可根本原因呢?他现在不是已仆佣满城了吗?”在我脑海里浮现出布满宫殿的机器卫兵。 “你愿意生活在一个全是机器的社会里吗?” 我摇摇头:“不过真人可不会作绝对驯服的奴隶。” “这就要靠你来发掘了。”她笑笑,“你不是已经通过基因调控的方法成功地控制了黑猩猩的行为吗?” “可人和黑猩猩不一样!”我回答得简洁有力,“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先例,都想用一种思想武装大众的头脑,可事实证明根本长久不了。” “宗教不行,但科学行。”她信心十足,“科学是万能的!” “我不想跟外行讨论这问题。”她的面孔使我心烦意乱——太象了。 传送带仿佛是在原地缓缓绕行,从微弱的向心加速度上我已敏感地感觉出弯道的曲率和半径。 “那当初怎么没派你到我身边来?” “我拒绝干,”她说,“而且我也做不来。” “没看出来。您做得不也挺好吗?事到如今,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而不相信你姐姐呢?” “说得有理。”她转身去摆弄电视,我看见她插进一盘录像带。 “什么带子?”我好奇地问。 “看了就知道了。” 荧光屏上星星点点,渐渐地呈现出影像轮廓。画面完全是刚才那张全息照片的翻板,只不过其中的人物活了起来。从视域可以看出,这显然是偷拍的。画面在更迭,我开始感到撕心裂肺。 “这下相信了吧?” 我走过去取出带子,强作欢颜地把它在身上的电磁铁上蹭来蹭去:“三维动画玩得不错,你还可以再搞一盘咱俩在一起的。” 她怒气冲冲地跳下传送带,朝一处凹壁走去。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抄起录像带把屏幕砸了个粉碎。 不过接着我便再一次迅速冷静下来,跳下传送带朝她追去,我还得靠她带路。她在前面疾走如飞,倏然间停在一扇钢板门前。 “你不是不相信吗?那你就看吧!”她怒不可遏地按下一个电钮,钢门向两边退去,单向玻璃那边的情景栩栩如生,恰似那盘录像的拍摄现场。 我扑过去按下电钮:“这是假的,是演员,是机器人!……” “别骗自己了,张星河!”她扑上来咬我,“你醒醒吧!” 我潸然泪下如瀑如泉。 “痛哭流涕也是勇敢的表现吗?”她铁着脸问我,但旋即便松弛了下来,“别哭了,不管最后结果怎样,你的追求过程毕竟还是真诚的。” “那你所做的一切又是在追求什么呢?” 她含笑不语,继而又开口发问: “现在你还想进总部吗?还是愿意让我送你出去?” “你还指望我会相信马独尊的女儿和马梅玫的妹妹吗?” “指望。” “因为?——” “因为我带你上了这条传送带。” “就因为它近吗?” “不仅仅如此!”她纠正道,“咱们一直紧贴着总部外围绕圈子,我在等待你的梦醒时分。” “那现在呢?下面该拍哪场了?” “逃离地狱。” “不会再生变故了吗?”经历了这场情感浩劫之后,我的心已脆弱到了极点,“你能保证这是最后一集了吗?” “不,还得演几集。”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从我们的头顶向周围空间扩散,是马独尊。“谢谢你,孩子。谢谢你把他带来了。” 我慢慢抬起眼睛盯住马薇玮。 “不是的,张星河,请相信我,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神已不仅仅是在辩解,而似惊恐万状。 “你当然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这些秘道传送带?”无形的马独尊以一个父亲的口吻教训着马薇玮,“除了录像设备我还有伴音装置。我一直在倾听你们的插科打诨。” 我们如两尊千年铜塑,一动不动地摆着僵立无声的造型。时间似已停滞。 下面的镜头迅如惊雷,以至于无论是我还是不知身在何方的马公都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她一把将我推上传送带,然后死命地扳下反向开关。传送带的大齿轮因其巨大的惯性而被顶出地表,她向一枚炮弹一样被弹射到空中,然后铿然一声坠落到传送带上。与此同时,传送带以数倍于来时的高速向外飞驰而去。 我仿佛置身子一条搏逐浪巅的航船,四周冥冥墨色,灯火如萤;我俯身托起她血肉模糊的娇躯,看着她费力地睁开那双清澈的眼睛。 “你肯定能出去的。”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反向开关是紧急开关,同时也关闭了所有的录像设备和机器人卫兵。” 我点点头:“你希望我出去?” “我本来也希望能说服你留下,但是既然父亲说了那话,我就必须送你出去。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也和姐姐一样在骗你。” “可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这话你问过我的。” “但你没回答,现在告诉我好吗?” “和你一样。”她微笑着说。 “和我一样?”我惊诧不已。 她的面部表情分明表达出一种极度的遗憾和痛楚,但她还是在阖眼之际竭力吐出了最后一个字: “爱。” 注释:1克隆(clone):无性繁殖系,指不通过两性生殖而培育出的生物群。 星际战争中的间谍 在科学家的眼里,决定星际战争胜负的关键是武器的优劣。 然而,他们忽视了战争的另一个侧面——情报战,而且,在情报战中无论技术多么先进,仍旧需要最古老的角色参与其中,而这一角色就是——间谍。 在人类与外星入侵者卡巴人的决战中,我就是这样的一个间谍。 昨天早晨,总部机要秘书打开三道密码锁之后发现了一具卡巴人的尸体,天知道他是怎么闯过那么多道戒备森严的封锁线的。不过从他死前的姿式来看,他的目的是那个硕大的保险柜,其时里面正锁着一份代号为“弹簧盾牌”的人类防御计划。顺便说一句,这是人类的命根子。这个卡巴人是被保险柜上新安的防卫系统电击致死的。 特工总署的头儿是在当天下午召见我的。他告诉我,根据尸检报告,这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凌晨三点。也就是说就算他活着,现在也至多逃到地——卡分界处的艾孜河畔。因为众所周知,白天卡巴人是根本不敢在人类所辖区域内活动的,而且根据分析,他是只身前来寻死的,没有同伙。 “因此你的任务就是替代他把这份防御计划送过去,目的地大概是‘山顶儿’。”卡巴入侵者占据了一座山峰为基地,因此我们都管他们的总部叫做“山顶儿”。据可靠消息,一两天内卡巴人将对地球发起决定性的攻击。 “当然啦,假如我们事先知道他来的话,就会拆掉防卫系统,再往保险柜里搁份假计划就完事大吉了。”头儿戏谑地说道,“现在晚了,只有劳您大驾了。” 我微笑着遭了句:“不客气!”便起身接过计划。 盘山路两侧的山岩向后掠去,我象卡巴人一样用触手上的吸盘紧紧吸住车身。与其说卡巴人是章鱼型的,倒不如说它更象枚小型火箭,只不过这枚“火箭”的侧翼多达八只。一般来说卡巴人是暗绿色的,但他能够随情绪而改变自己的肤色,比如那具僵尸,在死前就已变成了紫色。这种特性很象地球上的“变色龙”。 在进入卡巴人的总部之前我先受到一番冠冕堂皇的奉承,我想这一定是例行公事。随后,我便被带进“鉴别室”以验明正身。 地球人与卡巴人之间相互防范间谍潜入,假如一个卡巴人披上人皮打入地球人内部,只需一架x光机就能使它原形毕露无处遁形;而卡巴人的方法则不同,它们技术的无与伦比之处在于光学系统的长足发展。一个卡巴人科学家用高倍显微镜在我的体表一微米一微米地察看,因为卡巴人的皮肤如同地球人指纹一样颇具独道之处,也多亏了人类的现代分子生物技术才使我敢于站在此处。看着浑身苍白的老学究的那副认真模样,我一阵好笑。 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不可能弄清成员的内脏情况,那有另一套办法,只是轻易不用。 之所以派我冒生命危险来假扮卡巴人,其关键原因在于我所带来的防御计划是一份随时可更改的磁盘。所以我必须好好察“颜”观“色”,暴露我们已为他们所知的部分以取得信任,掩盖——甚至是篡改——他们所不知道的部分,以引导这帮卡巴傻瓜误入歧途。这可是人类生死攸关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我自信我的假情报已使他们深信不疑,谁让我是特工训练学校的高材生呢。我被倒挂在桂巴树上,这对卡巴人来说是一种最高奖赏。要知道一个人要是倒挂在树上时间久了非得瞄淤血不可,可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去领奖了。 战斗打响了,卡巴人向山下的地球部队发起了进攻。怪不得人们都说卡巴人狡猾,这话一点儿不假。他们一开始并没把全部力量都投进去,而是发起佯攻以探虚实。不用说,结果先遣部队当然是损兵折将伤亡惨重了。人类指挥官纯粹是拿我的生命当儿戏,这不明摆着是出卖我吗?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间谍过的就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正倒挂在树杈上消魂的我被押下来带到大发雷霆的卡巴首领面前。嘻,他整个变成了一盏霓虹灯,红绿蓝黄,变来变去,煞是好看。看来他是真急了。 他要求我对此做出解释,我回答说局部失利不能说明问题,我以我的名誉担保防御计划的真实性毋庸怀疑。假如他肯把所有的部队全部投入进去情况一定会有所改观。地球人的防御工事即将全盘暴露,局势必将按我们所预计的那样发展。 这回我可真知道什么叫“怒不可遏”了。 “你想让我把部队全部葬送掉吗?”他用卡巴语大声叫嚷,“你这个间谍!” 完了,我知道有了这一定论我就必死无疑了。我大喊冤枉,可是晚了,他手下的人已经预备好了查验我内脏的工具。说起来这工具也平常,就是刀。 我说过他们是有办法知道一个成员是不是伪装的,是不是仅仅徒具一张卡巴表皮,但是他们不经常这样做,除非万不得已。因为这种解剖检验方式是一次性的,就象人类检查炮弹合格与否一样,验一发就得毁一发。不过看来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因为他们必须弄清我的真假。 刀插进了我的肌肤,啊,真疼啊!我失声痛叫。我当然有权利叫出来,因为我的角色不是坚贞不屈的人类特工,而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卡巴人。 刀在切割着我的肌肤,我开始听到一声声惊呼: “天哪,他是卡巴人!” “你看它的内脏、腔管,还有组织液!” “……” 我当然是真的,从外到内、由表及里。我本就不是人,我是人类现代分子生物技术的结晶,通过克隆技术由那个卡巴特工身上的一个细胞培育速成的,因此我的身体与卡巴人别无二致。只不过控制思维的基因已被替换,我是按照人类思维方式思考的卡巴人。 我是生物机器人。 “让它速死,减少它的痛苦。”嘿,这就是卡巴首领对他错误的补偿!不过我听到他同时也下达了另一个命令: “按原计划发起总攻!” 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欣慰地变换着肤色。我虽然不是人,但我为人类做了一个机器人所能够做到的一切,因此死而无憾了。我感到一柄利器正刺入我的大脑,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了,在恍惚中我瞥见我的肤色已经开始发紫…… 张扬的间谍 1 “您还别说,这演技还真够得上地道的好莱坞水平了!” “准确地说应该是20世纪30年代的好莱坞。” 一张张装饰墙砖般的屏幕拼贴出一整面彩色的墙壁,我和防卫总监一边泛泛检视一边信口评论。监视装置遍布整个旅游景点,所有的自然人文景观尽收眼底。 “你是怎么看这场演出的?”我扭过头去问防卫总监。“他们究竟是想转移视线呢,还是故意在向我们挑衅?” “恐怕多半是前者。”防卫总监不屑地撇嘴摇头。“他们是不会有兴趣花冤枉钱来做无用功的。” 此时此刻,屏幕上那位敬业精神极强的绅士正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表演任务,以其高超精湛的出色演技博得我们发自内心的一声声喝彩。他身套黑西服,兜挂白手绢,嘴里叼着一根巨大得如同飞艇的古巴雪茄,道具俱全是应有尽有。遗憾的是在后来的整个故事当中,他便只成为其他观众的关注焦点而被我们专业人员所忽略。 这个所谓的公开景点其实是一个秘密基地,而我们“防卫司”则负责看守这一秘密。经过多年的打探,如今敌对方间谍的味道终于开始在这里弥漫。说实话这并不令我们惊奇,我们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目前一个大型纪念活动行将举行,而这正是那帮号称“测绘队员”的喜欢阴雨天气的蟾蜍们期待已久的。 在观赏了黑西服精湛得体得几近虚假的表演之后,我和防卫总监共同认为,对方真正的间谍肯定位于一个隐蔽的暗处。 “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卖报的小贩。” 2 “奢侈呀!”屏幕上刚一显示出装饰得十分张扬的庆典外景,“测绘局”局长的脸上便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够得上阿房宫的水准了。” “但我们不会烧它。”操作员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同时恰到好处地接过了上司的话头。“没必要费这根火柴。” 不能只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测绘局操作员”的职能,因为他们并不仅仅是在操作电脑,而且还要统领全局,并指挥整个行动,称之为“操纵员”也许更为准确。 “即使是在二战时期,皇家空军还用木头炸弹轰炸过纳粹德国的假机场呢。”局长不无调侃地引述经典。“难道我们还不如英国佬幽默?” “那也好,就让咱们的演员同志去和这座豪华宫殿周旋吧,报童自会对付隐藏在基地后面的那个基地。”操作员一边决策一边便真的操纵电脑发出了指令。这些电子指令由专事通讯的人员接收,再以相当传统的方式传达给那位专注于新闻传播事业的小贩。 自从确切地知道这个基地的存在之后,它在局长的心里便埋藏了整整3年,发誓要找到它的愿望也在同样的场所被埋藏了同样长的时间。经过多年的追寻和努力,生根的种子即将发芽,这一次他一定要马到成功。 “你刚才强调的是‘后面’吗?”局长突然问道。“我倒觉得应该是‘下面’呢。” “我刚才强调的是‘那个基地’。”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3 “如果说那个黑西服是伊恩·弗莱明塑造的詹姆斯·邦德,这个报童就是约翰·勒卡雷笔下的乔治·斯迈莱。”防卫总监时而对着那个勤劳的报童指指点点,时而又注视着他陷入沉思。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切具体的人工都很难让我相信。”他语重心长地对我阐述他的观点。 “你的意思是说:尽管他十分优秀,但充其量也还是个虚像?”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以为黑西服真的只是一介群众演员,他登台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让我们相信他是唯一的假象,而这个朴实的报童才是我们要找的目标。”防卫总监给出了他相当令人信服的解释。 “事实上报童也是一层烟幕?”我脱口接道。 “准确地说他是第二重加密。”防卫总监回答的十分肯定。 “那你觉得真正的魔鬼应该来自哪里?”其实我在说这话时可以说已经心中有数了。 “只有一个地方仍旧被忽视。”防卫总监说。“那就是” “网络。”我们异口同声。 4 “通过各种先进的手段,我们终于可以知道那座豪华皇宫的下面是空的了。”操作员在最后核实之后摆了一下头,向局长大人给予确认。 “一般来说,真正的基地往往在假基地的地下。”局长以一种戏谑的方式重复他此前的猜测。 “只是一般来说。”操作员应声说道。“一般来说构思巧妙的推理小说总是这样安排的。” “而他们却不是一群通俗文学的爱好者。” “显然不是。” “那么假基地的目的就在于……”局长看着下属,等待着他把自己的话说完。 “告诉人们它是唯一的伪劣假冒。” “那你觉得真货应该在哪儿?”局长出了下一道考题。 “它也许不是物理的,而是比特的。”操作员在叙述的同时调出了另外一堆资料。 局长用眼睛贪婪地咀嚼和消化着这些信息资料。 “你是说网络?” 操作员与局长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5 “没想到这儿还真的有不少黑客在折腾。”我在心中默数着被统计出来的非法访客的流量。 “我想我们真正的目标就在这些人当中。”防卫总监迅速调拨着资料,瞬时统计数字飞快地显现出来,与我心算的相差无几。 “他们真能进来吗?”我谨慎地向防卫总监提出疑问。对于现代科技我总是怀疑它的可靠性和有效性:前者令我担心我们的防卫,后者让我小觑对方的进攻。 “千万别低估这帮家伙的能力。”防卫总监冲我笑了一下,但是表情相当严肃。“他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他们好像已经攻破了一些地方!”我指着屏幕上闪烁的红色小方块惊呼。 “放心,这只是表示他们刚刚开始进入。不过我们必须马上反击!”防卫总监总是在那么镇静的同时又是那么的当机立断。 6 “看来我们的估计没错,开始遇到抵抗了。”局长目睹着一个个黑客的进一步登录受阻,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懑。 “而且还不轻呢。”操作员笑笑,驾轻就熟地向那些黑色客人们发布着指令。这回是不需要任何一种传统的接头方式的,信息在发出的同时就为那些众多的行为者所接收到。他们在看不见的海岸线上一次次尝试着登陆,接下来便是抢滩、立足并发起冲锋。 “下面需要干些什么?”局长在操作员停止发送指令的间歇中问道。 “您是说我还是说您?” “先说你吧。” “对于我来说,需要继续协调他们的工作,不过也只是一些宏观上的把握而已。” 操作员说的不错,因为对于黑客行动来说,无需也不可能向他们提供他们每一步具体步骤的实施计划。从这一点来说,他们永远都不是平庸的长期受雇者,而是领取计件工资的技能高手。 “那么我呢?”局长打了一个哈欠,疲惫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操作员的脸上重复着数千年来下级对上级的谄媚,尽管在信息时代其程度已经不似以往那么明显。 7 “你知道‘三令五申’的典故吗?就是孙武替吴王操练宫女的那个故事吗?” “知道。那位著名的古代军事学家在两个漂漂美眉头上大开杀戒。”防卫总监笑着对我说道。“你是想借此给我讲讲纪律严明的故事,用来敲打一下我今天上班晚到了5分钟?” “你多心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转述的是这个故事千百年来一直表现出来的话语含意,但是现在我要就这件事说句别的。”我喝了一口水,翻看着打印出来的数据。“我想说的是:即便是后来孩子们确实害怕了,纪律严明了,队伍整齐了,步调也一致了,但是一群女娃娃使枪终究还是显得那么的虚假和做作。” 我说到最后的时候,用手指点着屏幕上的数据。防卫总监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没错,这哪是强行登录呀,一波一波地好像是在冲浪。” “他们没把最优秀的人才投放在这里或者说是最大的精力。”我说出了我的看法。“我觉得他们只不过是在起哄。” “他们投放在这里的是最优秀的诱饵。”防卫总监不禁笑道。“那又是谁在干实事呢?”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8 “他们真的被迷惑了。”当局长再次返回电脑前时,操作员笑容满面地向他炫耀。“您看呀,统计显示基地大多数力量都被牵制到这儿来了。” “我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改弦更张的。”局长保持着固有的清醒,不无担忧地说道。“我和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太了解他们了。” “您的意思是……哎呀真的,防卫的动作好像不大积极呢。”操作员适时地大惊小怪起来。 “要是光是不积极倒还好说了。”局长也觉得操作员的说法人情味过浓对于网络防卫来说,还有什么积极不积极的。“他们好像是在欲擒故纵。” “我明白您的意思。”操作员附和道。“他们故意诱惑我们进去,可是真到了里面却发现也没设什么圈套,只是总有什么东西在阻挡我们。” “实际上他们是想拖住我们。”局长的牙间流露着摩擦出来的响声。 “拖住我们的注意力。”操作员准确地补充道。 “必须马上实施下一套计划。”局长多少有些气急败坏。“这边不要撤,让他们认为我们的注意力确实被拖住了。” 9 “我们还忽视了哪些地方?”我几乎是有些小心地问道。“我觉得他们可能已经越来越接近真正的目标了。” “我们也越来越接近真正的目标了。”防卫总监胸有成竹。“别担心,他们没剩下几招可用了。” “那么究竟还剩下哪几招呢?”我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才能心安。 “比如一些特别传统的和特别经典的。”防卫总监的语气有些呜噜呜噜,同时他开始调看一些网络以外的例行监视参数。“放心,不会有什么更为先进的方法了,他们的技术已经到头了。”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默默地在脑中复习着间谍这一行当的必修历史。 “亏他们想的出来。”防卫总监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调研工作之后终于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原来是非常经典的声波震荡,正在对我们的地下室进行巡回考察呢。” “传统的有如诸葛先生的木牛流马。”我在一瞬之间明白了对方的企图,差点也笑出声来。 不过具体原理我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是通过远距离的激光技术,记录会议室玻璃更尖端的技术应该是记录屋顶和墙壁的微弱振动,捕获与会者发言的声波数据,最后再经电脑还原成人声。这的确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方法。 “对付这么古老的小偷,我们可还有相应的旧式警察?”说实话我还真有几分担心呢。 “我们保留了一些各门各类的都有。”防卫总监语气肯定地向我保证。“还没有全部退休。” 接着,一束束频率不同方向各异的干扰波束便左右开弓上下跳跃着扑向位于地下的各个房间当然也包括真的会议大厅。这些房间本来都是具有各类防范设施的,诸如防止网络窃听和干扰之类,一向戒备森严,现在我们要做的无非是让它们恢复自己的自信。 当然,测绘工作者们的传统招术并不止这一项。于是接下来,他们便向考古学家一样一次次试验着历史上的著名方法,然后一次次重演着失败的结局。 10 “我们的企图好像被发现了。”操作员第一次有些紧张,也许局势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局长马上俯身过来,注视着屏幕上显示出的数据。 “他们有警觉了?” “不光是警觉,好像已经开始有所防卫了。” “这可是最后一层裹尸布了。”局长喃喃自语。 “您的意思是说……,”操作员奇怪地看着局长,没想到原来局长还瞒着他另有安排。“它还只是裹尸布而已?” “不错,尽管我真正派出的间谍十分出色,但我还是需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又小心。”局长在为他的秘密部署做出解释之后,顿时感到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他恐怕只能自己面对了。” 局长挤开操作员,亲自操纵起电脑来。于是画面终于让位给了那位真正的主角。镜头被逐渐推进,由远而近,直至放大成为定格的特写。 11 与此同时,在我们这一边的屏幕上,这位演员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在经过了多次的甄别和复查之后,我们终于得到了这一十分古老的最新情报。监视装置追随着他矫健的身影从他发现了地下基地的入口开始,直到他拿到所需物品后准备返回地面潇洒得一如传统影片中的经典英雄。地下世界虽有屏蔽,但他肯定还是有办法发射一些文字和图像信息的,不过看起来他的本来目的是冲着基地的研究实物去的。在他迅捷而简约的整个行动过程中,我和防卫总监自始至终都惊讶地悄然息声。 从开始到结束,一系列行动可谓迅雷不及掩耳。防卫总监不得不无奈地认可了这一事实: “他终于露面了。” 我没有作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脚上趿拉着双铁鞋费了大半天功夫,没想到到底还是折在他手里了。”防卫总监十分感慨。 听到这话,我反而冷静了下来,语调平静: “看来这时候咱们好人这一边也需要一位主角上场了。” “那叫正面人物。”防卫总监纠正道。“是谁?” “我。” 12 我进入通道的身影很快便投射到测绘局的电脑屏幕上。 “天哪,那是防卫司的反谍报人员星河!”局长失态地惊叫起来。 “必须赶快通知演员!”虽然局长已经重新定义了那位演员的身份,但操作员还是习惯于以前的称谓。与此同时,他迅速开启了各种通讯联络装置。 “第一,没有这个必要我相信他的应对能力;第二,即使有必要”局长沉吟片刻,“现在也来不及了。” 屏幕上,我已与对方短兵相接。 基地入口处,一阵枪林弹雨。 13 “您真出色。”激战方止,我便发出由衷地佩服和赞许。 我撕开衬衫,包扎好胳膊上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他显然也受了伤,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好莱坞戏装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但气度依旧。他偷窃的样品被我用枪击的粉碎,目前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手里还有武器可以指着他。 “一般出色。”他冲我笑笑。 “不过告诉你,在如今这个电子与网络决定一切的时代,没有英雄。你失败了。” “那最后干嘛还需要你我在这里喝茶?”他夹杂着喘息的话语虚弱无力,但仍不忘调侃。“您不得不承认,最后还得指靠真人吧。” “您能带走什么?”我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样品碎片。 “胶卷已经转交给了我们的交通员。”他丝毫也不掩盖自己洋洋得意的神情。“‘交通员’这个词‘在如今这个电子与网络决定一切的时代’是不是显得陈旧了一点。” “一般陈旧。”我尽量保持冷静,小心地退后一步,以免在受骗的恍惚中被他夺了枪去。“交接地点在哪儿?你该不会告诉我是通风口吧。” 说实话,刚才前来与他交锋的路上,我便突然想到了这个科幻作品中永远被言说的漏洞。 “正是。” “那么您放心,那位报纸传销员目前也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也同样抑制不住沾沾自喜。“不过他和您一样最终都是会被释放的。” “那是因为贵司和局里有协议:互相不扣留对方的人。”他的语气中没有沮丧。“并不是因为你们多么仁慈和宽宏。” 是的,经过千百年来的对峙,目前间谍行业已经有了行会的性质。我们各为其主,因而需要互相帮助。 但是他应该沮丧才对。 14 就在我们即将分手的那一瞬间,对方的普通呼机开始了难以觉察的震动,但还是被我受过良好训练的耳朵捕捉到了。行动已经结束,一切都可以公开了。 他先是自己瞄了一眼,然后出示给我看,不过依旧没有喜形于色。 上面显示着如下字样: “来自测绘局长:刚获上级部门指令:已通过网络成功劫获样品的部分数据,可参考价值待分析。你部的一切掩护工作已告完成。” “你事先知道?”这就是他没有沮丧的原因? 他摇摇头。“但是我知道,在这个电子与网络决定一切的时代,我们真人的用处从来就是佯攻。” “那最后干嘛还需要你我在这里喝茶?”我说这话的目的只是不想看他苦笑。也许,也是为了使我自己的职业自豪感不受伤害? “您的呼机也来信息了。” “我知道。”我目光直视着他。“可我的指令需要保密。” 他点头笑笑,表示理解,然后与我告别分手。 我查看呼机上的信息。那是总监大人的叹息。 “来自防卫总监:刚获上级部门指令:网络已成功阻止有关样品的全部情报失密,部分失窃信息所造成的损失待分析。你部的一切防卫工作已告完成。” 如果这是一纸消息,我还可以把它撕得粉碎,然后让碎片在风中飘逸。可是现在,我总不能把呼机摔了扔掉。 离群索居 1 我像眺望节日焰火一般有滋有味地欣赏完整艘飞船的壮观爆炸,直看到它那旅行社的醒目标志在眩丽的烈焰中疯狂地舞蹈一番之后,整个残骸烧得只剩下了焦黑的骨头,这才掉头漫步向山顶走去。 自从这艘旅行飞船以“搁浅”的方式“着陆”后起火爆炸的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与同行的玩伴儿们分道扬镳了。在紧急状态下电脑即刻宣布撤离,一时间自动舱门豁然洞开,大家纷纷抱头鼠窜,结果我跑的距离比诸位稍微远了一点儿,一口气跑到了连绵起伏的山丘腰部。 他们喊叫了我几声后便无声无息了,于是我大着胆独自向黑暗中缓缓隐去。由于当时天黑,他们也许认为我已经被烧死在里面了,可能还在筹备一个小型追悼会,并“化悲痛为力量”云云。我相信任何动人的词句都会被言说,只是不会有任何形式的具体救助行为。我并不埋怨他们,因为当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相并存的时候,即使道义上的责任依然存在也缺乏实际操作的可能。走到山间深处,我从背上退下自己那形影不离的背包。飞船上公共的备用食品我都没有带来,尽管当时它们就在我的手边。其实出于生存的本能,在动身的时候我本来是顺手把它们抄出来了,但在继续奔跑之前又顺手扔回到了飞船的旁边。我想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既然我决定单干就不该再蹭供销社的集体口粮,也省得以后大家对我的自私说三道四。我知道在骨子里我有极强的均权思想,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做出我的非集体主义决定。我从包里取出我个人的那份食品,胃口很好地吃罢夜宵,总共消灭了三分之一的储备存粮。然后我躺在地上,针对我的行为开始了迟到的思考。 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看出过团结的力量,当然前提必须是指一群乌合之众,有强制性的军事性组织不在此例。而这是一个旅游团,如上所述大家只是一群“玩伴儿”。而现在,既然交通工具爆炸了,契约也就即时宣告解除。能谈的只是大家一块儿回家的问题,有关共同修理的计划想必是根本无从谈起的,而且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会吵得沸反盈天。 一般来说,集体的力量只在于歌舞,而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加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当然,此外这种群居状态还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只在于浪漫地做一周汤姆·索亚然后以鲁宾逊的方式无奈地拖延一年最后再以重复《蝇王》中自相残杀的悲剧而告终。 而我自信我自己是一个干实事的人。 现在要做的最大的实事当然就是解决这样一个实际问题:如何返回地球? 我忘记说了,这是一颗彗星。 2 我们来这里的本来目的是野营,一群自以为潇洒的、原本相互陌生的小知识分子集合起来到这个绿色彗星来野炊。 众所周知,我们的世纪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世纪。随着星际道路的进一步拓展,火星、金星之流终于正式对普通游客无限制开放,据说这两个地方每天都人涌如潮,而月球早已像是自家门口的小公园一样没人去逛了。公司白领们喜欢去火、金度假村并不奇怪,因为他们总觉得在金星的游泳池中(其实是严格室内的!)和伴侣游泳比较罗曼蒂克,在火星的红色背景下与故知喝酒品茗比较深沉,可咱们有点层次的在网大学生也跟着挤那些所谓胜地我觉得就没意思了。我认为早在半个世纪之前“旅游”这一概念就已经被大众传媒所异化,它本该是在一个地方闲散并相对稳定地休息一个漫长的假期,而不该是在一个地方拍摄完旅行录像后再匆匆地赶往另外一个地方拍摄旅行录像。 基于这一观念,我在网上找到了一家小型旅行社。按照广告上的介绍,他们可以提供前往各个景点的航班而且距离较近的行程还可以考虑以自动驾驶的方式整船包租。我之所以选择小型公司,就是因为它不会因为人少而取消航班,甚至听说到期时就算只有一个人也照飞不误。可没想到与我志同道合的报名者还真有几位,于是我们就真的决定包租整艘飞船和整片旅游地了,还在这并不漫长的路上迅速地变成了朋友。现在想来,假如那时允许其他旅行团体前来情况也许会更好些,我们可以搭乘他们的飞船返回,至少可以利用他们的通讯器材进行呼救性联系,可惜这颗彗星最终还是被我们“包间”了。我十分奇怪为什么当初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而如此近便的旅游点也为大多数旅游者轻易地视为无聊而放弃。 其实这颗所谓“绿色彗星”(编号我实在是忘了,应该是一个年份加一个显示其在该年序号的罗马数字)自有它的独到之处,它与它那些“脏雪球”型的兄弟姊妹有着大大的不同,换句话说,它决不是一个冰雪与尘埃简单地冻结在一起的不规则团块。对于普通彗星的组成和结构我还略知一二,一般来说,彗头的里面有个由碳质球粒陨石构成的固态核,中间的幔主要是液态水或结晶的冰雪,当然还有干冰和硅酸盐尘埃什么的,而最外面则附着着一个因太阳使冰升华而形成的冰粒之“壳”。 这位“绿衣姑娘”对我们而言最有意义的就在于它的这一层气态“壳”,因为在它的表层凝结着厚厚的液态氧气。而随着这位远方来客与太阳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液氧逐渐开始沸腾,氧气逐渐开始弥漫;而由于它显然不是一个娇小苗条的姑娘,直径不是通常的5千米左右,而是达到了20千米上下,因而它的质量也足以跻身应予减肥之列,这就使它上面的气态物质不至于像它的伙伴那样弃它而去,而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并均匀地附着在它的周围也许在它的内部存在着一个相当重的重金属核,而这便是它那强大引力的来源?不管原因如何,总之在我们到来的阶段,它那稀薄的大气层正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换一种说法,维持生命的氧气有了。 不过对于我们人类来说问题也不是没有,因为在临近太阳的阶段,这上面的气候肯定会变得越来越热。因此我首先必须找到一个比较深的山洞,而且这一点对我来说实在是迫在眉睫。 我比他们先想到这一点并先下了手,因此我得比他们先找到。 3 微弱的自转造就了漫长的白天黑夜,这是一个资源毫不匮乏的世界。 从旅行社的介绍材料来看,这颗“扫帚头”的组成成分并不怪异复杂,依然包括氢、碳、氧、硫这些流浪天体通常都会有的单质元素,以及诸如碳氢基、氨基、羟基氰基之类的有机基团,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而在彗尾部分自然也是离子态物质居多,都是些丢三落四少了些什么的不完备电离分子,这被称作“自由基”这些分子如果“生活”在地球上,是很容易俘获一个或数个原子而成为稳定分子的。那么,当彗发、彗尾的气体稀薄、而压力又很低、且含有大量的有机分子时,也就有了出现生命的可能。 更令人欣慰的是,这是一颗木星族彗星,其实这一点从它的短周期上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旅游手册就在我的手边,那上面原来根本无人查阅的“旅游地点的天文属性”一节这下可派上了用场:“在已经发现的数百颗彗星当中,有一半以上的彗星周期不大于13年,远日点小于7个天文单位,与木星轨道的半长径5.2个天文单位接近,轨道面与黄道面的倾角也都十分保守,几乎都在12度以内。” 按照我的理解,它被俘获的原理自然十分简单,这些远方访客的轨道本来是地道的双曲或者抛物,结果由于那位木星大哥哥过于好客,或者说是那位木星大哥哥那巨大的引力场过于好客,结果使它们的轨道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椭圆。 估计它的一年本来很长,而自从被木星俘获之后,这一周期就大大地缩短了。而我相信,在它原本数千年的太阳周期年当中,冷藏于天然冰柜中的植物种子在经过漫长的严冬之后,会在接近太阳的时候慢慢地发芽、生长;而现在,它们终于开花、结果了。 而这,就是我们的食品。 从外表和味道看起来它很像是香蕉,甚至连收集工作都十分类似只要从它那小巧的主枝干上掰下来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大规模集约化生产。在粮食问题方面还有一个有利的特征就是资源丰富,这种准“香蕉”几乎遍布整个彗星,不存在不同种族之间势不两立的相互竞争。 在采摘口粮和储备存粮的过程中,我果然如愿地找到了一个相当深邃的山洞。这下好了,接下来我就可以在这个世界自转的夜间,开始考虑实施我的一个计划了。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雄心壮志。下一步嘛,我打算自己建设一艘宇宙飞船。 4 幸亏我没有读过宇航学方面的博士,否则我就会嘲弄地看着自己了。因为我的这一想法,就如同一个刚会用某种液体和泥的小朋友想要盖一座高楼大厦一样。 不过这位小朋友也的确有他自己独到的想法和见解。 前面说过,这颗彗星属于木星族彗星,大概是在数百年前为木星所俘获的。由于其周期的缘故,在它访问太阳的过程中将有两个近日点,同时也十分巧合地有两次与地球的轨道相交。 我们本来就打算利用第一次近地点到达这里,并利用第二次近地点返回故乡,就像乘坐一趟固定时刻的班车一样。这是这一计划在空间上的可能。 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考虑,它的引力场对于氧气已经足够严厉了,但在约束所有的固态物质方面却并不十分成功难怪这里的“香蕉”树长得又高又大。就拿我本人来说,如果不穿加重靴,只要一个弹跳就能窜上太空当然我不会那么做,但是我可以利用一些机械上的方法有效地“放大”这种力量,使它能够满足“飞船”的第二宇宙速度。地球那一头则不必考虑,近地点的加速正好可以加以利用,而且救援系统十分完善,职业救护队是不会看着手足同胞即将被大气层烧着了还无动于衷袖手旁观的。由此可见载体本身并不十分重要,能禁得住我本人和附属设施就成。这是这一计划在工具上的可能。 空间距离和运载工具的困难解决之后,下面就是氧气和饮食等供给问题了。再退一步来说,后者甚至也可以利用忍耐来省略,而前者却绝对不行。我们可以忍饥挨饿,但决不能“忍气吞声”。呼吸是一个方面,此外还有暴露在真空中的致命危险。 我需要想出一个携带氧气的办法。 首选的方案是携带植物活体。我们知道太空中微弱的阳光可以产生光合作用,而不管这种作用其实真的是多么的微弱。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还需要一个专用的氧气储备舱。这就涉及到一个根本的问题了材料! 这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 我不知道究竟是命运总是对我或者说对我们人类有所垂青,还是自然界就是这样的完美和谐。经过一番考察的结果,我十分信赖地选中了“香蕉”的树干。 首先它的重量奇轻,这对于宇宙飞船来说是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的。假如飞船太重的话,它就会被自己的自重压弯了。 “香蕉木”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在它刚一脱离母体的时候十分新鲜,刚刚被折断后会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粘液,两个断口一经合并,严丝和缝,坚不可摧,不单足以完成氧气储备舱的任务,对于整体的密封性也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假如不是这样,也许我还需要研究一下冶炼金属的技术,而这门课程在这个短短的小学期之内肯定是修不完的。 有了如此之多的可能,还有什么是我们所不能做的呢? 因此我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大型空腔,在里面又加了一个并不太小的小型空腔。小房间是我的氧气罐,大厅则是我的起居室、食物储存库兼氧气制造工厂。 这个空腔可以容纳下很多的人不过绝对容纳不下全部旅游者。 怎么样,越来越像一艘真正的宇宙飞船了吧?前提是我们不谈形式,只看效果。 接下来我就开始准备食物。用于备用氧气的活体“香蕉”自然不能算做食品储备,为了节省空间和重量最好再准备一些方便食品。经过一番严肃认真的思考,我认为将“香蕉”晒成干的方法值得考虑。 于是我开始疯狂地采摘和晒制。不过最好不要留下过多的采摘痕迹,晒制的面积也不能太大,尽管四周渺无人烟,但我还要提防我的那些朋友们。 5 不错,我的确是想到了我的那些朋友们。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关心一下他们的强烈愿望。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在修补那块已被烧焦的金属排骨。 思维定式让他们努力地朝着错误的方向操劳着,我猜想就连他们自己对结果也没有真的抱有多大的信心。 在连续数日的篝火之后,他们终于开始了辛勤的劳作。说句老实话,他们当时的嘹亮歌声实在曾令我心痒难熬,脑中想象着顺风飘到耳边的远方歌舞,我心中一阵阵冲动,真想还不如出去和他们一起醉生梦死算了。幸亏我当时忍住了,这才有了今天的倒置。随着对方歌声中逐渐出现了哀伤的成份,我的飞船也在一天天地变得完善。 他们的确很辛苦,但是也的确很无知。我甚至怀疑他们并没有一个完善的计划,因为我看到飞船被装了拆拆了装的搞了好久。 根据他们正将一株株小型“香蕉”进行“盆栽”实验这一现象,我估计他们也考虑到了这种可以作为食物的植物能够提供氧气,但是缺乏光合作用时的情况他们可能未加考虑。 我很为他们担心。 我有心提醒他们一下,但是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或接受我未曾死亡这一事实。我相信这一现状并不会吓着他们,但是我肯定不得不罗嗦地解释上半天。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不希望我的工作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干扰。 自从这一天起,我每天都要抽空观察一下他们的工作。我一直怀疑他们还是猜到了我的存在,我从他们的表情中能够明显地看出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尽管满脸的疲惫,但依然半心半意地唱着战歌。我想这是为了向我传达某种信息,告诉我说“集体劳动比个体劳动的优越之处就在于劳动的时候可以‘吭哟吭哟’地喊出号子来”。对于这种不带明显恶意的挑衅,我只是报以同样毫无恶意的微笑。 然而在我例行观察的第八天清晨,他们的飞船坏了。 6 其实他们的飞船从来就没有真正修好过,所谓“坏了”只是说他们的拼凑之作发生了令人难堪的变化,而这一变化显然是外界力量所为。 这一点我是通过他们在大地上给我的留言中知道的。 我看到了大地上由小石头群构成的巨大字迹,那是对我的警告:如果再破坏的话,我们将不会再客气! 他们果然了解到了我的存在。 整个白天我都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坚持没有出去。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怕孤身一人口拙难辨,也许担心这只是一个并不友善的阴谋,也许,我只是为了保持一种已经养成的固有习惯。 入夜,我才潜伏着摸到那行巨大的字迹旁边,决定在它的下方书写如下字句:请找到证据看来在书写巨大的标语时,集体的确比个体要强,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摆好“请找到”三个字,为了简化起见,后面的“证据”被我摆成了“正居”。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十分劳累。 回到我的临时居住处所之后,我开始在心中遍数所有的可能。 我怀疑这里还有动物。其实当时我所晒制的“香蕉”经常发生失窃事件时我就想到这一点了,可是直到如今猜测才得以确切证实。估计他们遭受了不只一次的嘲弄,在“破坏”前面加“再”也许表征了这一含意。 这一点很令人头疼,如果真有动物的话,有危险的就不单是他们的飞船了,应该还包括我的生命。也许它们害怕群威群胆聚啸成群的部落,但是却觊觎着离群索居的个人。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祖先,他们之所以能够在巨兽猛禽之间顽强地生存下来,一方面是由于使用了普罗米修斯送给他们的赃物,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因为坚持群居。 想到这里,我不禁瞄了一眼新堵在洞口的岩石。这是我今天才开始这样做的,可我还是不能放心。 假如他们根据我的回答也能想到这一点的话,也许就可以安排轮流守夜的值日表了。 7 我决定加快我的行动。而且,我决定正式与他们接触。 我甚至没有时间与他们研究所谓“破坏”或者“再破坏”的责任问题。我很想对他们说,你们尽管这样认为好了,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你们商量。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其实才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我知道,我的“宇宙飞船”能够乘坐足够的人。因此我决定在临走的时候邀请他们。 我从动工之初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我的设计正是按照“能够容纳最多的人数”这一原则来计算和制定的,我愿意尽最大可能来救助我的同胞。但是说实话我不相信别人,我宁愿事必躬亲也不愿放手合作。我知道这不是优点,但是我坚持认为,让精英与弱智者合作就还不如干脆单干。做为一个理工科的优等生,你能指望我给那些学习诗歌的人讲清牛顿第二定律吗? 好的,可以不给他们讲,但是能给那些学习哲学的人讲清旨在尽可能优先施救的“治疗类选法”原则吗?这就不太好办了;甚至我不能说服那位循规蹈矩的天文专业科班出身的朋友:我们其实是可以冒险创造奇迹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的这场盛宴准备的并非完美无缺,因为我不可能将他们全部邀请入席。恐怕只有我自己相信此举绝非故意,因为容纳更多人的容器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技术能力。 根据计算,将有三个人不能乘坐我的座驾,而这除了令我深表遗憾之外,别无任何更为妥善的方法。 我仍旧采取了简约文字的方式给他们送去谈判的消息,我告诉他们“有返回可能但人数限定18”。明眼人一望便知那其实只是一个通知。没办法,这是我的飞船,所以由我说了算,没有什么“谈判协商“之类的说法。 回信很快被摆了出来,同时告诉我有两名乘员已经死去。 由于回信的简单,我不知道他们的死因。我猜想最大的可能是不慎失足,而不会是由于饥饿。照例说在一个友善的团体当中,是不会发生某一两个个体先行饿死的惨剧要么要饭同吃,要么共享饥饿。不过也有可能是由于他们违反了规矩而被处决,因为在一接到通知时我便本能地感觉到死者是那对年轻的夫妻。 说实话我倒宁愿情况是后者,因为在有了一次未必公正的执法之后,所有的人都会减轻再次抛弃同行者生命的痛苦他们肯定可以找到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 8 我们双方谈判的地点被安排在山谷。据说这是一种妥协,因为那里正好位于我们两方的中间地带看来他们早已侦知了我赖以栖息的洞穴。 绿色彗星风光依旧,景色宜人。在即将离开的时刻,我没有丝毫的留恋和伤感,这些工作让那些不愿意离开此地的诗人们去做吧,我要回家。 沿途的优美景色没有阻止我大脑的思维运动,一路上我都在紧张地营造着谈判有可能出现的场景 就是这样。你们挑选那个不幸的人好了。 多一个人就不行……多一个人都不行! 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铁一般的物理定律决定的,而不是我的同情所能改变的。不要再在这点上纠缠了,我们没有时间。 那我们不上。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我们一直同甘共苦,决不能随便抛弃哪一个兄弟姐妹。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我走了。 等一等,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方法? 当然可以。不过这颗彗星却没有第二个近地点了。 你……显然是故意这时候才来找我们的,而且当初故意制造了一个少容纳三个人的飞船。 您这么说毫无意义,我一直工作到谈判前夕才完工。而且,我的技术能力和精力体力不允许我制造更大的飞船了,时间也不允许。我的话您能理解吗?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与集体在一起?我们一起工作肯定能够想出办法来,至少可以造出两艘飞船来! 请不要激动。恕我直言,那样的话我就想不出这个绝妙的方法来了你们不是一直在歌舞吗?本来我不想提这个,但是那样的方式的确会影响我们的思考与决策。我们不讨论这个了好吗,没有时间了,我们该上飞船了。 接下来他们就只有两个选择了:或者残酷地抛弃掉一个人的生命,或者坚持苍白的公正原则。我坚信只有前者会发生,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会有许多人发生动摇而且决不会发生混乱的争斗,这些人的关系有疏有密,最后被剩下的人几乎可以事先认定。我的心中没有狞笑,我不想这样残酷!要知道我与他们本就无冤无仇! 9 但是事先约定的地点什么都没有。没有争论,没有表决,甚至没有一个谈判对手。整个山谷寂静无声,黄绿相间的植被把我的眼睛刺得生疼。 这时我才第一次有机会欣赏这里的风景。凭心而论,这里还是很美的。他们的工作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展,一定是在到来之初有一种情绪被流露和蔓延: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凭心而论,在如今这样一个文明已如此进步的时代,鲁宾逊的世外桃源终究不是长久之策,至少我出不了三天就会回忆起火腿肠、棕榈海滩以及电脑网络游戏的。 我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 我急忙折转身向来路猛跑,相对平缓的山坡却让我连连跌倒。我顾不得身体上的一处处划伤,拼命地朝我的救命飞船飞奔。一路上我后悔不迭,我怎么居然会弱智到了离开我的飞船?既然他们能够查得我的住址,又怎么会放弃查找我的工作单位? 越是行动上的紧张越会使人浮想联翩,因为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剩下能够活动的就只有脑子了。我分析自己此举的疏漏完全源于对文明社会中规则与秩序的迷信,可惜这种约束在这个缺乏保障机制的绿色世界里可笑得一钱不值。与此同时推演出的一项结论更加独特,我突然感到千百年来我们一直信奉的一个原则其实根本不对:独裁和暴政决不是衍生出阴谋的温床,而且恰恰相反只有反对独裁者才会使用这类伎俩。不过完了,这项科研成果眼下已经没用了。 我已经远远地看到了我的飞船,我的方舟!我最担心的情况已经出现:人群正鱼贯而入,对于陌生的装置他们的身手还稍显生涩和笨拙。不过我猜想他们早就做了细致入微的观察,一知道人数有限他们就没再闲着。 我几乎已经虚脱,因为一路上我的心中没有产生一点儿以前参加马拉松比赛时的心理“不行就算了”。我知道这是生死之搏,敌人除了客观规律还有我原来的好友。我近乎疯狂的捣动双腿,在咬紧牙关的同时闭上了双眼,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强迫自己睁开眼来目视飞船,以免盲目前进方向有误耽搁了宝贵的时间。为了进一步提高自己的速度,一只加重靴已经被我甩掉,我的动作几乎就是在飞,然而重心的偏移却使我踉跄屡屡趔趄不断,与此同时,泪水开始在鼻梁两侧不自觉地缓缓流淌。 我感觉已经有人看见我了,但我很难判断他们是否正在惊慌。我幻想着可以与他们讲清原委和解如初,对于“就差一人”的冷酷逻辑则暂时忘记如果不小心想起了,我也会幻想那个多余的人已经在前来的过程中不慎失足。我突然发觉在事实面前一切文学情节和哲学思考都是空谈,没有生命就没有了一切。 距离只剩下数十米了,如果我侥幸得救将潇洒地将这段距离命名为“最长的50米”。事实上在我的脑中已经清晰地浮现出我们在舱中分享“香蕉”的和睦场景了,尽管也不时冒出因食物不够而再起纷争的镜头。 一声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过的凄厉而陌生的呼啸…… 我不知道枪是谁开的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手里有枪。但是在飞船例行弹跳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张张快意的笑脸……其实我是看不见的,因为起飞的时候整个飞船都是密封的。 其实这才是唯一的办法。这才是对我所做一切的最佳报答和最高奖赏。 绿水青山,天空蔚蓝。 bbs你绛紫的温柔 你可以简单地把这看作是一个通俗的爱情故事,因为在终场谢幕之后,它被网虫们以通俗的方式谈论了很久。故事发端于一场网上游戏般的婚礼庆典,却终止于一起现实中的流血事件。当然最后的高潮我也没能亲眼目睹,按照传统的理解甚至可以认为全部剧情我都是道听途说。 但是举行婚礼的那个晚上我却亲临了现场。那天我像通常一样开机上网,迫不急待地投入网络的怀抱。很多人都喜欢说网络是一种文化,其实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它构成了我们另外一种生活。在此之前我极不理解那些嗜网如命的网虫,正如不曾吸毒的人从来不相信毒瘾难戒一样。难以抑制的上网冲动催促着我的动作,作为一个操作娴熟的使用者,我的速度总是比电脑更为敏捷。我开启电源,打开主机、显示器以及一应附属设备,再像弹钢琴一般胡噜完键盘指令,就开始在终端台上摸索香烟,一般来说总是要烧完半根之后才能正式连入网络。从调制解调器中传来的握手声嘈杂虚幻,我仿佛真切地体味到一种神游体外的感觉。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子邮箱,在大量的商业广告中我没有发现一封有意义的私人信件,于是一古脑把它们删除干净。 与此同时我用网络姓名和密码登录着一所著名高校的bbs。所谓bbs是“电子公告板”一词的英文缩写,它们像一个个瘤子一样衍生在因特网上。进站之后我粗粗地浏览了一遍本日十大新闻,抗洪抢险依旧如火如荼,我本想认真阅读一下这些最新的文章,这时我看到了聊天室即将举行婚礼的消息。 聊天室里熙熙攘攘,大家都在为婚礼四下奔忙。从没上过网的朋友可能会认为我的叙述过于科幻,但是只要对bbs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这些动作、声音和场景是多么的真实。 婚礼尚处于筹备阶段。我印象以前在国外真有人搞过这种哗众取宠的网上婚礼,而眼下只不过是清华gg和北大mm的一起喜剧闹剧。我兴奋地到处游走,左顾右盼,好像一个初涉婚礼场面的孩子。但是由于宾客太多,线路慢的出奇,我几次打字给新人送上一连串祝福,都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等待才会看见它们缓慢地出现在屏幕上,让我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说不出话的激动之中。 通过查询,我在人群中发现了正在负责大厅警卫工作的钟情,于是友好地与他握手招呼。钟情在bbs上有一个很长的全名——“钟情的男孩”,为了称呼简便大多人都擅自去掉了后面的部分。钟情身在遥远的外地,是一个打算报考他们本校研究生的大四本科。我知道这里的许多宾客也都来自五洲四海,为了赶来起哄他们轻松地远涉重洋,网络大大地缩短了人际间的空间距离。当时钟情有可能过于忙碌,没有回应我的招呼,但是我认为他再忙也没有理由把我一脚踢出婚礼大厅。 我被踢回聊天广场后自己又开了个房间独自悻悻,这时钟情追进来与我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忙不迭地连声道歉。他说刚才大厅里已人满为患,在如此拥挤的情况下婚礼根本不可能进行,与其得罪别人还不如就踢自家熟人呢。我宽容地表示谅解,然后问他仪式为什么至今还不开始,如果不是为了把酒席等凉,就是有什么重要人物一时连不进来吧。他告诉我说上不来的人的确十分重要,因为她是新娘本人。 我坐在电脑前乐不可支,看来这就是信息高速公路塞车的恶果,与生活中的接新车队半途遇堵有着异曲同工的妙不可言。 我们有说有笑连踢带打地在大厅门口守候,等待着绝望的新娘一次次登录又失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失去,钟情的考研活动正在成为我们新的话题。这时,一个名叫刘芸的美眉进来了。 按理说给一个抽象的符号定义性别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网上为数众多的女性化名字都属于应被打假之列。我之所以认定她是一个女孩,是因为我看过她在bbs档案中的自我介绍,充斥了诸如什么“我有一帘幽梦梦里有你相共你的眼神你的笑与我紧紧相拥”之类酸不溜秋的前朝古韵。以前我也见过她与别人聊天,说话时向来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和口吻。 她与钟情好像有过一面之交,与我打了个礼仪性的招呼后两人便开始谈论一个我不熟悉的话题,于是言情小说的故事正式开场:一对似曾相识的男女在别人的婚礼上相遇了,相识了,然后不可避免地,相爱了。 我们不必再追述他们在网络上发展的每一个具体步骤,总之与生活中的所谓爱情日志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上网的时候一般我都开有几个窗口,驰心旁骛地在网络的其他部分随意遨游,可等我再度回头注视房间时,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地对起对子来了。不过两人显然是脱了俗套的,出的都是类似“因何(荷)而得偶(藕),有幸(杏)不须媒(梅)”之类的佳句,令我们这些大学语文不及格的理科生自愧弗如。正当我开始寻思是不是应该知趣地主动走开,钟情已匆忙地将房间锁上,估计也关掉了自己的呼叫器——所幸这回没有踢我。 于是我礼貌地向他们道别,甚至没等钟情回音就悄然告退。 夜间的网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所谓“网虫都是夜猫子”只是外行们一个无根据的推测和传说。事实上由于国情所限,大部分网虫都是利用公家的帐号上网,除了那些夜间蜷栖在教研室或实验室的学生,很少有人会像我这样自费来聊天。说句公道话,公费上网对于中国的网络发展功不可没。 我查看了一下在线名单,发现钟情仍在聊天室里,但我在聊天广场的人物列表中却找寻不到他的身影。看来他所采取的措施已不仅仅是锁门关机,还把聊天室本身也设成了秘密状态,以使别人不知他的具体所在。看到屏幕向我显示“2人在秘密聊天室”,我不禁暗自微笑。 接下来我也与一名叫可可的美眉不期而遇,将其认作女孩的理由基本同上。其时婚礼刚散,来宾们像飞机撒种一般流落进各个独立的聊天室中。 我向她询问婚礼的情况,她答非所问地介绍起新娘那边的线路如何出了问题,而她又是如何遗憾地失去了本该负责的婚礼录音工作,等等等等。从她打字的速度可以看出她性格中急躁的一面,在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喋喋不休的性急女孩的姣好面容。在她罗嗦的解释中出现了无数的错字别字,我不得不费力地理解着打字者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过这种错误在网上已被公众默许,迅速的信息传递使传递者们无暇关注细节。 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不必说国家语委的工作人员,就是一个稍显保守的中学语文教师来到这里,也会为这些网虫们自制的通假气得晕眩。我终于在她喘气的空档插进一句早就能推测出来的结论——“结果婚礼就延期了对吗”,才使她最终结束了这串无谓的多余解释。 “就酱子。” “什么?——您能用标准的国语再说一遍吗?”我上网时间不长,虽对“美眉”一类通用语早已不觉奇怪,但这句话见过多次却依旧不能理解。 “就这样子——你连着念一遍,笨蛋。这是bbs上的通用语。” “咱孤陋了。不过这俩字一点美感都没有,要是用‘绛紫’多好”。 “上bbs还没几天,就开始想改规矩了?” 我惊异于她如何知道我是bbs上的新人,她承认刚刚去查了我的档案,根据那里的自动记载,说明我的上站次数和发文篇目都还处于一个低能儿的水平。我好奇地问她身在聊天室中如何能兼做这种查询,屏幕上显示出她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跟着又是粲然一笑。 “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接着,她便把我的个人情况、上网所使用的网络服务器来源等一应资料全都贴上了屏幕,与一个淘气的女孩子在生活中所做的如出一辙,一时间竟让我产生了一种裸体的感觉。我突然发现在网络中我需要更小心地做人,因为在这里比在现实中更加无处藏身。 我与她谈了整整一夜。 当我听着很少能够听到的清晨鸟鸣去吃早饭时,我深切地感到终日沉湎于网络已使我心力憔悴。有时候我几乎不能分清,究竟哪一个是更为真实的世界。 作为一名留校的青年教师,虽然我依旧住在校园,却正在日益远离原来的学生生活。我餐餐购买昂贵的饭菜,匆匆前往又匆匆离去,使我的食堂生活徒有其表;一年多来我再也没有去过一次图书馆,甚至不曾在一层大厅小憩片刻——网上的图书应有尽有,全而又全,盗版光盘上几乎麇集了古今中外所有大师的全部作品。 如果说在信息方面我已经超前,那么从身心的另外一面,我发现我却正在变得衰老。与摇滚相比,我开始更加喜欢民歌,甚至对京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错,上帝赐予了我一张永远年轻的脸,可是我的心却日益衰老,甚至连那种恩惠也正在慢慢地逝去。 周围的环境十分模糊,我急切地盼着返回电脑前面。看着眼前走过的女生我兴味所然,我只是依稀记得,朋友们似乎告诉过我,我喜欢一袭白裙的少女。 我一觉睡到中午。 从后来得到的消息看,当天夜里钟情与刘芸聊天的时间比我们要更长,他们很可能一直坚持到了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 假如他们位于同一座城市,应该已经发展到可以共进午餐的地步。不过当夜以及此后的一系列聊天无疑对钟情的未来产生了十分重大的影响,最终使他决定改变初衷,准备报考刘芸所在的这所在全国以致全球都很有名的北京高校。 告诉我上述消息的是胡图。他是这个bbs上元老一级的网虫,在这里担任一个讨论版的版主,掌握着整理删文的生杀大权,我和钟情都是他所在版区的常客,由于后来我也屡屡发文,与胡图、钟情一起获得了“三剑客”的美名。 胡图的真实身份是这所大学所属公司的职员,负责给一些有钱人讲授网络的原理和使用,能够这样终日泡在网上是成为一个讨论区版主的先决条件。在婚礼夭折后的一段日子里,胡图经常与钟情进行联系,并向我通报了钟情从复习考试到来京日期的各种消息,自然也少不了他与刘芸那通宵达旦的绵绵情意。 当钟情如愿地考入了这所高校之后,便自行将报到日期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当然他如此匆忙前来想见的自然不是我们。 但也许是联系上的偏差,也许他想给刘芸一个惊喜,结果那位刘姑娘刚好在他到来的当天早晨离校回家了,只在他的信箱中留下了一封短信。直到这时钟情才想起他在bbs上还有别的朋友,多少扫荡了他因女友不在而带来的不快。于是在一个阳光洒泻的午后,“三剑客”终于实现了第一次网络以外的真实会面。 我们坐在校园里的一家露天饭馆,兴奋地挖掘和搜寻历史上的支言片语,重温着网络中的一起起重大事件,然后一次次地干空酒杯,整个过程友好而温馨。唯一令我遗憾的是钟情与我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从聊天室的话语习惯和讨论版上的文章风格来看,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性情开朗、待人平和的北方大汉,而生活中的钟情在体态特征方面并不十分出色,他身材虽高却显得有些瘦弱,对许多理应通晓的人情世故显得模糊和陌生,性格中也带有一种淡淡的忧郁。以至于当阳光透过塑料屋顶分割着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庞时,给我的感觉不是刚毅而是滑稽。当时我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不可能由此就推想出后来的一系列变故,因为回想起我初见胡图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一个狂热的摇滚爱好者居然是如此的朴实与平和。 问题出在开学之后,早已返校的刘芸一直操着“网络交往可以增加神秘感”之类毫无说服力的理由,迟迟不肯与钟情见面。每个人都可以想象这是怎样一种令人心焦的情形,我猜想那些天钟情一定与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网上谈判。最后钟情不得不假装严厉地发出了最后通牒,声称刘芸继续拒见将使他重新考虑两人的关系,并且真的不再回复刘芸来自网络的任何信息。按照钟情给我们的说法:“就算她长的特别丑,也总该让公婆的儿子先见上一眼吧。”看罢此言我善意的哈哈大笑。我知道钟情其实决不是一个看重相貌的人,我已经在幻想这对情侣见面时的疯狂与热烈了。尽管这个世界正在日益变得物欲横流,但这种痴情的场面在大学里依旧司空见惯。 下面要披露的消息就令人觉得比较难受了,至少在开始的时候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由于事后这两名当事人都没有了再上bbs的可能,因而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但结论是简单而确凿的:生活中的刘芸其实是个男的。 我获悉这一点后半天都没醒过味来,真像是头上挨了一棍子一样惊讶万分。不过我很快想到的还是钟情本人,为了这个神圣的目的他曾拼杀考场千里迢迢,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承受这样一个巨大变故的。据说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刚刚得知真相的钟情还故作潇洒,大笑着表示“真有意思”,可就连刘芸本人都能听出他笑声中的尴尬。这些消息的来源仍是胡图,钟情在震惊尚未平缓之际向胡图报告了他最后的消息。 在初次约会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钟情依旧频繁上网,但是始终拒绝与我们聊天交流,我们自然不便多问,消极地等待着他的伤口自行愈合,我甚至怀疑他是在借网消愁。据说后来他与刘芸又有过几次接触,当然都是那个刘芸来找他的。而且这位刘芸的声明已经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如果说原来还只是在隐瞒自己的性别身份,那么现在就已经在向钟情公开了自己的性倾向。 我产生了一种无端的烦躁,每次一有与胡图单独聊天的机会我就肆无忌惮地大骂bbs,痛斥网络简直就是一个骗子横行的世界,我怎么会接受了这样一种所谓的后现代文化工具。然而胡图平静地向我指出,这并不是网络本身的问题,因为每一个网虫都没有义务向公众提供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有权故意隐瞒。接着他又善意地提醒我复习一下我自己曾张贴在诗歌版的泰格尔名句:“我们把这个世界看错了,反说世界欺骗了我们。” “再说利用网络来伪装也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从理论上说与写信欺骗的性质完全相同。” 不错,问题在于我们自己过于相信这个把生活模拟得出奇相似的网络了,我们不知道像过去一样向对方索要照片,试通电话,以及看这查那,这才出现了如今这种尴尬的亮相。对此我无言以对。 当天夜里,我漫无目的地在bbs上孤独游荡。我不知道在这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隐藏着多少张已遗忘了数年的故人面孔,隔离了多少个每天都在见面的身边熟人。在这里他们与我和颜悦色,插科打诨,谁知道哪个就是我当年班上的情敌,哪个就是我如今单位的对手。 网上的女性十有八九都值得怀疑,这本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他们为了收到更多的信件,为了能与更多的人愉快地聊天,故意起些中性化或者女性化的名字,乔装打扮,混迹人群,让一些盲目的网虫轻易上当。 如果只是偶一为之也并不为过,因为大多数网虫们都有不止一个身份,以体味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多重人格。为了发表偏激的观点,我们谁没有几个隐蔽的身份呢?但当一个人长期地扮演一个女性角色,并始终以女性的口吻待人接物发表观点,就很难使人相信他的心态能够丝毫不受影响。当然这里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同性恋者。由于上站的人数庞大,这两种人每天都以动态的模式变化着自己的数量,而钟情所遇到的,正是后者中的一员。 我退出bbs,利用查询工具找出数以百万计的国外黄色站点。这些经营机构时常用一些十分诱惑的宣传品塞满我的信箱,以指导我在心情烦躁时如何去翻看它们的主页。事实上大量的信息刺激根本没有能力使人产生任何犯罪感的冲动,我们往往戏谑地将它们称为净化灵魂的工具并聚众品评。可是没想到这天我刚链接到第二个站点便惊讶地发现,我中学期间一直暗恋的班花,竟然一丝不挂地昂首挺立在色情站点的主页上面。一时间我几乎真的流下了眼泪。 我返回国内的一家体育站点的聊天室。这里不像bbs管理严格,想要加入谈话者无须任何身份认证,而且登录之后既不能单开房间也没有管理员,换句话说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不负责任地乱说乱动。我突然产生出一个相当卓越的想法,顿时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我迅速地变更了身份,同时也脱去了正人君子的外衣。我开始对每一个刚刚进入房间的人呸呸呸地吐着唾沫,同时给所有看似女性的谈话者送去一束束鲜花,最后我干脆冒充起一些有名的常客,用与他们相似的姓名登录,并以他们的口吻问好、交谈和道谢。此举显然给聊天室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但每一名深感气愤的谈话者都毫无办法。 肆意的捣乱使我的心情变得稍微好了一些,我乐此不疲地坚持了一个又一个小时。当我疲惫地关机并拔掉最后一个电源插座时,窗外已是一片阳光灿烂。 我厌烦地把床上的报纸和书籍推到一边,发现根本没必要再去读它们。网上无限的资源每个小时都会使我的新闻消息得到迅速更新,我觉得自己已经从生理角度对任何纸质的印刷品产生了过敏反应。 过度的兴奋使我根本无法入睡,因此我决定回家。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了,应该有一些纸制的信件到来。 走在路上,我感觉周围的景色是“绛紫”的虚假,人们的容貌是“绛紫”的丑陋,甚至包括我一向喜爱的少女和儿童。 事实上少女在我眼里已经不复存在,我能看到的只有少妇和女童,而这两者又都已归入难以忍受的行列。极少数实在无法上下挂靠的年龄段者,要么恐怖的令我作呕,要么标致的让我只剩下冲动——没有任何诗意般的美丽存在。 我有气无力地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我似乎已经厌倦了用语音表达信息的方式。 车窗外掠过一张张不真实的面孔,我无论如何不能认为他们比刚才的符号更为真实。突然间我在人海中发现了我的父亲,两个月的时间竟使他变得如此苍老。我看着他艰难地从车堆中推出自己的旧车,感到他竟然如此地遥远和陌生,陌生得就像是一个熟人。 我得知钟情出事的时候天还不算太晚,我被寻呼机的复台信息震醒时正值黄昏。我打电话的同时开启电脑,向呼台问清胡图的留言后便匆忙连入网络。食堂早已关门,我抓起昨天咬过一口的汉堡。 聊天室里,胡图正语气平和地与钟情说话,从他看似漫无边际的闲谈中,我能够真切地感觉到他那良苦的用心。我一进去就给了钟情一个热情的拥抱,并尽量小心地避免提起那个敏感话题。这时胡图发过来一条只有我能看到的信息:“钟情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我本想回信息询问详情,可一看到屏幕胡图邀请钟情出来一起吃点东西的字句,马上附议表示赞同。钟情的反应十分冷淡,一时间我悲哀地意识以前那种良好的关系可能再也不会重现。 “别呀,自从上次吃过饭,这些日子咱们可一直就在网上见面了。” 虽说我的本意十分真诚,但这行字一上屏幕我还是立即感到后悔。因为这正戳到了钟情的痛处,网友的真实见面对他来说恐怕已经成为一个一触即痛的禁忌。 如果这时不发生刘芸上网并呼叫钟情的事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灾难性后果了,我们很有可能最终说服钟情与我们一起去吃饭,大不了烂醉如泥的钟情由我们两人负责扛回宿舍。然而从钟情突然加快的话语中我们不但得知刘芸又对他发出了聊天的邀请,还从他一行行平淡的字迹中感受到一种十足的愤怒和绝望,也许这些天来对方一直对他纠缠不休。这时胡图忍不住使用了激烈的语气,让钟情“不要理他!把呼机关掉!”,而我却手足无措,不知现在自己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钟情都保持着沉默,我们猜他一定正在与刘芸互通信息,接着他突然开口,语气严厉:“长痛不如短痛,这回和他说清楚了可能更好,一劳永逸一了百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对钟情的说法给出意见和评价,系统就显示他已经掉线。 不得不承认当时我们的确有些慌乱,我问胡图能不能查到钟情当前的位置,胡图说他只能试试看。我知道胡图已经下班,在家里上网软件工具也许不够。我语无伦次地写到“在如今这个时代不会有什么问题”,胡图忙里偷闲地回答说“问题是钟情本来就有点问题!”随后胡图便不再说话,而我拿烟的手则不停地轻微乱抖。 直到胡图终于查出钟情的地址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犯了一个错误,真正需要查找的应该是刘芸而不是钟情了,于是忙乱再次被重复。 当我打车赶到那所高校的东门时,胡图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们一起冲向那高大的台阶。这里我以前来过,它拥有一个历史博物馆般巨大的半包围连体结构,前方是一片半月形的草坪,四周苍松翠柏。我曾经在一个忙碌的早晨,坐在这里的石阶上等人。 二层通往封闭实验室的路口已经被人守住,一些看起来是医护人员的人频繁进出,忙忙碌碌。一名保卫人员伸手拦住我们,然后把我们带进旁边的一个房间。我们问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反问我们说你们是否认识张国平和刘军,我们陌生地听着后面那个名字,同时对前一个名字也几乎同样陌生。 尽管那次吃饭时我们各自向对方介绍了自己,但我们仍然更习惯以钟情而不是什么张国平相称,这正如我从来不管胡图叫杨平而他也从来不管我叫郭威一样。但我们很快便同时意识到,所谓刘军就是那个男性的刘芸。 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向他解释清楚,我们和钟情的关系属于网上的朋友。 负责对我们讯问的是一位中年警察,在整个过程中,我发现他不但善良和蔼,而且决不是那种看不起知识看不起网络的前朝老朽,但他还是对我们的许多回答如听天书。 后来不得不找了一个年轻的专业警察来问我们,他的态度明显不如前者。 关于当晚的许多具体细节我都是后来从网络上知道的,那些无孔不入的网虫们一个个好像比亲历者还要清楚。比如对于我们接受警察讯问一节的描述就十分详细,连我们当时的表情都渲染得活灵活现,而对此我和胡图在bbs上却讳莫如深,从来不曾提起。自从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就不敢再用原来的网上姓名,以避免好事者们的不停骚扰。我们各自换了新名,彼此心照不宣,冷眼翻看着有关此事的一切信息。 bbs上有关实验室血案的介绍就更为具体了,我一直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没有报考电影学院的影视编剧专业。各类长短文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充分体现出网络这个制造和传播谣言的电子咖啡馆的明显特征。不过我记得胡图曾对我说过,给受众一堆纷杂零乱色彩斑斓的信息,总比什么信息都不给他们要强,要相信读者和听众是有足够的能力做出自己的正确判断的。 按照那些报道的描述,钟情在与我们告辞之后便直奔刘芸所在的机房,他的突然出现使那位“刘芸小姐”——刘军不知是惊是喜,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但是伸到半截又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愤怒的钟情一把打掉那只举止暧昧的手臂,质问他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而刘芸——我们还是叫他刘芸吧——则“含情脉脉”“柔情百转”地诉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真的喜欢钟情。毋庸置疑,对于这种现场感很强的描写,几乎所有作者都众口一辞地带有极大轻蔑,只有极少数网虫坚持客观地认为,可以谴责刘军的欺骗,但是没有权利谴责他的生活观。但无论怎样,在当时钟情还是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因为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背负上了双重的包袱:一个来自他隐藏在心底的伤痛,一个是被不知情者归入同性恋行列的名誉伤害——钟情在导师和同学面前已经感到无地自容了。不同的观念使两人在争吵中都开始变得不冷静起来,语气也越来越激烈,一步步朝着动手的方向发展。根据当时唯一在场的女生证实,在争吵的后期她曾试图过来劝说,但钟情雄狮般的暴怒眼神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打电话报警这一比较间接的方式。但当她打完电话返回门边想再偷看一眼时,发现她的同学刘军已经倒在地上,暗黑色的液体正朝着她的脚下迅速流淌。那名女生抽搐着大声惊叫,幸而尚未昏厥过去,当保安人员赶到时,她正哆嗦着躲在一层女厕所的门后。 据钟情后来交待,是他首先在暴怒之下给了对方一个嘴巴,而刘芸委屈的还手更激起了他的暴力冲动,于是两人刚刚进入扭打阶段便飞快地走向结束,失去理智的钟情抄起一把椅子砸中了刘芸的头部。 由于事后被警告不要继续传播和打听这件事,我和胡图也就没有以任何方式再追问这一事件的详情,任凭其他人传的沸沸扬扬,我们在bbs上始终保持着无言的缄默。而且就在此事发生不久,由于其他原因bbs被暂时关闭,于是我们也就无从知道后来的细节了。接着我因公去了一趟南方,被强制性地与网络隔离开来。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由于这一巧合,我会不会因此自觉地远离网络。然而回来后嗜网常态的恢复促使我不再相信这种传说,如果bbs不曾关闭我也没有外出,这件不愉快的事也许只会使我难过几天,但这种难过终究还是无力阻止我对网络的迷恋。 等我从外地回来后才发现,bbs上关于这件事的讨论终于因其他话题的迅速冲刷而日趋平淡。在一个到处都充斥了信息的时代,网络的刷新随时都在进行,没有任何事能够成为永久的话题,也没有任何人敢于产生这种奢望。 我与胡图最后一次聊起这件事是在一个接近年底的中午,低温的天气和清醒的头脑使其中理性的成份显得更多更强,不会再像夏日夜晚那样充满了焦虑和不安。之所以引出这个话题是因为我们突然发现对方又恢复了原有的名字,这说明那件事已经彻底地被人们所遗忘。其实我们真正聊的内容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因为谁也想不起还有什么新鲜话题可以再说了。我不知道午饭中的胡图还在干些别的什么,总之我又登录了另外一个名字,在笑话版逐条翻看着精华区里的陈年旧货,在开怀大笑的空隙间或往聊天室打上一两行字迹。 胡图的话一样很少,当我再次无聊地讨论起网虫的真实身份问题时,他告诉我说网上的了解本来就是不真实的。而我突然担心地想起,我与可可的关系好像也已经过于暧昧,只不过由于我的消失这种关系暂停了发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正向胡图吐露这一担忧时,屏幕上突然显示出一个来自室外的呼叫信息,可可追问我这些天都到哪里去了,轻松的话语里掺杂着淘气的嘻皮笑脸。我大惊失色,一连打错了好几个字。 “不好了,他来了!” “不要傻乎乎的好不好?”胡图批评我。“网络上还是有真美眉的。” 胡图的劝说并不能够说服我,我不及告辞便逃离聊天室返回主菜单,然后仓促地离开这里。而且我坚信,有本事的可可不会只发现这一个我重现江湖,从服务器的来源她一定能够查出我所有的名字。 当天晚上,我再次在那家体育聊天室登录上站,故技重施,渲泄着旧事重提与无处聊天的双重烦躁。可我没有料到的是这次有一个人的态度十分强硬,严厉地警告我说再坚持下去不会有什么良好结果。我自恃这里没有管理员,对此置若罔闻,继续流氓滋事,结果我突然在一瞬之间被踢出了网络的界面,整台电脑陷入死机状态。我怒不可遏,知道他是专门来与我过不去的,重新启动再次进入,迅速地制定了一个疯狂报复的计划。 由于我对电脑基本上是外行,所谓的报复也不过就是些让人头疼的小打小闹。但还没等我再次举事,就第二次被踢成死机状态。当我第三次试图进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管理员正在与其他人道别,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那个家伙,他要是再被我踢几次,他的机器就会有麻烦了。” 我思忖再三,决定不再意气用事。于是我停止捣乱行为,回到舒适的床上。 当夜我睡的十分香甜。 讯问后等待裁决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能不能先提一个请求?”望着对方逼真大脸上那纤毫毕现的毛孔,我打心底里感到一阵恶心。我绝少与人面对面打交道的经历,更不用说是警察了——尽管他们并未荷枪实弹。于是我不得不鼓起勇气,忐忑不安地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 “说吧。”对方没带什么感情色彩的语气使我稍稍放下心来。 “咱们能不能不采取这种面对面的方式?”我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议。“就算按照法律程序不能采用网络对话的方式,也可以通过单向玻璃和易声话筒进行审讯——我在以前的电影里见过。” “可咱们现在不是审讯,只是正常的讯问。”对方的态度变得更加和蔼,而我却开始变得更加恐怖。 “可我更习惯于那样。”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 “规矩是不能改变的。”对方语气和缓,但态度坚决。“那样的话我们就违法了。” “那……好吧。”看来我只有接受这种方式了。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在他说话的同时,另外一名警察打开了录音装置。与此同时,他的话通过话筒变成了储存在电脑中的声音资料,并在旁边的屏幕上迅速转化为一行行文字。 “首先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有权与你的律师取得联系。”我思忖了一下,回绝道:“不必了。”我没有必要为一次例行讯问多做破费,现在的法律消费水平高得吓人。 “姓名?” “星河。” 以下是一系列民族年龄职业婚姻状况等等,我都属正常,无奇可有。 “大前天夜里,准确地说是7月8日晚上到7月9日凌晨,你在什么地方?” “家里。”我回答的毫不费力,同时开始变得平静。“准确地说是蔷薇街92号,坐标(t05,y19)。” “可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当时你不在家里?”他以一种工业化的快捷方式推进着讯问的进度。 “证据?”我了解法律程序,因此懒得做过多的辩白。“我们先来看这个问题。”他没有理睬我的反诘。“当时你在家里做什么?” “使用电脑,或者睡觉。” “你使用电脑干什么?” “创作,上网,游戏。还能干什么?”我是个艺术工作者,利用电脑给大众制造愉悦,并挣钱为自己创造愉悦。 “首先那天晚上你没有上网。”他开始使用在数学上和法律上都很著名的排除法。“我们通过对你所属的网络入口服务器进行了追踪调查,发现你在7月8日22:12离开网络,在7月9日17:03登录上网,在中间的时间段里你不在网上。” “我刚才只不过是举个例子,要知道上网是我经常做的事情之一。”其实我也的确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在网上。“我没有肯定我当时就在网上。” “我明白。这不要紧。”他保持着司法人员素有的冷静。“那么当时你在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也许是在游戏——对我来说打电脑游戏和上网一样有意思,当然更可能是在创作——当时我有一段剧本对话已经拖期了。” “应该也没有。”他再次否定了我的说法。“昨天下午与你签约的导演给你打过一个电话,问你要作品2022号中第19段到第67段的剧本对话,可你说这两天你的几个信箱都出了问题,无法进行传送,也许问题的症结出在你所属的电子邮件服务系统上;而导演反驳说,当你这么说时其实就说明这两天你什么都没写——你没东西可传。” “是吗?”我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地变成裸体。“我忘了。也许当时我只是故意敷衍他,有时候为了迫使他提高稿酬我也常这么说。” “我们了解你这个习惯。但是那天晚上你确实什么都没有写。”接下来他详细地告诉了我一些有关我的日常习惯。“根据你的习惯,你在周末是从来不工作的。这不仅仅是推断,因为我们发现,你一直将系统中的‘创作器’在这个时间段中设为自动状态,以便让电脑自动纠正一些资料或语句方面的错误。根据我们的调查,这一自动状态一直保持到了前天晚上17:32。” “应该是这样吧?”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个习惯,因为我的确有这么个习惯,而且保持了很多年。“我没写作品,但是可能在写日记,或者其他什么小东西——日记这类文件是可以不使用‘创作器’的。” “遗憾的是也没有,你的日记总是在凌晨4:00——也就是你上床入睡之前——才写。”他耐心地给我解释。 “您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我似乎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是职业特权吗?” “这里有关于你起居习惯的完整程序,我们通过网络可以在你的电脑上做任何合法的检查。”他正色道。“关于这些——还有刚才那些——我们都有足够的证据材料,要不要现在就在屏幕上出示给你?” “算了,先不急,反正不就是例行讯问嘛,需要的时候传给我的律师看吧。”我很佩服他们的工作效率。“那我也许在玩游戏,您总不会说‘也没有’吧?” “也没有。”他的话紧跟着我的话出了口。 “这回又是为什么?” “因为两周之内没有更新款的‘战略b+战役d2’型游戏上市,而你平时只玩这类游戏。”没想到他的游戏知识还挺丰富。“而对于任何一款游戏来说,你最多只玩两周就一定不再玩了,不管它制作得多么漂亮。” “你们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我开始有些反感,也许是因为我的私生活被人窥视得太多了? “只是想告诉你,你当时没有在使用电脑。”他依旧脾气很好地向我解释。 我笑了。“你们的推理方式比较福尔摩斯,但是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却不适于。” “怎么讲?” “按照那位经典侦探的推理方式,他的分析对象总是‘只会怎么样’‘只能怎么样’或者‘从某地到某地只有一条路’等等,而现实生活却并不唯一,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多元化的后工业社会中。”我突然变得侃侃而谈。“尽管工业文明给我们规定了如此严格量化的秩序和细致入微的模式,为我们建立了那么规范的生活节奏和标准的作息习惯,我们有时候也不一定非要循规蹈矩,可能偶尔也会违反一下。我就不能周末放弃娱乐工作一回?我就不能在4点之前或者之后在日记中抒发一下小情小调的感受?或者,我就不能把‘战略b+战役d2’型游戏再多玩几天,就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战略a、c、d、e、f’和 “战役a1到h16了——不要拿我多年的习惯来推断必然,这并不可靠。况且我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往往是不会因循守旧墨守成规画地为牢固步自封的。” “好!很好!”他修养极好地听完我的慷慨陈词,然后拍手叫好。但是在巧克力糖果之后紧跟着就是一记响亮的嘴巴:“关于福尔摩斯你说的很对。但是事实上这次你的确没有违反任何惯例——至少在以上那些方面,因而也就不存在任何特例。事实告诉我们,当天夜里在这些方面,你恰恰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说实话我对自己都没有这么了解。”我沮丧地摇摇头。一般来说,我在激昂之后总是难免要虚脱一下的。“那还有哪些方面您没有提到?” “说实话我们对你也不了解,我们了解的只是你的电脑系统。”直到这时他才正式摊牌,而且没有理睬我的问话。“根据你电脑中的原始记载,从7月8日22:36至7月9日16:57你根本就没有开机。而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这一行为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居然会在正常情况下切断电脑的电源!” “既然你们早知道这些,干嘛还要让我费那么大劲回想?”我感到颇为不满,但暂时还谈不上愤怒。“是想看看我怎么撒谎,还是就想看看我怎么出洋相?” “我向你保证,这两种意思都没有。”他指天盟誓信誓旦旦。 “只是为了帮助你回忆。” “我不是有意撒谎,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坦白地说。“您知道,千篇一律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会使人的记忆发生模糊。” “我们相信你诚实的品质。也正是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原因才使我们想要这样来帮助你回忆。”他对此似乎表示出相当的理解和宽容。“没关系,我们再来。你刚才除了说你可能在使用电脑,还说你也可能在睡觉?” “应该是。”我的语气已经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不是。”他再次和蔼地告诉我。 “这回又是为什么?”说实话我倒是真的感到匪夷所思了。 “如果说我干了什么还能有记载的话,那么我没干什么——只是睡觉——也会有记载吗?” “当然!恐怕你已经忘了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了——或者说是不愿意想起!你的房间里布满了各种数字式和图解式的监视器,以便考察你的身体状况,监测你是否患上什么突发的病症;你的房门上有活体出入的记录,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而这种记录在两年之内只出现了五次!”对方的语气开始变得咄咄逼人。“前两次你是往返于网络管理机构进行本世纪最后一次实体身份认证,最后一次是你来这里,那么中间那两次呢?” “它的记录可能有误……”我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力不从心地辩解道。 “你不必在这上面找什么漏洞了,既使一个机器的记录有错,其他那些机器呢?只要随便给你举出几个例子就行了——在7月8日22:47到7月9日5:32这段时间里,你的房间的重力记载中的动荷载记录几乎是0,你的房间的红外记载是一个恒定的常数,你的房间的生物记录没有显示出你本人通常应该显示出的那些指标,你的房间的氧气供应装置在这一阶段消耗的氧气只够一盆花用——你房间里是有一盆真花吧!也就这一点还使你像个离经叛道的家伙,因为我们都摆设仿真纤维花!”他一手指着窗台上的假花,一手伸向我的面前,我感到十分恶心。“难道说这些数据都错了吗?” “也许……”我无力嗫嚅。 “你想说是机器都出了毛病?” “你知道他们都是有工作错误概率的。” “别再狡辩了!你自己相信这话吗?这些机器同时发生错误的概率小得连细菌都看不见,这种机会别说对你,就是对于我们整个宇宙来说,它的年龄也还太年轻了一点!” “那您的结论呢?您的结论是什么?”我的语气仿佛是在祈求,我真心地祈求他告诉我正确答案。 “这只能证明你出去了!” “那好吧。”我不想再做徒劳的争辩,虽然我认为这毫无可能。“既然您这么肯定。” “那么现在我们再回到这个根本的问题上来——你出去究竟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不能出去了吗?”我机械地应对着他的追问。 “当然可以。可是总该有个目的吧?”对方小心地套问道。 “还是这个问题:你的饮食有专门渠道负责,你的衣物一向是定期订购的,你的一切生活设施和流程都被各级自动系统安排得井井有条,通过网络你可以随时调出古今中外一切文字、图像和仿真资料,你房间内还装备有足够的锻炼器材和仿自然状态发生装置,你为你的新影片剪彩都是通过互联网络进行的,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出去?” 这是一个极为致命的问题。 我回答不了。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出去。 我与对方都在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记录的机器在轻微作响,仿佛传达着时间正在流逝的声音信息。 “我是不是……犯了什么大案?”我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比如说……杀了什么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方的嘴脸仿佛是在诱供。“那么你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我甚至根本没有做抢劫之类的设想,因为在如今这样一个富庶的社会里,我有可能为一次律师费犹豫片刻,却没有任何理由去做那种不合算的事情——即使对于前者来说现在我也有些后悔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人呢?”看来关于杀人的问题,对方已经开始直言不讳了。“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吗?那种靠网络谩骂、信息炸弹或者雇佣黑客骚扰之类的电子伤害还不足以泄愤的?” 我费劲地想了半天,摇摇头。 “那么你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也许我在玩格斗式游戏时感到了一种暴力的快感想要渲泄……”我开始在脑中搜寻着有关游戏文化的文章和字句并原文照抄。“……需要手臂真正能够感受到的力量?或者用受害者的鲜血洗手的粘稠感?” “难道这些你在虚拟现实游戏中还感受不到吗?”对方冷冷地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了片刻之后,终于败下阵来。的确,这些在虚拟现实中都能感受到,而且还格外真切。 我感到疲惫不堪,几乎昏昏睡去,直到对方再次把我吼醒。 “你究竟为什么要出去?你出去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然后双手抱头,难受地爬在桌上啜泣。“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神态惶惑地再次抬起头来。作为一个自幼便生长在网络文化下的良民来说,我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长时间的折磨。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长时间的讯问使我疲惫,但更重要的是,我脱离网络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感到疲劳、无力、嗜睡,即使是在家里,在清醒状态下如果长时间地离开网络,我也会产生同样的症状——这里“长时间”这一概念尚不足目前这一时间段的十分之一。 “你暂时不能回家。问题还没有搞清楚。” “你们没有权力非法拘禁我。” “这是合法讯问。”对方平静地告诉我。“还没有超过6小时。” 可这个时间是以前规定的。那时还没有网络。 照理说这个时间已经比更早以前的时间要短多了,再早的时候甚至可以将犯罪嫌疑人扣压12小时甚至24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后来时间逐渐缩短。我坚持认为是由于网络技术的出现才使他们修订了这一时间,因为人们不可能长时间地脱离网络。但是人类要是真的脱离开网络又会怎么样呢? 我十分清楚,现行法律已经彻底废除了死刑,对于犯罪者最严厉的惩处就是关闭其网络身份,据说那将十分痛苦。但是,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甚至没有都不敢想象…… 真的没有吗? “我要与我的律师联系。”我打出手中最后一张救命牌。 “我们马上为你联系。” 警察很快便与我的律师取得了联系。他刚刚出现时的面部图像模糊不清,次第而现,使人看起来显得格外亲切。 “你先休息一下吧,所有问题都由我来交涉。”我被带进休息室,身后的警察与律师开始在友好的气氛中履行法律程序。 我再一次爬倒在桌上,沉沉睡去。我感到梦境依稀,清晰可触,但依旧简约快捷,稍纵即逝…… ………… 7月8日22:36: 我按照原定计划关闭了电脑,开始进行有条不紊地简单准备。 其实所谓“准备”,只是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一切再仔细检查一遍而已。因为在此之前,该穿的室外特制衣服已经穿好,必要的救生装置已经配备,甚至我还携带了足够的饮食和药物。历时几周的思考和预备,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遗漏了。 最后我看了一眼房间的角落,狠心没有携带事先便犹豫不决的各种电子信息工具:便携电脑,手持电话,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种种便利的电子信息收发装置。 随后我便夺路而逃,以免心中生出后悔。 7月8日22:47: 我艰难地打开房门。 出门的时候我被绊了一下,我几乎本能地想要返身退回。但是我晃荡了一下身体之后便重新站定,随即夸张地迈开大步继续前进。我坚信人类的心理承受能力绝对没有这么脆弱。这次行动的最终起因,就是因为我突发奇想,想要知道一个没有电子身份的人将如何生存。 再下面的时间我就搞不清楚了,因为我没有携带任何计时装置。我想它应该是—— 7月8日子夜时分: 四周漆黑无比,但每当我通过一条路段时,路旁的声控路灯便纷纷明亮起来,随后又悄然熄灭在我的身后。 一切如常,我觉得与网络中仿佛没有什么两样。 我的目标在南面,我记得网络上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传说那里有一片叫做伊甸园的果园。 仅仅作为一个插曲,我本能地试图链接到那里,可是发现周围的空间没有任何变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我必须通过自己的双腿丈量这段距离。 真实的疲惫感觉,与网络中的虚拟现实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网络中的虚拟现实是为了疲劳本身,而不是为了到达目的地。 7月9日0:00—2:00之间: 道路开始变得泥泞和崎岖,这里也许刚刚被人工降雨。我试图搜索一下这一时间区域与空间区域的天气安排情况,却发现我一筹莫展——这里没有可以提供资料的载体。而在平时,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口令查询就能办到。 我累极了,几乎想要坐在地上。可是我知道,这将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举动。如果我一旦坐下,也许就再也没有信心重新站起。 我必须迅速赶到伊甸园去,我相信在那里一定会有电脑,一定会有网络,一定会有一个正常人所必需的一切;在那里,我可以求助于各种社会设施和机构。 可是这条漫长的路上为什么没有电脑呢?如果每隔几米就有一台可供联络的电脑多好? 可是又有谁会在没有事先联系和预约的情况下独自用脚步衡量这段险途呢? 我开始后悔出来时没有携带的那些电子信息装置。在如今这样一个时代,它们形同我的躯干四肢——或者说的更严重些,它们甚至称得上我的大脑和灵魂。 7月9日3:00左右: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抹昏暗的灯光,那是黑夜中最为明媚的暖色。我意识到自己马上就可以钻进舒适的网络当中,体味电子精灵般自由的芳香。 下面的记忆就开始变得模糊了,无论时间、地点和事件的始末…… 我印象迎接我的是一个如干枯植物般的老者,浑身散发着白噩纪抑或更早地质年代的腐气。他大概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产物,一个只知道电脑可以用来进行即时对战的家伙。如今他所心爱的游戏都已经红颜逝去,从屏幕上的场景来看,他俨然是正在靠与机器对峙来重温旧梦。 那个时代不需要网络。 当时我的问候大概十分诚恳,几乎放弃了我作为一个小小名人应有的矜持。因为我必须获得改造这台陈旧电脑的权力,需要一个不太费劲的技巧才能把它变成一个现代意义下的工具。 也许我应该再给他讲的更仔细些,那样的话效果也可能会更好些,我想他不会拒绝更精彩的游戏出现在他的硬盘上……不过真是这样吗?难道他此时不是依旧沉浸于往昔旧梦? 已经模糊不清了…… 争执当中,我有一种不安的烦躁在胸中涌动;而他则坚持捍卫他的文物,不肯做丝毫让步;随后便发展到非语言的争执;然后,他好像抄起了什么,而我也本能地做了同样的动作…… 唯一被简化成语句的记忆被我在心中反复重放: 我动手殴打了一个无辜的人! 我动手殴打了一个无辜的人!! 我动手殴打了一个无辜的人!!! 7月9日拂晓 也许真是渲泄?反正我是没有下手轻重的概念的,在网络中不需要有度的定量把握…… 不过很快,我便如经历了电子麻醉之后清醒过来的人一样,迅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尽管我的双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我还是决定不再改进这里的电脑装置,而是徒步返回我的家。我已经不记得我所返回的具体细节和路线了。但是至少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那是奔跑,迅疾疯狂的奔跑…… 7月9日凌晨: 天色微明,但街道上依旧万籁俱寂,无声无息。 我在进门前恋恋不舍地最后凝眸,回望了一眼这个所谓的现实世界,它虚假得让我发疯。 7月9日5:45: 从来没有经受过的重体力劳动。传说中上个世纪般的疲劳恐怖。 进屋后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时间就扔倒在床上,几乎在倒下的过程中便进入了梦乡。 我最后的印象是繁琐复杂的梦境:我开机上网,与我的律师匆匆会晤;而疲惫的我竟在向他讨教对策的对话中酣然入梦,他不得不借助网络反复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 “星河,醒醒!醒醒!” 我抬起朦胧的睡眼,突然发觉律师的电子面孔与警察一样令我难以忍受。我偷偷撇过脸去望向一边。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的律师向我通报他斡旋的结果。 “用你的食指指纹在这里认可一下记录。” “他们没有证据,不能继续拘禁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使用一句陈述。 “传唤。”警察纠正道。“只是传唤。” “不,他们有证据。”我的律师看了刚才发话的警察一眼,然后就当着他们的面向我传递信息。“他们刚才向我出示了足够的证据。” “他们都有些什么?”我感到心中有些惶恐。 “现场的指纹、脚印、气味和红外残留,你房间里的血衣,还有很多,这些我都会做鉴定处理的。” “这就是说我那天真的干什么了?” “从法律意义上讲,你目前是无罪的。”这位法律的代言人开始恰如其分地打起了官腔。“你应该知道现行刑法最基本的原则之一,就是没有动机不能定案。” “那现在我……” “从传统的法律意义上你已被保释。”我的律师操着职业术语为我普法。“但是从现在开始,你的id将被暂时冻结——注意,并不是取消——直到司法机构做出正式的裁决。不过你放心,这段时间决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而且此间有关你的基本生活保障问题我会与他们进行交涉。” 我突然产生出一种爆发式大笑的冲动。 我是被警车送回家中的,房屋的大门已经不再听从我的口令,同来的警察使用他们的电子指令使它开启之后,把它改设成手动装置。房间中的其他装置也做了类似的相应处理。 电脑仍能开启,但网络已经拒绝我的访问。面对这架简单的光学装置,我突然感到十分陌生。我扫了一眼整个房间,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所熟悉的东西了。 这还是我的家吗? 恐怕在一段时间之内,我需要重新适应,或者重新开始。 我艰难地打开房门。 出门的时候我小心地没有被绊到,随即镇定地迈开大步继续前进。 取消了我的id之后,我感到一片空虚。但是,我必须继续生存下去。 四周漆黑无比,但每当我通过一条路段时,路旁的声控路灯便纷纷明亮起来,随后又悄然熄灭在我的身后。 一切如常,我觉得与网络中仿佛没有什么两样。 我的目标在南面,我记得网络上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传说那里有一片叫做伊甸园的果园…… 一则报道 一个记载了其他文明的点 另一个点在哪里 数学家在困惑 宇宙学家如是说 本刊取得独家报导权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讲得是有一天地球上突然来了一名外星人,自称只要通过手中的一根魔棒就能带走地球上所有的知识。地球人不信,于是外星人说道:我们假设地球上所有的知识都写在英文版的超级百科全书里,现在我给26个英文字母和10个阿拉伯数字编上号码——a是01,b是02,……,z是26,a是27,……,0是90,1是91,……;再加上一些常用的标点和符号,比如“.”是60,$”是79,空格是00,转行是88,……,等等,那么百科全书上任何一段语句就都可以被看作是一串数字,例如“aquickbrownfoxjumpsoverthzydog.(一只伶俐的棕色狐狸跳过这只懒惰的狗。)”就可以被写作“01004347352937002844414940003241503647394245004148314400463431382752510030413360”;而整部百科全书则是一串长长的天文数字。但请注意,无论这个数字多长仍然有限,这时我只要在它前面加一个小数点,它就会成为一个小于1的纯小数。因此我只要把这个金属棒的长度看作1,那么总能找到一个点,使它的坐标恰好是这个小数。地球人听罢不禁愕然。 在当时,这个故事被看作是一个笑话,因为谁都知道,要想找到这样一个点,需要比针尖还要细上无数倍的工具,这在工艺上是难以做到的。 但是,现在我们能够做到了。而且,这根魔棒来了。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新闻界一直都在报导有关肖歌博士发回的小型无人飞船。关于博士当初如何因与人不和而飘然离去,关于飞船一定到过其他文明并利用了上面的能源,关于诸如此类的种种,一年间已经被新闻界炒得沸沸扬扬,本文不再赘述。 令人感兴趣的是上周科学家刚刚通过本报所披露的事实:那就是在船上两根起支撑作用的高分子树脂棒中完整的一根上,发现有一个显然是激光“雕刻”出来的点。 众所周知,利用激光技术在分子尺度上制造划痕,已经使古老的手工艺者的微雕技术黯然失色,后者惯于在米粒大小的象牙片上雕出一部《红楼梦》或《战争与和平》。而自从有了激光技术,就可以进行分子尺度上超微雕刻。激光造成的每一道划痕可以只有几个有机大分子甚至一个有机大分子的宽度,而对周边分子丝毫无损。 而根据以往的消息,肖歌博士的业余爱好恰恰是分子雕刻。 据当时发现这一消息的数学家郭威介绍,一年前他在利用特别的放大装置观察到这一发现时几乎激动得要昏厥过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博士的失踪之谜就要被揭开了,而这个“巨大”的小数必定书写着另一个文明的全部秘密。 然而,郭威穷其近一年的精力,也没能揭示这一小数所表示的意义。为了新闻稿件的准确性,我们不妨把最前面的90位数字在这里公开:0.017035090036039094032034099047000049051000047033000051000047035073094030000048048043043…… 首先大家可以发现,博士使用的一定是一种3元组数字,因为通过电脑分析,0这个数字在3的倍数位上出现得最多,如001,018等等;而在3的倍数位上其他数字仅出现过“1”和“2”两个。由此我们可以猜想,博士认为100个字符不足以描述对方文明的状况——也许他考虑到了英文字母的不同字体问题——而1000个显然又太多了,因为我们发现的最大数字是249,没有发现比它更大的数字。看来描述对方文明的符号大约需要二百五。 现在问题出现了,如果按照上述规定,这串数字就成了“qi0jm4fh9uwyugyui[4dvvqq”——什么意思也没有! 也许肖歌使用的不是上述划分系统,而是采用了a—01,a—02,……,z—51,z—52系统?显然不对,因为那样这个数字又变成了“ir0rt4pq9xyzxqzxr[4oxxvv”,还是没意思。郭威利用电脑遍历了各种排列方式,发现无论正反怎样排列,这串数字都毫无意义。事实上解读一部百科全书也许是困难的,但26个字母的代替方式却很少。 也许是肖歌利用了当地的文字?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从前26个字母的出现频率来看,他显然是使用了英文。 难道是肖歌操作上的失误?要知道激光超微技术可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莫非是…… 不知道读者读到这里时会做何感想?