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第一章 匹克威克派 除却疑云,把黑暗化为耀眼的光明,使不朽的匹克威克的光荣事业的早期历史免于湮没,这第一线光辉,是检阅匹克威克社文献中如下的记载得来的;编者把这个记录呈献于读者之前,感到最大的荣幸,这证明了托付给他的浩瀚的文件的时候所具有的小心谨慎、孜孜不倦的勤勉和高超的眼力。 一八二七年五月十二日。主席,匹克威克社永任副社长约瑟夫-史密格斯阁下。一致通过如下的决议。 “会议听取了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所提交的题为‘关于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之臆测,并及于有关铁特尔拜学说之若干意见’的文件的宣读,觉得非常地满意,并且双手赞同;为此,特向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致以最热烈的最崇高的敬意。” “因为会议深知,这一著述——即是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在湛赛、海该特、布列克斯顿以及坎伯威尔各地之间不懈的调查研究——自然地会对科学有重大贡献;所以他们自然地相信,假使延伸他旅行的足迹,从而把他的观察范围大大增扩,把这位学者的学说推广到各个领域,对于知识提高和学术传播,自然有不可估量的利益。 “会议根据上述意见,严肃认真地考虑上面已经说过的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和其他三位下面就要提到他们名字的匹克威克社社员所提出的提案,成立一个‘统一匹克威克派’的新部门,定名为‘匹克威克社通讯部’。” “上述的提案得到会议的批准和赞同。” “因此,‘匹克威克社通讯部’正式成立;提名并指定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匹社社员屈来西-特普曼阁下、匹社社员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阁下、匹社社员那生聂尔-文克尔阁下四位为成员,并且要求他们,把关于他们的行程及考察、他们对人物和风俗的观察,以及关于他们的全部奇遇、连同有关地方景色或地方社团的一切故事和文件,如实地予以记录,作出书面材料,随时汇报给伦敦的匹克威克社。 “会议确认的原则是,在通讯部的成员不予报销旅差费的前提条件下,不反对该部人员随意延长旅行时间以从事考察。” “此外,并通知该通讯部成员,他们那自行偿付信件邮费和包裹运费的提议,已由会议加以考虑。会议认为这种提议不失为胸怀伟大的人所提出,因此,会议宣布完全同意。” 会议秘书还加上了使我们受惠不浅的记述——在上列决议宣读的时候,那个秃顶和那副聚精会神地对着他(即秘书)的脸的圆眼镜,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也许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对于知道匹克威克的伟大的头脑正在那额头下面活动、匹克威克的眼睛正在那眼镜后面闪烁的人们,这情景的确是大有兴味的。这位穷究不凡的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以及由于他的铁特尔拜学说而轰动了科学界的大人物,正冷静地坐在那里,像冰冻的冬天里罕普斯德的深水,也像伏在一只土钵深处的一条孤独的铁特尔拜。当他的拥护者高呼“匹克威克”时,使这位著名的人物兴奋不已,于是慢慢地爬上他的坐椅,对他自己所创办的社团发表演说的时候,这情景又是何等的有趣。这种动人的场面给一个艺术家提供了何等有意义的研究对象啊!口若悬河的匹克威克,一只手文雅地背着藏在上衣的燕尾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佐助他的雄辩:因为升高了而显露出来的紧身裤和皮绑腿,假如是穿在一个平常人的身上,别人或许不会去注意的;但是穿在匹克威克身上就不同了,那就引起——如果不妨这样说的话——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了。簇拥在他周围的,是自告奋勇要分担他旅行的艰苦的人们,也就是要分享他的光荣的人们。他的右手边坐着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这位多情的特普曼,除有着老人的智慧和经验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子人情之常的弱点——恋爱——的热情和劲头。时间和食物已经把这副曾经很风流潇洒的身材扩大了;那丝质底的黑背心,越来越扩展;它下面拖着的金表链正一寸一寸逐渐地退出了特普曼的视野;宽阔的下巴逐渐侵占了白领带的边界,但是特普曼的灵魂却依旧——崇拜女性仍然是他灵魂的支配力量。在伟大的领袖的左手边坐着富于诗意的史拿格拉斯,他的身旁是爱好运动的文克尔,前者富有诗意地裹在一件神秘的狗皮领的蓝色斗篷里,后者使一件新的绿色猎装、格子领巾和紧紧裹在腿上的褐色短裤生色不少。 匹社的会议录上记录着匹克威克阁下的演说及即场的辩论。两者都和其他有名团体的会议情形极其酷肖;我们把那些记录抄在这里,因为在伟人们的言行记述中寻求相似之处,总是有趣的。 “匹克威克先生认为(秘书说),荣誉在人的心目中是宝贵的。他的伙伴史拿格拉斯所重的是诗名;征服异性的荣誉,对于他的伙伴特普曼,也是同等地可贵,而他的伙伴文克尔胸中最高的欲望,是在田野。空中和水中的游艺方面获得声名;他(匹克威克先生)呢,不必否认他是受着人类的情欲和感情的影响的,(采声)——还可能是受着人类的弱点所影响——(高呼‘不’);但是他要说,假如他的胸中居然有自高自大的念头,那么另一种首先要为人类谋福利的欲望,一定会把它掐灭。人们的赞美是他的‘韵律’,博爱是他的保险公司。(剧烈的采声)他觉得有点儿骄傲——他坦然承认这一点;让他的仇敌们尽量去说吧——他觉得有点儿骄傲,那是在他把铁特尔拜学说公之于世的时候;这学说或许会闻名,或许不会闻名。(闻名了的高呼和热烈的喝采)他不妨接受刚才的高呼声——是闻名了,但是即使这篇论文的名气遍及这世界的每个角落吧,而作为作者的他将要感到骄傲,假使比起现在、他一生最骄傲的时刻、他对周围俯视的时候所感到的骄傲来,还是算不了什么的。(采声)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罢了。(不,不。)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感觉到他们已经选择了他来负担一件极其光荣、也有点儿危险的工作。旅行是极其麻烦的事情。而马车夫们的头脑是不冷静的。请大家出去看看,仔细看一下周围在演出的话剧吧。公共马车到处有翻车的事,马有脱缰,船有翻身,汽锅有爆炸。(采声——一声‘不是’。)不是吗?(采声)倒要请那位高声大呼‘不是’的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走上前来说一说‘不是’的道理,假使他说得出的话。(采声)说‘不是’的是谁?(热烈的采声)是不是什么无聊的落魄的人——他不说是负贩之流(高声喝采)——这种人,因为妒忌他(匹克威克先生)的研究所获得的——也许是非份得来的——荣誉,并且因为自己可怜相的敌对企图受到成堆的斥责而锥心痛楚,所以干出了这种卑劣的和诽谤的—— “布辣顿先生(阿尔德该特地方的)起立发言。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所说的是不是指他?(‘秩序’,‘主席’,‘是的’,‘不是’,‘说下去’,‘不要说’,等等的叫唤。)” “匹克威克先生是不会被呼声堵住嘴巴的。他是指的那位可亲可敬的阁下。(大激动。)” “布辣顿先生说他用最大的轻蔑斥拒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的不正当的和非礼的责难(大喝采)。这可亲可敬的阁下是个骗子。(极大的骚乱以及大声叫唤‘主席’和‘秩序’。)” “奥-史拿格拉斯先生起立发言。他大声质问主席。(‘听呀’。)他要请问,难道应该允许本社的两位社员之间这种倒台的争执像这样继续下去吗?(‘听呀’,‘听呀’。)” “主席深信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会取消他刚才所使用的那种字眼。” “布辣顿阁下虽然对主席怀着一切可能的尊敬,却深信他不会取消。” “主席感到他的责任是断然的质问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他使用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字眼,是否按照通常的情况下使用的。” “布辣顿阁下毫不犹疑地回答说,不是通常的情况下——他是按照匹克威克派的情况下使用这个字眼的。(‘听呀’,‘听呀’。)他理应承认,就个人而言,他对那位可亲可敬的绅士是抱着最高的尊敬和推崇的;他仅仅是从匹克威克派的观点出发,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听呀’,‘听呀’。) “匹克威克阁下觉得很满意他的可亲可敬的朋友的这个公正、坦白而充分的解释。他要求立刻谅解他,他自己所说的话的意义,也只希望得到匹克威克派的解释而已。(采声。)” 记录到此停止了,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场争执既然已经达到这种极其令人满意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地步,当然也是到此为止的。接下来读者就要看到的下一章,其中所录的事实虽然不是从正式的记录材料摘引的,却是从来往的书信和其他权威的手稿里小心搜集起来的,这些材料十分真实可靠,所以把文章整理成为连贯篇章的形式。 第二章 第一天的行程,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这个世界的守时仆役——太阳,从空腾起,照亮了一八二七年五月三十日的早晨,这时候塞缪尔-匹克威克先生像另一个太阳似的从他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推开卧室的窗户,俯瞰外面的世界。他的脚下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眼界所及之处也是高斯维尔街;而对面呢,也就是高斯维尔街的对街。“这,”匹克威克先生想,“这就是那些哲学家的狭小的眼界,他们满足于思考放在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不看藏在视野之外的真理。我呢,本来也会满足于永远凝视着高斯维尔街的,甚至都不想努力一下深入那些环绕在四周的乡村。”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通美妙的感想之后,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又把一些衣服塞进旅行皮箱。伟人们对服装从不拘泥;刮脸、打扮、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过了一个钟头,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皮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口袋里放着准备记下任何值得一记的笔记簿,走到了圣玛丁广场上的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说。 “阁下,你来啦”一个模样很特别的人叫他,这人穿着麻上衣和麻裙,颈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子,像是什么被编了目录收藏着的珍奇物品。这是一个车夫。“你来啦,先生。哪,就是第一辆车子!”这第一辆车子从他抽过第一袋烟的酒店里叫来后,匹克威克先生提着皮箱进了车箱。 “到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只是一先令的生意,汤密,”——马车开动的时候,车夫不高兴地叫着说,告诉其它车夫朋友。 “这马有几岁口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用预备付车钱的一先令银币在鼻子上擦着。 “四十二岁,”车夫回答,斜着眼看看他。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摸笔记簿。车夫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盯着那人的脸看看,但是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不像说假话,所以他把那句话记上了簿子。 “你这马每次要在外面拉多久才回去休息?”匹克威克问,以探求更多的材料。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 “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笔记簿又拿出来了。 “它回家就住在喷吞维尔,”车夫冷冷地说,“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牵回家,因为它很衰弱。” “因为它衰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重复他的话说。 “把它从车仁里卸出来的时候,它总是要跌倒在地下,”车夫继续说,“当套在车子上的时候,因为我们把它扣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它就不大跌得下去了。而且只要一动,我们那两只大轮子就会把它往前推,它就不得不跑了。” 匹克威克先生把这话的每一个字都记进了笔记簿,打算把它汇报给社里,作为一个卓绝的实例,证明马在困难的境遇之下生命力的顽强。记录刚刚完成,他们就已经到了金十字。车夫跳了下来,匹克威克先生钻了出来。已经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伟大领袖来临的特普曼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和文克尔阁下拥上来欢迎他。 “车钱拿去吧,”匹克威克先生把那枚先令递给车夫。 但令这位饱学之士惊讶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家伙竟把钱丢在人行道上,并且用隐喻的字句说要和他(匹克威克先生)格斗,谁赢了钱就归谁。 “你疯了,”史拿格拉斯阁下说。 “要不就是喝醉了,”文克尔阁下说。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特普曼阁下说。 “来吧,”马车夫挥拳顿脚的,像一架钟的机器。“来吧,——你们四个一起上吧。” “有好戏看了!”半打的街车车夫喊。“动手呀,山姆,”——他们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 “什么事呀,山姆?”一位穿了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 “什么事?”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头干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号头,”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那你记下来干么?”车夫问。 “我没有记呀,”匹克威克愤愤地说。 “谁信得过呢,”马车夫对看热闹的群众申诉着,——“谁能信得过呢?他明明是个告密的,坐上人家的车子,不但记了号头,份外还把说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出毫光——那是笔记簿的原故呵。)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外一个马车夫问。 “他记了,”第一个车夫回答,——“而且就在故意激得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找了这三个人来做见证。我要让他尝点厉害,哪怕坐上六个月。来吧,”车夫用一种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样子把帽子向地上一摔,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上打掉了匹克威克的眼镜,另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第三拳打在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来了一个变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里,从人行道打到马路,又从马路打回人行道上,最后就把文克尔先生身上所有的暂存的一点胆量打得烟消火灭;而全部的经过只是几秒种的工夫。 “警官在哪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把他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一个卖热馅饼的人建议说。 “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喘咻咻地说。 “都是些告密的,”群众喊。 “来吧,”那车夫叫,他还在不停地磨拳擦掌。 此时此刻,群众是消极的旁观者,但是匹克威克派是些告密人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之后,他们开始非常活跃地讨论把那热心的卖饼人的建议付之实行是否妥当了:要不是一个新到的人居中调停,使这场骚扰出乎意外地结束的话,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侵犯人权的事来。 “什么事?”一个高高瘦瘦的、穿一件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他从停车场那里突然走了出来。 “一些告密的!”群众又喊。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那种声调在任何平心静气的人听来都是具有说服力的。 “到底是不是——到底?”青年人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毫无顾忌地用手肘推开那些挤在那里的人进来。 那位学者匆匆用几句话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跟我来,”穿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用力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后面,一路不停地讲下去。“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道儿——可尊敬的阁下——我很熟识——别胡说啦——这儿走,阁下——你的朋友们哪?——完全是误会,我知道,——不用介意——意外是不兔的——秩序最好的家庭——不用丧气——倒运呗——拉起他来——劝他想透彻些——够味儿的——该死的流氓们。”这位青年人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而且很流利地讲着这种断断续续的不成句法的话,领着路一直走到旅客候车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拥护者紧跟在他背后。 “喂,堂馆!”陌生人一面狠狠地打铃,一面叫唤,“每人一杯——羼水白兰地,要烫,要浓,要甜,要满,——阁下,你伤了眼吧?堂倌,拿生牛排给这位阁下医眼——生牛排医皮肉伤再好不过啦;冰冷的路灯杆儿挺好使,可是不方便——成半个钟头地站在大街上,眼贴着路灯杆儿,这怪别扭的——嘛——妙啊——哈!哈!”紧接着这些之后,他连喘一口气也不要,就一口吞下了整整半杯热气腾腾的羼水白兰地,之后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靠着,那种轻松惬意的样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三位伙伴忙着向新相识表示谢意的时候,乘机观察了一下他的服装和外貌。 他近于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身体瘦削腿长,使他显得高了。那件绿色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时候是一件讲究的礼服,但是当时显然是比这位青年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两只污黑的。褪了色的袖子,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把这件上衣从下一直扣到下巴,扣得结结实实,绷得紧紧的,大有裂开背缝的危险;他的颈子里看不见衬衫领子,只围着一条旧的阔领带。他的狭小的黑色裤子上,到处露出发光的补钉,说明了它的时间之长;裤管紧紧扎在一双补钉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掩饰那肮脏的白袜子,然而袜子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见。长长的黑头发蓬乱地露出在高统的旧呢帽下面的两边;在手套统子和上衣袖口之间,可以看到他的光光的手腕。他的脸孔瘦削而樵怀;但是整个的人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神气——洋洋得意的厚颜无耻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透过眼镜(他很幸运地重获了他的眼镜)所注视着的人,就在他的朋友们说尽了感激的话之后,他自己接上去用文雅的辞句对他刚才的援助致以最热情的谢意。 “没关系,”陌生人很唐突地打断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够啦——不用再说啦;那车夫好样儿的——拳头打得挺好;可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活该——揍他的脑袋瓜子——不含糊——只要出口气的工夫儿,——还有那卖饼的,——不吹牛。” 洛彻斯特驿车的车夫进来打断了这番有条有理的演说,“海”军司令号”马上要开了。 “海军司令号!”年青人说,连忙起身。“是我的车——已经订了座——外边儿的——让你们请客罗——要换个五块头的——坏银子一假的——没有用——不行——嗳?”他极其狡猾地摇摇头。 碰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决定的第一个歇脚地点也是洛彻斯特;他们对这位新相识说明了他们也是要到相同的城市去之后,大家就同意了去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可以坐到一起。 “上呀,年青人说,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车顶,但是拉得鲁莽,以致大大地损害了这位绅士的庄严的举止。” “有行车吗,阁下?”车夫问。 “谁——我?就这棕色纸包儿,就这个,别的行李要走水路——大箱子,钉了钉子——大得像屋子——重,重,重得要死,”年青人回答,一面把棕色纸包尽量向口袋里塞,这就显出一些可疑的迹象,好像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和一条手绢。 “脑袋,脑袋,当心脑袋瓜子,”马车开出低低的拱门——在那个时代停车场的入口处是这样的——,多话的年青人喊。“可怕的地方——危险的地方——有一天——五个小孩儿——母亲——高个女人,吃着夹肉面包——忘了拱门——克嚓——好家伙——小孩儿们回头一看——妈的脑袋没有啦——夹肉面包还在她手里——可没有嘴巴好塞啦——一个家庭主妇的脑袋没有啦——吓死人,吓死人。在看白厦吗,阁下,——好地方儿——小窗户儿——那儿有另外的人的脑袋搬家呐,对吗,阁下?——他也是没有多留点儿神啊——嗳,阁下,嗳?” “我正在沉思,”匹克威克说,“在想着人事的变幻无常。” “唉!可不是——头一天打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打窗户里出来。是哲学家吗,阁下?” “人性的观察者,阁下,”匹克威克说。 “啊!我也是。人们在没有什么可做而且更没有什么可得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样儿的。诗人吧?”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有强烈的诗人气质,”匹克威克说。 “我也有呐,”年青人说。“史诗——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做出来的——白天是马斯,夜里是阿波罗,——野战炮砰砰,七弦琴锵锵。” “你亲身参与过那种壮烈的场面吗?”史拿格拉斯问。 “亲身!当然是罗;拿着枪开火——心里一个灵感也在冒火——赶忙跑上酒馆——写下了灵感——再回来开火——嘶,砰——又是一个灵感——又到酒馆里——笔呀墨水呀——再回来——杀呀砍呀——高贵的时代,阁下。游猎家吧,阁下?”突然地掉转话头对文克尔说。 “不敢当,阁下,”那位绅士回答。 “好啊,阁下——好啊——狗呢,阁下?” “暂时还没有“文克尔说。” “啊!你应该养狗呀——好言牲啊——机警的动物——我从前有只狗——细毛猎狗——惊人的本能——有天去打猎——进围场的时候——打了唿哨——狗站住不动——又打呶哨——庞托——没用:木头似的——喊它——庞托,庞托——动也不动——钉在地上似的——眼睛直盯着一块牌子——我一抬头,看见一块告示牌上写着——‘猎场看守人奉命,凡进入本围场之狗,一概打死’——去不得嘛——聪明的狗啊——可贵的狗啊——非常之了不起阿。” “真是独一无二的事情,”匹克威克说。“允许我记下来吗?” “当然罗,阁下,当然——这条畜生的趣事还有百十来件哪——漂亮的姑娘呵,阁下,”(这是对屈来西-特普曼说的,他对马路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丢了各种各样的非匹克威克派的眼风。) “非常漂亮!”特普曼说。 “英格兰姑娘没有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贵的——黑玉似的头发——黑眼珠——婀娜的身材——甜蜜的——漂亮。” “你到过西班牙吗,阁下?”特普曼说。 “在那儿住过——几百年。” “许多趣事吧,阁下?”特普曼问。 “趣事!几千。伯拉乐-菲兹及格阁下——大公爵——独生女儿——克里斯丁娜小姐——绝色佳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疑忌的父亲——品德高尚的女儿——英俊潇洒的英国男子——克里斯丁娜小姐绝望啦——吃了氢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动手术急救——老伯拉乐高兴得要命——终同意我们结合——握手讲和,泪如泉涌——浪漫的故事啊——非常之浪漫。 “这位女士现在在英国吗,阁下?”特普曼问,关于她的动人之处的描写已经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死啦,阁下——死啦,”年青人说,接着掏出一小块碎布——一条旧的白麻纱手绢擦擦右眼。“没有能够恢复——伤了元气——终于不行了。” “她的父亲呢?”富有诗意的史拿格拉斯问。 “又悔恨又悲苦,”年青人回答。“突然失了踪——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寻找——白费——广场上的喷泉碰巧忽然不喷啦——一晃几礼拜就过去啦——还是堵着——雇了工人去通——抽掉了水——发现了丈人,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脚靴子里藏了一份自白书——把他拉了出来,喷泉也就又喷起来,跟往常一个样儿啦。 “允许我把这小小的罗曼史记下来吗,阁下?”大为感动的史拿格拉斯说。 “当然罗,阁下,当然——只要你高兴听,还有五十个哪——我的生活很奇特——相当奇妙的历程——不是不平凡,只是少有。” 这位陌生人用这种口气一直这么谈着,当马车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就偶尔弄一杯啤酒作为插曲;马车开到洛彻斯特桥的时候,匹克威克和史拿格拉斯两位的笔记簿都写满了他奇遇的精萃了。 “壮丽堂皇的废墟哟!”他们远远看见洛彻斯特的出色古堡的时候,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他所特有的满腔诗意的热情说。 “对于一个考古家,这是多好的研究材料啊,”这是匹克威克把望远镜罩上眼睛上之后所说的话。 “啊!好地方,”年青人说,“辉煌的大建筑群——皱巴巴老人脸的墙壁——像要倒下来的拱顶——黑漆漆的墙角落——破旧的楼梯——还有古老的大教堂——泥土气息——香客的脚步磨损了古老的台阶——萨克逊式的小门——忏悔室就像戏院子的售票房——那些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和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生着一副大红脸儿,起伏不平的鼻子,每天出现——还有软皮短上衣——火枪——沙可法古的石棺——好地方——古老的传说——奇异的故事:真棒;”陌生人继续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开进大街,停在牡牛饭店门口。 “你在这里歇吗,阁下?”那生聂尔-文克尔问。 “这儿吗——我不——可你们倒是在这儿好——好房间——精致的床铺。赖依特饭店之外的第二家,贵——非常贵——叫一叫侍者就要你五先令——如果你在朋友家吃,不在咖啡间吃,就要你更多的钱——好家伙——非常好。” 文克尔、匹克威克、史拿格拉斯和特普曼耳语叽咕了几句,并且大家互相点点头。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对年青人说话了。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为了聊表谢意,我们想请你来吃饭,能够赏脸吗?” “荣幸得很罗——我不敢点菜,可是烤鸡和香菌哪——好东西嘛!什么时候呢?” “让我看一看,”匹克威克先生看看表。“现在快三点了。五点钟怎么样?” “正好,我也是这个意思,”陌生人回答,“准五点——回头见——保重吧;”陌生人把高统帽子从头上举起一两寸,又随随便便地戴回头上,歪在一边,然后匆匆地走出院子,走上大街,棕色纸包一半塞在口袋里一半露在外面。 “显而易见他是到过许多国家的旅行家,并且是对于周围的人和事有细致的观察的人,”匹克威克说。 “我很想拜读他的诗,”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是见过那条狗多好,”文克尔说。 特普曼没有说话;但是他想到克里斯丁娜小姐、洗胃器和喷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 订了一间单用的套房,看了卧室,叫了菜,大家走出去观光这个城市和邻近的地方。 我们把匹克威克所写的关于史特劳德、洛彻斯特、查特姆和布隆顿这四个市镇的记载仔细阅读之后,觉得他对它们的描写跟别人的印象描写没什么重大异处。他的概括的描写是很容易摘录出来的。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物,”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兵士,水手,犹太人,白垩,侏儒,官吏和造船厂的人。在热闹街道上出卖的商品,主要是船舶用具、甜面包干、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显得生气勃勃,主要是由于军人们的饮酒作乐所营造出来的。看见这些英勇的男子由于过多的火气和火酒两者的作用而在街上蹒跚而行时,那对于一个宅心仁厚的人真是愉快;而且,跟着他们走,和他们打趣,是孩子们便宜而天真的娱乐,我们回想到这一点,尤其觉得愉快的。无论什么(匹克威克又说)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到这里的前一天,他们中间有一个曾经在一个酒店里受了极其粗暴的侮辱。酒吧间侍女坚决地拒绝再给他添酒;因此,他拔出了刺刀(不过是开玩笑地)刺伤了那侍女的肩头。然而第二天早晨这位好汉又到酒店里去,并且是最先到的,这表示他是欣然地不以为意的,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在这些城镇里(匹克威克继续说)烟草的消耗一定很大;弥漫在街上的气味,对于特别喜欢吸烟的人一定是非常喜欢这种环境。一个肤浅的观察家也许要反对这些镇市的大气污染——那是它们的主要特征;但是在那些把这看作商业繁荣的象征的人看来,这正是令人满意的。” 五点准,年青人来了,随后饭也很快地来了。他已丢开了棕色纸包,但是没有换服装;并且更加——假使还有这可能的话——谈笑风生了。 “那是什么?”侍者揭开一道菜的时候他问。 “箬鳎鱼,阁下。” “箬鳎鱼——啊!——好鱼——都是伦敦来的呐——公共马车公司的东家们举行政治宴会——整马车地运载——几十篓子——这些人真机灵。喝一杯吗,阁下?” “奉陪,”匹克威克说——于是年青人先是和他干一杯,然后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然后和特普曼先生,然后和文克尔先生,然后和大家,喝得几乎和他讲得一样快。 “楼梯上出什么事啦,侍者,”年青人说。“一些人影儿上去——木匠们下来——灯笼、玻璃杯、竖琴。在干些什么?” “跳舞会,阁下,”侍者说。 “集会性质——哦?” “不是,阁下,不是集会,是慈善性质的跳舞会。” “这个城市有许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吗,阁下?”特普曼津津有味地问。 “漂亮哪——妙哪。肯特州,肯特人人知道——苹果、樱桃、忽布果子和娘儿们。喝一杯吗,阁下?” “很愿意奉陪,”特普曼回答说。年青人斟了酒,干了杯。 “我倒是想去,”特普曼先生重新提起跳舞会,说,“非常想。” “门票在酒吧间卖,阁下,”侍者插嘴说,“一张票二十一先令。” 特普曼先生又表示了一次渴望参加的欲望;但是从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暧昧的眼光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心不在焉的凝视里都没有得到反响;于是他就不得不专心地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对付红葡萄酒和刚刚拿到桌上的尾食点心水果。侍者退出了,留下食客们去享受饭后的舒服的时间。 “劳驾,阁下,”年青人说,“别让瓶子闹着——传递——太阳的路线轮流——通过钮孔倒进嘴巴——别剩酒,”他干了两分钟之前斟酒的杯子;又斟上一杯,带着一副惯于此道的人的神气。 酒喝完了,又添了酒。客人讲着,匹克威克派们听着。特普曼越来越渴慕跳舞会。匹克威克脸上闪耀着博爱众生的表情;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人事不省。 “他们在楼上跳起来了,”年青人说——“你听乐队——四弦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现在跳开了。”传下楼来的各种音响宣布了第一场四组舞的开始。 “我多想去阿,”特普曼又说。 “我也想,”年青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赴会的衣服——别扭,是吗?” 兼爱正是匹克威克派理论的主要特色之一,而且特普曼对此高贵的信条的热忱是谁也比不上的。关于这位优秀人物指引施舍的对象到别的社友们家里去讨旧衣服和救济金的事,通讯部的记录上所载的次数简直惊人。 “我倒是想借给你一套出客的衣服,”屈来西-特普曼说,“但是你瘦了一点,而我——” “胖了一点——长大了的拜克斯——摘了叶子——爬下了酒桶,穿了粗绒布,嗳?——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搅拌得起了两倍的泡沫——哈!哈!——递酒来。” 究竟特普曼是因为年青人叫他递酒的时候那种专断的声调使他有点愤慨呢;还是因为把匹克威克社的一位重要的社员可耻地比做跌下宝座的拜克斯,使他感到受了侮辱呢,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递了酒,干咳了两声,带着严肃的紧张对客人盯了几秒钟;然而这位年青人显得十分泰然,而且在他的探索的眼光之下十分镇静,所以他逐渐也平了气,又提起跳舞会来。 “我倒想到,阁下,”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我的朋友文克尔的衣服也许能适合你。” 年青人用他的眼睛扫量了一下文克尔的身材,这双眼睛里就闪出了满意的亮光,“巧极啦!” 特普曼四面看看。对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起了催眠作用的酒,也已经偷偷地蒙蔽了匹克威克的知觉。这位绅士已经逐步地经历了作为饱餐及其后产生的昏睡状态的种种先行阶段。他已经发生过那种正常的变化——从欢乐之颠跌落到不幸的深渊,又从不幸的深渊上升到欢乐之颠。像街上的一盏煤气灯似的,管子里冒着气,暂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光辉:然后暗了下去,几乎看不见了:隔了一会,又发出光来照耀一下,随后带着一种犹疑的、逡巡的微光闪烁着,终于完全熄掉:他的头低垂在胸口;于是,可以听到这位伟人的存在的仅有的特征就是一种不断的鼾声,其中还时而带一声局部的哽咽。 参加舞会和一见肯特州的美人,对于特普曼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带那位客人一道去,对于他也有同样大的引诱力。他完全不熟悉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而那位陌生人却似乎对这两者都兼得,就像他是从小生长在这里似的。文克尔已经睡着了,而特普曼根据过去类似的经验,充分知道他一醒过来就会很自然的昏头昏脑的爬上床去的。他正在犹疑不决。“你自个儿斟上,再把酒递过来吧,”正在努力奋斗的年青人道。 特普曼照他的话做了,这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决定了。 “文克尔的卧室在我的里间,”特普曼说:“假使我现在喊醒并对他说明我的意思,他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放在一只毡呢旅行包里;假使你穿了去赴舞会,回来就脱下来,我就可以放回原处,根本用不着麻烦他了。” “妙,”年青人说,“妙极了——只怪碰着这么个别扭事儿——十四件上装都在那些捆扎好的箱子里,却不得不穿别人的衣服——非常好的主意,那是——非常好。” “买票吧我们,”特普曼说。 “不用为了这点事而兑开大钞,”年青人说,“猜字幕来决定谁请客吧——我说,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落了下来,“龙”(女人是对“龙”的恭维说法)朝上。 特普曼按铃召来了侍者,买了票,并吩咐点上了卧室的蜡烛。一刻钟之内,年青人已经用那生聂尔-文克尔的一套礼服打扮齐全了。 “是一件崭新的上衣,”特普曼说,这时年青人正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第一件钉着我们社徽的钮子的衣服,”——并叫年青人注意那镀金的大钮子,在中央有一个匹克威克先生的半身像,两边各有“p.c.”两个字。 “p.c.”年青人说——“古怪的装饰——老家伙的头像,还有p.c.——p.c.是什么意思一‘特别的上衣’吗,嗳?”特普曼先生带着勃然的愤慨和很大的自傲,解释了这徽章的奥妙意义。 “腰身短了点,是吗?”陌生人说,在镜子前团团地转着,为了从镜子里看一看腰带上的钮子——它们是在他的后背的半中间。“就像邮差穿的号衣咧——邮差那种上装真滑稽——包工承办的——不量尺寸——神秘的天意——所有的矮瘦个子都穿阔大号衣——所有高大个子都穿短小的号衣。”特普曼的新同伴一面这样高谈阔论着,一面整理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文克尔的衣服;于是由特普曼陪着,走上楼梯去舞厅。 “贵姓呀,阁下?”门口的侍应说。特普曼先生正要跨上前去通报自己的姓名,年青人阻止了他。 “不要报什么姓名,”——然后他向特普曼先生耳语说,“姓名要不得——不出名阿——原本是很好的姓名,不过却不是鼎鼎大名的——对于一个小圈子是顶呱呱的名字,可是在公共场合里出不了风头——匿名反倒好——伦敦来的老爷们——显贵的外宾——等类。”仆役推开了门;特普曼和年青人走进了舞厅。 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放着大红套子的长椅,挂在壁上的枝形灯架蜡烛在玻璃上闪烁,乐师们另外集中在一处比舞池高出来的凹洞里,舞池里有两三组跳舞的人正在有规律地跳着四组舞。邻近的牌室里有两桌牌局,是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在打“惠斯特”。 舞曲的最后一节奏完了,跳舞的人们在房间里散步,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看着在场的人。 “漂亮的女人们啊,”特普曼说。 “慢着,”陌生人说,“等一下才有味儿哪——贵人们还没有来——奇怪逻辑的地方儿嘛——‘造船厂的人’中间,身份高的不认得身份低的——身份低些的又不认得社会上的中等阶级——中等阶级不认得生意人——部长不认得任何人。” “那个淡色头发、粉红眼睛、穿着奇异装束的小孩子是谁?”特普曼问。 “嘘,你真是——什么粉红眼睛——奇异装束——小孩子——乱说一通——九十七联队的旗手——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呗——名门大族——史耐普家族——非常牛——” “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克勒伯夫人,克勒伯小姐们到!”守在门口的侍应用高亢的声音喊。整个房间起了一阵大骚动,因为进来了一位穿了钉着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的高大绅士,一位穿蓝缎子的大块头太太,和两位也是同样块头的小姐,穿的也是同种颜色的时髦服饰。 “部长——造船厂的首长——大人物——大的不得了的人物,”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和他的家庭招待到房间的最里面的上席去的时候,年青人凑近特普曼的耳朵低低地说。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和其他的显贵随即拥上去对克勒怕小姐们表致敬意;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则挺立在那里,从他的黑色领带上面威严地看着众人。 “史密西阁下,史密西太太,和史密西小姐们,”这是其次的通报。 “史密西阁下是什么人?”特普曼问。 “造船厂的什么官儿,”年青人回答。史密西恭恭敬敬地对托马斯-克勒伯爵士鞠了躬;托马斯爵士故作谦逊地受了礼。克勒伯夫人通过眼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呢,就反过来对某某太太盯一眼,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在造船厂做事的,史密西太太觉得用不着奉承他们。 “布尔德尔陆军上校,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布尔德尔小姐,”——这些是其次的来宾。 “驻屯军的首长,”年青人回答特普曼先生的探问的眼光。 布尔德尔小姐受到克勒伯小姐们的热烈欢迎;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和克勒伯夫人之间的寒暄是极其热情的;布尔德尔上校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相互地递了鼻烟壶,他们的样子很像一对亚历山大-赛尔科克——“他们眼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的君王。” 当本地的贵人们——姓布尔德尔的,姓克勒伯的,姓史耐普的——在房间的上席那一头这样维护着他们的尊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头有样学样。九十七联队的一些较不显贵的军官对造船厂的一些较不重要的官吏们的家属献着殷勤。律师们的妻子和酒商的妻子成了另一阶层的弄潮儿(糟坊主人的妻子拜访布尔德尔家族去了);还有汤林孙太太,开邮政局的,似乎根据双方的同意做了生意人阶层的领导者。 当时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最活跃的人物,是一个小胖子,头上的黑头发直竖着,中间一片广大的平原——这是秃顶的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军医。这位医生跟每个人都谈得来,一道吸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笑乐、跳舞、打趣、打惠斯特,无所不会,也无处不到。这些事情已经可以够他忙的了,可是这位小小的医生却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对一位小小的老寡妇大献殷勤执着而热烈。这位寡妇的华丽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饰物,说明了她有着令人极其可羡的补助。 特普曼和他的同伴,两对眼睛都对那医生和寡妇盯了好一会儿,打破了沉默。 “有钱得很——老女人——目中无人的医生——这主意不错——逗个乐,”这些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自个可以领悟的字句。特普曼用询问的眼光看看他的脸。 “我要和那寡妇跳舞,”年青人说。 “她是谁?”特普曼问。 “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她——让我来挤掉那医生——马上开始。”年青人随即走到房间的那一边,靠在一只壁炉架边,开始用一种尊敬而忧郁的恋慕神情盯着那老妇人的胖脸。特普曼先生无言的惊讶着。年青人进展得很快;小小的医生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去了——寡妇的扇子跌落在地上;年青人拾了起来,呈送了上去——一个微笑——一个鞠躬——一个屈膝礼——几句谈话。年轻人大胆地走到司仪那里,之后回来;一点介绍的手势;年青人就和布及尔太太参加了四组舞了。 这简捷的过程使特普曼大为惊讶,然而医生却跌破眼镜慌了手脚。年青人是青春的,寡妇被奉承上了。医生献殷勤但没人理睬;而医生的愤慨对于他的泰然自若的敌手也是毫无作用。史伦谟医生慌得目瞪口呆了。他,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顷刻之间就被一个人踢倒在地上了,而这人是从来没有谁见过的,并且就是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被抛弃了!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这样的然而事实如此;他们明明是在那里。什么!介绍他的朋友!能相信他的眼睛吗!他又看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视觉器官没出什么毛病;布及尔太太正和屈来西-特普曼跳舞,这是百分百正确的事实。明明是那寡妇正在和他跳舞,她跳到这里,跳到那里,而且特别有劲哪;特普曼也在跳来跳去,脸上带着最庄严的表情,他(像许多人一样)在跳舞的时候显出一种神气,仿佛觉得四组舞不是什么随便玩的玩艺,而是一种对感情的严肃考验、需要不屈不挠的坚定来的。 医生沉默而一忍面忍地忍受了这一切,还有随后的一切端茶、斟酒、递饼干、献媚等;但是后来陌生人出去送布及尔太太上她的马车时,他等了几秒钟也就迅速地冲出了房间,那勉强忍耐压制到现在的全部愤慨就从脸上各处冒了出来。激动得浑身大汗。 陌生人正走回来。特普曼跟在他旁边。他低声说着什么,还笑出声。医生简直想要他的命。他在得意哪。他胜利了。他嚣张呢。 “先生!”医生用严肃的声调说,递上一张名片,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史伦谟,史伦谟医生,阁下——九十七联队——查特姆营房——我的名片,阁下,我的名片。”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但是满腔愤慨哽住了他的喉咙。 “啊!”年青人冷冷地回答,“史伦谟——多谢罗——客气啦——我现在没病,史伦谟——等我生病的时候——再去拜访你。” “你——你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人,”暴怒的医生喘息地说,“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骗子——一个——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把你的名片给我。” “噢,我说呀,”年青人说,侧着身子,“这儿的混合饮料太浓——慷慨的东家——太笨啦——非常之笨——柠檬水好得多——问得慌的房间——有岁数的老人家——明儿早晨可要受罪啦——残酷——残酷;”于是继续走了一两步。 “你是住在这旅馆的吧,阁下。”激愤的小胖子说:“你现在醉了,明天早上你看着吧,阁下。我会把你找出来的,阁下;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没关系,你去找吧,”泰然的年青人回答。 史伦谟医生脸上显出一种凶恶相,忿然把帽子向头上一批;年青人和特普曼先生上楼到后一位的卧室里,去把借来的羽毛还给一无所知的文克尔。 那位绅士如死猪一般睡得正熟;衣服很快放回了原处。年青人十分兴奋;特普曼呢,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了,觉得今晚是个绝妙的笑料。新朋友告别了;他为了找出睡帽口而费了一点儿手脚,并且也因为排命要戴上睡帽而打翻了蜡烛台,经过一串繁复的章程而终于上了床,很快就去与周公相会了。 第二天早上刚刚打了七点钟,匹克威克的博学的头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就被卧室门上的响亮的敲击声从睡眠唤醒了。 “谁呀?”匹克威克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问。 “擦靴子的,阁下。” “什么事?” “对不起,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穿鲜艳的蓝色礼服、带一只有p.c.两个字的镀金钮子的?” “大概是送出去洗了吧,”匹克威克想,可能这人忘记是谁的衣服了——“文克尔,”他说,“过去第二个房间,右手边的。” “谢谢你,阁下,”擦靴子的仆人说,走开了。 “什么事呀?”特普曼叫唤说,房门上的大声敲击把他从健忘的安眠中惊醒。 “我可以和文克尔阁下说句话吗?”擦靴子的仆人在外面答道。 “文克尔——文克尔,”特普曼对里面房间叫唤着。 “哈罗!”从被子下面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回答。 “有人找你——在门口——”屈来西-特普曼勉强说了这些字句之后,转过去又睡得人事不知了。 “找我!”文克尔急忙跳下床,马马虎虎地穿上衣服。“找我?在这种偏僻地方——究竟谁会来找我呢?” “一位绅士在咖啡间里等你呢,阁下,”文克尔开了房门仆人说:“他说他不耽搁你多少的工夫,但是他非见你可。” “奇怪!”文克尔说:“我马上下来。” 他匆匆用一件旅行披巾和一件便袍把自己塞进去,走下楼梯。一个老妇人和两个侍者正在收拾咖啡间,一个穿着简便制服的军官正望着窗外。文克尔进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头硬倔倔地一点。他吩咐仆人们退出之后,很细心地关上了门,于是说,“是文克尔阁下吧,我想?” “我正是文克尔,阁下。” “你不会感到意外吧,阁下,我要通知你,今天早上我到这里拜访你是为了我的朋友,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他叫我转达他的意见,你在昨天夜里的行为不是任何绅士所能忍受的;也不是(他又说)任何绅士能够对别的绅士所能做得出来的。” 文克尔先生的惊讶在脸上是如此之真实和明显,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看得明明白白;所以他继续说——“我的朋友,史伦谟医生叫我说,他坚决相信你昨天夜里是醉了,所以干下了令人不耻的行为,可能不知道你对于别人的侮辱是到了何等的程度。他委托我说,假使你认为这是你醉后的失态,请求谅解的话,他同意接受你的书面的道歉,根据我的口授、由你亲笔写下来。” “书面的道歉!”文克尔先生重复他的话说,是惊讶声调中最强调的声音。 “当然你知道两者之间的抉择的,自个衡量吧,”来访者说,冷冷地。 “你是受了委托把这些话指名指姓带给我的吗?”文克尔先生问,他的脑子被这一突然谈话弄得一团糟了。 “我当时并没有在场,”来访者回答,“因为你坚决拒绝把你的名片给史伦谟医生,所以史伦谟医生就叫我替他找出穿一件很不平常的上衣的人——那是一件鲜蓝色的礼服,有一颗镀金钮子,上面有一个半身像,和‘p.c.’两个字。” 文克尔先生听到这样详细地描写他的衣服,惊讶得不知所措了。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继续说: “根据在账房的探问,才知道那件上衣的所有者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同到这里的。我就叫人去问被认为大约是你们中的领袖的那位绅士;而他立刻叫我来找你。” 假使洛彻斯特堡垒的主塔突然从基础上走出来,站到咖啡间的窗户对面,这事使文克尔先生发生的惊讶,也无法比他听了这些话之后的深刻的惊骇来,这是什么跟什么。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的上衣被人偷去了。“你能够等一会儿吗?”他说。 “没问题,”那位不受欢迎的来客回答。 文克尔先生急忙跑上楼,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旅行袋。上衣是在老地方,但是在仔细察看之下,有在昨天夜里曾经被人穿过的明显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文克尔说,衣服从手里落下。“饭后我喝了太多的酒,模糊地记得后来曾经在街上散步,抽着雪茄。事实是我喝得太醉了;可能是换了礼服然后去了什么地方那里,得罪了谁?应该是这样;而这信息就是那件事情的可怕的后果。”文克尔想到这里,回头向咖啡间走去,抱着悲惨而庄严的决心,打算接受好斗的史伦谟医生的挑战,承受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一切后果。 由于种种的因素考虑,文克尔作出了这个决定;第一是他在匹社的名誉。他向来被推崇为在一切娱乐和技艺方面的崇高的权威者,无论是进攻的,防御的,或是无所谓的;假使他在这第一个实地试验上就退缩起来,而且当着他的伟大领袖的面退缩起来的话,他的声名和地位将要永远消失了。何况,他记得常常听到这类事情的门外汉的猜测之辞,说是由于副手们之间的谅解的安排,手枪是极少真正上了子弹的;再者,他想到,假使他叫史拿格拉斯做他的副手,并且在他面前把危险活龙活现地描写一番,那史拿格拉斯也许会把事情告诉匹克威克领袖,而匹克威克呢,当然会立刻报告地方当局,这样就可以防止他的拥护者被杀害或是打成残废。 他这样想着,回到咖啡间,表白了他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个朋友,来商量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吗?”军官说。 “完全用不着,”文克尔回答:“你先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以后找一个朋友同来就是了。” “今天日落的时候行吗?”军官用淡漠的声调问。 “没问题,”文克尔回答;心里却觉得一团糟。 “你知道毕特碉堡吗?” “唔;我昨天看到的。” “请你走到堡垒的一只角落那里时,拐进沿着壕沟边上的田地,走上向左手边的一条小路,再往前走,我在那里等你;我可以把你领到一个更隐僻的地方,在那里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怕有人来打断。” “怕有人来打断!”文克尔想。 “没有其他什么要布置了,我想,”军官说。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了,”文克尔回答。 “早安。” “早安,”军官大步走开的时候,噘起嘴来吹了一支轻快的曲子。 这天早饭吃得很沉闷。特普曼经过昨天夜里那场不习惯的消遣之后,到现在还不想起来;史拿格拉斯似乎正在富有诗意的意气消沉的心境之下;连匹克威克都对于沉默和苏打水表示出不平常的爱好。文克尔先生急切地等着机会来临。终于它来了。史拿格拉斯提议去看一看堡垒,而大伙之中唯一情愿出去散一散步的只有文克尔,所以他们一道走了出去。 “史拿格拉斯,”他们走上热闹街道之后,文克尔说:“史拿格拉斯,我的好朋友,你能够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极其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不能够。 “能,”史拿格拉斯回答。“让我发誓——” “不必,不必;”文克尔打断他,他的同伴真心保证不泄露消息的想法把他吓坏了:“不要发誓,不要发誓;完全不必要的。” 史拿格拉斯就把他的一只已经根据诗歌的精神向天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做出倾听的样子。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好朋友,这是一件关系到名誉的事,”文克尔说。 “你放心吧,”史拿格拉斯握着他朋友的手。 “是跟一个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文克尔想把事情说得尽可能地庄严点:“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也是一个军官,时间是今天黄昏,地点在华特碉堡那边的荒地上。” “我陪你去,”史拿格拉斯说。 他是惊讶的,但不沮丧。因为在这种场合,恰恰是除了决斗的本人之外,别人一般都能够很镇静的。文克尔忘记了这一点。他用自己的感情忖度了别人的感情。 “结果也许是很可怕的,”文克尔说。 “我看不至于,” “我相信那医生是一个很好的射手,” “军人们大多都是,”史拿格拉斯镇静地说,“不过你也不赖,不是吗?” 文克尔作了肯定的答复;他发觉他还没有使他的朋友吃惊到合适的程度,所以他转换了阵地。 “史拿格拉斯,”他说,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假使我死了,你可以在我就要交给你的小包里找到一封信,是我留给我的——我的父亲的。” 这一进攻注定还是失败。史拿格拉斯是被感动了,但是他对于负责送出这一封信欣然承诺,好像他为了一个朋友,值得。 “假使我死了,”文克尔说,“或者是那医生死了,那么你,我的亲爱的朋友,就要作为从犯而受到审判。我岂不是造孽要连累我的朋友受到流放——说不定还是终身放逐哪!” 这话使史拿格拉斯全身略微畏缩了一下,但是英雄主义是不可征服的。“为了友谊的缘故,”他豪迈地叫唤说,“我愿意冒一切的危险。” 各有各的鬼胎各有各的心思,默默地并肩而行;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心里是多么恨他的同伴的忠诚的友谊啊!早晨的时间就这样渐渐过去了;他渐渐急了。 “史拿格拉斯,”他突然站住:“不要阻挡我为了这件事——不要向地方当局打小报告——不要喊什么维持治安的官吏把我或是史伦谟医生——现在驻扎在查特姆营房的九十七联队的军医——拘留起来。阻止了这场决斗;——喂,不要啊!” 史拿格拉斯强烈地抓住他朋友的手,热情的回答说,“万万不会!” 一阵颤栗掠过了文克尔的身体,因为他该死心了,他无法叫他的朋友害怕了,而他是注定了要做一个活靶子了。 这件事的一切情况已经正式对史拿格拉斯作了交待,之后从洛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租到了连带火药、子弹、铜帽子等必要附件的决斗手枪,朋友俩就回了旅店;文克尔在沉思将临的一场决斗;史拿格拉斯则去安排战斗的武器,使它们可以随时应用。 当他们重新走出旅馆去履行他们的倒霉差使的时候,正是很沉闷的黄昏。文克尔用一件极大的斗篷包住了身体,让别人认不出来;而史拿格拉斯却在斗篷下面携带了杀人的工具。 “一切你都带齐了吗?”文克尔声调异样兴奋。 “都带了,”史拿格拉斯回答:“充分的弹药,为了怕打些空枪。箱子里有四分之一磅的火药,我口袋里带了两张报纸,预备装火药的。” 这些都是友谊的证明,任何人对这些当然都会感激不已的。推测起来,文克尔先生的感激大概是过于强烈而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向前走——而且走得相当慢。 “我们正赶上时间,”他们爬过第一片田野的围篱的时候,史拿格拉斯说:“太阳刚刚落下去。”文克尔抬头看看落日,痛苦地想到自己不久也有无痛苦地“落下去”的可能。 走了几分钟之后文克尔叫喊说。“军官在那里了,” “哪里?”史拿格拉斯说。 “在那;——穿蓝色披风的就是。”史拿格拉斯依照他的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正如他所说的裹着披风的人。军官微微地招一招手,表示已经看到他们,让他们跟着他走;他随即转身走去,这两位朋友就稍微离开一段距离在他后面跟着。 黄昏越来越阴暗,一股忧郁的风在荒凉的田野里嘶哑,像是一个隐约的巨人在呼唤他的看家狗。景象的凄凉使文克尔的心情蒙上了阴暗的色调。他们走过壕沟的转角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它像一个巨大的墓穴。 军官突然走到路边;爬过一道栅栏,越过一道篱笆,到了一个隐僻的地方。有两位绅士正在等着;一个是身材矮矮的胖子,黑头发;另外一个——穿着紧身长外套的大块头——十分安闲地坐在一只行军帆布凳上。 “大概就是他们吧,另一个是外科医生吧,我想,”史拿格拉斯说:“喝一口白兰地吧。”文克尔接住他朋友递过来的柳条花纹的酒瓶,把那兴奋饮料大灌几口。 “阁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对着走过来的军官说。史伦谟医生的朋友鞠了躬,拿出一只像史拿格拉斯带来的那样的箱子。 “我们没有什么再要说的了,机会已经错过了,”他冷冷地说,一面打开箱子:“道歉是被坚决拒绝了的。” “没有什么要说了,阁下,”史拿格拉斯说,他开始觉得他自己心里也不安起来。 “请你走过来好吗?”军官说。 “当然,”史拿格拉斯回答。距离已经量好,各种准备也都作好了。 “你会发现这些比你们的好,”对方的副手拿出他的那些手枪。“你看见我装弹药的。你反对用这些枪吗,认为有问题吗?” “当然不反对,”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军官的提议使他解除了很大的烦恼;因为他自己对于怎样装手枪还是有点儿模糊和不明白的。 “那么我们可以叫我们的人站好位置了,没问题吧,”军官说,那样淡漠,就好像决斗的人是棋子、而他们是下棋的人。 “我想可以了,”史拿格拉斯回答;他对任何的提议都会同意,因为关于这件事他一窍不通。军官走向史伦谟医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走向文克尔。 “都预备好了,”他说,拿手枪交给他。“披风给我吧亲爱的朋友。” “我的小包裹你已经拿到了,亲爱的朋友,”可怜的文克尔说。 “是的,”史拿格拉斯说。“坚定一点,争取胜利。” 在文克尔看来,这种劝告非常像旁观者们在看打架的时候千篇一律地鼓励最小的孩子的话——“干呀,争胜利呀!”——胜利说来倒是很美妙的,可惜你不知道怎样他才会幸临于你。然而他还是默默地脱了斗篷——斗篷这种东西,脱起来总是要费很长的时间的——接了手枪。副手们退开了,坐在行军凳上的绅士也退开了,交战的双方渐趋逼近。 文克尔先生向来是出名的极端仁慈。据猜测,他走到那要命的地点的时候紧闭着眼睛的原故,就是为了不愿意故障故意伤害一个同类;也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他没有看到史伦谟医生那非常出奇的和不可思议的举动。先是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退回几步,揉揉眼睛,又瞪眼看看;终于大叫:“停止,停止!” “到底怎么回事?”史伦谟医生对着跑过来的朋友和史拿格拉斯叫唤——“不是他。” “不是他?”史伦谟医生的副手说。 “不是他?”史拿格拉斯说。 “不是他?”手里拿着行军凳的绅士说。 “当然不是的,”矮小的医生回答。“他不是昨天夜里侮辱我的人。” “这就奇了!”军官喊。 “很奇怪,”拿行军凳的绅士说。“不管这位绅士到底是不是昨天夜里侮辱了我们的朋友史伦谟医生的人,关键是事已如此,能不能就因为表面问题而认为他不是那个人呢?”这拿着行军凳的人用非常高明而神秘的神气提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之后,深吸了一口烟,抬起头沉重地吐出,深意地四面扫视,像是这类事情的权威。 文克尔先生听到他的敌手大声地喊“住手”时候张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他又根据敌手后来的几句话,知道这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并立刻预见到假使他把前来决斗的真正动机隐瞒起来,他必然会得到更大的好处的;于是他勇敢地走上去,说,—— “不是我,我保证我所说的话。” “那末这就是一个侮辱,”拿行军凳的人说,“对史伦谟医生的一个侮辱,也就是立刻继续进行的充足的理由了。” “请你不要说了,贝思,”医生的副手说,“今早上你应该把这种事实跟我说明。” “可不是——可不是,”拿行军凳的人愤慨地说。 “我请你不要说话,贝恩,”医生的副手说。“要我把问题再说一遍吗,先生?” “因为,先生,”赢得了思考的时间的文克尔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回答说——“因为,先生,你描写一个醉酒的有失绅士风格的人穿着那件上衣,惭愧得很,不仅是我穿的,而且是我创造的——预定作为伦敦的匹克威克社的制服的,先生。我觉得维持这种制服的荣誉,是义不容辞的,因此我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挑战。” “我的亲爱的先生,”善良的小医生伸着手兴奋地走过来说“我佩服你的豪侠。请允许我说,先生,我非常钦佩你的行为,而我感到非常的抱歉,因为无原无故麻烦你到这里来。” “请不要介意,先生,”文克尔先生说。 “若能够和你交个朋友,那是足以自豪的,先生,”小的医生说。 “和你相识是我莫大的荣幸”文克尔先生回答。于是医生和文克尔先生握了手,接着和泰普尔顿中尉(医生的副手),拿凳的人。史拿格拉斯一一握了手:最后提到的这位绅士对于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贵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想我们可以体会了,”泰普尔顿中尉说。 “当然,”医生说。 “除非是,”拿行军凳的人插上来说,“文克尔先生抱怨这次挑战。否则他是十分满意的。” 文克尔先生非常克己地说,他已轻十分满足了。 “或者,”拿行军凳的人说,“很可能刚才我所说的话侮辱了这位先生;假如这样我也乐意马上接受他的挑战。” 史拿格拉斯先生连忙表明说,他非常之感激刚才说话的这位绅士的豪爽的提议,但是他只能加以拒绝,因为他对于整个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满意的。两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子,转身回去,心情比当初好得多了。 “你要留下来多长时间?”史伦谟医生问文克尔先生,他们俩极其亲睦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们后天要离开这里了,”是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们光临寒舍,使我在这场失礼的误会之后陪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小小的医生说。“今天晚上你们没有事情吗?” “我们还有几位朋友在这里呢,”文克尔先生回答,“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回到店里去。也许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牡牛饭店来看我们吧。” “没问题,”矮小的医生说:“到十点钟不嫌太晚吧?” “啊,不晚,”文克尔先生说。“我会很荣幸地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两位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那是我的荣幸了,”“的确的,”史伦谟医生回答,并没有猜测到特普曼先生是谁。 “你一定来的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呵,一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大路上了。他们相互亲热地握别之后。史伦谟医生和他的朋友们回营房,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道回旅馆。 第三章 一位新相识。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一个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愉快的遭遇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两个朋友的突然外出觉得有点儿忧虑,而他们俩整个早上的神秘行动又深深地增加了他的这种疑虑。因此,当他们再次进来的时候,他怀着比平常更大的愉快的心情站起来欢迎他们;并且怀着无比的兴趣问他们是什么事情使他们逗留在外。对于他这问题,史拿格拉斯先生正打算把刚才的事情忠实地叙述一番作为回答,但是他突然地滞住了,因为看见在场的不仅有特普曼先生和他们前一天在驿车上的那位伴侣,而且还有一位外貌非常古怪的陌生人。他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他的病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睛已是触目惊心,再加上那些乱蓬蓬的盖住半个脸的长发,就更显得古怪。他的眼睛那么亮,眼光那么锐利,几乎是不自然的;他的颧骨高高突起;下巴又长又瘦,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说明了那是他的常态的话,人家会以为他是暂时收缩着肌肉、把嘴上的肉吸进去了。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的大技巾,披巾的两个大头子散在胸口,时而从那件旧背心的破钮孔下面显露出来。他的上身衣服是一件黑色紧身长外套;在下面穿了一条宽大的褐色裤子和一双快要破的大靴子。 文克尔先生的眼睛所盯住的,正是这位异样的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明、一边伸手指着的,也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是我们的朋友的一个朋友。今天早上我们发现这地方的剧场和我们的朋友有密切关系,虽然他并不愿意给大家知道;而这位绅士呢,就是这行职业里的一员。你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跟我们讲起有关的事呢。” “说来话长哪,”头一天的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文克尔先生面前,低声而推心置腹的说了一段话。“怪家伙——干这种沉闷的事儿——不是演员——怪人儿——种种的不幸——我们在巡回的时候叫他忧郁的杰美。”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有礼貌地欢迎了这位被很雅致地叫做“忧郁的杰美”的绅士;叫了白兰地和开水,像其余的人那样在桌旁坐了下来。 “现在,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能赏个脸跟我们说说你要说的事吗?” “忧郁的杰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陈旧的纸,对着刚刚掏出笔记簿子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一种跟他外表完全相配的空洞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我——我算不了什么呵,”史拿格拉斯先生非常谦虚地回答,差点儿被这问题的突然来临吓坏了。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一样。假使剥夺了一个的虚伪装饰,和另一个的虚幻,那末,真正的人生和舞台的价值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很对,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 “在脚灯前面呢,”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好像坐在那富丽堂皇的宫廷看演出一样,安静地欣赏着演员们的优美舞姿,动作和神态,——在脚灯后面呢,就像是缝制那些艳服的人,没有人知道生死浮沉只能听天由命。” “的确,”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因为那忧郁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着他,而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说下去,杰美,”西班牙的旅行家说,“像黑眼睛的苏珊一样——全都在荡里——别咿咿哑哑——说呀——拿出精神来。” “你在开始之前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个提示,调起一杯掺水白兰地,慢慢地喝下半杯,打开纸卷边看边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在匹社的记录里,题为《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我要叙述的是一个普通而又感人的事情,”那忧郁的人说:“甚至也没有不平凡的地方。贫困和疾病原是人生常事,除了被看做极其普通的人事盛衰之外,不足以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我把这些记录搜集起来,是因为里面所说到的是我多年所熟识的人。我追踪着他的向下发展,一步一步,直到他最后走到贫困的极端,从此一蹶不振。 “我所说的人是一个演哑剧的下级演员;他像他那下级的许多人一样,也是一个酒鬼。在他的情形还比较好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由于放荡而衰弱、由于疾病而消瘦之前,他拿的薪水还不坏,假使他能够小心谨慎,他还可以继续再拿几年——虽不说许多年;因为这些人不是死得早,就是由于过度劳累而衰老,而他们的生存是全靠体力劳动来维持的。然而他摆脱不了的罪恶害得他太惨了,在他不年轻的时候剧场由于他衰老而不可能启用他了。酒店对他有一种魔力,他抗拒不了。假使他坚持走这条老路的话,那末他的命运就不仅是疾病和贫穷,而且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然而他竟坚持了,结果是可想而知。他不能找到职业,他没有面包。 “无论谁,只要是熟悉剧场的事情的,都知道在舞台的周围,榜惶着一群群衣衫褴褛,贫困不堪的,——不是正式被雇为演员,只是凑凑舞队的人数,充当跑龙套的、翻跟头的之类,在连演一出大哑剧、或者演复活节戏剧这些大型戏剧的时候雇用他们,过后就解雇掉,直到下次再演什么大戏需要他们的时候再雇用。这人就被迫走上了这条谋生的路;天天夜里还要到什么下等戏院去讲课,为了多赚几个先令而奔跑,以便能够过过他的老瘾。不久连这条生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连这样挣点微薄的薪水的工作都没了,他是真正到了濒于饿死的境地,只能跟那些所谓的老朋友混混,东拼西凑弄几个钱;而他只要弄到钱,总是照老规矩花掉。 “他在那种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去的境况之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苏雷滩的一家剧场有一个短期合同,就在这里碰到了他;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因为我曾经到各省旅行了一趟,而他是在伦敦的小街小巷里躲藏着。我穿好了衣服,穿过舞台正要离开向外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永远忘记不了当时回头看见的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他穿了演哑剧的服装,是荒唐不堪的小丑装。‘死的跳舞’里的鬼怪角色,就是最有名的画家描绘的最可怕的形象。都不及眼前那朋友的鬼怪模样。他的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腿子——它们的畸形被古怪的服装加强了一百倍——还有他那双眼睛,无神而滞钝,在脸上涂的白粉映衬下显得很可怕;由于麻痹症而颤抖着的、装饰得奇形怪状的头,以及擦了白粉的、芦柴棒般的长手——这一切都使他显出一副可憎恶的可怕模样。没有言语能够把它形容得很适当,而我直到如今一想起来全身就要发抖。他把我拉到一边,用不成句的言语说了一大篇疾病和穷困,说到最后照旧是迫切地要求一笔小数目的借款。他说话的声音空虚而发抖。我放了几个先令在他手里,当我转身走开的时候,听到那一阵哄堂大笑,那是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舞台上而引起的。 “过了几天,一个茶房给我送来一张便条,上面胡乱地用铅笔写了几行,大概意思是:那人已病危旦夕,要我在演完戏之后到那条不出名的街去看望他,那里离戏院不远。我答应下班立刻就去;所以在闭幕之后我就出发履行我的忧郁的任务去了。” “时间已经很晚,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幕戏;而且因为那天晚上是义演,所以特别延长了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冷湿的风吹着雨点沉重地打在窗子和屋檐上。狭小的冷落街道上积了一汪一汪的水,稀稀落落的油灯有许多已经被狂风吹熄了;这一路走去,风吹雨打,摇摇晃晃,边走边查问,经过几分波折终于找到了那一个煤栈,他所住的地方,上面有一层楼,我寻找的对象就躺在楼上的后间。 “一个可怜相的女人,那人的妻子,在楼梯上迎接了我,一边告诉我他刚刚昏睡了过去,一边领我轻轻走进去,给我端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病人是脸向着墙躺着的;他没有注意到我来,所以我有时间观察我置身其中的地方了。” “他躺在一张白天应该翻起来的旧床上,床头挂着一条破碎不堪的幔子挡风,然而风却从门上的无数裂缝里吹进这凄凉的房间,把幔子吹得不停地荡来荡去。在一只生锈的不固定的炉子里,生了不旺的煤渣火;它前面放了一张旧的、有污斑的三角桌子,上面有几只药瓶子、一只破玻璃杯和一两样其他的家用物件。那女人坐在临时铺在地板上的床的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守着睡在地板床上的小孩子。墙上有两块搁板,上面有几只盘子、杯子和小碟子:下面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演戏用的剑。除了乱丢在房间角落里的几堆破布和包裹之外,这些就是这房里的所有的东西。 “我有时间看清了那里所有的东西,注意到那个病人那沉重的呼吸并注意到他在高烧之下醒来时发现我已经来了的神情。他在不停地转侧着想把头枕得舒服一点的时候,把手乱伸到床外,碰着了我的手。他吃惊地撑起身体来,对我脸上紧紧地盯着。” “‘是赫特来先生,约翰。’他妻子说,‘赫特来先生,你今天晚上请他来的,你知道。’” “‘啊!’病人说,用手摸摸额头;‘赫特来——赫特来——让我想想。’他像是努力凝思了一会儿,随后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惊恐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老朋友。她要谋杀我,我知道她会的。’” “‘他这样已经有多久了?’我对他的啜泣着的妻子说。” “‘昨天傍晚,’她回答。‘约翰,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要让她靠近我,’她俯向他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说,‘赶她走;她靠近我我就受不住。’他狂乱地盯着她,带着极度恐惧的神情,随后就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以前曾经打过她昨天我还打,我还把她和孩子都饿了几顿而现在我衰弱了她会借此机会报复的,会的,她会谋杀我的;我知道她会的。假使你像我一样看见她哭,你也就知道了。不要让她靠近。’他松了手、精疲力尽地倒在枕头上了。 “我对于他这反应知道得太清楚了。假使我曾经有一瞬间抱着任何怀疑的话,一看见那文人的苍白的脸孔和消瘦的身材也就足够明了事情的真相了。‘你暂时站开些好’。我对那可怜的女人说,‘他很畏惧你,他的心情很坏,若是他看见你的话。你离开远一些也许能使他安静。’她退到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他睁开了眼睛。焦急地四面看看。 “‘她走了吗?’他急切地问。” “‘是呀——是呀,’我说,‘她不能伤害你的。’” “‘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低声说,‘她确实伤害我。她的眼睛像一把利剑直刺我心,使我感到比疾病更加恐惧,她每看我一眼就令我发疯。昨天一整夜,她苍白的脸孔和那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紧紧凑在我的面前;我把脸转到哪里,它们也就跟到哪里;每次我从睡眠中惊醒过来,她总是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近些,用深沉的、惊慌的耳语声说——‘杰姆,她一定是个邪恶的精灵——一个恶鬼!别响!我知道她是的。假使她是个女人,她早就会死掉了。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她所受的苦。’ “一定是那长期的虐待和遗弃的过程才会使他这样一个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了,我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话;像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人,谁能给与希望或安慰呢?” “我在那里坐了两个钟头以上,他一直是在床上翻来复去痛苦而焦虑的叫喊,不停地乱挥着手。最后,他沉入了部分地失去知觉的状态,心灵从一个景象到另一个景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样不安地彷徨着,失去了理性的控制,然而还是解脱不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对于当前的痛苦的感觉。我从他言语和反应看出,他的病症是如此,而且越发恶化,所以就离开了他,答应他的不幸的妻子我明天晚上再来,而且,假使必要的话,可以坐夜陪他。 “我践了约。这二十四小时中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那深陷而迟钝的眼睛,却发出一种亮光;看上去很吓人烧焦了的嘴唇,裂开了许多小口,干枯的皮肤滚烫,而他的脸上有一种几乎非人间所有的、忧急欲狂的神情,热病烧到了最高点。病魔不断地摧残他的身体。” “我坐了前一晚所坐的位置,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听着那些即使是人类之中心肠最硬的人也深深地被感动的那种声音——死前的人的可怕的呓语。根据我所听到的医务员的意见判断,我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我是坐在他临终的床前阿。我看见他的枯瘦的四肢在高热病魔的折磨下不停地抽动。不久之前,为了取悦于喧哗的下等观众,他的枯瘦的四肢还做出种种怪相——我听见小丑的尖声怪笑,夹杂着临死的人的低声呻吟。 “看见一个人心灵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正常工作和业务上,而身体却衰弱而无能地躺在你面前,这是很使人难受的;而且,如果这些工作又是同任何带有庄严或严肃的意味的东西极不相容的,那末,所产生的感情就更加是无限的强烈了。剧场、酒店,是这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话题。他幻想那是一个晚上;当夜他要去演戏;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出去。他们为什么拉住他、阻止他去呢——他要拿不到钱了——他一定要去。不成!他们绝对不肯让他去。他把滚烫的手掩住脸,无力地悲叹自己的软弱和残酷地迫害他的人们。稍稍停顿一下,他又大声唱起几句拙劣的韵文来——那是他最近才学到的。他爬在床上,缩起枯瘦的手脚,做出不可思议的姿态滚来滚去;他梦想着他是在演剧——他是在舞台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什么喧哗的歌曲的叠句来。他终于到了他经常去的酒店里了;房里多热河。他曾经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好了,而且很快乐。把杯子倒满。哎呀!多可惜呀,早已跟踪在他后边的那个迫害者把他那刚到唇边的酒给撞洒了。他倒在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阵暂时的忘怀之后,他钻进一串低矮的拱顶房间的走不完的迷阵中了——有些时候,房是那么低,低得使他透不过气来,使他必须伏在地上用手和膝盖向前爬;里面又问又黑,无论他转到哪里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障碍物阻止他前进。还有许多昆虫,可憎恶的爬着的东西,它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空中四面八方净是这些眼睛: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可怕地闪着光简直要飞下来一口吃了他。墙壁和天花板上满是蠕动的爬虫——拱顶扩张得巨大无比——可怕的人影来来去去地掠过——其中出现了许多他所认识的熟悉的脸孔,对他装模作样地讥笑和谩骂,因而这一切都显得很可怕;他们用烧红的铁烙他,用绳子绞他的头、弄到冒血;而他疯狂地为生命而挣扎。 “他这样一连发作了好几次,有一次在他发作完之后,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揿在床上,他像是睡着了。我呢,因为连夜看守和用力气,弄得太疲乏了,就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有人猛烈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马上醒了。他已经爬了起来,打算坐在床上——他的脸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志清醒了,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一直被他的呓语烦扰着的小孩子,从小床上爬了起来,奔向他的父亲,同时惊恐地嘶叫着——母亲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怕他在癫狂的胡作非为中伤害了他;但是,却被他脸色的改变吓得楞楞地站在床边。他痉挛地抓住我的肩头,用另外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挣扎着要说话。但是徒然——他对他们伸着手,又作了一次剧烈的努力。喉咙口格格地响了一下——眼睛瞪了一下——短促的一声窒息的呻吟——于是他仰面倒下——死了!” 假使我们能够记下匹克威克先生对于上述逸事的意见,那是一定会给与我们最大的满足的。要不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我们无疑是可以把这奉献给我们的读者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在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把端在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了;早已打定主意发言了——的确的,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上说,他确实已经张开了嘴啦——这时候,侍者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正打算发表一些意见时受到了这样的打岔很无奈,然而据猜测,这些意见纵使不是会启发泰晤士河,也是会启发全世界的。他严厉地看看侍者的脸,然后对在座的人扫视一下,像是寻求关于新来的客人们的消息。 “啊!”文克尔先生站起身来,说,“是我的一些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是几位受人欢迎的使人愉快的人们,”——侍者退出之后,文克尔先生补充说,“九十七联队的军官们,我今天早上有点儿奇怪地结识上的朋友。你们会很欢喜他们。” 匹克威克先生恢复了他那原来就有的镇静。侍者回来了,引进来三位绅士。 “泰普尔顿中尉,”文克尔先生说,“泰普尔顿中尉,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医生,匹克威克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是你已经见过的: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潘思医生——史伦谟医生,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史伦谟医——” 文克你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因为看见特普曼先生和医生二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这位绅士,”医生郑重其事地说。 “当真!”文克尔先生说。 “还有——还有那个人,假使我没有弄错,”医生说,对那穿绿色上衣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眼。“我记得昨天夜里曾经对那人提出一个非常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加以拒绝。”说着,他对那陌生人宽容地皱着眉头盯一眼,同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窃窃私语。 “你说的是确实的吗?”那位绅士在耳语结束的时候说。 “是的,确确实实,”史伦谟医生回答。 “你应该当场踢他一顿。”行军凳的所有者强硬地咕噜地说。 “别说话,潘恩,”中尉插嘴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他对被这场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大为头昏脑胀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贵社的一员吧,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追究说。 “确实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回答。 “从来没有戴过有你们社徽的钮子?”中尉说。 “没有——决没有!”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泰普尔顿中尉转向他的朋友史伦谟医生,他轻轻地耸一耸肩,像是怀疑他的记忆是否出错。矮小的医生显得很忿怒,但是也很狼狈;潘恩先生呢,恶狠狠地凝视着一无所知的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 “先生,”医生突然对特普曼先生说,那声调使那位绅士吓了一跳——就好像小腿肚子被锥子很巧妙地戳了一下,神经反射射了起来——“昨天夜里在这里开的跳舞会你参加了吗?” 特普曼先喘气似的作了肯定的答复,并且一直牢牢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人是你当时的同伴,”医生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陌生人说。 特普曼先生承认了这一事实。 “喂,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我再当着这些绅士的面问你一遍,你是愿意把名片还给我接受一个绅士待遇还是叫我当场教训你一顿呢?”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不加以解释的话,我真不能让这事再进行下去了。特普曼,把情形说一说。” 特普曼先生受到这个庄严的命令,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借上衣的事;一再说明那是“饭后”做出来的事情;以自己有点儿后悔作结束;而让陌生人替他自己尽可能地辩白去。 当他正打算为自己辨白的时候,那位曾经好奇地打量过他的泰普尔顿中尉大为轻蔑地说——“我不是在戏院里见过你的吗,先生?” “的确,”并不羞惭的陌生人回答。 “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转向史伦谟医生——“明天夜里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在洛彻斯特戏院组织的戏剧里有他的角色。这事你不能进行,史伦谟——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尊严的潘思说。 对于你的这种不愉快的处境我感到难过,”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说一句,避免将来再发生这种事情的最好办法,是选择朋友的时候要更慎重一点。晚安,先生!”中尉离开走了。 “允许我也说一句,先生”容易动气的潘恩医生说,“假使我是泰普尔顿,或者假使我是史伦谟,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每个人的鼻子。我要揪的,先生,——每个人。我的名字是潘恩,先生——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晚安吧,先生。”他结束了这一篇话、并且用很高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之后,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大摇大摆走了,紧跟着他的是史伦谟医生——他无话可说,只是用足以使匹克威克先生等人畏缩起来的眼色对他们扫了一眼。 上面那些侮辱的话说完后,勃然的怒火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高贵的胸怀膨胀了,几乎要胀裂了背心。关门的声音把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空中的匹克威克先生唤醒了。他向前猛冲过去,脸上带着狂怒,眼睛里冒着火。他的手搭在房门的锁上了;要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把抓住他那可敬的领袖的上衣燕尾、把他拉回来的话,恐怕那只手马上就要扼住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的喉咙了。 “阻止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大声地叫喊着。“文克尔,特普曼——他不应该使他的卓越的生命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毁灭掉。”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抱紧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喊;匹克威克先生被一致努力的绅士们逼坐在一张圈椅上了。 “让他安静吧,”穿绿衣的陌生人说——“掺水白兰地——有趣的老绅士——胆量不小——喝吧——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忧郁的人调出来的一大杯先品味一下它的效力,然后把杯子凑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唇边;于是里面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转眼间;掺水白兰地起了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和蔼的脸孔很快恢复了平常那镇静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你介意的,”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值得动火,我很惭愧。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吧,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同意了:围住桌子的圆圈重新形成了,和谐又笼罩了整个房间。似乎文克尔先生胸中的怒火没有完全熄灭,那可能由于他的上衣被人暂借而引起的——虽然这几乎是难于设想的,这样小的一件事情竟会在一位匹克威克派的胸中引起一种暂时的愤怒之感。除此之外,他们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一份兴致,而这一夜正在同开始一样欢畅。 第四章 野外演习和露营。又是些新的朋友。下乡的邀请 跟许多作家相比,我们是抱着诚实的态度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许多可贵的材料,绝不隐瞒事实。我们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态度,履行我们作为编辑者的应尽之责;在另一种情况之下我们也许会有别的想法,想自称是些故事的著作者,然而对真理的尊重阻止我们僭越地居功——我们只能说,我们的功劳只是把材料作了适当的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而已。匹克威克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江水源,我们可以比做新江自来水公司。别人的劳动却汇成了我们的一个巨大的聚了重要材料的贮水池,我们呢,只是通过这些人的媒介,把它们安排成清洁缓和的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派学问的世界。 为了按规定办事,并且毅然执行我们的决定,把我们所叨光的蓝本承认出来,我们坦白地说,这一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都是叨了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的光。那末,现在我们就光明磊落地来把这些情节加以详述。 第二天,洛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上的全体居民一大清早就在忙乱和兴奋中爬了起来。操场上要举行大阅兵。有半打联队要演习给总司令大人“明察”,临时的炮台已经搭好了,不仅有对堡垒攻击和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读者从前面记述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描写的简单摘要看来,也许已经推测得出他是军队的热情的赞美者了。看演习是他的一大快事,也更能使他的同伴们的个别的口味如此地和谐一致。因此,他们也跟着成群的人们向检阅的地点涌去。 操场上的一切都显示出将临的仪式是极端庄严和隆重的。一队队的士兵替队伍守住场地,仆人们在炮台上照应女眷们的座位,中士们腋下挟着皮面的文件夹来回地走,布尔德尔上校呢,全副武装,骑在马上,到处走走看看,并且在人群里勒马倒退,跳着,蹦着,用极其惊人的样子叫唤着,把嗓子叫哑了,脸孔非常的红,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地奔跑,先和布尔德尔上校说话,后来就命令中士们,再后来就全都跑掉了:连兵士们在他们的发光的枪杆子后面都显出神秘的庄严神情,这充分说明了事情有着一种特珠的性质。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伺伴在最前面一排耐心地等候演习开始。人群时刻在增加,他们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地维持既得的地位,完全占据了他们随后两个钟头之内的注意力。有一次,后面来了一阵突然的压力;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猛然撞出去几码远,这一动作的速度和弹性,远远超过了绅士们的举止庄重程度;又有一次,前面来了“退后”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枪托子,逼得他们退后。随后,左边有几个和谐的绅士,合伙向旁边乱推乱挤,把史拿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间惨境的极点,而他们却反问“请问他到底要轧到哪城去”,而文克尔先生因为目击这种无原无故的袭击,刚刚表示出非常愤慨的样子,却偏偏有人在背后揪他的帽子说劳驾把头塞进口袋里吧。诸如此类的并不是开玩笑的“妙事”,再加上特普曼先生的不可捉摸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而且到处找不到),弄得他们的处境整个说来与其说是愉快不如说是狼狈了。 终于,群众中间传出的许多声音所组成的一种低吼声,这种声音通常是宣布他们所等待着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暗门那边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看见旗帜在空中得意地飞扬,武器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于是一队接一队的兵涌到平地上了。军队停下来排好了队;命令传遍了所有军队,全体克拉一声,都举起枪;总司令由布尔德尔上校和许多军官陪着,骑马缓步而来,到了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吹奏起来:所有的马都举足啸叫起来,慢慢向后退着,把尾巴四处地拂着;狗吠着,群众尖叫着,军队举枪完毕,恢复了原样;这时,只有一片由红衣服和白裤子构成的由近而远的景色,一动也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集中精力忙着退避和从马腿中间巧妙地解脱出来,所以没有来得及观察当前的情景,直到它变成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副样子。在他经过一番努力能够立定脚跟而观看的时候,感到眼前真是无限地满足和愉快。 “还能有什么更妙的,或者更有趣的吗?”他问文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位绅士回答;先前曾经有一位矮小的男人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 “真是高贵而光辉的景象,”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一股诗意在他的胸中油然而生,“请看这些英勇的、保卫自己祖国的人们,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摆出了堂堂的阵容:他们的脸辉耀着——不是杀气腾腾的凶猛,而是文明的温雅;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不是劫掠或复仇的粗鲁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 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没有反对这一番颂词的精神,但是他不能很好地响应它的字句了;因为“向前看”的命令发出之后,那智慧的柔光却在战士们的眼睛里变微弱了;所有的观众都只看见面前成千的战士抬头平视的眼睛,完全丧失了任何种类的表情。 “现在我们的位置好得很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群众已经逐渐从他们附近散开,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在那里了。 “好得很!”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同声响应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整了一整眼镜问。 “我——我——我看他们好像,”文克尔先生说,脸渐渐地变了色——“我看他们好像是要开火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冒冒失失地说。 “我——我——我看当真是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迫切地说,有点惊慌。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当他还没有说完时,整个的半打联队就都举平了枪,好像他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目标就是匹克威克派,当然一种最可怕、最猛烈的射击开始了,它使得大地的心在颤抖,更使得年老绅士的心,无法接受这种憾动,抖掉了。 这是一种多么艰难的处境,空枪的火力不断地威胁着我们,部队行动的侵扰,更加困苦,一支新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匹克威克先生却表现出一种冷静,那是一个伟人所不可缺少的冷静。他抓住文克尔先生的手臂,使自己在他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之间,并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有可能被声音震聋耳朵之外,不用担心即将临头的危险。 “但是——但是——如果有的士兵错用了实弹呢?”文克尔先生流露出一丝不安,迟疑地说道,这是他自己想到的这种假设使他失色了。“刚才听到一些东西在空中嘘嘘地响——声音清清楚楚: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吧,好吗?”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要害怕——这就没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其实他的嘴唇、他的脸也会像常人一样发抖、发白,但这位不朽的伟人再一次证实了,恐惧和忧虑是永远也无法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枪不放了;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队伍里就已经发生了变动。沙哑的命令声沿着队列传了过去,还在这三位之中谁都没有来得及猜到这种新变动的意义的时候,全体六个联队就都端着上好了的刺刀,快步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着的地点冲了过来。 人总不过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人类的勇气所不能超越的界限。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向前进中的大批军队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第一,那是一个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适合于那种方式的撤退的——于是就尽他的腿载着他的身体用最高的速率,踩着碎步跑开了。确实跑得很快,以至于他竟没有发现自己处境的尴尬。等到发觉,已经太迟了。 对方的军队,就是在几秒种之前曾经列阵使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惶惑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击退装作攻城的军队了;结果呢。匹克威克先生和两位同伴发现自己突然被两条长长的行列所包围了,一条是在急速地向前推进,另外一条是保持着敌对的阵势坚决地等待着冲击。 “嗬!”前进着的行列中的军官喊—— “让开”,静止不动的一边的军官们叫。 “我们向哪里跑呢?”发了急的匹克威克派们尖声叫喊。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瞬间的狼狈,加杂着沉重脚步的践踏和猛烈的冲击;一声忍住的笑——六个联队已经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靴子底朝了天。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各人都很矫捷地被迫上演了一场翻跟头的闹剧;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条黄色丝手绢来阻挡从鼻子里淌出来的生命之流的时候,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却是他的可敬的领袖在不远的地方追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像是在故意捉弄对方似的跳着,由近而远。 人的一生中是难得经验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时候这样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难得像这样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怜恤的。大量的镇定,和一种特别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需的。你要镇定不能跑得太快而踩中帽子,你要有敏锐而准确的判断力,否则会走另一个极端,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跟着你所追的东西,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轻轻的走到它的前面,迅速地向它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结结实实地掀在头上;并且始终高高兴兴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怪有趣的事情。 那时微风轻轻吹过,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风前面嬉戏地滚着。空中吹着风,匹克威克嘴里也吹着风,帽子滚了又滚,像追逐嬉戏大浪潮的海豚一样快活;它简直要径自向前滚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尘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终于被阻,这时那位绅士正打算放弃它而让它随风飘。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完全精疲力竭了,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这时帽子却偏撞在前面排列着的车子的车轮上。匹克威克先生看到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就急忙地冲上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气喘吁吁的把它戴在头上,他站定了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有人热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真使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大马车里——为了更好地适应于那样挤的地方起见,马已经卸掉了——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穿着有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起凸花的厚布短裤和高统靴;两位都有阔披肩和羽毛装饰着的年轻的女士;一位也许已经爱上了两位小姐之一的青年绅士,一位年龄很难说的太太,也许是上述两位的姑母;还有特普曼先生,就像他是一生出来就属于这个家庭的那么自在和逍遥。车子后部挂着一只爱沉思的人都能想到的用来装冷鸡、牛舌、酒瓶的大篮子,而车子前面的驭者座上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的胖小厮,任何一个善于推测的观察者看见他,都不会怀疑:他是那个特别篮子的主要人员,分发权利全属于他。 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些有趣的东西投了匆匆的扫了一眼之后,他的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说;快点,快点,这边里,这边来。 “来吧,先生。请上来,”那个胖绅士说。‘侨!——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脚踏子。”胖孩子很不高兴地滚下驭者座,放下脚踏子,请求拉开了车门。这时,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都有地方,绅士们,”那胖子说。“两位在里面,一位在外面。乔,让一位绅士坐在驭者座上。喂,先生们,来吧;”胖绅士伸出了手臂,全力以赴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接着拉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尔先生爬上了御者座,胖孩子也蹒跚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睡得人事不知了。 “唔,绅士们,”胖子说,“看见各位荣幸得很。久仰了,绅士们,虽然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冬天我和你们度过几个愉快的晚上——今天早晨在这里碰上了特普曼先生我的朋友,我真高兴。唔,先生,你好吗?你看来是好得很的,毫无疑问罗。” 经过一番恭维之后,匹克先生跟那穿高统靴的胖绅士也热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吗,先生?”胖绅士温和、慈祥,而热切地关切地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动人得很吗,呃?唔,好——非常地好。而你呢,先生(对文克尔先生)?好,听到你说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的确的。我的女儿们,绅士们——这是我的女儿们;那是我的妹妹,来雪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看上去很年轻——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拐子开玩笑地捣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纵然放声大笑起来。 “嗳呀,哥哥?”华德尔小姐说,半红着脸,含羞似的带着向哥哥求饶的微笑。 “真的嘛,真的嘛,”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阿。绅士们,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你们现在彼此都认得了,让我们进行下边的舒服而又愉快的观看吧;就这样吧。”因此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拿出了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透过别人肩膀的空隙看军队精彩的演习。 真是惊心动魄的演习:一排接一排,前排蹲下,放枪,后排跟着从前排头顶放枪之后前排跑开,后排接上连续几次;后来是排成许多方阵,把军官们围在当中;后来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濠沟,再从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爬上来;于是用一切的英勇姿态之中最英勇的姿态冲破了篮子做成的层层障碍阵。紧接着,士兵们用那些像大拖把似的火药工具往大炮里塞火药,而且塞得那么紧,在放炮之前又作了一遍又一遍细致的检查,在放炮的时候又发生了惊人的巨响,吓得太太小姐们发出尖叫声,叫唤声。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是这样吃惊,以致特伦德尔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时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华德尔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经受惊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发现:万分必要的要用手去围住她的腰以使她能够站得住。每个人都激动了,除了那个胖小厮,他睡得那么熟,好像大炮的吼声只不过是他的寻常的催眠歌。 “乔,乔!”堡垒攻战完毕之后,双方都坐下来吃饭休息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请你行个好拧他一把,先生——在腿上,劳驾;除此之外,怎么也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下来,乔。” 胖孩子由于腿子被文克尔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疼痛的缘故,醒过来了,于是又一次爬下驭御者座,着手打开食物篮,动作是如此地敏捷,竟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那末,我们紧挨着坐下来吧,”胖绅士说。说了许多笑话要女士们束紧袖子之后,并且由于叫女士们坐在绅士们膝头上之类的诙谐提议而引起了大量的脸红之后,大伙儿挤着在马车里坐好了;胖绅士开始从胖孩子(他已经特地骑在车篷后面)手里把东西接到里面来。 “现在,乔,准备一下刀叉。”刀叉递进来了,里里外外的绅士,淑女们包括坐在驭者座上的文克先生都做好用餐准备。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同样的办法分配了。 “现在,乔,拿鸡来。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乔!”“来,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面有种什么东西使那叫人感到油腻的孩子振奋了起来。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一面用他那双藏在高高耸起的两颊后面眨动着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可怕地对那些食物脱视着。 “哪,快些,”华德尔先生说;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住一只阔鸡,好像铁夹一样紧紧地夹着决不轻易放下。被催促之后,他就深深叹一口气,并且热烈地凝视一番它的肥壮,然后才不情愿地交给了他的主人。 “这才对——提起精神来。现在请把口条,鸽子馅饼,牛肉火腿,龙虾,生菜包一样一样地给我拿过来。”华德尔先生嘴里发出这些急促的命令,拿来了上述种种食品,把一盘盘的菜放在每人的手里,和每人的膝上,一道一道没有个完结。 “哪,这样妙不妙?”那位有趣的人物在消灭食物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发问。 “妙,妙极了!”在驭者座上切鸡的文克尔先生说。 “还要来一杯酒吗?” “再好没有了。” “你还是另外弄一瓶在那上面喝吧,好不好?” “真多谢了。” “乔!” “暖,先生。” “拿瓶葡萄酒给驭者座上的绅士。干一杯吧,先生。” “多谢。”文克尔先生干了杯,把酒瓶放在身边。 “赏光干一杯吗,先生?”特伦德尔先生对文克尔先生说。 “奉陪”,文克尔先生豪爽地回答特伦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干起杯来了。之后,大家都干了一杯,女士们也在内。 “亲爱的爱米丽跟那位陌生绅士撒娇哪,”老处女姑母带着地道的老处女姑母式的妒忌对她的哥哥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我不知道,”有趣的老绅士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我敢说——没有什么希奇。匹克威克阁下,喝点儿吗?”深深地钻研着鸽子饼的内幕的匹克威克,欣然答应了。 “爱米丽,我的亲爱的,”老处女姑母用保护者的神情说,“不要讲得这么响,宝贝。” “哎呀,姑母!” “我想,姑母和那矮小的老绅士是要我们都不吭声,只让他们阔论,”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和她的姊妹爱米丽捣鬼话说。年轻的女士们笑得很开心,但是年纪较大的那位努力地装作很和蔼的,却怎么装也叫人一眼看出。 “年轻女孩子们真有这样的精神,”华德尔小姐对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温柔的表示怜恤的神情,好像旺盛的精神是违禁品,未经允许而有了的话,就是很大的罪过。 “啊,她们是那样的,”特普曼先生回答,回答得并不恰如对方的期望。“那很叫人欢喜。” “哼!”华德尔小姐说,带着怀疑的意味。 而特普曼先生用一只手去摸迷人的来雪尔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殷勤地说:“允许我吗,允许我吗?” “啊!”来雪尔说。特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动人的;而来雪尔呢,半推半就着,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是又需要人搀扶的。 “你觉得我的侄女们漂亮吗?”她们的慈爱的姑母向特普曼先生耳朵里低低地说。 “与她们的姑母一样漂亮,我觉得,”那位胸有成竹的匹克威克派回答,热情地瞟了她一眼。 “暖;你这顽皮的人——但是说真话,假使她们的相貌稍微好一点儿的话,在这美丽的灯光下,看起来你不觉得她们显得更加漂亮吗?” “是的;我想是的;”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淡漠的神情。 “啊,你这刻薄的人——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的。” “说什么?”特普曼先生问,他根本没有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白拉是驼背的——我知道你想这样说——你们男人正是这样的观察者呵。是呀,她是驼的;事实如此;而且的确,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驼背这一点更难看了,对于女孩子来说。我常常对她说,她到年纪略微大些的时候,那就怕人极了。哪,你真是一个刻薄的人!” 特普曼先生对于这么便宜地得到这种荣誉并不反对:所以他显出非常了然的样子,并且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厉害的讥讽的微笑,”钦佩的来雪尔说:“我承认我是十分怕你的。” “怕我!” “嗳,你能有啥能瞒得过我——我知道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 “什么呢?”特普曼说,他自己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 “你的意思是,”这位和蔼的姑母说,把声音放得更低些——“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伊莎白拉的驼背还没有爱米丽的厚脸皮坏。唔,她的脸皮真比墙还厚!你不知道有时我被她耍得团团转,那副可怜相——我为了这种事情一定要连哭几个钟头也止不住——我的亲爱的哥哥是太好了、太不疑心了,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断定那是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够相信那不过是她的态度问题——我希望那是如此 “我确实姑母说的还是我们,她的样子是那样恶毒,我想一定是。”爱米丽-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 “是吗?”伊莎白拉回答——“哼!姑母,亲爱的!” “暖,我的好宝贝!” “我真怕你要受凉呢,姑母——找条丝手绢扎住你的上了年纪的头吧——你真工要好好地保重呀——想想你的年纪呀!” 这一番报复的话受的人也许是咎有应得,然而说的人也真算得是复仇心切了。姑母的愤怒会发泄成为何种形式的回答,那真是难于猜测的,华德尔先生有意无意地岔开了她们的话题:他大声地叫唤乔。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如此出奇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总是像这样睡么?” “睡!”老绅士说,“他总是睡着的。叫他做事时他总是睡得不省人事似的,叫他待候是打鼾。” “多古怪!”匹克威克说。 “啊!真是奇怪哪,”老绅士回答:“有这个孩子,我很得意——无论怎么我也不肯辞退他——他是天然的奇物!喂,乔——乔——把这些收拾掉,另外开一瓶来——听到没有?” 胖孩子睁了睁眼,起来了,把上次睡过去的时候正在咀嚼的一大块饼吞了,慢慢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一面没精打彩地垂涎剩菜,一面收拾掉盘子,放在篮子里。又拿来了一瓶酒,而且很快就空了:篮子重新被挂在老地方了——胖孩子重新爬上了驭者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了——精彩的军队演习又开始了。炮火的嘶嘶声,轰轰声,呼呼声狂乱地响了一番、太太小姐们大大地惊骇一番——紧接着有一个地雷爆炸了,使人人都很满意——地雷一轰而散之后,这意味着军事演习要结束了,军队和观众也都像最后的暴炸雷一样,一哄而散。 “那末,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节目结束的时候曾经断断续续谈了些话,现在谈到末了他们握手道别了——“明天我请你们各位都去。” “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地点你记住了吗?” “丁格夹谷;马诺庄园,”匹克威克先生说,参考着笔记簿。 “对,”老绅士说。“假使你们是为了过过乡村生活而来的话,我会让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看到一切可看的美景。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帮汤姆套马呀。”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上去了——胖孩子爬在他的旁边——互相说了再会——马车轧轧地远去了。匹克威克派们回头对马车投了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射出辉煌的光辉照在他们的款待者们的脸上,并且照着胖孩子的身体。他的头垂在胸口;又睡过去了。 第五章 这章不长。除了别的事情之外,主要是描写匹克威克先生如何赶车,文克尔先生如何骑马;以及他们做得结果如何 明净的天空中飘着芬芳的而又令人愉快的气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柔和而美丽,匹克威克先生倚在洛彻斯特桥的栏杆上,冥想着自然,等着早饭。这一片景色的确是深深地把当场所有的人都迷惑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 观察者的左边是一带败壁残垣,许多地方已经倒坍了,有些地方还有粗糙而厚重的残壁巍然俯临河岸。参差而尖锐的石头上挂了一大团一大团的海藻,在一阵阵的风里颤抖;还有绿色的常春藤悲哀地绕着黑色的、倒坍的雉堞。那边没了顶的古堡依然耸立,虽然它的厚墙倒了,但是它却骄傲地告诉我们它那昔日的威风和力量。在七百年以前,它里面响着武器的铿锵声,或者回荡着宴会和闹酒的喧声。两边,麦德威的两岸,是谷田和牧场,这里那里都有一架风车,或是远远的教堂,伸展到视力所能看到的远处;薄而半定形的云在晨曦的光辉之中掠过,投下变化多端的影子在地上迅速地推移,使这一片丰富多采的风景更加美丽了。河水无声无息地闪着光芒地流着,反映着天空的清彻的蓝色;渔夫们的桨投入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然而像图画一般美的小船缓缓地顺流而下。 深深地一声叹息和肩膀上一触,把匹克威克先生从当前的景物引导他走了进去的愉快的出神状态中唤醒了。他回过头来一看:那个优郁的人在他旁边。 “观看风景吗,”忧郁的人问。 “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起了这么个大早,祝贺你?”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啊!早上的太阳是多么的辉煌,人应该早起看一看这美丽灿烂的一刻,因为太阳的光明很难持续一整天的。一天的早晨和一生的早晨真是太相像了。” “你说得对,阁下,”匹克威克说。 “俗话说,”忧郁的人继续说,“‘晨光太好难持久。’这话对我们日常生活是多么恰当的描述呀。天啊!我什么不能牺牲,假使能恢复我的童年或者能够把它永远忘掉!” “你童年的苦难太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同情地说。 “是呀,”忧郁的人慌忙说:“是呀。多得就连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他停了一下然后突兀地说。 “在像这样的早晨,你曾经想到过在水里淹死了倒是幸福和太平吗?” “嗳呀,没想到过!”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也是由于有点害怕那忧郁的人可能把它真的推到水去实验而侧着身子离开了一点点。 “我常常这样想,”忧郁的人说,没有注意那个行动。“平丽了。河水无声无息地闪着光芒地流着,反映着天空的清彻的蓝色;渔夫们的桨投入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然而像图画一般美的小船缓缓地顺流而下。静清凉的水似乎喃喃地邀请我去休息。一跳,水花一溅,一会儿挣扎;起初有一个漩涡,渐渐消散而成为微波;水把你的头隐没了,而世界也就永远隐没了你的悲苦和不幸。”忧郁的人一边说,深陷的眼睛里一边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但这暂时的兴奋很快消失了,他冷静地扭过脸去说—— “啊——够了。我想找你谈谈别的问题。前天夜里你要我念了那些稿子,我念的时候你听得很投入。” “是嘛,”匹克威克回答:“而且我的确认为——”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忧郁的人打断他说,“我不需要任何意见。你是旅行着找消遣和教益的。假使我送你一个奇怪的抄本——注意,所谓奇怪,不是因为狂妄和难于置信,而因为是真实的生活故事中的一页。你会向常提到的社里报告吗?” “当然,”匹克威克回答,“只要你愿意,而且会记到他们的文献里。” “这就得了,”忧郁的人回答。“你的通讯处;”匹克威克说明了他们可能采取的路线,忧郁的人把它在一本油腻腻的袖珍簿上仔细地记了;然后谢绝了匹克威克请吃早饭的恳切的邀请,在旅馆门口道别了这位绅士,慢腾腾地走开了。 匹克威克发现那诱人的早餐已陈列在桌上,冒着香气,他那三个同伴正等着他。他们坐下来吃;煮火腿、鸡蛋、咖啡、茶。等等,都开始很快地消失,那种速度立刻证明了食品的精美和食客的胃口的旺盛。 “那么,谈谈马诺庄园吧,”匹克威克说。“应该如何到达呢?” “我们还是问问侍者好,”特普曼叫来侍者。 “丁格来谷,绅士们——十五哩哪,绅士们——岔路——叫驿车吗,阁下?” “驿车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匹克威克说。 “真的,阁下——对不起,阁下。呱呱叫的四轮小马车,一一二后面有两个人的座位——前面坐一位绅士赶车子——对不起,阁下——最多坐得了三个。” “怎么办呢?”史拿格拉斯说。 “也许哪位阁下欢喜骑马吧,”侍者提议说,对文克尔看着:“非常好的备着鞍子的马,——可以让华德尔的佣人到洛彻斯特来的时候带回来,阁下。” “只有如此,”匹克威克说。“文克尔,你骑马去好吗?” 关于自己的骑术,文克尔的心并没有底的,但是他因为不愿意人家对于这一点发生任何怀疑,所以立刻带着很大的勇气回答说,“当然。那是我再也喜欢不过的了。” 文克尔先生毫无办法,只好抱着碰运气的态度试一试。“叫他们十一点钟的时候在门口等我们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先生”侍者回答。 侍者退出了;早饭结束了;旅行者们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远行而准备一切。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并且从咖啡间的百叶窗上面看着街上行人的时候,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窗前,这时侍者进来了,说车子已准备好了。 那是安在四只轮子上的一只奇怪的小小的绿色车厢,后面有两个座位,前面有可以坐一个人的高起来的车台,一匹褐色而又高大粗壮的大马站立车前,显然是拉车的。一个马夫站在近旁,抓住另外一匹大马的缰绳——这匹显然是套在车上那匹的近亲——是备好了鞍子给文克尔先生骑的。 “嗳呀呀!”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时他们都站在人行道上穿上衣了。“嗳呀呀!找谁赶车呢我没有考虑到。” “啊!当然你罗,”特普曼先生说。 “当然嘛,”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我!”匹克威克先生惊呀叫。 “别担心,保证它驯服于你,一切听命于你”马夫插嘴说。 “它不会惊吧,是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惊吗,先生?——它哪怕碰到一大车烧掉了尾巴的猴子,它也不会惊哪。” 最后这句推荐的话是不可争辩的。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进了车厢;匹克威克先生上了驾驶台。 “啊,发光的威廉,”马夫对助手说,“把缰绳交给阁下。”“发光的威廉”——因为他的光滑头发和油发满面的缘故——把缰绳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左手里,马夫把一根鞭子塞在他右手里。 “嗬——哦!”匹克威克说,因为那高大的四脚兽坚决表示要退到咖啡间的窗子那里去。 “嗬——哦!”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在车厢里响应。 “这不过是它开个玩笑,先生,”马夫头鼓励地说:“威廉,拉住它。”助手制住了那牲口的烈性,马夫头跑过去帮助文克尔上马。 “那一边,先生,请那一边上。” “那位先生要不是上错了边,我就该死,”一个露着牙笑的邮差对那快活得无法形容的侍者捣鬼说。 文克尔先生经过这样指点之后,艰难地爬上了鞍子,就像登天梯一样吃力,困难。 “全部都好了吗?”匹克威克先生问,内心怀着一切都糟透了的预感。 “好了,”文克尔先生怯弱地回答。 “让他们走吧,”马夫叫,——“带住它点儿,先生;”于是马车和马都出发了,前者的驾驶台上坐着匹克威克先生,后者的背上骑着文克尔先生,使所有整个院子的人都看得又快活又满意。 “它怎么斜着走?”车厢里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对鞍子上的文克尔先生说。 “我怎么知道,”文克尔先生回答。他的马正用极其神秘的态度在街上漫游着——首先是斜着身子,头对着路的一边,而尾巴对着另外一边。 对于这个,及其任何情节,匹克威克并没有闲工夫去观察,他的全部才能都集中在对付那套在马车上的牲口上了,它显出了各种的特性,那在一个旁观者看来是很有趣的,但是对于坐在它后面的人可就不那样好玩了。除了匹克威克先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揪得住它之外,这匹被缰绳绷得直叫,经常用那种非常令人不痛快、不舒服的态度昂起头的它还有个古怪的癖好,就是时时刻刻突然向路边冲去,随后突兀地站住,随后向前猛冲一阵,快得完全不能控制。 “它这是什么意思?”当对那匹马实行第二十次这种手段的时候,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知道,”特普曼先生回答:“那样子好像是惊了,不是吗?”史拿格拉斯先生正要答话的时候,被匹克威克先生的一声打断了。 “嗬,”那位绅士说,“我的鞭子掉了。” “文克尔,”史拿格拉斯先生叫道,这位所谓的骑师正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小跑而来,帽子歪到了耳朵上,而且浑身上下都抖着,好像他要被这剧烈的运动震得骨头都散开来似的。“把鞭子抬起来,你。”文克尔先生用力勒住高马的缰绳,直到把那匹马的脸都勒青了,终于别住了它,下了马,把鞭子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于是打算抓住了缰绳,重新上马。 现在,这匹高马究竟是出于顽皮的天性要拿文克尔先生作一番小小的天真的消遣呢,还是它觉得没有一个人骑在背上而又正如有一个人骑在它的背上一样能够称心如意地完成这趟旅程呢,这一点却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一个棘手的问题。不管这畜生抱着什么动机,总之事实上是文克尔先生一触到缰绳,它就把头往一边滑开,而且向后退,把缰绳拉到最长度。 “可怜的家伙,”文克尔先生抚慰地说,——“可怜的家伙——好马。”这“可怜的家伙”却不受恭维;文克尔先生用尽了各种劝诱哄骗等方法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是接近它,它就越往一边躲开,文克尔先生和那好马互相兜着圈子有十分钟之久;直到最后,彼此的距离还是和开头的时候完全一样,不多也不少——这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一种不如意的事情,而且在冷清无人的路上更是担忧。 “怎么办呢?”这场躲闪已经冷静了一会儿之后,文克尔先生叫唤起来。“怎么办呀?我骑不上去。” “你只好牵着它走,等到了一座税卡子的时候再说了,”匹克威克先生从马车上回答说。 “但是它不走呀,”文克尔先生非常生气地吼叫说。“来呀,来抓住它。” 匹克威克先生是仁慈和博爱的化身;他把缰绳丢在马背上,下了座位,为了避免在路上发生什么事他把马车拉进了篱笆里面,于是走回去帮助他的遭难的同伴,把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留在车上。 那马一看见匹克威克手里拿着鞭子走过来,立刻把先前所贪恋的打旋的运动改做了倒退的行动;而且是如此之毅然决然,马上把执着缰绳的文克尔拖起就跑,倒着跑得比快步走的速度还快一点:向着他们来的方向。匹克威克先生跑上去帮忙,但是他向前跑得越快,马就倒退着跑得越快。 一大阵的脚步声和一大片扬起的灰尘;最后,手臂几乎被拉脱了臼的文克尔先生,老老实实地松了手。马站住了,看看,摇摇头,转过身去,静静地小跑着回洛彻斯特去了,留下文克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茫然若失地面面相觑。不远处一阵阵轧轧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抬起头来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我的上帝啊!”痛苦的匹克威克先生喊,“另外那匹马跑走了!” 确实如此。那牲口被喧声惊动了,而缰绳又是在它背上。结果可想而知。它把四轮车拉在背后跑走了,四轮马车里面是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这一场竞赛时间不长。特普曼先生投身于一排小树丛中,史拿格拉斯先生学了他的样,马使四轮车撞上了一座木桥,使轮子和车身分了家,车厢和驾驶台脱了节;最后楞楞地站住了凝视着它所造成的残破的东西。 那两位没有摔倒的幸运的朋友第一件事就是把不幸的同伴们从树丛的床上解救出来——这使他们感到很满意,因为他们并未受伤,只是身上划了几下。第二件要做的是把马卸下来。做好这种繁杂的工作之后,大家缓步前进了,把马牵在身边,丢下车子听天由命去了。 走了近一个小时,旅行者们走到了一家小小的路边酒店;酒店面前有两棵榆树,一个马槽和一块路牌;后面有一两个变了形的干草堆;旁边有一个菜园,周围是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朽败的披屋和发霉的下房。一个红头发的男子在园子里做工;匹克威克先生对他大声地叫唤——“哈罗!” 红头发的人直起身,用手罩在眼睛上,对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长久而冷淡地注视了一会儿。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又叫唤。 “哈罗!”是红头发的人的回答。 “到丁格来谷有多远?” “七哩多。” “路好吗?” “不,不好。”作了这简单的回答,并且又对他们打量一番之后,这个红头发的人就重新做起活来。 “我们要把这匹马寄在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可以吧?” “要把马放在这里,是吗?”红头发的人重复对方的话,倚在锄头上。 “当然是的,”这时已经牵着马走到园子栅栏前面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师母,”——红头发的人吼似地喊,惊飞了不远处的几只鸟,走出园子,对马死死盯着——“师母。” 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曲线感,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蓝色外衣,衣服在腰的部分吊在腋下一两时的地方。 “我们可以把马放在这里吗,我的好奶奶?”特普曼先生走上前去用他的最富于诱惑性的声调说。那女人死死地盯着他们,红头发的人俯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行,”女人略一考虑之后回答说,“我怕这种事情。” “怕!”匹克威克先生叫。“这女人怕什么!” “我们已经吃过这样的苦头了,”女人说,回头就向屋子里走:“我不跟他们多噜嗦。” “真是我平生碰到的最奇怪的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我——我——我想,”文克尔先生低声说,他的朋友们围拢着他,“他们以为这匹马是我们用非法手段弄来的。”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叫,爆发了一阵愤慨。文克尔先生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哈罗,你这家伙!”发怒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以为这马是我们偷来的?” “当然是罗,”红头发的人回答,咧开嘴一笑,从一只耳朵咧到另外一只耳朵,半个脸都皱了起来。他说了这话转身走进屋子,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像一场梦,”——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说,“一场可怕的梦。想想看,一个人整天牵着一匹可怕的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沮丧的匹克威克派们快快不乐地走开了,那匹使大家都感到无比的嫌恶的高大的四足兽,慢腾腾地跟在他们背后。 四位朋友和马走进通到马诺庄园的小路的时候,已经是将近黄昏了:虽然已经这样接近目的地了,但是想到他们的模样的古怪和处境的可笑,他们却提不起兴致,否则兴致应该是很大的。撕破的衣服,划破的脸,满是灰尘的鞋子,疲乏的脸色,尤其是那匹马。啊,匹克威克先生多恨那匹马呵:他时刻愤怒地看着那高大而不听命的畜生。曾经不止一次地计算假使杀了它的话要破费多少钱;而现在,杀了它或者把它放了不管的想头,十倍有力地冲进他的脑子了。小路转了一个弯,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把他从这些可怕念头的沉思中惊醒了。那是华德尔先生,和他的忠诚的随从胖孩子。 “嘿,你们到哪里去了?”好客的老绅士说。“我等了你们一整天。唔,看来你们已经很累了。什么!破了皮!我希望没有受伤吧——呃?唔,我听到这话很高兴——很高兴。那末你们翻了车,呃?不必介意。这些地方常有的事故。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替这位绅士把马牵走,牵到马房里去。” 胖孩子带着马在他们后面困倦地走来走去;老绅士用朴实的字句慰问着他的宾客们——他们把遭遇的事情加以适当的改编,说了一番——带着大家到厨房里去。 “我们要让你们在这里整食一顿,”老绅士说,“然后我再把你们介绍给客厅里的人们。爱玛,拿樱桃白兰地来;哪,珍,拿针线来;拿毛巾和水,玛丽。女孩子们,赶快。” 三四个娇媚的女仆迅速分头找所需要的各种东西去了,同时有两个圆头大脸的男子从火炉旁边的坐位上站了起来(虽然那是五月的黄昏,而他们对于木柴火的依恋却像在圣诞节的时候一样的热诚),隐到什么黑暗的角落,很快从那里拿出一瓶鞋油和半打刷子。 “赶快,”老绅士又说,但是这训诫完全是不必要的,其中一个女仆倒出了樱桃白兰地,另外一个拿了毛巾来,另外一个男仆突然抓住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腿——差点儿使他失了平衡——慢慢地擦起了靴子来,直到他的鸡眼滚热发烫;而另外一个男仆用一只沉重的衣刷嗤嗤地刷着文克尔先生的衣服,那是马夫们在刷马的时候常常弄出来的。 史拿格拉斯先生洗涤完之后,就观察起房间来,背对火炉站着,心满意足地慢慢品着香喷喷地白兰地。据他描写,这是一间铺着红砖的大房间,装着大烟囱;天花板上装饰着火腿、大片的咸肉、一串串葱头。墙上装饰着几根猎鞭、两三副辔头、一副鞍子和一枝下面写有说明“装了弹药”的,旧得生锈的大口径枪,这也是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记述,那至少是在半世纪之前装的。一只风度庄严而沉静的能走八天的旧钟,在一个角落里严肃地滴嗒走着;还有一只同样古老的银表挂在那些装饰着食器橱的许多钩子中的一只下面。 “妥了吗?”老绅士的宾客们已经洗好、补好和喝好的时候,他询问说。 “完全妥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那末跟我来,各位先生们,”于是,大伙儿经过几条黑暗的过道,而逗留在后面偷吻了爱玛一下因而被适当地回敬了几推和几抓的特普曼先生也追了上来之后,走到客厅门口了。 “欢迎,”庄园的主人开门迎出来。“欢迎,各位的到来,来到我的马诺庄园,我的天堂。” 第六章 旧式的一局牌。牧师的诗句。归国的故事 几个集合在这古旧的客厅里的宾客,站起来招呼走进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进行了一套正式的介绍礼节时,匹克威克先生偷空观察围绕着他的那些人的外貌,并且推究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这是他和其他许多伟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种嗜好。 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袍子——不是别人,那是华德尔先生的母亲,她坐在火炉右角的上座,各种足以说明她年轻的时候所经过的、而且年老的时候还没有丢开的生活方式的证明文件,都装饰在墙壁上:那就是,古式的花样,同样古旧的丝绒织锦风景画和比较新式的、大红色的、丝质的茶壶套子。姑母、两位小姐和华德尔先生,互相竞赛着热烈而不间断地对老太太献殷勤,挤在她的安乐椅的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一个拿一只橘子,第三个拿一只嗅香瓶,而第四个是忙着拍打给她靠的枕头。对面是丁格来谷的牧师,他是一位秃头,长着一张善良的脸,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是一位异常肥胖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制造使别人满意的家酿药酒的技术和秘诀,而且善于时常使自己更加大为满意尝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位胖绅士正跟一位精明而又矮小的男子谈着;还有两三位老太太和老绅士,都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被匹克先生和他的朋友注视着。 “是匹克威克先生,母亲,”华德尔先生用他最高的声音说。 “啊,天哪!”老太太说,摇着头。“我听不见。” 一匹克威克先生,祖母!”两位小姐同声嘶叫。 “啊!”老太太喊。“罢了;没有多大关系。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他是不会见怪的,我敢说。” “你放心,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说,说得那么响亮,使的劲把他的仁慈的脸都涨红了,“我告诉你,老太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的一位老太太领导着这样好的一个家族,而且看起来这样年轻和健康,我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啊!”老太太略为停顿了一下说。“非常之好,我相信;但是我听不见。” “祖母现在有点儿不高兴,”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地说:“但是马上她就会跟你谈话的。”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愿意去体谅老年的心情,就和大家一起闲谈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史拿格拉斯、特普曼和文克尔几位先生响应说。 “唔,我觉得是的,”华德尔先生说。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苹果脸的精明的人说:“真是没有了,先生——我断定是没有了,先生;”于是那精明的人得意扬扬地四面看看,好像曾经有谁极力反对他的话、而终于被他驳倒了似的。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稍停了一下,精明的人又说。 “除了茂林牧场之外,”那个胖胖的人庄严地发表意见。 “茂林牧场吗!”对手脱口而出地叫,带着极度的轻蔑。 “暖,茂林牧场,”胖胖的人重复说。 “那真是个好地方,”另外一个胖子插嘴说。 “确实如此。”第三个胖子说。 “人人都知道的,”肥肥的主人说。 精明的人怀疑地四面看看,但是发现自己是少数,就做出可怜别人的神情不再多说了。 “他们在谈些什么?”老太太用很响的声音问她的孙女之一;她跟许多聋子一样,好像决不考虑别人有听到她所说的话的可能的。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关于田地的事儿,祖母。” “田地的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的地段比茂林牧场还好。” “他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愤慨地问。“米勒是个吹牛皮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说完,这位不知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响的老太太一挺腰,向那个精明的罪犯狠狠地看去。 “来,来,”忙着张罗的主人说,带着自然而然的急于想换一换话题的神情,——“你说打牌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再好不过了,”那位绅士回答:“但是请不要因为我而打这一局。” “啊,我告诉你,母亲是非常欢喜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不是吗,母亲?” 老太太对于这个题目比对什么都要不聋得多,作了肯定的答复。 “乔,乔。”老绅士说——“该死的乔,在哪里躲起来了——呵,他在这里!快摆好桌子,你这个懒虫。” 这个害昏睡病的青年人居然不用其他的督促,就摆好了两张牌桌子;一张是玩“琼教皇”的,一张是打“惠斯特”的。打惠斯特的两对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那个围成圆圈的游戏包括了在座的其他的人。 他们玩牌的样子真是庄重文静,最适合玩这种“惠斯特”的牌了——那简直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在我们看来,称之为“玩牌”简直是莫大的不敬和污蔑。另外一方面,那围成圆圈的一桌却是如此的喧腾和快乐,以致大大地妨碍了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没有能够做到应有的专心,竟然犯了许多罪大恶极的过失,这使胖绅士非常冒火,而相对地使老太太非常开心。 “瞧!”米勒在最后抓到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张牌后洋洋得意地说道:“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牌了!” “米勒应该拿王牌打那张红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 “是吗?”那不幸的人说。对他的联手发出怀疑的申诉。 “是的,先生,”胖绅士用严厉的声音说。 “糟糕得很我的上帝,”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胖绅士咆哮着说。 “二付大牌是八分,我们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另外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大问。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单,双,清一色。” “没有见过这种运气,”米勒先生说。 “这该死的牌,”胖绅士说。 庄严的静默:匹克威克先生幽默,老太太却严肃,胖绅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缩手缩脚。 “再来个双,”老太太说,得意地拿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放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双,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恶狠狠地说。 得到同样结果的另外一局中间不幸的米勒有牌却不跟牌、犯了规;胖绅士因此大发脾气,一直发到牌打完的时候,那时他早已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团,一声不响地待了一个半点,临了,他从隐蔽处走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烟,带着决心以基督徒的精神来宽恕所受到的伤害的神情。那位老太太的听觉是明显地改进了,可再看看不幸的米勒,却像一只海豚耽在一座岗亭里似的不自在。 同时,那围成一圈的一局却进行得着实快活。伊莎白拉-华德尔和特伦德尔先生“配了对”,爱米丽-华德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一样;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合开了经营筹码和谄媚的股份公司。华德尔老先生快乐得神彩飞扬;他做庄的时候如此的滑稽、而那些老太太对于她们的赢帐算得如此地精明,所以全桌始终在喧闹声中。有一位老太太老是有约摸一半不十分情愿的牌要赎,这使得大家都笑,每回都如此;而这位老太太因为要赎牌显得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笑得更加厉害;此时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开朗了起来,而终于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还有,当老处女姑母摸到“结婚”的时候,年轻的小姐们又笑了,老处女姑母好像要发脾气,但是,在桌子底下有特普曼先生的手在捏她,于是她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来,显出心中有数的样子,好像觉得实际上结婚并不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么渺茫;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尤其是华德尔老先生,他开起玩笑来是跟陶气的小孩子一样津津有味。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只是一个劲向他的搭档的耳朵里低声诉说诗意的感情,这使一位老绅士诙谐起来,恶作剧地提出人生的搭档与打牌的搭档的问题,因而引出老华德尔的一番妙论,附带各种各样的霎眼睛和格格地笑,使得大家都非常快乐,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文克尔先生说了些乡村里都不知道而城市里都知道的笑话;大家听了都由衷地笑起来,并且说非常妙,所以文克尔先生觉得很光荣。仁慈的牧师愉快地旁观着;因为围绕着桌子的那些快乐的脸孔使这位老年人也觉得快乐了;而且虽然这种快乐有点儿喧哗,然而那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发自口头上的:这无论如何还是正当的欢乐。 夜晚在这些活泼的娱乐中迅速地滑过去;这一顿最是非常而实惠的晚餐吃完以后,大家围着火炉组成一个小小的社交圈子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一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福感,也从来没有这样地只想爱惜和充分受用这种瞬息即逝的光阴。 “哪,”好客的主人说,——他在老太太的安乐椅旁边庄严的坐下,把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这就是我所欢喜的——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一些时刻,都是在这古旧的火炉旁边消磨的:我如此的依恋这个炉子,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生起旺旺的火,除非到了热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在她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常常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这火炉前面——不是吗,母亲?——” 因为突然想到许多年前的幸福和过去的时代而自动涌进老太太眼睛里的泪水,在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点点头的时候,从她的脸上偷偷的滚落下来。 “请求对我谈到这个古老的地方一定要给于谅解,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短时间的停顿之后重新说——“因为我爱它很深,胜过了其他的地方——古老的房屋和田地在我就像是活的朋友:我们的绕着长春藤的小小的教堂也是如此,——关于这长春藤,顺便说起,那边我们的那位杰出的朋友曾经做过一首诗,那时他初到我们这里来。史拿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里还有吗?”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他那诗人的好奇心已被主人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对不起,你刚才讲到关于长春藤的诗。” “这你要问对面我们那位朋友,”主人的心里很清楚的说:把头一点,指着那位牧师。 “我很希望你把它念一念,你不见怪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啊,真的,”牧师回答,“那是一桩小极了的事,的的确确;我胡诌了这首诗的唯一的托辞,就是,那时我是个青年人。既然你要听,那我就把它念一念吧。” 回答当然是一阵要听的喃喃声;于是这位老绅士开始了,靠着他妻子的许多提示,背诵了那些诗句。“我管它们叫,”他说 常绿的长春 啊,美丽的植物呀常绿的长春, 他蔓延在古老的废墟之上! 他的三餐是精美的馐珍, 虽然他的墓穴是寂寞而凄凉。 墙必须倒,石也将颓, 才合于他的美丽的奇想: 而光阴锤炼的霉烂尘灰, 正是他的可口的食粮。 在这地方没有生灵喘息,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迅速呀他偷偷前进,虽没有羽翼飞腾, 他有一颗刚毅顽强的心脏。 他绕得多紧,依恋得多深, 缠住他的朋友那巨大的老橡! 而他秘密地在地上蔓生着, 他把自己的叶子微微地摇荡, 欣然地拥抱和温存着, 死者们的坟墓的肥沃的土壤。 在这地方狰狞的死亡中藏身,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几个世纪已经过去, 它们的业绩已经颓倾, 民族已经经历了沧桑; 但是壮健的老常春藤永不凋零, 他的绿色年少如常。 在凄凉寂寞的日子里, 勇敢的老植物将借助过去而发胖; 因为任何最堂皇宏伟的工程, 终于是长春藤的营养。 爬呀,在这地方时光留了残痕, 爬呀,长春将被洗去人生的苍桑。 当老绅士把这些诗句重念了第二遍、以便史拿格拉斯先生记录下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致趣的心态睨视了一下他的脸孔的轮廓。老绅士背完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把笔记簿放回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请谅解,先生,初次见面就说这种话;但是我想像你这样一位绅士,在你作为传道师的生活经验里是不会没有观察到许多值得铭记的景象和事件的。” “我确实鉴赏过这些,”那位老绅士微妙的回答:“但是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为我的视野是如此有限啊。” “你是做了些笔记的,我想,关于约翰-爱德门德,不是吗?”华德尔先生问,他似乎是要引出他的朋友的话头,来给新宾客们一些启迪。 老绅士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刚要转换话题,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说: “请您谅解,先生;但是对不起,我想冒昧问一问,约翰-爱德门德是谁呢?” “我也正想问这句话哪,”史拿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说。 “你的身子是被锁住了,”兴高采烈的主人说。“早晚你总得使这些绅士的好奇心给于满足;所以你不如利用现在这个好机会,立刻就说。” 老绅士一面把椅子向前移动着,一面和善地微笑;其余的人都把椅子拉得靠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许他们是因为耳朵不大灵吧;老太太的听筒被妥妥当当地安排好了,米勒先生(他在朗诵诗歌的时候睡过去了)被训诫地一把叫醒了——那是他的前搭档那位庄严的胖子从桌子底下使出来的,——于是老绅士不再用什么序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自作主张替它加了一个题目,叫做 归囚 “我初到这村子来住的时候,”老绅士说,“离现在正二十五年了,那时,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个恶名最大的人,叫做爱德门德,他租了一块离这里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个脾气粗暴、心肠野蛮的坏人;懒惰和荒淫的习气,残酷和凶猛的气质。除了几个跟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或是在酒店里纵饮的、懒惰而无赖的流氓之外,他连一个朋友或者熟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跟这个令人感到恐惧而人人厌烦的人讲话,大家都躲避爱德门德。 “这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那孩子在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有十二岁。关于这个女人悲痛的强烈程度,关于她用以忍受这些的温和而忍耐的态度,关于她抚养那个孩子的时候的操心忧虑的苦痛,没有人能够恰当地想像出来。上天宽恕我这种猜测——假使那是不仁的猜测的话——但是我坚决地相信、而且我从心眼里相信,那人好多年来有目的有计划地试着弄碎她的心;但是她这不仅是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同时也是为了孩子的父亲——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奇怪的;因为,虽然他是一个畜生、虽然他待她很残酷,然而她曾经一度爱过他:由于回忆到他曾经是她的什么人,就在她的胸中唤起了在苦难中要容忍和温顺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世间也是宇宙间女人特有的感情。 “他们很穷——既然那男人过着这种日子,他们当然是非穷不可的;但是女人不停和不倦地操作,夜以继日地干,使他们得免于饥寒。这种操作只得到恶意的报答。夜里经过那里的人们——有时已经是深夜了——告诉大家说听到一个悲痛的女人的呻吟和呜咽,还听到殴打的声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后轻轻地去敲邻居的门,到那里躲避他的反常的父亲醉后的暴行。 “在这些日子,这可怜的女子始终是我们的小小教堂的出席者,她来做礼拜的时候常常带着暴露了曾受虐待的一缕缕不可掩饰的伤痕。每个星期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来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把孩子带在身边,虽然他们两人都衣衫褴褛——比许多地位不如他们的邻居们还穿得坏得多——不过他们总是整齐和清洁的。每人都对“可怜的爱德门德太太”友善地点一点头、和蔼地打声招呼;有些时候,当她做完礼拜站在通到教堂大门的一小排榆树下面和一个邻居交谈几句的时候,或者怀着母亲的骄傲和喜悦在旁边看着她的健康的孩子和一些小朋友做游戏的时候,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恩的表情代替了她那原来憔悴的脸孔,这时她的样子虽不是高兴和幸福的,至少是平静而充实的。 “过了五六年;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结实而发育健全的小伙子。为了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培养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所花的时间,已经使他的母亲的身体弯了,使她的脚力衰弱了;但是那本来应该扶持她的手臂却不再在她的怀抱里了,那本来应该是愉快而又幸福的脸孔却早已消失了,她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边有一个位置空着。《圣经》还是像往常一样细致保存,要读的地方还是像向来一样查明了折好;但是却没有和她一道读的人了;眼泪密而快地落在书上,字迹都模糊难辨了。邻居们对她还像从前一样和蔼,可是她掉开头躲避他们的招呼。现在再也不在老榆树下面逗留了——没有对未来幸福的欣慰的预期了。这孤苦的女人把软帽拉得更低些这在脸上,匆匆地走掉了。 “那青年人假使还有记忆和良心的话,他只要想一想,从他的童年的最初直到那个时候,他没有一件事不是这样那样地和他的母亲长期的自愿的牺牲相关联的;她为了他而默默地忍受了虐待、侮辱和暴行。但是他,悍然不顾她那颗将要破碎的心,凶恶地故意忘怀她为他所做和所受的一切,跟一些堕落的、无赖的人混在一起,疯狂地干着叫她丢脸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勾当。这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吗?可悲的人性!你们是早已预料到的了。 “这不幸女子的悲苦和不幸的定数是要满了。邻近已经出过许多罪案;犯案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所以他们更加胆大妄为了。一次,一件胆大妄为的劫案引起了他们没有料到的一番警戒的追究和严密的搜索。小爱德门德和三个伙伴被人怀疑了。他被捉了去——押了——审了——判了罪——死刑。 “庄严的判决宣读刚刚完毕,法庭里发出女人的一声狂乱和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声至今还在我耳际回响。这声叫唤,使犯人感到恐怖,那是审讯、判罪——接近死亡——都没有唤起来的。他那紧闭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心中含着的怒气很快就要冲出来;脸变得灰白,每个毛孔里都冒着冷汗;这个重罪犯人的强壮的四肢颤抖了,他在被告席上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 “这受苦的母亲在她的精神惨痛的最初的袭击之下,在我前面一跪,热烈地祈求那位在她的一切困难中支持她到现在的全能的神,让她从这悲哀和苦难的世界解脱,宽恕她儿子的所作所为。接着是一阵悲痛的发作和一阵猛烈的挣扎,这种情景我但愿永远不再看到第二回。我知道她的心从那时起开始破碎了;可是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声诉苦和怨言。 “看见这女人每天都到监狱的院子里去,急切而热烈地用感动和哀求的方法试想把她的硬心肠的儿子的心弄软下来,真是一种悲惨的景况。徒然。致死不悟。甚至他的判决得到意外的减刑、改做十四年的放逐,也没有能够使他态度上的阴沉的执拗软化片刻。” “但是,支持了她那么久的那种听天由命和忍耐的精神,不能够抵敌她肉体上的衰弱了。她病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摇晃的腿子一次又一次地,精疲力竭地去看她儿子,终于无力地晕倒在地上。” “现在,这青年人的那种可夸耀的冷酷和淡漠真是受到了考验了;报应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几乎逼得他发疯。一天过去了,他的母亲没有来;又是一天,她没有到他身边;第三天的晚上了,他还没有看到她;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要被迫和她别离了——也许是永别呢。啊!他似乎发疯了,在狭小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消息会因为他着急就来得快些似的——这时,那些久已遗忘的旧事涌上了他的心头!而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痛苦和一种无耐的孤独!他的母亲,他所知道的唯一的长辈,在离他站着的地点一哩远的地方病倒在地上——也许要死了;假使他是自由的和不带镣铐的,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到她身边了。他冲到门口,拼命用力抓住铁栅栏摇撼得它咚咚直响,并且用身体向那厚墙上撞,像是想从石头里硬冲出一条路来;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对那该死的建筑物都无济于事,他绞着两手啜泣得像小孩子一样。 “我把母亲的宽恕和祝福带给她那个在监牢里的儿子,把他的悔过的庄严誓约和求恕的热烈恳求带到她的病床前面。我怀着怜恤和同情听那悔过的人谈起当他回来之后如何安慰和奉养她的无数计划;但是我知道在他能够实现愿望之前的几个月,他的母亲就不会再在人世了。 “他在夜里被解走了。过了一两个时期,可怜的女人的灵魂飞升了,我暗暗地希望并且庄严地相信它是到永恒的幸福和休息的地方去了。我给她的遗骸行了葬礼,她在我们那小小教堂墓地里安息了。她的坟头上没有石碑。她的悲哀世人知道,她的德行上帝知道。” “在犯人解走之前已经和他约好,他一得到允许就写信给他母亲,信可以寄给我收。父亲自从儿子被捕之后就坚决地拒绝见他了;对于儿子的生死全都置之度外。他一去毫无消息,好几年过去了;到他的刑期过了一半,而我没有接到一封信的时候,我断定他是死了,而我的确几乎希望他如此。 “然而爱德门德呢,他在到了居留地之后被派到很远的荒僻地方去了,也许是由于他十四年中都居留在一个很远又荒僻地方的缘故,我没收到一封他的信。刑期终了之后,他坚持从前的决定和对母亲的誓约,经过无数的困难回到了英国,徒步走回家乡。” “在八月里一个晴和的星期日的黄昏,约翰-爱德门德踏进生他养生的而又给生蒙上了耻辱的村庄。他的最近的捷径是要经过教堂墓地的。他穿过篱笆上的活门的时候,他心里激动起来。那些高大的老榆树——落日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陆离地——唤醒了他童年的联想。他想像那时候的自己,吊住母亲的手,安静地走进教堂。他记起了自己是惯于抬头望着她的苍白的脸孔的;而有些时候她的眼睛对他脸上凝视的时候会充溢着眼泪——这些泪在她俯身吻他的时候就热辣辣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使他也啜泣了起来,虽然他那时一点也不懂得她的眼泪是何等悲苦的眼泪。他想起他如何常常在这路上和一些孩子气的游伴快乐地奔跑,时而回头看看,瞥瞥他母亲的微笑,或者听听她的温柔的声音;他的记忆上的一重帘幕似乎揭开了,于是他再也受不了那种被藐视的劝告、被毁弃的信约在他记忆里要炸开的感觉。 “他进了教堂。晚祷的礼拜仪式结束了,会已经散了,不过还没有关门。他的脚步在低矮的屋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是如此地寂静和悄然,他孤零零一个人几乎害怕起来。他向四面看看。依然老模样。地方似乎比从前小了些,但是那些古老的石碑,还有那熟悉的讲道坛以及圣餐台都依然在那里。在这圣餐台前面,他曾经时常背诵过他作为一个孩子的时候所尊敬而作为一个大人的时候所忘记的圣诫。他走近了从前的老座位,它显得冷清而凄凉。坐垫已经拿掉了,《圣经》也不在那里了。也许他的母亲现在是坐更坏的位置了,也许她身体已经衰老得动弹不了,不能独自走到教堂来吧。他不敢想到他所害怕的事上去。他走开的时候颤抖得很厉害,浑身凉透了,像被没了一盘冷水。 “他正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个老年人走了进来。爱德门德清楚地认识他而吃惊地退了一步;他曾经好多次看他在墓地里掘坟墓的。他对这回家的囚犯会说些什么呢?老年人抬起眼睛对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对他说了“晚安”,就慢慢地走了。他已经忘了他。” “他走下土冈子,穿过村庄。天气很热,人们或坐在门口,或散步,或者享受着黄昏的宁静和劳动后的休息。许多人都对他看一眼,他也向两旁怀疑地看了几眼,看看是否有谁认得他和躲避他。差不多每家都是些陌生人;从一些高大的身材中间他认出他的一个老同学——他最后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被一群快乐的小孩子围绕着;另外一些呢,其中有一个坐在一所茅屋门口的安乐椅里的病弱的老年人,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当年一个筋强力壮的劳动者;但是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他,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识。 “落日的最后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使一捆捆黄色的谷穗上发出辉煌的光采,拖长了果树的影子,这时他站在老家的门口了——这是他童年的家——是他的心在拘国和悲苦的悠长岁月里怀着不可形容的强烈的爱恋所渴慕的家。围墙是低低的,虽然他清楚地记得从前在他看来这里的确是一座高墙;他从墙上对园子里看。里面的花果比从前多些和茂盛些,但是那些老树还在——他曾经无数次在太阳下面玩厌了之后躺在这些树下;渐渐感觉到幸福的童年时代的温柔的睡眠轻轻地来临。他听到了房子里有人在说话,但是它们听来很陌生,他不熟识。声音也是愉快的,而他很明白他的可怜的老母亲是不会愉快的,于是他走进去。门开了,一群小孩子跳了出来,叫着和蹦着。手里抱了一个很小的孩子的父亲出现在门口了,于是他们包围着他,拍着小手,拖他出来参加他们的有趣的游戏。犯人想到,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躲避过他的父亲多少次阿。他记起了他如何时常把发抖的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那粗暴的言语、凶狠的鞭打和他母亲的哀号;虽然他离开这地点的时候由于心灵的剧痛、高声抽咽了,但是他在狂暴而悲痛的感情之下捏着拳头,咬着牙齿。 这就是他多少年来梦里都想着的回家,历尽千辛万苦的回家!没有热情欢迎的面容,没有宽恕的眼光,没有容身的房屋,更没有援助他的热情的手——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而且还是在他的老家的村子里。但他转念一想,他的在那种人迹罕至的、荒野的密林里的寂寞,比起这个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觉得他在那蒙受耻辱和奴役的远方所想到的家乡,是他离开的时候的家乡,而不是他回来的时候的家乡。这种悲惨的现实冷酷地打击了他的心,他的精神消沉了。他没有勇气探问,也没有勇气去见那唯一可能用亲切和同情接待他的人,他向前慢慢走去;闪闪躲躲地走在路边上,像一个犯罪的人;转到一片他还很记得的草地上之后,用手蒙着脸,扑在草上。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躺在他旁边的河岸上,这人转身对新来的人偷看一眼的时候,衣服沙沙响了一下;爱德门德抬起了头。” 那人改成了坐姿,这时你才能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很驼了,而且他的脸似松树的枯枝一般又皱又黄。他的服装说明了这是贫民收容所里的贫民:他的样子很老了,但是看来更像是由于放荡或疾病而不是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正紧紧地盯着这新来的人;虽然他的眼睛最初是没有光泽的和滞钝的,但是它们对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竟闪出一种不自然的和惊慌的表情,以至于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爱德门德逐渐抬起身体跪下了,对老年人的脸越来越热切地看着。他们默默地互相凝视。 老年人的脸色惨白得令人恐怖。他晃动了一下身子,蹒跚地站了起来。爱德门德触电般跳了起来。他退后几步,爱德门德终于走了过去。 “‘让我听你讲话,’犯人用沉重的变了声的声音说。” “‘站开!’老年人喊,带了一句可怕的咒骂,犯人向他走得更近些。” “‘站开!’老年人尖叫。由于恐怖而暴怒的他,举起手杖在爱德门德脸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父亲——恶鬼!’犯人咬着牙齿喃喃地说。他发狂地冲过去扼住老年人的喉咙——但是他是他的父亲呵;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 老年人发出一声高呼,像一个妖怪的咆哮似的,在寂静的田野间飘过。他的脸变成了青色:血从他的脸上和鼻子里涌出来,把地上的草染成浓厚的暗红色,而他蹒跚地倒下去了。他裂了一根血管;他的儿子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由那污浊的、呆滞的泥塘里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死人了。” “在教堂墓地的那个角落里,”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老绅士说,“就是在我曾经提到过的那个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埋葬着一个男子,在这件事之前我曾经雇用他帮我做事,做了三年,他是真正悔过了的和自卑的,做到了最好的人所能做到的地步。在他去世之前,除了我没有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或是他是哪里来的:——他就是约翰-爱德门德,这重归的囚犯。” 第七章 文克尔先生倒不是打鸽子打杀乌鸦,却是打乌鸦伤了鸽子;丁格来谷板球队大战“全玛格尔顿”,而“全玛格尔顿”大吃“丁格来谷”:附带其他有趣而有益的事情 白天那些令人疲倦的遭遇,亦或是牧师的那些故事起了催眠的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睡意是如此之浓,即使在他耳边放炮他恐怕也醒不过来。他被领到他舒服的卧室里之后不到五分钟,就人事不知地而且梦也不做一个地睡着了;直到早晨的阳光谴责地把明亮的光线投射到房里之后,他才醒了过来。匹克威克先生可不是懒人;他像一个热情的战士似的一跳跳出了他的行军床。 “愉快的、愉快的乡村呵,”推开格子窗之后,这位热情的绅士叹息说。“曾经受过这样的景色熏陶的人,谁还能够天天望着砖头和石板?要是没有母牛,只有母牛的尸体,没有任何东西有牧神的气味,倒是都有财神的气味;没有田里长的五谷,只有田里用的肥料,那么谁还能够再在那种地方生活呢?住在那种地方挨命,谁能受得住呢?我请问谁能够忍受呢?”匹克威克先生像这样用最完善的方式自盘自问了好一会儿之后,自我感觉很满意了,就把头伸出了窗格子,向周围眺望起来。 干草堆的浓烈的甜香直扑他的卧室窗户;下面小花园里的种种花草芬香四溢;在微风中颤动着的草叶,每一片草叶上闪耀着朝露,照亮了浓绿的草场;鸟儿歌唱着,好像每一颗晶莹的露珠都是它们的灵感的源泉。匹克威克先生被眼前的这一切都陶醉了,不知不觉中,匹克威克先生堕人心旷神怡的出神状态了。 “哈罗!”这声音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遐想,使他又回到了现实当中来。 他向右手看看,但是看不见谁;他把眼睛转向左手,望穿了那一片风景;他凝视天空,但是那里没有人找他;后来他做了一个普通头脑的人立刻就会做的事——看看花园里,于是看见了华德尔先生。 “你好吗?”那位好兴致的先生说,由于愉快的期望已经兴奋得喘气了。“美丽的早晨呵,是不是?看见你起得这么早我很高兴。赶快下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第二次叫他,十分钟就已经足够他梳洗装束一番了。而当这十分钟的最后一秒到来时,他已经站在那位老绅士的身旁了。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也说。他看见他的同伴拿了一支枪,另外还有一支躺在草地上。“你要干什么?” “呃,”主人回答,“你的朋友和我在早餐之前要去打白嘴鸦呵。他是一位呱呱叫的枪手,是吗?” “我听他说过他的枪法很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但是我从来没有见他打过什么东西。” “唔,”主人说,“我希望他就来才好。乔——乔!” 在早晨刺激的空气下,那个胖孩子带着一脸的睡意伸着懒腰从屋子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上去请那位绅士,告诉他我和匹克威克先生在鸟巢那里等他。你领他去;听到没有?” 孩子去执行交给他的任务去了,而主人则像鲁滨逊似的背了两支枪,带着他走出花园去。 “就是这里,”老绅士走了一会儿之后,在一丛树林子的入口站住了说。这话是不必要的;因为那些一无所觉的白嘴鸦的不停的哑哑声已经充分说明了它们所在的地方。 老绅士把一支枪放在地上,把另外一支装了弹药。 “他们来了,”匹克威克说;说着,特普曼、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的身形就远远地出现了。胖孩子因为弄不清楚要他请哪一位绅士,于是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把他们全都请来了。 “来吧,”老绅士对文克尔喊:“虽然这玩意不怎样,但像你这样的热情猎人早就该活动活动。” 文克尔先生报之以苦笑,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拿起了剩下的那支枪;那种表情,如果有一只形态有异的白嘴鸦感到它即将横死的预兆的话,也许它会露出来的。那大概是表现热心吧,但是却显得非常可怜。 老绅士点点头;在胖孩子乔的指导之下列队而来的两个褴褛的孩子,就开始爬上两棵树。 “这些孩子们是干啥的?”匹克威克突兀地问。他有点吃惊了;他还不大相信,不过他常常听说农民生活困难,所以他怕这会逼迫那些靠土地为生的小孩子去做一种危险而冒险的营生——把自己当做没有经验的猎人的靶子。 “不过是惊鸟而已,”华德尔回答,笑着。 “什么?”匹克威克问。 “呃,说得明白点,就是吓一吓白嘴鸦。” “噢!就是这样?” “你放心了吗?” “放心了。” “很好。我先来?” “请,”文克尔说,任何事情的拖延都让他高兴。 “那么,请站开些。打吧。” 一个孩子叫唤起来,并且摇撼一根有鸟窠的树枝。 半打惊慌的大声交谈着的小白嘴鸦,飞出来究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绅士开了一枪作为回答。掉下了一只,其余的飞掉了。 “捡起来,乔,”老绅士说。 这孩子一面走过去一面脸上带着微笑。鸦肉饼的模糊的幻影浮现在他的想像里——那是很肥的一只呢。 “喂,文克尔阁下,”主人说,把自己的枪重新装上。“打吧。” 文克尔向前走了几步,举起了枪。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几步,免得被大批白嘴鸦跌下来时伤害到他们,这他们认为只要他们的朋友毁灭性的枪声一起,就一定会发生的。一种严重的停顿——一阵呼喊——一阵羽翼振动的声音——一声轻微的“咔嗒”。 “哈罗!”老绅士说。 “不行吗?”匹克威克问。 “没响,”文克尔先生说,脸色显得非常灰白,也许是因为失望的缘故。 “奇怪,”老绅士说,拿过枪来。这些枪挺棒的,从来没有哑过。啊,怎么看不见铜帽呀?” “嗳呀呀,”文克尔先生说。“我表明我不记得安铜帽了!” 这个小小的疏忽被纠正了。匹克威克又蹲下去了。文克尔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情走向前去;特普曼躲在一棵树后面往外看。孩子呼喊着;飞出了四只鸟,文克尔先生开了枪。一声痛叫——不像是白嘴鸦的,却像是一个肉体受到痛苦的人的。特普曼先生在左臂上接受了一部分子弹,这样救了无数无辜的鸟的性命。 要把那场混乱描写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在情绪爆发的最初一瞬间骂文克尔先生“浑蛋!”特普曼先生如何直挺挺死了一般地扑倒在地上;文克尔先生如何吓得呆呆地跪在他身边;特普曼先生如何昏昏迷迷地乱叫些女人的名字,先是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第二只,然后倒了过去把两只统统闭上;——这一切,以及后来这不幸的人如何渐渐神志清醒过来,如何被人用手绢把他的手臂扎好,如何由他的焦虑的友人们用手搀扶着慢慢回去,都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 他们走近房屋了。女士们正站在园门口,焦急地等他们来吃早饭。老处女姑母出现了;她微笑着招呼他们,叫他们走快些。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场祸事。可怜的家伙!人生许多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他们走近些了。 “嘿,那位小老先生怎么了?”伊莎白拉-华德尔有些凝问地说。老处女姑母没有介意这句话;她以为是说匹克威克先生。在她眼里,屈来西-特普曼是一个青年;她是通过自己专有的缩小镜看他的年纪的。也许这就是情,谁知道呢。 “不要怕呵,”年老的主人远远地喊,恐怕吓了他的女儿们。因为打猎的一伙完全围住了特普曼先生,所以她们还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害怕,”主人说。 “什么事情?”女士们尖叫了。 “特普曼先生出了一点儿小事;就是这样。” 老处女姑母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声,倒在她的侄女们的怀抱里晕了过去。 “给她浇点冷水,”老绅士说。 “不用,不用,”老处女姑母低咕咕地说:“我现在好些了。白拉,爱米丽——请个外科医生来!他受了伤吗?——他死了吗?——他——哈,哈,哈!”老处女姑母又发出第二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点缀了几声的高呼叫喊。 “安静一些,”特普曼先生说,被这种同情他的痛苦的表示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亲爱的,亲爱的小姐,镇静一点。” “是他的声音!”老处女姑母喊;接着第三阵强烈的征候又发展了。 “我请求你不要这么的急,最亲爱的女士,”特普曼先生抚慰地说,“请你相信,我的伤势一点也不严重。” “那么你没有死!”这位歇斯底里的女士大叫说。“啊,你说你没有死,说!” “不要发愣了,来雪尔,”华德尔先生插嘴说,说得有点粗卤,不是十分合适于那诗情画意的场合里。“真见鬼,叫他说没有死干什么呀?” “没有,没有,我没有死,”特普曼先生说。“我除了要你的协助之外,什么都不要。让我倚在你的手臂上。”他接着用耳语声说,“来雪尔小姐呀!”。兴奋的女人走了过来,伸出了手臂。他们走进了早餐室。屈来西-特普曼先生温柔吻了吻她的手,坐上了沙发。 “你是不是头昏了?”忧虑的来雪尔问。 “不,”特普曼先生说。“没关系,我一会就好了。”他闭了眼睛。 “他睡了,”老处女姑母低咕咕地说。(他的视官闭了将近二十秒钟)“亲爱的——亲爱的——特普曼先生!” 特普曼先生跳了起来——“再说说这些话!”他喊。 那位女士一惊。“你一定是没有听到!”她羞答答地说。 “啊,我听到了!”特普曼先生紧追不舍回答:“再说一遍。假使你要我好起来,你就再说一遍。” “嘘!”女士轻轻地说。“我的哥哥来啦。” 屈来西-特普曼先生恢复了先前的姿势;这时华德尔先生也陪着一位外科医生进了房间。 手臂被诊断了一番,伤口也被包扎好了,据说是很轻的伤;因此大家都放了心,人们的脸孔又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便吃饭去了。只有匹克威克先生一个人沉默而且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显露出怀疑和不信任的神情。他对文克尔先生的信任已经由于早上的事情而动摇了——大大地动摇了。 “你是一位板球家吧?”华德尔先生问那位射击家。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文克尔先生是会作肯定的回答的。他感到他的处境已很困难,便谦虚地回答说,“不是。” “你是的吧,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反问。 “曾经一度是的,”主人回答:“但是现在我已经把它丢了。我参加这里的板球会,但是我不打。” “我想今天是不是要进行比赛,”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今天,”主人回答。“你一定很想去看看的。” “我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是欢喜看任何运动的,只要安全:只要里面的不熟练的人的无能的献丑不致于危害到人们的性命。”匹克威克先生打住了,用眼光逼视着文克尔先生,他呢,在他的领袖的炯炯的目光之下畏缩着。那位伟人隔了一会儿之后收回了眼光,接上去说:“我们把受伤的朋友留给小姐们照应的话是不是对的呢?” “你们把我交托给她们是再好也没有了,”特普曼先生说。 “的确再好也没有了,”史拿格拉斯先生补充说。 因此决定:把特普曼先生留在家里交给妇女们照应;而其余的客人们在华德尔先生的引导之下到将要举行板球比赛的竞技场去。 他们这不超过两里路的步行,一路都是走的荫凉的小径和幽静的狭路;在他们的四周是恰人的风景,匹克威克先生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玛格尔顿镇的大街上的时候,他几乎懊悔他们走得太急速了。 任何人,只要他天生有风土学的嗜好,都清清楚楚知道玛格尔顿是一个自治城市,这里有市长、市议员和公民;任何人如果参考过市长对公民说的话,或是公民对市长的,或是这两者对自治团体的,或是这三者对国会的,就可以知道那种他们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这就是:玛格尔顿是一个古老而忠于王室的市镇,对基督教义的热心拥护和对商业权利的虔诚爱戴兼而有之;作为证明的,是市长、法人和其他居民曾经在各种时候上过不下一千四百二十次的呈文,反对外国继续保持奴隶制度,还有同样多的呈文反对国内干涉工厂制度;六十八次赞助在教堂里卖东西,八十六次主张废除星期日在街上做生产。 匹克威克先生站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市镇的主要街道上,带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事物。那里有一片作市集之用的方场;场中央有一座大旅馆,旅馆面前有一块招牌,上面表现了一种在艺术上很普通、而在自然界却很少有的事情——这就是,一只蓝狮把三条弯腿悬在空中,用第四条腿的脚爪的中间一根爪子的最尖端平衡着身体。一眼看去,那里有一家拍卖行、一个火灾保险公司办事处、一家粮行、一家亚麻布店、一家马具店、一家糟坊、一个杂货店和一个鞋店——这最后一家商店还附带推销呢帽、女帽、服装、布伞和其他有用的东西。大约任何人都知道有一座面前有一个小小的铺石院子的红砖房屋是律师的产业;此外,还有属于外科医生的那座安着百叶窗的红砖房屋。有几个孩子正向板球场走去;还有两三个店老板,站在店门口,脸上露出了也想上那里去的神情,要不是怕因此会失掉了若干顾客的话,他们一定会去的。匹克威克先生停留下来作了这些观察,以便将来加以记载,然后赶上已经走出大街的朋友们,到了这里,战场已经不远了。 三柱门已经竖好了,作为参赛队员休息的两个篷帐也坚好了。比赛还没有开始。两三个丁格来谷队队员和全玛格尔顿队队员,用威风凛凛的态度随意地把球由甲手到乙手丢来丢去在消遣;另外有几个打扮得和他们一样——草帽、法兰绒上衣和白裤子,他们穿了就像业余的石匠——的绅士,在篷帐周围撒水;华德尔先生正带着大家向其中的一位走了过去。 几十声“你好吗?”欢迎到场的老绅士;在他介绍了他的宾客之后,宾客们举起草帽同法兰绒上衣互相鞠躬致意;他介绍的话是,这些是伦敦来的绅士,他们对今天的节目非常感兴趣。毫无疑问,他觉得那些节目肯定会使他们大为高兴的。 “你还是到篷帐里来好些,我想,先生,”一位非常胖的绅士说,他的身体和腿,看来就像半截其大无比的法兰绒卷竖在两只胀大的枕头套上。 “那里会更舒服的,先生,”另外一位胖绅士敦促地说,他几乎同那位胖绅士一样胖。 “你们太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里来,”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他们在这里记分——这是全场最好的地方;”这位板球员喘吁吁赶到前面领他们进篷帐去了。 “妙极了的比赛——呱呱叫的游戏——好运动——非常之好,”这是匹克威克先生走进篷帐的时候对他所讲的话;而他所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洛彻斯特马车上的那位绿衣朋友,正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使全玛格尔顿队的选手们中间的上流分子们获得不小的愉快和启迪。他的服装进行了一些改进,穿了靴子;但是无疑是他。 这位陌生人立刻认出了他的朋友们:冲过来性急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把他拉到一张坐位上,一边不停地讲着话,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在他的特别保护和指导之下安排的。 “这里——这里——绝妙的趣事——很多的啤酒——几大桶;牛腱子肉——闭牛;芥末——几大车;好天气——坐下去——不用客气——看到你高兴——非常之高兴。” 匹克威克先生照吩咐坐下了,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照着他们的神秘的朋友的指示做了。华德尔先生怀着沉默的惊奇旁观着。 这位是华德尔先生——我的一个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介绍说。 “你的一个朋友!——我的亲爱的先生,你好吗?”——我的朋友的朋友——握个手,先生。”——陌生人像是见到了多年老友一样热情地抓住了华德尔先生的手。然后退后一两步,像是为了把他的面貌和身材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然后又和他握手,甚至比先前还要热烈——假使可能的话。 “好吧;那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带着一种慈爱和惊惶相搏斗的微笑。 “来了,”陌生人回答道,“歇在王冠饭店——玛格尔顿的王冠饭店,遇到一批人:法兰绒上衣——白裤子——鱼三明治——辣腰子——呱呱叫的家伙们——漂亮。”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陌生人的速记法已经相当地了解,足以从这急速而不连续的话里推断出他是想着办法和全玛格尔顿队员结交,而且已经通过一种特有的过程,把这种结果转变成了很好的交情,因此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请来了。他的好奇心满足了,就戴上眼镜,准备看那正要开始的球赛。 “全玛格尔顿”是第一局的攻方;当这最出色的球队里的两位最出名的球员,钝金先生和拔多先生,各人拿了球棒向各人的三柱门走去的时候,人们兴趣立刻大增。丁格来谷最优秀的球员,路非先生,被选出来抵挡可畏的钝金,并且选了史特勒格尔先生做那位从来没有败过的拔多先生的对手。几个球员分散在球场的各个位置上“警戒”着,各人摆好了警戒姿势,两手各自撑住一个膝头、深深地弯着腰,就像小孩子玩跳背游戏“弯背供人跳过”的样子。所有有实力的球员都这么干——确实大家都公认这个姿势警戒效果最好。 裁判员们站在三柱门后面,记分员们也准备好了,接着是一片寂静。路非先生向采取守势的拔多的三柱门后面退了一两步,把球放在右眼上瞄了几秒钟。钝金胸有成竹地等着球来,眼睛紧盯着路非的动作。 “来了,”投球手突然叫了一声。球从他的手里笔直而迅速地飞向三柱门中间的一根柱子。小心的钝金早有准备,球触到他的球棒上,又高高地弹了出去,飞过了那些蹲得低低地外野手的头顶。 “跑呀——跑呀——再跑呀——好啦,甩过来——甩过来——站住——另外一个——不——是——不——甩掉,甩掉!”人群中叫唤声不断。这一次的结果,“全玛格尔顿”得了两分。拔多在为本队和自己争光这方面,也不甘落后。他挡住可疑的球,放过坏的,看中好的,把它们打得飞到四面八方。外野手们跑得浑身又热又乏;投球手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连掷球都掷得手臂发痛;而钝金和拔多依然不败。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企图阻止球的前进,但是球从他的腿中间滚了过去,或者从他的手里滑掉了。有一位瘦绅士想接住它,但是球却打着了他的鼻子,带着双倍的力量轻快地跳走了,让那位瘦绅士变得泪眼汪汪,痛得身体乱扭。即使球是直向三柱门投来的,钝金就已经比球先到。总之,当钝金和拔多下场的时候,全玛格尔顿队已经得了五十四分,而丁格来谷队的分数还是像他们队员的脸一样——一片空白。这种形势是太难挽回了!发狠的路非和热心的史特勒格尔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还是不能挽救丁格来谷队的失败,这场一边倒竞赛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丁格来谷队就服输了,承认了全玛格尔顿的高超本领。 同时呢,那位陌生人不停地吃着、喝着和谈着。每逢有一个好球的时候,他就用极其高兴的样子对那位球员表示满意和赞许,使有关方面不得不大为感动,而每逢接球或者挡球失败的时候,他就把他个人的不满向那注定遭殃的家伙发泄,大骂“啊,啊!笨货”——“油手”——“傻瓜”——“骗子”——之类——这些叫唤似乎使周围的人都认为他对于板球这种高贵的游戏的全部技术和奥妙是精通的,并且是一位最卓越的和无可非议的评论家。 “妙极了的游戏——打得不错——有几下真妙。”赛球结束,陌生人对挤到帐篷里的双方球员说到。 “你从前玩过吧,先生?”觉得他多嘴多舌但又很有趣的华德尔先生问。 “玩过!可不是吗——几千次——不是在这里——在西印度群岛——兴奋的玩意儿——费劲儿——非常之费劲儿。” “在那样天气打起来倒有点热呢,”匹克威克先生附和地说。 “热!——滚热发烫——烫得发焦——冒火,有一次我打——一只三柱门——跟朋友陆军上校——托马斯-布来佐爵士——看谁得分最多——拈阄是我胜——首先是我攻——上午七点——六个土人警戒——开始了;不放手——紧张得要命——土人都累晕倒了——抬掉——另外叫来半打——也发了晕——布来佐掷球——两土人搀扶着他——打不下来我——也发了晕——抬走了上校——不服输——忠心的随员——昆可-山巴——剩下的最后一个——太阳这么热,球棒表皮也起了泡,球发了焦——五百七十分了——有点儿累——昆可鼓起了最后的余力——他击倒球竿使我下了场——洗了一个澡,就去吃中饭。” “后来打败你的那位叫什么,后来又怎么样了。先生?”老绅士问。 “布来佐吗?” “不是——另外一位。” “昆可-山巴?” “对啦。” “可怜的昆可——徒劳无功——他往我的左侧掷是为我——打落球竿是为他自己——死掉了,先生。”说到这里,陌生人把脸埋在一只棕色的大杯子上。究竟是为了遮掩他的感情呢,还是为了喝里面的东西,我们却不能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突然打住了,深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对两位正走到匹克威克先生前面来说话的丁格来谷队的主要队员眼巴巴地望着—— “我们打算在蓝狮饭店吃饭,先生,我们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参加。” “当然,”华德尔先生说,“我们的朋友之中还包括这一位——”他对陌生人看着。 “金格尔先生,”这位随机应变的绅士说,他立刻就领悟了人家的意思。“金格尔——阿尔弗雷德-金格尔老爷。元乡无府的。” “我非常荣幸,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说,一只手挽着匹克威克先生,另外一只挽着华德尔先生,一面又对着前面一位绅士的耳朵机密似地轻声说: “好得要命的菜——冷的,可是美妙极了——今天早上对里面张望了一下——鸡和馅儿饼;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家伙很有趣——而且很大方——非常之大方。” 不久,大家就三三两两地分成小组出发了,一刻钟之内都已经在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的大厅里坐好了——钝金先生是主席,路非先生是副的。 谈话声和刀、叉、盘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三个笨头笨脑的侍者不停地忙碌着,桌上的丰盛饭菜很快就被大家一扫而光:那位诙谐的金格尔先生在这场热闹的项目里至少起了六个平常人的作用。吃饱之后,台布卷掉了,瓶子、杯子和尾食摆上了桌子;侍者们出去了,去“收拾”,换句话说,就是去享受他们可能搞到的残余的食物和饮料去了。 接下来谈笑声依然不断,但其中有一位矮小的人,带着气鼓鼓的、“你不用开口”或是“我要跟你抬杠”的脸色,一直保持着沉默;谈话声小一些的时候,他就四面看看,像是要说几句非常重要的话,并且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咳嗽。终于,在一个比较安静的时候,这位小人儿发出了一声很响的威严的叫唤: “路非先生!” 每一个人都缄默了,在一片肃静之中,那位被人点了名的人回答道: “先生!” “我想对你说几句话,先生,请你请各位绅士先把杯子斟上吧。” 金格尔先生带着保护者的口气说了两声“是的,是的”,其余的人都响应了:杯子斟满之后,副主席显出一副极其凝神注意的神情,说: “史推普尔先生” “先生,”小人儿说,站了起来,“我想说几句我要对你说的,而不是要对我们可敬的主席说的话,因为我所要说的和我们的可敬的主席有一点——我可以说是有很大的关系——我所要说的、或是我所要——要——” “发表的,”金格尔先生提醒他。 “对,要发表的,”小人儿说,“为了这个提醒我的可尊敬的朋友,假使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四声“对”,其中一声无疑是金格尔先生喊的。)先生,我是一个谷人,——丁格来谷人,(欢呼声)我不能自称有作为玛格尔顿居民的一分子的荣幸;而我也不,先生,我坦白地承认,也不贪图这种荣幸:我要说明为什么,先生,(啊呀)我要欣然地把玛格尔顿所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和名声让给它——这些是太多和太明显了,无须我来扼要地陈述了。但是先生,当我们记得玛格尔顿生过一个钝金和一个拔多的时候,同时也决不要忘记丁格来谷也有一个路非和一个史特勤格尔也可以足以自豪。(喧腾的欢呼)请不要以为我要贬低前面两位绅士的价值。先生,在这时候,我羡慕他们的丰富感情(欢呼声)听我这么一说,在座的每一位绅士大概都知道有一个人所说的话。那是一个——用一句普通的说法就是——‘住在’一个桶里的人对亚历山大皇帝说的:——‘假使我不是提奥奇尼斯,’他说,‘我就要做亚历山大。’我想像得到这些绅士一定会这样说,‘假使我不是钝金,就要做路非;假使我不是拔多,就要做史特勒格尔。’(大激昂)但是玛格尔顿的绅士们,难道你们的贵同乡仅仅是在板球方面杰出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钝金的果断?难道你们从来不知道把拔多和财富联系起来?(大喝采)难道你们在为你们的权利、你们的自由和你们的特权而奋斗的时候,就没有遭遇过忧惧和失望,哪怕是一瞬间的?而你们处在这种境地的时候,难道不是钝金的名字使那刚熄掉的火在你们胸中重新燃烧起来的;难道不是这人的一句话使它重新燃烧得像绝没有熄过一样的明亮?(大欢呼)绅士们,我要求你们用热烈的欢呼给‘钝金和拔多’这联合的名字装上一圈辉煌的光环。” 说到这里,小人儿不说了,而大家就开始大叫和拍桌子,这在这一晚的余下的时间内几乎一直没有停过,还有一次次的干杯和欢呼。路非先生和史特勒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先生,都先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且各自在恰当的时候表示了答谢。 我们对于所献身从事的高贵事业既然是非常热忱,所以,即使我们能够把这些演讲辞的最模糊的轮廓呈献于热心的读者面前的话,我们也会感觉到一种形容不出的骄傲,也会感觉到我们已经做了一件不朽——但是现在我们是被剥夺了——的事情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像平常一样做了很多的笔记,但是由于激动或由于酒的影响,这位绅士的手抖动得如此厉害,以致他的字迹几乎不能辨认了,而他的文章也完全如此,不然的话,他的笔记无疑会供给我们最有用和最有价值的材料。凭着极其耐心的考察,我们发现某些字和发言的人的名字依稀相似:我们还能够看出有一首诗歌的记录(据猜想也许是金格尔先生唱的),那里面常常隔不多久就重复“投球”“发光”“红玉”“光明”和“葡萄酒”这些字眼。我们还好像可以看出在记录的末尾隐约像是说到“红烧排骨”,随后出现了“冷的”“不用”;但是我们根据这些信息只能假设、推测而已,所以我们并不想流连于它们所能引起的任何推测之中。 因此我们要回头讲到特普曼先生了;还得再说一句的,只是这一点:这天夜里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人们听到丁格来谷和玛格尔顿的名士们在集会上大唱其歌,带着很丰富的感情和很大的声音,用美丽而感伤的调子唱着: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直到白日已来临。 第八章 真情实爱的轨道不是铁轨,这情形,这里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丁格来谷的恬静和隐僻,这许多女性的亲近,以及她们为了他而表示的关怀和忧急,都是有利于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胸中的感情的发展和成长的;现在这种感情像是注定了要集中在一个可爱的对象身上了。那些年轻的小姐是很漂亮的,她们的风采动人,她们的品性是无可指责的;但是老处女姑母呢,神情中有一种尊严的意味,步态中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姿态,眼睛里有一种高贵的神情,这,是她们目前所望尘莫及的,而这也使她显得比特普曼先生所注目过的任何女子都出色。他们两人的气质有些地方很相似,在灵魂里有些地方很情投意合、在胸中有一种神秘的共鸣,这是明明白白的。特普曼先生受伤躺在草地上的时候,第一个浮上他的嘴唇的就是她的名字;当他被搀扶着回来的时候,第一个闯进他的耳朵的声音就是欣喜的笑声。但是,她的这种激动,究竟是由于一种在任何场合都同样难于遏制的、普通的好心肠以及女性的敏感呢,还是由于一种更加热烈和真挚的感情——世上所有男子之中唯有他才能唤起的感情,这正是躺在沙发上出神的时候绞着脑汁的问题,这也正是他决定要立刻并且永远加以解决的疑问。 晚上,伊莎白拉和爱米雨同特伦德尔先生出去散步了,聋子老太太在她的椅子里睡着了;胖孩子的鼾声低沉而单调地从老远的厨房里传出来;那些娇媚的女仆在后门口歇着,享受着黄昏的愉快,并且跟庄上的一些呆笨的牲口在卖弄风情(在原则上是如此);这有趣的一对儿坐在家里,没有谁注意他们,他们也不注意谁,只梦想着他们自己:简单说,他们坐在那里像两块溶化了的糖——缠在一块儿难解难分。 “我忘了我的花还没有浇,”老处女姑母说。 “现在去浇吧,”特普曼先生用劝谏的口气说。 “在这种黄昏时候你要受凉的呀,”老处女姑母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说。 “不,不,”特普曼先生挥了挥手站了起来:“这对我是好的。让我陪你去。” 姑母把特普曼的左臂的吊腕带整理了一下,挽了他的右臂带他到花园里去了。 在花园那一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小亭子,长着些忍冬、素馨和藤蔓——这是人类为了蜘蛛的方便而造的,也是个可爱的隐僻处所之一。 姑母拿起一只喷大水壶——当然里面已有了水,预备离开亭子时。特普曼先生留住了她,拉她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 “华德尔小姐!”他说。 老处女姑母发抖了;直抖到一些碰巧进入大喷水壶里的石子像小孩子的玩具似的沙拉拉直响。 “华德尔小姐,”特普曼先生说,“你是个安琪儿呀。” “特普曼先生!”来雪尔轻呼,脸红得就像喷壶具一样了。 “哪里,”特普曼先生引用匹克威克派的话说——“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所有女人都是安琪儿,人们说,”女士喃喃地开玩笑似的说。 “那末你是什么呢;或者说,我能把你比做什么——假使不太放肆的话?”特普曼先生犹豫了一下又肯定地回答。“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女人?哪里还能够找到像你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美和妙的结合?哪里还能够找到——啊!”特普曼先生说到这里打住了,握住了那只握住喷水壶把子的温柔的手。 这位女士掉开了头。“男子们是那么会骗人的人阿,”她温柔地低声说。 “是的,是的,”特普曼先生激动地说:“但是并非所有男子都是如此。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个人,他甘心情愿为了你的幸福而献出他的整个生命——他只是在你的眼睛里才活着——他只是在你的微笑里才有呼吸——他忍受生命本身的重担,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难道找得到这样的人,”女士说 “会找到这样的人,”激动的特普曼先生脱口而出。“已经找到了。他就在这里呀,华德尔小姐。”特普曼先生趁女士猝不及防的时候,双膝着地跪在她面前了。 “特普曼先生,起来呀,”来雪尔惊叫一声。 “决不!”勇敢的回答。“啊,来雪尔!”——他抓住她的并不抗拒的手,而当他用嘴去亲它的时候,喷水壶掉到地上去了——“啊,来雪尔!你说你爱我。” “特普曼先生,”老处女姑母掉过头来,低声说“我很难说出这种话来;但是——但是——你在我心目中并不是完全无足轻重的呀。” 特普曼先生一听到这句自白,立刻不能自抑。他跳了起来,抱住老处女姑母的颈子,在她嘴上禁不住的一阵狂吻;经过适度的挣扎和抗拒之后,这些吻就乖乖地被她接受了,特普曼先生还会吻多少次那就难说了,这时突然女士惊跳了一下,并且脸上充满了惊慌,颤声道: “特普曼先生,我们被人看见了!——我们被人发现了!” 特普曼先生回头一看。那胖孩子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无丝毫表情的脸如麻木了一般,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亭子里,以至于最有本领的看相专家,都不能在这上面找到任何可以称为惊讶、好奇、或者其他激动人心的、叫得出名目的感情来。特普曼先生对胖孩子看看,胖孩子对他看看;特普曼先生对胖孩子的完全发了呆的脸越看下去,就越相信他对于刚才的事情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懂。在这种感情之下,他就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话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先生?” “晚饭好了,先生,”是敏捷的回答。 “你是刚来的吗,先生?”特普曼先生问,用锐利的眼光盯了他一眼。 “刚来,”胖孩子回答。 特普曼先生又对他紧紧地盯了一眼;但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的脸皮一动不动。 特普曼先生挽了老处女姑母的胳臂向屋子走去;胖孩子跟在后面。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低低地说。 “一点也不知道,”老处女姑母放心似的重复了一遍。 从他们背后突然传出了一种声音,像是一声没有完全遏制住的格格笑声。特普曼先生猛然回过头来。不是;那不可能是胖孩子;他的整个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一副贪吃相。 “他当时一定睡得很熟,”特普曼先生低低地又说。 “我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处女姑母肯定地回答道。 他们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但是特普曼先生完全错了。”胖孩子这一次却没有睡着。他是清醒的——当时所进行的事情他完全明白。 晚饭过后,大家没有任何进行谈话的兴趣。老太太上了床;伊莎白拉全神贯注在特伦德尔先生身上;老处女姑母的注意力是属于特普曼先生的;而爱米丽的思想又像是另有所属——那可能是不在场的史拿格拉斯。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都敲过了,而那些绅士还没有回来。每一张脸孔都罩上了惊骇。他们会遭到伏击和抢劫吗?要不要派人打着灯笼到他们回家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路上去接?或者要不要——听!他们来了。他们怎么会这么迟?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什么人的声音呢?很快从厨房里又传来了绅士们的声音,大家立刻去厨房,要把真相弄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两手插在袋里,帽子完全歪戴在左眼上,倚在厨桌上把头左右地晃着,并且露出最和善最仁慈的微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华德尔老先生带着慷慨激昂的脸色握住一位陌生的绅士的手,喃喃地声明要保持永久的友情;文克尔先生把身体倚在八日钟上说,谁要是让他去睡觉,他就永远地诅咒谁,而史拿格拉斯先生缩在一张椅子里,他那富于表情的脸显出人脑所能搜寻出的一副最颓丧最绝望的可怜相。 “有什么事情?”三位女士问。 “没有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是——很好的——喂,华德尔,我们很好呵,是不是?” “我以为是这样的,”仍然沉浸在喜乐中的主人回答道——“我的亲爱的人们,这位是我的朋友金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金格尔先生,他来——来看看我们。” “史拿格拉斯先生没有什么吧,先生?”爱米丽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关切的问道。 “没有什么,小姐,”陌生人回答。“板球宴会——出色的人物——绝妙的歌——陈葡萄酒——红葡萄酒——好——非常之好——是酒,小姐——是酒。” “不是酒,”史拿格拉斯酒气冲天,声音断断续续。“是鲑鱼。”(不管怎样,在这样情形之下,那决不会是酒的缘故。) “让他们上床去好不好;小姐?”爱玛问。“叫两个男佣人来抬这些先生上楼。” “我不要上床,”文克尔先生坚决大喊。 “没有人抬得动我,”匹克威克先生断然地说:——并且继续跟先前一样微笑着。 “好呵!”文克尔先生微弱地喘息着说。 “好呵!”匹克威克先生响应他,脱下帽子向地上一掼,并且发疯似的把眼镜甩在厨房的中央——还对这滑稽的举动哈哈大笑。 “我们——再——喝——一瓶,”文克尔先生断断续续地喊道,开始的时候非常高亢,而结束的时候非常微弱。他的头垂在胸口;一面咕噜着“他不上床”的万万不能改变的决定和早上“没有干掉老特普曼”的残酷的懊侮,一面就人事不醒地睡着了;他就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两个青年的大汉子抬着,由胖孩子亲自指挥着,送到他的卧室里去了。史拿格拉斯先生随后不久也把自己托给了胖孩子进行照应了。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特普曼先生伸出来的友好的手臂,一声不响地走了,一路上微笑得比以前更有劲;华德尔先生呢,像是马上要永远离开家似的亲热地和全家一一道别之后,赏光让特伦德尔先生送上楼去了,努力想装出庄严和高贵的神气,但是徒劳无益。 “多怕人的景象!”老处女姑母说。 “讨厌!”两位小姐不觉失声地说。 “可怕——可怕!”金格尔先生说,显得很庄重;他的酒量比他的同伴们都要大一瓶半的样子。“怕死人的事情——非常之怕人。” “多好的人呵!”老处女姑母对特普曼先生低低地说。眼睛却望着金格尔先生。 “而且漂亮哪!”爱米丽-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的的确确,”老处女姑母又说。 特普曼先生想到洛彻斯特的寡妇:心乱了起来。随后半点钟的谈话又不能使他紊乱的心情得到镇静。新来的客人非常健谈;他的掌故之多,唯有他的周全的礼貌可以超过。特普曼先生觉得金格尔的风头越出越足,而他自己却是向阴影里越陷越深。他的笑是强颜的——他的兴致是假装的;当他终于把发痛的太阳穴枕在床上的时候,他恨不得金格尔的头这时就在他的羽毛褥子底下好让他随意处置。 那位毫不疲倦的陌生人第二天一早就起身了,他的同伴们还被昨夜的放纵制服在床上的时候,他就为了增进早餐桌上的兴致大卖力气了。他的努力是如此成功,甚至聋老太太都坚持要他把最好的笑话通过传声筒向她传播一遍;甚至屈尊地对老处女姑母说:“他”(金格尔)“是一个老脸皮的青年人,”对于这个意见,那时在场的所有亲属都完全同意。 老太太有个习惯,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到特普曼先生曾经显过身手的那个亭子里去,并且有一套很好步骤:先是胖孩子到老太太的卧室门后的钉子上取下一顶紧小的黑缎子软帽、一条温暖的棉布披肩,还有一根有一个大把手的粗手杖;老太太悠悠然地穿戴了帽子和披肩之后,就一只手拄着手杖,一只手扶着胖孩子的肩膀,慢吞吞地走到亭子里,胖孩子就让她在此呼吸半个钟头新鲜空气;到了一定的时间,胖孩子就再回来带她回到屋子里。 老太太做事是非常精确和非常严格的;这个仪式已经一连进行了三个夏天,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是这天早晨,她看见胖孩子并没有丢下她离开亭子,仅仅走出亭子几步,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然后偷偷摸摸地,显出极其神秘的样子回到她身边来了,老太太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老太太是胆小的——大多数的老太太都是如此——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胖孩子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对她有什么严重的伤害,以便占有她的零钱。她原来要大呼救命的,但是年龄和疾病早就剥夺了她的叫唤的能力;所以她怀着剧烈的恐惧心情察看着他的行动;他走近她,用兴奋的、而且在她看来是威胁的声调,对她耳朵里叫唤,这并不能使她的恐惧减轻丝毫—— “太太!” 碰巧这时金格尔先生正在靠近亭子的花园里散步。他也听见了“太太”的叫声,于是站下来谛听。他这样做有三个理由:第一,他是无所事事而好奇的;第二,他是一点儿也不拘泥小节的;第三,也是最后一个理由,他被这些开花的灌木遮住了的,所以,他就站在那里听着。 “太太!”胖孩子喊。 “唔,乔,”发抖的老太太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我是你的好主人,乔,是吧!我向来待你很好的。我从来不让你干太多的活,我总是让你穿的暖暖的,吃的饱饱的。 这最后一点是明显想投合孩子的善良的本意。他像是被感动了,用力地回答说: “我知道呵。” “那末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呀?”老太太说,恢复了一点勇气。 “我要叫你汗毛倒竖,”孩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像是一种非常残忍的报思方式;老太太禁不住汗毛倒竖,她不知道这胖孩子将怎样折磨她,所以先前的全部恐惧又回来了。 “你知道昨天夜里我在这个亭子里看见了什么吗?”孩子诡秘问。 “啊呀!什么呀?”老太太叫道,被那肥胖的年轻人的庄严的态度吓住了。 “那个客人——就是膀子受了伤的那个——他吻着和抱着——” “谁呀,乔?我希望不是女佣人里面哪一个吧。” “还要坏哪,”胖孩子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吼。 “不是我的孙女儿中间哪一个吧?” “还要坏哪。” “还要坏呀,乔!”老太太说,她以为那已经是人间坏事的极点了。“那是谁呀,乔?你一定要告诉我。” 胖孩子小心翼翼地四面看看,在确定没有人之后,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喊着说: “来雪尔小姐。” “什么?”老太太尖声道。“大声些。” “来雪尔小姐,”胖孩子吼道。 “我的女儿!这简直不敢相信” 胖孩子连连点头作为回答,这一动作使他的肥满的两颊像鱼胶凉粉似的抖动着。 “而她竟容许!”老太太满脸怒容。 胖孩子脸露出一丝不易查党的怪笑,一面说: “我看见她再一次地吻他。” 假使躲在那里的金格尔先生能够看见老太太听了这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他会突然禁不住的一声大笑,而泄露出自己正在偷听他人的谈话。他注意地听着。片片断断地忿怒的句子,像“不征求我的许可!”——“像她这样的年纪”——“像我这样的可怜老太婆”——“应该等我死了之后,”等等,传进了他的耳朵;随后他听到胖孩子的靴子踏着沙子路的轧轧的声音,他留下老太太独自走了。 巧合是稀有的,但是总之是个事实,这就是,金格尔先生头一天夜里到马诺庄园来了之后不到五分钟,就已经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毫不耽搁地进攻老处女姑母。他有足够的观察力,知道她对他并不是不中意的,而且他认为——不仅是强有力的猜想——她在所有必要的条件之中有一项最使人渴望的东西,就是一笔小小的独立的财产。那种打倒他的敌手的迫切的心情很快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立刻决定采取某些步骤来实现这个目的,片刻也不延迟。菲尔丁告诉我们,男子是火,女子是麻,而黑暗王子把它们点着。金格尔先生知道青年人对于老处女们就像烧着的煤气对于火药一样,他决定要赶快试验一下爆炸的效力。 他一边盘算着这一切,一边从藏身处偷偷爬出来,在灌木的掩蔽下,走进房屋。上帝似乎又一次帮了他的忙。特普曼和其他绅士们从旁门走出了花园,正好被他看见;年轻的小姐们刚吃了早饭就出去散步了。正是好机会。 早餐室的门半开着。他向里面窥探了一下。老处女姑母正在织东西。他重重咳嗽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她抬头看看,微微一笑。迟疑和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的性格是无缘的。他神秘地把一只手指压在嘴唇上,走进房,关了门。 “华德尔小姐,”金格尔先生说,装出一副真挚的样子,“原谅打扰——拜识不久——没有工夫客气——统统被发现了。” “先生!”老处女姑母惊叫一声,由于这意外的降临有点吃惊,而对于金格尔先生的神志是否清醒不免有些怀疑。 “别响!”金格尔先生用高声的耳语说——“大孩子——汤团脸——圆眼睛——坏蛋!”说到这里,他把头富有意味地摇摇,老处女姑母开始激动得发抖了。 “我想你指的是约瑟夫吧,先生?”那位女士说,努力装作镇静。 “是的,小姐——该死的乔!——叛逆的狗,乔——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气了——气得了不得——发狂——亭子——特普曼——接吻和拥抱——诸如此类——呃,小姐——呃?” “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母不知所措地说,“假使你,先生,你是来侮辱我——” “一点儿也不是——完全不是,”不害羞的金格尔先生回答:“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来警告你当心——表示我一点好意——防止闹开来。没有关系——认为侮辱——我就出去——”于是他转过身,像是要实行他的威胁似的。 “我怎么办呢!”可怜的老处女,哭了起来。“我的哥哥生气了!” “当然他要生气,”金格尔先生站住了并补充道“大大的生气。” “呵,金格尔先生,我应该怎么办呀!”老处女姑母几乎绝望地喊,一阵绝望的洪流冲激着她。 “他是在做梦,”金格尔先生冷冷地答道。 听了这个指点,老处女姑母的脑子里射过一道安慰的光。金格尔先生觉察到了,于是乘胜直追。 “呸,呸!——再容易也没有了——下流的孩子——可爱的女人——要用马鞭子好好地抽胖孩子一顿——你相信——没事了——万事就如意了。” 是因为可能会逃避这一恶运,所以老处女觉得高兴了呢,还是因为听到她自己被描绘成“可爱的女人”,所以她的忧愁的苦味减轻了一些,我们不知道。她微微地红了脸,抛给金格尔先生一个表示谢意的眼色。 这位绅士似乎很痴迷的用双眼紧盯了女士脸上两分钟之久,然后突然一震,又突然收回了眼光。 “你像是不快乐呵,金格尔先生,”那位女士用悲叹的声音说。“为了表示感谢你好意的帮忙我可以问一问是什么原因吗,以便——假使可能的话——设法加以解除?” “哈!”金格尔先生叫道,又是一震——“解除!解除我的不幸,而你的爱情却交托给一个不知道自己福气的人——这人到现在还在想搏取你的侄女的欢心,而你——但是不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揭发他的罪恶。华德尔小姐——再会了!”金格尔先生说完这话——从来也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最有连续性的话——就拿起手绢的破片擦擦似乎要流眼泪的眼睛,转身向门走去。 “不要走,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母忙呼一声并且用力地说。“你已经隐隐约约说到特普曼先生了——解释一下吧。” “决不!”金格尔先生用坚定神气喊。“决不!”而且为了表示他不愿意再受盘问,就拉了一张椅子紧靠着老处女姑母坐了下来。 “金格尔先生,”这位姑母极切地说,“我请你——我求你,假使有什么可怕的内幕和特普曼先生有关系,就说明白了吧。” “我能够吗,”金格尔先生说,把眼睛死死的盯着姑母的脸——“我能够袖手旁观吗——可爱的人——牺牲在神灵上——没有心肝的贪婪!”他像是和各种矛盾的感情奋斗了几秒钟的样子,于是低沉地说——“特普曼不过是想你的钱呵。” “浑蛋!”老处女禁不住喊,气得很厉害。(金格尔先生的疑问解决了。她是有钱的。) “还不止如此哪,”金格尔先生说——“爱别人。” “别人!”老处女失声地喊。“谁呀?” “矮女孩子——黑眼睛——侄女爱米丽。” 一阵停顿。 老处女姑母所深深妒嫉,简直妒忌得要命的,就是这个侄女。血色冲上了她的脸和颈子,她默默地带着不可名状的轻蔑神情昂一昂头。最后,咬着她那薄薄的嘴唇,仰着头,说: “不会的。我不相信。” “你注意他们好啦,”金格尔说。 “好的,”姑母说。 “注意他的神色。” “好的。” “注意他的捣鬼话。” “好的。”老处女姑母似乎有点儿麻木了。 “吃饭他会挨着她坐。” “让他去。” “他会恭维他。”金格尔穷追不舍。 “让他去。” “他处处体贴她。” “让他去。” “他要不睬你了。”金格尔突然话题一转 “不睬我。”老处女姑母尖声叫。“他不睬我——他会吗!”她又气又失望而发抖了。 “你会明白过来吗?”金格尔心中暗喜。 “会的。” “你会表示一下你的骨气吗?” “会的。” “你以后不要他了?” “决不要。” “你接受别人吗?”金格尔先生感到鱼儿马上就要咬钩了,禁不住的心直跳。 “要接受。” “接受吧。” 金格尔先生跪了下去,跪在那里足有五分钟之久:老处女姑母获得承认的爱人起身的时候附带一个条件,就是要先把特普曼的罪状证明得明明白白。 找证明的责任似乎理所当然的落在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身上:而当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就提出了证据。老处女姑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屈来西-特普曼先生坐在爱米丽旁边,送秋波,捣鬼话,微笑着,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对抗。对前一晚他心上引以骄傲的人却一句话、一个眼色、一瞥都没有赐与过。 “那孩子真该死!”华德尔老先生心里想——他已经从母亲那里听到了那个似乎是不可能的故事。“那孩子真该死!他一定是睡昏了。全是幻想。” “叛徒!”老处女姑母却在想。“亲爱的金格尔先生没有骗我。呸哦多恨这浑蛋呵!” 下面的谈话也许可以给我们的读者解释一下特普曼先生的行为的这种显然不可解的转变。 黄昏下的花园别有一番味道。有两个人在一条小路上走着;一个有点又矮又肥,另外一个有点又长又瘦。他们是特普曼先生和金格尔先生。胖的一个先开口。 “我干得怎么样?”特普曼先生急切的问。 “呱呱叫——妙极了——我自己也不能干得更好——明天你还应该重演一下——每天晚上——除非她另行通知。” “来雪尔是不是还要这样呢?” “当然——她不欢喜——但是得这样做——避免怀疑——怕她的哥哥——说是毫无办法——只要再过几天——老家伙们都受了蒙蔽的时候——你的幸福就开始了。” “她给我捎来口信没有?” “爱——最高的爱——最亲切的问候——不变的爱情。要我代你说什么吗?”金格尔一脸笑意。 “我的亲爱的朋友,”毫不猜疑&特普曼先生回答道,并热情地握住他的“朋友”的手——请转达我的最高的爱——说我感觉掩饰真情是多么、多么的为难——只要是温柔的话你就尽情的发挥吧!但是请你再另外要告诉她,对于她今天早上请你转告我的提议,我有多么了解它的必要。就说我对于她的聪明不但赞美而且佩服不已。 “好的。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只是请你再说一句,我是如何热烈地盼望着那个神圣的时候——能够说她是我的、而一切掩饰都成为不必要了的时候。” “好的,好的。还有吗?”金格尔微微一笑继续问道。 “啊,我的朋友!”可怜的特普曼先生说,重新握住了他的同伴的手,“请你接受我对于你的毫无私心的好意的最热烈的感谢;请你原谅我,假使我曾经——哪怕仅仅是想到——冤枉你疑惑你会碍我的事。我的亲爱的朋友呵,我怎么能够报答你呀?” “不要说这个吧,”金格尔先生回答心中几乎乐开了花,如果不是此时此刻,他一定会笑的肚子痛。他突兀地站住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顺便说一句——通融十镑可以吗?——有个特别的用场——三天还你。” “怎么不可以,”特普曼先生回答,满腔的热情。“三天就还,你说?” “只要三天——那就一切都解决了——再也没有困难了。” 特普曼先生把钱数在他的同伴手里,他就一个一个放进口袋,于是他们手握手地向屋子走去。 “当心呵,”金格尔先生再次提醒说——“一眼都不要看。” “一个眼色都不丢,”特普曼先生说。 “一个字也不要说。” “一个耳语都不说。” “你全神贯注在侄女身上——对姑母倒是粗卤些比什么都好——骗那些老家伙的唯一的办法。” “我会加倍小心的,”特普曼先生高声说。 “我也会加倍小心的,”金格尔先生心里说;他们走进了屋子。 当天下午的情景在当天晚上重演了一次,并且在随后三天的下午和晚上都重演了一次。到了第四天,主人很高兴,因为他认为已没有责难特普曼先生的理由了,觉得很满意了。特普曼先生也很高兴,因为金格尔先生对他讲他的事情他的幸福马上就要到来了。匹克威克先生也很高兴,因为他是难得不如此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并不高兴,因为他渐渐妒忌起特普曼先生来。老太太也很高兴,因为她打惠斯特赢了。金格尔先生和华德尔小姐也很高兴,因为这部故事层出不穷的传记里一些颇为重要的原因,要知道这些原因,请看第九章。 第九章 发现和追逐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椅子也已放到桌子的四周,瓶子、壶、杯子,都已安排在食器架上,一切都显示出一天当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来雪尔呢?”华德尔先生说。 “唉,还有金格尔呢?”匹克威克先生加了一句。 “唉呀,”主人说,“我向来没有把他丢掉过呀。嘿,我想至少有两个钟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爱米丽,亲爱的,拉铃。” 铃拉过了,胖孩子出现了。 “来雪尔小姐呢?”胖孩子说不出来。 “那位金格尔先生呢?”他也不晓得。 大家都吃惊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十一点多了。特普曼先生在肚子里暗笑。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游玩,谈着自己呢。哈,哈!他突然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 “不要紧,”稍微停了一会之后,华德尔说。“他们就要回来的,我想。我们大家还是先开饭,我从来没有等人吃晚饭的习惯。” “这真是高明的规律,”匹克威克先生说,“可佩可敬。” “请吧,请坐,”主人说。 “妙呵,”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他们坐下了。 桌上有老大老大的一块冷牛腱子,分给了匹克威克先生很大部分。他已经把叉子举到嘴边,刚刚要张开嘴来接受一片牛肉,这时,厨房里突然传出来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他停住了,放下了叉子。华德尔先生也停住了,不知不觉地松了手里的餐刀,让它插在牛肉里。他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也看看他。 听见过道里有沉重的脚步声;客厅的门突然打开了;在匹克威克先生初到的时候替他擦鞋子的那个男仆冲进了房间,后面跟着胖孩子,还有所有的仆人。 “见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主人喊道。 “不是烟囱里失火吧,爱玛?”老太太问。 “啊呀祖母!不是的,”两位小姐一齐安慰她。 “什么事呀?”家主吼似的叫。 男仆喘着气,无力地叫着说—— “他们走了,老爷——逃之夭夭了,老爷!”(这时,特普曼先生放下了刀叉,大惊失色了。) “谁走了?”华德尔先生,恶狠狠地问。 “金格尔先生和来雪尔小姐,从玛格尔顿蓝狮饭店,坐的驿站的车,刚好我在那里,但是,我怎么都挡不住它们,所以我跑回来向你报告。” “我替他出了路费!”特普曼先生惊叫着,发疯似的跳起来。“他拿了我十镑!——抓住他!他骗了我!——我不能忍下去!——我要和他说理,匹克威克!——我不能就此了事!”这位不幸的绅士的理智完全失去了控制,一面说着种种诸如此类的不相连贯的话,一面在屋子里兜着圈子。 “上帝保护我们呵!”匹克威克先生叫,怀着恐怖心情的惊慌看看他的朋友的失常的神态。“他发疯了!我们怎么办呀!” “追去!——肥胖的老主人说,他只注意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把小马车套上!我到蓝狮弄一部轻快的车子,立刻去追。”男仆跑出去执行任务之后,他又叫唤说:” “乔那恶棍哪去了?” “在这里;但是我并不是恶棍,”一个颤抖声音回答道。那是胖孩子的声音。 “让我去摸他,匹克威克!”华德尔几乎是在咆哮,一面向那倒霉的年轻人扑了过去。“他受了金格尔那个流氓的贿赂,胡编一个故事说我的妹妹和你的朋友特普曼有什么,叫我上了他的当!”(说到这里特普曼先生颓丧地往椅子里一坐)“让我去揍他!” “别让他去呀!”所有的妇女都尖叫起来,而胖孩子的号哭声远远高了这些叫唤之上,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拉不住我的!”老头子叫道。“文克尔先生,放开手!匹克威克先生,让我去,先生!” 这真是一个“精彩”的场面,匹克威克先生,在这狼狈和混乱的情形之下,脸上显出平静而富有哲学意味的表情——虽说由于用力而涨得有点发红——用手臂紧紧的抱住他们的胖主人的宽阔的腰,以此来使他的感情能够平静下来,这时,在房里的所有的妇女把胖孩子又抓、又拖、又推地弄出了房间。他刚刚松手,男仆进来说小马车已经驾好了。 “别让他一个人去!”女人们尖叫着说。“他要杀人的!” “我同他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真是个好家伙,匹克威克,”主人感激地说,握着他的手。“爱玛,拿条披巾给匹克威克先生围住颈子——赶快。照应你们的祖母,女孩子们;她晕过去了。喂,你准备好了吗?” 匹克威克先生的嘴和下巴已经被匆匆地包进了一条大披巾:他的帽子已经戴上了头,他的大衣已经披上了肩膀,所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他们跑进了小马车。“放松它的缰绳,汤姆。”主人叫道;于是他们沿着狭窄的小路驶去了:在车辙的里面和外面颠簸着,时而撞在两边的树篱上,像是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他们已经走了多少时候?”华德尔叫,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蓝狮”门口,时候虽然很早,那里却聚了一小群人。 “不出三刻钟,”这是大家的回答。 “驷马车!——马上赶出来!以后再把这小马车开进车房。”主人冲店主喊道。 “喂,侍者!”店主叫——“把驷马车赶出来——赶快——你们加劲点!” 马夫们和侍者们跑去了。人们跑来跑去的时候灯笼一闪一闪;马蹄在院子里把铺得不平的地面敲地得得地响;车子辚辚地响着从车房里拖出来;一片喧声和忙碌。 “喂!——你这马车今天夜里弄得出来吗?”华德尔着急地叫。 “就到院子里了,先生,”马夫回答。 车子一出了库房,马套就套了上去,车夫们、乘客们也跳了上去。 “注意——站七哩必须在不到半个钟头的时候内赶到!”华德尔喊。 “走吧!” 车夫们用鞭子和马刺,侍者们叫唤,马夫们喝采,车子开了出去,又快又猛。 “好事儿,”匹克威克先生有了工夫想一下的时候,心里想“匹克威克社的总主席碰上的好事儿。湿而冷的车子——奇怪的马——一个钟头十五里的速度——在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 最初的三四里路,两位绅士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陷入个人的沉思之中,顾不得和同伴说话了。但是当他们过了这一关之后,马也完全跑上了劲、开始用呱呱叫的作风进行它们的工作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被这快速的运动搞得有点儿兴奋了,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我们一定抓得住他们,我想,”他说。 “希望如此,”他的同伴回答道。 “今天夜色很好呵,”匹克威克先生抬头看着亮堂堂的月亮说道。 “所以更坏,”华德尔回答:“因为他们正好利用月光抢在我们头里,我们却不能。再过一个钟头月亮就落下去了。” “在黑暗里用这样的速度走下去,那倒不免讨厌哪,不是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想是的,”他的朋友冷冷地答道。 匹克威克先生的暂时的兴奋开始减退了一点儿,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怎么不经过大脑就参与到了这远征的不便和危险中来。骑着先导马的车夫高声的叫唤惊动了他。 “唷——唷——唷——唷——唷,”第一个车夫这样叫。 “唷——唷——唷——唷!”第二个也这样叫。 “唷——唷——唷——唷!”老华德尔把头和半个身体都伸在窗子外面,中气非常足地响应着。 “唷——唷——唷——唷!”匹克威克先生也自觉地担负起叫唤的责任,虽然他一点儿不知道它的意义或者目的。在全体四个人的“唷——唷”声中,马车停住了。 “怎么回事?”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里有一个卡子,”老华德尔回答。“我们还可以问问逃亡者的消息。” 花了五分钟,不断的敲门和叫唤,一个穿着衬衫和裤子的老头才从通往税卡的屋子里走出来,开了门。 “多久之前有一部驿车经过这里?”华德尔先生问。 “多久吗?”匹克威克先生忍不住了。 “唉!” “嘿,我不十分知道。并不是很久,也不是不久——就是这两者之间,也许吧。” “到底有没有驿车经过呀?”老华德尔不耐烦了。 “是有的呀,有部车子经过的。” “有多久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插嘴说,“有一个钟头吗?” “啊,我想差不多,”那人几乎废话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回答。 “或者有两个钟头了吧?”骑在后边一匹马上的仆人问。可能他也听的有点儿厌烦了。 “唔,假使是两个钟头我也不希奇的,”老头子疑疑惑惑地回答。 “开车吧,”性急的老绅士叫道,“不要跟这个老傻子白费工夫了!” “傻子吗!”老头怪笑了一下说,他站在马路中心,门半关着,目送着那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一点儿也不;你们在这里浪费了十分钟,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样,依旧不得要领。假使一路上每个模棱两可的人也都这样半吞半吐的话,你们就不用想在米凯尔节之前追到那部车子了,老矮胖子呵。”老头又做了一个持久的怪笑,关了门进了他的屋子,随手闩了门。 同时,马车毫不减速度向驿站的终点前进。月亮正如华德尔所预言的很快就要落下了;早已布满天空的大片黑云。现在已经聚成漆黑的一团遮在天上了;大滴的雨不断地打着马车的窗子,似乎警告旅客们风暴之夜的迫近。还有风也是偏偏和他们作对,一阵阵地在这狭路上狂刮,凄厉地哀号着吹过路旁的树木。匹克威克先生把大衣裹得更紧些,把身体更舒适地缩在马车角落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马车突然停了,马夫的铃响了,和“立刻换马!”的叫声发出了,这才把他弄醒过来。 但是在这里又遇到了耽搁。仆人们睡得出奇地熟,每一个要费五分钟才叫得醒。马夫不知怎的把马厩的钥匙放在哪里找不到了,好容易找到之后,两个睡得昏沉沉的助手又把马具套错了马,以致套车的过程要整个的从头来过。假使只有匹克威克一个人,这阻碍就会立刻叫他停止追赶,但老华德尔却不是那么容易丧气的,自己动手,这里扣上一条皮带,那里套上一只铁环,不久车子就迅速地弄妥了,比预料的时间提早了不少。 他们重新上路了;而他们的前途的确是渺茫,一点儿不乐观。这一站是十五哩远,夜是黑的,风是紧的,下着倾盆大雨。在这些联合的阻难之下,要走得很快是不可能的:已经快要一点钟了。走完这一站又费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然而在这一个站上出现了一样东西,重新燃起了他们的希望,重新鼓起了他们消沉的勇气。 “这部车子什么时候到站的?”老华德尔高叫道,跳出自己坐的车,指着停在院子里的一部涂满了湿泥的车子,向一个马夫问道。 “还不到一刻钟以前,先生,”被他问的马夫回答说。 “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华德尔几乎着急得透不过气来了。 “是的,先生。” “高高的绅士——常礼服——长腿子——瘦身材?” “是的,先生。”马夫依然这样回答。 “上了点年纪的女太太——瘦脸——有点儿有皮没肉的——呃?” “是的,先生。”马夫好象再也不会说其它的字了。 “天啊,一定是他们,匹克威克,”老绅士小声叫道。 “不然早就到了,”马夫说,“但是他们断了一根挽带。” “是他们!”华德尔说,“是的,我以神的名义发誓!立刻弄部驷马车来!他们还没有到下一站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追上他们了。一个人一个金币,伙计们——赶快点儿——上劲——这才是好家伙。” 老绅士一边激动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指挥着大家干活;这种兴奋也传染了匹克威克先生;受了这种影响,这位绅士把自己和马具弄得难分难解,或者钻进了马的中间和车轮的中间,极尽使人惊心动魄之能事,他坚决地相信他这样做能把准备工作做的更好。 “跳进去——跳进去!”老华德尔叫,爬上车子,拉起踏板,随手呼地一声带上了车门。“来吧!赶快!”匹克威克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推进了马车,他们又重新上路了。 “啊!我们现在又走了,”老绅士欢天喜地地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说。他们的确是又走了,匹克威克先生就是充分的证明,因为他不断地和车箱的硬木头或者他的同伴的身体相撞。 “抓紧儿点!”胖胖的华德尔老先生说,因为匹克威克先生一头俯冲到他的阔大的背心上了。 “我有生以来没有像这样的颠过,”匹克威克先生不无感叹地说。 “不要紧,”他的同伴回答。“很快就会没事了。坚决一点,坚决一点。” 匹克威克先生把身体尽可能牢牢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马车开得比先前更快了。 他们这样走了大约三哩路,这时候已经把头伸在窗外看了两三分钟的华德尔先生突然缩回被溅满了泥水的脸,可能因太激动,而有点儿透不过气来的说: “他们就在这儿!” 匹克威克先生从他的窗子伸出头来。是的;他们前面不远,有一辆马车,正疾驰前进。 “赶上去,赶上去,”老绅士几乎是尖声叫喊了。“每人两个金币,伙计们——不要让他们占了我们的上风——追上去追上去。” 第一辆车子的马用最高的速度奔驰,华德尔先生的马在后面拚命地追。 “我已经看见他的头了,”老头显然有点儿性急了,“该死的,我看见他的头。” “我也看见,”匹克威克先生也激动地大声喊道,“是他。” 匹克威克先生没有错。一张熟悉的脸清晰可见,尽管上面浅满了泥;他把手臂对左马上的车夫剧烈地挥着,这个动作说明他是在鼓励他们更加努力。 真是紧张。他们前进得如此之急速,田地、树木和篱笆都飞驰电掣般地向他们后面飞过去。他们紧跟在第一辆车子后面了。金格尔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了——甚至超过了车轮的喧声——他在催促车夫们。老华德尔因愤怒而又兴奋浑身冒汗。他大骂了几十声流氓和恶棍,捏紧了拳头对着金格尔晃着,但是金格尔仅以一个轻蔑的微笑做为回答,并且对他的威胁报以一声胜利的叫声,那时他的马在加强的鞭刺之下开始更快地奔驰起来,把追赶者丢在后面了。匹克威克先生刚刚缩回头来,而叫喊得乏了力的华德尔先生也这么做了的时候,一阵特别大的颠簸把他们掉到车厢前面的一头。突然只听叶喳一声——车子翻了。 在几秒钟的惶惑和混乱之中只听到马提起后脚跳动和玻璃的破裂声;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自己被人从马车的残骸堆里用力拉了出来;他定了定神,把头从大衣衣据里伸出来,一切都展现在他的眼前。 华德尔老先生站在他旁边,光着头,衣服撕破了好几处;马车的碎片散在他们脚下。车夫们呢,好不容易才割断了挽带,站在马的头旁,被淤泥弄得不成人形,因赶路而又昏头晕脑。前面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那另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它是因为他们听到了翻车的声音才刹住车子的。两个骑马的各自扭着一副咧开嘴大笑的怪脸,坐在鞍子上看着这一群不幸的人;金格尔先生带着显然很满意的神情,从窗口端详着这一切。天色刚刚发亮,灰色的曙光使整个的景象看得十分清楚了。 “哈罗,”无耻的金格尔叫着说,“有什么人受了伤吗?——上了年纪的绅士们——重量不轻——危险的工作——非常之危险。” “你是流氓!”华德尔吼道。 “哈!哈!”金格尔回答;随后,狡猾地霎一霎眼,翘起大拇指对车子里面一指,接着说——“听我说——她很好——叫我致意——请你们不必费神了——转致对特坯的爱——你们不跟上来了吗?——赶车吧,伙计们。” 车夫们恢复了正常的姿势,马车轧轧地赶走了,金格尔先生把一条白色手绢嘲弄地在窗口挥着。 整个这一场事故,连翻车在内什么都没有改变匹克威克先生的平和的心态。然而,最初向他的忠实信徒借钱,后来把他的名字缩成“特坯”,这样下流,却不是他能捺住火性忍受的。他因生气而呼吸急促起来,脸也红到了脖子根,用低沉而又强调的语气说: “我只要再碰到这人,我就——” “不错,不错,”华德尔插嘴说,“那些话全部不错:但是我们站在这里讲话的时候,他们就要领了许可证在伦敦结婚了。” 匹克威克先生住了嘴,一颗复仇的心暂时安静了下来。 “到下一站还有多远?”华德尔先生问其中的一个车夫。 “六里,是不是,汤姆!” “还多一点儿。” “六哩还多一点儿,先生。” “没有办法,”华德尔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得走着去,匹克威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匹克威克无可奈何但又肯定的回答道。 因此,打发了一个车夫骑着马先去搞新的车子和马匹,把另外一个留下来照应破车和马,克克威克先生和华德尔先生英勇地徒步前进了:他们先把围巾紧紧围在颈子里,把帽子边翻下来,聊以抵挡那稍微停了一下之后又大落特落起来的倾盆大雨。 第十章 金格尔先生性格的刚正与否的一切疑问(假使有任何疑问的话)一扫而空 在伦敦还有些古旧的旅馆,它们在马车盛行的年代,曾经是出风头的马车的总部;但是现在已经差不多降为乡下货车的停车处和卖票处了。读者要想在伦敦的中心地段的经过改造的街道上的门面堂皇的“金十字”和“牡牛和嘴”等类之中找这些古老而又破旧的旅馆是徒劳无益的。要发现这些古旧的地方,非走到比较偏僻的地段不可;在那些隐晦的角落里他会找到一些,它们仍然阴暗而坚固地站在围绕着它们的现代新建筑之中。 特别是波洛,还有很多的这样的旧旅馆,保持着它们的外貌不变,既没有被卷进公共的改革的狂潮,也没有受到私人的投机的侵害。它们巨大、零乱、古怪、陈旧,有走廊、过道、楼梯,广阔而老朽,蕴藏着成百上千个鬼怪故事材料——假设我们竟有创造任何鬼怪故事的可悲的必要的话,而且假设世界长久存在下去以致说尽了关于古旧的伦敦桥和苏雷滩上它的邻近地方的无数真实传说的话。 大名鼎鼎的“白牡鹿旅社”正是这些旅馆之——在它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忙着擦一双靴子上的灰,这是前一章所说到的事情的第二天清早的事。他穿着粗糙的条纹背心,带了黑布袖筒,和蓝色的玻璃钮子;褐色的短裤和裹腿。一条鲜红色的颈巾松松地、马马虎虎地绕在颈子里,一顶旧的白帽子随随便便地歪戴在头上。他面前有两排靴子,一排是擦好的,一排是未擦好的,他每次把擦好的鞋放到架子上时,都会带着满意的神情端详着他的工作成果。 院子里没有一点作为一个大驿车旅馆的通常特点的那种忙碌和活跃。搭在院子一头的高大的棚子下面,藏着三四辆笨重的货车,每个广大的车篷下都有约摸普通房屋的二层楼窗户那么高的一堆货物;另外有辆货车已经被拖到空地上去了,也许今天早上它又要出发了。环绕在这零乱的地方的两边,是上下两层卧室走廊;走廊的栏杆旧而拙劣;走廊里各有一排铃子,装在通到酒吧间和咖啡间门口的小飞檐下面,为了避免雨淋日晒。有二三部小马车和轻便马车也跑到小棚子里和屋檐下;院子的较远的一头时而发出马蹄的沉重践踏声和铁链的当当声,使人一听就知道那边是马厩,除了这些,还有就是些沉重货包、羊毛包和其他物件,零乱地放在一堆堆的干草上,有几个穿工作服的仆人正在这些货包上睡觉:对波洛区大街上的白牡鹿旅社这天早晨院子里的景象,我们作这样的描写可以说是已经相当充分了。 突然铃铛中的一只很是响了一阵,接着在上一层卧室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侍者,她在一扇门上敲了两下,接受了房里发出的要求之后,对栏杆外面喊了出来: “山姆,” “哈罗,”戴白帽子的人抬头回答道。 “二十二号要他的靴子,快点儿。” “问问二十二号,他是马上就要,还是等轮到他再送来,”这是叫山姆的人的答复。 “哪,不要傻了,山姆,”女侍者用哄的口气对他说,“那位先生马上要靴子呢。” “唔,你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声音这么好听,加入乐队倒不错,真是,”擦靴子的人说。“你看看这些靴子吧——十一双;还有六号安着木腿的人的一只鞋子。十一双靴子八点半钟要,这一只鞋子九点钟要。二十二号是什么人,想压下别的一切?不行,不行,绞刑吏把人绑起来的时候说得不错,要按次序轮流着来,对不起,要让你等一等了,先生,但是我马上就会来侍候的。” 说着,戴白帽的人更勤奋地擦起一只高统靴子来,看样子是极其认真,就象在擦一个宝贝似的。 不久另外一阵很响的铃声;白牡鹿旅社的忙碌的老板娘在对面的走廊上也出现了。 “山姆,”女店主大叫,“上哪去了,这懒惰的、游手好闲的——啊,山姆——你在这里呀;你怎么不答应?” “你还没说完我就回答,那是没有礼数了。”山姐答道。 “喂,把这双鞋子马上给十七号擦出来,送到二层楼五号私人起坐间里,你要快点儿。”女主人似乎有点儿不放心。 女店主把一双女人鞋子扔到院子里,又忙忙碌碌地走了。 “五号,”山姆自言自语,一面拾起女鞋,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鞋底上写明它们的去处——“女太太的鞋子和私人起坐间!我想她不是坐货车来的。”山姆心想。 “她是在今天一大清早,”仍旧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的女侍者一直注意着山姆,此时开口说话了,“同一位绅士坐了出租马车来的,要靴子的就是他,所以你还是快些把这些擦出来吧。” “你怎么不早说,”山姆很愤慨地说,很快地从面前一堆靴子里选出那双靴子来。“我看他也许是个十足的小脚色。私人起坐间!还有一个女太太!要是他真是个绅士的话,一先令一天不难,另说这些差使。”山姆有点儿看不起地想。 塞缪尔先生因受到这种想法的刺激,刷得十分起劲,不一刻儿靴子和鞋就到了五号门口,而且雪亮放光,真会使和善的华伦先生从心坎里妒忌(因为白牡鹿旅社里用的是“德和玛丁”) “进来,”一个男子答道。 山姆最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到坐着吃早饭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面前,殷勤地把靴子放在绅士脚边、把鞋子放在女士脚边之后,就退到门口打算走了。 “擦鞋子的,”绅士眼皮也不抬一下说。 “是,”山姆说,关上门,把手停留在门锁的把手上。 “你知道吗——那叫什么名字——‘民法博士协会吗?”绅士似乎有点儿不肯定的问道。 “知道的,先生。”山姆赶忙答道。 “在哪里?” “保尔教堂的墓地那里,先生;马车道那边有个低拱门,一个角落里是小书店,一个角落里是旅馆,中间是两个看门的——是执照的兜揽员。” “执照的兜揽员!”绅士在嘴里念了一遍,似乎是在告诉山姆——它到底是干什么你赶快说下去。 “执照的兜揽员呵,”山姆心中早已明白赶忙回答。“两个穿白围裙的家伙——你走进去的时候向你敬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古怪,真是,他们的主子也是的,先生——中央刑事法庭的代理人——一点不错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绅士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懂地问。 “干什么!先生!这还不是顶坏的哪。他们让我的父亲想起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的父亲是个马车夫,先生,他长得特别、特别的胖,而且是一个人生活。他的女人死了,留给他四百镑。他到‘协会’里去找律师以便领钱——打扮得很漂亮——穿了高统靴子——钮孔上插了花——宽边礼帽——绿围巾——像个绅士。进了拱门,想着把钱应该怎样投资——兜揽员走了上来,敬了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要吗?’——‘什么?’我父亲说——‘执照,先生,’那人又说——‘什么执照?’我父亲反问道——‘结婚执照呵,’兜揽员补充说——‘该死,’我父亲诅咒似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我想你是用得着一张的,先生,’兜揽员极力劝说。我的父亲站住了,想了一下——‘不行。’他说,‘该死,我太老了,况且我的块头大得太过火了,’他说——‘一点也不是的,先生,’兜揽员赶忙补充了一句说——‘你真认为不吗?’我父亲说——‘我说的确不,’他说;‘上个礼拜一我们还给一位比你块头大一倍的绅士结了婚。’——‘当真的吗?’我父亲一脸惊喜地说。‘当真的嘛,’兜揽员说,‘比起他来你是小巫见大巫——这里走,先生,这里走!’——当然我父亲还是跟他去了,像只养驯了的猴子跟在风琴后面似的,走进一间极小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家伙坐在许多肮脏纸头和白铁箱于中间,装出很忙的样子。‘请坐一坐,先生,让我把这些公文清一清,’那律师向我父亲热情地说——‘谢谢,先生,’我父亲边说,边坐了下来,张开了嘴、瞪着眼睛看那些箱子上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先生?’律师说——‘汤尼-维勒,’我父亲说——‘什么教区?’律师接着问——‘贝尔-塞维奇,’我父亲说;他赶着车子来的时候是歇在那里的,尽管他对教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确是的——‘那位女士的姓名呢?’律师还在说。我的父亲被弄得慌做一团了。‘我要知道那就叫我该死,’他说——‘不知道!’律师反问说——‘正和你一样呵,’我父亲说,‘我以后再填上去行吗?’——‘不可能!’律师说——‘好吧,’我父亲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就写克拉克夫人吧。’——什么克拉克呢?’律师再问一遍,把笔插在墨水里蘸蘸——‘苏珊-克拉克,’我的父亲说;她会跟我的,假使我向她提出来,我相信的——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会跟我的。’执照很快就给了我的父亲,克拉克后来竟真的跟我的父亲结婚了。而且现在她迷住他了;那四百镑我永远得不到了,倒霉。对不起,先生,”山姆说到临了的时候似乎很伤心,转而又说,“但是我受了这个害之后,我反而轻快了,像一部新的手车,轮子又加了油似的。”山姆说了这许多的话,见女士、绅士似乎都已有不大愿意注意听下去的表情,便停下来看有没有新的吩咐,就退出了房间。 “九点半了——时间正好——马上就去;”那位绅士说,不用说,他就是金格尔先生了。 “时间吗——有什么事呀?”老处女姑母说,做出风情万种的神态。 “执照呵,安琪儿之中最可爱的——通知教堂——把你叫做我的,明天,”金格尔先生边说,边把老处女姑母的手捻了一把。 “执照!”来雪尔说,脸红起来。 “执照,”金格尔先生重复说—— 忙啊,赶紧出去弄执照, 忙呵,叮叮当当我回来。 “你真会说,流水似的,”来雪尔一脸高兴地说。 “流水——我们结了婚之后,什么小时、昼夜、星期、月、年,都谈不上了——流水也似的——它们是飞了——闪电——下雨——蒸气机——一千匹马力——什么都谈不上。” “我们——我们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结婚吗?”来雪尔有点儿不敢肯定又一点儿等不及的问。 “不可能——办不到——要通知教堂——今天送执照去——明天举行仪式。” “我只怕我的哥哥要找到我们!”来雪尔不安地说。 “找到——废话——翻车已经够他受的了——况且——极端的谨慎——不坐驿车——步行——叫一部出租马车——到了波洛——等他找遍了世界才可能会找到这里,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简直是太晚了——哈!哈——真是妙极了的主意——非常之妙。” “不要很久呵,”老处女爱恋地说,金格尔先生已经把尖角帽子戴到头上了。 “离开你。很久吗?你真是一个迷人精,太让人着迷了,”金格尔先生嬉戏地跳跃到老处女姑母面前,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个贞洁的吻,于是跳舞着出去了。 “可爱的男子呵!”门关上了之后,老处女很依恋、很幸福地说。 “古怪的老女人,”金格尔先生下过道的时候自语道,脸上也失去了刚才的表情。 我们人类的许多丑恶的东西,想起来就让人伤心。所以我们不想追寻金格尔先生一路向民法博士协会走去的时候的思想的线索。我们只要把事实简单的说一说就够了:他逃过守住那魔窟的大门的两个穿白围裙的怪物的圈套,安全地到了副主教的公事房,弄到一篇写在羊皮纸上的非常恭维的话,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对他的“忠实的和挚爱的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和来雪尔-华德尔的问候”,于是他把那似乎很庄严的文件很神秘、很小心的放在口袋里,将军似的胜利凯旋了。 他还在去白牡鹿旅社的途中,这时有两位胖绅士和一位瘦个子一同走进了院子,东看一下,西看一下,想找一个比较合适的问几句话。塞缪尔-维勒先生这时正在擦一双高统漆皮靴子,那是一个农民的私产,那人在波洛市场上经过一番劳碌之后,正在小心吃一顿补养补养,冷牛肉吃了两三磅,黑啤酒是一两壶。瘦绅士看见山姆,就笔直向他走过来—— “我的朋友呵,”瘦绅士一脸温和地说。 “你是想白差遣我了,”山姆想,“要不你不会马上就这么看中我的。”但他只说了一句——“唔,先生。” “我的朋友,”瘦绅士说,表示好意地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你们这儿现在歇了许多客人吧?忙吧,呃?” 山姆不禁偷偷的看了来人一眼。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小矮子,一张很黑的脸,一双灵活的小眼睛则不停地转来转去,在鼻子两边溜着,像是跟鼻子在玩着永久的‘捉迷藏’游戏。他穿着一套黑衣服,靴子亮得像他的眼睛,低垂的领巾是白的,干净的衬衫上有一道折。一条金表链,连带图章,垂在表袋外面。他把他的黑羔皮手套捏在手里,却不戴在手上;说话的时候把手抄在西服的燕尾下面,那样子就像一个好出难题的人。 “很忙吧,呃?”那小矮子强调似的又说。 “啊,没有什么,先生,”山姆心中没好气,但又不能发作,谁让他是一个“子”都没有的小人物呢,“我们不想破产,我们也不想发财。我们吃煮羊肉的时候不用续随子,弄到牛肉的时候也不管有没有萝卜。” “啊,”小矮子似乎找到了与山姆的共鸣点,于是说,“你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呵,不是吗?” “我的大哥常被人这样埋怨的,”山姆心中暗暗好笑说,“或许是传染的——我总是和他睡在一起。” “你们这座房屋是个奇怪的老房子呵,”小矮子话题一转又说,四面看看。 “假使你先通知了你要来,我们就把它修一修了,”泰然自若的山姆回答。 小矮子似乎被几句话塞的不知所措,于是他和两位胖绅士之间进行了一场短短的商讨。临了,小矮子从一只长方形的银盒子里弄一撮鼻烟吸了,显然打算重新开始和山姆谈话了,这时,两位胖绅士之一,有一张仁慈的脸、外加一副眼镜和一双黑色裹腿的那位,插嘴说—— “事实是这样的,”这位仁慈的绅士故意停了一下又说,“我这位朋友(他指着另外一位胖绅士)要给半个金币,假使你能够回答一两个——”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禁不住的大叫了几声,“请你让我说一句——我的好先生,在这些事情上我们要注意一些原则,例如当你决定把一件事交给一个人的时候,你则必须要相信他,放手让他干,更不应该干涉;你应该对他加以绝对的信任。真的,这位——(他掉过头对另外一位胖绅士说)——我忘了你这位朋友的名字。” “匹克威克,”华德尔先生说,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快活的老先生。 “啊,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先生呵,真的,我的好先生,原谅我——我很乐于接受你作为一位‘法庭之友’的私下的建议;但是你用这种言论,像什么出半个金币之类的,来干涉我办这件案子的行动,这你应该看得出是不适当的吧。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小矮子吸了一撮为辩论而吸的鼻烟,显出非常卑恭的神情但很快地又用眼偷扫了匹克威克几下。 “我的唯一的愿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些激动说,“不过是要使这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尽可能的快些结束罢了。” “很对——很对,”那小矮子又赶忙补充道。 “因此我说了那种话,”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那是我的人生经验所教导我的在任何场合都是最可能成功的一个办法。” “嗯,嗯,”那小矮子说,“很好,很好,的确;但是你应该向我提议。我的好先生,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对于一个专门的人所应该有的信任的限度。关于这一点假使需要任何证明的话,请你想一想巴维尔的有名的案子——” “不用管乔治-巴维尔,”山姆心里已很是不悦插嘴说,他是一直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那短短的谈话的,当他一听“半个金币”的时候:“这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情形,固然我要告诉你,我向来就认为那女人比他该死得多。且不管它,这跟本题无关。你们给我半个金币。很好,我赞成:我这话是再公平不过了,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那末第二个问题就是,你们要我干什么呢,该不是去见你们的鬼?” “我们要问你,”——华德尔先生说。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多事的小矮子赶忙插嘴说。 华德尔先生耸耸肩,不响了。 “我们要知道的是,”小矮子庄严地说,“我们要问的是——为了我们不要引起里面的人的不安起见——我们要问你,你们这儿现在住了些什么人。” “这里住了什么人!”山姆心中一愣,不禁重复了一遍,这里的人们总是以在他直接管理之下的这些特殊的装束品的姿态而出现的。“六号里有一只木腿;十三号里有一双海孙;商人房间里有两双半统;这里的一双漆皮高统是酒吧间里的;还有五双高统是咖啡间里的。” “没有了吗?”小矮子忍不住地又问。 “慢点儿,”山姆阻止了矮子的问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唔;有一双威灵吞,已经很破旧了,还有一双女鞋,都在五号里。” “什么样的女鞋?”华德尔脱口而出。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一样,都被这旅客表弄得莫名其妙了。 “乡下货,”山姆回答。 “有厂家名字吗?老绅士紧追不舍。” “白朗。” “什么地方的?” “玛格尔顿。” “正是他们,”华德尔有点儿兴奋的大喊。“天哪,我们到底找到他们了。” “别想”山姆说。“威灵吞到民法博士协会去了。” “不会的,”小矮子不甘心的说。 “是的,弄执照去了。”很肯定的口气 “我们来得正好,”华德尔以一种威严的口气说道。“带我们到房里去;一刻也不耽搁。” “对不起,我的好先生,对不起,”小矮子说:“小心呵,小心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丝质钱袋,再从里面拿出一个金币,一面对山姆紧紧盯着。 山姆立刻满脸堆上了微笑。 “马上带我们到房里去,不用通报,”小矮子似乎不再坚持他刚才的那一套理论了说,“钱就是你的了。” 山姆赶忙顺手把漆皮靴扔到了角落里,赶忙领头穿过一条黑暗的过道,走上一层宽阔的楼梯。在第二条过道的尽头处站住了,很快地伸出手来。 “拿去吧,”辩护士低声说,一面把钱放在他们的向导的手里。 山姆走在前面一两步,后面跟着两位朋友和法律顾问。