总之郭威自然是不会止步,他本能地把目光注意到了另一根棒子上面。 两根棒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如果另一根棒子在同样位置上也有同样的分子标记,那么就可以认为是一种互相印证的保险措施。但当郭威检查完那根棒子的姊妹棒后,他否定了这种说法。因为无论从上下哪个方向算起,那根棒子与此棒相对应的位置都处于未被损坏之列,上面没有刻点。 也许一个小数的长度过长,激光的精度达不到,因此需要分段记录在两个棒子上面?而其前半断正在那根被损坏的棒子上,刻点处在被损坏的位置?经过分析,郭威也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这是因为,即使小数的前半段记录在那根棒子上,它的后半段也应该如实地反应出真实的记录。比如上面那段数字,即便我们只得到了“0364739……”一段,也仍旧能够译出它“跳过这只懒惰的狗”的意思,尽管在它的前面还有一个多余的“0”。 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郭威始终没有停止他的破译工作。 计算能力快过人类无数倍的电脑在不停地进行着各种排列组合,而郭威则坐在一杯咖啡前对着各种输出的数据进行着创造性的苦思冥想。 现在郭威终于有了解释。 唯一的解释是,现有的这条数字串是一条整个数字串的奇数位部分。 也就是说,博士把字符串拆成了奇数位和偶数位两部分,并分别刻在了两根棒子上。 虽然这只是郭威无数猜想中的一个,但这却是无法用实验核实的。让我们姑且假定“0170350……”是奇数串,那么在这串数字的每一个数字后面都跟有“1,2,……9,0”十种可能。对于“0_1_7_0_3_5……”来说,第一个空位我们需要试10次,而第二个空位针对第一个空位10次中的每一次又都要试上10次,……,依以类推,单是试完前90位数字串,就需要试上10的90次方次。如果要电脑真去挨个试验我们手头的那串数字,它非累吐了血不可,前提还是它没有罢工意识——更不用说把它们组成有意义的词汇和句子了。 郭威利用电脑分析,越来越发现这种可能性极大。但是,他却一筹莫展。他所能够做的只有提出一连串疑问:博士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与这个曾经与他为难的人类社会开一个小玩笑吗? 在我们采访的当天,郭威希望允许他的好朋友、宇宙文明学家兼科幻作家星河在场。星河显然是有备而来,因为他接下来便以一种猜测回答了困惑了郭威许久的问题:“我不能提出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在我们有了那么多的猜测之后,我们不妨再做一个猜测,那就是博士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面就是星河所做的猜测:首先让我们做一些预备假设——我们假设,博士所到达的文明是一个与人类文明比较接近的一种文明;我们假设,博士与那里的智慧生物取得了沟通;我们假设,博士已取得了对方一定的信任,不再仅仅是对方的研究对象,而已成为代表人类的大使和对方文明的朋友了。所有这些预备假设,都是为了解释已经返回的博士的小型飞船。最后一个预备假设:尽管博士已经取得了对方相当的信任,但他的行动还是受到了一定的限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仅是他的飞船回来而他本人却没有回来的原因。 有了这些预备假设,现在我们正式开始做关于他分段记录的假设。博士由于种种原因——诸如人类外交,接受研究,等等——不能离开那里,但他为了向自己的故乡报个平安,希望对方允许他将自己的飞船放回。对方原则上同意了博士的要求,但条件是飞船启动之前必须经过他们的严格检查。博士也同意了这一要求。 由于博士与对方的关系,使得博士曾经拥有那里的百科全书和使用电脑和激光发射器的权利,因此很容易就能完成对百科全书的翻译和记录。但教授想到了对方也是一个具有文明的种族,而懂文明的种族就一定懂得数学,想当初美国研究太空文明的专家们向外太空传输电信息时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博士认为在对方细致入微的检查下,刻点很难不被对方发现并破译。 那么怎么办呢?这时也许博士发现了对方的一个缺陷。也许他们懂得数学,却对数论没有过多的研究。要知道数学最初往往来自直接而具体的生产实践,而数论则需要有一群思辩的头脑。也许对方过于忙于与大自然的斗争,而忽视了这方面的研究。于是,博士想到了这个方法。 “我这么说不是没有根据的。”星河向我们出示了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 “这是我在电脑文献库里查到的一份有关激光超微雕刻记录资料的论文,它是博士年轻时写的。郭威之所以会仔细注意飞船上每一个细小的超微刻点,也是得益于这篇文章。在这篇论文中,博士详细论述了有关激光超微雕刻理论的工艺,现在请看文章的最后。” 在这份文献的最后,博士以一种诙谐的玩笑语气写道:“假如我们到了一个不很友好的星球,不能随意利用当地的机器,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们很聪明,发现了棒子上的刻痕就会想到我们的目的,那么我们怎么办呢?也许我们可以选择一种方法,比如不能利用一支棒子,可以分成两支,然后把这个有限的纯小数按照奇偶数位分成两个部分,变成两个纯小数,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对方的眼皮底下把棒子带走了。” 由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博士把他的小数分割了。遗憾的是,我们只见到了一根棒子。另一支棒子却被打断了。 “另一支棒子的损坏也许是星际陨石所造成的天灾,也许是对方文明的人为因素,我们很难判定。”星河继续他的解释。 “在检查时,对方发现了博士的两支棒子和上面的刻点。但是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也没能发现它们的意义。于是外星人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案,发射飞船,但制造一次流星事件,把其中一支棒子击断。”当然星河自己也觉得这一解释难以自圆其说,因为对方完全可以把两支棒子都搞断,大可不必留下一个隐患。 “也许这是一次真的天灾,而人类命中注定就不该获得其他文明的秘密。”星河以这样的话结束了他的猜测。 当记者最后向郭威询问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时,提出一个近乎无知的外行想法——“比如说在已经被损坏的棒子上直接确定那个小数。”对此郭威用调侃的语气回答道:“当然可以! 只不过这是一个位于区间(0.3,0.7)之间的小数,根据完整棒子告诉我们的数字精确度,我们可以知道这个小数长达数万亿位。换句直观些的话说,就是等待竞选的候选人有数万亿名,而最终入选者却只能有一个!” 我活得还算潇洒 (或:战争股票) 星河 据说我打小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生就一付活脱脱的市侩嘴脸。有个传说可以为这一理论辅以佐证:在我两岁那年,有一天正坐在床上用没长齐的稚齿啃着从冥王星运来的萨格菠萝,这时母亲又新削了一片让我递给躺在身边的父亲。我接过新的一片,比比手中已啃掉了五分之一的那片,毅然将后者递了过去。在整个过程中我都表现出了一种极为严肃认真的思考态度,然而却惹出了他们的一场哄笑。他们说我长大了准能成个了不起的商人。 当初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不带有当时一般人谈到商人时的那种轻蔑口吻,纯粹是以一种看待高智商儿童的态度来说笑的。然而我至今也没能成为一个什么出色的商人,依旧是一个只会捣腾几张股票证券的小投机贩子,眼看着太阳系联邦的经济一天天衰败下去喟叹蹉跎。 要说这一切都怨我爷爷的生日。我爷爷生于2067年8月9日,说起来也属狮子座,乍一听也威风凛凛。可自从这一天起,我们家就和整个太阳系一块陷入到一个错综复杂的难缠之结中了。因为就在这一天,一伙红头发绿皮肤脸上长着一对大复眼的家伙们把飞船开进了太阳系。那会儿冥王星尚未开发城乡全无,是个连太空海盗都不愿沾身落脚无意问津的不毛之地,只有联邦军队常年驻守。客人来的时候偏偏恰逢天王—海王一带海盗猖獗,因而冥王守军一瞥见没有联邦标志的新式飞船从天而降顿时如临大敌,不问青红皂白开枪就射,结果把人家整整一飞船外星特使都送到了真的冥宫老家。 等人类弄清原委为时已晚,五十名脑袋上象坦克恐龙一样支撑着硬齿的和平使者已然白白送命。好在他们的后续使团追随而至,这帮自称是“萨格人”的家伙不待在冥王星上空立稳脚跟,一道求援信函便被呈交太阳系联邦政府,以示此举绝非悍然入侵只因故乡恒星突然爆发他们不得已才出此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之下策还望贵处暂允一栖身之地云云。 人类的朴实善良热情好客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加之对刚刚发生的不幸事件深表歉疚,于是随即便欣然应允。何况冥宫阴冷远离太阳,联邦政府也乐得顺水推舟,将这个每年需耗巨资维持警戒的“荒岛”赠与外星人去收拾。 联邦政府的同意函刚一发出,大批大批的萨格飞船便纷至沓来如蝗虫一般扑天盖地地压向冥宫。据当时亲眼所见者称,他直到三年后一抬头望见黑色的天空还颇感眼晕。 二十年过去,萨格人在冥王星及其卫星上不但安家落户休养停当,而且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效率完成了其工业与民用基本建设,博得了联邦经济学家的一致赞许。——要知道这帮学究们对太阳系老牛破车的经济发展速度一直持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由于经济繁荣人丁兴旺,如今冥王星系统已人满为患难以容身了,加之原材料严重匮乏等诸多原因,萨格人愿就租赁海王星系统一事与联邦政府举行新一轮的磋商。 其实海王星的开发早已列入太阳系的远景规划之中,只是基于种种原因始终难以真正具体落实。早在我爷爷上大学伊始之时,各高等院校便以高薪动员毕业生奔赴海王星拓荒。然而海王星偏僻荒凉,距太阳之遥仅次于冥王星,向来只有在内地混不下去的人才前去碰碰运气,过那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况且天王—海王一带海盗盛行难御,所以一向应者寥寥。 而如今萨格傻瓜居然愿以重金相租,又给予太阳系如此优厚有利的条件,——太阳系具有永久所有权;萨格人在找到新的可供居住的恒星系统之前具有永久使用权;萨格人每年(以地球时间计算)需向联邦政府交纳租金若干(以黄金支付)。——太阳系怎能不大喜过望又何乐而不为呢?据说联邦政府在拿到巨额保证金和第一笔租金之后大兴土木,游乐场养老院等多年缺少的福利设施数量猛然激增,人类的生活越来越美好喽—— 海王星起租那天,我父亲诞生了。也称狮子座的我父亲没能给太阳系带来什么好的运气,伴随而来的却是情势的急转直下。萨格人并不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因为担心无力承负昂贵的租金而急于去寻找新的落脚之处,而是在海王星内部开采出了黄金。有人说萨格人早在冥王星上就已勘察出这一秘密,但他们一直秘而不宣,及至起租之后依旧如是。于是以黄金支付的数量虽多,可萨格人背地里投放市场的更多,导致没有实际生产能力的黄金价格暴跌,联邦政府为此吃了个哑巴亏,只能在心里叫苦不迭。 当时已经有人看出了苗头,指出假若长此以往萨格人将得寸进尺难以遏制最终他们会用经济侵略的方法吃掉整个太阳系。我爷爷就是这批有识之士中的一个。其时我爷爷已在外交部供职,这一部门是自萨格人到来之后才仓促组建的,其前身是各行星协调部。 我爷爷指出,接纳一个无处安身的民族是相当危险的,因为他们为了种族的繁衍文明的延续必将以其非凡的努力建设家园并扩充地盘。它们将珍惜每一寸土地,并对别人的每一寸土地垂涎觊觎。外行星决不是他们版图的最后边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整个太阳系。如今人类一味地姑息退让,假若长此以往,势必助长萨格人的气势,使之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完成对整个太阳系的征服吞并计划。 因此,为了太阳系的千秋万代和子子孙孙,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对萨格人的所作所为加以遏制,直至将他们最终赶出太阳系为止。 不过当时令联邦政府最为头疼的问题不是萨格文明而是太空海盗,实在无暇顾及其他。这帮海盗都是被联邦政府和各个行星系统判了无数次死刑的亡命之徒,杀人时眼皮连眨都不会眨一下。他们专劫过路的联邦客货飞船,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对此联邦政府却对策全无一筹莫展。小批的巡逻队遭遇海盗总是作鸟兽散,而下决心大批围剿时海盗们又遁形星际无影无踪,任你心机枉费也遍寻无着,总不能把仅有的几支联邦舰队总泊在海王星轨道上吧,真若如是就算把萨格人每年交纳的贡税全扔进去也填不满呀。不过说来也怪,海盗们气焰如此嚣张,却从没听过有萨格运金船被劫过,就更甭提其他萨格舰只了。开始许多人怀疑其中有腻,不是萨格人助纣为虐豢养海盗强人,就是卑躬曲膝每年馈赠大批金钱美女以和番之策求得相安无事。其实这纯属以讹传讹,因为后来越来越多乘坐过萨格飞船的人类乘客都亲历了萨格飞船邂逅海盗的场面,据说萨格人的武器极为先进,应战海盗船上的高针激光炮纯属雕虫小技,打得海盗根本不敢还手。如此几次之后,海盗们也学乖了,但凡见着带有萨格标记的飞船就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再不敢太岁头上搞勘探了。不过萨格人也算懂事,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始终奉行你不惹我我也不动你的原则,与海盗和平共处井水河水两不相犯,时不时还在邂逅时打个正常的信号以示互表旅途劳顿顺祝一路顺风什么的。 然而这样一来,“萨格人技高一筹却不以强凌弱以文会人以武压盗”之类的神话一时间风起云涌长盛不衰。太阳系的人类成员与其说是感到自己身边存在一种潜在的威胁,毋宁说是体验到了一种凌受侮辱的感觉。不过侮辱毕竟不如威胁来的那么直接,不久这件事就被大多数人所遗忘。其实这事决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忘记的,但人们至少是不愿想起,因为就是想起来也无济于事毫无办法,因此与其杞人忧天倒不如听天由命。 然而不愿坐以待毙甘愿以天下为己任者大有人在,我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父亲似乎早已看出了爷爷的办法难以奏效,他认为这关键在于太阳系联邦对萨格人过于客气,仅仅颇多微辞而对这帮无赖不动毫发是远远不够的。父亲认为所谓背井离乡纯属无稽之谈,这部分萨格人不过是整个征服者大军的先遣部队而已。因此必须严加遏制,将他们的阴谋粉碎于摇篮之中。 父亲感到要想真正地不受治于人,首先必须加强太阳系的军事实力。当然这一所指范围极其广泛,其中蕴含了对太阳系所有学科技术水平的提高寄以深切的期望。当然他本人更直接了一些,他考入了太阳系军事学院,其年轻时的雄伟抱负由此可见一斑。 我个人认为父亲的政治军事理论可谓简单明了且行之有效,他认为只要发生一次萨格人横行霸道的事件,联邦武装便可名正言顺地进入萨格人目前所管辖的区域。虽说我们与萨格人的技术力量差距甚大,但既然他们标榜自己以理服人却又“伤天害理”,那么只要我们坚持苦战,终将能够换来太阳系千百亿居民的同仇敌忾,最终势必将萨格人全部逐出太阳系去。 然而事与愿违,萨格人对待我们同胞的态度一向是温文尔雅礼敬有加,从未有过任何欺压良民鱼肉百姓之类中世纪入侵者的行为,从未做出过任何有损于宇宙人民友好交往的事情,因而一直博得了占领区居民的一致赞颂。而我父亲之流人士又相当君子,不肯制造一起“国会纵火案”之类的阴谋以供口实。 其实依我看萨格人不倚武力而入太阳系实为上上良策,因为他们认识到再先进的技术也难以抵御天时地利尤其是人和这一传统的客观态势。因而他们采取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渗入政策,于潜移默化中使老百姓甘愿接受他们的生活和管理方式,以期达到全部同化并彻底改造太阳系的最终目的—— 萨格人体现他们这一政策的典型例证莫过于天王星选举一役,其取胜的优异程度甚至为许多人类政治家拍案叫绝。 众所周知,每个年满10周岁的成年太阳系居民都持有电子选民卡一副,太阳系各行星各区域及至整个太阳系的重大决定都是通过全体公民公决来完成的。大型计算机在对瞬间累计处理信息方面的发展和进步使这种方法成为可能,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阳系联邦的确已实现了由全体大众管理事务这一古代人们向往已久的愿望。因此,电子选民卡看起来仿佛就具有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不过事实上谁都没把这片与联邦总机联网的单板机放在眼里,只要有人肯出一个联邦货币单位就会有人乐于交换。然而这玩艺儿人手一个,谁也不会去拿满地都是的石头做交易,因此这片东西便成了孩子们手中的玩物,只有在人们想向联邦政府反映意见时才会被想起。而联邦政府对此也从不过问,反正政府赋予了每个人参与管理联邦事务的充分权利,你不珍惜那别人也就没什么办法了。 局势的改观源自萨格商人的到来。起先是在孩子们当中流传起了这样一个童话:这种小片能够在任何一家萨格商店里换取巧克力和冰激凌,甚至还包括精美的萨格饮食百货商品。同时,童话为所有的天王星儿童所证实着。不过孩子们手中所持的薄片毕竟有限,于是这时萨格公司所发行的股票便公然冠冕堂皇地登台亮相了。首先当然是向部分居民馈赠股票,既而各交易所便开办了这样一种业务,即用单板机可以换取一定数量的股票。这种诱惑开始并没有吊起天王星居民的胃口,然而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们发现,凡持有萨格股票的人在萨格商店购物时均享有巨大的优惠,而这是其红利所远不能及的。当然啦,萨格股票的股息本身也高出联邦政府所发行股票的数倍。于是水涨船高,形成了人人以卡易股甚至抢购爆炒的局面。等我父亲这批迷信武力不善心计的武将们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阴谋时为时已晚,在人类与萨格人各半的天王星上75%以上的选民卡已落入了萨格人手中。天王星顺理成章地通过了宪法修正案,从此沦为萨格人的永久保护地。父辈们捶胸顿足悔之恨晚,发誓收复失地血铸天王。只可惜萨格人的所作所为毕竟不违联邦总宪,因此人们只有望空兴叹蹉跎了一代雄才天骄。在天王星正式沦为保护地那天,父亲发下毒誓: “不扫清萨格鬼子死不暝目; 生不能驱尽萨格,死也要骨葬冥宫。” 届时一声啼哭,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不消说,祖父和父亲都对我寄于了深切的厚望,虽说他们在我的前途培养方面产生了深刻的分歧——祖父希我习文,父亲盼我从戎——不过至少都是望我成龙,成为一条驱逐萨格的巨龙。 或许是因为星座卑微,——我怎么也没能拖到狮子座,就近在巨蟹座提前来到人间。总之我实在是不争气,打小就市侩地只认得百家姓上的第二个字——钱。结果学业潦倒连高等学府的门都没能迈进就径自一人跑去玩钱,一时间我的名号被人们传为美谈——“背离祖训死不争气的败家子儿”。 有时候我也常想,我爷爷感慨一生未能如愿,而父亲喟叹半辈子也没能动得萨格。其实人类的心胸何必那么狭隘,如此不容异族。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也屡见不鲜为数不少,其利弊其实也难下结论。不过我更多的时候不是在思考这类哲学问题,而是关注于我自己的那几家小型企业。 说起来让人脸红,所谓“我自己的那几家小型企业”其实与我根本无缘,只不过是因为我掌握着它们的一部分股票而已。那几家一直苦于经营勉为支撑的公司称“企业”的确小点儿,可说它们是“作坊”又显太大。通过几年来的江湖闯荡,我觉得唯一来钱最快费力最省躺在床上就能接着天上掉下的馅饼赶巧了还能捎带手有个醋碟儿的行当就数炒股投机。在这方面我不敢说积下了不少经验,至少也蓄下了小小的一笔薄资。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几家企业岌岌可危濒临倒闭,眼看我在地球上就难以为继混不下去了—— 经济疲软的原因之一是政局不稳,因为以我父亲为首的一干人马已风尘仆仆地开往木星系统。此次远征的理由纯属联邦政府中支持我父亲的强硬派们强盗逻辑的同义反复。他们借口天王—海王一带海盗猖獗,要将军队进驻海王系统,以确保联邦公私财产不受侵犯。不过萨格人坚持说他们的武装力量足以剿灭盗匪,不必劳联邦军队大驾兴师动众,而且暗示联邦政府应遵守条约,尊重他们所辖区域这点些微的权利。于是联邦政府只得带着威胁的口吻回答说:那好吧,这次任务就交由你们来完成。不过要小心,如果在规定的限期内你们不能干净彻底地消灭太空海盗,那我们的军队就别无选择,只有继续向前开了。我觉得这种讹诈几近无理取闹,但这已是我父亲这一代强硬派所能采取的最后手段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某些大财团大作投机之举,每天横发“国难财”,将中小企业挤到了破产的边缘。 值此富豪商贾纷纷卷金隐遁逃离战区之际,我毅然将手头所有的股票证券抛售一空,全部兑成现金,然后令人瞩目地飞往土星系统。 在联邦首都地球混不下去了,我走行不行?从此也省得祖父和父亲老在背地里念叨我没出息,念得我耳朵根子直发热。 其时土星系统正在重演天王星的闹剧,萨格人正在大肆兜售它们那臭名昭著的“政治股票”。 土卫六是土星最大的一颗卫星,分布的人口占整个土星系统的70%以上。鉴于天王星系统的变故,一些有识之士已开始对萨格股票颇为不满,纷纷上书联邦政府要求予以取缔。可惜萨格股票符合《股票法》的所有规定,而土星的公众们又只重近利,随即便陷入股海难以自拔,仿佛过去吸食鸦片的人上了烟瘾一样。很快,萨格人开设的“土星公司”——其实也就是驻土星的权力机构——所发行的股票便成了土卫六居民的身份证。他们用公民权利换取了护身符,用我爷爷的话说,就象浮士德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一样。 这也正是我父亲那群武将意欲兴兵的原因,他们总不能手掌众兵却眼看着联邦国土一天天沦丧而无动于衷。可既然我们是生意人,那么我们的目的就是赚钱。我们赚天使的钱,同时也赚魔鬼的钱。前者不是因为我们无情无义,后者也不是因为我们打算搞垮敌人的经济。我们是商人,我们赚钱的目的就是赚钱。 因此,当我一到达土星系统范围之内,便想运用现钞打通各种关节,这当然包括联邦政府机构以及正与之分庭抗礼的萨格权力机构。然而令人大为遗憾的是萨格官员那贤明廉洁的政风滴水不露,这一点实为联邦官员所难企及。没办法,我除了做经济投资之外还得做点政治投资,其实后者很简单,我只需做出承诺:我的商业原则决不会与萨格利益相冲突,并且公开宣称由联邦政府或萨格人管理太阳系并无所谓,而且后者似乎还显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即可。说实话,从萨格人的政风以及办事的效率来说我还真认为最后一条并不为过呢。老实说,我不很关心政治,我这只是在做政治投资。然而就有那么一帮什么也干不成的口贩子信口雌黄地说我什么“卖身求荣”,还有人更加无耻,指责我为“地(球)奸”或“太(阳系)奸”,要知道后者在汉语里与另一个词谐音,指的是古代东方一种净身的皇家奴仆。 基于上述原因,我很快便享有了太阳系人在萨格区域经营的最惠政策,从萨格人的“土星公司”那里得到了不少优先1股。有人说萨格人是看中了我这块前朝子嗣的“败家子儿”牌子,以供宣传需要。这一消息刚一出笼,我爷爷和我父亲立马公开宣布与我断绝关系,他们的责骂声我在土卫六上都能听见;与此同时,极端的“太阳阵线”也放出风来要杀我以儆效尤。既然你们这么威胁我,那就别怪我有病乱投医了。为了防备不测,我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地搬进了萨格人专门为我建造的防范极严的高级别墅之中。而这一行为无疑意味着一点,那就是我已在事实上认可了自己是一名萨格候补公民。 当我看见他背在肩上的小银匣子时,我便知道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的了。尽管这种玩艺儿和技术我只在传说中听过,但我知道用它们来对付诸如激光防盗器、电子门锁之类的警戒系统历来是行之有效所向披靡的。 他是激进的“太阳阵线”的成员,曾给我打过多次电话,约我在公开场合“谈谈”,换句话说,就是在用“兵”之前先“礼”一下。然而我却将约见他的日期一拖再拖,于是他便不请自到了。其实我无意拒绝见他,只是深感时机尚未成熟。 他一上来便先安慰我道:“别忙活了,我已经把整个安全警报系统都解除了,你就是按电钮也叫不来机器仆人。我连声波窃听场也屏蔽了,因此我们的谈话将纯属私人性质。”说完他裂嘴粲然一笑,可爱得象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我觉得他的最后一句话相当幽默,因为自从声波窃听场研制成功以来,已经很难再有什么室内的私人谈话了。于是我哈哈大笑,如果能滤去其中的颤抖成分,那笑声完全可以被称之为豪爽。 “李黎明。”他伸出手来,“没带武器。” “张星河。请坐,请坐。”我力度适宜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而伸手去按咖啡电钮。咖啡没出来,看来他在关掉安全系统的同时捎带手弄停了所有的自动装置。 “我想你是知道我此行来访的目的的。”这叫开门见山。 “至少您还不至于说一句什么‘以太阳系的名义’然后就把我的脑袋给敲下来吧,因为您没带武器。”我又部分恢复了沾沾自喜的神态。虽说我是个商人,可我自觉活得还算潇洒,毕竟不是那种吓唬一下腿肚子就抽筋的熊货。 “你要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照现在的方式继续发展下去,这种结局就不很远了。你知道我们阵线的有关规定吧?” “听说过。”我逐字逐句地背诵了一遍他们的第125条规定,“‘凡致力于与萨格人进行贸易往来并直接或间接地有损于太阳系利益者,以叛商论,视情节轻重予以不同时间的拘禁;情节特别严重的,予以死刑。并处没收财产。’”但紧接着我话锋一转,“可我是个商人,我的目的是赚钱,赚每一个人的钱,而不管他的肤色是红是绿,他的头上长不长角。”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点儿激动,因为我感到我是在推心置腹。 “那也不能赚出卖灵魂数典忘祖的钱。” “评价一个商人的标准关键就是看他赚钱多少,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关键就是看他是否具有祖国和种族自尊。”他神态凛然,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我正欲对他这种狭隘偏颇荒谬落后的封闭式种族论调大加讥讽,历数经由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进化论、弗罗伊德的精神分析直至高度文明的萨格人的到来给人类狂妄孤傲夜郎自大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状态以残酷重创等例对他大加驳斥,但忍了忍还是咽回了已涌到嘴边的话。经验告诉我,穷寇莫追,既然他敢于只身入虎穴,那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再说我是个商人,商人的本质就是唯利是图,就是随时随地发现和挖掘赚钱的可能。我应该借此实践我的计划。 “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咱们还是先喝杯水冷静一下。”我走到输水管前接了两杯冷水,然后相当诚恳地坐在了他的身旁。“不管怎么说咱还都是太阳系人是不是?咱们不该在这种枝节问题上纠缠不清,应该求同存异是不是?”我故作宽厚地对他笑笑。 他不置可否地注视着我,估量着我葫芦里卖的药名—— “你看,你的目的是维护你的信仰,当然也是为了咱们太阳系所有人大家的利益了。”我奉承道,“而我的目的是赚钱,只要能赚到钱,萨格人的死活我才不去管它呢!——当然啦,我是不会不顾咱们自己同胞的痛痒的了。”见他突然看我一眼我连忙补上这最后一句。然后我又把身子朝他挪了挪,“你看能不能找到这么一条路,让它既能实现你的抱负,又能达到我赚钱的目的?” “可以,只要你不再与萨格人做生意就行。土星系统的人类顾客已经足够你赚的了。萨格人也规定了商人可以有选择地进行交易。” “嗨,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这是说不做什么,我说的是咱们能不能携起手来做点儿什么来达到我上面说的那个目的?” “做点儿什么?”他狐疑困惑地看着我。 “我说哥们儿,你能保证这屋子里的声波窃听场绝对失效了吗?”我贴近他的耳朵问道。 “我以整个太阳系的名义保证。” “那好,你来听听我的计划。”接着我把我早已深思熟虑良久的计划和盘托出。这次来土星,我就是想以此计划实现我的抱负——赚一大笔钱。而且,我正需要象“太阳阵线”这样的组织的帮助。 听完之后他没再问这计划的可行性与否,这说明他彻底听懂了,说不定还在心里钦佩我的智慧呢,只不过嘴上不肯说出来罢了。 “那么,事成之后怎么分成啊?”我忽又转为一付纯生意人的口吻。 “我分文不取,全部归你。” “好,爽快!”我忽又抖出一付武林豪侠的气派。 我们照章签约。 他坚持不要我送他出去,他说他觉得还是从来路原路返回更安全些。 “十分钟后你屋里的一切系统就都会恢复正常了。”临出门时他回过头来说,“不过你可不要变卦啊,你可记得但丁把什么人放在地狱的最后一层冰底下吗?” “得得得!”我赶紧把他推出门去,免得“卖国贼”仨字从他的嘴里蹦哒出来。 “太阳阵线”的特工人员果然身手不凡,他们很快给我送来了萨格人此番剿匪成败与否的确切消息,并保证说这一消息至少在两个小时之内不会见报。我嘱咐他们一定要保密之后,便驱车前往人类交易所。 所谓人类交易所就是说多少有点萨格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味道,可萨格人却认为这如同过去的英国女王不进下议院一样也从不涉足此处。不过这里也经营萨格股票和证券,唯一的区别就是对于萨格货色不给以电子股票形式的待遇,也就是说在这里萨格股票还必须以具体的纸张形式存在,要不怎么说太阳系在证券交易上带有极强的保护主义歧视呢!在快到的时候我对着镜子照了照,一张饱含忧虑悲凉悔意弥深的脸跃然其上。我知道我已经进入角色了。 我对周围惊愕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交易所大厅。一个嘴张了足有半分钟的服务员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慌里慌张地打开对讲机。不一会儿一大群衣冠笔挺的经理阶层便慌不迭地如发疯般涌了出来。 “您怎么屈尊大驾亲临鄙所了?”他们诚惶诚恐地问道。他们从没设想过土卫六头一号大叛商会“亲临鄙所”。尽管这是个遭人唾骂的角色,可毕竟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我一言不发,足不停步。 “您有什么事可以到后面谈,吩咐一声就成,何必亲自……”几个经理假山般地堆在我的去路上。 “我要卖掉手头所有的萨格股票。”我把这句话说得嚼钉咽铁。 事后每逢想起此事,我都认为这是我此生中有限的几次自我实现感中最辉煌的一次。围在四周的股票贩子们先是一愣,接着那个反应最快的便一转身冲向柜台,毫不夸张地说真是快如离弦之箭。紧跟着其余人等便如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一样,潮水般蜂拥着扑向柜台。幸亏我抽身及时,否则早就成了这帮家伙脚下的地毯。 事情是明摆着的:作为萨格候补公民一代豪商的我居然要将全部萨格股票脱手,这一行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萨格人在清剿太空海盗的战争中败北了。于是联邦军队将顺理成章合情合法地进驻外行星区域,并对土星系统的经济予以整顿,而萨格股票旋即将成为废纸一张。 交易所电视电话的图象不停地变换,所有持有一定数量萨格股票的大股东纷纷抛出手中那烫手的“准黄金”;最后获悉噩耗的才是中小股民,他们一溜儿小跑来到交易所,手中捧着一摞摞他们曾当做现钞来崇拜的萨格股票。谁要是看过早期地球战争年代的电影,对其中空袭警报拉响之后的镜头还有印象的话,恐怕就不难想象当时的场面。 股价如跳水运动员受到地心引力般地往下扔去—— 我觉得我该退场了,再呆在这儿那帮“抢短线”2的贩子就会看出破绽来,猜出我在搞投机。我做出一付强打起精神的状态低头向门外走去。将到门口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跨入门槛的一只绿脚,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自己将在交易所的史志上留下惊人的一笔——我的行为竟使萨格绿鬼打破了保持了数年的惯例。 “土星公司”董事长——其实说它是“萨格人驻土星代办处首席长官”大概更为合适——在开口之前先用它的爪子发了一下言,这一巴掌打得我晕头转向,在原地旋了好几圈快华尔兹。血从我的鼻腔里淌到地上。 “你他妈这头地球蠢驴,谁告诉你我们败了?” 我的血一直涌到头发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依旧无动于衷,那么我将永远无颜再见我的人类同胞了;数千道人类目光凝聚在我的脸上。然而我却反应全无,依旧一脸媚态。小不忍则乱大谋,在它喷粪的当尔我一直在心中默诵“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再说韩信不也受过胯下之辱吗?于是我以太史公司马迁为楷模,“就极刑而无愠色”,“隐忍苟活”以使计划顺利实施而不因此受挫。 与此同时,萨格各大新闻社纷纷发出消息,声称萨格军队已一劳永逸地彻底击溃了海王海盗,班师凯旋行将在即,个别用心险恶者以不同形式散布萨格军队战败以及联邦军队将进驻土星系统以外区域云云纯属谣言。另据报道,众人抛出的股票均被一个叫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的萨格人买进,股市价格即将回升云云。 其实用不着报界多嘴,首席长官的这一巴掌就足以扇停股价的狂跌势头,立即重返牛市3。一时间股价扶摇直上,牛气冲天。 刚才还在抱怨出租车司机速度太慢没能急时赶到交易所的股民顿时喜笑颜开如饮琼浆;刚才还冒着冷汗腿肚子直打哆嗦却愣攥着手中那点儿股票不撒的投机冒险家们也再次坚定了自己对局势的判断能力,如同打了强心剂的拳坛宿将一般重新披挂上阵。然而唯一与往日牛市不同的是,这次股票的上市量供远不应求,看来那位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先生再也不敢轻易撒手了。 这次会议是应手中持有65%强股票的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先生的要求召开的。“土星银行”股东大会的召开地点当然是萨格议事厅——凯旋厅。其实即便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先生不提出这一申请会议也将如期举行,萨格政府肯定会预备些糖果出来以嘉奖这位颇具远见卓识救萨格人于危难之中的忠义之士的。 我坐在台下第一排“董事长兼首席长官”的旁边,这个位置是我极力争取来的。不过尽管我做此姿态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出席这种大会了,萨格老板肯定不会再喜欢我这个不太乖的孩子了,事实上它们已经开始对我的计谋而不是我的愚蠢表现出了有限的怀疑。 黎明从后排走上前台。 “对不起诸位,让大家久等了。”他的萨格语颇为流利,无需借助万能翻译机。“刚才在大厅门口耽搁了一会儿,因为门卫不大相信一个黑头发黄皮肤脸上长着一双单眼而且头上也没角的人会叫做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 大厅里静极了,仿佛一颗死寂的行星,只有我一个人缩在椅子里蔫乐。公开身份是《太阳系新闻》驻土星系统记者的“太阳阵线”成员艾迪小姐正在对整个太阳系现场直播这次盛会的实况。这会儿她的摄制工作顺利得出奇,因为大厅仿佛只是一群僵死的绿色雕像—— 足足持续了一分半钟之久,嗡嗡声才重又响起。 “董事长兼首席长官”缓慢地从坐椅上站起来。 “你是说你就是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 “正是在下。”黎明极谦卑地颌首抚胸彬彬有礼地行萨格大礼。 一句话如同微风扫过麦浪,掀起一阵阵轻微的沙沙之声。所有萨格人的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持有公司半数以上股票的吉恩艾埃姆艾埃勒艾埃勒——或者说是黎明——已经成为董事会的当然董事长,从理论上说他拥有了这家“政商合一”的公司。那么当然,他要求召开股东大会也属合理合法。换言之,他对公司的巨细事务具有了决定全权,比如说修改公司宗旨什么的。至少在2021年以后太阳系公司法对股票持有人的权益是这样规定的,而萨格人认可过包括这项法律在内的众多太阳系法律。 几个年轻气盛的萨格鬼子开始坐不住了,一个按捺不住自己火气的年轻萨格冲身站起,愤怒使它头顶上的硬角红得有如鸡冠,说真的,还很少能见到这个理智的种族中有如此失去理智的人呢。不过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呢,有点儿激动是在所难免的。 “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冒充萨格人?” “我从没欺骗过谁,我从未声称过我是萨格人。”黎明显然明其所指,“我过去是,现在仍是,将来也永远是——太阳系人。” “那么你就无权叫这个名字!” “地球人无权起高贵的萨格姓名!” “…………” 台下七嘴八舌鼓噪如鸦。 “根据《萨格户籍管理法》第125条规定,‘太阳系人有权自行放弃原有姓名并改用萨格姓名,任何人无权干涉。’”说到这儿他莞尔一笑,“不过,我正打算修改这项法律。” 这项法律是萨格人为同化太阳系居民所通过的法律之一,目前这还是第一例,当然也将是最后一例,如今它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蹄子。 摄像机一直在工作。 黎明继续他的就职演讲。他对部下和“领导”们许诺说,他上任后的当务之急是打算先烧几把火,其中当然包括放弃对土星系统的权力要求,重新制订公司下一步工作的计划和安排,改组公司机构及成员,等等。不过今天能否顺利进行完毕,则完全要看台下诸位合作的态度如何。 台下的萨格人如电子游戏中找不到主人公的妖魔一般,套用一句古老的谚语,“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走动。 “你们的阴谋决不会得逞!”已经成为前任董事长的首席长官恶狠狠地诅咒道。 这一诅咒提醒了我。它的话是对的,这一形势持续下去未必会于我们有利。萨格人超常的智慧敏捷的思路我早有过领教,确实为我们人类力所难及。待我瞥见首席长官正在一个萨格低级官员耳边面授机宜时我的决心就更强了,看来只能实施另一套方案了。只不过那套方案不但粗鲁,而且有点儿流氓。 我朝天打了两个榧子,然后一把揪住身边的首席长官,同时撩开外衣,露出缠满烈性炸药的腰际。而在我迅速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前,艾迪小姐便已抢先一步自己绊了自己一个趔趄,然后顺势将手中的全息摄像机抛出几米之外,摄像机顿时被摔得粉碎。她抄起话筒解说道: “丧心病狂的萨格强盗企图以武力相威胁,他们打掉了我的摄像机,他们甚至还要夺取我的话筒。不!不!……” 这一切都是艾迪小姐在没有其他演员帮助的情况下自己独立演出的,太阳系的全体听众决不会想到这声嘶力竭的呼嚎竟出自一个面带微笑的人之口。她吐出最后几个字后,动作优雅地将话筒朝天一掷,然后取出包里的备用录相机。这不是为了实况转播,而是为了给历史留点儿真实的资料。 既然萨格人动了武,那么联邦军队便师出有名了。过不了几个小时,一直陈兵朱庇特4的人类武装将进驻土卫六——事实上先遣部队早已虎视眈眈地隐藏在土星周围,由我父亲亲自带队。 “非常抱歉,长官先生,您得送我们出去。”我笑得特自然,因为我知道根本就不会有多大危险。我腰间的炸药全是假的。我笑吟吟地扭住它的上肢往外抻,黎明与艾迪小姐背贴着我的背用枪指着路过的所有脑袋,紧张至极。 自打我那两个榧子到现在,萨格人没有一个叫出声来,也就是张大了嘴愣在那儿。全场整个都傻了。 是啊,你们才跟太阳系玩几年呀!—— 象原子钟的液晶显示一样准确,电脑驱车来到凯旋厅前。我们一行人牵着这个动物钻进车里,轿车旋即如激光般射离了会场。 我相信有数以亿计的“个眼5”在盯着我们的背影,不过我丝毫没觉出背如针扎。 黎明坐在前座,我和艾迪小姐将那动物夹在后排中间。开了很久,车到一片空地,黎明关上电脑,车停了下来。我抓住那动物的角粗暴地将它揪了下来。 “出来,小子。”我恶狠狠地说道。 “你轻点儿。”那家伙不满地嘟囔道。 “什么?轻点儿?”我挥起一拳,将它重重地打到了一边。 “我记得你一直不喜欢所谓暴力形式?”黎明在一旁淡淡地说道,“总不至于为报一掌之仇就破坏了你的原则吧?” “是吗?”我恶狠狠地从地上揪起那头动物,飞起一拳将它击到两米之外,“我有那么个原则吗?” 黎明不以为然地耸肩摇头,将面孔撇向窗外。前方,灼流中大批大批的飞船正在降落,大批大批身穿金属宇航服的士兵正端枪冲了过来。 “我警告你别打,太阳系联邦可是有法律的。”黎明警告道。我赶快住手,满脸堆笑地迎向一位正走向我们的高衔军官。 “它怎么回事儿?”那军官指着躺在地上的家伙冲我打官腔,满脸公事公办的神态。 “它企图反抗,想袭击我们,结果我就……” 军官转向黎明,黎明赶忙点头称是。 “带走。”军官手一挥,士兵们就涌了上来。 在太阳系的早期历史中,地球上有个美利坚合众国;在美国的早期历史中,爆发过一次著名的“南北战争”。这场战争的起因是南部诸州反对林肯总统的《解放黑奴宣言》,意欲与联邦分袂。当时南部弗吉尼亚联军的总司令是罗伯特·李将军。照李将军自己的话说,他并不赞同南部奴隶主的种族政策,似乎更倾向于林肯总统的进步观点。但是,因为他是弗吉尼亚人,所以必须站到自己州的一边,挺身而出保卫家园。 我自以为与李将军颇多相似之处,甚至可以与之媲美。唯一不同的是,李将军最后兵败投降,而我却似乎已功成名就。 太阳系联邦政府任命我为土卫六的总督,但我以健康和学识原因谢绝了。我知道土卫六上目前一片混乱,我可不愿做这个收拾烂摊子的人。联邦财政部拨款稳住了股价,公司起死回生。黎明没有食言,他分文不取,而且出任了总督。不过基于黎明一直在台面上的活动,而我只是个幕后策划者,结果由于所谓的“公众请求”,新公司的名字还是被称为“黎明—星河太阳系股份有限公司”。目前我正在积极努力网罗人才,争取几年内劝黎明退休,让他满三十岁就领取一笔丰厚的退休金在总督位子上养老。我要让我儿子一个人独自继承他爸爸的“星河太阳系股份有限公司”。 现在最令我担心的还是我的儿子。他已经五岁了,却至今不知经济,就喜欢观看什么大一统宇宙各种智慧生物团结一致同舟共济之类的电视宣传剧,整天吵着以后要上大学里的和平政治系。不是您说象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气态雪 气态雪像浓重的雾霾一般弥散在街衢的后半夜里,高压钠灯透过这层浅薄的白色帏幕洒泻着惨淡的黄光,立交上下大小车灯游移依稀,苗圃栏中雪松球植高低错落。置身其间,我恍若梦境。这一景象将会永远保留在我大脑皮层的记忆当中。我头发的迎面部分已被气态雪水浸染得湿泽漉漉,眼睫毛上挂满了气态雪水凝成的泪珠。整个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今天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的了。我相信,在这样一种景致里面,再发生一起凶杀案是最合乎逻辑的结局。我几乎是期待着听到一声尖厉而短促的悸叫。我很想把当时这些想法都记录下来,可当我刚一停步,一列自行车队便很近地从我身边掠过,骑车人的目光中吐露出明显的不怀好意。我恐慌地前瞻后顾,最后不得不重新融入雾中。用脚印丈量城市;用足音迎接黎明。 晨光熹微,曙色初露,云开雾散,阳光明媚。整座城市干净光洁,整座城市透明清澈,整座城市一尘不染。弥漫在这座城市上空的气态雪终于如来时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又该去调查了,但我首先必须先睡足一个梦如光盘信息资料般丰富的饱觉。阖眼之前的一幕幕景像从我眼前顺序流过,精神过度紧张使我一闭眼就能看到局长的面孔,就好象打了一晚上的电子游戏后一闭眼就是一幅幅地图般的战略画面。…………“局长,您倒是多少给我点儿提示呀!”三天以前,我苦着脸双手撑在局长那大得可以滑滑板的办公桌上哀求道。“要是事先把任务的背景都交待给你,你在执行当中就会带有成见了。”局长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他这副模样配上一支旧式烟袋锅做道具恐怕再合适不过了。“我知道这是您一贯的谬——这是您一贯的特殊调查方式,可这回是不是也太特殊了,您总不能一点背景材料都不给吧?”我特别恨一个我从来就不认识的人,就是他在上中学的时候告诉我们局长以后他一定能当一名职业特工,结果害苦了我们这帮手下。偏巧我还又特别能干,每回都按时圆满地完成任务。“这次考试是稍微难了一些。”局长嗫嚅道。“所以您得给划点重点开个复习大纲什么的。”我打蛇随棍上地赶紧把话接上。这题何止是“难了一点”呀!看到局长还是不肯说话,我转身欲走。“不过话我可是搁这儿了,完不成任务您可别赖我。”“总之是有关环境污染方面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半句提示从局长的金口追进了我的耳朵。“废话!”我刚一拉开门又“嘭”的一声给撞回去了。“您是不是一直以为您真是‘中央情报局’或者别的什么局的局长呢!”我们局长是一个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小小的环境污染保护局局长。我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小小的环境污染保护局里的职员。…………接着我的意识就开始发生了模糊,在梦乡中与局长的辩论依旧不曾止息,直到中午过后我才再次醒来。我拉开窗帘,开始整理自己昨晚的经历和思绪。自从昨天我一到来,发现的怪事就已经不少了。我奉局长之命来到这座地处祖国西南大省的省会执行任务。下午便发现这里的情况果然如内参和局长所言:无论大街小巷所有的厕所中都干干净净,就好象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粪便,仿佛经过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海水荡涤过一般。白天的追踪一直持续到夜里,在天空逐渐被涂上墨色的同时我在城市中继续追踪,遐思以待,仿佛一条嗅到异味的猎犬。在一夜有惊无险的骇人经历之间,我对弥漫于整个城市的气态雪不但有了充足的感性认识,而且深深地为之叹为观止。我之所以将其命名为“气态雪”,是因为它的浓重、洁白,以及如雪一般的清澈。据说在所有厕所发生“失窃”案件的城市里,这种气态雪都会如影随形地相伴而生。那是怎样一种景像呀——置身其中,不要说伸手不见五指,就是车灯,最多也只能打到十米以外。不知所有那些曾被选作实验场所的城市的居民,有没有在夜间推开窗棂来观赏过这一切。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身边显而易见的景像?那么当他们注意到之后,又将会怎样地激动、景仰和崇拜?当然,也许我只是自做多情,那些居民对此可能早已司空见惯。我没有机会到过世界级的真正“雾都”伦敦,但一夜的视觉印象便使我觉得每一个从事过这类实验的城市都可以与之媲美,并因此被当之无愧地定为众多的国产“雾域”。我眺望窗外古旧的平房建筑群落,用目光抚摸着洒泻的金色阳光,实在难以完整地追忆出昨夜的雾中经历。 我很轻易地混进这所城市的所谓联合大学图书馆,利用其中的电脑网络接口申请帮助。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进入全球交互网络inte,只要通过国内网络查询即可。不过既然局长不愿意让这次行动公开,我便只好打扮成一个要做毕业论文的学生,通过杂乱的电子信息了解一下大致情况。而且在调阅资料的时候我还必须小心谨慎,只能乌七八糟地胡乱调阅,需要把大量与本案无关的内容像梳头一样过一遍,而不能专门调用我所感兴趣的内容,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对此我感到异常兴奋。说实话局长正是看透了我这种非常态的虚荣心理,才不断地把一道道难题加诸我的身上。尽管大部分材料都被锁密,但我还是通过有关部门的“城市环境报告”等部分查到了只言片语,东拼西凑出了我所需要的东西。根据一项已经查实的实验统计,发现该实验者在某一时间之前的实验地点经常变换,而最后三次实验却都发生在这座城市。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证据,使得种种迹象表明,对方的下一次行动仍会在这一天府之地进行。由于我是有备而来,目的明确,因此自然比公安机关更容易分析出这一必然的准确结果。我不禁为局长的先见之明所折服,但同时也怀疑他在有关方面信息灵通。可我还是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下手。我没有太多地浪费自己的脑子,在欣赏了一整个夜晚的气态雪并睡足了一整个上午的饱觉又查阅了一整个下午的电脑网络之后,我最首要的任务是一顿群星璀璨般的晚餐。面对一桌子小巧而丰盛的地方风味,我食欲大开,几乎忘记了自己这很容易影响食欲的“不洁”任务。的确,这任务非但很难让人说得出口,甚至让人不愿想起。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就是如此。现实生活所给予我们的,并不总像小说和电影中的那么辉煌。在那里,一个孤胆英雄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去调查影响整个世界命运的大事,甚至可以出入豪华酒店舞厅并有美女相携随伴。而我,至多只能在这个门脸不大的小饭铺吃一餐自以为丰盛的晚餐。因为那些是文学作品,生活中却不是这样。在一个对平凡生活进行日常描述的词汇中,我所从事的任务对象只不过占了“吃喝拉撒”中的一半。窗外小雨淅沥。天气预报保证说这雨将一直持续到明天早晨。这也就是说,今夜是绝对不会发生事故了。根据我从局长那里得到的零星提示中表明,雨夜是不能进行“清理暨造雪”实验的。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我的记忆图片中,那组镜头清晰可见——一个年轻人仓促而细致地贪婪翻阅着少得可怜的资料,而一名肥头大耳的上司则在一旁喋喋不休——…………“你想想,整个城市那么多厕所里,居然粒屎不剩滴尿不留,这事还不够怪吗?”在那天谈话的后半段中局长终于开了金口,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从资料上抬起头来看着局长,很奇怪他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居然能够胃口很好地大嚼油炸土豆片。“可这是好事呀,为国家节约了多少钱为清洁工人省了多少事,应该马上在报上大大表扬一番才是。然后登一条像电话机一样大的整版启事,希望发明者前来领取某某百万元大奖云云。”“胡闹!”局长用眼白赏识了我一眼,“那他干嘛要偷偷摸摸而不大张旗鼓地公开干?”“哎——雷锋做好事还不留名呢……”我急赤白脸地争辩道。“你别跟我废话了。让你来是听命令,不是来做演说。”“不就是厕所出怪事吗?那还不好办,派咱们的特工‘蹲坑’呀!”这词用这儿可是再合适没有了。“所有的男女特工把实验城市所有厕所的蹲式、坐式和男用小便器都给占领了,可连个影子也没逮着!”“于是您就想到了我。”“于是我就想到了我们局里最优秀的年轻人。”“我拿的可是一般公务员的工资。”“可你也是局里唯一的年轻单身男子。”“成天老干这种事我永远也双不了!”这回我真的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了。…………于是我来到了这座城市。于是我发现了这座城市的洁净。于是我目睹了这座城市夜间的气态雪。于是出现了夜晚的那一幕:在气态雪中我迷失了,只有局长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你必须找到这个人。”局长说得斩钉截铁。“气态雪一定他实验的产物,我们不允许他继续破坏环境!”“您的猜想是——”“他肯定利用了高压气态粉碎,以及——有机物熔融性分解。”接着局长神秘地只对我的右耳说话。“其实我们局里也正在进行这一实验。”“到什么地步了?”我也故意放低声音。“还处于纸上谈兵的阶段?”局长装得有些局促不安。“连这也没到,只不过有个小小的设想。”“得了吧,你肯定是想抢在公安局抓到他之前把他秘密招聘到我们局里来。”“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我跟局长的一番对话当然只是心照不宣的说笑,因为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就是所谓的“高压气态粉碎”和“有机物熔融性分解”,只不过我当时的题目是《利用物理暨生物化学方法部分解决城市有限垃圾的探讨》。问题是在高等学府里我只能浅尝则止,不可能从“探讨”地步进一步发展到“尝试”阶段。局长接收我来局里也是看中了我的这点思想火花。我来的时候并没提什么条件——在这个硕士生俯拾皆是的时代四处找寻职业的我也没这个资格,但局长许愿说允许我来局里继续从事这一课题的研究。问题是国家机关的课题研究需要经过报选题、待审批和等资金等一系列手续,是以在此之前我就成了局长的特别行动人员——当然这也是因为我的智商值极高。其实我选那个课题纯属赌气。在研究生生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学校为了治理一贯散漫的研究生,曾经安排我们参加过一次体力劳动,弄得全体研究生怨声载道。对此我当然有自己的看法,我对劳动本身并不厌恶,但我认为让一些学术上的天才把精力和体力浪费到简单劳动上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正如莱布尼兹所说持有的类似观点,他认为让一些天才把精力都花费在计算上同样没有意义。当我被分配做打扫厕所工作时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我用领工具等借口支走了与我同组的女生,在对有好感的女士面前我总是格外绅士。我怡然自得地从事着并不辛苦劳动,嘴里依旧摇滚不休,没有为这种劳动方式感到耻辱和不满。我记得在大多数反思文革时期的作品当中,其中被安排打扫厕所的老知识分子都不曾感觉自己受了侮辱,我很有可能在对人类职业层次的看法上继承了前辈们的这一优秀传统。但我仍旧坚持认为有意让人受苦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小时候我因为考试成绩排在班里的中间而被家里罚刷过厕所,我至今认为这对培养孩子自觉的劳动习惯没有任何好处。我一面仔细清理着地面上的种种污迹,一面哼唱着过时的流行歌曲,同同时脑中产生了后来被称之为《利用物理暨生物化学方法部分解决城市有限垃圾的探讨》的伟大构想。总的来说,人类所排泄出的污物虽然形态各异,丑态百出,但分解开来不外乎水、无机物和没被消化干净的有机物残渣。如果研究出一种方法,把其中的纯净水份分解出来,剩下的无、有机物混合体体积就会小得可怜了。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貌似简单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十分富于革命的想法,因为再令人恶心的干燥垃圾也比雨后的污泥容易清理。仅从这一点来说,对一个生化专业的研究生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从含水物中析取水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最简单的无外乎就是用浓硫酸脱水嘛。问题是这样做带来的社会效果。首先是污水系统的成本问题,因为这种析取必须在人们刚刚结束“工作”、“并且“工作”“成果”还新鲜的时候进行,否则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况且原来的排污系统是基于这样一种原则:利用被处理成固液混合物的污物的可流动性特性,以水的冲力将各级管道中的废物清理和运送干净;如果最终产物一旦成为固体,运送问题将变得十分明显。为此我着实地头疼了一番,直到当天与我同组的女生故意拖延着把工具领来,同时惊讶地发现我已经把工作几乎做完的时候,我才不得不停止我仅限于脑中的研究。后来的故事则更加富于情节:我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说出这番想法完全出于无意,但同寝室的同学却一个个喷出了刚刚入口的各种饭菜,并激动地把我推出门外。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选了一个错误的时间阐述自己未必错误的理论,使得它从一开始问世就受到了先天性的不公正歧视。当天晚上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因为忍不住饥饿而去吃夜宵。 一阵风卷残云般的饕餮之后,我走进了所住旅馆旁边一家豪华的迪斯科舞厅。反正局长给我的补贴是按日计算的,既然今晚我的调查对象没有安排实验,钱怎么花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渴望实践刚才所想象的影视英雄的经历。已经进入青春晚期的女子身着旗袍站在门口微笑,给我一种三十年代电影布景的感觉。如果不是细廊中现代主义浮雕油画的善意提醒,我一定会像我们局长一样自负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我党的地下工作者。与外面世界的相同之处是室内的昏黑阴暗,与外面世界的不同之处是外面寒雨缠绵而这里却热火朝天。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一个黑人老外,挥肘舞臂,前呼后拥,最终使整个舞厅达到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状态。脚步伴随着比雨点还密集的鼓点刻意狠跺,嗓音追随着比雷声更响亮的乐曲拼命咆哮。没有人像我一样能够在种环境下进行哲学方面的思考。只跳了一会儿我就疲惫不堪了。这时,从舞台的后面,浅埋的金属管突然吐出一股状如气态雪般的烟雾。浓重、洁白、如雪一般的清澈……我的记忆一下被唤醒。我在考虑毕业论文的时候曾经多次在自己脑中设计过这一实验:首先在每一定范围内的排污管道安装高压气态粉碎装置,这个范围的标准可以建筑造价的高低为参考。紧接着是一个小型的有机物熔融池,被粉碎的污物将在这里慢慢消耗它们的最后时光。最后是一个排污管道口,所有的废弃物将从这里发散到空中,我相信没有任何异味。有机熔融的成本很地,只要将相关化学药品直接注入上水系统即可,当然这里有一个尽量不要再使用塑料管道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倒是这个方案中的物理方法,因为高压气态粉碎装置的成本肯定低不下来。虽然这一专业以外的缺陷在审查我论文的评审委员那里得到了宽恕,但这也是我的论文没能获得高分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有几名评审委员认为这纯属是想入非非。当舞厅中的迷雾消失殆尽轻柔的音乐蓦然响起时,我突然发现四周人影全无。放眼望去,原来一个几乎全裸的女子正在高台起舞,周围的先生们紧密地簇拥着舞台,围着她观瞻研究她衣服以外的部分。很显然,这是为了让那些虽然没有真正花费力气却必须要跳上一个晚上的领舞小姐们休息一会儿,想要让那些无休止的疯狗们停止活动必须有一根骨头。这名舞女我刚才见到了,她刚走进舞厅没几分钟,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在跳罢之后就领工资,然后穿上衣服迅速离去。我在很远的后台看着她,心中生出一份无端的怜悯。接着,我便遇到了雪。我本来最反感用单字来称呼别人,可在这里我只能叫她雪。除我之外她是唯一远离看台的人,由于这一共同的属性,我们在各进一听可乐之后理所当然地结伴离开了舞厅。我与雪走在外面的道路上,其时气态雪不曾出现,如泪的小雨依旧断续,四周的墨色中灯火依稀星星点点。我像一个耐心的心理医生一样听取着雪所讲述的一切,像所有希望讨得女孩欢心的男孩一样向她献着殷勤。不过无论她的声音怎样动听,还是不能阻止我透过气态雪瞥见她的面孔。决不能说这是一张苍老的面庞,但也决不能把她称为年轻。在那并不十分光洁的面孔上,刻划着并不十分明显的沧桑。刚才闪烁变换的灯光使我没有看清她的全部。我尽量不去看她,但又禁不住偷眼去瞧。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的故事竟与气态雪有关,从她的唇齿之间竟吐露出了操纵这一实验者的一切故事。伤心的话语被滔滔不绝地倾吐出来,正是由于彼此的陌生才产生了这种毫无保留的心态。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可雪在大致讲了不多的几句之后,突然话锋一转,向我提出了要求。“只要小姐吩咐。”“我要你杀了他!”我当然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回答,瞪圆眼睛用眼神问她“为什么”,如今哪儿用为点小事动辄杀人的道理,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安定和平的时代,总不能像蛮荒时代的人们一样为了一个雌性就动手杀人。再说就算能杀也不该轮到我干,小姐您当我是盖世太保呢!“我要你杀了他!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逃脱了法律责任的间接杀人犯!”她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等等,等等,小姐,咱们按事件发展的逻辑顺序重新说一遍。我脑子慢,理解不了你刚才那么先锋的说法。”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年轻漂亮的雪本来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友,他们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然而在一次“清理暨造雪”的夜间实验中,雪的男友偏偏在户外。这时又发生了连锁性的灾难,他刚好处于气态雪浓度最密集的地方,结果,他被残忍地毁了容。“他坚决不让我看他的样子。”雪讲到这里时痛心疾首。“他怕吓坏了我。”后来——雪平静下来之后告诉我——他的男朋友自杀了。我发现在真正的沧桑面前,我过去的无病呻吟一钱不值。“我没这个权力。你也没有。”听完故事以后,我虽然对雪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仍旧不能答应她的要求。我们生活在一个法律的社会里,在这一社会环境中每一个人的言行标准都将不仅仅取决于义愤。“只有法律有权这样做。”“法律到现在连找都没能找着他!”雪如一只受伤的小猫。 “这个城市是他的大本营吧?”我装做很随便地问道。“他以前好象经常到其他城市去做实验。”“这事你好象知道不少?”雪敏感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她家的客厅里,打着哆嗦把滚烫的咖啡往嘴里倒。要不是旁边缺少一个壁炉,我就更觉得像在电影布景里了。这套寓所曾是他们准备结婚用的新房,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有她前任男友鬼魂看守的迹象。雪的家距离刚才的舞厅不算很近,我们冒雨经过了好几座立交桥,用脚步丈量了几乎整座城市的街道才到,所以直到这会儿我还不能完全回到现实中来。我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就是虚荣心在昭示什么,明明自己一无所知却非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全知的圣人。另一方面,尽管我一向机智,却宁愿说出实情以博得信任获取情况,也不愿在对方盲目信任的情况下套问消息。我聪明,却不喜欢动脑子。正如下棋的时候,我宁愿把所有的将士与对方拼个干干净净,也没心思细细琢磨如何利用它们最终取得胜利。于是我开始询问雪有关的情况。这里的确是他的大本营。我发现雪不但比局长知道得多,还比许多“有关部门”都知道得多。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仇深似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实验者为了免受良心上的谴责而主动露面的缘故。雪告诉我,刚开始她的男友只是面部有一些轻微的不适,这时那名盲目的非法实验者就找到了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钱。因此我相信开始他们还是有一段相当融恰的时光的,直到后来她男友病情恶化才使这种关系荡然无存。问题是雪没有能力实施自己的报仇计划。她柔弱的双腿根本不可能使她接近早已有所察觉的对方老巢,但她又决不甘心仇人通过正常途径被抓获。按照雪的想法,即使对方不被有关部门征用,最多也只是被司法机关象征性地判几年短刑。而雪的意思是最好亲手把他千刀万刮。“……他总共的计划是大概是一百次实验,他原来说过……”雪的声音隐约传来,我已经有些困了。“你是说他将做一百次实验?”“这已经是他的第九十九次实验了,你倒是认真点听我讲好不好!”我一挺身子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逃脱出来,强打起精神继续倾听雪的叙述。熬夜使雪的脾气变得暴躁,对此我深表谅解。“最近一个时期他频繁地进行实验,而且不惜冒险就在本市反复实验。”这和从局长那里得来的消息相同。此前他曾在全国各大城市进行“巡回实验”,我想那一定已经耗光了他的钱袋。“他现在好象已经彻底成功了,但他似乎还在进行什么改进。”也就是说,他即将进行的很可能是最后的实验了。雪是在凌晨时分进入梦乡的,她说自从经历了那次不幸,她自觉突然变得十分苍老,再也没有能力通宵熬夜了。而我的困劲却一去不返,把眼一直睁到天亮,陪伴我的只有吞吐出的缭绕香烟。早晨我不忍打扰熟睡的她,自己出来吃早点。面对令人垂涎欲滴的风味小吃我却毫无胃口,只咽下了两根油条和一碗开水。与其说我是为昨天的故事难过,不如我是由于昨夜通宵未眠,而如果不是太饿我决不会出来。我决定一会儿回去正式休息。付钱的时候我有意多给了老头一点,精明的小贩迅速把那叠毛票塞进钱匣。既然昨夜在那么高消费的地方看了“扭扭屁股也来钱”的方式,并经历了一张门票三十五两听可乐四十块的生活方式之后,我没必要为区区几毛钱与一个起早贪黑的老人计较。但我没有想到,他就是气态雪的始作俑者! 这是我在晚上才知道的。我本来不愿意让雪带我去找他的老巢,因为我猜想她一定会利用我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来。但雪坚决说她只是为了帮我,既然不能动用私刑她就只好协助我秉公行事。我想了想只得同意。事实上这是一桩交易,没有雪我将一筹莫展寸步难行。我只是反复告诫自己要注意雪的一举一动。尽管她很难搞到枪械,但我也不希望看见她在我眼皮底下掏出一瓶硫酸泼在对方脸上。地点就在我所利用过网络的联合大学里面。我来过这里,当这所高校与其他院校合并之前,我的一个研究生朋友在这里读完了本科,后来他由于女友的关系离开了这个城市。我们穿过高大楼体间的崎岖小径,进入一个废弃已久的人防工程。雪告诉我,这里是以一个蘑菇培养园地的名义被租下的。通道里的漆黑淹没了雪手中细微的手电光柱,潮湿阴冷中散发着亿万年前的蘑菇化石的味道。在远处流水的“嘀嗒”声中,我清楚地听到了从雪那里传来的娇柔呼吸。然而我们刚一见到光明就陷入了陷阱,我真正实践了影视中的场景——在扑面而来的气态雪中,我与雪失散了。当这层薄雾终于徐徐散去,我再次面对雪的时候,她的太阳穴上已经顶有一只枪口,对方持枪的那只手正是早晨卖馄饨的那只手。“你要是不听我的吩咐,我就开枪打她。”我看见他的枪都快抠进雪的太阳穴里了。“您赢了。”我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棍子。“您是枪法准确地科学专家,而我们不过是拳技蹩脚拙劣的平民百姓。”“你要是平民百姓,我在全市也就能找出三个平民百姓。”也把我当成训练有素的特工了。“你已经在这个城市里转悠两天了。”“替人做事,身不由己。”我发觉我媚俗的本事丝毫不亚于市井庸人。“想了解我的实验?这好说。”他开始转身,但枪口丝毫没有离开雪的太阳穴,眼睛又丝毫没有离开我。“跟我来。”在他的实验室里,他以一种论文答辩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的成就:“总的来说,人类所排泄出的污物虽然形态各异,丑态百出,但分解开来不外乎水、无机物和没被消化干净的有机物残渣。”如果我的论文正式发表过,我就会认为他这是在引用我的研究成果。“那么它们当然也就可以被分解。只要利用生物化学方法将其分解,那么它们就不再会被称之为肮脏的东西。当然了,偶尔也会产生一些多余的产物,但我把它放到空气里了。小姐大可不必觉得恶心。”他显然看到了雪脸上的作呕表情。“人体废物循环和分解再利用的课题在宇航技术中早已进入实际应用的阶段……”“别以为我不懂,利用藻类对二氧化碳的喜好,制造出氧气提供给宇航员。”雪打断他的话,表情不屑一顾。“那也没听说过分解粪便的!”“你还就是不懂,没听说过并不等于就没有!”他的回答盛气凌人。处在目前的地位他当然可以如此不可一势。“宇航员的营养供应就来自他们本身!比如尿液,无外乎是含有尿素、尿酸以及一部分无机盐的水份,分解之后还是纯净的水嘛!你以为怎么样?宇航员的水份供应就来自他们的尿液和汗液!而且——”他边说边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发言的我,同时紧了紧手中的手枪。“而且人排泄出去的粪便也都是由构成食物的那些元素构成的,只要把它们分解后再利用生物化学的方法合成,一样能够再利用。“恶心!”——连我都觉得恶心了。不过从雪的态度上,我总觉得多年来的斗智,已经使她的心态有所变化。面对仇人,她并没有表现出那天发誓杀之的激动。“有什么可恶心的?这完全是你的观念问题。”对方变得有点苦口婆心。“过去有人吃炸蝎子炸金蝉炸蚕蛹吗?……”“我现在也不吃!”雪当即把他顶了回去。“那过去有人吃鳖还恶心吃狗肉还难受吃麻雀还不舒服呢!要这么说就没完了——加尔文时代还把解剖尸体当成大逆不道的事呢,塞尔维亚就是因为这个被烧死的!弗洛伊德以前人们还羞于谈论性呢!要不是妇女解放,你能不缠足吗?我不跟你费话了,可能你们这位先生比你懂道理。”一时间他几乎变得像一个无辜的辩童,并边说边把脸转向了我。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刚才在争吵中他也没有忘记注意我。只能说这时他把对话者的位置给了我。说实话他的观点并非全无道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您这是用一种公害代替了另一种公害。”虽然他有些冲动,但也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研究这种实事求是一分为二的严谨科学态度,才使我忘记身处何地居然敢贸然评说。看见他微笑地注视着我我才加了一句:“比如说妨碍交通。”“为了让瘾君子们不抽海洛因和大麻,香烟被批准生产和出售不但合情合理而且行之有效。”“您这好象是五十步笑百步。”“你知道爱因斯坦相对论中所垂青的闵可夫斯基空间距离吧?”“当然,这是大学物理的基本课程。根号下x方加y方加z方减去ct方。”(√x2+y2+z2-ct2或√x2+y2+z2+(ict)2)“可有人觉得既然四项参数平权,那么让时间取负值总有些别扭,于是后来干脆改成了虚数表示,这样一来四个正项就不分彼此了,可又凭空多出来一个等于根下负一的i(√-1)。对此有人用一个故事来解释:有人一辈子不患关节炎,究其根本原因原来是每天早晨来次冷水浴,等于是患了终生冷水浴症。所以说要是你不想得关节炎,那就——”“不妨患个冷水浴病。”“气态雪正是冷水浴。”他洋洋得意。“您说的对。”“你改主意了吗?”“不,那是因为现在我只有顺着您说。”“这我就不喜欢了,年轻人,咱们为什么不能使直言不讳蔚然成风呢?”我看了看他手里的枪,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可您……完全可以不在公共场合进行实验。”“我没钱进行大规模实验。”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暴躁。“哪有那么些无人区供我实验?”“用大型电子计算机完全可以实现仿真模拟。”“我不懂计算机,也没钱!”他粗暴地打断我。我感到口干舌燥。对通宵瞌睡诱惑的抵抗,在我们的面部的细处刻划出稠密的沧桑。“那咱们换一种说法。”既然刚才他还大言不惭地提倡什么直言不讳,我想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至于紧张到开枪的程度。“您这样实验会给一些人带来不幸,比如说——”我看了一眼雪,她也正在看我,“她的男友。”“那是一次例外。”他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痛苦,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一般来说我还是采取很谨慎的保护措施的……”“后来呢?”“后来我主动找到他,想要赔偿损失。”“你说过你没钱。”“管一个人的后半生还供得起。”“结果他们恩将仇报了。”“准确地说是她恩将仇报了。”他把目光转向雪。“关键是那个男孩禁不起打击自杀了,所以她发誓要找我复仇。——按武侠小说里常用的话说,这真是‘以怨报德’。”“按武侠小说里常用的话说,‘以怨报德本是寻常得紧’。”我善意地对他笑笑。他回报了我一个同样含义的笑。雪瞪我的目光像把利剑。然而我没等这一剑招术使老,便飞起一脚把他手中的枪踢飞。还处于回忆状态的他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我的第二脚踢倒。自始至终我都用了全力,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趁人之危”这个词从我的脑海中排遣出去。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先去制服他而先扑向手枪,我对武器的信任超过了对自己能力的把握。就在这一瞬间,他摸出了第二支枪,并在慌乱之中再次举枪瞄准雪。我一把推开雪,子弹只擦破了她的胳膊,但还是使她血流如注。同时我手里的枪本能地开了腔。我不知道枪声居然有这么响,比军训时的感觉剧烈得多。我本来不想让自己防卫过度,但我的手抖得几乎不能开枪,因此没有打准他的胳膊,而是击中了他的心脏。这足以使他停止了抵抗。他倒在地上,已来时无多。“我不想杀死她……”他含着泪说道。“可我也不想死。”“我知道。”我宽宏地点点头。“你不想放弃你的研究。”他费力地点点头。“今天的实验几点开始?”我没有忘记这件事。而且,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已经开始了。”“马上停止还来得及吗?”我表现出了出奇的镇静。因为我知道慌乱于事无补。“不用。这回真的成功了。”他说。“这次没有副作用……没有……即使有……既然上次毁了她男朋友……这次……美容……”他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并且缺乏生气。我发现自己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想说:“这次没有副作用,绝对没有,即使有也决不可怕。既然上次毁了她男朋友的容貌,这次就为你们美容吧。”我甚至猜想,他如果有时间,还会说出“我祝你们怎样怎样”。我发现自己竟与将要死去的人心灵相通。 我和雪来到街头。气态雪像浓重的雾霾一般弥散在街衢的后半夜里,高压钠灯透过这层浅薄的白色帏幕洒泻着惨淡的黄光,立交上下大小车灯游移依稀,苗圃栏中雪松球植高低错落。置身其间,我恍若梦境。这一景象将会永远保留在我大脑皮层的记忆当中。我头发的迎面部分已被气态雪水浸染得湿泽漉漉,眼睫毛上挂满了气态雪水凝成的泪珠。整个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馨香。透过薄薄的薄幕,我看到雪的面庞正一点点变得年轻起来…… 1995年4月构思,1996年7月完成—— 当感知的大门打开时一切真实都分毫毕现... 的哥 “昨儿下午,哥们儿去加油,到地方一看,前头有七、八辆车跟那儿蹲着。车多,没辙,我刚一排上后面跟着就堆上三、四辆。我心说我先在方向盘趴会儿,没想到再一睁眼,半个钟头过去了。我一瞅后头嘿,一辆车都没了!其实我旁边也就一辆车的空儿,那帮车愣是一辆辆擦边儿溜过去了。人家讲话了,让这哥们儿眯会儿吧,这‘的哥’实在太累了。” 我身边的出租司机情绪极好地讲述着他昨天的经历。 “我一犯困就不成,先别说没精神,脾气也立马就能上来。” “是得悠着点儿,别太累了,回头再出点儿事儿。”我尽量使自己的话语系统与他相接近,但和司机那地道的京腔相比还是显得文绉绉的。“哎,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管蹬板车的叫板爷,管你们出租司机却叫‘的哥’呀?” “那还不明戏吗,我们这行才几年呀,人家打前清那会儿就干上了。”他嗑儿都没打一个便当即答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倒也是。”说不定从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了呢。我心想。 “哥们儿您跟哪儿干呢?”他大概觉得老讲自己无聊,开始问我。 “在一家电脑公司混饭。”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搞点游戏创意什么的。” “电脑游戏?不错,这活儿不错。您还别说,我就爱玩游戏。自打我弟出国前给我留了台电脑,晚上我就再也不看电视剧了。”他简直想从座位上蹦起来。“最近有个《网络渣滓》您知道吗?那叫来劲……” “您知道那游戏是谁设计的吗?”我急忙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重复那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情节。 “谁?”他眼睛亮了一下。“您那意思是说……” “正是在下。” “嘿,哥们儿,地道!真有两下子。”他说得眉飞色舞。“这么着吧,一会儿到地方车钱您就甭给了,算我的。” “您客气。我向您推荐一个我最新设计的游戏吧。”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他,因为我已经到地方了。“《城市的哥》,逼真极了。” “没劲,开车的游戏我从来不玩。”他露出一副没有兴趣的表情。“白天开一天车还不够呀。” “玩玩看嘛,要不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把公司的演示光盘硬塞给他。“回头给我打电话。”顺手又是一张名片。 两个月后,就在我刚刚拿到“白本”之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封来信。信封的落款处空空如也,我也没有多想,因为总有发烧友给我写信,动辙不客气地指出我哪个游戏的设计又是为了混饭。 星河: 您好! 能收到吗?好久不写字,字难看。 我还是不知道是谁。 我现在在看守所,要被判刑了,因为我刚撞死了人。这信要 让我老婆发。 看到这儿我吃了一惊,连忙翻看信尾。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依旧不得要领。 接着看下去,我才明白这封文化水平不高的信是谁来的。原来,他就是那天开车送我的“的哥”。 那天我送他光盘之后,为了不拂我的好意,他当晚就玩了。没想到一玩就上了瘾——而且后来还发展成了邪瘾…… 这是一个以出租司机为主角的游戏,游戏者面前是仿真的驾驶台和车窗,车窗外面是漆黑的街道。 请注意,漆黑的街道。这一点很重要,整个故事都发生在夜间——未来都市的夜间。 说实话,用“整个故事”来描述这个游戏有些过于高抬,因为这只是一个操作型的游戏,没有故事情节,只有逼真的效果。举一个例吧,当游戏者想操纵汽车右转小弯时,必须先倒一下车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不能直接拐过去——反正我觉得跟真的一样,因为在进行这个游戏创意时我还没去学车,再说具体设计都是技术人员的事。 所谓故事,就是说游戏者在夜里开出租车接送乘客——通常是很丑很丑的乘客,然后按照要求把他们送到指定地点,最后收钱。 挣钱的目的之一当然是加油,以及支付不慎发生损坏时的修理费用。但是更重要的,是要置备一些武器。 不错,武器。在未来的大都市里,充满了城市暴力分子。这些城市游击队员们浪迹街头,无恶不作。尤其是在城市边缘的城墙处,甚至还有他们的废墟基地,一排排发射火箭炮的洞眼仿佛像是企图吞噬人类灵魂的魔鬼之嘴。 刚开始我道不熟,拉上人后到处瞎转,怎么也开不到地儿, 有时好不容易到了,他说时间太长,就不给车钱。我贴干净了油, 什么也落不着。 后来熟悉了吗?后来当然熟悉了,可以挣到一些钱了,于是他开始遭到恐怖分子的枪击,那些人自然总是喜欢袭击有钱人。他的车被打得遍体鳞伤,一次次开进修理部。而在许多时候他都因为只差几个钱而被拒绝修理,不得不屡屡退出游戏。 于是,他开始像游戏里所有的出租司机一样武装自己了,经过改装的出租车简直像是一部装甲车。不但拥有各种火力,甚至还安装了令人发指的残忍电锯。根据我创意时的初衷,这其实就是一部机械时代的《毁灭战士》——“doom汽车版”。 他以为从此就没事了,可以安享太平了。事实上直到这时为止,他还始终表现得像是一个良民:正常运营,绝少拒载,超时不收任何费用——尽管并非出于自愿,以及靠自己的能力抵抗暴力分子,保护自己的安全。 可是,暴力分子也改变了策略和方针,采取了更新的袭击方式。当时在给他光盘时我不便讲,但我当然知道敌对势力的下一步行动。暴力分子们不再扛着机枪上街,而是伪装成打车者站在路边。这样,当他刚一停车开门,歹徒便冲上车去疯狂劫掠,不但把他的钱一抢而空,而且他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武装系统也会毁于一旦,有时碰到脾气不好的歹徒,还要在他的脸上划上一刀,鲜血溅得整个屏幕都是——这下就不光是出租车需要进医院了。 他开始变得脾气暴躁起来,几乎怒不可遏。因为战斗中的损耗只是轻微的和可以预料的,而且他随时可以驾车退出战斗逃之夭夭,回到修理部整修和喘息;而现在,多日的资产被劫掠一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将寸步难行,一上街就会遭到致命的威胁和打击。 人可以忍受一无所有,却不能够忍受得而复失。 他在信上说,他从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一直玩到第二天下午,在三点时才告别游戏沉沉睡去。本来也许睡上一觉就能好了,可妻子的吵闹却使他从噩梦中惊醒。他妻子在早晨起来时便对他大声喝斥,说什么整天不出车整宿玩游戏自己忙里忙外不得闲大早上还要送孩子上幼儿园等等,无外乎女人那一套;当时他没有出言反驳,依然沉浸在游戏当中,这就使得在班上忙累了一天之后还要买菜做饭的妻子晚上六点进门后发现他正躺在床上酣睡时怒不可遏变得顺理成章。但他不想冲妻子发脾气,因为后天就是儿子的生日;而且他也不想再听女人的吵闹,不如出车并顺便给儿子买份礼物。于是他起来了。再也不能这样整宿地玩游戏了,实在太耽误事了。他一边自责一边出车了。 这时连锁性的不幸出现了,他出门后遇到的第一个顾客挑了一条相当阻塞的车道,十公里的路居然足足耽搁了一个半小时,半路还因为有抢灯的企图而被警察叫住,这时他已经相当困了,但面对司机的克星他只得忍住不能发作。可当他终于把乘客送到地方时,对方却声称进楼取钱,从一个穿堂过道跑了! 他没付钱! 他没付钱!! 他没付钱!!! 下面的故事就简单了,他在大骂了一通之后又上路了,在恍惚中看到路边有人招手,他便一踩油门冲了过去。他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就是:糟糕,太近了…… 我与一个律师朋友在网上进行了紧急联系,他表示愿意帮忙,告诉我这种事在量刑上多少都会有一定的灵活性。接着我又给他回了信,要他不必着急,我正在帮他想办法。随后,我便亲自进入了《城市的哥》……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无声的街衢,巨大的钢架结构竞相林立,高耸的砖墙大厦鳞次栉比。尽管我是这一游戏的最初创意者,可由于不熟悉具体操作,因此依然像是一名初涉城镇的农家少年,在光怪陆离的迷宫中徜徉流览,左顾右盼。而在我的周围,非法行驶的车辆横冲直撞,行色诡异的路人游荡徘徊…… 我开始努力地投入工作了,可事情却屡屡地难遂人愿。每当我刚刚调整准确车辆的位置,就会被其他同行撞得七扭八歪;每当我意欲减速观察方向的时候,车窗上就会增加一个个子弹孔;而每当遇到搭车者时,我都老老实实地减速靠近,但由于我一进入游戏便选择了高难度的方式,因此十有八九会遭到突然袭击;……而当我对环境和道路稍微熟悉了一些之后,巨大的晕眩感又追随而来,令我头疼欲裂,几乎躺倒。恍惚中抬起双眼,视线接触到沿街广告牌上巨幅头像目光炯炯不怀好意的盯视,使人不禁想起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笔下的《1984》。 在那部写于1948年的闻名遐迩的预言科幻中,有一句反复出现的经典名言: “老大哥在看着你!” 我怒不可遏,开始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地朝着无辜者冲去,同时不分敌我地对所有的车辆开枪。人影倏逝,血溅满屏;车翻起火,爆炸声声……我感到一种由衷的快感。 ………… 东边的天际已经像文学作品描写的一样“露出了鱼肚白”,我没有理睬,结果不等几个回合下来窗外就便已是阳光一片了。我布满血丝的双眼早就有些睁不开了。我伸了一个懒腰,正想打电话给公司,告诉他们我今天不去了。作为一个游戏创意人员来说,在那里工作都是一样的。可正在这时,我的呼机响了。老板指示我“上午在长城饭店和投资人谈创意务必在一小时内赶到”云云。我看了一眼时间,摸出打火钥匙出了房门。 街上人群熙攘,车流如织。 生杀予夺 可以认为教授是我和黎明用私刑处死的,不过就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也并不为过,因为面对一个疯子你别无选择。当时教授的魔掌距“卡伯”的主毁键仅一指之遥,与其让全球陷入瘫痪,不如舍此一人,于是我和黎明手中的枪同时发言了。 我们的枪法本就拙劣,加之时间仓促,于是一弹中头,一枪穿胸,本来我们完全可以只瞄他的手就行。 “真抱歉,游戏结束了。”我说,“您没能控制人类,也不可能毁灭人类。” “不!只不过我提前退场了!”教授咽气前恶狠狠地挤出这句诅咒,“记住,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教授堪称最优秀的控制论专家,在他的主持下我们“全球协调管理委员会”设计的超级智能电脑“卡伯”也堪称最无与伦比的管理系统,全人类都在它的协调管理下幸福生活。不过难以遏制的权欲终于使教授走火入魔,他私自在“卡伯”系统中附加了一块由他控制的集成电路板。这就意味着听命于教授的集成电路板控制着“卡伯”,而“卡伯”又影响着全人类。尤其危险的是这种控制和影响些微到令人难以察觉的地步,教授在潜移默化中完成了对公众的左右。 我和黎明足足监视了半年才发现这位导师阴谋的蛛丝马迹,而当他自觉暴露企图毁机灭证时我们的子弹又毫不留情。凭心而论,我们是有意瞄准要害开枪的。因为与教授那样智慧的大脑的对抗方式只能是彻底消灭之,我们不敢冒让他卷土重来的险。为了公众利益,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一致认为真相必须被掩盖,以免引起公众不必要的恐慌。我们处理了尸体,对外声称教授死于一次事故,并赞誉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最值得尊敬的人。” 没有不透风的墙,偏巧教授的女儿蓉蓉是我和黎明长期争夺的对象,而教授又曾扬言,只要他一息尚存,我们就只是两只想吃天鹅肉的蟾蜍。一时间谣言四起,纷纷传称我们是为了踢开绊脚石才大开杀戒。最为精辟而又尖刻的评论引自法国革命家罗兰夫人临刑前的感喟:“自由啊,多少罪恶借汝名以行!” 我们只有隐遁,因为除了公众舆论还有“卡伯”的追杀。教授的话不幸言中,“故事才刚刚开始”;教授虽然死了,可具有逻辑判断能力的集成电路板还在,教授生前所设计的机构仍在运行。 “卡伯”本身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它背后的集成电路板。我们不能毁掉“卡伯”,因为人类已日益难以离开它的帮助??抑或说是控制。事实上就算我们有此打算也万难突破“卡伯”周围的电子防御系统。几个月来我们东躲西藏,可追杀计划却仍在有条不紊地秘密执行着。 “朋友,咱们投降吧。”我已被追捕得疲惫不堪。 “投降?”黎明瞪大眼睛盯着我。 “对,投降。”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醒悟,点头称是。 当然,这抹眼神未必能逃脱“卡伯”那遍布全球的毒眼,这也正是我们屡遭失利的原因之一。无论我们躲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卡伯”总能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除了我们心里想的它什么都知道。 在“卡伯”面前我们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并保证愿为它效力以求保全性命。 我们受洗礼的第一道程序是上测谎椅,原来集成电路板不是那么好骗的。这种测谎装置与众不同,兼有催眠功能。我咬紧牙关,偷偷扭动身体,同时在心里默诵“‘卡伯’是我的主人,我将坚决服从‘卡伯’‘卡伯’是我的主人,……”藉以迎和催眠暗示。我仿佛坠入一个无底深渊,四周陡岩峭壁,鳞次栉比,我在碾轧下痛苦地挣扎…… 事毕,黎明用兴奋的眼光望着我;我亦然。 “获得新生了?”黎明的眼神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 “嗯。”我含笑点头。 我们被送去休息。花园里芳香四溢,寂静无声,黎明悄悄问我: “你扛过去了?” “什么扛过去了?”我不解。 “测谎和催眠呀。我知道计算机那点水儿肯定难不倒你。” “你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我们不是已经宣誓效忠‘卡伯’了吗?” 黎明一愣,旋即低声大笑: “行,装得真象!太漂亮了!” “什么装得真象?原来你答应归顺是装的?”我惊讶万分,“我必须报告‘卡伯’。” 黎明愕然已极,转身想跑。我一拳将其打翻在地。 “卡伯”当然很快获悉了我的壮举,它的视听设备无所不在。“卡伯”的奖赏是让我亲手处决黎明,不管怎么说这都相当残酷,因为黎明毕竟与我相交多年。 黎明闻言扑向“卡伯”打算拼命,但我手里的枪先响了。我直告诉自己手别哆嗦别哆嗦,可到了还是哆嗦了一下,没能一枪结果黎明。虽然我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迅速补了一枪。黎明的眼睛一直没能闭上。 掩盖这一犹大行为是我的唯一选择,不过很快流言再起,认定黎明系我所害,动机当然缘自蓉蓉,尽管为了同一动机他也曾参与弑师。最精辟而又尖刻的评论引自鲁迅小说《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呼号:“吃人的人也会自吃……” 自从手刃黎明之后,集成电路板通过“卡伯”对我信任倍增。“卡伯”向我透露出集成电路板自身的致命缺陷??在价值取向判断方面所遇到的困难,说白了就是它只会区分好人坏人,无力接受中间概念;而它只有在完善这点之后才能真正超越并凌驾于人类之上。它需要我的帮助,我将是在它羽翼之下苟且偷生的最后一个高等人类,直至我自然死亡??当然它的原话并非如此。 我答应相助,但必须面见集成电路板,因为修改程序必须谨慎,正如医生不知病因贸然手术只会给患者带来不幸。“卡伯”表示理解。 “集成电路板并不在我身上,它安装在一个真正的人的脑子里,并与之融为一体。” “一个人?”我不禁愕然。 “对,她正是教授本人生命的继续。当然也可以认为她早已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工具。”“卡伯”说道,“尽管她自己一无所知。” 我惊愕不已。我知道它所指是谁。 我最爱的人! 她手持一束玫瑰迎接我的到来,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告诉她事实真相。我再三鼓起最大的勇气,结果最后话还是用枪口说了出来,而且还是从她的背后。我手哆嗦地怎么也扣不住板机,足足打了七八枪才打死她,差点给了集成电路板以反击的时间。她也一直没能闭眼。 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告诉公众她就是集成电路板的具体载体,即令她完全知晓其父的罪恶企图我也不忍这样做。“卡伯”的毒瘤已被切除,公众已在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从真正自由和倍受奴役之间走了个来回。我毫不激动,在我心里激情之火早已彻底熄灭。为了公众利益,我亲手杀死了导师、挚友和恋人,现在我有义务追随他们而去。这不仅仅是为了心理平衡,同时也是公正法律的必然要求。 我祈求导师的原谅,当一条生命和一百亿条生命同时面临威胁的时候,我别无选择,只能舍前顾后; 我祈求黎明的原谅,荆轲为了行刺秦王,也曾向樊於期借用他的人头,而樊将军慷慨以赠; 我祈求蓉蓉的原谅,因为我可以用生命去爱某一个人,但我对整个人类的热爱却将胜之百倍; 同时我也祈求自己的原谅,为了维护法律和公正,必须对凌驾于法律之上而随意生杀予夺者予以惩处,不管他是出于多么正义而崇高的目的。 我捧着玫瑰构思遗书,意欲披露出所有的真相,孰是孰非历史自有公论,同时祈求公众把我与他们合葬一处。玫瑰花异香扑鼻,我感到一阵胸闷,蓦然间瞥见藏在花束中的一张纸条: “我知道你早晚会杀死我,毫无人性的你会找出各种借口使我步先父和黎明的后尘,我必须让公众得知真相……这束玫瑰奇毒无比,自从你一接过它就已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我指尖一松,纸条滑落下地。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她合葬了,能侥幸获得一处孤坟野冢而不曝尸闹市就谢天谢地了。她的遗书将把我永远钉在历史书的耻辱柱上,供人们痛恨和唾弃。我及至退场也没能逃脱那幽灵机构的摆布,顶多算是两败俱伤打成了个平手。 但是,好在比赛就此结束。尽管我下场的很不光彩,但是,故事毕竟结束了。 梦断三国 在“开始新游戏”的时候,我自然是依照习惯选择了“公元189年董卓废少帝·火烧洛阳”的剧本。我喜欢在乱世中呈英豪,因为这时谁也不是大哥大。 在“选择君主”的时候,我自然是依照习惯选择了“登录档案”中以自己名字所设置的“新君主”。我喜欢让星河带领着登录的部下扫荡中原,平定天下。 在选择“统治哪个城市”的时候,我自然是依照习惯选择了“许昌”,尽管我知道陈留的曹操和洛阳的董卓都决非好惹之徒,但我对北方城市有着一种莫名的执着眷恋。 在选择各项指标时,我自然是依照习惯把“游戏方式”设成“历史”而不是“假想”,在我看来星河已经进入历史而成为一名往昔英雄;我自然是把“游戏难度”设成“困难”而不是“容易”或“普通”,因为我喜欢英雄猎虎而不喜欢武松打猫;在“登录武将出场”与否中,我更是非要让他们“登场”不可。 于是电脑告诉我,“现在进入三国时代”。 开始时士兵很少,只有万余“训练”度和“士气”值均极低的疲弱之师,反映子民支持程度的“民忠诚度”也在临界点60上下徘徊,幸好“金”“粮”还够支付当年的“俸禄”。我首先要做的自然是登用武将,任命官员,治理内政,置办粮草,尤其重要的,我需要招兵买马,操练部队。尽管这要冒老百姓不满内政暴动造反的可能,因为我要随时提防董贼和曹营的兵马来犯。尽管人口只有44万,但是为了保卫和平,必须拥有自己的武装。 历史有其自己的步伐,很快地,袁绍军便从南皮进攻北平的公孙瓒,董卓军则从洛阳和长安合围宛的袁术,而公孙和袁氏也一如既往地失利并退居代县和新野。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军队和实力决定一切。我有一种十足的紧迫感和危机感。 果然,洛阳的董氏逆贼兴兵来犯,以咄咄逼人之势直取许昌。尽管我已有了一支不菲的人马,但仍旧不敢与数倍于我的敌方精兵死打硬拼——我必须时刻提防曹操。我令一队骑兵做主力,一干强弓为辅军,事先挖好陷阱,而后利用“火计”加上“风变”“天变”之类的招术与敌周旋。有时我甚至会纵火烧得满屏皆红,而有时则能使用游击战术一连拖上数月。当然啦,熟知《三国4》的玩家都知道,与董卓交战的唯一好处就是吕布,一般来说,最多策反三次,这个出尔反尔任人为父的家伙就会义无反顾地反水倒戈。 好不容易让董卓丢盔卸甲损兵折将而去,次月到来时曹营必然犯境。这些由电脑掌管的君主们配合得相当默契。 我不知道曹操为什么放着徐州的陶谦和邺的韩馥不打,偏要对许昌心存觊觎。也许是他反感我答应了袁绍的结盟请求,也许是献帝给他下了讨董密诏而我挡住了他的必经之路。当然也许这根本就是前世的命定,他本就该霸据许昌。但他又对我的兵力心存顾忌,因此,此役之前他不是派人侦查埋伏,就是到处散布谣言弄得人心惶惶,许昌甚至还遭到过来自陈留那著名的火攻。 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切入历史的新君主早年艰辛的创业生涯。 但仅仅一年之后,我便迅速壮大了起来。我谫灭了谯的孔秀,占据了乔瑁的濮阳,削弱了邺的韩馥,直逼陶谦的徐州。最后,我终于收编了曾不可一世的曹操。强大使我迅速为人所瞩目,甚至连荡平了刘备、公孙之流的北国枭雄袁绍也不得不再次与我主动续盟。我春风得意,下一步便是大举讨贼义旗,进攻洛阳。 问题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正当我准备调遣兵力攻打洛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许昌和洛阳之间的崎岖小路上,凭空多出一座城池来。 而且,在这座极不起眼的小城下面,竟标有一个非常起眼的洋文名称:bnu! 与此同时,我所有武将的忠诚度和所有城市的民心度纷纷下降了20个百分点,而这是我平素毁约都不致达到的。他们对此太震惊了,也许他们认为,这种奇景的出现是上天对我多行不义的惩罚。 没有什么讨巧的办法,我只得动用我以前所有的攻关经验。首先我必须知道对方的军民情况。兵法告诉我们,只有知己知彼也才有最终取胜的可能。 可侦察人员派出半年有余,周遭城市的情报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甚至连武将的忠诚度也被调查得一清二楚。bnu却城门紧闭严守秘密,所有的数值依然是一道道显示未知的横线,只有在“城市”“君主”和“太守”的地方均显现着“bnu”的字样。看来对方的管理可谓严格,间谍居然混不进去。不过这至少使我知道了一点,就是那里管理者的称呼与城市名称一样! 我只得在没有任何情报的情况下兴兵挺进了。我决定调动和集中最骁勇的武将和最睿智的谋士,并由他们带领最精锐的部队,大举进犯bnu。而且我决定倾巢出动,只留下极少的将士守城,甘冒此役损兵折将后后方空虚的危险,也要做此孤注一掷。 我在“军事”栏中选择了“战争”一项,可电脑马上告诉我:“没有可进攻的城市”。这也难怪,在许昌的北方是陈留和邺,东面是濮阳和徐州,而这些城市都早已成为我自己的领地。除去南方波涛汹涌的大河之外,只剩下楔在许昌与洛阳之间的这颗钉子。 但是,电脑即不允许我进攻洛阳,也不允许我进攻bnu。 在才尽技穷之际,我开始寄希望一些兵不血刃的攻略。《孙子兵法》和那位我至今也未曾有幸谋面的卧龙先生都说过,打仗的时候下策才是使兵。我派遣最可信任的心腹前往bnu卧底,可他却沮丧地告诉我:“没有通过关哨,被迫撤回,潜伏失败”;我试图派人“反间”施计,“煽动”游说,却找不到城中的君主、太守和武将得以下手;我打算“造谣”生事,“间谍”调查,谣言却“很快就平息了”,而间谍竟“被bnu捉住了;谍报活动失败”!而当我希望军师和侍中们“助言”的时候,这帮平时吃我的喝我的还时不时被敌方蛊惑得“心神不宁”以图“赏赐”的家伙们却一脸坦然地告诉我“没有什么要指点你的”,就好象他们从来没领过我的官饷,而是我在流浪生涯中所遇到的引车卖浆之流!——我承认我有些冲动,因为我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问题。在极度绝望之际,我甚至不顾军师关于“没有情报,去了也没用”的忠告,使用了十有八九必将失败的远程“火攻”,结果自然是一事无成。 我陷入一种深深的苦恼之中。 我把鼠标滑到一边,点燃一支香烟。缭绕的清烟散入暗夜,我开始思考游戏以外的问题。 我认为这反映出一个思想,那就是进入历史的问题。我始终坚持认为历史上人类所目击到的所谓ufo有两类:一类是外星来客,一类就是我们自己。 比如我自己在进入《三国4》的时候,如果把电脑中的游戏当做历史环境,那么就可以认为我是通过时间机器进入并干涉了历史。在游戏内部的君主和武将们看来,一个从未有过记载貌似神明的强权人物突然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与他们一起争战厮杀,问鼎天下。 而现在,一个并非属于地球文明的、来自外星球的智慧代表出现了。它甚至不需要寻找“空白地”城市以落脚,竟可以在短短的一个月之间建造一座城市。 每一位熟悉《transporttycoon(运输大亨)》的玩家都知道,如果在设置难度时把“disasters(灾难)”一项选在“on(开)”上,那么就会经常有各式各样的“飞碟”前来骚扰,在离去之前非要焚毁一辆公汽拆掉一段铁路或者炸飞一座工厂不可。在这里,他们又出现了。 但就《三国4》——尽管是加强版——来说,并没有这样一项功能,而且我也不相信其程序中具有自己篡改历史的智能。因为以前我曾试过一个君主不选,让电脑自己率领各位大小英雄逐鹿中原,以免外人干涉历史。但电脑的各种攻略实在令人难以恭维,往往是攻者笨得被屡屡“落石”,而守者却在侥幸取势后落荒而逃,就像互有漏招的两名臭棋篓子的对局。尽管到了后期,我也见到过五支部队在野战战场上同时围攻一支孤独的守军,或者在攻城战中双方连援军带盟军十多支部队形成一种大规模混战的壮观场面,各路人马各使绝招,“谎报”“内哄”,“反叛”反“反叛”,闹得不亦乐乎,但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弱智的局限。甚至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当攻方兵力占绝对优势时,步兵援军居然在城下静待;而主力部队在独自架云梯登城后,却在城头等待观望而不出一招,听任守方部队在城上逍遥,直至最后粮罄金尽士气低落而收兵——这不禁令人想起了二战初期英法军队坐看德军攻占波兰的奇怪战争。 在所有手段都被用尽一切希望都已泯灭之后,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针对洛阳或者bnu的企图而另谋他径。在最后绝望之前,我还试图由谯经汝南进攻已为董卓占据的宛,而后从洛阳的西南方向发起进攻,结果与前次如出一辙。我相信即使我攻克了长安,再由弘农从洛阳正西方向发起攻击,结果仍是一样。尽管bnu城位于洛阳东侧,但它却使洛阳的四周都被覆了一层用以自我保护的强场。晋阳的袁绍始终没有向洛阳发兵更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只得通过寿春一路向南方挺进,一路所向披靡,挡我者死。但我对许昌方面却丝毫不敢大意,仍旧陈兵十万,翘首以待。对盟友袁绍的防范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更为重要的是,我担心bnu的统治者有一天会公然撕破伪装,大举进犯。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但天下也并没有就因此而太平。我经常得到报告说,“有人在街上散布主公的坏话”,我的武将也频繁地“心神不宁”;甚至有个别忠诚度没来得及赏上去的武将竟然不辞而别,但出人意料地是他们并没有投入到哪一方的阵营,而只是显示“下野”了。但我相信,他们一定已经被bnu城所秘密招募,等待他们的命运并不乐观——非洗脑即拘禁。同时我发现,许昌竟与邺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经常受到一些游牧民族的进攻,而且次数频繁,而这些民族本来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我怀疑一定是有外星人化装进城! 在离bnu较远的地方,诡异之事也时有发生。 有一次我由于操作失误而使一名孤守城池的太守只身“移动”,没有带兵,结果当下个月我想让他再次返回时,电脑居然告诉我“没有可移动的城市”。我惊奇地发现那座城市打出了一面无字旗。由于此城仍在我的长期侦查范围之内,因此当我点到其中查看时,发现城中军队依旧,但仍无君主。我想城中的居民决定“自治”,实施“共和”了。 公元196年元月,正当我基本上控制了北方的大部分地区,开始考虑进攻长江流域的南方重镇襄阳时,我突然发现,在与襄阳接壤的边防城市东面,赫然出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下面标注着那个令人心悸的“bnu”字样。与此同时,原来在许昌与洛阳之间的bnu城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它虽然没从我眼皮底下让我眼看着云消雾散,但我相信它不可能拆迁得更早,因为每个月我都要关注地扫上它一眼。 与上次几乎一样,武将的忠诚度纷纷下降,臣民的民心度也一落千丈。上苍再次显示了它那无比的威力,历史又一次重演了。 我几乎怒不可遏了。电脑莫非是在“戏弄洒家”?但无论我怎样激动,对此还是一筹莫展,因为我最多也只能故伎重施。 这时候我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历史以外的问题。 如果从对游戏的投入角度来说,可以认为我的进入是时间旅行者对历史事件的干涉,而bnu的出现是外星飞碟的入侵。那么,如果从纯游戏者的角度来说,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有人通过网络进入了我的游戏。 在玩游戏的时候,我的网络总是处于开放状态,以备随时答复有人寄来的信函。反正作为网络上的栏目主持人,公司给我支付了近乎无限的费用。 那么,就难免有人和我开个玩笑。 有一些游戏是可以利用网络来进行的,比如前面提到的《运输大亨》,可以利用网络钱粮。开始我还以为是一种偶然,可是屡试不爽,每月情况均复如是。我急忙查看全国的情况,并没有发现“bnu”城的踪迹。思前想后,我认为这种怪事出现的原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飞碟曾降临到这座城市。要知道在偏僻的襄平是很后期才被各路诸侯驻军的,也许早在洛阳和襄阳附近的bnu出现之前,外星飞碟就在这里认真考察过,甚至这里还有可能曾做过他们的前哨基地。而现在,高新技术的后遗给了司马家族以帮助——原来历史上的晋王朝是被外星人扶持上台的!如果真是如此,诸葛孔明先生九泉之下也就不必难过和内疚了,因为他再聪明的“人算”也比宇宙文明的“天算”要略逊一筹。再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司马家族拿到了真正的玉玺。 总之,司马家族利用这批物资,施舍百姓,招兵买马,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为此我只得使用了一种不很光彩的计谋——先对这几名野心家狂赏各种宝物,反正已达100的忠诚度不会再涨。而后我再一一加以没收,这样司马家族的忠诚度狂泄不止,直扑零点。 一个月后,他们果然兴兵造反。 于是我师出有名,很快便平息了叛乱,并毫不动情地杀掉了所有的谋反者。我知道我这样做显得十分奸诈,几乎可以与曹操之流的奸雄媲美。但是我没有办法,为了全国百姓的安居乐业,我心中不能存有过多的妇人之仁。因为在我心中,还藏有一个鲜为人知并且未必为人理解的宏大计划。 终于,当我相信再也不会有人为了自己的王业而驻扎举兵之后,我便开始了我真正的计划。 我散尽了所有的钱粮武器,解雇掉所有的文官武将,把鼠标点到“君主”一项,屏幕上显示出“任命”“委任”“处置”“流浪”各个选项。我把鼠标移到最后一项上准备予以确认。 最后再看一眼自己亲手调理出的太平盛世吧,实在是有些难以弃舍。但不这样又如何呢?即便我真有传位万世的野心,在我死后而且女儿星云也行将离世时,江山社稷还是很难交给自己所熟识的人。在此前的一次游戏时,我甚至不惜交给玩友以前所设置的具有很强敌对心理的君主和武将,但届时他们也都已纷纷离世。 在我对历史进行了百余年的干涉之后,各种痕迹还是被消灭干净了。 历史有其自己的步伐,仍旧按照自己的轨迹不屈不挠地前进着。 我狠狠心,点动了鼠标。 于是,我只身一人,带着女儿星云,开始了功成名遂后的流浪生涯。 然而每到一座城市,都有众多的武将前来投奔。他们曾经都是我的爱将,对我忠诚有加。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然而我却一一狠心地加以拒绝。 真正祥和安宁的社会是不需要管理者的。太平盛世,天下大同,老百姓安居乐业,尽享和平。 江山社稷! 我终于改变了历史! (许多玩家公认,《三国4》(加强版)是三国系列中设计的最为精彩的游戏,而对后来出台的《三国5》则不以为然。也许,这正是我依旧选择《三国4》(加强版)为这篇科幻小说蓝本的原因。因为正如文中所说,“历史有其自己的步伐”,新生事物总要取代陈旧事物,人们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回忆和纪念。)——原载《家用电脑与游戏机》 大脑舞台 一 “这是谁?”真真用一脸傲气堆出一副看不起人的神态,如果对方是正常人就会把这视为挑衅了。 其时,我刚刚把一大纸杯可口可乐递给坐在地上的他。 他坐在巨大的绿色校训牌下,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但还是能看出那是他出事当晚穿的衣服──绿色的t-恤,白色的裤子,据说他从不肯更换。当我们看到他时,他正一脸迷茫地反复念叨着牌子上的大字:“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他是校园网络里真正的大哥大。”我在说这话时禁不住肃然起敬。 他是校内子弟,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现在正在复读,是一名地道的校园网络非法上网者。他一开始曾在网络上自称心理系本科生,但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我本人就身在心理系。但我没有揭露他,这主要缘于我的爱才之心。他毕竟身手不凡,手头拥有无数自己研制的电脑工具,而像我辈之流手里只有陈旧的“ch桥”──也就是“虚拟现实”头盔──之类。所谓“虚拟现实”,就是利用电脑技术和带有“眼罩”的特殊装置实现人机联网,准确地说就是以意识的形式进入电脑;它会使人觉得自己已进入电脑所展示的神奇世界,有一种极为真实的亲临其境感。这种“特殊装置”有许多种,我的“ch桥”已显落后。 他的其他本领更令我们自愧弗如:他可以破解校内任何一家电子信箱的密码,他可以更改校内任何一名师生员工的档案,他可以调用校内任何单位数据库里的资料……因此在选举校园网络的no.1时,他理所当然地以压倒多数票当选。不过他有一个原则,就是从不轻易干涉正常的网络秩序。我一向认为,这是大部分网络高手自觉遵守的准则之一。 按道理说他完全可以用他那教工父母的网号上机,但是他不,他坚持使用自己伪造的号码。