他走到一个门口停了。 “是这间房子吗?”小绅士朝山姆喃喃地说。 山姆点点头。 老华德尔开了门;三个人都走了进去,这时,刚刚回来的金格尔先生正把执照拿了出来给老处女姑母看。 老处女高声尖叫了一声,扑通往一张椅子里一坐,用手掩着脸。金格尔先生慌乱中赶紧把执照捏成一团塞在上衣口袋里。不受欢迎的客人们走到房间的中央。 “你——你是一个高明的流氓呵,是吗?”华德尔不知是生气,还是由于激动,气都透不过来了。 “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来了他那一套,把帽子放在桌上。“请你,想一想——请你。诽谤人格:要求赔偿损失的起诉。冷静些儿,我的好先生,请你——” “你竟敢从我的家里把我的妹妹拐走?”老人气愤地质问道。 “呃——呃——很好,”小绅士说,“这话你可以问。你怎么敢的,先生?——呃,先生?” “你是什么东西?”金格尔先生猛的跳了起来,声调如此凶猛,使那小绅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两步。 “他是谁,你这个十足的流氓?”华德尔插嘴说。“他是我的律师,潘卡先生,格雷院的。潘卡;我要控告这家伙——告发他——我要——我要——该死的——我要毁了他。你呢,“华德尔先生突兀地转向他的妹妹说,“你,来雪尔,你这么大年纪也应该懂事了,你怎么竟跟一个流氓逃走,玷辱了家声,害了你自己。把帽子戴好,回家去。马上叫一部马车来,并且把这位女太太的账开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先生,”山姆在后面赶忙回答,华德尔猛烈地拉铃叫人,铃声一响山姆就立刻进来了,迅速得叫不明底细的人觉得奇怪;原来这家伙一直在凑着钥匙孔向里偷看呢! “把帽子戴上,”华德尔重复说。 “这样可不行的,”金格尔想阻止这一切的说,“出去,先生——这儿没有你们的事——女士有行动的自由——不止二十一岁了。” “不止二十一岁!”华德尔轻蔑地脱口而出说。“不止四十一岁了!” “我不是的,”老处女姑母高叫着说,她的愤怒战胜了她的昏厥的倾问。 “是的,”华德尔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你十十足足是五十岁了。” 说到这里老处女姑母发出一声很响的尖叫,晕了过去,她忍受不了别人说她已五十岁了。 “弄一杯水来,”仁慈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召唤着女店主。 “一杯水!”激昂的华德尔仍然怒气未消。“弄一桶水来,统统浇在她身上;那对她有好处的;也是罪有应得。” “呸,你这畜生!”好心肠的老板娘冲口而出地叫。“可怜的宝贝呵。”老板娘一面叫唤着“得罗,这才是宝贝哪——喝一点儿——有好处的——不要这样伤心呀——听我的话才是好乖乖哪,”等等,等等,一面由一个女侍者协助着进行抹额头、拍手掌、搔鼻孔、解围胸,诸如此类的事,也许这是女人们天生的慈悲的吧! “马车来了,先生,”山姆出现在门口说。 “来吧,”华德尔叫。“我抱她下楼去。” 在这个提议之下,华德尔的怒气更大了。 老板娘正要对这个举动大加反对,并且已经大胆地对华德尔发出一个愤愤然的质问,问他是否还认为自己是个万物之灵,这时,金格尔先生插嘴了—— “擦鞋的,”他不紧不慢的说,“给我找个警察官儿来。” “慢一点,慢一点,”小小的潘卡先生想制止这一切说。“想一想,先生,想一想。” “我不要想,”金格尔很傲慢地回答,“她是自己的主宰——看谁敢带她走——除非她情愿。” “我不要被人家带走,”老处女姑母喃喃地说。“我不情愿走。”(说到这里又来了一阵可怕的发作。)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低声地说,赶紧把华德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拉到旁边:“我的好先生,我们的处境非常为难呵。这件案于看来很麻烦。我从来没有遇到比这更棘手的了;但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权力限制这位女士的行动阿。我在我们来之前就警告过你了,我的好先生,我说除了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希望的。” 死一样的沉静。 “你主张的是哪一种和解呢?”匹克威克先生补充地问。 “哪,我的好先生,我们的朋友的确看来是想要钱,我们不得不受些金钱上的不愉快。” “任何损失都可以,只要不丢这种脸,不叫她一辈子受苦,虽然是她自己找的,”华德尔拍板似的说。 “我看那是办得到的,”似乎还算聪明的小矮子说。“金格尔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里和我们去谈一会儿好吗?” 金格尔先生同意了,于是四个人走到一间空房里。 “喂,先生,”小矮子说,一面小心地关了房门,“这个事情难道没有和解的办法吗——请你到这边来,片刻的工夫就行了——到窗户这里,先生,我们可以单独两人谈谈——喂,先生,喂,请坐吧,先生。那末,我的好先生,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很清楚,你带她走其实就是为了她的钱。不要皱眉头,先生,不要皱眉头,我说呀,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是很清楚的。你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懂世故,而我们很清楚我们这两位朋友并不是这种人——是吗?” 金格尔先生的脸孔渐渐松动了,并且有某种约略类似于霎眼的东西在他的左眼里颤动了一会儿。 “很好,很好,”小矮子说,他看出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了。“事实是这样的,这位女士除一二百镑之外,手里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等她母亲死了之后——就是那位健康的老太太呵,我的好先生。” “死了,”金格尔先生说,虽然简单却很强调。 “嗯,不错,”代辩人轻咳一声说。“你说得对,我的好先生,她年纪是老了一点儿,然而她是一个老家族出身,我的好先生;样样都老。这家庭的缔造者到肯特州来的时候,正是裘里厄斯-凯撒侵犯不列颠的时候;——他的后代只有一个人没有活到八十五岁,而他是因为被亨利杀了头的缘故。那位老太太现在还没有满七十三岁呢,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停下来,吸了一撮鼻烟,两眼瞅着金格尔。 “唔,”金格尔先生似有所悟的应了一声。 “唔,我的好先生——你不吸鼻烟吗?——啊!这倒好——浪费的习惯呵——那末,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出色的青年,深通世故的人——很能够拼命挣家当,只要有起家资本的话,是吗?” “唔,”金格尔先生又哼了一声。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不大懂。”金格尔先生似乎又在装傻的答道。 “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好先生,我向你提出来吧,你觉得怎么样——五十镑和自由,是不是比华德尔小姐和承继遗产的希望好些?” “不成——太少了,一半都不够!”金格尔先生显然有点儿不悦,站了起来。 “慢,慢,我的好先生,”小小的辨护士劝谏地说,拉住他的衣钮。“不小的一笔款子了——像你这样的人马上就会把它变成三倍的——五十镑可以有许多用处哪,我的好先生。” “一百五十镑用处更大,”金格尔先生冷冷地斩钉截铁地回答。 “罢了,我的好先生,我们不必浪费时间来斤斤计较了,小矮子又重新补充道说,“喂——喂——七十吧。” “不行,”金格尔先生依然不松口说。 “不要走呀,我的好先生——请你不要性急,”小矮子吧卿了一下嘴又说。“八十吧;好了:我马上写张支票给你。” “不行,”金格尔先生似乎铁嘴一张说。 “好的,我的好先生,好的,”小矮子满脸堆笑仍旧拉住他:“你说要什么数目才行吧。” “费本钱的事情,”金格尔先生故意停顿了一下说。“已经用掉的——车马费,九镑;执照费,三镑——就是十二镑——赔偿费,一百镑——一百十二镑——坏了名誉——损失了女人——” “是的,我的好先生,是的,”小矮子依然满脸堆笑并带着心里明白的神气,“不必介意这最后两点。那是一百十二镑——就算一百镑——得罗。”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补充道。 “来,来,我出张支票给你,”小矮子边说,边坐到一张桌子旁边打算开支票了。 “我写明是后天支付,”小矮子也很精明地说,对华德尔先生看了一眼:“同时我们就把这位女士带走。”华德尔先生悻悻地点头同意了。 “一百镑,”小矮子话题一转。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又补充道。 “我的好先生哪,”小矮子刚要劝谏地说。 “给他吧,”华德尔先生忍不住插嘴说,“好让他走路。” 支票由那小绅士开好,金格尔先生紧紧地把它装在了内衣口袋里。 “那末,立刻走你的路吧!”华德尔说,跳丫起来。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想继续劝告说。 “注意,”华德尔先生说,“我跟你妥协绝不是为了别的——甚至也不是为了我的家族的声望——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口袋里一有了钱,你上下地狱那里去就会更快些——”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想打断他的说话。 “别响,潘卡,”华德尔猛然制止继续说。“出去,先生。” “马上就走,”毫不羞惭的金格尔说。“少陪,少陪,匹克威克。” 假使任何冷静的旁观者看到这位名人——他的名字在本书的书名里占着领导的地位——在这场谈话谈到后来的时候的脸孔,几乎是要怀疑怎么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怒火竟没有把他眼镜的玻璃熔化掉——他的怒火是那么大阿。他听到那恶棍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鼻孔张大了,拳头不知不觉地捏紧了。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有撕碎他。 “拿去,”那冷酷的背信弃义的人继续说,顺手把执照丢在匹克威克先生脚下:“把名字改一改——把女人带回家——给特坯去罢。” 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哲学家,但是哲学家到底不过是穿着销甲的人。这支箭射中了他,穿过了他的哲学武装戳进他的心。他的怒火猛的一下暴发了,把墨水缸发狂地猛地向前扔去,自己也冲了出去。但是金格尔先生已经不见了,自己却被山姆紧紧地卡在手臂里。 “哈罗,”这位怪异的职员说,“你们来的地方东西便宜吧,先生;这是自动的墨水,它把你的名气写在墙上了,老绅士。不要动,先生:你跟在他后面追有什么用呀,算他走运,他这时候要到波洛那一头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有理智的,像所有真正的伟大人物的头脑一样。他是敏捷而高强的推理家;稍一思索之后就足以使他知道自己的愤怒的无能为力了。愤怒很快就潮水般的退下去了。他喘喘气,温和地对左右的朋友们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记录下了华德尔小姐被金格尔遗弃的伤心的场面,那上面充满了作者的仁慈之泪,但是我们不能摘录这一切,因为我们不能用这种痛苦的描述来折磨读者的心。 第二天,两位朋友和被抛弃了的女士坐了到玛格尔顿的沉重的马车,慢慢地和悲哀地回去了。当他们又回到了丁格来谷、站在马诺庄园的大门里的时候,夏夜的朦胧的暗影已经模模糊糊地、黑——地笼罩在周围了。 第十一章 另外一趟旅行和一个考古的发现。就到匹克威克先生决定去出席一个选举大会;还包括老牧师的一部手稿 在丁格来谷的深沉的寂静之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在它的新鲜而芬芳的空气里呼吸了一个钟头,使匹克威克先生完全从身体的疲劳和心灵的焦虑之中恢复过来了。这位卓越的人物已经和他的朋友兼信徒们分别了两整天;所以,当他清晨散步回来碰到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时候,怀着一种无法想象的愉快的心情上前去与他们打招呼。愉快是两方面的;因为,谁能够看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孔而体会不到这种情绪呢?虽然如此,他的同伴们的脸上似乎还有一层暗云罩着,这一点,匹克威克先生已经感觉到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两人都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情,这是既异常又惊人的呵。 “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握了手,交换了热烈的问候之后,找着问道:“特普曼好吗?” 文克尔先生——刚才的问话一大半是对他说的——不回答。他掉过头去,像是沉浸于忧郁的思虑之中。 “史拿格拉斯,”匹克威克急切地说,“我们的朋友怎么样——他没有生病吗?” “没有,”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发红了,眼泪禁不住地充满了眼眶。“没有;他没有生病。” 匹克威克先生站住了,轮流看着他的两位朋友。 “文克尔——史拿格拉斯,”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朋友呢?出了什么事情?说呀——我求你们,我请你们——不,我命令你们,说呀。” 这一连串的提问都是不可抗拒的,这语气是那么地威严。 “他走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微微地说。 “走了!”匹克威克先生不相信地喊,“走了!” “走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又说一遍。 “哪儿去了?”匹克威克先生叫唤道。 “我们只能从这个通讯猜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边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他的朋友手里。“昨天早上接到华德尔先生的信,就是你们同他的妹妹晚上就到家了,这时整个一前天缠着我们的朋友的那种忧郁,看得出来是更变本加厉了。随后不久他就不见了;整天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到晚上,玛格尔顿王冠旅社的马夫送来了这封信。那是早上交给他们的,严格吩咐了非到晚上不能送过来。” 匹克威克先生颤抖地打开了信。那是他的朋友的手迹,内容是这些: 我亲爱的匹克威克, 你,我亲爱的朋友,你是远远超出于人类的许多弱点和缺欠之外的,而这些却不是普通人所能克服的。一个人受了这种打击、被一个可爱的和迷人的人抛弃了,而且变成了挂着友谊的面具、却笑里藏刀的一个恶棍的诡计的牺牲,那种滋味你是不知道的。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呵。 有什么信给我,可以寄到肯特州、科伯姆村、皮瓶子——假使我还活着的话。我急忙逃开了这个在我已经变成可憎恶的世界。我应该根本脱离这个世界才好呢,上帝——饶恕我吧。生命,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对于我已经变成不能忍受的了。在我们内心燃烧着的精神,就像脚夫的肩上的瘤子,上面放着尘世的忧烦之重担;而当这种精神离开了我们的时候,这重担就重不得堪承受了,我们就在它的压力之下倒下去了。你不妨告诉来雪尔——呵,这个名字!—— “屈来西-特普曼。” “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地方,”匹克威克先生一面说,一面把信重新折好。“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再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是不适合的了;现在我们必须去找我们的朋友不可。”说着,就领头向屋子里走去。 他的决定很快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主人非常真挚地恳求他留下,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已经下了决心。他说,有事情他必须要立刻去处理。 老牧师也在座。 “你真的要走吗?”他把匹克威克先生领到旁边说。 匹克威克先生重申了先前的决定。 “那末,”那位老绅士叹口气又说,“这是一本小小的手稿,我原来想读给你听的。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死的时候,我在他留下的遗物里找到的;他是一个医生,在我们的州立疯人院里服务。我简直不相信这稿本是原稿,虽然确实不是我的朋友写的。无论怎样吧,不管它是一个疯子的原作也好、是根据什么不幸的人胡言乱语作成的也好——我觉得这是更可能的——总之请你读一读,自己来判断一下吧。”也许他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接了手搞,说了许多表示善意和尊重的话,跟那位仁慈的老绅士分别了。 与马诺庄园的朋友们分离那更是一件使人心碎的事,因为他们曾经受到这些人那么多的殷勤款待。匹克威克先生-一吻了小姐们——我们原来打算说,他吻她们的时候就像她们是他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因为他可能是在这和节里注入了稍微多一点儿的热情,所以这个比拟是不十分适当的;他用孝道的真诚拥抱了老太太。他用十足的家长派头拍拍女仆们玫瑰色的脸蛋,一面在她们每人手里塞了些实质上更能表现他的嘉许的东西。至于跟他们的老好主人和特伦德尔先生的道别,那互相交换的诚挚,甚至还要强烈而持久;直到史拿格拉斯先生被人喊了好几次、终于从一条黑暗的过道里走了之后(不久爱米丽也跟了出来,她的明亮的眼睛显得异乎寻常的阴暗),三位朋友这才和他们的友好的主人们分了手。他们慢慢走开的时候对庄园回顾了许久、许久;史拿格拉斯为了答谢楼上一个窗户里挥动着的像是一条女人手绢的东西,在空中送了许多飞吻,直到小路转了弯把那古旧的房屋遮得严严密密而看不见了为止。 他们在玛格尔顿弄到一辆交通工具到洛彻斯特去。到达那里的时候,他们那忧伤的心情才稍稍减轻,所以能够吃一顿非常丰盛的提早的中饭了;下午,打听了关于路途上一些必要消息,三位朋友下午又出发了,步行到科伯姆去。 那是愉快的步行:春光明媚的六月的下午,在绿树层层的树林中,微风轻轻地吹过,使人很凉爽,鸟儿在枝头歌唱,丝质地毯似地的春藤和青苔,一丛丛地爬在古树上,铺得到处都是。他们走进一个开放的花园,里面有一所古厦,是伊利莎白时代的古雅而别致的建筑。四面是长排的威风凛凛的橡树和榆树:鹿不停地吃着新鲜的草。偶尔有一只吃惊的野兔在地上窜过,速度快得就跟那像夏季的微风似的掠过充满阳光的地面的轻云所投下的影子一般。 “假使,”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假使所有厌世的人都能到这里看看,我想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留恋之心很快就会恢复的。” “我也这样想,”文克尔先生说。 “当真的,”经过半小时的步行到达了村庄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感叹地又说,“对于一个厌世者,这里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再合意不过的栖身之所了,我从来没有看到比这更适合于厌世者的地方。” 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两位,对于这个意思也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赞同;这三位旅人受了人家的指点,走进了那清洁而宽畅的乡村酒店“皮酒囊”,一进去就急不可耐地问有没有一位叫做特普曼的绅士。 “把绅士们请到客厅里呀,汤姆,”老板娘说。 一个矮胖的乡下小伙子打开了过道尽头的一扇门,三位朋友走进了一间低顶的长房间,里面陈设了许多张式样古怪的高背皮垫子的椅子,墙上装饰着许多旧的肖像和有点儿古气的着色粗陋的印刷画片。房间的上首是一张桌子,铺了白色的台布,摆满了烤鸡、腌猪肉、啤酒以及其他等等;坐在桌旁的是特普曼先生,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弃世的人。 朋友们进来的时候,这位绅士立刻放下了刀叉,带着悲哀的神情很快地迎了上去。 “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们,”他说,一面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你们真是待我非常好呵。” “啊,”匹克威克先生边说,边坐下来,抹掉国走路而使额头冒出来的汗。“把饭吃完了和我出去走走。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特普曼先生听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要求,吃了些东西,喝了大量啤酒以提神,然后在旁边等候着他的朋友们。饭很快就吃完了,于是他们一同走了出去。 足有半个钟头,可以看见他们的影子在教堂坟地里踱来踱去,这时匹克威克先生正劝说他的朋友,以便改变主意。把他的议论加以任何复述都是无益的;因为,什么语言能够把这位伟人发言时那种态度里所表现的精神和力量传达出来呢?是特普曼先生已经对退隐厌倦了呢,还是完全不能抗拒向他发挥的那场雄辩呢?反正这是无关紧要的,总之他最后不抗拒了。 “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度过他的悲惨的余生,”他说,“对于他都无关紧要:既然他的朋友对他的卑微的陪伴如此重视,他愿意担负起他的冒险事业。” 匹克威克先生开心地微笑了,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重新一块儿又回到了同伴们的身边去。 就在这个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有一个不朽的发现。这个发现是他的朋友们的骄傲和荣耀,也是本国或其他全国的一切考古家们所妒忌的。他们已经走过了他们的旅馆的门口,并且在村庄上走了一小截路,这才想到旅馆的准确地点。他们返回头走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的眼光突然无意中落到了一块小小的破石头上,那是怎样的一块石头,一半埋在土里,歪在一所茅屋门前。他停住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语道。 “什么东西奇怪?”特普曼先生问,也仔细地察看他附近的一切东西,但是偏偏没有看到该看的那一件。“上帝保佑我,什么事情呀?” 这最后一句是遏制不住的惊讶的叫唤,因为他看见热心于发现的匹克威克先生双膝跪在一块石头前面,开始用手绢仔细地擦着它。 “这上面有铭文呢,”匹克威克先生激动地说。 “真的吗!”特普曼先生也有一些激动了说。 “我看得出,”匹克威克先生好像自言自语,一面用全身气力擦灰,并且聚精会神地通过眼镜凝视着石头:“我看得出有一个十字,一个b字,然后是一个t字。这是很重要的,”匹克威克先生跳了起来继续激动不已。“这是一个很古的碑文,也许比这里的古老救济院还要古得多。可不能把它埋没呵。” 他敲了敲茅屋的门,一个工人便出现了。 “你知道这块石头怎么会在这里吗,我的朋友?”慈爱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不,不知道,先生,”那人有礼貌地回答说。“我没有出世的时候,或者无论我们哪个都没有出世的时候,这石头就已经在这里了。” 匹克威克先生得意地对他的同伴们瞥一眼。 “你——你——你并不一定要它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可能因为太激动而吞吞吐吐地说,心急得发着抖。“喂,你肯卖的吗?” “啊!但是谁买它呀?”那人问,脸上带着也许是表示他很狡猾的表情。 “我出十先令买它,立刻给你钱,”匹克威克先生追不及待说,“只要你替我挖出来。” 匹克威克先生凭着自己很大的气力亲手捧着它(这小石头被一把锹一掘就挖出来了)到旅馆里,小心加以洗涤之后把它放在桌上,这时,全村人都对此事表现出了无比的惊讶。 匹克威克以及他的朋友们都无比的欢欣鼓舞,因为他们经过对石头的一番洗和括,发现了石头上清楚的字迹。石头是不平而破碎的,字迹是零乱而不规则的,但是下面的一部份铭文的片断,清清楚楚看得出: + bilstumpshis.m.ark 匹克威克先生坐在那里欣然凝视着他所发现的宝物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冒着愉快的火花。他的最大的目标之一已经达到。他——他,匹克威克社的主席——在一个富有而又古老的地方,在一个仍然存在着往昔的若干纪念物的乡村里,发现了一个古代的碑文,而且毫无疑问是古代的,他以前的许多饱学之士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了。 “这——这,”他说,“这使我决定了。我们明天就回伦敦去。” “明天!”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一阵欢呼。 “明天,”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个宝物应该立刻放到能够彻底研究和充分理解它的地方去。采取这一步骤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过几天伊顿斯威尔自治城就要举行选举;在这场选举中,我新近认识的一位潘卡先生是一位候选人的代理人。我们要去看看、并且细细观察一番这种对于每一个英国人都重大利害关系的场面。” “我们去吧,”是三个一致而又兴奋的声音。 匹克威克先生四面看看。对于信徒给予于他的爱戴和热情,在他的内心也燃起了兴奋的火焰。他是他们的领袖,他感觉到这一点。 “让我们痛饮一番来庆祝这幸福的聚会吧,”他说。这提议像其他的一样,被一致喝采地接受了。他亲自把那块沉重而又重要的石头放在特地向老板娘买来的松板小箱子里之后,在桌子上首的一张安乐椅里坐好;于是这一晚就在宴会和谈论中度过了。 过了十一点——在科伯姆这个小村子上,这已经是很迟的时间了——匹克威克先生先回到他的卧室去了。他推开了格子窗;把蜡烛放在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回想起两天来的匆促的事件。 时间和地点都有利于思索;教堂的钟敲响了十二点,把匹克威克先生从沉思中惊醒。钟声的第一下很庄严地送进他的耳朵;但是钟声停止的时候,再一次的寂静是他不能忍受了;——他几乎觉得他好像失掉一个伴侣。他神经紧张起来和激动起来;连忙脱了衣服,把火放在炉架上,钻进了床。 他感到十分的疲困但是又睡不着,辗转反侧,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是人人都经历过的。这时候的匹克威克的情形正是如此:他先往这边翻个身,又往那边翻滚;耐心地闭着眼睛像是在哄自己入睡。没有用。不知是因为白天做不习惯的劳力劳动呢,还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白兰地和水,还是因为陌生的床,——不论是因为什么吧,反正他脑子里很不舒服地不断回想楼下的那些怪相的图画,并回想他们在晚上因为这些图画而谈起的一些古老的故事。转侧了半小时之后,他得到一个不偷快的结论,硬想睡是没有用的了,因此他爬了起来,并且穿上了一部分衣服。他想,随便找一些事做总比躺在那里糊思乱想的好。他看看窗户外面——外面很黑。他在房里走走——又是非常寂寞。 他从门到窗子、又从窗子到门到转了几趟,这时他第一次想到了牧师的稿本。这个主意不坏。假使它不能使他发生兴趣,那也许会使他睡觉的。他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拉过一张小桌子靠在床边,弄亮了灯光,戴上了眼镜,静心读起来。字迹很奇怪,纸张并不好。而且题目就教他吃了一惊;他不免若有所见地对房里环顾一眼。然而他又想屈服于这种感情之下是多么的荒谬,于是重新剪一剪烛心,读之如下: 疯子的手稿 “不错!——一个疯子的!这话假使在许多年以前是多么刺我的心呵!它一定会引起我常常感到的那种恐怖;叫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沸腾,以致恐惧的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皮肤,怕得我的膝盖互相敲击!然而我现在欢喜它。它是一个好名字。请问有哪一个君王,他的发怒的睥睨能够像疯子的眼光这样让人害怕——他的利斧有疯子的半个拳头坚实?嗬!嗬!发了疯,这真是伟大!——被人从铁栏外面看狮子似的窥视——在漫漫的静夜咬牙切齿咆哮,应和着沉重的铁链的快乐的啷铛声——在干草里打滚和乱扭,陶醉于这种勇敢的音乐之中。疯人院万岁!它是一个难得的地方呵! “我还记得我怕发疯的时候;那时我常常从睡眠中惊醒,跪下来求上帝使我免了我们人类的这种灾难;我逃开了欢乐和幸福的情景,藏在什么孤寂的地方,把使人生厌的时间消磨在注意那要烧干我的脑汁的热狂的进展上面了。我知道疯狂是混在我的血液里了,我的骨髓里也有;上一代没有出现这种疫病,那末我是这种疫病复活的第一。我知道那一定是这样的:从前就是这样,而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的;当我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的时候,就看见人们在鬼话连篇,指指点点,并且对我看看,我知道他们是在互相谈论这注定要发疯的人;于是我又溜走了,独自快快地呆着。 “我这样做了几年;这几年真是漫长的岁月。这儿的夜有时也是长的——很长;但是比起那几年的不眠的夜和怕人的梦,简直不算什么了。我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那些又大又黑的人影,带着鬼鬼祟祟的和讥嘲的脸色,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夜里就俯在我的床上,引诱我发疯。他们用低微的耳语告诉我说,我的祖父就死在里面那屋的地板上,地板上粘满了他的血。是他在疯狂之中用自己的手弄出来的。我把手指塞住耳朵,但是他们高声直往我的脑里钻,叫得整个房间都回响起来,说是在他的上一代疯狂没有发作,但是他的祖父有好几年却被铁链把手扣在地上,为了防止他把自己撕成碎片。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几年之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些,虽然他们还想瞒着我!哈!哈!他们以为我是疯人,其实我可比他们狡猾。 “最后,它落到我身上来了,我倒奇怪我以前怎么竟会害怕它。现在我能够走进这个世界了,能够和其中最好的人一同笑。一同叫了。我知道我疯了,但是他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他们从前对我指指点点和斜眼看我,当时我并没有疯,只是担心将来某一天也许会发疯罢了,现在我已真正的疯了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想到我这样报复地作弄他们,真是满心欢喜!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想到我把我的秘密保守如此之好,想到我的和善的朋友们要是知道了实情的话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背弃我,这时我总是快活得大笑起来。当我和一个兴高采烈的家伙单独两人吃饭的时候,想到他如果知道坐在身旁的人是一个疯子,并且有力量也想把明晃晃的刀刺进他的心脏时候,那末他的脸色会变得如何的苍白,而且他会逃得多么迅速呵——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大叫起来。啊,这是愉快的生活啊! “财富为我所有了,财富向我涌来,我尽情沉醉于快乐之中,而这些快乐由于我知道我的秘密保守得越好也会增加千百倍。我承袭了一笔财产。法律——目光炯炯的法律,被骗过了,把争论中的巨产交给了一个疯子。头脑健全的明眼人的聪明哪儿去了?热心于找错处的法律家们的本领哪儿去了?疯人的狡猾骗过了所有的人。 “我有了钱。人家是如何地拍我的马屁!我挥霍得很厉害。人家是如何地恭维我!这三个傲慢不逊的弟兄在我面前是何等的卑恭!还有那个白头发的老父亲——这样的谦逊——这样的敬重——这样恳切的友谊——是呀,他崇拜我。老年人有一个女儿,也就是那些青年人有一个姊妹;而他们五个人都穷。我是富有的;我娶了这女孩之后,我看见她的桔据的亲属们的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周密的计划和他们的那一大笔横财了。应该微笑的倒是我。微笑!要公然地大笑,揪起我的头发,开心地尖叫着在地上打滚。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把她嫁给了一个疯人呵。 “且慢。假使他们知道,是不是就不会把她嫁给我?一个姊妹的幸福是以她丈夫的金子为背景的。我吹到空中的最轻的羽毛,是以装饰在我身体上的美丽的铁链为背景的!” “智者千虑,必有所失。假使我没有疯——因为我们疯子虽然很聪明,有时候却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个女孩情愿去死,也不愿做我的使人妒羡的新娘子。我早该知道她的心是在另一个黑眼睛的男人身上,这人的名字我曾经听见她在一次不安的睡眠中低声说过;而她的献身于我,是为了解决家中的贫穷,是为了她的老父亲,以及他的兄弟们。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身材和面孔了,但是我知道那女孩子是很美的。我知道她是的;因为,有月光的夜晚,我从睡眠中惊醒,周围一切都寂然无声,我看见一个苗条和消瘦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小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长长的黑发技在背上,在非人间的风中飘动,眼睛紧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嘘!我写下这话的时候,心里的血都发冷了——这个身影就是她的;面孔呢,非常苍白,而眼睛是玻璃似的发光;但是我很熟悉它们,这个身影纹丝不动;它绝不皱眉头、咧嘴,像有些时候挤满了这里的别的人影那样;但是它更使我害怕,甚至比多年前引诱过我的那些精灵更可怕——它是刚出坟墓的,而且非常像死了一样。 “差不多有一年了,我看着这面孔越来越苍白;看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几颗泪珠滚下了她的两颊。却不知道原因何在。然而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它们不能长久瞒过我。她从来没有欢喜过我;我从来没有以为她欢喜过我;她藐视我的财富,憎恨她所过的豪华的生活;我倒没有料到这一点。她爱别人。这个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忽然一些奇怪的心情涌上我的心头,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有了种种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旋来转去。我不恨她,虽然我恨那个她仍然为他哭泣的男孩子。她的冷酷自私的亲属使她陷入这种不幸的生活,使我怜悯——是的,怜悯。我知道她活不长,但是我想到她在死掉之前也许会生出不幸的小生命,注定了要把疯狂的因子传给子孙,就使我下了决心。我决定杀死她。 “有几个星期我一直想下毒毒死她,后来想到淹死她,再后来想到用火烧死她。那所巨厦燃烧起来,而疯子的妻子烧成了枯炭,这真是怪好看的。想想看,这是对他们所希望的大报酬怎样的一种嘲弄呵;想想看,一个神志清醒的由于疯子的狡猾而被绞死,是多么的有趣。我常常想到这个,但是终于放弃了它。啊,一天又一天地磨着剃刀,抚摸着它的锋利的刀口,想像着它的发亮的薄刃一下子会割成多大的裂口,是何等有趣呵! “最后,从前常和我在一道的那些精灵,对我耳朵里低低地说时候已经到了,他们把那把出鞘的剃刀放在我的手里。我把它紧紧握住,从床上轻轻爬起,俯在我的睡着的妻子身上。她的脸是埋在手里的。我轻轻把她的手拿开,它无力地落在她的胸口上了。她曾经哭过的;因为她的颊上还有潮湿的泪痕。她的脸色安静而和平;甚至在我望着它的时候,她的苍白的脸上还露出平静的微笑。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惊了一下——那只是一个转瞬就消逝的梦。我又俯在她身上。她叫起来,醒了。 “我的手只要一动,她就永远不会再发出叫唤或者声音了。但是我发慌了,没有这样做。她的眼睛紧盯着我。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它们使我畏惧和惊慌了;我在她的眼光之下发抖。她从床上爬起来了,一面还是紧紧地盯着我。我抖着;刺刀在我手里,但是我不能自己。她向房门走去。她走近门口的时候,她转了身,眼光离开我的脸了。魔力消失了。我跳上去抓住她的胳臂。她连续尖叫了几声,倒在地上了。 “现在我不用格斗就能够杀掉她了;但是家里人惊动了。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一边把剃刀放好,开了一门,一边高声地叫人上来。” “他们过来,把她抬起放到床上。她毫无生气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钟头;等到生命、眼神和言语恢复了之后,她的理性已经丧失,她已经发疯了。” “医生们被请来了——都是些坐着舒服的马车来的,是一些有好马好职业的大人物。有好马豪仆的大人物。他们围在她床边好几个星期。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开过一次不小的会议,用低而庄严的声音互相商讨。其中一个最聪明最出名的,把我领到旁边,叫我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告诉我——说,你的妻子疯了,她的确疯了。他紧靠着我站在一个开着的窗户前面,眼睛对我的脸上看着,一只手放在我手臂上。我只要一下子,就可以把他甩到下面的街上了。假使这样干了,那才真是好玩哪;但是我的秘密却要孤注一掷了,于是我放过了他。过了几天,他们对我说,我必须要照顾并且约束好她:我必须替她找一个看守了。我!我走到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声音的空地上放声大笑,笑得空中回荡着我的叫声。 “第二天她死了。白头发的老年人送她到坟墓去。她的兄弟们,一帮冷血而又骄傲的家伙,对她的尸体洒了几点儿泪,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于她的痛苦却是用铁石一样的心肠来对待的。这一切都是我秘密的喜悦所吃的食物,我们坐了马车回家的时候,我把白手绢蒙住脸偷着发笑,笑得直淌眼泪。 “但是我虽然达到了目的,杀死了她,我却感到不安和烦恼,我觉得不久我的秘密就一定要人人皆知了。狂乱的欣喜和愉悦在心中打战,当我单独在家的时候,便忍不住跳跃和拍手,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跳舞,高声吼叫;这,我隐藏不的。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忙碌的人群在街上奔走;或者到戏院里的时候听到音乐的声音和看见人们跳舞,我就抑制不住的欢喜,恨不得冲到他们中间,把他们立刻撕成一片片的,并大声狂吼。但是我咬咬牙齿,在地上顿脚,把尖利的指甲攒到自己手里。我忍住了;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疯子。 “我记得——虽然这是我能够记得的最后的事了:因为现在我已经把现实和幻梦混在一起,而这里老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老是这样的忙法,所以没有工夫把这两者由它们所陷入的这种奇怪的混乱中分析出来了——我记得我最后把秘密泄露出来时的情况。哈!哈!我似乎现在依然还看见他们的惊骇的脸色,还感觉得到我多么轻易地就把他们甩到了一边,用紧捏着的拳头捶他们的发白脸,然后像一阵风似的溜掉,他们的尖叫声直到我跑出了老远都听的到,还有呼叫声。每当我想到它的时候,一股无穷的力量就上了我的身。瞧——瞧这铁条在我狂扭之下弯得多么厉害呀。我能够把它像小树枝似的噼啪折断,只是这里有许多许多门的长走廊——我想我要在里面迷路的:纵使不迷路,我知道楼下还有几重大铁门是上了锁加了闩的。他们知道我是多么聪明的疯子,他们要我在这儿,供人参观,很弓似自傲。 “让我想想;——唔,我出去了。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发现她的三个骄傲弟兄之中最骄傲的一个正等着见我。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有要紧事。我怀着一个疯人的全部憎恨恨他。我的手指不知有多少次想撕碎他。仆人们告诉我他在那儿。我迅速地跑上楼。他说有一句话要对我说。我把仆人打发开了。时间已很迟了,我们又是单独两人在一起——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开头我小心地把眼光避开他,因为我知道——而且因此很自鸣得意——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的眼睛里正喷射着像火一样的疯狂的火。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说话了。也难怪他最近的放荡行为和奇怪的言语,居然就发生在他的姊姊死了以后不久,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一种侮辱。再加上许多他最初没有注意到的事实,所以他以为我以前待她很不好。他想知道一下,假使他说我对已故的她加以污辱并且对她的家庭有所不敬,这话是否正确。他要求我加以解释,是适合于他穿的这一身制服的。 这人在军队里有一个官职——是用我的钱和他的姊妹的痛苦换来的官职!他就是设计陷害我和要抢夺我的财产的人,他就是强迫他的姊妹嫁给我的主谋,他很清楚她的心已经属于那个小娃娃似的孩子了。适合!适合于他的制服!他的下流的制服!我把眼睛对着他了——我忍不住——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看见他在我的眼光之下突然变了模样。他尽管可能从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些刻他的脸上失色了,他把椅子不由地向后拉开了些。但是我把我的拉近他些;突然我大笑起来——那时我非常开心——我看见他颤抖起来。我觉得疯狂在我的内部升腾。他怕我了。 “你的姊妹活着的时候你是很欢喜她的,”我步步紧逼“很欢喜呵。” 他不安地四面张望,我看见他的手抓住了椅子背,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你这恶棍,’我说,‘我看破你了;我识破了你害我的毒计;我知道在你强迫她嫁给我之前她的心已经属于了别人。我知道——我知道。’”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起椅子在空中挥舞,并且叫我退后——因为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些。” “我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嘶叫,因为我觉得有股不可名状的感情在我的血管里洄漩,从前的那些精灵又在向我耳语,激我把他的心扒出来。” “‘你这该死的东西,’我边说边跳了起来并向他冲了过去;‘我杀了她。我是个疯子。我也要打倒你。血,血!我要它!’” “我一拳挥开了他在恐怖中对我摔过来的椅子;窜近他的身边;轰隆一声,我们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那真是一场恶斗;他是高大而强壮的人,为自己的生命而搏斗;我是强有力的疯人,渴望着毁灭他。我知道我的力气是谁都比不上的,我的想法也是很对的,我渐渐占了上风,虽然我是疯子!他的挣扎渐渐没力了。我跪在他胸上,用两只手紧紧招住他的强壮的咽喉。他的脸发了紫;他的眼睛从眼窝里突了出来,舌头伸着,像是嘲讽我。我勒得更紧了。 “突然门被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互相大叫抓住这个疯子。” “我的秘密暴露了,毫无疑问;而现在我的唯一的挣扎是为了争取自由了。当有一只手还没有抓住我的时候我就跳了起来,冲进追我的人群中,用我的强壮的手臂打开一条路,好像我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把他们纷纷砍倒似的。我冲到门口;跳过栅栏,马上就到了街上。” “我一直向前迅速奔跑,没有一个人敢阻止我。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于是把我的速度加快了一倍。脚步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消失了;但是我还是跳跃着疯跑,穿过沼泽和小溪,跳过篱笆和墙头,拚命地叫唤着——我的叫唤被集合在我周围的许多奇怪的东西接下去,因为叫声扩大了,直冲天上,我被一些鬼怪抱在怀里,它们驭风而行,越过重重障碍,把我一圈一圈地旋转,转得沙沙作响而且非常迅速,使我昏头晕脑,最后它们猛然一摔,丢开了我,我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这里了——在这可爱的小房间里,这里很难进得来阳光,月光还是偷偷地进来——然而它的光线只足以照出我周围的黑暗的人影和那个老是待在一个角落里的沉默的人影。有的时候我醒着躺在这里,能够听到从这所大房屋的老远的别处传来奇怪的尖叫和呼号。这些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这些既不是那灰白的人影发出的,也与它无关。因为从黄昏的最初的阴影到早晨的第一线光辉为止,它一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老地方,听着我的铁链的音乐,看着我在干草铺上的欢腾雀跃。” 在这篇稿子的末了,又一种笔迹写了这样的话—— [上面是一个不幸的人的呓语的记录。这人是一个凄惨的实例,是早年用错精力和放纵无度延续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造成的恶果的实例。他年轻时代的轻率的放肆、纵欲和淫佚,引起了高热和精神错乱。这后者的第一个结果是他那奇怪的幻想,以为疯狂存在于他的家族里,所根据的是一些人所强烈拥护但是另外一些人所同样强烈反对的、一个有名的医学理论。这种幻想产生了确实的忧郁症,到了时候就发展成为一种病态的精神错乱,终于成为暴乱的疯狂。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他所详述的事实虽然被他的病态的想像歪曲了很多,但却是真正确实发生过的。在熟知他早年生活上的罪恶的人们看来,他的感情既然已经失去了控制,却没有引导他做出还要更可怕的事情,这倒是庆幸的事。〕 匹克威克先生读完老牧师的稿本的时候,烛洞里的蜡烛也刚刚点完;火光没有做出任何警告的信息就突然熄掉了,这使他的激昂的心境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慌忙把先前刚穿的衣物脱掉,用惊惧的眼光扫了一下四周,就慌忙地重新爬进被窝,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他的卧室里,已经是一个大早晨了。昨夜压抑着他的那种忧郁,已经和包着大地的黑暗一道消失了,而他的思想和感情正像早晨的空气一样充满了欢乐。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饭之后,四位绅士就徒步向格雷夫孙德出发了,后面跟了一个人,指着装在松板箱子里的那块石头。他们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到了那里(他们已经把行李交给人从洛彻斯特运到伦敦),而且幸运地弄到了马车外面的坐位,当天下午他们就一切顺利的到了伦敦。 此后的三四天是做一些到伊顿斯威尔市旅行的必须的准备。关于这极其重要的举动必须另起一章加以叙述,所以我们不妨把本章临了的少许篇幅用来叙述一下那个考古的发现的后事,当然是很简略的。 据匹社的文件上的记载,他们回到伦敦之后的那夜,举行了全体社员大会,匹克威克在大会上发表了这次发现的演说,并对铭文作了种种的天才的推测。还记载了一位高明的艺术家把这刻在石头上的珍物作了一幅忠实的写生画,送到王家考古学会和其他学术团体去,——为这问题而写的许多文章,发生了敌对的论战,造成了怀恨和妒忌——匹克威克先生本人也写了一部小册子,有九十六页,都是很小的小号字,里面提出了那铭文的二十七种不同的读法。还有三位老绅士用给一先令遗产的办法解除了他们各人的长子的承继权利,就因为这些孩子胆敢怀疑那残碑是古物——一位热心人士提早“解除”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高深莫测的铭文而绝望的。匹克威克先生被选为十七个本国的和外国的学会的名誉会员,因为他有了这个发现;这十七个学会没有一个能对于铭文作任何解释,但是它们全都赞同那是非常了不起的。 布辣顿先生,真的——这个名字是注定了要受那些从事神秘即又高尚的研究的人一生一世的轻视——布辣顿先生,居然有这种事情,他抱着鄙俗的头脑所特有的怀疑和吹毛求疵的态度,狂妄地发表了一个意见,既可恶又滑稽。布辣顿先生心存坏意,想损伤匹克威克先生的不朽之名的光泽,真的亲自到科伯姆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在社里演说的时候,嘲讽地说他曾经见过向他买到石头的那个人,那人认为石头是古的,但是严肃地否认铭文是古的——他说只不过是闲得无事干时顺手刻出来而已,那些字母所表示的不是别的,只不过是“billstumps,hismark”。 这几个字,而史登普斯先生因为不大熟悉文字的组织,他的字说他是按平格的拼字法的规律写的,还不如说是按照声音来拼的,所以就把他的教名(皮尔bill)的第二个l丢掉了。 匹克威克社是如此高尚的机关,所以可以预料得到,这意见理所当然会受到了轻视的待遇了,该社开除了那傲慢而心怀恶意的布辣顿,表决了送给匹克威克先生一副金边眼镜,作为他们的信任和赞许的标记;为了酬谢这一点,匹克威克先生叫人给他画了一张肖像,挂在社里。 布辣顿先生虽然受到遗责,却没有被打败,他也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对十七个学会发言的,里面已包含他发表过的那个演讲的复述,多次的在这小册子里隐约的表明他对那十七个学会许多“骗子”的认同。因此之故,激起了十七个学会的名正言顺的愤慨,几个新的小册子出现了;外国的学会和本国的学会意见一致,本国学会把外国学会的小册子译成英文,外国学会把本国学会的小册子译成各种文字;于是就开始了那个众所周知有名的科学讨论,那就是所谓匹克威克论战。 但是这个毁谤匹克威克先生的三教九流的意图并没成功。那个诽谤人的作者反倒受到了一个重重的打击。十七个学会一致通过那傲慢的布辣顿先生是个无知的好事者,因此就大动干戈的做起文章来了。直到今天,那块石头仍然是标志匹克威克先生之伟大的费解的纪念碑,也是揭示是他对渺小敌人的最终的胜利品。 第十二章 描写匹克威克先生本人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这对他的一生和这部历史是个新纪元。 匹克威克先生在高斯维尔街的寓所虽然不算宽敞,然而不仅非常舒适合意,而且特别适合具有他这种能力和观察力的人居住。他的起坐间是一楼的前房,他的卧室是二楼的前房;因此,不管他是坐在他的客厅里的写字台旁边,还是站在他的寝室的穿衣镜前面,都是能够看到观察那条人口既多、名声大的通衢大道上所呈现出人性的各个方方面面。他的女房东,巴德尔太太——一个病故的税关职员的寡妇和唯一的遗嘱执行人——是个神情充实、美丽动人,仪态万千的女人并具有烹调的天才,由于研究和长期的实践,这更是一种绝技了。这里没有小孩子,没有佣人,没有家禽。房子里所有居住的人仅仅只是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前者是房客,后者是巴德尔太太的产物。那个大男人整天都是在夜里十点正回家,然后安分守纪地把身子往后容堂的一张又矮又小的法式床上收缩着;巴德尔少爷的幼稚的游戏和体育锻炼呢,是绝对被限制在邻近的人行道和阴沟那里的。整洁和安静统治了全家;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意愿成了命令成了法律。 任何知道这里的家政的这些特点的人、熟悉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的令人钦佩的规律性的人,要是看到了他在预定要到伊顿斯威尔去的前一天早晨的外貌和言行举止,一定会觉得极其神秘和不可思议。他在房里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差不多每隔三分钟就把头伸到窗子外面看一下,不断地看表,还显出了其他种种焦急的表现,这都是他以往都没有的,显然是正在计划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什么事情,连巴德尔太太也不能察觉。 “巴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终于说,那时这位友善的女子已经快要把房间里的工作打扫完了—— “先生,”巴德尔太太说。 “你的孩子出去了好长的时间了。” “唉呀,离波洛有老远哪,先生,”巴德尔太太提出异议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对的,我知道了。” 匹克威克先生又沉默了,巴德尔太太继续打扫。 “巴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隔了一两分钟之后说。 “先生,”巴德尔太太又答道。 “你觉得养两个人是不是要比养一个人多花钱呵?”匹克威克先生又问。 “唷,匹克威克先生,”巴德尔太太说,脸红到帽子边,因为她自以为看到她的房客眼睛里有某种关于男女问题的眼光一闪:“唷,匹克威克先生,这是什么问题哪!” “别管吧,那你究竟觉得怎样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要看,”巴德尔太太说,把拂尘伸到撑在桌上的匹克威克先生的胳臂肘的近旁——“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你要知道,匹克威克先生;最重要的是看他是否是一个节省的和谨慎的人哪,先生。” “对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这时他紧紧地对巴德尔太太盯着)我心想都有这条件的,除此之外,通明达理,知省识俭。巴德尔太太;那对于我也许有很大的用处的。” “唷,匹克威克先生呵,”巴德尔太太说;脸又红到帽子边了。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渐渐上了劲,那只不过是他谈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的习惯而已,“是的,当真;老实告诉你吧,巴德尔太太,我己经下了决心啦。” “嗳呀,先生,”巴德尔太太叫。 “你觉得很奇怪吧,”和蔼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对他的同伴欢天喜地地瞥了一眼,“因为我从来就没向你商讨过这个问题。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直到今天早上把你的小孩打发出去了才——呃?” 巴德尔太太只能对他看一眼作为回答。她很久以来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崇拜着匹克威克先生,但是现在,突然之间,她被陷入绝望中——那是即使她抱着最狂妄自大和最过份的希望也从来不敢期望的。匹克威克先生竟提出了——并且还作了一个详细周密的计划——打发她的小孩子到波洛去,免得他碍事,他的考虑是这么的谨慎和周到啊! “唔,”匹克威克先生说,“你感觉怎样了?” “啊,匹克威克先生,”巴德尔太太说,激动得颤抖着,“你对我真好,先生。” “那你的麻烦就少了可多了,是不是?”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我从来没想到麻烦不麻烦呵,先生,”巴德尔太太回答:“那我以后可要任劳任怨地令你欢喜了。但是你真是心肠好,匹克威克先生,你为我的孤独设想得这么多。” “啊,真的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倒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只要我在城里的时候,你总有人陪伴了。理所当然是这样的。” “我相信我应该是个幸福得不得了的女人了,”巴德尔太太说。 “而你的小孩子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希望上帝保佑他,”巴德尔太太带着一声母性的呜咽打断他的话头说。 “他呢,也要有一个同伴了,”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一个活泼的同伴,可以教他许多本领,一个星期就比他一年里学的还要多,这我可以担保的。”匹克威克先生安静地笑着。 “啊,你这可爱的人——”巴德尔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一惊。 “你这仁慈的,心地好的,幽默的,讨人喜欢的人啊,”巴德尔太太说完以后立刻轻轻地站了起来搂住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颈,接着来了一场豆似大的泪水和合唱似的呜咽。 “嗳呀,”这位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喊;——“巴德尔太太,我的好人——嗳呀,多糟糕——请你想一想——巴德尔太太,不要这样吧,如果有人来了那该多不好啊!” “啊,让他们来吧,”巴德尔太太叫,发了疯似的:“我永远不离开你——亲爱的、仁慈的好人;”巴德尔太太一面这么说,一面更紧地搂住他。 “上帝怜悯我,”匹克威克先生说,猛烈地挣扎着,“我听见有人上楼梯来了。不要这样,不要,好人,不要。”但是恳求和挣扎都没反应,因为巴德尔太太已经在匹克威克先生身上晕了过去;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她放在椅子里的时候,巴德尔少爷就进来了,引进来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吓得动也不敢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怀里抱着他的可爱的负担站在那里,落魄地看着朋友的面孔,既不招呼他们也不加以解释。他们呢,也看着他;而巴德尔少爷呢,对大家瞪着眼睛看。 匹克威克派们惊讶万分,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惶恐又是如此的强烈,如果不是那位女太太的小儿子表示了极其美丽和动人的孝道的话,他们一定会动也不动地站在原位上保持着各人的位置和姿势,直到那位已晕过去的女子苏醒过来为止。这个穿着缀着发亮的大铜钮子的灯芯绒紧身衣服的孩子,刚开始惊讶和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但是他那还没成熟的大脑里渐渐形成了一种感想,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受到了什么刺激,而匹克威克先生就是侵害者,于是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几乎非人间所有的长号,一头冲了过去,对这位不朽的绅士的背上和腿上拳打脚踢,用尽他的力气和他的激愤所能做到的打他和掐他。 “把这小恶棍拉开,”吃了大苦头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发疯了。”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三位张口结舌的匹克威克派说。 “我不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很不高兴地说。“把这孩子拉开,”文克尔先生就把那个喊着,挣扎着的可爱小孩抱到房间的另一边去——“现在帮助我把这女人弄下楼去吧。” “啊,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巴德尔太太有气没力地说。 “让我扶你下楼吧,”永远是英豪气概的特普曼先生说。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巴德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叫。于是她被扶下楼了,她最爱的儿子也跟在后面。 “我简直想不出——”特普曼回来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无法想得出那女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回事。我只是告诉她我想用一个男佣人,你们看见她那怪怪的毛病发作了?真是古怪得很。” “古怪得很,”他的三位朋友说。 “把我的面子都丢尽了,”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 “要命,”是他的信徒们的回答,他们一面轻轻地咳嗽,一面互相猜疑地看着。 这种举动并没有瞒过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他注意到了他们的不相信。他们显然是怀疑他的。 “过道里有个人来了,”特普曼先生说。 “就是我对你们说的那个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今天早上派人到波洛去叫他来的。请把他叫上来吧,史拿格拉斯。” 史拿格拉斯先生照着要求他的做了;塞缪尔-维勒于是出现了。 “啊——你还认得我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还用说,”山姆回答,把眼睛暗示疼爱地扫了一下。“那真是怪事呵,但是他一个人就叫你们这么多人不好受了,不是吗?滑头得很——呃?” “不要再说了,”匹克威克先生连忙说,“我要和你谈谈别的事情。坐下吧。” “谢谢,先生,”山姆说。于是他先把那顶旧的白帽子放在房门外面的地板上,没等人的邀请就坐了下来。“这看上去并不漂亮,一戴起来确是非同凡响;只要帽沿没有坏,总是一顶很漂亮的礼帽呵。不管怎样,没有它总像是轻浮了点儿,这是第一点;每一个洞里都能透气,这是第二点——我叫它出气筒。”维勒先生发表这种想法的时候对聚在一起的匹克威克派们友好地微笑着。 “那样,谈谈关于我在这些绅士的赞同之下叫你来的事情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正好啦,先生,”山姆插嘴说:“就像儿子吞下铜板,父亲对他说的一样:吐出来吧。” “我们,第一点,是要问你,”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对现在所处的地位有不满的吗?” “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绅士们,”维勒先生答,“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有更好的位置让我做呢?” 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出现温和的仁爱之光,一面说,“我心里已有一半要用你了。” “真的吗?”山姆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 “那工钱有多少?”山姆问。 “十二镑一年,”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衣服呢?” “两套。” “什么活?” “侍候我;跟着我和这些绅士去旅行。” “立下契约吧,”山姆强调说。“我同意这些条件,租给一个单身绅士吧。” “那你是否接下这个职位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那当然了,”山姆回答。“假使衣服有这地方一半合我的意,就行了。” “你当然可以弄一份推荐书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去向白牡鹿旅社的老板娘要好了,先生,”山姆回答。 “你可以今晚来吗?” “如果是现成的话,你马上给我衣服穿吧!”山姆欢天喜地地说。 “今天晚上八点钟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如果打听的结果很满意,衣服是现成的。” 除了只有一个可爱的轻率举动——那是他和一个助理女侍者共同参加的——之外,维勒先生的行为的历史是毫无疵瑕的,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觉得应该今天晚上就要把事情都定下来。敏捷和能干不仅是这位特殊人物的公事上的特征,而且也是他的一切私事上的特征;所以他立刻领了他的新的佣人到那些便利的市场中去,就是出卖绅士们的全新或半旧的服装使你免除量尺寸的麻烦和不便的手续的地方;太阳还没有落到山的那边去,维勒先生就已经从头到脚打扮好了:一件钉着有“匹社”两字的钮子的灰色上衣,一顶有帽章的黑帽子,一件红条子的背心,浅色的短裤和裹腿,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必需品,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罢了,”那位突然变了模样的家伙第二天早晨坐在到伊顿斯威尔的马车的外面座位上的时候说:“不懂我到底是一个跟班的,还是一个马夫,是一个猪场看守,还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可就像这所有的混合体。管他去吧;换换空气,见识多,事情少;正是我所想:所以我说呀,匹克威克们万岁!” 第十三章 关于伊顿斯威尔;关于那里的政党的情形;关于一个选举——为这个古老、忠诚和爱国的市镇选出一位参加国会的议员 我们坦白承认,自从我们初次埋头研究匹克威克社的浩瀚的文件那个期间,我们从来也没听说过伊顿斯威尔这个地方;我们也可以同样坦白地承认,我们曾经查考过它是现在的什么地方,但是查不出来。我们知道人们对于匹克威克先生的每一札记和记载都是深信不疑的,我们也不敢靠着我们脑里的一点记忆来认为这位伟大的人记录下来的言论的否认,所以参考了一切可供查阅的有关这一问题的凭据。我们找遍甲乙两种目录的地名,没有找到伊顿斯威尔这个名字;我们把我们的优秀出版家为了社会之便而出版的《本州袖珍地图》的每一个角落都认真地通看过,而我们的研究也是得到同样的结果。因此我们相信,匹克威克先生都要避免得罪什么人,而且认识他的人都清楚他们具备的那种审查谨慎,所以故意把他去观察的地方的真名字用一个假名代替了。有一件小事使我们确信了这个想法,而这件事本身显然是鸡毛蒜皮,可是按照这种观点想来,那就值得去注意了。我们在匹克威克先生的笔记本上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说他自己和他的随从们的座位是在瑙里治驿车公司买的;可后来这句话又被去掉了,像是要连那市镇的方向也隐瞒起来的样子。因此,我们不敢对这问题轻意去揣摸。只好立刻开始叙述这段经历,将他的描写供作我们的材料就满足了。 那么,伊顿斯威尔的人民呢,他们像许多别的小市镇的人民一样,都认为自己很了不得;而伊顿斯威尔的每个男子,知道自己起模范作用的重要性,所以都觉得义不容辞要全心全意地和那划分该镇的两个党派之一联合起来。那两党是“蓝党”和“浅黄党”。蓝党利用一切机会反对浅黄党,同样浅黄党也利用一切机会反对蓝党;因此,只要在公共集会上,在市政厅,在市场上,蓝党和浅黄党碰了头,就会议论纷纷和吵吵闹闹。既然是这样的互相倾轧,所以根本不用说,伊顿斯威尔的一切都是党派问题了。如果浅黄党提议在市场上开个天窗,蓝党就召开群众大会,痛斥这个提议;而如果蓝党提议在大街上多造一个水龙头,浅黄党就一致起来小题大作地反对。商店分蓝党商店和浅黄党商店,旅馆也分成蓝党旅馆和浅黄党旅馆;连教堂里也有蓝党的过道和浅黄党的过道。 这两个强大的党派应该各自都有自己的机关报和代表,这肯定是相当的重要和必不可少的;因此这市镇上有两种报纸——《伊顿斯威尔新闻报》和《伊顿斯威尔独立报》;前者拥护蓝党的主义,而后者肯定是维护浅黄党立场而建立的。它们都是好报纸。那种社论,那种猛烈的诡骂!——“我们的毫无价值的同行,那《新闻报》”——“那份丢脸的和怯懦的日报,《独立报》”——“那个虚假和卑鄙的印刷品,《独立报》”——“那个下践和无事生非的造谣者,《新闻报》;”——这些,还有其他刺激精神的斥骂,布满了这两种报纸的每一期的各栏,在市民的胸中激起最强烈的快感和愤怒。 匹克威克先生凭着他“一贯的明智,而特意选了这个恰好的时间来这个市镇上。像这样的竞选是从来没有过的。史伦基府的塞缪尔-史伦基大人是蓝党的候选人;靠近伊顿斯威尔的非兹金宅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呢,是被他们的朋友劝服后而维护浅黄党立场的人。《新闻报》警告选民们说,不仅是英格兰的眼睛,并且是整个文明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们;《独立报》却断然地提出质问,伊顿斯威尔的选民们到底是像他们一向所认为的那样是大好老呢,还是既不配称为英国人也不配享受自由的幸福的下贱而卑鄙的工具。很少有这样掀起全市激动的浪潮。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在山姆的帮助下从伊顿斯威尔的马车的车顶上爬下来的时候,天已黑了。蓝色的丝质大旗子在武器旅社的窗口飘着,而每一扇窗框上都贴了标语,用庞大的字通知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委员每天都坐在那里。一大堆的途人站在马路上,看着阳台上的一个哑嗓子的男子,他显然是为史伦基先生宣传得面红耳赤;但是他的议论的力量和特点不免有点儿被街角上的四只大鼓的不停地传到的敲声所损害,那些鼓是非兹金先生的委员放在那里的。但是在那演讲的人旁边,有一个忙碌的少年人,他不时地脱下帽子,示意听众欢呼,而听众就会积极地热烈地去响应,红脸的绅士继续讲下去,讲到脸上比以前更红了,好像这就是达到了他的意图,好像有什么人听了他的话是一样的。 匹克威克派们刚下车,就被一支诚实而有独立性的群众包围了,并且对他们发出三声震憾性的欢呼,他们的欢呼被群众的主力所响应(因为群众一点儿也不用知道他们在欢呼什么),逐渐变成一阵胜利的巨响,连阳台上的红脸男子都不说话了。 “万岁!”群众最后喊了这一声。 “再来一下,”阳台上的年轻的领导者高声地喊着,于是群众又叫喊了一声,好像肺是生铁的,里面有钢的机器。 “永远要史伦基!”诚实而又独立的人们尖叫着。 “永远要史伦基!”匹克威克先生响应地叫,把帽子摘下来。 “不要非兹金!”群众叫道。 “当然不要!”匹克威克先生喊。 “万岁!”接着又来了一个吼叫声,像是打了吃冷肉的钟之后整个兽苑里发出的声音。 “史伦基是谁!”特普曼先生低声说。 “我不知道,”匹克威克先生用一样的声音回答道。“别响。不要问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里最好是群众怎样做你就怎么做。” “但是如果有两种群众呢?”史拿格拉斯先生提出意见。 “那就跟着大多数人叫,”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这一席话抵得上万卷书。 他们走进屋子,群众左右闪开让他们走过去,喧腾地欢呼着。首先应该要考虑找个地方住宿。 “我们在这里有床铺吗?”匹克威克先生叫了侍者来问。 “不知道,先生,”仆人回答:“可能已经住满了人,先生,——我去问问,先生。”他为了这原因去了,不久回来说,请问绅士们是不是“蓝党” 无论匹克威克先生还是他的同伴们,都没有为了哪一个候选人拚命卖力过,因此,这问题可算有点难回答。在这进退两难的窘境中,匹克威克先生想到他的新朋友潘卡先生。 “你知道一位姓潘卡的绅士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当然知道了,先生;塞缪尔-史伦基大人的代理人呵。” “他是蓝党吧,我想?” “是呀,先生。” “那么我们是蓝党,”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他看到那仆人对于这个圆通的宣布像是有点怀疑,就把名片交给他,叫他送给潘卡先生去,假使他碰巧在这旅馆里的话。侍者退出去了;后又立刻就回来了,请匹克威克先生跟着他去,把他领到第一层楼的一间大房间里,潘卡先生正坐在一张放满了书和文件的长桌子旁边。 “啊——啊,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说,走过来迎接他:“看见你我很快乐,我的好先生,很快乐。请坐,那么你是把你的心愿付诸于行动了。你是来看选举的了——呃?” 匹克威克先生作了肯定的回答。 “激烈的竞争呵,我的好先生,”那矮小子说道。 “我听了很开心,”匹克威克先生说,搓着手。“我喜欢看不动摇的爱国主义,无论是哪一方面唤起来的;——的确是场激烈的竞争吗?” “是呀,”矮小子说,“本来就是这样的,这里所有的饭店都是我们开的,剩下来的敌手就只有啤酒店了——这是多么厉害的手段吧,我的好先生,呃?”——矮小子得意地微笑着,然后吸了一大撮鼻烟。 “这场竞争的结局最终会是怎样的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那就不一定了,我的好先生;还是成问题呢,”矮小子回答。“非兹金的人在白牡鹿饭店锁好的车库里有三十三票。” “在车间里!”匹克威克先生说,听了这第二个手段为之一惊。 他们都被锁在那里,直到需要他们的时候才放出来,”矮小子继续说。“这目的,你知道吗?是防止我们找上他们;即使我们找得到,那也没有用处,因为他们故意将这些人灌得醉纷纷。非兹金的代理人是很聪明的家伙呵——真是非常聪明的家伙。 匹克威克先生瞪着眼睛,但是没有说什么。 “话虽这么说,我们却十分放心,”潘卡先生说,把声音放得低到几乎像耳语声。“我们昨天夜里在这里开了个小小的茶会——四十五个女人,我的好先生——临走时,我们都各给了她们一把绿阳伞。” “一把阳伞!”匹克威克先生说。 “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四十五把绿阳伞,七先令六便士一把。凡是女人都欢喜装饰品——这些阳伞的作用是不同凡响的。拿稳了她们所有的丈夫和一半的兄弟——完全打垮了袜子、法兰绒和诸如此类的一切。我的主意呵,我的好先生,完全是我的。不管是下雹子,下雨天还是晴天,只要在街上走几步都会遇到几把绿阳伞。 说到这里,那小矮子放开胸怀地捧腹大笑起来,进来了一位客人,这才不笑了。 这是个又瘦又高的人,黄赤色的头带有点秃,一张庄严的自傲之中带有着深不可测的神气的脸孔。他穿了一件棕色的紧身长外套、黑色的布背心和褐色的裤子。背心旁边吊着一副双目眼镜:头上是一顶帽顶很低的宽边帽子。这位刚刚来的人被介绍给匹克威克先生了,他叫做卜特先生,是《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c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卜特先生回过头来对匹克威克先生严肃地说—— “这次竞选在首都引起了相当大的响应吧,先生?” “我觉得应该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于这一点,”卜特说,望着潘卡先生要求他加以证实,——“对于这一点,我相信我上星期六的论文是有点促进作用的。” “不可否认,”小矮子说。 “报纸是个伟大的发动机呵,先生,”卜特说。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个意见表示非常地赞同。 “但是我敢说,先生,”卜特说,“我从来没有随便地利用我手中的这个巨大的权力。我敢说,先生,我从来没有把在我手里的这种高贵的工具用来攻击私人生活的神圣的胸怀,或是个人名誉的骄嫩的感情;我敢说,先生,我把我的力量贡献在这上面的——那份努力,——也许是低下的,我知道是低下的,——却是灌输那些主义的——那种主义呢——” 说到这里,《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先生像是盲头苍蝇了,匹克威克先生来解救他了,说—— “当然罗。” “那么先生——”卜特说——“那末先生,让我请问你,你是一个不偏不倚的人,伦敦的舆论,关于我和《独立报》的争论的舆论怎么样?” “那实在是激动人心,无疑的,”潘卡先生插嘴说,露出诡谲的神情,那大约是偶然的。 “这个争论,”卜特说,“我必须要一直延长下去,只要有好的身体和精力充沛还有天赋给我的一份才能,这个争论,先生,虽然可能令人头昏目晕,令人激动兴奋。令人做不了日常生活的经常工作;但是我决不放弃,除非我已经把《伊顿斯威尔独立报》踏在脚底下。我希望伦敦的人民知道,希望全国的人民知道,先生,他们是可以相信我的;——要知道我不会离弃他们,先生,我已下定主意要帮助他们到底的。” “你的行为是非常伟大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和那位高尚的卜特握握手。 “你先生是,我看得出,是一位明智能干且通情达理的人,”卜特先生说,由于自己刚说过那番充满热烈的爱国心的言论,激动得使他喘不过气来。“我真是十分的荣幸,先生,能够认识这样一位人物。” “我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对于你这个意见感到深深的荣幸。先生,请你允许我给你介绍我的旅伴们,他们也是我所创办的值得赞赏的俱乐部的通讯员。” “那我就非常开心了,”卜特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退出去,带了他的朋友们回来,正式把他们介绍给《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先生。 “哦,我的亲爱的卜特,”小小的潘卡先生说,“问题是,我们应怎样去接待这几位朋友呢?” “我想,我们能在这旅馆住下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里一张空铺也没有了,我的好先生——一张铺也没有。” “那就不妙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非常不妙,”他的旅伴们说。 “这事我倒有个主意,”卜特先生说,“实行起来效果挺不错的。孔雀饭店还有两张铺位,另一方面,我可以冒昧地替卜特太太说一句,她会欣然地招待匹克威克先生和另外随便哪一位,只要其余两位和他们的佣人不反对到孔雀饭店去将就住下来的,这都是我们不情愿的。” 经过卜特先生一再提出邀请之后,并且经过匹克威克先生一度表明决不可以去惊动和麻烦他那美丽动人的妻子后,大家决定这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了。所以就只能照这样做了;大家一道在武器饭店吃了饭之后,朋友们分开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到孔雀饭店去休息,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就上卜特先生的公馆去;预先约定第二天早上在武器饭店重新集合陪着塞缪尔-史伦基大人的旅行队伍到选举的地方去。 卜特先生的家庭成员只有他本人和他的妻子。凡是由于伟大的天才而在世界上大出风头的人们,通常都有某些小弱点,这种弱点和他们的一般性格对照起来就尤其明显。如果说卜特先生是有弱点的话,那也许就是他有点儿太听从他的妻子的高傲的束约和支配。我们并不认为应该特别着重这件事,因为现在卜特太太的全副迷人迷人武器都运用在招待这两位绅士上呢。 “亲爱的,”卜特先生说,“匹克威克先生——伦敦的匹克威克先生。” 卜特太太用迷人的甜劲儿接受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父亲般亲切的握手:文克尔先生根本没有被介绍只是鞠了一躬,然后偷偷地跑到一边去,没有人理睬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卜呀,我亲爱的——”卜特太太说。 “噢,我亲爱的宝贝,”卜特先生说。 “请你介绍一下另外一位绅土呀。” “实在对不起,”卜特先生说。“请让我来介绍,卜特太太,唔——” “文克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文克尔先生,”卜特先生响应一声;介绍的礼节就完成了。 “我们对你感到歉意,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因为并没打招呼就跑到府上打扰了。” “请你不要这么客气呵,先生,”卜特太太活泼地回答。“我请你相信,能看见新的面孔是我最开心的事了;我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生活在这沉闷的地方,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个人都没有啊,我亲爱的!”卜特先生撒娇似的喊。 ’”除了你之外没有一个人,”卜特太太驳斥他,语言里带着刻薄的意味。 “你知道,匹克威克先生,”主人解释他的妻子的诉苦说,“我们不多不少地被剥夺了一些娱乐,否则可以参加许多娱乐。我的社会地位,作为《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这个报纸在国内所处的位置,我经常沉溺在政治的漩涡里——” “卜呀,我亲爱的——”卜特太太插嘴说。 “我亲爱的宝贝——”编辑说。 “我亲爱的,我希望你找到一些都触起绅士的响应的言论。” “但是亲爱的呀,”卜特先生非常卑恭地说,“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个也相当响应啊。” “他若是能响应,那就好了,”卜特太太强调说:“我是讨厌死了你的政治,你和《独立报》的吵嘴,还有你的胡说八道。卜呀,你这样到处丢人现眼,真让我为之一惊。” “但是我亲爱的——”卜特先生说。 “啊,废话,不要跟我说啦;”卜特太太说。“你打爱卡特吗,先生?” “我很希望能在你的指教之下学习一下,”文克尔先生回答说。 “好,那么把那小桌子拉到这扇窗户这里吧,好让我听不到我那没兴趣的政治。” “珍,”卜特先生对拿进蜡烛来的佣人说,“下去到办公室,拿一千八百二十八号合订本的报来。我要念给你听听——”编辑转过来接着对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我当时所写的几篇社论念给你听一下,那是关于浅黄党要派个新收税人到这个卡子上的鬼花样的;我想它们会使你感到兴趣的吧。 “我好想听听,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合订本拿了上来,编辑坐了下去,匹克威克先生坐在他的旁边。 我们就认真地来读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笔记簿,想找到那些美丽的文章的概括的摘要,但是相反。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被那文章的风格的强劲和耳目一新所充分陶醉了的;而且文克尔先生有这样的记载,说在他们阅读的整个时间中,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打开过,像是欢喜过度一样。 开晚饭的通报,使爱卡特牌和《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优点的反复陈述都告一段落。卜特太太兴致非常高而脾气也相当的好。文克尔先生已经大大地获得了她的好感,她毫不犹豫地、推心置腹地对他说,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个有趣的老宝贝”。这话里含着亲昵和随便的意味,那是和这位高尚的伟大的人亲近人们的时候很少有人敢做出来的。虽然这样,我们把这话保存下来,因为它可以既动人而又有力地证明他受到社会各阶级怎样的尊重和证明他征服他们的心和感情是如此地轻易。 夜很深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早已在孔雀饭店的最深的角落里睡着了——两位朋友刚刚才去睡。睡眼很快地使文克尔先生失去了知觉,但是他的感情非常激动了,他的崇拜心已经觉醒了:睡眠虽然已经使他对于世间的事物失了知觉,但是好几个小时之内可喜的卜特太太的面孔和身形一而再,再而三在他的漫无规律的幻想之中出现。 早晨所引来的繁华和喧闹,足以把世上最富于浪漫幻想的头脑里的一切心思驱散,除了和快要来临的选举直接有关的那些联想。击鼓声,号角和喇叭声,男人们的呼喊声,马蹄声,从一大清早就不停地在街上荡漾着;两党之间时而发生的小冲突,立刻就使大选的准备活跃起来,也使它们的特色可人地变得丰富多趣。 “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时他的佣人在他的卧室门口出现,而他正好梳理完毕:“今天很热闹吧,我想?” “真是好玩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我们的人聚在武器饭店那里,他们高声呼喊把嗓门都喊哑了。”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们看起来很忠实于他们的党吧,山姆?”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忠心的,先生。” “有劲儿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了不得,”山姆回答:“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人们吃得和喝得这样多。我更不懂他们那样吃不会撑着的吗。” “那是这儿的先生们用得不适当的好意阿,”匹克威克先生说。 “大概是的,”山姆简单地回答说。 “他们看来是精力旺盛,很好、很忠实的家伙,”匹克威克先生从窗户对外瞥了一眼说。 “精力很旺盛,”山姆回答:“我,同孔雀饭店的两个侍者曾经用水龙头冲了那些独立的选举人,他们昨天晚上是在那里吃的晚饭。” “用水龙头冲独立的选举人!”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他的佣人说,“每个人都是倒在哪里就在哪里睡了;今天早上我们把他们都拉出来,一个一个放在龙头下面冲一下,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很好。这个工作,是每冲一个,委员会就给一先令。” “有这种事情!”为之一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喊。 “上帝保佑你,先生,”山姆说,“你这么没见识——这没有什么呀,没有什么呵。” “没有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先生,”他的佣人回答。“这里上次选举的头天夜里,敌党收买了武器饭店的酒吧间女侍者,并且在掺上水的白兰地里加了麻醉药然后给歇在那里的十四个没有投票的选举人喝。” “你说在掺上水的白兰地里‘放上麻醉药’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问。 “把鸦片精放在里面,”山姆回答。“她把他们弄得一直睡了二十个小时,选举过了以后他们才醒过来。他们把一个放在手车里,还睡得人事不知哪,弄到选举棚去试试,但是不行——他们不让他投票;所以又把他送回来,放在床上了。” “这可是很怪的手段,真是,”匹克威克先生说:一半对自己,一半对山姆。 “跟我父亲遇见的一件稀里古怪的事还相差挺远了,先生,那也是在选举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山姆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匹克威克先生问。 “哦,他有一次赶了一辆马车来,”山姆说:“正要选举了,就有一个党雇了他把选举人从伦敦运来。第一天晚上,他正要开车,另外一边的代理人悄无人声地把他请去了,他就跟送信的人同去,那人请他进去;——一间大屋子——许多绅士——许多文件、钢笔和墨水等等。‘啊,维勒先生,’坐在椅子上的绅士说,‘看到你很高兴,先生;你好吗?’——‘很好,谢谢你,先生,’我父亲说;‘我希望你过得还得过且过吧,’他说——‘很好,谢谢你,先生,’那绅士说;‘坐吧,维勒先生——请坐吧,先生。’于是我父亲坐下了,他们两人对视着看着。‘你不认识我了吧?’那绅士说——‘确实不认识,’我父亲说——‘啊,我可知道你是谁,’那绅士说;‘你小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他说——‘唔,我不记得了,’我父亲说——‘这才奇怪呢,’那绅士说——‘很奇怪,’我父亲说——‘你的记忆力一定很差,维勒先生,’那绅士说——‘唔,是很差的,’我父亲说——‘我想是的,’那绅士说。那样他们就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跟他瞎拉瞎扯些赶车的事,令他很开心,最后还塞了一张二十镑的钞票在他手里。‘这里到伦敦的路很坏呵,’那绅士说——这路到处都很难走,’我父亲说——‘特别是靠近运河的地方,我想,’那绅士说——‘那是有一点儿讨厌,’我父亲说——‘那么,维勒先生,那绅士说,‘你是个好车夫,你想要你的马怎样走就怎样走,我们知道。我们都很喜欢你,维勒先生,所以要是你送那些选举人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要是你把他们翻到运河里去,可是却不要伤害了他们,这就是给你的,’他说——‘先生,你真好,我父亲说,‘我要再干一杯祝你安康,’我父亲说;他喝了,然后收了钱,鞠了个躬就走了。先生,”山姆继续说,带着对他的主人说不出的冒犯的神情,“你是不敢相信,就在他装了那些选举人下来的那天,他的马车就在那个地方翻倒了,上面所有的人都滚到运河里。” “那么有没有爬上来呢?”匹克威克先生连忙问。 “嘿,”山姆回答,说得很慢,“我想是有一个老先生失踪了;我知道他的帽子是找到了,但是我就不知道他的头到底是不是在帽子里。但是我觉得有趣的是这种稀里古怪而又碰巧的事情,那个绅士说了之后,我父亲的马车果然就在那个地点而且又在那一天翻倒了!” “这真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事情,”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替我把帽子刷一刷吧,山姆,我听见文克尔先生在叫我。” 说了这些话,匹克威克先生下楼走到客厅里,他看见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家里人已经全都在那里了。急急忙忙地吃了早饭;每个绅士的帽子上都装饰了一朵巨大的蓝结,那是卜特太太的精心杰作;文克尔先生担负了伴送那位太太到选举场邻近的一座屋顶上去的任务,而匹克威克先生和卜特先生去了武器饭店,那个饭店的后窗里是史伦基先生的代表之一,对面街上有六个小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演讲,他在每一个辅助句子上都用‘伊顿斯威尔的大丈夫们”来称呼他们,因此那六个男孩子听了就高呼喝彩。 马厩场上显示了伊顿斯威尔蓝党的气势和派头是明白不过的象征。那里有一队蓝色旗帜的队伍,有的是单柄的,有的是双柄的,上面招展着四尺高和四尺大的金字图案。有一个包括喇叭。低音笛和鼓的大乐队,一个队伍排成四个人,很卖力,很值得他们的工钱,尤其是那些鼓手,他们都是很强壮。有几小队拿着蓝棍子的警察,二十个打着蓝领带的代表人和一群戴蓝帽章的选举人。选举人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有一部敞篷的驷马车,是给受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坐的;还有四部双马马车是给他的朋友们和拥护他的人坐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乐队在吹奏着,警察咒骂着,二十个代表人口角着,群众呼喊着,马倒退着,佣人们冒着汗;这一时刻都聚集着所有的人和东西,都是专门为了伊顿斯威尔市参加联合王国的国会下议院代表的候选人之一、史伦基府的可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能力、利益、荣誉和声名。 卜特先生的黄赤色的头在一个窗口里被街上的人们看见时,一阵响亮而持久的欢呼声爆发了,一面写了“出版自由”字样的蓝旗子强有力地挥舞着;而受人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出现的时候,热情更是剧烈无比,他穿了高统靴子,打了蓝色领带,走过来抓住那位卜特的手,用传奇剧式的姿势表示给群众看,他对于《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不能不表示衷心的谢意。 “什么都安排好了吗?”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对潘卡先生说。 “都好了,我的好先生,”是那矮小子的回答。 “没有什么东西给忘了吧!我希望?”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 “没有什么还没做好的,我的好先生——无论什么都没有了。在大门口有二十个冲洗过的人等着你去和他们握手;还有六个抱在怀里的孩子你要去摸摸他们的头和问一下他们多大;请你特别注意小孩子,我的好先生,——这种事情总是有很大效果的。” “那我小心点就是了,”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 “还有,也许,我的好先生——”谨慎小心的小矮子说,“也许你能够——我不是说非得要这样做不可——但是如果你能够吻他们哪一个一下的话,那会更使人们感到非常激动。” “如果提名的人或是附议的人这样做的话,会不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呢?”受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 “啊,我怕不会,”代理人说:“如果你亲自做的话,我的好先生,我想会使你得到许多拥护者的。” “很好,”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带着服从的神气,“那么一定要做。就是这样了。” “排好队伍吧,”二十个代表叫喊。 在荟集的群众的欢呼声中,乐队、警察、代表、选举人、骑马的人和马车,都各就各位了——每一部双马车里都挤满了许多绅士,大家笔直地站在里面,要挤多紧就有多紧;指定给潘卡先生的那一部,包括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另外还有大约六个代表。 行列在等待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跨进他的马车,这是庄严的停顿的瞬间。突然,人们高呼地,大声地喊着。 “他出来了,”小小的潘卡先生说,极其兴奋;之所以这么的兴奋,正因为从他们的所在地并不能看见正在进行的事情。又是一阵欢呼,声音比以前更大了。 “他和那些人握手了,”小小的代理人喊。 又是一阵欢呼,声音特别猛烈。 “他摸着那些小孩子的头啦,”潘卡先生说,激动得颤抖着。 一阵高呼的喝采击破了天空。 “他吻了他们一个啦,”高兴的小矮子喊。 接着又来第二阵吼声。 “他吻了另外一个啦,”激动的代理人喘着说。 第三阵吼声。 “他把他们都吻了!”疯狂的小绅士高声叫喊着。于是行列在群众的震耳欲聋的叫声和祝贺声中前进了。 这个行列是怎样和另外的行列混合了起来,而它又是怎样地在混乱中解脱出来,这是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解释的,因为游行才开始不久,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被浅黄党的一根旗一击,打得一直歪到眼睛、鼻子和嘴巴上。他解释说,在他能够对当时的情景瞥视一眼的时候,只看到包围在他自己四面八方的是许多愤怒和凶恶无比的面孔、一大阵灰尘和密密的一群格斗者。他说他自己是被一股十分强劲的力量硬推出马车来的,并且亲自参加了一场斗拳的遭遇战;但是跟谁打,怎么打,或者为什么打,他一字都说不出。后来他觉得自己被背后的人们硬推上什么木头扶梯,当把帽子戴好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在他朋友的圈中,在选举台左边的最前排。右边是留给浅黄党的位置,中央是市长和他的官吏们;其中之——伊顿斯威尔的胖司仪——正不停地摇摆着铃铛,教大家安静;而荷瑞萧-非兹金先生和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都把手按在胸口上,正在极度殷勤地对那泛滥在前面空地上的汹涌人头之海鞠着躬;在那里发出了呼喊,呻吟,咆哮和咒骂的风暴,颇有地震的威势。 “文克尔在那里,”特普曼先生说,扯着他的朋友的袖子。 “哪里?”匹克威克先生说,戴上眼镜——幸亏这东西一直都挂在自己的口袋里。 “瞧哪,”特普曼先生说,“在那所屋子的顶上。”的确,在那盖着瓦的屋顶上的铅承溜旁边,文克尔先生和卜特太太很舒适地坐在一对椅子里,向这边挥着手绢边打招呼——匹克威克先生向那位太太献吻作为回礼。 程序还没有开始;没事干的群众通常都爱捉弄人,因此,这无所谓的举动就足以唤醒他们的诙谐了。 “啊,你这狼心狗肺的老流氓,”一个声音喊,“吊女孩子的膀子,是吗?” “啊,你这年长德高的放荡鬼,”另外一个叫。 “戴上眼镜看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第三个说。 “我看见他对她问了闪眼睛,用他那坏心眼的老眼睛呵,第四个叫。” “看你的老婆呵,卜特,”第五个大吼说;——于是来了一阵哄然大笑。 这些嘲弄夹杂着把匹克威克先生比做老公羊的令人不快的比喻,还有其他几个类似的嘲谑;而且他们还想隐隐地为难一位无辜的女太太的荣誉;因此,匹克威克先生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这时刚好大叫要安静,所以他只好用可怜他们思想谬误的眼光对群众看看,作为痛斥,而他们看了却比以前笑得还要激烈。 “静些!”市长的侍从们大声地叫道。 “惠芬,教大家安静,”市长用适合于他的高高在上的地位的堂皇的神气说。司仪服从了命令,又用铃子演奏了一支合奏曲;于是人群里有一位绅士喊了一声“发昏”又引起了一阵的哄笑。 “绅士们,”市长说,尽量把嗓音提高,“——绅士们。伊顿斯威尔市的公民兄弟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会,是要选举一个接替我们已故的代表——” 刚说到这,市长被群众中的一把声音打断了话题。 “祝市长成功!”那声音喊,“祝他永远不要放弃钉子和锅子的生意,因为他靠这赚钱的呀。” 这对于演说者的职业的隐喻,引起了一阵暴风雨似的欢笑,再加上铃声的伴奏,弄得他想演说的都根本听不到声音,除了末尾那一句,这句他说,他感谢大会上大家很耐心地从头到底听完了他的话,——这句表示感谢的话又掀起另一阵的欢笑,持续约有一刻钟。 其次,一位瘦长的、带了很硬的白围巾的绅士,他在群众一再要求“打发一个佣人回去问问,是不是他的声音丢在枕头下面了”之后,是否要求大学选名合适的,适当的人去代表他们出席国会。当他说那是伊顿斯威尔的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的时候,非兹金派就大喝采,史伦基派就嘲骂,喧闹声持续而又震撼,他和赞成人都可以唱些乱七八糟的滑稽歌来代替演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荷瑞萧-非兹金老爷的朋友们完成了他们的首轮攻势之后,一位情绪化的、红脸孔的人站出来提议另外一位合适而又适当的人做伊顿斯威尔选民们在国会里的代表;这红脸的人,要不是脾气太大了一点儿,一觉察到群众的喧哗就受不住了,他可很成功地往下说。在一二句典雅的雄辩之后,红脸的绅士因为斥责群众里打断他演说的人就和台上的绅士们对骂起来;因此引起了一场大骚乱,使他不得不用严厉的手势来表现他的感情,说完之后就把演讲台让给了他的后继人,他发表了一个书面的演说,诵读了持续三十分钟;这篇演说是阻遏不了的,因为他已经把全文交给了《伊顿斯威尔新闻报》,而《伊顿斯威尔新闻报》已经一字不漏地把它发表过了。 然后,伊顿斯威尔附近的非兹金府邪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为了对选举者们演讲而出现了;他刚想说话,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雇来的乐队就开始用劲地吹奏着,他们早上所用的力气比起现在的简直就是鸡毛蒜皮。为了报复起见,浅黄党的群众就使劲打蓝党群众的头和肩膀;因此,蓝党群众就努力想撵走他们的讨厌的邻人——浅黄党群众;跟着就是一场勾心斗争,拥挤,这一点我们和市长一样无法公平处理——虽然他已经下了强制的命令则十二个警察去逮捕肇事的罪魁,不过所谓罪魁大约有二百五十人的样子。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和他的朋友们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终于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请问他的敌手,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那乐队是否得到他的许可才吹奏;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拒绝答复这个问题,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就在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脸上挥动拳头;因此,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心血涌上,他就向荷瑞萧-非兹金老爷进行挑战,要跟他拼个命。对于这种违犯众所周知的法律和秩序的事,市长摇铃下令再奏一次幻想曲,并且宣称他要把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和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两人都带到他面前来具结不再妨害治安。由于这可怕的恐吓,两位候选人的支持者们出来干涉了,于是两党的朋友们成双作对地互相口角了四十五分钟之后,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对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脱帽致敬: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也对荷瑞萧-非兹金老爷脱帽致敬;乐队停止了;群众部分也安静下来了;荷瑞萧-非兹金老爷有可能进行演说了。 两位候选人的演讲虽然在各个方面都不相同,但是一致称道伊顿斯威尔的选举人们的功德和崇高的价值。两者都表示同样的意见,说世界上决没有比答应选举他的人更具有独立性、更通明,更有爱心,更思想高尚、更大公无私的了;各人都暗示他怀疑维护对方利益的选举人有某些昏聩的、猪一般的缺点,所以不配来执行请求他们来执行的这个重要义务。非兹金表示他准备欣然执行所要求于他的任何事情;史伦基呢,表示了有求必应的决心。两人都说伊顿斯威尔的工商业和经济的繁荣在他们心目中永远比世界任何的一切都珍贵的,而每人都有信心说他自己最终是会当选的。 举手了;市长裁决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获胜。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阁下请求投票,投票后,纪录了票数。于是大会通过对市长致谢,证明他做主席的能干;市长致答词的时候诚心诚意地说他但愿能有一个“席位”来表现他的能干(因为他一直站着没有坐一坐)。行列重新排好了,马车慢慢地在人群里开走,群众就在马车后面尖叫和呐喊,尽情渲染它们的感情为反复无常的心情所驱使。 在投票的全个过程中,全镇始终处在兴奋得发狂的状态中,这所有一切都是使人心满意足的,兴高采烈的,最君子风度的。酒店里的应该收税的东西(指酒类)都特别便宜;弹簧轻便马车在大街上游荡,为的是给忽然发生什么暂时的头昏毛病的选举人的方便,因为竞选的时候这种毛病在选举人之间流行得非常厉害,非常可怕,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躺在街道人事不醒,知觉全无。有一小群选举人在选举的最后一天一直不投票。他们都是会打算盘的和深思熟虑的人,到现在还没有被任何一党的意见所说服,虽然他们频频与各方面碰头商研。在投票终止之前一小时,潘卡先生要求拜访这些明哲的、这些高贵的、这些爱国的人士。多蒙他们接见了。他的议论是简短的,但是有力的使人满意的。他们大伙儿同到投票所;回来的时候,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就当选了。 第十四章 包括对集合在孔雀饭店的一群人的简单的描写,和一个旅行商人讲的故事 把观察政治生活的倾轧和骚乱的眼光转移到私生活的和平的静穆之中,这是非常愉快的。匹克威克虽然实际上对于两方都没有怀着多大的党派观念,但他是被卜特阁下的热忱激动起来了,所以把他的全部时间和注意力都注入了上一章所叙的事情上——上一章的描写我们是根据他自己的备忘录编出来的。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文克尔可也没有闲着,他的全部精力都献给和卜特太太作愉快的散步和短程的郊游了;卜特太太呢,从不放弃积极利用这种机会来当她单调的厌恶的生活的调色板。这样,这两位绅士在编辑先生的家里完全搞熟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只得自寻快活。他们对于公共事情很少感兴趣,主要只能用孔雀饭店里能有的娱乐来消磨时间,但这也不过是在一层楼上打打弹子和在后院里的隐僻地方玩玩九柱戏罢了。这两样娱乐的科学和奥妙,却是挺深的,非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呢,由于精通这类消遣的维勒先生的传授,逐渐入了门。因此,虽然他们是大大地失去了和匹克威克在一起的安慰和益处,却还能够消遣时间,使时间不致于烦闷他们。 然而,在一天晚上,孔雀饭店却显出了那么大的吸引力,竟使这两位朋友谢绝那位虽然令人生厌、然而确实有天才的卜特的邀请。这天晚上,“商人房间”里聚集了一群交际场中的重要人物,他们的特征和态度是特普曼先生所乐于观察推磨的;他们的言行是史拿格拉斯先生所喜欢记录下来的。 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商人房间通常是怎么一种地方吧。孔雀饭店的商人房间和其它的商人房间在形式上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说,那是一间看上去没有陈设什么的大房间,里面的家具在比较新的时候无疑要好一些,中间是一张大桌子,角落里是许多比较小的桌子,还有各种各样形式不同的椅子以及一条旧的土耳其地毯,它和地板的大小的比例大约等于女人的一方手绢和一所岗亭的地板的比例。一两张大地图贴在墙上,权当装饰;有几件褪色的粗劣的大衣,上面带着绞成一团的披肩,在一个角落里的一长排衣帽钉上悬挂着。壁炉架上摆设了一个木制的笔墨盘,一支断笔杆和半片干胶和一本道路指南及一本没有封面的州志静静地躺在里面,一条放在玻璃棺材里的鳟鱼的尸体横陈着。空气里充满烟草气味,烟草的烟使整个房间蒙上一层暗昧的色泽,尤其是那些遮窗子的积满了灰尘的红色窗帘。食器架上乱堆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最刺眼的是几只布满云状花纹的鱼露调味瓶,两只御者坐垫,两三根鞭子,两三条旅行技巾,一盘刀、叉和芥末。 选举结束之后的那天晚上,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和酒店里其他几个暂时的住客就坐在这房间里抽烟和喝酒。 “喂,绅士们,”一个强壮的、大约四十岁的人说,他只有一只眼睛,但那却是只闪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流氓气的表情,诙谐而高兴:“我们高贵的诸公,绅士们。我提议为祝我们大家健康,并且祝我讨玛丽的欢喜而干一杯。呃,玛丽呀?” “滚你的蛋吧,你这坏东西,”女侍者说,然而显然并非不高兴这个恭维。 “不要走呀,玛丽,”黑眼睛的人说。 “不干你事,没规没矩,”女侍应说。 “没有关系,”独眼的人对着向外走出去的女侍者叫着说:“我过一会儿就出来的,玛丽。不要伤心呀,宝贝。”说到这里他完成了一个不很困难的动作,就是用他的独眼向在座的大家一霎,这使一位脸孔肮脏的、嘴里衔着泥烟斗的、大岁数的人物大为高兴。 “女人真是妙得很,”那脏脸的人停了一会儿之后说。 “啊!一点不错,”一个正在抽雪茄的红脸的人接着道。 点明这哲学道理后,又停顿了一下。 “可是世上还有比女人更妙的东西哪,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黑眼睛的人说,一面慢吞吞地装上他的斗子极大的荷兰大烟斗。 “你结婚了没有?”脏脸的人问。 “不能算结了婚。” “我想就没有嘛。”说到这里,脏脸的人因为自己说的这句反驳的话得意洋洋;有一位声调殷勤而脸色温和、对于任何人都随声附和的人附和着。 “绅士们,总而言之,”热情的史拿格拉斯说,“女人是我们生命的最伟大的支柱和安慰啊。” “是呀,”那位温和的绅士附和着。 “至少在她们高兴的时候,”脏脸的人插嘴。 “这是确实的,”温和的人说。 “我否认这种论断,”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他的思维飞到爱米丽-华德尔身上去了,“我抱着鄙视——抱着愤慨——否认这论断。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任何反对女人——就是为反对女人而反对女人的话;我肯定地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大丈夫。”史拿格拉斯从嘴里拿下雪茄,用握紧的拳头把桌子使劲一捶。 “这个意见很有理由的,”温和的人说。 “这里面有一点是我所否认的,”脸孔肮脏的那人插嘴说。 “你所说的,的确也有真理的一面,阁下,”温和的人说。 “祝你健康,阁下,”独眼的旅行商人说,对史拿格拉斯表示嘉许地点一点头。 史拿格拉斯领了他的情。 “我总是欢喜听到好的议论言语,”那旅行商人继续说,“欢喜听像这样精辟的议论;非常有益处的;但是这关于女人的小小争论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老伯父讲的一个故事,因为想到这个故事,所以我才说我们有些时候会碰到比女人更妙的东西。” “这故事倒挺有听头,”衔了一支雪茄的红脸的人说。 “想听吗?”是那继续吸大口烟的商人的仅有的回答。 “我也想听,”特普曼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永远是急于要增加他的经验的储备量的。 “你们想吧,那么,既然如此,那我就说说。不,我不讲。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眼光里带点流氓气的人说着,他那个器官显得比以前更流氓气了。 “假使是真实的故事,我肯定相信你所说的了,”特普曼说。 “好,就凭你这句话,我跟大家说说,”那个旅行者说。“你们听说过别尔逊和斯伦这个大商号吗?其实有没有听说过并没有关系,因为这店早关门大吉了。那是在八十年前,有一个到商号去的旅客在那里碰到一件事情,他是我的伯父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是我的伯父把这故事告诉我的。名字很奇怪,不过他总是把它叫做 旅行商人的故事而且他总是这样讲的: “一个寒冷的冬季的傍晚,大约五点钟时,天色已昏暗起来,可以看到通过玛尔波洛同到布列斯托尔去的路上有一个坐着小马车的人鞭策疲惫的马在前进,我说可以看到,而且我相信任何人——除非是个瞎子——走过那条路的话,是一定会看到的;可那天的天气特坏,夜是那么寒冷潮湿,路上除了水之外别无他物,所以那个旅行者在马路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那可真寂寞和凄凉得很。那冒看恶劣天气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还有那泼妇似的、臊脾气的、快步奔着的栗色母马,就像屠户的马和劣等的邮局小马的杂种,这些,要是那一天有任何旅行商看到的话,他一定立刻就晓得这个艰苦旅行者不是别人,正是伦敦卡泰顿街别尔逊和斯伦大商号的汤姆-斯马特。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旅行商看到,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回事;所以汤姆-斯马特、他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和那泼妇似的快步跑着的母马就这样前进着、前进着,他们之间的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 “哪怕在这凄惨的世界上,比大风大雨里的玛尔波洛同舒眼些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哪;假使你在一个阴晦的冬天晚上,在倾泻的大雨下,走在崎岖泥泞的路上,亲身尝尝这种滋味,你就相信这句话的道理了。” “那风啊——不是在路上迎面吹过来,或者从背后吹过来——固然这已经够坏的了——而是一直横着吹过马路,把雨斜打下来,就像人们在学校里用尺画在抄本上让孩子们照着写字的外线似的。有的时候它会停一阵子,旅行的人不免自骗自地以为它是因为被早先的刚猛劲儿弄得累了,所以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去休息了,谁知道“呼!”的一声,远远地咆哮着,唿哨着,冲过山冈的顶上,在平原上扫过来了;越近,劲儿和声音就越大,然后一股脑儿扑在马和人身上,把刺骨的雨灌进他们的耳朵,把冷冰冰的湿气侵蚀他们的骨头;它从他们身边刮过去已老远了,还发着使人发昏的吼叫,像是讥笑他们的软弱,得意自己的威力。 “栗色母马踏着泥水前进,耳朵搭垂着;时而昂一昂头像是对风暴行为表示抗议一样,可是却保持着它的快步子;直到后来一股比以前更猛的风向他们袭击,使它不得不站住,把脚牢牢地撑在地上,免得被风吹倒。它能这么站住了,真是苍天怜佑,因为,如果它被吹倒了,这泼妇似的母马是这么轻,小马车也是这么轻,再加汤姆-斯马特也是这么轻,他们必定要滚了又滚,一直滚到地球的边缘为止,或者要等风停了才止;无论是哪一种情形发生,那么泼妇似的母马也好,红轮子的土色车子也好,汤姆-斯马特也好,总之他们谁都不能再派用场了,这故事也就没什么听头了。 “‘罢了,该死的车子,’汤姆-斯马特说(汤姆是喜欢乱咒乱骂的),‘该死的车子,’汤姆说,‘这要算是倒霉,那我就是该死啦!’” “你们可能要问我汤姆-斯马特已经是够倒霉的了,他怎么还说不算倒霉。我可不知其中原由——我只知道汤姆-斯马特是这么说的——或者至少是他对我伯父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一样。” “‘该死,’汤姆-斯马特说;母马嘶鸣着,好像在赞同这个意见。” “‘来劲点儿,老女人,’汤姆说,用鞭梢子拍拍栗色母马的颈子。‘像这样的夜里,赶路是赶不了的;我们一找到人家,就去歇夜;所以你快一点儿走就早一点解脱。啊嗬,老女人——慢慢儿地——慢慢儿地。’” “究竟是因为那泼妇似的母马懂人性呢,还是因为它觉得站着不动比跑着更冷,这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汤姆的话音刚落,它就竖起了耳朵奔跑起来;跑得那么快,使得那土色马车震得像是每根红色幅条都要散开来撒在玛尔波洛冈的草地上了似的;连汤姆这样一个赶车的好手,都控制不了它,只有让它自我发挥,一口气把车子拉到离冈子尽头大约八分之一哩远、靠马路右手边的一家小旅店门口。 “汤姆把缰绳丢给旅馆马夫,把鞭子插在驭者座旁边,就对那房子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一座奇怪的老式房子,上面盖着一种木瓦,里面大约是嵌着大梁,山形墙上的窗子完全凸突出在小路上,一扇很矮的大门黑——的,门里面有两级陡峭的台阶,走下去就到屋子里了,这跟现在式样六级浅台阶走上到屋子里刚好相反。可那样子毕竟看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地方,酒吧间的窗子里有一盏灯,灯光强烈而欢快,明亮的光线射到马路上,连对面的篱笆也照亮了;一股红色闪光从对面窗户里透出来,开头只是隐约地看得出来,不一会儿就在那放下来的窗帘后面强烈地亮起来,那表示里面的火炉被拨旺了。汤姆那富有经验的眼睛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就尽他的几乎冻麻了的肢体所能做到的,敏捷地下了车,进了屋子。 “不到五分钟,汤姆就在酒吧间对过的房间——就是他想像到有炉火在熊熊烧着的那间房子——坐下来了,他面前是一点儿不含糊的一炉热烘烘的火,有这么不到一蒲式耳的煤和抵得上半打酸栗树那么多的柴,堆得有半截烟囱那么高,并且轰隆轰隆。噼啦噼啦地响着,那声音本身就会叫明事理的人心里热起来。这是很舒服的,可是还不仅如此,因为有一个穿戴齐整、眼睛闪亮、足踝很美的女侍者,把一条很干净的白台布铺在桌上了;汤姆背对开着的门,把穿拖鞋的脚搁在炉架上。看见火炉架上的镜子里反映的一片酒吧间的迷人的景色,一排排令人愉快的绿色瓶子和金色签条,腌菜和蜜饯的罐子,乳酪和熟火腿,还有牛腱子,都放在食物架上,排成了极其诱惑的和精巧的行列。哪,这也是非常舒服的哩:可是还不仅如此哪——因为在酒吧间里,在一张最精致不过的、放在最旺不过的小小壁炉面前的小小桌子旁边,坐了一位年约四十八岁左右、一张脸孔像酒吧间一样叫人舒服的、娇滴滴的寡妇,她显然是这旅馆的老板娘,是这一切令人心动的财物的最高统治者。整个这幅图画却显得有点美中不足,就是那个高个儿——一个很高的男子——穿了缀着柳条形发亮的钮子的棕色大衣,黑络腮胡子和曲弯的黑头发,他正和那寡妇一道喝茶,而且不用多想就看得出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劝她以后不要再守寡了,同时给他自己一种从此以后直到老死都可以在这酒吧间里坐着的特权。 “汤姆-斯马特本来不是好发脾气或者妒忌心强的人,可是那个缀着柳条形发亮的钮子的高个儿却不知怎么让他从心里感到怨恨,使他感到极端的愤慨:特别是他时时刻刻从镜子里看他们,越看越生气,因为那高个儿和寡妇之间的那种亲热的随便态度充分地证明那人在寡妇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之高正如他的身材一样。汤姆一贯是欢喜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我不妨说他是非常的欢喜滚热的五味酒——所以他看见那泼妇似的母马被喂饱了。而且在草上卧好了,他自己也把那寡妇亲手替他烧好的精美的滚热的饭菜一扫而空后,他就叫了一大杯来,算是品尝一下。他觉得如果那寡妇有招牌手艺的话就是这个东西了;汤姆-斯马特喝了第一大杯觉得非常的对劲,就连忙叫了第二大杯,一点儿工夫都不肯耽搁。绅士们,滚热的五味酒是好东西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极其好的东西呵——可是在这个舒服的起坐室里,外面的狂风虽使老屋子的每根木头在呻吟,而他自己却坐在热烘烘的炉火前面,在这时候,汤姆-斯马特更觉得它十全十美了。他又叫了一大杯——后来又叫了一杯——我不大清楚他以后有没有再叫一杯——可是他越是喝滚热的五味酒,就越是想到那令人憎恶的高个儿了。 “‘该死的不要脸的东西真不是东西!’汤姆心里暗暗地说,‘他在那舒舒服服的酒吧间里干啥?而且是这么一个丑八怪的恶棍!’汤姆说。‘假使那寡妇还有眼光的话,她一定会找个比他好些的人。’说到这里,汤姆把眼光从火炉架上的玻璃转移到桌子上的玻璃上;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感伤起来,就喝光第四杯的五味酒,又续了第五杯。 “绅士们,汤姆-斯马特,向来对于经营酒店旅馆那行生意都非常感兴趣的。穿了绿色上衣、短裤子和高统靴,站在自己开的酒吧间里,这是他早就设想好的了,野心勃勃。他的抱负是在大宴会上做主席,在自己的酒吧里高谈阔论,在喝酒方面给客人们当个模范。汤姆坐在热烘烘的火旁边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时候,这些思想掠过他的心头;他想到那高个儿要来开这样好的酒店。而他——汤姆-斯马特——却连边儿也沾不着,所以他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要生气了。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去跟那个讨娇滴滴的寡妇欢心的高个子吵嘴,总之他沉思地喝完最后的两大杯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受了委屈的和受了虐待的人,还是上床去睡觉的好。 “那个穿扮齐整的女侍者领了汤姆走上一条宽大而古旧的楼梯。在这种转弯抹角的旧房屋里,风是有充分的地方游戏的,所以,侍者就用手遮着蜡烛,免得被风吹熄;可是风还是把它吹熄了。这样就给了汤姆的多舌仇人们一个机会,说是他吹熄蜡烛,而不是风吹的,而在他装着把蜡烛重点起来的时候,还趁机吻了那个女侍者。这且不管它,蜡烛是重新点上了,汤姆被带着通过了许多房间和过道的迷魂阵,到了预备给他睡的房间,然后女侍者就跟他说了晚安,丢下他一个人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有几个大壁橱,那大床几乎睡得下一所寄宿学校的人,夸张的是那两只橡木大柜子,可以放得下小小的一支军队的行李;可是最引汤姆注目的是一张稀奇古怪的高背椅子,雕刻着一些古怪的花样,上面有一只花缎垫子,四只脚下面的圆疙瘩用红布小心地包着、像是脚趾害了痛风似的。要是任何别的古怪椅子的话,汤姆也不过认为它是个古怪椅子,那也就没有事了;可他心里又觉得这张椅子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只是觉得跟他向来见过的任何家具全都不同和不相像,觉得它像是在迷惑他的心。他坐在火炉前面对这古旧的椅子盯了半个钟头;——活见鬼,它是这么奇怪的古老东西,叫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它了。 “‘唔,’汤姆说,他边慢慢地脱衣服,边一直对那古老的椅子盯着,它带着神秘的样子立在床边。‘我一生一世还没有见过这么奇的东西,怪得很。’汤姆说,像是因为喝了滚热的五味酒变得聪明起来了,‘怪得很。’汤姆用很聪明的神气摇摇头,又对椅子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他爬上床,把自己暖暖地盖上,呼呼地大睡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汤姆从高个子和五味酒的乱梦里惊醒过来:出现在他的清醒的想像之中的第一种东西就是那古怪的椅子。” “‘我决不再对它看一下,’汤姆自言自语说,把眼皮紧闭着,尽量想叫自己再睡下去。没有用;满眼都是一些古怪的椅子在前面跳舞,把腿子踢得高高的,玩跳背的游戏,还有其他种种滑稽戏。” “‘与其看两三套假椅子,不如看一只真椅子了,’汤姆说,把头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它是在那里哪,借着火光看得清清楚楚的,还跟以前一样。” “汤姆对椅子盯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它像是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椅子背上的雕花渐渐趋变成一张老年人的皱脸的轮廓和表情;花缎垫子变成了一件古式的有垂花边的背心;圆疙瘩变成一双脚,穿了红布鞋;整个椅子看来像是前一世纪的一个很丑的老头儿,两只手插着腰。汤姆起来坐在床上,揉揉眼睛要想驱散这种幻觉。白搭。那椅子是一个丑老绅士;而且他还对汤姆-斯马特丢媚眼哪。 “汤姆天生胆大,更有酒来壮胆,所以他开头虽然有点儿吃惊,后来看见那老头子还厚颜无耻地向他送秋波,他可有点儿生起气来。最后,他无法再忍受那光脸皮一而再地骚扰他。汤姆就用很生气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对我放电?’” “‘因为我欢喜这样,汤姆-斯马特,’椅子——或者老绅士,随便你怎么叫——说。可是汤姆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用眼睛放电了,却像个老朽般猴子似的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这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有点吃惊地问——虽然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喂,汤姆,’老脸皮说,‘这可不是对结结实实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应有样子。该死的,纵使我是镶着桃花心木吧,你也不能对我这么不敬重呵。’老绅士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凶,叫汤姆有点儿害怕起来。” “‘我不是对你有不敬重的,阁下’汤姆说,比先前的声音卑恭多了。” “‘罢了,罢了,’老脸皮说,‘也许不是——也许不是吧。汤姆呀——’” “‘阁下——’”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汤姆;一切。你很穷,汤姆啊。” “‘的确如此,’汤姆-斯马特说。‘可是你从何得知的?’” “‘这你不用管,’老绅士说;‘汤姆,你是很喜欢五味酒。” “汤姆-斯马特正要分辩说他自从上次生日之后一滴都没有喝过,但当他的眼光碰着老脸皮心里有数的目光时,他脸红了,一声不吭。” “‘汤姆,’老脸皮说,‘这寡妇是个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吗,汤姆?’老家伙说到这里把眼睛往上一翻,翘起一条衰弱的腿,显出那令人厌恶的好色样子,汤姆很讨厌他的行为的轻浮;——而且他又是这么大的年纪啦!” “‘我是她的保护人啊,汤姆,’老脸皮说。” “‘是吗?’” “‘我认得她的母亲,汤姆,’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很欢喜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 “‘是吗?’汤姆-斯马特说。” “‘还有这些鞋子,’老脸皮说,举起一个红布包来;‘可是管不了太多了,汤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多么的爱慕我。那会使这家里闹得不愉快的。’老脸皮说这话的时候显出那种极端傲慢无礼的样子,照汤姆-斯马特以后说的,他真要一下坐到他身上去。” “‘我当时是女人们中间的大宠儿可,汤姆,’这个淫荡的老脸皮说;‘好几百个漂亮女人曾经在我膝头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感觉如何,你这小狗,呃?’老绅士正要叙述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其他的得意事情,可是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吱咯吱声,使他无法接下去。” “‘活该,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啊!’老脸皮说,‘这个毛病现在可使我受了大罪了。我老了,汤姆,我的横条差不多都掉了。而且我还动过一次大手术——在我背上塞了一小片东西——我觉得这不亚于一次严重性的灾难哪,汤姆。 “‘我敢说一定是的,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不过,’老脸皮说,‘主要问题却不在这儿。汤姆呀!我要你娶那寡妇。” “‘是我!阁下,’汤姆说。” “‘是你!’老脸皮说。” “‘上帝保佑你那尊敬的头发,’汤姆说——(他还剩了一点儿散乱的马鬃)——‘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头发,她不会要我的。’汤姆想到酒吧间,不由自主地叹气了。” “‘她不要你?’老绅士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要,不要,’汤姆说;‘有别人在进行哪。一个高个儿——一个高得不得了的男子——黑络腮胡子。” “‘汤姆呀,’老脸皮说:‘她决不会要他的。” “‘不要他吗?’汤姆说。‘你要是在酒吧间的话,阁下,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呸,呸,’老绅士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什么?’汤姆说。” “‘躲在门背后接吻,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呵,汤姆,’老绅士说,说到这里他又做出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惹得汤姆非常气慨,因为,众所周知,绅士们,听一个应该是规规矩矩了的老家伙说这些话,是非常教人讨厌不过的。” “‘所有一切都瞒不过我,汤姆,’老脸皮说,‘想当年我看到许多人——多得我真不高兴对你说了——都干这种事情的;可是结果却一事无成。” “‘你一定是见过些奇里奇怪的,’汤姆说,带着试探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吧,汤姆,’老家伙说,非常之微妙地闪了闪眼睛。‘我是我的家庭里的仅存者,汤姆啊,’老脸皮说,忧郁地叹一口气。” “‘你家里是个大家庭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们共有十二个人,汤姆,’老绅士说;‘都是直背的、漂亮的家伙,再好不过了。可不像你们现在那种畸形的东西——全都有手臂,全都上了点油漆,虽然我说不怎么样,可是叫你看起来心里舒服。” “‘他们呢?阁下?’汤姆-斯马特问。” “老脸皮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回答说,‘去世了,汤姆,都走了。我们很辛苦不容易啊。汤姆,他们又都没有我的体质好。他们的腿和胳膊得了风湿病,进了厨房和别的什么医院;甚至有一个,因为长久的工作和使用过度,竟失了理性:——他疯了,所以不得不烧掉了。骇人的事情呵,汤姆。 “‘可怕!’汤姆-斯马特说。” “老脸皮停了一会儿,显然是跟自己的感情在激烈斗争,后来终于说了出来。” “‘汤姆,我的话已经离题了。这个高个儿呀,汤姆,是个流氓。他一娶了寡妇,就要把家具统统卖掉、然后逃走的。结果怎样呢?她会被遗弃了,会毁灭了,而我就要在什么旧货店里冻死掉在默默中离去。” “‘是呀,可是——’” “‘不要打断的我话,’老脸皮说。‘至于你呢,汤姆,我对于你的想法倒大不相同;我知道如果你一旦在一个酒店里安下身来,你就决不会离开它,只要里面有东西喝的话。” “‘我衷心感激你的好意,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所以,’老绅士用很专断的口气继续说,‘你应该娶她,而他应该滚蛋。” “‘可怎样才能阻止他呢?’汤姆-斯马特急切地说。” “‘你揭发他,’老脸皮回答;‘他已经结了婚了。” “‘我拿什么可以证明呢?’汤姆说,把身体一半伸在床外面。” “老绅士把插在腰里的手臂伸出来对一只大柜指指,然后又立刻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老绅士说,‘他在那只衣柜里的一条裤子的右手口袋里丢下一封信,信上是要求他回到他那可怜、悲寂的妻子身边,还有六个——注意,汤姆——六个小孩子,全都是很小的哪。” “老脸皮严肃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他的脸孔就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也暗淡不明了。汤姆-斯马特的眼睛上起了一层薄翳老头子像是渐渐变成了椅子,花缎背心化成座垫,红鞋缩成小小的红布袋子。炉火轻轻地熄灭了,汤姆-斯马特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早晨把汤姆从那老头一消失他就陷入的昏沉沉的睡眼里唤醒了。他坐在床上,回忆起昨夜的怪事来,但却一团乱麻,毫无头绪。突然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了。他对椅子看看,它的确是一种奇形怪状的家具,可是要发现出它和一个老头子之间有什么相连的话,却必须有非常巧妙的和生动的想像力才行哪。 “‘你好吗,老朋友?’汤姆说。白天使他胆大些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椅子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没理他。” “‘悲惨的早上啊,’汤姆说。不行。椅子是不会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了。” “‘你指的是哪一只柜子?-这个你可以告诉我呀,’汤姆说。可那椅子连一个屁也不放。” “‘不管如何吧,开一开柜子不难吧,’汤姆说,不慌不忙地下了床。他走到一只柜子面前。钥匙就插在锁里;把它一旋,开了柜子门。不错是有一条裤子。他把手伸进口袋,吓了一跳,真有一封信躺在里面,掏了出来。” “‘奇怪,这真是,’汤姆-斯马特说;先对椅子看看,再对柜子看看,后来对信看看,后来又对椅子看看。‘很古怪,’汤姆说。可是既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这种古怪减少一点儿,可尽说有什么用呢,他想还是去解救他的穷困——揭发那个高个儿。” “汤姆下楼的时候。一路上用一个店主人的眼光察看所经过的房间;他想,它们和它们中间的东西不久就要成为他的财产,并不是不可能的。高个儿正背着手站在那舒服的小小酒吧间里,很惬意的样子。他漠然地对汤姆露出牙齿怪笑了一下。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他大概只是要露一露他的白牙齿,可是汤姆-斯马特觉得他的心里——假使他还有心的话一是有自以为是的意思。汤姆向他嘲笑了一声,叫了老板娘过来。 “‘早安,太太,’汤姆看见寡妇进了房间,就把小客室的门关上。” “‘早安,阁下,’寡妇说。‘你要吃点什么呢,阁下?’” “汤姆正在想着怎么提起话头来,所以没有回答。” “‘有顶呱呱的火腿,’寡妇说,‘还有很好的冷的塞肉鸡。我把它们拿来好吗,阁下?’” “这些话把汤姆从沉思里唤醒了。寡妇说话时的周到、体贴,使他对这人儿的爱慕增加起来。” “‘酒吧间里的那位绅士是谁呀,太太?’汤姆问。” “‘他姓竞金斯,阁下,’寡妇说,有点脸红了。” “‘他挺高的,’汤姆说。”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阁下,’寡妇回答说,‘是一位非常之好的绅士。” “‘啊!’汤姆说。” “‘你还要吃什么东西吗,阁下?’寡妇被汤姆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了。” “‘嘿,是的,’汤姆说。‘亲爱的太太,请你坐一会儿好吗?’” “寡妇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还是坐下了,汤姆也靠近她坐了下来。绅士们,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而且我伯父对我说汤姆-斯马特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而言之是汤姆的手放在寡妇的手背上了,并且他说话的时候手就一直那样放着。” “‘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他对这种亲密的字眼情有独钟——‘我的亲爱的太太,你该配一个非常出色的丈夫呀,——是应该的。” “‘哎呀,先生!’汤姆把这话突然提出,可把寡妇吓了一跳,况且之前他还没向她盯过,不平常嘛!” “‘我不屑拍马屁,我的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你该配一个非常令人钦佩的丈夫,而且无论谁,他就会是非常幸运的人。’汤姆这样说,眼睛不由自主地从寡妇的脸上转移到周围那舒适的生活环境。” “寡妇像是更心慌了,她想站起身来。汤姆轻轻地揪住她的手像是留住她,她也就留在座位上了。绅士们,寡妇们是不大害羞的,我伯父常说的。” “‘我的确是很感激你,先生,多谢你的好意,’那娇滴滴的老板娘说,似笑非笑的;‘假使我再结婚——’” “‘假使吗,’汤姆说,很机伶地来回对她看着。‘假使” “‘是呀,’寡妇说,这一次可大笑出来了,‘当我结婚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个像你所说的那样好的丈夫。” “‘譬如竞金斯,是吧?’汤姆说。” “‘嗳呀,先生!’寡妇喊。” “‘啊,你不必说,’汤姆说,‘我知道他。” “‘我相信凡是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没有坏话可说的,’寡妇说,昂着头表示很看不起汤姆说那句话的时候的那种诡秘神情。” “‘哼!’汤姆说。” “寡妇这时觉得委曲,所以她就掏出手绢,质问汤姆是不是想侮辱她;是不是认为背地里破坏一位绅士的名誉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假使他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当面对他说去,反倒像这样来惊吓一个可怜的软弱的女人,等等。” “‘我马上就会对他说的,’汤姆说,‘不过我要你先听一听其中原委。” “‘是什么呢?’寡妇问,紧盯着汤姆的脸。” “‘我会使你吃惊不小,’汤姆说,把手伸到口袋里。” “‘假如是说他没有钱的话,’寡妇说,‘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费神。” “‘呸,废话,那算什么,’汤姆,斯马特说;‘我也没有钱。不是这个。’” “‘嗳呀,那到底是什么来着?’可怜的寡妇说。” “‘不要害怕呵,’汤姆说。他慢慢地拿出信来,打开了。‘你不会大叫起来吧?’汤姆疑惑地说。” “‘不,不,’寡妇回答;‘请快点让我看看。’” “‘你不致于晕过去,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无聊的事吧?’汤姆说。” “‘不,不,’寡妇连忙回答说。” “‘也不要跑出去骂他阿,’汤姆说,‘因为这事我会替体做的;你最好不要劳累自己。” “‘好的,好的先谢你,’寡妇说,‘让我看信吧。” “‘好,’汤姆-斯马特回答;说着,就把信放在寡妇手里了。” “绅士们,我听我伯父说,据汤姆-斯马特说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伤心欲绝,何况已经过打击的寡妇。汤姆的心肠是很软的,她的悲伤刺到他心坎子里面了。寡妇来回地摇着身体绞着手。” “‘啊,可恶的,下流的,鄙弊无耻的男人呀!’寡妇说。” “‘可怕呵,我的亲爱的太太;你平静一点,’汤姆说。” “‘啊,你叫我如何平静下来,’寡妇尖声地叫。‘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我这么爱着的人了!’” “‘你会找到的呀,我的亲爱的心肝宝贝,’汤姆说。已为那可怜的寡妇掉了大堆颗儿大的泪珠。汤姆在热情的冲动之下已经搂住了寡妇的腰,寡妇呢,在悲伤的感情控制之下,握住了汤姆的手。她抬头望着汤姆的脸,含着眼泪微笑,汤姆低头看着她的脸,也含着眼泪微笑。 “绅士们,我不敢肯定这时汤姆是否吻了寡妇。他总是对我伯父说他没有,可是我对于这有一点怀疑。我们之间不妨说,绅士们,我倒认为他吻了。” “总之,汤姆在半个钟头之后就把那高个儿踢出了大门,一个月之后就娶了寡妇。他常常套着那红轮子的土色小马车和那快步子的泼妇似的母马在乡里来来去去,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不做生意了,和他妻子上了法国,这老屋子才被拆掉了。” “我想请问你一句,”好刨根问底的老绅士说,“那张椅子怎么样了?” “嘿,”那独眼的旅行商人回答。“据说在结婚那天它吱吱咯咯地响得很厉害;可是汤姆-斯马特却断不定它是因为高兴呢还是因为身体上的毛病。可能是后者吧,不过过此后再也没说过话。” “大家都相信这个故事吧,是不是?”脏脸的人说,又在装烟斗准备吞吐。 “除了汤姆的仇人们之外,”旅行商回答说。“他们有的说根本是汤姆捏造出来的;有的说他喝醉了,胡思乱想,上床去睡之前拿错了别人的裤子。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些话。” “汤姆说的统统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 “那你的伯父呢?” “每个字连真金都没这么真。” “他们一定是很精明的人,两个都是。”脏脸的人说。 “不错,他们是的,”旅行商人回答:“真是非常精明的人!” 第十五章 这里有两位出色人物的忠实的肖像画;还有在他们府上举行的“大早餐”的精确的描写;在早餐中和一位旧相识相遇,于是开始另外一章 匹克威克的良心有点发现了,他责备自己,因为他最近不大关心他在孔雀饭店的朋友们;选举完结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他正要走出去找他们的时候,他的忠实的仆人就递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如下的字:里奥-亨特尔夫人 伊顿斯威尔的洞府 “他在等着,”山姆警句式地说。 “是找我的吗,山姆?”匹克威克问。 “他是专门找你的;就像恶魔的私人秘书把浮士德博士提去的时候说的,别人都代替不了,”维勒回答。 “他是一位绅士吧?”匹克威克说。 “就算不是的话,也是装得很像的,”维勒回答说。 “但是这是一位太太的名片,”匹克威克说。 “然而是一位绅士给我的;”山姆回答,“他在起坐间里等着——说是无论如何,就算是等一整天,也要见到你。” 匹克威克听了这句决断的话,就下楼到起坐间里,那里正坐了一位庄严的男子,是他进来就站起身,用深深尊敬的态度说,—— “是匹克威克吧,我想?” “正是。” “赏个脸,阁下,握握手——请允许我,阁下,握一握,”那庄严的男子说。 “当然罗,”匹克威克说。 客人把伸给他的手握了握,继续说下去: “久仰大名了,阁下。你的考古的议论的喧声传到了里奥-亨特尔夫人——我的妻子——的耳朵里了,我是里奥-亨特尔,”——客人停顿了一下,像是期待着匹克威克会因为这种宣布而惊动起来;但是看见他还是十分安静,就继续说: “我的妻子,阁下——里奥-亨特尔夫人——以能够结识一切由于工作和天才而闻名的人们而感到光荣。请你,允许我在这张名单的显著的地位放上匹克威克阁下的名字和属于那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社里的他的几位同仁的名字。” “我能认识贵太太真是荣幸至极,阁下,”匹克威克回答。 “你就要看见她了,阁下,”庄严的男子说。“明天早上,我们有一个招待各界的早餐会——一个田园宴会,招待许多由于工作和天才而出名的人物。请你,阁下,答应里奥-亨特尔夫人的邀请光临洞府。” “非常欣幸,”匹克威克回答。 “里奥-亨特尔夫人举办过许多次同样性质的早餐会,阁下,”这位庄严的男子继续说——“有一位在早餐时赠了一首十四行诗给里奥-亨特尔夫人赞为——‘理性的盛宴,灵魂的高xdx潮,’说得人情人理。” “这位是不是由于工作和天才而闻名的呢?”匹克威克问。 “是的,阁下,”庄严的男子回答:“里奥-亨特尔夫人的一切朋友都是的;这是她的抱负,先生,非这样的人不结交。” “这是非常高贵的抱负,”匹克威克说。 “如果里奥-亨特尔夫人得知这话是从你嘴中说出来的,一定会为此感到骄傲,”庄严的男子说。“你的随从中间有一位绅士曾经做过一些美丽的小诗,是的吧,阁下。”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阁下对于诗有很大的兴趣,”匹克威克回答。 “里奥-亨特尔夫人也是如此。她溺爱着诗。她崇拜它;我不妨说她是整个的灵魂和心灵都和它纠缠在一块儿了。她自己也做过几首可爱的小诗的,先生。你也许见过她的《将逝之蛙》吧,阁下。” “恐怕没有,”匹克威克说。 “你这话教我奇怪了,阁下,”里奥-亨特尔说。这首署名一个‘l’和八颗星的短歌曾轰动一时,最初是出现在《妇女杂志》上。开头几句是: ‘我能忍心看你喘着, 躺在你的大肚子上,气也不叹; 我能硬了心肠看着你要 死在一块木头上, 将逝之蛙呀!’” “好呀!”匹克威克说。 “妙,”里奥-享特尔说,“简练。” “非常简练,”匹克威克说。 “下面一节还要动人。要不要我朗诵一下?” “只要你高兴呀,”匹克威克说。 “那是这样的,”庄严的男子说,显得更加庄严了。 ‘哪,有些孩子形状的恶魔,” 发出狂暴的呼喊和兽性的喧哗, 用一只狗把你还出了 沼地的幸福, 将逝之蛙呀!’” “表现得很出色,”匹克威克说。 “是的,阁下,的确,”里奥-亨特尔说,“但是你如果听听里奥-亨特尔夫人朗诵它。那又是另一种境界感受,她可以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明天早上她要朗诵的,扮成一个角色来朗诵,阁下。” “扮一个角色!” “扮做米奴伐。可是我倒忘了提醒你——明天是个化装早餐宴会。” “啊呀,”匹克威克说,瞥一眼自己的身体——“我恐怕不能——” “不能吗,阁下,何谓不能”里奥-亨特尔喊。“大街上的犹太人、所罗门-卢卡斯,有几百种奇异服装。请你看看,阁下,有多少适合的角色任你选择。柏拉图、齐诺、伊壁鸠鲁、毕达哥拉斯——都是会社的创立者。” “我知道,”匹克威克说:“但是我既不能和这些伟大的人物相比,所以就不能僭越地穿他们的衣服。” 庄严的男子深深地考虑了一会儿,于是说: “我考虑起来,先生,恐怕里奥-亨特尔夫人让她的客人看见你这样一位名人穿了本来的服装而不是化装的服装,也许会叫她更高兴呢。我可以冒昧和你约定你可以例外,先生——不错,我完全相信,为了让里奥-亨特尔夫人高兴我是可以这样冒昧约定的。” “既然这样,”匹克威克说,“我是非常乐于去的。” “我浪费你的时间了,阁下,”庄严的男子说,像是突然想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先生。我不阻搁你了,那么我可以告诉里奥-亨特尔夫人,她将恭候你和你的卓越的朋友们的大驾了?早安,阁下,我很引以为荣,见到这样出众的一位人物——留步,阁下;不用客气了。”也不让匹克威克有时间提出抗议或者否认,里奥-亨特尔先生就庄严地大摇大摆走了。 匹克威克戴上帽子,走到孔雀饭店,但是文克尔已经在他之前把化装跳舞会的消息传到那边了。 “卜特太太要去的,”这是他用来招呼他的领袖的第一句话。 “是吗?”匹克威克说。 “扮做阿波罗,”文克尔回答。“不过卜特反对那紧身外套。” “对的。他是完全对的,”匹克威克强调地说。 “是呀;——所以她要穿一件缀着金光闪闪的饰物的白色丝绒袍子了。” “但她扮的角色,他们看得出吗?”史拿格拉斯问。 “他们自然看得出,”文克尔愤然地回答。“他们会看见她的七弦琴,不是吗?” “哦;我忘了这一点,”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成为一个土匪,”特普曼插嘴说。 “什么!”匹克威克吃了一惊。 “扮作一个土匪,”特普曼先生温顺地重复一遍。 “你不是想说,”匹克威克庄重地严厉地注视着他的朋友说,“特普曼阁下,你的意思是要穿上一件绿色的天鹅绒外套,拖着两寸长的燕尾吧?” “正是这样,阁下,”特普曼热烈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匹克威克大大地激动了。“因为你上了岁数了,阁下。” “年纪太大!”特普曼喊。 “假使还需要其他反对的充分的理由的话,”匹克威克继续说,“那就是你太胖。” “阁下,”特普曼说,他的脸涨得通红了。“你这是侮辱。” “阁下,”匹克威克用同样的口气回答说,“这对于你的侮辱,还抵不上你在我面前穿上带两寸燕尾的绿天鹅绒外套所给我的侮辱的一半呢。” “阁下,”特普曼说,“你是一个无聊透顶的家伙。” “阁下,”匹克威克说,“你也是一个!” 特普曼走前一两步,对匹克威克恶狠狠地盯着。匹克威克回报以同样的眼光,通过他的眼镜集中成一个焦点,并且表示鄙夷地嘘一口气。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在旁边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这种场面。 “阁下,”稍停一下之后,特普曼用低而深沉的声音说话了,“是你说过我年纪太大。” “是的,”匹克威克说。 “还说胖。” “说过。” “还说是一个无聊的家伙。” “的确如此!” 可怕的停顿。 “阁下,”特普曼用兴奋得发抖的声音说,同时卷着袖口,“我对于你的爱慕是很大的——非常之大——但是我必须在你身上取得即时报复的快感。” “来吧,阁下!”匹克威克回答。受到这场对话的煽动性的刺激,这位英勇人物当真把身体摆出了害了麻痹症的姿势,两位旁观者深信他是把这作为防御姿势的。 “什么!”史拿格拉斯喊,他突然终于恢复了他之前被极度的惊慌所剥夺了的说话能力,冒着太阳穴上吃他们各人一下的危险冲到两人之间。“你们这是干什么!匹克威克,全世界的眼睛都看着你哪!特普曼!你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分沾他不朽的光荣的1可耻呵,绅士们;可耻呵。 暂时的激情在匹克威克的开朗而平坦的额头上所造成的那些不常有的条纹,在他的年轻朋友说这番话的时候,逐渐平解了,就象铅笔迹碰到橡皮作用下一样。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已经恢复了它平时的那种仁慈的表情。 “我冒失了,”匹克威克说,“非常冒失。特普曼,你的手。” 特普曼热烈地握住他朋友的手的时候,暗影从他脸上顿退无踪。 “我也激动了,”他说。 “不,不,”匹克威克插嘴说,“怪我。你扮土匪吗?” “不,不,”特普曼回答。 “你赏我个面子穿吧,”匹克威克说。 “好吧,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穿,”特普曼说。 因此决定了特普曼、文克尔、史拿格拉斯都穿奇异服装。这样,匹克威克由于自己感情上的热情而同意了他的理智所反对的事情——要想像出一个更动人的实例,来说明他的和善的性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纵使这里所记载的事情完全是虚构的话。 所罗门-卢卡斯的资产正如里奥-亨特尔所说的——服装店之大——非常大——也许严格说不能算头等的,也不十分新,也没有任何一件衣服是严格按照任何一个时代的式样做的,但是所有衣服都或多或少有些闪光装饰;还有能什么比闪光装饰更美的呢!也许有人反对说这在白天穿是不适合的,可是大家都知道假使有灯,它们就会闪烁起来的;如果有人在白天开化装跳舞会,那么这全是召开者的错,是他使这些衣服不能像在夜里般出色的表演,闪光装饰却丝毫没有可以非难之处,道理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就是所罗门-卢卡斯的有力的议论;而特普曼、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就在这种议论的影响之下,用一些根据他的爱好和经验加以推荐的衣服盛装起来。 在武器饭店租了一部马车,是给匹克威克派们坐的,一部四轮轻便马车,是给卜特先生和太太坐的,都是为了赴里奥-亨特尔夫人府上的盛会;关于这个盛会,卜特为了巧妙地表示受到邀请,所以就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颇为自信地预言了那“场面一定会具有各种多样的美妙的魅力——美和天才的迷人的闪现——奢华而阔绰的殷勤款待——尤其是,一种被最优美的风雅所柔化了的富丽,以及由于搭配出色十分和谐和最高雅的调和而美化了的装饰——假使跟这比较起来,即使寓言中的东方乐土的堂皇富丽也不免失色不少,正如某些心胸狭窄又没有大丈夫气概的人一样;这种人胆敢用他的妒嫉的毒液来玷污这位贞淑而优秀的夫人所筹备的盛会,而我这个卑微颂辞正是呈献在这位夫人的神座之前的。” 最后几句是对《独立报》的刻毒的讽刺,《独立报》因为就接连四期用最大号的字排印文章嘲笑这件事,且把一切形容辞都用正楷字体。 那个早晨到了;这一切看起来真有趣,特普曼穿上了土匪的全副服装,一件非常紧的外套保针毡似的套在他的背和肩上,两条腿的上半部是装在天鹅绒的短裤里,下半部裹了错综复杂的绑腿布——这是所有土匪所偏爱的东西。他那开阔而聪明相的脸孔上,装了假胡子,涂了一脸黑,伸在敞领衬衫上面;还有一顶宝塔糖式的帽子,上面装饰了各种颜色的丝带,这帽子他只好一路放在膝头上带去,因为当时世上还没有足以容纳一个男子戴着这样高的帽子坐的有顶马车哪。史拿格拉斯的样子也同样地幽默而可人,他一身蓝色丝绒短裤和斗篷,白色丝质紧身上衣和鞋子打扮,外加一顶希腊式的头盔:这任何人都知道(假使他们不知道,至少所罗门-卢卡斯是知道的)是一位“特鲁巴陀”的确凿有据的日常装束,从最早的时代直到他们最后在大地上绝迹,历来都是这样的装束。这一切都是有趣的,但是比起街上的群众看见马车过来时所发出的哄叫,就算不了什么了:卜特先生的轻便马车在前奔跑。他们的车子在后跟着,一同到卜特先生的门口,门开处,出现了扮作一个俄罗斯司法官的伟大的卜特,他手里拿着一根大鞭子,极其雅致地象征了《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严厉而强大的权力和它赏给社会的罪人那可怕的鞭笞。 “好!”看见这走动着的有意思的东西,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都在过道里叫了起来。 “好,绝妙!”也听见匹克威克在过道里叫。 “嗬——卜特啊!”群众喊。卜特先生在这些欢呼声中,怀着谦和的尊严——这充分证明他知道自己的权力,也知道如何来运用它——微笑着进了四轮轻便马车。 随后出现的是卜特太太,如果不是那长袍子,那她,就很像阿波罗了:伴着她的是文克尔,穿了浅红色的上衣,如果他不是和一般的邮差有点类似的话,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运动员。最后出来了匹克威克,他那紧身衣服和裹腿被看成是黑暗时代的遗物,和别人同样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及赞美;于是两部车子一同向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府上开去:维勒先生(他是去帮忙侍候的)坐在他主人坐的一部车子的驭者座上。 当匹克威克一只手挽着土匪,另外一只手挽着“特鲁巴陀”庄严地走近入口时,聚在一起来看奇装异服的宾客们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欣喜若狂地乱叫。特普曼为了要打扮得优优雅雅地进园子,就努力把宝塔糖式的帽子戴在头上,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欢呼高xdx潮。 宴会准备得极其丰富可喜;充分实现了有先见之明的卜特所说的关于东方乐土的富丽堂皇的预言,立刻给予了卑劣的《独立报》的恶意言喻一种充分有力的反驳。那一又四分之一亩多点的园子挤满了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了不得的美、派头和文学。有一位年轻女士,是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做”诗的,她穿着回教国的王后和公主的服装,倚在一位在书评栏“做”文章的青年绅士的手臂上,他擅自穿上了陆军元帅的制服——除了靴子以外。这样的天才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任何明事理的人都会觉得见到他们是很光荣的。但是不仅如此,还有半打伦敦来的狮子——作家们,真正的作家们,他们写过整部的书,并且以后把它们印了出来——你在这里可以看到他们像一般人般走来走去。微笑着,闲谈着——呃,并且还谈着许许多多无聊的话哪,这番出乎仁慈的好意无非是想使别人更了解他们而已。此外还有一队戴着纸板帽子的乐队;四位“有来头的”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歌唱者,还有一打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雇佣的侍者——而且所穿的服装很脏。最后,尤其出色的是扮作米奴伐的里奥-亨特尔夫人,在接待着来宾们,因为想到她能够把这么多出众的人物邀集在一处,那满心的得意和欢喜正四处溢出。 “匹克威克阁下到了,夫人,”一个仆人说,这时,这位绅士正向主持盛会的女神——里奥-亨特尔夫人走过来,手里拿着帽子,两只手臂挽着的是土匪和特鲁巴陀。 “什么!来啦在哪里?”里奥-亨特尔夫人说,装作不胜惊喜的样子跳了起来。 “这里,”匹克威克说。 “我真的能荣幸见到匹克威克阁下本人吗!”里奥-亨特尔夫人大声地喊着说。 “正是在下,夫人,”匹克威克恭敬地鞠着躬。“允许我把我的朋友们——特普曼阁下——文克尔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介绍给《将逝之蛙》的女作家。” 要那些穿了绿色天鹅绒短裤、紧身上衣,还戴了高帽子,或者穿了蓝丝绒紧身短裤和白丝绒上身,或者穿了绝不是为本人做的、一点也不管尺寸合不合身的短裤和高统靴,来鞠躬行礼,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亲身试过的人很少有人能体会到这种困难。特普曼为了竭力显得安闲和大方,使得他的身体扭成叫人不可思议的姿势——他的异装的朋友们所摆出来的那么天才的姿势也是旷古未有的。 “匹克威克阁下,”里奥-亨特尔夫人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整天都不离我左右。这里有好几百个人,我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下。” “你很客气,夫人,”匹克威克说。 “首先,这是我的小女儿们;我几乎忘记了她们,”米奴伐说,随便地指一指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女士,一个大约有二十岁,另外一个大约是二十一、二岁,她们都装束得很年轻——究竟是为了使她们显得年轻些呢,不是为了使她们的妈妈显得年轻些,匹克威克没有明白告诉我们。 “她们很漂亮哦,”两位少女被介绍了之后走开了,匹克威克就说。 “她们非常像她们的妈妈,阁下,”卜特庄严地说。 “啊,你这会说话的人,”里奥-亨特尔夫人喊,闹着玩地用扇子敲打着编辑先生的膀子。(米奴伐带着一把扇子!) “嘿,我亲爱的亨特尔太太呵,”卜特说,他在洞府是个常任的号手,“你知道的嘛,在去年皇家学会的展览会上,每一个人看见你的画像都问那是画的你还是你的最小的女儿;因为你们是这样地相像,如双胞胎姐妹,简直分不开来。” “话虽如此,即使他们是这样说过的,但是你何必在客人面前说呀?”里奥-亨特尔太太说,又打那《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一下。 “伯爵,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尖叫喊住一个正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一位穿着外国制服的留了胡子的人物。 “啊!你叫我?”伯爵转过身来说。 “我介绍两位聪明的人认识一下,”里奥-亨特尔夫人说。“匹克威克阁下,我非常荣幸地给你介绍史摩尔笃克伯爵。”她又用匆促的耳语对匹克威克说——“是个有名的外国人——为他的描写英国的伟大著作在搜集材料——哼!——史摩尔笃克伯爵,匹克威克阁下。 匹克威克用这样的一位伟人所应受的尊敬对伯爵行了礼,伯爵掏出了一本纸簿。 “你说什么,亨特太太?”伯爵对满心欢喜的里奥-亨特尔太太谦和有礼地微笑着,“是匹格-维格还是别格-维格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律师——呃?我知道了——对了。别格-维格。” 伯爵正打算把匹克威克作为穿了长袍子的、由于他的职业而闻名的一位绅士,记在他的纸簿上了,这时里奥-亨特尔太大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是,伯爵,”太太说,“匹克——威克。” “啊啊,我知道了,”伯爵回答。“比克——教名;奥克斯——姓;好,很好。比克-奥克斯。你好吗,奥克斯?” “很好,谢谢你,”匹克威克用他通常的殷勤态度回答说。“你来英国很久了吗?” “挺久了——很久很久——两星期——多些。” “你还要待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 “那你可真够忙的了,”匹克威克说,微笑着,“要在这样一段时间里搜集你所需要的一切材料不容易啊。” “啊,统统搜集好了,”伯爵说。 “当真!”匹克威克说。 “在这里哪,”伯爵补充说,意味深长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大书在家里——许许多多注解——音乐、图画、科学、诗歌、政治;统统都有。” “政治这个字眼,阁下,”匹克威克说,“这个字眼,它本身就是一门很不好研究的学问呢。” “啊!”伯爵说,又摸出纸簿来了,“太好了——把它做为一章开头是个好句子。第四十七章。政治。政治这个字眼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匹克威克的话经过伯爵的丰富的想像力或是他对英语的不充分的认识加以改动和增加而配在史摩尔笃克伯爵的纸簿上了。 “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说。 “亨特太太,”伯爵答。 “这位是史拿格拉斯阁下,匹克威克阁下的朋友,并且是一位诗人。” “等一下,”伯爵喊,又拿出纸簿来了。“题目,诗歌——章目,文友——名字,雪诺格拉斯;太好了。看见了雪诺格拉斯——大诗人,比克-奥克斯的朋友——介绍人是亨特太太,她也做甜蜜的诗——叫什么名字的?——蛙——酱色之蛙——太好了——真正太好了。”于是伯爵收好了纸簿,打恭作揖地十分满意,走了,因为他已经在他的材料库里加上了极其重要而有价值的东西。 “奇人呵,史摩尔笃克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说。 “健全的哲学家,”卜特说。 “头脑清楚、雄心勃勃的人,”史拿格拉斯接着说。 旁边的奉承者接着欢呼称赞史摩尔笃克,他们好像很贤明地点头晃脑,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不得!” 为史摩尔笃克伯爵欢呼的这一片狂热几乎达到了白炽化的程度,所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简直要持续到宴会终了的时候了——如果那四位有来头的歌唱者出现的话。他们排在一棵小小的苹果树前面,以便更显得“美丽如画”,由三个哼,一个号的有来头歌手唱的本国的歌。这有趣的表演在全体的大喝采声中完结之后,立刻出来了一个孩子,他把身体穿在一张椅子的横档里,从椅子上跳过去,又从椅子下面爬过去,不同椅子一道跌交,除了正坐在椅子上,其它花式样样俱全,然后把他的腿盘成一只蝴蝶领结的样子,并且扣在脖子上,后来再表演使一个人像一只放大的癞蛤模的样子是如何轻易——这一切绝技都给予了在场的观众极大的愉快和满意。之后,听到卜特太太的声音,微弱地啾啾嘟嘟地响起来了,人们恭维说这是唱歌,唱的全是好极了的上品,并且这是天衣元缝地更衬出她所扮的角色的,因为阿波罗本人是作曲家,而作曲家们是很少能唱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乐曲的。这之后是里奥-亨特夫人朗诵她的名震遐迩的《将逝之蛙》赋,念完之后又应听众之请再诵了一次,并且还可能第二次再来一下的,要不是大多数宾客都说如果利用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善良本性再强其所难,简直是无耻的。其实他们是觉得在这时候应该吃点什么了。因此,虽然里奥-亨特尔夫人自称她完全愿意再把短诗朗诵一遍,可是她的好心的和体贴的朋友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听了;于是餐室门开了,凡是以前曾经在这里领略过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尽可能地赶紧挤了进去:里奥-亨特尔夫人的通常的办法是发一百张请贴、开五十客早饭,换句话说,她只喂那些有价值的、特殊的狮子们,而让那些比较小的野兽去自寻食物。 “卜特先生呢?”里奥-亨特尔夫人把上述的狮子们集合在自己身边之后发现漏了一人说。 “我在这里,”编辑先生在房间的最远的角落里应道;他在那里毫无吃到东西的希望,除非女主人特别帮忙。 “你不过来这边来吗?” “啊,请你为他操心啦,”卜特太太说,声音是极其殷勤有礼——“你给自己找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亨特尔太太。亲爱的你在那里很好的,是吗?” “当然罗——宝贝,”无奈的卜特苦笑地回答。鸣呼大鞭子!用如此伟大的威力对社会人士挥舞着这鞭子的那条有力的手臂,在专横的卜特太太的眼风之下麻痹了。 里奥-亨特尔太太得意地环顾一下。史摩尔笃克在忙着记录菜的内容;特普曼在向几位母狮敬龙虾生菜,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是任何土匪所不能及的;史拿格拉斯排斥了那位替《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书评栏做文章的青年绅士之后,正和那位做诗的小姐在热烈地辩论着;而匹克威克呢,正在使自己面面俱到,众望所归。似乎这一切已经尽善尽美,再无须乎锦上添花了,忽然,里奥-亨特尔——他在这些时候的职务是站在门口和一些不重要的人谈谈——失声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阁下来了。” “啊呀,”里奥-亨特尔太太说,“我等他等得多心焦呵。对不起让开点儿,让非兹一马歇尔阁下走过来。我的亲爱的,叫非兹一马歇尔阁下马上到我这里来,让我骂一顿——谁叫他来得这么退的,该罚。” “来啦,我的亲爱的夫人,”一个声音叫,“我是尽我最大努力赶快了——一大堆人——满屋子——吃不消——非常之吃不消。” 匹克威克的刀叉从手里落了下来。他隔着桌子注视着特普曼,他呢,也放下了刀叉,而且像是马上要倒到地上去的模样。 “啊!”那声音喊,而声音的主人是在他和桌子之间的最后二十五个土耳其人、官吏、骑士和查尔斯第二之间挤着,“呱呱叫的轧布机——培克的专利品——经过这一挤,我的衣服上不会有一点儿绉痕了——应该在来的时候,‘把衬衫穿上’——哈!哈!这个主意不坏——可是把衬衫穿在身上用轧布机来轧,倒也古怪哪——叫人头疼的玩意儿——非常之叫人头疼。” 随着这些断续的话到来,一个扮成海军军官的青年人挤了过来,吃惊的匹克威克派们一看那副身材和嘴脸,正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 这个罪犯刚刚握住了里奥-亨特尔夫人伸给他的手,眼光就碰到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愤怒的眼球。 “哈罗!”金格尔说。“完全忘记了——没有关照车夫——马上去吩咐——一会儿就回来。” “这些叫仆人或亨特尔去不就得了,何须你自个去,”里奥-亨特尔夫人说。 “不用,不用——我去——不用多久——即刻回来,”金格尔回答。说着就在人群里消失了。 “对不起,请问一句,夫人,”激动起来的匹克威克说,站了起来,“这青年人是谁呀,他住在哪里?” “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匹克威克阁下,”里奥-亨特尔太太说,“我很想给你介绍一下的。阁下一定很欢喜他。” “是的,不错,”匹克威克连忙说。“他的住址是——” “眼前是住在坟堆上的安琪儿饭店。” “在坟堆上?” “在圣爱德门德坟堆上,离这里没有几里地。但是暖呀呀,匹克威克阁下,你不是要走吧?真的,匹克威克阁下,你不能这么快就走呀。” 可是里奥-享特尔太太的话不没说完,匹克威克早已钻进了人群,走到园子里,并且随即在那里遇到了紧跟着他出来的特普曼。 “没有用,”特普曼说。“我们慢了一步,他已经走了。” “我知道,”匹克威克说,“我要去追他。” “追他!到哪里?”特普曼问。 “到坟堆上的安琪儿饭店去,”匹克威克说得很快。“我们怎么知道他又在那里骗什么人?他曾经骗过一位可敬的人,而我们是无辜的祸首。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只要我办得到的话;我要揭发他。山姆!我的当差的到哪去了?” “在这里阿,阁下,”维勒从一个隐僻的地方钻了出来,他在那和别的仆人们正品着一两个钟头前从早餐桌上拿的那瓶马得拉葡萄酒。“你的当差的在这里,阁下正像那活骷髅说的,对于这个称呼很得意。” “马上跟我走,”匹克威克说。“特普曼,如果我留在坟堆上,我就写信给你,你就去找我。到那时候再见吧,祝你好!” 劝阻是没有用的。匹克威克已经激动起来,下定决心。特普曼回到伙伴那里去了;过了一个钟头,使人兴奋的四组舞和香摈酒淹没了有关阿尔弗雷德-金格尔,或者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的一切回忆。而这个时候,匹克威克和山姆-维勒正坐在一辆车外面的座位上,不断地拉近着他们和圣爱德门德坟堆这个古老的镇市之间的距离。 第十六章 情节太曲折,无法简述 一年四季之中,大自然的外貌最美的就是八月。春天有太多的美好之处,五月是新鲜和娇艳的月份,但是这种时节之所以让人们高兴是因为与冬天的强烈对比。八月没有这种有利的条件。它来临时,在我们的记忆里只有晴朗的天、绿色的田野和芬芳的花——雪、冰和凛冽的寒风已经完全被我们抛之脑后了,正如它们已经完全从地面消失了一样,——然而八月是何等可爱的时节啊!果园里和谷田里震荡着嘈杂的劳动声;结了一丛丛丰硕果实的枝条垂到地面,连树干都坠得弯下了腰;谷物呢,整整齐齐地一束一束堆着,或者被不时掠过的一阵阵的微风吹得摇摇摆摆,像是在向镰刀求爱,它们把这片风景染上一片金色。似乎有一种丰美的柔和气氛笼罩着整个地面;时节似乎把大车也感染了,它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的缓慢的移动唯有眼睛可以看得出来,而耳朵却听不到粗浊的声音。 马车从沿路的田野和果园旁边迅速驰过时,引得那些正在把水果堆进粗篮子,或者在拾落在地上的谷穗的成群的妇女和孩子都暂时停下工作,把晒得黑黝黝的脸用晒得更黑的手掩住,抬头好奇地注视着;有个太小的胖孩子,还不能劳动,但又不能单独留在家里——太顽皮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把他放在一只大篓子里,这时也爬在篓子边上,高兴得乱踢乱叫。割禾的人停下工作,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驶过的车子,拉大车的那些笨相的马对拉马车的骏马投以睡眼朦胧的一瞥,那意思清清楚楚地好像是说,“样子虽然是怪神气的,可是说到底,在难走的田野里慢慢儿走,比这样在灰尘扑扑的马路上奔跑,总要好些。”到马路转弯的时候你再回头一看,女人们和孩子们已经重新做他们的工作了,割禾的人重新弯下腰劳动了,吃草的马也开步走了:该干啥地干啥一切又都动作起来了。 像这样的风景,对于匹克威克的有修养的头脑是不会不产生反应作用的。他一心一意要实现他以前的决定,就是无论万恶的金格尔在什么地方耍他的骗局,他就要揭穿他的本来面目,所以他最初只是默默无言地和深思熟虑地坐着,盘算着如何以最佳的手段达到目的。渐渐地,周围的事物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了,到最后,他觉得从这一趟乘车旅行中得到那么多的乐趣,像是为世上最快乐的事情做大使。 “令人心醉的景色啊,山姆,”匹克威克说。 “打垮了烟囱顶,阁下,”维勒回答,触一触帽沿敬礼。 “我想你一生一世除了烟囱顶、砖头和灰泥,就几乎没有见过别的吧,山姆,”匹克威克说着,微微一笑。 “我可不是一直是个擦靴子的,阁下,”维勒摇一摇头说。“我从前做过货车夫的下手。” “哦,什么时候?”匹克威克问。 “是我最初不顾一切地到社会上来,跟它的困难玩‘跳背’的时候,”山姆回答。“开头我做运货店的学徒:后来是货车夫的学徒,后来是助手,再后来当擦靴子的。现在我是一位绅士的佣人。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绅士,嘴里衔着一根烟斗,后园子里有一座凉亭。谁知道?即使这样,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你真是个哲学家的料,山姆,”匹克威克说。 “我相信那是有遗传的,阁下,”维勒回答说。“我的父亲对于这一门很有一手的。假使我的后娘骂他,他就吹吹口哨。她动了火,折断了他的烟袋,他也不介意出去再买一根。后来她几里哇啦地大叫大嚷,发起歇斯底里来;他呢,却非常舒服地抽抽烟,直等她自个慢慢地又平静下来。这就是哲学的玄机啊,是吗?” “无论如何是个非常好的哲学代用品,”匹克威克回答,大笑着。“在你的颠沛的生活里,他一定对你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山姆。” “用处吗,”山姆喊了起来。“可以这么说吧。我从运货店跑出去之后,还没有到货车夫手下做事之前,我住过十四天没有床铺的栈房。” “没有床铺的栈房?”匹克威克说。 “对——滑铁卢桥的干燥的拱道里阿。顶呗呗的睡觉的地方——且交通便利——无论离哪个办公厅都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那就是有点透风。我在那里见过些古怪事情哪。” “啊,我想你是见过些的吧,”匹克威克很有兴味的样子。 “那些事情呀,阁下,”维勒继续说,“会把你的仁慈的心戳个对穿眼儿。那里没有正正式式的流浪者;你放心,他们可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干这行的年轻小伙子还没熬到出头之日呢、那里男的和女的都有,有些时候到这里来住宿;但是平常都是精疲力尽的、挨饿的、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蜷缩在这荒凉的地方的黑角落里——这些可怜的家伙睡不起两便士的绳子呵。” “请问,山姆,两便士的绳子是什么呀?”匹克威克问。 “两便士的绳子嘛,”维勒回答,“就是便宜的栈房呵,那里的床铺是两便士一夜。” “那他们为啥把床铺叫做绳子呢?”匹克威克说。 “嗳呀,这你就不懂了吧,并不是阁下把床铺叫做绳子,山姆回答。“开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最初做生意的时候都是把床摊在地板上;可是不能快点赚钱,因为住宿的人并不是公道地睡两便士的觉就拉倒,而是常常是在那里躺半天。所以现在就用两根绳子横在房间里,隔开大约六尺、离地大约三尺,把粗麻袋做的床铺摊在上面。就是这样。” “唔,”匹克威克说。 “唔,”维勒说,“这个法子的好处大着呢。每天早上六点钟,他们就松了一头的绳子,于是住宿的人统统滚下了床。这么一来他们都完全醒过来了,只得乖乖地起来走人!对不起,阁下,”山姆突然打住他的滔滔不绝的话头,说,“这里是圣爱德门德坟堆了吧?” “是啦,”匹克威克回答。 马车在一个繁荣而清洁的美丽小镇里铺着石子的平整的街道上轧轧地走过,停在一条宽大空旷的街上的一家大旅馆门口了,斜对面是一座古旧的修道院。 “啊,”匹克威克说,抬起头来,“这就是安琪儿饭店!我们在这里下车,山姆。但是要小心一点儿。开一间私人房间,也不要提我的名字。你懂得吧。” “‘你放心,阁下,”维勒回答,领会地眨一眨眼睛;于是把匹克威克的旅行箱从行李厢里拖了出来,就干他该干的事去了。很快开了一间私人房间;并且毫不耽搁地请了匹克威克过去。 “那么现在,山姆,”匹克威克说,“第一桩要做的事情是——” “叫饭来,阁下,”维勒插嘴说。“时间不早了。” “啊,是的,”匹克威克说,看看表。“你说得对,山姆。”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阁下,”维勒接着说,“我主张先好好地歇一夜,明天早上再打听那个阴险的家伙。正像那个女侍者喝一‘蛋杯’鸦片精的时候说的,养生之道莫过于睡觉了。” “不错,山姆,”匹克威克说。“但是我首先要弄清楚他是否确实是在这里,并且没有走掉。” “这让我来,阁下,”山姆说。“让我给你叫一顿舒舒服服的饭,趁着上饭前的空闲我就到下面去打听;我只要五分钟就能够把擦靴子的人心里的秘密统统挖出来的,阁下。” “就这么办,”匹克威克说;于是维勒立刻退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匹克威克坐在桌上非常满意地用起饭来;又过了三刻钟,维勒回来了,报告说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先生吩咐把他的私人房间留着,等他如果不要的时候再另行通知。他今天晚上要到附近的一家公馆里去玩,他吩咐擦靴子的熬着夜等他回家,并且把他的佣人也带去。 “那么,阁下,”维勒报告完他的消息之后表示说,“就等我明天早上能和这个佣人谈一谈,他就会把他主人的事情统统告诉我的。” “你怎么知道呢?”匹克威克插嘴说。 “嗳呀,你真是,阁下,主人们都是这样的呀,”维勒回答。 “啊呀,我倒忘了这一点,”匹克威克说。“那好吧。” “然后你就可以布置一个最好的办法,之后我们就可按章行事。” 这似乎是最好的法子了,他们一至同意这个方案。维勒在主人的允许之下去随自己的意思去消磨这一夜;他不久就被聚集在酒吧间里的众人一致推举做了主席,而他执行这个可敬的职务的成绩使那些酒客们感到非常满意,所以他们的哄笑和赞许的喧声竟透进匹克威克的卧室,以致把他的睡眠时间挤掉至少三个钟头。 第二天一清早,维勒正在用半便士的淋浴(他把这钱给了一个在马厩里做事的青年仆人,叫他用水龙头冲他的头和脸)以驱除昨夜的畅饮的狂热残余,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穿桑子色仆人衣服的青年人,他虽坐在院子里一张板凳上,带着出神极了的神情读一本像是赞美诗集的书,但是却时时对水龙头下面的人偷看一眼,像是对于他这行为相当地感兴趣。 “这家伙看上去挺古怪哪!”维勒的眼睛第一次碰到那穿桑子色衣服的陌生人的眼光的时候,心里就这么想。那家伙有一张大而丑的病色的脸,深陷下去的眼睛,一颗特别大的脑袋,上面生了一大把又直又长的黑头发。“你是个古怪家伙!”维勒这么想着,他继续冲洗着,也就没有再介意他眼光了。 可那人的眼光还是不断的被山姆吸引过来、又从山姆身上移到诗集上,像是想开始谈话似的。所以后来山姆干脆给他个机会表现,便亲昵地点一点头说—— “你好吗,老兄?” “托你福,我很好,阁下,”那人说,很慎重的样子,一面掩上书。“我希望你也很好吧,阁下?” “嘿,我要不是像个会走路的白兰地酒瓶,今儿个早晨也就趴在地上不动了,”山姆说。“你是住在这店里的吗,朋友?” “是的。”, “怎么你昨天夜里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喝酒?”山姆问,用毛巾擦着脸。“你看样子是很快活的——就像一条活鳟鱼在石灰篓子里一样愉快哪,”维勒低声加上一句。 “昨天夜里我跟我主人出去了,”那陌生人回答。 “哦,他叫什么?”维勒先生问,由于突然一阵兴奋、再加上毛巾的洗擦、脸上通红了。 “非兹-马歇尔,”桑子色的人说。 “把手伸给我,”维勒说,走过去:“我要结识结识你。我喜欢你的相貌,朋友。” “啊,这可奇怪啦,有缘份嘛,”桑子色的人说,态度显得非常坦白:“我也非常喜欢你的样子,所以我刚一看见你在龙头下面的时候就一直想和你谈谈。” “真的吗?” “的的确确。你看这凑不凑合?” “是的是的。”山姆说,那陌生人温和的态度令山姆兴奋。“你叫什么呀,我的老兄?” “乔伯。” “这真是非常好的名字——唯一的不能起浑号的名字。姓呢?” “特拉偷,”陌生人说。“你呢?” 山姆记得主人的关照,就回答说。 “我姓华卡;我的主人是维尔金斯。今天早晨你想喝点儿什么吗,特拉偷阁下?” 特拉偷同意了这个非常好的提议:把书放在上衣口袋里,陪着维勒到酒吧间,不久就在那里一起尝起一只白铁壶里用不列颠杜松子酒和芬芳的丁香汁调成的混合饮料来。 “你们住的房间怎样?”山姆问,又给他的同伴倒上第二杯。 “差,”乔伯说,咂着嘴,“非常之差。” “你是说着玩的吧?”山姆说。 “是真话,的确的。还有更坏的哪,我的主人就快要结婚了。” “是嘛?” “真的;还有更坏的哪,他要同一个非常有钱的女承继人从寄宿学校逃走啦。” “多么凶暴的人呀!”山姆说,重新斟上同伴的杯子。“是这镇上的什么寄宿学校吧,我想,是不是?” 虽然他提问题时的声调尽量做到平常得很,可是特拉偷先生以种种手势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已经觉察到他的新朋友急于要引出他的回答了。他喝干了杯子,对他的同伴诡秘地看看,那两只眼睛左眨右眨,轮流着,最后把手臂一挥,像是在旋一只想像中的嘟筒的把子:表示他认为自己是在被塞缪尔-维勒盘问着。 “不行,不行,”特拉偷到底说了,“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个秘密——一个大秘密,华卡阁下。” 桑子色的人这么说着同时把杯子倒过来放着,作为提醒他的同伴,他已经没有解渴的东西了。山姆注意到这个暗示;并且感觉到这里面所包含的难于启齿的态度,于是就叫把白铁壶重新盛满,桑子色的人一听两眼发了亮。 “这么说是个秘密?”山姆说。 “我想这当然是的罗,”桑子色的人说,啜着酒,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 “我想你的主人挺有钱的吧?”山姆说。 特拉偷微微一笑,用左手端着杯子,右手伸到他的桑子色的不可名状的衣服的口袋上一清二楚地拍了四下,像是表示,如果他的主人照样的拍拍口袋,也是不会有钱币的钉铛声。 “啊,”山姆说,“原来如此,是吗?” 桑子色的人含有深意地点点头。 “算了,我说老朋友,”维勒劝告地说,“你假使让你主人骗了这个小姑娘,你不觉得你自己真是混账吗?” 乔伯-特拉偷,做出一张深深悔恨不迭的脸色对着他的同伴,并且微微地叹气。“我知道的,而且这正是使我心里非常难过的地方。可是我怎么办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怎么办!”山姆说:“告诉学校里的女士,丢掉你的主人。” “谁又会相信我呀?”乔伯-特拉偷回答。“年轻的小姐是被人家认为天真和谨慎的化身的。她会否认,我的主人也会这样。谁相信我呢?我不但丢了饭碗,还将被扣上一个什么阴谋的罪名吃个什么官司,我要有什么举动,就只会得到这些结果。” “这话倒也是,”山姆说,沉思着。 “假使我知道有哪位可敬的绅士愿意管这件事,”特拉偷继续说,“那还有一线希望阻止这私奔的;但是这还是个问题,华卡阁下,在这陌生的地方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纵使我认识,十个人有九个认为我在说鬼话呢。” “这儿来,”山姆突然跳起来抓住桑子色的人的手臂。“我的主人倒是你所需要的人,我想。”乔伯-特拉偷略微抗拒一下之后,就跟山姆来到匹克威克的房里,向他引见一下,并且把上述的谈话又简略地说了一说。 “我觉得背叛我的主人是非常难过的事,先生,”乔伯-特拉偷说,拿一条大约三寸见方的格子花粉红色的手绢擦擦眼睛。 “不,是这种感情,人性给予你很大的光荣,”匹克威克回答:“而且那是你的责任啊。” “我知道是我的责任,阁下,”乔伯很热情地回答。“我们都应该努力尽我们的责任,我也谦卑地努力尽我的责任,但是背叛主人使我很难过,阁下,纵使他是个流氓,你总是穿他的衣服、吃他的面包啊” “你这人很好,”匹克威克说,大为感动了,“是个很忠实的人。” “得了,得了”山姆插嘴说,他看特拉偷先生的眼泪看得很不耐烦了,“收起你那“洒水车’吧。那是没有用的,没有用处的。” “山姆,”匹克威克责备地说,“我真不高兴,你居然这样一点也不尊重这年轻人的感情。” “他的感情原是很好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的感性是好的,就是因为好,才要保存在本性的心里,不让他白白地蒸发掉,毫无价值的流走了。年轻人,下次你跟抽烟的伙伴在一块儿的时候,把我这话装在烟斗里——好好想想,现在你先把这块粉红的柳条布塞在口袋里。它可不怎么漂亮,你用不着像个走绳索的人似的尽挥舞着它。