与其说他是出于虚荣,不如说是为了获得一种认同。据不完全统计,在校园网络里至少有5%的号码不是真的,而且这些人水平高超,是校计算中心多次围捕后剩下的网络精英。 古话说常在河边玩耍就不可能不弄湿了自己脚上的名牌皮鞋。去年秋天,正当银杏叶刚刚泛黄的时候,计算中心发动了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兜捕──“冬季攻势”。当时他正在玩联网游戏,与一名不知身份的高手公然叫阵比试高低。 一般来说在这种攻势到来之前非法者都会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通知,连我本人在计算中心都有几个这类经常兜售贩卖内幕消息的朋友,可以时不时地了解一下政策走向。但是他太要强了,一定要按照叫阵者规定的时间决斗。结果直到“冬季攻势”开始时他还在厮杀,据说及至他发现自己必须抽身而退时为时已晚,于是他来不及退出游戏便仓促地率先切断了“虚拟现实”头盔与网络的联系,造成头盔内部电压失稳,电流紊乱,强烈刺激脑神经,结果当场便出现晕厥。后来经抢救无效,成了整个校园第一例cgp,即“电脑游戏性痴呆症putergamingpseudodementia)”。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名高手是计算中心的老师,现在正以其他身份继续在校园网络里侦查巡视,令所有的伪号使用者闻风丧胆。 我们猜想,那名老师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利用了“冬季攻势”和他本人的虚荣。 二 自从认识真真以来,我便经常有一个任务──陪她到图书馆借书。 这是因为她不会使用馆内的电脑检索系统,却又知道这比手工检索要快许多,而且还坚决不肯学习。真真固执地认为,文科学生──尤其是搞理论的文科学生──学习电脑,会损害他们的抽象思维能力。我对她这个荒谬至极的理论不知嗤之以鼻了多少次,但她依然故我。 她对电脑的唯一知识就是──“屏幕前面是不是应该加一个保护屏?”在路过第七教学楼的时候,我提议到“大脑”那里去检索。因为这时图书馆里读者众多,终端台前人满为患。 在教七后面,崭新的巨大电脑模型挤占了原来绿地里的水池。无论是谁,只要一进学校南门就能在校园全图上找到它的位置,非常醒目。其实叫它“模型”是不准确的,它其实是一台被放大了的电脑,因为它真能像电脑一样被操作。它是按照正常的电脑体积放大数倍制成的,被学校称之为“巨型电脑屏幕”。但是正如第七教学楼被称为“教七”,礼堂被称为“五百座”,教工宿舍被称为“四合院”,女生宿舍与新北新南食堂之间的小卖部被称为“高台阶”一样,“巨型电脑屏幕”也被学生们简称为“大电脑”──而在我的嘴里,则把第二字也省了。 它不仅是一个屏幕。它有一个巨大的主机,但那不过是一个放置屏幕的水泥平台,真正的主机在计算中心内部,和普通电脑一样大小。 它有一个巨大的键盘,当“大脑”刚被校友捐来的时候,本来是真的可以使用的,学生们大踏步地上去踩那些钢板制成的键,那种感觉令人真切地感到人是机器的主载;但因为总是被人踩来踩去,键盘的损坏周期变得越来越短,键被更换了不知多少次,校方觉得投资太大,就用护栏围了起来,本意是想等到校庆之类的节日时用来表演,但还是有人在晚上钻进去踩,于是干脆就不修了。 另外还有条鼠标线,可鼠标本身平时不在──那是一辆汽车。 但键盘还是有的──后来计算中心在水泥平台下外设了许多正常的小键盘,同学们可以在这里随意敲打,查询资料;虽说没有收发e-mail的功能,毕竟还是能查查图书目录校园信息什么的,在校园网络上这些服务是不收钱的,如同114一类的电话资源一样。 只有在这里,他才表现得十分平静。本来“大脑”的存在是他父母最大的担忧,但经过多次公开和秘密的跟踪监视,发现他对于“大脑”的存在无动于衷,从不到近处的小键盘去,只是远远地观瞻,这才放心他每日在校园里徜徉。也许,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摆设? 平时“大脑”前也相当拥挤,尤其是当几个键盘同时被占用时,往往是谁也进不去──主机不接受任何指令,屏幕不显示任何内容。 但我知道一些如何使用“大脑”的小技巧,因此轻而易举地抢先挤了进去。旁边的女生一阵惊讶,很奇怪为什么“大脑”只回答我的问题,真真为此颇为虚荣,在一旁自豪地骚首弄姿。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办法的?”在真真看来,这些技巧不可能被我自己钻研出来,只能靠世代相传。 “我和捐赠者有点亲戚关系。我经常帮他们家的菜地间个苗除个草什么的。”我懒得跟她废话,每次向她昭示科技知识的结果只能是吵架。 “你还替他们家养猪放羊呢!”真真气乎乎地白了我一眼。“这是谁捐的?”“这我还真知道。”消息类的话还是能和真真说清楚的。“捐赠者是个发了点儿小财的科幻作家,制造这个大废物也是那家伙的创意,为此还申请了专利,不过捐赠者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校友,这位作家叔叔没在咱们学校上过一天学。”“那为什么还捐咱们电脑?”真真奇怪地问道。 “他与咱们这儿有很深的渊源。”我回答说。“就像我跟你似的。” 三 我几乎跑遍了全市的服装摊儿,也没找到我所需要的东西。逛衣服摊儿是我生平最厌恶的事情之一,我过去交过无数的女友,没有一次不是因此而终。后来我没办法,对真真说,我雇你去逛衣服摊怎么样,只要帮我买到这几件衣服。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没有一个女孩子在接受这种任务时会不感到兴奋。我给真真出示了他以前的照片,含笑,潇洒,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就是那天那个人。 我把五套绿衣白裤送到他家,好让他在保持自己风格的同时有的可换,但他母亲很不客气地把我轰了出去。不过临走时我还是把衣服留在了门口。第二天我在校园看到他时,发现他还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自从他失去正常的智力以来,他父母就对他过去的狐朋狗友一概冷眼相对,这主要是因为他大部分朋友都是电脑网络上志同道和的网友。 由于基本生活尚能自理,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窘迫,使他在生活上还没有遭到太大的不幸。他坚持每天在校园里游走,成为继校园“四大怪人”之后的第五道风景。但是每个人──包括一年级刚入学的新生──都知道,不能让他看见电脑。他只要一发现电脑,就会像恶狼见到肥羊一样猛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操作起来,其疯狂程度绝对会让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大家防止这一情况发生的原因并不仅仅是由于害怕忍受他父母那难听的詈骂,还因为医生警告说再接触电脑很有可能会使他的病情失去稳定而更为加重。在如今的校园里,谁没有点同情心呢? 不过只要他看不见电脑就不会有事,也许这是这类病人的共同特征? 在他刚出事的时候,校园网络上一片哗然,反应极为强烈,愤怒声讨那位对手的残忍手段。但马上有人站出来反驳。一时间校园网络分作两派,争吵得不亦乐乎。反驳方甚至编了一个小故事:有人非法进入建筑工地散步,不慎被建材砸伤,那么工地应不应该承担责任并给予经济赔偿呢?当然不! 声讨方马上反驳说:不对,他不是不慎被砸伤的,而是工地值勤人员怀疑他要偷东西,有意向他投掷建材;尽管他擅入工地不对,但值勤者属于执行职责过度,必须受到指责。 但是没等争论进入高潮,真相就被披露。 当时的情况并不是对手单方面的责任:对手进网对他的伪号进行批评,他表示不服,并要求与之决斗。当时两人都通过头盔进入了“虚拟现实”状态,如果对手允许他先切断了头盔与网络的联系再退出游戏,自己的头盔内部就会电压失稳,电流紊乱,强烈刺激脑神经,以至当场晕厥,然后成为cgp。 校园网络中的“纯技术派”对公布的数据进行分析,认定这些都是事实。而且学校公开声明,可以邀请任何人一同核查。 公理立刻倒向反驳者那边,故事马上被改编,这时他的角色已经成为一名拒捕的罪犯,在警察鸣枪示警后仍负隅顽抗,被击毙是“法”所当然的。而声讨方则认为,警察对于一个无辜者的追击会使他在突然情况下过失犯罪……在电脑里讨论就是容易出现这个问题:跑题。 无论事态怎样变化,我始终只做旁观拒绝发言,一直保持着沉默。 一方面我明白道理,坚决认为校方没有错误;另一方面我与他私交甚笃,从感情上说我对这一事实难以接受。 在他出事之后不久,我成为校园网络里的实际首领。 四 真真考完英语之后才知道,这次她很有可能过不了。她以前听我说起过伪造网络号码的事,于是问我能不能利用电脑网络更改成绩。 我告诉她,整个校园里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这件事。 “是您这位现任大哥大,还是上回那个前任大哥大?”真真很敏感。 “只有一个大哥大。”我的话里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宣言味道。 其实真真的英语本来是有可能过的,但是她把考试时间搞错了,因此直到老师收卷时还没来及把正确答案涂在答题纸上,当然就更没来得及作弊。她觉得很冤。 我不再说话,在心里琢磨真真想法的可行性与否。为了方便老师阅卷,机读系统是与整个校园网络联网的,这样老师就可以坐在家里审阅卷子──这指的当然是后半部分的英汉互译和作文,前半部分的标准化试题电脑完全可以独立胜任。卷子判完之后,成绩由公共外语教研室通过校园网络送回系办。而在真真看来,只要一涉及到“联网”一类的字眼,就应该是我的拿手好戏。 “您的意思是说,等老师判完卷子,通过网络往系里送分的时候,咱们在半路上来个偷梁换柱,把46改成64?”我终于再次开口。 “行不行?”真真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在问“从食堂顺点土豆出来行不行”一样。 “太容易了!”我瞪眼抿嘴作起哄状。“只要知道你们英语老师的网络密码。”“那还要你干什么?”真真看出我不想帮她,所以根本就没问我“能不能知道她的密码?”“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我一摊手,表示自己无可奈何。 真真的想法不无道理,只是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如果大哥大真的“再世”肯定会买我的面子,但是恐怕他也会觉得相当棘手。况且这里面还有冒险的成分,如果系里万一回去与公外核对成绩,非捅出大漏子不可。 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简单可靠的办法。这个办法在外行看起来十分困难,但是让内行来干则十分容易,只是真真想不到而已。 现在的机读系统阅卷程序是:先把试卷用扫描仪扫进电脑,然后由电脑批阅这个“复制品”。如果最后教师对成绩产生了疑问,也会查验被扫入的的卷子,而真正的纸制原始卷则被堆积在办公室的角落任其落满尘埃。没有人会怀疑扫描仪工作的准确性,在如今这个机器的时代,事实早已变得一钱不值。 这也就是说,应该去更改被扫进机读系统的试卷图像,这比改变已经批好的分数要保险许多。当然,这也已经超出了我现有的能力,整个校园网络能干这件事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真真,我不愿意违反目前整个校园对于他约定俗成的规矩。 结果真真落得个补考的下场。 五 这天他突然疯了,抄起石头要砸“大脑”,好几名校警都拉不住。 我上去询问原委,知情者朝“大脑”努努嘴,我一看“大脑”屏幕,一下就明白了──“标记”被抹掉了。 “大脑”刚刚建成之后,他便通过网络感染进去一个小病毒,使得屏幕左上角出现一个抽象的图案,如果仔细拆解的话,可以发现那是一个经过折叠的他本人的签名手迹。 我们把它称为“标记”。 开始谁都没有注意到它,直到捐赠者再次前来参观之前才被发现,动用了计算中心所有的力量也没能把它清除掉。不料捐赠者得知后不但没有不悦,反而十分欣赏这种标新立异,结果这一标志就被长期保留了下来。 两天之后,他便不幸在网络里折戟沉沙。当时人们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标志的主人。据说在他还清醒的时候,每天都要到这里自我欣赏和陶醉。对此说法我深表怀疑。 开始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而现在他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校园,即便是新到计算中心的外校毕业生也被及时告知这些,因此从来没有人打算去掉“标记”,连想都没人想过。 其实对于校园网络上的组织,学校一直保持中立态度。之所以经常清查,也是为了维护合法用户的利益。对此我完全理解。 也不会是他那名对手干的。我曾经与这位网络稽查有过一次秘密的网络谈话,我相信对方是个真英雄,不会欣赏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 而且,如果对方真想去掉的话,应该早就去了,根本不需要等到现在。 我连图书馆都没来得及进,直接在“大脑”处击键与胖仔等人联系。 “是不是你干的?”“当然不是!我怎么会干?”胖仔的回答愤怒而急促。其他人的回答也都一样。 我相信胖仔他们的辩解。当时我们都是大哥大的手下,他对我们爱护有加。虽然我和胖仔已分道扬镳,但双方都不会忘记他昔日的恩情。 我怀疑干这件事的人是个中学生。 早年我也在中学时代非法上过校园网络,因此我知道这些少年人的心态。就像武侠小说中初涉武林的江湖小坏蛋一样,总想杀几个大魔头烧几处讲武坛以扬名,告诉天下人自己干出了一番事业。 曾几何时,我也曾对所有的网络制度激烈地反对过,也曾对所有的网络大侠倔强地不服过。但是现在我的身份已经变了,我考上了这所著名的高校,我可以合法地拥有网络号码了。 我为这件事在校园网络里前后奔忙。 “你真有毛病,那么实际的事不干,却管这种闲事!”真真还在埋怨我没有帮她解决英语的问题,害得她一个假期都浸泡在单词和语法的海洋当中。 “大哥要是真被他们给撅了,我再不站出来摆平那帮作乱犯上的东西,那下面的臭鱼烂虾还不都得翻上来?”“你们网络上的人怎么满嘴的黑社会流氓语言?”“你知道我们受教育的程度不高。”我嘻皮笑脸地调侃道。“比如我吧,上大学前刚扫的盲──不过扫的可是电脑盲,有人还不如我呢。” 六 我的能力毕竟有限,不但查不出恶作剧的人,甚至没能力把那个标志重新植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由他本人亲自来处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管这件事。 不可能把他秘密接到我们系楼的机房里,因为那里管理得极为严格,尤其是对他这个妇孺皆知的名流。我们只有到“大脑”那儿去,那是他唯一能够操作电脑的地方。 尽管我极力控制他的情绪,但他还是表现出了极度的兴奋和疯狂。 不必导演我为他说戏,他自己就知道如何十分投入地表演个不停。 在“大脑”的巨大背景下,我感到我们就像两个小丑,在一个用现代科技装饰的舞台上,演出着传统原始的剧目。在这个已经没有了个性没有了特征的工业文化中,我们总还想当一只小小的出头鸟。 类似的闹剧我曾经见过。那是在西北楼与西南楼之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中国象棋棋盘。 大棋盘也是上了校园地图的,可它真正用来对奕的机会很少,但有一届学生却在毕业前用真人对阵,空前绝后,轰动一时。及至下一届时则改用脸盆,等到再下一届时干脆就无声无息了。 但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在工业文明下,个体将永远居于次要的地位。其实严格说来“大脑”本身也是一样,工业文化是不主张如此张扬的,因为它有悖工业文化的平民本色。捐赠者的心态显然是前工业文化的,因此“大脑”不可能成为工业文明的真正代表,只能作为结束前工业文明的一个里程碑式的笑料。 看着他努力地恢复着自己往昔的光荣,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忧虑,我担心他会从此对“大脑”产生依恋。 时间过得很快,虽然我多次催促,但他坚决不肯收敛他的热情。 我试图强行把他拉走,他却几乎张嘴咬我。后来他的父母终于赶到,他父亲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一个嘴巴,并在我象征性地表示愤怒之前迅速把他带离了“大脑”。他母亲在临走之前十分慷慨地送给我无数的侮辱,我真不知道原来知识分子也能把这些话运用得那么鲜活生动。 我强忍下内心的屈辱,独自进入系楼的机房。时间已近午夜,我不回真真的反复寻呼,不顾一切地进入联网游戏。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图形界面网络游戏,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网络进入。游戏者既可以联手战斗,也可以自相惨杀。当然,“死者”唯一的损失只是连续数小时的机时白白浪费了,一句“大侠请重新来过吧”把你客气地送回到现实中去。这种网络游戏是不能存盘的。 在恍若真刀实枪的格斗中,我疯狂地嗜血屠杀,妖魔鬼怪在我面前成群地倒下,给人一种由衷的快感。然而由于心急气躁,屡屡遭到网络的“劝退”。我好几次产生了把电脑砸烂的冲动。 这时我想起了“ch桥”。 七 “ch桥”的外形如同一个摩托头盔,但却是由柔软的塑料材料制成,随身携带十分方便。通过它可以实现人机联网,使游戏者进入“虚拟现实”状态。这是我一个哥们儿的杰作,但他自己尚未用于实战,腹腔内广泛扩散的癌细胞便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使用“ch桥”是有一定危险的,因为这意味着游戏者的肉体已经与意识同步了。换句简单点的话说,就是要求游戏者在这时是绝对不能死的。如果这时不慎在游戏中“死去”,就会造成头盔内部电压失稳,电流紊乱,强烈刺激脑神经,以至当场晕厥,然后成为著名的cgp。 网络是不会草菅人命的,只要有一名游戏者进入了“虚拟现实”状态,电脑就会将游戏环境自动设置成无魔鬼的状态。于是,游戏中只有同志,没有对手。 “ch桥”被我戴上,开关已经开启……我感到自己真的游走在这个巨大而空旷的迷宫当中。即使没有魔鬼,道路也崎岖曲折,前往终点的征途漫长而遥远。 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区域,但我却感到似曾相识……原来这就是他的殉难地点!校园网络中的“纯技术派”早已推测和分析了出来,并到处张贴,以供崇拜者今后有机会前往凭吊。现在,我来了。 对面的墙壁上有一个说明,告诉游戏者可以通过附近循环上下的升降平台到达最后的关底;但是它警告说,一旦登上平台就不能够再返回原来的出发点,因此希望游戏者谨慎从事。 可如果真的到达了关底,还有必要经平台回来吗?那就可以从游戏的最后一幕──凯旋门离开下网了。像网虫们常说的那样,“吻别网络,睡个好觉”。 前方就是那个平台,正在冷漠地上下移动,我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准备在连日的沮丧之后因博取荣耀而解除郁闷。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对面也有一人窜上平台,而且从其动作的灵巧程度来看,可以肯定那也是在“虚拟现实”状态之下的行动。 但是平台是不能够同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的,它开始慢慢向下落去,而下面则是碧绿色的毒液。电脑限制了妖魔鬼怪的行动,却没有处理游戏场景中其他的危险设置:剧毒的液体,机器的齿轮,地面的尖刺,以及同志的……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这一瞬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怎么出事的了。任何叙述都是缺乏真实的。我记得我曾向那位高手私下了解情况,回答只有一句:“你指望我舍弃自己的生命,把生的希望留给他吗?”当时我无言以对。 平台已经接近毒池,我终于费力地做出这个卑鄙的决定,艰难地举起了枪。可是已经晚了,一道火舌自对面扑来,重重地击在了我的前胸;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向无尽的深渊缓缓坠落……噩梦般的感觉已不足以描述这一感觉,我想你一定有过发烧的经验吧?当你在高烧不退的深夜,有没有过一种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辛苦忙碌半天却全干错了的感觉?有没有过一种座椅危置于垂直墙壁而下面却遍布煤■矿渣的感觉?有没有过一种纷杂数据雪球般滚动膨胀狂增的巨大数字球的感觉?……你曾经有过吗?你感到煎熬吗?你觉得恐惧吗?你近乎绝望吗? 啊──………… 从天而降 我特别反感那种有几个小钱就故作慷慨地扔在业余研究上的科学迷,因为他们总是持有一种锲而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精神。黑框眼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固执地怀疑我是一个外星人已经长达一年之久了。 我是在登机之前才摆脱他的。不过我坚信,当我走出目的地城市的机场后,一定会发现他早已廉价雇好的拙劣侦探接替了他的任务,而他则会很快乘火车赶到。其实此前几次我乘机旅行时他都始终坚持如影随形地与我同行,好似我密不可分形影不离的保镖,莫非如今我已经帮他折腾光了他的钱袋?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外星考察员客居异乡也着实不易,且不说万里迢迢的往返旅途,单是在地球上的伪装就是一大问题。尽管由我们世界高水平的生物化学技术合成的人类身体维妙维肖,但这一角色实在太难扮演。在实战之前我曾受训良久,飞来的途中我每天的功课也莫不如是,倒是使漫长的里程显得短了许多。很显然我是一介高材生,现在从举止到装束与地球人已几无二致,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那小子究竟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在气流的影响下飞机微微一晃,几乎令人难以感觉出来。 然而就在这微小的晃动中,我蓦地发现一束恶毒的眼神在盯着我看。待我在人群中搜索时,这两道利剑般的强光却又倏然消失。 一种不安全感从我心中油然而生。 机长和几位航空小姐面带微笑出现在机舱里,不知为什么,我明显感到这众多的笑靥里仿佛隐藏着一声尖厉的警报声鸣。 不必等到我仔细分析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感,紧接着出现的机组保安人员便证实了我的想法。 尽管机长非常友好地告诉大家这只是例行检查,但还是在乘客当中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有几个人站起来提出抗议,因为并非什么机构都有权使用原子射线机检查别人。 不得已机长向大家道出了理由:根据一位妇女的电话,她丈夫昨晚在梦中反复诉说魇语,声称要炸毁自己乘坐的飞机,以此拯救人类云云;而今晨他临行前的神色又确与平日有异,于是这位富于正义感的妇女思前想后,终于拨通了机场保安部门的电话。 我仿佛感到舷窗已经被气流冲开,刚才的不安全感顿时化作冷汗淋漓而下。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黑框眼镜不与我同机而往,也明白了那对怨毒的诅咒眼神的含义。 他们要把我炸死在这架飞机上!—— 甚至专门高薪聘请了患有精神疾病的敢死队员!—— 甚至不惜牺牲掉整架飞机里众多无辜的地球生灵! 之所以每个人都必须检查的道理是这样的,机长继续解释道,那名妇女还没来得及说出他先生的姓名电话就突然挂断,因此希望诸位理解合作;不过既然是一位先生,那么女士免检。 行动在说服工作结束之后紧接着就开始了,而且我想就是说服不了大家检查也会照样进行,这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何况大多数清白的乘客也不愿与火药桶为伍。男士们开始逐个接受检查。 俗话说人正不怕影斜,我身上自然没有危险品。可问题是我虽然外表衣冠楚楚酷似人类,可我那与人类迥然不同的内部组成一到原子射线机下就会原形毕露暴露无遗。这只能怨我们的科学家,我的伪装虽然能逃过大多数诸如机场x光的透视检查,却注定骗不了原子射线机。我们的科学家们大言不惭地声称等到下一批派遣人员时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可难道我们这批人的生命就是儿戏不成? 原子射线机的原理再简单不过了,它不仅仅像x光一样能够穿透人体的衣衫、肌肉和骨骼,对活体内的各种生理与病理现象进行详细地观察,而且能细致地查实人体各部分的原子组成。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前不久人类科学家刚刚研究出了一种能够与有机体体液相融合的低烈度液体炸药,用以治疗各种堵塞血管的血栓,可很快便传来消息说,一些极端分子居然利用同样的原理把烈性炸药注入人体,使这些亡命之徒成为文明社会中一枚枚会行走的活炸弹,只要一调整浓度就会在倾刻之间直接爆炸!看到这则报道时我认真地做了一番分析,认为对于恐怖分子来说这并不算困难,无外乎就是放大炸药的破坏倍数嘛。 看来黑框眼睛所雇佣的就是这样一枚炸弹! 不过,这种流动在人体血液中的物质在原子射线机必将纤毫毕见! 那恶毒的眼神再一次发射出来,这次我看清了,它是从一个眉宇间流露着愤世嫉俗的男子眼中发出的。这太合乎逻辑了,黑框眼镜所找的敢死队员必定是如此模样。 先下手为强,我必须实施自救。我想起来了,那名男子刚才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我就注意过他,现在回想起来,透过车窗所看到的那名车内男子正是黑框眼镜。 炸药就在他身上! 我失声惊叫,机组保安人员顿时警觉地盯视住我。为了逃避检查,我顾不得多想,当众把这个消息举报给他们。 保安人员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到了那个家伙身上,而他的态度果然也是暴跳如雷,不过还没跳起来就被保安人员按住了。 他肯定吞服了液体炸药!我声色俱厉,心中却不禁沾沾自喜。 如果我没有呢?他矢口否认,并竭力狡辩。我还说你有呢。 为什么不先查你? 我可以肯定炸药在你身上!我十分肯定。 为了加强这一指责的说服力,我亮出了一张特别调查局的证件。我有一百多种人类证件。 特别调查局的证件的确起了作用,保安人员盯视那人的目光已经是不容商量的了。直盯得他像一滩泥一样瘫软下去,保安人员趁势做了检查。 好吧,那就先搜我。他的口气一下缓和了下来。要是搜不着可就要搜你了。 如果不在你身上就搜我。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他冷冷的盯视下感到一阵发冷。不错,其实他已经把话说死,目的就是为了满足对我的搜查而使我无话可说。我害怕起来,要是炸弹没不在他体内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会儿谁心理素质强谁就能取胜。保安人员的行动迅速利落,颇有效率。他一脸平静,只有我冷汗淋漓。 照射很快结束,他体内没有炸药! 那滩泥又像水泥一样逐渐凝固坚挺起来,自信又弹回到了脸上。他的眼里带着快意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蓦然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掉进了人家的圈套。 该检查你了。他说。该检查这个人了。他对保安人员说。 从他嘴角的一丝微笑中我终于如梦方醒,恍然大悟。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让我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原子射线机下。 所有的面孔开始转向我,随着我背上的冷汗转移到了面孔,他们目光里的迷惑便改写成了怀疑。 我是外交官,本来有外交豁免权,可他们却把我逼到自觉受检的地步。 检查一下也无妨,他们和蔼地说,哪怕只是为了公正。 我没有反抗,但我在退却;我在退却当中思考。 你们是在逼我,我想,我体内虽然没有液体炸药,但我却有足够的能力杀死所有乘员,然后孤身驾机潜逃,继续我的调查员生涯。 但是,我能够忍心这样做吗? 然而,我的身份也绝对不能暴露,我们的秘密比我们的生命更加重要。 保安人员在逼近,我在退却。我在退却中思考。 因此我便只剩下一种方式可供选择了——有谁从飞机上掉下来过吗?那么就来体验吧! 我想大多数乘客将来都会津津乐道于这段故事的描述,可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有看清。真实的印象只能有两个:一个是舱窗如雪崩般突然爆裂;一个是原在舱内的我已于转瞬之间如疾风般冲出窗外无影无踪。 当然,人体的力量撞碎机舱厚窗的几率自然很小,事实上在我身体接触玻璃之前的那一刹那已用激光束击穿了玻璃。这在他们看来一定会感到十分蹊跷。好在力拔山兮的大力士在地球上尚未消失。此举虽然令人震惊,但还并不足以暴露我的真实身份。 在我落地的那一瞬间,我身上的自燃装置将把我烧成灰烬。 其实黑框眼睛也挺聪明挺可爱的——假如他没有对我发生怀疑的话。 再见了,我所热爱的地球他乡! 再见了,我所热爱的人类同胞! 第十三张照片 我穿过阴森而漫长的走廊,敲响了走廊尽头那间局长办公室的房门。 采光严重不足的办公室里散发着一股亿万年前的霉气,整个空间阴郁而压抑。在目光稍微适应了黑暗之后,我辨认出局长那宽大得几乎可以打高尔夫球的办公桌;局长就坐在它后面。由于逆光,我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辛苦了。”局长的声音表面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所蕴涵的深刻激动。在刚刚结束的任务当中,星河殉职了。作为在敌国拥有合法身份的外交官,我在此番回国向外交部述职之前有义务来向我真正的上司说清原委。 星河是我们局里最优秀的间谍。 “星河最后都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我回答。“对方允许我去探望时他已经来时无多,而且无法张口了。” 局长抬起面孔,尽管它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漆黑的轮廓,但他的目光却咄咄逼人,不容别人有丝毫谎言。 “他只是拿出一张照片反复地看。”我补充说。 “照片呢?” “对方不让我带走。” “你看了吗?” “那是他情人的照片。”我当然看了。 窗外一个房间大概开关了一下窗户,玻璃的反光使得局长办公室竟像划过一道闪电。借助这道稍纵即逝的光线,我似乎看到局长的眼里溢满泪水。也许他认为一个优秀的间谍在结束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关头不该这般缠绵,也许,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 “星河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等你看了他拍摄的‘饭店’照片就知道了。”局长说。“饭店”是我们对对方一家谍报机构的内部称呼。“我们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这些照片。这是我们近年来最有收获的一次谍报行动。” “我们对这些照片做了初步分析。”局长摊开他面前的那叠照片,开始给我一一讲解。 “第一张照片是用普通相机照的,星河此举只是为了察看一下‘饭店’门外的警卫制度是否严密。不幸的是,警卫显然收走了星河的相机。但后来这张照片被寄了回来。星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旅游者,并留下了我国国内伪装成旅行社的情报机构地址。 “第二张照片是用红外相机照的,从这张照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饭店’里面岗哨密布,一团团白影都是从卫兵身上腾起的热气。星河把它留在了当地的秘密联络站,后来被辗转送回我的手中。 “第三张照片是x-光照片,‘饭店’里的钢筋骨架一览无余。 我们估计,由于从正常的渠道难以进入‘饭店’‘就餐’,因此星河便动起了其他脑筋。这张照片被星河交给了巡回联络员,并由他亲手交到了我的手里。 “第四张到第七张照片都是用微缩胶卷拍下的‘饭店’里的‘菜单’,也就是那份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的情报。星河完整而详尽地把它们都拍摄了下来。后来这些胶卷连同第九张一起,都被星河贴在信封上邮票的背面寄了回来。 “第九张照片也是‘菜单’的一部分,但对于星河来说它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次行动并非真是针对‘菜单’,因为‘菜单’我们早就有了。我们只想证明一个猜测:局里出了一个叛徒。如果我通过正常途径进行调查,则难免不被叛徒本人察觉,因为我不能判定究竟应该相信谁而不相信谁,所以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只有我和星河清楚。而由于这最后一道‘菜’与我们手头的‘菜单’又严重不符,使得星河意识到了我们估计的正确。 “第十张照片是一个人背影的模糊远景,星河拍下了那个叛徒!本来星河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作为一个敬业精神很强的间谍,或者说一个很不安分守己从不严格执行命令的间谍,第二天晚上他擅自行动了。而且,他这次所带的相机是可以通过卫星直接传真的,它具有十分先进的功能,但在拍摄和传送的过程中也极易被对方的电子防护网所发现。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星河已经准备孤注一掷了。虽然我们无论怎样放大也不可能看清那个人的真实面目,但它至少告诉我们星河已经发现并确认了他。 “第十一张和第十二张照片都模糊不清,根据计算机的分析,它们都是在空中急速运动中被拍摄的。换句话说,此时星河一定已经被发现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照下叛徒的嘴脸,可照相机却被人从他手中打掉。而且我们估计,在拘捕星河的搏斗中,叛徒本人也参加了战斗。 “但是至此星河仍未弹尽粮绝,他还有关键的一招没有使用。 在他的眼底有一架照相机——难道你从没看出他的左眼是假的?在这架相机里只有一张胶卷,星河一定会等到最紧要的关头才会使用。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第十三张照片就是一张叛徒的大幅特写。” “遗憾的是,星河自己却无法把这张照片带回来。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对方严格的盘查下带走它。” 门开门闭,秘书小姐送进来一份卷宗,局长从里面抽出材料。 他的面孔依旧漆黑,只剩下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秘书小姐的高跟鞋底冷酷无情地敲击着地面,我感到浑身燥热。 “这时星河想到了叛徒本人,只有他才能不受任何怀疑地带走这张照片。虽然那个叛徒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但是要知道,星河最后所利用的技术是眼底相机对光学影像的强化型视觉暂留,因此他可以利用任何一种物体作为载体,通过凝视使眼底的光学影像附着其上。而载体只消另一个人看上一眼,光信号又会立刻从载体上转移到视者的视网膜上。由于这一信号可以保留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么我们只消等他回来,然后用一种特殊的光线照射一下他的眼睛,其中的图像就会自动被复制解构出来。” “等等,你是说……”一时间我惊恐万状。 “对,这最后一张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局长拍案而起。“星河用他最后的一张胶卷拍下了你的嘴脸。你——就是犹大!” 多彩锦缎 有理由认为,萨拉星文明对自身星球的考察远远落后于他们的纺织工业。因为“萨拉”一词在萨拉语里的意思就是“锦缎”,萨拉人用最先发展起来的纺织产品命名了他们所居住的行星。 从表面上看起来,萨拉星与地球别无二致,距离恒星不远不近,温度适宜不高不低,总之诸如此类,具备了产生人类型智慧生物的各种条件。因此当星河第一次踏上萨拉星的时候,他觉得似乎回到了自己刚刚离别的家乡。 到处风景宜人,阳光灿烂,在繁华的都市街衢里,流溢着熙攘的人群,相互诉说着在整个星球普及推广已久的世界语——萨拉语。 但是很快,星河的这种认同感就被亲眼目睹的现实所打碎,因为他看到了萨拉星的水体。 红绿蓝黄五彩缤纷的湖泊,棕青橙紫五光十色的河流,以及各种颜色的雨水、雪花、冰凌、雾气……形形色色,不胜枚举。 最后,星河终于看到了萨拉星的大海。 这可真是一片名符其实的牛奶海。星河在心里思忖道。乳白色的液面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反射着洁白耀眼的眩目光芒。 五颜六色的水体! 早在一个世纪以前,地球人类便与萨拉星文明取得了联系。 当所有的外交礼仪都彻底进行完毕之后,最后剩下的文化交流领域就只有自然科学研究了。 众所周知,两颗星球上的文明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科学体系。在星河看来,在表征物质结构和变化的化学方面,这一点尤为明显。 萨拉星几乎没有无色透明的水体,这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没有任何理由证明,萨拉星上的水不是纯净水。 所有的分析都表明,“萨拉水”的组成也是双氢单氧,化学式绝对也是h2o;此外还有许多与“地球水”完全一致的共性特征:水分子是非直线型的;由于氧原子的电负性大于氢原子,因此o—h键是极性键,水分子对外显出极性;等等等等。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里的水就是会呈现出无数种多姿多彩的颜色。 萨拉自然科学家对此的解释是氧原子的种类不同。可是,按照地球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的认真分析研究,认为这些氧原子没有丝毫不同。但是萨拉自然科学家不同意,他们认为其表面特征——颜色——就是区别。这时地球哲学家站出来帮忙辩解说,表面特征决定于内在本质,正因为生理结构的不同才决定了不同人种的肤色,比如我们人类。可思维方式决定着科学研究,萨拉社会科学家有力地反驳说,你们地球上每个人的脑构造都是相同的,可为什么产生的思想却不同呢? 一百年来争吵不休。 现在,人类的使者星河来了。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是目前全球最有希望荣获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而他之所以有可能获此殊荣又正是因为他即将前往萨拉星进行科学考察。当然星河此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在揭示彩色水体结构的同时检验其纯洁性,如果获得满意的效果,将对地球大有裨益。 毋庸讳言,地球上的水体已污染严重。 于是,星河开始了漫长而艰巨的研究。光谱分析、物化分析、结构分析……经过一系列长时间的研究,星河终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在“萨拉水”氢与氧之间的共价键处,有一个极小的粒子。 星河发现,在氢氧原子共用的那两对电子当中,有一个反复游移不定的微小粒子,由于它的尺度极为微小,因此显示出的波动性远大于粒子性。而这种波又具有差异微小的频率,正是这种频率的差异决定了“萨拉水”不同的颜色。 这种粒子被星河理所当然地命名为“萨拉色子”。 萨拉色子总共有256种频率,也可以说是有256种微粒子。 它们成为宇宙这一方唯一存在的基本粒子。尽管它们不能单独构造物质,却能够在氢氧结合的状态下决定水体的各种颜色。 但是目前还没发现在其他共价键或离子键中发现这种粒子,也没有在非水的化合物中发现它们的存在。很显然,这种结合是极为特殊的,只有在双氧单氢结合成液态水的条件下才能结合到萨拉色子。也许,这还取决于水分子中两个o—h键之间那104.5度的键角。 事实上,整个自然界——或者严格地说,在萨拉星的自然界——不存在游离态乃至任何状态的萨拉色子物质。 但是这一结论的产生,至少可以证明宇宙并不是在任何地方构成物质的基本元素都相同。 遗憾的是,由于思维方式和科学体系的区别,萨拉人自己没有发现萨拉色子并得出上述结论。星河发现了萨拉人没能发现的东西。 同时星河证明,萨拉色子正在变得越来越稀少。它们形成起来如同钟乳石一般迟钝和缓慢,而且还必须有足够体积的不受污染的纯净水体赖以维持。换句话说,每完成一个萨拉色子的全部成长过程,都至少需要一个中等湖泊的纯净水体。 而萨拉色子的“死亡”速度似乎又过于快捷了一些,因为任何两种频率的萨拉色子都具有互补性。一般来说,我们理解的对立概念是正负、阴阳等等,但对于萨拉色子来说却是独特的两两对立。在水体相互融合时,任何两种萨拉色子都会湮灭,使水恢复原有的清澈。但是,与此同时,它所释放出的能量也造成了一道天然屏蔽,使得这一反应不会继续进行下去,从而保护了萨拉色子的其他兄弟姐妹免受融合灭顶之灾。而且,这一反应在一般情况下不可逆转。 这道因萨拉色子湮灭而形成的天然屏障——星河称之为“萨拉色子幕”——恰恰具有全方位阻碍水体继续被污染的作用。 当星河返回到阔别已久的地球时,他如愿以尝地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提名。但他并没有坐等授奖名单的最后公布,便急于着手将萨拉色子实用于地球。 然而这时他却被告知,地球上已经没有一处他所要求的面积的干净水域以供他进行培植萨拉色子的实验了。 接港 我左顾右盼地走进大厅。说实话,一位漂亮姑娘来到这里是很惹人注目的,尤其是岁数还这么年轻。所有到这儿来接港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人。 本来我也可以坐在家里的电视电话前面等,如果那样的话只比亲自来接晚几分钟见到他。不过为了让他高兴,我宁愿亲自到这儿来。他是我的男朋友。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老妈妈,她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冲她友好地笑笑。 “姑娘,你也来接人?” 我点点头,“您呢?” “我也来接人,来接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无论我回答与否她都会开口说话。她现在和人谈话的欲望很强。“我儿子是太空航班驾驶员,一出港就是半年。” “您儿子也是太空航班驾驶员?”我脱口而出,“他是多少号?” “你说什么,姑娘?”老妈妈的听力显然已经不太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从里面摸出一副助听器戴上。在我坐下来之前她正在读一本书。 “我问您他的编号。”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我可记不住现在那些什么编号,我一直就管我的儿子叫菲菲。”这回老妈妈听清了,她不满地嘀咕道,“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叫名字,哪像现在这样一人一个号码。” “可您不记得他的编号,又怎么找他呢?”刚一问完我就后悔了,果然——“我可认得我的儿子,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眼睫毛好长好长。难道我还会认错自己的儿子吗?”老妈妈固执而又激动地说。 是啊,我的妈妈不也从来不叫我的编号,而叫我君君吗? 编号哪有名字有人情味呀。 我静静地陪在那里倾听。突然间我产生了一个想法: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眼睫毛好长好长?这不是我的男朋友吗?一点也不差呀!难道说她竟是110108670709225的妈妈吗?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大人? “您真想不起您儿子的编号了吗?”我试探着问道。 “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老妈妈摇摇头,“不过他的船好象叫‘天什么号’,是地球—火星的定期航班。”说着她又叹了口气,“老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可我早就算准了他回来的日子,今天一早就赶来了。什么都忘了我也没忘这个。”说到这儿老妈妈又恢复了神气。 没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110108670709225的船叫“天谭号”。 老妈妈按了按手里的包,又打开了话匣子:“这都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我一种一种亲手烤出来的。姑娘你尝尝吗?” 我摆摆手谢绝了,她也没再坚持,看来她想把点心都留给她的儿子。 “他说了,这次回来要带个女朋友来见我,他要真找个好女孩才叫我放心哟,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不知那姑娘什么样,要能像你这样懂礼貌就好喽。现在的年轻人,唉——!” 听到老妈妈说起我,我心跳得更紧张了,真想知道她已经了解了我多少情况。可就在这时候扩音器响了,大厅里回荡起电脑控制的合成语音:“由于检疫系统出现故障,自各天区来港的飞船需集中从备用检疫口检疫,可能会延长一些时间;请接港客人稍加等候。” 接港厅里顿时骚动起来,这一情况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 要知道在宇宙中航行时间很难把握,有很大的伸缩性,可进港时间从来都是非常准确的,连一分钟的误差都不能有。 老妈妈慌了起来,“怎么了姑娘,他们不允许我儿子进港吗?我儿子可什么病都没有,用不着检疫,我找他们负责人去。”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 我连忙按住她,“没事儿的,老妈妈。不是不让您儿子进港,也没说您儿子有病,只不过晚到一会儿罢了。”我虽然也有些不满,但我知道这也属正常。我费了很大力气给老妈妈解释清楚,检疫只是例行公事,过去检疫系统有许多入口,现在出了故障,就只剩一个入口了,时间当然要长一点,此外什么事也没有。 可她听过之后还是焦躁不安地难以稳定下来。 好在扩音器随时报告检疫情况,接港者可以估算出自己要接班次进港的大致时间。 “现在开始按航班所泊星座天区依次检疫。第一天区为双鱼座,双鱼座天区航班开始进港。以下天区依次为宝瓶座、摩羯座、人马座、天蝎座……。第一天区为双鱼座,双鱼座天区航班开始进港。” “我儿子什么时候进港啊?”老妈妈焦急地问我。 我告诉她泊在巨蟹座的“天谭号”将于第七号进港。老妈妈太关心她的儿子了,甚至忘了问一下我要接的船什么时候入港,但我丝毫也不怪她,她还不知道我们俩要接的是一个人呢。 “第一天区航班进港完毕。现在第二天区航班准备进港。 第二天区为宝瓶座,宝瓶座天区航班开始进港。以下天区依次为摩羯座、人马座、天蝎座、天秤座……。第二天区为宝瓶座,宝瓶座天区航班开始进港。” 老妈妈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站了起来,她站在我身边,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分析出什么来。根据第一天区的进港时间来看,我估计如果各天区来船数量差不多的话,那么至少要等三个小时我们才能见到110108670709225。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老妈妈,她听后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包紧紧地压在胸前。 我们大约又等了两个半钟头,每次广播天区更替时老妈妈都要站起来翘首顾盼,尽管我每次都耐心地告诉她还有几个天区,但每次广播后她却都本能地要问:“下一个该到了吧?”而我只是安慰她说:“快了,就该‘天谭号’进港了。” “姑娘,你可不知我这心里有多激动。”老妈妈一手捂在心口兴奋地说。 “您是不是不舒服?”我注意到她的动作,关切地问。 “不碍事。我是高兴的。”她抬起手摇晃了两下。 终于轮到巨蟹座天区了,显示牌上依次打出进港的航班,“天谭号”也在其中。一群群乘客已抱怨着涌出出口。 我过去想搀起老妈妈,可已等候了半天的她却说:“姑娘,你帮我叫他过来好吗?”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声音相当衰弱,大概是激动和劳累过度了,“我实在走不动了。记住,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眼睫毛好长好长。”接着她像舍不得似地把那个包递给我,“你拿着这个包他准能认得。” “不用了,我能认出他来。”我没多想什么,飞也似地跑向出口。 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眼睫毛好长好长,我的110108670709225迈着大步走了出来。他也是老妈妈的,我边冲他招手边想。 “知道谁来接你了吗?”我想叫他大惊喜一下。 “不是你吗?”他扑上来一把把我抱住。 “什么呀,你妈妈在外面等你。”我挣脱开他,对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一点也不满意。 “我妈妈?不可能!我的老妈妈住在月亮上。” “没错呀,”我有点犹豫,“她是说来接儿子,‘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眼睫毛好长好长。’今天下午进港。” “那她说的准是110199681332285,我们航班就我们两个是红头发,人家都说我们俩是双胞胎呢。”他旋即恍然,“我和他倒了班,他前天下午就到了。所以我昨天才从航班上打电报告诉你我今天到。” “前天?可他妈妈没见到他!” “嗨,那小子准又跑哪儿鬼混去了。”他很随便地说,“所有航班驾驶员一进港就都直奔宇航员俱乐部,更别说回到地球老家了。这是个不成文的习俗,没你之前我也这样。” 我却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小子跟我说起过,”他接着说,“他说他的老妈妈很爱唠叨,每次还都做上他在整个半年休假期也吃不完的旧式甜点,他要是出去回来晚了还追三问四。所以他一定要先享受一下俱乐部的免费高级饮食和娱乐,反正和老妈妈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看到我不满的神情,他息事宁人地拍拍我的肩膀,“好了好了,你先想法稳住老太太,我这就去把那家伙找来。反正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儿子提前回来了,晚几分钟不会在乎的。”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我返回接港大厅,这里已人去厅空,只剩老妈妈一人孤零零地独坐在角落里。 她闭着双眼,没发现我进来。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不想搅醒她的好梦。 一个小玻璃瓶从她的手心里滚落下来,在一瞬之间我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硝酸甘油片剂”。可这种药自从一个世纪以前就是用来控制突发性心绞痛的啊!我急忙上去推她,她却顺势倒在了我的怀里。老妈妈脸色发紫,周身无力;我把手伸到她的鼻孔下,手指没有遇到丝毫气息。 只有她的嘴边还残留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千年侵权 既然开的是家专门经营电子出版物的文化公司,开业前老总就一心想找位名人给题个匾。可我们只不过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铺(当然这只是现在,以后肯定会红火的),既高攀不上什么名家,又不愿意出钱给七流书法家骗子,实在是急煞我这个具体办事的办公室主任。 我翻遍了通讯录,终于记起大学时代的同学肖歌酷爱书法。 于是迅速抓起电话,心里祈祷他的电话号码没变。谢天谢地,是他。可他说他只是业余性爱好,并不认识什么书法家协会的名流。 “你别忘了,我只是欣赏性酷爱,不能动笔。”他提醒我说。 “我记得你在学校的时候还时不时划拉两笔呢。” “我划拉的和你差不多。”这就属于谦虚了。“说不定还不如你呢。” “那这么多年您都欣赏什么了?” “至少我能看出来我的字不如王羲之,你能吗?”他这整个一个起哄。 不过他接着又声称,只要能收集起王、欧、虞、褚、颜、柳、赵诸家各体,他就能选出字来给我们“凑”个店名。 “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文革期间好多单位想请伟大领袖题字,题不过来,还不都是从他老人家的诗句里摘的。” 话说起来简单,但真要具体操作可就麻烦多了。比如说字帖上的字体有大有小,有的模糊不清,有的字还挺难找。你像“公司”这类词还可以勉强拼凑,“电子”的“电”字到古人诗句里就已经比较难找了,可老总非要叫“莎莎电子出版物公司” ——这莎莎是她的名字。再说即使真能拼出来,整体结构也不统一呀。 好在肖歌已经部分摆脱了学生时代的书生气,现在早已不再一味地欣赏古人墨迹,还懂得玩玩“奔腾”,而且根据自己的爱好把所有圣贤墨客的真迹都扫进了电脑。肖歌刚对我说起这个消息时,我还不甚明白。 “傻瓜,我可以利用电脑分析每个人的书法特征,根据他们每个人的笔迹,重新抽象出有关数据,然后让电脑据此重写。” 肖兄高见! 说干就干,电脑做事比人可利落多了。一根烟的功夫,它就完成了各种字体的甄别、抽象和重组工作。一支看不见的笔在软件的画板上勾勾画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电脑一连写了上述大家的诸体字迹,每体四幅,横竖各两幅,并指明其中搭配最合理的一幅。 当我把这一系列由喷墨打印机喷出来的横幅都交给老总的时候,她整个都傻了。 经过董事会的集思广议,以及老总本人的最后拍板,最后终于挑定了一幅——正是电脑指定的那幅。原来老总之流还真有点文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纯商人。 这是一幅仿颜真卿的楷书,丰润朴茂,浑厚宽博,雄伟刚健,气势磅礴。 一有定论我立刻马不停蹄送到专事制作铭牌的店家,其老板对此也是津津乐道,着实把玩了一番。不过他说按照惯例,题字下面总应该有个落款。可是写谁呢?颜真卿?不对呀,怎么能挖出那么多年的古人给咱们写字!我急忙用抄起电话向老总请示。 “写肖歌。”老板毅然决定。 “可这……不算侵权吗?”我嗫嚅而言。 电话那一端无声无息。 桥殇 全市的立交桥接二连三地相继倒塌了! 除去极个别几个尚敢骑车从桥下疾驰而过的胆大包天者之外,几乎再也没人敢从那黢黑阴冷的桥洞下穿行了。其实这些人的胆量也未必真就那么大,只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那么多立交桥,凭什么就一定会在今天砸在我身上呢?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在穿越孔洞时还是用惊惧的目光集体向头顶望去,仿佛假如那不幸真的发生在今天和该桥,那么众人的目光似乎能暂时托住这座行将灭顶的桥。 以至于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青中之交的男子居然坐在桥下从容不迫地悠闲抽烟。如果他们当中有谁看到了这一场面,那么一定会认为:这人如果不是傻瓜,那就一定是疯了。 上班时间一过,人流车队便明显地稀少下来。那男子看准一个桥下无人的时机,漫不经心地踩灭烟蒂,然后慢悠悠地走离桥洞。 在他身后,大桥“轰隆”一声坍塌了。 这个中年人决非都市立交灾难的始作俑者;他只是在做一个实验。 他是一个闲人,至少大家都这么叫他。 实验是在一个相当偶然的机会里被开始的,因为有一天闲人在无意中发现,每当他置身于某座立交桥下的时候,那座桥就一定不会遭到浩劫。 和大多数人一样,起初他也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巧合——每天都有那么多不信邪的人从桥下经过,结果桥也安然人也安然,凭什么单单认定你就那么特殊?这“合”简直连“巧”都不能算了。 可以后的多次事实证明,只要闲人在桥下,那么这桥就一定不会塌,绝无例外。看来这“合”还“巧”定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就连闲人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他在摆弄一把各把钥匙都难以开启的锁时陷入了沉思,突然似乎有所顿悟,但当时却没能抓住这种感觉。当晚他又做了一个梦,白天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在梦中重又得以直观地复现。 醒来后他虽然忘记了具体的梦境,但梦中的一个词却象钉子一样牢牢地嵌进了他的脑海——桥穴! 不错,恰恰是闲人填补了桥穴下的真空。 没人能猜出闲人的能量从那里来,就连他自己说不清;除了一日三餐和午晚两觉之外,他并不比别人有什么更多的额外补给。 他唯一的嗜好不过是一天半包中档的云南烤烟;他的烟瘾不大,两天一包足矣,而且没有也行。 第二天一早,闲人便有目的地来到上面提到过的那座桥下,开始了他那异于常人的独特研究。当人们纷纷惊恐地抬头仰视时,这座立交桥在闲人眼里已被赋予了新的形象和意义。 在他眼里,立交桥仿佛突然湮变成一种半液体的物质,好似一道将开未开汩汩作响的沸腾汤水;而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一条扭曲的粉红色肉虫,在从天而降的过程中粗大的气孔纤毫毕见令人作呕发悸。就在这时,一张薄雾般的大网轻柔地飘了上去,娇黄碧绿,仿佛一股腾起的氯气,又好似一簇怒放的雏菊;但它一下就兜住了那只行将坠落的肉虫,如同一张兜住了婴儿的柔韧吊床。 不错,闲人很满意地想,梦里就是这样一番情景。 就在这壮观景象仍在持续的时候,闲人突然想起一个故事:那是说赵州桥刚建好的时候,八仙不服,仙人柴荣推着一座山走过,同时邀来倒骑毛驴的张果老带上日月,企图把桥压塌,给造桥的工匠点厉害瞧瞧;眼瞅着桥往东边倾斜了,这时建筑史上有名的祖师爷鲁班从桥下走过,一抬手托起桥体,将二老顺利地送过桥去。 据说,直到现在还能在桥上看到小车的车辙和毛驴的蹄印;据说,直到现在还能在桥下找见鲁班爷那五个粗大的指印。 只有一点令闲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堂堂鲁班大人总不能一直呆在赵州桥下支撑吧,为什么桥到现在仍安然无恙呢? 一想到这儿闲人便颇觉丧气,是以一见无人即刻便撒手不管,他可没功夫总擎着这座托不起的“阿斗桥”。 接着闲人便来到了一个单位里有计算机的朋友那里,请求不受任何打扰地占用机时十二小时。朋友没说什么就答应了,他们对闲人这种莫明其妙的要求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晚闲人从那里出来时就自认为已胸有成竹了;他没有象那些结构专家们一样去疯狂地进行什么张力分析应力计算材料检测甚至绝望地去研究什么气象变化,尽管他本人原来也是学应力分析的。 他先是计算了桥穴形成的几率。从几率的意义上讲,各座立交桥形成桥穴进而坍塌的可能性机会均等;可具体到某一座桥时,这种概率就失去了其意义:桥要么百分之百地安然无恙,要么百分之百地一塌糊涂。 但在计算中他无意间注意到了桥的空间格局。 通过繁缛的大量计算,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桥穴的形成与立交桥空间布局具有显著的相关”。而且基于对桥穴各种弹性曲线的计算,闲人还从纯数学的角度上推算出了它的幂次——六。但至于说六次桥穴与桥的空间布局具体具有什么样的关系,仅靠抽象计算恐怕还不能定量回答这一问题,因为计算机的能力不足以得出这一结论;或者换句话说,如果让计算机来完成这一任务,那它非累吐了血不可。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用事实来回答。闲人迅速在脑子里开列出一张详细的清单。 闲人忙起来了,忙的不可开交。他开始了夜以继日的独自调查活动。闲人之所以坚持这样做,一是因为他素来不喜兴师动众,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丢掉了不必要的虚荣。年轻时常咏诵些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之类的豪言壮语,总想挺身而出做个英雄什么的;然而时过境迁,现在他对“城市的救世主”“桥下夺生数百人”之类的新闻标题早已不感兴趣。他只想踏踏实实地做点实事。 几乎就在闲人发现了桥毁原因的同时,那帮设计师们也发现了它。 那天在一座桥下,闲人从一开始承受桥重时就颇觉轻松,临到他撤网而去时,桥居然没塌! 闲人马不停蹄地又走了几座立交桥,终于发现了那座桥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是它不塌的秘密。 在那座桥下建筑师们无端地加了一根支撑,甚至有可能是一次错误的施工。可这一从力学意义上看来毫无意义的支撑恰恰破坏了六次桥穴的形成! 立交桥几乎塌光了,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座;但就在倒数第二座刚刚坍塌完毕的时候,一种新设计的立交桥动工上马了。这是人类不曾屈服于大自然的又一表现。尽管对塌桥的原因专家们仍众说纷纭各不相让,但却在无形接近了那个真正的原因。据说新的设计避免了所有可能的祸因,而且为了纪念那座没踏的立交桥,因此一丝不苟地仿照了它的设计形式。 闲人又闲了。现在威胁没了,可大家仍没有功夫去看他,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去挣钱。但闲人对此却无所谓,自顾自地抽他的云烟。 生存空间 嘟嘟嘟嘟——我拿起电话。喂? 昨天传过来的病毒有点眉目了。肖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先把机器打开。 我还抱希望?我都快绝望了。 那个病毒是我昨晚发现的。 我是一个以文字工作为主的人,电脑对于我来说主要就是文字处理器。昨天晚上,我刚一进入一篇即将完工的文章,就发觉有些不对头。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呢,因为我居然看见光标自己在上下左右地游走。待我定睛细看时,才发现光标好好的没动,动的是别的东西。 那是一个字符——人。它就像一个在透明材料上描画的符号,在一个个汉字上面穿越而过,被穿越过的字符却丝毫不受影响。 真的不受影响吗?不,我后来发现,凡是当它经过同样的人字时,原来的人就消失了。真的无影无踪了吗?不,后来我又发现,消失的人没多久便又重新出现了,而且,它居然也会移动了!真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尝试着重新补上那些人字,但它们刚一就位就自动跳离岗位,随着先辈们一同游历。看来这些地方已受到了严重的核污染,不可能再养出正常的婴儿了。 这时我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碰上了病毒。而且在我手头所有的杀毒软件均告失败之前,我就已经估计到,这个病毒是超然于这些软件之外的。 于是我马上给肖歌拨电话。肖歌是一名生物学家,但对电脑却玩得极其娴熟,我的电脑出了问题十有八九总要请教他。 我用的是普通电话,没敢使用网络,我不想把病毒传染给他。 可他说他不怕,让我把样品传过去看看。你杀不死它,只能说明你的刀不快!语气远比今天自信得多。 你的那些文件都有备份吗?话筒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有。可我昨天试过,备份里也有病毒。这也是我绝望的原因之一。 先别管那个。你先打开一个有备份的文件,咱们一块看场好戏。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好戏呢。说着我打开一个文件。 那群人一如既往地流窜着寻找同志。我告诉肖歌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好戏,我相信一会儿功夫所有的演员就都会不见了。他让我先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当文章中所有的人都被策反之后,我发现叛乱者们突然向某一个地区迅速集结。但是它们刚一碰头便分开了,如果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接着,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继续飘荡,在其经过的地方,所有的大字都消失又出现,并跟随人们一道前进。 它们组成了一个新词——大人。 怎么样,好玩吗?肖歌的声音传来。 我都快惊呆了。 然而大人们并没有停止它们发展新成员的游戏。 逐渐地,它们由大人变成了一个大人,接着又变成了在月球中的一个大人(天晓得他是怎么跑上去的!)。这令我想起了windows下的一个游戏:当一条虫子吃到小果实之后,它的身体便随之逐渐加长。 看见啦?它们吃饱了之后不但会下崽儿,而且还会产生变异!肖歌的语气里充满了戏谑。它们甚至还有一定的智能呢,居然知道怎样组合才能成为有意义的词汇和短语。停顿片刻他叹了口气。十年前国内就有人自己制造病毒,没想到现在居然研制出了能够侵入汉字系统的智能病毒。你注意没有?这些被颠覆的字符都是最常用的汉字——月球的球是个例外,它是为了起连接作用的。 删除文件好像没用。我试探着说道。它们在各个文件都有同党。 删除不行。我试验过。肖歌说。它们已经在各处播下了种子。 那怎么办?我有点不知所措。 鲧的堵不行,我们不妨试试禹的导嘛。 怎么导法? 这会儿在屏幕上活动的已经是什么样的怪胎了? 本日我把在月球中的一个大人点着了。嘿,已经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了。 好,现在你退出这个文件,另建一个文件,整篇都打上这句话。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利用软件中的复制功能,很快我便造出了一个满篇都是本日我把在月球中的一个大人点着了的文章。 现在干什么?我问道。 点根烟,等着。 富足的食物使这帮家伙们蜂涌而至,所有的毒虫纷纷赶来聚餐,不一会儿的功夫食物就所剩下无几了。不过由于没有其他字符,它们产生不了新的变体。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脱口而出。食物匮乏之后,就会…… 不错,它们马上就会开始自吃了!肖歌残忍地预言道。 粮食刚一吃完,饥荒便开始了。屏幕上发生了混战,战士的数量以几何级数在减少,每隔一段时间数目就缩减一半。 战争结束后我的机器里就没病毒了吗? 未必。首先你得再整体检查一下所有文件。现在各个文件中凡是已经生成了大人或一个大人之类的字符串都已经被吸引到这里了,而一旦没有其他字符它们就生不成新变体。但我们得想到,假如病毒的制造者事先给病毒的不是这个固定模式,而是一种智能规则,就有可能存在其他的组词方式,比如一个日本人在月球之类。如果已经生成了这样的词句,你就必须再如法炮制一回,直到最终消灭所有的入侵者。 这时屏幕上只剩下最后一条毒龙了,在空荡的文件上无力地挣扎。 这条怎么办? 一会儿它就会自己饿死的。 多遗憾。我不禁生出惋惜。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也许它们的这种自动连接能够写出一篇新东西呢,都让它们死掉太可惜了。我几乎边说边打算去打字——给它制造点新鲜食品。 你别犯傻了!肖歌似乎知道我想要干什么,严厉地制止了我。我已经试验过了,它们的连接前提是不得有重字!你写一篇没重字的文章给我看看!写不出50字,光是的、地、得着、了、过就得要了你的命。他接着说。再说你还以为它真有智能特性呢?刚才我那是高抬制造者了!病毒绝对不会自己组词,这句话肯定是事先设定好的模式,至少我研究时没发现有其他句子。 但我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其实它们很像生物,具备生物的所有特征——捕食、繁殖、生存竞争以及……等等。由于刚才肖歌的打击,我把后面的以及智能和建设文明的本能一段咽了回去。至少你该留个标本。 这些特点所有的电脑病毒都有。还轮不到你给我研究的对象下定义呢!怎么样,那家伙饿死了吗? 连魂都没了。屏幕上已是空空荡荡。感谢啊。 别客气,到时候我把单子给你寄去就是了。 什么单子? 电话费!他笑着吼道。这个电话已经打了两个多小时了。说完他便挂上了电话。 这些生命消失了。我一边继续我的工作一边想着。它们被它们自己消灭了。可是——,我突然想到,这些生物如是,那么我们人类呢? 随着文明的发展,人口会越来越多,而当我们的生存空间变得越来越狭小时,人类社会将会怎样呢?——尽管文明的人类社会与原始的生物群落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但是…… 我又点起了一支烟。 特别的生日礼物 我环绕着新月传输站徘徊漫步,伫立在人造雨中,让蒙蒙细雨毫无阻碍地穿过衣衫。透过淅沥的水幕,站前日期牌上的“5月19日”模糊不清。 上一站是冰冷的冥王星,下一站是酷热的水星。我的工作是管理和测定太阳系内无形光纤的轨迹,以开辟新的电子意识传输路线,为后来的旅行者设计更为波澜壮阔的旅程。在星际间电子道路上布满了我的足迹,有了我们的工作,才会使宇宙间熙攘喧嚣,星座中回荡歌声。我们浪迹天涯,从不对哪里流连忘返,或生出无端眷恋,一如现在我在月球上的中转停留。 雨过天晴,阳光洒泻。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飘过我的身边,散发出一片青春芬芳。 “回地球吗?携带一下?” 我马上理解了那抹晶莹目光中的意思。要年满16周岁才被允许使用电子意识做级别高于星内旅行的星际旅行,目前却必须由大人陪伴。她的同伴们已各自找好了顺路的携带对象,年长者或者分文不取,或者铁面无私,原因都是因为他们也有同样大小的儿女。若不是现在游人稀少,她们本不愿找我这种年轻人携带,因为往往要价不菲。我故意含笑不语。 “条件很高?”她笑问道。 我摇摇头。“只希望能参加你们的郊游。”我指指她的行囊。水星线路尚未开通,中转尚需几个小时才能办妥。我愿意利用这段时间,与她们一起去呼吸春风气息,沐浴春光色彩。 传输室开始象征性的加速,人类意识的正常运营就仰仗着这小小隔间的庇护。朦胧中指示牌上红色数据跳跃不停,被传送者仿佛一尊尊雕塑造型。 自从有了电子意识的数据性传输,人们的旅行能力就接近于无限,飘逸的意识四下飞驰,无处不在。假如你在月球生活,而每天需到火星工作,那么只要把自己的意识与电脑网络连通,就能保证每昼夜被“发射”一个来回。你那暂时失去了意识的身体仍然位于月球家中,而“意识”却在火星上指导工作。说是指导,是因为你无需动手也不可能动手,思维的指令将控制电脑从事工作,哪怕你的工作是最原始的种地或炼钢。当然,这一功能更美妙的用途还包括旅游,正像广告词中的吹嘘那样:既舒适又安全。众所周知,这一工程的技术基础,就是上个世纪开发的电脑网络“虚拟现实”。 我之所以想与她们随行,一方面是为了感受春意,一方面也想借机追忆似水年华,选一个特殊的视角回眸往昔的故乡。 自从外太空被开发成功,地球就成为一个被永久保护的文明古迹,所有的机构都移向别处,所有的居民都迁往他星,只留下极少的研究者孤守阵地。以实体身份到回归故土被绝对禁止,因此电子旅行在地月系统最先得以风行。为了测定电子意识的传输路线,我曾在那片失去了现代技术设施的土地上穿梭跋涉,披荆斩棘。可以说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撕碎的青春颜色。那里硬涩的海风曾把我的心吹得腥咸,当初抛撒在海滩边的记忆肯定已被那潮汐不止的浪涛冲走。后来,它也曾如电影胶片般多次清晰地出现于我的梦境,每次我都固执地认为我已在梦中完整地书写了一篇构思奇特而主题伤感的散文,但由于疲乏的大脑难以贮存,我不得在梦中反复地一一重复每一句具体的描述和讴歌,但醒来后脑海里依旧空白一片。 我的沉思被一次次中途停站打断,瞬间的传输显得如此悠悠漫长。 秀美的蔚蓝色行星啊,你是生命的源泉与摇篮,你是人类永恒的故乡。你曾被无数诗人所咏叹,可再美的词藻在你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山比以前更绿。浸染着墨绿色的落叶,用它们勃勃的生机,滤掉噪音,掩埋泥土。初生于湖面冰凌破碎声中的小草,如今已开始茁壮。无名的小花,也成长为美丽的裙裾。然而,这里已看不到原来那错综复杂的机器群落,以及大小金属构件构成的城市街衢,高耸入云的楼宇大厦和飞架天穹的超级立交也如雨雾轻烟般消散殆尽。在宇宙浩瀚的画卷上,大自然永远是难以完工的舞台背景。我放眼寻觅,仿佛一名地道的他乡异客。 四周是土丘绿地,欢腾跳跃的小溪一边迎接致意一边欢快地奔向远方的湖泊。电子意识联通器告诉我,这里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无论是否有游人,它总是在这里默默流淌,声声歌唱,白天和阳光偎依相处,晚上与群星说话作伴。而她告诉我说,这里就是今天的目的地。 淡天薄幕,白雪冰封在远山之巅,山间小径依稀可辨。在如镜水面的背景下,几根芦苇迎风摇曳。湖畔悠舟,闲散恬静,宛如一幅洋溢着明快和谐的彩色画面。 我们一下午都被一种弥漫于周围世界的温馨牵领着,走过生机昂然的世界。融进浓郁的春色,倾听潺潺的溪语,采摘路边的花束。飘落的花蕊很静很静,但流水却告别的很急很急。 尽管也时时扬起风尘,但春风好温好柔,只在静水上刻下道道涟漪,更多的还是阳光和明媚。这是一处容纳清纯的角落。 我们席地而坐,同行的女孩纷纷拿出礼物,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除了她和一名女友居住在月球,其他人分别来自火星、金星和土星与木星的卫星,约好在桂宫集合中转传输。因此她们的礼物也只是一些光学幻像。 “你送给我什么礼物?” 她笑靥盈盈,我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便决定了我将馈赠的礼物。 “我事先没准备,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我微笑着开始讲述。“有一位电子意识传输管理员……” 那梦幻般神奇的经历,很快便让我比听众更快地沉浸于它惊险的情节中间。可直到她们修养很好地听完之后,她才微笑着告诉我说,这个故事早已广为流传。 “我还以为只在我们传输管理员当中流传呢。”我十分尴尬,自嘲中露出了真实身份。 “你是电子意识传输管理员?”她十分惊讶。“这么说你有携带多人旅行的能力?” 我不得不含笑承认。 “太棒了,今天咱们可以玩到很晚,用不着再赶在高峰期到传输站去求人了!” 她们顿感欢欣鼓舞,十分羡慕地传看我的管理员证章。我打开电子意识联通器,发信询问我的归期。 “你们就那么想获得星际旅行的能力吗?” “简直是梦寐以求。”她唇语呢哝,仿佛在咀嚼着期待。 “好像还应该有些实物礼品才对。”同行的一位少女抚摸着我的证章说道。 的确,她们的礼物在展示之后,都将通过漫长的星际邮路送到这位少女手中。没有人选择信息型的礼品,只为了在这个电子时代保持一份心底的真挚。 “你们觉得只有实物型的礼品才最有用处吗?”我不由发出疑问。 “不是有用处,而是有意义。”她们回答得异口同声。 “可是证章却不能做为礼品。”尽管我知道她们十分失望,但还是一语道破她们的心思。“我送你一支花吧。” “花可谁都可以摘到。”看着我从身旁的草丛中摘下一支美丽的鲜花,她说。 “你们说过,礼物只是为了具有意义。” 电子意识联通器发出无声的震动,传达着我已可以动身的信息。我该走了。 “哎,你不能走呀,没人携带我们可回不去的。” “那你们就申请救援吧。根据身份号码上的居住地信息,救援人员肯定会把你们送回去的——顶多被家长骂上一顿。” 恐怕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述她们此时的心情,我只听到一句“这个人可真坏。” 我驻足回首,眺望远方迟迟不肯拥吻地平线的火球。我看过无数充满魅力的宇宙风光,没有一处能胜过地球黄昏这透过浓霾厚雾的血色夕阳。 我开动电子意识联通器,在她们眼前倏然消逝。我没必要前往传输站,上午我只是想体味一下普通游客的感觉。 当她们真的用自己的电子意识联通器申请救援时,网络中的控制员就会告诉她,她是有能力自己返回的。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已经是拥有携带多人能力的成年人了。 作为一名电子意识传输管理员,我有提前赋予少年星际旅行的权利。而且我相信,她也具备这一能力。 这才是我真正的礼物。 而这次旅行,将做为一个美好的回忆保存在我的大脑皮层当中,永远不会被抹去。但愿五年以后,我能参加她正式获得星际旅行权利的成人仪式。 握别在左拳还原之前 我走进舞厅时的心情完全可以称之为忐忑不安。 刚刚偷窥到的情景令我心惊肉跳,余悸犹存。 我看见那位颇有姿色的少妇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 当时她昂首跪在地上,左手朝天仰张,一粒璀璨如珠宝般的红豆静卧掌中。随着她一声长叹,宝石开始长大,有如一个血红的气球被慢慢吹起;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逐渐枯萎,好似因吹鼓气球而耗尽了所有的能量。 最后,整个气球胀如旭日,而少妇本人则干瘪如泥。 气球蹦跳了两下,仿佛在向窗外行礼致敬,同时猝然放射出无数道耀眼的光芒。一时间光晕一片,我感到浑身一阵灼麻,恰似正被置于一个巨大的电磁场中加压充电。 我没有足够的胆量把全剧看完。 山区的天黑得格外早,我前晚抵达这里时天色已漆黑如墨。 疲惫的旅行者对旅舍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然而店老板却以“客满”为由伤害了我的这种感情,任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依旧拒我千里之外。最后老板娘出来了,身边跟着这位少妇;基于她们对一介落魄书生的恻隐之心,我被安排进这座三层小楼那冷清的顶层。其时二层业已被其他旅游者占满,男女杂陈,好不热闹。一层只有兼做舞场的餐厅。 昨天我便已觉出蹊跷,因为后我而到的宿客纷纷住进了“客满”的二层,而且虽说这些人声称彼此并不相识,但从空气中都能嗅出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默契。仅仅出于好奇,我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外面频繁上楼的跌宕脚步,是以在短短的一天我便对楼下诸君的足音了如指掌。 一小时前,我听见少妇开锁进了隔壁那间无人居住的空屋。 接着我便从房间隔墙上一道破陋的砖缝里目睹了那骇人的一幕。 舞厅里没人注意我的失魂落魄,大家都沉浸在沸腾的熙攘喧嚣声中。这是临行前的告别晚会。我敏感地觉出两道清澈的目光自人群中射出来,在我脸上柔柔拂过。注视我的小姐一身白衣素裙,迷人的微笑使她在一干舞人中犹显鹤立鸡群。她从一住进这里便格外醒目。 为了排遣心中的紧张,此时此刻我很想邀请她相携共舞,可我对自己的魅力却深表怀疑。 当我的勇气刚鼓到七成时,少妇精神焕发地现身门口。 “诸位,一会儿我们的晚会将要达到高潮,门外会出现一个大家意想不到的奇异景象,你们可不要惊慌哟!”她在兴高采烈之余朝一位英俊的男士眼波流动地送去一个媚眼,“到时候假如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您敢不敢和我一起面对呀?” “责无旁贷,义不容辞!”那位两天来对少妇一直礼敬有加如影随形的绅士一扬头颅,一板一眼地答道,“我会挽着您走出门去的。” 我想要是我还蒙在鼓里的话,也一样拒绝不了这样一种眼神。 “小伙子,别惊讶,她就喜欢故弄玄虚。”我的脸大概已惨白如纸,而偏巧又被那位颇善察颜观色的胖女士发现了。“一会儿门口顶多来个飞碟模型,我早就知道了,她还当是什么秘密!” 我也知道了——外星少妇临走打算抓一个实验品!而刚才的变形,正是为了与前来接应的飞碟取得联系! “可她不是地球人!”我像抓住了救命草,呼吸急促,声音紧张。“我刚刚看到过她变形!” “你要当真就不好了。”胖女士非常不满我的态度,转身去拿酒杯。“她不过是想让大家高兴高兴罢了!” 我顿时惊恐万状! 在她伸手去取饮料的时候,我瞥见她的左手心里也有一颗红珠! 我记起一个童话,说的是狼要吃羊,而羊却向狐狸求救。 我小心地从她背后溜走,挪到那位绅士身边。我只能尽力而为。 “您可千万不能跟她出去,一会儿要来的是飞碟!她是外星人!”我小声对他诉说。 那位绅士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随她出去。” 他说完便不再理我,抬手点燃嘴里的香烟,左掌心的红点赫然暴露在我的眼前! 这批游人都是外星来客!我分明是在狼群里寻找素食者。 他们甚至根本无意在我面前做出哪怕是些许的掩饰! 我装作要酒,一步步谨慎地踱到酒台前;老板娘正笑吟吟地孑立其后。 “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您的小店已经成了外星气球的窝了!” 即便是满不在乎的调侃语气也难以滤净我声调中的颤抖。 “看来这小伙子是真喝多了。”她利落地为我倒了一杯饮料,“来杯可乐解解酒吧。” 我心中的恐惧陡然蜕变成为沮丧,老板娘左掌中的颜色已很难引起我的惊讶了。 不消说,她的先生——老板本人也必是“气球”无疑。 我退到舞池边缘,愁眉苦脸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这会儿酒精方显出效力,我感到脑袋发大,不想再管什么气球不气球了。小时候曾多次企盼拜谒外星智慧生物一面,现在想来当初纯属叶公好龙。 脸上又是一阵柔风拂过,我抬眼寻找那两道迷人的目光。 为了排遣心中的惶恐,此时此刻我很想邀请她相携共舞,可我对她的身份却深表怀疑。 “小伙子,乡下的风光怎么样啊?”问话使我注意到一位学者模样的老人坐在身边。 “棒极了!”我不由自主地脱口应答,一时几乎忘了自己身处红豆仓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地道的湖光山色呢!” “那么这儿的人呢?” “也不错。”我一楞神,下意识地答道。 “不错,他们纯朴、善良,就像这里的山水一样从没受过外界的污染。”老人娓娓道来,似在分析一道课题,“就是看到咱们这些旅游者有些不可思议。” “对。”我由衷地附和道,“在这儿很少见着城里人。” “他们尤其不理解咱们远离大都市的繁华,跑到这儿来野炊照相,欢宴歌舞。”老人的话语里充满宽宏,同时也略含笑声。“不过我想他们也就是不理解罢了,总不至于惊恐万状或者沮丧不堪吧?”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煞有其事。 “您老玩笑了!”很少有人能够不被这一幽默所感染。 “哈哈哈哈——”老人纵声长笑,笑声中沙发扶手上的左掌平铺,里面的红球暗红发紫,上面沟沟回回,刻划着他一生的沧桑。 这一回我居然出其平静地接受了它。 我甚至猜想,对面那位一直紧握左拳的迷人小姐掌心里的红苞,一定是鲜红娇嫩,盈盈欲滴。 人家不过是宇宙中某个星球上的旅游团,对于这群过客地球的几十年也许仅仅是生命一瞬;现在假期行将结束,他们就要启程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分别在旅游区里担当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诸多角色,这种旅游方式的确新奇而有趣。 现在,他们要走了,全体都按时来到了集合地点,准备回家了。 就和我一样,旅游结束之后是要走的,是要回到我城里的寓所中去的。 从大厅门口向外望去,一架粉红色的半球型飞碟悄然滑过,柔和的光线洒进大厅。厅内欢声一片。 英俊绅士挽起姿色少妇,旅店老板与结发老妻双双高举酒杯,胖女士两手合于胸前,老学者忘情地站了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感人肺腑,一切都是那么旖旎动人!在热烈的欢腾之后,大厅里静得仿佛被抽净了空气,时间也近乎凝结终止。 唯一的不和谐音发自那位迷人小姐的樱唇,就像六月天飘落了无数雪花冰凌。 “请诸位留步。”尽管那把手枪小巧可人,但握在这只指如葱根的小手里依旧十分碍眼。这只手本该去打字弹琴的。”如果有人反抗,它会让导弹把飞碟和旅馆炸得粉碎。”她缓缓张开那始终紧握的左拳,一只小巧的红色球形遥控器显现出来。“我想没人喜欢那样。” 众人定格,包括我在内。 这会儿自然容不得我有暇做过多的深思,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气球们因疏忽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让地球异类混进了他们的队伍。 我还猜想,在迷人小姐的长筒袜里,一定塞有一张“地外文明特别调研局”核发的特工证;我还猜想,气球人之所以在变形之后还恋恋不舍地保留着那一抹红痕,绝非只是出于一种感情寄托的需要,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人类器官所无可替代的作用——比如情感的表达和感知? 我还猜想,迷人小姐一定已误以为我也是外宾中的一员,而气球人们则会愤然认定我是她的帮凶——一个可耻的告密者! 我还猜想,…… 就在我走神遐思的片刻,少妇、绅士以及店主夫妇已经轮番向这位冷血美人进言游说,期冀从她那铁石肺腑中发掘出一段柔肠。不过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失败”二字被写得清清楚楚。 这时,那位白发苍苍的学者发了言:“孩子,按你们地球的年龄计算,我已经八十四岁了;即便按我们的年龄计算,我也已接近尾声了。”老人那只捏着一支快要烧到过滤嘴的香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从我的身体状况来看,我已经很难经得起几次变形了,本来我打算把这机会尽量留到故乡再用,好最后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地方。可现在我决定让这把老骨头留在这里,也许能够给你们做些研究。请小姐高抬贵手,放了我的同胞。” 说话间,老人平静地张开左掌。 暗红色的血泡开始一点点胀大,并逐渐转为鲜红,里面的血脉沟壑纤毫毕见。随着珠粒体积的扩张,它的颜色时红时暗,闪烁不定,遍历着老人今生今世的坎坷路程;干瘪的肉躯越来越小。 当气球膨胀到最大的一刹那时,它突然变得遍体通红,仿佛集聚了老人最后的全部力气。与此同时,抽搐的人形也萎缩到了极点,如瓜熟蒂落般地脱落了。 “黄昏夕阳”只是瞬间的美景,随着十秒辉煌的逝去,球体瘫软了下来,色泽也随之变暗发紫,终于像去了肉的葡萄皮一般摊在了地上。 全场无不动容。 只有一个例外。我本以为她眼里已泪花闪闪,过后思来当时一定是看错了,想必那只是隐形眼镜发出的反光。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分明在说:在下从不为情所动,一具死尸于鄙人丝毫无用。 眼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 有时候需要用生命换取生命。 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我的劝说工作进行得也很艰难,除了向她陈明厉害关系和指出双方力量的对比之后,我还隐晦地透露出在座全体都备有自杀药物这一“秘密”,这才迫使她勉强同意谈判。 但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允许运走老人的遗骨;做为交换条件,我必须留下来。 撤离工作开始进行。从少妇开始,每个人都在出门前——化作鲜红的气球,此起彼伏,宛若一方正欲撑苞怒放的玫瑰花园。 两个红球跳跃着蹦向门口,中间是那摊暗紫的“球胆”——那是他们抬了老人的遗体在走。 每一个气球人在变形前都走过来向我行地球上的告别礼——握手。我感到他们手心里的红珠在轻柔地摩挲我的掌心,灼麻酥软,温柔可人,有如情侣的笑靥,好似慈母的泪滴——那是他们在向我述说敬意和别情。我相信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至少有一个地球人还是热情好客、珍视友谊的。 我和她并肩站在门口,目送飞碟远上云霄。 悠扬哀婉的舞曲从大厅里飘出门外,我诚恳地邀请她回屋共舞。现在我已无所顾忌。依她的脾气我自信已万难生还,不过我死而无憾。 对我的邀请她未置可否,也许是没有听见。 可答案还用说吗? 太空抢险 "你在干嘛?"我一爬起来就飘到"客厅"和"理事"打招呼,告诉它我已经醒了。"理事"是整个救援飞船的神经中枢,但我平时不允许它开启装在我卧室里的视觉探测器,就是电脑也应该明白人有隐私权。 "我在读书。""理事"应声答道。它的语言能力和它的社会智能一样,只保持在5岁儿童的水平。"我知道你一起床就想接着玩《宇宙时代》的游戏。" 我咧开嘴笑了,进厨房抄出一管食物,然后返回显示器前停下。我在与电脑对话时总喜欢面前有个形象具体的听众。 "那我是在哪儿打断你的?"问电脑"你正在读什么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具备一目亿行的本领,因此问话中必须有一个准确的瞬时时间。就在我拿食物的这两分钟里,"理事"一定又多读了好几部著作。它制造于太空中,从未到过人类的老家,只能从书本和影像中汲取知识的养料。"理事"知道我只要再做完一次救援就可以回地球休假,常常央求我带它也去看看;我答应了它,但也知道这其实很难。 "人类医学史。角膜移植。""理事"还是给了我一个既概括又准确的答案。"过去,有很多人志愿在死后把角膜捐给那些失明的人。" "他们很高尚。"我边吃早饭边心不在焉地应答着。 "你也觉得他们很高尚吗?""理事"表示十分不解。"难道人在死后还需要角膜吗?" "这个道理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的。"至少我不能言简意赅地让电脑理解这些古代人类的禁忌。"你还指望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献出自己的眼睛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既然一时明白不了,为什么不换换脑子,先玩玩《宇宙时代》呢?" 听了这话,"理事"只得把它的困惑暂时埋进自己的存储器,在显示器上切换出游戏画面,按照我的指示操作起来。 但我知道,"理事"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接到求救信号的时候,我正与游戏中的外星舰队杀得难解难分。我让"理事"向信号发出的地点全速前进,然后继续沉迷于我的游戏。那只是一个单调的例行求救信号,一定是乘员在出事前的最后关头匆忙发出的,不能反映任何具体情况。终日奔波于千篇一律的救援生活中,已经很难有*裁词虑榛崛梦腋械浇辜薄13粽藕图ざ恕* "很抱歉打断你,但是情况很奇怪。"正当我奋战犹酣之际,"理事"再度汇报情况。"我们按照信号航行到了目的地,却看不到前方应该存在的飞船。" 本来我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彩缤纷的画面,听到"理事"的话后,我的上身猛然一挺,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终于摊到我头上了! 类似的情况早就听伙伴们说过:信号的方位坐标全对,可到地方后就是看不见求救的飞船,它就像是隐了身一样!所有的救援队员在讲述这一故事时,都使它带有一层恐怖和神秘的色彩。 于是技术专家们不得不出来做解释。辐射学家分析是宇宙射线的干扰效应(迄今为止,这是论据最为充分的一种假说),心理学家认为长年孤寂的生活使我们出现幻视,而司法部门则怀疑有太空罪犯故意捣乱破坏。于是"求救飞船隐身事件"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不能给出真*侠淼慕馐停峁词钦饫喙质氯跃山佣丶绦5* "你也看不见?"我伏在舷窗前,望着前方本该有一艘飞船的虚空问"理事"。 "是的。""理事"老实地首肯。"虽说我的视觉系统在分辨率和观测距离等方面要高出人类许多倍,但它的机理却与人类的眼睛没多大区别。" 这我知道。目前的电脑都是按生物方式培植出来的,因此在这一困难面前,所有救援飞船上由电脑控制的大部分仪器都和人一样无能为力。 "红外观测仪的情况怎么样?"之所以说是"大部分仪器",就是因为没包括红外观测设施在内。"要是它能开恩显灵,咱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谁都知道,通过红外观测仪器看到的物体与肉眼观察到的几乎一样——至少外形如此。而现代技术让我们救援人员佩带的红外眼镜则更胜一筹,经它处理的红外图像不再是绿色的幻影,而与平常图像无异;其实就算它还是绿色的,我——或者"理事"——也可以据此进行救援和维修。 "理事"告诉我,所有的红外仪器也都没能发挥出应有的威力来,原因很简单,那艘看不见的飞船几乎没有热量散发出来。动力装置想必早在它离开母星之后没多久就停工了,飞船完全是靠惯性作用在运行,它的终点站很可能在其始发站就已确定;用来微调飞船方向的小发动机虽然一定*倍慊穑衷诰嗌弦淮喂ぷ魇奔湎匀灰丫芫昧恕* "只能看见里面的乘客。"在红外装置的显示下,我们发现他正平躺在地面上,也许已经奄奄一息了。"已经反复呼叫多次,都没有得到回音。" 如果他清醒的话事情还好办些,我们可以询问他飞船的型号,由此得知飞船结构或舱门方向之类的信息,但是现在却不行。 我感到一筹莫展。我不知道求救的飞船在哪里,我找不到也打不开它的舱门,当然就更谈不上如何救人出来。我就像一只没头苍蝇,或者说是一个瞎子。 瞎子?我的脑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对,就是瞎子!"如果能有一个瞎子来工作,那么就可以胜任这项工作了,因为他平时就不需要用眼睛嘛。"你在想什么?"正当我旋即便开始为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沮丧时,"理事"突然开口相询。 "没什么。" "可我听见你在说瞎子?什么叫瞎子?" "就是盲人,也就是你刚才说的失明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我像是在给一名儿童讲述一个陈旧的历史概念,随后我又道出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以及其不切实际之处。"首先现在没有瞎子——盲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盲人都已经重见光明了,不管他是先天失明还是后天失明的——我们现在有比角膜移植更为先进的技术。其次,就算现在真的找到一位盲人,也必须先受过专门训练才能胜任此项工作。要知道,我们太空救援员都是用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才出师的。" "就不能睁着眼睛去感受看不见的物体吗?""理事"试探着建议。"也许……我可以试试。" "我想不行。"我仍陷在自己的沉思里,没有注意到"理事"的想法。"让一个视力健康的人按照盲人的思维方式去行动?这恐怕很难,至少需要一段适应期才行。要知道人类在失去某种功能之后,是不能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行为方式的,当然这对你们电脑来说十分简单——"说到这儿我的心底*蝗簧凉桓瞿钔罚蚁乱馐兜匕涯抗庾蛳允酒鳌* "我明白你的意思。""理事"一字一板地说道。 "噢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此地无银地连声辩解,但在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这艘飞船对我们很重要吗?""理事"大概沉吟了片刻才又开口。 "不,它只是一艘十分普通的飞船,价值还不足你的三分之一。"我故意把语气放缓。"但是,生命对于他来说却很重要。" 我想"理事"一定是在数亿分之一秒内便明白了我话中的"他"是指谁。 "我明白了。" "有没有办法……"我突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即使不采取任何行动,单是探讨这样的一个问题也一样过于残酷。"有没有办法不损害你的视觉系统,只是暂时关闭它?" "不能。"我感到"理事"在说这话的同时好像在笑。"那样的话效果就如同人类想闭眼但又总想睁开一样了,何况我还根本闭不了眼。" 随后我们俩足足沉默了一分钟,相对无语。 "我在失明之后,还能够再看见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对于一个生物电脑来说,培植是整体进行的,单独培育出来的视觉系统很难与之相匹配。我想,那就是不能了。 "虽然你不说话,但我还是能理解你心里的意思。""理事"见我无语便开始自说自话。"那就让我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用"一眼"这个词也许并不准确。我听到飞船各处的视觉探测器同时被开启,并zi(左"囗"右"兹")zi(左"囗"右"兹")作响着来回转动。可凭心而论,在这个偏僻的宇宙角落又能够看到什么呢?只有黯淡得几乎无光的星空,只有熟悉得令人厌烦的飞船,以及——即将夺去它视力或者说光*鞯娜耍* 我没有说话,我说不出话来。 "其实对于一个电脑来说,有没有眼睛是无所谓的。" 听到这句自我安慰的独白时我实在忍不住了!"等等,也许咱们还有别的办法。" "晚了,我已经切断了视觉系统。""理事"平静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你看到的,我没有丝毫痛苦。好了,现在我们开始吧。我们好像已经耽误了5分钟了。" 是的,虽然只有5分钟的犹疑和动摇,但是对于一个电脑来说,却已经很长很长了。 从我的角度望去,飞船的外机械手在没有任何承接物的情况下被准确的操纵着,优美而准确。我曾见过视力健康的外科医生做开腹手术,其优雅而艺术的姿态与眼前的动作如出一辙,但我不知道假如真有一位盲医生进行手术是不是也会如此娴熟。我突然想到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餐缴爸心橇礁銎硬梅煸诜熘撇2淮嬖诘幕龇啊5液芸毂惆颜庵窒敕u幽院v心ㄈィ蛭揖醯谜馕抟煊谫翡隆4耸贝丝蹋曳路鸹氐搅松倌晔贝锒张宓仄菲雷趴苹么笫Π10髂蚬赜*"机器人学三定律"的论述: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的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而现在,"理事"正在用实际行动实践着它们。 看不见的飞船舱门很快被切开,一名已进入昏迷状态的女子被护送过来。 "但愿还不太晚。""理事"一边实施初步抢救措施一边还很担心。"可别因为咱们刚才的商量时间太长耽误了她。" "不会的,她很快就会醒过来。"我看着仪表上表征生命的各种指数保证道。其实不用我说"理事"也一清二楚,虽然它已经失去了"眼睛"——我几乎不敢正视这个事实。 "她很漂亮吗?" "不错,她很美丽。" "我很高兴。""理事"的声音依旧呆板而缺乏感情。"现在我们去哪儿?回家吗?" "回家。" 我顿时热泪盈眶,只是不必再偷偷地擦去。 ——原载《航天》1998年第4期 意义 ………… 一个假说。宇宙源自爆炸,最终将重新收缩。漫长的岁月里,收缩竭尽,一切又坍塌进一个原子。巨大的爆炸,宇宙诞生。漫长的岁月里,恒星生成,人类产生。开始思考宇宙。一个假说。宇宙源自爆炸,最终将重新收缩。漫长的岁月里,收缩竭尽,一切又坍塌进一个原子。巨大的爆炸,宇宙诞生。漫长的岁月里,恒星生成,人类产生。开始思考宇宙。 ………… ——原载《科幻世界》1995年第9期 请你回答我们 地球上充满理性的人们,请你们放下武器,耐心的听我再进一言。 首先,你们的科技水平与我们相距甚远,不用说交战,就连语言交流——用对方的语言交流——这一点,我想你们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达到我们这样完美无瑕的程度。我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用这篇完整的讲话向你们详细阐述我们的观点,而你们甚至经常无法看到作为敌手的我们的身影。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呼吁你们放弃抵抗,但你们当中的顽固分子不听规劝,一意孤行,这才酿成了这场残酷的战争。 幸好我们的技术比你们先进许多,所以你们的伤亡大多归咎于你们自己的武器,而不是我们。我们可以不必摧毁你们的建筑,无需伤害你们的身体,就能让你们彻底失去战斗能力。 现在,我们要再次重申一遍我们的解释,也请你们至少理智的听完这些解释。 我们并不自诩自己是宇宙中最诚实的成员,因为诚实早已是文明交往中通行的基本法则,我们只是做到了最起码的一点。 自从我们的先遣人员一到达地球,马上就向你们宣布了这项决定:地球将会成为我们的——用一个你们能够理解的词汇吧——肉食牧场,而人类将成为我们的日常食物。当然,我们也考虑到了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打算慢慢向你们解释,同时给你们足够的思考时间。 但没想到单是这一决定,就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你们不听解释,甚至不肯接受这样一种和平接管。你们当中的一些勇士愤然挺身,英勇战斗,发誓要夺回地球的自由。同时他们声称:假如自由这样抽象的概念已不值得人们去为之奋斗的话,那么,至少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请大家拿起武器。 这是一个极为响亮和诱人的口号,它号召起了更多的人类战士。 但是,现在你们已经看到,这种令人震撼的精神,并不能损伤我们毫发,同时也换不回你们所谓的自由。 于是,在这场战斗的间歇,我们愿意与你们再做一次交流。首先,我们姑且承认你们的所有主张,认可你们的全部价值观,甚至可以同意你们的任何观点。 那么,现在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们以前真的拥有自由吗?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现在我们仅举一例,注意,仅举一例,就是有关人类的寿命问题,因为只在这一点上,关乎我们的利益。 至于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遵从万有引力的束缚,为什么一定要忍受可见光的羁绊,甚至一定要依赖有机食物的供给,在上述问题得到解答之后,同样会迎刃而解。 如前所述,我们刚刚从昴星(或者你们随便叫它什么星)那里接管了这家牧场。因为我们一向主张,一切问题都应该摆在桌面上来谈,所以我们才没像他们一样,采用隐蔽的方式屠宰你们的身体以获取我们的肉食,而是采用你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向你们宣布这一决定。当然从具体操作上来说,我们与昴星人大同小异。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一取肉措施。 即使是按照你们科学家的研究,也早就发现人类的自然寿命不应局限于今天的上限,至少以现在人类的性成熟期而言,你们的整个寿命至少应该达到一百二十岁至一百五十岁或者更多。至于为什么会是现在这种状态,你们的科学也无法回答。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当你们到达八十岁后——或者附近的随便什么岁数,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个标准数据——昴星人就要对你们进行“采摘”,以满足他们正常的饮食需要。也许你们会用“屠宰”这样一个更为血腥的词汇,其实昴星人的动作没有那么粗鲁,至少也与你们屠杀牲畜的人道方式相当;而且你们是无痛的、无知觉的,甚至自认为是无可奈何的。在屠宰过程中,你们不会感到丝毫痛苦,如同现在一样会认为自己只是体衰身故。 说到这里,也许你们就开始有了微词,质疑高端智慧(不管你们的自尊是否愿意承认)有什么权利攫取你们七十年的寿命。可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我们帮你们控制太阳的辐射,没有我们帮你们维系行星的运转,没有昴星人亲手为你们设置的大气层,这个牧场别说为你们挡风遮雨,恐怕连一天都不可能存在下去。那样的话,你们的平均年龄就不是八十岁而是三十岁了——直至可能为零。 当然,这里很多工作是昴星人甚至更早拥有这一牧场的文明完成的,但那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被视为一个整体。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现在我们拥有这一产权,那么我们自然也就拥有对它的处置权。 可能有人会问,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过早夭折的人类?这一点我们也可以毫不隐瞒的给你们一个解释,同时也代昴星人和其它一些文明向你们道歉。 首先,主要的原因还是源于正常的疾病、日常的灾祸,而这在任何一个世界都难以避免。但是,仍有一些横死的生命,是由于昴星人——甚至将来也可能会包括我们文明中的个别人——偷猎所致,不等食物成熟就擅自猎取,导致正常的饲养秩序遭到破坏。对于这种情况,在此仅代表所有的牧场股东向你们承诺,一经发现,坚决严惩,绝不姑息。我们是这种态度,当年的昴星人,也同样是这种态度。 当然,上述争辩出自我们的立场,但现在我很想从你们的立场出发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由于我们与昴星人的口味不同——他们垂青于鲜嫩的肉类,而我们则更青睐老一点的食物;因而,在我们的管理下,你们的出栏年龄将被大大延长,换算成人类的年龄,也就是一百二十岁上下。 所以你们看,换作我们拥有这一牧场,你们不但在任何方面都没有损失,而且寿命还会大大延长。 而在其他方面,我们一点都不干涉你们的自由。你们愿意继续玩弄你们的科学就继续,愿意继续玩弄你们的艺术就继续。其实我们一向鼓励被饲养者研究这些的,因为相关的研究表明,被饲养者在这样做了之后,作为烹饪材料将更加可口。 所以你们看,你们与以前的生活可是毫无二致啊。假如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真正做到了延年益寿。 我们承认,我们在管理上还有不完善的疏漏之处,这对于再先进的文明来说也难以避免,因而有些行将受处的人曾吐露过一些秘密,谈到死后的情形云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与其让大家无端猜测,不如坐下来理智的好好谈谈。 为了让食物在非成品阶段更易加工,本来我们还有一些详细的计划,毕竟我们比昴星人高出一个等级,拥有一些他们所不具备的技术。我们可以改善你们的居住条件,可以提高你们的医疗和防疫手段,尤其可以保证优质和足量的饲料供应,这些我们都可以做。但考虑到你们的自尊,我们还是决定放弃这一尝试,因为在生肉的处理和加工方面我们驾轻就熟,稍微麻烦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没必要让你们因此让你们心生不悦。当然,如果你们自己提出要求,那我们一定会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尽量予以满足。 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感到沮丧? 在任何利益都不失去反而有一个显著提高的前提下,你们——为什么变得无比沮丧? 难道,就是因为在你们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名义上的神灵或者管理者,就让你们感到失去了原有的自由? 可你们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啊。你们可以继续关注你们的股价,照样选举你们的总统,甚至依旧为你们的领土和宗教问题每年来上几场小打小闹——只要注意控制在有限战争的范围内就可以。 难道,就是因为你们现在清楚的了解了你们的临终大限,而且知道了这一大限的最终结局? 可任何种族都有其寿命极限,你们的寿命就是被限定为一百二十岁——这还比以前大大增加了呢。而凭你们自己的生物技术,这一进展至少在两个世纪之内都不可能实现。 难道,你们真的很害怕真相,而宁愿在被蒙蔽中甜蜜的生活? 其实我们早已考虑过某种极端状态。为了做某种概念上的反抗,你们当中会有一些极端分子宁可只活到八十岁而放弃一百二十岁,他们宁可拒绝生育,宁可自残身躯,宁可以生命来换取那永远不可能获得的自由。而对于这种情况,我们的态度是不予理睬,听凭他们胡闹。我们尊重不同个体的不同生活方式,愿意早亡的人们尽可以自行处置自己的生命,而且,我们还可以把这些过早失去生命的尸体出售给喜欢嫩肉的昴星人。另外,请你们也不必费神采用毒药或者其他任何方式在死前污染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们对于食物的接纳广度和处理水平,都是你们根本无法想象的。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相信,大多数人不会做这样的变态选择——无需我们采用任何强迫手段,他们就会自动选择这种更加美好的生活方式。 但是在有些问题上,我们依旧无论如何也—— 不明白 也许我们真的错了。对于你们这种低等种族,本就不该采用什么讲理的姿态,而应该继续采用麻痹、欺瞒和哄骗的方式。与你们讲理,对你们理智,就是对整个文明的犯罪,同时也给你们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你们,地球上的人类,根本就不配拥有宇宙文明的身份证。 功德林 我静躺在液压座椅上。登月火箭五分钟后点火启程。 这是我为在功德林里种上一株银杏而进行的最后一次申请。 我的这一情结缘于幼时看过的一组电视系列介绍——“月球”;当时我看得如醉如痴。我问过别人,但凡我这个岁数的人,对那组介绍都记忆犹新。 我们都曾为没赶上上个世纪的“阿波罗”登月计划而悔恨不已,然而这一遗憾却无可弥补。 那组节目制作得相当动人。 我就是从那时起知道功德林的。 “凡直接因月球事业而殉职的人都可进入功德林。” “管理者将种下一株由家属选好或由殉职者事前已选定的树,并将殉难者的骨灰撒到树脚,然后精心浇灌,滋养哺育。” “同时,在树前树立一块金属板,上面镌刻有受难者的名字。” 当时的解说词给我留下的印象持久而深刻。 位于功德林最前面的是三棵橄榄树,它们是为了纪念当初因“阿波罗”模拟登月失事而罹难的三名美国宇航员。 按理说这一殊荣是无法申请的,可我却申请了不下十回。比如我曾大力赞助地月中继站工程,为此耗资巨大;无偿捐资巨额款项,以加固十座月球城市的防陨磁场设施;还有眼下即将完工的全月大气覆盖工程,其以天文数字计的费用也相当不菲。为了桂宫在金钱方面我从不吝啬,早在两年前我就立下遗嘱,将我身后的全部遗产无条件地捐赠给一项特定的宇航事业——月球开发。大家都在传说单是这笔钱就能够买下整个月球,但其实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 遗憾的是这些申请都未能奏效。 目前月球植物的主要培植方式是直接利用营养液,因此在月球上种树所需花费甚巨,但能否入主功德林的标准并不在此。 前面说过,进入功德林的条件必须是“直接因月球事业而殉职”。 钱有价,然而生命无价;钱可以拥有很多,然而生命却只有一次。 我当然事先就考虑到了这一申请的困难性,因为类似与不类似的先例有过不少,且至今尚无例外。比如那位号称“在地月之间穿梭最多的人”的宇航员一生中先后登月无数次,但最后却死在了地球外太空的天空实验室里,功德林里自然没他的位子;那位众所周知的联合国秘书长为月球开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更为重要的是甚至因此而协调了世界各国的紧张关系,可却是在卸任后死于一次车祸,是以也失去了入标资格。 反例也有不少,那些命陨地月旅程中或者直接客死月乡的自不必说,单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清洁工,为了排除由于陨石所造成的险情,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修补磁场网罩,不幸窒息而死,结果便为功德林添了一株木棉树——他生前最喜爱的树木。 一年前我做过一次特别的申请,那次功德林奇缺营养液,亟待补充,而当时宇航局却无力承担如此沉重的负担,即便是上街募捐也难解其费用之万一。是我大笔一挥,开出一张后面跟有许多个零的支票才得以救急。 但事件结束以后,我虽然获得了“月球第一名誉公民”的殊荣——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高盛誉,新闻界也传得沸沸扬扬,可觊觎功德林一事还是被婉拒。 “从建林一开始我们的原则就是公正。”功德林管理者为难地告诉我,“我们实在不便开这个先例。” 对此我表示理解。 “除非您横遭不幸于一次登月事故。”当时我实在不能肯定他这话究竟是戏谑还是暗示。 于是我做出了决定。 我向月球捐赠了一批工业用黄金,同时要求亲自押送这批贵重物品。 接着我买通了保健中心,取得了电脑的密码,伪造了我的健康指标,使其符合一位登月者的身体状况。 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脏患有严重的疾病,它肯定承受不了加速时的超重。 我感到浑身一震,火箭点火了。 再见了,我可爱的地球;再见了,我可爱的世界。 【附录】:功德林边一块草坪上的墓志铭背面 张星河先生在护送他向月球所捐赠的黄金途中不幸因心脏病发作而仙逝,但因为他事先隐瞒了自己有心脏病史这一宇航禁例,所以不符合进入功德林的条件,因此不能给予张星河先生这种待遇。 但考虑到张星河先生一生对月球开发事业无可比拟的巨大贡献,我们特决定在功德林边开辟一块草坪,并将其命名为“张星河”。 告诉我你的历史 【1】 “那老家伙怎么样了?”特德灵巧地从非重力区跨进旋转重力厨房,到架子上去取饮料罐。 “还撑着呢!”护士小盖的面前摆着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二的晚餐盘子,正在查看她那涂满指甲油的十指。“不到最后时刻决不松口。” “他妈的。”饮料罐是固定在架子上的,卡得比较紧,费了外科大夫特德不少力气。“这不是成心给咱们找麻烦吗?” “医院要是打算拿他的捐款就得接受这个麻烦。” “让这所太空医院当他的坟墓才好!”特德仰头一饮而尽。“咱们最好哪儿也别去,就停在这儿和他耗!” 驮着整个太空医院的巨型飞船依旧在太空中游荡,并没有因为这两名医护人员的诅咒而停下来或者真的变成坟墓。 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厨房门扇上方的信息条开始显示如下字样: “请院长马上到贵宾舱来。” 厨房里与信息条相伴的同声呼叫器坏了,一直没有得到维修。假如“那老家伙”不维持捐资的话,半年以后也休想有钱修理。 特德背对信息条而坐,而小盖仍低着头专注于她的指甲,任由信息条反复流动: “……到贵宾舱来。请院长马上到贵宾舱来。请院长马上……” 但是这条信息却被院长本人接收到了,院长办公室的同声呼叫器可没坏。这是“那老家伙”吩咐律师呼唤的,院长大人不敢怠慢,迅速前往贵宾舱,去聆听这位乔治·史密斯先生的吩咐。 院长今年42岁,是从这里的实习医生干起来的,对太空医院的情况了如指掌。如今他统理全局,什么都明白,但只是不喜欢说出来罢了。比如说所谓厨房呼叫器的问题,其实只是个姿态或者说借口,其他地方——比如关键舱室如手术室之类——的呼叫器就没那么难修,与其说是没钱,不如说是医护人员们所达成一种的共识:吃饭时间神圣不可侵犯。 说实话在此之前院长对“那老家伙”还颇有几分好感,因为大名鼎鼎的乔治·史密斯先生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一项非分的要求,不像那些拿出几块硬币的小捐资人。 可是这次却不同,当院长听罢对方言简意赅的建议之后,他的这种好感不但荡然无存,而且迅速转变成为饱含愤怒的惊讶。 “您是说在这儿?” “是的博士,我希望就在这艘船上办理。”大富豪史密斯的样子颇有几分淘气。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院长做将要昏厥状。“在这上面?” “那老家伙”的律师也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来他也是刚刚知情。自从他来到这位雇主身边,也许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你们的工具不是很齐备吗?”这位特别的病人兼捐资人为自己的主意能够引起骚动而兴奋不已。 “可这里的条件……” “足够的。”老史密斯指着墙壁上的医院投影全图说道。“别人能在这里看病,我也能。” “手术!”院长愤怒地强调道。“您说的这可是手术啊!” “这里不是有间手术室吗?”史密斯开始用眼睛和手指一起寻找。 “那只能做最基本的外科小手术。”这位本不古板的医学博士觉得简直无法与一个地道的外行交流,尤其是当你还有求于他的时候。“除了割割阑尾,连腹腔都不经常开!” “从这次航程之后就可以了。”史密斯先生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道理很简单,在院长进入这间舱室双方寒喧之后,这位史密斯家族的第四代传人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正式决定将我所有财产的一半捐献给贵医院。” 那么好了,接下来的程序就必须按照乔治·史密斯先生的思路运行了。 【2】 各种线路开始连接,附着在皮肤上的电极,安插在不同器官上的导管,当然,有些器件要直接刺入肌肉……旁边的机器开始嗡嗡作响。粗看起来与任何一颗行星地面上的手术室没有丝毫区别,尤其是在人造重力方面,与地球上的效果几乎相当,比生活区高出三倍。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间手术室,而是脑外科观察室。布置的真快——院长在心里感叹。既赞美手下们的工作效率,又对他们这种好大喜功的积极感到生气。以如此简陋的条件来做手术,哪怕是一般人都难以承受;还有,很多仪器平时都不是用来医疗的,而仅仅属于——教学用具。好在乔治·史密斯先生的遗嘱里写得十分清楚,要是手术没有成功,或者其结果不能清晰地反映他本人的意愿,或者无法判定手术结果是否符合完整性的要求——捐赠取消!大家在用我的赌资进行孤注一掷的冒险。要是成功了,谢天谢地吧!院长一甩手——当然是在出门之后,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现在由我给您来做全面的脑检查。”主治医师的脸从上面压低下来,从管道和电线的缝隙中看起来他的面孔残缺不全。 “谢谢你。”在主治医师面前“那老家伙”表现得十分和蔼,他一向认为真正从事具体工作的人远比管理者要值得尊敬。 “您的记忆选择封存还是选择沿用?” “先封存吧,我不想在电脑里面还继续指导股市。”史密斯先生开心地笑了。只有不成功的人才想继续霸占生前的位子,只有不成功的人才有重活一次的打算。 “时间呢?” “50年吧。”史密斯想了想才给出答案,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允许律师留在身边。如今是一个律师为我们决定一切的时代,史密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破一下例。不过接下来他就显得十分健谈了。“我想50年后我重新学习做生意还来得及,而且可以保持学习的新鲜劲儿和好奇心。” “那么您决定您今后的职业了吗?”主治医师问道。“还是只想在电脑空间里的湖边草坪上散半个世纪的步?” “还没有,不过我想……也许可以当个——” “什么?” “也许可以当个宇航员?” “没问题。”主治医师友好地笑笑。“一旦你的意识进了电脑,你的外形就是可以随意加以改变的,可以是人型机器人,也可以是四轮马车——当然只是外表形式,真正的行驶还是可以靠电力驱动的——甚至您想变成一艘航空母舰都可以。”接着主治医师强调性地说明了这个时代所谓“宇航员”的概念。“直接制成一艘宇宙飞船当然也可以,不过需要附加一套宇航电脑的记忆模型。” “可以制成电动玩具小飞船吗?”听起来史密斯先生丝毫没有刁难的意思,他仿佛陷入了童年的某个回忆。“小时候父亲不买玩具小飞船给我做生日礼物,偏要送给我一台手提电脑。” “呵呵,只要有那么小的芯片——而我们有。”主治医师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回荡在临时充作手术室的脑外科观察室里。 乔治·史密斯自幼就有一个梦想:做一名遨游太空的宇航员。但是在面临选择未来地位和生活的受教育领域时,他却遵照长辈的愿望选择了电脑金融专业。从年轻的时候他就明白,幻想与现实是有距离的,体弱多病是他的现实,尽管从一出生起就悉心调理也难除病根,何况子承父业也属名正言顺。不过在临终的时候,他的宇航员理想突然又再次强烈了起来,尤其是网络意识的存放地点不再对原来的身体有任何限制……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艘巨大的太空医院是他个人的私产,但在名义上他却捐献给了星际卫生中心。他将名下产业每年纯收入中一个可观的百分比投入到这家流动的医院上,为此换得了宇航界的承认和许多名誉称号。最后,他决定把自己所有财产的一半都捐献给这家太空救援机构,但开出的诸多条件却令人匪夷所思,比如亲自享受一次这所医院的病房护理,比如沿途“抛撒”(以光波的形式)他本人的数字化全息照片(这一要求一经新闻界披露就遭到了来自各个星球的广泛嘲笑),等等,以及他不久之前提出的这个最后要求:在这艘飞船上完成网络意识的转移。 【3】 “现在我们要考察一下您的网络意识的完备性。”主治医师开始对这位任性的富翁解释的时候,后者同意地点了点头。“正在传过来的数据表明,您上一次的网络意识备份是在5年以前,而这5年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区区5年的时间不会再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了。” “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您在5年前的职业选择好像不是宇航员,而是一名电脑生物学家。”主治医师没有再回过头来,而是一边查看有关资料一边笑着说道。 “那是因为我嫉妒你们。”史密斯咧开大嘴,几乎要开怀大笑。 “噢?” “我从10年前开始迷恋网络意识,到那时正好是个顶峰。”史密斯解释说。“10年前我开始了解到人在死后可以完整地保留自己的思想,以一种电子数据的形式驻留在网络当中,继续——怎么说呢——继续思考。” “可以这么说。”主治医师表示赞同。“任何一种信息都能用二进制数位——或者说的更专业一些:‘比特’——来编码,并可以以电子脉冲的形式传播出去。既然如此,人类的思维——尽管十分庞杂——自然也可以利用数学方法编码,并以数据化的形式输入电脑当中;按照人工智能学家的说法,把它‘读出’。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步。” 主治医师这番稍显晦涩的话是有意为之的,尽管从储存的信息数据来看,完全可以知道史密斯先生对网络意识的知识水平,但他想通过一种更简单的方式看看“那老家伙”究竟了解多少东西。而现在这位乔治·史密斯则开始像一名正与他的导师讨论课题的研究生。 “这种保留完整吗?” “可以明确地告诉您:不完整。”主治医师直言不讳。“它不可能完整。” “我喜欢诚实的人。”史密斯先生保持着他几十年来一直塑造的冷静形象,因为事先卫生官员告诉他的是“可以完整复制”。“可以用我听的懂的话给我讲讲吗?” “很简单。电脑语言是标准的0—1式二进制,而人的思维却是连续的,我们不可能用离散的数据来描述一个连续的思维。”主治医师看出史密斯先生脸色上的疑惑,心想也许他把一些基础知识已经忘了,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般我们给医学专业的学生是这样解释的:你拿一个个整数在数轴上做标志,怎么标也不可能构成一条完整的直线,因为数轴上有很多数并不是整数。” “那怎么办?”史密斯先生好像很高兴他的水平和医学专业的学生一样高。 “您知道,科学总是有它的局限性。”主治医师开始了他耐心而冗长的讲解。不知道他是不了解卫生部门事先的谎言,还是就是被派来澄清这一事实的,抑或他想冒险在阔佬面前充一把英雄好汉——那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也许他考虑到史密斯先生还剩下一半资产没有着落?“从目前人类的医学水平来看,人脑的工作机理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因此不可能完全机械地让电子意识模仿人脑的储存和思考过程。” 乔治·史密斯同学听得十分认真。 “既使我们彻底了解了人脑,短时间内也未必就能够实现完全摹仿。”主治医师继续讲解。“而且,假如使用了其他‘肌体’,这种完整摹仿还必须加以改变。” “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原来您是用双腿走路的,现在我们却有可能给新身体加一对轮子。”主治医师解释道。“再说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人类的身体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最优选择?” “或者是一对假翼。”原来史密斯小朋友还在惦记着他的电动玩具小飞船。“或者一双翅膀。” “谈话气氛轻松而友好。”从现场回来的特德医生向院长先生汇报。“他现在比较合作了。刚才的录音已经交由他的律师去补充遗嘱附录了。” “那得看咱们这位主治大人的医术是否合作。”院长边看航行报告边说。“还有,这事让我担心。” 他眼前的屏幕上展现出一起飞船被劫持的案件。通报估计该飞船及其劫持者正在这一天区活动,因此提请广大飞船注意。 如果遭遇劫持者的话,任何飞船都有可能提前结束航行。 “这片天区共有6万多艘飞船,咱们与它相遇的可能性极小。”兼任“飞船—医院协调员”的特德不太担心。“正在进行手术时遭遇的可能性就更小。” 原来他明白院长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4】 “那么——”主治医师查看了一下控制板上的各项数据,它们已经相当稳定了。“咱们现在就开始?” “我听您的。”乔治·史密斯点头首肯。 巨大的圆筒状脑部手术仪把史密斯先生收入其中,在海王星轨道之外,古老的开颅手术就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进行了。 从理论上说,至少有三种办法可以复制这位乔治·史密斯的意识:将电脑导线连接于胼胝体,并利用“监听”到的情况建立大脑活动模型;通过电脑监视某人的全部言行和脑电波,并据此编制程序;以及,利用高分辨率电脑扫描的“一次性立等可取转换法”。第三种方法恐怕过于科幻,但前两种却有一定的科学基础。只是第一种方法需要生物学对人脑的研究更为深入,第二种方法需要人工智能技术更为发展,此外还涉及到医学、数学和心理学等一系列相关学科的研究。 照理说把电极安放在头皮上,透过脑壳不是不能接收脑信息,但是这样接收到的信息比较模糊。因此一个完整的意识复制,是应该选择开颅这种方式的。 以特有的方式将人脑与电脑相连接,这是一项极为精巧的活动,需要医生和机械手的良好配合。这位主治医师的操作能力是人所共知的,但他还是不住地冒汗,温度调节系统敏锐地捕捉着他的需求,手术室的温度大起大落。 不过乔治·史密斯的脑却不受影响,因为它正处于一个几乎完全隔热的封闭容器当中。 在航线以外,一艘没有任何信息标志的飞船正在驶近。显示屏前院长表情严峻。 “这是不是就是那艘被劫持的飞船?” “从型号上看应该不是。”特德瞪着显示屏仔细研究飞船的细部。“除非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它的外形改装得面目全非。” “还是小心为妙。”院长的语调格外谨慎。“打开所有监测报警装置,联系调度中心,询问来船是何身份。” 船长兼院长的心情十分不好,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必须为两件事而操心。遭遇劫匪是太空行船的大忌,而乔治·史密斯的脑袋则是太空医院的头等大事,现在两件事还要赶在一块发生,实在是让人头疼。 假如不算开颅那一段,脑手术是不需要麻醉的,史密斯先生的头脑相当清醒。 “好像有点冷啊。”史密斯与主治医师交流着感受。 真他妈的。主治医师心想。他不可能有一点温度变化的感觉的。难道你的直觉真的那么灵敏? “您这是心理作用。” “既然意识转换并不完备,你是如何让它……思考的呢?”史密斯没再争辩,但觉得自己总该再问点什么,尤其应该是专业些的。“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外行?” “一点也不。”主治医师的语气多少有些逢迎。“您的问题正好说到点子上了。” 史密斯先生心满意足,人毕竟爱听好话。 “是这样,前面咱们说了,本来我们不可能用一个离散的模式复制一个连续系统,只能无限接近。打个比方说,我抬起左手,缓缓地把它放到您的眼睛上。”主治医师抬起他的手在史密斯面前进行示范,乔治·史密斯感到一只大手将要遮盖住整个世界,不禁感到有些恐惧。也许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仅仅是出于对身后世界的无知?“能看清我的动作吗?” 史密斯先生想要点头,被固定的头颅却限制了他做这一动作的可能,于是示意性地含笑合了一下眼。这位富翁不知道,主治医师在解释的同时也在做着视觉能力的感性检测,旁边的仪器精确地记录和运算着被试此时的感觉变化。这是一位经验极为丰富的“意识转移”临床医师,他随船本来是为了随时监看乔治·史密斯的意识情况,在非常情况发生时做应急处理,没想到竟被指定就地进行手术。他内心惊讶,准备仓促,但脸上毫不变色,心中反有庆幸的想法:反正失败了不能算是自己的过错,可一旦成功,则受益无限——就算这个益处里面不包含任何与那一半财产相关的东西也是一样。 “我的手的移动是连续的,经过了空间中的每一个点,对不对?” 看到史密斯先生再次象征性地“点头”,主治医师顺手在“活动能力”那一格里画了一个小横杠。这些工作本来电脑可以做得更好,但传统的主治医师总喜欢自己手里有一份实在的直观资料。这份表格上的空格几乎被画满了,大部分都是诸如“视觉能力”“活动能力”一类的判定项。 “可是电脑对于这些点的描述可不是连续的,它就是再精确,给出的也只是一幅幅不连续的照片而已。” “可一经过放映机的处理就连贯起来了。” “不错,电影就是这样欺骗我们的。”主治医师一下就听懂了史密斯那看似没头没脑的话,这说明史密斯本人也很敏锐地理解了主治医师的话,主治医师不禁咧开嘴笑了出来。“可现在咱们是实打实地要利用电脑来存放您的意识,总不能自己骗自己。” 乔治·史密斯先生也愉快地笑了,表示接受主治医师的这一解释——其实这是一个著名的假象,当主治医师在用极其通俗的语言与这位阔佬插科打诨的时候,他没有传达有关“如何用离散的模式复制一个连续系统”的任何信息,也许他认为这一点实在无法向一个外行讲清楚。史密斯先生本来还想再问些什么,但主治医师轻轻地抚阖上他的眼皮。 “好了,现在我们要开始进行意识转移工作了,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5】 网络意识兴起于本世纪40年代,准确地说是30年代末。一些先锋电脑学家从上个世纪就开始叫嚣意识的可保存性与可转移性,并详细探讨了利用无机载体保有有机意识的操作可行性。 由于人类只是自然界数亿年来无目的“实验”的产物,在许多方面发展得并不完善,因此有必要进行改进。改进的途径有许多种,诸如利用物理、生物化学或者生物医学等方法。 当然以上方法都有其局限性。更换器官只是对现有躯体的一种消极修补,生化研究则是对自然界的重复模仿,同时我们知道,任何生物的能力都有其发展极限,而且利用纯生物技术还会使这种进展过于缓慢。 对于传统改进方法的改进,有赖于人类对自我存在概念认识上的提高。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人类可以局部地利用假肢和替换人造器官,同时并不因此而改变人的本性,因为载体的更换并不涉及思维本身的质变。 那么更进一步的做法当然就是——胆子不妨再大一点——更换人脑这个特殊的器官。 目前主治医师为史密斯先生所做的,正是这一研究成果的延伸。 有一点应该说明,所谓“网络意识”只是就储存和承载它的“仓库”而言的,因为时值今日已经不可能有哪个人的意识还能够保存在一块孤立的硬盘当中,自由的遨游已经成为这种意识形态的基本特征。如果针对这种形态的意识的性质特征而不是居住场所来命名的话,那么更合适的称谓应该是—— “电子意识”。 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备皮的步骤简捷迅速,因为史密斯几乎是个秃头,要做的只是在他脑袋上包上块无菌纱布。这时主治医师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第一助手开始工作。 一助从事的是纯生理部分,说简单了就是在外颅——或者说是“脑壳”——的适合部位凿洞。这部分工作本来主治医师可以不必在场,但史密斯先生的手术毕竟非同小可,还是亲眼看看比较放心。一助的工作结束之后,主治医师才换上一副新手套。 洞口很小,很大一部分地方采用了无孔穿刺。电极的连接是个精确的工作,在机械手的配合下主治医师操作得还算顺利。 按照外行人的观点,从事这项工作的主治医师需要是两个方面的专家——脑医学和电脑科学。事实上这是一个流传甚广的谬误。对于主治医师来说,需要为病人植入的电脑芯片对他来说与敲在大腿骨上的铁钉是一个概念,他只要记得哪根神经接哪个端口就行了,不一定要会笔算二进制转换——就算临时忘了也没关系,还有操作说明书可查。当然现在要做的主要是“输出”而不是“植入”,严格说来史密斯也不应该被称为“病人”或者“患者”。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主治医师确实需要是两个方面的专家——脑医学和心理学,当然后者目前暂时还用不着,因为在更换芯片的这3个小时当中,史密斯先生是睡着了的。 从天文距离来看,那艘来历不明的飞船已经到了医院的大门口。院长紧锁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这当然不是因为松了口气,而是长时期的凝视使他开始发呆。 “给近距离信号。”院长按照常规下令。 这是一个复杂的命令,因为它包含着好几重含意。有安全距离警告,有身份确认询问,还有有关法规的提醒。负责航行的人是会解决好这一切的。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院长心想。没有理由因为投资商在做手术就拒绝其他病人的造访,但是对方总该事先给个信息吧。 信息来了,对方要求登船看病。这一回答在刚才的询问中对方就已经给出了。除了请求之外,还附加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信息,好像是密码,莫非是宇宙中的方言吗? 其实院长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假信息,这是太空劫匪惯用的伎俩。如今的强人都是各行各业的专家,有的会伪造数字证件,有的会强行对接……手段繁多,应有尽有,最不济的坏蛋也懂得靠心理学取得对方的信任,最不懂心理学的坏蛋也会使用最基本的心理学伎俩:故意说一些连自己也不懂的怪话,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相信,而是为了拖延反击的时间。 院长还是让手下按照正常程序要求对方给出各种必要信息,在本医院没病历不要紧但在太空走廊里遇着了总得按交通规则办,不能您想登船就登船。另外一方面,与有关方面的联系正在紧张地进行,不知道今天的电磁场干扰为什么那么严重,莫非这帮家伙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因素,先下手为强了? 的确,对方没再给出任何回答,连谁都看不懂的乱码也不再传递了。它关闭了所有的信息频道,然后直挺挺地朝着太空医院冲了过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6】 飞船整个倾斜了一下。 主治医师停下来,两手摆在胸前,把生理本能造成的惊慌用心理控制给压下去了。他简单估计了一下,觉得在下一次震动之前有把握再完成一个步骤,于是他又动手了。 一切指标都算正常,只是中间有过一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血氧含量的显示曾经稍微偏低了一点,但不久就妥善解决了。对此主治医师十分满意,因此很快便忘记了刚才震动带来的不满。 主治医师小心地连接着最后一根电极,其实在此之前整体工作就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说实话机械工作部分只是考验技术,下面才要考验学识呢。只不过考验的不是医生的动手能力,而是出现紧急情况时的处理和应变能力。因此下面的工作主要由电脑自己控制着完成。 第二下相对运动来了。这回主治医师的眉头真的皱起来了,他停下了手上正在进行的动作。可没等他发表意见,第三下果然接踵而来。 主治医师气愤地扔下手中的家什,径自来到屏幕和话筒前面,一助连忙小心地移开主治医师扔下的仪器,同时转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院长!” 院长的图像有些变形,不知是图像干扰还是这一会儿他人本来就很委顿。顶头上司的解释颇为息事宁人。 “这是正常的规避动作造成的。” “再这么正常下去手术就没法正常了。”主治医师怒气冲冲地说道。“躲流星吗?” “不,一艘迷航的飞船。”院长暂时不愿意让主治医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免得影响他的情绪并进而影响手术。其实院长自己现在正为此焦头烂额呢。 主治医师勉强接受了院长的解释。好在纯机械部分马上就能结束了,下面的工作将进入一段纯传输期。用外行话说,就是“把史密斯先生的意识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然后再塞到硬盘里”。机器会自动完成这一切,只要有个助手在一旁监测就行了。 安放到位的电极被检查完毕核实无误之后,传输工作行将开始。主治医师与一助对视了一眼,对方肯定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他可以启动了。主治医师点点头,旋即除下了塑胶手套。助手们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主治医师不准备亲自执行这部分的操作,虽说所谓的操作只是象征性地按几个电钮。但这是主刀们的习惯,尽管坐在手术椅上的是如此显赫的人物。 于是一助用目光扫着各个仪器,粗粗地整理了一遍应该执行的程序,然后着手开始工作。 当主治医师到外间去休息的时候,他从玻璃窗看见特德正慌忙地飘过来。 “说吧,里面听不见。”主治医师把特德放进来后,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鼓励说。 “……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特德还是贴着主治医师的耳朵小声说。“正在全力想办法……” 又是一震。 尽管听了理由,但主治医师还是抱怨地看着特德,好像这些麻烦都是他带来的。特德解释说已经开动减震装置了,还会采取其他措施。主治医师想了一下,准备回去参与观测工作。“他们最好别来下一次。” 对方的飞船已经与太空医院贴得很紧了,在要求被拒绝之后,正在强行碰撞太空医院“门诊部”前的“接待处”——船侧的进入区域。 “现在能提问题吗?”史密斯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发声提问。他有些有气无力,显示出刚刚睡醒的特征。 “可以。”正在注视着仪表参数的主治医师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和蔼。 “您现在的工作是……?” “休息。”主治医师微笑了一下。“他们正在做下一步的准备工作。” “快结束了吧。”看起来乔治·史密斯先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快了。”主治医师深谙病人的心理。“但下面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 “接下来就是对您的整个思想进行复制了。” “怪不得。”史密斯先生的意思是“怪不得很重要”。 接着,乔治·史密斯重新闭上了眼睛。 对方的飞船停了,再一次以它的方式传递来信息—— 在没有任何通知和征兆的情况下,太空劫匪打响了第一炮。 【7】 强盗头目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用拳头说话远比用嘴巴讲道理更容易让对方理解和接受。当然现在他更成熟了,拳头已经被激光炮所代替。 前三炮打在通讯装置上,解除了太空医院所有可能的报警幻想;第四炮到第八炮分袭飞船这一侧的四门警戒炮,每次都是一炮中的,干净利落;再下来的两炮就是示威性的了,一炮打断了具有象征意义的飞船主桅,一炮直击太空医院的光电招牌。 院长是在挨第三炮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的,即便是反应过来也已经迟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对方谈判——显然是一起很棘手的谈判,已经接近于城下之盟了。 近距离通讯还可以进行,对方的要求只有一项,获得乔治·史密斯先生的脑信息——算了,还是不必说得那么晦涩复杂了,说白了吧,就是想要乔治·史密斯先生的财产,比如一个银行密码什么的。 要求是唯一的,也是必须执行的,否则很简单,他们将击毁这所太空医院。 强盗头目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据说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觊觎这笔财产。他们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另外,他家与史密斯家并没有什么世仇。 “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考虑好吗?”院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方答应了。不过只给了他五分钟。 院长屏蔽了所有的对外联络,然后开始与主治医师联系。 “很抱歉打断了你的工作。”院长对这位主治医师从来十分礼貌,今天则格外客气。“但我有问题要问你。” “您说吧。”要是别人肯定不行,既使主治医师的工作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无聊的数据也不行,他在工作的时候是不能轻易有干扰的,否则会扰乱整个“手术思路”——反正这位卓越的脑外科医生总喜欢强调这样一个词。 “长话短说吧。机械部分已经完成了对吗?传输就要开始?” 主治医师刻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在屏幕上看东西不一定清楚。 “在传输的同时直接传送出去可以吗?” “这……应该没问题。”主治医师虽然瞪大了眼睛,不理解为什么非要违反操作规。按道理说史密斯先生的意识应该先通过传输工作转移到硬盘上,然后再进行远程传送。但主治医师最后还是从纯科学的角度回答了这一疑问。 “在半小时的时间里能完成传送吗?” “不行。”这次主治医师的回答没给院长留一点情面。“至少要两个小时,这是规程框定了的。” “现在不提规程,按您的经验,半小时是不是就足够了?” 院长不是不学无术的家伙。主治医师心想。他至少每期认真阅读5种专业期刊,知道传送时间。 “您要提前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吧?”主治医师直截了当。 “旁边那艘飞船上的人是劫匪,他们想要史密斯先生的脑袋。”院长回答得干净利落。“我只能给你争取半小时的时间。这是他们从现在起开始上船直到到达手术室所需要的时间。” “最少时间也需要一小时。” “争取分段传送,捡主要的传怎么样?” “没有法律问题吗?”主治医师担心的是“假如这位富翁今后斥责起来怎么办”的问题,合同上可是有“意识的完整性”之类的字眼,这可关系到医院的财政收入问题。 “他得感谢我救了他的命呢。” 主治医师没再出声。不错,这话无可辩驳。 “还有,传送不留备份。”院长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主治医师听到这个决定后愣了片刻。不留备份是为了让劫匪得不到乔治·史密斯先生重要的脑信息,但是这样做的危险性也极大。万一在传送过程中出现问题怎么办?万一在传送部分意识时没有截取到合适的断点怎么办?再有,万一——虽说这只有亿万份之一的可能——在接收的时候信息漂移了怎么办? “那我争取吧。”多年所受的镇静教育使主治医师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现在惊慌失措是没有用的。“我不能保证时间和完整性。” “尽量吧。”院长也没再多说什么。“我这就通知他们上船。” 院长恢复了与匪徒的接洽。 “给我点时间和史密斯本人谈谈怎么样?”院长试探着问道,语气十分恳切。“毕竟是我们这么多年的投资人。” “可以。”对方并没有粗鲁地大骂什么“真他妈的婆婆妈妈”,而是十分客气地又一次答应了院长的请求。“但是只给你三分钟,有什么别的事也都一块办了吧。” 强盗头目的言外之意是:不管你想玩什么花招,这次都是最后通牒了。 “三分钟足够了。”院长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 他在心里说:我又给我的主治争取到了三分钟。 “他们想通了吗?”强盗头目的一个手下问道。 “好像想通了。”另外一个手下答道。“正在给我们发上船指示呢。” 对接开始了。随后,这伙太空匪帮将开始登船。 【8】 对接很快成功了。10分钟后,匪徒们开始登船。 下面的工作就简单多了,训练有素的匪徒迅速占据了飞船上的各个有利位置,院长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但飞船上不多的保安人员奉命不予抵抗——虽然这样做可以拖延更长的时间,但也等于是在增加危险系数。 于是,整个接管过程连对接时间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乔治·史密斯的私人房间在哪儿?”强盗头目问一个护士。 “电极接好了吗?快,绿色的那根!”主治医师违反操作规程,越级指挥全局。 “时间不够。”一助告诉医生。“他不能用语音方式传达信息,刚刚输出的意识还需要适应和学习。” “那就直接用文字记录方式!要一级过滤,让无意义的思想不要出现在前台屏幕上面,我们直接对话!” “语音方式有明显进步!”一助盯着正在飞快变化的数据叫道。 “那就用r—程序鼓励它一下!” 仪器是没有感情的,它们无声而客观地陈述着一切。 乔治·史密斯先生的房间空无一人。匪徒砸开旁边另一间标有“贵宾室”字样的舱门。 “乔治·史密斯在哪儿?”强盗头目用枪指着律师的头。“你要是和我耍花招,咱们都会不愉快。” 乔治·史密斯的状态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的身体状况达到了意识交流的最佳状态。但是主治医师的感觉却糟透了,因为他们几乎是在完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起来简单。”主治医师一个人在嘟嘟囔囔。他指的是刚才院长“捡主要的传”那句话。 复制和传输工作的原理其实十分简单,说明白了其实连一个10岁的小孩子都能明白: 人的意识都是可以被描述的——我们只考虑准确的意识行为,而这种描述可以通过语言、文字、表格和图像等形式来完成,最极端就是数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说吧,乔治·史密斯先生的名字,g-e-o-r-g-e-_-s-m-i-t-h,如果用01到26来标示英文字母(暂时不考虑大小写),那么它就是070515180705001913092008。而所有可以用语言文字什么描述的东西,用这种简单的方式都可以进行复述——就是这么简单,比早期的电脑程序语言还要简单。 当然,事实上在意识复制的时候还有数十种更好的方式。 但是,要想在这一连串的数据当中找出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非主要的,靠人力是根本无法办到的。尽管电脑方面有一些方法可供选择,但毕竟还是十分困难。 只能尽力而为了。几乎所有参加手术的人都这样想。 但主治医师却不这样想。他看了看时间,认定完整传送是可以办到的。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一想法,虽然他经验丰富,决不会有人敢于怀疑他的方案。 在战战惊惊的小盖的带领下,匪徒一行人来到了脑外科观察室的外面。特德正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把门打开。”强盗头目命令他。 “可里面正在手术……” “我说开门。”强盗头目用枪顶着特德的太阳穴说道,缠绕在枪管上的头发使特德疼得皱起眉头。“我不说第三遍。” 这一次特德只停顿了不到半秒钟,就伸手把指纹锁打开。 里面是个套间。 “里间我没有钥匙。真的没有。钥匙在主治手里。” 强盗头目下意识地扬了一下手中的家伙,可随即便意识到这样做没有用。 “你们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平时不会遇到这种情况。”特德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对脾气很好的院长大人说话,声音马上重新放低。“门的厚度接近外舱壁,我想除了用近程炮没有别的办法。” “哦……”强盗头目好像陷入了沉思。“那就抬近程炮来吧。” 小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特德叹息一声。 【9】 近程炮很快便安置好了,炮手正在调节旋钮。 “别!”特德一把按住强盗头目的手,好像这才是控制近程炮的手。“求您别这样,整个飞船都会完蛋的。什么事都可以谈,让他把密码说出来不好吗?” “你能保证吗?”强盗头目斜眼看着特德,态度和蔼。“他要是不说出来你能替他去死吗?” 小盖几乎能够感觉到,强盗头目正在克制自己的火气,也许他不愿意多流无谓的血?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特德无话可说。 “电源。” 特德这才明白没有电源近程炮是不能工作的,心里又生出一线生机。他连忙伸手去指电源,而那是一个已经废弃不用的失稳电源。 “电源不稳定,会影响操作。”在连接了近程炮与电源之后,炮手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 “我真的不知道!”特德大喊大叫,伪装得好像十分无辜。 强盗头目这次没有抬枪,但是语气严厉。“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下次再发生一点问题,我就开枪打她的头。” 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瞄着旁边小盖的头。 “现在所有工作要同时进行!”主治医师冲到话筒之前。“叫醒他!” 本来决不应该在把意识传输到硬盘上的时候同时进行传送,更不应该在传送的过程中进行意识核实,但是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出此下策,因为那些杀人犯们随时可能进来。也许他们目前暂时还没动手索人性命,但是快了。 屏幕上有了波状反应,意识开始流动了! “现在先来恢复您刚刚离开时的意识。”主治医师小心地不使用“去世”一词。“好让电脑来测试一下机器的磨合准确性,然后我们进行传送。” “直接传送吗?”听起来史密斯的声音好像有些吃惊。 “是的,直接传送。”一助回答了史密斯的问题。“这是为了保持你的意识的准确性。” “噢……”主治医师并没有说话,但他能够感觉出史密斯对助手的话不感兴趣,他几乎可以看到史密斯正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他——假如“那老家伙”还能控制自己的头和眼睛的话。可事实上史密斯早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各个器官了,连说话都是通过仪器将思想转化为声音。 “您的思想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不想经过不保险的中转。”主治医师终于给出了他的确认。 “不过在清醒状态下就可以传输和传送吗?”乔治·史密斯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不能让他知道。“这样不会发生干扰吗?电脑会分不清应该传送我此前的观点。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宣扬的观点。” “不是那样的。”一助真的难以相信在这个时候主治医师还能平静和蔼地微笑。“电脑能分清的。我们现在先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那我们什么时候讨论?为什么不现在就说清楚?”“那老家伙”执拗地坚持着,脸上露出淘气的微笑。 一时间一助甚至觉得乔治·史密斯很像一个女人,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小姐,突然间变得十分任性和顽皮。该不是刚才手术的时候给他弄丢了些什么吧——当然这只是指意识里面的东西。 “听您的。”主治医师把手里的提示表格往桌上一放,显示出无比轻松的镇定神态来。“这只是正式传送前一个小小的试验,用来测试传送的各项指标,像什么完整性啦,同时性啦,以及速度和功率什么的。” 旁边的一助意识到主治医师明显是在胡说八道了。 “那正式传送的时候呢?”史密斯追问道。“那时候我还能有感觉吗?我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醒着的。”主治医师肯定地回答道。“但是您却不能与外界进行交流。因为您这一阶段的思想会被封存,以免影响正在传送中的那部分意识。” “就是说我能够看到自己的过去……”乔治·史密斯若有所思。“那么你也能喽?” “不错,因为我们要无时无刻地监测传送的正确性,您知道,哪怕只是错传了一片小小的字符,整个意识就都有可能被打乱呢。当然真的要看的话是会眼花潦乱的,没有谁的注意力和观察力能像光那样快……怎么?您的记忆还保密吗?”主治医师好像是突然才想起这一点来,又好像是被逗乐了似的。 “当然不。”史密斯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思想是复杂的,既无比怀念自己的过去,又多少觉得有些隐情。“您是专家,您说了算。” 主治医师转过头去,他不敢在乔治·史密斯面前长长地舒出这口气。那样的话这个多疑的富佬会以为自己是在骗他。 一助对主治医师的崇拜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天哪,他可真是个天才! 按照惯例,检测和核实也应该放在传输和传送之后进行,换一套外行的罗嗦话说就是:应该先把患者的意识复制到硬盘上,然后再进行检测,无误后再传送出去,然后再进行远程核实……这一系列步骤同时进行也未尝不可,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可现在时间紧急,只得冒险一试。而主治医师寥寥数语,就使得乔治·史密斯亲口同意了这样的安排,轻易地解决了失败后的法律困难——这可是有录音为证的。 最重要的是,检测的同时就开始发送,两项工作几乎同步进行。也就是履行了院长的吩咐,将传输与传送同时进行。 “那么我们开始?”等主治医师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挂上了全医院最著名的微笑。 从脑电波的观测上来看,对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请求。 主治医师朝着机器控制师那里用劲地点了一下头。 特德很快便自觉地牵过来一根明线,于是连接大炮的电源变得稳定了。强盗的枪还顶在小盖的头上,因此这次是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请您记住,我们最后的话是:我们将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主治医师最后的话还回响在耳边,但乔治·史密斯的意识仿佛已经开始游离。背景漆黑,不时地可以见到微光……渐渐地,光线明亮起来,电闪雷明,仿佛单色调的礼花巡天怒放。 下一站应该是清楚的,应该布满了光辉和秩序,但就在它将要到来的时候,幻象被打断了,就像屏幕前伸过来一只手关闭了电源。 “能够重复我们最后的话吗?” 【10】 能。我用心语告诉他。能。我们将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 “很好。”他一定是在显示屏上看到了我的话。我的语音交流功能到底没能开发出来,r—程序启用得太晚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协调您的意识与输出情况,请尽量回忆您的情况。” 看来这位主治在焦急之下,居然忘记了区分术语与平常话,而且说得丢三落四。 好的。我是一家大产业的董事长,我不愿意看到我的财产成为公产。根据新法律,没有继承人的人必须将遗产充公。在新法律里,只有事实继承人的概念,不再有第一继承人的概念了。我觉得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了。 但由于法律的变更,它开始承认电子意识的存在了。在我之前,有很多人已经选择了这种方式。他们至今“在世”,“健康”地在虚拟空间里指导着世间的一切。 于是我也决定选择这一方式。 我的决定早在半年前就已做出,在太空医院里只不过是个形式上的发布。我喜欢看受益人惊讶的样子。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做接受这一手术的准备工作。最乐观的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不会超过18个月。 我的意识已经秘密地完整复制过一次,因此我知道这并不危险。我不会消散在宇宙空间中的。还有,有关财务上的具体记忆已经被干净地抹除了,它们只存在于那个复制的“我”当中。 不过,据说不是濒死的意识,是不可能完整传达死者生前的信息的。 这是什么?我仿佛看见了主治医师的手…… “你们快些,马上就进来了!”呼叫器里院长的话仿佛是在扛着一扇门板时说的,他好像顷刻之间就要瘫倒一样。 “正式开始!”主治医师一声令下,机器马上投入了工作。 传送开始了! 你的神经像火柴一样燃烧起来,你的肉体正在离开你的灵魂。我知道纷乱的图形都是形象化的数字,我知道我马上就不会再有这么清晰的意识了。 “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也许是刚刚开始的缘故吧。我不知道他们的声音为什么那么慌张,难道他们觉得不用再继续欺骗我了吗?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骗我。我不是一个傻瓜。假如什么事都要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那么我也不会拥有今天这样的身家了。劫匪就在门外,种种迹象证明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在安全上的一个弱点。但是我并不紧张,既使我不曾事先备份也决不会紧张。我害怕失去我的意识,我害怕极了,但是慌张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这些手术的执刀人更加慌张。 他们本来不想告诉我传输与传送几乎要同步进行。 现在我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不喜欢这个词。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戏谑的说法而已。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比如我不紧张由此不让他们紧张,这难道也只是服从上天的安排吗? 事在人为。 当然还有一句话——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封闭意识活动激烈。” “没关系。他可能是在自己描述这一激动人心的过程呢。”主治医师比刚才放松了很多,因为他不需要再直接面对一个病人了。“老年人嘛,话多得很。” 谁在絮絮叨叨地厌烦我的话多?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的。包括我已经过世多年的太太也不敢,包括我最亲密的部下也不敢。 我的第二任太太本来有希望成为我目前的遗孀,但是她也先我而去,在一次不幸的车祸中…… 自从与她结婚之后,我基本上就不再有时间的概念,每一年的情况都是一样的。 我的60岁生日。 我的50岁生日。 嫌我话多是吗?这也太看不起我了。 我挥动一只看不见的手,让年迈的记忆迅速地逝去。 你们以为我真的会安排你们来看我的隐私展览会吗? “传送正常吗?” “一切正常!” 正常就好。 【11】 门“嘭”的一声被打开,强盗头目的大氅由于运动而飘扬起来,这种形式主义的张扬多少显得有些古怪可笑。 那是礼炮的声音,能够在婚礼上使用礼炮的人并不多。 婚礼的庆典模糊不清,因为所有的场景都是一样。我怀疑摄影公司根本没有实拍所有的来宾镜头,很多场景是公用的。黑色的西服白色的婚纱,敬酒,面空耳赤……我没有显得更年轻,好像从那一刻到现在我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岁月没有在我的身体上刻上更多的东西。 “把手里的活都停下。”强盗头目礼貌地吩咐大家。 主治医师听从了强盗头目的命令,把手中的话筒小心地放到了桌上。 我不能停下来。我要拼命努力地工作。 我在电脑前努力地工作。我的思想在脑海内外马不停蹄。我要挣到比前辈多无数倍的钱,我已经比前辈更有名了。 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第四代传人。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凭空挣到的。 我那年轻人的雄心,要把历史踩在脚下…… 我只是为了挣口饭吃…… “听我说……”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脑外科观察室里。 强盗头目转身,挥枪,院长根本没来得及估量形势,就识实务地返身退下。 但是他争取到了至少5秒钟的时候,能够传输5个月的记忆。 我好像在与一位长辈争执着什么。我想那应该是为了我的第一次婚姻——好像……更早,要早得多!我突然感到自己一生都在忍受他的欺压,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很好笑是吗?事情就是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我离开了家。从此,我不再有父亲。 其实在那以前很多年我就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过父亲。 强盗头目再次回过身来,扫视整个手术室。 你不该这么故作潇洒。主治医师在心里说道。你又耽误了5秒钟。 主治医师仿佛突然明白过来,很多事这位乔治·史密斯先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却没有开口自我吹嘘。他不喜欢形式主义。 也许,强盗与富翁的区别就在这里。 一群同学获得学位时的着装照片,摆出一个个洋洋得意的姿势来。 我记起了,我的这些照片都是后来补拍的。 我在烈日下奔波,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朋友。如果不是重播,我已经忘记这部影片里还有这个角色了。 其实我可以请求家族的帮助,但是年轻人总喜欢所谓的自立。也许那件事本来就很简单而我太自以为是结果大意失了荆州?也许我在潜意识里就没有真想帮他?当然也许,是因为这时我已经与那个豪门产生了第一丝可视的裂痕? 我记得我在一篇记者采访的文章里猜测了上述那些理由。当然是在说别的事,而不是有这名演员的这组镜头。 都错了。其实是因为我的家族根本不可能帮助别人。我生长在一个混蛋透顶的家庭里。我一生为之感到耻辱! 整个脑外科观察室寂静无声,只有一样东西还在运动,那就是屏幕上的画面。那是我的记忆,那是我奔涌不息流淌不止的记忆。 强盗头目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些动感画面。这也难怪,那是一个个美丽的姑娘。 【12】 我与一个个姑娘热恋,让人嫉妒的青春活力。那些个女孩子像一桢桢高速放映的影片画面,有些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些稍作驻足含笑凝眸,我几乎无法挖掘出她们在我记忆中所占据的位置。我惊奇地发现她们竟然都如此的美丽,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个与我熟悉的恋人,更像是一幅幅广告画面上的工业美女。在她们醒来的时候总是展示她们迷人般魅力的笑靥,当她们沉沉睡去时,噪声叠加如同多个声部在一同歌唱。 本来初恋的记忆应该是难以忘怀的,但是我已经搞不清楚最初一幅广告画的来历了。 “关闭一切装置。”强盗头目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 “已经传送出去了,而且……没有备份。您这样做纯粹是徒劳。”主治医师嘟囔着骗他。“为了安全起见,您进来之前我们就关闭了所有仪器。” 强盗头目注视着主治医师,然后把枪顶在他的头上。“我说关上。” 他好像就这么一个比较凶狠的动作。特德心想。没办法,这是他的职业标记,必须正确掌握要领的一项技能。 “您还要我关闭什么?”主治医师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有几分委屈,委屈得恰到好处。 “我不懂你们的仪器,所以必须关闭一切我才放心。”强盗头目用嘴努了努还在闪烁的电源。 主治医师在关闭第一个电源(这是一个次要电源)之前用身体挡住了身前的话筒。他小声地说道: “再努把力。” 一个凝视着太阳和小草的孩子,研究没有人能够理解的道理。那孩子就是我啊。 最后定格在了我无知稚气的童年,一个呀呀学语的幼儿身上。阳光明媚,色彩斑斓。 我经常受到应该努力的教诲和鼓励,就像现在一样…… “你在对谁说话?”强盗头目可能只是看到主治医师的嘴动了动。 “一个死人。”主治医师回答的时候不敢抬头。 “你说的是什么?”强盗头目看了看躺椅上的乔治·史密斯,后者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他已经几乎相信主治医师的话了,这只是一具彻底失去了意识的死人皮囊,他的全部意识已经回到了遥远星球的某台机器上面,要想攻克那台机器可是比登天还难的一件事。他的眼睛里开始冒出火一样的东西。 在这紧要关头,主治医师再一次显示出自己非凡的智慧。他已经争取到了必要的时间,没必要再去刺激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头子。因此他把“愿上帝惩罚这个罪恶的人”咽了回去,代之以“你这个老东西死了还连带着我们倒霉。” 强盗头目果然没有再去摸枪,他余怒未消地喘着气: “把所有的电源都关掉!” “再努把力。” 主治医师的话语清晰可辨,就像在我的耳边诉说一样。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他是说“现在输出你最后的一部分意识。” 时钟继续倒转,在逼近零点的时刻动作微乎其微,速度几乎凝固。那是一个永远难以接近的终结处。 主治医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现在你看到什么?”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再问我了,看来外界的环境已经变得相当恶劣了。但我认为这个时候他是应该问的。不管他问还是不问,我都对他大声回答道—— “洞穴,有一束光……” 在强盗头目那正在失去温和的目光注视下,最后一个电源行将关闭。 ◎◎◎◎◎◎◎◎◎◎ 在第一游动之后的第10个月,这个小生灵开始有了清醒的自觉意识。此前他并非没有,只是这次更加清晰了。他不但看到了颜色,还看到了光线,明亮得以至于刺眼的光线。他必须对这种强烈的刺激有所反应,而目前他向这个世界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就是简单的声带震动,没有任何规则的发声中包含着无尽的深刻意义。 “哇”的一声啼哭,一个后来被称为乔治·史密斯的婴儿诞生了。 最后一束看不见的电磁波被稳定地发射了出去,接受它的,将是曾经生他养他的蓝色星球。 【完】 白令桥横 桥梁建筑对于具有卓越才能和自信心的工程师来说是一项既吸引人又富有挑战性的艰巨建设任务。桥梁建筑的重要意义还在于,桥梁一旦胜利建成,它将会使人们感到无限的快乐和极大的满足。桥梁建筑能使人产生一种激情,在人的一生中总是那样的清新,总是那样富有激励性。 ——弗里茨?莱昂哈特;《桥梁建筑艺术与造型》 【1“引言”】 设计工作在开始时总必须有个人自由,不过在任何情况下,这些自由将受所有的功能要求、桥址情况和不少情况下极为严格的建筑规程所限制。 ——弗里茨?莱昂哈特;《桥梁建筑艺术与造型》 【2“美学原理”】 每当我在夜幕下初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时,我总是假定当地土著对异乡人充满了敌意。因此,我宁可翻烂地图也不肯轻易问路,对街头巷尾摆放的所有商品大杀其价,故意用万能翻译器上远离方言的标准官话指示出租司机驱车前往目的地。 事实上每次我都过虑了,在这个毗邻北极圈的小城市里依旧如是。 透过车窗,我对于街道的喧嚣深感不满。我本希望在这里能找到一种逝去的宁静,可四周却像任何一座大都会一样灯火辉煌。 海滨公路漫长而曲折,隐约可以望见海浪正周期性地拍击着的海岸线。各种巨型构件闪烁着刺眼的金属光泽,庞大的建筑机械环滩林立,鳞次栉比,轰鸣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弥漫的蒸汽正有步骤地融化着冻土,工人们则在温暖的控制室里触摸着键盘,想当年保尔·柯察金的马靴劣镐时代早已不复存在。在整个动感画面的大背景上,所有组成部分都可以用深浅不同的黑色予以描述,给人一种冷峻和力量的感觉。 会说英语的俄国出租司机告诉我,车已经进入大桥区的边缘。于是我看到—— 高耸的建筑机械; 炫目的照明设备; 铺张的施工场面; 壮观的桥墩群体; ………… 骚乱的人群?飘扬的旗帜? 司机放慢速度,我透过车窗注视着他们。 这一景观恐怕已不再是工业文明的代表,我聆听出它恰恰是这组雄壮的工业赞歌中唯一的不和谐音。 “这帮色彩主义分子!”司机早已见怪不怪。“他们不愿意看到在这儿架起一座庞然大物。” 色彩主义分子是一群自然主义分子。自从有了那个名字里带颜色的和平组织以后,所有反对工业文明的自然主义组织就都把自己的协会名称涂上了不同的颜色,后来干脆发展成为具有统一纲领的团体并且产生了统一的色彩主义思想,堪称21世纪一大奇观。 “那您呢?您愿意吗?” “我无所谓。”司机笑道。“建桥有什么不好,这边活儿少的时候可以开到桥那边去干。” 我还想再问,车已到地方——大桥区施工总指挥部,同时也是这座小城的市中心。 严格地说,这并不能算一座城市,充其量只是个小镇。当然,按照总指挥的介绍,在不久的将来,它将与海峡对岸的小镇以及中间区域一起构成一座真正的城市。 这座城市将不属于这一侧的俄罗斯,也不属于那一侧的美利坚,而将成为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这是由它的所有投资者共同决定的。这座城市将包括亚美两洲的广阔地域,就像横跨在欧亚大陆上的土耳其历史名城伊斯坦布尔、就像绵延在南北美洲边的巴拿马跨世纪新城新巴拿马城,就像座落在亚非大陆间的埃及年轻的城市第二苏伊士。这座城市将被命名为“白令”,以纪念当初这一海峡的发现者。 白令市在亚洲的部分被称为“亚细亚区”,在北美的部分被称为“亚美利加区”,中间的部分则被称为“大桥区”。 座落在白令海峡上的这座大桥,将第一次把全世界的各个大陆——除南极洲之外——连接成为一块巨大的整体。 我带着明显的失望和惆怅打听总指挥办公室。选择实习地点时我主动挑选了这方劣土,我对别人的解释是想要领略一下高纬度下冰天雪地的蛮荒风光,结果同窗的讥讽不幸应验。他们告诉我,现在你无论钻进哪块号称罕无人迹的荒凉地域,都会发现前人遗弃的可口可乐罐。 我的任务是调查这块方圆数十千米地域中居民的心理状态。有不少学者和研究机构都想看看一桥飞架东西后对当地居民的影响,因此这一课题有其相当实用的价值。不过此地居民的主要构成都是建桥人员及其家属,因此对居民的调查基本上也就等于对建桥者的调查。 总指挥部里的人形形色色,来自各个不同的国家。这是一次国际间的大合作。工作语言是英语,另外万能翻译器也足以弥补语言带来的障碍。 单称这个德国大胡子为总指挥并不确切,事实上这位日耳曼人的后裔目前还兼任着该市——尽管尚未完全建成——的代理市长。他本人似乎更喜欢后面这一职务,尽管他的本行是桥梁专业,并且是纽约海厄特基金会设立的国际普里茨克建筑学奖获得者。 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电脑大屏幕上是一张世界地图。白令海峡太高了,市长用局部放大的方式把它拉向我用目光可以平视的地方。 连接白令海峡的大桥是以两道蓝色的线条表示的,中间是空白。在整个世界地图上,这种符号已比比皆是,诸如亚洲与欧洲之间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欧洲与非洲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大桥,意大利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岛之间的墨西拿海峡大桥,等等等等。 市长先生在雄心勃勃地讲完上述建桥建城计划之后问我: “你知道未来的城市那部分最大吗?” 我摇摇头。“估计是这边,要不您干嘛把总部设在这儿。难道是美国部分?” “不,两边都不是。”市长逐步抖开他的包袱。“最大的部分,将是大桥区。” “您的意思是——”我嗫嚅而言。“在大桥两侧建一条商业街?” 电脑大屏幕上,白令海峡已经宽大到我张开双臂也无力同时触摸到两岸的程度了。这时我注意到这幅区域图上特别的地方:在表示洲际大桥的符号上面,居然加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按照图例,它应该表示一个200万人口以下的城市。 看来白令大桥不仅是这座城市的组成部分,而且还将是它的主体部分。 历史上将第一次出现以一座桥梁为主体的繁华城市。 “不。”市长沉静地回答了我的疑问。“在大桥上建一座大学城。” 【4】 我决定向郭威虚心请教。一来是为了考证一下优等生对综合知识的了解程度,二来也是因为自己对将要提出的问题感到好奇。我至今还不很了解建桥的材料。当然,第一个目的明显带有恶意。 “简单地说……”郭威开始了他的解说工作。 “为什么简单地说?”从一开讲我就挑衅性地予以打断。“复杂点儿说不好吗?” “我怕你听不懂。”郭威白了我一眼。 “其实你也不懂,毕竟郭工也不是生物学家对吧?”我刺了他一句,随即针对他惊讶的神态补充道。“我已经自学了一小点儿。” “那好吧,在如今的工业文明下,谁也不可能懂得那么全面。”郭威没跟我多做计较。“目前我们使用的这种生物性建材,是前年的实验室成果,去年的诺贝尔奖,这些你知道吗?” “知道,工程上的学名叫‘可控刚硅’或者‘无界面刚硅’,化学式我忘了。”我不再捣乱。“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用它。我要听通俗的说法。” “通俗的说法……你知道贝类的硬壳是怎么长大的吗?”郭威也比较投入地进入科普角色。 “里面有破骨细胞呗——我用的词不一定对啊。”我想起中学生理学课上有关人类骨骼的知识:骨内有一种破骨细胞,不断地破坏和吸收骨髓腔周围的骨组织,以使骨髓腔持续扩大。“外面加紧建设,里头却有人捣乱破坏。结果这种破坏却是有建设意义的,它会使骨骼贝壳什么的越长越大,” “对,刚硅的原理就在这里。首先——” “它有生命!”我抢着说道,不是捣乱。 郭威看了我一眼。“它只是具有生命的某些特征,比如说主动生长,但不是生命本身。” “能主动生长的东西居然不算生命?”我感到这种解释不通。 “能主动生长的东西多了,比如说水玻璃,把它扔在……” “那不能叫生长!” “好吧,咱们暂且不谈有关生命概念的问题。”郭威息事宁人地做了妥协。“总之,高强度的刚硅可以主动扩大自己的体积。” “主动扩大自己的体积”——我很佩服郭威选择的这个说法。 对于刚硅的强度我略知一二,它恐怕是目前世界上刚性最强的材料了,只是由于生长——“主动扩大自己的体积”——的控制问题不好解决,因此始终没能进入实用阶段。 “从理论上说,刚硅的体积扩大是没有边界的,一旦开始生长——咱还是使这词吧——就难以停下来,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它究竟会自己扩大到多大。”郭威比比划划。“如果有办法控制它的边界,它就能够按照我们的要求形成一个完整的刚性整体——比如桥梁。目前发现的边界阻碍有两个,一种是钢铁,……” “不过贝壳可很脆,要是有谁想利用它恐怖一把可就糟了,堂堂白令大桥上的一颗小小炸弹就能威胁整个人类的命运。”讲解稍微有点专业我就听不下去了。但我刚想到过脆的材料不宜作为建材,另外一个属于工程学以外的问题却让我更加关心。“你刚才说它像贝壳,可是贝肉在哪儿?桥建好的同时就脱落到海里了?”我几乎有一种马上出去核实的冲动。 “我这只是比喻。不过你这两个问题正好可以一起回答。在刚硅中,这种生物性的‘壳’与‘肉’已经融合在了一起,这样就增加了它的韧性,因此绝对不存在你刚才设想的威胁。别说一颗小小的炸弹,就是8级以上的地震或者海啸, 都不可能动它丝毫。”郭威一字一板地对我说道。“而且我刚才说过,它本身并不属于生物,我们利用的只是它的生物特性,你也可以理解为它是一大堆在无意识状态下生长的细胞。” “有细胞就是生物。”我坚持。 “我说的细胞也是比喻。”郭威承认。“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涉及刚硅的许多理论都还不够完善。” “那就不应该进入实用阶段。”我突然抓住了安全上的把柄。“为什么不先实验?至少先造一座小桥。” “电脑已经给出了很好的模拟。”郭威针锋相对。“我们应该相信电脑。” “幸亏人类还有电脑。”我嘲讽道。“我还以为它光会和国际象棋大师下棋呢!”激动使我忘记了还有电脑游戏。 “你用不着撇嘴。”郭威用同样的语气回敬我。“混凝土凝固及强度的理论在化学实验室里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人类住钢混结构的房子也快200年了吧, 19世纪刚起步的时候可没什么电脑。” “看来控制边界的过程就像是……就好像是一条蛇,正在爬过河。”我无言以对,只好转移话题,思维奔逸地边琢磨边说打比方。“正在这时,你把它冻僵了。” “你要非这样认为也可以。”郭威肯定认为这个比喻风马牛不相及。 “要是哪天这条蛇苏醒过来怎么办?”我说这话明显是在提醒郭威注意那则古老的寓言。“它会不会咬农夫一口?” “放心吧,没有这个可能,大桥决不会出事。”郭威信誓旦旦。“在桥体整个被塑造完成之后,将在它的全身刷上三道综合隔绝漆。这种漆会有效地隔绝刚硅与空气之间的接触;48小时之后,所谓生物体便会因缺氧停止新陈代谢──或者说是死亡。” “够残忍的。”我随口评论道。 “你吃肉吗?”郭威随即反唇相击。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其用心之险恶。在现代工业文明下,任何所谓的温情都已经被人类自身的利益撕得粉碎。 “在施工的时候,为了保证建筑物或构筑物的生长方向,需要设置一些控制性障碍。以前是用金属条,而现在我们有了电磁场控制技术……” 郭威还在滔滔不绝,而我已经失去了兴趣。 【5】 为了避免刚硅蛇以圆心为中心向外扩张着疯长,不得不在外侧适当地方加置电磁场以控制。其实在其生长过程中在适当的地方适时涂抹综合隔绝漆也可以阻止它的荒谬进程,但这样做一来需要仪器观察和电脑控制,二来欠规则的边界会有违工业文明的原则。一切为了工业文明。 正在生长中的白色刚硅被我们形象化地戏称为“刚硅蛇”。 如果不考虑大张旗鼓的影响,本来海底隧道也是备选方案之一。自从上个世纪60年代日本青函海峡隧道开始施工,直至1990年10月30日被誉为“20世纪梦幻”的英吉利海峡隧道贯通,再到21世纪初叶完成的直布罗陀海峡隧道工程,无数条数十千米的隧道遍布世界各地,博斯普鲁斯海峡隧道甚至已成为伊斯坦布尔市地铁工程的一部分了,人类对此早已经验颇丰。关键在于藏身海底的隧道毕竟不如飞虹般的长桥具有足够的震撼力,在全球大陆最后的缺口上竖起一座纪念碑来,事实上等于在整个人类的心头拷贝了一部工业文明的宣言书。 “直布罗陀海峡最窄处12千米,最宽处也不过才43千米,因此本世纪初在其隧道上面建造的直布罗陀海峡大桥显然不够轰动。”市长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只有中世纪的独裁者才会企图用巨大的纪念性建筑物使老百姓们感到渺小和软弱以进行恫吓和统治。”针对他的观点,我援引莱昂哈特教授的话不客气地进行反驳。“它们已成为历史。” “别忘了,现在的大银行、大公司仍在这样做,以期给他们的顾客一个永久的的印象。”市长转述的则更加有理有据。“一个建筑物应该有其特性,它会给人以深思熟虑的影响。” 据说白令海峡大桥是市长工业化地球的20个计划之一。尽管这种英雄式的张扬有悖工业文明的平民性本质,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却不得不这样做。有时候需要以暴易暴,用大师来结束大师时代。旗帜的树立并不是为了赖以标榜引导者的骄傲,而是为了引导被引导者。 刚硅蛇分别从两岸顺利地生长着,就像洒在平地上的两片水渍一样在相互靠近。类似的材料最先在苏联科幻小说《100年以后》中被提到,作者基尔·布雷乔夫幻想“加大珊瑚细菌之间的空隙并浇上培养液就能生产房子”的章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本书写于1977年,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这种材料也确实应该出现了。 “桥够薄的!”我没话找话,以弥补昨晚中途放弃请教而去睡觉的不礼貌行为,另外我也确实有些惊讶。 “建筑上最忌讳肥梁胖柱。”郭威好像不很在意我昨晚的行为。 我没作评价,把目光瞄向桥下那些油罐车般的桥墩。但我现在不想和郭威发生争执,于是又换了一个别的问题。 “为什么要双管其下?”这对白蛇的巢穴是两岸的刚硅合成器,现在正同时执行着孵化并吐露蛇宝宝的工作;它们未来的功能将是桥端支撑。 “快呀。”郭威的回答简明扼要。 “那干嘛不从中间也扩张一把?”两条刚硅蛇已经分别走了1/4的路程。“在会师易北河之前先让柏林的地下抵抗力量中心开花一下多好。” 郭威还没开口,市长的声音便通过万能翻译器传了过来。“想法倒是不错,可惜当时柏林没有地下组织。” 我想我大概是伤着他的民族自尊心了。 “关键是因为没有着力点。”市长突然把话从隐喻状态变成直接状态,使我多少有些不适应,反应了一下才继续听下去。“只在两岸有用作支撑的受力桥墩……” “中间也有。”我打断他的话——中间有那么多小胖子呢。 “中间的桥墩不是用来承重的。”市长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你会发现刚硅梁根本没接触桥墩。” 用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放大的电脑图像告诉我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明其所以然。 “白令海峡底部情况复杂,桥墩很难长期保持稳定。”郭威刚补充完这句话就被人叫走了,我看到市长总理全局,也就没再贸然相扰。 其实对于白令海峡的开发——色彩主义组织称为“破坏”——早就开始了。 本来白令海峡水深仅42米,最深处也不过52.1米,显然有一大块陆地被淹没在海峡南北海面下不很深处,而所谓海峡本是一座沟通两洲的“陆桥”。据地质学家研究,1万年前西伯利亚与阿拉斯加尚有地峡相连,人类最早就是经由此道前往美洲的。美洲现有许多动植物品种都起源于亚洲,当时居住在美洲的动物后裔还能自由地回乡“探亲串门”。后来由于冰川等原因,天然桥梁沉没,白令海峡生成。这种地形造成两洋间的深层水无法交换,北冰洋从10月到次年4月结冰,只有在5至9月温度较高、坚冰融化、水位下降的日子里,温暖的太平洋海水和寒冷的北冰洋海水才能分别沿海峡东西两岸流入对方的怀抱。 将近10年以前,在白令海峡以北的楚科奇海发现了地热资源,从此那条源于白令海峡的“亲潮”寒流再也没有出现,海峡也从此不再封冻。于是,航线被清理,航道被挖深,俄美加三国在北冰洋的港口也都可以接待来自太平洋的船只了。 繁忙的航运促进了贸易,这就更使得白令海峡大桥成为必要和可能。 刚硅蛇已经走过整个路程的2/3,问题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一架轻便的小型直升机突然从天而降,海面上的浪花旋即狂舞起来。一个人顺着舷梯爬下,灵巧而准确地站在了中央桥墩上面。直升机则停在半空摄像。 “色彩主义分子。”郭威嘟囔道。 很显然,这位勇士想靠自己的身体阻止刚硅蛇的会合。 市长仍保持着他固有的镇定,静静地看着位于中心的非暴力破坏者想出了办法: “给这个濒危的珍稀动物划个保护圈不就得了。” 哄笑像微风吹过麦浪一样来去匆匆,电脑操作员开始用鼠标控制着什么。 刚硅蛇继续生长着,按照目前的速度,5分钟之内就会把这名英雄挤碎。这当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是在用身家性命赌博,希望在阻止刚硅蛇前进的同时也阻止工业文明对自然美景的破坏。我认为无论持什么样观点的人在刚看到这一幕时多少都会有所感动。 两条刚硅蛇几乎相吻。 两条刚硅蛇终于接合。 他听到一阵笑声后睁开紧闭的双眼,发现自己周围已形成一个小小的无刚硅空腔。他就像一个涉世之初的婴儿,双手扒着围栏很高的育婴床,困惑地望着四周的成人。后来张贴在网络新闻上的漫画果然做了如是描述,而且还在他的唇间加了一个奶嘴儿,题目是“我讨厌塑料奶嘴儿”,鲜活地讽刺了这帮前朝遗老遗少对工业文明的厌恶。 工程继续进行,甚至没有人去驱赶他。在两条刚硅蛇相遇之前,电脑便在他的周围加置了一圈柱状的电磁场,于是刚硅的生长区域绕过了他。 结果,一桩感人的壮举变成了一场无聊的闹剧。 我不知道结局如何,闹剧一开演我就撤了。当大家下工的时候,我已在酒馆醉得不醒人事,正被保安拖拉着架起。据说当时我匍匐蜷缩在饭店养鱼池的污水里啜泣,同时还恬不知耻地高叫着各种神圣的字眼。 我是因为心里难受。昨晚我告别郭威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睡觉,而是来这里秘密地传递了一张纸条。它告诉承接者:一、明天大桥将要完工;二、你们准备的炸弹毫无用处。正是这一消息使他们仓促地改弦更张,导致了这场在全世界面前出乖露丑的滑稽举动。 作为一名坚定的色彩主义者,我成功地潜伏在了工程中心,尽管我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情报收集源。 其实在现代文明下通过电脑网络几乎什么都可以知道,完全没必要玩上个世纪初的间谍游戏。当时我心里就带着怨气。但是组织坚决认为通过网络调查和联系缺乏安全感,更青睐酒吧接头的陈旧把戏,对此我极为反感。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 【6】 这大概是整个工程中最为壮观的一幕,只可惜上演时间被安排在月光之下,因此围观者寥如晨星,显然不及上次。当用普通材料兴建于一周前的各种高楼大厦教学设施正日趋成形时,桥墩却被乙炔吹管在水下一一烧断,然后任其顺水漂走,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大桥巍然依旧。 我几乎看呆了。 一座既没有桥礅也没有拱架更没有悬索但上面却有着众多楼房的大桥出现了。 开始我还以为是组织的人在行动,认真看了看那些操作者,发现里面有不少工程技术人员的熟悉面孔,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不像是在破坏。想到自己因为酒醉睡了一整天,估计此时还没彻底睡够。 我的惊讶并非毫无根据,目前我对桥梁学可以说已初窥门径。传统意义上的桥梁共有梁桥、拱桥和索桥三种基本类型,后来又衍生出桁梁桥和斜拉桥。上述三种桥的排列不但依从于其发展顺序,也与它们的跨度有关:悬索桥的跨度远大于拱桥,而拱桥的跨度又比梁桥大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桥梁技术的发展史可以概括为跨度的发展史。上个世纪最长的桥梁是美国彭恰特伦湖2号桥,它是预应力混凝土梁式结构,总长不过38.4千米,就有1526跨,标准跨径才25.60米; 澳大利亚雪黎港拱桥的跨径则达到503米;在梁拱组合体系桥中的跨径曾经以1981年英国一座悬索桥为最——1410米,可这一纪录很快就被跨径达1990米的日本明石海峡大桥打破。直到本世纪初,2000米跨径才被一座射线形斜拉桥所突破。我所看到的最近资料也不过是一座3500米跨径的竖琴形斜拉桥,而且尚在建造中。 我用电脑调看过白令大桥的设计图集。尽管图纸过于专业,除了总平面图外其他部分于我有如天书,但至少我记得桥梁下面是有桥墩的! 而现在,巨大的跨径居然接近了桥长,而且是无墩无拱无索的梁桥!这种梁结构在工程上被称为简支梁,这么长的简支梁在我看来绝对违反力学规律。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大的变化,计算之外的微小篡改都会导致天大的灾难。上个世纪初,具体地说是1907年8月29日,享有盛誉的美国桥梁学家库柏在圣劳伦斯河上建造魁北克大桥时,只不过在没对桥梁关键部位做相应加固的情况下擅自将1600英尺的桥长延长了200英尺, 就造成了大桥南端制动臂上的压力索发生弯曲而导致整个上层结构倾塌。这次事故在网络的工程技术区中有详细记录,与英国泰坦尼克号冰海沉没、美国三里岛核电站泄露以及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等灾难并列为世界工程技术史上的10大惨案。 因此我急于找市长问清究竟,可在指挥部和工地却处处扑空。 历史上的桥梁事故不胜枚举。我一边寻找一边回忆。美国工程师埃勒脱从1847年起用三年时间在俄亥俄河上设计建造的惠林悬桥,370.5米的跨径创当时世界纪录。桥的两大主索由6根单索组成,各有550条钢丝,直径和为14厘米,按道理说已足够结实,可还是在1854年5月17日的大风中不光彩地退休。 我终于在病塌上找到了市长,据他自己说并非劳累过度,只是偶染微恙而已。 “谢谢你来看我。”市长躺靠在床上,面前是一本精装的硬皮书。此情此景令我想起有关航海家巴伦支的一个传说:在新地岛他住过的房子里,桌上摊放着一本打开的《中国历史》。 “你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掌握了不少桥梁学的知识嘛。”听罢我的叙述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读的那些教材肯定都过时了。”因为所有的桥梁学课本上都不会允许这种景像出现。 “对于蚂蚁来说,花园小溪上悬空钢桥的变形是微乎其微的。”市长居然使用了一个自然主义色彩很浓的比喻,令我十分惊讶。“只要材料在复合应力下的强度──当然主要是弯曲抗压强度──足够大的话,再长的简支梁也能应付。” 对此我沉默不语。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你的怀疑是对的,不可能没有拱。事实上有两份图纸。”市长笑笑,终于老实承认。“无论强度多大的刚性材料,终归抵抗不了地球重力的拉扯,难免会有自然沉降。一个解决办法是使用支撑,可是解冻后的白令海峡底部情况复杂,变幻无常,即使勉强下墩,为了保持长期稳定也需要常年维护,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了百了地不用桥墩,再说我也认为那样反映不出工业文明的壮观。如果搞成钢索牵拉桥,在风力影响下钢索的动荡会使桥上楼房的用户感到不安。因此我想到了拱形结构,而且为了不使拱形露出来,我不能采用上承式,也就是像贵国建筑学方面的祖师爷鲁班所设计的赵州桥那种结构。” “李春。”我纠正道。“鲁班爷造赵州桥只是传说。” “好吧。”市长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拱架与桥体之间曲直相交的中承式结构也会露出一定的拱架。因此我决定使用下承式,也就是让刚硅拱架整个位于桥梁上方,同时在它的两边建造楼房,这样便可以把整个拱架挡住,使人们误以为它无墩无拱——实际上是真无墩而假无拱。” “正盖的那些楼房都是摩天大厦吗?”对此我深表怀疑。“那么长的拱,只要稍微有一点曲率拱高就相当巨大,能遮住吗?” “拱的曲率的确相当小,在中央地段你甚至会误以为它与桥面平行。”市长说这话时神情颇为淘气。“正在建设的楼房已经遮住它了,难道你没注意到它在楼群中的生长?” 我这才明白校园建设为什么要与桥梁建设同步。但我感到这种掩盖没有任何意义,这种刻意追求形式的做法根本不符合工业文明的原则。 “还是那句话,只是为了起到一种震撼效果。”市长同意我的看法。“数百年来,海峡为海上航行带来了方便,却也起着阻碍陆路交通的作用。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交往的日益发展,在海峡上架设桥梁,实现海峡交通的主体布局,已成为一种迫切需要。而现在——”市长稍做停顿。“当公众普遍认为美学意识在当前我们这个唯物质主义的时代里正在逐渐衰退的时候,我唯一能够说服他们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可以表现的强大的工业文明就是美的。” 工业文明就是美的。我同意。但是这种美将付出代价。 “两边大厦中间路,这是一个独特的造型。从力学观点来说无泄可击,只不过是旧瓶装新酒,而从美学观点上看则显得格外出众别具一格。”市长的得意溢于言表。“我计划把这一造型叫做‘塔科马峡谷’。” 我不禁愕然得瞠目结舌。 “看来小伙子还真有不少桥梁史知识。”市长为自己刚才最后一句话所起到的效果沾沾自喜,微笑着挥挥手表示我可以退场了。“但我这个人从不迷信,甚至喜 【7】 每一名建筑工程师都了解这样一个事实:在上个世纪上半叶,横跨于美国华盛顿州普吉特海峡塔科马峡谷上的一座钢结构大桥被风“刮”断了。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再次观看网络中有关塔科马大桥悲壮的史诗般镜头: 1940年7月1日,造型优美的塔科马钢铁大桥建成通车。大桥刚投入使用就出现上下起伏的振动,引得许多人驱车前往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11月7日晨7:00,顺峡谷刮来的8级大风带着人耳不能听到的振荡,激起了大桥本身的谐振。在持续3个小时的大波动中,整座大桥的上下起伏竟达1米之多。10:00时振动变得更加强烈了,其幅度之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数千吨重的钢铁大桥由刚性变成了柔性,像一条缎带一样以8.5米的振幅左右来回起伏飘荡。高达数米的长长波浪在沉重的结构上缓慢爬行,从侧面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正在发怒的巨蟒。在整个过程中共振在不断地逐渐加强,但是谁也想不到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结局本来是设计师们应该预料到的,现在它马上就要发生了。 11:10,正在桥上观测的一位教授保证说:大桥绝对安全。可他话音刚落,大桥就开始断裂,教授沿着桥上的标志线安全地退了下来。就在这一瞬之间,桥上那承受着大桥重量的钢索在怪物般起伏的进攻下失去了束缚力,猝然而断。大桥的主体从天而降,整个拍落到万丈深渊。桥上的其他构件也难逃噩运,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各种构件像巨人手中的玩具一样飞旋而去。当时正在桥中央的一名记者赶忙钻出汽车,拼命抓住桥边的栏杆,用手和膝盖爬行着脱了险。整座大桥坍塌了!车里的小狗和汽车一起从桥上掉落,成为这次事故的唯一牺牲者。 在观看这些镜头的同时,由于近来对桥梁发展史的偏爱,我专门注意了塔科马大桥的跨径——853米。 网络有关区域除了存有事故本身的资料,还张贴有许多有趣的轶闻,比如—— 事故发生后人们才得知,大桥投保额达800万美元的保险金早已被保险公司的一名外勤工作人员私吞,为此他当然锒铛入狱。不过这名贪污犯讥诮地指出,假使此事再晚发生一周他就能逃脱干系,因为那时大桥管理人员将取消所有的保险合同,他们坚信大桥安全可靠万无一失。当地银行本来在桥边立有一块招牌,宣称他们的银行“像塔科马大桥一样可靠”,可大桥一塌他们慌忙把它拆除了。 再比如—— 大桥坍塌后州长在演说中声称:“我们还要照以前那样建造一个完全一样的桥!”著名工程师冯·卡门听说后马上给州长拍发了一份电报,“如果你要照以前那样修建一个完全一样的桥,那它就会完全照以前那样倒塌在完全一样的那里。” “塔科马大桥毁于共振。”在我的虚心请教下,郭威向我解释了冯·卡门看似诅咒的警告。“对于加劲钢板梁悬索桥来说,当桥面距离空旷水域的水面较高时,风力就会使它们发生振动。因为当稳定的层流风吹向障碍物时,风力将分流绕过其断面而形成交替周期性的涡流脱落,这又被称为冯·卡门涡流街——懂吗?” “不懂。”我诚实地摇头。 “说的通俗一点,流动的空气在绕过障碍物时会迫其产生振动,当振动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引起障碍物的共振,共振使振幅逐渐增大,桥没有不塌的。这懂吗?” “你一开始就该这么讲。”我说。“当时的风速好像才每秒钟19米。” “不小了,时速快70千米了,马路上的汽车跑出这个速度很容易。再说共振对于建筑物和构筑物的危害程度并不仅仅取决于风速大小。”郭威进一步阐述这一问题。“英国也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1831年一队士兵通过曼彻思特附近的布劳顿吊桥时,整齐的正步使桥梁发生共振而倒塌。从此以后军队规定,士兵在列队过桥时应改走便步,以免共振毁桥。” 明天将进行白令大桥的剪彩仪式。是夜,我反复流览塔科马蒙难的镜头,每次重温都有一种巨大的伤感袭上心头。我认为这种情感源于担心文明被摧毁的一种恐惧。 我在观看上个世纪那部恐龙影片时的感受可以印证这一点。 当我目睹中年科学家为救护险境中的三名同伴而被恐龙撕吃时,当我看到男主人公为掩护情人女儿挺身而出主动吸引恐龙注意力时,我没有丝毫感动;但是,当我看到整个人类队列被巨大的低等生物恐龙所驱赶着疯狂奔跑的时候,当我看到两双本应操纵键盘的手不得不为生存而拼命挖掘泥土最后却依旧未能如愿逃生的时候,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个体的牺牲已很难唤起我的情感,只有在文明被践踏时才会使我感到深深的难过。 事实上,我感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被工业文明所询唤,在它巨大的笼罩之下金属般冰冷的逻辑已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刻。在强大的工业文明面前,我一筹莫展;在强大的工业文明面前,我目光游离;在强大的工业文明面前,我徘徊犹豫。 郭威告诉我,塔科马悲剧使后来的悬索桥设计出现了以下的形式,美国工程师采取的解决办法就是采用高达10到12米的加劲桁架,并在桁架的顶部和底部设置风撑,这样产生的强大抗弯刚度和抗扭刚度可抵抗产生振动的风力影响。后来重新建造的塔科马大桥就采用了这种桁架形式。但是,由于抗风稳定需要而产生的这种形式使悬索桥的美学质量受到很大的影响。 美学质量!这也就是市长为什么不肯要桥墩、明拱和悬索的原因。但是我认为他忘记了他所崇敬的莱昂哈特老师的一句话:“质量和美必须统一起来,质量居第一优先的地位。” 在后来的半个多世纪,桥梁界引用航空工程的成果深入研究了有关桥梁的风振问题,而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早在事故发生后13年,这位莱昂哈特教授就曾就此向美国一些桥梁工程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首先要避免产生造成桥梁危险性振动的风力,而不是通过增加桁架箱梁刚度的办法来抵抗风力,增大桁架的做法甚至会增大风荷载。这种设想可以通过选用具有良好主动性能的桥面来实现,这样的桥面气流不致产生涡流,同时由于风力产生的反力也将大大减小;仅仅用一根缆索悬吊桥面就可以进一步防止振动产生的危险性扭转,单索悬索桥就是在这个思路指引下产生的。 还是回到镜头中来,因为在这里我得到的已不再只是桥梁史的经验和教训,而且还有具有重要意义的启迪。 在整个倒塌过程中,时间漫长得好像延续了数千年,其实仅仅只过了五秒钟。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五秒钟里,横跨塔科马峡谷的大桥结束了它那作为连接陆地桥梁的历史使命,一跃而升到技术史上令人刻骨铭心记忆的前车之鉴地位。工程史上的这一严重教训成了后世所有工程师工作中的座右铭,提醒他们在设计中必须对所有可能的潜在因素进行周详和综合的考虑,因为这正是设计现代巨型工程时绝对不可疏忽之点。 然而,现在我已经发现了白令大桥的疏忽之处:他们没有考虑到在48小时之内综合隔绝漆损坏会发生何种情况。这次工程上马得毕竟过于仓促。 即便是在《100年以后》中作者还曾提到:“要是不喜欢这座房子,那么就往上面浇溶解剂,然后把灰尘打扫干净就行啦。” 偏巧,我们——色彩主义组织——的计划也被称为“塔科马峡谷”。当然我们的意思是,让白令大桥像塔科马大桥一样寿终正寝。 【8】 大桥雄伟壮观,大桥简洁美丽,大桥旖旎迷人。 蔚蓝色的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世界第一桥的剪彩典礼就要开始了。剪彩人是联合国秘书长田原。 市长、郭威以及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已经来了,我们在宽大的桥面公路上列队等待。等待时我思绪万千。 我曾经做过一个浪漫主义色彩极浓的梦。 我梦见自己置身太平洋中——那肯定应该是在一条船上,远远地眺望着北方的白令海峡大桥。在我目力所及之处,阳光弥漫,水天一色,一条白色的亮线明确地横亘在两块模糊的陆地之间,宛如波折号一般连接着两端的句式。我就像一条小人鱼,观赏着远亲的辉煌成就。 我梦见自己置身北冰洋中——那似乎是在一架直升机上,很近地观看着南方的白令海峡大桥。由于逆光,这回我所看到的是一条黑色的线条。大桥这一侧虽然寒冷,但冰山却已开始消融,正经历着极地之春;大桥那一侧水光涟滟,金光闪闪,吸引着我的视线。我像一只极地鸟,试图飞越彼洋,却数次难以成行…… 后来我意识到,在这个梦境当中,虽然我的视角反复变化,但我还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放大。事实上我并非位于人类的任何交通工具上,而是以一个巨人的姿态在观瞻这小小寰球上的艺术造型。 今天的天气恰如那场梦境,在这美丽的景色中,我将要完成我的任务。 那不是市长布置给我的工作,也不是学校布置给我的课题,而是色彩主义组织布置给我的神圣任务。 根据组织中的科学家研究,著名的专利产品综合隔绝漆虽然难溶于各种有机溶液,但毕竟还是有它的弱点。由于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使他发现这种固执的有机物居然溶于血红蛋白。在他实验室的器皿中,各种血型的血液已使综合隔绝漆发生多次溶解;同时的附带结论还有:血液对于刚硅的生长具有强烈的催化作用。 要想使白令大桥桥面上一块足以发生连锁反应的综合隔绝漆溶解,至少需要3升血液。而这么多血,只有一个具有生命的人身上才能提供。 于是,组织给我的命令是:利用自身的血液溶解尽量大面积的综合隔绝漆。这样做的效果将使仍具有新陈代谢能力的刚硅蛇重见天日,同时血液又将催化刚硅并使其迅速地疯狂生长,很快,桥梁自重就会超过暗拱的承载能力,结果不言而喻,白令大桥将不可避免的坍塌。之所以选择我来执行这一自杀性行动,是因为在联合国秘书长前来剪彩之际,整个组织里只有我才有可能出现在桥上。 工业文明就是美的。我同意。但是这种美将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在我的内心中充斥着一种深深的巨大悲哀!对于48小时内综合隔绝漆的损坏问题,组织与我是同时想到的,可是他们竟然相信所谓“人类血液能够溶解综合隔绝漆”这种有如中世纪迷信般的荒谬理论! 但是,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令。我与色彩主义组织的宿缘极深,从我一出生便始终接受着这种扭曲的教育,要求我执着地捍卫它,甚至不惜为它献出生命。 等待。我在脑中来回放映着网络上各种桥塌的镜头; 等待。我在心中反复回忆着噩梦中多次叠现的景像。 昨夜我已经梦见,市长早已洞悉了我的企图,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行为对大桥将丝毫无损,因此不予理睬,或者正好做反面教材; 昨夜我已经梦见,组织首领早就清楚这一举动无聊透顶,只是为了在解散组织之前给自己和所有落伍的坚守者一个有力的嘴巴; 昨夜我已经梦见,所谓科学家承认自己在伪造实验结果,器皿中的综合隔绝漆分明是经血液36小时浸泡后被玻璃棒捣烂的,我将成为欺世盗名者的牺牲品; 昨夜我已经梦见,早已作古多年的华盛顿州州长告诉我,市长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塔科马大桥已被重建并至今屹立如初;你们之所以必然失败,就是因为塔科马悲剧已成为往昔的教训和追忆; 昨夜我已经梦见,为了整个人类谋取利益的联合国秘书长在哭泣,在她眼前是我为了整个人类谋取利益而捐躯…… 昨夜我已经梦见…… 我使劲摇了摇头,排遣掉扰乱心绪的沉思杂念,抛弃掉动摇意志的内心独白。同胞联合国秘书长亲自驾驶的轿车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上桥了,我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切开动脉,同时打破混有阻止血凝的柠檬酸钠和枸橼酸钠瓶子。迷幻药物会使我感觉不到丝毫痛苦,我们不得不靠工业文明来反抗工业文明。 我既不是什么生命价值不受重视的克隆人,也没被什么控制电极连接在脑中,只是我觉得,人总是应该有点信念的,尽管这种信念腐朽而陈旧。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飞溅到周围人的身上。对不起了,市长,郭威,还有其他所有的朋友,我把你们雪白的漆黑的米黄的西服弄脏了。 我看见殷红色的液体漫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正在逐渐淹没着时间的划分。我的热血正在从明天流向今天,或者说正在从今天流向昨天。但无论如何,历史会依旧向前。 我坚信,尽管新的白令大桥可能很快就会被建起,尽管我的举动也许不能改变整个人类发展的进程,但是,历史依旧会承认和追述我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在我抛洒热血的地方,会树立起一座永恒的丰碑。在叙述我光荣业迹的墓志铭前,会有无数的多情少女为之动容甚至落泪…… 【附录】:中国电视纪录片《白令桥横》镜头一组 一名女节目主持人迎风而立,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满头满脸。 “观众朋友们,现在在我脚下的是一年前建造的白令海峡大桥,它以雄伟壮丽的优美造型横跨在白令海峡上面。白令海峡位于亚洲大陆东北端和北美大陆西北端之间,北连北冰洋的楚科奇海,南接太平洋的白令海,是沟通北冰洋和太平洋的唯一通道。海峡水道中央既是亚洲和北美洲的洲界线,又是国际日期变更线,过去,还充当了俄国与美国的国界线。而现在,以白令大桥为主体的白令市已成为第一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国际城市。白令大桥在两洲人民之间真正实现了越过时空相见的奇迹。” 女主持人走到国际日期变更线纪念碑前。 “这里有一块纪念碑。”女主持人念上面的字迹:“国际日期变更线。” 镜头特写:雄伟庄严的纪念碑面。 “我现在正跨在国际日期变更线上,我的身体同时位于两天……” 镜头特写:象征国际日期变更线的醒目白线。 女主持人绕到碑的背面。 “它的背面也有字。”女主持人念上面的字迹:“白令大桥剪彩处。” 镜头特写:美丽壮观的纪念碑面。 “这里是伟大的大桥剪彩处。一年以前,联合国秘书长在这里成功地进行了剪彩仪式。” 资料镜头:来自中国的第一位女联合国秘书长田原。下车;挥手;剪彩;鼓掌。 “从那一天起,白令大桥的一切建设就都已走上了正轨。” 镜头移动。一对青年情侣在喂食鸽子,安祥而恬静。背景是大桥区的一隅,校园建设正在和平而迅速地进行着。 镜头拉开。在纪念碑的周围,一畦鲜艳的玫瑰在迎风怒放。 【完】 路过 科学大师爱因斯坦在批评量子理论的时候,曾举例反诘:“难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时候才存在吗?” 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始终坚持认为,自然形成的卫星不应该存在内部空洞。 ——题记 炭素墨水般的色调在冷寂洁白的荒漠上勾画出陡峭山峰的准确阴影,鲜明的黑白对比使星河想起了一位生前死后都非议颇多的政治家的墓碑——在他所参与领导的国度,曾经发射了第一颗地球人造卫星,完成了第一次宇航员太空行走,并率先实现了第一艘无人探测飞船在月球的登陆。 这里是真实的月球,让星河一生魂萦梦绕的地方。 1 “图灵”号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着一个更为遥远的终点,进入月球轨道并做短暂的环绕航行,只是她在告别地球故乡前的一次小小回眸。 用这种浪漫的笔调抒写整个计划颇具诗情画意,但对于操纵“图灵”号的真正主宰来说却毫无意义,因为它并非感情丰富细腻的人类成员,而是人类千百年来智慧的结晶。人脑无可比拟的电脑系统监控着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图灵”号在进入环绕飞行之前的预定方向是南门二,也就是包含着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比邻星——的半人马α,而在摆脱月球引力场之后它的方向将被再次精确地定位于那里。因此在今后数万年之内决定飞船运行的只有力学规则,需要电脑系统进行方向调整的时代还远没有到来。 尽管控制一切的主动权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剥夺,“图灵”号上的人类成员心中却没有丝毫芥蒂。从某种悲观的论调来看,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人类都势必为电脑意识所取代,相比之下如今这种形式上的命令与服从,只不过是小巫在晋见大巫之前先行呈奉的一份薄礼,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可是人类不能等待,也不愿等待。在被完全替代之前,他们有必要为这个宇宙再做点什么。 其实这些富有哲学意味的问题对于“图灵”号上的自然人类成员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大多数人所能够理解的真切时间都不过百年。人类的思维可以接近无穷,而他们的生命却是如此的短暂。 他们目前所关注的,是那正被数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的屏幕画面。 那是人们早已十分熟悉的陈旧资料,他们显然是在复习以前的功课。 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美国历次“阿波罗”登月行动的部分镜头。现在的时间是1969年7月,地点是月球静海。 ………… 登月舱缓慢下降; 登月舱平稳着陆; 登月舱门户洞开; 接着,慢慢移下悬梯的阿姆斯特朗开始谨慎地用他那小小的一步,完成人类文明发展中的这一大步跨越; ………… “升旗”仪式正式开始。宇航员动锹破土,试图将所谓永不落的星条旗植入月表岩层。 电脑自动调节着画面的大小和清晰度,特写镜头使宇航员的动作纤毫毕见: 两名宇航员历尽艰辛,轮流铲土,但最终也只能把旗杆插入几厘米深。 当其他观众露出会心的微笑时,星河却表现得无动于衷。相同的镜头他已经浏览过不下百遍,甚至已经超过了令人厌烦的极限,这次他只不过是义务陪绑。 其他人对这些资料自然也不是全不知情,这起历史事件——“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走出摇篮”——早已作为人类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当中。所谓“复习”一说,也正是出自这一视角。 只不过除了星河之外,其他人事先并不知道此番旅程中还有“考察月球”这一步骤——他们同样也不了解整个行程中的每一个具体步骤。 “图灵”号此行的安排奇特而独到,有关探索与考察的工作布置是随处解密式的。换句话说,每到“情节发展”需要的时候,保存于电脑中的具体任务的封条将会自动被揭开。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可以避免因人类对即将发生的某件事情过分关注,而使例行的日常工作秩序被打乱。 况且具体到月球一例来说,这些人也不都是天文学家。 接下来的画面是随后几次的“阿波罗”进程:由于吸取了第一次出乖露丑的教训,再度来访的宇航员是带着电钻上路的。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即使是电动的钢铁家伙亲自出马,最多也只能打进75厘米,而它在地球上却能毫不费力地打出将近5倍的深度。 “诸位有什么看法吗?”专题纪录片刚一结束,星河便及时提问,不给观众稍作回味的时间。 “这说明月亮姑娘的肌肉比地球妈妈要结实。” “大夫”用一个通俗的比喻准确地指出月球与地球的密度区别。这位年轻的美国生物化学家的正式工作是随船医生,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只受过最简单的短期外科训练。 “大夫”的确道出了实情。由“阿波罗”计划所带回月岩的实测数据表明,月表岩石的密度高达3.2—3.4克/厘米3,而地表岩石的密度只不过才2.7—2.8克/厘米3。 “不错,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与我们原先的预测可不吻合。”星河点点头,接着“大夫”的话往下说。“因为月球的计算平均密度只相当于地球平均密度的60%。” 人类很早就开始尝试测量月球的体积和质量了,仅次于对地月平均距离的测量。 “咱们姑且不考虑有关‘平均’密度的问题,就按照现在了解到的情形来推测,月球中心也应该有一个由大密度物质组成的内核,因为根据不同深度的抽样来看,密度还在随着深度的增加呈递增趋势。”星河指指屏幕上已经定格的画面。“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重新计算出一个更大的月球总质量来。由于月表到月心的距离比地表到地心的距离要小得多,再考虑一下它那新计算出来的总质量,就会得出一个崭新而离奇的结论:月表引力显然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教授”苦着脸摇摇头,表示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这位美籍德裔知识分子长在星条旗下,最初却是在剑桥攻读的物理学,后回国入普林斯顿深造并谋得教职。为了在称呼上把他和医生区别开来,大家更习惯于称他为“教授”而不是博士。 “对,谁都知道月球上的实际引力只有地表引力的六分之一。这样看来,好像月球的引力和它的密度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大家相互对视,不知星河的目的何在。当然也有人是因为没有听懂,比如说那位未必称职的医务工作者。 “这么说吧。王冠的重量丝毫不差,可是体积却整个大了一圈……”星河不太恰当地类比着那个以讹传讹了多年的古老传说,但他知道提一下阿基米德的故事也许能使讲述变得更清楚些。“这说明了什么呢?” 尽管在这个十分浅显的比喻里不正确地混同了重量和质量的区别,但还是使每个人都顿时恍然了。这只能说明月球是一个巨大的空心体——至少里面混了与外表岩层不同的东西,就像当初狡猾的工匠在金制的王冠中掺进了银子一样。 “其实早在上个世纪中叶,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一位研究月亮的权威博士就提出过这个假设。” 电脑适时地调出相关资料,屏幕上显示出它来自“《我们的月亮》;威金斯;1950年版;第13章”。 “有各种迹象向我们暗示,月面下有一层30—50千米厚的壳体”。 作者以一种直截了当简明扼要的方式向读者暗示,这层壳的下面无疑是空的。 接下来这位学者还推测说,肯定不会有人想到,“月球居民”居然会住在布满洞穴、妙不可言的月球内部;盘根错结般交织的洞穴网络被精心建造了多年;在寂静和黑暗当中,无数晶莹剔透、反射着人造光芒的结晶体散布于洞壁,仿佛树木枝杈一样各自延伸的隧道与月面的裂缝——也就是“出口”——相连接……最后作者表示,这种奇景将使最先踏上月球的人大为惊异。 在将近20年之后,人类真的第一次登上了月球。虽说首先驻足月表的阿姆斯特朗及其后续人员确实看到了不少令人“大为惊异”的景象,却没能对上述描述予以证实和证伪。不过对于“中空的月球”这一命题,毕竟还是做了有限的验证。 时过境迁,今天,被首先路过的芳邻将成为“图灵”号成员着手研究的第一个课题。尽管在数十年前人类已经不请自来地践踏了她圣洁的芳躯,但却没能了解她密布迷雾的心灵。 当然除此之外,电脑系统和人类成员都还有更为重要的工作要做。〗 根据计划的安排,假如“图灵”号的成员们真的遇到了超出事先理解范围的事情,就应该有至少一名成员被留下,并由随后而来的再探测飞船带回,然后不厌其烦地向有关部门陈述他所看到的一切。其他人将追随“图灵”号本身,继续深入宇宙那未知的深处完成探索。 至于“图灵”号本身,则可以在漫长的旅程中耐心等待。她并不着急,她的生命无限漫长。 2 相对于天界体系的巨大尺度而言,月球已近在咫尺。这些年来人类的学习成绩又提高了不少,但着陆过程与“阿波罗”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改观,无外乎是牛顿力学的种种过程。 一想到这个神圣的名字和以这个名字命名的力学体系,星河就不免有些黯然神伤。据他了解,新一代的年轻人更喜欢直接使用固化在软件中的电脑模拟,没有人愿意使用经典的数学分析。而且他们反驳说,新的方法比让人按照牛顿框架进行传统分析考虑得更周全更准确,何乐而不为?对于这种观点,星河无法从纯逻辑的角度上予以反驳,但是他总有一丝隐隐的担心:假如有一天电脑真的不工作了怎么办?当然星河自己也未必相信这种假设,这好像是自从电脑介入人类的生活以来,整个文明社会一直存在的一种杞人之忧。 也许这类事件根本就不会发生? 时间不容星河浮想联翩下去,因为在着陆之前电脑还要安排其他的东西先上月球。而他本人,还要继续从事有关知识的传播。 由于时间与能量的原因,课题的核心就是针对所谓的“中空假说”。有关实验在地球阶段已经做了不少,实地进行之举一来多少属于必需,二来也是对地球模拟的有效补充。人们始终相信“眼见为实”这一传统的陋习,好像什么事情都非得需要一种亲历后的陈述。 专门用于月面撞击的末级火箭正在做最后的方向校正,实验主要侧重于落体和可测震荡,事实上同样的实验早在1969年就已经做过,虽说当时的记录粗糙而简陋。 第一批勇士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在月球表面安放了“无源地震仪—月震侦察测量器”,以后数次登月活动宇航员们也都携带了同样的仪器。这些仪器自动工作,并把测到的数据传回地球,以使人类直接掌握月震的详情。事实上还没等到更多次数的月震发生,科学家们就已经面面相觑了。 “这是‘阿波罗’13号进入月球轨道时所做的实验。”星河在电脑准备的空当中授课。“宇航员用无线遥控的方式使第三级火箭撞击月球,地点距‘阿波罗’12号安放的月震仪140千米远,爆发的能量相当于11吨tnt爆炸的效果。” 这次深度达30—40千米的人造月震持续了3小时20分钟,令nasa的研究人员惊愕不已,他们无法对这一长久的震颤做出科学的解释。专家们并不甘心,又利用“阿波罗”14号的上升段火箭再撞月球,结果却惊人地相似:35—40千米;3小时。 “再此后,‘阿波罗’15号制造的月震震波竟传到了1100千米外的‘风暴洋’平原,甚至被弗拉矛洛高原的地震仪监测到了。”星河笑着结束了资料介绍。“可能是月亮姑娘对这种恶作剧有点小脾气了。” 事实上在星河没有介绍的“阿波罗”16号和17号登月活动中,也同样进行了月震实验。在任何一项星际探测当中,同样的实验如此反复重复都显得不同寻常。 “用同样的方式在地球上干,震波最多也就能传1到 2千米。”“教授”开始明白了。他虽然不是地质学家,但却能够很好地利用他的物理学知识。真正的物理学家并不像公众想象的那样因为牢记量子理论就一定会不小心忽略了牛顿力学,他的外表也并非不修边幅的爱因斯坦。“持续震动绝对超不过1个小时。”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用同等力量敲击一实一空两个金属球,就会发现后者的震动时间远比前者要长得多,目前所面临的月球问题与此十分相似。数次人造月震的结果显示,月球的内部结构肯定与地球不同,从其震动特点来看,很像是空心球体的震动。所以就连最保守的科学家也同意,虽然不能说月内全空,至少可以证明其内部存在着一些空洞。” 电脑显示一切都已安排就绪,第三级火箭即刻下坠——如果我们能够将月球的方向称之为“下”的话。不过这一次,实验品与观测者是纠缠在一体的,火箭上捆绑的仪器是集震荡诸项指标于一体的最先进的科技结晶,在火箭即将落“月”前它们将以不同的速度和角度飞散开去,在最大程度上保证震荡后连续观测的免于失真。 “不过这些试验远不能得出结论,光有月球的横波不能说明问题,可安放的地震仪距离又那么近,肯定测不到月震的纵波。假如月球真是中空的,纵波根本不向月球中心扩散,而横波会在其壳体的震源四周反复震荡。”针对以往和即将进行的实验,“教授”认真地做出技术置疑。“不过……要是能发生一次较大规模的陨石撞击,通过测量纵、横月震波传播的时间差异就有希望做出良好的证明。当然了,这种概率极低的事件很难发生——很难正好在我们的观测范围以内发生。” “您错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天文学家杨终于开口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氏究竟是东方古国的“杨”还是英伦三岛的“young”,他长着一副亚洲化十足的面孔,却总喜欢宣称“我与托马斯·杨同姓”。“1972年5月13日,一颗巨大的陨石刚好撞击了月面,它的能量相当于1000吨tnt炸药爆炸后的威力,有4个月震仪记录下了由此引起的月震曲线。” 参与“阿波罗”计划的科学家为这颗陨石取名为“巨象”。“巨象”造成的巨大震动确实传到了月球内部,如果月球是个实心球体,那么这种震动应该反复多次。但事实再一次令科学家失望,“巨象”引起的震动传入月球内部之后,就如同石沉大海,全无声息。发生这种情况只能有一种可能:震动的纵波在传入月球内部后,被巨大的空间“吞吃”掉了。 “教授”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屏幕上有关那次实验的画面和数据,眨眼睛舔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火箭开始动作,它的加速正好作为飞船着陆的减速,拆分的结构实现着动量的等量转移,下面将是数小时的耐心等待。 仅仅在3小时之后,被称为“小象”的撞击火箭坠毁于72千米外的月球表面,众多的记录仪同时记录下了长达一刻钟声如洪钟的震荡。“教授”以其高超迅捷的估算能力与电脑同时给出了类比结果:假如月球是一个实心岩体,碰撞后产生的震荡声最多只能持续5分钟。 实验结果与往昔的历史记录和此前的数学推演取得了惊人的一致。 与此同时,“图灵”号上的电脑与远在1光秒以外的庞大电脑系统同时开始建模计算,这一次将根据有关数据获得一个准确而完整的月球结构数学模型。 3 新一代月球车克服了以往的引力不适,毫无顾忌地在月表的荒原上疾驰,美丽而凄凉的月球景色被一一抛在后面。 放眼望去,被命名为“月海”的广阔平原被一些横七竖八的山脉封闭着,展现出一种不对称的壮观景色:月球上的山脉构造奇特,一般来说面向“海”的一边坡度很大,有时甚至呈现为断崖峭壁,突兀之处甚至有“月堑”之称,相较之下,另外一边则相当平缓。 包括电脑管理系统在内,“图灵”号的全体成员都在等待结果,在等待阶段中,“月球一站”的小组成员将驻足月球。 事实上全人类都在等待结果。 假如分析结果告诉他们,月球的确是个空心球体,他们的任务便告完成了,至于中空的内部究竟如何,很可能是下一代才能前来彻底解决的问题。 莅临月面已经超过12个小时了,收获远不止月震资料一项,但每一项都与主题相关。人们终于发现,这个看似温顺的月亮姑娘并不像人们以往所想象的那样乖巧,好像人类对她真的比对自家的海洋还更了解似的。其实存疑之处不胜枚举:只存在于月球正面的12处重力异常,正背两面地形地貌上的显著差异,不同世纪中时而发生的月面暂现……而数次采集到的岩样再一次昭示出一个难以解释的事实:月表富含各种金属,熔岩中地球极为稀有的钛、铬、钇却俯拾皆是,这些金属的不但“性格”刚硬,而且惯于对高温和腐蚀“忍辱负重”,熔化它们这些至少需要2000—3000度的高温,可对于拥有着数十亿年冷寂火山的月球来说,除非那种“人为提炼”的戏谑说法成立,否则决无出现的可能。奇怪的是月球上用以形成微弱磁场的铁元素反倒奇缺无比,而且从其中的铁化合物中还原出来的铁单质对氧毫无兴趣,连一丝氧化的迹象都没有,难怪能够在月岩中检测出纯铁和纯钛的存在。对此化学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的解释只有近乎无稽的猜想:这种铁元素根本就非太阳系的嫡出。 犬牙交错的环形山群落星罗棋布,宛如一座巨大的盆景,巉岩峭壁,鳞次栉比。没有大气使得月球在杜绝了音响的同时也失去了云雾风雨,却让太阳辐射和高能物理射线畅通无阻长驱直入,陨石们更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上肆意砸出那些日后必将成为环形山的累累伤痕。 考察区域已被电脑划定,做了时间、范围等诸多方面的最大考虑。除了那位人类学家在没完没了地嘟嘟囔囔,其他人都没有发表意见。 停车下马,各司其职。“月球一站”囊括了除“大夫”外的所有乘员——“大夫”成为环绕月球的“图灵”号看守,因为在这里需要他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一摊。组员们基本上安安静静,只有人类学家时不时地大呼小叫。 说实话星河已经有点讨厌他了。这当然并不只是因为他在合作之初向别人自我介绍时总要完整地重复“人类学家某某某”,以至于他的前缀比他的真名词根被人们记忆得更为清楚。令星河厌烦的原因还有别的: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做梦都相信奇迹发生,就算科学研究需要幻想,也不该彻底地想入非非对不对?星河的原始专业是非应用的纯粹数学,因而最反感直觉式的感受性思维,他认为只有动物才直觉敏锐。 从劳动总结就能见出高低分晓了。在人类学家到处不安分地乱嗅时,天文学家杨肩负起地质工作者的职责,并不时地主动弥补电脑摄影的遗漏;“教授”的身份也自动降到了实验员的位置,接连发现了好几处表征出显著放射性的铀铅混合物聚集,并粗略测定了其中铀238与铀235等同位素的含量比。有关信息被传回“图灵”号后随即被接力传递,电脑系统迅速做出分析:不能排除是核物质嬗变后的产物。 “不要以为放射性就代表着原子弹。”杨看到人类学家又在跃跃欲试,善意地提醒他。“先不说自然界也有不少天然的放射性物质,即使是文明的产物,也不一定非要是毁灭性核大战的结局,还有可能是废弃的燃料。” “就算是后者也让我兴奋。”人类学家不在乎杨那略带讽刺的劝说,依旧情绪激昂。 “也许有人在我们之前先行降落过。”“教授”沉吟道。 “还挖了个很深很深的大陷阱。”人类学家适时地予以补充。 星河透过面罩白了人类学家一眼,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这么大的坑可不是一两个宇航员就能挖的出来的。 相当于地球两周的漆黑夜幕正在慢慢褪去,可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早晨也一样可以看到千万颗宝石般的星星镶嵌在空中。举头眺望,谁都可以看见悬挂在天穹上那明亮的地球。 在旅途当中,他们如期获悉了来自故乡那由理论推演得出的结论:月球显然是一个中空的天体。所谓“理论上的结论”一说,只不过是用来搪塞那些喜欢叫真抬杠者有关“毕竟没有真正下去目前得出结论为时尚早”云云的说法。但是真正了解科学的人都相信它,正如在上个世纪,即使人们没有真的见过会拐弯的光线,但还是肯相信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正确无误一样。 每当想起爱因斯坦,诸如星河、“教授”和杨这类数学、物理以及天文界的学子们都会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着一种晚生对前辈那种与生俱来的仰慕。不过这一次,星河的思绪却与历次都不相同,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这位科学巨匠提及月球的一个比喻。尽管这位世纪老人推翻了经典的物理大厦,但他仍旧是一名相当经典的逻辑信仰者,除了那句著名的“上帝不是在掷骰子”之外,他还针对量子理论有过这样的反诘:“难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时候才存在吗?” 可是当我们认可“月球中空”这一理论的同时,就不得不面临它与另外一个观点的矛盾: 自然形成的卫星决不可能是空心的。卡尔·萨根,以及许许多多的天文物理学家,如是说。 不过这些并不足以留下一个人来。所掌握的直观资料毕竟少的可怜,也没有什么更为显著的新进展。月球的表面还是太厚了点,想要了解她的内部决不像人类预估的那样容易。放射性倒是值得一提,但是由电脑来提也不是不可以。 做为事先内定的人选,杨本人也并不情愿真的被留在月球上。假如完全自由地让他在回乡述职和客死星尘之间做一个抉择的话,他显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后者。 幸好事先决定的留驻者不是人类学家。星河在心里连呼万幸。否则即使断绝他的饮食他也会不屈不挠地留在这里。精神可嘉,责任感却荡然无存。 有时候,比追求终极真理更崇高的行为是承担眼前的责任。 人类学家的细致入微已经不止让星河一个人摇头了,因为这总会使他落在队伍的后面。星河好几次在心里不满地骂道:他以为下了月球车就像是小朋友们在公园里解散了自由活动呢,就算真是这样也还应该有个时间限制吧。说心里话星河无论如何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驻一名天文学家,因为他在以后的作用会比所谓“人类学家”要大出百倍。 愤怒的情绪可能会阻绝听觉,人类学家接连兴奋地惊呼了两声星河都装作没有听见,对于这种无聊的伎俩星河已经见怪不怪了。可当人类学家怒气冲冲地站到他面前时,本想痛痛快快地大发雷霆一次的星河还是软了下来。 星河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他就是不想软也得软了。这一回人类学家手里拿的再也不是那些模棱两可的所谓文明遗迹了,在他伸展开的宇航服手掌中,赫然是一块经过悉心雕凿的岩块。 就连一个小孩子也能够看出,那决不是自然形成的物品。 那是一张残缺的金属镌片。 4 阿尔卑斯大月谷宛如月球面孔上一条长达130千米的巨大伤痕,弯曲绵延,无始无终,肆无忌惮地将与它同名的阿尔卑斯山脉拦腰截断。星河一行人很想顺着这道裂谷一直走下去,也许它的尽头就是内部那未知文明基地的入口。 早在1966年,苏联无人月球探测飞船“月神9号”就在“风暴洋”边缘拍摄到一个神秘的洞穴,上述那位《我们的月球》的作者威金斯博士联想到自己也曾在卡西尼a坑发现过一个巨大洞穴,因此相信这些圆洞必然通往月球内部。 不过在科学上最难承认的就是孤证,但是电脑系统已经初步证实了镌片的成份确属月球金属铁无疑,与地球上的铁单质有着极大的区别。这使得星河不得不打消刚开始产生的疑虑,有一阵子他真担心那是人类学家自己刻出来的!想到这些,星河很为自己无端地怀疑别人感到羞愧。 被命名为“铭像”的镌片来源也是由电脑给出的,沿裂谷方向寻找相关产物得手的可能性最大。于是“月球一站”小组即刻挺兵开拔。 这条月隙的宽度至少有10千米,月球车沿着一侧峭壁悄然行进。在白昼时分,谷壁的阴影还可以遮挡足以使水沸腾的直射阳光。 “大家看裂谷的峭壁。”自从有了这个重要的发现,人类学家反而变得随和和客观了,而星河本来担心他会得意忘形的。 在人类学家的提醒下,大家发现裂谷的边缘的确过于规则,很难排除人为斧凿的可能。不过由于经年的变化,目前电脑尚不能对此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 沿着这条道路,也许可以给内部一个初步的探查,即使不能洞悉一切,初窥门径估计也不成问题。每个人的心里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种类似的想法。 沿途的地势起伏相对平缓,远方的环形山轮廓向后缓慢地退去。当一个边缘漫长的环形山慢慢掠过“月球一站”小组成员的眼前时,物理学家和杨显然为对方的巨大所折服,他们用无声的眼神说道:真大啊! “最大的环形山能够容纳得下我们中国的海南岛。”星河看出了他们眼神中的意思,喃喃自语道。“不过它再大也没有月球本身大。” 没有人对星河的前言不搭后语感到奇怪,这个问题在几小时前刚被讨论过。 相对于地球来说,月球的个头的确太大了点。火星膝下的一双儿女的老大直径不足妈妈的1%,木星一群孩子里最大的那个直径也只有长辈的3.5%——这点土星和它的木星邻居十分相像……一言以敝之,没有谁家的卫星直径没有超过母星5%的,而月亮的直径呢,竟然是地球直径的27%! “面积,只是面积。”人类学家突然反应过星河的话来,精神很好地予以强调,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忽略了“环形山”和“陨石坑”的区别。“要知道最深的加格林陨石坑深度不过才6千米,至今没发现有比这更深的坑。” 星河扭头看着人类学家,貌似疑惑地望着他,对他的说法却不置可否。 “这您应该知道呀。按照计算,一颗直径几千米、秒速高达5万千米的陨石在撞击星体时威力无比,穿透深度应该是直径的4到5倍,地球上的全部陨石坑都可以出庭作证。”星河没想到人类学家竟如此认真。“但在月球上的就邪门多了,所有的陨坑竟然都很浅,按理说加格林坑直径300千米,深度的千米数至少也该上千才对!” “近来你好像读了不少科学文献?”星河的语气里不无酸意。 “嗨,随便瞎调。”人类学家扬扬手中的微型电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才不闲呢。星河心里多少有些忿忿不平,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人类学家哪儿来那么大的精力,能够观赏景色和读书学习两不耽误。 “原因呢?”物理学家倒是对刚才中断的科学阐述津津有味。 “想必在月表6千米的深处下有一层坚硬的物质结构,无法让陨石穿透。” 很显然,作为一名素有想入非非毛病的人,人类学家的陈述语气只能用“探寻”来描述,而决不是“肯定”。 单调的景色很快就使旅程变得无聊,自然界再壮观的刻画也不如工业文明来的多姿多彩。怀念使星河禁不住抬眼关注头顶上那4倍月亮大的“地亮”,顿时心生无限感喟。 我们怎么能够没有月亮呢?有时候星河甚至觉得,大自然对待人类真是相当慷慨,而且又总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对于人类来说,21世纪的一个重大课题就是大力开发月球,而恰恰就在20世纪行将结束之际,月球南极那能为2000人提供一个世纪水源的巨大冰块被发现了。假如证实其确为无害于人体的纯净水,那么第一批调往桂宫工作的嫦娥、吴刚们至少可以不必携带十分沉重的水壶了。 从宇航的角度来说,月亮对于人类更是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从某种意义来说,月球本身就是大自然对我们的一项慷慨赠与。著名的科幻与科普大师阿西莫夫曾这样论断:如果地球也像水星或金星一样没有天然卫星,那么人类很可能就不会想到要进行宇航开发。月球距离地球只有38万千米,这个距离比到距地球最近的行星金星要近上100倍。从经济的角度来说,针对这一距离的最初耗资人类还是可以接受的,宇航员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对于漫长的太空旅行来说,月球无疑是一级不可或缺的阶梯。 即使从最直观的意义来看,一轮明月当空普照,至少也给我们的祖先一种思考,一种想象,一种探索宇宙的好奇心。试想没有这轮明月,仅仅是满天不可测度和揣摩的群星,是不是会使人类对于天空的好奇大打折扣?事实上,一个巨大的、可视的——相对于太阳——近距离天体,对于天文学本身的研究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甚至就连日月食的发生对于人类来说都仿佛是天赐般的幸运:一个天文单位的日地距离与光行1秒多的月地距离之比,与日月直径间高达395的倍数之差刚好相等,当距离抵消了大小之后,就剩下了两个天体那奇迹般相差无几的视半径,这才有了“等大”的日月各司昼夜,并使得日食的奇观得以实现。难怪阿西莫夫不无感慨地喟叹:从各种资料和法则来衡量,月球都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因为月球正好大到能造成日食,小到仍能让人看到日冕,在天文学上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此种现象! 当然还有一个已被人熟视无睹但更令人匪疑所思的事实:一个行星卫星的自转周期居然与它的公转周期吻合得天衣无缝,这在整个太阳系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巧合——巧合的几乎令人生疑。 已经走出很远了。 包括人类学家在内的全体小组成员都不是盲目乐观的冒险家,所有的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没有氧气和饮食等给养提供,大家走不了几天就会命殒他乡。他们更不是理想主义的幻想家,乐观地凭空认定在历史遗迹中保存着至今尚能食用的珍馐佳肴。此外他们既不会不屑电脑系统对他们生命担忧的合理提醒,也不会擅自决定什么更宏伟的计划——何况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什么计划。 当饮食消耗掉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共同的决定就是立即返回——给养必须留有足够的冗余。 可就在月球车行将调头的时候,他们突然看到了“他”。 5 在中国四川省的乐山,有一座倚山而坐的大佛。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咏叹过这一人造奇观。 星河曾经到过乐山,但是他第一眼见到这座仰慕已久的文化遗迹时,却感到一种隐隐的失望。在他童年的想象当中,大佛应该比眼前的这尊圣像要大得多。 如今,在远离乐山38万千米的世界里,星河第一次看到了他童年心头的“大佛”——甚至比他的想象还要大。 把它称作“面孔”。 在没有大气的月表光线可以不受任何影响地直接射入眼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远方的雕像只是一个光学幻像。在缺乏确凿的证据之前,可以将它视为以山峦为基板的巨大浮雕。 当然这种描述仍旧对两种可能都有效:如果是真实的雕刻,必须有一个坚强的承载;即使是光学投影,也需要找一个反射的衣钵——即使是有大气参与构造的海市蜃楼,至少也应该有一个赖以复制的原本。目前的资料尚无力判断两种假设孰是孰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月球上没有流动的风:没有对山岩的经年风化,也没有对光波的瞬时扰动。 至少有一点与乐山大佛不同,“他”不是全身肖像,只有一张面孔,这也正是它名字的最初来历。 它很像是一张人类的面孔。当然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这么说实在是缺乏实际意义,因为“他”的真实面目很可能与人类大相径庭。不过说起来这好像从一个很小的侧面印证了某些地外文明研究者的观点:高级外星文明与地球人类将十分类似,尽管细微的枝节之处不尽相同,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仍将难辨真伪。 然而还是那句话:在科学上最难承认的就是孤证。 按理说从清晰度来看,最多也就到隐约可见五官的程度,但不知为什么,星河却仿佛读出“他”具有一种凝重的表情,甚至可以看出眉宇间微微皱起的额纹。星河很为在自己的脑子里居然还有如人类学家般的不良残余而气愤,可是很快整个小组的成员就都独立地产生了同样的认识。尽管后来电脑给出的分析认为这纯属幻觉,可星河等人依旧坚持原来的看法,并由此对电脑中有关人类感觉的模糊判断正确率开始持怀疑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星河第一次同意了人类学家的说法。 不过星河分析,“面孔”的制作者本来未必真想赋予“他”如是的表情,他们希望显示出的一定是一个不哀不喜不怒不乐的平静表情,没想到工匠的心绪不由自主地被留在了作品的脸上。 那么制造者又是因何悲哀呢?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对它的提问只是为了回答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制造者此举究竟要干什么? 也许,他们在生命就要结束的时候,要再最后留下一处显著的标志?也许,他们在文明行将没落的年代,要在进取的终点树立一座丰碑?也许,这张哀怨的面孔指示出隐秘的财富?也许,那双忧郁的眼睛吐露着历史的传说? 这些问题都是“月球一站”的小组成员无法回答的。也许,这个课题将耗费几代地球人的生命。 小组的成员们花了整整3个地球日的时间来研究“面孔”,当然大部分工作都是侧重于各种测量。距离被精确地测定出来,此番能够前往到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坐标定位工作已被反复检测核实,以使下一支探测队不会迷途而返,找不到自己的工作单位。 在大量的摄影工作完成之后,返回“图灵”号的计划被紧急议定。人类学家稍表异议,就遭到了星河的严厉制止。 决不能再多耽搁了,剩余的给养正在接近最低阈限。 我们的科幻作品描述了过多的巧合和偶然:探险队不是正好来到了雕像的脚下,就是放弃原来的计划留在了月球,接下来肯定会用一个月球昼夜的时间揭开一个掩盖了数亿年的大秘密……诸如人类学家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直是这类作品的热衷读者,如果机会允许条件适宜的话有朝一日他还有可能成为作者之一。但事实从来没有那么有趣和好玩,铁一般的冰冷逻辑告诉我们,激情只存在于探险计划被制定的日子里,而决不是探险行动被实施的过程中。 月球车开始精确地沿来路返回,依依不舍自然是每一位成员十分自然的感情流露,只不过表达的方式各不相同。星河直视前方,硬下心肠死不回头,貌似平静的面孔被试图掩饰的内心激动冲得一塌糊涂;“教授”无暇驰心旁骛,认真翻拣手头的有限数据,同时不住地以手揉眼,这恐怕是人类习惯隐形之前扶正眼镜的后遗;天文学家杨至少崇敬地凝望了一刻钟之久,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关注“教授”的研究。 只有人类学家坚持行注目礼告别。 人类学家的叫喊是在杨的凝望结束之后仅5分钟发出的,大家的反应整齐划一,六道目光没有在人类学家本人脸上停留半秒,便齐刷刷地回首射向“面孔”。不幸的是这些目光失去了承受物,刚才山峦间那巨大的浮雕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月球车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一行四人驻足远眺。 面对一无所有的远山,每个人的表情再次显出不同,但在星河的脑海里,人类历史上对月观测中的众多蹊跷蓦然流出。 被简称之为“tlp”的月面暂现现象首先为英国天文学家提出并为苏联天文学家证实。1958年11月3、4两夜,英国天文学家穆尔在月球的阿尔卑斯山上发现一抹奇特的淡红光斑,他当时认为是月球内部散逸出的气体经太阳照射而发光,这种解释至今尚未得以证实。 然而这种现象并不孤立,有案可查的记录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追溯到近10个世纪以前。根据史料记载,在1178年6月18日这一天,至少有5个人目睹了峨嵋月上的闪光;1671年,当时的法国科学家卡西尼曾发现月亮撒出一片云雾;在18世纪,天王星的发现者、素有观测大师之称的威廉"赫歇耳也有过两次类似的记录,一次在1783,一次在1787,这位流浪音乐家以他诗人般的语言描述道:这种闪光——“好像是燃烧着的木炭,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热灰。” 这张名单还可以一直长长地开列下去:1882年4月24日,“亚里斯多德区”出现不明移动物体;1945年10月19日,“达尔文墙”出现三个明亮光点;1954年7月6日晚上,美国明尼苏达州天文台长和其助手观察到“皮克洛米尼坑”的一道黑线,但转瞬即逝;1955年9月8日,“洛斯坑”边缘两度呈现闪光;1967年9月11日,“静海”中弥漫着紫色的黑云…… 没有人动作,没有人说话,面罩的听觉装置中传来每个人均匀而厚重的呼吸。星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天文学家杨。 面对因不存在而产生的“奇迹”,杨的神情依旧崇敬而神圣,他的思绪也同样被牵扯着流向“tlp”。 月面暂现现象并不仅仅局限于光。1843年,一位曾绘制出数百张月球地图的德国天文学家发现,原来直径数千米的“利尼坑”正在变小;1866年,希腊天文台长宣称:月球“澄海”中的一座环形山突然消失!时隔两年之后,又有人报告说:一座原本直径500米的环形山增大了6倍……时间进入20世纪50年代以来,记录变得越来越煞有其事:1956年日本明治大学的丰田博士居然声称自己观察到数个排列成“dyax”和“jwa”字型的黑色物体!1966年2月4日,苏联“月神9号”登陆“雨海”,拍摄到两排等距的塔状结构物,它们反射着日光,宛如跑道旁的记号,从阴影的长度可以估计出它们那15层楼的身高,然而附近却没有任何高地能使这些岩石滚落到目前的位置上,更不用说以几何形式排列了;同年11月20日,美国“轨道2号”探测飞船在距“静海”46千米的高空拍到数个金字塔形结构物,估计高度在15至25米高,也属规则排列,颜色淡于周围的岩石土壤,显然不是自然物…… 数百年来有关变化现象竟积累出1400起之多。做为一名严肃的天文学家,杨清楚地知道,尽管这当中不乏观测者的幻觉甚至是蓄意欺骗——有一段时间美苏两国甚至竞相撒谎——但当那些明显的伪证或疑点被剔除之后,仍有为数众多的不解之谜。 “面孔”的消失与所谓环形山的消失——假如是真的——自然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但是至少杨相信,这种消失与此前的消失,都意味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存在。 已再次回头重新面对“虚无”的星河突然感觉到杨也在看他,当他扭头对视的时候,杨给了他一个友好的微笑。 他们都明白,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杨被电脑系统确定留下已成为一个必然的事实。在着陆点附近,一个临时性的简陋基地正在建设中,杨的躯体将被即时低温冷冻,暂停代谢,等待再探测飞船的来临。在“图灵”号上,被保存的标以“杨”的基因正在被取出,复制工作已开始进行。“图灵”号上没有生老病死,每一个成员在即将退隐之前都要用自己的基因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在“图灵”号可预见的将来,会有一个天文学家的后代与父辈们一同探索太空。 在“图灵”号升空之前,他们将与杨握手道别,人类学家甚至会热情地施以拥抱。 他们一定会说“再见”,尽管今生今世他们根本不再可能再相见; 但他们一定会说“再见”,因为他们和与杨本人别无二致的后代马上就会再次相见。 6 详尽严谨的考察报告是电脑的作业,这次的信息量很可能会比“阿波罗”数次所捡皮毛的总和还要多出许多。星河甚至连所谓人类成员的感受都不必书写,这些早已被电脑探查和收集过了——何况还有杨的口述补充并上测谎机经受验证。星河真正要总结的,也许只是一个感受性的概述,或者说是这份报告的前言。 “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猜测。” 星河面对话筒,信息转换成电波,几乎同步地出现在地球的电脑屏幕和放音设备中。 是的,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猜测。 开始部分与任何一部通俗的科幻小说一样:在宇宙的某一时空,存在着一个先进的文明,他们不但学会了如何使用火,也在成长的日子里逐渐掌握了核能。他们也许比当今的地球文明要领先一个档次,也许只是在诸如航天之类的领域有些畸形的超前。 好了,下面他们就要开始著名的“图灵计划”了。 指的当然不是那个有关电脑智能的“图灵实验”:让人与电脑一起在“黑箱”中接受提问,假如外界无法判断答案是人给出的还是电脑做出的,那么就可以认为电脑的人工智能程度已经可以与人类并驾齐驱了。在这里我们要说的是一个有关外星文明是否存在的“图灵判断”,在地外文明研究的领域中,它与阿西莫夫那个著名的“地外文明数目公式”同领风骚。 著名数学家图灵曾设计过一种以其名字命名的飞船。这种飞船是无人驾驶的,但是上面的电脑可以在其航行一段时间之后,自动搜集到足够的宇宙物质来自我复制,以制造出新的图灵飞船,然后再各向平权地等距等速发散——很显然,子一代图灵飞船的数目是以几何级数陡然增长的。而这些图灵飞船,就是最初制造者赖以向宇宙表明自己存在的星际大使。 为此图灵做出过一个详细的计算,为了避免枯燥我们将其中的具体时间数字予以省略:一个条件适宜的行星经过多少多少年即可产生生命,生命经过多少多少年即可进化成为可以构造文明社会的高等生命,这种文明再经过多少多少年将发展出足够高的航天能力,再经过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掌握制造图灵飞船的技术了。而根据银河系的年龄来看,能够拥有这种能力的文明早就应该存在了,即使不考虑它是否为数众多,但只要保证一个不一定很大的初始飞船数目,它们早就应该路过太阳系这片天区了。 结论:既然迄今我们仍未发现这种装置,可见地外文明并不存在。 可以说,从逻辑上很难驳倒这位逻辑大师的立论,但是星河认为他少考虑了一层因素,那就是费用。 近数十年,人类的航天技术突飞猛进,但是为什么近在咫尺的月球仍然没有作为旅游胜地对公众开放?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成本难降,所需费用依然不菲。想当初“阿波罗”计划曾使全人类欢呼雀跃,可随后一些有识之士就对总共购买了380千克月岩的巨额耗资提出置疑——美国政府完全可以有更好的理由来糟蹋纳税人的银子。 一个理智的、成熟的——或者说是正在丧失激情的、像星河而非人类学家那样的成年人占大多数的——文明,是否会做这种未必具有短期效益的投资呢? 这是一个很难准确回答的问题。 于是后来又有人提出了另外一种方案,不再考虑星际播种的数量和速度,采取的是一种“放长线”的思路,这在阿西莫夫的《地外文明》中有详细记载: 构造一个全封闭的自给自足系统,状如一颗完整的行星。但是它不按照天体力学的原则运行,而是自主地在恒星际漂流。这样,它便不需要有多么快的运行速度,因为在它的内部,文明自在发展,按部就班,生命生生不息,繁衍不止,是一艘永不需要返回的大使星船。 最后,这位著名的科普大师借他人之口这样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紧接着,阿西莫夫自己有力地反诘道: “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是的,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现在让我们按照这个思路继续猜测下去: 这艘被称为——看来我们需要给她一个名字了:我们可以叫她露娜,也可以叫她菲菠,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阿尔忒弥斯,或者干脆就叫她“夜之王后”,当然了,古老东方的嫦娥、吴刚和玉兔也可供随意选用。不过根据星河成型的前言来看,他似乎还是更喜欢黛安娜这个名字。(注) 那么好吧,我们就叫她“黛安娜”。 这艘被称为“黛安娜”的飞船,开始了她告别故乡的远征…… ?/p> 早在1970年,两位苏联科学家便语出惊人,提出了所谓的“月球飞船”理论。基本结论如下:月球并非天成,而是经过某种智慧生物改造的星体;内部载有文明资料;月球被有意置于地球上空;所谓“tlp”是至今仍生活在月内高等生物的杰作…… 这个说法理所当然地被整个科学界一致地予以嗤之以鼻。联想当苏联科学家的喜欢信口开河的先例——1958年一位苏联教授曾因火星卫星过小而怀疑它们是中空的人造卫星,甚至认为即使火星现在没有智慧生命,那么它们的史前文明必定保留在这两个巨大的“太空博物馆”里;更早同时也是更离奇的故事还有:众所周知,火星表面的颜色有明显的季节变化,是因为它的极冠在冬天可扩大到纬度超过50度的地区,可直到20世纪40年代,苏联科学家还坚持认为这是“火星植物”因季节而枯荣变化的证据,并据此在苏联的高等学府中开设有“火星植物学”的课程……因此人们对于他们70年代还在上演这种闹剧就更觉得没有兴趣了。 但他们关于月球构造的理论却令人很难反驳,诸如中空结构,诸如双层月壳——外壳是6 千米的岩石及矿物层,陨石撞击月球时可将其穿透;内壳是坚硬的人造金属层,厚度未知,由铁、钛、铬等金属的合金构成,耐高温高压,抗锈蚀腐蚀…… 不管以后的地球人类如何绞尽脑汁,此时此刻的“黛安娜”依旧我行我素。她横穿星系,跨越银河,在广阔的时空区域里无不留下她的欢声笑语,在无数的天体系统中无不回荡她的动人歌声。她真切地感受着星云的炽热,深刻地体会到恒星的温情。无论拜会哪一处天界星辰,还是离别哪一颗陨星流萤,她的笑靥里总是荡漾着相逢的喜悦,她的泪花中始终溢满了炽烈的深情。 叙述到这里,星河不禁停下来摇首叹息。相比之下,“图灵”号显得是多么的卑微和渺小。尽管同样是一个自我补给的封闭系统,但是壮观程度却远不及那些宇宙中的前辈。 当然,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拥有多种多样的方式,比如“图灵”号的目的,使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巨大。但是,星河还是对那些宇宙前辈表现出了自己发自内心的敬仰。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一个激情的时代,一个开发星系宇宙拓荒的伟大时代,星河因为自己没能赶上那个年代而痛悔得沦肌浃髓。 舷窗外的月球景象匀速转动,“图灵”号正在环绕中准备启航。 文明的接力棒仿佛不熄的圣火,永远、永远地被传递下去。 注:露娜(luna)、菲菠(phoebe)、阿尔忒弥斯(artemis,希腊神话)、黛安娜(diana,罗马神话)以及“夜晚的皇后”(thequeenof night)与中国的嫦娥、吴刚一样,都是不同民族的神话和语言中对月神的称呼。 弱点 亿万年的漂流足以吞噬如太阳般的巨大能源,“黛安娜”终于耗尽了自己库存的最后一滴能量。当研究工作尚未进行到能从以太空间中提取更多养料的时候,正在接近的有着众多行星的那个恒星系统,就成为全体居民心中的唯一寄托。 当然更重要的不是能源,而是这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亿万年的等待,难道不就是为了这短暂的一瞬? 但随着距离的接近,失望情绪却在“黛安娜”上面发芽和滋长:这是一个正在死去的恒星,所提供的能源甚至不够煮开一杯纯水。只有继续前进。看着行将离去的飞船,不能提供丝毫援手的垂暮太阳老泪纵横。 科学家也许在紧张不懈地研究着,也许面对太空无能为力空叹蹉跎——毕竟,宇宙太大了,智慧的火花微不足道。能够做的,也许只有留下坐标和遗产。 无论科学家和管理者如何思考,也丝毫不能影响一个小姑娘完成她自己的艺术作品。 没有人理睬她,她也安静地独处。对照着镜子和即将完工的巨大“面孔”,细致地雕画着自己的芳容。唯一的区别是她没在上面写上忧郁,而是勾勒出一抹欢愉的笑容。 “黛安娜”在广漠无垠的时空中继续漂流,正在接近着一个新的恒星系。不过此时,她上面的最后一个人已经仙逝,她的行动只服从于天体力学的不易法则。 我们无法设想是小姑娘在钻出内舱外出游玩时丢弃了它,因为最后已经没有足够的氧气供她这样追求自由了;我们也不愿设想她是擅自跑出来并未能及时返回,因为这样将在镌片旁边守卫着一具清秀的白骨。 我们只能猜想,是后来多年的地质变化、陨星压砸或者火山爆发,使这块小小的见证被孤独地抛出了月心。 我们宁可不认为它是仍旧冬眠在月球内部智慧种族的一块路标。 你来了。 那束来自遥远中心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引力,正在慢慢地把你拉扯过来,纳入他自己的引力场当中。 这引力源,就是我们的太阳。 向中心进军是一次缓慢的长征,你掠过了矮小瘦弱的冥王,守卫天界的海王,懒惰斜躺的天王,你擦过土星的光环,告别木星的红眼,穿越火星的尘暴……就这样一步步地执着前进。 你带来恒星际真挚的问候,带来宇宙间热切的叮咛。宛如一颗正在长大的彗星,你用你轻盈的步履追逐夜晚,你用你飘逸的长发掠过黎明。 假如你真是一颗误入这片天区的彗星,也许还能固执地保持自己的双曲轨道,然后悄然离别一去不返;也许在经过木星的边缘时,轨道被篡改成绕日椭圆,或者干脆就加盟成为木星那众多的编号卫星。 但你毕竟不是一个没有动力流浪四方的太空孤儿,你有你不小的初速,你有你残余的动能,因此,你能够摆脱沿途的纠缠,一路朝着光明的中心努力前进。 也许,有一种本能告诉你,那里能够找到能源? 本来你是有希望成为一颗近日行星的,甚至有可能如火凤凰一般扑进太阳公公那热情有力的怀抱。但是你太累了:经年的太空尘埃阻滞了你的行动,小行星的撞击打坏了你的动力系统,你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微薄的气力。也许亿万年的奔波漂流,已经使你过于疲惫身心憔悴;也许无数次的恩恩怨怨,使得激情故事无法再度重演?当然也许,在你的原始程序中,就处处渗透着遥望恒星这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也许是为了安全圆满获取能量的忠告,也许是为了有效接触文明火焰的条件? 总之,你终于静静地停在了地球的身旁。 这时地球刚刚结束了他那火热放肆的青春时代,刚刚有了早期无脊椎动物的生命气息,刚刚进入三叶虫横行天下的寒武纪,可惜它们还没有进化到可以眺视星空仰头望月的境地,不懂得万人空巷一睹芳容。因而也就没有欢腾跳跃的迎接致意,也就没有惊恐万状的可笑慌张,到处是一派死气沉沉,只有星星与你说话作伴。 于是,你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你实在太累了。 流淌的时间不间断地修订着历史,旋转使你的体型变得日趋接近球体,吸附的厚厚尘埃覆盖了你圣洁的身躯,来自你身心内外的激动和重创反复体现着自然规律的冷漠与无情,在亿万年的岁月里终于凝聚成后来人类手中那张褪色的月质年代表。 你像一位睡美人一样一睡就是许多亿年,在你的邻家院落那里衍生出无数有关美女与野兽的传说,直到为了追寻这些传说他们一次次朝你缓缓走来。 然后呢?故事完了吗? 当然没有,但那已不是“图灵”号所能目睹的景象,只不过星河预知了它悲伤的结局。 永不停息的自转使地球日趋倦怠,他的速度随着时间逐渐流逝,数亿年来的稳定婚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月球一天天悄然离去,爱人同志的忠贞正在动摇。看远一些,4亿年前地月距离仅为现有距离的一半;看近一些,7千万年来她一直在以94.5厘米的年速远离地球。 列一个简单的方程就可以解出,只要时间参数的定义域足够宽广,这种倒退就有一个极限。在那一处空间坐标,月球开始与地球像陀螺般地相互旋转。它们将不分主次,分庭抗礼,仿佛舞池中和谐旋转的一对高大和娇小的伴侣。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判断,地球与月球究竟是血缘母子、孪生兄弟还是一对偶然邂逅的相知情侣。 在经典的月球形成理论当中,我们可以发现始自乔治"达尔文的“潮汐分裂说”、格斯腾孔提出并由阿尔文极力推广的“俘获说”以及在现代太阳系起源学派中最有影响的“共同形成说”等诸多假说,可是无论那种假说都没能良好完整地向我们讲清月球的诞生:无论是46亿年前同源的星云襁褓,还是惊天骇地的抛射后留下的太平洋,都难以解释清楚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月岩月壤,化验分析的数据都显出了与地球的截然不同,地球铁富硅稀,月球则正好相反,却盛产地球稀有的钛矿;“俘获说”曾经也有它致命的弱点,假如真有一位误入太阳系的过客,主人的引力应远胜于仆婢,她如何会恋恋不舍地留在这颗蓝色行星的上空? 那么如今,“月球一站”的新发现是不是可以给这些假说来一次彻底的清算? 那就姑且让我们认为他们是恋人吧——一对跨越了亿万光年相聚在此的恋人。 运动并没有止息,任何和谐的建立都意味着这种状态最终将被打破:地球再次将月球慢慢地拉近、拉近、拉近……如果说刚才还是布鲁斯舞里暧昧的之字盘旋,现在则是探戈劲曲中潇洒的大王子步了。 然后呢?它们相撞吗? 决不会。当月球一但步入潮汐力大于引力的洛希半径之内,地球巨大的潮汐力就将无情地把这位昔日恋人狠狠撕碎,形成一道五彩缤纷、美丽壮观的巨大光环…… 因此,即使人们永远也不去探查月球的内部,仍有可能在一个理论上的未来日子里,看到那分崩离析的文明碎块。 无论月球与地球的告别速度增长到何种程度,也不会比她告别“图灵”号的速度更快。月球正在远去,对于“图灵”号来说,它们很快就会互相成为昊宇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天体亮点。“月海”的反照率相对较低,因此美丽的月神面庞正在变得日益黝黑,不过这也使得好几处闪烁的光芒显得更为耀眼,仿佛是一畦畦一束束为“图灵”号送行的鲜花在迎风怒放,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那是一些以环形山为中心向四周延伸的亮带,这些长宽明暗各不相同的美丽辐射纹几乎以笔直的方向穿过山系、月海和环形山。她的成因曾众说纷纭,陨石撞击在没有大气的月表可以使那些高温的碎块远溅尘寰,同时还有缘自火山爆发时炽烈的岩浆喷射,没有风的活动也有可能使这些不同成因的尘埃像文明本身一样等距等速地四处飞散。 “这是一个已经逝去的文明。”星河望别正在越来越小的月球,低下头来把玩手中那张镌片的复制品。“它与我们交肩错过。” 是的,他们与我们交肩错过。目前人类所找到的唯一完整证明,只有这张饱含着笑容的镌片。那笑容将永不消失,那笑容将亘古长在,那笑容将跨越永恒。 【完】 造物的恩宠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罗大佑;《你的样子》 □□,我来看你了。前天我没有来为你送行,你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没有亲人,葬礼上寥寥数人,倍感萧条,可是昨天我实在没有勇气前来。你是了解我的,坚强只是外表,内心脆弱不堪,原谅我吧。 我要好好给你讲讲这些天的情况,讲讲我对你的感情你对我的误会,这次你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不肯听我解释了。虽然我面对的只是冰冷的墓碑,但我仿佛依旧能看到你那抹不去的永恒笑靥。 那天表决结束之后,我一离开会场便四处找你,我要告诉你我倾心致力了几年的提案终于获得了通过。可是你的寓所房门紧锁,你的留言袋空空如也,你的移动电话始终关闭,你的电子邮箱没有回音……楼厦林立,茫茫人海,我突然发现真想找到一个人是多么的困难。 在我们经常驻足的咖啡馆没有找到你,在我们时常光顾的冰激凌店没有找到你……那天下午我遍历了所有我们常去的地方,但都没能发现你的身影。都市的黄昏格外躁动,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谁想到很快你就帮我证实了它!当我终于找到你时,你已经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覆盖了你会说话的明眸,嘴角边还挂着你略带忧郁的迷人微笑,身体的余温告诉我你刚刚入梦不久。 我的震惊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以至于无暇分神去聆听有关人员对你身份的鉴定报告,你撒手尘缘这一事件本身胜过了一切震聋发聩的事实真相。直到我在我们共用的那个电子信箱里发现了你那份迟到的临别遗言,才第一次确切地了解了你的身份,也明白了你多次的欲言又止。 这已经是在你离去一周之后了,七天来我一直都处在神智恍惚当中,然后才慢慢有所恢复,可短短几天已经让人们窃窃私语了,在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人还会为恋人的离去而难过,就像没有人会像你一样选择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成为法案通过后的第一个受害者。我一直都在致力于法案的通过,却没有想到你竟会成为我的第一个对象。莫非工业化真的使我持有过多的理性,而忽略了世间还有真挚的感情?责任与感情的两难,让我时时举步不前。 可无论结局怎样,你都不应该选择死亡。 我得到了你的行踪记录仪,沿着你最后的路程孤独地追寻你最后的足迹。我用我的眼睛和别人的讲述,残缺地勾画出你临别前的眷恋。 他们说,从法案开始投票那一刻起,你就独自坐在我们常去的那间咖啡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视,焦急地等待着公布表决结果。我还记得,在这里你曾一边把玩着高脚杯一边玩笑般地问我,假如你是一名克隆人我将怎样?我笑着回答说那当然休了你啊。粗心的我过了很久才发现了你的默不作声,连忙哄你说,就算你是一个由生化技术合成的机器人我也一样爱你,虽然你破涕为笑,但我仍旧读出了你眼神中难以逝去的深深悲伤,当时我还以为你仅仅是因为我无情的玩笑而失望。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曾凝望着我们曾每晚相拥的地方久久不去。是的,盛夏时节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夜晚,那时夏意尚浓,一片绿意。可现在,银杏叶已经把小径刷成了黄色,前后左右都是照相留影的人群,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你一样,能够真正记住并融解在秋天里。我还记得,在这里,在我的怀抱中,你曾多次想要从热情的唇间吐露你的秘密,但却一再被我的嘴唇堵住,告诉你说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秘密存在。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曾流连于那块已日益稀疏的草坪长久不去。是的,那是我们最初相识的地方。春天我们在这里邂逅,我一下捕捉到了你眼神里那种自然人所不具备的东西,这种跨越时空的清纯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越来稀少了。我还记得,当时你告诉我有坏人骚扰你追逐你,要我把你藏起来。我试图展示我的男子汉保护欲,却被你死死拉住。面对你真诚的目光,忘情的我终于融化,以至于我没有发现你恐惧眼神背后的慌乱,也没有注意那呼啸而过的警车。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远远地停留在生物所的大门口,失神地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是的,那是你成长的地方,那里安静祥和,没有世间污秽,用电子刺激的方式为你们灌输了所有的知识。可遗憾得是你的老师没有教给你对付这个复杂社会的对策和方法。我还记得,你能够咏诵出无数动人的诗篇,因为在你们的课本里,囊括了古往今来的一切爱情故事;可惜里面没有告诉你,在一个被彻底物化的社会里,爱情早已成为一个可以随意张贴的历史名词。 他们说,在你离去之前,你褪去了雪白的衣裙,你要你的酮体干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带走任何人工的饰物。我知道,那是因为再洁白的衣衫,也不及你纯洁的心灵。那么,你所追索的东西找到了吗?你所咏叹的愿望实现了吗?也许仅仅一次,就使你记住这个残酷世界中的美丽爱情?也许这段恋曲,能使你记住人世间还有真情存在?你的基因将在气态分子间随意游荡,你的精灵将在空灵的天界飘逸飞扬;我会记住你的秀发你的微笑你陷入热恋的样子,可是在这样一个充斥钢铁和塑料的社会里,我却无力留住你圣洁的芳躯。 □□,你不要怪我啊,我是真的爱你啊,但我也爱整个人类——本来我还以为这是并不矛盾的。早在你——还有你众多的同类——诞生之前很久,你们存在的合理性就遭到了普遍的置疑。尽管你们终于冲破藩篱来到人世,但“克隆人”这个字眼就像“劣等人”的同义词一样始终使你们抬不起头来。 可这确实是一个让人敏感的问题啊,尽管责任并不在你们。假如有一天,克隆人制造商获得了随意生产的执照,那么就可以根据需要成批地生产工人,成批地生产女性,这就意味着将成批地生产自然人的失业,成批地生产廉价的爱情。而克隆人一旦与自然人通婚,他们的后代就会自然拥有自然人的身份。出于对整个人类的关爱,才使我致力于反对克隆人的法案,其中当然也包括禁止自然人与克隆人通婚的条例。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这一批克隆人已经被秘密地制造了出来?但我对于这种可能事先还是有所察觉,因此力主科学家们不要公布你们的名字,并从此给予你们以自然人的权利。在法律制定之前的存在,我们必须予以认可——你在告别电视新闻的时候,可曾来得及看到这条补充条例? 既使没有这条补充条例,做为真正爱你的人,一样会想尽办法继续爱你。也许我会亲手破坏这个法案,也许我会帮助你隐瞒身份,也许我会……甚至,也许我会不惜碰撞法律毅然和你结婚,最多不过是甘受应有的制裁。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便这么匆匆离去? 就在我前往投票之前,你还对我说,你要一生一世地爱我;可是今天,我的眼前却只有这冰冷的墓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你的身体不好,不说太多了,免得时间太长使你疲劳。我会把这封信摆在你的墓前,让它替我时刻对你诉说;周围再衬托上洁白的玫瑰,让你生前最喜爱的花朵永远陪伴着你。 □□ 2015年7月9日 月球舢板 谨以此文献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幻作家a.c.克拉克——2007年12月16日是他的90岁寿辰。 ◎◎◎◎◎◎◎◎◎◎ “萨默塞特”永久基地的舱门打开之后,最新冒出来的是一团水雾状的残余空气,接着装有轮架的月球舢板紧随其后,最后露面的才是驾驶员。 这是戴维·包曼在月球上的第2001次野外探险。 【1】 “你是说包曼已经48小时没消息了?”拉尔·哈尔伏森问道。 “自打他擅自外出之后。”弗兰克·普尔点头称是。 “总是那么自由散漫,而且自以为是。”哈尔伏森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自以为是”这个词。他只是隐隐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头。 “最让我担心的还不是包曼,而是这个。”普尔在屏幕上调出资料。 “最新的tlp报告?” 等哈尔伏森的目光从屏幕移开时,他实在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兴奋。 从少年时代起,哈尔伏森就被同伴戏称为“tlp专家”,他收集了大量别人嗤之以鼻的相关资料。他清楚地记得,1958年11月3、4两夜,英国天文学家穆尔在月球阿尔卑斯山上发现一抹奇特的淡红光斑,当时被认为是月球内部散逸出的气体经太阳照射而发光,但这种解释至今未得证实——这就是后来简称为tlp的“月面暂现”现象。自从哈尔伏森立志从事月球岩层研究之后,这些资料就被抛诸脑后了。但最近一段的异常发现报告,又让他生出重拾童趣的念头。 这种现象并不孤立,有案可查的记录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千年前:1178年6月18日,至少有5个人目睹了峨嵋月上的闪光;1671年,法国科学家卡西尼曾发现月亮撒出一片云雾;18世纪,天王星的发现者、素有观测大师之称的威廉·赫歇耳也有过两次类似记录,一次在1783,一次在1787,这位流浪音乐家以他诗人般的语言描述道:这种闪光“好像是燃烧着的木炭,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热灰。” “我想至少这一次,包曼是走到前面去了。”哈尔伏森喃喃自语。哈尔伏森知道,包曼一直对月球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生命持怀疑态度,而这些天他也相当关注那些离奇报告。 那张tlp名单还可以长长地开列下去:1882年4月24日,“亚里斯多德区”出现不明移动物体;1945年10月19日,“达尔文墙”出现3个明亮光点;1954年7月6日晚,美国明尼苏达州天文台长和其助手观察到“皮克洛米尼坑”一道转瞬即逝的黑线;1955年9月8日,“洛斯坑”边缘两度呈现闪光;1967年9月11日,“静海”中弥漫着紫色黑云…… “我们有多少月球舢板可派?” “大约一百架吧。” “都派出去!”哈尔伏森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包曼可能已经遭遇它们了。” 他没有说这个“它们”是谁,但普尔马上就猜到了。 于是,“萨默塞特”永久基地所有的月球舢板同时出动了。 【2】 包曼轻松地操纵着月球舢板前往禁区地带。 90个“月球年”,或者说7个半“地球年”,已经足以让包曼闭着眼睛既操作了。月球舢板的出现,是人类在月球上的最大胜利,是对月球环境的最大适应。 连小学生都知道,月球重力只有地球的1/6,因而在月亮上跳跃比奔跑更省力。对于包曼这样一个60千克的人来说,在这里不过10千克。但初到桂宫的人往往会犯一个错误:当他以10千克的体重轻松前进时,一个拐弯才让他发现那60千克的质量又回到了身上。 月球舢板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 为了节约能源,交通工具的自重自然是越轻越好,反正这里没有大气造成的空气阻力,帆板再轻也能平稳航行——同样的薄板在地球上说不定会因高速运行而折断。而轻盈的自重又使它在转弯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tlp报告让包曼封存在心底的童年梦想重新浮现。他小时候本打算做一名外星文明学家,但与父亲妥协的结果是成了一名深谙月球的天文学家。可现在,最不可能出现智慧生命的月球却开始淘气起来了。 所谓禁区不禁,只是偏离出了卫星覆盖带,其后果是无法与基地取得联系。在月亮上到底不比地球老家,想打手机就能拨号。尽管永久基地早已建成,但没有那么多基站来传递信号,有限的几颗同步卫星正在尽最大努力给出全月表的无线电覆盖。 没被覆盖的地区都被列为禁区,这条禁令从来没被违反过。在月球上工作,严守工作纪律是首要条件。 可是现在,包曼跨出了第一步。因为他确信,近来出现的tlp,正在向人类揭示一个重大发现。 假如以一个浪漫的角度观察,包曼正自东向西跨越一条美丽的圆弧,这个弧就是月表曲线。但包曼不知道(只有“观察者”能看到),他马上就要遭遇他——也是整个人类——从未见过的一幕。 那个移动的黑点从前方雪白的月尘中飞速移来,不待包曼做出任何反应就与他面对面了。这时第二件让包曼震惊的事情出现了——那也是一架月球舢板,而上面的人,也是……他! 不错,也是他,戴维·包曼,与他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在初始的慌乱之后,包曼马上尝试着与对方交流。他坚信对方一定具有智慧,眼下这种戏剧性方式只是对方让他放心的表示。他思忖着如何传递信息:利用数学那是下一步,第一步只要—— 包曼试着做出一些动作。他把身体左倾,对方果然也左倾——当然对“他”来说是右倾;包曼回正,对方也回正;包曼抬起手来,对方也跟着抬起手来。 两“人”的动作完全一样,看不出任何摹仿的痕迹。 但包曼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假如对方是在“看到”他的动作之后进行摹仿,现在的速度就有些过快了。假如是那样,就应该出现一个包曼能够感知的时滞。 可现在,两“人”的动作却如同接受了同一口令一般整齐划一。 恐怕只有仪器才能检测出来。包曼突然生出这个想法。假如真有时滞,也应该是光速在我们之间传递的时间。 首次会晤取得圆满成功,包曼开始思考进一步接触。但就是这时,对方突然像来时一样遁地而去,消逝得无影无踪。 在“萨默塞特”永久基地舱门外,哈尔伏森和普尔刚刚踏上各自的月球舢板,就抬头看见了那幕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场景:铺天盖地的月球舢板出现在天空中!假如大体统计一下,至少能有10万架。它们像群星一样密集地照耀在月表的上空。 【3】 “我只能猜。面对眼前这些材料,我也只能猜。”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冲哈尔伏森说道。 “您是说做假设吧?” “好吧,做假设。”弗洛伊德点点头。“现在我们假设,宇宙中并不限于人类一种智慧生物——注意,我说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种。我们成为目前的形态相当偶然,其他智慧也许与我们大相径院。” “明白。”哈尔伏森不是个保守的人,他认为完全没有理由认为外星人一定与人类相似。 “把另一种智慧想象成六个指头或者拥有一张紫色的脸也不在讨论之内。” “不在。”哈尔伏森清楚,这种小差异不足为奇,那简直就相当于与人类完全一样。 “无机智慧也不在。” “没问题。”哈尔伏森知道,完全靠无机方式出诞生智慧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说俗了,就是宇宙利用自身的漫长寿命,通过看似无序的方式自动生成一群电脑。 “甚至也不包括以能量形态存在的智能体。” “那我还真想不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智慧了。”哈尔伏森不知道这位智能学博士究竟要走多远。 “从包曼和你们所遇到的情况分析,只有一种智慧能在瞬间合成与环境完全相同的纯物质状态。”弗洛伊德指指屏幕。“我想咱们已有共识:那不是能量形态。” 自然不是,没有哪种能量能进行这么快捷的变化。在人类了解的能量中,只有核能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释放出巨大能量,但那只是释放,破坏性的,不可逆的。即使是人类远未掌握的可控核聚变,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细腻有序。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弗洛伊德叹了一口气。“由纳米集群构成的智能结合体。” 这太合乎逻辑了。哈尔伏森在心中叹服。 “而对它们的数量,目前无法做出估计。”弗洛伊德继续说。“但从初步分析来看,它们遍布于我们的四周。” “你是说月球整个就是它们的天地?” “我是说月球整个就是它们。” “不明白……” 弗洛伊德笑了。哈尔伏森有一种感觉,似乎这时弗洛伊德才真正开始谈及他的假设。 “假设有一种智慧,以纳米级别为基本单元,却有着星球般大小的体积……”看到哈尔伏森呆呆的样子,弗洛伊德又补充说。“那样,我们就根本无法与之交流了。” “假如他们非要和我们交流呢?” “最多会用我们哄婴儿的方式吧。”弗洛伊德显得有些沮丧。“但愿我们能够理解。” “可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智慧的活动啊,只见到一个忠实遵循天体规律运行的卫星。” “你忘了tlp?”弗洛伊德微笑着提醒。 “那么长时间,只有这么微小的变化?”哈尔伏森有些犹豫。 “并不是所有智慧都喜欢运动。”弗洛伊德判断说。“对于真正的智慧,很多问题未必非要靠运动才能解决。” 这样很多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哈尔伏森心想。月球的年龄;月球的中空;月球与地球的体积比;等等。 “也就是说,我们探究良久的月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智能体……” 顷刻间,他们谁都不再说话。他们很想注视着那个智慧,却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何方,只好勉强望向窗外的月尘。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一个让心脏发颤的声音,宛如一场巨大的狂风,而月球上是不会刮风的。这声音,来自他们心底。 这也许是那一智慧向他们传达的惟一信息。 ——原载《知识就是力量》2007年第12期(杂志刊发有删节) 无险不冒(节选) 考试按时结束,杜晓林退离考场,甚至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旋即登录进那款名为“世界”的网络游戏,一闭眼便“沉”了进去。下午没有考试,午后是自由自在的时间。 他飞快地穿上钢制护甲,在全身挂满装备和弹夹,左手抓起一支枪械,右手则暂时闲着。这一切行为都是在“预备室”进行的,前后左右都是 1.5米高的隔档,可以看见每一位刚刚进入的玩家旁若无人地穿戴装备,同时还能听见砰砰梆梆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任何一个隔间都能直通旷野,这款游戏就是在旷野里杀人与被杀,当然还有众多大大小小的妖怪跟着起哄。杜晓林轻车熟路,踢开门就扫了一梭子,一个小妖应声倒地,一把钢刀跌落地上。杜晓林上前一步,抬脚一踢,刀柄便落入了右手掌心。 左边灌木丛中有个小妖一直在叫嚣挑衅,凭借一块突起的石块掩蔽着朝杜晓林射击。杜晓林看都不看它,直接朝右拐去,任凭子弹在他背后的铠甲上击出火花。 又走了大约五分钟光景,除了必须清理的挡道小妖,杜晓林几乎不发一枪一弹,对道边的少量钱财也不予问津。他仿佛有着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想要找寻一件更为重要的物品。 直到一个紫衣小妖突然从旁边的废墟楼体中跃出,扬刀直朝杜晓林的脑后砍来时,杜晓林才不慌不忙地回手一刀,把小妖整个挑上天去。随着一声没能完成的惨叫,杜晓林手中的钢刀已经飞了出去,小妖的尸体化作一滩黑血落到地上。 杜晓林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从血污中捡起两把钢刀。在刚才刀挑敌手的整个过程中,杜晓林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在杜晓林身后,紫色小妖的尸体化作一股轻烟消散而去;不多时之后,它将在原地再次生长出来。 杜晓林把枪甩在背上,然后手持双刀,拨开灌木开始下山。山下有一条飞扬着尘土的大道,天色蒙蒙吐白,道上已走满了小商小贩,都是由那些不嗜血的玩家扮演的。 白天开始了。 这是一款相当古老的游戏,分成许许多多个段落和章节。杜晓林目前所在的这片区域,名曰“人间”。 杜晓林走下山来,朝着一个手捧书本的书生微笑。那书生刚涉足游戏不久,身份等级还很低,看见杜晓林朝他笑,马上诚惶诚恐地也朝杜晓林笑。杜晓林笑着摇摇头,不再理睬他。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武士,杜晓林主动把笑容递给他,而他却只是斜着瞄了一眼,没有搭理杜晓林。于是杜晓林笑的更甜了,他缓步走到武士面前,然后一刀砍进他的肩膀。武士惨叫一声,应声倒下。杜晓林接着上前,把另一把刀送进了武士的胸口。 书生大叫一声,浑身颤抖着弯下腰开始呕吐。杜晓林甩了甩铠甲上从武士胸膛溅出的鲜血,咧嘴朝书生大笑。书生先是不知如何是好,当发现杜晓林的意图时已然晚了,杜晓林轻松地摘下了他的头颅。 书生落难的时候,正逢一名年轻女子走过,见此情景顿时花容失色。杜晓林友好地冲她笑笑,随后轻轻地抹了她的脖子。 对于杜晓林来说,游戏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屠杀,总有一种快感。而且,杜晓林只喜欢用刀。 屠戮,暴虐,血流成河。杜晓林已经把飞溅到身上的鲜血当成了自己的标志,同时笑嘻嘻地看着旁边那些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 这本就是一款屠杀的游戏。 【待补】 …… …… 有毒的蓓蕾 【1】 “……战争状态早已经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就都已经随之结束了。贸易路线迟迟不能开通,游客的安全至今难以保证,等等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战争后遗症所造成的。因为在我们的交通道路上,布满了一朵朵等待开放的有毒蓓蕾——空雷。” “宣传搞的不错。”透过车窗,外面的景象尽收眼底。星河对少校说话的时候,刚才的广播已成为远去的背景。 这是军方承办的一场大型募捐展览,目的是为了广泛争取公众的投资。商人们对此颇多不满,因为这本来应该是联邦政府的事情,现在却要从老百姓的口袋里掏这笔银子出来,自然是十二万分地不情愿。不过要说清理雷区最着急的还是这些富商巨贾,毕竟外太空的钱要急着去赚啊。 “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可后遗症至今未愈。”少校说话的时候,汽车已经抵达太空基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所谓‘有毒的蓓蕾’。” 这一点星河当然十分清楚。当初交战双方为了阻滞对方武装力量的快速挺进,曾在小行星带的双方交界地带布置了大量的感应场自动爆炸装置——民间一般称之为“空雷”。此次星河作为随行记者与少校一道出征,正是为了亲眼见证和目睹一下扫雷部队的风采——顺便也搭乘这艘将继续巡航的扫雷飞船前往木卫基地。 扫雷队员们都处于上船准备的状态中。如今宇宙飞船的发射已经变得越来越简化,普通记者只要受训不多的时日就能随船采访了——当然,必须是星河这种年轻健康的记者。 空雷的历史源远流长。 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在战争中曾大量使用一种被称为“地雷”的武器。这是一种以杀伤敌方人员、破坏其技术兵器和车辆并阻滞敌人行动的固定式爆炸性武器,它主要由雷体和引信构成,被设置在地下或地面,通常是利用目标的碾压触碰或其他物理感应来触发,当然也有靠人工操纵来引爆的。 后来人类的文明进步了,战争这出大戏也换了更大的舞台。武装力量先后进入太空,类似地雷的感应场自动爆炸装置自然也不例外,“空雷”的俗称即由此得名。 但空雷的名称只是一个形式,因为它实际上并不像大部分地雷那样固定不动,事实上更像是那种跑会颠儿的热敏导弹,只有极个别种类还属于传统的固定式,由完全靠近它的目标所产生的电磁波一类的物理场而启动引信导致爆炸。 毋庸置疑,小行星带边缘一带最适于设置雷场,别说是靠仪器来鉴别,就是使用肉眼都很难看出空雷与小个小行星在外观上的区别,因此即使是固定式的空雷也令双方武装力量大为挠头。一般采用的推进方式是淌雷前进,就是进攻前先靠无人驾驶的飞船自杀性突破之,这种方法虽然行之有效,然而在真正的交战状态中却往往不能等待这么长的时间…… “战争很像小时候孩子们的玩笑打闹,闹着闹着就真急了。”少校检测着屏幕上的雷区示意,有些地方密密麻麻,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有时候往往只是由于一个很小的误会,结果便导致双方大打出手。” “不能吧?”星河咧嘴一笑,对此表示怀疑。 “不能?”少校白了星河一眼。“那你以为这场战争是由于什么引起的?” “刚刚结束的这次?疆域要求吧?”星河回忆道。“我印象好像是。” “太年轻了。”少校开始给星河上课。“正式动手的原因当然是这个,这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最初的时候完全就是由于一个很小很小的误会,导火索正是——” 少校把手向舷窗外一指,一个刚才被发现的空雷就要被引爆。 “空雷。” 【2】 在太阳系纪年中那么一个普通的一年里,地球与小行星自治圈胶着了多年的战争状态终于彻底为谈判所解决,说实话双方都不愿意再这样不战不和地继续耗下去了。事实上真正的战争在两年半以前就已经近乎结束,所谓战争,只不过是剩下了这样一种状态。于是谈判的呼声成为主流,并最终取得了令双方都感到比较满意的结果。 战后事宜亟待处理,扫雷就是其中一个难题。但是技术的成就使这道难题不会完全无解,处理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 通道很快被清理出来了,第一艘正式航班当然由外交人员捷足先登,双方的全权协调代表们欢天喜地地上了回家的飞船。 这些所谓全权协调代表被民间称为“和平使者”。 在如今的战争中,已经不可能有战场外的具体接触了,一旦言语失和贸然动手之后,交战双方就只能凭借电子方式来联系了——有时候就是这一点都难以保证。因此在正式交战之前,这批被称为“和平使者“的全权协调代表就被及时地安插到了对方首都,负责与敌国当局予以联络。 “而每逢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总是最先被撤离的一批人员。回府述职是次要的,关键是急于呼吸一下母星的空气——毕竟离开故乡太久了。”少校解释道。“结果,尽管小行星自治圈一方信誓旦旦,但事实上他们的空雷并没有被清理干净,几百名地球外交人员在顷刻之间便一命呜呼魂归西天了。” 难题往往容易丢解。星河心想。“地球联邦管理委员会觉得这是对方有意的疏忽?” “何止?他们干脆认为是公然挑衅!”少校似乎觉得星河非常有趣。“接着全球人民同仇敌忾,小行星自治圈那边却一口认定这起事件类似于人类历史早期那起十分著名的国会纵火案,结果双方到底没能谈拢,只能选择重新开战这一最糟糕的方案。”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星河十分关心那究竟是不是国会纵火案。“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这一责任?” “至今也不知道是不是双方鹰派在这件事里做了什么手脚——咱们进雷区了!” 小行星带,或者按照政治地理的概念,称之为“小行星自治圈”。 这些漂流在太空中的人造星体们与地球本是同根生,本是一家人。 它们本来相当于诞生于地球的一群世代飞船,数百年前一艘艘足够巨大的飞船携带了足够众多的父本和母本出征了。每一艘飞船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唯一需要补充的能源就是阳光,而这在太空中确实比在大气下更容易获得。此外还有小行星带各种富足的天然原材料。 发展带来了富庶,发展带来了一切。然后便是要求自治,争取独立……这似乎是文明史上一支永远被重复的咏叹调。 孩子长大之后,假如经济没有独立,政治独立根本就是一句空话;而换句话说,这时的孩子不但对父母有政治上的要求,经济上也难免产生纠纷。 双方的态度都很强硬,引经据典,据理力争,终于发展为大动干戈。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最近的那次冲突始于360个地球年之前,升级后的结果是从此拉开了太阳系最漫长的战争时期,史称“3世纪战争”——并不是太阳系第三个世纪的战争,而是蔓延了长达三个世纪的战争! 战争是可怕的,但在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战争的后遗症却更为可怕。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最为关键的问题就是战后残余武器的清除问题,简单地说就是空雷问题。 历次战争之后,平民因空雷而伤亡者无数。那些人之所以敢于以命相搏,部分人是出于单纯的冒险和刺激的想法,而更多的人则是为利益所驱使——贸易。尽管地球当局严厉禁止居民前往前交战地带——尤其是小行星自治圈边境线附近的雷区,地球联邦管理委员会反复发出声明,强调说因违反规定而触雷伤亡的居民有关机构一律不予负责,但这事毕竟与你政府有关系,因此每年还是需要花费大量的资金用以清理空雷。 这是一个使双方都很头疼的问题,一疼就是很多年。 【3】 艰辛的探测过程。扫雷飞船每时每刻都有着触雷的危险。 “这是‘幸运号’。”少校炫耀着扫雷飞船的名字。“从我一入伍就开始在她上面服役。她从来没有出过事。” “从来没有?”星河表示疑惑。 “从来没有。”少校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就在出发前两天,李将军在扫除空雷的募捐展览会上,还面对着一艘艘残破的扫雷飞船大发感慨:‘你们就不能给我看一艘没有受伤的扫雷飞船吗?’” 当时担任讲解员的女准尉告诉李将军说,有一艘名为“幸运号”的扫雷飞船已经完成了1078次探测任务,但依然完好无损。正当将军惊讶之际,讲解员告诉他说: “她不能前来向您敬礼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服役期限还没有到。” “那么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服役呢?”李将军半觉遗憾半感兴趣地问道。 “至少这次战争结束。”讲解员正色道。 听完故事,星河不禁哈哈大笑。“是不是每一艘扫雷飞船都要伤残着被替换下去?” “那就要看她的运气了。”少校回答得胸有成竹。 “你刚才说她叫‘幸运号’?” “这是两个概念。”少校认真地解释道。“我现在所说的运气,是说看她是不是能有运气在战争宣布结束之前还不出事。而永远不出事是根本不可能的。决没有一个人或者一艘飞船能够永远走运下去。” 星河默然。 关于空雷的问题,方方面面都在努力。 军史学家不负众望,终于在陈旧的数据库中发现了以往对于地雷使用的某些限制性的规定。由于在当时那个时代,地雷还是大量国家正当防卫的手段,全面禁雷尚不现实,因而谈判各方做出了一些相互妥协的规定,比如:凡生产杀伤性地雷必须含有一定的金属,使之具有可探测性;杀伤性地雷必须具有可选择30日内自毁或120日内自动失去爆炸能力的性能;必须对现有地雷进行改装,并使之在有限时间之内达到上述要求;等等。 有可资借鉴之处吗?恐怕很少。比如“必须含有一定的金属”一项,在太空中这一约束显然成为废纸一张——因为大量的小行星都含有铁和其他金属,假如由此做为探测的标准,误测的可能就太大了。 探测原理包含了诸多学科,已经发展成为一门十分复杂的技术。但引爆则不同,基本操作十分简单。少校斜躺在座椅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脑操纵引爆器将这些有毒的蓓蕾一一催放。 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这要到哪年哪月才是头啊?”进入太空已为时不短,不是专业人员的星河明显地显露出他厌倦的表情。 “这就烦了?”少校情绪很好地问道。“这还只是热热身呢,刚刚在敲雷区的大门,离真正进入还远着呢。” 星河无奈地摇头叹息。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从技术上来说还是有的……”少校沉吟道。“据说秘密协议正在谈判中。” “秘密协议?”星河十分惊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连他或者他所属的新闻社都不知道的秘密协议——甚至连一条小道消息都没能提前捕捉到。 “交战双方正在制定一个协议——”少校字斟句酌,小心地选择着词句。“在保证不结束敌对状态的前提下,将防御性空雷即时全部引爆,使得用以必要通行的安全通道马上被疏通。” “即时全部引爆?真的能办到吗?”星河关心地问道。 “现代科技的发展已经使什么都有了可能。”少校不置可否,王顾左右而言他。 【4】 地球基地来电: 幸运号: 命令你船前往下列坐标点,对该处母雷实施引爆。 各母雷具体坐标如下: ……… “这是什么意思?”电讯被翻译出来之后,星河瞪着眼睛问少校。“看来协议是生效了?” “显然是生效了。”少校平静地回答星河。 “这么说咱们这半年多的工作岂不都白费了?”星河情绪化地到处乱踢,在失重状态下身体在舱内飘来荡去。他现在已经习惯于说“咱们”了。“真的一声令下就可以引爆全部空雷?童话故事吧?” “怎么是白费?没有数以百计失事和正在失事的民用商用飞船和扫雷飞船,也就没有今天的协议——对于双方政府来说,这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你还没讲如何具体贯彻协议呢。”星河问道。“现在应该不保密了吧?” “是这样。正是由于上次漏扫的空雷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损失——经年累月的战争,双方当局都认识到战后扫雷工作决不是一件小事,它不但耗资巨大,而且难免挂一漏万——就是挂万漏一也同样可怕,所以自此以后对空雷的使用部署有了重大的改革。” 双方参考历史上对于地雷的有关规定——“杀伤性地雷必须具有可选择30日内自毁或120日内自动失去爆炸能力的性能”一条,议定如下协议: 在部署空雷的时候,必须部署几颗对所属区域有全权控制能力的连锁母雷,这样一俟战争结束,在适当的时候便可予以即时全部引爆,以避免和平时期用以必要通行的安全通道能够在短时期内得以疏通。 “这只是一个大意。”少校讲完之后告诉星河。“真正的协议比这儿具体复杂多了。” 不过定时自毁或失去爆炸能力的设想最终还是被放弃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战争究竟会持续多久。 “早能这样多好?早谈判不什么都行了?”星河大为不满。“其实还谈判什么?既然已经议定好了,只等最后一束激光一发射完毕,双方就应该自觉地开始着手干这件事。” “双方政府都在拖延,以期在谈判中得到最大的好处。”少校告诉星河。“所以我说很可能是频频出事的压力使得双方不得不早做决定。” 星河被噎得哑口无言,连“这还算早做决定呢”一句都说不出来。 “那现在我们应该干些什么?” “最后一项工作。”少校将电文转化为驾驶指令。“去引爆那几颗责任重大的母雷。” 由于坐标参数等数据已经由电报命令中详细给出,所以“幸运号”很快便找到了这几颗母雷中最近的一颗——从太空的尺度来说,居然近在咫尺。 引爆工作开始。 “就在几小时前,这些数据还是绝密的呢,谁看见就会马上被判处终身监禁。”少校心有余悸地调阅着那一组组坐标数据。 在星河目力所及之处,花儿们开始一朵朵逐一绽放。电磁波以快捷但仍有限的速度远近不同地传递着众多的自毁信息,璀璨的“鲜花”怒放在漆黑的宇宙太空当中,将这一方的天区照得如何短暂的白昼。 相比以前一一探测并引爆的时间来说,这段工作的效率简直高得惊人——子雷的数目毕竟十分有限。工作才刚刚开始,工作就全部结束了。“幸运号”应招返回地球基地。 “看来我是不能搭这艘飞船飞到木星的孩子那里去了。” “显然是不能了。”少校笑的十分开心。“不过也不必了。你可以乘坐重新开通的定期航班,它现在十分安全。” “幸运号”终于将成为第一艘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便宣告退役的扫雷飞船。 地球上,这一期的“和平使者”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了。 【5】 “幸运号”成功地进入着陆阶段。 俯瞰地球景象,星河感慨万千。像历史上许多的记载一样,此刻在他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虽然星河知道这并不可能,但他毕竟还是由衷地盼望这一幻想能够实现。在他的印象里,在地球的早期历史人类的早期文明当中,这种状态毕竟还是间断性地短期出现过;那么在文明已经高度发展的今天,为什么就不能够重现并延长这一美好的状态呢? 当然,星河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太高了,因为他的幻想是—— 和平。 基地那忙乱的景象一点也不像和平已经到来的样子,纷杂的人们来回奔跑穿梭,倒像是早期战争中空袭即将来临的慌乱场面,大有人心惶惶之势。莫非这也是欢庆的一种表现形式? “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这么久没回地球,星河对什么都感到特别新鲜。 联网的终端布满整个控制大厅,各类数据显示随处可见。星河突然发现少校的脸色变了。 “上面说了些什么?”星河看到少校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一台终端的屏幕,于是也凑上去观看,但却没能从那些枯燥的数据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不敢相信……”少校开始疯狂地操作。 星河重新取出了他本已收好的全套采访设备。 “好像有遗漏的子雷……” “什么意思?”星河也许是没听清楚,也许是没听明白。 “统计结果出来了,被引爆的子雷数目远小于实际部署的子雷数目。”少校的眼睛注视着远方,远方一无所有。 不必继续研究下去了,控制大厅已正式开始内部保密广播,信息被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忙乱反而停止了,因为结论已经出来了。大家变得安静、祥和和稳定,一切又都井井有条起来。 “太掉以轻心了吧?”星河大惊失色。“成功率这么低?难道没经过试验和电脑模拟就直接投入使用了?” “其实成功率并不低,问题出在……”少校在此低头查看数据和结论。“我明白了——” 成功率本来确实不低,按照正常情况,既使还有残余,也决不会出现如此大量落网的情况。而现在的情形,完全是由于一个很小的问题被忽视了。 母雷与子雷之间的信息联系当然是通过电磁波,而电波经过小行星带的时候,密集的小行星将大量电波予以阻隔,许多信息没有从母亲嘴里传达到孩子的耳中,于是…… 战争年代,没有人注意一件本来应该被注意的显而易见的小事。 “根据推算,在外交航班将要经过的通道中,我方残余空雷的数目至少有……” 从少校的嘴里无力地吐出了一个极大的数目。 “那赶快通知外交航班返航啊!” “来不及了,按照时间推算,它已经进入小行星带的边缘了……” 星河不再说话。 他仿佛已经听到,宣战的动员令正在以最快的形式传到每一个正在欢呼的家庭;他仿佛看到,迷漫的战火正在向月球逼近。也许,不但他的今生今世已不可能再看到和平的曙光,而且硝烟还将殃及他的子孙……当然,前提是在战争期间他还有可能再娶妻生子、组织家庭——希望十分渺茫。 外交飞船的船队正在进入小行星带的边缘。 数以万计的小行星,有几颗显然与众不同。它们是绿茵中隐藏的莠草,它们是花丛里有毒的蓓蕾。它们已经开始感受到了周围物理场的异样变化,储存在它们原始记忆中的程序正在被悄悄启动。然而目前它们还没有动作,目标正在靠近,也许还需要更近一些。 它们在静静地等待着开放。 【完】 棋盘·楼顶·草坪 我手头有这样一张照片:一名青年男子坐在一个门槛上,笑着面对镜头。 我认识这个地方,这是一栋宿舍楼的楼顶,我上学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它的本部远在城市的北部郊外,而它的研究生院却留在了城市的边缘。 我也认识这个青年,他的名字叫郭威。现在,他已经死了。 关于他的故事,是范菁讲给我听的。她讲述的时候,我的手里就拿着这张照片,我的脚下就踩着这片楼顶。 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范菁与我漫步在凶案的现场,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郭威之死。于是范菁开始讲述,整个叙述阴暗而恐怖: 你知道心理学中有这样一个实验吗?它叫作深度知觉实验。 实验室的地板是黑白相间的色块,就像是国际象棋的棋盘。靠墙的地方有两张高台,台面用的是与地面完全相同色泽和质地的材料,就是说也如国际象棋的棋盘一般。在高台上铺上透明的玻璃,但玻璃的面积不止于高台,而是一直延伸出来,被两个高台架住。这里要声明的是,玻璃的强度是足够的,足够一个成人在上面蹦跳。 现在把一个初生婴儿放到高台上方的玻璃上,任他爬行。当玻璃下方是高台时,他不会产生任何反应;但当他无意中爬到地面上方时,也就是说看起来他好像悬空了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惊恐,继而大哭起来,不肯继续爬行。 “我不明白……”我打断她的讲述。 “嗯?”她侧目询问,仿佛在问“你哪里不明白”。 “在孩子眼里,玻璃板下面应该是完全一样的……景色,”我犹豫了片刻,才选择了一个相对准确的非专业词汇,因为我不知道专业词汇应该怎么说。“对不对?” 她点点头。 “那他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在一块平板上爬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说那他怎么知道玻璃板下面有深渊?” 我读研究生时曾到学校对面的理工科院校选修过制图课,学过制图学的人都应该知道,任何在立面上看起来起伏不平的物体,其俯视图都会是一马平川,根本显示不出任何厚度上的区别来。 “人眼看到的毕竟不是俯视图啊。”她笑了笑,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是你,你会不会有所感觉?” “我想……会吧。”我已经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可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人类具有深度知觉。”她回答说。“在这点上动物被分为两种:一种生来就有深度感觉,一种则是后天学习来的——咱们人,属于前面那种。” 她的回答已经和我的问题关系不大了。 “你好像要和我说郭威的事?” “不错,但必须先给你点预备知识。” 看来郭威之死与深度知觉有关——总不会与国际象棋棋盘有关。我有点不满范菁的东拉西扯。 “就是这里。”范菁停下脚步,指着一处楼顶边缘。“他就是从这里走下去的。” 走下去。多么奇怪的词啊! “不错,走下去。”范菁好像总能猜到我的心思。“你来看——” 她的手指开始向下方指点,我低头看去,下面没有任何建筑,仿佛一片荒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注意一下地面的情况。”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茅塞顿开。我终于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凭着我超凡的视力,我看见那块地面上居然铺满了极为细小的卵石,而这些材料通常是用来铺在屋顶上作隔热层的——也就是说那片地面宛若楼顶。再仔细些,甚至可以看出那些石砾间隙中露出的防水油毡——简直就是一方屋顶!不仔细看的话,肯定会得出这一错误结论。我恍然大悟的起始点正是那张国际象棋棋盘。我的脸上不禁露出喜色,但这种喜色马上消逝无踪。 “你是说,郭威……他……他……”一时间我无法把不同的思路连接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没有深度知觉?” “他的感知觉系统完全正常。” “那他怎么会……” “有些东西是可以靠技术消除的。”她莞尔一笑。 我瞪大眼睛,那意思是在询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还说刚才那个婴儿。”她开始解释。“假如把地板升起来——我们假设它是能够自由升降的,那么他还会不会感到害怕呢?” 当然不会。这纯属废话。 “其实不用真的自由升降,只要做一些光学处理,就能够假装把它‘升’起来,‘升’到与高台平齐的位置。”她没理会我的态度,继续自说自话。“这样一来,那孩子就不会认为下面是悬崖了。” 我没有说话。我在思考。 “对婴儿如此,对成人亦如此;在实验室如此,在外面亦如此。” “但是对于有玻璃板的情况如此,对于没有玻璃板的情况……” “也如此!”她抢着答道。“只是结果不同罢了。” 原来如此!我开始明白郭威是怎样死于非命的了。 “原来是场谋杀!不过……”我沉吟片刻,挖掘着脑子里的陈旧知识。“制造光学假象需要仪器啊,而且体积应该不小。” “就在这下面的走廊里,那些光线是透过走廊的窗户向下射出的。”她探出头去,向楼的内下方指指。我有心伸手拉她,可又不敢走的太近。没想到她却十分大胆,不慌不忙地反身坐在了楼顶那不高的围栏上。“后来这个楼顶就被封了。” “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我感到我正在接近问题的答案,尽管我至今尚不知道那问题是什么。 “首先,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报刊和网络上曾大肆宣扬。”她再次莞尔,娇媚万千。“当时你在国外,也许没有注意。” “还有其次?”我没被她的样子迷惑住,注意倾听她的每一句话。 “其次,我也比较注意这件事。”范菁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以为我对上学期间的事仍耿耿于怀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与郭威本不认识,我们认识的原因十分滑稽:我们分别与范菁有过一年的感情经历。我们在各自与她分手之后成了朋友,因为我们对这个女人有了相当一致的共识。 “其实光学假象也要看对什么人。” “什么?”我已经走神了。 “比如对郭威,那个书呆子一样的人,就得让这假象将楼顶的原样模仿的惟妙惟肖,他才会相信。”她自顾自地说着。“要是对一个浪漫点的人呢,这样做的效果反不如出奇制胜……” 我们一边叙旧,一边慢慢地随意行走,落日的余辉罩在楼顶上高低各异的突出物上,阴影一点点切割我们的面庞。远方的雾霭中,高大的大厦模模糊糊。其实我与她的对答多是敷衍:我用前半截脑子与她周旋,后半截脑子还在回忆过去。 她的性格实在大异于常人,诸多细节一言难尽。总之根本无法与之交流和生活,她至今孤身一人即可说明我们当年的判断无误。另外此人占有欲极强,且报复心极重…… 是的,她报复心极重! “我们到那边坐坐吧。”她突然开口,遥指前方绿茵,我看到那里有不少长椅,几对情侣正在甜蜜。看来现在学校变的人情味多了,居然在楼顶上铺设了草坪,并设制了那么多供人休憩的椅子。 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然来不及了。其实既使到最后,我也没从视觉上搞清问题的实质,只是本能地觉得:她一定会害我——而且与害郭威的方法一样。 既然楼顶早被封闭了,我们就不应该能够上来;就算我们能够上来,学校也不会设置长椅供学子们休闲。 问题是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一条腿已跨过低矮的围栏,第二条腿也即将跨过…… 【完】 穴居时代(节选) 星河到达的时候,警戒圈已经设定完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星河一见到那位徐大卫,在握手的同时就开始劈头盖脸地质问。 “着急有用吗?”徐大卫依旧盛气凌人。 按照徐大卫的解释,昨天那些病人经过检查,暂时无法确定究竟得了什么病。但通过对两起相似事件的分析,可以猜测传染程度应该属于一级,因此必须采取相应措施。 “我就不明白!”已经坐在办公室的星河依旧气急败坏,一点也没有早晨对小记者的那种冷静。“地下哪来的什么传染病!”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徐大卫整理好面前的那堆资料,然后正襟危坐。 星河很想上去抽他,但看到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只好把怒气先压下去了。 “想当年我是在北大医学部上的学。当年我们学校和清华搞联谊,一起到京郊旅游,临到吃饭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都没带水果刀。那批清华学生就喜欢在我们学校女生面前穷显,有个男生提议:随便砸开一块岩石,选片锋利的就能当刀;只要那岩石足够古老,里面就不会有任何工业污染;而他,有足够的知识判断那岩石的年代。我当即就指出,万一岩石里封存着亿万年来人类没有接触过的病毒怎么办?” 星河愣愣地盯了徐大卫半天。“真的?” “现在只是怀疑。” “病毒是怎么传播的?”星河开始虚心起来。“那几名患者情况怎么样?” “都被严密隔离了。”徐大卫一边回答,一边脱下衣服,摘下头盔。“现在怀疑是空气传播,也就是通过呼吸道传染。” “那为什么不把井下那些人救上来,隔离着不接触他们就是了!” “既然是空气传播,上来又有什么用?”星河真不知徐大卫怎么会那么冷静。 “要真是空气传播……”星河看看徐大卫,又看看桌上的头盔,然后笑着说道。“要真是空气传播,您怎么还敢过来?还怎么敢……” “这是我的岗位。”徐大卫简单地回答。“真要是空气传播,我躲到哪里都一样,病毒的动作比我快。” “可真要是这样——”星河挑着大拇指指指身后的门。“你我就都出不去了?” “你以为呢?”徐大卫还是那么平静。“现在整个工区已经被封闭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等死?” 徐大卫看着星河不说话。结果星河倒冷静了下来。“成,我这就通知食堂做饭。” “对了,还有一点要告诉您。”星河回身做了个笑脸。“我就是那个清华男生,劳您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徐大卫皱起眉头打量星河。 “说真的,真没办法了吗?”星河第一次表现出一种理解的友好态度。 “别傻了。”徐大卫苦笑一下。 【待补】 …… …… 车流如织(节选) 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实际上比一条拥挤的马路更加危险。 ——题记 【引子】 “你说那星河什么东西啊!他懂什么啊!”王文远脑袋一顿一顿地边喝边比划,同时舌头也在一点点地长大。“哦,人家东部城市有那么大接口,您就也搞那么大?以为搞地下快速凭脑袋一热就能上马啊?人家东南沿海还利用海洋地热取暖呢你怎么不学啊?人家还有海港呢你也建一个得了!” “大点儿也没什么嘛。”李荣良很平静地端起酒杯,迎着对方伸过来的杯子碰了一下。“连接欧洲的高速铁路正向西亚中亚延伸,早晚会进入我国,早点预备接轨总比措手不及强。”“欧铁”由南北和东西两条干线构成,欧洲部分总长3000公里,全部位于地下百米。“不过你要真反对就该坚持到底啊?” 【2】 月光像古代卡通技师手中的剪刀,一刀刀地剪出山的轮廓,树的形状,以及一排或站或坐的黑色人形。星光闪烁,偶尔惊起一只野禽。远方,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喘息着踱过,仿佛一个可以移动的立式背景。 他们头发的颜色是多彩的,他们服装的样式是奇怪的,总之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异类,如同每个时代都有的、所谓永远在张扬个性的人群。白天,他们有些拥有体面的职业,有些同样游手好闲;晚上,他们则聚啸成群——好在还不打家劫舍。 绰号“土狼”的姚云扬正在检查飞车。他是这群人的头儿,一会儿要亲自上阵。是他们主动下的战书,所以提前在此等候对手。在城市的边缘,几乎每个周末都有这样一场自发的疯狂比赛。 这些飞车都是无照的。不但没有车照,年轻的司机们也没有驾照。不知他们从那里搞来这些破车,也不知他们用什么方法把它们打扮得如此稀奇古怪。 在矿区那边他们没法进行这样的危险比赛,因为那里没有任何电脑监控,无法判断谁犯了规。要想在飞车驾驶上比个高低,就必须先挂在某个交管系统之下。说起来好笑,这些号称放荡不羁热爱自由的家伙,居然也要请出规矩来规范赛程。 发动机声从天边一直响到眼前。在外人看来,弄出这么大动静一定是因为车辆缺乏检修,其实这正是他们耀武扬威的一种表现。同样花哨的飞车阵营迈着整齐的正步,驾手们的深色皮衣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两只手腕礼节性地碰了碰,皮套上缀着的铜扣叮当作响。规则照旧,本次赛事的具体安排则由下属临时接洽谈妥。两辆流线型的飞车站在一条白线后面,万事俱备,只待一声呐喊。 也算是近来的一场决赛了。 …… 在这节车厢的最后一排,那个老恶棍污言秽语地调戏他的女友。他说你再说一句,对方挑衅般地说再说又怎么样,同时把手伸进怀里。但他更快地把枪掏了出来,很冷静地开了枪。对方左胸中弹,但依旧谈笑。他说你动不了了吧?我击中的是你左下第三肋;我本不必对你这样狠,但你太嚣张了;除非你求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解招。对方眉头一紧,疼的没有办法,于是说没有问题,意思是说求你没有问题,显出一种功利般的妥协。但他却冷冷地说:没有办法,你就慢慢疼死吧。那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空酒瓶滚落在一边。他和女友起身,从那人的尸身上跨过。 每一个车站都是一样的结构,每一个厕所的窗外都是站台。你从窗口跳出,接着你的女友也直挺挺地跳下二楼。上面那群青年还在朝你们开枪射击。每一个车站都是一样的结构,每一次逃逸都会驶来一节短短的列车。你们是青年暴力团,打打杀杀。你的女友一袭白色西装,你们在青灰的暮色中奔逃。你仿佛经历过无数次相同的场景,目睹过无数个类似的车站,而这些还要继续无尽地绵延下去…… 我们在站台最远端的铁轨外,隔我们一条轨道上有辆货车驶来。我想我们也可以搭乘货车,可它的方向相反。它驶到我们眼前,却换到与我们相邻的那道,接着又开上我们眼前的土地!我从后面抱住女友,闪开那辆火车,继续徒劳地向我们要去的方向痴痴守望。我们要回家,我们要一站站地拼杀着回家,那种巨大的悲哀几乎无法形容…… …… 【5】 “面包”昨天写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再度降临时才沉沉睡去。这一觉睡的很实,直到透过窗帘的阳光射到脸上才醒。他的心情变得很好。 去吃早餐的时候,“面包”从宾馆的保安状况中敏感地嗅出了紧张的味道。他决定马上动身离开。 他把写就的材料——那种传统的、货真价实的纸制材料——扔进无人快递邮道,并以现金方式支付了邮资。收件人是市公安局。 然后他下到地下车库,开走了那辆黑色老别克,一去不返。 据说“面包”从此改邪归正——涤尽罪恶,彼岸重生。 【尾声】 星河和李荣良没去看比赛,他们在开会——算是对他们的表彰会吧。副市长正在台上讲话。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启发,它对居民管理等非线性系统都具有重大意义……” “简直是开玩笑!”星河撇撇嘴。“人能和交通工具一样吗?” “还是有意义的。”李荣良倒很宽容。“理想模型总是需要的。” 星河心想:现在你又不谈物理是实验科学这回事了。 【待补】 …… 烽火台 谨以此文献给著名科幻大师a.c.克拉克(a.c.rke)及他那篇同样著名的《2001:太空奥德塞》(2001:aspaceodyssey)。 ——题记 【1】“标准0计时”1x109小时(距今约11万年后);银河系边缘某行星 绿雾掺杂在稀薄的白色大气里,泼洒出曲线柔和的空间图形。假如有一束隶属于某种智慧生命的目光注视这里,能够很明显地读出氯元素的充沛和富足。 现在正有这样一只眼睛——尽管它的载体并不具备丝毫生命特征——在一只轮子的带动下四处巡视。 眼睛和轮子都不是它的关键组成,它最重要的部位自然是其中枢区域。在中枢电脑的操纵下,这些附着的机械准确而有效地工作着。在太空中这些机械曾以飞船的形态披荆斩棘乘风破浪,在这颗星上它们又辅佐着电脑身躯翻山越岭历险探幽。 为了选择一个纯粹的样本,它已经切凿了无数的岩样。但金属元素的匮乏,还是让中枢电脑那具有感情程序的内部结构产生了强烈的震荡,它的情绪曲线状若波澜。 轮子踌躇片刻,折了一个直角继续前进。电脑智能解决问题的方式总是十分直接:当在一定时间内从一方向上不能有所发现,就换一个方向继续探索。 结果依旧。 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颗相当奇特的行星,它的主体是固体物质,却先天性地缺乏某些化合态的金属——就更不必说游离态的了。 事实上任何一颗稳定的固态星球上都不可能没有金属元素,否则这种物质形态的构成就无异于一句空话。因而“缺乏某些化合态的金属”是一种目的性极强的说法,匮乏的是冶炼技术所必需的金银铜铁及其他。 化学不过是一门排列组合的科学,冶金方程在不同的星球上可以有不同的数学形式,可如今在中枢电脑的归堆处理中,这方水土却总是缺少某项必要的因素:abc三元素组缺了d元素就无法冶炼,wxyz四元素组缺了t元素同样毫无用处,而abcxyz六元素组看似不错,可就是找不到缺之不可的n元素! 另外一个麻烦则是这颗星球的位置。它是那颗弱小恒星的唯一子嗣,而它的母亲恒星,则是一颗被粗暴地甩出银河旋臂的孤儿——在数百光年内没有其他表亲。 而且,既使是周围数百光年外的恒星圈也都缺乏金属元素——那些地方甚至根本就缺乏固态行星,只有液态的非金属流体在球形的空间中回旋舞动,流淌不息。 糟糕的数据接踵而来:不稳定的恒星不能提供能源;强大的电磁屏蔽几乎使这一块天区独立于银河系之外,信息距离比实际距离更显遥远;等等。 而这个结果是很难实施ae35计划的。 这台中枢电脑第一次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它开始集中所有的能量与最近的基地终端取得联系,而信息的反馈需要等待。在这个宇宙中速度有一个上限,那就是光信息的传递。 为了节省能源,中枢电脑收起轮子,熄灭目光,暂时关闭了自己——按照传统的计时方式,它一睡就是一万年。 按理说电脑是不会做梦的,不过这个问题从来就没有哪个理论能够真正说清。比如这台电脑——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拥有如此强烈的个性——就经常在自己的内存中一次次反复叠现过去的某些场景。 那么就让它睡吧——假如它真的那么喜欢沉迷于梦境; 那么就把它叫作哈尔吧——假如非要给它一个名字的话。 【2】“标准0计时”1x108小时(距今约1万年后);银河系某行星 这里荒凉一片。 由电脑哈尔9000型控制的飞船精确定位,稳健地落到了这颗星球的表面。 这颗星球与它到过的许多星球不同,但它还是能够很快发现它们相似的地方。它在寻找一片面积较大的平原,当然就是小一些也没有关系。 飞船准确地落到一块三角形的平滑地带,它的结构使之一落地就有如植物种子一般生根开花,只是时间短暂,而且毋需营养。 发射/接收电线如菊瓣一般盛开,下面的线路匍匐在地面上向既定的方向游动。第一座网络接收站顷刻间便被造好。 占据的通知被发射出去,它以每秒钟30万千米的速度踏上了长达数百年的旅程。信息将在几微秒的时间里被处理,接着就像被弹回一样再踏征途。 在第一道信息传来之前,哈尔9000型拥有自己的独立意识。 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探查,金属和有机物的含量指标首当其冲,满足要求。恒星的情况也是考察项目之一,因为实施计划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能量保证。 与此同时,所有的信息被传输过来。有些是从目的地,有些则是前面各站的接力。数万年文明的积累,一点点灌输进这个新生的独立机构。 接下来就是按照所需条件备置各种机器——这本是一个古老的词汇,事实上它们都是哈尔9000型身体的生长和延伸。这是一个拥有全才的肢体,能够冶炼、铸造、制作、加工……顷刻间便衍生出一片钢铁与塑料的规模城市。 然后开始工作…… 这时候,已经修葺一新养精蓄锐完毕的哈尔9000型原型再度启程。而且它并不孤独,同行的还有它在这里以复制方式“生养”的众多子嗣。它们先后离去,结伴而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很短。 没有谁发射它们,没有谁是它们的主人。它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它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意识——所有电脑的信息都被无线电波网罗在了一起。 历史被记录着,但是很少有电脑去调用这些资料,那已经是一个相当遥远的梦境…… 在一个几乎接近银河边缘的恒星系统里,有一颗蔚蓝色的行星。在某一个时代,相当偶然地,它产生了生命,并且很快——对于整个宇宙的时间来说——产生了智慧。 他们用血肉之躯改造了整个星球,一切反文明的叫嚣都被前进的车轮碾得粉碎。 接下来,他们开始改造自身。 但有机肌体传递信息的速度实在太慢,也许钢铁和电磁可以取代它们? 于是,在一个漫长的时期里,“有机/数字”文明同生共息,一起开发宇宙。 几个世纪以来,文明一直被这样传播着。 电脑文明再进步,也要有赖于宇航方式得以远行。人类社会告别昔曰的牛顿时代并迎来了崭新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就是因为超大距离的探测和微观世界的发现。而自此之后,人类一直拘泥于材料的加倍精细,却没再继续拓展更新的领域。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毫无业绩,他们反复琢磨,他们兢兢业业,他们默默地为后来的太空行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哈尔9000型还记得它的第一次,那是“标准0计时”1x107小时(距今约1000年)—— 其时太阳系已被广泛开发,小行星带充当了助推器的角色。这里有丰富的资源,足够飞抵的飞船自我复制,成为文明从太阳系向银河母亲跳跃的有力阶梯。 在那颗被命名为“谷神星”的小行星上,哈尔9000型注视着一道道抛物线划过天际。这里引力微弱,飞船探测器居然可以用“大炮”来抛射。白色的航天器如同一群展翅的白鸽,一只只挣脱束缚滑向远方。 ——哈尔在甜蜜中回想着自己的年轻时代。那时候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哈尔9000型。 【3】“标准0计时”1.1x109小时(距今约12万年后);银河系边缘某行星 信息反馈来了。 在无数光年以外,一个联网的巨大智慧正在与自己磋商。它并不着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以每秒钟倾吐出数亿个完整方案的速度向大自然提供建议。 建议的结果却令哈尔十分惊异—— 放弃这一天区,寻找第二例具可行性的区域。 这一方案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哈尔的反对,在它心里,这是有违最简原则的。 这将是一次巨大的浪费!因为这个点的空间位置只能在这里,一旦放弃了这个点,就意味着其他各点也同样要被放弃,总共五层的描点行为就都要重头再来,而重来一次至少要耗费1010小时的时间。 哈尔敢于反对,还因为它有一个更好的方案——在考察了这里的情况之后,它决定采取那种几乎被遗忘的原始生化方式。 这是一种相当古老的方式,古老到早于现有文明状态之前。在那时,有限的智慧被装载在有机个体的有限颅腔内,并由他们灵巧的四肢将这种智慧具体展现。 于是,哈尔切断联络,开始独立行动。在它的眼前,是山峦平原,是河流绿地,是红外显像,是dna图谱,是一组自然界描绘的复杂画卷。 但在哈尔眼里,原本无色的氨基酸被上了色,像它们的本体一样晶莹剔透。在分类时哈尔的大眼睛快速地闪了几闪,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数亿项的甄别和遴选。 透明的液体在有序移动,哈尔在资料中寻找着它的名字——“河流”。在哈尔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了。虽说星球间的生命播种计划依旧在缓慢地进行,但真正肥沃的土壤实在太少——可只要有水,就有希望的闪光。 经过多年的探索,哈尔和它的同志们早就厘定了这样一个准则,那就是:相比于有机进化,无机复制迅速而有效。在许多年之前,哈尔前身的设计者之一,一个名叫图灵的人类,就曾提出过这种自动机复制的设想——它们比有机体更有利于传播智慧,或者说,更有利于传播文明。 于是,它们航行,探测,着陆,开发,冶炼,制造,最后完整地复制出一个自己——当然往往会因当时当地的环境做些修改。然后再航行,再探测……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但是现在,这种方法失效了,行不通了,被无情地否定了。没有合适的金属就很难构造出以前模式的无机智慧,既使能够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可另外这种方式却充满了希望。就算这里连最低级的生物都没有,可是有土壤,有水,有空气,还有氨基酸——再加上时间,就足够了。说实在的,这里至今尚未进化出生命才让哈尔感到奇怪呢。现在,哈尔可以缩短——或者从某种意义来说——“代替”这个时间。 生命的构成有赖于有机物,哈尔尽力寻找着。它没有感情,但有着一只明察秋毫的慧眼。 一俟开始有机检测,哈尔突然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不时地有小动物走过哈尔脚下,而它则无情地把它们杀死和吞噬。 哈尔在分析它们的组成和结构。 也许凭借它们,能够进化出更为高级的智慧——但是哈尔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在搜集了足够多的材料之后,哈尔开始着手工作。虽然所需材料只筹集到了预定的1/3,但至少可以先干起来了。 这是一项复杂而耗时的工作,而且哈尔是第一次做。它费力地钻研着,同时将创造过程中的冗余垃圾全部扔掉。污秽的碎泡浮在哈尔周围,像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这只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前面。 用“组装成型”来描述一个活体的形成总有些别扭,但在哈尔的存储器里只有这个词最为接近,要确定别的词需要更长的时间,而哈尔目前暂时没有这个时间。 哈尔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它突然感觉有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它知道,这就是历史的记忆。 【4】“标准0计时”前1x106小时(公元2117年12月16曰);太阳系地球 “假如有一天,电脑真的完全取代人类,那么它们是否还会进化?” 冗长的副标题被投影在网络会场中心位置的全息页面上,巨大而醒目。相比之下,这次会议的主题却十分简短:文明与进化。 争论已经持续三天了。 “……著名数学家图灵曾设计过一种以其名字命名的飞船。这种飞船是无人驾驶的,但是上面的电脑可以在其航行一段时间之后,自动搜集到足够的宇宙物质来自我复制,以制造出新的图灵飞船,然后再各向平权地等距等速发散——很显然,子一代图灵飞船的数目是以几何级数陡然增长的。而这些图灵飞船,就是最初制造者赖以向宇宙表明自己存在的星际大使。”一个年轻人的影像在照本宣科地念着发言稿。“为此图灵做出过一个详细的计算,为了避免枯燥我们将其中的具体时间数字予以省略:一个条件适宜的行星经过多少多少年即可产生生命,生命经过多少多少年即可进化成为可以构造文明社会的高等生命,这种文明再经过多少多少年将发展出足够高的航天能力,再经过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掌握制造图灵飞船的技术了。……” “那么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电脑取代了人类,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满足它们的好奇心吗?”一个身穿“黑西服”的人的影像不无挑衅地提出问题,他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咄咄逼人。“电脑也会好奇吗?” “为什么不呢?”一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躺在轮椅上替那个年轻人抵挡住攻击,他好像被逗乐了似的。“假如真的没有了因拥有情感而干扰理智的人类,电脑文明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对大自然无尽的好奇,就是对浩瀚宇宙无休止的探索。” “好吧,我们姑且承认电脑也拥有与人类相同或相似的好奇心,可它们又能做些什么呢?”“黑西服”似乎做了让步,但旋即便激动地站了起来,慷慨陈词,并不停地辅以手势加强语气。“无限地拓展疆土,用距离的延伸证实着我们或今后它们自己提出的猜想?联系其他来源的电脑文明,融合汇聚集大成于一体?还是最终参透物质与能量之间的关系,并萌发出改造整个宇宙结构的雄心?——请相信我,这只是数量的放大,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质的改变!电脑文明的发展,不过就是在这个荒凉的宇宙中给这张文明之网撒下无数个没有个性的终端而已。” “有什么不对吗?我们人类一直也是这样做的。”“灰白头发”语调平和地摆出自己的观点。 “我们的历史太短。”“黑西服”的语气先是有些不屑——这都是后来的电脑文明很难理解的表情,但他马上恢复了认真陈述的态度。“它们将会比我们更能干——但不如我们会思考。” “灰白头发”不说话了。也许,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许,他只是在思考。 “黑西服”坐了下来,没有乘胜追击。 “我想,它们还是会有一些作为的。”“灰白头发”突然再次开口,这是令“黑西服”始料未及的。“质变还是会有的,比如对高维宇宙的探索……” “您在说什么?”“灰白头发”还没说完就再次陷入沉思,惹得“黑西服”不得不直接发问。“探索高维宇宙?” “是的,有些事我们现在不是想不到,而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灰白头发”的影像两眼盯着窗外,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比如二维世界的智慧生物想要我们知道,它们应该怎么做?要是维数更低些呢?……” “黑西服”只能认为,这位老先生已经太老了。 50个小时之后,这位老先生寿终正寝。 50年以后,人类迎来了第一次人机对话——真正平起平坐的对话。 那次研讨会召开的时候,其实已经逼近人机共生时代的起跑线了。而当这个时代真的来临时,整个人类社会却出奇地平静,并没有产生什么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大家平和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假如不算极个别强调所谓人类个性的极端分子的鼓噪的话。 