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匹克威克对乔伯说,“虽然他表达方式有点粗鲁,间或还有点儿不好懂。” “不错,阁下,他是对的,”特拉偷说,“我再不这样了。” “很好,”匹克威克说。“那么,是哪间寄宿学校,在哪呢?” “那是一座很大的、古旧的、红砖头的房子,就在城外,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 “什么时候呢,”匹克威克说,“他会实行这个下流的计划呀——什么时候实行私奔呀?” “就今天夜里,阁下,”乔伯答。 “今天夜里!”匹克威克叫。 “就在今天夜里呵,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所以我才这样乱了分寸。” “必须采取紧急的办法了,”匹克威克说。“我要马上去见那学校里的女校长。” “请你原谅,阁下,”乔伯说,“这个办法行不通。” “为什么不行?”匹克威克问。 “阁下,我的主人是非常狡猾有心计的人哪。” “我知道他是的,”匹克威克说。 “他先博得老太太的宠爱,而且是大宠爱。”乔伯继续说,“说他什么坏话她都不会相信的,纵使你跪在地上赌咒也不行;尤其是你现在又没有证据,不过是听了一个佣人的话,她以为这佣人一定是犯了什么过失被辞退了,所以说这话来报复。(我的主人一定会这样解释。)” “那怎么才好呢?”匹克威克说。 “只有在私奔的时候当场捉住他,才能叫老太太信服,阁下。”乔伯回答。 “这些老猫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要撞到里程碑上才肯回头。”维勒插了一句。 “但是要在私奔的时候当场捉住他,这是很难做到的呵,”匹克威克说。 “不知道,阁下,”特拉偷先生想了一会儿之后说。“我想也可能是很容易办到的。” “有什么办法?”是匹克威克的询问。 “哪,”特拉偷答,“他买通了两个佣人,把我和主人在十点钟时藏到厨房里,等大家睡了之后,我们就从厨房里出来,小姐就从卧室里出来。门口先叫了辆马车等着,我们上车就走。” “唔,”匹克威克说。 “唔,所以,先生,我想不如你在后花园里候着,你一个人在候着——” “一个人,”匹克威克说。“为什么要一个人?” “我想这是很应该的,”乔伯回答,“因为老太太是不愿意让这样煞风景的事情当众出丑的,所以人越少越好。还有那个小姐,先生,——设身处地吧。” “你这话很对,”匹克威克说。“这种顾虑证明你的感觉是精细的。说下去。” “哪,先生,到那时,我就开门让你进去——那门就通到园子去,门里是一条过道——在正十一点半的时候,你一定要正在这时候来帮我破坏这个坏人的计划,说到这坏人,他可把我害苦啦。” 特拉偷深深地叹起气来。 “不要难过吧,”匹克威克说,“你地位虽低微,但心却是高尚的,他要是有一点儿你这种可贵的优美的感情的话,我对他倒还有些希望了。” 特拉偷深深鞠了一躬;而且顾不了维勒先前的劝告,又两眼汪汪的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畜牲,”山姆说。“他脑袋里要不是有一根大自来水管子一直开着,我就该死。” “山姆,”匹克威克很严厉地说,“住嘴。” “是的,阁下,”维勒答。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匹克威克深思熟虑了之后说,“为什么我不和那小姐的朋友们谈谈呢?” “因为他们住在离这里一百里远的地方哪,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 “那就没的说了,”维勒先生在旁边说。 “再说,”匹克威克先生说,“可那花园我怎么进得去呢?” “墙是很低的,阁下,你的佣人也可以扶着你上去呀。” “我的佣人可以扶我上去,”匹克威克先生机械地说。“你是一定在你所说的那扇门的附近吗?” “不会搞错的,阁下;那是通园子的唯一的门。你听见钟敲了之后就轻轻地拍拍门,我马上开门。”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匹克威克说:“但为了那小姐的一生幸福,且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采取了。我一定到那里去。” 因此,匹克威克内在的好心第二次使他卷进一种冒险中去了。虽然他本意不想卷人这漩涡里。 “那座房子叫什么?”匹克威克问。 “西门大厦,阁下,在镇市尽头向右边略走几步;它是孤零零的,离马路没多远,大门口的铜牌子上刻了名字。” “我知道的,”匹克威克说。“我从前在这镇上看到过。你放心好了。” 特拉偷又鞠了一个躬,转身要走的时候,匹克威克塞了一个金币在他手里。 “你这人很好,”匹克威克说,“你的心地让我佩服。不要谢了。记住——十一点钟。” “不要担心,我不会忘记的,阁下,”乔伯-特拉偷答。说了这话,他就走出房间,山姆跟着他。 “喂,”后者说,“这哭哭啼啼倒是个好方法呀。这么好的利益,我也要哭得像大雨天的水管子了。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那是发自内心的,华卡,”乔伯严肃地回答。“早安,阁下。” “你是个没用的家伙呵,你是;——我们到底把你的话都掏出来了,”乔伯走开的时候维勒这么想。 涌上特拉偷脑子里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白天过去了,夜渐深了,快十点钟的时候,山姆-维勒报告说,金格尔先生和乔伯一道出去了,他们的行李已经打好,并且已经叫了一部马车。阴谋显然在进行了,正如特拉偷所说的。 十点半了,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出发去执行他的艰难的任务的时间。他婉拒了山姆的体贴——穿上大衣,这可为爬墙带来不便,之后,就带了山姆出发。 月亮很好,只是掩在云层后面。是晴朗干燥的夜晚,不过特别地黑。浓浓的黑影笼罩着小路、篱笆、田野、房屋和树木,空气又热又问,在压制着万物的阴暗之中唯一变动的是那夏季的闪电在天边微弱地颤抖着。一只不安的看家狗的吠声更添这夜的寂静。 他们找到了那座房子,看了铜牌子,绕着墙走到园子后面。 “你帮我爬过墙之后你就回旅馆去,”匹克威克说。 “是的,阁下。” “你不要睡,一直等到我回来。” “当然罗,阁下。” “抱住我的腿;我说‘上’,你就轻轻地把我举上去,” “是啦,阁下。” 做好这些事先准备,匹克威克就抓住墙顶,说了一声“上”,这话不折不扣地照办了,不过有些过头了。或许是匹克威克的身体如他脑袋般有弹性,又或维勒心中的轻轻一推完全超出了匹克威克的想像,总之,他帮忙的结果是一搡就把这位不朽的人物完全送过了墙,压坏了三棵醋栗和一棵玫瑰之后,终于直挺挺地落在下面的花圃里了。 “你没有使自己受了伤吧,我希望,阁下,”山姆看见他的主人这么神秘地消失在墙的那边,吃惊之余连忙用出声的耳语这样说。 “我当然没有使自己受了伤呵,山姆,”匹克威克在墙那边回答,“但是我想倒是你使我受了伤了。” “对不起,阁下,”山姆说。 “没有关系,”匹克威克说,爬起身来。“不过划破了几块皮。走吧,不然我们要被人听见了。” “再会了,阁下。” “再会。” 山姆-维勒踩着偷偷摸摸的步子走了,把匹克威克一个人丢在园子里。 灯光不时从这座房子的这个或那个窗户里透出来,或者从楼梯口射出来,像是里面住的人们正准备睡觉去。匹克威克因为不想在时候没到之前太靠近那扇门,就蹲在一个墙角里等着。 这情景足以令许多人垂头丧气。然而匹克威克既不丧气,也不忧虑。他知道在基本上他存心是好的,而且他对于高尚的乔伯是绝对信任的。很沉闷,这是的确的;虽说不上阴惨;但是一位用脑筋的人总能够在沉思默想上好好利用时间的。匹克威克思索得打起瞌睡了。他突然被邻近的教堂的钟声惊醒了,钟声和谐地响着——是十一点半。 “是时候了,”匹克威克想,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抬头看看房子。灯光已经没有了。百叶窗已经关上了——都上床了,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一下。过了两三分钟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就稍微重了一点再敲一下,后来更重一点儿又来了一下。 他终于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了,随后从钥匙孔里透出了蜡烛光。解链子拔门闩地大费了一番手脚,于是门慢慢地打开了。 门是向外开的:它越开越大,匹克威克先生就在它后面越退越远。他小心地伸出头来偷偷一看,使他吃惊的是并非是乔伯-特拉偷来开门,而是一个手里拿着蜡烛的女仆!匹克威克用那位可敬的传奇剧演员笨拙躺着在等待拿了乐器白铁箱的肩头滑稽家的时候所显出的神速,缩回了头。 “一定是猫,莎拉,”女仆对房子里面的什么人说。“嘶,嘶,嘶——咪,咪,咪。” 这里并没有猫,又怎能凭空骗出一头来,女仆就慢慢关了门,重新闩好;丢下匹克威克笔直地贴在墙上。 “这就奇怪啊,”匹克威克想。“我想他们今天是睡得比平常晚吧。可他们好选不选,偏选中今天,真倒霉,不幸极了。”匹克威克这样想着,又小心地回到他先前躲着的墙角里,以便到他认为安全的时候再去做暗号。 他在这里还没有等上五分钟,先是电光一闪,接着是噼呖的一声雷从远处夹杂着可怕的轰隆轰隆和轧啦轧啦的声音滚过去了——然后又是闪电,比第一次更亮,又是一声雷。比第一次更响;接着雨来了,又凶险又猛烈,几乎要冲掉它这一切。 匹克威克知道打雷时在树木下站是很危险的。他右边正是一棵树,左边也是一棵树,前面一棵,后面又是一棵,假使他留在这里,也许要成了偶然事件的牺牲;假使他在园子中央露了面的话,那么他就会给人家扭送至警察局里;他试着爬了一两次墙,可这次没有可垫脚的,他挣扎的结果只是使膝头和股骨添了许多非常令人不快的磨擦的伤痕而已,搞得浑身大汗。 “多么可怕的处境可!”匹克威克说,费了一阵力气以后,歇下来擦额头上的汗。他抬头看看房屋——全部漆黑。现在他们一定是上了床啦。他要再试一试暗号。 他踮着脚尖走过湿淋淋的石子路,轻轻地敲门。他屏住呼吸,凑着钥匙孔静听。没有回答:古怪得很。又敲一下。又听。里面有一声低低的耳语,然后一个声音喊—— “谁呀?” “这不是乔伯呵,”匹克威克想,连忙又把身体贴紧在墙上。“是个女人。” 他刚下了这个结论,楼上的一扇窗子就推开了,三四个女人声音重复了这句问话——“谁呀?” 匹克威克手也不敢动,脚也不敢动。显然是整个学校都被惊动了。他决定停留在那里等这番惊扰平静下去后:然后用超自然的努力爬过墙,或者在努力爬墙的当中跌死。 正像匹克威克的一切决定一样,这个决定也是在这种情境之下所可能做到的最好的了;但是,不幸得很,这决定所根据的是她们不敢再开门了。而可悲地是他听到解链子拔门闩的声音,看见门慢慢推开,而且越开越大,这时候他是何等地狼狈心焦呵!无论他怎样退缩,他的身体还是妨碍了门开到最大的限度。 “谁呀?”里面的楼梯口冲出了这一声众多最高音的合唱,这里包括学校的老处女校长、三个女教员、五个女仆和三十个女寄宿生,全都没有穿戴整齐,头上都带着像树林子一般的卷发纸。 匹克威克当然不敢吭声;于是合唱的叠句变成——“天呀!吓死我了。” “厨子,”那位女修道院住持说,——她谨慎地站在楼梯的顶上,在大家的最后面——“厨子,你去园子里看看?” “对不起,太太,我不敢,”女厨子回答。 “天哪,这厨子真是个蠢东西呀!”三十个寄宿生说。 “厨子,”女住持说,非常威严的样子:“请你不要找借口,我一定要你马上到园子里看看。” 这时厨娘哭起来了,女仆因为说了句偏袒同伙的话,她当场接受到了一个月之后歇工的通知。 “你听到没有,厨子?”女住持发急地顿着脚。 “你有没有听见女主人的话呀,厨子?”三位教师说。 “这厨子多么老脸皮呵!”三十个寄宿生说。 那可怜的厨娘被硬逼着往前走一两步,把蜡烛拿在偏偏叫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就说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定是风。正当门要重新关上时,这时,一个在门缝里窥探的好奇的寄宿生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马上,厨子、女仆和所有比较胆大的都给叫回来了。 “史密索斯小姐怎么啦?”女住持说,这位史密索斯小姐发起足有四个小姐那么大的力气的歇斯底里来了。 “天哪,史密索斯小姐,我们好宝贝呀,”其余的二十九个寄宿生说。 “啊,男人——男人——在门背后!”史密索斯小姐尖声叫。 女住持一听到这声可怕的叫唤,立刻退缩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门上了双锁,舒舒服服地晕过去了。寄宿生们、教员们和仆人们,尖叫着、晕厥的和推挤,都倒退到楼梯上,挤成一堆。在混乱之中,匹克威克先生走出他躲藏的地方,在她们中间出现了。 “女士们——亲爱的女士们,”匹克威克说。 “啊,他说我们是亲爱的,”最老最丑的一个教员喊。“啊,这浑蛋!” “女士们,”匹克威克不得不大吼道,他的处境的危险使他不顾一切了容不得多想。“听我说。我不是强盗土匪。我要找这里的主管人。” “啊,凶恶的人!”另外一个教员尖声叫。“他要找汤姆金斯小姐!” 全体都尖叫起来。 “来人,快拉警铃呀!”成打的声音喊。 “不要——不要,”匹克威克大叫。“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强盗土匪!我的亲爱的女士们——你们可以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可以把我锁在密室里,随你们的便。但是你们要听我解释——只要听我说说。” “你们怎么会在我们的园子里出现,来干什么的?”女仆结结巴巴地说。 “叫这里主管的人来,我把一切告诉她——一切!”匹克威克用尽肺部的最大力量说。“叫她来——你们只要安安静静的,叫她来了之后,你们就会知道一切了。” 也许是由于匹克威克的样子,也许是由于他的态度,也许是由于想听一听包在神秘之中的东西的诱惑力吧——这对于一个女性的心是如此地不可抗拒的——使得其中一部分比较有理性的(有四个人)比较镇静些了。她们提议考验匹克威克,让他接受拘束;这位绅士同意了在走读生挂软帽和三明治口袋的壁橱皇面隔着橱门和汤姆金斯小姐谈判,他立刻自动走了进去被牢牢地锁了起来。这样使其余的女人们都复活了得到了解放;于是请来了汤姆金斯小姐,开始谈判。 “你在我的园子里干啥,你这男人?”汤姆金斯小姐说,是怯弱的声音。 “我来警告你,你的年轻的小姐们有一个今夜里要跟人私奔,”匹克威克从壁橱里面回答。 “私奔!”汤姆金斯小姐、三位教员、三十个寄宿生和五个女仆,都呼喊说。“跟谁?” “你的朋友,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阁下。” “我的朋友!我可不认得任何这样的人。” “哦;那就是金格尔阁下。” “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噢受骗了,上了当了。”匹克威克说。“我做了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一个卑劣下流的阴谋。请你叫人到安琪儿饭店去问吧,我的亲爱的女士,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到安琪儿饭店去找匹克威克的男佣人吧,我求你,女士。” “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手下有男佣人哪,”汤姆金斯小姐对那教习字和算学的女教师说。 “我的意思是,汤姆金斯小姐,”那教习字和算学的教师说,“是他的男佣人看管着他。我想他是个疯子,汤姆金斯小姐,那一个就是管他的人。” “我觉得你这话有道理,格茵小姐,”汤姆金斯小姐答。“两个佣人到安琪儿去,其余的留下来保护我们。” 两个女仆被叫去向塞维尔-维勒阁下那里求证,剩下的三个留下来保护汤姆金斯小姐、三位教员和三十个寄宿生。匹克威克就在三明治口袋的壁橱里坐了下来,拿出他的全副哲学和刚毅,静候回音。 过了一个半钟头,去求证的人才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听出除了塞缪尔-维勒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声音,声调很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接着进行了一场很短的谈话。锁着的门终于开了。匹克威克跨出壁橱,发现他的面前是西门大厦的全体人员、塞缪尔-维协,还有——老华德尔和他的未来的女婿特伦德尔! “我的亲爱的朋友,”匹克威克说,奔过去握住华德尔的手,“我的亲爱的朋友,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对这位女士解释一下我遭遇的不幸和可怕的处境吧。你一定已经听我的当差说过了;请你说明,无论如何,我的好朋友,说我既不是强盗也不是疯子。” “我已经这么说过了,我的亲爱的朋友。”华德尔答,握着他的朋友的右手,同时特伦德尔握着他的左手。 “那种话是什么话,不管是谁说的,是谁在说,”维勒走上一步插嘴,“总是胡说八道,差得远哪,正好相反,完全相反。假使这屋子里有什么男人讲过那种话,我想在这给他一个高兴的有力的证明,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只要这些非常可敬的太太们让开一点儿,叫他们一个个地上来吧。”维勒先生口若悬河地发有了这番挑战书后,用他的捏紧的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摊开的手掌,对汤姆金斯小姐有趣地眨眨眼睛:她呢,听他说到在西门女塾的校舍里面可能有什么男人,简直恐怖得不得了。 匹克威克的解释有一部分是已经说过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但是不管是和朋友们一路走回去的时候,还是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吃他所极其需要的晚饭的时候,他嘴里连一句话都引不出来。他像昏了头似的。有一次,仅仅这一次,他扭过去对华德尔先生看看,说: “你怎么也来了?” “特伦德尔和我第一桩事是到这里痛痛快快打一场猎的,”华德尔回答说。“我们今天晚上到,意外地听到你的当差的说你也在这里。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愉快的老头子说,拍拍他的背。“我很高兴。我们又成了并肩作战的搭档,还可以给文克尔另外一个机会呢——呃,老朋友?” 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甚至也没有去问候在丁格来谷的那些朋友们,不久就去睡了,关照山姆假使他按铃的话就去端蜡烛。 到相同的时候铃果然响了,维勒先生走了过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对外看着。 “先生,”维勒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停住不说话,只是看着维勒先生把蜡烛芯剪了剪。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又说,像是在拼命地努力。 “先生,”维勒先生又说了一声。 “那个特拉偷在哪儿呢?” “乔伯吗,先生?” “是的。” “走了,先生。” “跟他的主人一道吧,我想?” “谁知道是朋友还是主人呢!总之他是和他一道走了,”维勒先生耸了耸肩。“他们是一对阿,先生。” “金格尔疑心到我的计划,就叫那家伙用这个故事骗你,我想是的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几乎硬咽了。 “正是这样,先生,”维勒先生答。 “那当然全是扯谎的-?” “全是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干得好,先生,滑头得很。” “我想他下回总不能这么容易就逃过我们的了,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想是的,先生。” “我只要再碰到这个金格尔,不管在哪里,”匹克威克先生恶狠狠地说,从床上撑起身子,使劲一击就把枕头捶成田形,“我除了叫他受到咎有应得的揭露之外,还要揍他。我要揍他一顿,不然我不姓匹克威克。” “随便什么时候我要是抓到那黑头发的垂头丧气的小子,山姆说,“我要是不叫他眼睛里真正淌些水的话,我就不姓维勒。夜安,先生!”” 第十七章 说明在某些情形之下害风湿病有刺激创造才能的作用 匹克威克先生虽然是强壮的,能够经受任何巨大的劳力和疲劳,但却受不了我们前一章所说的在那个具有纪念性的夜里受到的几方面包围而来的合击。在黑夜里,露天洗个澡,又在壁橱里把自己晾干,这种事情固然值得夸耀,但是也危险异常。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就害了风湿病倒在床上了。 但是这位伟人的体力虽然因此受了损害,他的精神却保持着以往的活力。他的元气是有弹性的;他的兴致恢复了。甚至连最近这个遭遇所引起的烦恼,也已经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任何嘲讽那件事的话引得华德尔纵声大笑的时候,他居然能够陪着大笑,也不气恼。不仅如此哪,在匹克威克卧病在床上的那两天之内,山姆是他的经常的陪伴。第一天,他努力用一些有趣的掌故和谈话叫他主人开心;第二天,匹克威克先生要了他的写字桌、笔和墨水,于是埋头写了一整天。第三天,他能够在卧室里坐坐了,就派他的当差去送信给华德尔先生和特伦德尔先生,通知说假使他们今天晚上能到他那里喝酒的话,他就非常感激了。这邀请他们极其乐意地接受了;当他们坐好了喝酒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羞态百出地拿出如下的小小的故事,说是他自己在这次卧病中间根据维勒先生的率真的叙述的摘记所“编辑”出来的。 教区里的书记—— 真实爱情的故事 “从前,在伦敦挺远的一个很小的村镇上,有个叫做纳森聂尔-匹布金的人,他是小镇上的教区书记,住在离教堂还有十分钟路程左右的一条小街的屋子里,每天在九点到四点的时段里,只要你路过那儿,总可以看见他在那儿教小孩子们他那些小小的学问。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算是一位好好先生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对他那副非凡无奇的尊容来说,他也像家庭妇女们一般地迷信世界上再也没有像副牧师那么聪明的人了;像法衣室那样堂皇华丽的房间,或者是像他这所神学院那么层次有度,井井有条的学校了。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曾经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看见了一位真正的主教,胳臂上套着细麻纱的袖子,头上戴着华丽的假发。在主教布道的时候,纳森聂尔-匹布金十分恭敬,甚至是敬畏地听着,直到上述的那位主教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为他祝福的时候,他竟然幸福地完全晕了过去,直至被教区的差役抱出了教堂。 “纳森聂尔-匹布金一生之中的一件大事,唯一的一件竟把他的静如止水的生活扰乱了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晴朗的下午,他正在出一个复杂加法的大难题给一个犯过错的顽童做时,不知不觉的,在出神的状态之下,他的眼光离开石板往上一看,而眼光突然落在玛丽亚-洛布斯的漂亮的脸孔上,她是街对过的大马具店老板老洛布斯的独养女儿。当然,匹布金先生的眼光原本是在玛丽亚-洛布斯的漂亮脸上落过许多次的-,无论在教堂里还是在别的地方;可是玛丽亚-洛布斯的眼光可从来没有显得像这次这样明亮,玛丽亚-洛布斯的脸蛋也从来没有显得像这次这样红润。所以难怪纳森聂尔-匹布金的眼光不能够离开洛布斯小姐的脸了;也难怪洛布斯小姐发现自己被一个青年人盯着,就从她探出头来的窗口缩回了头、关上窗子、拉下窗帘了;也难怪纳森聂尔-匹布金随即扑上去攻击那犯了过错的顽童,把他痛痛快快地打一顿了。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没有丝毫可以大惊小怪的地方。 “可是,假使一个像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这样怕羞、神经质、尤其是只有微薄的收入的人,居然从此以后想娶那凶恶的老洛布斯的独生女儿,赢得她的心,那才真是奇怪的事情哪!老洛布斯是大马具店的老板,他只要笔一挥就可以买下整个村子,决不把它当一回事——老洛布斯,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堆一堆的钱投资在附近大镇上的银行里——老洛布斯,据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宝物藏在一只有很大的钥匙孔的小小的保险箱里,放在后房里的大炉架上——老洛布斯,大家都知道的,到举行宴会的时候就拿出纯银的茶壶、奶油罐、糖缸来装饰桌面,并且他常常得意地吹嘘说等他女儿找到心上人的时候,就把这给女儿做陪嫁。我再说一遍,假使纳森聂尔-匹布金竟这样地冒失,敢斜着眼睛向这边看,那真是可惊极了、奇怪极了的事。但是,恋爱是盲目的,而纳森聂尔的眼睛原本是斜的:也许是这两点都有关系,使得他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了。 “嘿,假使老洛布斯猜疑到纳森聂尔的私情,哪怕是一丝一毫,他就会把那学校的屋子削成平地,或者把学校的主持从世界上消灭掉,或者做出别的什么凶恶和狂暴的惨事来;因为只要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的时候,或者他火性上来的时候,洛布斯就是个可怕的老恶魔。咒骂!他申斥那瘦腿子的皮包骨的徒弟的偷懒,那成串的咒骂像雷声似地轰隆轰隆滚到对街,吓得纳森聂尔-匹布金浑身发抖,那些小学生吓得头发都倒竖在头上。 “哼!可是从那时起,每天学校的小学生都离开学校的时候,纳森聂尔-匹布金就独自坐在那扇靠街的窗口边,一面装出读书的样子,一边又装出漫不经心地斜着眼睛搜寻对街的玛丽亚-洛布斯那双亮如秋水的眼睛。他这样做的效果是显著的,没过多少天,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在楼上的窗户里出现了,看样子也显然是在专心致志地读书。这可把我们的匹布金先生乐坏了,他们好几个钟头这么遥遥对坐着,让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偷偷地瞧了个饱,尤其是玛丽亚-洛布斯抬起眼睛不看书,向纳森聂尔-匹布金一膘一瞟的时候,他的快乐和爱慕相信是胜过信仰上帝的。直到有一天,纳森聂尔-匹布金知道老洛布斯不在家,就冒冒失失地向玛丽亚-洛布斯送了个飞吻,而玛丽亚呢,非但没有生气地关上窗子或是拉下帘子,而且也送还他一个飞吻,微微一笑地表示鼓励,就是根据这个,纳森聂尔-匹布金就下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要把他的感情进一步发展,不再耽搁。 “比马具店老板的女儿玛丽亚-洛布斯更美的步态、更畅快的心、更迷人的有着酒窝的脸、更漂亮的身材,在这由于它们而生色不少的世界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有一种恶作剧的闪光,就是远远赶不上纳森聂尔-匹布金那么多情善感的人,也要被刺穿了心,她的欢笑里有这么一种轻快的声音,使得最严厉的厌世者听了也要微笑。连老洛布斯,哪怕是正在发凶恶的性子,也挡不住他的漂亮女儿的哄骗;她要是和她的表妹凯特——一个狡猾的、大胆的、迷人的小家伙——拼命向老头子要求什么的时候(老实说,她们是常常这样做的),他什么也不忍心拒绝,哪怕她们问他要一部分那藏在铁保险箱里不见阳光的数不清说不尽的宝贝,他也会给。 “有一天,是夏季的黄昏,纳森聂尔-匹布金在一片他不知散了多少次步的、常常一直踱到天黑的田野里散步,而且想着玛丽亚-洛布斯的美丽,这时他在这田野里看见了这迷人的年轻的一对,就在他前面一百来码的地方,这时他的心就在胸膛里乱跳起来。他虽然常常想,只要碰到玛丽亚-洛布斯,他就要活泼地走到她面前向她吐露出他的爱情,可是现在,她意外地在他前面了,而他的血却统统涌到了脸上,显然使他的腿受了很大的损害,使它们丧失了平常的那一份机能,除了打抖还是打抖。当她们停下来采篱笆上的花或者听鸟叫的时候,他也就停下来,装做专心一意在沉思的样子,而他也确实是在想着心思呢;因为他正在盘算,假使她们回头走的时候——她们到了时候必然要回头的呵——和他面对面地遇着了,那他到底怎么办。但是他虽然不敢接近她们,却又舍不得看不到她们;所以她们走得快他也走得快,她们徘徊他也徘徊,她们停下他也停下;这样一来,要不是凯特偷偷地回头看看,鼓励地招呼纳森聂尔走到前面去,他们简直会一直走到天黑了。凯特的态度里有种不能抗拒的东西,所以纳森聂尔-匹布金就接受了这个邀请;他这方面红了一大阵子胜,那调皮的表妹放纵地大笑了一阵之后,纳森聂尔-匹布金就在有露水的草地上跪了下来,说他决心跪在那里永远不起身,除非答应他做玛丽亚-洛布斯的爱人。听了这话,玛丽亚-洛布斯的愉快的笑声在寂静的黄昏里鸣响起来——可并没有扰乱它;那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哪——调皮的小表妹笑得比以前更放肆了,纳森聂尔-匹布金脸更红了。最后,玛丽亚-洛布斯被这爱疯了的小人儿逼得没有办法了,就扭过头去,低声叫她的表妹说,或者竟是凯特自作主张说的,说她听了匹布金先生的话觉得很荣幸;她的婚事和心呢,是由她父亲做主的;但是谁也不会不知道匹布金先生的价值。因为这些话都是非常庄严地说出来的,又因为纳森聂尔-匹布金陪玛丽亚-洛布斯走回家的时候又硬吻了她一下才分手,所以他上床睡觉的时候自以为是幸福的男子,整夜做着打动老洛布斯、打开铁箱子、娶上玛丽亚的好梦。 第二天,纳森聂尔-匹布金看见老洛布斯骑着他的灰色小马出去了以后,那调皮的小表妹就在窗口上打了很多令他迷惑的暗号,当然他并不懂得暗号的意义是什么,但是也是够激动人心的了。之后那瘦腿子皮包骨的学徒过来了,他说主人今晚不回来了,所以小姐们请他在晚六时上来吃茶点。接下来就是关于这一天功课的问题,无论是纳森聂尔-匹布金还是那些小学生们,相信都和我们一样不清楚这一天的功课是怎么教过去的。但是功课总算是教完了,孩子们也走了,于是纳森聂尔-匹布金就开始认真打扮了。他一直打扮到正六点才满了意;当然,用这么长的时间倒不是挑选穿什么样的衣服,而是为了要修整一下他衣服上这儿或那儿的一些小小的缺陷,这对于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来说倒是一件不大也不小的麻烦事儿。 “那里有一伙很对劲的人,包括玛丽亚-洛布斯和她的表妹凯特,还有三四个顽皮的、兴高采烈的、玫瑰色腮帮子的女孩子。纳森聂尔-匹布金亲眼目睹地证明了关于老洛布斯的财宝的谣言并没有水份。桌子上放了真正纯银的茶壶、奶油罐和糖盘子,还有搅拌茶的真银调羹,喝茶的真瓷杯子,还有装糕饼和烤面包片的碟子,也是真瓷的。在这整个房间里唯一刺眼的东西,就是玛丽亚-洛布斯的另外一个亲戚,凯特的哥哥,玛丽亚叫他‘亨利’,这人像是要独占玛丽亚似的,把她护在桌子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亲戚们之间的亲睦劲儿,原是很快乐的事情,可是那未免有点儿过份,这就叫纳森聂尔-匹布金不得不这样想:假使玛丽亚-洛布斯对所有别的亲戚都像对这个表哥这样的关切,那她一定是一个特别欢喜亲戚的人了。而且,用过茶点之后,调皮的小表妹建议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不知怎么差不多总是纳森聂尔-匹布金做瞎子,而每次他抓到那个表哥,就一定发现玛丽亚-洛布斯是离他不远。虽然那调皮的表妹和别的女孩子们来掐他,扯他的头发,用椅子挡住他的路,等等,可是玛丽亚-洛布斯从来没有挨近过他;有一次——一次——纳森聂尔-匹布金确确实实听到接吻声,接着是玛丽亚-洛布斯的轻声的抗议和她的女朋友们的没有完全遏制住的笑声。这一切都是古怪的——很古怪——假使纳森聂尔-匹布金的心思没有突然转移到新的轨道上去的话,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干出什么来。 “把他的思想引到新的思路去的事情,是大门口发出的响亮的敲门声,而在大门口大声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洛布斯,他出人意外地回来了,并且正在狠命地捶着,像做棺材的人似的,因为他急着要吃晚饭。那个瘦腿子的皮包骨的学徒刚一报警之后,女孩子们就连忙轻轻上楼躺在玛丽亚-洛布斯的卧室里,表哥和纳森聂尔、匹布金就被塞进了起居间的两只壁橱里,因为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玛丽亚和那调皮的表妹把他们藏好、把房间收拾好之后,就开门把一直敲得没有歇手的老洛布斯放了进来。 “倒霉的是,饿坏了的老洛布斯脾气坏得吓死人。纳森聂尔听见他咆哮得像一只喉咙痛的老獒犬;每逢那瘦腿子的不幸的学徒走进来,老洛布斯就一定要极其凶恶地并且像异教徒似的骂他,虽然他的目的也不过是发泄掉一些过剩的怒气,好叫胸口舒服一点。终于,热出来的晚饭摆在桌上了,老洛布斯正正经经大吃起来;不久吃完了,吻一吻女儿,叫拿他的烟斗来。 当时纳森聂尔-匹布金把两个膝盖靠得紧紧的,但是听到这句话后,它们就不由自主地互相敲打了起来,就像是想把对方敲成粉末儿似的。因为就在他站的壁橱里,在那两个钧子上挂着一根棕色杆子银斗子的烟袋,这是他这五年以来看见与老洛布斯最最亲密的伙伴了,在每天的午后和夜晚都一定衔在老洛布斯的嘴里的。两个女孩子也虚张声势地从楼上找到楼下,心照不宜地找遍了除了她们知道的那个地方。同时老洛布斯就大发雷霆,噪音大的就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最后,他想到了壁橱,就走了过去。像老洛布斯那么强壮的一个人,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在里面怎么拉着都是无济于事,于是老洛布斯一把就拉开了门,发觉纳森聂尔-匹布金正在里面害怕得从头抖到脚呢。上帝保佑!老洛布斯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了出来,就像老鹰揪住小鸡似的恶狠狠地盯着他,令他胆寒得连发抖也忘了。 “‘嘿,你这鬼东西在这儿干什么?’老洛布斯说,声音很可怕。” “纳森聂尔-匹布金回答不出来,所以老洛布斯把他摇晃了两三分钟,算是替他整理思想。” “‘你在这儿干么?’洛布斯吼似的说,‘我想你是来追求我女儿的吧,啊?’” “老洛布斯说这话是作为讥笑的:因为他决想不到纳森聂尔-匹布金会狂妄到这步田地。他简直愤慨万分了,当他听到那可怜的家伙回答说——” “‘是的,我是,洛布斯先生——我是为了追求你的女儿才来的。我爱她,洛布斯先生。” “‘嘿,你这拖鼻涕的、歪脸的、矮小的恶棍,’老洛布斯喘吁吁地说,被这可怕的自白弄得瘫软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再对我说说看!见鬼啦,我勒死你。” “要不是一个意外出现的人拦住老洛布斯的胳臂,那他也许真会把这句狠话付之实行的;那个人就是那位表哥,他从他的壁橱里跨出来,走到老洛布斯面前,说——” “‘这个没有恶意的人,舅舅,是被邀请来的,而邀请他又不过出于女孩子们开玩笑,我不能允许他用非常高尚的态度来担当我应该负责而且也打算自白的罪过(假使是罪过的话)。我爱你的女儿,舅舅,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会见她。” “老洛布斯听了这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并不比纳森聂尔-匹布金净得更大。” “‘是吗?”洛布斯半晌才说道,他终于能够开口了。 “‘是的。” “‘我早已禁止你踏进我的门了。” “‘是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今天夜里偷偷地到这里来了。” “说起来也难过,要不是老洛布斯的那位眼睛亮的像在眼泪里游泳似的漂亮女儿紧抱住他的手臂的话,他简直要揍那表哥了。” “‘不要挡住他,玛丽亚,’那青年人说:‘他要打就让他打。我决不伤他白头上的一根头发。” “老头子听见这句谴责的话垂下了眼睛,就碰到了他女儿的眼睛。我先前已经说过一两次,那双眼睛是非常亮的,现在虽然含满了泪,它们的力量却没有减少一点儿。老洛布斯扭过头去,像是避免被这双眼睛所打动,这时候,真是命中注定,他又碰上了那调皮的小表妹的脸,她一半是因为担心她的哥哥,一半是因为笑纳森聂尔-匹布金,脸上就显出一副迷人的表情,还带点儿机诈,这是无论年轻年老的人都中意的。她把手臂抚慰地勾住老头子的手臂,贴着他的耳朵低低说了些什么;不管老洛布斯怎么样,他还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同时有一颗眼泪偷偷地滚下了脸颊。 五分钟以后,卧室里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吃吃地笑着,或是羞答答地被请了下来,挤在一间屋子里,而当大家都聊得兴高采烈,妙趣横生的时候,老洛布斯也摘下了烟斗开始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对他来说这一袋烟可不比寻常,这可是它所抽的烟之中最最美好和舒服的一袋烟。 “纳森聂尔-匹布金觉得还是保守自己的秘密好,这么一来,就渐渐博得了老洛布斯很大的欢心,他后来就教会了他如何抽烟;以后的好多年,他们常常在天气好的晚上坐在园子里大规模地抽烟和喝酒。他不久就克服了他的爱情的影响,因为我们发现教区的登记册上有他的名字,是作为玛丽亚-洛布斯和她表哥的婚礼的一个证婚人。从别的文件上还可以看到另外一件事:在举行婚礼的那天夜里,他曾经被关进本村的拘留所里,因为在烂醉的状态中干了许多越轨行动——全都是在那瘦腿子皮包骨的学徒的帮助和教唆之下做出来的。” 第十八章 简单的说明两点——第一,歇斯底里的威力;第二,环境的力量 亨特尔夫人举行早宴之后的两天中间,匹克威克派们在伊顿斯威尔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可敬的领袖的消息。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又只好自个儿去寻找他们自己的消遣去了,因为文克尔先生接受了极其恳切的邀请,继续住在卜特先生府上,把他的时间都贡献在陪伴他的和善可亲的女主人上面。其间也并不缺少和卜特先生的偶然的交际,来使他们的幸福臻于完美的境地。这位伟大人物因为一心一意沉浸于替社会公益设想和摧毁《独立报》,所以不习惯于走下他的精神的尖塔从而降到普通人的卑微的水平线上来。虽然如此,这次他好像是为了对匹克威克先生的任何信徒特别表示恭维起见,却软下了心肠,跨下他的高坛,在地面上走路了!大发慈悲地使他的言辞适应于群众的理解力,并且在外表上——纵使不是在精神上——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这就是这位有名人物对待文克尔先生的态度,所以当这位绅士知道了如下的发生的事情之后,自然免不了要显现出一副极大的惊骇:那时他正一个人呆在早餐室里,忽然门很快地被人打开了,又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卜特先生威风凛凛地走到了他面前,咬牙切齿地把他伸出的手推到一边,像是要把他说的话更有力地吐出似的,于是声音就变得像拉锯一般地粗嘎难听—— “蛇!” “先生!”文克尔先生叫,从椅子里跳起来。 “蛇,先生!”卜特放高声音重复一遍,随后又压低声音:“我说,蛇呵,先生——你尽量干吧。” 你和一个人在上午两点钟分手的时候,关系还是极其友好的,而到了九点半,他又遇见你的时候,却管你叫蛇了,推断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岔子,夫非没有道理的。文克尔先生就是这样想。他于是还报了卜特先生的冷酷的凝视,而且按照这位绅士的要求尽量利用起“蛇”的那套本事来。可是“尽量”却不过是“毫无”而已;因此,经过了一两分钟紧张的沉默之后,他说: “蛇,先生!蛇,卜特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真滑稽。” “滑稽,先生!”卜特先生大喊,手一挥,表示他很想把那只不列颠金属茶壶掷到他的客人头上。“滑稽,先生!——不,我要冷静一点;我要冷静一点,先生。”卜特先生为了证明他的冷静,就扑通一声向椅子里一坐,气得嘴里直喷泡沫。 “我亲爱的先生,”文克尔先生插进一句。 “亲爱的先生!”卜特回答说。“你怎敢叫我亲爱的先生呵,先生?你怎敢正视我的脸和对我说这种话呢,先生?” “好吧,先生,假使你说到这话,”文克尔先生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怎么敢正视我的脸,说我是蛇呢,先生?” “因为你是一条蛇。”卜特先生回答说。 “拿出证据来,先生,”文克尔先生急切地说。“拿出证据来。” 编辑的深沉的脸孔上闪过了一道恶毒的怒容,从口袋里掏出当天早晨的《独立报》,用手指指着一段文章,把报纸从桌子上丢给文克尔先生。 这位绅士拿起来一看,那是这样的: “我们的那些低贱无能的同行,在本镇近日的选举中间,用他们令人厌恶的言论曾经说过一些斗胆侵犯私生活的神圣的污辱之言,用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态度说到我们从前的候选人——嗯,虽然他失败了,但我们却还要说他是我们将来的候选人——非兹金先生的个人私事。我们这些懦弱的同行是在干什么呢?假如我们也像他一样不把社会礼仪放在眼里,把那侥幸遮着他的私生活,使他免掉了众人的讪笑——纵使不说众人咒骂——那末这恶棍会怎么说法呢?假如我们把那些众所周知的,并且除了我们的那位鼠目寸光的同行之外人人都显而易见的事实加以指出,加以注释的话,那又怎么样呢——假使我们把我们动手写这篇文章时才收到的,一位具有天才资质的本镇人及兼本报通讯员寄来的这一篇情深意切的诗加以发表的话,又会怎样呢? 咏铜壶 啊卜特!结婚钟响时, 假使你已经知道她是, 她是会变成多么虚伪的薄幸儿; 你当时就会,我发誓, 做出你现在不得不做的事, 干脆把她交给了文xx。 “你说,”卜特先生庄严地说:“‘薄幸儿’要用那几个字来压韵,你这浑蛋?” “薄幸儿压什么韵吗?”卜特太太说,她刚刚在这时进来抢先作了回答。“薄幸儿压什么韵呢?啊,我想是应该压上个文克尔吧。”说着这话,她就对那位惶恐的匹克威克派甜蜜地微微一笑,并且把手伸给他。那兴奋的青年人要不是被卜特愤怒地阻止了的话,还会糊里糊涂地接住哪。 “回去,太太——回去!”编辑说。“当着我的面和他握手啦!” “卜先生!”他吃惊的太太说。 “可怜的女人,你看,”丈夫叫。“你看,太太——《咏铜壶》,‘铜壶’呢,——就是我,太太。‘她是会变成多么虚伪。’——就是你,太太——你!”卜特先生对他的妻子爆发了这一阵并非没有带着某种像是寒颤的东西似的狂怒之后,把《伊顿斯威尔独立报》向她脚下一掷。 “我倒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吃惊的卜特太太说,弯下腰拾起报纸又重复道。“我倒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 卜特先生在他妻子的藐视的眼光之下畏缩起来。他曾经拼命鼓起勇气来,但是马上又松了劲儿。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这句话读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卜特太太说话的那种声调,那种眼色,那种冰冷冷的意味,仿佛是表示着不久后就有什么不幸报应到卜特的头上似的,这对他起了解怒的作用。现在就是最笨的观察者也能看得出他脸上的愤怒转为惶恐的神情,像是乐意把他的威灵吞靴子让给任何同意在这时候代替他站在那里的有本事的替手。 卜特太太读了那段文章,很响地尖叫一声,笔直地躺在火炉旁边的地毯上,嘶叫着,用脚后跟在地毯上敲着;那样子毫无疑意证明了她的感情的发泄是正当的。 “亲爱的,”吓坏了的卜特说——“我并没有说我相信呀;——我——”但是这不幸的男子的声音被他的配偶的嘶叫的声音淹没了。 “卜特太太,我求你,我亲爱的太太,镇静一些,”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尖叫声和敲脚声比以前更大而且次数来得更多了。 “亲爱的,”卜特先生说,“我很抱歉。假使你不顾虑你自己的身体,请你顾到我吧,亲爱的。这样会有一群人来这里看我们笑话的。”但是卜特先生越恳求得热烈,嘶叫就越来得猛烈。 然而,非常幸运的是,——卜特太太有一个随从,一位青年女子,她在名义上是雇来替卜特太太梳妆的,但是她在好多方面都有用处,尤其是对于一个特殊的部门,就是经常地教唆主妇在一切愿望和企图上都跟不幸的卜特做对。这些叫唤声传进了这位年青女子的耳朵,把她引了进去,因为跑得太快,使她的帽子和发鬈的精致的布置几乎有点显得乱糟糟的。 “啊,我的亲爱的、亲爱的夫人!”那侍女叫,发疯似的向倒在地下的卜特太太身边一跪。“啊,我的亲爱的夫人,什么事情呀?” “你的主人——你那畜生一样的主人,”病人喃喃地说。 卜特显然是让步了。 “丢脸啊,”侍女责备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被他气死的,太太。可怜的宝贝呵!” 他再退让一步。对方乘机攻击过来。 “不要离开我呀——不要离开我,葛德文,”卜特太太喃喃地说,用一种歇斯底里的痉挛动作抓住那位葛德文的手腕。“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了,葛德文。” 听了这发自内心深情的呼唤,葛德文演起了这个自编家庭悲剧的一员,她顿时泪如泉涌。“不会的,太太,不会的,”她说,“啊,先生,你太过份了,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夫人受到你伤害有多么的深痛;啊,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知道——我一向就是这么说的嘛。 不幸的卜特有些畏惧地看看她们,但是没有说什么。 “葛德文,”卜特太太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 “太太,”葛德文轻声说。 “但愿你知道我曾经多么爱这个人阿——” “不要去想它了,太太,”侍女说。 卜特显得非常吃惊。这正是打垮他的时候。 “而现在呢,”卜特太太呜咽地说——“现在,归根结蒂,他却这样待我;当着第三者的面来责备和侮辱我,而这第三者差不多还是陌生人呢。但是我可不能就忍下这口气!葛德文,”卜特太太抬起身体倚在她的待从手臂里继续说,“我的哥哥,那个中尉,他一定会干涉的。我要和他分居,葛德文。” “那是他活该嘛,太太,”葛德文说。 分居的威吓在卜特先生脑子里唤起了怎么样的思想,这他忍住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非常谦卑地说了下面一句话来满足自己—— “亲爱的,你听我说好不好?” 唯一的回答是新的一阵呜咽;卜特太太是更加歇斯底里了,她要人家回答她,她投生到这世上有什么意思,还问了许多这类的话。 “宝贝,亲爱的,”卜特先生这样规劝道:“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呀,我相信那文章一定是胡说八道,什么根据都没有,我的亲爱的——哦!不可能的。宝贝,我只是生生气而已,亲爱的——可以说我是发怒了——可是我是生气那些《独立报》居然能刊出这种带有巨大污辱性的文章,而整个事情也不过如此呵,”卜特先生恳求似的像那位风波中无辜的祸首投了一下眼色,仿佛请他不要再提起一样。 “那末,先生,你打算怎么来补救呢?”文克尔先生问,他看见卜特失了勇气的时候自己却来了勇气。 “啊,葛德文,”卜特太太说,“打算用马鞭子去抽《独立报》的编辑——是不是,葛德文?” “别说话,别说话,太太;你安静地歇歇吧,”侍女答道。“我相信他会的,假使你要的话,太太。” “当然的,”卜特说,因为他的妻子又显出要发怒的明显的征兆了。“我当然会的。” “什么时候呀,葛德文——什么时候?”卜特太太说,她还没有决定发作不发作。 “马上,真的,”卜特先生说:“在太阳下山之前。” “啊,葛德文,”卜特太太继续说,“这是对付诽谤和恢复我的名誉的唯一办法。” “当然的罗,太太,”葛德文回答。“任何男子,总不能不这样做的。” 所以,因为卜特太太的歇斯底里还未去净,于是卜特先生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做之类的话;但是卜特太太每一想到她居然受到怀疑,就受不了地想发作出来,要不是葛德文在一旁勤勉不倦地劝服,被征服的卜特再三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无疑现在就已经是个狂暴的世界了。最后,当这个不幸的人被威吓和叱责得回到他的正常水平上时,卜特太太终于没事了,于是他们一起去吃早饭。 “你不会让这下流报纸的诽谤缩短你在这里的逗留吧,文克尔先生?”卜特太太说,满面泪痕微笑着。 “我希望不会,”卜特先生一面说,一面由于怀着某一种愿望而激动起来,就是希望他的客人会被他这时正举到嘴边的那块烤面包噎死:这样就可以有效地结束他在这里的逗留了。 “我希望不会吧。” “你真好啊,”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匹克威克先生来了一封信——这是特普曼先生告诉我的,我今天早上在卧室门口接到他一张便条——匹克威克先生的信里要我们今天到坟堆上去找他;我们中午要坐马车走了。” “但是你会再来玩的呀,是吗?”卜特太太说。 “啊,当然,那是一定的,”文克尔先生回答。 “一定吗?”卜特太太说,偷偷对客人温柔地瞟一眼。 “一定,”文克尔先生答。 早饭在沉默中吃了,因为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卜特太太是懊恼失掉一个情郎;卜特先生是在想他用马鞭抽《独立报》编辑的轻率的誓言;文克尔先生是想着他无辜地落在这么尴尬的处境里。中午到了,在说了许多声再见和答应了再来以后,他告辞了。 “他要是再来的话,我就毒死他。”卜特先生一边走到他在里面制作他的有如暴风雨一般的大作的小小办公室里去,一边心里这样想着。 “我要是再来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的话,”文克尔先生向孔雀饭店走去的时候,心里这样想到,“那我自己就活该吃马鞭子了——如此而已。” 他的朋友们已经准备好,马车也差不多齐备了;所以半个钟头不到,他们就已经开始上路了,一路沿着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最近才走过的那一条路,我们已经说过一些这条路的情况,所以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摘录史拿格拉斯先生的诗意而美丽的描写了。 维勒先生就在安琪儿饭店的大门口静候他们,接着把他们引到匹克威克的会客室里,凑巧的是,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在那儿颇为吃惊地看见了老华德尔和特伦德尔,这使得特普曼先生颇为狼狈。 “你好吗?”老年人说,握着特普曼先生的手。“不要犹豫,也不要感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老朋友了。为她呢,我愿意你娶了她;为了你,我倒高兴你没有娶她。像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有一天不难找个更好的呵——呃?”一边说着这些安慰话,华德尔一边拍拍特普曼先生的背,纵声大笑。 “喂,你们好吗,我的好小伙子们?”老绅士说,同时彬彬有礼地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两个人握手。“我刚才已经和匹克威克说过,圣诞节一定要请你们都去。我们要举行一个婚礼了——这次才是个真正的婚礼。” “婚礼!”史拿格拉斯情不自禁地喊道,大惊失色了。 “是呀,婚礼。但是别害怕,”开心的老年人说:“那不过是特伦德尔和伯拉呵。” “啊,原来如此。”史拿格拉斯先生说,这句话解除了那沉甸甸压在他胸口的痛苦的怀疑。“恭喜恭喜,先生。乔怎么样?” “噢,他很好,”老绅士回答。“还是那样贪睡。” “还有令堂、那个牧师和他们大家呢?” “都很好。” “那末,”特普曼先生说,使了一把劲——“那末——她呢,先生?”他把头掉开,并且用手掩着眼睛。 “她!”老绅士说,心里有数地摇一摇头。“你是说我那位独身的亲戚吗——呃?” 特普曼先生点头表示他正是问那失望的来雪尔。 “啊,她已经走了,”老绅士不紧不慢道,“她现在住在一个离我们很远的亲戚家里。她看不得好孩子们,所以我让她走了。哦,你们来吧!饭准备好了,你们坐了这趟车子之后一定饿了。我虽然没有坐,不过也饿了,所以绅士们,现在让我们动手吃吧。” 大家饱餐了一顿盛宴;饭后围着桌子坐好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把他碰到的事和穷凶极恶的金格尔的那种卑鄙诡计的成就叙述了一遍,他的信徒们听了以后,惊骇和愤慨到极点。 “我在那园子里感染上的风湿病,”匹克威克先生下结论说,“这使得我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我也碰到一件奇事,”文克尔先生微笑一下说;于是,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询问之下,详述了《伊顿斯威尔独立报》的恶意的诽谤文字,和他们的朋友——那位编辑,因此而起的愤激。 叙述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一直皱着眉头。他的朋友看到了,所以在文克尔先生说完之后,大家都保持着深深的沉默。匹克威克先生把捏紧的拳头在桌上重重地一捶,这样说: “这可不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吗?”匹克威克先生说,“仿佛我们注定了就是一个灾星,无论走到谁的家里,总会给他们带来不断的麻烦?是不是,我想问各位一句,这是不是说明我的信徒们很轻浮,或者更坏,还是心地很险呢——我就要这样说?——所以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扰乱一个不提防别人的夫人的幸福和平静的心境?这是不是,我说呀……” 要不是山姆拿了一封信进来,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滔滔雄辩,他是一定还要再说一些时候的。他把手绢在额头上抹抹、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用平常那种温和的声调的声音说—— “你有什么事呀,山姆?” “刚才到邮局去了一趟,发现了这封信,已经放在那里两天了,”维勒先生回答,“它是用‘封缄纸’封的,笔迹是圆形字体。” “我不认得这个笔迹,”匹克威克先生说,打开信。“嗳呀,上帝保佑!这是什么;一定是开玩笑;这——这——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事情?”大家一致的询问。 “不是什么人死了吧?”华德尔说,看见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的恐怖神情吓了一跳。 匹克威克先生不答,只是把信推到桌子对面,叫特普曼先生大声念出来,自己向椅子背上一倒,脸上带着叫人看了心慌的茫然的惊恐神色。 特普曼先生声音略有些发抖地念了信,内容如下: 孔黑尔,弗利曼胡同。 一八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巴德尔控告匹克威克案。 先生, 因为受了玛莎-巴德尔夫人的嘱托,对你提出了毁弃婚约的控诉,原告要求赔偿损失金一千五百镑;本案兹已由“民事诉讼法庭”受理发出训令,谨以奉闻。并请复函告知贵方在伦敦的代理人姓名,以便办理正式手续。 我们是,先生, 你的忠顺的仆人, 道孙和福格。 此致 匹克威克先生尊鉴。 每个人都彼此相望,然后大家都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怀着无言的惊骇;这惊骇的表情里仿佛有那么一种非常动人的东西,使得大家都怕说话。最后特普曼先生打破了沉默。 “道孙和福格?”他机械地复述。 “巴德尔和匹克威克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仔细思量着。 “轻信的妇女的幸福和平静的心境,”文克尔先生茫然地喃喃说。 “这是一个阴谋,”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半晌才恢复了能够重新说话的能力。“是那两个贪婪的律师,道孙和福格,他们弄出来的卑鄙的阴谋。巴德尔太太决不会这样做的;——她下不了这种狠心;——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真笑话——真笑话。” “关于她的心呢,”华德尔说,微笑一下,“当然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但是,并不是我要使你丧气,关于她的理由呢,我说呀,道孙和福格却比我们谁都明白得多。” “这是下流的敲竹杠的企图,”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希望如此,”华德尔说,短短地干咳一声。 “谁听见我对她说过什么——除了一个房客对女房东应该说的话之外?”匹克威克先生非常冒火的继续说。“谁看见我和她在一块儿过?就是我这些朋友们也没有呀!——” “除了那一次,”特普曼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的脸变了色。 “啊,”华德尔说。“唔,这是重要的。那次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吧,我想?” 特普曼先生畏缩地对他的领袖很快地瞥了一眼。“嘿,”他说,“可疑的地方并没有;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她确实是倚在他的怀里的。” “嗳呀,我的天!”匹克威克先生失声地喊,因为那场情景的回忆强有力地袭上他的心头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说明环境的力量的实例!不错,她是倚在我的怀里——是这样的。” “而我们的朋友是在安慰她的悲伤哪,”文克尔先生带着点儿恶意地说。 “是这样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不否认。是这样的。” “哈罗!”华德尔先生说;既然那件事并无可疑之处,这就显得有点古怪了——是吗,匹克威克?啊,你这馋嘴猫儿——馋嘴猫儿!”他笑得碗橱里的杯子也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看上去是多么可怕的巧合!”匹克威克先生喊,把下巴托在手上。“文克尔——特普曼——我请你们原谅我刚才说的话。我们都是环境的牺牲,而我是最大的。”匹克威克这样道了歉之后,开始捧头深思了起来,而华德尔则对场中诸人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看了一圈。 “但是我要加以解释,”匹克威克先生说,抬起头来,并且捶着桌子。“我要去找这个道孙和福格!我明天就到伦敦去。” “明天不行,”华德尔说:“你跛成这个样子,是无法立即就去的。” “那么就后天。” “后天是九月一号,你已经说过无论如何一定要和我们坐车到乔弗雷-曼宁爵士的园地去,并且一定和我们一道吃饭,纵使你不上场。” “那末也罢,就大后天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星期四吧——山姆!” “是的先生,”维勒先生答应。 “订两个到伦敦的外座。星期四上午的,是给你和我订的。” “就是啦,先生。” 维勒先生出了房间,慢腾腾地走去干他的差使,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在地上。 “真是令人无法相信,我这位皇帝!”维勒慢慢地在大街上走着,喃喃自语道:“吊着那个叫什么巴德尔太太的膀子——而且她还有个小把戏!这些老家伙总是爱搞这些无聊的玩艺,尽管一个个看上去倒还是规规矩矩的。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我相信他是不会干的!”塞缪尔-维勒先生一面这样感慨着,一面上票房去了。 第十九章 快活的日子,得了不快活的收场 鸟儿们因为自己心境的和平与个人的安乐,快活得很,一点不知道九月一日那天早晨为了要惊吓它们而作的种种准备,无疑是把这个早晨作为这一季里最愉快的早晨之一夹欢迎的。许多小鹧鸪在地上的残梗之间得意地走着,带着青年人那一种过分讲究的花花公子气;许多老的呢,显出一种有智慧有经验的鸟儿的神气,用圆圆的小眼睛看着小鸟的轻浮;它们全都不知道即将临头的恶运,兴高采烈地在清鲜的早晨空气里面晒太阳,而一两点钟之后却被打死在地上了。可是我们感伤起来了:还是让我们说下去吧。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晴朗得使你几乎不能相信英格兰的夏季的那几个月份已经刚刚过去。篱笆、田野、树木、山和原野,呈现出它们的永远变换着的浓绿的色调;几乎没有一片落叶,几乎没有些微的黄色点缀在夏季的色泽之间,告诉你秋天已经来临。天上明净无云;太阳照得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和万千只昆虫的相和声,充满在空中;茅屋旁边的园子里挤满了一切颜色又丰富又美丽的花,在浓露之中闪耀着,像是铺满了灿烂的珠宝的花床。一切都带着夏季的特性,它的美丽的色彩还一点儿没有褪色。 就是在这样的早晨,一辆敞篷马车装了三位匹克威克派(史拿格拉斯先生自愿留在家里了)、华德尔先生、特伦德尔先生,还有山姆-维勒靠着车夫坐在驭者台上,开到靠马路的一所围场的大门旁边,那问口站着一个高而瘦削的猎场看守人,和一个穿了半统靴和打着皮绑腿的孩子:带着一对猎狗,每人还带了一只极大的口袋。 “喂,”那人放下踏板的时候,文克尔先生对华德尔耳语说,“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打的野味足以装满他们的口袋,不是吗?” “装满吗!”老华德尔喊。“嘿,是嘛!你装一只,我装一只;都装满之后,我们的猎衣的口袋还可以装上不少哪。” 文克尔先生对这话没有作什么回答,下了车;但是他心里在想,假使大家在这田野里等他装满了一只口袋,他们是有很大的可能要受凉了。 “嘿,朱诺,小姑娘——嘿,婆娘;卧下,达夫,卧下,华德尔抚弄着两条狗说。“乔弗雷爵士当然还是在苏格兰罗,马丁?”” 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点了点头,又说了声是,他有点怀疑地对文克尔和特普曼先生看,两个人拿着枪的姿式十分古怪,就像是从来没摸到枪一样。 “我的朋友们对于这一套还不怎么在行哪,马丁,”华德尔说,他注意到那种眼光了。“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老话说得不错。他们有一天会成一个好枪手的。可是还要请我的朋友文克尔先生原谅我这话;他是有过些经验的。华德尔说到这里朝文克尔笑了笑。” 文克尔先生在他的蓝色领巾上面怯弱地微笑一下作为接受这个称赞,在他的羞怯的不知所措之中使自己和枪莫名其妙地缠在一道了,假使枪已经装了弹药,他一定是不可避免地当场打死了自己。 “枪里装了弹药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个样子拿法呵,先生,”高个儿的猎囿看守人粗声粗气地说,“不然的话,你不使我们哪一个成了冷盘才见了鬼啦。” 文克尔先生被这么一警告,突兀地变动了一下枪的地位,这么一来,偏巧又叫枪杆子和维勒先生的头相当猛烈地碰了一下。 “哦!”山姆一边拾起被敲落的帽子,也揉着额角道:“先生!假使你依然这么干法,那么你将是我们中最快就能装满那个口袋,还有剩余的英雄啦!” 打着皮绑腿的孩子一听到这话就大笑起来,但文克尔先生对他很威严地皱了皱眉头后,他又装得他仿佛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笑为何物的样子。 “你教这孩子去哪儿给我们送饭去呢,马丁?”华德尔问。 “十二点钟的时候,在一树岗的坡上,先生。” “那不是乔弗雷爵士的地吧?” “不是,先生;不过紧挨着它。那是鲍尔德威大尉的地;但是那里没有人会妨碍我们,那里有一块很好的草地。” “很好,”老华德尔说。“那末我们越早去越好。那么,你十二点钟的时候加入我们那一伙吧,匹克威克?”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想去看打猎,尤其是他对于文克尔先生的生命和四肢有点儿担心。而且,在这样诱人的早晨,朋友们去作乐,自己却回去,这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儿呀!所以,他带着非常悲伤的神情回答说: “唉,我看只好这样了。” “这位绅士不会打吗,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问。 “不会,”华德尔回答:“而且他腿是瘸的。” “我倒非常想去,”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想去。” 一阵停顿之后。 “在篱笆那边有一辆手推车,”孩子说。“假使这位绅士的当差的推着他在小路上走,他就可以靠近我们了,过篱笆什么的我们就抬一抬。” “再好没有了,”维勒先生说,他因为热切地渴望着看他们打猎,所以很有兴趣。“再好没有了。说得对,小家伙;我马上去把它推出来。” 但是这里发生了一个困难。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坚决反对使一位坐了手车的绅士参加打猎的团体,因为这是大大地违反一切成规和先例的。 这是一个大阻碍,却不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阻碍。猎场看守人受了好话的劝诱和受了钱的贿赂,并且把最初提出用这工具的那个有创造性的孩子的头上“打了一拳,”算是出了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放进了车子,大家出发了。华德尔和高个儿猎场看守人领头,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推着压队。 “停下来,山姆,”他们在第一片野地里走了一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什么事情呀?”华德尔说。 “如果文克尔不换个样子拿枪,我想我决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道。 “要我怎么拿呢?”可怜的文克尔说。 “枪口向着地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答。 “这不像个打猎的人呵,”文克尔申辩说。 “我不管那像不像打猎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能为了体面的缘故在小车里吃一枪,叫什么人于以借此庆祝。” 我知道这位绅士总得要叫什么人吃一枪的,”高个儿咆哮着说。 “好的,好的——我倒无所谓,”可怜的文克尔先生说,把枪托转过来向上拿着——“瞧。” “这就太太平平了,”维勒先生说;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 “停下!快停下,”他们才走了几码远,匹克威克先生又说道。 “又是什么?”华德尔说。 “特普曼的枪不安全:我知道那是不安全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什么!不安全?”特普曼先生转过身来,用非常吃惊的语调说。 “你拿得不安全呵,”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很抱歉我又提出抗议,但是我不能同意再走下去,除非你也像文克尔那样拿着枪。” “我看你还是那样好些,先生,”高个儿猎场看守人说,“不然的话,你不是会打了自己,就是打了别的什么。” 特普曼先生极其勤快地连忙照着做了,大家重新前进;两位游猎家倒提着枪走着,就像出大殡的两个雇佣执绋人。 两条狗突然呆呆地站住了,大家偷偷地前进一步,也停了下来。 “这些狗的腿怎么的啦?”文克尔先生低声说。“它们站着的样子多古怪呀。” “别响,你能不说话吗?”华德尔轻轻地回答。“你看不出来吗,它们是在‘指点’?” “指点!”文克尔说,瞪着眼睛四面看,仿佛希望在那一片景色中间发现这些聪明的畜生促使他们特别注意的什么特别的美景。“指点!它们指点什么?” “留神看着阿,”华德尔说,那时正在兴奋的心情中没有注意那问题。“行啦。” 一阵尖锐的呼呼声响了起来,文莱尔先生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是那枪打得不是鸟儿,而是他自己一样。而枪声过后的硝烟则迅速地在地上掠了过去,卷上了天,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鸟在哪里?”文克尔先生说,兴奋到极点了,四面八方地看着。“在哪里呀?”告诉我什么时候开枪。在哪里——在哪里?” “在哪里呀!”华德尔模仿着文克尔说着,拾起了猎狗衔来的放在他脚下的两只小鸟,故作惊讶地说,“嗳,在哪里!在这里呵!” “不是,不是,我是说另外的那些,”狼狈的文克尔掩饰着说。 “这时候是去得老远了,”华德尔回答,冷冷地把他的枪重新装上弹药。 “不到五分钟,我们可能又要碰到一群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说。“要是这位绅士现在就开始放枪,也许鸟儿们飞起来的时候他正好把子弹放出枪筒。” “哈!哈!哈!”维勒先生大笑。 “山姆!”匹克威克带着斥责道,他很同情他的信徒的那种窘困和无地自容的神情。 “先生。” “不要笑。” “当然不呵,先生。”因此,为了保证不笑,维勒先生就在小车后面硬扭曲着脸孔忍住笑,那打绑腿的孩子看见他那副神情觉得非常有趣,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立刻就挨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一拳,他呢,因为正需要一个借口,好转过身去掩藏自己的笑容。 “了不得,老朋友!”华德尔对特普曼先生说:“不管怎么,这一次你总是放了枪。” “是呀,”特普曼先生沾沾自喜道,“我的确是放了。” “干得好。下次你会打着什么的,只要你留神。很容易嘛,是吗?” “是呀,很容易,”特普曼先生说。“可是搞得肩膀很疼呢。我几乎被它撞翻了身。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小小的火器的反冲力居然有这么大。” “啊,”老绅士说,微笑着:“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的。喂——你们小车子没有什么事了吗——都妥当了吗?” “妥当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那末跟上来吧。” “请抓紧一点,先生,”山姆说,抬起车子来。 “呃,呃,”匹克威克先生答;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小车被抬过篱笆旁边的梯磴,进入另外一块田野,匹克威克又被放了进去,这时,华德尔大声地说,“小车停下来吧。” “是啦,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停了下来。 “那末,文克尔,”老绅士说,“你轻轻地跟我来,这次不要太迟了。” “你放心吧,”文克尔说。“它们在指点吗?” “没有,还没有呢,嘘……现在安静点儿,跟着我。”于是他们偷偷摸摸地走着,而且本来是可以就这么静悄悄地一直走到射击猎物的最佳方向。但是正在紧要关头,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枪也许是不合还是发生了什么微妙的纠缠,偶然间居然走了火,幸亏高个儿并没有站在孩子的旁边,不然那子弹从孩子的头顶上射过去的话,就正好打在他身上了。 “嘿,你这到底是干什么?”老华德尔说,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平平安安飞掉了。 “我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种枪,”可怜的文克尔回答,他看看枪机,仿佛这样就会有什么效果一样。“那是它自己放出去的。它自己要这样呵。” “自己要这样!”华德尔学他的说法,态度里带点儿火气。“我看它自己要杀人了。” “不久它就要这样的,先生,”高个儿用低沉的预言的声调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文克尔先生愤愤地说道。 “没有关系,先生,没有关系,”高个儿猎场看守人回答:“我是没有家庭的,先生;这个孩子的母亲可以从乔弗雷爵士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假使他在他的地上被打死的话。再装上弹药吧,先生,继续吧。” “拿掉他的枪,”匹克威克先生在小车里喊,他听见高个儿的不祥的暗示吓坏了。“拿掉他的枪,听见没有,你们?” 但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来服从这个命令;文克尔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投了反叛的一瞥之后,又装了弹药;和其他人一道前进了。 我们应该说明,据匹克威克先生说,特普曼先生走的样子比文克尔先生所取的姿态表现得要好得多。虽然如此,这绝不妨害后一位绅士在行猎的一切问题上是一个伟大的权威;因为,正如匹克威克先生优美动人地说过的,不知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最好的和最能干的哲学家,他们在理论方面是十全十美的科学之光,但是要自己实际去做的话,却完全不能够。 特普曼的办法如同白水一般的简单,极其简单。他具有一个天才的人的敏慧和洞察力,立刻看出应该学会的主要两点是这样的——第一,放枪的时候不要伤了自己,第二,也不要伤了旁边的人;显然的,把放枪的困难总括起来说的话,最好的办法是紧闭着眼睛朝天上放。 有一次,特普曼先生开了枪之后,睁开眼来一看,只见一只肥大的鹧鸪正受了伤落下来。他正要去庆贺华德尔先生的每发必中的成功,那时那位绅士向他走过来热烈地握住他的手。 “特普曼,”老绅士说,“你瞄准了这只鸟的吗?” “没有!”特普曼先生重复说——“没有。” “你瞄准了的,”华德尔说。“我看见你瞄的——我看见你选了这一只——你举起枪来瞄准的时候我注意你来着;我可以这样说,世上最好的枪法也不能比这一枪再漂亮了。你对于这玩意儿比我想像的要老练得多,特普曼;你骗我,你以前出过场的。” 特普曼先生徒然带着一种自制的微笑来否认说他从来没有那样。人家把这微笑错认成了相反的证据;从此以后他的名声就建立了起来。当然像这种轻易获得的名声,并不是单单这一种,而且这种幸运的事情也并不限于打鹧鸪呵。 同时呢,尽管文克尔先生开了无数枪,搞得又是烟又是火的,但却没有像特普曼先生那样留下任何值得注意一下的结果,有些时候,他把子弹耗费在半空里,有些时候又使它们向着地面呼啸而过,对于那两只狗来说,它们的生活是处于一种毫无保障的状态之下。当然如果把这个作为任意射击来看,那是极奇曼妙和富有变化的,但是作为准确目标的射击来看,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失败。这是一个既定的公理,“每颗子弹都有它们注定的归宿。”不过假使把这话用在这里的话,那么文克尔先生的子弹一定是不幸的宠儿了,被剥夺了天然的权利,被马马虎虎地丢在世界上,没有了任何归宿。 “喂,”华德尔走到小车旁边说,指着他那愉快的红脸上的滚滚的汗珠:“冒烟的天气呵,是吗?”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太阳热得可怕,连我都觉得。我不知道你们怎样。” “嘿,”老绅士说,“真热。但是,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你看见那边的绿岗子吗?” “当然。” “那就是我们去吃饭的地方;而且拿得稳的,准是像钟一样,那孩子一定已经拿了食物筐子在那里了。” “真在那儿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发了亮。“这孩子很好。我要给他一先令,马上就给。那末,山姆,推过去吧。’” “抓住,先生,”维勒先生说,他一听有希望吃到东西来了劲。“让开点儿,小流子。正象那坐车子到泰本去的绅士对车夫说的,即使你看重我的宝贵的性命就不要摔死我。”维勒先生加快步子跑起来,把他的主人敏捷地推到绿岗子那儿,巧妙地把他从车里倒出来,恰恰倒在食物筐子的旁边,然后极其神速地打开筐子。 “小牛肉馅饼,”维勒先生一面把食物摆在草地上,一面自言自语说。“小牛肉馅饼是非常好的东西,假使你认得做馅饼的女人,并且确实知道这馅饼不是小猫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它们这样象牛肉,连卖馅饼的师傅自己也不知道分别在哪里可。” “他们不知道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知道,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触一触帽沿行个礼。“我曾经跟一个卖馅饼的师傅在一块儿住过,先生,他是个很讨人欢喜的人——而且真是聪明的家伙——他能够用任何东西做饼子。‘你养了多少猫呀,布鲁克先生,’我同他搞熟了的时候说。‘暖,’他说,‘是嘛——很多,’他说。‘你一定是很欢喜猫,’我说。‘欢喜猫的是别人,’他说,对我挤眉弄眼;‘不过它们要到冬天才上市呢,’他说。‘上市!’我说。‘嗳,’他说,‘现在水果上市,猫是过了时。’‘嘿,你这话怎么讲?’我说。‘怎么样?’他说。‘就是说我决不会参加肉铺的联合组织来抬高肉价呵。’他说。‘维勒先生,’他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凑着我的耳朵捣鬼话——‘你不要再提这事了呀——但是那全在乎作料。饼子都是这些高贵的畜生做的哪,’他指着一只非常可爱的斑纹小猫说,‘我把它们用作料烧做牛排、小牛肉,或者腰子,根据需要。不但如此哪,’他说,‘我能够把小牛肉做成牛排,或者把牛排做成腰子,或者把这些随便哪一种做成羊肉,只要市面上变化和口味改变了,说一声要什么我马上就办到!’” “这人一定是个前途大有可为的年轻人阿,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微微地发了一阵抖。 “正是嘛,先生,”山姆回答说,继续干他腾空食物筐子的工作,“饼子做得呱呱叫哪。舌头,这是个很好的东西,只要不是女人的。面包——火腿膝关节,真漂亮——冷牛肉片,非常之好。那些石头瓮子里是什么,你这靠不住的小东西?” “这一只里是啤酒,”孩子回答说,从肩膀上卸下两只用皮带结在一起的大石头瓮子——“那一只是凉的五味酒。” 总而言之现在吃这顿饭是再好也没有的啦,维勒满意地瞅着自己布置的食物。“那末,绅士们,就像英格兰人装上刺刀之后对法兰西人说的那样——动手吧。” 要大家不辜负这顿丰盛的饭菜,是不必请第二次的;而且也用不着催促,维勒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和两个孩子,就在稍微离开了一点儿的草地上把他们的一份大吃起来,一棵老橡树供给了大家一个愉快的荫庇处所;一大片耕地和草场的富饶的远景,点缀着茂密的篱笆和许多树木,伸展在他们脚下。 “愉快——十分愉快!”匹克威克先生说,他那富于表情的脸上的皮肤,因为太阳晒的,很快就脱了一层皮。 “正是呀,正是呀,老朋友,”华德尔回答。“喂,来一杯五味酒吧。”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而他喝了之后脸上的满意神情证明了这句回答的诚心诚意。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咂着嘴唇。“非常之好。我要再喝一杯。凉的,非常凉。来吧,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仍然抓住瓮头不放,继续说,“干一杯。为我们丁格来谷的朋友们干一杯。” 在大声欢呼中大家举杯喝了。 “我想到了一个调整我射击准头的法子,”文克尔先生一边用小刀切面包和火腿,一面继续说道:“我要把一只死鹧鸪放在木桩上,用它来实习,开头离得近一些,慢点儿地再增加些距离,我想这是非常不错的练习吧,”“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就是这样练的,”维勒先生接口道,“他就是这么做的,一开始是离两码远,但是第一枪就把鸟给吓跑了,以后再也没有继续下去了,当然,谁以后再也没看见他身上再沾着一根羽毛。”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请你把你的故事留着,等要你说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罗,先生。” 维勒先生霎了一下他那没有被举到嘴上的啤酒杯子遮住的眼睛,那样子是如此地微妙,使得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地捧腹大笑起来,连高个儿也微笑了。 “唔,这的确是顶好的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说,急巴巴地看着石瓮:“而且天气热到极点,嗯——特普曼,我的亲爱的朋友,干一杯五味酒吗?” “很乐于奉陪,”特普曼先生答;喝了这杯之后,匹克威克又喝一杯,为的是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橘皮,因为橘皮总是不对他的口味的;发现里面并没有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又喝了一杯祝他们的不在场的朋友健康,然后又感觉到自己义不容辞要提议再来一杯祝贺那不知名的调五味酒的人。 这样继续不断地举杯,使匹克威克先生受了很大的影响;他的脸上闪耀着极其欢快的表情,笑声不离嘴,快活的笑意在眼睛里闪烁。他逐渐屈服于这兴奋性的饮料的力量之下,再加上天热,就尤其失了自主,拚命想记起一支他婴孩时代听见过的歌而终归失败,想再喝几杯来加深记忆,结果却刚刚得到相反的效果;因为忘掉了歌词,他竟连任何字眼都说不出来了;最后,他站起来打算向他的同伴们发表一篇流利的演说,却跌进了小车,当时就呼呼地睡着了。 筐子重新装好了,并且发现要把匹克威克先生从麻痹状态中唤醒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大家讨论了一下,还是叫维勒先生把他的主人推回去呢,还是等他们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再来找他。终于决定了后一办法,因为他们这次出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又因为维勒先生非常坚决地要求参加,因此就决定把匹克威克先生留在小车里睡觉,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来喊他。所以他们走了,让匹克威克先生在树荫下面极其舒服地打着鼾。 匹克威克先生要是等不到他的朋友们的回来,一定会打鼾到昏暗的黄昏或是晚上,这是绝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当然大家都以为他会平平安安地在那里进行他个人的安稳地休眠,但是他却并没有平平安安地在那里睡多长时间,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事干扰了他。 鲍尔德威大尉是一个矮小的凶狠的人,欢喜打一条硬的黑领结,穿一件蓝色紧身长外套,他在他的地产上散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根头上包着黄铜的粗大的藤杖,还带着一个园丁和一个副园丁,都是一张驯顺的脸孔,鲍尔德威大尉对他们(园丁们,不是手杖)发起命令来,威严和凶狠应有尽有:因为鲍尔德威大尉的妻子的一个妹妹嫁了一位侯爵,大尉的房子是一幢别墅,他的领地是“园囿”,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的崇高、威严和伟大。 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睡了半个钟头,小小的鲍尔德威大尉就跨着大步子,尽他的身材和身份所能办到的迅速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园丁,鲍尔德威大尉走近橡树的时候站住了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风景,仿佛他觉得风景应该大大地感谢他来注意到它们似的;随后用手杖使劲在地上一敲,喊他的园丁头目。 “亨特,”鲍尔德威大尉说。 “是,先生,”园丁说。 “明天早上把这地方辗一辗——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当心替我把这地方弄得像个样儿——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还有提醒我弄一块牌子,禁止越界的人、弹簧枪以及其他等等,总之不准一般平民进来。你听到没有,亨特;听到没有?” “我不会忘记的,先生。”亨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请你原谅,先生,”另外一个仆人说,走过来敬一个礼。 “唔,威金斯,你有什么事?”鲍尔德威大尉说。 “请你原谅,先生——但是我想今天这里已经有越界的人啦。” “嘿!”大尉说,怒目四顾。 “是的,先生——我想,他们在这里吃过饭了,先生。” “啊,这些该死的简直无法无天啦!他们真是在这儿吃过饭的,”鲍尔德威大尉一面说一面扫视着那些撒在草地上的面包屑和食物残余。“他们是在这里大吃了一顿,糟蹋了这么好的草地,天哪,我倒还希望这些流氓还在这里,让我好结结实实地教训他们一顿!”大尉一面说,一面握紧他粗大的手杖挥舞着,像是与眼前的空气作战。 “我希望这些流氓还在这里!”大尉暴怒地说。 “请你原谅,先生,”威金斯说,“不过——” “不过什么?呃?”大尉牛似的吼叫着,他的眼光随着威金斯的畏缩的眼光看过去,他看到了那部小车和匹克威克先生。 “你是什么人,你这流氓?”大尉一面说,一面用那粗棍子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身体上戳了几下。“你叫什么名字?” “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喃喃地说,说着就又睡着了。 “什么?”鲍尔德威大尉问。 没有回答。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大尉问。 “无畏吧,我想,先生,”威金斯畏缩地回答。 “这是他胡说——这是他的该死的胡说八道,”鲍尔德威大尉说。“他现在不过是假装睡着罢了,”大尉大大地冒火了。“他喝醉了;他是个喝醉了的平民。把他推走,威金斯,马上把他推走。” “我把他推到哪儿去呢,先生?”威金斯问,非常畏怯的样子。 “把他推到魔鬼那里去,”鲍尔德威大尉回答。 “就是了,先生,”威金斯说。 “且慢,”大尉说。 威金斯站住了。 “把他,”大尉阴恶地笑着说,“把他推到收容无主禽兽的公家兽栏里去;让我们看看他清醒了之后还叫不叫自己‘无畏’。吓唬不了我——他吓唬不了我。把他推去。” 匹克威克就在这专横的命令之下被推走了;伟大的鲍尔德威大尉呢,气鼓鼓地继续散他的步去了。 那小小的团体回来的时候的惊讶真是描写不尽的,他们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已经不见,并且带走了手推车。这简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请诸位想一想,一个瘤子突然之间擅自站起身来走掉,已经是极其离奇了;但是居然为了作乐推走了一部沉重的手推车,那简直是奇迹。他们共同并且分头找遍了一切偏僻处所和角落,又叫又打唿哨、又笑又喊,一切却是同样的结果——找不到匹克威克先生;经过几个钟头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之后,他们得出一个不能叫人满意的结论,那也就是说,他们只好丢下他回家了。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被推进了收容无主禽兽的公家兽栏,还在小车里睡得天昏地暗,这不仅哄动了本村所有的孩童,并且还有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聚集在那儿,等他醒过来看那精彩的瞬间。 例如说当他被推进去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式的喜悦,那么当他醒过来叫了几声:“山姆。”之后则是引起了这场喜悦的高xdx潮。而他则迅速地从小车里坐了起来,惊讶万分地看着周围围观他的村民时,简直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一声共同的叫喊,这当然是他已经醒了的信号;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什么事情?”这又引起了一阵叫喊,比第一次更响亮——假使有这种可能的话。 “看把戏呀!”居民大笑着喊道。 “我在什么地方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在公家鲁圈里,”群众回答说。接着又引起了一片笑闹声。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干了什么啦?从哪里把我弄来的?” “鲍尔德威——鲍尔德威大尉!”是唯一的回答。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叫。“我的当差的呢?我的朋友们呢?” “你哪有什么朋友呀。啊哈!”于是来了一只萝卜,后来是一只马铃薯,后来是一只蛋:还附带其他一些表示群众开玩笑倾向的小动作。他们的举动就像是对待一只动物园里一只正在抓耳挠腮的猴子一样。 这场面真不知要延长到多久,匹克威克先生的苦头也不知还要吃多少,这是谁也说不出的,幸亏有一辆飞快驶过的马车突然停下来,从上面走下了老华德尔和山姆-维勒,前者用比我们写出来——虽不说是读出来——要以快的速度从人群里挤到匹克威克先生旁边,把他抱进了马车,后者也正好结束了和本镇的差役第三回合的单身搏斗。 “到法官那里去控告!”成打的人声这样叫。 “啊,去呀,”维勒先生说,跳上了驭者座。“替我问候法官——替维勒先生问候一下,告诉他我把他的差役打了一顿,还有,如果他再重用一个的话,我明天就再来打他。赶车吧,老家伙。” “我一到伦敦就办这事,我要叫人控告这个鲍尔德威大尉,告他非法拘禁。”马车一开出市镇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大概是我们越了界呵,”华德尔说。 “我不管,”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要去控告!” “不,你不要,”华德尔说。 “我要,凭着——”但是华德尔的脸上出现一种滑稽的表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控制了自己,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老华德尔忍不住笑地说着,“因为他们会反过来告我们喝了太多的凉五味酒。” 不管怎样,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微笑逐渐变成大笑;而后大笑又变成了哄笑;随后大家被哄笑传染了。因此,为了保持这样的好兴致,他们就在刚才的路边第一家小酒店坐下来,每人叫了一杯掺水白兰地,山姆-维勒先生喝了特别浓的一大瓶。 第二十章 这里可以看出道孙和福格怎样是生意人,他们的办事员怎样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人;维勒先生怎样和他的失散多时的父亲有一场缠绵排恻的相见;还可以看出聚在“喜鹊和树桩”的是何等高尚的动物,下面一章会是美妙的一章 在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的尽头,一座熏得黑漆漆的房屋的底层的前间,坐着道孙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四位办事员,那两位先生是威斯明斯特的高等民事法庭的法定辩护士兼高等法院的律师:上面说的这四位办事员每天在这里工作,就像被困在深井里的人一样,不大容易看到天上的光和天上的太阳,但他们的工作时间恰是在白天,白天看不见星光,而在深井里的人就有这种机会。 道孙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是一个阴暗、潮湿而且还带有泥土味的房间,中间隔了一重高高的板壁,遮住办事员们,不让他们被一般人看见。