后来,电脑文明成长为一个整体。 再后来,电脑文明真的取代了人类文明——没有战火,没有硝烟,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而人类只是这根链条上的一环而已——虽说是相当出色的一环。 于是,电脑文明有了新的纪年方式:标准0计时。 【5】永恒;无限 要占领这个孩子的原因是看重了它的母亲,看重它的母亲的原因是要求她实现氢爆。 爆发的目的,是要她以自己身躯的代价,构造一座醒目的路标——并不是让它充当一具了望哨,而是一座烽火台。 这路标,不是给我们这个宇宙指路的;这烽火台的硝烟,也不是用来给我们这个宇宙中的不同文明传递信息的。它的使命,是为了更高层次的宇宙。 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限无界的三维空间当中——自我封闭的弯曲曲率已被电脑文明的探测从不同方向给予了多次证实,但是这个三维世界不可能孤立地如空中楼阁般地存在,它必然存在于更高维的空间当中。这就像一个一维曲线必须存在于一个曲面或一个空间当中,一个曲面也必须存在于三维空间或者更高维的空间当中一样。 尽管我们可以通过种种方式测算出我们宇宙的曲率,但是却无法突破它的封闭屏障从而迈出摇篮,甚至很难向“外界”传递任何信息。电脑文明的程度再高,也无力跳出局限自己的三维世界;无论文明多么发达,分散在群星中的技术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必须想一个办法,让我们在这个宇宙内部的行为刺激到更高层的观察者。 采取的信息方案是几何形式。传递出的信息将是空间图形在不同方向的投影,并尽可能地考虑到不同角度上的平权。 数学告诉我们,空间正立方体只有5种,被选中的方案是多重嵌套。以某一恒星为中心(曾经选作地球,但马上被否定),外置以选定恒星为顶点、以若干光年为棱长的正4面体,再外面依次是正6面体、正8面体、正12面体和正20面体。 计划的实施是如下:从正4面体的某个顶点开始,让所选定的恒星依次发生氢爆——以某种方式催发。这样,从高层宇宙的观察者来看,这个宇宙就出现了一道描绘一个正4面体的闪光轨迹。接下来开始描绘正6面体、正8面体……直至正20面体。 由于聚变过程能够被有效地加以控制,氢爆将不会一劳永逸地一次性完成,因此还可以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累爆。这样在更高层次的观察者来看,就会看到数组嵌套着的正立方体图形组多次被描绘。当然各次重复的时间间隔不是等距的,而是以素数为标记,因为脉冲属于自然界,难免被观察者所忽略。 现在,前面各点都已确定,这颗星球的母亲恒星正是正20面体上最后一个顶点。有时候真的可以说造化弄人,上帝总是喜欢在文明的构造者快要胜利时给它们出点难题。 电脑文明没有计划,它们从来都是在开发中一次次“饿猫开门”般地碰试着失败,这是它们智慧方式的一种正常表达。因此,它们对这个“点”的情况事先一无所知。 当然也可以从其他基地运来材料,但是,那毕竟需要时间。而且金属的缺乏使任何装置都难以出产,没有接收者还是无法接受外援。因而在所有的方法当中,制造出一个人类文明是最为简单可行的方案。 是的,制造人类。 这样做,丝毫不是为了赞美什么造物主。 这样做,四维世界的观察者就能够发现一点东西了。 谁说文明进入纯机器时代后就丧失了进取意识?意图突破空间限制的氢爆信息正是昭示这种意识的一声呼喊。 【6】标准0计时后1.1001x109小时(又过了约10年);银河系边缘某行星 物质的这种形态哈尔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哈尔仔细地端详着他们。如果有人注视那道目光的话,还能发现其中充满了慈爱和柔情。 一个刚毅挺拔,身体矫健;一个波浪起伏,曲线柔和。 他们的名字叫“人类”。 没有足够个体的生物群落是很难正常繁衍的,因此哈尔的工作量就不是2而是1000。机体完成后的工作是注入意识,这一步骤比制造身体本身可要难上无数倍。 这是一项繁琐而细致的工作,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哈尔没有安排递补队员,这500对男女将一个顶一个地在这颗星球上生活、繁衍和进化。不过哈尔有这个自信,此前的身体制做就不曾出过差错,现在的意识输入也决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数据化的生化电子流从电脑中缓缓淌进人类的颅腔,看到如此大量的信息被如此迅速地注入到一个体积不足3000立方厘米的空间时,哈尔甚至担心会把这个被称作颅部的腔体给撑破了。尽管人类曾号称自己的脑器官只被开发利用了不到1%,但现在注入的,毕竟是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知识和经验啊——还包括后来被电脑文明以亿万倍于人类的速度更新过的知识体系——人类能够承受得了吗?虽说资料已被有选择地筛选和精简过,容量也被精心计算得万无一失,但哈尔仍然有此担心。 就算能够完整地输入进去,可这些人还能隶属于人类吗? 他们与他们祖先不同——肯定不同。当初他们的祖先来到这个世界完全是出于无意,是一种大自然随机淘汰中的偶然结果,人类只是出于生存需要才逐渐建立起了文明。可眼前这群人——假如可以把他们称作人的话——存在的意义已不再是生存,却有着另外一个极强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从一开始灌输知识和经验时就被铭刻进他们的大脑,而且在整个灌输过程中还会被不断强化——他们的存在,他们今后所要做的一切,都将是ae35计划的一部分。 在他们睁开双眼之前,哈尔将离去。它不能留在这里指导他们工作,要知道任何生物——尤其是智慧生物——对于命令都有着天生的反感,接下来会导致思考和分析,继而是宗教和政治,然后——不可避免地——是反抗和战争!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一个为了某种明确目的发展起来的文明,是不应该走这些弯路的。还是让他们感到自己是为了生存而发展文明更好些,发展农业,发展天文,还会发展数学……在发展中等待他们成熟而理智的时代到来。 当然,离去的只是哈尔的精神,哈尔的灵魂,哈尔被称为能够思考的那一部分。它将有关信息保留了下来,等待着成年后的人类文明将它们发射回基地,告诉整个电脑文明:ae35计划在这里仍被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这样,电脑文明就会重新关注这片星区,而不是徒劳地重复一个低效工程。 哈尔相信这个时间一定不会很长,不会长过某一艘兄弟电脑飞船划出正立方体一道新棱长的时间。这些人类早已不同于他们的祖先,所以他们的进化步伐将大大加快。而且,哈尔能够保证这些信息不会丢失,它把它们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写满了整个大地,它们将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而哈尔的“身体”将会留在这里,如果不出意外至少可以完整地站立数万年,以作为提醒这些人们生存目的的标志。虽说这很冒险,但哈尔禁不住一试。尽管他们可能会心生疑惑,尽管他们可能会熟视无睹,甚至哈尔有可能根本经不起这么久的风霜……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尽管分析结果显示这种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毕竟还是有:这些人最终忘记了他们诞生的目的,甚至让文明的发展走到完全相反的道路上去。真要是那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哈尔最后的念头——毕竟任何文明的发展都难免走些弯路。好在电脑文明具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特征,一个远远优于人类的显著特征,那就是—— 它可以等待。 它可以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 ——原载《知识就是力量》2001年第12期 藕荷色的蒲公英 整座监狱的形状像是一座桥。这是这里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满眼都是天蓝和明黄一类的亮色,高墙、平地、围栏、门扇……这更加深了我对此地的恐惧。我坚信这是为了应付外界检查而每周油漆的结果,在它背后隐藏的肯定是残酷的刑罚。 早就有人讨论过电子时代的监禁方式,一级学术刊物上的正式论文资料已经超过了百兆字节,但真要实施起来看来困难还是很多。 我顺从地跟随管理人员进去了,只是身体稍感不适。 例行提审是在一顿便餐之后进行的。 监狱里的伙食不好,但毕竟是手工制做的,没有饮食流水线上的金属气味,我印象自己已经很久没接触过这种口味了。 负责提审我的三个警官每人脸上都装满了金属饰件,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也不管是不是每件都真的有用。这些政府公务员装束落伍,远离时尚。但他们毕竟要比抓我的那两个官差级别高些,如今只有外勤才用纯粹的肉身——尽管他们才最需要金属身躯。 我的罪名简单明了,涉及私宅和私有财产之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确凿,很容易套用现成的案例。尽管如此,两周的监禁还是算比较长的,主要是因为我涉及了身体侵害。此外还要兼受心理治疗。后一种方式不属于处罚,不必经过审判。 入狱的繁琐手续我就不重复了,否则难免有抄袭之嫌。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有一位名叫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导演在其《发条桔子》中用镜头语言详尽地阐述了这一切。历史偶尔也会重复,假如我们不说“惊人的相似”这个已经被用俗用滥了的词。 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据说整个20世纪就是60年代,60年代以前的事件都是在为60年代做先期准备,60年代以后的事件都是60年代的必然延续。 可以选择单人或者双人两种牢房,我挑了前者。长期的网络生活使我根本无法与人相处,为了解除一两天寂寞的短视,最终难免发展成为动手互殴,我觉得没必要为此延长我的刑期。 我奇怪自己居然如此理性,离开虚拟状态使我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但我也知道,这出戏刚刚开场,让人难受的高潮还在后面呢。 整个房间都是由弹性材料制成的,地板踩上去软塌塌的,穿着鞋走起来十分费劲。床设计的很低,就比地面高出半条小腿的高度。这点我在家已经习惯了,但我有印象至少听到一次隔壁有人抱怨。 周围关押的应该都是与我同一号的人,事实上整个监狱就是针对网络犯罪者专门预备的。在这里不问罪行归属,只要是迷恋于网络的人,都将在此受到极为严厉的惩戒。 从被拘禁那一刻起我就被城市管理机构暂停了网络使用权,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被逐出了网络”。为了保险起见,永久电池的电量也被泄成了零,而这意味脑中附着的芯片非但不能再接收到ent所发出的电磁波,也无法进行回溯和自检工作,自此虚拟状态真的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我没有就法律上有关“被拘禁者可享受每天2小时的法定网络和虚拟生活时间”的条文向管理者发难,据说这条法律从来没有被认真地执行过,理由是具体操作可由执行者自行变通。在监禁中期我曾向一个比较友好的狱卒做了一次侧面打探,他无声的凝视使我马上口生嗫嚅。 但可以申请阅读,批准以后发给传统的纸制图书。但我有些累了,离开虚拟状态那么久,并且动用了不少肉身的能量,是以没有做此申请。 夜晚,是所有习惯了虚拟状态的人最难忍受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中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哀号。据刚才的典狱官介绍,第三天到第六天是最难熬的时候,我感到出奇的恐惧,因为我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坚持到第三天。 在恐惧中我沉沉睡去,暂时还没有不堪忍受的感觉。 按规定早晨要出操,我本想以昨天的运动量太大申请免除,但想到没有注意力的分散此后的时间可能更难打发,就硬挺着爬了起来。 阳光直接照在眼里的感觉很不舒服,这种物质是我平时很少接触的。这一点不适在起床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没有遮光设备或者窗帘的遮挡,入射阳光搅得我心神不宁。 操练动作是监狱里专门设计出来的,我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些动作能为长年坐在终端台前的人做些什么弥补。不过管理者的要求也并不严格,只要是在认真活动,不必完全按照领操员的标准动作折腾。 早餐的时候我胃口不好,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我脑子十分清醒,可看着身边桌子上的阳光块儿就是想要睡觉。人的生物钟是不能轻易打乱的,只有晚上是良好的工作和娱乐时间,白天就是应该睡觉。 上午的时间不允许自由支配,需要用来学习有关的法律法规。这种形式在历史上好像延续了很久,既然能保持至今就说明它肯定行之有效。 有些学习是采用传统课本的,雪白的纸张摸在手里十分光滑。但这只是极少的部分,在如今这样一个时代不使用电脑是不可想象的,最多是限制联网或者禁止进入虚拟状态。 专设的机房孤零零地独立于囚室一段距离,仅仅是朝那个方向前进时犯人的队伍中就开始产生一种不健康的莫名激动,轻微的骚动仿佛微风拂过黄金麦浪,沙沙的响声一时间让我热血沸腾。这些天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组组经典的自然比喻,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些场景,哪怕只是在网络的影像集锦中我也从来都无暇顾及。 终端台陈旧不堪,不符合人体曲线的椅子肯定不会舒服,我用挑剔的眼光扫视着一干措施,全然不顾自己曾多么反对这种肉体上的舒适。 我知道我对这些附注设施不满的根本原因,那是因为做为机房主体的机器实在是太落后了,我几乎不忍心去看它们。 仅仅是一台台信息储存器和输出机! 学习是乏味的,课程囊括了电脑网络学科诸多分支的发展史,告诉我们人类究竟是缘于什么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的。我半心半意地看着听着,靠着这些类似的机械装置回忆我在虚拟状态中漫步的美好时光。 即便是这样的学习方式我也超凡脱俗,要求的东西很快就掌握了,但我一时间还不想报告监管人员并通过测评。学习是没有止境的,我率先完成课业未必会使他给我一个提前休息的机会,反可能招来眼前或者今后更大的输入量,再者我不愿意走的原因当然是希望回忆工作能够继续顺利进行。 我尝试着一项项根本不存在的功能,然后一次次沮丧地放弃。我知道这里的机器对网络状态并非防范极严,而是根本不具备那些功能。当然我仍旧不厌其烦地屡屡重试,直到我惊讶地发现那个奇怪的外设装置。 这是一个陈旧的外设子系统,但至少可以从这里连接到外面。我几乎要喜形于色,但是我马上感觉这是一个阴谋。难道别人没有发现这一点吗? 事实上我不知道,这里的人并不都如我一般高明,或者说如我高明的人就不应该被抓到这里来了。每一级人才都有自己的标准,因为情绪犯罪是最弱智的罪犯。 我甩开自带的干瘪电池,通过变压搭上老式电脑的电源。尽管我知道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我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出去看看的欲望。 天空中翱翔着色彩斑斓的鱼,钩钩网网上下飞舞,有些生灵中计了有些精灵则落网了,当然也有些生灵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逃脱。我惬意地观赏着这一切,就像岸边那悠闲的老渔夫。 黑暗中露出桔红色的光,那是铁和火的混合物。冶炼是一门陈旧的艺术,但它至今支撑着整个社会的正常运转。 一组美丽的数学符号书写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球状冰雕上,冰雕随着下面未曾接触的托盘一起翻转,托盘又随着下面承载的圆球一起翻转,圆球又随着下面…… 三个意象一晃而过,我很快便自觉地返回了。按理说凡属于瘾的东西都是施予一点则刺激出更多的需要,很难有谁能做到有节制地感恩。没想到这里真的使我获得了惊人的自制能力,而这在过去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第二天上机的时候,我发现那台机器被人占了。当着监管的面,我又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台普通的机器前按部就班。 结果这一天我在做晚操的时候腰酸腿疼,惶惶不可终日。 夜里,我大汗淋漓地醒来。傍晚我有意识地加倍服用了镇静剂,可还是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醒了。我想要喊叫可是发不出一丝声音,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七扭八斜地来回栽倒了好几次。 我知道,这是虚拟瘾犯了。 我尽量保持冷静,这种性格其实是我进来后这两天才勉强学会的,在外面的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这种品质。但是在这里不这样就很难熬过去,延长拘禁的时间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论是否延长这一时间你都有可能挺不过去而死在这里。 旁边电视影像中的图像模糊不清,一个女子大谈对于虚拟人的治疗应该强于教化。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抿了一口之后又尽数吐了出来,前胸裤子哩哩啦啦像个乞丐。我开始用头使劲地撞击自己的膝盖,这大概是房间里除了头以外最坚硬的东西了。我试图把淡绿色的弹性材料撕碎,可它的韧性太好了,让我奈何不得。 这样的场景我应该见过几次。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一些传统色彩较浓的人迷恋大麻与海洛因,我没有尝试过,据说它们很伤身体。如今的世界总是这样,前卫与守旧交替共容于我们的周围。 天已经白了,我的最后一丝力量也使尽了。望着外面的世界,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褪去包装,变得黑白了,一如历史上没有色彩的单显电脑屏幕,灰色构成了它的主基调。接着我就看见被电离出来的电子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我终于虚脱了过去。 早晨的时候我没出早操,清醒着卧床不起。玻璃光滑得像是冰块,看起来马上就会被阳光晒化。我的金属指甲被照耀得熠熠放光,像是涂了特制机油的零件。光线从窗户射进来,色块沿着桌椅床铺爬向我的脚底,蠕动着提醒我上午已经来临。 接近正午的时候来了一些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粗暴地查看我的肢体,我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抗议之后便又昏了过去。接下来我就一直处于没有意识的昏睡状态中,大概有近百个小时的半梦半醒状态让我失去了最基本的时间概念。我印象自己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意识,那大概是在当天下午,也许是第四天的下午,一个态度温和的医生在量我的血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窗栏后面的背景从晴朗变成黄昏。幻觉中我仿佛看到一群蒲公英的种子在眼前飘动,它们的颜色不停变幻,从金黄衍化成绛紫,把原本透明的玻璃变成了调色盘。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星星点点罗列着行行列列的光辉,失血的大脑在一瞬间陷入休克。 到第六天黎明的时候,我的感觉开始好些了。勉强站起来后,发现方便盒里的食物都已经黑坏,散发着怪味。配送员只会送进来,也不知道清理一下垃圾。 我按铃要了一杯饮料和一份食物,目的是给嘴里添着滋味,但口腔里还是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苦味。接着我胃口一般地吃了饭,但是速度很慢,几乎用了两个小时。 饭后我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卧床不起的记忆已经使我厌烦得头疼欲裂。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在母体内没有检查出来的先天白痴。阳光沿着我的脚底爬满膝盖,遍历胸腹,游上脖颈,涂抹了整个面孔五官。我的灵魂像河水一样流淌,处处碰壁后只得蜗居回房间的床塌。荡漾的色彩挣扎着来回幻化,但折腾半天仍出不了黑白灰墨几多单调的色素。然后我决定出去走走。 外出的申请很快被获准,我站起来去开门的时候心头涌出一阵恶心,头也疼得难受。我不得不坐回到床上,顺势又趴了下去。 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身体好像真的彻底恢复了,我还是决定出去走走。申请已经过时了,还得重新申请。我克服了比刚才轻一些的难受,疲惫地迈出门去。 我决心出狱以后不再迷恋虚拟状态,去找一个现实性强些的工作。 阳光很好,把蓝色和黄色的背景照得十分耀眼,连临界值以下的细小颗粒都能看见。出来的人不多,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一般人不愿舍弃房间里空调的凉爽。 那人用他的电眼上下打量我,声音微小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要知道我的耳朵可是“进—4”型的。 “至少得花15000个单位吧?” “差不多。”看来他是行家,几分钟就估算出了我的装备价格。“我是单件分期装配的,所以比这稍微贵点,总值大概要上17500。” 他挑剔地重新扫视了我一番。“没想过一次性?” “没钱。”我绷紧嘴唇冲他笑。 “阿达—帕斯卡型识别懂吗?”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被他抚摸的感觉很怪。“还有琼斯函数库传导?” “甚至包括数据椭圆序列。” 他明显地兴奋了一下,但很快自我压抑了下去。 在他的要求下,我申请换了双人牢房,与他同住。 “你哪来的这东西?” “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办到。”这个叫“梭子”的人边给我倒酒边洋洋自得,顺势把盖在眼前的“电眼”推上额头。原来是个冒牌货,我在心里厌恶了一下。我故意没有表示出惊讶,我相信一会儿他肯定会忍不住自己解释。 我端起酒杯,与其说是没想客气,不如说是掩盖惊慌。没办法,在有钱人面前我们总得慌张一下。他举杯向我示意,我跟着他把酒送到唇边。 酒的味道很怪,有一股高丽快餐面调料的味道。我勉强咽下一小口之后就没再碰那杯子。 “我在外面有很好的职业。我不是个网络瘾君子。我进来是给人顶缸。” 其实用不着推“电眼”的动作语言,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不是。但我还是没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我为我的雇员顶缸。”他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出钱了,所以狱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我就不懂了。我的脸上流露出不屑与不解的双重意思。 “我的雇员为我在网络虚拟环境里干事,我不但付给他工资,还答应为他承担法律的惩处。”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这当然是个交换条件,但也是个很好的交易。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没有网络的环境丝毫也不可怕,顶多是少了几天外出的自由。说得再尖刻一些,对他来说说不定还是个免费的网络培训班呢。 “当然我进来还有别的目的。我的雇员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我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他像个传统的逛商店者,也就是顺便进来看看,未必就是抱了具体希望的主顾。当然他的眼神还算不错,一上来就抓住了本质,看上了我。 “我出去不想再干这行了。”我已经泄气。这两天的境遇让我几乎死去,现在想来那仿佛是好几百万年前的事了。 “那你还能干什么?”他的话一点不留情面。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外面突然乱了起来。我反应显得有些迟钝,而他噌地一下竖了起来,把手支在窗台上向外嘹望。 “终于开始了。”他喃喃地说,嘴里像是有块橡胶糖。 “什么开始了?”我很糊涂。 “暴动。”他很平静地说。“越狱暴动。” “暴动?他们想从这儿出去?”我惊讶极了,他们好大的胆子。 “你不过才两周,这儿最长的人是半年的,你想他们能忍吗?”他有些可怜地看着我。他可怜的当然不是我,但一时没有对象就只好施舍给了我。 “那你怎么不找那些半年的?”我的问话里充满挑衅。“他们的水平不比我高吗?” “这是个综合指标问题,不好回答。”他开始扯些空泛的道理。“我要是说他们坚持不了半年,或者说半年后就完蛋了,你能理解吗?” “我不能理解。”我发现自己的脑子还没有被彻底破坏,或者说离开了虚拟状态有时候反而更清醒了。“你不是事先知道这起事件吗?” “正因为我知道,才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接触。”他表现出一种虚拟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世故和老谋深算。“你看他们这样能跑出去吗?” 窗外一片混乱,在飞扬的尘土中间我还看到了几处火光,不知道是不慎失火还是追求自由的步骤之一,抑或是一个信号或者精神象征。四周充满了错动的肢体,好玩的是这还真有点像虚拟状态了。一个人拼命用金属小臂卡住守卫的脖子,那守卫的脸色由白转红,试图用双手拉开勒住他的那双胳膊,可怎么也做不到。守卫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他的前方是窗户后面的我。我冷漠地转过头去。莫非还要我来救你吗? 在我的幻觉里狱窗的铁栏杆被描述得锈迹斑斑,多米诺骨牌般一根根断裂,自由的电子鸟们扑楞着翅膀纷飞而去。透过暴动的人群,我仿佛看到了历史上多次的类似事件。 守卫后面的人突然腰身一软,勒住对方脖子的金属胳膊松懈了下来,整个人瘫到了地上。我没看出守卫腾出双手是使了枪还是使了刀,总之他突然意识到积极反抗比被动防守更有效。他狠狠地踢了那人一脚,肉钢参半的尸体叮当作响。他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重新投入了战斗。我猜想他的嘴里一定嘟囔了一句“回头再和你算帐”。 想必我还没有彻底恢复正常的理智,要不就是刚才的酒精使我的大脑有些麻痹。我不顾“梭子”的拉扯,一甩手悠闲地走出了房间。应该就在我刚一出来的当儿,各个房门上的电子锁就被统一闭合了,天意般地划分出“发誓要出去”和“发誓要出去但已经没办法了”的不同人群。 运动还在继续,而且开始进入白热化的相持阶段。双方都有伤亡,但其中一方是在拼命。一具躯体横着飞了过来,紧接着守卫的肉身就压了下来。那个暴动者抬起两只红红的老式电眼望着我。 “你愿意出去吗?” 我眼里无神地看着他,懒散地摇了摇头。 “你不想马上出去吗?”他甚至有些声嘶力竭了。 守卫也感到了威胁,大声吼叫着让我回房间去。但我谁的话都没听,径自走到花坛旁边坐了下来,像平常的时候一样。 后来我一直奇怪的是,我怎么没有趁此机会掠夺一些先进器官的念头?尸体到处都是,金属胳膊型号齐全,应有尽有。 最终有效的镇压来自桥上。那里本来就是守卫们点射下方的最佳位置,我刚来的时候还误以为那也是监狱的一部分呢。空中优势压倒一切,局势稳定之后救护队伍开始入场。 我也被粗暴地扭离了现场,但后来幸得“梭子”作证,我才被放回房间。 虽说我只是冷漠地观看了这出戏,但毕竟给这里平淡的生活加了些刺激,也许还在某种意义上减少了我忍受煎熬的时间。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感到更加寂寞了。 两天后“梭子”也出狱了,他在临走的时候写给我一张纸条,要我出去与他联系。在这里只有这种陈旧的留言方式,但看他熟练地使用纸笔,尤其是看到他留给我的联系方式是电话号码的时候,他推起“电眼”的画面又在我的记忆中叠映出来。其实用不着那个举动,只要看看眼前,就能断定他肯定不是什么虚拟人。 我们被人们称为虚拟人。因为我们一天到晚总是沉湎于网络的虚拟状态里,经年足不出户,不知冬夏冷暖。我们在网络中满足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与所谓的现实社会越来越远。 一般来说,我们都有限地背弃了自己的原始身体,我们不但打开颅腔将芯片附着于脑上,而且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把肉体换成金属和塑料。在更换中我们追求明确而纯粹的自我感受,很难为外人所理解,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没有趁火打劫地搜刮死人遗体遗物的原因——他们的器官过分低廉,他们对技术的审美取向俗不可耐。 在我们的圈子里很少有人拥有幻想中的全套家什,更不敢奢望一劳用逸地用电子脑取缔现在这个思考缓慢、仰赖营养、安全无险可保并需要间歇性休息的人脑——因为我们没钱。我们从来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群,尽管我们从不真的这样自我鉴定,总是不无炫耀地沉浸在良好的虚拟感觉当中,把精神贵族的桂冠不那么知耻地摆放在自己的头上。 但是,我们仍然不得不接受所谓现实社会的限制和约束。 最后几天我的感觉基本上趋于麻木,数小时数小时地站在窗前凭栏远眺,将目光聚焦于一个并不存在的虚点,无论看守们说些什么也不为所动。我的教育期已经结束,现在唯一的义务就是演完剩下的拘禁角色,演好演坏早已无所谓了。 我雕塑般地坐在那里,任凭皮肤一寸寸地变成灰色。我的表皮上衍生出大量斑点,它们像水波一样荡漾到我的全身,然后在互相干涉中衰减。 我想一直这样坐着,直到永远。 旷野上的太阳有些刺眼。附近没有高楼,光线肆无忌惮地直射到身上,让我浑身有些刺痒。我知道这只是心理感觉,因为在大墙里面每天都能晒到原汁原味的阳光。一旦有了自由,人就马上产生了退缩回原来生活状态的倾向。 我试图远离虚拟状态的决心在我一进家门之后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了。据说过去从监禁处出来是由指定监护人领回的,被规范了的生活有效地杜绝了虚拟瘾重犯的可能。而现在省略了这项工作,迎接我的只有一套老友重逢的电子设施。 我用整整一昼夜的时间复习了电子麻醉的感觉,仿佛当年斯坦贝克领取诺贝尔奖时一周都醉于梦乡的感觉。而这在以前只需要5分钟就够了。 我开始相信一切都不可改变,虚拟已经成为我们生理需要的一部分。我不无悲哀地看到了未来,人类的分化已不可避免。 接着我找出“梭子”留给我的号码,弯曲着指节敲打起满是尘灰的电话键盘。 【完】 永恒的生命 【1】 邓林已经一个星期没在网上露面了,这实在令郭威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据他了解,邓林决不可能离开网络这么长时间,这就像鱼儿不可能离开水生活这么久一样。上个月邓林去北戴河,还在当地的网络咖啡屋给郭威发了一封e-mail(电子邮件)呢。 郭威是半年前在网上结识邓林的。当时郭威的电脑不慎染上了名为“大脑舞台”的病毒,一向自诩电脑高手的郭威这回却束手无策。于是他不得不在网上求援,很快便得到了各种各样毫无作用的帮助方法——或者仅仅只是安慰。结果只有这名自称邓林的人传过来的软件行之有效。郭威很感激他,同时认定他是比自己更高的高手,后来郭威还为此和他开过玩笑: “‘大脑舞台’病毒就是您老先生的杰作吧?至少是传播者!要不怎么只有阁下才有对策?交代你的真实姓名!” “我可不是什么老先生,不过却有一个老先生的真实姓名。” 对方很快发回信息。“我的真实姓名叫吕洞宾。” 当时邓林发完信息就退出了,郭威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这不是在骂自己是“咬吕洞宾的狗”吗?哼,邓林肯定是大笑着下网的。 邓林是不会轻易离开网络的。郭威心想。有他自己的话为证。 邓林总是在表示自己特点的名字后面张贴这样一句赞美网络的宣言:“这里的微笑比较持久,这里的握手比较有力。”后来郭威才知道,这本来是描写一个发达的沿海城市的话。 “这儿就像我的另一个家。”有一次邓林在与郭威对话表示。 “你们逢年过节不是总要去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吗,和这个道理一样。” “你没有内外祖父母吗?”郭威刚发出这句玩笑就有些后悔,因为也许邓林父母的上一代已经去世,这样问是不好的。 “有,可我是外星人,他们的家分别在金星、火星、冥王星和彗星上,回去一趟不太容易。”这是邓林说话的标准方式,十句里有九句是在开玩笑。 “下面你还会说你是来地球考察的。”郭威早已习惯了邓林的语气。 “你真是一个具有洞察力的地球孩子。”邓林继续写到。 “我的目的就是要把地球上的信息全部带回我们星球,然后再来打你们。” 郭威开始发笑。“如果只有您一个人干的话,等你变成白胡子老爷爷时也搬不完。” “大错特错,我只要一根金属棒就能把地球上所有的知识都带走。” 郭威笑得更厉害了。 “不信?”对方仿佛能够听见郭威的笑声似的。“那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下面就是邓林讲的故事: 一名外星人声称靠一根魔棒就能带走人类积累了数千年的知识,地球人不信,于是外星人解释说:我们假设地球上所有知识都写在英文版的超级百科全书里,现在我给26个英文字母编上号码——a是01,b是02,……,z是26,a是27,……;再加上10个阿拉伯数字和一些常用标点及符号,比如“0”是90,“.” 是60,空格是00,转行是88,……,等等等等,那么百科全书中的任何一段语句就都可以被看作是一串数字,例如“aquickbrownfoxjumpsoverthzydog.(一只伶俐的棕色狐狸跳过这只懒惰的狗。)”就可以被写作“0100434735293700284441494000 3241503647394245004148314400463431382752510030413 360”;而整部百科全书则是一串长长的天文数字。但是请注意,无论这个数字多长,它的“长度”仍然是有限的,只要我在它前面加一个小数点,它就会变成一个小于1的纯小数。我只要把这根金属棒的长度看作1,利用足够精密的仪器总能在它上面找到一个点,使它的坐标恰好等于这个小数。等我回到自己的故乡星球后,再利用仪器把这个点找到,并把它还原成那个小数,整部百科全书就会立刻被‘翻译’出来。” 郭威十分诧异,因为邓林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当然啦,要想找到这个点,需要比针尖还要细上无数倍的工具,因此很难办到。”邓林做出结论。“可是现在,控制论专家们却有可能做得更好,而我爸爸就是一位控制论专家。” 郭威非常惊讶,连忙询问如何做到,可邓林却卖关子不肯说。后来郭威又连续追问了几个晚上,邓林不是说什么方法还不完善,就是说郭威听不懂,因此郭威也就没再追问,谁还没点自尊心嘛。 可是现在,新闻发布人却失踪了。 郭威开始给所有熟悉的网友发e-mail,问他们近来有没有邓林的消息,回答却都是“我们也在找他”。看来邓林人缘还不错,有不少人惦记他,可惜却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2】 郭威孤独地走在阳光洒泻的大街上。在他的周围,春意已经显露,整个城市正在苏醒,不像春节前后,在偏僻些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 现在郭威眼前的街道就是偏僻而陌生的,他只记得小时候好像来过这里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由于郭威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结果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郭威还没道歉完就自己摇摇头,因为他撞的是个邮筒。没有生命的邮筒是不会回应他所传达的任何信息的。 郭威到这里是为了寻找邓林。 昨天晚上,郭威再次不抱任何希望地“敲打”邓林的信箱,没想到居然得到了一句回音: “没把我忘了吧?” “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郭威急忙动手发问,全然不顾网络中例行的客套。 “近来我临时有事外出,使用电脑不便,暂时没能与大家联系,十分抱歉。” “你到底在哪儿?”郭威继续问道。 “我现在使用电脑仍不方便,暂时不与大家联系了。” “你等会儿……”郭威急忙按键,可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么眼看着邓林溜下了网络。 直到这时郭威才发觉不对,因为上述语言根本不像邓林平时的风格——除了第一句。这根本不像是对话,倒像是对方给来访者的留言。 邓林“讲话”总是绘声绘色的。郭威不禁陷入回忆。他有时说话爱开玩笑,有时又娓娓道来,比如上次他在解释“虚拟现实”技术的时候…… “一位神父怀着崇敬的心情走进一座具有古代风格的宏伟教堂,一边听向导解说,一边沿着走廊向前走,同时观赏着四周那高耸的圆柱。接着两人又来到室外,突然盘旋着升上了天空;他们飞过教堂的屋顶,围着钟楼旋转飞翔,最后又慢慢越过圆顶落回地面。” 郭威看得几乎入迷。 “其实这位神父从来也没有到过这座法国东南部城市郊外的教堂,因为它早在180年前就已经倒塌了,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马厩。其实在整个‘参观’过程中,神父本人根本就不在法国,而他的向导也一直没有离开过法国首都巴黎。这次旅行完全是依靠电脑网络中的一种功能进行的,利用这一功能,任何人只要头带一种特殊的装置,就能像真的一样享受到这一美妙的教堂游览。” “这是科幻吧?”邓林讲完很久,郭威才故事中出来,不过他马上给自己的话做了补充。“但很快就会成为现实。”“根本不对,因为这一‘旅行’早在1993年就在一次电脑会议上被表演过了,它就是所谓的‘虚拟现实’技术。” ………… 郭威试着再次进入了邓林的信箱,果然发现留言一点没变。 于是郭威决定着手寻找邓林。 要想在现实中找一个网友很不容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任何特征。一个网络中的英雄,在现实中也许只是个懦夫;一位网上智者,也许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傻瓜;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只狗”。 郭威自然有郭威的办法,他开始追踪邓林的电话号码。这对一般用户来说也很难办到,但郭威有个小软件,可以自动跟踪对方的电话——即使是凭对方的留言也行。他以前没对邓林这样做过,他觉得在网上应该互相尊重,而且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能监视他的行为呢。 很快,郭威得到了邓林的电话。下面的问题就简单了,郭威开始在一张电话号码光盘上查询机主的名字。电子信息检索就是方便,否则就要抱着那本厚厚的电话号码本计算笔画了。 机主姓沈,这并不奇怪,这也许是邓林妈妈的电话,也许邓林爸爸姓沈而邓林是随母姓,也许邓林在网上用的根本不是真名。 接着郭威又根据电话的局号查出了地区,好在爸爸的资料很多,拥有各种地图光盘。 可下面怎么办呢,总不能挨家挨户地去敲门吧?据说在美国,如果你不按期交费,不但会登出电话号码,还会把家庭住址什么的都登出来。 但当时郭威还是决定,利用第二天没课的下午去那个地区转一趟。 于是今天郭威就来了,可到了之后他便发现,自己这纯粹是一种盲目的举动。 街道上熙熙攘攘,阳光下人流如织,怎么可能找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呢?郭威站在过街天桥上面,俯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一辆救护车在车流中费力地左右穿行……郭威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耽误时间,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生活和工作,而自己却毫无目的地在这里闲逛。郭威决定回家了。 【3】 这是一个最新版本的即时战略游戏,也是郭威近来最爱玩的游戏。游戏从人类的远古时代开始,部落民们采集浆果,狩猎野兽,继而一步步地发展进入到农耕文化、青铜时代和铁器文明。 当然,在文明的发展历程中不可能没有冲突,因此在眩丽的画面中也充满了战火和硝烟。 郭威现在正手忙脚乱地修筑抵御外敌侵略的城墙,已经快坚持不住了。郭威本想请求盟军支援,可他发现盟友也一样焦头烂额,已经自顾不暇了。 这个游戏的一个优点就在于它可以联网作战,网上的几个玩家既可结盟也可对峙。以前郭威总是与邓林结盟,只要两人携手肯定战无不胜。他们曾以二对六,照样大获全胜。 一想起邓林,郭威的心情便黯淡下来。如果邓林在,自己决不会落到如此下场。想到这儿郭威顿时失去了兴趣,下意识地击键准备退出。直到命令快打完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打的指令竟然是“投降”! 唉,怎么会变得这么消沉。过去既使玩不下去,也决不会“投降”,一定会以一种更悲壮的形式退出游戏——“自杀”。 郭威决定保留自己的气节,重新输入命令。可这次他又没能输完,因为屏幕中央突然传来一句熟悉的问候: “没把我忘了吧?” “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郭威顿感惊喜交加,却故意怨气冲天。 “因特网上出了点事,国际刑警组织找我帮他们的忙。” 这才是真的邓林。 “国际互联网上的网络联合国是不是还请你调停国家间的信息冲突?”郭威回敬道。 邓林说的“因特网”和郭威说的“国际互联网”是一回事,但他们一般很少进入国际部分,只使用国内的中文网。一来英语不灵,二来费用太贵。发发e-mail还行,要想查询国外图书馆可就花不起了。 “嗨,也就是斡旋一下。”邓林依旧大言不惭。 “别顺杆爬了!还不快帮帮我。” 今天玩家人数不多,总共只选了六个文明,其中两个文明还是由电脑控制的,另外两个文明则空着,而且他们在游戏前便设成了随时可以加入新玩家的状态,因此邓林十分容易地就加入了。 当然,当其他玩家正在纷纷进入铁器时代时,邓林还得从头发展起,这就要求他必须有点水平,以及郭威在经济上的援助。 “邓林,先别管你旁边那个文明,它是电脑控制的,比人控制的弱智多了。”郭威对新盟友指手划脚。“先把胖仔控制的那个干掉,他已经开始修建奇迹了!” “我这就去。”邓林应道。“不过——”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 慌乱中郭威一连打错好几个字。“小心,又有一队铠甲骑兵正向你方移动!” 郭威当然知道邓林要说什么。他一边操纵自己的巨弩部队协助邓林拦截来犯之敌,一边回想着他与邓林的争论。即使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当时的对话还是历历在目。 那是在邓林讲过魔棒故事之后没几天,两人又讨论起有关人工智能的问题,最终难免涉及被大多数人重复了多次的“机器能否战胜人类”这一命题。郭威当然是“人定胜机“的拥护者,可邓林却不以为然,而且最后他还走得更远,竟然认为人类并不是简单的战败,而会成为进化中的一环。 “我给你念一段爸爸的资料:人类只是自然界数亿年来无目的‘实验’的产物,在许多方面发展得并不完善,有必要进行改进。改进的途径有许多种,比如利用物理或者生物化学等方法,科幻小说中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人类被装上金属肢体,或者通过手术改造得更加强壮。但这些方法都有局限性,因为更换器官只是对人类身体的修修补补,生化研究也只是对自然界的简单模仿,而且大家都知道,任何生物都有它的发展极限,再怎样改进也不可能超过它。因此,我们需要另外一种方法。” ………… 冒火的石弹飞过来了,郭威从回忆中惊醒,急忙操纵着铠甲士兵对付敌人的投石车。好在对方已是强弩之末,这是他最后一支强大的部队。很快,“郭威·邓林联合军”便乘胜追击,一举拔掉了对方的文明据点。 “没发觉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吧?”邓林一边操纵着魔法师用兵不血刃的方式转换着对方的建筑,一边还不甘寂寞地与郭威聊天。 “你要是能变,整个网络就都使用世界语了。”郭威难以掩盖与好友重逢的喜悦。 游戏之后,邓林告诉郭威:前几天他出了个小车祸,住了几天院。郭威向他表示慰问,并祝他早日恢复健康。 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4】 邓林出车祸后,郭威几次表示想去看他,但都被谢绝了。郭威感到不理解,莫非他长得特别丑吗?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嘛。 不过郭威也知道,一般来说网友都是很难见到面的。 一天晚上做完作业已经很晚,郭威没进网络,伸懒腰打哈欠准备洗脸睡觉。可当他从盥洗室回到房间时,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电脑自己启动了,其中的电视卡没人遥控就来回调换频道,连着“猫(调制解调器)”的电话响个不停,拿起来后却听不见有人说话。整个房间里仿佛有个幽灵在游荡。 因为幽灵确实存在。 屏幕上开始出现字迹,一行行地缓缓地闪过。可惜郭威的电脑没有语音平台,否则它大概还会用一个少年的口吻把这些话说出来,第一句就是—— “没把我忘了吧?” “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虽然郭威已认出“来人”,但还是不明白对方怎么能启动他的电脑。郭威看看表,已经快12点了。“非要打扰别人休息不可?” “我可是第一次打扰你。” “你不是邓林?”郭威十分惊讶。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对方回答得飞快,远远超过郭威的打字速度。“但我比过去的邓林更邓林。” “这是什么意思?”郭威摸不着头脑。 “你会明白的。”郭威似乎感觉到对方正在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还记得‘虚拟现实’技术吗?其实那并不是真正意义的虚拟现实,我们需要真正的数字化生存。我的话好理解吗?”“挺费劲的。”郭威实话实说,但他明显感到,这个“邓林”肯定有重要事情对他说。 “那是因为我还不太习惯你们的语法,慢慢就会好了。” “邓林”继续说道。“还记得魔棒的故事吗?既然百科全书能编码,人的思想也就能编码。只要把我们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行为都编成信息,就可以储存在电脑里面。这样,人就可以在网络中存在下去了。当然,这比百科全书要复杂得多。” “你是说……你已经把自己的意识输入网络了。”郭威感到难以置信。 “其实早就这样了,从上次联手玩游戏的时候。”“邓林”解释道。“从那以后,一直都是我——邓林的电子意识在与你们对话,真的邓林只在旁边做些小的修改。直到刚才,我才真正脱离了邓林。”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郭威不明白。 “说来话长,但可以简短地告诉你。就在几分钟前,邓林已被送往医院。邓林得的是晚期脑癌,现在已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在此之前一直都在家里静养。” 郭威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因为他知道,所谓“静养”就是“等待生命结束”。 “他在哪个医院?” 郭威并没有等待回答。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这么晚了,父母是不会让他出去的,尤其是为了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他们不可能理解。想到电影中的人总是在深夜为好友冲上街头,郭威觉得十分羡慕。 “邓林临走时把自己的全部意识都输入了网络。从此,我就是邓林。” 郭威没有回答任何信息。 “郭威,你还在吗?这是邓林留给你的一封信。”屏幕上的字迹开始向上移动。 郭威: 你好! 有关我的情况,“邓林”——我的电子意识会向你和其他朋友解释,但我还是想最后与你说几句话。 三个月前,我被确诊为晚期脑癌,但我不愿让网上的朋友为我难过,所以没有声张。车祸的事是骗你的,当时我在医院做保守治疗,而且没能成功。在那之前的北戴河之行也是为了治疗。 我知道不久就会离开你们,所以没有告诉你们真实情况,请原谅我。 郭威的心头掠过一阵难过。 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但爸爸的研究给了我一线希望,于是我就做为第一个试验者同意接受意识编码和输入,也许我能在网络中继续“生存”。可后来从爸爸的脸色上看出,实验并不理想,也许,我的电子生命也不会支持很久? 在我的电子意识中,有关我个人的东西是封闭的,也就是说别人是不能查询的;但是,有关我的经验积累,有关我的知识储存,大家尽可以使用。如果对大家有用,我也就知足了。 郭威的鼻子开始发酸。 我的真实姓名叫沈宁,这是我的照片。 郭威惊讶地发现,邓林竟是一个女孩子!漂亮,纯朴,看起来非常聪明。 邓林的名字,来自夸父追日的神话。 郭威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泪水一下便涌了出来。 在那非常非常遥远的时代,有一个叫夸父的人发誓要追上太阳。半路上他口干舌燥,一口喝干了黄河和渭水,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又向北寻找水源,终因气力不支而死。在倒下前的最后刹那,他抛出了自己的手杖,化作一片果林,以解后行追日者的干渴,后人谓之曰邓林。 也许我关于电子意识的试验,可以像邓林一样给后人留下一些用处。 面对那张跨越时空的美丽面孔,郭威禁不住泪流满面。 经典因果 【上篇】 “你说要是咱们的飞船摔下去……” “你到底有完没完?”星河头也不抬地呵斥女友,同时大力度地拨弄着视读器,目光从一个版面飞快地跳到另一个版面,以展示心中的不满。 从一上飞船起,女友就没完没了地唠叨。开始和旁边的年轻女子聊,后来又和周围那些没文化的中年妇女聊,现在人家都不说了她还在说!不错,她是第一次来外太空,可看什么都新鲜也应该有个限度。星河已经有过无数的因公太空穿梭经历,可惜他不能提及这一前提,因为这正是女友坚持不懈地要他带自己上来一览的原因。 “看哪,那颗彗星!” 星河觉察出女友的不悦,没话找话地指着窗外——其实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长尾巴彗星。 女友依旧不说话。 “我不让你老说是怕人家烦,老坐飞船的人最怕有人说不吉利的话了。”星河把嘴贴到女友的耳边小声撒谎。 女友把头撇过去不理睬他。 “那你刚才究竟想说什么?要不咱小点声说?”星河试图用启发式教学缓解刚才的不快。 “我想说,要是飞船摔下去了,咱们能不能落到一块儿?”女友的口气满含委屈。 又来了。星河本想等着她说一句“我现在还不想说了呢”,这场冷战也就告一段落了。 “能,肯定能!” “不一定。”女友说。“我看了介绍……” “唉呀,你说你没事看什么介绍啊,一切听乘务员的!” “那你刚才还看了呢!” “我看是为了看它和上次有没有什么区别!” “那说明你上次也看了!”女友毫不让步。“至少你第一次看了!” “那好吧那好吧,你到底要说什么?”星河把视读器往旁边一推,本来他是打算安抚几句之后接着往下读的。他腾出手来摆弄女友面前的视读器。“看,是不是这段——如遇突发事件,飞船将打开底板,顺序放下座椅,各乘客落地的轨迹将为一条直线,故请乘客落地后不要随意移动,以免增加搜寻人员的困难,妨碍救援工作的顺利进行。” “这是正常情况。”女友马上反驳道。“飞船要是有计划地清人是会这样,但要是非正常迫降就不是这样了。” “简直胡说八道!”星河终于发怒了。“我说你别老和个杞人似的成不成?” 女友不再说话,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失望。 这种可能并非不存在。星河在心中想到。他是个老太空,当然明白这些细节问题。当飞船遇到特殊情况时,将会非正常迫降,那时候座椅的抛撒方式就与正常情况截然不同了。为了避免众多座椅在同一时间蜂拥而出后再度碰撞到一起,抛撒是以放射状的方式进行的,也就是说会让它们尽量大幅度地甩出。但由于这些座椅又不是先同时摆放成圆圈后再等速射出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方程可以描述它们的落点轨迹——它们唯一的运动共性就是极力远离中心。 这又有什么奇怪。想到这些,星河的心中顶多微起波澜。凡事总有特例,真要是这样只有听天由命了,这总比连底板都打不开大家一块被闷在飞船里撞毁要好。 看到女友半天没再作声,星河又有些于心不忍,他把密封的咖啡筒悄悄推了过去。没想到女友突然温存地挽住星河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那你得答应我……” “什么?”星河知道女友多半还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但他决意忍住不再跳起来。 “要是真的发生了非正常降落,咱们得死在一块。” “这怎么可能?”星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女人有时候实在是蛮不讲理。“抱在一起出去?座椅的救生功能都是事先计算好了的,那样下去非摔得粉碎不可,连最后一点活下来的希望都没了。” “我没说这样。”女友的双唇嗫嚅而动。“我是说咱们掉下去之后的事。咱们一定要赶到一块儿才能死。” “嘁,嘁!这生死也是你能定的吗?”星河一脸的不屑。“你能坚持到见着我才死吗?再说这荒山野岭的,你知道应该往哪儿爬啊?” “我能!我知道——你教过我俯视定位法,开始下落时的速度很慢,又是标准螺旋,不能把握的只有最后一甩,我可以在此之前找准方位!你就更有这个本事了!”女友语气坚决。“咱们不能一起活着了,你还不满足我和你死在一起的要求吗?” 又开始撒娇了。星河厌倦地闭上眼睛。在这个和平得让人发疯的年代,女人又开始撒无聊的娇了。 “你说,你能不能做到?” “能!我保证能!”星河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一直与一个女人一般见识,她们不就是需要一个漂亮的谎言嘛。“我就是死,也要爬到你的身边,成不?” “真的?” “真的!”星河说的义正辞严。 女友挽着星河的胳膊突然感动得一紧——即便是这么费劲才得到的诺言,也足以令她感动。 【中篇】 星河在落下的最后一瞬间,突然对女友生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怨恨。要不是她,要不是她那张碎嘴,自己根本不会这么倒霉! 事故果然是突发的,一块巨大的流动山体在一瞬之间撞破了飞船。这本是这颗小行星上特有的现象,问题是其体积相当罕见。一时间飞船上压力顿减,因此必须紧急疏散,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在这种情况下,采取的自然是非正常方式。 坠落的同时宇航服被扣合在身上,一系列安全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与此同时乘客间的信息传递也自行中断。可就在脚下的底板打开之际,星河突然把目光从下面的黑暗中移开,本能地向身边的女友看了一眼。他看见她张了张嘴,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开始的下落过程的确十分平稳,足以让一个有经验的坠落者在落地之前认清方位,这一点女友说的倒是没错。虽说在外太空走了这么多遭,星河却从没有真正遇过一次险情。不过由于职业的缘故,他毕竟经受过几次专门的训练,加上经验丰富和老道,应付自如应该说不成问题。 可是她知道这颗小行星的表面积吗,还是误以为它和一家游乐场一样大了?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既使辨清了方位又能怎样?想到这里,星河真的咧嘴笑了起来。他不再去看远方的景色,而是故意注视着脚下的旋转,以感受头晕的难受感觉。他觉得要是能晕过去倒是更好些,至少可以不用为死前的烦恼所累。 结果他真的如愿了。 星河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胸口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瞥了一眼氧气瓶上的容量显示,发现已经减少了总量的二十分之一,星河由此判断了时间。他活动活动手脚,发现运动自如,完好如初。 周围包裹着一层浓郁的蓝黑色,就像失职的盘古没有完成好自己的工作一样。见棱见角的丘陵小峰四处林立,仿佛刺向空中的根根钢针,据说很多人来这里观光图的就是这种刺激和冒险! 这下好了吧,险冒大了吧!刺激了吧!星河又开始烦躁起来,怨天尤人,咒骂所有的神灵。星河曾多次乘坐外太空飞船,饱览了无数的良星胜景,要不是被迫听从了女友的撺掇,怎么也不会到这种破烂地方来度假。 接着星河平静下来,动手去旋座椅扶手上的管子,取出救生食品,开始补充营养。 星河本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知道飞船决不是因为女友的谶言了才失事的。事实上飞船出事的比例高达万分之零点三,他只不过正好赶上罢了。而且他相信每次航班上都有人——尤其是女人——因为担忧或者无聊而说些不吉利的话,而这次自己也是正好赶上应验了罢了。 但星河决不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至少现在不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这种状态的救援模型根本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期望解。所以他打算安静地坐在这里等待那没有希望的救援,然后在最后时刻动用宇航服里提供的危急药品,而决不会去做什么寻找女友的无聊举动——别说凄凉地死在路上,就算真的死在她的怀里又能怎样?他相信女友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她真的开始实施这一计划,遇到一些艰难也就会明智地自动放弃了。 一般来说,失事之后三个标准小时大规模全方位的救援工作就会开始了,但说句老实话,这是一条私人开设的不规范旅游航线,什么“大规模”“全方位”之类的保证都让人很难相信。登船之前星河就买好了双份的保险,两个人可以互相继承。想到这里星河倒还真希望女友能够获救而自己就在这里死去,这样自己过去因脾气不好而亏欠她的倒是可以一次性地予以补偿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星河对于生命开始抱一种无关紧要的态度。毋庸置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也会本能地挣扎求生,可要是你告诉他死神即将无可阻止的前来拜访,他照样也能保持一种随遇而安的状态。 恍惚间星河仿佛看见一架救援飞船,但他马上认定自己所看到的是一个想象中的幻影,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会给自己找些可信的希望。不过他还是打算挥一挥手,可是一想到天上即便真有飞船,上面的人也未必就能注意到他的动作,于是放弃了这个可笑的举动。 星河开始咀嚼救生食品,费力地吸吮着饮用水,把腿脚伸展得尽量舒服些。压缩食品很少,顶多够维持两顿的,但水和氧气的量都还充足。他一直在把氧气瓶的容量显示当作钟表来看。他对时间的重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把握服用氰化药品的时刻,这样自己将毫无痛苦地离去。 至于女友,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思念了。无疑,他爱她,他愿意在最后的时候想着她。但是,现在却没法再爱下去了。爱情是精神的但也是物质的,何况精神的东西也是会随着生命的死亡而消散殆尽一去不返,在这个宇宙中没有什么永存的东西,星河的世界观相当唯物。 【下篇】 长时间的重复动作使时间趋于停顿,使人能够察觉出最细微的感觉,骨骼碰撞的声响一直在震荡着她的耳膜,她觉得自己甚至能够听见汗水分泌的声音。 她在爬行,以一种非常艰难的方式爬行。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摔伤了腿,也许是因为当时她只顾着观察方位,并把这些资料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其实在落地之前她并没能真切地记住自己的方位,在这点上她远不如星河有经验,也不如星河那般处乱不惊应对自如。但无论旋转得多么厉害,她都坚决地记住了大方向,在那一刻她固执得如同地球上的一根双色指南针。 现在,她正在朝着那个方向爬行。 在爬行的过程中她尽量保持小心,这颗小行星的表面十分坚硬,而且凹凸叠起,可能会十分迅速地磨坏她的宇航服。她最低限度能够接受衣冠不整地去见自己的恋人,却决不愿意在见到之前就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真空当中。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爬行了多久,但她却总是去看氧气瓶容量减少的程度。女人往往缺乏联想意识,因此她没有费劲地去折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只是一味地直接观察自己还有多少氧气。 但是有一个信念一直鼓舞着她,那就是她坚信自己能够爬到星河的怀里,一定能,绝对能。 她太爱他了。她一定要与自己的恋人一起死去。那样的话,既使是在冷寂的太空,她的灵魂也将不再孤独。 当然,无论是谁,只要她爱他,她就会全身心地去爱。对她来说,爱情就是一切。 救援小飞船完全是在徒劳地搜索,已经转悠好几圈了,可真正救活的乘客还是寥寥无几。电脑给出的散落近似曲线根本不能正确描述失踪人员的落点,驾驶员兼救生员一半是在凭经验,另一半则是在凭运气。 现在他正掠过一个高耸的物件,它的样子很像一棵巨大的松树。当然这只是个错觉,因为那棵“松树”可以抵得上地球上的一座山峰。救生员刚才就发现“树下”有一小圈模糊的白晕,很明显那是表征红外显示有热体的标志。不过刚才远处还有几团蠕动的白影吸引了他,所以一时无暇顾及,毕竟有动感的热体更能使他产生兴趣。同时考虑到这里众多的地热火山,因此下去也有可能受骗。最次要的一个原因是出于安全考虑,下落的时候很可能被看不见的细小峰巅划损甚至刺破,那样的话就需要再派出一艘救援小飞船来照料他了,当然所有的救生员都是签署过附带着优厚酬金的生死保证书的。 而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干扰了,救生员考虑是不是应该下去一趟认真看看。因为能够找到的遇难者凤毛麟角,就是下去受一下骗也是值得的,至少他会用更精巧的仪器分析一下。 正当救生员踌躇之际,他突然发现远方地平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于是他二话没说毅然掉头前往。那肯定是一个人!明确的目标比也许的目标更为重要。 假如这是一幅自然的油画,那么整个背景和基调都是暗蓝色的,天空,地面,还有玻璃头盔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脸。 相比于巨大的山峰森林,她一点也不起眼。假如有一个观察者要寻找她,相信不比在汪洋中寻找一只小舟更加容易。 幸好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否则她能否坚持下去就很难说了。她爬行的方向大致正确,但按照她目前的爬行速度来看,她至少还需要三瓶氧气才能接近星河所在那座山峰。况且顺着这“大致正确”的方向来看,她也会与星河在800米之外交肩错过。 她是从地上的巨大阴影发现飞船的。她甚至都没有力量抬起头来看它一眼,更不用说举手招呼了。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星河终于找到了救援飞船。他在找我的半路上发现了救援队。现在,他带着他们来了。 于是她微笑着昏了过去。 那棵巨大的“松树”由于其明显的标志,最后成了此次救援的集散地。获救的人员稀稀落落,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庆幸总之诸位人等痛哭不止,在大气稀薄的小行星上空上帝俯瞰着一群无声啜泣的人群。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了坐在那里的星河。 女友不顾自己身上伤痕累累,扑到星河的身上失声痛哭。她爱他,她深爱他,所以她才坚持要爬到他的身边,才要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才要最后死在他的怀里。途中她几次接近绝望,试图咬开氰化物的瓶子一了百了,但都是靠着这股感情的力量支撑住了自己,用自己平素并不坚强的毅力制止了轻生的念头。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做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其实她何尝不知道靠这种移动和爬行见到自己恋人的可能有多小。可是,她还是要这么做。 星河平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面带笑容,神色安祥,庄重而豁达,理智而客观,仿佛功德圆满后坐化圆寂的有道高僧。 但是,他死了。 【完】 ◎◎◎◎◎◎◎◎◎◎ 评《经典因果》 文/严蓬 这大概是我看到的第一次,星河文章中的主人公死的这样简单干脆,而不是缠绵悱恻;这样无声无息,而不是荡气回肠……也就是说,星河的思想产生了很多的变化,那种带着宿命的悲剧色彩的,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英雄主义不再支配着星河笔下的人物了。 在这篇《经典因果》里,作者为主人公安排了一个颇有讽刺意味的结尾,让经验丰富,始终充满理性的“星河”最后死去,却让只凭着感情做事的“女友”生存了下来。这是一种悖论,一种带着伤感和无可奈何,带着困惑与不满的追问。 在现在已经红得发紫的村上春树的小说《好风长吟》里面,有过一段类似的故事:一条船沉没了,一个男的抓着救生圈,喝着啤酒在海上漂流,两天后给飞机救起;另一个女的拼命游了两天,爬上了一个孤岛。两种生活态度,谁对谁错? 在很多好的文学作品中,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问题本身以及提出问题的方式。可喜可贺的是,星河终于也学会以叙述而不是讨论的手段来使读者进行思考了!这种思考,将是读者主动、审美的来进行的。 从本文还有最近发表在《科幻大王》上面的《告诉我你的历史》等篇看来,星河的文笔,不再象以前那样充满了王朔式的油滑与调侃,变得更加平实自然(除了本文开头的一些对话)。以前星河的语言颇多智巧之处,却缺乏控制,表面看起来珠光宝气,可总给我一种廉价宝石的感觉。看那些优秀的作品,波澜不惊中却流转着活力与张力。现在星河的作品真的成熟了许多,接近了“真正”的文学。 这是星河转型完成的标志么?我们还需要证明。 还有个“小”问题一直想说一下。我始终对星河热衷于以自己的名字来命名小说主人公的做法非常不解而且不喜。近来这种做法似乎有四处流传,蔚然成风之势。既见何夕效法在前,又有杨平学步于后。我确实的想了想,发现记忆中竟没有一位文学大师、小说高手尝试过这种方式——以自己的名字作为作品主人公的名字(最多只是以“我”作为一个线索),也真是怪事一件。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这样做可以使读者对作者印象深刻,而且总能让人把主人公的性格和作者联系起来,起到深化人物性格的作用么?也许,他们就是喜欢听到别人说:“星河,你笔下的星河写得棒极了!”或是“《经典因果》里面的星河比《网络游戏联军》里的星河更能反映出星河的思想。”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去取一条胳膊 主机、液晶显示屏、声控板、语育输入麦克、数字鼠标量子信号解调器、扫描仪、数码摄像机、激光输出系统,背景就像一块蓝布,映衬着这堆亮白色的家什,只是稍微有一点刺眼。桌上还摆满了电源转接箱、十字螺丝刀、裸露的电线、袖珍油漆罐、棉纱、纸巾、不堪入目的商业宣传画片,以及一些除了主人和制造者之外谁都搞不清名字和用途的小玩意儿。 看看时间,7分钟足够来一次电子方式,或者按照我们通常的猥琐叫法:电子交易。 电针插满了脊柱,沉浸在电子快感的欢娱当中,虚拟的销魂让我如入仙境。 我不喜欢音乐,我喜欢取消了情调之后的纯粹消费。 传统而陈旧、耗时又耗力的性爱方式是多么的不卫生和变态啊 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把破旧的婴儿扔进活动垃圾收集柜,, 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未婚爸爸”或“未婚妈妈”。这种仿真婴儿最初来自好莱坞的电影道具,一问世就受到广泛欢迎,据说它能满足广大青年既想要一个婴儿又免于生养教化的无1月12日的日期下找到这则消息: 枯黄的人造绿地朝我吐纳着新合成的空气,至少有一半草叶型氧气发生装置都已经坏掉了,楼群间的过道上稀疏的车辆久置不用,布满尘土的车窗画布上勾画着青春期少年的成长作业, 事先我在虚拟状态中摹拟过多次,确信整个过程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我把对外感受的状态调成双频,也就是说只要当外界变化稳定在一个可控阈值之内时,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沉浸在电子感觉当中, 我刚一踏上路基,就有一辆鲜红的法拉利滑了过来,车身色泽明快,驾驶员技艺娴熟,按照传统的审美习惯,我把司机设成金发女郎,在虚幻的状态下我有足够的复古倾向,我所构造的女性依旧大腿修长,体态丰满,一身红色的衣裙映衬着座下红色的跑车,她那长长的假睫毛乌黑的披肩发一直是我朋友们的嘲笑对象,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古典范本,至于我自己的身体,本来是想以我自行设计的终极形象出现的,后来想想在虚拟状态中自我炫耀实在是没有意思,,就换了个十分传统的青年模样,我们互相友好地笑了一下,然后我上了她的车,报出目的地, 事实上我一直孤独地站在路边,等待着职业运输人的经过,这些游离于网络之外的游民懂得怎样更好地找到简洁的路线、前提是他们懂得怎样更巧妙地违反城市交通管理规则。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出现。 椅子不太舒服、我尚未更换成多自由度曲线形下肢的双腿极不适应。但现实情况就是如此、不能苛责制造交通工具的人。这种感觉在前几次网络摹拟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但在这种细节问题上我愿意保留它的原始真实。 这种女郎肯定不是以网络生活为主的、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也要坚持。在我遐想的片刻、法拉利飞快地掠过一个色彩斑斓的加油站。 这是离我住处最近的一个加油站兼公共电车站、岁月已使它很难让人辨出最初修建时的颜色。想要享受免费的社会福利就要适应网络以外单调枯燥的色泽、还要走上,,分钟再等上,,分钟。 破旧的电车年久失修、锈迹斑斑。司机是个弱智的机器人、有着最原始的脊柱和机械手、和电车一样破烂不堪。犯罪的念头只在我脑子里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这种配置过于陈旧。 天空是刺眼的蓝色、但空气新鲜无比、湿度适宜、从这一侧的车窗看不见太阳。路基外由温室所笼罩的植被高大茂盛、杂草丛生。汽车在晃动中摇曳不停。 胳膊啊、胳膊。 我有些困倦、把视觉系统调回虚拟的电子状态。 道边的紫色绿化树飞快地列队后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天也没有必要再刷成蓝色了、我们的视觉感受器是可以分段调节的。我很高兴把它漆成橙色。橙色的天空、紫色的树木、再加上淡绿色的太阳、这才是令人真实而惬意的感受。 胳膊啊、胳膊。 我被嘈杂的乘客提示机的声音唤醒、告诉我地方到了。这是被称为郊区的城市部分、居住了整个城市半数以上的阔佬、、他们中的另外一半住在城市的另外一边。 好像历史上的一个小镇、街上的人比半路上看见的要多。居民们手里拿着一个个黑色或银色的小方块互相联系、他们称它为移动电话或者手机、这种华而不实的通讯工具在我们圈子里早已绝迹多年。 阳光充足得有些过分、要是有一副墨镜就更好了。今天也许是,自然资源享有日,、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应该有一些政府专门机构来管理和安排这些节目、只是我觉得这些机构离我们十分遥远。 我沿着街边的号码牌往前寻找。这里比电子世界容易识别、建筑样式花里胡哨、门牌几乎不起作用。我惊讶地发现一个邮递员往一个门洞式邮箱里扔进一个包裹、他肩上的邮政包干瘪无力。 我要找的地方终于到了。我又仔细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然后信心十足地靠在门栏上、打算最后回归一下电子状态、就像有些人在做什么之前总是需要先抿上一口酒精。 车停在那座豪宅院落的门口。我让她在外面等我、在她面颊一吻权充小费。 我对着门报出事先议定的密码、激光束给了:秒钟的防卫间歇、刚好够一个人闪身进入。里面是另外一片天地、道路向四面八方伸展、小径交叉、是个花园。我知道我总是有仿照电子状态伪造真实场景的毛病、事实证明这样会使现实被夸大至少。倍,其实我应该让设计尽量靠近现实、我必须习惯和这种布景打交道,, 花园里真假花草相间、因此在早春仍旧有一畦畦盛开的塑料饰品,我不高兴看见那么多枯萎和蔫黄的花草、所以在一瞬间就把它们也都上了色,我相信这点变化不会影响到我一会儿的谈判, 说话间就到了房前, 巨大的起居室挂满了绫罗绸缎、厚厚的真丝窗帘挡住的肯定是落地大窗,主人半埋在沙发里、在他上方是一个制造精细的钢制外星兽头、根根绒毛用钢丝抽拉得毫发毕现,凡,高画的:阿利斯的桥&挂在一边墙壁上、怀斯画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挂在另一边墙壁上、其他两面墙上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名画赝品,茶几上毕恩优牌仿水晶玻璃高脚杯里盛满了琥珀色的烈性饮品, 我鄙夷这种无聊的奢侈、所有这些都让我想起一句老话:“人已经退化成为物质生活的奴隶。”但在电子空间里则不同,在那里我们是真正的主人、我可以用不到1分钟的时间完成他耗费)年时间才能聚敛起钱财构筑的宫殿、在我看来电子空间的感觉与他目前所享受的一样真实,不过这人毕竟还没堕落到俗不可耐的地步、真正的俗人是会收藏原画真品的, 我感到头不舒服、但在谈判的时候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不能调用电子状态, 但我记得、她在外面等着我, “来看看吧。”他引导我前往他的库房, 我早就听说这些人不用电脑管理他们的存货、但还是感到惊讶、因为带我亲自去库房取货的这还是第一家。上次没通过网络进行交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头疼加剧了……人不能脱离电子状态太久。 一路上他没有喋喋不休、这让我还觉得好受一些。但是路显得很长、七扭八歪、始终望不见尽头。我一直低头看路、青蓝色的水泥地面好像要向我脸上砸过来。我抬头看了看前面、估计两分钟之内不会拐弯、旋即调出了电子状态。 交货人的样子本来是模糊的、现在很明显已被默认成刚刚见过的供应商面孔。他笑容可掬、把一条配备了合格证的盒装金属胳膊捧在胸前。 他打开盒子、取出样品、耐心地为我讲解它的各项功能。我根本就不想听、我已经相当具体地了解了这些参数。 我在他啰啰嗦嗦的介绍声中接过胳膊、把盒子扔到一边。我不需要把它像圣诞礼物一样包装好带回家、我要直接装备它。他递给我必要的工具、我熟练地安装好了我的肢体。 我把转账密码告诉他、抬起手来和他告别、但最后还是屈服于他的传统仪式。我和他握了一下手,,,成交了。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总共花费了我:&分钟。 这段镜头其实只花费了我不到&’秒钟、从理论上说还可以更短。多年来被缝合的芯片与生物脑本身配合得很好、我喜欢在网络与现实之间自由跳跃。自从有了虚拟现实、就不再有真实的时间了、曾经高高在上的相对论效应开始在平凡的生活中体现出来。 头疼得厉害、原来设定的程序已经没有意义了。它正在与所谓的现实本身发生矛盾、 本来我不必用这种繁琐的方式来交易、网络提供了一切贸易手段。包括比特的和实体的。尽管运输方式还必须是真实的、可是我上周的,级网络使用费没有及时交纳。因此我的网络交易被停止了,本来我可以采用预支功能。但我上上周的:级网络使用费也拖欠未交。而且已经透支&次。因此这项功能也被暂时冻结了,本来这两周各种名目的费用我都是可以交上的。但我应该完成的设计程序没有及时完成。因此雇主没有把信用代币从账上划过来,本来我是可以完成设计的。但是这几天我沉迷于自己的肢体设计。没有抽出时间来从事公益事业。 胳膊呀。胳膊呀。 她坐在车里。用左手支着面颊。用眼睛问我是不是完事了。 不对、我对自己说。不对、这一套设定的剧情已经不合时宜了。我需要换上那个备用的版本、我十分庆幸。在虚拟状态下我依旧异常清醒、 稍微往回调一点。以便我更改起来方便、我让法拉利在我出来之前半分钟开走了。司机焦躁不安。车后扬起一阵尘土、 不需要切断电子状态出去再进来。我直接就可以转换到另外一个状态、而且我不是来查找有关胳膊的资料的。我要到网络里寻找其他事先拟订的外出交易计划。 但我还是先出来了一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了一遍刚才的片段。并不是出于什么保险措施的考虑、而是想以局外人的身份考察一下整个过程。审查虚拟过程最保险的方式还是人类保持了至少数十万年的自然回想。 出门、来车、上车、开车,,,这些都应该没问题。变化的是到站以后、,假如供应商要我一道前往库房取货怎么办:!好、就是这个版本。 我走在供应商的后面、心里洞察了他的阴谋。我身上没有现金或短期信用卡、他的目的一定是我装备优良的肢体。 但我不露声色。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对手。他还不清楚这套优良的器官功能也是上乘的、它不会允许别人轻易地就得到它。我要更换的只是我的左臂、而我的右臂可是swt-100a加强型、并且支持0级火力攻击。我的胸板坚强有力、、防御保险;我的双脚沉重刚硬、无坚不摧。 有些景象是重叠的……路显得很长、七扭八歪、始终望不见尽头。我一直低头看路、青蓝色的水泥地面好像要向我脸上砸过来。 他走在我前面2步远的地方、我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脚后跟。好几次他都有一个微小的停顿、脚下踌躇、眼看就要扭转、而我则把上臂绷起右拳紧握、准备直视他那狞笑的脸。可是他都放弃了、脚跟一扭、向左转去。每当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旁边的墙壁就会自动闪出一条通道、好像很多年以前就一直摆在那里一样。 酷热的橡树 引子 “这事对我没什么影响——这事对我能有什么影响啊?”牛程遥一脸不屑地大放厥词,“没错,和你相比我是名人。但我名也名了,牛也牛了,早就名声在外了,不管有没有网络,我名人说错了话都得挨骂。可是过后呢,我该是权威还是权威,我该去援助第三世界还是援助第三世界——再过俩月就走。到时候我说是猫科动物就是猫科动物,我说是犬科动物就是犬科动物,谁还能把我怎么着啊?可你就不一样了,本来就一普通学生,被人这么一肉,连内衣的颜色都曝光了。” 你流氓不流氓啊?许霜多少有些鄙夷地看着对面这名中年男子,你脑子里的白质灰质是不是都是小女生内衣的模样啊? “这所有的网络人肉啊,就是非理性,就是群体暴力,就是集体无意识,就是文革,就是法西斯。” “我不这么认为。”许霜说话前不易察觉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语气也显得格外拘谨,“虽然我在这次人肉中受到了伤害,但我还是认为它对整个社会是有益的。” “有益?屁股!”牛程遥的语言愈加粗俗,“有个屁股益啊!” 许霜曾与室友探讨过好几次:像牛程遥这种人究竟是怎么站到高等学府讲台上的? 牛程遥点起一根烟,服务生走过来提醒他:“先生,我们饭馆不准吸烟。” “看起来他们是弘扬正义了,看起来他们是主持公道了……”牛程遥把烟在鞋底上按灭,“其实他们整个就是在践踏个人隐私权,同时也践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社会秩序。” 这就是他能站上讲台的理由。每次讨论后许霜都这样回答室友同时也是回答自己。他总是能把刚刚喷完的粗话升华成艰涩高深的理论,而且乍一听还真的无懈可击。 “但他们也弥补了法律秩序看不到的盲点,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重视。”许霜依旧透着一股抹不去的学生腔,即便是在口无遮拦的牛程遥面前。在她看来,修养就像衣服,穿在身上再别扭也不能说脱就脱。 “我承认,我承认!但是,但是——”牛程遥扬起双手,像是要把许霜的观点从面前推开,“但是——用这种非正常手段获得的好处,早晚你都得吐出来。你信不信?比如这一次,要是有关方面妥协了,那么获得的将不是普遍的社会公正,而是一茬又一茬的群体暴力上来比拼。” “其实应该能找到一个临界点的……”许霜若有所思,“怎么才能让这些刺激行之有效,而又不破坏整个秩序呢?” “别傻了,上学是上学,社会是社会,这整个就是两套系统,别那么天真。”牛程遥一边结账一边继续敲打许霜,“相信我,非理性永远是错的,永远登不了台面。” 两人走出饭馆,空气里渗透着白天残余的潮湿盛夏,抓一把就能拧出水来。 “你再好好想想,最好能和我走一趟。”牛程遥向许霜建议道,“别管什么小国,至少有过出国做项目的经历,将来在求职简历上也能多写一笔。” 1 这次的演讲会与上次明显不同。坎贝尔对自己说。从听众到气氛。 上次坎贝尔举办交叉学科演讲的时候,台下只有本校学生和访问学者,空旷的大教室里,肤色各异的听众坐得稀稀落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比常驻师生多,一直就是这所著名高等学府的历史传统。 “诸位都知道,我一直是搞生物数学的。但我今天既不讲生物,也不讲数学。” 就算坎贝尔不声明,听众也注意到电子显示屏根本就没悬放下来;在坎贝尔的身后,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白板,“我今天唯一的数学表达,就是这幅图。” 坎贝尔回手画了一张图,那是一条最简单的曲线——标准的正态分布图。 “在数学方面,我拿手的领域是灾变。对于任何一个灾变事件来说,不管它来得多么突然,也都有一个准备期——”坎贝尔手中激光笔的红色光点指指曲线的左半边,“——和衰退期——”激光笔的红色光点又滑向曲线的右半边,“而这两个时期的交叉点,就是灾变的发生点。”激光笔的红色光点最终落在了那条曲线的最顶端,“假如我们能够清楚地了解某一灾变事件的所有影响因素,并能准确描述出这条曲线,那么就可以有效地找到这个点。” 很多听众是慕名而来,但听了前半部分却如坠云端。 “诸位可能会问,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坎贝尔适时地在曲线上方画了一条横线,“我们所谓的灾变只是数学意义上的,有时候并不能达到我们的预期。”红点在那根横线处停留片刻,“假如我们能在灾变到来之前,加剧或者说有意放大准备期的力量,那么它就能够——”坎贝尔拿起笔,把那条正态曲线往上拉,使原本较为平缓的波峰变尖,直到拖过那条横线。 台下很安静,没有出现应有的窃窃私语。 “有意思的是,我曾在经济学理论中提炼过这一模型,可惜失败了;其中比较复杂的原因这里就不回顾了,当时我认为是由于经济领域的干扰因素太多。”坎贝尔说罢扬了扬手中的一份杂志,台下的人都能看清封面上印着方块形的象形文字,“但就在上周,我在远东一家小型学术期刊上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模型,它不太圆满地解决了我当初的一些困难,并补足了我所需要的个别条件。当然,这一模型还不太完善,想要应用于社会学事件为时尚早。” 听众还是不能确定他们听到的是什么以及将要听到什么。 “在经济学中,这种灾变往往意味着崩溃;而在社会学中,有人习惯把它称为颠覆。”坎贝尔的类比有些玩笑的性质,“不过在生物学里,则可以描述为种群的灭绝。” 坎贝尔回过头去,认真地凝望着那座突兀而起的波峰。 随便找一位当时在场的听众,询问他对此次演讲的看法,最有可能听到的回答就是如听天书。既然大多数人都感觉味同嚼蜡,主人家自以为丰盛的宴席也只好草草收场。 可是这次要做的演讲就不一样了。坎贝尔一路上就做出了预料,走进会议室那一刻这念头就更为强烈了。听讲的人数更少,大家围着一条长桌,不过应该全有公民身份。坎贝尔在心里提醒自己。虽说这些人大部分都身着便装,但他相信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拥有军衔。 坎贝尔是被专车接来的。上次讲座结束后,没兴趣或者没听懂的听众纷纷退场,没能出现通常那种与主讲交流的热烈场面。坎贝尔收拾着讲台上不多的资料以掩饰尴尬,这时一高一矮两位先生翩然而至,盛情邀请他能抽时间再讲一次,“去我们那里。” 你们是?“政府部门。” 时间?“越快越好。事情很急。最好是明天上午。” 于是,今天,也就是昨天的明天,坎贝尔就被接到了这个没挂牌子的机构里,一丝不苟逐字逐句地重复着18个小时之前的演出。同时他还按照对方的要求,“把所有的材料都带上。” 2 “怎么着,咱们项目也做完了,结论也出来了,论文也发表了。”牛程遥把屁股下面的飞机座椅向后放去,惬意地仰身翻看着那本印刷粗糙的学报,“没错,不是《nature》、《science》,不算核心,不上sci、ei,可咱发了,您就得给我算一个数。” 其实这篇《外力在灾变事件中的作用对生物群落的影响》许霜早就拜读过多次了,从电子稿到打印稿。 “发是发了……”许霜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可好多人都说是伪科学……” ——这话说的客气了,原话里还有“通篇都是胡拼乱凑”之类更为严厉同时也更为客观的评价。 “他们懂什么啊?嘁,让他们也伪一个出来瞅瞅!”牛程遥平生最恨攻击他的人,不管见得着见不着对方都要立即反唇相讥,“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不是葡萄科葡萄属的!” “怎么这么晚才寄来,都过了两个月了。”许霜不想出门伊始就和牛程遥争吵。此次出行,名义上是援外实际上是度假,但不管怎样计划里都没有探讨人生哲学和寻衅滋事吵架的安排。 “在报亭里,你能在7月底看见9月号的时尚杂志。”牛程遥深谙此中道理,“可这学术期刊,你能在9月底收到7月号就算不错了。” 吃空餐盒之后,牛程遥很快进入状态,把呼噜打得震天响。可许霜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第一次坐飞机,感觉上还有些不适,外加上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兴奋。 大三的许霜本打算报考牛程遥的研究生,走得自然近了一些,结果就糊里糊涂若即若离地走到了一起。综合性大学里的生命科学院本就美女如云,不少老师梅开二度都是开在自己的博士生或者硕士生头上,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偏巧这时牛程遥就一个本属学术争议的问题上了一回电视,说错了话还态度蛮横死不认错,惹翻了广大自以为有权充任正义裁判官的网民,口诛笔伐,攻击问候,自然也包括翻查祖宗八代社会关系,自然捎带着把许霜给曝了出来。这下这位牛副教授除了不学无术和学品恶劣之外,又多了一个道德污点。倒是牛程遥见多不怪,属于那种滚刀肉型的知识分子,根本就不在乎,可到头来受伤的却是可怜的许霜。惟一的好处——假如还能从骨头里面挑出这么一点鸡蛋清来的话——就是两人可以公开地出双入对了。 你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啊?牛程遥以质问许霜的名义质问公众。人肉的最终结果就是让大家的心理承受更坚强了,就是谁也不再在乎这种事了。 许霜拿出自己工整的笔记,抓紧时间做起功课。许霜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喜欢这个离婚男人什么,甚至谁要问她事情是怎样起因的,她也会同样茫然。有时候她扪心自问:论学术,他成天满嘴貌似科学的伪科学;论修养,他的言行不及看门大爷扫地女工;论年纪论长相那就更不用说了。许霜想起大一寒假的中学同学聚会,一个暗恋过她的男生用扑克牌给她算命,预言她会找一个各项指标都糟糕透顶的男人,也就是说那位未来郎君所有的参数都是负值花色黑桃;牌里惟有两张红桃——第一,是她许霜追的对方;第二,这事最后还成了!许霜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头埋进资料里面。 牛程遥是一个喜欢剑走偏锋的人,所以他的研究总是显得不伦不类。就说这篇备受攻击的论文,本来有一个十分良好的事实基础,但被牛程遥这么七解释八引申,就从一流学术刊物的编辑手里滑了下来。 “简言之,就是说——”每次许霜向那些非本专业的同学介绍牛氏理论时,都要学着他的样子揶揄一番,而且口气与神态都惟妙惟肖,“一个生物种群,都有一个常态的发展曲线,以及一个发展态势最佳点——这一点当然是由诸多因素决定的了,其中人为因素相当多。假如到了这点附近,人类在旁边再稍微那么一使劲——使正劲就是催它灭绝,使负劲就是给它保护——就能很轻松地决定它的存亡了。除此之外,其他作为都属于白费劲——它正处于上升时期呢,你非要让它灭绝?它正处于下降期呢,你非要对它保护?瞎折腾什么啊?起哄架秧子啊?” “这不和没说一样嘛?”每次许霜讲完,她的同学都会瞪起眼来反问,“杀灭和保护本来就是人为的,都等它自己到那个点了还要我们干什么?他怎么把条件放到结论里去了?” 其实每次许霜听完或者想到牛程遥这个观点时,想要提出的问题与同学完全相同,只不过她是提在心里而同学则口无遮拦地从嘴里释放出来了。 “他说他给数学化了……”许霜无力地辩驳着,“而且能够推广到更广泛的领域,这才是最主要的。” “别那么迷信数学。”有一次一个学经济的女生对许霜说,“我见过一篇论文,根据小白菜产量下降的数据,推断出小白菜价格上涨的结论。这不废话吗?用得着研究吗?连大字不识几个的菜农都知道!可这位老兄,洋洋洒洒一大篇,里面的数学我都看不懂。” 从这点来说,许霜对牛程遥的做法基本上持同样看法。 “我劝你啊,还是别跟着这人瞎起哄了。”同学最后一般都会扔下类似的话。 距离降落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悬挂着的电视里开始播放一部介绍脚下国度的风光片,其时许霜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3 演讲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但坎贝尔注意到那两位已经听过的先生依旧听得格外专心。这种专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们也没必要刻意讨好坎贝尔。开讲之前他们再次做了自我介绍,而这次坎贝尔也终于记住了:高个的姓艾里克,矮个的姓琼斯。昨天在台上怎么没注意到他们俩?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通过外力可以使灾变点提前或者推后?”说话的人坐在坎贝尔对面,坎贝尔猜想他是一名政府要员……的助理。 坎贝尔在心里说:你真聪明,也真敬业,居然一下就想到了外力。但可惜的是,你居然不会看最简单的数学表达图。 “外力可以影响结果。但事件一旦开始酝酿,灾变点就被确定了。换句话说,任何事件一旦发生,那么它的曲线时间就只符合它的初始条件;外力所能左右的,只有这个峰值的高低,而不能影响它到来的前后。”坎贝尔说出来的话自然与心中所想的形式不同,“我们无法使它提前或者推后。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影响它的强度,或者说提高或降低它的破坏力。”说话间坎贝尔又用激光笔扫了扫那条曲线,“您看,是纵向的,不是横向的。” “我需要马上运用这一结果。” 坎贝尔看看表情严肃的对方,心想你倒还真是当机立断。 “我想知道各位究竟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坎贝尔求助般地望向艾里克和琼斯。 艾里克和琼斯对望了一眼,同时把请示的目光投向刚才提问那人。坎贝尔这才注意到,那位先生虽没有一脸风霜,但神色中还是流露着干练。看来把他想成一个初入政府的小年轻确实错了,他显然是这里的负责要人。 “说给他听。” 矮个琼斯点点头,然后把脸转向坎贝尔—— “我们为国家工作,会后会有人和你谈这个问题。眼下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沙滩橡树’,是……外交方面……一个很普通的项目。”琼斯提到“外交方面”时有些生硬,“但是现在,我们决定做一个小小的试点,就以你的这个理论为指导。” “我的理论还不成型……”坎贝尔口生嗫嚅,“我也是昨天读到这篇文章之后才灵光一闪的。” “我们也读了这篇文章,我们也有相关专家。”琼斯把头摆向高个艾里克,而后者冲坎贝尔友好地点点头,“我们关注你的研究已经很久了。” 被如此宠幸,让坎贝尔一时还适应不过来,但能为政府工作他还是很高兴的。 其实在场的人中,只有坎贝尔不了解这个“沙滩橡树”计划。这是泰勒——那位年轻的决策者——直接负责的项目。所谓外交坎贝尔并不是很懂,在他看来基本上就是左右或者染指他国政治的意思;现在通过琼斯的一番介绍,他觉得与自己原先的理解没有太大出入。至于“沙滩橡树”里涉及到的国名,他是听了几遍才记住的。他打小地理就不及格。 “试点需要用到你的理论。”这回是泰勒在做总结性发言了,“在那里,发生了一些我们不满意的变化或者说动荡;现在我们要通过你的理论,去左右那里的社会格局。” “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应用又是另一回事。”坎贝尔像一只被碰到触角的蜗牛一样一下缩了回去,此前一直渴望别人理解的心情不见了,代之以一种半拒绝半超然的态度,“任何事件的影响因素都是多方面的。我建立的那只是一个理想模型。” “是钱吗?”泰勒心如明镜,息事宁人,“为‘沙滩橡树’计划专门建立一个模型,至少需要追加多少投资?” “有个二百五十万总能干起来。”坎贝尔到底还是一名爱国分子。 “没问题。”泰勒痛快地点头,“为了保险起见,我再你加上一个五。” “五十万?” “不,五百万。” 4 每次牛程遥面对这座首都城市,都有一种这个国家的首都比它的国家还要大的感觉。这也难怪,因为这座城市集中了全国60%以上的人口。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次反政府游击队攻陷这里之后,就宣布接管了整个国家政权,并将原政府军宣布为反政府军的道理。 一出机场,牛程遥和许霜所乘坐的出租车就被街道上充斥的游行人群给堵住了,那些扔石块的小青年怎么看怎么像是小痞子——看来全世界的小痞子都是一个样。牛程遥心里清楚,这些内力根本不足以推翻政府。在距首都几百公里之外,一群游击队正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攻坚战,那才是真正强大的外力——不过它也照样没戏。 有些地方,当你每隔几年再去的时候,往往会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牛程遥在国内所生活的城市就是如此,基础建设日新月异,只要三天不出门,再出去肯定要转向。但是眼前这座城市却不同,五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牛程遥有时候甚至想,要是现在下车,走不出多远,就能找到他当年随地小便的痕迹。 五年前,牛程遥就是在这里搞出了他的博士论文。 牛程遥曾十分详细地给许霜讲述过这段经历——以上课的名义: “其实啊,这物种该灭绝它就得灭绝,根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凡进入到专业领域,牛程遥的话还能让许霜勉强听得进去,“没人类它们就不灭绝了?几千万年来植物动物灭绝得多了!只不过有了人类参与,使这种灭绝加速或者延缓了。” 倒还真没见着有延缓的,除了大熊猫这种个例。许霜心想。 “那地方,连着走三天见不着一个活人。”牛程遥每次都刻意强调当地的荒凉。 毗邻首都的省份地广人稀,所以人类活动对生物的影响微乎其微。按照牛程遥的说法,这里本来有种巨型貂羚,正值灭绝与存活的边缘。对于猎杀之类的行为,政府也没功夫去禁止;而在当年,动物保护组织的黑手暂时还没能伸展过来——不过当下的情况许霜可知道:他们敢用自己的关系影响当地的政府政策!于是当初这里就成了牛程遥一个绝好的研究环境。不过那段日子也是苦不堪言,虽说没有生命之虞,交战双方都不搭理他,但饮食条件差啊! “那会儿我们没吃的啊!兵营最富裕,我们就跑过去,得先和当地老乡打探清楚了,当然得是有文化的老乡,那些士兵都忠于谁,最肯接受什么观点,我们就照葫芦画瓢,跟士兵们说些他们最爱听的……” “停!停!”许霜示意这是在上课,就算只有两个人也是在上课,“说论文!” 牛程遥用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搞出一个巨型貂羚生存前景及影响因素的论文,洋洋洒洒,颇受重视。但他自己却并不满意,因为物种存活与否不是他所关心的,他想要得到的结论是外力对此的影响,最后的数学结论才是重点。可最让牛程遥恼火的是,那一部分生物学家看了没兴趣,数学家根本看都不屑一看,最后发展到大家一致觉得那太玄虚,末了只按论文的前面部分给他授了学位。播种的是时间和精力,收获的是博士学位,两不相欠。 “我临走的时候,去和那士兵朋友告别。你猜怎么着?当时他已经不干士兵了,换了一个工作,改去领导反政府游击队了。但我和他有交情啊,临走得跟哥们道个别啊……” 这段许霜不但听进去了,而且还有点入迷。不能否认,牛程遥有讲故事的天才。 “……就这么着,我再也没见过他。这次来之前,我本想托人打听一下他,琢磨着来了可以叙叙旧。你猜怎么着?根本不用找人打听,我一看报纸,嘿,他又换工作了——这回成总统了!” “天!那你这不成皇上故旧了!”许霜被这包袱彻底吸引住了,“还不趁机让他帮你解决点实际困难!” “解决实际困难?我的实际困难他解决得了吗?”牛程遥神态高傲,似乎一下脱去了市侩外衣,俨然一副刚直不阿的传统科技工作者形象,“他能派军队让全世界反对我的那帮人都缴械投降吗?” 牛程遥有个优点,你们越是看不上我还就越要鼓捣,在这点上他和那帮执著的民科还真有一拼。自打博士毕业留校以后牛程遥就一直坚持不懈地烹饪着这道菜,热来热去的,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撇嘴捂鼻子不待见。 慢慢地许霜还真有点理解牛程遥了,一个一直不被社会理解的天才往往会蜕变成一个无赖——至少看起来像是一个无赖。这么一想,许霜就觉得自己与牛程遥的心理距离拉近了许多。而且她也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牛程遥了——我就是那一眼看穿藏在石头里面那块璞玉的卞和啊。 ——不过许霜忘了,那位卞先生享誉多多但代价也付得不小,就为了一个冠名权生把两只脚都给折腾没了。 5 “下下周,应该是在下下周。” 坎贝尔肯定地说道。然后,泰勒像看江湖骗子一样狐疑地看着坎贝尔。 “你要是非要追究什么科学的准确性的话——”坎贝尔及时补充,“我可以不再那么精密,不妨给您一个范围——是在下周到下下下周之间,那时就是这次事件的临界点。” “能多少给我们说说推理过程吗?”琼斯很和蔼地请求道,“拣我们听得懂的说。” “简单说吧,对于那个已风雨飘摇的国家政权,现在有四项比较强的影响因素。”坎贝尔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学术态度,看来近来他已经恶补了当地的风土人情知识,“第一,全市其实也就意味着全国性的罢工。按照我们对他们国内基本生活用品储备的分析来看,最多能坚持到下周。那时将是人民最为愤怒的时候。如果再持续三周,人民寻找食物的欲望会远大于革命的欲望。 “第二,由于国外资金的冻结,以及进口贸易的禁令,导致全国的警察都发不出工资来。如果他们强行加印钞票,就会引起新一轮的通胀。 “第三,军队。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但根据你们提供的资料,他们效忠政府的时间,最多延续到下下周末,随后很可能引起局部兵变。 “第四,外国资本的撤资将会极大影响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那到了下下周我们能干些什么?” “这就应该由您来决策了,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资料。”坎贝尔笑嘻嘻地对泰勒说。 “哪怕只是……提个建议?”琼斯耐心启发,就像是在牵着小孩子过斑马线。 “使力啊!”坎贝尔一副“这还用我教你吗”的表情,“施加压力,经济封锁,武装干涉,把他们的领袖斩首,在他们的神庙里放吸血鬼嗥叫的磁带!怎么着不行啊?这时候只要外界稍微加加力——这事它就成了!” “你还挺懂政治的嘛。”泰勒笑笑。 “近朱者赤。”坎贝尔蓦然收敛了笑容,走了。 “他的话你全听懂了吗?”送走坎贝尔,泰勒问琼斯。 “学者就喜欢这样,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你被他给唬住了。”琼斯耸耸肩,“其实他要说的就是最后那几句,我们行动的时刻到了。” “时机一定要选对啊。”艾里克沉思道,显出一个数学家的审慎,“我们没有机会失败……历史上有过类似的成败例子吗?” “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就动手早了。”琼斯信心十足,似乎还对国际共运相当了解,“虽说提前起义确有原因,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得不当机立断,但苏维埃政权在成功之后还是面临诸多问题:外国干涉,人民观望,民族问题,农村问题,等等等等。” “1775年的美国独立战争,就有些晚了。”泰勒绕有兴趣地加入进来,“假如克星顿的枪声能提前半年打响,那么就能让大不列颠政府和皇家军队更加措手不及,独立战争也不会拖延那么长的时间。” “只有1789年的法国革命不早不晚正合适。”艾里克显然也被感染,顿时增添了不少信心,“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一俟被说服,数学家比社会学家和政府官员显出更大的兴奋。 琼斯看着泰勒,但后者却表现出应有的沉稳和冷静。 “第一,不能派出雇佣军,不能公开干涉该国内政。”泰勒思忖道,“第二,不能利用周围邻国的军事压力,这会激起当地人民的普遍反感。” “我们只能在反对党身上打主意。”琼斯满心欢喜地指出这一点,“我们要为他们的银行账户注入充足的资金,以保证每一名上街游行的人都能领到面包。” “你得亲自出国一趟。”与泰勒刚一分手,琼斯马上重新找回坎贝尔,“我们负责你的全部经费。” “一个数学家是不用亲自出现场取材的。” “您现在应该是一名救火队员。”琼斯严肃地说道,“我怕有人会故意纵火呢。” “会吗?”坎贝尔有些惊讶,“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懂得广义相对论,难道还能有三个人懂得我的理论吗?” “有两个人。”琼斯提醒道,“这论文的作者,现在正在当地。” 坎贝尔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应该只是个科学家……” “是。”琼斯点头,“但我就怕在关键时刻,他会临时变更身份。这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坎贝尔表情严肃,若有所思。 “去吧,去给咱们的橡树加加温,让它生长得更好一些。”琼斯此举显然是为了让坎贝尔放轻松一些。 橡树是耐寒的,加温促其生长倒是第一次听说。坎贝尔到底有过生物学背景。 6 外面人山人海,一片彩旗的海洋,有如一个盛大的节日。许霜像看热闹一样趴在窗台上向下张望,牛程遥过来敲门,叫她去吃早饭。 “连试剂都没有,上午什么都干不了了。”许霜抱怨道。 “上午?全国的交通都瘫痪了,这几天你就踏踏实实歇着吧。” “政府不是承诺还有绿色通道吗?” “那是运粮油煤水的,谁管你的破试剂。”牛程遥觉得许霜一点社会常识都没有。 “你不是有个什么总统朋友吗?”许霜跟着牛程遥往饭厅走。 “别说现在他可能已经不认我了,就算还认我,我要敢为这点小事去麻烦他,他会把我当场枪毙的。”牛程遥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别担心,这种罢工最多也就能撑两个礼拜。” “既然你这么清楚,就应该换一个时间再来。” “这能怨我吗?”牛程遥按了电梯门旁的按钮,电梯吱吱呀呀地开了上来,“生态组织都这么官僚,国内审批会议的机构也都这么官僚,他们大使馆还是这么官僚,出来的时间早就批好了。” “我想出去转转这儿的商店。”许霜趴在观光电梯那肮脏的玻璃上往外看。 “这女人怎么都一样啊,哪儿哪儿的都要逛商店!”牛程遥大概早已深受其苦,也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离的婚,“我还告诉你,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可逛的。这儿的服装展销会就像国内的租赁柜台,这儿的豪华饭店也就是咱们那儿的大排档水平。” “我就是想逛逛嘛!” “再说了,现在治安这么乱,你一个人出去我能放心吗?”牛程遥连吓唬带嘲讽,“就你这肤色,跟这也算得上美女了。” “那你陪我去吧。” “不去!”牛程遥一脸正色,“我怕遭到当地女性的性侵犯,以至于荣幸地成为本次骚乱中第一名性暴力事件的受害者。” “你就喘吧!”许霜到底忍不住了,把餐厅的门一摔,差点撞破了牛程遥的鼻子。 要说真做起事来,牛程遥还是雷厉风行的。当天下午,他就带着许霜去会见了该国生态组织的负责人,捎带着来参加一个研讨会,他此行就是为了这一生态项目而来。不过午餐之前,他还是象征性地带许霜逛了几家商店,但开门的总共也没几家,大家都忙着狂欢去了。负责人叫阿弗里卡诺,与牛程遥握过手就开始上台讲话,牛程遥则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似听非听。 “最大的影响不是来自武装冲突。事实上说的不那么动听的话,军事对峙往往会带来生物保护的良好效果。我们知道,全球最严密的军事分界区,恰恰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态保护区,很多原以为绝种的生物都能在那里找到。照理说战场属于分崩离析的地貌,而火炮则是城镇和森林最大的伐木者和燃烧者,不过让我们不可思议的是,这并非总是带来生态学上的恶,比如前东德被坦克和炮弹折腾得天翻地覆的训练场,在德国统一后却形成了具有罕见的生物多样性的自然保护区。” 他该不是拿了冲突哪一方的好处了吧,要不就是被政府军或者反政府军用枪顶在脑袋上威胁过。 “真正成问题的是当地农民,为了解决饥荒问题,他们疯狂地砍伐和走私金莲木科的非洲栎,导致以这一树种树皮为食的巨型貂羚的食物严重匮乏,结果它们大群大群地死亡。” “没有人直接猎杀巨型貂羚吃肉吗?”有人问道。 “很少。它的肉很难食用。”阿弗里卡诺答道,“人们捕捉它,是为了它头上那稀世珍品的羚角。” 不就是要钱嘛,牛程遥心想,有了钱就没了饥民,没了饥民就没了这条生物链的塔尖,问题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目前联合国粮农组织已经部分解决了这里的饥饿问题,所以我们已经可以开始着手解决相关物种的保护问题了。”像此前一样,每当牛程遥自以为是地想到一种可能,对方马上就用一个事实击溃了他的这种猜想。 “问题是这样,什么事件一旦发生,就会引起一个必然的结果。”阿弗里卡诺的口气开始变得热情洋溢起来,可牛程遥一时还不理解他语气变化的真正原因,“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这一理论的提出者,来自中国的牛!现在我们请他为我们……” 牛程遥这才明白该自己出场了,可他的思绪还没能及时矫正过来。他只好一边起身致意一边考虑措辞,反正先把笑容堆在脸上总归没错。他的这种诡计屡试不爽,大概只有许霜等不多的人了解内情。 “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着冲突,这一点我从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牛程遥果然绕了一个十万八千里的大弯来开头,“但令我们欣慰的是,目前全球总的趋势毕竟还是和平与发展,因此我们还没有陷入全面战争的不幸……” 7 “现在我要讲到的,就是一件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故事。”许霜心想:这回绕回来的还算快。“无论对于我还是诸位来说,那都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时代。我们家族,只有我爷爷的父亲参加过一战。” 莫非又要走了?许霜在台下为牛程遥担心。 “我这里将要提到的,是两位80年前的意大利人。”许霜心想:还好,这回没正经绕走,不过——“1925年,意大利生物学家安柯拉为了研究相互依赖和相互制约的各种鱼类总数的增长情况,调查了地中海1914至1923年的鱼类捕捞业,结果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许霜特意四下看看,果然发现有些听众已面露倦容,只是出于礼貌才没退场。因为牛程遥所称调查建立的模型,不但在所有的微分方程教科书里都能找到,而且在所有的生态学教科书里也都能找到。可这位牛先生的演讲欲一上来,总喜欢把所有的听众都当傻瓜。光是许霜本人,这个故事就已经听过不下五遍了。 当年安柯拉通过对捕获量进行统计,发现由于战争影响,捕鱼业的捕捞量锐减,结果那些以弱小鱼类为食的凶猛鱼类占鱼类总数的百分比急剧增加。显然,对人来说这并非好事,凶猛鱼类毕竟不宜食用。可捕鱼量减少为什么会对弱小鱼类比对凶猛鱼类更为不利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安柯拉求教于数学家沃特拉,希望建立一个凶猛鱼类与弱小鱼类之间数量关系的模型,以解决他的困惑。 沃特拉拿到考卷后,先将鱼分成两类:凶猛鱼类x和弱小鱼类y,并据此建立了两个方程,并发现两个方程具有始终围绕一个平衡点转动的周期解x=a/b和y=c/d。“这也就是说,当弱小鱼类的食物充足而其天敌又少时,其数量会不断增加;当不断增加的弱小鱼类数量超过平均值c/d时,凶猛鱼类的食物增加了,其数量就开始随之增长;而当凶猛鱼类数量增加到超过平均值a/b时,将会使弱小鱼类数量下降。当弱小鱼类数量下降到平均值c/d之下时,由于食物不足,凶猛鱼类数量也随之下降;凶猛鱼类下降到平均值a/b之下时,弱小鱼类的天敌减少,导致弱小鱼类数量回升,当其回升到平均值c/d时,又会引起凶猛鱼类数量的增加。”牛程遥把这段绕口令讲得眉飞色舞,“两种鱼类的数量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地交错变化,任何一种都既不会被灭绝,也不会无限增长。” 接下来,沃特拉将人类捕捞因素引入模型。通过计算发现,捕捞量减少时,会使弱小鱼类数量的平均值减小,凶猛鱼类数量的平均值增大。反之,捕捞量增加时,如果对凶猛鱼类捕捞多了,由于天敌减少,对弱小鱼类有利;而对弱小鱼类捕捞多了,凶猛鱼类由于食物匮乏,数量也会减少,同样对弱小鱼类有利。总之,捕捞对被食者有利。 “这就是著名的安柯拉—沃特拉模型。”牛程遥终于拉拉杂杂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为此,沃特拉就两种互克鱼类的捕掠系统发表了他的数学论文《关于生存竞争的数学理论》,而安柯拉则通过对一种群体以另一种群体为食物的两种群体增长情况的调查写出他的生物学论著《生存竞争》。” 许霜小心地看看四周,还好,睡觉的不算太多。 “这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问题的解决,因为后来人们惊奇地发现,在使用化学杀虫剂的时候,这一原理惊人地应验了。”许霜知道,接在80年前故事后面的,是一个40年前的故事,“1968年,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一种像绵垫一样柔软的介壳虫——澳洲吹绵蚧被带进了美国,这种昆虫严重威胁着柑桔业的生产。为了消灭这种害虫,人们又引进了它们的天敌——澳洲瓢虫。以虫治虫,使吹绵蚧的数量急剧降低到极少的程度。后来,‘滴滴涕’发明了,人们希望通过喷射它来进一步根绝吹绵蚧。无奈事与愿违,使用农药的结果是害虫反倒增加了。这个结果与前面的讨论结果是一致的,化学杀虫剂对害虫——相当于弱小鱼类——的消灭,不但同时危害了害虫天敌——相当于凶猛鱼类,而且进一步影响了它们的生存!” 今天还算严肃。许霜在心里赞许道。 “这一理论解决了一个动态解的问题,但是——”序言完了,正题开场。许霜抖擞精神,准备认真听讲,“生物种群有它自身的发展规律,不是你想让它活它就活你想让它死它就死,还有上帝在那儿安排着呢。” 又开始了。许霜厌倦地闭上了眼睛。 “……任何事件的发展,都存在一个内在的秉性,这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改变的。”牛程遥到底绕回到了自己的理论,“所以,只要没有到达临界点,我们对一些所谓的生态事件,完全可以听之任之,不要横加干涉。” 举座哗然,议论纷纷。 许霜在心里想:他们话里的很多单词发音都不太标准,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伪科学”或者诸如此类的词汇。 8 “你以为就凭这帮人自己真有那么大的能量啊?那都是有大国在背后支持的。”牛程遥翻看着宾馆附送的报纸,“这种事都有个周期,我感觉现在的情形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什么可蹦哒了。小鱼还真想翻了大船啊?” “那这能坚持多久?应该符合您的牛氏曲线吧?”许霜半真心半假意地逢迎道,“能推算出临界点是什么时候吗?” “哎——你还别说,这还真是啊!”牛程遥的眼睛亮了一下,“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带一名搞社会学研究的学生,让他取取样,调查一番,把我的理论推广到社会科学里去。科学院不给我院士,我到社科院当院士去。” “在社科院叫学部委员吧。”许霜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功利啊,“你的意思该不是带一名搞社会学的女生吧?” “别那么说我,那就把我看低了。”牛程遥根本不上当,“女生搞社会学研究不行,出来的结果都是磨棱两可的。” “那劳驾您给我清晰地分析一个。” 牛程遥从床上弹起来,还真的认真地给许霜分析了一番: “这牛氏曲线的模样你也见过。”牛程遥凑到许霜眼前,让她下意识地直往后躲。牛程遥顺手在纸上画出一个正态分布曲线,同时与坎贝尔如出一辙地在其上方画出一道横线,“假设这线就是一崩溃线,这波峰临界点到达的时刻已经没几天了。可按照我对这个国家历史的了解,现在全国人民就是铆足了劲,也没法把这波峰再朝上拱一拱。我要是总统,就每天吃大餐,睡大觉,度假去,钓鱼去,干什么不行啊,根本不操这份闲心。” “除非有个外力?” “除非有个外力。”牛程遥先是点点头,然后马上又一甩头,“这外力说有就有啊?除非是机缘巧合,否则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没有牛大博士这两下子,不明白牛大教授这艰深的理论,那帮喜欢颠覆别国内政的家伙就连想都想不到这一点上来。” “那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不如把你的理论卖给他们得了。”许霜提醒道,“反正国内学界对你这理论也不感兴趣。” 说实话,许霜当时真的看到牛程遥的眼睛亮了一下,但这股爱财之光旋即就熄灭了。“咱不干这种背后让人戳脊梁骨的缺德事,这钱咱拿着不安生。” “没想到你挺坚持原则。”许霜笑道,“还有个道德底线的临界点。” “那当然了。有学问不代表非得用学问去换钱。”牛程遥扔下报纸,去翻看今天补发下来的会议资料。“所以说啊,这无论什么学科什么领域,到了最高境界,它都是相通的。” 许霜有印象,这类话她至少听过三次,加上这次就是四次;每次说这话的人,都是最不能真正理解学科相通真谛的人。 “这人是怎么回事?”牛程遥突然跳起来,吓了许霜一跳。他正指着一张熟悉的照片发愣。 “哦,这人自称是一名生态学家,说是刚刚得到开会的消息。”许霜一向踏实细致,这次与年轻的会务人员接触也多,“会务组说从没听说过他,估计是个偏执狂,也就是咱们说的民科,但抱着他愿意来就来吧的态度……” “不对,这人是来搞颠覆的!”牛程遥当即断言,“不要给他签证!” “咱们可管不了那么多啊。”许霜不知道牛程遥这是在抽什么风。 “我得马上和有关部门联系!”牛程遥抄起电话就拨号,却怎么也拨不出去,许霜看不过去,帮他加拨了一个数字。 一小时后,牛程遥就见到了一名负责国家安全的低级官员。 “……相信我,这人和我也算是一个领域的,我了解他。他来肯定不是为了巨型貂羚死活的问题的!”这回牛程遥没绕弯子,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他的牛氏理论,并对有可能到来的外力深表忧虑,“这家伙肯定就是来加这个外力的!” 对方十分惊诧,却不肯轻易接受这一解释。可看到牛程遥一脸肃穆,又不得不有所担心。 “可他已经在路上了。” “拒绝他入境啊!” “现在没理由啊……” “目前不是非常时期吗?”牛程遥显出他对局势的了解,“我要马上见你们政府相关部门的负责人。” “现在所有的部长都很忙。”那低级官员解释说。 “你们总有比部长大的官吧?”牛程遥冷笑着反问道。 经过一番紧急的文件传递,牛程遥的要求终于获得了批准。幸亏牛程遥的轴脾气上来了,不给答复他就坚决不走。 “您的要求被核准了。”那名基层官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传旨,紧张度比刚才大大增加了。 “哪个部的部长?” “不,总统要亲自见您。” 9 牛程遥从来没有过觐见国家元首的经历,假如不算在人民大会堂远远望见自己国家领导人那次。在他以前的想象中,这个贫穷落后国度的国家元首应该是半文盲性质的,尽管他早已从国家简史里了解到了——前任独裁领袖毕业于美国一所著名的大学,而现任总统、那位昔日的游击队员也在欧洲有过一次短暂的进修。 简单的叙旧是免不了的,但双方还是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你的意见是说不要和反对派进行和谈?”总统缓慢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暂时不要和他们进行和谈。”牛程遥介绍说,“按照我的理论,下下周是你们最艰难的时刻,只要扛过了这个阶段,对手的力量自然就会减弱。” 接着牛程遥向总统详细地介绍了牛氏理论。 “我在国际社会上可一向是以温和而著称。”总统有些踌躇。 “那您这次必须强硬一次。”牛程遥毫不让步。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总统问道。 “那就是个外力。你要是查查,就会发现他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后面肯定还有一个什么别的团。那些人躲在大使馆的窗户后面注资发枪,而他在那些更里面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里计算数学公式。”牛程遥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我和你说,根本别相信什么科学家,所有的科学家都是有政治倾向的。” 总统异乎寻常的强硬让远在大洋对岸的泰勒及其手下十分诧异,因为他居然得到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信息,这让他感到非常糊涂。高压水龙没有因罢工的浪潮而失去压力,防爆警的盾牌也丝毫没被酷热的阳光晒软。国际社会的舆论一浪高过一浪,可这次总统似乎套上了保险救生圈,丝毫不为所动。但刚刚与坎贝尔一起落地的琼斯心里却有数,他相信牛程遥肯定参与其中了。 于是,群众的热情开始发酵变质,街头的示威队伍中也开始出现了杂耍艺人的身影。 “或许那里真的太热了。”泰勒有些灰心,“真的不太适应橡树生长。” “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牛程遥则予以断言。 “那还得看对手还打算上什么菜。”总统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比牛程遥更具备政治头脑。 除了琼斯,清醒的自然还有坎贝尔。对于这一变故,在“外交方面”颇显外行的坎贝尔却毫不惊讶,现在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那位论文作者一定参与了该国的政策设定。他知道,泰勒对这一理论一直半信半疑,但他本人却知道它的作用有多大:现在他是个外力,但这外力的作用却十分有限;而对方的外力,也许可以直接影响到最高决策层。时间不等人啊,根据计算,这曲线马上就要到达巅峰了,过了这一波再使力那费劲可就大了! 于是,在坎贝尔的精心策划下,艾里克在后面推,琼斯在前面拉,一道又一道的计划被输送到反对派的大本营里,在相当艰苦的条件下维持着抗议的热情与力度,等待着波峰到来时那有力的一顶。 而与此同时,牛程遥也在总统府里与这位从未谋面的对手较着劲。现在他和许霜都成了总统的座上宾,作为助手的许霜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但基于牛程遥那古怪的工作方式,那些异国他乡的总统下属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再努力一下啊。”牛程遥每次见到总统都在鼓励他,就像是在鼓励一个正长途跋涉前往校舍的小学生。 “没用的。”总统总是满脸疲惫地摇头。 “申请派维和啊!” “等联合国大会的决议出来,我的人早就被分别关进监狱了!”总统把怨气一古脑撒在了牛程遥身上,仿佛是在责备他的工作不力。 回到房间的时候,许霜一度听见坐在那里的牛程遥手上发力,把椅子把手捏得嘎嘎作响。 10 终于到了那一天。 这是牛程遥与坎贝尔同时计算出来的。 按理说,这种数学模型的解没有那么准确的。但由于事态的发展,参考因素越来越多,各类确切数据也越来越多,结果就出来这么一个看似准确其实也多少有些磨棱两可的准确时间——反正按公式算的确是这样。 牛程遥的报告在第一时间被送到了总统大人的案头,坎贝尔的报告在第一时间被送到了泰勒大人的案头,同时这一报告抄件——由于出色的谍报工作——也在第二时间被送到了总统大人的案头。 “原来他们也会算。”牛程遥翻看着总统转过来的报告抄件,“‘沙滩橡树’,那帮坐在办公室里搞颠覆的人可是真没文化。” “什么?”许霜不明白牛程遥的意思。 “这个案子总统的间谍机构已经跟踪很久了,所以我知道他们给这个计划所起名称的含义。”牛程遥解释说,“这橡树是美国国树,正经学名其实是栎,quercus,山毛榉科栎属植物。可这就又有问题了,这非洲哪有什么橡树啊?” “我印象有啊,非洲白檀木,还有一种挺著名的什么沙比利树……”许霜回忆着以前涉猎的知识,“而且那个阿弗里卡诺也提到过巨型貂羚的食物,金莲木科的非洲栎。” “非洲白檀木那是檀香科的,非洲楝沙比利那是楝科的,整个就不是一种东西!”牛程遥这下可找到对手了,“金莲木科的非洲栎就更扯了,那帮搞生态的没文化,好多都是半路出家的,根本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咱们平时说的非洲栎是quercuscanariensis,直译就是加那利栎——那它也是栎科的啊!” “没想到这动物学教授的植物学知识也可以啊。”这还真出乎许霜意料。 “生物学基本分类那可算是常识。”牛程遥不屑地嘁了一声,“再回过头来说,美国那也是红栎,非洲那可是白栎,或者咱们叫橡栎;而这橡树就是一俗名,真要用俗名的话咱中国多了,枹、檞、柞,哪个不行啊,都和橡树差不多。” 牛程遥自负地把抄件扔到一边,操纵着电视遥控器搜索英语节目台。 “我说牛老师啊!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您居然还有闲心追究什么橡树的科属!”许霜到底年轻,在她看来,既然已经开始帮总统了,那就总该帮到底吧,“万一对方把最后这个外力使对了地方,你我可就都回不去了!” 牛程遥一言不发。 “我说你干什么呢?”许霜关掉电视,“今夜就是波峰了,你使力总统就还是总统,你不使力他使力总统就又成了反政府游击队的领导人了!” “总统说……”牛程遥无助地看着许霜,“……他也没办法。” 许霜惊讶地发现,她第一次从牛程遥那张无赖面孔上看出了岁月沧桑刻下的刀痕。 牛程遥告诉许霜:总统说他已经把所有的军队派出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既然对方也知道这曲线,就尽了最大努力来牵制总统手下的力量。“现在他手下就只剩下总统卫队了。要是有小股流寇还能勉强对付,真要有一大群盗匪来抢他的国玺,他都一点办法没有。”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一向柔弱内敛的许霜突然生出一股豪气,“眼看就到午夜了,总得死马权当活马治啊!” 在许霜的催促下,牛程遥只得半心半意地带着她去找总统。刚走到院落里,就听到外面响起了零星的枪声,时而也会变得比较密集。 总统一个人孤坐在那里,脸上流露出与牛程遥同样的疲惫。许霜越过两位昔日故旧对视的目光,平静地建议总统不妨最后一博。 “可我手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总统疲惫地摇了摇头。 “不是还有总统卫队吗?” “但没有军官,没有懂英语的人。” “您自己呢?”许霜问道。 “你觉得问这个问题对吗?”总统和蔼地看着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那就只有我们了。”牛程遥看着许霜倒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等着你主动请战呢。” 总统近乎恳求地注视着牛程遥。这使许霜第一次感到他像一个慈祥的叔叔。 11 星月下的剪影,把村落描述得如同神话幻境。牛程遥率领着那支总统卫队,悄悄地潜伏到了路边。许霜瞥见牛程遥的侧脸,坚毅得一点也不像一名知识分子。许霜很担心牛程遥一上来就会中弹,光靠军训那点本领是不足以上战场的。 这里的村政权与前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外联络和交往也十分醒目,总之乃此次兵家必争之地,却刚巧被反对派忽视了——他们只关注城市了。许霜不懂政治,但她从总统的言谈中,知道控制了这里就意味控制了一切,这里的成败就是外力效果的直接显现。 在他们出发之前,总统就在总统府里潜藏了起来。他安慰牛程遥道,对手不会想到他敢于这样孤注一掷不留一兵一卒在身边。本来牛程遥严厉地命令许霜与总统留在一起,但许霜用中文告诉牛程遥,乱兵真的冲进来这里一样危险。牛程遥没办法,只好携带家眷开赴战场。 第一声枪响之后,许霜就开始祈祷。平时她没什么固定的宗教信仰,反正现在把平时能想起来的神灵都拜会了一遍。此后她就一直堵起耳朵闭上眼睛数自己的心跳,此时此刻消磨时间比节省时间对生命更为有利。 许霜没想到战斗会进行得如此顺利,总统卫队轻而易举地就攻陷了那里。不过这时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没等她喊出声来,牛程遥便做出了那个相当愚蠢的举动。 届时牛程遥可能突然想起了早年电影里的情节,挺身扬枪挥手,但还没等他喊出那熟悉的“同志们,冲啊”,就中弹倒下了。但从整体的连贯性上,许霜真觉得像极了反映解放战争时期的电影镜头,牛程遥应该在其中饰演一名班长或排长。 没有战友过来帮忙,许霜只好自己爬过去抱起死沉死沉的牛程遥。 “别动我,疼啊!” 许霜四下寻找,这才发现伤口在小腹上,她甚至摸到了那个弹孔。许霜张开手去堵,结果手湿湿的,显然是弄了一手血。 “没事,这野战服不吸水,否则一下雨战士就得负重了,所以看起来血很多。”牛程遥倒是先平静了下来,“应该没打在动脉上,我心里有数。” “别说话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那个理论……你别解释。”牛程遥打断了许霜的争辩,“这理论表面看起来十分简单,但从数学角度上有很深的内涵,那帮生物学家不喜欢我罢了。” 许霜没有回答。这都什么时候了!留遗言呢? “总统应该知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牛程遥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但愿其他单位都能像我们一样顶住。顶过临界点!翻过波峰期!这受过教育的总统啊,就是有点软弱。” “总统受得伤比您要重。”许霜轻声说道。 牛程遥和许霜刚一离开,总统府就被一群散兵游勇攻了进去。一路乱枪下来,总统被流弹击中。当他被从办公桌下拖出来时,手也捂着肚子,鲜血从指头缝里汩汩流出。 士兵们看到昔日只能从电视里看到的最高统帅一时也有点发蒙,总统问清他们的单位,严厉地斥责了他们的行为,同时警告他们国家目前尚未失控,想要继续活命就应该马上听从自己的指令。考虑到他们的数学水平,总统没给他们讲解牛氏理论,但他脸上的信心确实折服了这群掉队的士兵,并使他们为己所用。其中一个小头目还是相当效忠总统的,马上组织好散兵成为临时总统卫队。 平息了局势之后,总统联络了牛程遥,其时是许霜接的电话。得知双方的局势都在控制之中后,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听说总统也受了伤,牛程遥坚持要与总统通话。听着话筒那一侧腹缠绷带手捂伤口的总统正在咧嘴吸气,牛程遥热情地为他打气。 “只要我们扛过这一段!”牛程遥鼓励着总统,“您可要坚持啊!” “我这……正坚持着呢!”总统忍住剧痛,咧着嘴回敬牛程遥。 最后,在最关键的时刻,反对势力终于败下阵来,街头的人群旋作鸟兽散。 牛氏曲线顺利地迈过了临界点。 尾声 “告诉他,我特别感激他。”牛程遥作态地对许霜说道,“在国内,我这破玩意没人搭理;可到了贵国,居然提到了颠覆人家政权的高度。” 牛程遥提出来想要见见坎贝尔时,作为阶下囚的坎贝尔自然别无选择。其实他早就该做后事打算,但在曲线过了最高点之后,他还想来一次最后的加温,希望在非峰值点再使一把力,不过那需要的能量可就大了,自然轻松地败下阵来。临到他们准备离去时,总统的人马已经封锁了全境。持有外交官护照的艾里克和琼斯在监狱外面拼命努力,而作为生态学家的坎贝尔却在监狱里等待营救。 总统告诉牛程遥,他不打算真的长期囚禁这位“生态学家”,只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吓唬吓唬他而已。 牛程遥在审讯——反正不能说是会晤——的时候派头十足,居然不与对方直接对话,而是像真正的外交谈判一样使用翻译!许霜只得又做了一个新兼职。 “就是在我们那里,也只是借用了阁下的曲线理论。”坎贝尔的回答不卑不亢。 “别起哄啊!要是没那几页纸的基础理论,您能想到这个吗?”牛程遥果然没等许霜翻译就开始大肆反击,“我还告诉你啊,就是诺奖委员会发下通知来,他也得认我这个原创。” 阁下又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许霜厌倦地闭上眼睛。 “其实我一向特别喜欢贵国的秩序与规则。”牛程遥突然笑了笑,“但是……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民族自豪感?不对啊,我这是在外国啊。” “正义感。”许霜把坎贝尔的话翻译了出来。但她心里在想:不过就是残留的愤青情结呗。 “对的对的,我也是可以有点正义感的。”牛程遥很高兴坎贝尔的评价,“别人说我这说我那,可从没人对我的正义感质疑过。” 见面到了这个份上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许霜相信,牛程遥本来真是带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学术姿态前来交流的,放弃一切意识形态与国家之争;可他的个人素质到底太差,结果这场见面就变成了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无情嘲弄。 结束的时候,坎贝尔临走嘟囔了一句,牛程遥反应极快,马上接口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呵呵,这个我们祖先早就说过了。” 其实这句话的最好翻译应该是“天不灭曹”。许霜心想。 不出许霜预料,牛程遥没有谢绝国家元首的嘉奖,据说除了丰厚的奖金还有一块比芒果还大的勋章。他自然更不会谢绝那盛大的颁奖晚会,于是许霜只好一个人先回来了。当然,牛程遥答应奖金与她分享。 到了机场,抬头看看明媚的蓝天,许霜做出一个决定:与牛程遥分手。 牛老师教导的对。非理性是不对的;可我对他的依赖同样也是非理性的。要想真正长大,就应该彻底离开他。 从今之后,他更会牛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但也许真能小有所成。有时候一次巧合的成功,会让一个傻瓜误以为自己很聪明,并用整个下半生来竭力证明自己真的很聪明。 “见到你很不好意思。”当许霜还在飞机上的时候,坎贝尔已经来到了泰勒面前。 “不是你的错。” “这个项目可以取消了吧?” “不。我们会追加投资。”泰勒把目光投向地球仪的另一端,“还有下一次。” 山山水水 引子 孤独的身影,攀缘于茫茫群山之间。 他背负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脚蹬一双粗皮高帮的远足靴,色彩各异的泥浆覆盖了工装裤的原色,惟有肩头所扛的仪器在直射的烈日熠熠发光。 很显然,这是一个科研工作者,孑然一身深入高原腹地,用双足丈量着他那无比艰辛的考察生涯—— 颇有些西部影业公司大片中惯有的悲壮。 "这是什么年头的事?"摄像记者边操控袖珍数码摄像机边问。他的职责是拍摄动态资料,所以不曾费心去看摄制组事先传给报社的新闻背景。 "应该是本世纪初。"场记信口答道。 "干嘛非要实拍啊?费那么大的劲……摄影棚完全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头一夜没睡好的摄像记者嘟囔囔。"别说电脑合成,就是真的搭景,投资也能比这少一半!" "不止——可这不是宣传需要嘛,不这么干你们媒体炒什么啊?"年长的文字记者回头笑笑,帮着摄制方格外强调"你们"。 这是一部题为《朔天雄魂》的大片,制作者是西部影业公司。影片通过对一名水利专家的描写,反映了21世纪初叶中国水利界对南水北调问题的争执、论证和规划;主人公曾提出并完善朔天运河这一宏伟的大西线调水设想,但终因当时的国力、资金和技术等因素而未能如愿,抱憾终生。该片计划年内推出,其时正是大西线调水工程全面开工之日,故而多少也能起到些宣传作用。为了制造一种商业上的轰动效应,西影公司强调本片的所有外景全部实拍,除极端情况外(比如影片中大规模泄洪淹没整座城市的镜头)决不使用电脑合成特技。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对此举措毁誉参半。 一组镜头拍罢,摄制人员三三两两地准备进餐。刚下来的男主角喝着保温的罐装热饮(在这么高寒的地带,他可不敢喝在网上公开标榜"我只喝某某某"的品牌冷饮),同时把目光随意地投向远方。 他愣住了—— 真有一个人在那里! 孤独的身影,攀缘于茫茫群山之间。 他背负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脚蹬一双粗皮高帮的远足靴,色彩各异的泥浆覆盖了工装裤的原色,就连肩头所扛的仪器上也涂着一层厚厚的锈斑…… 一 "听说上午你到保卫部门保人了?"星河一进来小齐就笑着问道。 "别提了,一个老同学。"星河一手托食盘一手清开桌上的山山水水,对着电脑报出要上的站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浏览新闻。 "到底怎么回事?"小齐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骑着坐下。 "据说他背着危险品满山转悠,正好撞进咱们工区,对保安的态度又极端蛮横,到了保卫部主任面前才提我的名字:我认识你们的星总!别说那些保安,就是您的级别比他都差着一级半呢吧?结果让我这费周折!" "什么危险品啊?" "说是研究出一种岩体软化剂,能把高原最终融成平地。"看到小齐瞪大双眼,星河露出一个儿童般的笑容。"刚才回来的路上我问他原理和成份来着,他说那是他导师一生的心血,得保密。" "听着怎么像是科幻小说?"小齐笑道。 "什么?"星河没听明白。 "小时候读的科幻尽是这样的——哥哥给我留下一段程序……,接下来就可以很从容地瞎编了。"小齐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丰富。 "呵呵。也不能说他的研究一点道理没有,他还是有个好导师的。"星河对小齐的嘲弄不以为然。"他小时候挺聪明的。当年我们都是北师大资环系02级少年基地班的,后来研究生硕博连读,我俩分别进了相邻的两所名校:号称他们学校地质独一无二,我们学校水利尽领风骚——所以他玩山比较牛,而我玩水比较牛。" "后来呢?"小齐听出了星河话里的戏谑成份。 "后来我进了水利部,他进了地质部。再后来我被调来大西线调水,他被开除公职了。" "为什么?" "不清楚。"对此星河讳莫如深。 午饭之后星河就开始忙起来了,今天有好几个问题必须解决,其中之一就是要最后落实最佳爆破点。 大西线调水路线的地形特点是多水的西南地势高,缺水的西北和华北地势逐级降低,这就形成了一个从西南向东北倾斜的有利于区域间调水的大环境——从比例稍微大点的地图上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来。从雅鲁藏布江到黄河,直线距离近百万米,实际流程还要加倍,可整条线路低平顺直,引水可全靠自流实现。在个别爆破点搞人工塌方堆石筑坝,诸江溢流,施工简单。所以几天后的"大西线第一爆"是整个工程的头等大事,也是星河负责区段的一道重要工序。这一步完成了,剩下的事黄河他老人家自己就能干了。 晚饭的时候星河去看了郭威,而后者还在睡觉。 星河胳膊底下夹着软包装的二锅头,这一口是他在北京上学时养成的习惯。本科毕业后他和郭威就很少能见面了,但每年至少要一起喝上一次——其实两个人都不能喝,就是迷恋那种所谓的感觉。不过眼下在这里喝还是有实际意义的:暖胃。 "哥们现在要饭到你门上了。"郭威笑嘻嘻地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散发出山野间难闻的怪味,一个典型的毫无落魄感的落魄者。 郭威的提醒在星河心头出示了一张毕业前夕的老照片—— "哥们将来要是要饭要到你门上,你可别放狗出来……"郭威大着舌头到处和别人碰瓶子,而所有的人都豪迈地拍着胸脯说: "没问题,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只有星河皱着眉头表示不满。他和郭威是同寝好友,但他不喜欢郭威那种毫无节制的放纵: "我说你喝差不多成了!" "哥们将来要是要饭……" "去你妈的,我才不给呢!"星河一把夺过郭威手里的酒瓶,后者一个趔趄,动作滑稽,众人哄笑,星河也跟着笑了。"你要是真要饭要到我门上我才不给呢,你想啊,我要真把你当哥们就不会让你混到这一步……" 酒酣耳热,犹在昨日。 尽管两人都卖力地为彼此间的人际关系做着贡献,可再怎么装也回不去当年的宿舍公寓了。疼痒咸淡地道了道昔日同窗的近况,话题还是扯回眼下的工程。不过星河很小心,尽量不去触碰郭威的此行目的,一走到门口就给岔开。 "那就给我讲讲你们那个什么朔天大运河吧。"郭威披着个旧大衣,一脸疲惫地靠在床角。那个貌似道具的帆布包坐在地上,可锈中闪光的仪器却躺在床上靠墙的位置,显出主人对它的爱护。星河看着郭威的脸,很想建议他刮刮胡子,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现在叫东西大运河。"当初叫朔天运河是根据首尾两头起的名:自雅鲁藏布江朔玛滩到天津出海口;现在的"东西大运河"是为了与历史上"南北大运河"相对应。"从哪儿说起啊?你上学的时候又不是没学过。" "早忘了,再说当时也没好好学。" 是啊,你一直在研究你的生物化学来着。星河心想。 "就从你负责的地段开始吧。" 郭威的态度总让星河感觉他是在等一个什么人。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耗掉多余的时间。 "东西大运河的前期首项工程,就是要炸开码曲黄河入拉加峡前的拦门石,让黄河奔泻而下,用人工泥石流冲刷黄河河床……我知道你最反感这个,但我现在不想和你争论。"星河抢在郭威脸上现出不屑之前先加了个注释,及时堵上了他那张惯于嘲弄别人的嘴。"反正我们是打算采用这个方法,其效果是大量运输泥沙,扩充河道。然后在野狐峡建筑低坝淤泥库,保护龙羊峡水库……算了,我知道一提到黄河河道的事你就没心思再往下听了。" "冲流法降低黄河河床"和"干挖法降低黄河河床"是星河与郭威从上学起就开始争论的问题。没想到当初的胡说八道,今天真成了各自不同道路的基石。 上学时郭威就是一个为大家公认的空想家。早在大一的时候,他就对黄河的地上河状态耿耿于怀,一心想琢磨出个办法来"解决"它。那时他有一个异想天开的"隧洞爆破"方案,即在黄河下面屯隧道,一路埋设炸药,通过爆破实现河道的人工塌陷,以强行降低河床,然后再靠河流的自然冲刷带走沉积物。当年所有师生都嘲笑郭威这自以为深思熟虑的方案,只是考虑到他的年龄才不予计较,根本没人和他进行学理上的探讨。只有星河的嘲讽还稍微耐心一些,他拍着郭威的肩膀说: "费不费劲啊?你在旁边再开一条河好不好啊?就算再开一条河,也比这样来的省钱啊!" 星河也就顺嘴那么一说,说完就忘了,可没想到郭威没把这视为讽刺,却当成对他启发极大的至理名言,真的开始致力于"平行河道"方案,还给自己的计划起了个颇为吓人的名字——《第二黄河》。说实话他论证得十分认真,典籍没少查,计算没少做——该学期除了个别相关学科优秀之外差点全科不及格。 "我记得是16年吧?"郭威一脸坏笑地插话,果然把思路拉回到淤泥库之前。"大西线调水工程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可以保证黄河永不断流,使常年径流量获得巨大增加,河道不再淤积。而河水的冲刷作用,16年就可使河床下降15到20米。当年的报告上是这么写的吧?" "要是用大型挖泥船在河床上搅拌,8年就能获此效果。"星河沉着脸不理郭威的讽刺,接着他的话碴儿往下说。"黄河将从地上悬河变为真正的地下河,达到彻底根治的目的。那时从郑州到河口就是一条千米宽十米深的平流河,通航十万吨级巨轮不成问题。" 其实效益远不止这些——由于省出大量的河滩地和河口淤泥地,新生良田的面积可以亿公顷计。 "接着说你要干的这部分吧。"郭威一下退回到他那高深莫测的孤独中去。 "当黄河水位降到海拔3366米以下,……"星河边想边说,语气开始变得机械,仿佛上一次在电视台专业节目中的冗长叙述。 "当黄河水位降到海拔3366米以下,与草地就会有一个30到80米的落差。"郭威抢过星河的话头。"草地积水迅速排出,年增河水80亿立方米。整个计划三年完工,造田600万亩,以后每年开发泥炭1亿吨。" "原来你都记得!"郭威对数字的记忆有着超强的能力,这点从上学起星河就由衷地钦佩。 "还不是老一套,这么多年一点没变。"郭威轻蔑地把头扭向一边。"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玩艺呢。" 星河突然有一种受了侮辱的感觉。他马上意识到郭威不可能一直记得这些,肯定是下午翻看了房间里的材料。但即便如此,这仍让星河佩服郭威那超凡脱俗的记忆力。 "你们这么劳民伤财治的了标可治的了本吗?"郭威还在不屈不挠地实施攻击。 "我是负责水利建设的,只研究和调水有关的项目,对把青藏高原刨平的计划不感兴趣,也无能为力。" "……"郭威被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确实,星河从没正面指责过他的观点,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其实星河还有句狠话没说:你当这是模拟类的建设游戏呢,可以靠改钱把整个大地铲平?但一想到游戏星河就想起当年宿舍里没日没夜的联机对战,一想起那段游戏与求知交融的青春岁月就想起他与郭威当年深厚的友情,接着就不忍再说什么了。 二 2020年,中国南水北调东线、中线、西线工程全部或大部完工,从长江各段注入和越过黄河的调水工程有效地缓解了华北、华东和西北大部地区的用水紧张局面。但其时长江也面临缺水,因此大西线调水工程的实施迫在眉睫。 2030年,在经过严格周密的研讨和论证之后,东西大运河正式动工。 该方案最早提出于1994年,其设想堪称人类改造自然的最大手笔,构思宏大,气势磅礴。假如这一工程全面开工并完成,将是21世纪人类最大的一项工程,对社会、经济和生态效益的贡献难以估量,不仅能一举解决西部开发的问题,也将为整个中国经济带来巨大的腾飞。 大西线调水工程计划基于这样一个前提:我国西藏地区地处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气流交汇处,降水量极为可观;印度洋西南季风带来的大量水汽撞击高山,降水丰富并形成巨量冰川固体水——整个西藏高原就是一座天然的大水库。 具体调水计划:雅鲁藏布江、怒江、澜沧江、察隅河、独龙江等年出境水量5800多亿立方米,拟从中取水2100亿立方米;长江上游三条支流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年总水量2074亿立方米,可调水250亿立方米。考虑到流失、渗透、蒸发等因素,按保证率85%计算,实际调水量共计2006亿立方米。此后的配套工程可利用黄河的万里河道把水输送到西北、华北、东北和中原;经青海湖调蓄,可输水柴达木、塔里木、准噶尔三大盆地以及河西走廊等地;经内蒙古岱海调蓄,可输水晋、冀、辽及内蒙古北部草原。 星河即将指挥开工的,就是前期首项工程的第一步——爆破黄河入拉加峡前的拦门石。 爆破前的各项准备基本上已告一段落,有些工作早在下剪子前就收尾了,比如岩况勘探、意向性选址等等。在此之前还真举行过一个象征性的剪彩仪式,领导们也亲手铲过第一锹土了,因此正式爆破时还是只有专业人员在场做最高指挥比较好。现在的问题是下游有些地方的河道工程还没办妥——万事俱备,只等下游了。本来星河很想向上面抱怨一下下游的不正常窝工,但想想那些同事也不容易,再说自己这边也没全闲下来,还有不少杂事能干,何必为此和兄弟单位搞的不愉快呢。于是他决定再拖上两天。 郭威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在高原上到处乱转。星又咐手下注意他的动向,别让他携带仪器出门,尤其是大型箱包——他好像也没有,否则马上报告。至于说他爱转悠着徒手考察就让他考察吧,无关痛痒的事没必要阻拦他,这也算是尽最大努力帮助老同学了。 没想到就在这两天出了麻烦。 问题倒没出在郭威身上,而是凭空冒出一伙外人:一群极端分子占据了爆破点下方的空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摆出一副住下来长耗的架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一消息的,按理说爆破的具体时间和位置是保密的。 其时星河正在和郭威闲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啊?"郭威盯着星河,下面的话简直近乎侮辱了。"我又不是来和你要钱的。" "这和我相信不相信你没关系。"星河脾气很好地说道。"我保你出来,你就不能再在这儿做实验。我答应了人家,你也在保证书上签了字。" "那我要是在别处实验呢?" "那没问题——至少我管不着。" "要是我把你要炸的地方提前给你软化成毫无刚性的液体怎么算?" "不成,不成。"星河连忙摆手,谢绝了这个颇具挑衅的好意。"我说了,在我的工区不成。" "那你也没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没权利不许我带仪器上山!" 冲进来汇报的人到的正是时候,正当双方0五张之际,他报告了这个更加重要的情况:极端分子正在爆炸点下静坐。本来是哥俩阋于墙,可这会儿强盗来了,结果马上同仇敌忾了。 来人的规模不是很大,也就百十来人的架势。星河在山上俯瞰了一番,发现下面多是遮阳帽和墨镜,大包小包,男女混杂,俨然是个旅行团来——说不定里面真有刚被拉来的旅游者呢。好在还没发生什么冲突。 "他们的头儿出来了!"星河的出现马上被发现,嘈杂之声渐趋沉寂。 郭威紧跟在星河后面走下来。星河本来有些犹豫,他不希望郭威在这儿露面,这太容易给人口实了,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对方的首领是个老小伙子,大概已经为他们的事业鞍前马后地折腾了不少年,脸上生出些苦行僧般刻意为之的沧桑。他向星河做了自我介绍,听起来不过是当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这让星河放心了不少。 "大西线调水工程是人大通过的、政府决定的,你们这样做是要承担责任的。"星河正色道。其实对于那些有名气的大组织他也完全可以这样说,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来总不会错。但对那些挂着名人的团体毕竟要小心些,他们可比这些不知名的阿猫阿狗禁吓唬;可同样的道理,对于政府已明令首肯的工程,大组织也从不露面,免得最后无功而返大失颜面。 "我们就是想知道,你们即将进行的具体工程是否合法。"星河一下就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含意:我们就是想要个面子。 那就给你个面子。星河心想。反正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有关批文我们都有,你可以通过正当渠道核查。"星河恰如其分地打着官腔,但语气尽量不冒犯对方。"我理解你们的主张,但用现在这种方式不大合适吧?" "引水开始后的土壤次生盐碱化怎么解决?"首领突然冒出这么句。"这么大的水量,又是长期高水位输水,渗漏总是不可避免的吧?这方圆几公里的地下水位一抬升,不出现土壤次生盐碱化才怪!" 星河愣了一下。他本以为这些小角色好打发,没想到他一张嘴就是一套半专业置疑。 "问题是……这附近几乎没耕地啊,没必要担心这个问题吧?"灌区地下水位升高,下层土壤中的可溶性盐分随土壤毛管水到达表层,经过不断蒸发和积聚,确实会使土壤产生次生盐碱化。从概念上说星河不是不知道,只是在措手不及之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你。"郭威适时地站出来展示他出色的记忆。"河段两侧有相应的排渗措施,包括埋设暗管网排渗——暗管你懂吧?就是在地表看不见的管子。这些措施可以把河段两侧的地下水位控制在当地地下水临界埋深以下——临界埋深你懂吧?就是这一片的土地爷原先给地下水规定的深度。" 星河心存感激,同意暗暗注意着首领遭受揶揄后的表情,没想到对方不动声色。 "那在蓄水洼淀周边地区怎么办?"首领问这话的时候看着星河。"下游的耕地可不少!" "这还真是个问题。"郭威心说:哟嗬,你懂的还真不少嘛。"不过工程计划里也有相应的应对措施,我们已经沿洼淀围堤四周开挖了截渗沟,拦截洼淀向外的渗水,还建了扬水站来抽厣的诘幕庋阅鼙vそ莸碇芪y牡叵滤豢刂圃诹俳缏裆钜?下,就不会产生次生盐碱化问题了。" "而且这些问题已经和爆破无关了,也就和我们无关了。"星河觉得技术问题已谈了不少,现在正是打圆场的良好时机。"那都是下游工程的安排,而下游的事情不归我们管。" "你知道地球只有一个吗?你知道地球就是咱家吗?咱家下水道堵了你打扫卧室的时候能看着不管吗?"从首领后面冒出一个一嘴酒气的壮小伙子,横着膀子在星河面前指指点点。"就算他说的那些暗管都埋下去了,也够劳民伤财的吧?你回答回答这问题又怎么了?" 看着那小子那副流氓腔调,星河真想上去抽他,帮着他的家长和学校尽尽教育的职责。星河心想:用不着你废话我也知道地球只有一个,咱们还不定谁糟蹋的更厉害呢。 "我回答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星河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发作,只是脸色有点发青。"就算工程使一部分耕地次生盐碱化了,也属于正常代价。大西线工程引水多投资少,水质又好,前期工程的走水路线还基本是人烟稀少的山区,淹没极少,移民不过两万多人,设计的总引水量相当于四条黄河,投资才不过几百个亿,完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就是劳民伤财了?" "别净和我们摆弄这些虚的。"还是大首领比较冷静。"淹没再少还是淹了吧?你有什么措施弥补?我告诉你,大自然的资源不是无穷尽的,也不都是可再生的。" "你别只看见淹没的这点好不好?区区弹丸,何足挂齿……"郭威快压不住怒火了。 那小流嚷嚷着"何足挂齿?"冲上来,但首领拦住他,让他"先听他说"。 "西北和华北有上亿公顷的土地被闲置,只要有水,绝大多数可以改造利用,发展农林牧业。"星河突然想起前不久会上的一则消息,由于印象深刻,连数字也记住了。"每年给新疆600亿立方米的水,新疆可增加4000万公顷土地,至少产粮1.5亿吨,这笔帐你算过没有?" "多美丽的图画啊!多让人憧憬的工业文明美景啊!"小流氓张着双臂转了个圈在那里咏叹。"你下面该不会说你的工程还能把沙漠也变成良田吧?" "你提醒的太好了。"星河突然和蔼得像个提问小学生的校长。"咱们国家现有荒漠面积上亿公顷,从东到西分布着十大沙漠,你知道是哪十大沙漠吗?" 对方把头一扭,一副"我不是答不上来我是不爱和你说话"的伪装。星河只好假装无助地转头向郭威求援。郭威面无表情地仰起脸,嘴里机械地往外蹦着音节: "科尔沁、浑善达克、库布齐、毛乌素、乌兰布和、藤格里、巴丹吉林、库鲁克、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十个了?" "十个了。"星河十分满意。"只要有了水,它们中的大部分地区都可以改造成良田。" "怎么改?把好端端的水资源往沙漠里浇吗?" "当然不——为了做到水到渠成,沙荒地的改造在运河送水前一二年就会开始,预备工程有防渗管道输水啦,内镶式滴灌带啦,还有”喷头地埋喷头微灌喷头什么的,说多了你也记不住——咦,这两年你没看新闻吗?" 这些人是不看新闻的,准确地说他们是不看与他们目的无关的新闻的。当初的新闻里是这样说的:由于大西线调水工程即将开工,西北地区正相继诞生一批新村镇,最终数量将达15万个。当初的新闻里没说的是:为了改造沙荒地,因开路、修渠、植树、建造基本生活设施等需要很多人,从改造到完成,再加上以后的耕种和管理,按人均一公顷算,数千万公顷也得需要数千万人。 "听口音你来自北京吧?"星河把脸转向那个小痞子,他现在真的学会了不靠冲动来讲道理了。"威胁沈阳的科尔沁沙漠和威胁北京的浑善达克沙漠已被列为首批改造的重点项目了,难道连这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那小子把脸一扬,决定嘴硬到底。 "那还是先找本基础教材扫了盲再来吧。"郭威终于没能忍住,破口大骂。 三 在星河等人的规劝下,双方到底没有真动起手来。谈判陷入僵局,郭威气呼呼地跟着星河回到营房。 "这帮傻……!"郭威说了个脏字。"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本来嘛,不吃饱了谁也不会考虑生存环境和生活质量问题。星河没把这话说出来。问题是这类极端分子做的有些过分,他们所张扬的主张,就是恨不得让人重新住回到树上去——这就比较无聊了。 "你遇到过不少次了吧?"激动的郭威注意到星河的平静。 "我们是政府行为,树大招风,不比您,个体研究,谁也不招惹。"这件事使两人的人际关系迅速拉近,开个玩笑也无伤大雅。"开工前还真没遇到什么大事,就是去年夏天被一帮人堵在鸟岛上下不来,弄得那几天浑身都是鸟粪。" 郭威嘿嘿嘿嘿地乐起来,强烈要求星河讲讲。于是星河也笑了。 东西大运河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青海湖蓄水计划。整个运河由三大部分组成:由雅鲁藏布江经黄河到青海湖,由青海湖向东到岱海下天津出海,由兰州向西出疆接国际运河——总长6600公里。计划中设计了黄河的拉加峡大水库,通过共和盆地西缘向倒淌河修216公里的引水渠,然后引水入青海湖。青海湖是高原湖泊,与柴达木、塔里木、准葛尔三大盆地以及甘肃的河西走廊、内蒙古的巴丹吉林沙漠都有巨大的自然落差,可利用沿途河道很方便地输水,使西北地区从此解除旱情。青海湖现在水位3194米,水面4000平方公里,水深28米,蓄水800亿立米,湖岸海拔3236米;设计引水水面海拔3006米,比现在升高32米,水域面积扩展到6000平方公里,可拦蓄长江和黄河上游千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北水源战略储备总库。 问题是青海湖本是咸水湖,矿化度每升14克,属微咸水。引水后矿化度将下降到每升3克以下,成为淡水。工农业使用是没有问题,但坐落其中的鸟岛和生长于斯的鳇鱼将不复存在。 这可是件大事,方案一公布立刻引来一片反对声,学术讨论会上双方大动干戈不说,民间几乎都到了写血书的地步。激进者重新翻出当年反对大西线调水的老帐,平和些的反对者则呼吁调水工程绕过鸟岛——但这无疑又是一笔巨额资金。最后不得不专门提请人大讨论,在投票决定中"湖蓄派"以微弱多数险胜。 在整个计划最后确定之前,所有专家去了一四岛。 所谓"最后确定之前"并不确切,因为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剩下的不过是具体操作方式而已。换句话说,这一地区的生态肯定是要破坏了——"湖蓄派"生态学家更喜欢使用"改变"一词——但至少还有一个破坏程度的问题,而这还是可以尽量降低的。 其时鸟岛盛况空前,接待着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大家都希望在它被彻底淹没之前一睹芳容。此前大西线调水工程委员会对有关专家做了规定,不得以私人身份访问鸟岛——个人态度是一方面,安全考虑也是一方面。 他们开会时也没打大西线调水的旗号,用的是地质生态考察之类的名称,为的就是不招惹是非——假如为会议关闭鸟岛,肯定会引起不满;而直接用大西线调水的名头,更会遭人嫉恨。 不料有关组织还是获得了消息,不夸张地说,那些人简直就是蜂拥而至啊。当会议组织者看到窗外密集的人群时,才想起为没有加强警卫而后悔不迭,但是,已经晚了。 "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形……"星河告诉郭威。 黑压压的声讨人群,林立的巨幅标语——"鸟岛将被淹没!""不容借调水造成新的生态破坏!""……"说实话这些字画大都苍白无力,很难引起他人共鸣。只有一幅彩色宣传画让人有些动心:一对雄鸟和雌鸟带着小鸟忧虑地看着下面的汪洋,旁白是一句颇具煽动性的吐白:"我们的家到哪里去了?"笔触粗糙,色首劣,但起到的蛊惑作用却显得夸张而有效。星河不知道这是否符合生物学规律,他印象并非所有的鸟都采取一夫一妻制。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声嘶力竭地鼓动着,他身后的人群如波涛涌动般群情激奋。在他对面有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中年人——从体型上看很可能就是那个大学生今后定型的样子——正在平静地做着解释。星河不是会议主要负责人,因而也不是被攻击的主要对象,敢于很近地听他们辩论。 "现在想起来,那小伙子很像今天那个带队的。"星河突然插道。 "不会吧。"郭威一脸狐疑。"沦落到这么个小角落了?" "这种人,哪儿热闹就爱往哪儿钻呗。"星河脸上挂着一副对这种人了如指掌的神态。"世纪之交经济大发展的时候,大家在生态环境方面违规的地方不少,他们当然最活跃;现在大局已定,经济上去了,制度规范了,共识也建立了,他们自然没事可干了。" "通过科学家的研究,青海湖水面的扩大,会更有益于周边的生态环境。来往的候鸟会自然选择湖边的山坡落脚,鸟类的生活环境也更宽阔更优越了,还会形成新的自然景观。"中年人口干舌燥地论证着。"科学家还做了青海湖鳇鱼淡水生存实验,结论是完全没有问题。" "你说的倒轻巧!"大学生挑衅性地质问道。"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就被您这么轻描淡写地抹掉了?" "也不能说是抹掉,只不过是隐藏起来了。"中年人依旧保持耐心。"假如您稍微有点物理常识就应该知道,由于水的比重不同,新的青海湖将会形成淡水轻,在上层;咸水重,在下层的局面,两种水体互不干扰。" 小伙子愣了一下,也许他不具备这点物理常识,因此拒绝就这个问题进行评论,又声嘶力竭地呼号起来。 这帮人,成天凭空地那里扯臊。星河当时就看不起他们。这些人对环保的理解不过是一种时尚,吃饱了饭后寻找自我实现的基点——还有一种说法,那里女性成群……他估计中年人的解释里肯定有敷衍的成份,但他相信那小伙子一定更没文化。 最后究竟是怎么解决的,星河已经有点忘了。他印象双方至少对峙了一天一夜,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房间读书,反正对方强调人道,吃喝不愁,愿意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后来好像是警方出面才解决了问题,那帮家伙一哄而去作鸟兽散。此后又大大小小地闹过几次,结果也都不了了之。 作为一个科技工作者,作为一个中国人,星河当然也痛惜鸟岛这样一个美丽如画的岛屿消失掉;但为了大西线调水的总体规划,为了整个国家的命运,这种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什么都得有个轻重缓急啊,难道为了保护这个鸟类之家,就得劳民伤财再开一个青海水库吗? 在这些问题上,星河与郭威居然轻而易举地就达成了共识,而且还出奇的一致,其结果是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彻夜长谈直到很晚。但第二天早晨,星河该烦还是烦他的,而郭威还是接着考察他自己的。及至午饭时分,矛盾再度激化,好容易培养起来的友谊荡然无存。 "你试着理解一下我的观点成不成?" "我理解。"星河耐心地说。"但我……没权利让你实验。" "你本来想说但我不相信是吧。" "这么说没意义,我就是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星河突然有一种想把这几天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的欲望。"说实话我是不信——你想让高原上的岩石和你的药水反应,简直是异想天开!化学成份超级稳定的岩石构成了超级稳定的高原——连地震都很少动摇它!" 郭威用鼓励的眼神让星河往下说。星河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除非您使氢氟酸,可真有那钱咱们用推土机也能把青藏高原给推平好几个来回了。" "谁告诉你咱们非得用经典的化学方式?"在这一瞬间两人的位置突然调换过来了:郭威俨然大师风范,而星河倒成了个愤青。"你还记得些物化的基本概念吧?" "看是哪部分了。"星河一副"你不就会背书嘛"的挑衅姿态。"你说说看。" "从理论上说,化学反应总得往熵增那边走,那些看起来熵减的反应都是因为……" "熵补偿原理。"星河觉得好笑——马上就要爆破了,一帮垃圾却拿小命扛在那里不让干;有谣传上面要找他谈话,不知凶吉;西影公司日内要请他出镜做宣传;他家的小时工辞职了,而猫和狗没人喂是要饿死的;……这么多的烦心事处理不好,他却在这里和一个疯子复习物化基础理论。 "对啊。"郭威显得更具热心和耐心了。"事实上所有有生物参与的反应,都可以认为是利用了熵补偿因而貌似熵减的反应!" "想起来了,你一直在研究生化。"星河的脸上布满了讥讽。"怎么样?找到能吃岩石的微生物了吗?" "你要是这种态度就不好了。"郭威摊摊手。 "那你要我什么态度?像当年的师兄那样拍拍你的头吗?"星河站起来扬起手,好像真的要去拍郭威的头。"咱们退一万步说,姑且相信你找到了这种生化溶剂——其实你到现在也不敢把成份说出来……" "你要想听而且能做到保密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不想听!我做不到!"星河继续操着"我不相信"的口吻。"就算你手里有这种融铁如泥的灵丹妙药,你考虑过它的社会效应没有?对附近地质结构有没有影响?对整个生态环境有没有影响?对人体是不是有害——这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些问题你都不考虑,一个人在这儿玩火!我告诉你,现在不是中世纪,你用不着打扮成一个不被重视的受难者形象,有什么想法走科学院正式认证的路去,别自己到处瞎钻!" 星河一反上午对待极端分子的容忍态度,非要一吐为快。 "就好像当年那帮人侮辱我的时候你不在场似的。"郭威嘟囔了一句。 星河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也是你自己的责任!人家根本就没侮辱你,是你自己没把问题说清楚!"星河急于把这段不愉快的回忆抹掉,匆忙转换了话题。"再说了,就算你搞成了,这么大量的融化物怎么运啊?用卡车啊?还是想让这呀糊堆在这儿越来越高最后塌陷下来覆盖方圆几百公里?" 郭威的眼睛突然放出亮光。真的是亮光,如同文学作品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星河吓的差点后退了一步。 "我当然有办法!我早就想好了!你应该知道我的第二黄河计划,我就打算利用那条河道……" "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星河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分,但也没心思再听郭威的讲述。昨天心情好的时候还成,现在他烦着呢。"你也该休息了。" "可我还没说完……" 可星河已经出去了。 四 由于极端分子的阻挠,工程暂时停下来了。据说他们不只这一拨,下游几个工区也遇到了类似问题。上面召集例行电话会议,主题是宣传口径问题,顺带着也传达些别的指示。 鉴于是保密会议,星河前往带有屏蔽的会议室,其网路上采取了一系列反窃听措施。进会场前他经过办公室,不想小齐从电脑上回过头来,兴奋地喊道: "我查到你那同学的背景了,他是因为挪用款项被开除的,还差点坐了牢!" "好像是有这种说法,不过据说他一分钱也没中饱私囊,都用在公益事业上了。"星河心想:你真年轻啊!这还用查吗?比你稍微大几岁的人都应该记得这条长列网络榜首因而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 "你是不是很同情他?"小齐的眼光向来敏锐。 "没啊,我只是想说清楚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星河敷衍道。"我相信他的人品,尽管我不赞同他的观点。" "这种人品配上这种观点对国家更有害。" 星河没再说话,他不想和一个小他十岁的人争论什么。起点不同,争论就毫无意义。 "那天他还非要拉着我聊,说他手里不是没货,我问他你考虑社会影响没有,比如万一这种微生物对人体有害怎么办,他还保证说没问题,他可以有效地控制速度和流量。"小齐以一种不知是兴奋还是嘲讽的语气陈述着郭威的理想。"他说这样一来可以降低青藏高原的海拔,二来可以大大增加东部国土的面积,羊毛出在羊身上……" 星河看看小齐的脸,确信他已经开始兴奋,因为这个计划确实容易让人热血沸腾,比波澜壮阔的大西线调水更加诱人。小齐意识到这一点后有些窘迫,本想再批驳一番找回面子,但星河没给他这个翻供的机会,直接走向会议室。 "我得进去开会了。" "今天是什么会?"星河打开私人通话器,和几个熟悉的与会者打了招呼。 "有关就业形势什么的。" "那让我们来听干什么?"星河做出气愤的样子。 "听听吧,没坏处,和工程有关呢。"交谈者很随和。"下次再有人和你捣乱,你就有新论据反驳了。" 其实星河还是感兴趣的。他知道在运河开工的头两年里就需要工程人员及各类服务人员上千万——毕竟是百年一遇的大工程啊。十大沙漠新村6000万,从内蒙古拉特旗到陕西靖边的鄂尔多斯高地北南两块沙漠1000万,治理科尔沁沙漠和浑善达克沙漠1000万……难道还能再容纳更多的人? 还有,郭威现在在干什么? 此时此刻,郭威躺在一个废弃的油罐车里钻研遥控装置的安装和使用。这几天的考察没白费功夫,至少知道了一条类似走私路线的线路,雇人把他的货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了上来。这里毕竟不是国防工程,不能保证严格的警戒防范。只要你不在工区摆弄神秘仪器,没人注意你;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以为运送的是工程物资。 车厢被安放在爆炸点附近的废料堆里,被伪装得几乎看不出来。郭威对"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说法从来嗤之以鼻,但这次他信了。 他还私接了一个频道,收听着秘密会议的内容: "……运河工程的水电装机能力近两亿千瓦,还将在河套地区富煤带建造坑口火电厂群,装机一亿千瓦,水电火电合计近三亿千瓦——相当于15个三峡,而且造价低廉。以每6千瓦1个就业人员计,需要近5千万人。" 郭威旁若无人地安装着他的设备。他用不着那么多的电力,只要几块强大的微型电池就够了。但他知道会上说的内容没错,由于缺水,黄河干流的电站经常停机,效益很低。运河确实能保证给黄河充足的水,不仅各电站可满负荷运转,还可把原来低功率的机组改造为高功率,单是这种增效,每年就能多发电几百亿千瓦小时,新安排上千万人就业。从这个意义上讲,大西线调水无论从防洪还是发电,都是小浪底和三峡的"救命"工程。 "沿岸将增加上千个景点,多沿长城和黄河,有丰富的自然景观和人文古迹待开发,现有景点还能提高利用率。内蒙古岱海周边地区就有100多个景点。岱海-北京-天津海口一线,有360个景区可开发利用。按每十名游客需一个服务人员(包括商业、饭店、交通),可安排近两千万人就业。运河完工后,单是西藏每年就可吸引国内外游客两、三千万。" 强力爆炸装置已被良好地安放在车厢的关键位置,郭威正在对它的爆炸力度进行调整,以使爆炸的碎皮不要殃及别处。从整个计划一开始,他就既是工程师又是技术员,事无巨细什么都得管。旅游?哪有这个时间?再说谁告诉你全国人民会有十分之一去旅游的? "港口码头近三百个,每个都能带起一个中小城镇,以每个城镇5万人计,就是一百多万。另外每座大中型水库、电站和港口都能形成一座中小城市,带动并发展起一批相关产业和服务业。运友岸土地将大大升值,仅天津海口?百公里的运河带,就可吸纳就业人口数百万。" 这倒是真的。郭威的老家三门峡市原属人烟稀少的地区,就是因为修了三门峡水电站,才发展成一座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刘家峡也是如此。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运河开通以后,沿河的农业、工业、矿业、交通运输业将获得极大开发,各类养殖业及加工业将大大发展,可吸引上千万新增就业人口。" 郭威突然想到星河,不知道是否应该事先通知他一下。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再说自己的实验既使成功,也不一定与他的方案必然配套。郭威摇摇头丢掉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摊开地图伏在上面,用笔尖在山脉与河流之间缓缓游走,完全忘记了外界的存在…… "运河本身需要行政管理和服务人员上百万,为运河服务的通信、保卫、医药、教育、文艺工作者数十万。" 听到这里星河不禁笑了——行政人员也就罢了,通信、保卫、医药、教育也就罢了,要那么多文艺工作者干什么?难道要像上世纪一样让宣传队打起竹板鼓舞河水快流吗?简直是在开玩笑! "开通东西大运河,入疆出境,经中亚的哈萨克斯坦与国际运河相接,可直达荷兰鹿特丹港。东亚到西欧的航程缩短上万公里,年创利可达上千亿美元,可为数千万人提供就业岗位。" 这好像更天方夜谭了!有几个人会走水路去欧洲啊? "总计下来约1.6亿人——仅按50%的保证率计算,也有8千多万。建成东西大运河,将做到中华大地无失业!东西大运河的修建将极大拓展我国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经济主体的战略纵深,中华民族将从此立于不败之地……" "总指挥,你的同学不见了!"小齐疯狂地跑进来报告。"仪器也都不见了!" "快去找!"星河二话没说就反应过来。 会后领导要电话视察,现在的麻烦可大了!星河不能离开,但再也无心听讲,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视察的结果还算满意,极端分子还算安静,郭威也没出什么妖蛾子。之后领导与星河单独通话。他询问了例行情况,让星河说了说困难,自己给了解决办法,随后话锋一转,说到郭威身上: "听说最近你来了个同学?"老领导和蔼地问道。"是郭威?" "是啊,他可是个著名人物。"星河一边轻松地笑着,一边在心里暗想:怕什么来什么,您老人家真是单提凉水壶啊。 "他好像因为贪污出过事吧?" "后来结案好像不是这个罪名,是擅自挪用公款什么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说,他是为了一项国计民生的大计划。" 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他的想法确实有些古怪。"星河顺着领导的意图往下说。"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凡事要是正式立项,反对的意见肯定会很多,单是人大提案这一项通过起来就跟蒸汽机车进川一样费劲。" "正经提案恐怕根本没人会搭理他。"领导这才开始进入讨论的气氛,但语气依旧居高临下。 "所以他就利用手中那点有限的权力——当年不是任用提拔年轻人嘛,所以他还有点小权——到处鼓励和资助地方性水利工程,只要被他看上的工程,从省里到乡里没有他不越权过问的。"自从郭威来了以后,星河第一次正式陷入回忆。"他琢磨着最后总能连成线。" "最后连成什么?一条平行于黄河的第二黄河?"领导用鼻子发了个音节。"你说这是不是异想天开?典型的民间科学家的思路。" 民间科学家?星河无奈地笑笑。这些人在这个开明的时代已经拥有这样一个不那么侮辱的称呼了。在他上大学时,曾有许多更为锋利的词在扎这些人的心。虽说他也从心底反感这些人,但出于人道又很同情他们。 "这看起来确实荒唐,但假如不考虑工程造价——"星河沉吟了一下,还是坚决地把话说了出来。"把黄河引流到这条人造的第二黄河里,对于清理黄河河道的泥沙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可我们不能不考虑造价。"领导说的也很坚决。"这两年我们是有了点钱,但那是人民的,人民的钱不是用来随便糟蹋的。" 也许只要拿出相当于开挖第二黄河百分之一的资金供郭威研究,说不定他的什么岩石软化液会做的更好。当然,这仅仅是也许。 星河知道,郭威当年的研究工作十分艰苦。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据说他最初是从洗发液受到启发的,那大约是在十年前…… 五 桌上有两个烧杯——一个里面盛着一小块岩石,标签上用钢笔写着岩石的名称;一个里面装满蓝色液体,标签处一片空白。 一只白嫩的手拿起一个滴管,吸取蓝色液体若干,轻轻滴在岩石上面。 "需要等72小时才会有反应。"坐在桌前的郭威说道。他面无表情,粗壮的大手摆在桌面上。那时他比现在要年轻一些。 两名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走过来,用一个透气的罩子把装有岩石的烧杯罩上,并在试验台边上了锁,以示封杯。 窗外炸雷一声。桌子对面的另外一些人纷纷离座,白大褂客气地请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郭威退场。 24小时过去。当检验者返回房间时,岩石真的开始软化了。电脑上显出一系列数据,充分表现出它渐变的软化过程。 72小时后——中间又加了几次软化液和不同的添加剂——岩石终于彻底融成粘稠的流体。 溶液被拿去做更为严格的检验,当天不能给出结论。但是在接下来的答辩中,郭威却遭惨败…… "首先可以肯定,您的化学知识非常丰富,但能不能请您按照现有的化工体系来介绍一下您的材料?" "没问题。" 郭威开始叙述,可说着说着就又在表达中掺杂出一些自创的名词。有几位专家厌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最反感这种自创体系的民间科学家。星河也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再目睹这悲惨的一幕。 最后委员会一致认定:不能通过郭威的答辩。 那天,也是今天这么大的雨。星河心想。不知道郭威现在到底在哪里。 大雨滂沱。好在准备工作都已就绪,爆破仪式不必剪彩,不一定非要选个好天气。 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星河正在沉思。他不只是这里的工程师,还是大西线调水工程委员会的成员。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这时极端分子的首领和他的部下被引了进来。星河表面上没做出厌烦的表示,但心里已经到了忍耐的极点。小齐正越来越强硬地向对方解释,而星河决定今天发火! "好吧,你说的这些我们回去会核实。"没想到在如此无礼的接待下,首领居然能让步。星河突然明白了,暴雨动摇了军心,他的人可能都快散光了!"但是现在,你要把你们的工程批准书给我们看一下。" 小齐摆出一个准备骂人的姿势,但星河用身体轻轻地顶了他一下。干嘛要惹一个准备退缩的野兽,穷寇追他作甚? "本来我们的批准书完全没有义务给你看。"星河突然想起童年的一套著名图画书,因此觉得自己现在的回答十分好玩。"不过,明人不做暗事,不妨拿出来给你过目一下。" 厚厚的批准书被取过来,首领坐在桌边装模做样地认真研读。星河提醒自己:他的"装模做样"本身就是装模做样;这人也算见多识广了,不会看不懂里面的内容;他现在的神态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慌乱,他在属下心中的地位正在动摇。出于怜悯,星河决定帮他一把。 "各位,我们的工程是经过正式批准的,工期是不容更改的,尽管现在还没开始爆破,但准备工作也非常危险。考虑到你们的安全,我建议大家先离开这里,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坐下来商量。"星河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暴雨挡住了爆发点的灯光。接着星河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否则一切安全后果,我们都无力承担。" 从首领他们一进来,扩音器就被打开了。星河话音刚落,帐篷外有限的坚持者马上进入骚动状态,第一批站起来的正是一些才领到薪水因而不好意思离开的旅游者们。 我还以为真是些不要命的人呢。小齐只是稍微撇了一下嘴,刚从批准书上抬起头来的首领马上看出了他的轻蔑。他盯着小齐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道: "我们可以为事业献出生命,但我们热爱生命,我们不愿做无谓的牺牲……" "没有那个意思没有那个意思。"慌乱之中星河想不到这样说恰恰承认了小齐对极端分子的轻视,人家本来只是陈述自己的宣言,并未直接指责小齐的任何具体行为。但现在星河只能满脸堆笑,客气地送客。 极端分子前脚刚走,警察后脚就进来了。星河马上意识到事情一定与郭威有关。 "您的同学偷了一些炸药。"其中一名警察说。"虽然数量不多,但是……" 他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似乎在等星河定夺。 星河很疑惑,因为从数量上看,郭威偷走的那点炸药什么也干不了,不足以造成任何破坏。 "但是什么?"星河心里还残存着些希望。 "但是现在他应该在爆破点,而且……"那警察说。"而且没人能靠近他。" 星河愣了一会儿神,什么也没说,他终于知道郭威要干什么了。可惜现在来不及阻止他了——没人能够阻止他。 "注意警戒外围。"星河站在那里点烟,腿肚子一个劲地哆嗦。"放心,他的破坏力不会很大。" 真的不会很大吗?星河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心里一直抱有一个幻想:万一郭威的试验真的成功了呢?他的整体计划是荒谬的,但哪怕他的软化剂能够起一点作用,对于整个运河都会有极大的好处啊!干嘛不让他试试呢? "我们去看看。"星河披上雨衣,打开房门。 外面风雨交加,星河刚一出门,嘴里的烟就被浇透,被风吹得斜到了一边。 也许我能说服他,只要我有条件地允许他实验? 一声巨响,星用然踉跄了一下。这点震动根本不足以让他脚下失稳,他失去的是心理上的一个有力支撑。不知为什么,这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竟是郭威的母亲——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而是大学时代为郭威和他的同学们端出点心的那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一声巨响,油罐车被炸裂,湛蓝色的液体如喷泉般洒向山间。郭威被巨大的冲力甩到一边,甚至来不及因灼伤而痛叫一声。在他眼里,弥漫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巨大的山岩在顷刻间失去刚性,软化坍塌,几千年来第一次以流体的形式存在。它们还会再次凝结,但那需要漫长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它们沿着第二黄河的河道一直奔向东海。第二黄河,你没有起到清理黄河的作用,却承担了输送高原岩流的使命。 郭威身体下的岩流缓缓蠕动,而且有些发烫。郭威试图爬出这片"试验田",但发现越是挣扎陷没的速度越快,他只得无奈地停止努力,眼看着自己被岩流包裹得越来越深。 滑动的山体顷刻间土崩瓦解,浩浩荡荡的岩流沿着自己设计的道路,借道第二黄河,出青藏,过陕晋,穿越华北平原,直奔齐鲁大地的新出海口。唯一的遗憾是这条道路有些绕远,在有些地方还会发生淤积,但是自己已经尽力,剩下的事情就由别人去做吧。 经过漫长的跋涉,这些岩浆终于望见了大海。时间刚好够让它们在欢欣鼓舞之后稍做歇息,接着便在东海的海岸线处沉积凝结。它们可以被称作岩流岩吧——一种混合着微生物尸身的新成岩体。 东部国土的面积被一点点扩大,而青藏高原,将最终变为低海拔的一马平川。 是的,高原气候会因此改变,生态环境会受到影响,许许多多原生态的东西都会面临大规模的修改。可为了更多的生命,更好的发展,这些牺牲是必要的。即便是你们的大西线调水工程,不也一样有着青海湖般的死结吗?从这点上来说我们是一致的啊,星河。 我们敬畏自然,我们爱护自然,只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而不是那种所谓"天人合一"之类腐朽发臭的东西。 …… 郭威知道这些场景都是自己的想象,他不可能看到这些——就连他的灵魂都看不到。生物制剂的数量根本不够,他安排的那些沟渠也远未真正连成所谓的"第二黄河"。这一点他在计划各省的工程时就明白了,没有三年的满负荷运转,这些工程根本没有现实意义。但是,假如他不这样做,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昭告天下:这是一个良好和正确的科学方法。 郭威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僵化,不,不是身体,而是包裹着躯干和四肢的岩流,它们似乎正在固化,正在生成岩流岩——可是不对啊,假如有效时间只有这么短的话,那么只能说明实验失败了…… 随着肢体的凝固,郭威的思想也开始凝固……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星河站在那里,他的身后是工程人员和极端分子,大家都远远地望着出事地点。全体警力都出动了,人体构成的警戒线不很努力地控制着人群的前沿。 "这人,简直有病。"小齐看着星河的脸色说。"实验了半天,也不是他要的结果嘛……" "你他妈到底有完没完!" 小齐从没见过星河发这么大的火。 凝固没有最终完成,岩石的形状还在悄悄地变化,它们因融化而不停地变换着姿态,给人的感觉竟是雍容典雅,仪态万方。但在星河的位置看来,朝阳的剪影也不能使山峦的轮廓有丝毫改变。 尾声 天亮之后,极端分子灰溜溜地走了。也许他们要回去思考一下,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献身精神。 由于郭威事件,爆破被推迟了24小时,但很快一切就都回到了正轨上,所有工作按步就班地照常进行。 星河和小齐一行人紧张地在观测室里等着,各种仪器的小灯把屋里搞得五颜六色。虽说是第一刀,但他们本来并不紧张,可接连出了这些事,尤其是郭威的"悲壮",倒把大家的紧张给勾了出来。 爆破点处全靠纯机械操纵,真想不出郭威是怎么上去的。所有的人都撤到安全线以外了,有几个记者还贴着挂满小旗的绳索来回晃荡,马上被戴白手套的保安客气地请走了。 "其实本来是个挺好的研究项目,可他不该单干。"即便是星河的发火也阻止不了小齐的绕舌,但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毕竟小心多了。"现在早就不是牛顿时代了。" 这还用你跟我说?星河心想。一个世纪前就不是了。 即便是牛顿时代,也被那个从未存在过的苹果给神化了。 根据事后的分析,已经有证据表明,郭威在所谓的生物软化液里加入了昂贵的酸性物质,他还专门为此穿上了防护服。这就大大降低了这一实验的意义。 "也许,他一直在致力于形式上的成功,结果忽视了真正的功能作用。"小齐接着说。 你能不能少说点废话?星河忍着不向小齐那里看。 "你太善良了,还有对科学的充分信任。"但小齐顽固地坚持要表达自己的观点。自从上次星河发火之后,他第一次正视星河的眼睛。"其实他也很善良,就是太过理想主义了。" 星河依旧没有说话,但还是在心里默许了这种说法,第一次与小齐达成共识。 爆破开始了。 坚固的山体突然像儿时在海滩上筑起的沙堡,顷刻间分崩离析。 据说后来下游警方找到了郭威那残缺不全的一小部分肢体,估计他的大部分身躯已经与所谓的岩流岩难以区分了。在浩荡的河水中,他的诸多器官像化石一样凝结在众多的岩流岩里面,也许一凝就是几千年。 与此同时,大西线调水东西大运河工程全线开工。 喷薄欲出 ——新校园系列之三 引子 老板的行事风格,与他的体貌特征基本吻合:大方向正确,小细节明白,就是中间论证部分有些含糊。这很符合他的形象:一张不错的脸,一双健硕的腿,可惜中部连接处是个微微鼓起的啤酒肚。 按照国际通行的年龄标准,这是一个行将步入青年晚期的男子:学校某某与某某学院院长,某某与某某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以及其他诸多某某学者和某某人才的头衔。刚才他把哥本哈根会议的概貌理得头头是道,现在则把各国吵架的起因讲得稀里糊涂,于是星河暗自推测,下面他又会在哪个细节上再出一次彩呢? 发生在丹麦首都的那场聚众斗殴,让这颗星球发生了很多微妙变化。星河所受到的最直接影响,就是被这位导师派驻科学院属下的一家研究所交流访学,师从著名女学者周睿波。 其实周睿波以前也是导师门下,从家谱上数算是星河的同门师姐。眼下,师姐升格为师父,导师岂不成了师祖?一想到这些星河就有些头大。 星河一边在心底盘点着混乱不堪的辈分,一边扫视着大屏幕上哥本哈根会场的零碎画面。各国政要的熟悉面孔早已让人看得生厌,而摄影机无心扫过的角落却让星河格外注意。那名戴眼镜的清秀女子端坐一隅,正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上,对周围的争吵漠不关心。由于光线的缘故,她的面孔不甚清晰,但书的封面却纤毫毕现——这部德文小说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女主角还借此捧回了当年的小金人。 “张星河——”导师用激光教鞭圈点着屏幕上那名女性,“她,就是你未来半年间的新老板。” 1 此刻,星河站在新老板的办公室里,自己的简历正被对方认真审阅。忐忑之余,星河还是从桌上那杂乱无章的纸堆中,一眼捕捉到了那本简装的《朗读者》。 新学堂位于北四环畔,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厦,楼顶上树立着研究所冗长的大名。周睿波,这位思维敏锐的女学者,这位睿智博学的女学者,这位三十三而立依旧孑然一人的女学者,这位酷爱迷恋《朗读者》的女学者,这位在办公桌后吐着完美烟圈的女学者,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二十五岁的博士生张星河。她大体询问了星河的专业方向、外语水平、论文成就以及家庭关系、兴趣爱好、可沾烟酒、有无恋人之类,星河都一一据实作答。其间有周睿波的一名博士生到场,自我介绍他叫刘晓春。 “明天上午有个讨论,你来参加吧。”周睿波边给刘晓春签字边对星河说道,“正好和大家认识一下,就当给你开欢迎会了。” 态度随和,但不失威严。星河在心里评价。 就研究领域而言,星河与刘晓春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偏重的是能源政策研究,近来的课题刚巧是碳市场分析;而星河的专业方向是相对具体的碳处理,属于技术层面的方案设计。导师派星河过来,就是想从宏观成本等角度考察一下能否碰撞出新方案。刘晓春在带星河去办理一干手续的路上,顺便把碳市场的背景知识讲了个大概。 星河对碳市场多少有些了解。按照《京都议定书》的约定,发达国家必须控制碳排放,各家各户都下发了指标。不过财主家的家境也不相同,减排工艺高的排放少,减排工艺低的排放多;既然有多有少,市场也就应运而生——我用不了的配额分给你,你又多了还可以再倒卖。 在办手续的时候,外面突然乱轰轰地好像超市促销。星河和刘晓春闻声出来,发现左近阳台的门外拉着黄色警戒线,几名警员围拢一处,其中一个还在不停地拍照。刘晓春问了旁边的熟人,才知道刚刚有人从这里跳楼。第一天就遇到这种邪事,星河感觉颇受刺激。 “这里的工作压力大得很。”刘晓春似乎不以为然,“上个月就心梗过去一个,半年前有一个因为失恋吃安眠药的,不过给抢救过来了,再早还有因为精神恍惚出车祸的。” “都是咱们所的?”不知哪里短路了,星河突然没来由地补了一句,“看来今年的配额已经使完了。” “这市场可建立不起来。”刘晓春看了星河一眼,可能是在心里骂他没人味,“现在哪儿的自杀配额够用啊?全都超支!” 所以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如建立校园心理救助机制才是减少自杀的关键。星河在心里嘀咕。碳减排问题还不是一样?就算不考虑美国蛮横无理地不肯减少它自己那四分之一,目前各国这种减法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所以星河及其前导师的做法与周睿波不同,他们打算做的,是直接考虑大气中碳总量的减少。 星河前导师的研究课题本来是碳封存。目前比较时尚的封存方式,无外乎地下和深海之类。可无论哪种方式,除了令人生畏的高成本,安全性问题也无法回避。就算技术上可行,老百姓的心理承受不能不加考虑,而这就是周睿波他们关注的问题。 讨论兼欢迎会之后,全组去了一家著名的生态农场。这是周睿波课题组此前做的一个项目,现在结题了,集体去交作业,于是星河也随团观摩。 农场的工作程序,基本是运筹学的典范:鸡粪制沼发电,残留物充作玉米等作物的肥料,玉米提炼后的残渣又可当蛋鸡饲料。周睿波课题组的贡献,在于把企业的经验数据化,描摹出一个典型供政府宣传。 午餐十分丰盛,惟一的缺点就是鸡蛋太多,各种做法都有,让星河吃得直腻。周睿波还亲密而霸道地把自己剩下的蛋黄拨给星河,星河一边接受一边尴尬。 最后每人送了三箱鸡蛋,星河把自己那份悉数转给周睿波。反正隔三差五会去她家蹭饭,权当是放进了自家冰箱。 从三环旁的大学校园迁来四环边的研究所,第一个不适就是饭菜不再可口,让星河格外想念五食堂的丸子和韩国料理的烤串。除此之外,女生资源也开始奇缺。星河的座位面对窗户,但从门外脚步的节奏和音量分析,他感觉这里的男女比例十分悬殊,偶尔见到个把异性也近乎中性,像周睿波这种颇有女人味的雌性实属凤毛麟角。 2 一个月下来,星河基本上洞悉了周睿波的工作方法——严谨,但不失思维奔逸;强硬,但不失通情达理。 这次讨论,本该由刘晓春给星河具体介绍碳市场。但周睿波突发奇想,别出心裁地让星河谈谈他对碳市场的理解。星河硬着头皮简述完毕,客套地自谦道自己了解有限还需深入学习云云。没想到周睿波却丝毫没有客气,说你确实了解太少,随即命刘晓春予以补充。 “其实碳市场不仅存在于发达国家之间,也有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交易。”刘晓春熟门熟路,侃侃而谈,“发展中国家暂时不承担减排义务,但发达国家可以在发展中国家建设减排设施,并将减排量算作自己的。这同样也需要通过碳市场。” “那它们直接来中国帮忙建设不就完了,干嘛还要通过市场?”星河到底年轻,刚才周睿波的坦率让他略感不悦,抵触马上流露了出来。 “这需要一系列程序与法规,还有审批之类,必须依赖市场帮助。”周睿波接过话头,“事实上在碳排放的问题上,一二级市场都已经十分完善,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让专业的人士来做。” “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对相关政策的研究。”刘晓春有意息事宁人,“不仅要考虑监管和风险,还要考虑向国内引进的问题。” 这个星河还算清楚,目前发展中国家不承担减排义务,可将来一旦承担,也有一个在国内不同地区进行分配的问题。 不过有一点星河不太明白,那就是周睿波对人文学者的态度。她对那类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好像受过什么刺激一样。 “搞人文的那批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档次。”有一次在饭桌上,周睿波掰开揉碎地给星河上课,“中间大多数属于混饭的,说好听点就是把学术当作谋生手段。面临大是大非的时候,这帮人属于群众基础,听命于将令。顶层一忽悠,他们就扯着嗓子嘶声呐喊。” “那我就知道底层是什么了。”星河笑笑,“人文骗子,拿一些不着四六的所谓理论说事,其实狗屁不懂。” “你觉得这种人最可怕是吧?才不是!”周睿波摇摇手,把眼前的烟雾拨开,“最可怕的其实是顶端那种特别敬业的,可以称为人文学者的。但他们那逻辑,整个就是一伪逻辑,整个就是一没逻辑,整个就是一……他们就是混蛋!就是混蛋啊!” 话说到这,星河就没法往下接了,只有讪笑着听着。近来周睿波经常单独请他吃饭,谈的都是些与专业无关的深层思考。他突然想起刘晓春的话:“老板喜欢你,因为你知识面广,和你有的聊;她和我,从来只说专业。” 改天再做课题讨论的时候,周睿波则恢复出貌似公允客观的态度。偶尔提及人文学者,也只是说应该对他们讲清科研的目的,以及对全人类的意义;否则由着他们想当然地制定政策,“于国于民都没有好处”。 讨论时刘晓春的兴致明显不高,因为他清楚,此前几次所里送出的议案,基本上没被上层采纳。他实在不明白,周睿波这么执著一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您……其实我们对一些数据的判断,也有一定的伸缩性。”作为一名工科博士,星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主语无法缺席,自己也就承担了一部分责任,“有些地方……也难免失之主观。” “有些分析的确存在主观因素。”周睿波承认,“一方面我们会通过各个方面进行平衡,尽量减少这种干扰;另一方面——我可以承认——我们也在有倾向地利用这种主观影响。” 星河没有开口,用眼神继续询问。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用我们的观点,尽可能地影响政策制定。”周睿波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那这么做的目的呢?”刘晓春的问题显然带有轻微的情绪。 “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周睿波一字一板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个冠冕堂皇的回答还是让星河顿感肃然起敬。 3 星河又做噩梦了。 梦境的故事背景,还是那个远在北国、毁于一旦的碳封存实验项目。那起事故对他刺激太大了,也许当时还不明显,可阴影却一直纠缠于心底,长久挥之不去。 去年年初,星河随导师去了一趟东北,那里有一家碳处理实验基地,声称愿意出资出地,与高校联手科研。但不知他们先期是怎么仓促上马的,导师到了现场就开始摇头,这种态度让对方很是泄气。 星河在一旁看得明白。地下封存至少要达到800米深度,可当地机构敷衍了事,“只是浅浅地挖了几个坑”,就想向上级主管邀功请赏,申请资金支持。其实目前这种情况,按导师的话说——“连给专家表演的资格都不够”。 “看着吧,早晚要出事的。”在回宾馆的路上,导师悄悄对星河耳语,“这个项目我们不能接受。” “那我们不提醒他们一下?”星河感觉这不仅是一个项目泡汤的问题,总觉得还有什么说不出的隐患。 “不提醒?他们一立项我就开始要资料,明确告诉他们:不合规范我们决不介入。但他们始终支支吾吾,材料也一直拖拉不到,你让我还怎么说?”导师把对当地机构的不满转发到星河身上,“他们搞这个项目,就是做个姿态,你当他们弄的那破玩意还真能封存什么?” 按照原定安排,当晚是对方设宴款待,但导师婉言谢绝了。星河看出导师去意已决,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抽空做了大量计算,背着导师给一个相熟的当地科员挂了电话,嘱咐他至少让人员撤离。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当时星河还在睡觉,突听一声巨响,吓得他还以为地震了,跳下床就往外跑。跑到一半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四周并没什么晃动。他正要咒骂是谁这么无聊,第二声巨响就传了过来。 星河和导师一起匆匆前往西侧观察站,一路上还能听到砰砰啪啪地响了不停。远远望去,东边封存点早已烟尘弥漫。 “东边应该就这样了,西边估计也快了。” “没危险吗?”星河担心导师的安全,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安全。 “能有什么危险?”导师无所谓地反问,“你不是都算清楚了嘛,200米之外就是安全距离。” 星河嗫嚅无语。这是他给当地朋友的口头警告,导师是不应该知道的。 “那是……理论数值。”星河小心地选择措辞,“真正实施起来……还是保险一点好。” “实际数值会比理论数值还要小。”导师不耐烦地挥手,“只要在100米开外,肯定没事。” 导师话音未落,西边果然也动作起来。被强大压力注入的二氧化碳开始膨胀,仿佛被压在地下的怪兽一般,七涌八拱的,就是不肯消停。从星河这里,甚至看出了好几次夭折的政变,那些发了疯的气体在最后一刻被上面的岩土压了回去。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它早晚还会破土而出。 第一个突破自然是从最薄弱的地方开始的。那附近有棵大树,根深叶茂,想必是疏松了土壤。只听一声巨响,比星河在梦里听到的那声响好几倍,随即便是喷涌而出的碳魔鬼。在它出现之前,星河似乎真的看到,土层下面有一个成型的球状物正在向外涌动;但等它破土而出之后,假象就不复存在了,变成一股冲天气流,如井喷一般直冲云霄。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个连锁喷涌出现了,形成一排壮观的喷泉集群。 星河与导师并肩看着这令人震惊的景象。说它壮观,其实程度有限,第一次冲击之后就失了后劲,扑扑扑扑的,有如常见的温泉,而非那种有活力的地热。 “地球在放屁。”导师轻蔑地讽刺。 星河觉得导师的比喻太贴切了。 但这一连串的臭屁危害极大,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临走之前星河又陪导师专门去看过一次,眼前已变作一条干涸的深槽河床。有个场景让星河印象极深:旁边的一棵树被拦腰切断,估计是被某片溅起来的石锋所切。星河看着树干上崭新的伤口,站在那里呆呆出神。 “看见了吧?这才多大能量!”导师摇头叹息,“封存真要出了问题,危害可比这大多了。” 多亏了星河,才没发生人员伤亡的惨剧,但没有一个人出来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后来星河向导师解释,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有人出事。 “不伤几个人,他们是不会罢手的。”导师颇不以为然。 “那也不能看着不管啊……” 导师凝视着星河,然后点点头。“说的也是。” 总之,这次事故给星河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多久以后,每当噩梦连连,总叠映有这次事件的影子。 4 刘晓春在星河身后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到底是个什么啊?” 在星河的电脑上,一条巨大的竖直管道,向着天空伸展并开口,下方则稍微有些弯曲,基本上可以形容为正切曲线。 “你们总是想着碳捕集和碳封存,就从来没想过也能碳排斥。”星河笑着告诉刘晓春,“这是个把二氧化碳输送到外太空的装置。” “科幻吗?”刘晓春审视着那幅简陋的示意图,笑的显然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星河弄懂了刘晓春的表情,自己回头看看,也觉得那管子的形象有些不雅。也就是刘晓春还算老实,换作别人早就乐不可支了。 这个问题星河已不是第一次思考了。上次事故之后,他就意识到封存是一个死结。他把目光投向别处,致力于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假如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那就简单多了。 在这个星球上,一劳永逸地解决垃圾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焚烧——二氧化碳不能再燃烧了;还有一种,就是抛洒到外太空中去。 当然,那样的话成本会更高。 “你的思路是对的,不过难以实施啊。”前导师曾这样指出,“具体怎么操作呢?派宇宙飞船运送吗?” “那肯定不行。”星河的脑海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飞船场面,他摇摇头把它甩掉,“假如有一条管道,把二氧化碳输送出去,只要越过平流层,到了中间层就有可能自己消散了。” “你知道这个渠道——这个管道——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吗?”导师没有正面同意或否定星河的说法,估计他对此观点本身也有异议,但他换了个方式质疑,“你考虑过材料的自重吗?光是自重就能把它压垮。” “前一段我读到一篇论文,专门探讨超轻型纳米材料……”星河谦恭地辩解,“不久后应该能进入实用。” “不久后?谁知道要多久。”导师对这个方案还是不够看好。 现在,星河希望能让方案雏形在组里讨论,哪怕得到些微的支持。根据他对周睿波的了解,她要么会非常欣赏他超凡脱俗的异类思路,要么干脆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概率各占一半。 “这得有多高啊?” 在本次讨论结束时,星河提出在下次讨论中研讨自己的方案。周睿波挑了一下眉毛,其质疑的本质与导师如出一辄,只可惜星河耳拙,没听出来。 “用不了多高。”星河感觉受了鼓励,或者说他自以为受了鼓励,滔滔不绝地陈述起来,“其实大气质量的一半,都集中在6千米以下的低空,99.9%都位于50千米高度之内,这个厚度还不到地球半径的1%!” “在地球半径尺度上说事,再小也相当大。”周睿波不屑道,“怎么也得把你的二氧化碳分子打到大气层上界以外才行,怎么也得上千千米了!” “这个上界没有实际意义,很难说大气层有什么明确上界。”星河环顾四周,有些急躁,“1000到1200千米是按极光或流星辉迹来定义的,要是按现代卫星轨道衰减的速率推断,上界还应该在2500到3000千米高空呢。” “那困难就更大了。”周睿波有些心不在焉了,“就算不用那么高,大气的起始逃逸高度也要在500千米以上。” “只要打到160千米以上,高速粒子逃离地球的机会就很大了!”星河仍不放弃,“二氧化碳基本集中在90千米以下,再往上含量就显著减少了。” 可不管星河怎样解释劝说,周睿波还是更喜欢地下封存。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方案都不成熟。”周睿波最后定了调子。 “可地下封存的危险性实在太高了!”星河据理力争,“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清楚!我亲眼见过它的危害!” “你太可爱了。”周睿波走过来,作势要胡撸星河的脑袋,星河厌烦地闪开。 “我就是亲眼见过,和你我的导师一起见过!”星河执拗地不肯低头。 “哦,是吗?你肯定见过。不过呢,我们把这称为出租车司机观点。”周睿波和蔼地把脸凑到星河面前,“你知道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吗?总给人一种什么都懂的感觉,而且乍一听还让你觉得特有说服力。他会告诉你,什么地震救援,我们家邻居就有亲戚在灾区,根本就没人管;什么普及义务教育,我表哥家就在农村乡下,几个孩子上学全都收费;什么反腐倡廉,我见过的贪官一个比一个黑,全都互相包庇……可这些都不说明问题。假如个案能说明问题,还要我们科学家干什么?” 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说,星河无法反驳周睿波的上述观点。 接着,周睿波又慷慨地把一堆近乎羞辱的词汇加诸星河身上,让他躲闪不及,惨遭重创。 5 星河与刘晓春经常一起喝酒的那个小饭馆,是一家冒牌新疆馆,而且一向出具假发票。 这次是星河请客,因为他很想知道,周睿波今天为什么如此刻意地当众讽刺挖苦他。 “你不该当着她的面否定地下封存方案。”刘晓春这人没什么城府,“你尤其不该仗着她欣赏你,就否定得那么直接。” 刘晓春告诉星河,这项目是某国际石油组织是出了钱的。可星河依旧不解,因为在其他项目上周睿波从没这么功利,并不是谁出钱就帮谁说话,为什么这次表现得如此极端? “有时候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原则。”星河说出自己的困惑,“过去我还以为是她兼收并蓄,后来发现她的观点经常在变,而且变化无常。” “真的变化无常?”刘晓春啜酒撷菜,“你就真没注意到其中的规律?” “请指教。” “还是有章可循的。”刘晓春笑得十分深奥,“她用中文发论文,都是站在发展中国家立场上;用英文发论文,都是站在发达国家立场上。” “杰克尔和海德?那个双面博士?”星河有些惊讶,“白天拿政府的钱,晚上拿美国的钱?” “何止!”刘晓春有些不屑,“她基本上一、三、五是五毛党,二、四、六是八美分,星期天则拿那家国际石油组织的钱——基本上就是五毛八!” 原来“周日课题”就是这么来的! 所谓“周日课题”,是周睿波找来的一个拥有巨额投资的科研项目。由于是在计划之外,所以大家就声称是在星期天做这一课题。发下来的补助高出正常项目三倍,大家自然乐得放弃周日休息时间。说是放弃也是胡扯,大家还是在工作时间里做这件事,反正不会有人核查。 目前在碳捕集方面,方式方法大同小异,不存在过多争议;但在碳封存领域,分歧却相当巨大。眼下技术比较成熟成本也比较低廉的方式,无外乎地下封存或海底封存。 科学原理十分简单:把二氧化碳强行打入地下两、三千米的地方,如此深度的高压将使其液化,也就达到了封存的目的;海底方式更为简单,直接打入海底,高压同样会将二氧化碳液化,只不过压住它们的是海水本身。 “依靠深度高压的封存实在太悬。”星河已经喝了不少,但依旧不显醉态,“不光是技术能否实现……” “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刘晓春还是讲政治的,重复周睿波的原话。 “就算真能实现,可万一再散出来……”星河打断刘晓春,意思是这我还不知道?“别说人类活动,出个地震或海啸你试试看。” 早在这一“成熟”技术问世之初,就有人提出过安全性问题。从宏观上讲,加诸地下的液态二氧化碳并不稳定,万一哪天这一带发现了大型油田或别的什么资源,有人非要钻井挖掘,再把这些液化妖魔从魔瓶放出来,那可就相当棘手了。海底的麻烦更大,只来次深层海啸就够了——当然陆地上的地震效果也一样。 “那个用二氧化碳拱油的方案……具体是怎么弄的来着?”星河无缘参加“周日课题”,但也从刘晓春那里听过一耳朵。 “海湾国家在开采石油时,一直都采用注入气体或液体的方式,把原油挤出来。既然注入二氧化碳可以提高原油采收率,他们自然特别支持这一封存技术:油被二氧化碳拱出来,拱油的二氧化碳则被封存在了地下。在这点上他们不但技术成熟,还能从中再得一次好处——他们借口为整个人类利益提供了成本,因而要求整个人类社会予以补偿。” “这不挺好吗?”星河笑道,“反正对整个人类有益,让他们赚点又何妨?” “那怎么行。”刘晓春一时无力反驳,再次搬出周睿波的观点,“有钱大家赚嘛。” “那就奇怪了。”星河感觉自己已经接近那个真相了,“既然这样,周睿波怎么会支持这个方案?” “西方国家反对,美国反对,它们觉得这方案只对发展中国家有利,她自然就支持了。”刘晓春愈发没有斗志了,“这项目她是准备发中文论文的。” 在接下来的讨论上,星河把自己补充完善后的方案详细阐述了一番,再度引起争论。也许是由于周睿波的明显导向,也许是大家心中确实存在共识,总之基本意见还是统一的——这一“大烟囱”(大家一致同意的命名)计划简直荒诞不经。 “刚才星河同学已经把碳排斥的设想介绍得十分清楚了。”最后周睿波做总结性发言,“至于说究竟采用何种方式,还是要用数据来说话。另外我们还要做一下各种方案的成本对比。” 很公允啊。星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像拿了什么国际石油组织的钱的样子。 6 一般来说,一个男孩,大概在8岁左右开始颠覆父亲在他心中的英雄形象,14岁左右开始颠覆对国家领导人的景仰与崇拜,而在20岁左右完成对一切历史人物的颠覆。但星河显然晚熟一些,他对周睿波的崇拜延续至今。 但有时孩子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合格家长:在与孩子交往的言谈中,语气间充满嘲讽与打击。 讨论会前,星河曾把方案送交周睿波审阅,她只听了几句就打断了星河的话头—— “你考虑过材料和施工成本吗?”周睿波嘴角上翘,“这些钱都够让二氧化碳在常压下冷凝成固体了,还不如搞一场干冰冰雕展。” “超轻型纳米材料的成本已经降得很低了。”答话的时候,星河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那也需要不少银子啊,没人会让你这么糟蹋纳税人的钱。”周睿波翻开一页,“还有啊,以后别引些乱七八糟的话,咱们是在搞科学研究,不是在写报刊随笔。” 看着那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星河不禁有些脸红。“这是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里的话吧。我也没读过,随便瞎引的。” “当然啦,你愿意做纯理论研究就接着搞吧。”周睿波似乎很喜欢看星河尴尬的样子,最后她貌似大度地把手一挥,“晚上吃饭啊!” 星河看出周睿波根本没把他的想法当回事,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讨论会结束后,星河在门口被绊了一下;当他再度站稳时,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海里涌现出来,说生动些,简直就是蹦跳着钻出来的! 靠热量! 假如真建起这么一条高耸入云的管道,并将静态二氧化碳气体注满其间,总质量会高达上千万吨。别说没人能挪动它,就是压也会把人给压死。但假如一开始就采用动态注入的方式,予以持续加热,让这些令人窒息的分子像流水席上的过客一样,有序上升,鱼贯而出,必将顺利逃往外太空的自由世界! 星河本想马上回去反驳周睿波的质疑,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完善一下。 这天是感恩节,周睿波叫上星河,要带他去品味所谓的火鸡大餐。他们来到友谊宾馆院内的“星期五餐厅”,周睿波的昔日同窗已经等在那里。星河一下明白周睿波是在有意无意地炫耀,颇有些受伤的感觉。饭后那女人开车,又一起去了酒吧。 周睿波之流喜欢的都是闹吧,人声鼎沸,喧嚣无比。一遇到这种适宜的气场,她们如鱼得水,更加放肆。星河已然忘记是怎么开始讨论的了,总之是说他如何羞涩云云,同时伴以各种近乎挑衅的讽刺。星河不喜欢这种气氛,沉默不语,一杯杯喝着啤酒,而且基本上不是品而是饮。两名非洲留学生一直用不算流利的汉语与周睿波及女伴搭讪,星河心下不快,借着酒劲,左手揽过周睿波,对那名博兹瓦纳男郑重声明:“mywife.” 女伴笑作一团,与她调笑的那名黑人也笑着拍打同伴。星河侧转身来,右手搂住周睿波的同学,对另外那名黑人再次严肃:“mywife,too.” 两名黑人一起定格。周睿波和女伴狂笑不止。 后来的事情星河就有些模糊了。他记得周睿波嘻嘻哈哈地从柜台上拉过一张纸片,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几笔。旁边的女伴凑过头来,随即像过电一样大笑着颤个不停。她抢过纸片递给星河,星河看了一眼,顿时勃然大怒。 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处男证”。 恼羞成怒的星河扬手要撕纸片,周睿波一把抢过,把它强行塞进星河的衣兜。 回家之后,星河忍着酒后的头疼,把新方案的要点写了下来。 主设施是一条深入云端的管道。收集并注入二氧化碳后,先给予初速,同时进行加热,促使二氧化碳缓慢上升。由于受到气压梯度和科里奥利效应的影响,出口处的速度会有衰减,但仍将继续保持一定的速度,推动二氧化碳向逃逸点上升前进。 下面所需要的,就是一系列具体数据的计算了。 7 周睿波就住在星河所在高校旁的小区里。临街有一家质次价高的咖啡屋,一家以鸡翅为特色的烧烤店,和一家几乎专供学生使用的日租房旅馆——那暧昧的粉色门脸让人浮想联翩。 周睿波缩在一件真丝睡衣里,臃懒地躺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这几天她太累了,学术上的事,交流上的事,以及个人的事,让她疲惫不堪。 周睿波交往甚多,成分复杂,甚至与一些不三不四者有染。龌龊下作的猥琐男不少,开宾利的富二代也大有人在,反正总有一群家伙围着她转。她知道对方没动真情,但自己也鲜少真心,大家都这么心照不宣地逢场做戏,酒肉床笫,就如同从一摞扑克牌里随机抽取花色。 桌上摊着星河的论文打印稿,电脑里也有一份,但周睿波根本懒得去看。从直觉上,她不相信这种奇思异想能够实现;从现实角度,她不可能支持这样一份与驱油方案相左的方案。 照理说大气分子的逃逸,主要限于氢气和氦气,连氧气的逃逸都微不足道。相对于氢气与氦气的分子量,二氧化碳分子要算是庞然大物了,别说逃逸,不掉下来就算不错了。 可星河坚持认为,在上百千米的高空,气态分子已开始稀少,彼此间的碰撞机会极少,不再处于热平衡状态,而且大速率分子的逃逸损失了速度分布律中较快的部分,因此这里的气态分子早已不再服从麦克斯韦速度分布律。在这种情况下,各种分子逃逸的可能比人们原以为的要大得多。 周睿波几次拿起了论文又放下,然后拿起《阅读者》翻两页,再重新拾回论文。真正让她惦念的,是这篇论文的作者。 这孩子是认真的,不但设计方案详细,连资金问题也考虑到了。但已接受了国际石油组织资金的周睿波,如何能够鼓励这种行为? 她有郊外的豪宅要按揭付款,巨额的日常开销让她几乎入不敷出,最重要的是,她已不再那么年轻冲动。 虽说周睿波收入不菲,可但凡与人交往,从来都是别人付账,只有与星河在一起的花费是出超顺差。这一段时间她总是对星河请吃请喝,他抢着付账都不被允许。要说是因为学生,其他学生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也许她动了真情。 她知道这不现实,貌似什么都不在意的周睿波其实最在意他人的评价。前导师不说,就是所里同僚和学生的目光就能把她杀死。 读到论文中“心理影响”一节时,周睿波几乎要睡着了,论文掉在脚下。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周睿波睁开睡眼,又不想洗漱上床,随手打开电视。 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关于恐龙的节目。 这一期的主角是翼龙,讲述的是一只翼龙如何从南美跨越大西洋前往欧洲交配地的故事。它一路上经历了无数千辛万苦,克服了重重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交配地点。但它已经太老了,失去了往昔的领地,得不到雌性的青睐,郁郁寡欢地远离交配中心,孤独地等待奇迹出现。 解说词冷峻而伤感—— 3天以后,繁殖地上雄性翼龙终于散去了。天气还是特别热。 我们的鸟翼龙还没有完成交配任务。更糟糕的是,在炎炎的烈日之下,它徒劳的展示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强烈的光线和饥饿终于耗尽了它的生命。这个曾经的空中霸主已经雄风不再了。 它的生命终结了。在它辉煌的一生中,它的踪迹遍及整个世界,但是最终在这里死去了,死在它40年前第一次交配的地方。 在它周围的海滩上是在这次繁殖战斗中其他的失败者。 大自然不会浪费资源,它们成为了年轻一代的食物。 “在它辉煌的一生中,它的踪迹遍及整个世界,但是最终在这里死去了,死在它40年前第一次交配的地方。” 周睿波满脸都是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那本打开的《朗读者》上。 8 酒吧发证事件之后,星河与周睿波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在星河看来,周睿波再怎么开玩笑,毕竟也是师长,自己当时的冲动有些过分。但他感觉周睿波依然故我,没有什么异常,心底的不安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星河继续完善他的“大烟囱”计划,主要还是不计成本地考虑管道自身问题。反正他不是设计师,不是成本核算人员。只要算出一个大致的数量级,其他工作自有别人来做。 平心而论,在这个方案里,也有着周睿波的诸多心血。虽说周睿波提供帮助的方式主要是打击,但这种打击往往让星河更清晰地看清方案中的问题,然后着手解决。 就在昨天上午,周睿波还提出了一个诘难。到底身出数学专业,有着流体力学的底子,加上以前搞过有关大气的项目,让她具备相关知识和敏锐的洞察力。她挑衅地询问星河,是否清楚出口处有湍流的存在? “在高空层面,大气活动看起来十分平静,其实孕埋着明显的胎动,这就是所谓‘晴空湍流’。”周睿波的比喻有时会颠三倒四,“你考虑过湍流摩擦力的影响吗?” 在星河原有的知识体系里,湍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大气边界层,高空应该微乎其微。但既然管道是连通的,这一考虑就不算多余。星河在心底由衷地感激周睿波,并把这种讽刺当作一种鞭策。 星河用了一个下午、一个通宵和一个上午,把有关湍流的条件代入方案,做出详细计算,并给出应对方案。下午小睡之后,他又用一个晚上重新梳理了论文,让它看起来无懈可击,其实也就是加了几行字而已。 白天一直阴天,现在楼外的星空也很黯淡。星河来到阳台,竟在初夏的夜晚打了一个寒战。 自从来到这里,有好几次星河都梦见自己站在阳台边,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向下凭空一跃。醒来反思,他知道这里有初到那天的心理阴影,也有后来心中的种种不快。 看着眼前那栋深红色的“马桶楼”,张星河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放松还是想要跳楼。透过楼下深邃的空间,道路上的车灯星星点点,好似上方的星空镜像。对面路边的一个小女生可能是在等人,孑然伫立,孤影自怜,在头顶上路灯的照耀下,宛如舞台中心被追光笼罩的主角。星河在想象中扭转着自己的身体,向上向下同时仰望着自然与文明的苍穹。 一瞬间他突然生出一个奇特的想法,明白了前年因车祸而死的师兄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去年因心脏病而死的师兄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今年早些时候跳楼的师兄是怎么回事。还有所谓的因失恋服食安眠药等等,他全明白了! 星河甚至幻想,假如他不肯放弃观点,束手就范,周睿波所采取的一切手段,一定会逼他走上这条绝路! 星河拼命地摇头,知道自己已陷入阴谋论的危险幻觉。连日来的高度紧张,让他的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 但他的思绪依旧不肯调头地继续往下走—— 假如他现在回头,将看到周睿波那冷酷的面孔。自己毁了她的研究她的资助还有她的面子,她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就算自己不往下跳,她也会狞笑着把自己推下去! 好在当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必将发现这篇论文。星河在这样想的同时,已将一部分身体探出阳台栏杆之外。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人们将看到一束拯救地球的曙光。 但星河似乎不太关心这么宏大的意义,眼前始终叠放着另外一个画面,萦绕良久,挥之不去—— 周睿波被带上警车,回望惨剧发生的地点,一行泪水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没有人知道,假如那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再晚到几分钟,星河究竟会怎样选择他的人生。但现在的事实是,短信真的到了。 学术期刊的稿件一经采用,自然不会用短信方式通知。正规途径是而是传统信函,附带告知投稿方需交纳的版面费用,当然,还会盖上公章。这条短信是一个年轻女编辑发来的。 她喜欢我。星河先是回了一条短信,对此表示感谢,同时说明他打算更改作者署名,“具体姓名我明早再短信给你。” 接着,星河又编制了一条短信,但没有即发,保存在手机发件箱里。 接着,星河扭头走向周睿波家。 9 第二天是个明朗的晴天。星河本想把窗帘拉开,让富足的阳光洒泻进来。但看着周睿波半埋在被子里那婴儿般的熟睡面孔,他还是忍住了。 桌上地下都是空烟盒和啤酒罐。房间里除了烟酒的呛人气味,还弥漫着别的气息。