房里有两把旧的木椅子,一只不停滴答滴答响着很大声的钟,一份日历,一个雨伞架,一排帽钉,还有几块搁板,上面放着几捆分了类的肮脏文件、一些贴了标签的旧松板箱子以及许多破烂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制墨水瓶。有一扇通到院子入口的过道里的玻璃门;就在上一章已经忠实叙述过的事情之后的星期五早晨,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维勒紧紧跟随着,在这扇玻璃门的外面出现了。 “进来就是啦!”板壁后面有一个声音这样叫,匹克威克先生轻轻敲门的回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就进了房。 “请问道孙先生和福格先生在家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然后文雅地走近板壁,把帽子脱了拿在手里。 “道孙先生不在家,福格先生有事,”一个声音回答道;同时,这声音的人——耳朵上夹了一支笔——越过隔板,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 一个高低不平的头,土黄色的头发小心地被分在一旁,用生发油粘平,卷成半圆形的头发梢围绕着一张呆板的脸,脸上有一对小眼睛,下面配衬着一个脏兮兮的衬衫领子和一条污秽的黑色阔领巾。 “道孙先生不在家,福格先生有事,”这头所隶属的那个人说。 “道孙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说不定。” “福格先生什么时候才有空呢,先生?” “不知道。” 这时那人开始悠闲地修理他的笔,而另一个在溶一种沸腾性缓泻剂的办事员就躲在他的写字台的盖子下面赞叹地大笑着。 “我想就等等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没有回答;因此匹克威克先生就坐了下来,静听着钟的响亮的滴答声和办事员们喃喃的谈话声。 “真有趣,是吗?”其中的一位——他穿了缀着铜钮子的棕色上衣。被墨水染成了淡褐色厚呢短裤和布鲁彻式的半统靴子——在低声地细说着关于他昨天夜里的奇遇的结局。 “好得要命——好得要命,”调沸腾缓污剂的人说。 “汤姆-肯明斯是主席,”穿棕色上衣的人说:“我到萨摩斯镇的时候是四点三十分,后来我醉得找不到塞进大门钥匙的地方了,所以不得不敲醒那个老女人。嘿,如果老福知道了的话,那不知要说什么呢。说不定要把我辞退了——呃?” 听了这滑稽的话,所有的办事员都大笑起来。 “今天早上福格在这里弄了一个玩艺,”穿棕色上衣的人说,“那时候贾克正在楼上理文件,你们两个到印花局去了。福格在楼下坐着,看着信,这时,我们送了传票去控告的那个在坎怕威尔的家伙,你们知道的,他来了——他叫什么名字呀?” “兰赛,”曾经对匹克威克先生说过话的那个办事员说。 “呵,兰赛——一个尴尬相的主顾。‘唔,先生,’老福说,凶巴巴地盯着他——你们知道他那副样子的——‘唔,先生,你是来处理事情的吗?’‘是呀,先生,’兰赛说,伸手到口袋里拿出钱来,‘欠款是两镑十,费用是三镑五,都在这里,先生;当他把一张用脏纸包的钱拿出来时拼命地唉声叹气。老福先看看钱,再看看他,再用他那古怪样子咳嗽一声,所以我就懂得是要有什么花样了。‘我想你不知道呈文已交上去了吧?所以费用就要增加很多了,’福格说。‘是真的吗?先生,’兰赛说,吃惊地往后一缩:“不过昨天夜里才到期的呀,先生。’‘怎么不是真的,’福格说,‘我的办事员刚才去了呈子嘛。威克斯先生,不是杰克孙已经把布尔曼和兰赛的陈述书送去了吗?’我当然说是的,于是福格又咳了一声,看看兰赛。‘我的天!’兰赛说;‘我急得差点发疯才凑了这些钱,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用。’‘一点儿也没有用,’福格冷冷地说;‘所以你最好回去再弄些钱,赶紧送到这里来。’‘我弄不到了,凭天罚誓,’兰赛一面用力地赌咒发誓,一面用拳头睡着桌子。‘不要威吓我,先生,’福格说,故意发起脾气来。‘我不是威吓你呵,先生,’兰赛说。‘你是的,’福格说;‘出去,先生;走出这个办公室,先生,等你知道怎么检点行为的时候再来。’唔,兰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福格不让说,所以他把钱放进了口袋偷偷跑掉了。门刚关上,老福就转身对着我,脸上挂着甜蜜蜜的笑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份呈子来。‘喂,威克斯,’福格说,‘去叫部马车尽量快快地到法院去把这递上。费用是完全靠得住的,因为他是个家里有好几口子的老实人,一星期有二十五先令的薪水,假使他委托我们辩护的话——到临了他一定要这样的——我知道他的东家们会设法替他付了的;所以我们尽量敲他一笔也好,是不是,威克斯先生;这是基督徒的行为,因为,以他的大家庭和小收入,他这样可以得个教训,叫他不要借债,对他倒有好处,——是不是,威克斯先生,是不是?’——他一面走开一面微笑得这么温和,叫人看见真舒服哪。他真是个呱呱叫的会讲生意经的人呵,”威克斯用无限敬佩的声调说,“呱呱叫,是不是?” 其他三位一致真心诚意地同意这个意思,这小小的故事给了他们无限的最高度的满足和欢乐。 “这些人可爱得很呢,先生,”维勒先生对他的主人低声嘀咕,“他们说笑话是第一等,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咳嗽一声去引动隔板后面的青年绅士们的注意,他们呢,互相谈了一阵散了散心之后,就屈尊来注意一下客人了。 “不知道福格现在有了空没有?”杰克孙说。 “我去看看,”威克斯说,逍逍遥遥地爬下板凳。 “我告诉福格先生说是姓什么的?” “匹克威克,”这些言行录的卓越的主人翁回答道。 杰克孙先生上楼之后立刻就下来了,说五分钟之后福格先生可以见匹克威克先生,然后又回到他的写字台旁边去了。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威克斯低声说。 “匹克威克;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的被告。”杰克孙回答。 从隔板后面传出一阵突然的擦着地板走过的脚步声混合着遏制着的笑声。 “他们在偷看你呢,先生,”维勒先生低低地说。 “偷看我,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你怎么说是偷看我?” 维勒先生指了指后头算是作为回答,匹克威克先生抬头一看,才知道四个办事员都把头伸在那一重木头隔板上面,脸上带着极其津津有味的表情,仔仔细细地观察和估摸着这位据说是玩弄女性的心和挠乱女性幸福生活的人的身材和相貌。当匹克威克先生抬起头的时候,上面那一排人头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笔头在纸上划划的“嚓嚓”声。 挂在办公室里的一只铃突然响了,杰克孙先生应召而去,他从福格的房间里回来的时候,说他(福格)请匹克威克先生上楼去见面。 因此匹克威克先生上了楼,把山姆-维勒留在下面。后楼的房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很堂皇的“福格先生”几个字,杰克孙在门上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叫进去,就招呼匹克威克先生进了房间。 “道孙先生在房里吗?”福格先生问。 “刚进来,先生,”杰克孙回答。 “请他到这儿来。” “好的,先生。”杰克孙退场。 “请坐吧,先生,”福格说:“那里有报纸,先生;我的同事马上就来的,我们等他来了就谈谈这件事吧,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依言坐了下去,手里拿着报纸,却没有看,只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看上去像是有了点年纪,满脸的粉刺,身材看上去就像是个素食者,穿了黑色上衣,黑白相间的裤子和很小的黑色的橡皮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他面前的写字台的一部分,或者也许只有桌子那么多的思想或者感觉。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道孙先生——一位肥肥的、很魁伟的、面色严厉、声音嘹亮的人——出现了;于是谈判开始。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福格说。 “啊!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的被告就是你呵?”道孙威严地说。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 “好,先生,”道孙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啊!”福格说,把手向裤袋里一插,把身体向椅背上一仰,“你打算怎么样呢,匹克威克先生?” “别说话,福格,”道孙说,“让我听听匹克威克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我来,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温和地凝视着那两个搭档——“我到这里来,绅士们,是表示我接到你们那天的信的惊讶,并且问一问你们有什么根据来控告我。” “根据嘛——”福格刚开始说就被道孙打断了。 “福格先生,”道孙说,“我有话要说。” “请你原谅,道孙先生,”福格说。 “说到起诉的根据呢,先生,”道孙继续说,神情之中带着严然的道学家气派,“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和知觉吧。我们呢,先生,我们只是完全按照我们的当事人的话做事。这话呢,先生,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许可信,也许不可信;但是,假使是真的,假使是可信的,那我毫不犹疑地说,先生,我们起诉的根据是强有力的,不能推翻的。你或许是一个不幸的人,先生,或者你是一个有计谋的人;但是假使叫我宣誓作为一个陪审官来发表意见的话,先生,我要毫不犹疑地说,我对于你的行为只有一个意见。”说到这里,道孙仿佛自己是受了侮辱的善人似的,把头一昂,对福格看看,福格把手向口袋里插得更深些,会意地点着头用表示完全一致的声调说,“毫无疑问嘛。” “唔,先生,请你相信我,”匹克威克先生说,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请你相信我,我对于这件事情来说,只是一个不幸的人。” “唔,希望如此,先生,”道孙回答,“我相信你也许是的,先生,假使你被控告的事情是虚构的,那你的确比任何人还要不幸了,你说怎么样,福格先生?” “我要说的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同,”福格回答说,带了一种不信任的微笑。 “这作为诉讼的开始的传票,先生,”道孙继续说,“是经过正式手续发出去的。对了,福格先生,摘要簿在哪里?” “这里,”福格说,递过去一本用羊皮纸做簿面的方形的书。 “记录在这里,”道孙说下去。“‘米德尔塞尔斯,狗票,寡妇玛莎-巴德尔控塞缪尔-匹克威克。损失赔偿金,一千五百镑。原告律师,道孙和福格。一八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完全合乎手续的,先生;完完全全。”道孙咳嗽一声对福格看看——他也说了一句“完完全全”。于是两个人又都重新一起看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末,你们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们真打算进行这件案子了?” “进行吗,先生?——那自然是不用说的了,”道孙回答,适合于他的身份的似笑非笑一下。 “所要求的赔偿损失金确实是一千五百镑?”匹克威克先生说。 “关于这一点呢,我还可以老实告诉你,假使我们的当事人听了我们的劝告,这个数目还要大三倍哪,先生;”道孙回答。 “不过我知道巴德尔太太说过一句话,”福格说,对道孙瞥一眼,“她说少一个铜子儿也不能答应。” “毫无疑问嘛,”道孙严厉地说。因为诉讼是刚刚开始,纵使匹克威克先生想和解,这时也不行的。 “既然你没有什么意见,先生,”道孙说,右手打开一片羊皮纸写的文件,左手把一份纸抄的复本热心地塞给匹克威克先生,“我不妨把这传票的一份抄本给你。这里是原本,先生。” “很好,绅士们,真好,”匹克威克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你们听我的律师的话吧,绅士们。” “那是好得很了,”福格说,搓着手。 “好得很,”道孙说,打开门。 “在我走之前,绅士们,”兴奋起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在门外面楼梯口转过身来说,“允许我说一句,在一切最无耻和最下流的事情中间——” “等一下,先生,等一下,”道孙插嘴说,非常有礼貌的样子。“杰克孙先生!威克斯先生!” “嗳,先生,”两个办事员出现在楼梯底下说。 “我不过是叫你们听听这位绅士在说什么呵,”道孙回答。 “请你说下去吧,先生——无耻和下流的事情,我想你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说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彻头彻尾地冒火了。“我说的是,先生,在世上所有的无耻和下流的事情中间,这是最无耻和下流的。我再说一遍,先生。” “你们听到了吧,威克斯先生?”道孙说。 “你们不会忘了这些话吧,杰克孙先生?”福格说。 “也许你很乐意叫我们骗子吧,先生,”道孙说。“请便吧,先生,假使你觉得有这个意思——就请你叫吧,先生。” “我就叫,”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们是骗子。” “非常之好,”道孙说。“我想你们在下面听得见的,威克斯先生?” “啊是的,先生,”威克斯说。 “你们要是听不见的话,不妨走上一两步,”福格先生接上去说。 “继续说下去吧,先生,说下去。你最好是叫我们赋,先生;或者,为了平息你的怒火,你也许高兴打我们其中一个吧,请你尽管打吧,先生,只要你高兴,我们是丝毫不加抵抗的,请随便动手,先生。” 因为福格的身体非常诱人地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紧握的拳头所够的着的地方,所以,要不是山姆强硬地拉着的话,这位绅士会照着他的要求迫切请求行事,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你走吧,”维勒先生说,“要是你不是毽子而两个律师不是球拍子的话,打毽子是很好玩的,不然的话那就兴奋得太不快活了。走吧,先生。要是你要打人出出气,那就到院子里打我吧;可是在这里干,未免是太破费的事情哪。” 维勒先生一点也不客气地把他的主人拖下楼去,拖到院子里,一直安全地拖到康希尔大街之后才退到他身后,跟着他去他所想去的任何地方。 匹克威克先生神思不定地向前走着,在公馆大厦对面穿过了街,走上了乞普赛德。山姆正开始疑惑他们是上哪里去,他的主人就回过头来说: “山姆,我要马上到潘卡先生那里去。” “那是你昨天夜里就该去的地方,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我想是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知道是的,”维勒先生说。 “得啦,得啦,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们立刻去吧;但是我有点儿心烦啦,山姆,你知道哪儿弄得到白兰地来提提神,你一定知道的。” 维勒先生对于伦敦的知识是广博而独到的。他不加丝毫思索地回答说: “右手那边第二条胡同——右边最后第二家——拣第一座炉子旁边的雅座,因为那里的桌子中间没有腿,别的桌子却都有,非常的不便当。” 匹克威克先生默然遵从他的当差的指示,并且叫山姆跟着进了这家酒店,于是滚热的掺上水的白兰地很快就放在他面前了;维勒先生呢,恭恭敬敬离开了一点儿坐着,不过还是和他的主人同在一张台子上,也被款待了一品脱黑啤酒。 那是个十分粗陋的房屋,显然是特别受驿站马车夫们的光顾的。现在店里就有一些看样子是属于这一行业的饱学之士们正在几处雅座处喝酒,抽烟。其中有一个胖胖的红脸男人就坐在对过的雅座里,有点上了年纪,颇引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这个胖子抽烟抽得很凶,但是每抽五六口,就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歇一歇,先看看维勒先生,然后看看匹克威克先生。之后他就把脸尽量地埋在一只一夸尔容量的大杯子里喝点酒,再对山姆和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之后他就带着深思的神色再抽这么五六口烟,于是再对他们看看。最后,这个胖子把腿搁在座位上,把背向墙上一倚,开始不离嘴地抽起烟来,并且透过烟雾对这新来的两个盯着,仿佛他下了决心要把他们看个透彻。 最初,维勒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胖子的一步步变化,但当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时不时地转到那胖子身上,他也渐渐注意起来了,并用手罩在眼睛上向那边凝视,好像他有点儿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但是他的怀疑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胖子喷出一日浓烟之后,慢吞吞地从他的包着他喉咙和胸脯的围巾下发出了一阵很低沉不清的声音,就像是腹中在说话似的——:“嘿,山姆!” “那是谁,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嗳,我简直不敢相信,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吃惊地睁着眼睛。“是老头子呵。” “老头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老头子?” “我的父亲呵,先生,”维勒先生答。“你好吗,我的老前辈?”维勒先生说了这句孝心勃发的话,就向旁边挪开一点儿给胖子让坐,胖子正向他走过来打招呼,嘴里衔着烟斗,手里拿着酒壶。 “嘿,山姆,”父亲说,“两年多没有见你啦。” “一点儿不错,老家伙。”儿子回答说。“后娘怎么样?” “嘿,就让我告诉你吧,山姆,”大维勒先生说,神态非常庄严:“比我第二次碰到的这个女人再好的寡妇,世上是没有的——她那时候真是可爱哪,山姆;现在我只能这么说,就是,既然她是这么一个出色的可爱的寡妇,所以她改了嫁不做寡妇是非常之可惜的事情。她做老婆是不适合的呵,山姆。” “‘当真的?”小维勒先生问。 大维勒先生摇摇头,叹一口气回答说,“我这一次真够受了,山姆;我这一次真够受了。拿你爸爸作个榜样,我的孩子,一生一世要当心着寡妇,尤其是开酒店的呵。山姆。”大维勒先生非常无奈地说了这种作父母的劝告之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铁盒子,把烟斗重新装满,就着上一斗的烟灰吸着了新的一斗,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对不起,先生,”他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冒昧地问一句,我希望你没娶寡妇吧?” “没有,”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大笑着;匹克威克先生大笑的时候,山姆-维勒就把他和这位绅士的关系低低地告诉他的父亲。 “对不起,先生,”大维勒先生说,脱了帽子,“我希望山姆还没有什么过失吧,先生。” “一点儿没有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就好得很,先生,”老年人回答说:“我为了他的教育,费了许多苦心,先生;让他一点点儿大就在街上跑,自己挣饭吃。这是叫孩子学得伶俐的唯一办法呀,先生。” “在我看来,这法子未免有点危险性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一笑。 “并且还不是很靠得住呐,”维勒先生接着说:“有一天我上了一个老当。” “哪里的话!”父亲有点不屑地说。 “是真的,”儿子道;于是他尽可能地简单叙述了一下他是怎么很轻便地落进了乔伯-特拉偷的圈套。 大维勒先生十分注意地听完这个故事,然后说:“是不是这两个小子有一个是留了长发的又瘦又高的个儿,嚼舌头的本领好的很的?” 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完全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却听懂了上半句的意思,于是冒昧地说,“是的。” “另外一个是个黑头发的小子穿了桑子色的仆人制服,脑袋特别大?” “是呀是呀,”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那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维勒先生说:“他们在伊普斯威契,定心得很哪,他们两个。” “不会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事实嘛,”维勒先生说,“我说给你听我怎么知道的。我时常替我的朋友赶伊普斯威契的马车。就在你得了风湿病的那夜的第二天,我在契尔姆斯福的黑孩儿饭店——他们就住在那里——装了他们,一直就到伊普斯威契,那个男佣人——穿桑子色的人——告诉我他们要在那边住一阵子哪。”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气愤地说:“无论是伊普斯威契还是别的地方。我要追他。” “你把得稳一定是他们吗,家长?”小维勒先生问。 “一定,山姆,一定,”他父亲回答说,“因为他们的样子非常古怪;而且,我原来很奇怪怎么一位绅士会跟他的当差的这么亲热;还有呢,因为他们就坐在我背后,我听见他们笑,还说他们把老炮仗干得怎么好。” “老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老炮仗,先生,我相信是说你呢,先生。” “老炮仗”这个称呼即使没有什么恶毒的地方,但是也决不是一个值得尊敬或是恭维的称号。大维勒先生在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的脑子里已经挤满了他在金格尔手里一次次败仗的回忆,如果我们说只要加一根羽毛,天平就会倾斜的话,“老炮仗”就是这根羽毛。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桌上重重地捶一拳。 “后天我要赶车子到伊普斯威契去,先生,”老维勒先生说,“从怀特却波尔的公牛饭店动身;假使你真要去,;还是和我一齐的好。” “就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很正确;我可以写信到坟堆上,叫他们到伊普斯威契找我。我们同你去。但是你不要忙着走呀,维勒先生;不来点什么吗?” “多谢你了,先生,”维勒先生答,连忙站住了——“也许喝一杯白兰地祝你健康和祝山姆成功,倒还不错吧,先生。” “当然不错罗,”匹克威克先生答。“来一杯白兰地!” 白兰地拿来了:维勒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摸摸头发,对山姆点点头,端起来一倒就倒进了他的大嗓子,仿佛那只有一丁点。 “干得好,爸爸,”山姆说,“当心点,老家伙,不然的话你要犯那痛风的老毛病了。” “我已经弄到了医这种毛病的灵验的方子啦,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并且放下了杯子。 “医痛风的灵验的方子,”匹克威克先生说,连忙掏出笔记簿子,“是什么药?” “痛风,先生,”维勒先生答,“痛风这种毛病是因为太舒服太适意才有的。要是你害了痛风的话,先生,只要娶一个寡妇,要声音大大的,而且很懂得怎么利用她的声音,那你就决不会再发痛风病了。这是个不能再好的药方子,先生。我真的吃过,我能够担保,凡是因为太快活生出来的毛病都治得了。”维勒先生传授了这有价值的秘方之后,又喝了一杯,使了一个勉强的诙谐眼色,深深叹一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唔,你觉得你父亲说的怎么样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微微一笑。 “怎么样,先生!”维勒先生答:“嘿,我觉得就像蓝胡子[注]的私人牧师淌着怜恤的眼泪埋葬他的时候所说的,他是夫妇关系上的牺牲。” 这种非常恰当的结论当然是无可挑剔的,所以匹克威克先生付过账之后就继续往格雷院走去了。可是他走到它那隐僻的小树丛那里时,钟楼的钟已经敲了八点了,于是各式各样衣着污秽和变了色的衣服的绅士们组成源源不断的人流,开始下班回去了。 爬了两层陡峭而肮脏的楼梯之后,他发现他的预料果然实现了。潘卡先生的“大门”关着,维勒先生在上面踢了又踢,接着还是寂静无声,这说明办事人员已经休息去了。 “这才有趣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非找到他不可,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的;今天晚上我别想闭一闭眼睛了,除非我能称心如意地想到我已经把这事托了一个专家。” “有一个老婆子上来了,先生,”维勒先生答:“也许她知道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个把人的。喂,老奶奶,潘卡先生的人在哪里?” “潘卡先生的人吗,”那瘦削的、穷苦相的老婆子说,停下来喘气——这是因为上楼梯的原故——“潘卡先生的人走了,我只是来收拾办公室的。” “你是潘卡先生的用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是潘卡先生的‘洗衣妇’,”老太婆回答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一半对着山姆,“真是奇怪的事情,山姆,他们把这些法学院的老太婆叫做‘洗衣妇’。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她们死也不情愿洗什么东西吧,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 “对极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对老太婆看看,她的样子和她这时打开了门的办公室一样,对于应用肥皂和水表现出根本不相容的神情:“你知道我到哪里可以找到潘卡先生吗,我的好奶奶?” “不,我不知道,”老太婆回答,粗声粗气地:“他现在不在伦敦。” “倒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办事员呢——你知道吗?” “唔,我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他不欢喜我告诉你呀,”洗衣妇说。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匹克威克先生说。 “明天早上不行吗?”那妇人说。 “不大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罢,”老妇人说,“假使是很要紧的事,我就说了他在什么地方吧,我想说了也不碍事的。你们只要到‘喜鹊和树桩’去,到柜台上问劳顿先生,他们就会带你们去,他就是潘卡先生的办事员。” 她又说明了这家旅馆是在一条胡同里,既在克来市场的邻近、又是紧靠着新旅社的后面;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得了这些指示,安全地下了那摇摇晃晃的楼梯,开始寻问“喜鹊和树桩”的所在。 劳顿先生和他的同伴们经常光顾的酒馆是个非常普通的xx酒楼的地方(即酒店和旅店的地方)。老板是个挺能干的人,这一点凭着他把酒吧间的窗户下面搭出来的像轿子那样大小和那样形式的小搁楼分租给一个补鞋匠就足以证明了。而且他是一个心地仁慈的人,这只要看看他对一个面饼师傅的爱护就明白了——那面饼师父公然就站在店辅的台阶上卖他的点心,也没有人来干涉。 在酒楼下面的八扇挂了郁金色窗帘的窗户上,悬挂着两三块宣传德文群的苹果酒和丹吉克枞叶酒的招牌,另外还有一个黑板上面写了在这里的地窖里收藏了五十万桶双料烈性麦酒,叫人心里想起一种未必不乐意的怀疑。另外我们不要说说这幢大厦的最后一点外貌——这就是那风雨剥蚀的招牌,上面是一只只有一半身子的喜鹊正一心一意地瞅着图上的一根弯曲的线条,这就使街坊邻里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树桩”的东西。 匹克威克先生走到柜台旁边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里面一幅帷幕后面钻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 “劳顿先生是在这里吗,太太?”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的,先生,”老板娘回答说。“来,查理,带这位绅士到劳顿先生那里去。” “现在还不能去,”一个蹒跚着走过来的红头发的侍者说,“因为劳顿先生正在唱一支滑稽歌,他要不高兴的。马上就完了,先生。” 红头发的侍者刚说完,就发出一阵极其一致的擂桌子的声音和酒杯的丁当声,宣布歌唱终结了;匹克威克先生叫山姆在酒吧间里自寻乐趣,就让自己被引到劳顿先生那里去。 听到有位绅士找他的通报之后,那位坐在桌头上的楼子里的胖脸青年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询问似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了之后,他的惊讶一点也没有减少,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绅士。 “对不起,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并且我也很抱歉打扰别的绅士们,但是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假使你让我花费你五分钟的工夫到房间这头来谈谈,我就感激不尽了。” 胖脸的青年人站了起来,拉了一张椅子靠近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间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下,注意地倾听他的不幸的故事。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完的时候青年人说,“道孙和福格——他们的手段厉害哪——是十分的会讲生意经的人,道孙和福格他们,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承认道孙和福格的手段厉害,于是劳顿就继续说下去。 “潘卡不在伦敦,而且在下星期周末之前也不会来;但是你假使需要辩护,并且假使你愿意把文件交给我,我可以先办妥他回来之前所要做的一切。” “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文件递给他。“假使发生什么紧要事情,你就写信给我,寄到伊普斯威契邮局。” “那很好,”先生的书记回答说;后来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好奇地向桌子那边瞟,就接着说,“你参加吗,坐这么半个来钟头?我们今天夜里在座的都是大好佬。有山金和格林的管事,史密索斯和普拉斯的平衡法院,平金和托马斯的外勤——他唱歌呗狐叫——还有杰克-本伯,还有许多。你是乡下来的吧,我想。你高兴参加吗?” 匹克威克先生抵抗不了这么诱人的一个研究人性的机会。他让自己被带到桌子那里,经过正式的介绍之后,就被招待在靠近主席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喊了一杯他所爱好的饮料。 接着是一阵恰恰和匹克威克先生的预期相反的深深的静穆。 “我希望你不讨厌拍这玩艺儿的人,先生。”他的右邻说,这是一位穿格子花衬衫、缀着彩钮子、嘴里衔了一根雪茄的绅士。 “一点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我非常欢喜它,虽然我自己不是抽烟的人。” “我可不能够说我自己不是,”桌子对面的一位绅士插上来说。“抽烟对于我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 匹克威克先生对说话的人看看,他想假使洗涤对于他也是这样,那就好些了。 到这里又是一个停顿。匹克威克先生是陌生人,他的来临,显然是扫了大家的兴。 “格伦迪先生要请大家听唱歌了。”主席说。 “不,他不,”格伦迪先生说。 “为什么不呢?”主席说。 “因为他不会,”格伦迪先生说。 “你还不如说他不愿意呢!”主席回答说。 “好的,那末,他不肯,”格伦迪先生回嘴说。格伦迪先生绝对拒绝使大家满足,这又造成一次沉默。 “有哪一位给我们大家打打气吗?”主席丧气地说。 “为什么你自己不给我们打气呢,主席先生?”一个长了点小胡子、斜视眼、敞开了衬衫领子(脏的)的青年人在桌子尽头说。 “听呵!听呵!”穿了缀着彩色装饰品的衣服的那个抽烟的绅士说。 “因为我只会一支歌,已经唱过了,在一晚上把一支歌唱两次,是要罚‘满堂酒’的,”主席回答道。 这是无可辩驳的答复,于是又沉默了。 “我今天晚上,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希望提起一个全体都能够参加谈论的话题,“我今天晚上曾经到过一个地方,这地方无疑诸位都很熟悉的,但是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了,而且很不熟悉;我说的是格雷院,绅士们。在伦敦这样大的地方,像这些法学院真是奇怪的偏僻角落了。” “谢天谢地,”主席隔着桌子对匹克威克先生耳边道:“你想起了一桩至少我们中一个人是永远喜欢谈论的东西,老杰克-本伯会给你引得话不绝口,他从没说过别的什么东西,除了法学院,他一人住的地方,一直住到快要发疯。” 劳顿所指的人是一个矮小的、黄色的、耸肩膀的人,他的脸在沉默的时候有向前垂着的习惯,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先前没有看见。可是当老头子抬起脸,灰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发出锐利的探究的光芒,对他盯着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一副奇突的相貌竟被他一时忽略掉了,真是怪事。老年人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固定不变的狞笑;他的下巴托在一只手上,那手又长又枯瘦,长着特别长的指甲;他的头歪到一边,眼光从毛茸茸的灰色眉毛下面对外面锐利地扫射的时候,他的睨视里显出一种奇怪而狂暴的狡诈神情,看上去叫人十分讨厌。 现在正在说话如流水而身材挺拔的人就是他,但是由于这一章本来就很长了,而且这个老头儿是个出色的人物,所以我们把他留到下章再说,这对他也许更尊敬些,对于我们也更便利些。 第二十一章 老头子开口讲他所偏爱的话题,讲了关于一个古怪的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啊哈!”上一章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简单地描写了他的态度和外貌的老头儿说话了。“啊哈!是谁在讲法学院[注]?”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说它们是古怪的古老的地方。”“你!”老头儿轻蔑地说,“从前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那时候,青年人把自己关在那些寂寞的房间里读书,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一夜又一夜,他们读了又读,看到他们的神志因为半夜里下苦功的关系发了昏;直到他们的精力耗尽了;直到早晨的光明不再带给他们新鲜和健康;把朝气蓬勃的精力奉献给枯燥无味的老书本子,他们的这种不自然的努力,促使他们倒了下去。到后来在很不相同的日子里,也就在这些房间里,人们由于‘生活’和放荡,结果全得了肺痨病的慢性消耗症或者热病的急性病症,——这些你又知道些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怜的辩护士悲痛地离开律师事务所,到泰晤士河里找休息之处或者把牢狱作为避难所?这些房子,它们可不平常哪。那古旧的护墙板上一块嵌板也没有了,但是,假使它有说话和记忆的能力,能够从墙上跳出来讲它的恐怖故事——人生的浪漫故事,先生,人生的浪漫故事呵——那你说怎么样!现在看看它们可能是平淡无奇的,可是我告诉你,它们是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宁可听许多名字怕人的虚构的故事,不愿意听那一堆古老房间的忠实的历史。” 老年人突然间的兴奋和由此而来的一些题目,都是非常令人觉得有些古怪的东西,这就使匹克威克无话可说,老年人恢复了在刚才的兴奋中失去的睨视,按住了他急躁的性子说: “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它们是最平淡无奇和最不浪漫的:它们是多么妙的慢性磨折人的地方!想想这种事情,穷困的人为了谋这个职业,倾其所有,使自己变成乞丐,使朋友受勒索,而这个职业却决不会给他一口面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惧——不幸——穷困——希望——枯萎——出路的绝尽——也许就自杀,或者成了破破烂烂、拖拖遏遏的醉鬼。我说得不错吧?”老头儿搓搓手,斜着看了一眼,仿佛很高兴找到了另外一个看法来讲他的偏爱的话题。 匹克威克先生怀着很大的好奇心看着老头儿,在座的其他人微笑着,静静地旁观。 “说你们的德国大学吧!”老年人说道,“呸,呸!本国浪漫的故事有的是呢,简直是俯首可拾,不用走半哩就能找得到的,只是人家从来想不到罢了。” “我以前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这一方面的浪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着说。 “你一定是没有,”小小的老头儿说,“当然没有嘛。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常常跟我说,‘这些房间有什么了不得?’” “‘奇里古怪的地方可,’我说。‘一点也不,’他说。‘寂寞得很,’我说。‘一点也不,’他说。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去十f外面的门,忽然中风死掉了。他倒下去头搁在他的信箱里,就这么倚在那里十八个月。大家都以为他到处埠去了。” “那末最后怎么发现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法学院长决定把他的门撬开,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缴租钱了。他们这么做了。撬开了锁。一架积了很多灰尘的骷髅,穿着蓝色上衣、黑短裤和丝拖鞋跌到开门的门房怀里。古怪,这事。有点儿吧,也许?”小老头儿把头更向一边歪着,怀着说不出的快乐搓搓手。 “我还知道别的一桩,”小老头儿在他的格格笑声多少消失了一些的时候又说——“那是发生在克里福德院。顶楼的房客——坏蛋——把自己关在卧室的壁橱里,吃了砒霜。账房以为他逃走了;开了门,贴了召租条子。另外一个人来租了这房子,陈设好了家具,住了下来,不知怎么他睡不着觉——老是不安心和不舒服。‘怪,’他说。‘我把另外一间做卧室,把这间做起坐间吧。他换过来了,夜里虽睡得很好,但是突然又发现晚上不知怎的读不下书:他神经过敏起来,不舒服起来,老是剪蜡烛和四面看。‘我真弄不懂了,’有一天晚上他看了戏回来,一面喝着冷酒一面这样说,他把背靠着墙,为了不致于幻想有人在他背后,——‘我真不懂了,’他说;正说着,当他们眼光碰及那一直锁着的小壁橱时,不由从头到脚起了一阵寒颤。‘我以前就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的,’他说,‘我不由得不疑心那壁橱有什么毛病了。’他作了一次强大的努力,鼓起了勇气,用拨火棒一两下子就打碎了门上的锁,开了门,啊,天啊,那先前的房客正笔直站在角落里,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小瓶子,他的脸呢——罢了!”小老头儿说完的时候,带着狞恶的愉快的微笑对他的惊奇的听众们的紧张的脸孔环顾一下。 “你讲的这些是多奇怪的事情呀,阁下,”匹克威克说,借助于眼镜仔细观察着老年人的脸孔。 “奇怪吧!”小老头儿说。“废话;你以为它们奇怪,是因为你完全不懂。它们是有趣的却不奇怪,因为没什么特别。” “有趣!”匹克威克不由地喊。 “是呀,有趣,不是吗?”小小的老年人回答,穷凶极恶地斜着瞪了一眼,随后,也不等回答,就接着说下去: “我还记得另一个人的些事情——让我想想——那是四十年前了——他租了这些最古老的学院之一的房子里面又旧又潮湿又腐烂的已经关了好多年没人住。这地方有好多关于老太婆的故事,当然这地方决不是很舒服的;但是他想,房子够便宜,这在他已经是十分充足的理由了——纵使房子比实际上还坏十倍。他不得不买下一些留在房里的腐朽的家具;其中有一样,是一只装文件的、很大的、笨重的木头柜子,上面安装着玻璃门,里面有绿色的帘子;对于他来说这东西是派不上用场的,因为他并无文件可装;至于衣服,他是随身带着的,而且这么带着也并不难呀不多嘛。他把还装不满一大车的所有家具搬过来后分散地放在房里,为了使那四把椅子可能像有一打,于是他到夜里就在火炉前面坐了下来,喝他赊欠来的两加仑威士忌酒的第一杯,一面胡思乱想着到底将来能不能付出这笔酒账,假使能够的话,那得多久,这时,他的眼光碰到了木柜子的玻璃门。‘啊!’他说—— “如果我按旧货商人的价钱卖了这丑木框的话,我就可以用那笔钱买点称心的东西了。我对你说,老家伙,’他大声地对柜子说,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对着说了——‘如果就算打碎你的躯体也划得来的话,我就要用你来烧火了,马上就干。’他刚说了这话,就有一种类乎微弱的呻吟的声音像是从柜子里面发出夹。这使他吃惊不少,但细想之下,或许是隔壁的什么年青人到外面吃饭后回来了,所以他就把脚搁在火炉架上,拿起拨火棒来拨火。这时候那声音又响了:那扇玻璃门慢慢地开了,现出一个穿了污秽而破旧的衣服的、苍白而憔悴的人形,直挺挺站在柜子里。这人形的身材又高又瘦,脸上显得忧愁和惶急;但是皮肤有一种颜色,整个的人有一种狰狞可怖的和非人间的样子,决不是世上的活人所有的。‘你是谁?干啥?’这新来的房客说,脸色变苍白了:但是他出于本能的把拨火棒举平,对着那人形的脸上瞄准——‘你是谁?’‘不要用拨火棒碰我,’那人形回答说——‘假使瞄得这么准投射过来,那就要碰不到遮拦戳在我后面的木头上了。我是一个鬼。’‘那好,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房客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房间,’鬼怪回答说,‘是我的肉体曾经在里面工作服务过的地方的,可后来是我和我的孩子们却成了乞丐。这个柜子是放文件的,一大堆一大堆,多少年积起来的。在这房间里,当我由于过度悲伤和希望却迟迟不能实现而忧郁死掉的时候,两个狡诈的贪心汉却瓜分了我在贫苦的生活里拚命挣来的财产,一个铜子也没有留给我那不幸的子孙。我把他们从这里吓走了,自此以后,我只有在夜里唯一一次重回故地,在这我受苦的地方徘徊。这房间是我的:应该留给我。’‘假使你一定要在这里现形的话,’房客说,他趁着鬼魂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定了神,所以很冷静了——‘我当然很高兴放弃这里;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使你答应我问的话。’‘说吧,’鬼怪严厉地说。‘好的,’房客说,‘我这话不单是对你说的,因为对于我听说过的大多数鬼魂都同样适合的;在我看来,你们可以去世界最好的地方去,空间对你们来说不是界限,可为什么你们老是要回到这不幸的地方呢,这是有点儿矛盾的。’‘天啊,这是真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鬼说。‘你看,先生,’房客继续说,‘这房间是很不舒服的。从那柜子的样子看起来,我想它是免不了有臭虫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更舒服得多的地方:何况伦敦的天气又是极端教人讨厌。’‘你说得很对,先生,’鬼说,很有礼貌,‘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马上就换换地方吧。’——当真的,他一面说一面就逐渐消失了:他的腿子真的完全隐没了。‘还有,先生,’房客迫在后面喊他,‘如果你费心地对在别的古旧空屋子游荡的同类们讲讲,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万千世界等待们去舒展筋骨,那将受惠不浅。’‘我会说的,’鬼魂回答;‘我们是一群笨家伙——很笨的家伙,的确;真想不到我们怎么糊涂到这步田地。’那鬼说了这些就隐掉了;”老年人用机伶的眼色环视一下全桌的人,加上一句,‘有点儿奇怪的是,他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过。?br> “这倒不坏,如果是真的,”缀着彩色钮子的人说,点起一支新雪茄。 “如果!”老头儿极其轻蔑的样子。“我想呀,”他对劳顿补充说,“他等一下还会说我在一个律师事务所的时候碰到的一个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也未必是真的哪——我想他一定会如此说的。” “我不能冒昧的说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听见过这个故事现在不能作何评价,”彩色装饰品的主人说。 “我希望你再把故事说一说,阁下,”匹克威克说。 “说吧,”劳顿说,“除了我别人都没有听见过,而且我也差不多忘记了。” 老头儿向桌子四周围看了看,比以前睨视得更显得可怕了,像是因为每人的脸上都显出关注的神情而得意。然后用手揉揉下巴,抬头望着天花板,忆起往事。 老头子讲的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记不清我打哪儿听到这个小故事了,不过无关紧要。”老头说。“假使我按照我碰到这事情的情形讲出来,那就得打中间讲起,讲到末尾的时候再回到头上去。我只要说明一下,这中间有些事情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够了。其余的我知道发生过,而且有些当事人现在还活生生的生存着。 “在波洛区的大街上,靠近圣乔治教堂,并且就在同一边,有一所最小的负债人监狱——玛夏尔席,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虽然这改良后的情形比它以前那肮脏污秽的情形好多了,但对于眼光高的人还是没有什么引诱力,或者对于没有远虑的人有什么安慰。新门监狱[注]里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个和玛夏尔席监狱里的无力偿付的债务人的一样好的院子,透透空气,运动运动。[注] “也许是因为我的爱好,也许是因为我摆脱不了和这地方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旧事,总之我受不了伦敦的这个地方。这条街是宽的,店铺子都是宽宽大大的,生意特别红火。那些来往车辆的声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脚步声——所有来来往往的喧哗声,从清早闹到半夜,但是周围的街道却恶劣而窄小;贫穷和淫乱在拥挤的巷子里溃烂着;困乏和不幸被关闭在这狭隘的牢狱里;至少在我看来,像是有一种阴沉和凄惨的空气弥漫着这里,给它加上一种龌龊和病态的色泽。 “这幅景象,有许多眼睛——它们早已闭上进了坟墓罗——在最初进玛夏尔席监狱的大门的时候,曾经相当轻松地对它看过:因为无论谁在遭受到第一个不幸的,异常严重的打击后,往往不会一下子就绝望。一个人对于没有考验过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记得他的酒肉朋友们在他并不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么大方地表示要为他服务;他抱着希望——幸福的没有经验的人的希望——无论他怎么被最初的打击所压倒,这希望还会在他胸中出现,并且在那里暂时地生长着,直到在沮丧和轻蔑的伤害之下枯萎为止。到了负债者在牢里萎糜下去,没有出狱的希望,没有了自由的权利,处于这种任何辞藻所不能形容的惨境的时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进了头颅,在那些由于饥饿而消瘦、由于禁闭而失色的脸孔上发着浮光从间的极端的暴行虽然已经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还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这里的阶石几乎被一个带着小孩子的母亲的脚步踏穿了,他们天天清晨的时候就出现在监狱的门口,带着一夜不安的悲苦和焦虑之后在那里匆匆待上一个钟头,然后母亲再柔顺地走开,把孩子带到古老的桥上,让他看着河里面被清晨阳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泽。但她很快就会把孩子放下来,独自把脸掩在围巾里,淌一阵随时都有可能令她变瞎了的眼泪。对那个孩子来说,他的记忆里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这样的镜头,以至于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只是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母亲的膝头上,静静地看着母亲眼角里偷偷滚落的泪水,然后爬到一个角落里,呜咽的睡了过去,对他来说,一切不幸——饥渴、寒冷和贫困——从他的理性的黎明时代就深切地感觉到了:虽然具有儿童时代的形体,却缺乏儿童时代那无虑的心,天真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看见这一点,也看见彼此的情形,怀着一个字也不敢说的惨痛的心思。这健康的、体格强壮的、几乎胜任任何努力的男子,在严紧的禁锢和拥挤的监狱的不健康的空气之下消瘦下去。这娇弱的女人在肉体的和精神的双重影响之下颓丧着,小孩子的小心灵在破碎着。 “冬季来了,严寒和苦雨的日子也随着来了。可怜的女孩子搬到靠近她丈夫坐牢的地方的一间可怜相的房子里;虽然她因为越来越穷,不得不搬家,但是能离他近一点,她也比以前快乐了。有两个月,她和她的小伴侣照常来等着开门。但是有一天,她却没有来,这还是第一次。到第二天早晨,她独自来了。孩子已经死掉了。 “人们简直不懂,他们把穷人丧失亲属冷冷淡淡地说成是死者脱离苦海,生者减轻负担——我说他们简直不懂这种丧亡是何等的惨痛。在所有其他的眼睛都冷冷地避开你的时候,有一个沉默的同情的眼色看你一眼——在所有其他的人都舍弃了你的时候,你知道还有一个人同情和热爱你——这是最深沉的苦难之中的一种依傍、一种支持、一种安慰呵,这不是财富所能换取,也不是权力所能赐予的。这孩子曾经在他的双亲膝下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小手耐心地互相握着,瘦削苍白的脸抬起来对着他们。他们曾经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虽然他的短短的生存是不快乐的,虽然他现在获得了他过去在这个世界上当小孩子时都从未尝过的那种和平和休息,但是他们是他的父母呵,失去他使他们深深地感到心痛。 “谁只要看见这个做母亲的改变了的脸孔,就会明白死亡很快就要结束她这种忧患困苦的景象了。她的丈夫的难友们不敢再过问他的悲哀和不幸,就把他以前和两个同伴合住的小房间留给他一个人。她和他同住了这房间:没有痛苦,但是也没有希望,就这么拖延着,她的生命慢慢地衰亡下去。 “一天晚上,她在她丈夫的怀里昏倒了,他手足无措,只好抱她到窗口透气,使她能够苏醒过来;那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他看出她的容貌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吓得他浑身发软,竟连抱也几乎抱她不动,只能像个婴儿似的蹒跚着。” “‘放下我来;乔治,’她气息奄奄地说。他照着做了,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掩着脸哭起来。” “‘离开你是很难过的,乔治,’她说,‘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应该为我的缘故承受它。啊!我多么感谢他带走了我们的儿子呵。他现在是幸福的,他是在天上了。假使他在世上又没有了母亲,那怎么办哪!’” “‘你不能死,玛丽,你不能死;’丈夫说,跳了起来。他急促地来回走着,用捏紧的拳头捶自己的头;然后重新坐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故作镇静地接着说,‘振作起来,我的好爱人——请你振作起来。你还会活下去的。’” “‘再也不会了,乔治,那是不可能的’将死的女人说,‘让他们把我埋在我们可怜的儿子旁边,让我继续陪伴他,但是你要答应我,假使你一旦能够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并且有一天能够发财的话,你要记着把我们移到一个乡村墓地里去,在离这里老远老远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长眠,亲爱的,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男子说,急切地跪在她的面前。‘跟我说话,玛丽,再说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他住了嘴;因为那只抱住他的颈子的手臂变硬变重了。一声深沉的叹息从他面前的消瘦不堪的身体里发出;嘴唇动了一下,一丝微笑在脸上浮动了一下,但是嘴唇失了血色,微笑隐退成为僵硬的、可怖的凝视。从此之后他是孤单单一个人在世界上了。” “这天夜里,在这悲惨的房间的寂静和凄凉之中,这不幸的男子在他妻子的遗体面前跪下,呼吁上帝做见证,发了一个可怕的誓:从这个时刻以后他要为她和他的孩子的死亡复仇;从此以后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后的一刻,他要把全部精力奉献给这唯一的目的;他的复仇要持久而恐怖;他的仇恨要永远不减退和消失;而且要找遍全世界追它的目的物。 “最深的失望和几乎非人类的感情,在这一夜之间就在他的脸上和身体上造成如何凶恶的伤痕,使他的不幸中的伙伴们见他走过的时候都怕得退缩。他的眼睛通红而迟钝,他的脸色死人似的苍白,他的身体弯曲得像是上了年纪。他在精神痛苦的热江之中几乎把下嘴唇咬穿,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滴下了下巴,并且沾污了他的衬衫和领带。没有眼泪,没有怨声;但是那种不安的眼色,和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种忙乱的样子,说明了在他内部燃烧着的炽热。 “必须把他妻子的尸体立刻从牢里搬走。他充分镇静地接受了通知,勉强同意这样做是适当的。搬的时候差不多全监狱的人都围拢来看迁灵;鳏夫出来的时候大家急忙向两旁让开;他匆匆前进,走到靠近门房入口的有栅栏的地方,独自一人站着,而群众出乎本能的体贴心情,都从那里引退了。粗陋的棺材背在扛夫们的肩膀上慢慢地前进。麇集的人群被极度的寂静笼罩着,只有妇女们的清晰可闻的悲叹声和扛夫们在石头铺路上移动的脚步声打破寂静。他们走到丧偶的丈夫站着的地方,停住了。他把手摆在棺材上,机械地整理一下盖在上面的枢衣,示意他们继续走。棺材经过门廊的时候,监狱哨岗上的看守们都脱下帽子,紧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把它关在外面。他茫然地看看群众,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虽然此后几个星期他一直发着高热,日夜被人看守着,然而在最狂乱的呓语之中,他从来没有一刻忘掉他的丧妻之痛和他的誓言。景象在他眼前变换,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他的神志是完全昏迷的;但是这一切都和他心里的伟大目标有着相当的联系。他正在无边的大海里航行,上面是血红的天空,下面的汹涌的怒涛正在四面八方沸腾着和泪漩着。他们的前面有另外一只船,在怒号的风暴中苦苦地奋斗和摆荡:它的帆被撕成一条条地在桅杆上飘荡,甲板上挤满了用绳子扣在船边上的人,而巨浪时时刻刻冲上船边,把一些注定遭殃的人卷到冒着泡沫的海里。巨浪在沸腾着的汪洋大水里推进,具有任何东西都不能抗拒的速度和力量;终于打着前面的船的尾巴,把那船压碎了。船沉下去的时候水里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这里面升起一声如此响亮和尖锐的嘶叫——成百要淹死的人的哀号,混成了一片可怕的呼喊——远远超过风暴的呐喊之上,并且回荡不止,仿佛一直要刺穿空气、天和海洋。但是那是什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冒出水面,带着痛苦不堪的神色,喊着救命,和波浪搏斗着。他一看,就从船边跳下水,奋力向那里游过去了。他游到那里:紧紧靠近那人了。这正是他的相貌。老头儿看见他来。就拚命想逃开他的掌握,但是徒然。他紧紧抓住他,把他拖到水里。下水,同他下水,下去五十-深;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了,终于完全停止。他死了;他杀了他,实行了他的誓言。 “他是在一片大沙漠的炙人的沙砾里旅行,光着脚,孤单单一个人。沙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呼吸感到困难;细小透明的沙粒飞进毛孔,使他难受得的发疯。被风卷起来的一大阵一大阵的沙,在灼日之下照得透亮,远远地像一条条的火柱在猖撅。死在这凄凉的荒漠里的人们的骸骨,撒满他的脚下;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种吓人的光笼罩着;眼界所及之处只有恐怖的景象。他疯狂地向前冲,徒然想喊出一声惊恐的叫唤,舌头却粘在嘴上。他振起了超自然的气力在沙里跋涉,又累又渴,疲惫不堪,终于倒在地上失了知觉。是什么芬芳的凉爽使他苏醒过来的;是什么潺潺的声音?水!的确是泉水;清洁的新鲜的水流在他脚下奔着。他饱喝了一顿,把发痛的四肢伏在岸边上,陷入一种可怕的神志恍惚状态了。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蹒跚地走过来解他的如焚之渴。又是他!他用手臂抱住那老年人的身体向后拖。他挣扎着,嘶叫着要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是他紧紧地拉住了他,用贪馋的眼光看着他的惨痛;当他的没有生命的头垂在胸口上的时候,他就用脚把那尸首踢开了。 “热病离身、神志恢复之后,他一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是富有而自由的了。他听说那位宁愿让他死在牢里的父亲已经在床上寿终正寝了——还说宁愿呢!他父亲已经让那些对他来说比他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得多的人由于穷困和无药可医的心脏病而死去了——父亲一心一意要让儿子穷得像乞丐,但是因为对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很自负,所以把这一措置拖延得太迟了,现在只好在另一世界里咬牙切齿,懊恨自己的疏忽,把财产留给了儿子。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了这件事,而且还发觉了很多事。他回想他生活下去的目的,记起了他的仇人是他妻子的亲父亲——是使他坐监牢的人,也是不管女儿带着孩子跪在他脚下哀求怜悯、而把她们踢出大门的人。啊!他多么厉害地诅咒身体的衰弱——因为它阻止了他马上起来积极进行他的复仇的计划! 他把他自己从这个悲哀和不幸的场所搬走了,移居在海边一个清静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希望恢复平静的心境或是快乐,因为这两者将与他终生无缘,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尽快复元身体和考虑他应该进行的计划,就在这里,什么恶鬼带给他了一个初次的,极其可怕的复仇机会。 “是夏季;他常常在将近黄昏的时候从他的孤独的住所出发,满脑子是忧郁的思想,沿着危岩之下的狭路信步走到一处荒凉和寂寞的地方,那是他在漫步的时候偶尔发现而且看中的,于是就在滚下来的碎岩石上坐下,把脸埋在手里,就这么待上几个钟头——有些时候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头上的狰狞的-岩用它的长长的影子把他附近的一切都遮上一层浓厚的黑暗。 一个风平浪静的黄昏,他在他这个老地方坐着,时而看看飞翔着的海鸥,时而看看海里闪闪发亮的被阳光映射着的波纹,这条波纹开始于海的中央,似乎一直伸到世界的尽头,正在这时候,一声呼救的叫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他听着,正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时候,声音已顺着海风远远地传了过来,而且比先前更响,于是他站起来向传出声音的方向赶过去。 “事情马上就明白了:海滩上有些散乱的衣服;在离岸不多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人头浮在浪上;并且有个老年人,痛苦地绞着手,跑来跑去嘶叫着求救。这病人的体力现在已经充分复原了,所以就脱掉上衣,向海水冲过去,想跳进去救那要淹死的人。” “‘赶快来,先生,看上帝的面上;救命,救命,先生,为了上天的爱。他是我的儿子,先生,我的独子!’老年人发狂似的说,一面走上前来迎他。‘我的独子呀,先生,他要在他父亲的眼前死掉了!’” “他听见老年人的第一句话,就停住脚不再跑了,并且把手臂交选在胸口,完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伟大的上帝!’老年人惊讶地看着他喊着,退缩着——‘海林!’” “这位陌生人微笑一下,一声不响。” “‘海林!’老年人说,发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的亲爱的孩子,你看,你看!’可怜的父亲喘着气,指指那青年人在为生命而搏斗的地方。” “‘你听!’老年人说——‘他又喊了一次。他还活着哪。海林,救他呵,救他阿!’” “这位陌生人又微微一笑,仍旧动都不动。” “‘我亏待过你,’老年人用尖声喊着说,扑通在地上跪下了,合着掌求他。‘你复仇吧;拿去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把我丢进你脚下的海水里,如果人类的天性能够镇压住挣扎,我就尽可能不动一动手脚地死去。你把我丢下去吧,但是你救救我的孩子,他是这样年轻,海林,不能这么年轻轻地就死掉!’ “‘你听着,’陌生人恶狠狠地抓住老人的手腕说——‘我要生命来赔偿生命,而这里正是一个。我的孩子在他的父亲眼前死掉,死得比现在要死的这个诽谤他姊姊的小东西更惨更苦得多。那时候你笑,当着你女儿的面——现在死神已经把手伸到这个面孔上了——嘲笑我们的痛苦。你现在怎么想法?你看那里吧,你看吧!’ “陌生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指着海。一声微弱的叫唤在海面消失了:临死的人的最后的强有力的挣扎使波动着的浪涛激荡了一会儿:他进入他夭折的坟墓的地方就和周围的水混成一片,分不清了。” “过了三年之后,一位绅士从伦敦一个律师的门口的一辆私人马车里下来了,说是极度紧要和秘密的事情要找律师谈;这个律师当时处理业务的口碑不错。在会面中这位律师不用多想,仅从当事人没过壮年就脸色苍白、枯稿和沮丧的皮肤而看出疾病或者苦难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比单纯的时间之手要大的多了。 “‘我想请你替我办点儿法律上的事情,’这陌生人说。” “律师巴结地鞠了躬;嚼瞟那位绅士手里拿着的大包裹。他的客人注意到这眼光,就进行说明。” “‘这不是普通的公事,’他说;‘这些文件也不是没有经过了长久的困难和费了很多的钱就轻易到我手里的。’” “律师对那包东西更焦急地瞧了一眼:他的客人解开扎住的绳子,露出许多带着一份份契据的期票,和其他文件。” “‘你看的出’这位当事人说,‘这些文件写着名字的那个人,他凭着这些东西在过去几年内借了大额的款项。他和这些借据的原执有者有一个默契,就是这份契约可是随时延期,而我呢,花了三倍或者四倍的代价从原有者手里把它们都买了过来。那样他最近遭受了许多损失,假使这些债务主压在他头上的话,他一定就破产了。’ “‘总数有好几千镑哪,’代办律师大致看了看那些文件说。” “‘是嘛,’当事人说。”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这执行律师事务的人问。” “‘怎么样!’委托者答,突然激昂起来——‘运用法律的一切机械,凡是智慧所能设计和欺诈所能执行的一切阴谋;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法律的公开的压迫,加上最机敏的执行法律业务的人们的一切伎俩。我要使他痛苦而缓慢地死亡。毁掉他,夺过他的田地和不动产,把他赶出房屋和家庭,叫他老年沦为乞丐,叫他死在一个平凡的牢狱里。” “‘但是这笔费用,我的亲爱的先生,这一切的费用呢,’代办律师从一时的惊慌中恢复过来的时候用讨论的口气说。‘假使被告是破产的人,那末谁付这些费用呢,先生?’” “‘随你说多少数目吧,’那陌生人说,一面拿起了笔——他的手由于兴奋而颤抖得这么厉害,几乎拿不住它——‘随便多少都可以。不要不敢说。你这人。我不会嫌数目大,只要你使我达到我的目的。’” “代办律师冒失地说了一个巨额数字,作为他把损失的可能性都计算在内的预付款项;但是与其说是他照着他主顾的要求行事,还不如说是试探一下他认真到何种程度。陌生人如数开了一张支票,就走了。” “支票如数的兑现了,代办律师的热情也随之水涨船高起来,开始热心埋首于工作。此后两年多,海林先生常会在事务所里整天坐着,埋头思考他们积累起来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文件,他的眼睛在每次反复地看着这些申辩信时愉快得发光,这些要求稍稍延期的申请和对方一定要陷于破产的表现,这些都是从开始“法律从事”之后接二连三地涌来的。对于要求稍微宽限时日的一切呼吁,只有一个回答——必须马上付款。于是,所有的财物和不动产都借着那些强制执行的判决被夺了过来,那老头儿要不是趁时避开了警察的耳目逃走了的话,他本人照理也要被关进监狱了。 “海林的不可消释的仇恨非但没有因为他的迫害的成功而满足,反而因为他使人遭到的毁灭增加了百倍。他一听说老头儿已经逃掉,就气愤得无以复加。他忿怒得咬牙切齿,扯头发,恶毒地咒骂那些负责去拘捕他的人。他们一再保证一定可以发现逃亡的人,这才使他稍稍恢复了平静。派了密探分别到四面八方的去打听;能想到的一切找他的隐藏处所的方法都用尽了;但是完全白费。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他。 “最后,有一天深夜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的海林,出现在他的代办律师的私人住宅门口。他告诉他家里人说,有一位绅士要立刻见他。代办律师在楼梯上听出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叫仆人去请他,他就冲上了楼,走进了客厅,脸色苍白,呼吸艰难。他关上门,为了避免被人听见,然后倒在一张椅子里,低声说: “‘别响!我终于找到他了。” “‘当真!’代办律师说。‘干得好,我的亲爱的先生;干得好。” “‘他躲在肯邓镇的一个穷苦的地方,’海林说。‘我们一向没有找到他,也许倒是件好事,因为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一直是苦得不得了,他穷——很穷。” “‘很好,’代办律师说。‘当然的罗,你明天就要去逮捕他吧,” “‘是的,’海林回答。‘且慢!不要!再过一天。你奇怪我为什么要拖延一天吧,’他接着说,可怕地微笑一下;‘但是我忘记了。后天是他的一个纪念日:在那一天实行会更好些。” “‘很好,’代办律师说。‘你要不要写一个通知给警官?’” “‘不用;叫他晚上八点钟,到这里等我,我亲自陪着他去。” “到约定的晚上他们碰了头,雇了一部出租马车,叫车夫开到教区贫民收容所所在的潘克拉斯路的转角上。他们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转地兽医院前面的没有窗户的墙壁,走进一条小街,这条街叫做——或者当时叫做——小学院街,不论现在热闹不热闹,然而在那时却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周围除了田野和水沟几乎什么都没有。 “海林把带在头上的旅行帽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又用一件披风裹住身体,在这街上最坏的一家房子的前面站住,轻轻地敲门。立刻有一个女人来开门,还行了一个屈膝礼作为招呼,海林用耳语声叫警官留在下面,自己轻轻爬上楼,开了前房的门,立刻进去了。” “他所搜寻的那个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现在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他正坐在一张毫无陈设的桌子旁边,桌上有一支可怜的蜡烛。海林走进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衰弱地站起身来。” “‘又是什么,又是什么?’老头儿说。‘又是什么新的不幸?你来干什么?’” “‘和你说一句话,’海林回答。说着,他就在桌子那一头坐了,脱下了披风和摘下帽子,显出他的容貌。” “老头儿像是立刻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他倒在椅子上,双手捧在一起,带着憎恨和恐惧的混合神情凝视着这妖怪。” “‘六年前的今天,’海林带着仇恨和快感道:“我要你偿还我的孩子的命。我在你女儿的尸体边发过了誓,老头,我决定了我要过复仇的生活。我决没有一瞬间是改变或者取消我的目的,纵使我改变了,只要一想到她慢慢死去的那种痛苦的神情,或是我们无辜的孩子的饥饿的神色,就可以刺激我千百倍地复仇,我想你还记得我第一个复仇行为,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个了。” “老头子抖了一下,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了。” “‘我明天就离开英格兰,’稍微停顿一下之后海林说。‘今天夜里我把你交托给从前你听任她受过罪的那种活地狱——一个毫无希望的牢狱——’” “他抬起眼睛看看老年人的面孔,笑了笑住了嘴。他把蜡烛举起来照一照他的脸,然后轻轻放下,走出了房间。” “‘你最好是去看看那个老头儿,’他开了大门示意警官跟他走的时候,对那女人说——‘我想他是病了。’女人关了门,连忙跑上楼,发现他已经没有生命了。 “肯特州的最平静与最僻静的教堂墓地之一,里面有野花和草混杂着,周围的优美的风景构成英格兰花园里的最美的地点;在这墓地里的一块朴素的墓碑之下,躺着那青年母亲和她的稚弱的孩子的遗骸。但是父亲的骸骨没有和它们合葬;而且从那天夜里之后,代办律师也决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古怪当事人的以后的事迹的丝毫消息。” 老头儿说完故事之后,走到屋角里,从一只挂钉上取下帽子和上衣,慢条斯理地穿戴上;于是,一句话也不再说,慢慢地走掉了。因为缀着彩色钮子的绅士已经睡着了,并且在座的人大部分都一心一意地在从事把融化的蜡烛油滴在掺水白兰地的杯子里的有趣事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走的时候,也没人注意他;他付了自己的和维勒先生的账之后,和这位绅士一道从“喜鹊和树桩”的门檐之下出去了。 第二十二章 匹克威克先生旅行到伊普斯威契,碰到一件跟一位带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有关的浪漫的奇遇 “那是你主人的行李吗,山姆?”大维勒先生看见他的爱儿拿了一只旅行包和一只小皮箱走进怀特却波尔的公牛饭店的院子,就这样问他。 “你猜得一点儿不错,老家伙,”小维勒先生答,把他的负担放在院子里,然后向上一坐。说道“东家本人马上就来。” “他是坐小马车来吧,我想?”父亲说。 “是呀,他花了八便士冒着两哩路的危险哩。”儿子回答。“今天早上后娘怎么样?” “古怪,山姆,古怪,”年长的维勒先生答,带着严肃的庄严神情。“她近来有点儿美以美派的派头儿了;山姆;她是非常的虔诚,一定的。她对于我说起来是太好了,山姆——我觉得我不配娶她做老婆。” “啊,老头儿,”塞缪尔先生说,“你这是很克己的话呵。” “很克己,”他的父亲回答说,叹了一口气。“她弄到一个什么新发明,说是已经长大的人可以新生呢,山姆——新生,我想他们是这样说法的。我倒很想看到这个办法真的付诸实行,山姆。我倒很想看看你的后娘重新生一生。我一定会请人给她喂奶!” “你想那天她们这些婆娘干些什么来,”维勒先生稍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在停顿的时间他用食指在鼻子的侧面意味深长地敲了这么半打次数。“你想她们那一天干些什么啦,山姆?” “不知道,”山姆答,“会干些什么呀?” “开了一个大茶会,请来一个她们称为她们的牧人的家伙,”维勒先生说。“我站在我们那边儿的一家画铺子从外面张望着,看见了一张小招贴:‘票价每张半银币。向委员会申请。秘书维勒太太。’我回家的时候,委员会正坐在我们的后客堂里——有十四个女人;我倒希望你能听一听她们说的,山姆。她们在那里搞决议、表决费用等等的花样,我一方面是因为你后娘尽蘑菇,一方面也因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或者也可以说是好奇,就登记了名字买一张票;星期五晚上六点钟,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女人一同去,我们走进准备了三十个人的茶具的第一层楼,那些婆娘都互相捣鬼话,还朝我看,仿佛她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胖的五十八岁的男子。后来,楼下发出了一阵嘈杂声,一个红鼻子白领带的瘦小子冲了上来,大声尖叫着说:‘牧人来看他的忠实的羊群了;’就进来了一个穿黑衣服、一张大白脸的胖家伙,微笑着像自鸣钟的机器似的兜了一个圈子。那种样儿可,山姆!”大维勒先生感慨了一阵,仿佛是一种很不屑说又不得不说的样儿。 “‘和平之吻’,牧人说;随手他就吻了所有的女人,他吻完之后,红鼻子的人就动手干起来。我正在算计我到底要不要也来干一下——尤其是因为正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坐在我旁边但是茶送上来了,在楼下烧茶的你的后娘,也上来了。他们就大吃起来,调茶的时候,山姆,那一片声音就像唱赞美诗一样;那么文雅,那种吃和喝!我倒希望你能看到那牧羊人吃起火腿和松饼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会吃会喝的家伙——从来没有。那个红鼻子也决不是你高兴包给他饭吃的人。可是比起牧羊人来他简直算不了什么。唔,喝过茶之后呢,他们又唱了一首赞美诗,后来牧羊人就开始讲道:他讲得可是很好,虽说那些装在他肚子里的松饼不知要有多重哪!忽然之间,他突然停住了,嚷着说道:“罪人,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听了这句话,所有的婆娘都唉声叹气地看着我,看上去就像要死的样子似的。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并没说什么。可一会儿他又打住了,死死地盯住我,大声地问到:“罪人在哪儿,可怜的罪人在哪儿?”所有的婆娘又哼了起来,声音大的比以前还响十倍,这就叫我有点忍不住了,就上去和他说:“我的朋友,”我说,“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要是绅士你就该向我道歉了,可是他非但没有,反而比以前更放肆;管我叫家伙,受神罚的家伙之类的坏话。所以我真正火了,我先给他两三下,后来又给那红鼻子的人两三下,就走掉了。我倒希望你听一听那些女人叫得多厉害呵,一面叫一面把牧羊人从桌子下面拉出来——哈罗!主人来了,一点儿不错!” 维勒先生说着,匹克威克先生就下了一辆小马车,走进了院子。 “今早天气不错,先生,”大维勒先生说。 “实在美,”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实在美,”一个红头发的人附和说,他长着一个好追根究底的鼻子,戴着一副蓝眼镜,正和匹克威克先生同时下一辆小马车。“到伊普斯威契去的吗,先生?”他彬彬有礼地问一句。 “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巧得很。我也是。” 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 “坐外面的位置吗?”红头发的人说。 匹克威克先生又鞠一躬表示赞同。 “哎呀呀,了不得,我也是外面的位置,”红发人说道,“这回我们可真算得上是一道去了。”红头发的人像是得了全世界最令人奇怪的发现似的,高兴地微笑着,他神情俨然,鼻子尖锐,说话口气总是带着一点神秘,每说一句话都像麻雀似的把头一扭。 “我非常荣幸能和你做伴儿,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新来的人说,“那对于我们两人都好,是不是?有伴儿,你知道——有伴儿是——是——是和孤独大不相同的呵——是不是?” “那是不可否认的,”小维勒先生说,带着殷勤的微笑参加谈话。“那就是我叫做不言自明的事,正像使女说卖狗食的不是绅士的时候他所回答的一样罗。” “啊,”红头发的人说,用傲慢的眼光把维勒先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是你的朋友吗,先生?” “不能一定说是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低声回答说。“事实是,他是我的当差的,但是我允许他随便一些;因为,我不瞒你说,我自以为他是个奇人,我对他是有点儿得意的。” “啊,”红头发的人说,“这,你瞧,就是兴趣问题了。我是不欢喜什么奇不奇的;我不爱;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请问您贵姓,先生?” “这是我的名片,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这问题的突兀和这位陌生人态度的古怪,使他觉得非常有趣。 “啊,”红头发的人一面说,一面把名片向怀中小册里一夹,并且还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非常不错,我喜欢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这免了许多麻烦。这是我的名片,麦格纳斯,先生,这是我的姓,我自认为这个姓是非常不错的,我以它为做。” “很好的姓,的确是,”匹克威克先生说,完全忍不住地微微一笑。 “是呀,我想是的,”麦格纳斯先生继续说。“还有个好名字呢。你看。对不起,先生——假使你把名片稍为斜着点儿拿,这样拿,你就看得出那上面的一划了。瞧——彼得-麦格纳斯——听起来很不错吧,我想。先生。” “很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些缩写字母才有趣哪,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你看——p.m.——午后。[注]我有些时候给亲密的朋友写什么便条,署名就用‘下午’。这使我的朋友们很觉得有趣哪,匹克威克先生。” “我相信这会使他们高兴得了不得哩,”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有点儿妒忌用来款待麦格纳斯先生的朋友们的那份快活了。 “喂,绅士们,”马夫说,“马车是妥当了,请上去吧。” “我的行李都在上面吗?”麦格纳斯先生问。 “都在上面,先生。” “那红手提包在上面?” “在上面,先生。” “条子提包呢?” “在前面的行李间里,先生。” “褐色的纸包呢?” “在座位下面,先生。” “皮帽盒呢?” “都在车上了,先生。” “那末上车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不起,”麦格纳斯回答说,站在车轮上。“对不起,匹克威克先生。事情没有弄妥之前,我不能上车。照那人的态度看来,我相信皮帽盒一定没有放上车。” 马夫的严正的申辩完全没有用处,最后终于不得不把皮帽盒从行李的最底下扒了出来,叫他好放心它是扎得好好的;他放心了这一项之后,又有了另一种严重的预感,首先是觉得红提包放得不好,其次是条子提包被偷窃了,然后是褐色纸包“散掉了”。最后,他获得了这一切疑心显然都是毫无道理的证明的时候,这才答应爬上了车顶,说现在他才统统放了心、觉得很舒服和很快乐了。 “你是有点儿神经过敏吧,是不是,先生?”大维勒先生不客气地问,一面爬上他的座位一面斜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是的;关于这些小事情,我是有一点儿,”陌生人说,“不过我现在好了——现在很好。” “唔,这还算是运气的呢,”大维勒先生说道。“山姆,扶着你的东家上车去吧,要小心些;那只腿,先生,对啦,把手给我,先生,上呀,你小孩子时要轻些呢,先生。” “十分正确,你所说的,维勒先生,”气都透不过来的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说着,然后靠着他,在车夫座上坐了下来。 “山姆,从前面跳上来,”维勒先生说,“威廉,开车吧。当心点拱门,我的绅士们,行啦,威廉,放手让它们跑吧。”于是马车便向怀特却波尔开过去,叫这个人口相当稠密的地方的全体居民羡慕不已。 “这个地方不能算很好呵,先生,”山姆说,举手触一触帽子——这是他要和主人谈话之前老是有的礼数。 “的确不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观察着他们所通过的拥挤而污秽的街道。 “真是很奇怪,先生,”山姆说,“劳苦和牡蛎好像总是在一块儿的。” “山姆,我不懂你这话。”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是说,先生,”山姆说,“地方越穷,好像买牡蛎的就越多。你看这儿,先生;每隔六、七家就有一个牡蛎摊子——顺着大街摆成了一行。我真的相信,一个人穷了的话,就冲出房子拼命地吃牡蛎。” “的确是的嘛,”大维勒先生说,“还有腌鲑鱼也是一样的有花头!” “这两样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以前倒没有想到,”匹克威克先生说。“到前面一停车子我就要把它们记下来。” 这时他们到了玛尔-恩德的通行税卡;一阵深深的沉默,直到又走出两三哩的时候,大维勒先生突然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拦路人的生活方式很古怪呵,先生。” “什么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拦路人阿。” “拦路人是干什么的人呀?”彼得-麦格纳斯问。 “老头儿是说卡子上收税的人,绅士们,”维勒先生加以解释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明白了。是的;很奇怪的生活方式。很不舒服的。” “他们一定都是一些遭受到失望的痛苦打击的人,”大维勒先生说。 “噢!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唔。因为那种缘故,他们就脱离尘世隐居起来,把自己关在卡子里;一部分是为了清静,一部分是借着收税来向人类报仇。”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 “但是这是事实,先生,”维勒先生说,“假使他们是绅士们,你们可以说他们是厌世者,不过事实上他们却只欢喜管卡子。” 维勒先生就这样漫无边际的聊着,但是话题是既有趣又增长见识,真是具有不可估量的魅力,于是旅途中的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就被这样消磨着。话题是绝不缺乏的,因为即使维勒先生的话匣子有时候停顿了,还有其他人提供充分的话题,例如麦格纳斯先生为了要知道旅伴们的全部个人历史而发出的探问,还有他每到一站就焦急地大声叫嚷,为了关心他的两个提包、皮帽盒和褐色纸包的平安和康乐。 在伊普斯威契的大街的左边,就是过了镇公所面前的空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驰名遐迩的旅馆,它的大名叫做“大白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正门之上竖着一个暴跳的石兽,扬着鬃毛和尾巴,远远看起来像一匹发狂的拉车马。这个大白马饭店在邻近所以大出风头,完全和一只锦标牛、或者本州年报上记载的萝卜或者一只笨重的猪一样——因为它庞大。再没有什么房屋像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马饭店这样,一座房子里包含了这许多没有地毯的所构成的迷阵、这许多簇拥在二起的发霉的光线不足的房间和这许多让人在里面吃和睡的小窟洞。 伦敦的驿站马车每晚都有一定的停车时间的地方,就在这个十分红火的酒店门口,匹克威克先生、山姆-维勒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从这种驿站马车上下来。 “你在这里歇宿吗,先生?”当红提包、条子提包、褐色纸包和皮帽盒,都在过道里放好的时候,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这样问。“你在这里歇宿吗,先生?”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呀呀,”麦格纳斯先生高兴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凑巧的事情。嗳,我也是在这里歇宿呵。我希望我们一道吃饭好不好?”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不过我不能确定我有没有朋友在这里。”接着他转过头去问一位侍者,“这里有没有一位客人叫特普曼的,侍者?” 这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仆人,手臂下夹着一块用了两个星期都没洗的抹嘴布、腿上穿着和它同时代的袜子,他听见匹克威克先生问他的话之后,慢吞吞地停止了对街上凝视的贵干,把那位绅士从帽子顶到绑腿最底下的钮子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非常用劲地回答说: “没有。” “有没有叫做史拿格拉斯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没有!” “叫文克尔的呢?” “也没有。” “先生,我的朋友们今天没有到,”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末我们两人一道吃吧,侍者,给我们开个私人房间吧。” 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那胖子总算赏脸叫擦靴子的人去搬绅士们的行李,自己就带他们走进一条又长又暗的过道,招呼他们进了一间宽大但陈设破旧的房间,房里有一只污秽的壁炉,炉子里有一堆火可怜的火正在努力想活起来,但是很快就被这地方的令人沮丧的气氛压倒了。过了一个钟头,侍者这才给旅客们开上来一点鱼和一块肉排,收清了餐桌以后,匹克威克先生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把椅子拉近火炉,为了饭店的利益他们叫了一瓶价格最贵但质量最坏的葡萄酒,然后俩个人就喝起了掺水的白兰地。 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天生是个非常多话的人,而掺水白兰地又起了极大的作用,把他心里深深埋藏着的秘密弄得活跃起来。他谈了他自己、家庭、亲属、朋友、笑料、事业和他的兄弟们(最多嘴多舌的人是有很多话来讲他们的兄弟们的)的种种事以后,通过他的有色眼镜对匹克威克先生忧郁地端详了几秒钟之久,于是带着羞怯的态度说: “你以为——你以为,匹克威克先生——你以为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敢起誓,”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是完全猜不到的,也许是为了事务吧!” “对了一部分,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答,“但是同时,一部分错了,再猜猜看,匹克威克先生。”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真的只能听凭你的意思,随便你说不说了,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因为我决不会猜中,即使猜上一整夜。” “嘿,那末,唏——唏——唏!”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羞涩地吃吃笑了一阵,“你觉得怎么样呢,假使,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我是来求婚的话,先生,呃?唏——唏——唏!” “我觉得吗!你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呵!”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流露出他最温和的微笑。 “啊!”麦格纳斯先生说,“可是你当真这么想吗?匹克威克先生?是真的?” “的确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见得,你只是开玩笑吧。” “的确不是开玩笑。” 麦格纳斯先生说:“嗳!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匹克威克先生,虽然我生来就非常妒忌,——妒忌得要命,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位女士就在这个旅馆。”说到这里,为了做一个媚眼,麦格纳斯先生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 “原来你在饭前老是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阿,”匹克威克先生说,显出机伶的样子。 “嘘——是呀,你说得对,正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傻到去找她那步田地。” “没有吗?” “没有,不行的,你知道,因为正在旅行之后呵。等到明天,先生,那要好得多啦!匹克威克先生,那只提包里有一套衣服,那帽盒子里有一顶帽子,我希望,由于这套衣服所产生的效果,会对于我有不可估价的用处呢,先生。” “果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你今天一定看到我是多么不放心它们了。