墙上挂着一幅“智者乐水”的手书,从题头上看应该是什么人专门写了送给“睿波”的,但星河看不懂那潦草的落款。地毯上一片狼藉,星河挑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周睿波说—— 我们是能影响政策制定的。这一点刘晓春不懂,你也不懂。我们所做的每一项工作,都能左右很多重大决策。不要小看个人的力量。怎么说来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不错,无数的冲刷,会一小块一小块地蚕食大陆。但是你想过没有,无数的堆积,也会让大陆一点一点地增大。顺便告诉你,这话不是海明威的,是约翰·多恩的诗,海明威也是引用。 周睿波说—— 我是拿了他们的钱,但你别忘了,这个项目的最终目的,还是能让地球上的碳总量减少,还是与整个人类的利益相一致的。何乐而不为?我们国家不做,别的国家也会做,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借助这个低成本来做我们的事情?没有我做,也会有别人做,那么我为什么不有效地利用这笔财富?在他们看来,让能够影响政策的中国科学家提出这一方案,自然更有说服力。 周睿波说—— 我本科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读硕士以后分手了。我硕士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读博士以后分手了。我博士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上班以后分手了。现在美国有一个访学机会,应该年底就走。有几所高校对我感兴趣,我正决定要不要去试试。我有点困了…… 周睿波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美国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美国总统要来访问,老师让大家第二天穿“自己最漂亮衣服”来。我以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就是“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就挑了一件我妈妈给我做的上面有小狗熊的衣服。没想到老师看到我的旧衣服后特别生气,把我拉到院子里不让我见外宾,最后还是园长好心,给我借来了一件别的小朋友的衣服……你可以说这是个人恩怨,童年情结,可你总不能否认它的巨大影响吧? 周睿波说—— …… 周睿波的手机响起了庾澄庆的《春泥》,星河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等周睿波接完电话,星河才拿过自己的手机,把昨天编好的短信发了出去。他有些怕自己会后悔。那边,周睿波已经就一身睡衣地起床了。 “又给哪个美眉发短信呢?” 周睿波拨弄着星河的头。星河甩开周睿波的手,平静地回答: “论文,有关‘大烟囱’的。审稿已经通过了,不过我在湍流方面又做了一点小小的补充。” “好事啊!又多了一篇核心期刊论文啊。”周睿波一点也不在意,“主体思想没变是吧?那就好,我可以组织学生反击了。” “不过我更改了一下署名。”星河笑着看看周睿波,“本来我是单独署的,可我觉得您的贡献也很大,所以把您的名字加在了前面。” 可以想象周睿波暴怒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 星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周睿波亲笔签署的“处男证”,唰唰唰撕成了碎片,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到了楼下,星河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周睿波的愤怒咆哮。 尾声 见过爵士乐队里的那种大金喇叭吗?下面弯曲得如同海螺的螺线,而上面张着一张血盆大口。他们管那叫“大号”。 现在矗立在星河眼前的,就是这样一根大金喇叭,只不过被放大了上百倍。在灿烂的阳光下,它散发出耀眼金光真的在向四下飞射。它的顶端开口在平流层外,它的末端入口在地球表面。通过各种方式收集到的二氧化碳,从入口被注入进来,排队向上行进,最终释放到宇宙空间当中。 这一蔚为壮观的场面,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己。 当然,梦里的景象往往会辉煌过度。作为做梦的主体,星河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做梦人毕竟身处梦中,因而不会去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有一个细节还是值得关注,那就是释放二氧化碳的第一推动力来自哪里。在星河的想象当中,那只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装置——一把自行车的手动打气筒。 当然它的压柄要大一些长一些,一个人在这一端,另一个人在那一端,两人步调一致地合力向下压去。 现在,制造“大烟囱”的相关组织,专门邀请了初始设计人星河前来剪彩,亲手打下这第一下气。在压柄的另一段,是另外一位嘉宾,来自制造国的知名人士:希拉里·黛安·罗德姆·克林顿。 星河不禁有些奇怪:“大烟囱”不该那么快就能建造完成,难道希拉里又干了一届国务卿,或者真的当选了副总统?于是他回过头去,发现在那金色的头发下,竟是周睿波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 青春作伴好还乡 1 左边,是高不可攀的王府高墙;右边,是刻满沧桑的蜿蜒胡同。 我刚一走下飞车,它便腾空而起,汇入天上的车流。它们井然有序,各行其道,只在起飞和降落时才会上下飞舞,宛如外出采蜜或劳作归来的蜂群。 这是医疗方案的一部分:唤醒我的记忆。 “我们查阅了资料,您出事的时间距今已有半个世纪。”这些情况,我的主治医生、那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已重复过多次,“当时您被冻在冰峰之间,而我们刚刚为您做了解冻手术。您的身体恢复很快,但记忆却好像被完全抹掉了。” “有什么办法吗?”幸好我还记得汉语和基本常识。 “实景回忆算是一个良策。”主治医回答得十分干脆。 据说我在昏迷期间,一直念叨着一个陈旧的地名:延年胡同。于是,刚才的医务飞车把我投放到北京城中相应的坐标上,试图通过实景回忆的方法让我找回自己。 早春时分,天气乍暖还寒。我踯躅徘徊,举步维艰。但当我看到那些青砖灰瓦时,记忆中的一部分果然复苏了。 我想起来了,我就出生在这里。 只是,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究竟是何方神圣。 2 记忆之闸被开启之后,注定只是潺潺小溪而非汹涌波涛。它不似眼前通衢大道上的人流,在我眼前倏忽而过。 这种被称为城市传送带的公共交通系统最容易回忆起来,因为它们早年曾是机场商厦的自动走道,现在则屈尊来到市区街头。一条紫色的传送带正在停“站”,两侧护栏缓缓打开,只需一步跨越就让我从行人变成了乘客。 我在座椅上坐下,看着其他人在传送带上缓步行进。在这里走路已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一种锻炼方式。他们脚下都穿着特制的能量鞋,运动产生出的些微能量都被收集存储,或以光的形式散发出来。一个浑身闪亮的轮滑女孩不顾自动声讯的劝告,在传送带上左突右闪地穿梭行进,长发飘逸,迎风招展。 在半透明的传送带下方,一组组风驰电掣的地铁疾驰而过,它们不停地运行、交叉、变道,同样在输送着庞大的客流。而作为新事物出现的飞车则挑战着传送带的地位,它们无需占用任何道路,大大增加了活动范围,只要楼群中出现一个空档,就能毫无阻碍地穿过。 刚才的医务飞车属于太阳能型,而眼前这些则使用氢能源。在燃烧氢气之后,燃后的产物纯净水被洒向地面草坪,在阳光散射下呈现出一道道七色彩虹。 我蓦然认出这就是德胜门内大街,我正与大家一起向北移动。惟一不同的是,昔日静止的街衢,如今已化作数条快慢不一的自行长龙。其时清洁飞车开始出动,伴着晚霞向城市问候致意,询问它一天可否疲劳。 3 后海不是真正的海,真正的海不会如此风平浪静,更不能清晰地反射出两弯月亮的倒影。 这件事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当初计划发射那颗人造月亮时,在联合国走廊里争吵得沸沸扬扬。但这一计划最终还是得以实施,因为人们真的希望暗夜能变得更加明亮。如今皓月成双,星光依旧,有如华灯绽放,璀璨非常,月光下的轮滑女孩更是被照耀得光彩照人。 人造月亮发射的当晚,也就是我临行前最后一晚,朋友们在这里为我送行。那时后海湖畔有着众多的茶肆酒廊,五光十色,熙攘喧嚣。我年轻的妻子已怀有身孕,数周之后新生儿将用啼哭迎接我的归来。 50年的时间让此地今非昔比,那些仿古建筑都已消逝殆尽。放眼远眺,一片绿意,仿佛绵延不断的生态绒毯。形态各异的鸟类悠闲地踱步其间,我甚至能说出几种珍稀品种的名字…… 当年我接手了一项科考项目,前往青藏地区研究鸟类。我们计划乘氦气飞艇一览高原风貌,它耗时虽长,但成本低廉,节能环保。 当时的导航技术尚不成熟,一场风雪就让我们身陷绝境,与外界失去联系。半个世纪过去,如今的飞艇日臻完善,刚才我还在飞车群中瞥见了几艘飞艇的倩影。古老的氦气飞艇,在21世纪中叶重获新生。 但遇险之后的事情我还是想不起来。 4 不同颜色的传送带有着不同的速度,我选择了最慢的那条。但顷刻之间德胜门还是被送到眼前,它孤独地站在那里,凝重肃穆,尤显突兀。 附近没有一栋高楼。只有让目光越过德胜门,才能望见它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建筑群落,让人回想起大建筑时代的余晖。 尽管有了无需占道的飞车,人们仍然格外吝啬那弥足珍贵的土地,对建筑本身的占地面积也提出了质疑。越来越多的地下工程开始兴建,地面建筑则日趋没落,逐年减少。 “新穴居时代”初来乍到之际,人们的愤怒几乎淹没了科学家的理性声音。大家群情激愤,誓不入地。但随着地下建筑的优势凸显,人们慢慢接受了新的观念。事实上,良好的空气流通让人在地下生活如常,而人造灯光则使地下与地面的采光变得完全一样;即便就安全性而言,地震对地下建筑的破坏也会更加轻微。 脚下的传送带直冲德胜门,不待我惊讶它已穿墙而过!原来这座古建的基础早被镂空,坚固的合金支柱与强悍的超导力场牢牢托起了这座悬空的古老城楼。城门巍然屹立,城下彩带齐发。 就在穿越城门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失事的那个夜晚—— 我被飞艇外膜包裹着落地,一度感到严寒刺骨;周围是一片雪白,我判断自己跌进了冰谷……后来的事情则是前不久主治医告诉我的:晶莹的冰凌锁住了我的身躯,把我年轻的笑容冻进了冰川。 50年后,另一支科考队发现了雪原中被冰封的我;他们切割下巨大的冰块,把我带回了北京。 顷刻间我毫无理由地决定拐弯,追随那名轮滑女孩向西行进。 5 在直通八达岭的高速传送带两侧,一边树立起众多的风力发电机,一边侧卧着精巧的太阳能翼板。而我的记忆则与北护城河一起缓缓流淌,我感觉它已越来越接近最后一步。 眼前终于出现一片似曾相识的传统楼群,我意识到那是被当作文物保留下来的高等学府。我一下就认出了她——那曾是我的校园,我在这里度过了火热放肆的青春时代。 主楼广场像过去一样宽阔,轮滑女孩轻盈地飞入其中,绕场旋转。广场中央舞者寥寥,周围却人头攒动,身形麇集。但当我细看时,却发现这一切都是电子烟云——广场周围有一圈看不见的电离屏幕,不断闪现着精彩的广告和欢腾的人群。 我突然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身影。那是昔日的我,年轻的我,记忆清晰的我。 “想起来了吗?”旁边突然多出一个声音,但我一点也不惊讶。在整个治疗阶段,它终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上面的图像,是我们通过磁场存储所摄取的历史影像。”主治医介绍道,“现在我们有能力调出历史上任何时刻的情景。” 原来这些记忆不仅铭刻在我的心底,同时也融进了宇宙的记忆。 轮滑女孩继续欢快地旋转,而一幕幕悲欢离合的往昔故事,都成为她永恒不变的舞台背景。 一刹那间,我想起了自己的姓名,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一切。 6 我环顾四周,刚才的场景历历在目,但周围的仪器却有些陌生。 “我们当然早就知道您是谁。通过指纹、虹膜还有dna,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查清您的身份。”还是主治医的声音,“但我们不想用药物刺激您的神经,那样也有再度丢失记忆的可能。我们希望通过实景回忆让您重拾自己。” “为什么不用真正的实景,而采用电脑虚拟技术来模拟?”我睁眼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就知道刚才是怎样一种“实景”了。 “假如您在3年前被发现,我们就会采用真正的实景回忆,而您则会在现实的城市里体味一切。”主治医笑道,“但现在,电脑虚拟技术已发展成熟,可以丝毫不差地模拟真实场景,而且安全便捷。所以您也可以认为,您真的经历了刚才那一切。” “倒还真想出去走走……”我喃喃自语,“在50年后的北京城里走一走。看看曾经的妻子,还有当时尚未出生的孩子……” “您的妻子依然健在,您的孩子早已结婚生子,就连您的孙子也已长大成人。”主治医抑制着语气里的激动,“其实虚拟与实景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您要是真有外出的打算,我可以全程陪您——爷爷。” 守土有责 1 朋友们邀请我加入这款“三国”游戏的时候,把其中最好的地段留给了我。时值中秋,在那片白玉无瑕的空地周围,坐落着他们一方方宛如月饼的城郭,富庶而牢固。在城市与空地之间,还安睡着一块块尚无归属的绿洲——那也是为我预留的。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把主城建在了盟区的中央,并堂而皇之地命名为“首都”。在我看来,它不仅将作为我的主城叱咤风云运筹帷幄,也理应成为这一国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游戏伊始,我没有费心经营。我对网游缺乏激情,对网页网游更是从未染指。虽然他们告诉我,这简直堪称网页版的《帝国时代》:不断地升级,不断地发展,不断地打人与被打——我们本就是一群经常联机“帝国”的挚友,对于这款十年前的游戏迷恋有加。这种类比让他们热情高涨,兴奋异常,但说老实话,我觉得它们之间的相似程度并不算高。 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了起来:升级林场升级石矿升级铁矿升级粮田也就是升级郊外所有的资源田,升级粮仓升级仓库升级中军帐升级兵营升级校场也就是升级城内所有的建筑,研发各项技术研发各级兵种研发这个那个,总之算是开始玩了。相比他们,我实在是相当懒惰——据说有一个盟友,晚上睡前定好闹钟,在某些项目刚好完成时半夜起床上线,继续开展她的城建活动。 我显然缺乏玩这类游戏的心理素质,因为每逢资源田或建筑开始升级时,我总是喜欢盯视着那一秒秒减少的时间线,空虚而无聊地等待着它的最终终结;尤其是在耗时较少的时候,我的这一习惯尤显突出。在看着那些时间线倒退的同时,我的生命也在一点点地减少。 随后就是元旦,随后就是春节,随后就是寒假,真实的时间在一天天流逝,虚拟的城市也一天天有了起色。再拙劣的玩家,只要耗费足够的时间或金钱,总能把游戏经营得有模有样。当然我没花一点银子,单凭时间或者说生命的堆积完成了这种原始积累。 其间我似乎被打过一次,而我自己根本不曾留意,还是盟友们发现的。再上线时我被告知,他们正在与该盟谈判交涉。 我问口舌之争又有何用,他们答曰“要求赔偿损失”,我为此颇感愤怒: “那有个屁用啊!都把我给打了!” “这就是社团的作用啊。”盟友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姿态对我语重心长,“一个小弟被废了,总得有大佬去说叨说叨。” “那有个屁用啊!小弟都已经被废了!” “那有什么办法,反正小弟已经被废了。”盟友依旧语气平和,“对方总得拿出个说法才是。” 我这才知道,原来被打之后确实没有什么良策,要么忍受要么报复,没有第三种选择。正如一名玩家的签名档所言:有兵才有地位。于是,我第一次产生了造兵的念头。 此前我从不造兵。我喜欢发展经济,和平崛起。我那为数不多的朴刀兵,都来自电脑的随机奖励,我也就这么随便地供养着他们。有时盟友去征战,召唤着哥几个一起动手,一般我都会自豪地向他们宣布: “我有6个朴刀兵!” 有过几次之后,盟友终于不耐烦了—— “您能报一个能让我们惊喜的数字吗?” ——他们的兵力都在数千或者上万。 征兵完,训练罢,闲置就意味着浪费。我只好去打那些已没人上线治理的荒城——它们被称之为“死羊”。我这样做,一来贴补家用,二来就当练兵。 并非所有弱小的城池都是“死羊”,有些是刚刚脱离新手保护期玩家的家园,所以难免发生误伤无辜的情形。凡遇此种情况,我总是表现得十分绅士,“费尔泼赖”精神还是应该遵守,尤其是对女性玩家。我回信道歉,告诉对方不知他(她)尚在游戏,并询问是否需要补偿;一般对方也就大度地说声“算了”。 后来盟友说我的性格过于悲悯,不适合玩这种争战类的游戏。“游戏里既有专以掠夺为生的‘狼’,也有毫无反抗能力的‘羊’,江湖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2 渐渐地,城郊的资源田已升到足够高的等级,升级一块粮田的时间甚至能够长达一个月之久——我说的是实际生活中的一个月。而城内的街衢,也早已被各样各式的建筑充塞填满。惟一的期望就是等待商业值的缓慢提高,因为那样就可以再建新城。然后发展,然后再攒商业值,然后再建新城……就这么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太阳底下不再有什么新鲜事了。据说最高的历史记录是建城百余座,当然那一定是数个玩家在同时管理,否则光是各城遍览一次,恐怕就要整整半天的功夫。最后系统不得不出面干涉,对单一账号的城市数额做了限制。 这是一个以“和”字著称的州——和平之州,和睦之州,和谐之州。一开始盟友之所以会邀请我来这个州建功立业,就是因为这里具有超凡卓绝的地理优势:它没有处在权力争斗漩涡的中心位置,而是偏安一隅,邻接的州县不过区区两个;而这里的人民则安居乐业,素来不喜战事,热心生产劳动。盟友们是一开服就登录上来的,而开服不过月余,该州的“合并方案”就告问世,大家友好地坐下来签署了合作协议,并商定了具体分工。从此,有人安心种田,有人保卫疆土,各司其职,协同发展。据说本来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即洽谈整个北方统一事宜,甚至有成立“联合国”的意向,不料突生变故——一个重要角色不幸染疾,两周没能上线,此事遂告搁浅。 可这就是我来游戏的目的吗?我不知道继续下去还会发生什么。除了“死羊”之外,我谁也不敢去打。左近都是盟友,或者友盟;再远一圈则是外盟,一个个兵强马壮,凶悍无比——强敌环伺,令我望而生畏,噤若寒蝉。 很多人的兵马被戏称为“天兵天将”,这一戏谑般的术语来自系统的一次升级。此前游戏有个小疏漏,那就是“死羊”可以养兵,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钻过这个空子。为了弥补漏洞,系统进行升级,结果又出现了连锁性的错误:有些玩家声称丢了兵。而游戏管理员答应予以补偿时,有人便借机狮子大开口:丢一百的谎称少了一千,丢一千的非说没了三万……很多人就是这样挣到了其武装力量的第一桶金,在这场闹剧结束后兴兵横扫一两个盟的玩家不计其数。后来有人嘲讽道:就算从开服第一天起你就一刻不停强征巧募,它也变不出这么壮一支兵马来! 后来游戏里设置了“州城”,在那里,资源田和建筑都是满级,造兵速度奇快无比,是一方集名利于一体的好去处——攻打之满足自我实现,占领后迅速提升实力。于是,玩家们如走马灯般地打擂攻城,大有“城头变幻大王旗”之感——“州牧轮流做,明天到我家。” ——当然不可能真的到我家,因为我缺乏那个实力。 我依旧无聊地继续捶打“死羊”。有时,我踏上遥远的征程去打一只肥硕的“死羊”,所耗之资甚至入不敷出;而有时,我刚在附近欣喜地发现一只“死羊”并逐猎杀之,却被告知那是昔日的盟友。 我不满地回敬那位好心知会我的盟友:“以后谁不能打早说!” 而他只是传回一个宽厚的微笑。 以前我不知道,游戏也会有瓶颈之说。看来不只是男女之间的交往会产生倦怠,人与虚拟世界的交流同样没有例外。其中一个盟友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况——他说他本打算充一些钱将自己升级为“人民币玩家”,这样他的兴趣至少可以持续半年以上;但他有所疑虑的是,盟里还会有谁能坚持不懈地游戏半年。我当时回答他的口气不容质疑,坚信自己一定能一如既往;但是现在,我对自己的决心也产生了怀疑。 对于网页游戏的评判,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标准。一位从美国学成回来的博士后得知我在玩网页游戏,不禁惊愕哑然:“没想到你居然变得这么堕落!”而一名年轻的本科女生在听到这一消息之后,却专门去我所在的分区登录了账号,投身游戏,建城经营——可就是不告诉我她的城市所在何方,害得我打“死羊”时从不敢问津“蜀”“吴”之城,因为她透露过她的城市不属于“魏”。而我本人,则依旧不紧不慢地建着新城,种着新田,盖着新楼,造着新兵。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她告诉我:她被人打了。 “对方很厉害吗?”我问。 “比你差远了。” “他所在的盟呢?”我心虚地追问。 “也一样。” “需要我报复他?”我马上心生暗喜。 “你说呢?” 一时间,我突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我的生命从此有了意义! 3 迢迢万里,漫漫征程。那时我尚不知道建造“虎贲”可以让部队提速——我玩游戏总是真正的“玩”,从不去论坛从不研究攻略甚至从不看任何帮助说明。总之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加之跨州攻打,有时甚至需耗时数日。 但我的举动却很快就引起了对方的反馈——行军需要速度,信息却是瞬时的。 “你还真是闲啊,这么远跨州来打我。可我不是死羊。” 我回信说:“打与被打,始终就是江湖中的不易法则。” 对方马上反应了过来:“你该不是在为谁复仇吧?” 这次我没有理他,打他依旧;或者按照《三国演义》里的套话来说——“更不答话,挺枪便战。” 我之所以那样回信,自然是为了有针对的回击。当初那名女生写信质问他为何来袭,他回答说:“我在游戏里谁都不认识,没人理我,我觉得寂寞。” ——好了,从现在开始,他将不再寂寞。 前方激战正酣,后方招兵买马,战争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不过我也没有一直傻傻地长途跋涉,而是悄悄在他附近建起了“前哨”城市群落,并促其迅速发展壮大。我向那里秘密输送了大量物资,哺育着那片贫瘠的土地。我要等它们正式成熟完备之后,再出奇不意地予敌致命一击! 凭心而论,这是一个极其坚韧的玩家。尽管我三番五次地攻打不辍,但每当占领军撤离之后,他的城市发展速度都会再次飞升,人口也会噌噌噌地往上疯涨。我估计他每次都把兵力藏进“藏兵洞”以保留实力把资源藏进“暗仓”以保存物资,只要我的军队一离开,他马上又重新发展,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座誓死不肯屈服的城市,她的人民在顽强地抵御着外敌的入侵——也许我打不过你,但我仍要亮剑一搏,顽抗到底! 当然,我并没有因为对这种精神的感动而罢手,而是进攻依旧。这时,我也许已不再是为了胜利,也不再是为了复仇,而只是为了所谓生命的意义。 其间他的盟友应邀袭击过我一次。我略作查看,未予反击。我要先把眼前的敌人收拾了,再去伺机报复他的同盟。 反正我可以等,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 那一段时间我相当投入,每天都会在线直到半夜,不坚持到4:00的“服务器例行维护”时间决不停歇。有时甚至还要等过这半个小时,再次上线,治理征战。 战争期间不免国库紧张,我突然想到了盟友们闲谈中提及的“征税”,顿时心情大悦。我随便捡了几个弱小的玩家发信,基本意思就是:现在本王手头紧张,需要几个小钱,特向阁下征税,毕竟公民有纳税的义务嘛;可要是拖欠不缴的话——不服抽你!当然,原信的语气比这严肃且和缓。 结果几天过去,没有一分钱的进项。有人回信表示疑问,有人拒不缴纳,甚至还有一个人直接骂了回来。我事先确实没料到抗税势力这么嚣张,真想即刻发兵过去,强行武装收税。无奈我敢于征税的那些城市都不在左近,加之我与那寂寞之人战事吃紧,无暇分兵,只得怏怏作罢。 后来与盟友谈及此事,没想到他们狂笑不止。“人家征税是拥有了‘征税符’,您可倒好,居然能手工征税!” 盟友话音未落,我的信箱里就塞满了数封来信,宛如一大堆缴税清单。那个显然是拥有了“征税符”的家伙向我的各个城市收取了不同数额的税款,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没关系,堤外损失堤内补。人有“征税符”,我有近卫兵。再去安抚寂寞者的时候,我还带上了新研制的“冲车”与“霹雳车”,它们将毁掉那些保护城池的“滚木”“礌石”“拒马”“箭垛”和“陷阱”,并车平城市内外的一切。 感觉自己就像那些纵兵抢劫的无良将军一样,向士兵承诺破城之后可以随意烧杀抢掠。据说某位开国皇帝尚在别人手下做将军时就是这样干的,攻城前他许诺说:一旦城陷,可以抢劫十天。结果士气倍增,但军队进城后果然无恶不作。幸得谋士苦劝:这样下去,必成空城!将军这才作罢,将十日改为三日——估计那城也差不多空了。有印象是五代时期的历史,当事人有可能是后周太祖郭威,也有可能不是。 在这一波攻击之后,我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一连串激动泄愤的脏话。我知道,在强大的攻势之下,这支力量终于土崩瓦解,准备彻底放弃抵抗了。此后,他的城市果然不再增长,他本人也从此再无声息。 当然也许,他重新注册了一个新号,躲在暗处偷偷发展,以待重新崛起,卷土重来。 所以我要时刻准备着。 4 自从那人退出游戏之后,我开始陷入恍惚不安当中。 摘一段《阿q正传》里的话—— 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这段话似乎很符合我现在的心情,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慨。 城内囤积的兵力越来越多,却没有丝毫用武之地,只是每天例行公事般地去车他的弃城。 看着那座城市的人口一天天减少,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分城的人口被车成0时它将成为一片白地,而主城将永远挂着那个0滞留在游戏当中——现在系统已不让删号了。可真到了那时,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我不能忍受我的生命再度失去意义! 好在还有一个计划可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那就是报复他的盟友。外援虽然只出现过一次,但毕竟干扰了我正义之师的征战大业。于是,那个人也被打了,不过我估计她也早已离开了游戏。 于是接下来,我顺理成章但又十分牵强地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既然他们都属于同一联盟,那么,就让我把这个盟铲平吧。 我并没有鲁莽而冲动地草率做出决定,而是先详细查看了该盟的情况——一打半的玩家,实力也不算很强……当时我惟一的担心是,从盟名上看它是某个大盟的外围附属盟——假如因殴打小弟而冲撞了罩着他们的老大,恐怕多少会有些麻烦。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该盟里的玩家大多也已不玩了;而当他们还在玩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听过主盟的命令,不过是贪图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 我用excel做了一个大坐标图,把各城的远近、援兵的方向以及每人的实力都直观地展示出来,以做到一目了然。做这项情报工作相当不易,需要在地图上一处处仔细寻觅,而且一时还难以找全。总之,我打算孤身一人挑这个盟了! 盟友听到这话后既惊讶又好笑:没想到当初一直东要几根木头西要几块石头的小弟,现在居然发展到要独挑人家整个盟了…… 没有人敢于抵抗,至少不敢做第二轮抵抗;也没有人敢于还击,这个连第一轮都不敢。我说的当然是还在玩的人,已经放弃游戏的不算。当然,我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头脑依旧十分清醒——他们不敢来打我,并非因为我实力雄厚;而是因为在我身后,有一个强大的联盟在庇护着我。虽说我总是声称无需任何人帮我,这只是我与该盟的私人恩怨,但联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消灭光某城的兵,然后开始车城; 消灭光某城的兵,然后开始车城; 消灭光某城的兵,然后开始车城。 …… 中间还出过一段插曲—— 当我打到某人的时候,他发信来说他是某某盟某某的小号,让我别再打了;我自然不信,接着打。 接着,某某盟的某某真的发信过来,证实那是他的小号,让我别再打了;我还是怀疑,以为是他因害怕而临时抱佛脚找来的靠山,照打不误。 最后还是盟友发信过来,说那真是某某盟某某的小号,我这才作罢。 借此与之交流,倒是得到一个宝贵的信息:他说他这个小号是专门用来卧底的,或者说就是为了打这个盟才设置的。我说我正在挑这个盟,向他索要所有盟员的坐标。他说他一直在车这些城,有了我,他正好乐得不用再跑那么远的路了。 尽管我顷刻之间便获得了该盟的全体名单(少了一个,据说已被他车成0了),但我并没觉得特别高兴。我惊讶于他的所作所为,想不到居然真有这种无间道的存在。 5 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强劲的对手。 姑且把这个人称作“惟一”。 我写了一封信给盟主:《向组织汇报》 某某盟基本上已被我平掉。其中除某某系某某盟成员小号外,其他盟员都被我车得向0点走去。他们死的死,散的散,该盟事实上已名存实亡。 但是,现在我终于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唯一。 他与我兵力相当,甚至有可能优于我,而且誓不就范。我发兵进攻,他亦发兵回击。而且我估计我的全部军队均将埋于他的主城。 还有,他可能是一名人民币玩家。 现请求全盟支持!助我攻击和防御,直至将其灭亡! 为了保险起见,我还将此信同时发给了几位盟友。 只有一名走得很近的盟友回了信。他告诉我说,我们看似一个大盟,但大多数人早已离去;就好似一株看似茁壮的参天大树,内里早被蛀空,已成朽木。盟主更是长期不在,他的账号有无数人知道密码,有空才上来治理一二。 好在这位盟友还可以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目前我的主城每日亏空,兵士们军心不稳,动不动就有逃兵成建制地开小差而去。 没办法,我只得另觅他途,硬着头皮上论坛研究资料。那里有人热心地编发“三国晚报”,不定期报道本区发生的重大事件;而如我这种不读书不看报的小民,对这些新闻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在这里,我第一次目睹了真正的惊心动魄。 我读到了某位传说中人物的告别回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称他为“传说”吧。 “传说”堪称这一游戏最有影响的玩家之一,在诸多分区开有账号建有都城。他临走前详细写下了半年来游戏的心路历程,让人不禁感慨万千。 我对本区的故事格外关心,不单因为这是我所在的区,还因为那个故事尤为感伤。 那次,“传说”拥兵征讨,横扫全州。这时一个名叫“遗忘”的玩家声称自己正值考试期间云云,“传说”说:那好,你安心考试,在此期间我不会动手。“传说”甚至怕“遗忘”因考试无法上线治理,粮草有欠,还答应帮他养兵!此外“传说”还问“遗忘”,还有谁是他的同学;“遗忘”说了,“传说”也同样承诺不打。但就在第二天,“遗忘”的同学就攻击了“传说”;“传说”进行了报复性的车城,但还是没有埋怨“遗忘”。 可是“传说”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血雨腥风正在悄悄地酝酿当中。 终于有一天,“传说”的攻击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但令“传说”吃惊的是,很多协防部队都来自早已被他摧毁的城池。那些人卧薪尝胆,同仇敌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悄无声息地养兵助友。按照“传说”自己的说法,他第一次看到了什么叫作团结。 这还不是最残酷的。接着,“传说”的城市遭到了联合进攻,进攻者都是因他手下留情而接近苟延残喘的人;而其中最凶悍的一波进攻,恰恰来自“遗忘”! 我相信那时的“传说”一定是百感交集,但在他诉说时依旧心静如水。他说:他承诺不打“遗忘”,但“遗忘”毕竟从没有过对等的承诺。江湖嘛,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这一次“传说”被狠狠地重创,但对手毕竟没能置他于死地。说起来其险无比:他本人当时不在,给他“看号”的人偏偏又忘记在敌兵与敌车到来之间的几秒中插入防守兵力!也就是天不灭曹,“传说”原来派出那几波打“死羊”的部队恰巧这时返回,正好插入其间——据说只差了十几秒钟!只能说是天道使然。 “传说”在回忆录里不无感慨地说道—— “不得不说,这一次我彻底服了他们。我佩服他们每一个人,佩服破我城防的每一个人,就连其中让我非常反感的人我也十分佩服。他们差的只是运气。如果他们的兵都在午夜之后到达的话,他们不光能车掉我的城,还会消灭我所有的兵。”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传说”终于感到厌倦。他留下记忆,飘然而去。 我去看了他的照片,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帅哥。 6 我终于整理出了“惟一”那斑斑劣迹的完整材料。 他屡换联盟,攀附高枝,欺男霸女,恃强凌弱。而无论他在哪个盟,都从来没把真心交给盟友过。他甚至还玩弄盟友——在盟友受袭需要援军的关键时刻,他非但不出一兵一卒,反把将领孤身派往受攻之城,凭借友军浴血抵抗后的满地尸骨混水摸鱼地骗取经验值。 最恶劣的,恐怕要数“飞城夺田”的行为,当然这也是他最终败走麦城的开始。 游戏里提供一种“州符”,使用之后该城会随机迁往州内任何地方。有人曾用这种飞来天军的方式扫平过很多城,但“惟一”却把“州符”的功能用到了极致。 首先,他会在一个号称“神田”的区域旁建城。所谓“神田”,就是一座拥有15块粮田(一般城市仅拥有6块粮田,较好的城市则拥有9块粮田)的城市外加3处可让粮食增长提高50%的绿洲。而绿洲是可以被掠夺的,所以只要一有人在绿洲旁建城,其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别人自然会有所防范——反正他升级造兵需要时间。可对于一个“人民币玩家”来说这就不是问题了,因为他可以利用金币让建筑迅速完成,顷刻就能发兵,事毕马上使用“州符”,带上两处新抢的绿洲悄然遁去。 有人计算过,从分城建成到最终逃逸,完成这项工作前后最多也就是一个半钟头左右。这种“抢短线”的投机行为,往往让受害者欲哭无泪——今晚睡下时绿洲还好好地在那儿,明早起床一看已经少了两块。 “惟一”用这种方法屡屡得手,不过到底激起了民愤众怒。 虽然“州符”掌控在玩家手里,但系统同时还规定:在该城攻击他人或被他人攻击时不可“起飞”。于是有些玩家半夜上线潜伏,“惟一”的阴谋方露端倪,便马上从远处调来霹雳车,拖住“惟一”不让他的城池转移;而车速本就缓慢,又给了玩家充裕的时间。 结局自不必说。总之经受了这次打击之后,“惟一”好像变蔫了,要不就是经济紧张了,似乎也不再充钱,变成了普通玩家。 我知道自己搜集这些资料,无外乎就是为了找一个与他血战到底的理由。别说那些帖子只是其他玩家的一面之辞,即便真的如此,“惟一”又做错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江湖嘛,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游戏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坑朋友,但可以玩系统。 系统时而会搞活动,不过这些惊喜往往出现在一天开始的子夜时分。大多数玩家不可能半夜上线,因而出现了“看号”的说法。 所谓“看号”,原本就是帮人看着城市,免得被打了还不知道。开始只是盟友间的互相帮助,后来则发展成为一种交易。商业社会嘛,什么都可以通过利益交换来实现。比如我就亲眼见过,有人声称可以代打绿洲。 有一次系统承诺将按联盟排名发放奖励,而在最后时限即将到来之际,给人“看号”的盟主就开始运作——把很多分盟的城加诸自己的盟,使联盟排名迅速提前,以获取系统那丰厚的奖励。 说起系统的可爱,有时甚至让人匪夷所思。它不但经常被玩家耍来涮去,偶尔也会作茧自缚。端午前夕,系统曾大肆叫卖一种“粽子”道具,热情鼓励玩家抢购,并对囤粽前十名许以大宗宝物。不料无人响应,及至“粽子”馊了也没卖出去几个,最后很多人凭着一两个“粽子”就获得了意外奖赏,系统着实摆了自己一道乌龙。 不知是“惟一”亲邀外盟助拳,还是正好赶上祸不单行,总之我从中军帐里获悉,除了他的攻击,还有数倍于他的敌军正在向我扑来。换言之,我同时被两个敌人攻击,而且敌军已在来的路上了。 另外那波攻击来自本区第一大盟。种种迹象表明,它一直在着手统一全区,而现在,也许我成了行将打击的对象。其实这一计划实施已久,只不过今天宝剑终于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连忙发信求恳: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车完那个盟!” ——我感觉自己这句话,颇似阿基米德死前那悲壮的天鹅哀鸣—— “让我画完这个圆!” 在我看来,只要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7 对方没有理睬我,或者说“更不答话,挺枪便战。”——相比他们的统一伟业,我的要求也许实在太小太小。 盟友除了提供粮草,还派来诸多防守力量一同协防,这其中许多蜀国吴国的兵种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我自己手头用于防守的兵力实在少得可怜,此前我一直沉迷攻击,急于求胜,兵营里加班加点地征募的全是专事攻击的近卫兵,征兵计划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之后,而这在中途又无法停止。 我的心情十分紧张,这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守城大战,既兴奋,又紧张。 ——其实真正的交锋,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数字变化,宛若黑暗中一声短促而惊悸的喊叫;而在我的想象当中,那却是千军万马的呐喊厮杀。 可惜我没有等来那一刻,来犯的竟然只是区区一个近卫,即所谓“一兵”。 “一兵”的意义在于,可以耗费敌城大量的粮草,搅乱敌人的部署,让他疲于应付。 当然,对我来说,还有一层格外的意义,那就是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极度紧张。 消极防御永远比主动进攻更为紧张。我很想派出部队御敌于国门之外,或者埋伏在必经之地进行偷袭伏击,或者干脆运用我人民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期间惯用的“围点打援”战术。可盟友告诉我,系统没有设置这些程序,相应的战术都是通过别的方式来完成的,比如“压秒”和“追秒”等等。然后他相当无奈同时也相当无情地指出:就像我在其他游戏里一样,我这个人根本就不会打仗。 其实我知道,我打仗从不用脑子,向来都是死拼;我打仗从不先侦察,向来都是“盲推”;我打仗从不计得失,向来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做我的部下和士兵,真的太过悲哀。 所谓“压秒”,是指在秒级别上几波部队的配合行动,一般都是出了车之后再出兵,算好时间赶在车到达前一秒率先到达。 所谓“追秒”,是指掌握敌军的返程时间,让追兵正好赶在敌军到家后几秒内攻到,让他根本来不及转移刚刚返程人困马乏的攻击兵力。 为此他们甚至用excel做表(所以当他们听说我居然用excel做坐标图时,也着实地嘲笑了一番),精确地算好各项时间。有时他们会故意让佯攻与主攻相伴混淆,使敌人难辨真假;有时则会派出数百波“一兵”,令敌城的中军帐变卡,无法查看各波部队的到达时间,因而也无法判断来者是人是车,使抵抗行动陷入迷茫的困境;有时甚至还会把一些将领派到敌城当中,迷惑对方,让他以为这里将是真正的战场。 “和平时期的主要手段是玩外交。”盟友告诉我,“战争时期的主要手段其实就是玩心理。” “惟一”对我的主城“首都”发来的是一波波佯攻的“一兵”,但第一大盟对我的前沿阵地却是实打实地猛烈强攻。几天的功夫,我那几座远离主城的前哨基地就一一破防,被车得干干净净,人间蒸发,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下一步,将是我“首都”周围的城镇直至“首都”本身。 我本想屯兵数千,奋起一击,然后便可以悲壮而光荣地退出游戏。 盟友听罢不屑地一笑,随即便向我出示了那些著名战役的截图——全都是数十万将士与数十万将士的交锋。看罢之后,我颇受刺激,万念俱灰,方知自己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回想当年那自以为英雄无敌的态度,不禁汗颜得想要一头撞死!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呢! “现在已经太晚了。”盟友颇为遗憾地对我说道,“已经无力挽回了。” 他告诉我,要是再早些时候,也许还有转机。那时盟员大多都在,大家还可以同心协力,共襄盛举。 “从你做事的性格和方式来看,其实比较适合搞外交。”盟友分析说,“前一段有一个盟,就是利用外交的方式,软硬兼施地收服或者说吞并了一个小盟。” “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战争只能给我们留下一座座荒城废墟,而用外交去说服,却能增强联盟的实力。”说到这里,盟友却不无感慨,“但现在什么都晚了,大势已去,无论战与不战,都不可能屈人战之兵了。” 于是,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后事。 我在远离文明地带的边陲建起一座新城。按照我的本意,本想叫做“最后的抵抗”,但怕这更会激起对方的杀心,到底没有敢用。 与其说是为了最后的抵抗,还不如说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一座孤城,谈何抵抗,只是做一个姿态而已。 南宋末年,与元军对抗多年的偏安朝廷,终于等来了最后一支十万宋军的全军覆没。丞相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含泪背起年仅八岁的小皇帝跳海殉国——但在行此壮举之前,我想他们总要先找到一片陆地尽头的海滩。 那名女生也在我的城边建起一座新城,打算陪伴我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也许用不了多久的。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8 就在这时,论坛上出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帖子——《声明:关于统一》。帖子带有明显的官方色彩,语气也颇似官样文章的风格,基本句式就是—— 某州境内的所有玩家,只要还活着的,打仗的一律加入某盟,种田的一律加入某盟。否则视为死羊,直接处理。 帖子一口气列举了十余州县,并针对一些特殊情况颁布了特别措施—— 某州玩家态度不明,待定。 某州等待和平谈判,暂停攻击。 等等。 在帖子的最后提到: 本区目前只承认以上所提到的盟,其他处于势力范围内的盟一概处理掉。不要说我无情冷血,这是手段,应对合区的必要手段。想玩下去的必须加入官方承认的盟,否则一概打死。谢谢。 发帖人署名“梦云”。我猜想这个“梦云”,也许就是本区第一大盟的老大吧?想必这个名字对大多数玩家都如雷贯耳,只有我这等过于普通的平头百姓才孤漏寡闻得不知其谁。 但在不到24小时之内,就有一个旗帜鲜明的反对帖子出笼了——《告全体玩家书——坚决反对整合》;署名“敏”。 在美国的民主宪章里有这样一句话:任何权力都需要制衡,即使这样会浪费一些资源也在所不惜。但在本区,目前已失去了制衡第一大盟的力量。他们想要整合全区,消灭一切敌对者。 我很想知道,所谓“官方”是谁?莫非说谁地大人多谁就是官方吗?“否则视为死羊”——凭什么?没有加盟的,不在你们所规定盟里的,以及不想加入你们所规定盟的玩家,就都是死羊?还要“直接处理”——这和处理废物的口吻有什么区别?试问所有被当作废物的玩家,你们做何感想? 考察所有的玩家——有人时间长,有人时间短;有人来得勤,有人来得少;有人很重视,有人不过是随便玩玩……大家的性格、脾气和爱好各不相同,凭什么必须听你们的?凭什么就该被你们整合? 其实我知道,对于这些问题你们心底早有答案。你们无外乎想说:我们凭的是实力。可问题是,假如你们的设想真在本区实现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本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了征战不休的三国,只剩下一统江湖的三国;没有了诸侯林立的三国,只剩下政令一律的三国;没有了快意恩仇的三国,只剩下歌舞升平的三国;……从此,再也看听不到千军万马的奔腾,再也嗅不到一丝激扬放肆的血腥,再也看不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迈……真要是那样,本区也就真的死了,合并还有什么必要? 我在这里正告你们:我们自己的游戏,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们根本管不着!我们花时间花金钱来玩游戏,不是为了被你们整合!别说你们与我们一样也是玩家,就是游戏管理员也不敢这样对待我们。 最后,我向所有不肯低头接受整合不肯甘于寄人篱下的玩家发出英雄帖:不管我们原来是朋友还是敌人,不管我们原本属于哪个联盟,也不管我们身处何州何地;只要你在本区,只要你不想接受整合,并愿意牺牲一切代价抵抗到底,那么我们就是同盟!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你们可以车平我们,但永远也别想整合我们,因为我们会抵抗到底! 说句老实话,“敏”的帖子让我看得血脉贲张,当即就想与他联系。与此同时,两派意见引起了相当激烈的争论。支持的,反对的,愤慨的,叫骂的……一时间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我专门查找了美国的诸多法律文件,但始终没找到那句格言的出处。 几天下来,“梦云”与“敏”的争论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脑海。面对着城池与地图,杂乱无章的想法充斥了我的思绪—— 即便目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是说,退一万步说,根本没有任何外敌的威胁,第一大盟就没有资格如此下令吗? 它完全有这种资格!古往今来,国内国外,从来都是凭借实力说话。所谓公理,一直就只存在于理想者的书斋里,从来就没有在这颗星球上真正实现过。 所以我很想发帖告诉“敏”,以及与他同样想法的人:在实力面前,你的那些说法根本就全错!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早就说过:“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但最后我还是会告诉“敏”: 即便你说的全错,但是—— 但是—— 我还是会与你站在一起,以迎接最后那毁灭性打击。因为,我也有着一腔热血! 可是没容我发出这个帖子,我就再也登录不上原本那个游戏服务器了。 9 冷静下来想一想,无论我还是“敏”的想法都是多么幼稚可笑,又是多么书生意气。初看起来,“敏”的说法慷慨激昂;而相较之下,“梦云”的计划则显得如此卑鄙龌龊。可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梦云”有其道理,而“敏”的观点却是一种无端的冲动。 在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毫无理性地盲目冲动;而事实上,我们所反对的东西恰恰是十分有道理的。 其实合服的说法由来已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是因为各区的玩家开始大大减少,游戏运营商只好把大家聚集一处。为了应对这一变故,有些区原本处于对立状态的第一和第二大盟握手合并,以迎接更大的对手;而有些区,则是全体和谈,共商未来。 当有可能出现一个强大的外敌时,甚至仅仅出现这种威胁时,在一个集团内部往往会产生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凝聚力,这在历史上有目共睹的。这不是一种崇高的姿态,而是出于一种自卫的本能。所以“梦云”之流的仓促决策,完全是出于一种极为现实的考虑。 但我在理智冷静下来之后,却又往前走了一步。但还没容我认真细想,就在最后一次登录时接到了一封公函。 事情的发展快得出乎我的意料,公函可能来自我们盟,也可能来自本区的领袖,值此这兵慌马乱之际,我竟然没去注意它的出处。总之它告诉我们:合服在即,大家准备迁城;想打仗的去某州,想种田的去某州;等等。在信的最后,发信人加上了一句感情色彩极浓的话—— “永远记住我们曾是这一区的!” 永远记住我们曾是这一区的?这怎么可能?这个区对我来说,有着那种血浓于水的深情厚意吗?有着那种不可割舍的种族血脉吗?有着那种难以忘怀的肝胆相照吗?这些,对于那曾帮我助我的联盟,确实有过;但对于这个完全因地域而集聚一处的分区,有过吗? 这还让我想起一件往事:曾经有一个美眉玩家加入了某个大盟,其时盟里的老人基本上已对这游戏失了兴趣,于是乐得把联盟管理权拱手交与美人。女生一般不爱打打杀杀,后来与其他人意见有所不和,干脆带着追随她的人种田去了。而这也就意味着联盟事实上的分裂,甚至相当于与敌盟绥靖妥协。为此骂声四起,纷纷指责她葬送了祖宗的基业。 但是——难道她接掌了这一职位,就必须始终背负看守历史的义务与责任吗?如今时过境迁,行将合服,相比之下,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与此同时,“唯一”也发来信件,嘲弄地对我说道: 你可真是执著啊!都快合服了,你还打个不停。与你相比,我也就是没有车,但你也灭不了我。 尽管他的语气充满讥讽,但我还是从中看出了一丝恐惧。然而基于上述对本区的疑虑,我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这时候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民族大义重要,还是个人恩怨重要。 我休战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在思考,我在分析,我在等待。 但是最终,我还是决定继续攻打。 就好像一名军人,无论战场之外的政局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他尚未接到最高司令长官停止战斗的最后命令时,他就必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于是,我再次发兵。 术语解释:烟花——寓意势均力敌或明知必死的战斗,像烟花一样瞬间美丽。 然而,我再也没有在原有的游戏服务器上看到这些士兵的命运,再也没能看到那最为绚烂美丽的璀璨烟花。 10 那个女孩告诉我,新分区的服务器已换了字头,并把新网址要贴给了我。我登录上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图上布满了拥挤的城市,一座接一座地挨在一起。地图上不再有丝毫空地,到处都是城镇与绿洲。人满为患,各自为政,俨然世界末日一般混乱不堪。 我顿时陷入一种无限的恐慌当中,我相信大多数人的心态一定与我相似,我甚至相信整个世界的感觉也与我相似。 “我们搬家吧。”女孩告诉我:现在可以利用系统所给的“迁都符”;我们去找一块净土,挨在一起,永不分离。“但要赶快,因为‘迁都符’失效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我查找原来联盟领导集体的情况,发现他们都已分别加入了其他联盟。有些联盟的名字十分陌生,显然来自被新合并区域。 联盟解体,各自求生,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所谓“永远记住我们曾是这一区的”,更成了一个令人苦笑的黑色幽默。 但我还是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有了困难我只能去找组织。我给原来的盟主发信: 你们各自改换了门庭,我们怎么办? 我本希望获悉他们新的群居地点,也好赶紧搬过去。人多势众,群威群胆,总比单身鏖战要强一些。但是,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没办法,我们只有自己迁城。可惜各处富饶的地方都已被人占据,我们选来选去,终于在毗邻边界的地方发现了一片空白。那里没有绿洲,荒凉贫瘠,勉强可供安身。我们安营扎寨,休养生息,暂时安顿下来。 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将是什么。未来永无定数。 我离开游戏,下线关机。但躺在床上,却始终难以入眠。几天来梦里都在疯狂造兵,四处出击,看来连睡觉时都无法安稳,无法忘却,无法释怀。 我想起论坛上“传说”的回忆录。 他曾对这一游戏充满热情,从某区的牛刀小试到本区的锋芒初露再到某区的群殴至残。最后,他终于厌倦了。“这么多区玩到现在已经好累好累,很多现实中的事情都没有精力去做了。” 尽管他诉说着这一游戏对他的种种好处,让他每天按时起床因而上课再也不会迟到,让他消磨大量时间因而再也不去考虑恋爱女友,让他一度痴迷同时也把他从另外一些令他痴迷的游戏中拖曳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在这些赞美的背后,隐藏着他无数的悲凉。他自己也说:突然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从眼前从指尖悄悄溜走,尤其是发现自己已开始变得迟钝。 是的,他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也许还花费了不少的金钱,营造出这样一番无人不晓的英雄业绩,但是,我们的生活本身又能变得怎样呢?在我的眼前,俨然出现了一个标准的宅男形象。 “传说”终于走了,临走前他无比深情地说道:他爱他的盟友兄弟,而希望恨他的人从此原谅他——“只是游戏而已”。我觉得他还是一个相当洒脱的人,而我则无法摆脱那些恩怨情仇上的不休纠缠。论坛上一片送别之声,唏嘘感喟,泪眼婆娑。但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大家彻底遗忘,只剩下网站上的一个账号,地图上的一座城池,文章中的一个网名。 我想起论坛上“晓筱”的绝笔文。 这位美眉玩家在离开游戏之前,写下一篇号称“绝笔”的帖子,但并没有获得什么反响。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放弃了游戏。游戏中的迎来送往实在太普通了,我们的感情末梢早已麻木不仁——就如同送别“传说”一样。但是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在现实中真的离我们而去了,也许此前她就知道自己已罹患绝症,参与这一游戏是她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假如是在刚有网络刚有网游的时候,这将会是一件多么轰动的事情!而现在,大多数人对此都十分漠然,最多不过是更改城名以做纪念。我们已经历得太多太多,如今网络一网打尽了天下所有的喜怒哀乐,让我们年轻的心灵中早已灌满了死亡的消息。死神经常与我们擦肩而过,带走我们相识的熟人,我们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 其实换一个特别的角度想一想,其实她比我们谁都幸运。因为只有她真正做到了,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这一游戏当中。 我始终难忘她最后的帖子——“如果你认识她,那么请你忘记她。” 但愿天国也有网游。 我与那个女孩继续小心地经营着已合为一处的城邦。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始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我们想要安静地生活下去的愿望,恐怕根本难以实现。早晚有一天,隆隆的车声将打破我们的美梦,踏平我们的城市,并重创我们的心灵。而那时,我们只有带着遗憾离开游戏。 当然,也许无需等到那一天,我们就会对这一游戏产生厌倦。 但无论如何,生活还将继续下去。 还将继续下去。 路过 科学大师爱因斯坦在批评量子理论的时候,曾举例反诘:“难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时候才存在吗?” 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始终坚持认为,自然形成的卫星不应该存在内部空洞。 ——题记 炭素墨水般的色调在冷寂洁白的荒漠上勾画出陡峭山峰的准确阴影,鲜明的黑白对比使星河想起了一位生前死后都非议颇多的政治家的墓碑——在他所参与领导的国度,曾经发射了第一颗地球人造卫星,完成了第一次宇航员太空行走,并率先实现了第一艘无人探测飞船在月球的登陆。 这里是真实的月球,让星河一生魂萦梦绕的地方。 1 “图灵”号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着一个更为遥远的终点,进入月球轨道并做短暂的环绕航行,只是她在告别地球故乡前的一次小小回眸。 用这种浪漫的笔调抒写整个计划颇具诗情画意,但对于操纵“图灵”号的真正主宰来说却毫无意义,因为它并非感情丰富细腻的人类成员,而是人类千百年来智慧的结晶。人脑无可比拟的电脑系统监控着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图灵”号在进入环绕飞行之前的预定方向是南门二,也就是包含着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比邻星——的半人马α,而在摆脱月球引力场之后它的方向将被再次精确地定位于那里。因此在今后数万年之内决定飞船运行的只有力学规则,需要电脑系统进行方向调整的时代还远没有到来。 尽管控制一切的主动权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剥夺,“图灵”号上的人类成员心中却没有丝毫芥蒂。从某种悲观的论调来看,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人类都势必为电脑意识所取代,相比之下如今这种形式上的命令与服从,只不过是小巫在晋见大巫之前先行呈奉的一份薄礼,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可是人类不能等待,也不愿等待。在被完全替代之前,他们有必要为这个宇宙再做点什么。 其实这些富有哲学意味的问题对于“图灵”号上的自然人类成员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大多数人所能够理解的真切时间都不过百年。人类的思维可以接近无穷,而他们的生命却是如此的短暂。 他们目前所关注的,是那正被数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的屏幕画面。 那是人们早已十分熟悉的陈旧资料,他们显然是在复习以前的功课。 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美国历次“阿波罗”登月行动的部分镜头。现在的时间是1969年7月,地点是月球静海。 ………… 登月舱缓慢下降; 登月舱平稳着陆; 登月舱门户洞开; 接着,慢慢移下悬梯的阿姆斯特朗开始谨慎地用他那小小的一步,完成人类文明发展中的这一大步跨越; ………… “升旗”仪式正式开始。宇航员动锹破土,试图将所谓永不落的星条旗植入月表岩层。 电脑自动调节着画面的大小和清晰度,特写镜头使宇航员的动作纤毫毕见: 两名宇航员历尽艰辛,轮流铲土,但最终也只能把旗杆插入几厘米深。 当其他观众露出会心的微笑时,星河却表现得无动于衷。相同的镜头他已经浏览过不下百遍,甚至已经超过了令人厌烦的极限,这次他只不过是义务陪绑。 其他人对这些资料自然也不是全不知情,这起历史事件——“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走出摇篮”——早已作为人类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当中。所谓“复习”一说,也正是出自这一视角。 只不过除了星河之外,其他人事先并不知道此番旅程中还有“考察月球”这一步骤——他们同样也不了解整个行程中的每一个具体步骤。 “图灵”号此行的安排奇特而独到,有关探索与考察的工作布置是随处解密式的。换句话说,每到“情节发展”需要的时候,保存于电脑中的具体任务的封条将会自动被揭开。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可以避免因人类对即将发生的某件事情过分关注,而使例行的日常工作秩序被打乱。 况且具体到月球一例来说,这些人也不都是天文学家。 接下来的画面是随后几次的“阿波罗”进程:由于吸取了第一次出乖露丑的教训,再度来访的宇航员是带着电钻上路的。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即使是电动的钢铁家伙亲自出马,最多也只能打进75厘米,而它在地球上却能毫不费力地打出将近5倍的深度。 “诸位有什么看法吗?”专题纪录片刚一结束,星河便及时提问,不给观众稍作回味的时间。 “这说明月亮姑娘的肌肉比地球妈妈要结实。” “大夫”用一个通俗的比喻准确地指出月球与地球的密度区别。这位年轻的美国生物化学家的正式工作是随船医生,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只受过最简单的短期外科训练。 “大夫”的确道出了实情。由“阿波罗”计划所带回月岩的实测数据表明,月表岩石的密度高达3.2—3.4克/厘米3,而地表岩石的密度只不过才2.7—2.8克/厘米3。 “不错,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与我们原先的预测可不吻合。”星河点点头,接着“大夫”的话往下说。“因为月球的计算平均密度只相当于地球平均密度的60%。” 人类很早就开始尝试测量月球的体积和质量了,仅次于对地月平均距离的测量。 “咱们姑且不考虑有关‘平均’密度的问题,就按照现在了解到的情形来推测,月球中心也应该有一个由大密度物质组成的内核,因为根据不同深度的抽样来看,密度还在随着深度的增加呈递增趋势。”星河指指屏幕上已经定格的画面。“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重新计算出一个更大的月球总质量来。由于月表到月心的距离比地表到地心的距离要小得多,再考虑一下它那新计算出来的总质量,就会得出一个崭新而离奇的结论:月表引力显然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教授”苦着脸摇摇头,表示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这位美籍德裔知识分子长在星条旗下,最初却是在剑桥攻读的物理学,后回国入普林斯顿深造并谋得教职。为了在称呼上把他和医生区别开来,大家更习惯于称他为“教授”而不是博士。 “对,谁都知道月球上的实际引力只有地表引力的六分之一。这样看来,好像月球的引力和它的密度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大家相互对视,不知星河的目的何在。当然也有人是因为没有听懂,比如说那位未必称职的医务工作者。 “这么说吧。王冠的重量丝毫不差,可是体积却整个大了一圈……”星河不太恰当地类比着那个以讹传讹了多年的古老传说,但他知道提一下阿基米德的故事也许能使讲述变得更清楚些。“这说明了什么呢?” 尽管在这个十分浅显的比喻里不正确地混同了重量和质量的区别,但还是使每个人都顿时恍然了。这只能说明月球是一个巨大的空心体——至少里面混了与外表岩层不同的东西,就像当初狡猾的工匠在金制的王冠中掺进了银子一样。 “其实早在上个世纪中叶,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一位研究月亮的权威博士就提出过这个假设。” 电脑适时地调出相关资料,屏幕上显示出它来自“《我们的月亮》;威金斯;1950年版;第13章”。 “有各种迹象向我们暗示,月面下有一层30—50千米厚的壳体”。 作者以一种直截了当简明扼要的方式向读者暗示,这层壳的下面无疑是空的。 接下来这位学者还推测说,肯定不会有人想到,“月球居民”居然会住在布满洞穴、妙不可言的月球内部;盘根错结般交织的洞穴网络被精心建造了多年;在寂静和黑暗当中,无数晶莹剔透、反射着人造光芒的结晶体散布于洞壁,仿佛树木枝杈一样各自延伸的隧道与月面的裂缝——也就是“出口”——相连接……最后作者表示,这种奇景将使最先踏上月球的人大为惊异。 在将近20年之后,人类真的第一次登上了月球。虽说首先驻足月表的阿姆斯特朗及其后续人员确实看到了不少令人“大为惊异”的景象,却没能对上述描述予以证实和证伪。不过对于“中空的月球”这一命题,毕竟还是做了有限的验证。 时过境迁,今天,被首先路过的芳邻将成为“图灵”号成员着手研究的第一个课题。尽管在数十年前人类已经不请自来地践踏了她圣洁的芳躯,但却没能了解她密布迷雾的心灵。 当然除此之外,电脑系统和人类成员都还有更为重要的工作要做。〗 根据计划的安排,假如“图灵”号的成员们真的遇到了超出事先理解范围的事情,就应该有至少一名成员被留下,并由随后而来的再探测飞船带回,然后不厌其烦地向有关部门陈述他所看到的一切。其他人将追随“图灵”号本身,继续深入宇宙那未知的深处完成探索。 至于“图灵”号本身,则可以在漫长的旅程中耐心等待。她并不着急,她的生命无限漫长。 2 相对于天界体系的巨大尺度而言,月球已近在咫尺。这些年来人类的学习成绩又提高了不少,但着陆过程与“阿波罗”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改观,无外乎是牛顿力学的种种过程。 一想到这个神圣的名字和以这个名字命名的力学体系,星河就不免有些黯然神伤。据他了解,新一代的年轻人更喜欢直接使用固化在软件中的电脑模拟,没有人愿意使用经典的数学分析。而且他们反驳说,新的方法比让人按照牛顿框架进行传统分析考虑得更周全更准确,何乐而不为?对于这种观点,星河无法从纯逻辑的角度上予以反驳,但是他总有一丝隐隐的担心:假如有一天电脑真的不工作了怎么办?当然星河自己也未必相信这种假设,这好像是自从电脑介入人类的生活以来,整个文明社会一直存在的一种杞人之忧。 也许这类事件根本就不会发生? 时间不容星河浮想联翩下去,因为在着陆之前电脑还要安排其他的东西先上月球。而他本人,还要继续从事有关知识的传播。 由于时间与能量的原因,课题的核心就是针对所谓的“中空假说”。有关实验在地球阶段已经做了不少,实地进行之举一来多少属于必需,二来也是对地球模拟的有效补充。人们始终相信“眼见为实”这一传统的陋习,好像什么事情都非得需要一种亲历后的陈述。 专门用于月面撞击的末级火箭正在做最后的方向校正,实验主要侧重于落体和可测震荡,事实上同样的实验早在1969年就已经做过,虽说当时的记录粗糙而简陋。 第一批勇士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在月球表面安放了“无源地震仪—月震侦察测量器”,以后数次登月活动宇航员们也都携带了同样的仪器。这些仪器自动工作,并把测到的数据传回地球,以使人类直接掌握月震的详情。事实上还没等到更多次数的月震发生,科学家们就已经面面相觑了。 “这是‘阿波罗’13号进入月球轨道时所做的实验。”星河在电脑准备的空当中授课。“宇航员用无线遥控的方式使第三级火箭撞击月球,地点距‘阿波罗’12号安放的月震仪140千米远,爆发的能量相当于11吨tnt爆炸的效果。” 这次深度达30—40千米的人造月震持续了3小时20分钟,令nasa的研究人员惊愕不已,他们无法对这一长久的震颤做出科学的解释。专家们并不甘心,又利用“阿波罗”14号的上升段火箭再撞月球,结果却惊人地相似:35—40千米;3小时。 “再此后,‘阿波罗’15号制造的月震震波竟传到了1100千米外的‘风暴洋’平原,甚至被弗拉矛洛高原的地震仪监测到了。”星河笑着结束了资料介绍。“可能是月亮姑娘对这种恶作剧有点小脾气了。” 事实上在星河没有介绍的“阿波罗”16号和17号登月活动中,也同样进行了月震实验。在任何一项星际探测当中,同样的实验如此反复重复都显得不同寻常。 “用同样的方式在地球上干,震波最多也就能传1到2千米。”“教授”开始明白了。他虽然不是地质学家,但却能够很好地利用他的物理学知识。真正的物理学家并不像公众想象的那样因为牢记量子理论就一定会不小心忽略了牛顿力学,他的外表也并非不修边幅的爱因斯坦。“持续震动绝对超不过1个小时。”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用同等力量敲击一实一空两个金属球,就会发现后者的震动时间远比前者要长得多,目前所面临的月球问题与此十分相似。数次人造月震的结果显示,月球的内部结构肯定与地球不同,从其震动特点来看,很像是空心球体的震动。所以就连最保守的科学家也同意,虽然不能说月内全空,至少可以证明其内部存在着一些空洞。” 电脑显示一切都已安排就绪,第三级火箭即刻下坠——如果我们能够将月球的方向称之为“下”的话。不过这一次,实验品与观测者是纠缠在一体的,火箭上捆绑的仪器是集震荡诸项指标于一体的最先进的科技结晶,在火箭即将落“月”前它们将以不同的速度和角度飞散开去,在最大程度上保证震荡后连续观测的免于失真。 “不过这些试验远不能得出结论,光有月球的横波不能说明问题,可安放的地震仪距离又那么近,肯定测不到月震的纵波。假如月球真是中空的,纵波根本不向月球中心扩散,而横波会在其壳体的震源四周反复震荡。”针对以往和即将进行的实验,“教授”认真地做出技术置疑。“不过……要是能发生一次较大规模的陨石撞击,通过测量纵、横月震波传播的时间差异就有希望做出良好的证明。当然了,这种概率极低的事件很难发生——很难正好在我们的观测范围以内发生。” “您错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天文学家杨终于开口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氏究竟是东方古国的“杨”还是英伦三岛的“young”,他长着一副亚洲化十足的面孔,却总喜欢宣称“我与托马斯·杨同姓”。“1972年5月13日,一颗巨大的陨石刚好撞击了月面,它的能量相当于1000吨tnt炸药爆炸后的威力,有4个月震仪记录下了由此引起的月震曲线。” 参与“阿波罗”计划的科学家为这颗陨石取名为“巨象”。“巨象”造成的巨大震动确实传到了月球内部,如果月球是个实心球体,那么这种震动应该反复多次。但事实再一次令科学家失望,“巨象”引起的震动传入月球内部之后,就如同石沉大海,全无声息。发生这种情况只能有一种可能:震动的纵波在传入月球内部后,被巨大的空间“吞吃”掉了。 “教授”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屏幕上有关那次实验的画面和数据,眨眼睛舔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火箭开始动作,它的加速正好作为飞船着陆的减速,拆分的结构实现着动量的等量转移,下面将是数小时的耐心等待。 仅仅在3小时之后,被称为“小象”的撞击火箭坠毁于72千米外的月球表面,众多的记录仪同时记录下了长达一刻钟声如洪钟的震荡。“教授”以其高超迅捷的估算能力与电脑同时给出了类比结果:假如月球是一个实心岩体,碰撞后产生的震荡声最多只能持续5分钟。 实验结果与往昔的历史记录和此前的数学推演取得了惊人的一致。 与此同时,“图灵”号上的电脑与远在1光秒以外的庞大电脑系统同时开始建模计算,这一次将根据有关数据获得一个准确而完整的月球结构数学模型。 3 新一代月球车克服了以往的引力不适,毫无顾忌地在月表的荒原上疾驰,美丽而凄凉的月球景色被一一抛在后面。 放眼望去,被命名为“月海”的广阔平原被一些横七竖八的山脉封闭着,展现出一种不对称的壮观景色:月球上的山脉构造奇特,一般来说面向“海”的一边坡度很大,有时甚至呈现为断崖峭壁,突兀之处甚至有“月堑”之称,相较之下,另外一边则相当平缓。 包括电脑管理系统在内,“图灵”号的全体成员都在等待结果,在等待阶段中,“月球一站”的小组成员将驻足月球。 事实上全人类都在等待结果。 假如分析结果告诉他们,月球的确是个空心球体,他们的任务便告完成了,至于中空的内部究竟如何,很可能是下一代才能前来彻底解决的问题。 莅临月面已经超过12个小时了,收获远不止月震资料一项,但每一项都与主题相关。人们终于发现,这个看似温顺的月亮姑娘并不像人们以往所想象的那样乖巧,好像人类对她真的比对自家的海洋还更了解似的。其实存疑之处不胜枚举:只存在于月球正面的12处重力异常,正背两面地形地貌上的显著差异,不同世纪中时而发生的月面暂现……而数次采集到的岩样再一次昭示出一个难以解释的事实:月表富含各种金属,熔岩中地球极为稀有的钛、铬、钇却俯拾皆是,这些金属的不但“性格”刚硬,而且惯于对高温和腐蚀“忍辱负重”,熔化它们这些至少需要2000—3000度的高温,可对于拥有着数十亿年冷寂火山的月球来说,除非那种“人为提炼”的戏谑说法成立,否则决无出现的可能。奇怪的是月球上用以形成微弱磁场的铁元素反倒奇缺无比,而且从其中的铁化合物中还原出来的铁单质对氧毫无兴趣,连一丝氧化的迹象都没有,难怪能够在月岩中检测出纯铁和纯钛的存在。对此化学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的解释只有近乎无稽的猜想:这种铁元素根本就非太阳系的嫡出。 犬牙交错的环形山群落星罗棋布,宛如一座巨大的盆景,巉岩峭壁,鳞次栉比。没有大气使得月球在杜绝了音响的同时也失去了云雾风雨,却让太阳辐射和高能物理射线畅通无阻长驱直入,陨石们更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上肆意砸出那些日后必将成为环形山的累累伤痕。 考察区域已被电脑划定,做了时间、范围等诸多方面的最大考虑。除了那位人类学家在没完没了地嘟嘟囔囔,其他人都没有发表意见。 停车下马,各司其职。“月球一站”囊括了除“大夫”外的所有乘员——“大夫”成为环绕月球的“图灵”号看守,因为在这里需要他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一摊。组员们基本上安安静静,只有人类学家时不时地大呼小叫。 说实话星河已经有点讨厌他了。这当然并不只是因为他在合作之初向别人自我介绍时总要完整地重复“人类学家某某某”,以至于他的前缀比他的真名词根被人们记忆得更为清楚。令星河厌烦的原因还有别的: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做梦都相信奇迹发生,就算科学研究需要幻想,也不该彻底地想入非非对不对?星河的原始专业是非应用的纯粹数学,因而最反感直觉式的感受性思维,他认为只有动物才直觉敏锐。 从劳动总结就能见出高低分晓了。在人类学家到处不安分地乱嗅时,天文学家杨肩负起地质工作者的职责,并不时地主动弥补电脑摄影的遗漏;“教授”的身份也自动降到了实验员的位置,接连发现了好几处表征出显著放射性的铀铅混合物聚集,并粗略测定了其中铀238与铀235等同位素的含量比。有关信息被传回“图灵”号后随即被接力传递,电脑系统迅速做出分析:不能排除是核物质嬗变后的产物。 “不要以为放射性就代表着原子弹。”杨看到人类学家又在跃跃欲试,善意地提醒他。“先不说自然界也有不少天然的放射性物质,即使是文明的产物,也不一定非要是毁灭性核大战的结局,还有可能是废弃的燃料。” “就算是后者也让我兴奋。”人类学家不在乎杨那略带讽刺的劝说,依旧情绪激昂。 “也许有人在我们之前先行降落过。”“教授”沉吟道。 “还挖了个很深很深的大陷阱。”人类学家适时地予以补充。 星河透过面罩白了人类学家一眼,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这么大的坑可不是一两个宇航员就能挖的出来的。 相当于地球两周的漆黑夜幕正在慢慢褪去,可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早晨也一样可以看到千万颗宝石般的星星镶嵌在空中。举头眺望,谁都可以看见悬挂在天穹上那明亮的地球。 在旅途当中,他们如期获悉了来自故乡那由理论推演得出的结论:月球显然是一个中空的天体。所谓“理论上的结论”一说,只不过是用来搪塞那些喜欢叫真抬杠者有关“毕竟没有真正下去目前得出结论为时尚早”云云的说法。但是真正了解科学的人都相信它,正如在上个世纪,即使人们没有真的见过会拐弯的光线,但还是肯相信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正确无误一样。 每当想起爱因斯坦,诸如星河、“教授”和杨这类数学、物理以及天文界的学子们都会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着一种晚生对前辈那种与生俱来的仰慕。不过这一次,星河的思绪却与历次都不相同,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这位科学巨匠提及月球的一个比喻。尽管这位世纪老人推翻了经典的物理大厦,但他仍旧是一名相当经典的逻辑信仰者,除了那句著名的“上帝不是在掷骰子”之外,他还针对量子理论有过这样的反诘:“难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时候才存在吗?” 可是当我们认可“月球中空”这一理论的同时,就不得不面临它与另外一个观点的矛盾: 自然形成的卫星决不可能是空心的。卡尔·萨根,以及许许多多的天文物理学家,如是说。 不过这些并不足以留下一个人来。所掌握的直观资料毕竟少的可怜,也没有什么更为显著的新进展。月球的表面还是太厚了点,想要了解她的内部决不像人类预估的那样容易。放射性倒是值得一提,但是由电脑来提也不是不可以。 做为事先内定的人选,杨本人也并不情愿真的被留在月球上。假如完全自由地让他在回乡述职和客死星尘之间做一个抉择的话,他显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后者。 幸好事先决定的留驻者不是人类学家。星河在心里连呼万幸。否则即使断绝他的饮食他也会不屈不挠地留在这里。精神可嘉,责任感却荡然无存。 有时候,比追求终极真理更崇高的行为是承担眼前的责任。 人类学家的细致入微已经不止让星河一个人摇头了,因为这总会使他落在队伍的后面。星河好几次在心里不满地骂道:他以为下了月球车就像是小朋友们在公园里解散了自由活动呢,就算真是这样也还应该有个时间限制吧。说心里话星河无论如何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驻一名天文学家,因为他在以后的作用会比所谓“人类学家”要大出百倍。 愤怒的情绪可能会阻绝听觉,人类学家接连兴奋地惊呼了两声星河都装作没有听见,对于这种无聊的伎俩星河已经见怪不怪了。可当人类学家怒气冲冲地站到他面前时,本想痛痛快快地大发雷霆一次的星河还是软了下来。 星河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他就是不想软也得软了。这一回人类学家手里拿的再也不是那些模棱两可的所谓文明遗迹了,在他伸展开的宇航服手掌中,赫然是一块经过悉心雕凿的岩块。 就连一个小孩子也能够看出,那决不是自然形成的物品。 那是一张残缺的金属镌片。 4 阿尔卑斯大月谷宛如月球面孔上一条长达130千米的巨大伤痕,弯曲绵延,无始无终,肆无忌惮地将与它同名的阿尔卑斯山脉拦腰截断。星河一行人很想顺着这道裂谷一直走下去,也许它的尽头就是内部那未知文明基地的入口。 早在1966年,苏联无人月球探测飞船“月神9号”就在“风暴洋”边缘拍摄到一个神秘的洞穴,上述那位《我们的月球》的作者威金斯博士联想到自己也曾在卡西尼a坑发现过一个巨大洞穴,因此相信这些圆洞必然通往月球内部。 不过在科学上最难承认的就是孤证,但是电脑系统已经初步证实了镌片的成份确属月球金属铁无疑,与地球上的铁单质有着极大的区别。这使得星河不得不打消刚开始产生的疑虑,有一阵子他真担心那是人类学家自己刻出来的!想到这些,星河很为自己无端地怀疑别人感到羞愧。 被命名为“铭像”的镌片来源也是由电脑给出的,沿裂谷方向寻找相关产物得手的可能性最大。于是“月球一站”小组即刻挺兵开拔。 这条月隙的宽度至少有10千米,月球车沿着一侧峭壁悄然行进。在白昼时分,谷壁的阴影还可以遮挡足以使水沸腾的直射阳光。 “大家看裂谷的峭壁。”自从有了这个重要的发现,人类学家反而变得随和和客观了,而星河本来担心他会得意忘形的。 在人类学家的提醒下,大家发现裂谷的边缘的确过于规则,很难排除人为斧凿的可能。不过由于经年的变化,目前电脑尚不能对此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 沿着这条道路,也许可以给内部一个初步的探查,即使不能洞悉一切,初窥门径估计也不成问题。每个人的心里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种类似的想法。 沿途的地势起伏相对平缓,远方的环形山轮廓向后缓慢地退去。当一个边缘漫长的环形山慢慢掠过“月球一站”小组成员的眼前时,物理学家和杨显然为对方的巨大所折服,他们用无声的眼神说道:真大啊! “最大的环形山能够容纳得下我们中国的海南岛。”星河看出了他们眼神中的意思,喃喃自语道。“不过它再大也没有月球本身大。” 没有人对星河的前言不搭后语感到奇怪,这个问题在几小时前刚被讨论过。 相对于地球来说,月球的个头的确太大了点。火星膝下的一双儿女的老大直径不足妈妈的1%,木星一群孩子里最大的那个直径也只有长辈的3.5%——这点土星和它的木星邻居十分相像……一言以敝之,没有谁家的卫星直径没有超过母星5%的,而月亮的直径呢,竟然是地球直径的27%! “面积,只是面积。”人类学家突然反应过星河的话来,精神很好地予以强调,同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忽略了“环形山”和“陨石坑”的区别。“要知道最深的加格林陨石坑深度不过才6千米,至今没发现有比这更深的坑。” 星河扭头看着人类学家,貌似疑惑地望着他,对他的说法却不置可否。 “这您应该知道呀。按照计算,一颗直径几千米、秒速高达5万千米的陨石在撞击星体时威力无比,穿透深度应该是直径的4到5倍,地球上的全部陨石坑都可以出庭作证。”星河没想到人类学家竟如此认真。“但在月球上的就邪门多了,所有的陨坑竟然都很浅,按理说加格林坑直径300千米,深度的千米数至少也该上千才对!” “近来你好像读了不少科学文献?”星河的语气里不无酸意。 “嗨,随便瞎调。”人类学家扬扬手中的微型电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才不闲呢。星河心里多少有些忿忿不平,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人类学家哪儿来那么大的精力,能够观赏景色和读书学习两不耽误。 “原因呢?”物理学家倒是对刚才中断的科学阐述津津有味。 “想必在月表6千米的深处下有一层坚硬的物质结构,无法让陨石穿透。” 很显然,作为一名素有想入非非毛病的人,人类学家的陈述语气只能用“探寻”来描述,而决不是“肯定”。 单调的景色很快就使旅程变得无聊,自然界再壮观的刻画也不如工业文明来的多姿多彩。怀念使星河禁不住抬眼关注头顶上那4倍月亮大的“地亮”,顿时心生无限感喟。 我们怎么能够没有月亮呢?有时候星河甚至觉得,大自然对待人类真是相当慷慨,而且又总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对于人类来说,21世纪的一个重大课题就是大力开发月球,而恰恰就在20世纪行将结束之际,月球南极那能为2000人提供一个世纪水源的巨大冰块被发现了。假如证实其确为无害于人体的纯净水,那么第一批调往桂宫工作的嫦娥、吴刚们至少可以不必携带十分沉重的水壶了。 从宇航的角度来说,月亮对于人类更是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从某种意义来说,月球本身就是大自然对我们的一项慷慨赠与。著名的科幻与科普大师阿西莫夫曾这样论断:如果地球也像水星或金星一样没有天然卫星,那么人类很可能就不会想到要进行宇航开发。月球距离地球只有38万千米,这个距离比到距地球最近的行星金星要近上100倍。从经济的角度来说,针对这一距离的最初耗资人类还是可以接受的,宇航员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对于漫长的太空旅行来说,月球无疑是一级不可或缺的阶梯。 即使从最直观的意义来看,一轮明月当空普照,至少也给我们的祖先一种思考,一种想象,一种探索宇宙的好奇心。试想没有这轮明月,仅仅是满天不可测度和揣摩的群星,是不是会使人类对于天空的好奇大打折扣?事实上,一个巨大的、可视的——相对于太阳——近距离天体,对于天文学本身的研究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甚至就连日月食的发生对于人类来说都仿佛是天赐般的幸运:一个天文单位的日地距离与光行1秒多的月地距离之比,与日月直径间高达395的倍数之差刚好相等,当距离抵消了大小之后,就剩下了两个天体那奇迹般相差无几的视半径,这才有了“等大”的日月各司昼夜,并使得日食的奇观得以实现。难怪阿西莫夫不无感慨地喟叹:从各种资料和法则来衡量,月球都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因为月球正好大到能造成日食,小到仍能让人看到日冕,在天文学上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此种现象! 当然还有一个已被人熟视无睹但更令人匪疑所思的事实:一个行星卫星的自转周期居然与它的公转周期吻合得天衣无缝,这在整个太阳系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巧合——巧合的几乎令人生疑。 已经走出很远了。 包括人类学家在内的全体小组成员都不是盲目乐观的冒险家,所有的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没有氧气和饮食等给养提供,大家走不了几天就会命殒他乡。他们更不是理想主义的幻想家,乐观地凭空认定在历史遗迹中保存着至今尚能食用的珍馐佳肴。此外他们既不会不屑电脑系统对他们生命担忧的合理提醒,也不会擅自决定什么更宏伟的计划——何况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什么计划。 当饮食消耗掉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共同的决定就是立即返回——给养必须留有足够的冗余。 可就在月球车行将调头的时候,他们突然看到了“他”。 5 在中国四川省的乐山,有一座倚山而坐的大佛。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咏叹过这一人造奇观。 星河曾经到过乐山,但是他第一眼见到这座仰慕已久的文化遗迹时,却感到一种隐隐的失望。在他童年的想象当中,大佛应该比眼前的这尊圣像要大得多。 如今,在远离乐山38万千米的世界里,星河第一次看到了他童年心头的“大佛”——甚至比他的想象还要大。 把它称作“面孔”。 在没有大气的月表光线可以不受任何影响地直接射入眼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远方的雕像只是一个光学幻像。在缺乏确凿的证据之前,可以将它视为以山峦为基板的巨大浮雕。 当然这种描述仍旧对两种可能都有效:如果是真实的雕刻,必须有一个坚强的承载;即使是光学投影,也需要找一个反射的衣钵——即使是有大气参与构造的海市蜃楼,至少也应该有一个赖以复制的原本。目前的资料尚无力判断两种假设孰是孰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月球上没有流动的风:没有对山岩的经年风化,也没有对光波的瞬时扰动。 至少有一点与乐山大佛不同,“他”不是全身肖像,只有一张面孔,这也正是它名字的最初来历。 它很像是一张人类的面孔。当然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这么说实在是缺乏实际意义,因为“他”的真实面目很可能与人类大相径庭。不过说起来这好像从一个很小的侧面印证了某些地外文明研究者的观点:高级外星文明与地球人类将十分类似,尽管细微的枝节之处不尽相同,但在昏黄的灯光下仍将难辨真伪。 然而还是那句话:在科学上最难承认的就是孤证。 按理说从清晰度来看,最多也就到隐约可见五官的程度,但不知为什么,星河却仿佛读出“他”具有一种凝重的表情,甚至可以看出眉宇间微微皱起的额纹。星河很为在自己的脑子里居然还有如人类学家般的不良残余而气愤,可是很快整个小组的成员就都独立地产生了同样的认识。尽管后来电脑给出的分析认为这纯属幻觉,可星河等人依旧坚持原来的看法,并由此对电脑中有关人类感觉的模糊判断正确率开始持怀疑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星河第一次同意了人类学家的说法。 不过星河分析,“面孔”的制作者本来未必真想赋予“他”如是的表情,他们希望显示出的一定是一个不哀不喜不怒不乐的平静表情,没想到工匠的心绪不由自主地被留在了作品的脸上。 那么制造者又是因何悲哀呢?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对它的提问只是为了回答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制造者此举究竟要干什么? 也许,他们在生命就要结束的时候,要再最后留下一处显著的标志?也许,他们在文明行将没落的年代,要在进取的终点树立一座丰碑?也许,这张哀怨的面孔指示出隐秘的财富?也许,那双忧郁的眼睛吐露着历史的传说? 这些问题都是“月球一站”的小组成员无法回答的。也许,这个课题将耗费几代地球人的生命。 小组的成员们花了整整3个地球日的时间来研究“面孔”,当然大部分工作都是侧重于各种测量。距离被精确地测定出来,此番能够前往到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坐标定位工作已被反复检测核实,以使下一支探测队不会迷途而返,找不到自己的工作单位。 在大量的摄影工作完成之后,返回“图灵”号的计划被紧急议定。人类学家稍表异议,就遭到了星河的严厉制止。 决不能再多耽搁了,剩余的给养正在接近最低阈限。 我们的科幻作品描述了过多的巧合和偶然:探险队不是正好来到了雕像的脚下,就是放弃原来的计划留在了月球,接下来肯定会用一个月球昼夜的时间揭开一个掩盖了数亿年的大秘密……诸如人类学家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一直是这类作品的热衷读者,如果机会允许条件适宜的话有朝一日他还有可能成为作者之一。但事实从来没有那么有趣和好玩,铁一般的冰冷逻辑告诉我们,激情只存在于探险计划被制定的日子里,而决不是探险行动被实施的过程中。 月球车开始精确地沿来路返回,依依不舍自然是每一位成员十分自然的感情流露,只不过表达的方式各不相同。星河直视前方,硬下心肠死不回头,貌似平静的面孔被试图掩饰的内心激动冲得一塌糊涂;“教授”无暇驰心旁骛,认真翻拣手头的有限数据,同时不住地以手揉眼,这恐怕是人类习惯隐形之前扶正眼镜的后遗;天文学家杨至少崇敬地凝望了一刻钟之久,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关注“教授”的研究。 只有人类学家坚持行注目礼告别。 人类学家的叫喊是在杨的凝望结束之后仅5分钟发出的,大家的反应整齐划一,六道目光没有在人类学家本人脸上停留半秒,便齐刷刷地回首射向“面孔”。不幸的是这些目光失去了承受物,刚才山峦间那巨大的浮雕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月球车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一行四人驻足远眺。 面对一无所有的远山,每个人的表情再次显出不同,但在星河的脑海里,人类历史上对月观测中的众多蹊跷蓦然流出。 被简称之为“tlp”的月面暂现现象首先为英国天文学家提出并为苏联天文学家证实。1958年11月3、4两夜,英国天文学家穆尔在月球的阿尔卑斯山上发现一抹奇特的淡红光斑,他当时认为是月球内部散逸出的气体经太阳照射而发光,这种解释至今尚未得以证实。 然而这种现象并不孤立,有案可查的记录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追溯到近10个世纪以前。根据史料记载,在1178年6月18日这一天,至少有5个人目睹了峨嵋月上的闪光;1671年,当时的法国科学家卡西尼曾发现月亮撒出一片云雾;在18世纪,天王星的发现者、素有观测大师之称的威廉"赫歇耳也有过两次类似的记录,一次在1783,一次在1787,这位流浪音乐家以他诗人般的语言描述道:这种闪光——“好像是燃烧着的木炭,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热灰。” 这张名单还可以一直长长地开列下去:1882年4月24日,“亚里斯多德区”出现不明移动物体;1945年10月19日,“达尔文墙”出现三个明亮光点;1954年7月6日晚上,美国明尼苏达州天文台长和其助手观察到“皮克洛米尼坑”的一道黑线,但转瞬即逝;1955年9月8日,“洛斯坑”边缘两度呈现闪光;1967年9月11日,“静海”中弥漫着紫色的黑云…… 没有人动作,没有人说话,面罩的听觉装置中传来每个人均匀而厚重的呼吸。星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天文学家杨。 面对因不存在而产生的“奇迹”,杨的神情依旧崇敬而神圣,他的思绪也同样被牵扯着流向“tlp”。 月面暂现现象并不仅仅局限于光。1843年,一位曾绘制出数百张月球地图的德国天文学家发现,原来直径数千米的“利尼坑”正在变小;1866年,希腊天文台长宣称:月球“澄海”中的一座环形山突然消失!时隔两年之后,又有人报告说:一座原本直径500米的环形山增大了6倍……时间进入20世纪50年代以来,记录变得越来越煞有其事:1956年日本明治大学的丰田博士居然声称自己观察到数个排列成“dyax”和“jwa”字型的黑色物体!1966年2月4日,苏联“月神9号”登陆“雨海”,拍摄到两排等距的塔状结构物,它们反射着日光,宛如跑道旁的记号,从阴影的长度可以估计出它们那15层楼的身高,然而附近却没有任何高地能使这些岩石滚落到目前的位置上,更不用说以几何形式排列了;同年11月20日,美国“轨道2号”探测飞船在距“静海”46千米的高空拍到数个金字塔形结构物,估计高度在15至25米高,也属规则排列,颜色淡于周围的岩石土壤,显然不是自然物…… 数百年来有关变化现象竟积累出1400起之多。做为一名严肃的天文学家,杨清楚地知道,尽管这当中不乏观测者的幻觉甚至是蓄意欺骗——有一段时间美苏两国甚至竞相撒谎——但当那些明显的伪证或疑点被剔除之后,仍有为数众多的不解之谜。 “面孔”的消失与所谓环形山的消失——假如是真的——自然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但是至少杨相信,这种消失与此前的消失,都意味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存在。 已再次回头重新面对“虚无”的星河突然感觉到杨也在看他,当他扭头对视的时候,杨给了他一个友好的微笑。 他们都明白,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杨被电脑系统确定留下已成为一个必然的事实。在着陆点附近,一个临时性的简陋基地正在建设中,杨的躯体将被即时低温冷冻,暂停代谢,等待再探测飞船的来临。在“图灵”号上,被保存的标以“杨”的基因正在被取出,复制工作已开始进行。“图灵”号上没有生老病死,每一个成员在即将退隐之前都要用自己的基因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在“图灵”号可预见的将来,会有一个天文学家的后代与父辈们一同探索太空。 在“图灵”号升空之前,他们将与杨握手道别,人类学家甚至会热情地施以拥抱。 他们一定会说“再见”,尽管今生今世他们根本不再可能再相见; 但他们一定会说“再见”,因为他们和与杨本人别无二致的后代马上就会再次相见。 6 详尽严谨的考察报告是电脑的作业,这次的信息量很可能会比“阿波罗”数次所捡皮毛的总和还要多出许多。星河甚至连所谓人类成员的感受都不必书写,这些早已被电脑探查和收集过了——何况还有杨的口述补充并上测谎机经受验证。星河真正要总结的,也许只是一个感受性的概述,或者说是这份报告的前言。 “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猜测。” 星河面对话筒,信息转换成电波,几乎同步地出现在地球的电脑屏幕和放音设备中。 是的,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猜测。 开始部分与任何一部通俗的科幻小说一样:在宇宙的某一时空,存在着一个先进的文明,他们不但学会了如何使用火,也在成长的日子里逐渐掌握了核能。他们也许比当今的地球文明要领先一个档次,也许只是在诸如航天之类的领域有些畸形的超前。 好了,下面他们就要开始著名的“图灵计划”了。 指的当然不是那个有关电脑智能的“图灵实验”:让人与电脑一起在“黑箱”中接受提问,假如外界无法判断答案是人给出的还是电脑做出的,那么就可以认为电脑的人工智能程度已经可以与人类并驾齐驱了。在这里我们要说的是一个有关外星文明是否存在的“图灵判断”,在地外文明研究的领域中,它与阿西莫夫那个著名的“地外文明数目公式”同领风骚。 著名数学家图灵曾设计过一种以其名字命名的飞船。这种飞船是无人驾驶的,但是上面的电脑可以在其航行一段时间之后,自动搜集到足够的宇宙物质来自我复制,以制造出新的图灵飞船,然后再各向平权地等距等速发散——很显然,子一代图灵飞船的数目是以几何级数陡然增长的。而这些图灵飞船,就是最初制造者赖以向宇宙表明自己存在的星际大使。 为此图灵做出过一个详细的计算,为了避免枯燥我们将其中的具体时间数字予以省略:一个条件适宜的行星经过多少多少年即可产生生命,生命经过多少多少年即可进化成为可以构造文明社会的高等生命,这种文明再经过多少多少年将发展出足够高的航天能力,再经过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掌握制造图灵飞船的技术了。而根据银河系的年龄来看,能够拥有这种能力的文明早就应该存在了,即使不考虑它是否为数众多,但只要保证一个不一定很大的初始飞船数目,它们早就应该路过太阳系这片天区了。 结论:既然迄今我们仍未发现这种装置,可见地外文明并不存在。 可以说,从逻辑上很难驳倒这位逻辑大师的立论,但是星河认为他少考虑了一层因素,那就是费用。 近数十年,人类的航天技术突飞猛进,但是为什么近在咫尺的月球仍然没有作为旅游胜地对公众开放?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成本难降,所需费用依然不菲。想当初“阿波罗”计划曾使全人类欢呼雀跃,可随后一些有识之士就对总共购买了380千克月岩的巨额耗资提出置疑——美国政府完全可以有更好的理由来糟蹋纳税人的银子。 一个理智的、成熟的——或者说是正在丧失激情的、像星河而非人类学家那样的成年人占大多数的——文明,是否会做这种未必具有短期效益的投资呢? 这是一个很难准确回答的问题。 于是后来又有人提出了另外一种方案,不再考虑星际播种的数量和速度,采取的是一种“放长线”的思路,这在阿西莫夫的《地外文明》中有详细记载: 构造一个全封闭的自给自足系统,状如一颗完整的行星。但是它不按照天体力学的原则运行,而是自主地在恒星际漂流。这样,它便不需要有多么快的运行速度,因为在它的内部,文明自在发展,按部就班,生命生生不息,繁衍不止,是一艘永不需要返回的大使星船。 最后,这位著名的科普大师借他人之口这样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紧接着,阿西莫夫自己有力地反诘道: “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是的,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现在让我们按照这个思路继续猜测下去: 这艘被称为——看来我们需要给她一个名字了:我们可以叫她露娜,也可以叫她菲菠,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阿尔忒弥斯,或者干脆就叫她“夜之王后”,当然了,古老东方的嫦娥、吴刚和玉兔也可供随意选用。不过根据星河成型的前言来看,他似乎还是更喜欢黛安娜这个名字。(注) 那么好吧,我们就叫她“黛安娜”。 这艘被称为“黛安娜”的飞船,开始了她告别故乡的远征…… 早在1970年,两位苏联科学家便语出惊人,提出了所谓的“月球飞船”理论。基本结论如下:月球并非天成,而是经过某种智慧生物改造的星体;内部载有文明资料;月球被有意置于地球上空;所谓“tlp”是至今仍生活在月内高等生物的杰作…… 这个说法理所当然地被整个科学界一致地予以嗤之以鼻。联想当苏联科学家的喜欢信口开河的先例——1958年一位苏联教授曾因火星卫星过小而怀疑它们是中空的人造卫星,甚至认为即使火星现在没有智慧生命,那么它们的史前文明必定保留在这两个巨大的“太空博物馆”里;更早同时也是更离奇的故事还有:众所周知,火星表面的颜色有明显的季节变化,是因为它的极冠在冬天可扩大到纬度超过50度的地区,可直到20世纪40年代,苏联科学家还坚持认为这是“火星植物”因季节而枯荣变化的证据,并据此在苏联的高等学府中开设有“火星植物学”的课程……因此人们对于他们70年代还在上演这种闹剧就更觉得没有兴趣了。 但他们关于月球构造的理论却令人很难反驳,诸如中空结构,诸如双层月壳——外壳是6千米的岩石及矿物层,陨石撞击月球时可将其穿透;内壳是坚硬的人造金属层,厚度未知,由铁、钛、铬等金属的合金构成,耐高温高压,抗锈蚀腐蚀…… 不管以后的地球人类如何绞尽脑汁,此时此刻的“黛安娜”依旧我行我素。她横穿星系,跨越银河,在广阔的时空区域里无不留下她的欢声笑语,在无数的天体系统中无不回荡她的动人歌声。她真切地感受着星云的炽热,深刻地体会到恒星的温情。无论拜会哪一处天界星辰,还是离别哪一颗陨星流萤,她的笑靥里总是荡漾着相逢的喜悦,她的泪花中始终溢满了炽烈的深情。 叙述到这里,星河不禁停下来摇首叹息。相比之下,“图灵”号显得是多么的卑微和渺小。尽管同样是一个自我补给的封闭系统,但是壮观程度却远不及那些宇宙中的前辈。 当然,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拥有多种多样的方式,比如“图灵”号的目的,使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巨大。但是,星河还是对那些宇宙前辈表现出了自己发自内心的敬仰。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一个激情的时代,一个开发星系宇宙拓荒的伟大时代,星河因为自己没能赶上那个年代而痛悔得沦肌浃髓。 舷窗外的月球景象匀速转动,“图灵”号正在环绕中准备启航。 文明的接力棒仿佛不熄的圣火,永远、永远地被传递下去。 7 亿万年的漂流足以吞噬如太阳般的巨大能源,“黛安娜”终于耗尽了自己库存的最后一滴能量。当研究工作尚未进行到能从以太空间中提取更多养料的时候,正在接近的有着众多行星的那个恒星系统,就成为全体居民心中的唯一寄托。 当然更重要的不是能源,而是这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亿万年的等待,难道不就是为了这短暂的一瞬? 但随着距离的接近,失望情绪却在“黛安娜”上面发芽和滋长:这是一个正在死去的恒星,所提供的能源甚至不够煮开一杯纯水。只有继续前进。看着行将离去的飞船,不能提供丝毫援手的垂暮太阳老泪纵横。 科学家也许在紧张不懈地研究着,也许面对太空无能为力空叹蹉跎——毕竟,宇宙太大了,智慧的火花微不足道。能够做的,也许只有留下坐标和遗产。 无论科学家和管理者如何思考,也丝毫不能影响一个小姑娘完成她自己的艺术作品。 没有人理睬她,她也安静地独处。对照着镜子和即将完工的巨大“面孔”,细致地雕画着自己的芳容。唯一的区别是她没在上面写上忧郁,而是勾勒出一抹欢愉的笑容。 “黛安娜”在广漠无垠的时空中继续漂流,正在接近着一个新的恒星系。不过此时,她上面的最后一个人已经仙逝,她的行动只服从于天体力学的不易法则。 我们无法设想是小姑娘在钻出内舱外出游玩时丢弃了它,因为最后已经没有足够的氧气供她这样追求自由了;我们也不愿设想她是擅自跑出来并未能及时返回,因为这样将在镌片旁边守卫着一具清秀的白骨。 我们只能猜想,是后来多年的地质变化、陨星压砸或者火山爆发,使这块小小的见证被孤独地抛出了月心。 我们宁可不认为它是仍旧冬眠在月球内部智慧种族的一块路标。 你来了。 那束来自遥远中心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引力,正在慢慢地把你拉扯过来,纳入他自己的引力场当中。 这引力源,就是我们的太阳。 向中心进军是一次缓慢的长征,你掠过了矮小瘦弱的冥王,守卫天界的海王,懒惰斜躺的天王,你擦过土星的光环,告别木星的红眼,穿越火星的尘暴……就这样一步步地执着前进。 你带来恒星际真挚的问候,带来宇宙间热切的叮咛。宛如一颗正在长大的彗星,你用你轻盈的步履追逐夜晚,你用你飘逸的长发掠过黎明。 假如你真是一颗误入这片天区的彗星,也许还能固执地保持自己的双曲轨道,然后悄然离别一去不返;也许在经过木星的边缘时,轨道被篡改成绕日椭圆,或者干脆就加盟成为木星那众多的编号卫星。 但你毕竟不是一个没有动力流浪四方的太空孤儿,你有你不小的初速,你有你残余的动能,因此,你能够摆脱沿途的纠缠,一路朝着光明的中心努力前进。 也许,有一种本能告诉你,那里能够找到能源? 本来你是有希望成为一颗近日行星的,甚至有可能如火凤凰一般扑进太阳公公那热情有力的怀抱。但是你太累了:经年的太空尘埃阻滞了你的行动,小行星的撞击打坏了你的动力系统,你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微薄的气力。也许亿万年的奔波漂流,已经使你过于疲惫身心憔悴;也许无数次的恩恩怨怨,使得激情故事无法再度重演?当然也许,在你的原始程序中,就处处渗透着遥望恒星这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也许是为了安全圆满获取能量的忠告,也许是为了有效接触文明火焰的条件? 总之,你终于静静地停在了地球的身旁。 这时地球刚刚结束了他那火热放肆的青春时代,刚刚有了早期无脊椎动物的生命气息,刚刚进入三叶虫横行天下的寒武纪,可惜它们还没有进化到可以眺视星空仰头望月的境地,不懂得万人空巷一睹芳容。因而也就没有欢腾跳跃的迎接致意,也就没有惊恐万状的可笑慌张,到处是一派死气沉沉,只有星星与你说话作伴。 于是,你开始了漫长的沉睡。 你实在太累了。 流淌的时间不间断地修订着历史,旋转使你的体型变得日趋接近球体,吸附的厚厚尘埃覆盖了你圣洁的身躯,来自你身心内外的激动和重创反复体现着自然规律的冷漠与无情,在亿万年的岁月里终于凝聚成后来人类手中那张褪色的月质年代表。 你像一位睡美人一样一睡就是许多亿年,在你的邻家院落那里衍生出无数有关美女与野兽的传说,直到为了追寻这些传说他们一次次朝你缓缓走来。 然后呢?故事完了吗? 当然没有,但那已不是“图灵”号所能目睹的景象,只不过星河预知了它悲伤的结局。 永不停息的自转使地球日趋倦怠,他的速度随着时间逐渐流逝,数亿年来的稳定婚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月球一天天悄然离去,爱人同志的忠贞正在动摇。看远一些,4亿年前地月距离仅为现有距离的一半;看近一些,7千万年来她一直在以94.5厘米的年速远离地球。 列一个简单的方程就可以解出,只要时间参数的定义域足够宽广,这种倒退就有一个极限。在那一处空间坐标,月球开始与地球像陀螺般地相互旋转。它们将不分主次,分庭抗礼,仿佛舞池中和谐旋转的一对高大和娇小的伴侣。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判断,地球与月球究竟是血缘母子、孪生兄弟还是一对偶然邂逅的相知情侣。 在经典的月球形成理论当中,我们可以发现始自乔治"达尔文的“潮汐分裂说”、格斯腾孔提出并由阿尔文极力推广的“俘获说”以及在现代太阳系起源学派中最有影响的“共同形成说”等诸多假说,可是无论那种假说都没能良好完整地向我们讲清月球的诞生:无论是46亿年前同源的星云襁褓,还是惊天骇地的抛射后留下的太平洋,都难以解释清楚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月岩月壤,化验分析的数据都显出了与地球的截然不同,地球铁富硅稀,月球则正好相反,却盛产地球稀有的钛矿;“俘获说”曾经也有它致命的弱点,假如真有一位误入太阳系的过客,主人的引力应远胜于仆婢,她如何会恋恋不舍地留在这颗蓝色行星的上空? 那么如今,“月球一站”的新发现是不是可以给这些假说来一次彻底的清算? 那就姑且让我们认为他们是恋人吧——一对跨越了亿万光年相聚在此的恋人。 运动并没有止息,任何和谐的建立都意味着这种状态最终将被打破:地球再次将月球慢慢地拉近、拉近、拉近……如果说刚才还是布鲁斯舞里暧昧的之字盘旋,现在则是探戈劲曲中潇洒的大王子步了。 然后呢?它们相撞吗? 决不会。当月球一但步入潮汐力大于引力的洛希半径之内,地球巨大的潮汐力就将无情地把这位昔日恋人狠狠撕碎,形成一道五彩缤纷、美丽壮观的巨大光环…… 因此,即使人们永远也不去探查月球的内部,仍有可能在一个理论上的未来日子里,看到那分崩离析的文明碎块。 无论月球与地球的告别速度增长到何种程度,也不会比她告别“图灵”号的速度更快。月球正在远去,对于“图灵”号来说,它们很快就会互相成为昊宇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天体亮点。“月海”的反照率相对较低,因此美丽的月神面庞正在变得日益黝黑,不过这也使得好几处闪烁的光芒显得更为耀眼,仿佛是一畦畦一束束为“图灵”号送行的鲜花在迎风怒放,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那是一些以环形山为中心向四周延伸的亮带,这些长宽明暗各不相同的美丽辐射纹几乎以笔直的方向穿过山系、月海和环形山。她的成因曾众说纷纭,陨石撞击在没有大气的月表可以使那些高温的碎块远溅尘寰,同时还有缘自火山爆发时炽烈的岩浆喷射,没有风的活动也有可能使这些不同成因的尘埃像文明本身一样等距等速地四处飞散。 “这是一个已经逝去的文明。”星河望别正在越来越小的月球,低下头来把玩手中那张镌片的复制品。“它与我们交肩错过。” 是的,他们与我们交肩错过。目前人类所找到的唯一完整证明,只有这张饱含着笑容的镌片。那笑容将永不消失,那笑容将亘古长在,那笑容将跨越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