我相信有钱不一定能买到另外一套这样的衣服和这样的帽子呵,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向这一个幸运的人祝贺,祝贺他获得这套无可疵议的衣服和帽子。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却是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 “她真是可爱的人,”麦格纳斯先生说了。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非常可爱一非常!他住的地方离这儿大约二十里,我听说她今晚会到这里来,而且明天一上午也会呆在这儿,所以我希望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我觉得旅馆是一个向单身女人求婚的好地方,匹克威克。也许在旅馆里她会比家里更会感到孤独。” “我看是很可能的,”那位绅士回答说。 “我请你能够原谅,匹克威克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我真的是很好奇;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的事情会比你可不愉快得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一回忆起来,血就冲到脸上来了。“我来……先生,是为了揭露一个人的欺骗和虚伪,这个人我曾经绝对信任过他的忠实和人格。” “嗳呀呀,”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这是很不愉快的呵。是位女士吧,我猜想?呢,嗳!不老实,匹克威克先生,不老实。罢了,匹克威克先生,我决不想刺探你的感情。这些是痛苦的事情,先生,非常痛苦的。不要介意我,匹克威克先生,假使你要发泄感情的话就发泄吧。我知道受到遗弃是多难受的,先生;我遭受过三四回这种事情了。” “你为了你所设想的我的悲哀,来安慰我,使我非常感激,”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上紧了表,放在桌上,“但是——” “不,不,”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一句也不用再说了:这是痛苦的话题。我明白,我明白。什么时候了,匹克威克先生?” “过了十二点了。” “嗳呀呀,是睡觉的时候了。这样坐着是决不行的。明天我的脸色要不好了,匹克威克先生。” 一想到这种不幸,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就连忙拉铃叫卧室女侍者;于是条子提包、红提包、皮帽盒、褐色纸包都搬到他卧室里去了,他带着一只漆烛台引退到旅馆的一头去了,同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带着另外一只漆烛台,被人引导着穿过迂回曲折的过道向另外一头去了。 “这是你的房间,先生,”卧室女侍者说。 “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完,就在房间里四下看了起来。这是一个相当宽大的双铺房间,火炉里生了火,散发着许许暖意。整个的说,要比匹克威克先生预想的要舒服一些。 “另外一张铺上没有入睡吧,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没有的,先生。” “很好。教我的当差的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给我送点儿热水来,今晚上我没有事情要他做了。” “就是啦,先生。”女侍者向匹克威克先生道了晚安,出去了,让他一个人留下。 匹克威克先生在火炉前面的椅子上坐了,沉浸于一串散漫的思想之中。他首先想到他的朋友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后来他的思想转到玛莎-巴德尔太太身上;而从这位太太又自然而然地想到道孙和福格的黑暗的办公室。从道孙和福格身上就离了题,插进了古怪的当事人的故事的半中腰;然后又回到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马饭店,觉得他是要睡着了: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开始脱衣服,但是这时候想到他把表忘在楼下的桌上了。 这只表呢,是匹克威克先生特别爱护的一件宝贝,在他的背心里呆了许多年了。假使没有它的滴答声在夜里与匹克威克相陪,匹克威克先生想来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因为时间已经很迟,而他又不愿意在夜里的时候拉铃,他就披了刚刚脱掉的上衣,拿了漆烛台,轻轻地走下楼去。 匹克威克先生走下的楼梯越多,就好像楼梯就越走不完,而且一再走到了什么狭小的过道正要庆幸自己已经到了底层,谁知道在他的吃惊的眼睛前面却又出现一段楼梯。最后,经过无数道迂回曲折之后他走到一所石头厅堂,他记得他初进旅馆的时候看到过。于是他探查了一个过道又一个过道;窥探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正在他打算绝望地放弃寻找的念头的时候,终于推开了他在里面消磨过那一晚上的那个房间的门,看见了他在桌上遗失的表。 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抓起表来,开始回头向他的卧室走。如果说他下来的行程已经是困难而没有把握的了,那末他回去的路程就更加是无限糊涂的了。门口装饰着各种形状、质地和尺寸的靴子的一排排的房间,向四面八方岔开去。他有一打次数,轻轻旋开什么一个像他的卧室的房间的门,那时就从里面发出“见鬼,是谁呀?”或者“干什么?”的一声粗卤的叫唤把他吓得踮着脚尖用真正惊人的敏捷偷偷走掉。他已经濒于绝望的时候,一扇开着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对里面一看——到底不错了。里面有两张床,位置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炉子里的火还在烧着。他的蜡烛已经不是最初拿到的时候那么长长的了,它在流动的空气里闪烁了几下,就在烛洞里灭掉了,正在他进了房把门带上的时候。“没有关系,”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借着炉子里的火光一样能够脱衣服。” 床是在门的两边,一边一只;每只床的靠里都有一条狭走道,在里面又有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正好容一个人上下床时使用。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拉下他的床铺外面的慢子,在那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里坐了,逍遥地脱下鞋子和绑腿,慢慢地一边回忆刚才迷路的荒唐可笑,一边换上了睡衣,在椅子背上一靠,暗笑起来,笑得如此的欢畅,以致于任何头脑健全的人一定也会被他这愉悦的笑容所感染。 “真是妙啊,”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语道,笑得几乎绷断了睡帽的带子才住——“真是妙啊,我在这个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楼梯里面摸来摸去真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情。滑稽,滑稽,非常滑稽。”想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又暗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厉害——并且正要趁着最高的兴致继续脱衣服,这时候,突然有一件极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断了他;有个什么人带着一支蜡烛进房来了,锁了门之后径自走到梳妆台那里,把蜡烛放在上面。 在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浮动着的笑容。立刻消失在无限惊骇的神情之中了。因为那位不知是谁的人进来得如此突然而且如此的无声无息,使得匹克威克先生来不及喊出一声,或者表示反对。那是谁呢?一个强盗吗?也许是什么存心不良的人看见他拿了一只漂亮的表走上楼来的吧。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想看一眼这个神秘的来访者,而自己没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爬到床上,从厚重的幔子中的小缝悄悄的看一下对面。因此他只好采取了这个策略。他用手小心地把慢子掩住,使得只有他的脸和睡帽露在了外面,然后慢慢的戴上眼镜,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急切的对外一看。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恐怖和狼狈得晕了过去。站在梳妆镜前面的,是一个带了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正忙着在梳她们太太们称为“后发”的脑后的头发。不管这位不自觉的中年妇女是为什么来的,但是她想在这里过夜却是十分明显的;因为她带来了一盏有罩子的灯草灯,并且出于预防火的值得赞美的谨慎,把它放在了地板上的一个盆子里,它在那里发着微微的光明,仿佛一片特别小的水里的一座特别大的灯塔一般。 “我的天哪,”匹克威克先生想,“多可怕的事情!” “哼!”那位女太太突然说了一声;匹克威克先生的头以自动机器一般的速度缩了进去。 “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想,冷汗一滴滴地冒出来沾在睡帽上。“从来没有。这真是太可怕了。” 想看看下文如何的强烈欲望,是不可能抵抗的。因此,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又伸出来了。事情比以前更糟了。中年妇女已经整理好头发,用一顶有小折边的薄纱睡帽小心地把头发包好;正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炉火。 “事情越来越不像样了,”匹克威克先生暗自推究。“我不能容许事情像这样进行下去。照那女人的泰然自若的样子看起来,显然是我进错了房间。假使我喊起来,她会惊动了旅馆里所有的人;但是我假使留在这里,结果会更可怕。” 想到要给一位女太太看到他的睡相,就叫他受不住了,因为完全不消说得,匹克威克先生是人类之中最朴实,最谨严的人之一,但是他把这些该死的带子打了一个结,无论怎么也脱不下来了。而他又不能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另外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他缩在幔子后面,用很大的声音喊叫: “嘿——哼!” 显然的,那位女士听见这意外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她跌下去正好撞了灯草灯的罩子;而她叫试图自己相信那是幻想的作用,也是同样的明显,因为,当匹克威克先生以为她已经被吓得发呆了、晕了过去,于是冒险重新伸出头来窥探的时候,她正像先前一样沉思地凝视着炉火。 “这个女人特别得很,”匹克威克先生想,只有重新缩进了头。“嘿——哼!” 最后这一声,就像传说中的凶猛的巨人布伦多伯尔[注]惯于用来表示开饭的时候到了的叫声一样,听得太清楚了,决不会再被误解为幻想的作用了。 “天呀!”中年妇女颤声说。“这是什么?” “是——是——不过是一位绅士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慢子后面紧张的说。 “一位绅士!”那位女士,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 “全完啦,”匹克威克先生想。 “一个陌生的男子!”女士尖声喊。再过一瞬间的话,全旅馆就要惊动了。她的衣服沙沙作响,她向门口冲过去。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极度的绝望中伸出了头:“夫人。” 虽然匹克威克先生伸出头来并没有任何目的,但这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之前我们已经说过,那位太太是在门口附近的。她必须出门后才能到楼梯,而且这是她随时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出现把她吓回去的话(她被吓得退到房间那头的角落里)。 “浑账”,女士说,用双手掩着眼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有什么,夫人——什么也没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恳切地说。 “没有什么?”女士说,抬起了头。 “没有什么呵,夫人,以我的名誉保证,”匹克威克先生说,因为那么用劲地点着头的原故,睡帽上的穗子又跳起舞来。“我戴了睡帽和一位女士说话(这时那位女士就连忙一把摘掉了她的睡帽),这就叫我狼狈得几乎要命了,但是我脱不下来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里就把它狠命地一扯作为证明)。我现在明白了,夫了,是我认错了房间,以为这是我的。我在这里还没有五分钟,夫人,你就突然进来了。”“这种叫人难以相信的话假使的确是真的,先生,”女士说(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厉害):“那你马上就出去吧。” “这是我最乐意的,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到。 “立刻,先生,”女士不容片刻。 “自然-,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很快地接口到。“自然-,夫人。我——我——非常地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从床的尽里头露了面,“我无意中引起了这场惊扰和激动,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夫人。” 那位女太太用手指着房门。在这种极其窘困的处境之下,匹克威克先生的性格上的一个优良的品质非常完美地、非常全面地表现出来了。虽然他照着老巡逻夫的样子把帽子戴在睡帽上面,虽然他手里提着鞋子和绑腿,臂上搭着上衣和背心,但是他的天生礼貌却是毫不衰减的。 “我是非常诚意地向您倒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深深地鞠躬。 “我接受你的倒歉,先生,但请你马上出去。”太太道。 “马上,夫人;即刻,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打开房门,在开门的时候连两只鞋子都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希望,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拾起了鞋子转过身来重新鞠躬的时候说:“我希望,夫人,我的清白的人格,和我对于你们女性所抱的忠诚的尊敬,可以稍为减少一点儿我这——”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说完这句话,那位女士就已经把他推进了过道,把房门上了锁加了闩。 不管匹克威克先生可以有多少理由来庆幸自己——因为这么安安静静地就脱离了那种尴尬的处境——他目前的情况却决不是值得羡慕的。他是单独一个人,在一条空空洞洞的过道里,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黑更半夜,衣履不全;要说他带着一盏灯还完全不能找到的房间在乌漆墨黑中间却能够摸到,这是谈也不用谈的,而且他假使进行这种徒劳无益的企图的时候弄出一点点声息,那他就有充分的可能被什么警惕的旅客开枪打伤,也许打死。他除了留在原处等到天亮没有别的办法。因此,他沿着过道摸着走几步,踏翻了几双靴子、把自己吓得了不得,然后,就在墙壁的一个小墙凹里蹲下来,相当达观地静候天明。 然而他的这种磨炼却没有持续多久——虽然这是一种耐性的磨炼,因为在他躲在藏身之处蹲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拿着一盏灯出现在过道的尽头。这给他的感觉起初是恐惧的,但当他发现那个人是他忠实的随从塞缪尔-维勒先生之后,这种恐惧就被欣喜所代替。而他的随从刚和坐夜等候邮件的擦靴仆人长谈完,正准备回去休息。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卧室在哪里?” 维勒先生惊讶万分地盯着他的主人;直到这个问题复述了三遍,这才转过身来领他上那找了好久的房间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爬上床的时候说:“我今天夜里犯了一个空前未有的非常特别的过错。” “很可能,先生,”维勒先生冷冷地回答。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下了决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就是,纵使我要在这旅馆里住六个月,我也决不再让我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你能够作出这种最谨慎的决定,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你的判断力出去玩的时候,倒是需要什么人照应你才好,先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床上抬起了身子,伸出了手,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是突然控制住自己,掉过头去,于是对他的跟班说了一声“夜安” “夜安,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走到门外的时候站住了脚——摇摇头——继续走——停住——剪一剪灯芯——又摇摇头——终于慢腾腾地上他的卧室去了,显然是浸在极其专注的深思之中。 第二十三章 塞缪尔-维勒先生开始专心致力于他本人和特拉偷先生之间的复仇战斗 太阳把匹克威克先生和那位带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的奇遇后的第一个早晨迎了进来。在马厩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正为伦敦之行作准备的老维勒先生,正以一种极好的画像模特的姿势端坐着。 维勒先生早年的时候,他的侧面像的轮廓很可能显得雄健而果断。然而他的脸孔已经在安适的生活和听天由命的脾性的影响之下变得宽阔了;它的轮廓鲜明的多肉的曲线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原来分配给它们的界线,所以你除非在正面作全盘的端详,至多只能看见一个通红的鼻子尖。他的下巴呢,由于同样的原因,已经变成了那种威严而显赫的样子,一般是加上一个“双”字在这富于表情的面貌上来形容的;他的脸露出颇为别致的斑驳混杂的颜色,那只有像他这种职业的人和半生半熟的牛肉才有的。他的颈子里围着一条深红色的旅行披巾,这东西渐渐消失在他的下巴里,看不出有什么层次,叫人很难分清何者是下巴的折痕,何者是技巾的折痕。在这披巾上面是一件宽大的粉红条子的长背心,再上面是一件敞据的绿色上衣,装饰着大大的铜钮子,其中钉在腰里的两个相离得那么远,从来没有人曾经同时看到他们。他的头发是黑的,又短又光滑,刚刚可以从那低顶的梭色帽子的宽边下面看见。他穿着齐膝的短裤,下面是高统漆靴:还有一条铜表链,上面挂着一颗图章也是铜质的和一把钥匙,在阔大的腰带下面无拘无束地荡着。 我们先前说过的以独特的姿态,准备伦敦之行的维勒先生其实是在吃东西。他以一种真正的不偏不倚、绝不偏爱的态度轮流处理着他面前桌子上的一瓶啤酒、一块冷牛腱子和一块相当可观的面包。在他刚刚从后者上面切下了一大块的时候,他的儿子走了进来。 “早呀,山姆!”父亲说。 儿子走到啤酒瓶子旁边,对父亲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拿起瓶子来大喝一通作为回答。 “吸劲儿很大阿,山姆,”大维勒先生说,看看他的头生儿子放下来的空了一半的酒瓶子。“假使你投胎做了牡蛎的话[注],山姆,那倒是呱呱叫的哪。” “是嘛,我敢说那我的日子就过得相当不坏了,”山姆回答说,狼吞虎咽地吃起冷牛肉来。 “我非常地难过,山姆,”大维勒先生说,拿起瓶子来划着小圈子摇里面的酒,准备喝它。“我非常地难过,山姆,因为听你亲口说你上了那穿着桑子色衣服的家伙的当。在这三天之前,我总觉得维勒这个姓和上当两个字是决计联不到一块儿的,山姆——决不会的嘛。” “当然决不会罗,就是要除了寡妇那件事,”山姆说。 “寡妇吗,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稍为有点儿脸红了。“寡妇对于一切规律都是例外的。我听说过,一个寡妇骗起人来抵得上多少平常女人。大概是二十五个,我记不得是不是还要多些。” “唔;这话好得很,”山姆说。 “还有呢,”维勒先生继续说,不注意对方的插嘴,“那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那法律顾问说的吗,他替那个一高兴就用拨火棒打老婆的绅士辩护的时候说,‘总而言之,法官大人,这是个可爱的弱点呀。’对于寡妇我也是这个说法,山姆,等你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你也就会说这话了。” “我知道,我应该更懂事一些,”山姆说。 “应该更懂事一些!”维勒先生重复他的话说,用拳头捶着桌子。“应该更懂事一些!嘿,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受的教育抵不上你的一半,甚至抵不上你的四分之——在街上连六个月也没睡到——就是他也不会上那样的当呀;坍台,山姆。”维勒先生处在由于这痛苦的思虑所产生的感情冲动的状态之中,索性拉铃叫了人来,又喊了一品脱的啤酒。 “罢了,现在再讲也没有用了,”山姆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了,那是唯一聊以自慰的办法——在土耳其人杀错了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说的罗。现在轮到我大显身手了,家长,只要我一抓到这个特拉偷,我就要给他一个好看。” “我希望是这样,山姆,我也相信事情最终会是这样,”维勒先生回答:“祝你健康,我的孩子,希望你很快抹掉你使我们的姓氏蒙受到的污点。” “那末,山姆,”维勒先生看看他那挂在铜链子上的两层壳子的大银表,说。“现在是我到办公室里取运货单子的时候了。我还要去看看马车装得怎么样。马车呀,山姆,是像枪一样的——要很小心地装好了才能出发。” 小维勒先生听了这做父亲的所说的那一行的玩笑话,发出了一种孝顺的微笑。他的严父继续用庄严的声调说: “我要离开你了,塞缪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看见你哪。你的后娘也许会叫我吃不消了,也许在你下次再听到贝尔-塞维奇的鼎鼎大名的维勒先生的什么消息之前我已经出了无数次的事情了。我家的名声就主要靠你了,塞缪尔,我希望你要好好地干。在一切小事情上我对你都很放心,就像对我自己放心一样。所以我在这里只给你这一点儿小小的忠告。假使你到了五十岁,想要讨个什么人的话——不管是什么人——那你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假使你有房间的话——随手毒死了你自己吧。上吊太俗气,所以你不用提啦。毒死自己吧。塞缪尔,我的儿子,毒死自己,以后你就会觉得高兴了。”维勒先生说了这些伤心的话,对他的儿子紧紧地盯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去走出了他的视线。 父亲走了以后,塞缪尔维勒先生沉思着从白马饭店走了出来,他转弯向圣克里门教堂走去,想在那儿附近随意溜溜,但逛了一会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样子森严的院子,而且他发现这里除了他的来路之外别无出路。他正打算回去,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使他愣在当场;这个人是谁呢,我们下面再说。 塞缪尔-维勒先生原是在深深的神思恍惚的状态之中,时而抬头看看那些古旧的红砖头房子,对什么打开百叶窗或者推开卧室窗户的健美的女用人丢个眼色,这时候,院子尽头的一所园子的绿色栅栏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男子,他随手很小心地关了绿门,匆匆向维勒先生站着的地方走了过来。 那末,假使不算任何附带的条件,把这件事孤立起来看的话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有各式各样的男子们走出园门,再随时关上绿栅栏门,甚至也是匆匆地走掉,却不至于引起一般人特别的注意的。所以,显然这个人本身有什么引起维勒先生的注意,如果读者们不想自行判断,不如听我们继续忠实地叙述下去。 那人关了绿门走过来,这我们已经说过两次了,他用急促的步子走着;但是他一看见维勒先生,马上就犹豫起来,并且站住了脚,仿佛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既然绿门已经在他背后关了,而且面前又只有一条出路,所以他不久就领悟到非得走过维勒先生身边不可了。因此,他恢复了迅速的步子前进,把眼睛直瞪着前面。这人最特别的一点,就是把脸扭成一副极其可怕可骇的鬼脸。大自然从来也没有给自己的作品加上像这人一下子在脸上装出来的做作得出奇的装饰。 “唔!”维勒先生看见那人走近来的时候心里说,“古怪得很。我简直要发誓说这是他了。” 那人走上来了,越近,他的脸就扭得越比以前可怕。 “我可以罚誓那就是那头黑头发和那套桑子色衣服,”维勒先生说:“不过这样一副嘴脸以前倒没有看见过。” 维勒先生这样说着,那人的脸又作出痛得要命的样子,变得十分可怕了。然而他不得不走得离山姆很近了,而这位绅士到底透过这一切做作出来的令人恐怖的嘴脸发现他的眼睛跟乔伯-特拉偷先生的小眼睛是太相像了,决不至于弄错。 “嘿!先生!”山姆恶狠狠地喊。 那个陌生人站住了。 “嘿!”山姆又喊一声,比先前更粗声粗气了。 装出那副可怕嘴脸的人用极其惊讶的样子对四周看看——各处都看了,就是没有去看山姆;——于是又往前跨了一步,但是另外一声叫唤喊住了他。 “哈罗,先生!”山姆第三次说。 现在是不能再装做弄不清楚声音从哪里来的了,所以那个陌生人最后只好对山姆-维勒正眼相看。 “这有什么用?乔伯-特拉偷?”山姆说,“你又不见得多么漂亮,做这些干什么,你这个鬼样子,把你的眼睛归回原位吧,听着,你再这么干我就把他们打出你的脑壳,听见没有?” 因为维勒先生像是充分地想要按照他说的话来行事,特拉偷先生就逐渐使他的脸恢复了本来面目,然后表示喜出望外地一震,喊着说,“我说是谁!华卡先生!” “啊,”山姆回答说,“你很高兴看见我吧,我说的对吗?” “高兴!”乔伯-特拉偷叫:“呵,华卡先生,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盼望着这次见面就好了!太好了,华卡先生;我欢喜得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呵。”说着,特拉偷先生大哭起来,把手臂围住维勒先生的两臂,紧紧地拥抱着他,欣喜如狂。 “滚开!”山姆喊,被这一着弄得愤慨极了,但是徒然地想由他的热情的故交的掌握中摆脱出来。“滚开,我对你说。你冲着我哭些什么?” “因为我见了你是这么快乐呵,”乔伯-特拉偷看上去欣喜地回答,逐渐放松了维勒先生,因为他的要吵闹的最初的征兆慢慢消失了。“华卡先生呵,这太好了。” “太好了!”山姆学他的话说,“——可不是!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呃?” 特拉偷先生不答;因为那小小的粉红手绢正在大忙而特忙呢。 “在我敲破你的脑袋之前,你还有什么说的?”山姆用威吓的神情重复了一遍。 “嗳!”特拉偷先生说,显出善良的吃惊的神情。 “你有什么话可说?” “我吗,华卡先生?” “不要叫我华卡;我姓维勒;这你明明知道的。你有什么话可说?” “嗳呀,华卡先生——我是说维勒先生,——我想是有许多事情呢,假如你愿意到个什么地方去,那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一下了。但愿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着急呵,维勒先生——” “我想,一定很辛苦了?”山姆冷冷地说。 “很苦,很苦呵,先生,”特拉偷先生回答。脸上一根筋肉都不动。“但是握握手吧。维勒先生。” 山姆对他的同伴瞅了一会儿,之后,勉强同意了他的要求。 “你的那位,”他们一道走开的时候乔伯-特拉偷说,“那位亲爱的好主人怎么样?他可是个可尊敬的绅士呀。维勒先生!我希望在那可怕的夜里他没有受凉才好,先生。” 乔伯-特拉偷说这话的时候眼光里露出一种一现即逝的狡诈的神情,使维勒先生的握紧了的拳头发一阵抖,他恨不得对着他的腰恨恨的踢上一脚。可是山姆控制住了自己,回答说他的主人实在是好极了。 “啊,我真太高兴了,”特位偷先生答,“他在这里吗?” “你的呢?”山姆用这句问话作为回答。 “是呀,他在这里呀,而且很不好意思告诉你,维勒先生,他比以前更坏了。” “啊,嗳?”山姆说。 “啊,怕人——好吓人啊!” “又是寄宿学校的事吗?”山姆说。 “不,不是寄宿学校了,”乔伯-特拉偷答,又露出了先前山姆注意到的阴险神色:“不是寄宿学校。” “在那绿门里面的房子里吗?”山姆问,紧盯着他的同伴。 “不,不——呵,不是那儿,”乔伯用他少见的速度,连忙回答说,“不是那儿。”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山姆问,敏捷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偶然走进大门里去的吧?” “唉,维勒先生,”乔伯回答说,“我不妨把我的小小的秘密告诉你吧,因为,你知道,我们两个一见面就总感觉相见恨晚嘛。你还记得那天早上我们有多快活啊?” “是嘛,”山姆不耐烦地说,“我记得。那又怎么了?” “唔,”乔伯答,用一种泄露重要秘密的低微的声音仔细的说着:“那绿门里的人家有许多仆人。” “不错,我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山姆插嘴说。 “是呀,”特拉偷先生继续说,“中间有一个厨娘,她积了些钱,维勒先生,很想自立门户开个小杂货店什么的,你懂嘛。” “是嘛!” “是呀,维勒先生。哦,先生,我那天碰上了她,在那个我经常去的一个教堂里——那是镇上的一个很好的小教堂,他们在里面唱赞美诗第四集,这本书是总是随身携带的,你也许曾经见过——我和她认得了,维勒先生,从此以后就熟悉起来,我敢说,维勒先生,我将成为那个杂货店老板了。” “啊,你做起杂货店老板来倒好得很,”山姆回答,用那种不屑一顾的厌恶他的眼神膘了他一眼。 “这样的话,维勒先生,”乔伯继续说,一面说一面眼睛含着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摆脱如今这让人丢脸的工作,不跟那坏人做事,使我过好一点的和正经一点的生活——那才对得起我小时候受过的教养,维勒先生。” “你小时候的教养一定很好吧,”山姆说。 “啊,很好的,维勒先生,很好的,”乔伯答;因想到年青时代的单纯,特拉偷先生掏出粉红手绢大哭起来。 “你那时一定是个非常用功努力的孩子吧,”山姆说。 “是啊,先生”乔伯回答说,无奈的深叹了口气。“我那时是地方上的偶像。” “啊,”山姆说,“这我相信。你一定是让你那有福气的母亲非常风光吧!” 听了这话,乔伯-特拉偷先生用手绢的一头擦擦沾满泪水的眼角,又开始大哭起来。 “这家伙怎么回事,”山姆愤愤地说。“契尔夏自来水厂比起你来也就是小菜一碟。你现在伤的什么心呀——流氓的良心吗?”“我实在抑制不住我的感情,维勒先生,”乔伯稍为停了一会儿之后说。“我的主人疑心我俩的对话,把我拖上一辆马车走了,他去叫那小姐说不认识他,又同样的把女校长贿赂了,就丢了她去另外投机取巧了——啊,维勒先生,我一想起来就发冷” “啊,是这样的,是不是?”维勒先生说。 “一点没错,”乔伯回答说。 “那末,”山姆在他们走近旅馆的时候说,“我要和你谈谈,乔伯;如你没有其它重要的事,请你今天晚上到大白马饭店来找我,大约八点的时候。” “我一定来,”乔伯说。 “唔,你最好还是来吧,”山姆说道,带着另有其意的表情,“要不,我就会去绿门里找你,那样的话可能会抢了你的美事,你是知道的。” “我一定来看你的,先生,”特拉偷先生说;他用最高的热忱握了握山姆的手,走了。 “小心点,乔伯-特拉偷,要小心哦,”山姆一面看着他走掉,一面这样说,“不然的话这次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这样自言自语之后,并且看着乔伯走出了视线之外,维勒先生就连忙走进主人的卧室里。 “一切都妥当了,先生,”山姆说。 “你在说什么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找着他们了,先生,”山姆说。 “找着了谁?” “那个怪怪的客人,和那个容易动情、悲伤的、留一头黑发的小伙子。” “不可能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特别激动。“他们在哪里呀,山姆;他们在哪里?” “轻些,轻些!”维勒先生回答;他一面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穿衣梳洗,一面仔细详尽的告诉了他的要进行的计划。 “但是什么时候能办好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一旦时机成熟就行,先生,”山姆答。 究竟时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章 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起了妒忌心,中年妇女起了疑惧,因此教匹克威克派们落了法网 当匹克威克先生从楼上下来,到了那间昨晚和彼得-麦格纳斯消遣了一晚的房子时,发现这位绅士身上穿戴了那两个提包和那只皮帽盒的内容的大部分,穿戴得非常体面,在房里走来走去,一副非常激动和兴奋的面孔。 “早安,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你觉得这怎么样呀,先生?” “确实挺有效应的。”匹克威克先生和蔼的回答说,微笑着打量着彼得先生的服饰。 “我想这也差不多了吧,”麦格纳斯先生说。“匹克威克先生,我已经送了名片去了。” “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侍者回来说,她要和我见面在十一点钟——十一点,先生;离现在只有一刻钟了。” “时间马上就到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就要到了,”麦格纳斯先生回答,“太快了,使我都愉快不起来了——呃!匹克威克先生,是不是?” “在这种事情上,安心是很重要的,”匹克威克先生发表意见。 “我真的相信是这样的,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我现在是很安心的,先生。是当真的,匹克威克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子在这种事情上会显得这样的害怕,先生,这是什么事情呀,先生?没有什么可耻的;这只不过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如此而已。一方面是丈夫,另一方面是妻子。这是我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匹克威克先生。 “这是一个非常富于哲学意味的看法,”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但是早饭在等我们了,麦格纳斯先生。来吧。” 他们坐下来吃早饭,但是,很明显的,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虽然吹了牛,而他却是在一种相当紧张的状态之中,这主要的征象是:失了食欲,有打翻茶具的倾向,异想天开地言语和举动,和一种每隔一秒钟就要看看钟的克制不了的倾向。 “唏——唏——唏,”麦格纳斯先生这样笑着,装作欢畅的神情,并且兴奋得喘气。“只差两分钟了,匹克威克先生。我脸色还行吗,先生?” “还不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略一停顿。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但是你平生干过这种事情没有呀?”麦格纳斯先生说。 “你是说求婚?”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 “从来没有,”匹克威克先生非常使劲地说,“从来没有。” “那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麦格纳斯先生说。 “嘿,”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我也许倒知道一点儿,但是,既然我所知道的从来没有实际应用过,你要根据这些来调整你的行动的话,那我就很抱歉了。” “你给我任何忠告我都会非常感激的,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又看看钟;钟上的长针已经要到十一点过五分了。 “那末,先生,”匹克威克说,“要是我的话,就先深深地称赞那位女士的美和优越的品德;然后呢,先生,我就说自己怎么配不上。” “好得很,”麦格纳斯先生说。 “注意呀,先生,只要配不上呵,”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为了表明我不是完全匹配不上的,那末,先生,要把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状况扼要地检讨一下。我想用推理来论证我对于任何别人一定是一个非常中意的对象。然后我就要大大地申述一番我的爱如何热烈,我的忠诚如何深切。然后我也许就不由自主地要握住她的手。” “是的,我明白了,”麦格纳斯先生说,“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然后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因为问题似乎在他的眼前变得越来越鲜明起来,他也就越来越起劲了——“然后呢,先生,我就提出这坦白而又简单的问题,你要不要我?我想我是有理由说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就会扭过头去的。” “你觉得这是当然的吗?”麦格纳斯先生说:“因为,假使她不恰好在这地方这样做的话,那就难处置了。” “我想她会这样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因此呢,先生,我就要捏紧她的手,我想——我想,麦格纳斯先生,假设我这样做了之后她不加以拒绝的话,那我就要轻轻地拉开那条手绢——根据我对于人性的少许知识我猜想她会在这时候用它来擦眼睛的——拉开手绢,恭恭敬敬地偷偷吻她一下。我想我是要吻她的,麦格纳斯先生;而在这时候,我断然地认为,假使她到底是要我的话,那她就会对我耳朵里喃喃表示一声害羞的答应的话。” 麦格纳斯先生跳了起来:对匹克威克先生的聪明的脸孔默然凝视了一会儿,然后(钟上的针指着过十分的地方了)热烈地握握他的手,拚命似的冲出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里大步来回走了几趟;钟上的小针也跟着他走动似的走到了半点钟的字上,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他碰到了特普曼先生的高兴的脸孔、文克尔先生的温和宁静的容颜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智隽的相貌。 正当匹克威克热情地欢迎他们的时候,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进了房间。 “我的朋友们,这位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麦格纳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就是在下,绅士们,”麦格纳斯先生有些得意的说,显然是处在高度的兴奋状态中:“匹克威克先生,请允许你让我和你说几句话,尊敬的先生。”麦格纳斯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用食指勾住的匹克威克先生的钮扣洞,半拖半拽的把他拉到的一个窗户的口子里,说: “恭喜我吧,匹克威克先生;我是一字一句都照着你的意见做的。” “都要得吗,是不是?”匹克威克先生问。 “要得,先生——再好没有了,”麦格纳斯先生回答说:“匹克威克先生,她是我的了。” “我真是全心全意的恭喜你了,”匹克威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又握着他新朋友的手热情的握着。 “你的确是该去见一见她,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道:“到这里来,我请你。绅士们,对不起,我们要先告辞一会儿。”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了出去,他们走到的门外,来到了位于过道里的第二个门口,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他们于是就进去了。 “威塞非尔德小姐,”麦格纳斯先生说,“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请你让我介绍给威塞非尔德小姐。” 那位小姐是在房间的里面一头。匹克威克鞠了躬之后,就从背心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他刚这样做了之后,随即发出一声惊呼,脸色变得惨白倒退了几步:那位女士也发出半遏制住的尖叫,用手掩着脸,扑通坐上一张椅子;因此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当场就吓得动也不动了,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恐怖和惊慌,轮流地看着他们。 这,从一切方面看来,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事实是这样的,匹克威克一戴上眼镜,立刻认出这位未来的麦格纳斯太太,就是他昨夜冒冒失失闯进她的房间的那位女士;而眼镜一架上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这位女士也立刻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她见过的被可怕的睡帽包围着的那张。所以女士发出了尖叫,而匹克威克先生吃惊了。 “匹克威克先生!”麦格纳斯先生喊,他压着内心的恐慌不知所措了。“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麦格纳斯先生不停追问说,声调带着威胁,并且高了一些。 “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由于麦格纳斯先生语气变得专横起来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态度有点儿愤慨,“我拒绝答复这个问题。” “你拒绝吗,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 “是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没有这位女士的同意和允许,我是反对说任何会伤害她,或使她会不高兴而引起哪些回忆的话的。” “威塞非尔德小姐,”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你认得这人吗?” “认得他么!”那中年妇人慢慢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呀,认得他吗,小姐。我是说你认得他吗,”麦格纳斯先生说,其势汹汹。 “我曾经见过他,”中年妇人回答。 “在哪里?”麦格纳斯先生问,“在哪里?” “这个,这个……”犹豫起来的中年妇女突然又立起身来,掉过脸去,坚决的说“这个我决计不能泄露的。” “我是知道你的,小姐,”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尊敬你的谨慎小心;我也决不会泄露的,请你相信。”; “天哪,小姐,”麦格纳斯先生说,“你想想我们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况,而你却如此冷静——如此冷静,小姐。” “残酷呀,麦格纳斯先生!”中年妇女说;这时她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了。 “你就全跟我说好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插嘴说:“要怪的话,那完全要怪我。” “啊!完全要怪你,是吗,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我——我——我明白了,先生。你现在后悔你的决定了,是不是?” “我的决心!”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的决心呵,先生。啊!不要对我瞪着眼睛,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我想起你昨晚说什么了,先生。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揭露一个人的欺骗和伪装,这个人你曾经绝对信任过他的诚实和人格——呃?”说到这里,麦格纳斯先生拖长着声音冷笑着;并且摘下他的绿色眼镜——可能他认为这东西在他的炉忌中发作是一种多余——眨吧着小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怕人得很。 “呃?”麦格纳斯先生说;然后又更用力的冷笑一下。“但是你要负责任的,先生。” “负什么责任?”匹克威克先生说。 “没有关系,先生,”麦格纳斯先生回答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这句成语的含义一定是特别广泛的,因为我们无论在街上、在戏院里,在公共场所、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别人吵架,这句话对于一切最挑战质问的人都是一种标准的答复。“你还算是个绅士吗,先生?”——“没有关系,先生。”“是我要跟这青年女士说些什么,先生?”——“没有关系,先生。”“你是要让你的头撞在墙上吗,先生?”——“没有关系,先生。”而且还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这普遍的“没有关系”里面仿佛隐藏着一种侮辱,比最放肆的谩骂还要能够在对方的胸中引起愤慨。 我们并不硬想要说这句简单的成语应用在匹克威克先生身上,就在他灵魂深处唤起了那种在一个俗人胸中必然会唤起的愤慨。我们只是记载这件事实:匹克威克先生打开房间,突然,喊了一声:“特普曼来!” 特普曼先生真的来了,显出一幅非常吃惊的样子。 “特普曼,”匹克威克先生说,“有一个和这位女士有关的有点难于说明的秘密,造成了这位绅士和我争执。假使我当着你的面向他保证,这个秘密和他无关,并且和他的事情也毫无关系,而他还要继续争论的话,那不用说我要请你注意,那就是他表示怀疑我的诚实,这我认为是极端的侮辱。”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这话,一边对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含意无穷地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诚实正直的态度再加上他显著特色的强有力的语势,原来是可以说服场中所有略具头脑的人的;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候,彼德-麦格纳斯先生的头脑偏偏是失了理性,从而使他说的话变的毫无意义。因此他非但没有接受匹克威克先生的解释——其实照理来说是应该接受的——反而动了更炽热的,炙人的、伤身体的火性,任情地乱说一气,又大步走来走去地掀自己的头发来加重语气——他偶尔还对匹克威克先生善良而又仁慈的脸孔比划比划拳头,使得这场可笑的事变化多端。 匹克威克先生呢,因为晓得自己的无辜和正直,又因为不幸把那中年妇女牵涉在这样一种不愉快的事情里面而觉得烦恼,所以并不像平常那么镇静。结果是你一言我一语,急执越来越剧烈;最后,麦格纳斯先生就叫匹克威克先生等着看吧!匹克威克先生就用可赞美的有礼貌的态度回答说他巴望不到呢,越快越好;因此,中年妇女在恐怖中冲出了房间,特普曼先生也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走了,留下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一个人去想心思。 假使这位中年妇女曾经和这多事的世界打过很多交道,或者曾经领教过那些开风立法的人们的风俗和习惯,她就会知道这种气势汹汹的事情实在是最无害的了;但是,她的生活大半是在乡村里过的,从来没有读过国会讨论记录,所以对于文明生活的这一部分精粹简直是一窍不通。因此,当她到了自己卧室里、门上了门、开始思索她刚才目击的景象的时候,最可怖的屠杀和灭亡的图画就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了;其中最后想到的是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的一幅直挺挺躺着的图画,左边腰部打进去了一发子弹,由四个人抬了口家。中年妇人越想越觉得可怕;最后她决定到本市的行政长官那里去,请求他立刻拘捕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中年妇人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其中主要的一个无疑是证明她对于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的忠诚和对于他的安全的关切。她太了解他善忌的性情了,一点儿也不敢漏出她一看见匹克威克先生就激动起来的真正原因;而且她也相信只要自己把匹克威克先生撇开,并且不再发生新的争吵,就可以平定他们的狂暴的妒忌心。中年妇人脑子里装满了这些想头,于是戴了软帽,披了围巾,独自到市长家里去了。 这位市长乔治-纳普金斯老爷是一位天下难找的大人物,除非有一位腿最快的行人,在六月二十一日这天从日出找到日落,也许可以找到;因为这天据历书上说来,是全年之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当然也就有最长的时间给他去找了。中年妇女去见他的这天早上,纳普金斯先生恰恰是在最激昂和最烦乱的心境之中,因为市上发生了叛乱,一所最大的走读学校里的全体走读生图谋打破一个讨厌的苹果商人的窗户;并且骂了差役,投东西打了警官——一位穿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绅士,他是受命来镇压骚乱的,而且是从小到大当了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公安警察的。纳普金斯先生正坐在安乐椅里,庄严地皱着眉头和怒火沸腾着的时候,就通报说有位女士有急迫的、机密的和特别的事情求见。纳普金斯先生显出冷静得可怕的神情,下令说要这女人进来,这命令正如皇帝们、市长们和世上其他伟大的有权力的人们的命令一样,被服从了。于是,兴奋得有趣的威塞非尔德小姐被带进来了。 “麦士尔!”市长说。 麦士尔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跟班,上身长,下身短。 “麦士尔!” “是,大人。” “拿张椅子,你就出去。” “是,大人。” “那末,女士,请你说吧?”市长说。 “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事情,官长,”威塞非尔德小姐说。 “很可能的,女士,”市长说。“平静一些,女士,我说,请镇静一下,女士。”说到这里,纳普金斯先生显出了仁慈相。“然后你再告诉我你来是为了什么官司,女士。”说到这里,“市长”战胜了“男子”,他又显得威严了。 “来报告这个消息,官长,在我是很为难的,”威塞非尔德小姐说,“但是我恐怕这里要发生决斗。” “在这儿吗,女士?”市长说,“哪儿呀,女士?” “在伊普斯威契呵。” “在伊普斯威契,女士——在那儿发生决斗!”市长说,完全被这个念头给吓住了。“不可能的,女士,我认为在这个市镇上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谁也不要想会有这种事情。哎呀呀,小姐,你知道我们的地方政治活动吗?相信你不曾听到过,但是,是的,我曾经在去年五月四日冲进一个竞技场,只带了六十个特别警察,而且冒着成为激怒的狂热的群众的怒火之下的危险,阻止了两场恶猛的斗拳比赛!咳,在这儿居然有人下贱到这般田地,”市长自言自语道,“竟企图扰乱本市的治安活动。” “我的报告不幸是太正确了,”中年妇人说,“争吵时我在场。” “这是再意外也没有的了,”吃惊的市长说。“麦土尔!” “有,大人。”麦士尔恭声说道。 “叫竞克斯先生来,马上——立刻。” “是,大人。” 麦士尔退出了;进来了一个苍白的、尖鼻子的、半饥半饱的、衣服褴褛的中年文书。 “竞克斯先生,”市长说。“竞克斯先生!” “有,”竞克斯先生说。 “这位女士,竞克斯先生,到这里来报告本市有人企图决斗。”市长冲着他说道。 竞克斯先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就像一个下属一样微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竞克斯先生?”市长说。 竞克斯先生立刻显出严肃的神情。 “竞克斯先生,”市长说,“你是个傻瓜。” 竞克斯先生卑恭地看看这位伟人,咬咬笔杆子。 “你大概觉得这个消息里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吧,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市长说。 饥饿相的竞克斯叹一口气,仿佛他是完全明白他确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快乐的事情;然后,因为奉命记录那位女士的报告,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把它写下来。 “这个匹克威克,我想就是决斗的主犯吧,”陈述终了之后市长说。 “是他,”中年妇人说。 “另外一个暴徒——他叫什么,竞克斯先生?” “特普曼,市长。” “特普曼是副手?” “是的。” “你说另外一方面的主犯已经潜逃了吗,女士?” “是的,”威塞非尔德小姐回答,短促地咳嗽一声。 “很好,嗯,”市长说,“这两个伦敦来的杀人犯,下贱的人渣,他们在那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又要来这里毁害国王陛下的人民,他们以为这里地方偏远,法律的权力就软弱和麻木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也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市镇是个法制严谨的,固若金汤的地方。写下拘票,竞克斯先生。麦士尔!” “有,大人。” “格伦谟在楼下吗?” “在,大人。” “叫他上来。” 麦士尔退出了,不久就带来了一位穿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绅士,他值得注意的主要之点是大鼻子、哑嗓子、黄褐色的紧身外套和一副闪霎不定的眼光。 “格伦谟,”市长说。 “大轮(人)。”他躬身答道。 “镇上现在平静吗?” “很好,大轮,”格伦谟答。“民众的情绪已经相当低落了,孩子们的心事(心思)已经分散在板球上了。” “在这种时候唯有强硬的手段才行,格伦谟,”市长用断然的态度说。“假使王法的权威受到忽视的话,我们就得宣读暴动惩治法令。假使政治的权力不能够保护这些窗户的话,格伦谟,那就得用军事的力量来保护政治权力,以及窗户。我相信这是宪法上的一句至理,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竞克斯先生说。 “很好;”市长说,在拘票上签字。“格伦谟,你在今天下午带这些人来见我。你在大白马饭店会抓到他们。你还记得米德尔塞克斯的肉团子和萨福克州的矮脚鸡的案子吗,格伦谟?” 格伦谟先生把头一晃,表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而实际上他也是不会忘记的,因为那件事一直是天天要拿来引证的。 “何况这个案子还要更违反宪法呢!”市长说,“况且这是更大的扰乱治安,扰乱本镇一向生活平静的环境,而且更是非常严重的侵犯到国王陛下的特权。我相信决斗是国王陛下的特权,而且是最确实的特权之一,竞克斯先生,是不是呵!” “大宪章上特别规定了的,市长,”竞克斯先生说。 “我相信,这是贵族们从不列颠王冠上硬揪下来的最灿烂夺目的珠宝之一,竞克斯先生呵!”市长说。 “正是,市长,”竞克斯先生答。 “很好,”市长说,得意洋洋地挺起身子,“那不能让它在他的这部分领土上遭到蹂躏。格伦谟,带人去执行拘捕的任务,一刻儿不要耽搁。麦士尔!” “是,大人。” “另外,送这位女士出去。”市长又加了一句。 威塞非尔德小姐退出了,对于市长的学识的丰富深深佩服;纳普金斯先生出去吃饭了;竞克斯先生无处可去,只好退缩到自己内心的世界里——他除了小客厅里那张白天被他女主人的家属占据着的可以做床睡的沙发之外,这是他唯一的去处;格伦谟先生呢,出去完成目前的任务来洗清早上所受到的污辱了;和他同受污辱的还有国王陛下的另外一位代表——差役。 当为了保护国王陛下的领土的和平安稳而作出决然断绝的准备正在进行的时候,完全不知情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刚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享受到非盛的午饭,大家都很健谈和融洽;匹克威克先生正在津津有味地向众人叙述昨夜的奇遇,而众位他的追随者也听的十分人神,尤其是当中的特普曼先生。而这时候,房门忽然开了,有一张相貌粗俗的脸向里窥看。这张可怕的脸孔上的眼睛对着匹克威克先生仔细地盯了很长一会儿,然后像是很满意的样子,慢慢走进了房子,现出了一位穿着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身体。如果再要详细介绍的话,那眼睛就是格伦谟先生问霎不定的眼睛,身体也就是这位绅士的身体。 格伦谟先生办事的方式是公事公办的方式,但是有他的特色。他的第一个举动是在里面闩了门,第二呢,是把他的头和脸用一条棉布手绢很小心地擦一番,第三是把里面塞了这条手绢的帽子放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第四是从上衣的胸袋里掏出一根包了黄铜头子的短棍子,并庄严地把它对匹克威克先生一晃。 首先打破这种惊骇的沉默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他对格伦谟先生紧紧盯了一刻之后,用力地说:“这是私人的房间呀,先生——私人的房间。” 格伦谟先生摇摇头,回答说,“只要进了大门之后,对于国王陛下就无所谓私人房间了。这是法律。有人坚持说一个英国人的房间就是他的堡垒。那是胡说八道。” 匹克威克派们用惊疑不定的眼光互相看看。 “特普曼先生是哪一位?”格伦谟先生问。他直觉地觉出来匹克威克先生,立刻认出了他。 “我叫特普曼。”那位绅士说。 “我叫法律。”格伦谟先生说。 “什么?”特普曼先生说。 “法律,”格伦谟先生答,“法律、政权和行政人员;它们是我的名号;我的权威在这儿。某某特普曼,某某匹克威克——妨害我们的国王陛下的治安——就是这件案子——公事公办。我逮捕你了,匹克威克!还有那个特普曼。” “你这种无理取闹是什么意思?”特普曼先生说,跳了起来:“出去!” “哈罗,”格伦谟先生说,非常神速地退到门口,把门打开了一两时,“德伯雷。” “唔,”过道里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过来,德伯雷,”格伦谟先生说。 在这句命令之下,一个脏脸的男子,大约有六-高,相当胖,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来,挤得满脸通红才进了房。 “别的特别警察在外面吗,德伯雷?”格伦谟先生问。 德伯雷先生点点头表示在的。 “命令你带的那队人进来,德伯雷,”格伦谟先生说。 德伯雷先生照着吩咐他的做了;于是半打警士,每人有一条包钢头子的短棍子,拥进了房间。格伦谟先生把他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德伯雷先生看看,德伯雷先生把他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警士们看看;警士们把他们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特普曼和匹克威克两位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一致起来反抗。 “这样可恶地侵犯我的私室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说。 “谁敢逮捕我?”特普曼先生说。 “你们来干什么的,流氓们?”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文克尔先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把眼睛盯住格伦谟,而且那种眼光一定会刺穿他的脑子,假使他有任何感觉的话。然而,事实上,这对于他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刚想反抗的时候,这些执法人员已经郑重其事地挽起了他们的袖子,仿佛在他们抗拒的第一瞬间就打倒他们,然后抬他们走,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种单纯的办公手段,也是想起来和做起来都理所当然的事。这个示威的动作显然对匹克威克起了作用,他和特普曼先生悄悄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就表示他情愿到市长的家里去,不过他要求各位在场的人注意听他的愤慨之言,他的坚决的意志,那就是一旦恢复了自由后,他就要对于这种可恶之至的侵犯他作为一个英国人的权利的事表示愤慨,听了他的话,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只除了格伦谟先生,因为他对于市长的忠心使他认为对于市长任何的轻微的人身攻击都是一种不敬,是无可饶怒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表示愿意对他的国家的法律低头了,那些指望引起一场有趣的波澜的侍者们、马夫们、卧室女仆们和守门仆役们,在感到失望和厌倦之后,开始散掉了,这时候,却发生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麻烦。匹克威克先生虽然对于官史们怀着尊敬心,然而他坚决反对像一个普通犯人那样在大街上露面。格伦谟先生顾虑到当时的群众情绪正不平静(因为那天是半假日,而且学生们还没有回家),同样坚决地反对在马路对面监视的办法,不肯接受匹克威克先生保证自己一直走到市长那里的誓约;假使叫一部马车,这倒是唯一的体面的办法,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两人都拼命反对出车钱。争执得很厉害,僵持了好久。执法人员正打算用硬把他拖走的老规矩来打破匹克威克先生的反对,这时忽然想起了旅馆的院子里有一顶旧轿子,原来是一位有钱的害痛风症的绅士定造的,容得下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至少像一辆现代的小马车一样宽敞。于是租了轿子,抬到客厅里,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挤在里面,放下了帘子,很快找到了两个轿夫,行列就庄严地出发了。特别警察们围绕着这个运输工具,格伦谟先生和德伯雷先生得胜而回,走在前面;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手搀手地走在后面;而伊普斯威契的下层社会做了押队。 市场上的众人虽然并不明白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然而却对这场热闹满意的很,获益非浅。这儿是法律的强有力的权力,用二十个金箔匠的力量,打击了从首都来的两个罪犯;这是他们的市长所指挥的,是他们的官吏们所运转的;由于他们的共同努力,就把两个犯人安全关在一顶轿子的狭小范围之内了。格伦谟先生把短棍拿在手里,领着队伍前进,一路对他表示赞叹的呼声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们发出的叫唤响亮而持久,行列就在群众的这种一致的歌颂之中慢慢地和威风凛凛地前进。 维勒先生穿着黑色花布袖子的晨服,对那按着绿大门的神秘的房子作了一番考察之后有点儿沮丧地往回走着,抬头一看,只见一群人从街那头涌过来,中间包围着的东西很像一顶轿子。他因为想分散一下自己的思想,不去想那失败的企图,就站在路边看群众走。他发现他们自得其乐地欢呼得很起劲,也就跟着拚命地叫喊,为了给自己鼓鼓气。 格伦谟先生走过了,德伯雷先生走过了。轿子走过了,守卫的警士们走过了,山姆仍旧响应着群众的热烈呼喊,并且把帽子从头上取下然后在空中挥舞,仿佛狂喜到了极度(不过当然啦,他对于眼前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但是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意外出现,使他突然愣住了手和帽子停在了半空。 “怎么回事呀,绅士们?”山姆叫。“他们弄了什么人在这戴孝的岗亭里?” 两位绅士一同回答,但是他们的声音被喧扰的声音淹没了。 “谁呀!”山姆又叫喊着。 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话虽然听不见,可是山姆可以从嘴唇的动作看出他们是说的那几个具有魔力的字眼——“匹克威克”。 这就足够了。一霎眼山姆已经挤进了人群,制止了轿夫,面对着那位威风凛凛的格伦谟了。 “哈罗,老先生!”山姆说。“这玩意里面你把谁弄进去了呀?” “闪开,”格伦谟先生说,他的威风正如好多人的威风一样,有一点儿小小的声望就不得了了。 “他要不走开就接他,”德伯雷先生说。 “多谢你了,老先生,”山姆回答说,“因为你竟然在考虑我方便不方便;另外那个像是刚从巨人的野兽车里逃出来的先生,我得好好的谢谢他,为了他的那么漂亮的提议;但是我倒情愿你们给我的问题一个回答,假使在你们都是一样的话,你好吗,先生?”这最后一句话是用爱护的神情对匹克威克先生说的,他站在前面的窗子里对外窥探着。 格伦谟先生愤慨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就从那特别的口袋里拔出包着铜头子的短棍在山姆眼睛前面一晃。 “啊,”山姆说,“这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那头子,简直像个真的一样。” “走开!”大怒的格伦谟先生说。为了使这个命令更有说服性,他就用一只手把那铜质的忠心的标记戳进了山姆的领巾,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山姆的衣领:山姆回敬的礼数是一拳把他打倒;并且事先极其周到地打倒了一个轿夫给他垫在下面。 文克尔先生究竟是被那种由于受了伤害的念头里产生出来的疯狂一时驱使的呢,还是被维勒先生的勇敢的表现所激励的呢,这可说不准;但确定的是,他一看见格伦谟先生倒下去,就马上对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姑娘进行了可怕的猛烈攻击;因此,史拿格拉斯先生就本着真正的基督徒的精神,那就是为了不乘人不备攻击任何人,就大声宣布他也要动手,并且极其不慌不忙地开始解扣子脱起上衣来。他立刻被在场的人包围和抓住了;很公道地说,无论是他或者文克尔先生,他们丝毫也没有试着来解救他们自己或者维勒先生;维勒先生呢,经过辛苦的抵抗,终究寡不敌众,被抓走了。行列重新排好;轿夫重新各就各位;游行重新开始。 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愤慨得了不得。他只能看见山姆打翻了警士们,飞也似的四面八方赶来赶去;他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些,因为轿子门开不了,帘子揭不开。最后,借着特普曼先生的帮忙,他对付着推开了轿顶;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爬上了自己的座椅用手扶着特普曼先生的肩头尽最大努力稳住身形,开始对群众演讲起来;详细叙述他所受到的无理的待遇,并且叫他们注意他的仆人是先被殴打的。他们就这样走到市长家;轿夫们小步跑着,犯人们跟着,匹克威克先生演讲着,群众叫唤着。 第二十五章 在许多趣事之中,说明纳普金斯先生多么威严而大公无私;维勒先生怎么打回乔伯-特拉偷先生的毽子,像打来的时候一样重。还有一件事情,读下去自然分晓 维勒先生被带走的时候愤怒不己;针对格伦谟先生和他的伙伴们的相貌和举动而发的隐喻暗讽,数不胜数,对这些绅士挑战的言语,勇敢无比,他用这办法来发泄他的不满。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怀着很忧郁的心情聆听着他们的领袖从轿子里倾吐出来的滔滔如流的雄辩,特普曼先生主张盖上轿顶的诚恳的请求根本不能使这急流停顿一会儿。但是,当行列走进维勒先生碰到那位亡命之徒乔伯-特拉偷的那条弄堂里的时候,他的愤怒很快转为好奇,而好奇又很快换成一种惊讶。当那不可一世的格伦谟先生命令抬轿子的人站住,自己迈着威严而怪异的步子走到正是乔伯-特拉偷曾经从里面出来的那座绿色的大门口,把那门铃用劲拉的时候,听见铃声来的是一个打扮得很整齐的脸孔标致的女仆,她看见犯人们的反叛的相貌和听见匹克威克先生的慷慨激昂的演讲吓得举起了手,就叫麦士尔先生来。麦士尔先生把车道门开了一半,放进了轿子、被捕的人们和特别警察们;随即砰的一声当着群众的面把门关了;群众因为被关在外面而感到极度愤慨,并且因为急于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踢门和拉铃来发泄感情,这样闹了一两个钟头。这个举动,在位的人全都轮流参加了,除三四个幸运的人:他们在门上找到一个格子,虽一无所见,他们还是不停的在那里张望:就像有一个醉汉在街上被一辆小马车辗了,在做手术的时候,人们就在药房的玻璃窗上压扁了鼻子来张望的情形一样。 轿子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下面停了,门边放着两种龙舌兰的绿花盆,一边一盆。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被带进了客厅,麦士尔预先通报了之后,而且受了纳普金斯先生的吩咐,于是又从客厅把他们带到那位奉公不懈的官儿的驾前。 那是激动人心的场面,是周密地布置好了使犯人们的心坎里感到恐怖并使他们对于法律的威严得到适当的认识的。在一顶大书厨前面,一张大桌子之后,和一部大书之前的一张大椅子里,坐了纳普金斯先生;这几样东西虽然大,但他坐的位置看起来比它们还大。桌上摆放着一堆一堆的文件:在文件堆的那头露出了竞克斯先生的头和肩膀,他尽量显示着很繁忙的样子。一伙人全进了房,麦士尔小心地关了门,呆在主子的椅子后面待命。纳普金斯先生向椅背上一仰,有着令人毛发悚然的庄严,审视着他的不情愿来的来客们的脸孔。 “喂,格伦谟,那是谁?”纳普金斯先生说,指着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呢,作为他的朋友们的发言人,手里拿了帽子站在那里,用极度的礼貌和恭敬鞠了一躬。 “这是匹克威克,大轮,”格伦谟说。 “你算了吧,老打火石[注],”维勒先生插嘴说,挤到第一排来。“对不起了,先生,但是你的这个穿着黄色高统子的手下人实在是吃不了司仪的饭的。这位是,先生,”维勒先生推开了格伦谟,用有趣的亲昵的口吻继续对市长说,“这位是匹克威克老爷;这位是特普曼先生;那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再过去,那个是文克尔先生——统统都是很可爱的绅士,先生,你一定很乐于认识他们的;所以,你越是快些把你这些手下人罚在水牢里踩上一两个月的水车[注],我们就可以越早些获得愉快的谅解。先办正事,再寻快乐——正像理查三世在塔里暗杀了另外一个国王、闷死小宝宝们之前说的罗[注]。” 这段话说到最后的时候,维勒先生用右胳臂肘擦擦帽子上的灰,对那位一直抱着说不出的敬畏一直听完的竞克斯先生和气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人,格伦谟?”市长说。 “非常无法无天的家伙,大轮,”格伦谟回答说。“他想劫走犯人,而且还殴打了警察,所以我们抓了他,带到这里来。” “你做得很对,”市长答。“他显然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徒。” “他是我的手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怒冲冲地说。 “啊!他是你的手下,是吗?”纳普金斯先生说。“你们阴谋破坏司法行政和谋杀执法官史。匹克威克的手下,记下来,竞克斯先生。” 竞克斯先生记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这家伙?”纳普金斯先生大发雷霆说。 “维勒,”山姆回答。 “对新门监狱的案件日程表来说是个不错的名字,”纳普金斯先生说。 因为这是一句笑话;所以,竞克斯、格伦谟、德伯雷、麦士尔和全体警察,都大笑了五分钟之久。 “把他的名子记下来,竞克斯先生,”市长说。 “‘勒’字是两个‘l’,朋友,”山姆说。 听了这话,一个倒霉的警察又笑了一声,因此市长就威吓说要马上把他抓起来。在这种时候,笑错了对象是危险的事情哪。 “你住在哪里?”市长说。 “哪里能住就住在哪里,”山姆答。 “写下来,竞克斯先生。”市长说。“如此说来他是个浪人;不是吗,竞克斯先生?” “当然是的,市长。” “那末我要把他押起来。既然如此我应该把他押起来,”纳普金斯先生说。 “这个国家的司法是很公平的,”山姆说。“市长押别人一次,自己就要受两次报应。” 听了这么一句话,又有一个特别警察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努力装得那么出奇地严肃,所以市长马上就看出了是他。 “格伦谟,”纳普金斯先生说,气得脸红了:“你怎么竟敢选了这样的一个不中用的和丢脸的人当特别警察?你怎么胆敢如此,先生?” “我很对不起,大轮,”格伦谟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大怒的市长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这种失职的行为的,格伦谟先生;得拿你做个榜样以儆效尤。把那家伙的警棍拿走。他喝醉了。你醉了,你这家伙。” “我没有喝醉呀,大人,”那人说。 “你是醉了,”市长反驳他说。“我说你醉了的时候你怎么敢反驳,呵,先生?他有酒气吗,格伦谟?” “酒气冲天,大轮,”格伦谟回答说;他模模糊糊地闻到什么地方是有一股甜酒味儿。 “我就知道嘛,”纳普金斯先生说。“他一走进来,我看见他那兴奋的目光就知道他醉了。你注意到他那兴奋的目光吗,竞克斯先生?” “当然罗,市长。” “今天早上我一滴酒也没有喝呀!”那人说,他脑子里要多明白有多明白。 “你怎敢撒谎?”纳普金斯先生说。“他现在是不是醉的,竞克斯先生?” 是的,市长,”竞克斯答。 “竞克斯先生,为了这人无法无天,我要押他。写一张羁押票,竞克斯先生。” 那特别警察原来是要被押起来的,但是,作为市长的顾问的竞克斯先生(他曾经在一个乡村律师的事务所里受到三年法律教育),就着市长的耳朵说这是不允许的;因此,市长就发表了一通演说,说是顾念那警察的家庭原因,只把他申斥一番,然后革职就行了。于是就把那特别警察痛骂了一顿,然后就打发他走了:格伦谟、德伯雷、麦士尔和其他的法警们都称颂纳普金斯先生的宽大。 “那么,竞克斯阁下,”市长说,“让格伦谟宣誓具结。” 格伦谟随即宣誓具了结;但是,因为格伦谟有点儿头昏脑胀,又因为纳普金斯先生的午饭差不多要开了,所以纳普金斯先生就采取简捷的办法,提出了些诱导性的问题问格伦谟,格伦谟就尽可能每一个都作肯定的回答。所以讯问就非常顺利而且非常令人满意地完结了;证实了维勒先生两次殴打罪,文克尔先生一次威胁罪,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次撞人罪。这一切都办得称了市长的心之后,市长就和竞克斯先生低声商谈起来。 商讨了大约十分钟,竞克斯先生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了;市长呢,在椅子上挺起腰,先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就插嘴了。 “对不起,市长,我打断了你的话头,”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在你要发表和实行你根据刚才的各种陈述所形成的所有意见之前,我必须要求把关于我个人的事情说出来的权利。” “闭嘴,先生,”市长断然地说。 “我只好听你的了,市长。”匹克威克先生说。 “闭嘴,先生,”市长打断他说,“不然的话我要叫人把你给撵出去了。” “你高兴叫你手下人对我怎么样,你就吩咐他们怎么做好了,市长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照他们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完全相信,你无论下任何命令,他们都会义无反顾的执行的;但是,市长,恕我冒昧,我要求说话的权利,直到我被用武力拉出去才肯罢休。” “坚持匹克威克主义,”维勒先生声音很大地叫着。 “山姆,别吵,”匹克威克先生说。 “哑得像一只破鼓了说不出来话了,先生,”山姆回答。 纳普金斯先生看见匹克威克先生表现出这种少有少见的胆量,特别惊奇地对他凝视着;并且显然打算很愤怒地反驳他几句什么,但是那时竞克斯先生扯扯他的袖子,对他耳朵里悄悄地讲了几句。市长对于他的话做了一种听不清楚的回答,于是又悄悄地耳语起来。 竞克斯显然是在谏劝市长。 最后,市长很勉强地表示可以再听几句陈述了,就对匹克威克先生狠狠地说——“你要说什么?快说!” “第一呢,”匹克威克先生说,从眼镜后面射出一道使纳普金斯都害怕的眼光,“第一,我想知道我和我的朋友们为什么被带到这个地方?” “我必须告诉他吗?”市长用很小的声音对竞克斯说。 “我想还是告诉他好,市长,”竞克斯小声对市长说。 “有人正式向我告发,”市长说,“说你想决斗,说那另外一个叫特普曼的,就是从中帮助和教唆你决斗的人。因此呢——呃,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 “因为这样,所以我找你们两人来,来——我想应该是这样的,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 “来——来——什么呢,竞克斯先生?”市长说,发起脾气来。 “来找个保,市长。” “是的。因此呢,我找你们两人来——我要说下去,就被我的文书打断了——来找个保。”市长严肃的说。 “可靠的保,”竞克斯先生用耳语声说。 “我要一个可靠的保,”市长说。 “本市的人,”竞克斯小声说。 “保人一定是要本市的人,”市长说。 “每人五十镑,”竞克斯小声的说,“而且当然一定要是户长。” “我要两个保证人每人缴五十镑保证金,”市长大声地说,而且非常威严,“而且当然罗,他们一定得是户长。” “但是,天老爷,”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和特普曼先生都觉得又惊又气:“我们在这市上完全是陌生人呀。我们谁也不认识。而且我对于任何户长,正象对于要和什么人决斗这事一样,一点也不清楚。” “也许是这样吧,”市长回答说,“也许是这样吧——你说呢,竞克斯先生?” “是的,市长。”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市长问。 匹克威克先生原来还有许多话要说,而且勿庸置疑他会说了出来的。那些话说了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也会使市长觉得很不高兴。可是他闭嘴,维勒先生就拉了拉他的袖子,于是两人立刻专心地密谈起来,所以对于市长的问话根本没有注意。纳普金斯先生可不是一个问题问两遍的人;所以,他又先咳嗽了一声,在警察们的恭敬而钦佩的肃静之中,开始宣布他的判决了。 维勒的第一次殴打罪要罚他两镑,第二次的罚款三镑。文克尔要罚款两镑,史拿格拉斯是一镑,此外还要他们具结保证不和国王陛下的任何一个子民挑衅,尤其是对于他的忠仆丹尼尔-格伦谟。至于匹克威克和特普曼,他已经说过了他要取保。 市长的话刚说完,匹克威克先生那重又变得愉快的脸上就堆满了微笑,向前走上几步说: “请市长原谅,但是我想请你和我密谈几句,是对于你自己关系非常深的事情,可以吗?” “什么!”市长说。 匹克威克先生把他的请求又重述了一遍。 “没有比这个要求更奇怪的事情了,”市长说,“密谈?!” “密谈阿,”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并且非常坚持,“但是因为我所要说的事情有一部分是听我的手下说的,所以我希望他也可以在场。” 市长看看竞克斯先生,竞克斯先生看看市长;警察们惊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纳普金斯先生的脸色突然变白了。会不会是维勒这人,出于悔过之心,来揭发什么行刺他的阴谋呢?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人阿;他想到裘里厄斯-凯撒和潘西伐尔先生的事,脸色更灰白了。 市长看看匹克威克先生,招呼竞克斯先生。 “你觉得他这个要求怎么样,能答应他吗?竞克斯先生?”纳普金斯先生喃喃地说。 竞克斯先生也不知道怎么样,又怕得罪了市长,就怯弱地露出了一种暧昧不明的笑容,撇了撇嘴角,把头慢腾腾地两边摇摇。不知该怎么为好。 “竞克斯先生,”市长严厉地说,“你是一匹驴子。” 听了这句妙语之后,竞克斯先生又微笑一下——比先前更怯弱了点儿——一面逐渐侧着身子缩回到他自己的角落里。 纳普金斯先生在心里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立起身来叫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跟着他到一间和法庭通着的小房间去。他叫匹克威克先生走到房间的最里面,自己站在门口把手搭在半开半掩的门上,以便万一对方有一点儿敌意的表示的话,他能够立刻逃走,随后他表示准备倾听,不管是什么消息。 “我就向您直接说了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是对于你本身和你的信誉有很大关系的一件事。我完全相信,先生,你在你家里窝藏着一个大骗子!” “两个哪,”山姆插嘴说,“穿桑子色衣服的当然也在哭哭啼啼玩他的各种下流花样。”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我要说得清清楚楚的,那就一定要请你控制住您自己的情绪。” “抱歉得很,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但是我一想到那个乔伯,就忍不住把活塞拉开一两时啦。” “总而言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的手下猜想有那么一个非兹-马歇尔大尉常到这里来,对不对?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看见纳普金斯先生气愤的马上要打断他的话,就加上一句说,“因为,假使是他,我知道这人是——” “轻些,轻些,”纳普金斯先生说,关上了门。“你知道他是什么,先生?” “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冒险家——一个不要脸的人——在社会上鬼混蒙骗那些容易上当的人;叫人成为他的荒唐的愚蠢的、可怜的牺牲品,先生,”激昂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暖呀,”纳普金斯先生说,脸胀得通红,而且他的态度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嗳呀,匹——” “匹克威克,”山姆说。 “匹克威克,”市长说,“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请坐呀——你说的果然是真的吗?非兹-马歇尔大尉当真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要叫他大尉,”山姆说,“他不是什么非兹-马歇尔;两样都不是。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戏子,他叫做金格尔;假如还有个穿桑子色制服的狼的话,那就是乔伯-特拉偷。” “的确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作为对于市长的惊讶神情的回答:“我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揭发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穿桑子色制服的人。” 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把金格尔先生的所有恶行加以概略的叙述,往吓坏了的纳普金斯先生的耳朵里灌。他说他最初怎么遇见他;他怎么拐骗华德尔小姐逃走;他怎么又为了钱的缘故高高兴兴地丢了她;他怎么半夜里把他骗到一个女子寄宿学校里;他(匹克威克先生)怎么认为来揭穿他现在所假冒的名字和官职是他的应尽责任。 在这段叙述进行之中,纳普金斯先生的身上的热血统统涌到他的两只耳朵上了。他是在附近的一个跑马厅里遇见了这个自称大尉的人的。他的一大串显贵的相识者的名单、他的广泛的旅行和他的时髦的举止,完完全全迷住了纳普金斯太太和纳普金斯小姐,她们使非兹-马歇尔大尉在大众面前露脸,引证非兹-马歇尔大尉说的话,把非兹-马歇尔大尉放在她们的一群最要好的相识的头上,以致于使她们的密友波更汉太太、波更汉小姐们和悉尼-波更汉先生妒忌和失望得要命。而此时竞听到有说他是一个寒酸的冒险家,一个跑码头的戏子,纵使不是个骗子,也是非常像骗子,像得叫人难以区分开来!天哪!波更汉家要怎么说呢!悉尼-波更汉先生发现他所献的殷勤原来是因为这样一个情敌而遭到轻视的时候,他会很满意的呀!而他,纳普金斯,怎么有脸在下届的本州审判会议上去见老波更汉的面呢!假如这事一但传出去的话,岂不是给了官场上的敌手们一个大大的把柄吗! “但是归根结蒂,”纳普金斯先生隔了好久之后暂时宽了心说,“总的来讲,这不过是你们这么说罢了。非兹-马歇尔大尉是一个风度很动人的人,我相信他是有许多仇人的。你们这些话有什么证据呢?” “能让我与他面对面的对质吗?”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所要求、我所需要的就是如此。让他跟我和我这里的几位朋友当面对质;那时候你就不需要其他的证明了。” “嗳,”纳普金斯先生说,这事非常容易就会办到,因为他今天晚上要来的,这样就不至于把事情宣扬出去了——“那,那,那不过是为了这青年人的好处,你要知道。不过——我——我——我首先要向纳普金斯太太请教,这一方法能不能行有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总之,匹克威克先生,我们先得把这场公事打发过去才能谈到别的。现在还是请你回到隔壁房里去吧。” 他们回到了隔壁房间。 “格伦谟,”市长说,用的是令人凛然的声调和严肃的神情。 “大轮,”格伦谟回答,带着一种宠儿的微笑。 “喂喂,先生,”市长用严厉地语调说,“不要让我看见这种轻浮相。这很不像样子;我老实告诉你,你实在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你刚刚所说的种种情况是不是真正确实的?你想好后再说呢,先生。” “大——轮,”格伦谟结结巴巴地说,“我——” “啊,你弄不清楚呵,是吗?”市长说。“竞克斯先生,你看得出他这种弄不清楚的样子吗?” “当然罗,市长,”竞克斯回答。 “那末,”市长说,“你把你的供词重新说一遍吧,格伦谟,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得说得小心点儿,想好了再说。竞克斯先生,把你的话记下来。” 不幸的格伦谟开始复述他的控诉辞了;但是,在竞克斯先生和市长一个记录一个挑剔之下,加上他的天生的说话有头无尾,结结巴巴和他的极端的狼狈,所以不到三分钟就弄得矛盾百出,不知所云,于是纳普金斯先生立刻宣布不相信他的话。因此,罚款取消了,并且由竞克斯先生立刻去找两个保人。这一切庄严的手续令人满意地办好之后,格伦谟很坍台地被打发出去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实例,说明了人类的伟大的不巩固,和大人物的宠爱的不可信的。 纳普金斯太太是一位戴着粉红色的头巾式纱帽和淡梭色假发的威严的女性。纳普金斯小姐除了那顶帽子之外,她妈妈的一切缺点,包括全部的傲慢她全部继承了,除了假发之外,她妈妈的所有的坏脾气她也全部具备;每逢发挥这两种可喜的品质使母女两位碰上了什么不高兴又困难不好解决的事情——这并不是不常有的——她们两人就一致把错处推在纳普金斯先生的肩头上。因此,当纳普金斯先生找着了太太,把匹克威克先生所说的话仔细的传述给她的时候,纳普金斯太太突然想起来她一向就耽心着这种事情的,她从前就告诫他会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她的忠告;她真不知道纳普金斯先生把她当做了什么人;等等。 “什么!”纳普金斯小姐说,困难的往每个眼角里挤了很少一点儿眼泪,“一想到我被人这样愚弄,真难堪极了!” “啊!你要谢谢你的爸爸呀,我的好宝贝,”纳普金斯太太说:“我曾经怎样地千恳万求地要他问问大尉的家庭背景呵;我曾经怎样地苦苦哀求他采取什么决断的手段呵!我完全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的——我完全知道的嘛。” “但是,我亲爱的,”纳普金斯先生说。 “不要跟我说话,你这讨厌的东西,不要再说了!”纳普金斯太太说。 “我的亲爱的,”纳普金斯先生说:“你自己说过你很喜欢非兹-马歇尔大尉的呀。你曾经不断地请他到这里来,我的亲爱的,你不放过任何机会,到处介绍他宣传他。” “我不是这么说过吗,享利文塔?”纳普金斯太太用一个大大受了伤害的女性的神情叫唤着向她女儿诉苦。“我不是说过你的爸爸会掉过头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的吗?我不是这么说过吗?”说到这里,纳普金斯太太抽抽咽咽起来。 “爸呵!”纳普金斯小姐抗议地喊一声父亲,也就抽抽咽咽起来。 “他给我们招惹来了这一切耻辱和讪笑,倒骂起我来,倒说是我的责任,这不太过分了吗?”纳普金斯太大喊。 “我们如何有脸再在交际场里出现呀!”纳普金斯小姐说。 “我们如何有脸见波更汉家的面呀!”纳普金斯太太说。 “还有格列格斯家!”纳普金斯小姐说。 “还有史伦明托更斯家!”纳普金斯太大喊。“但是你的爸爸可一点儿也不在乎呢?那与他有什么关系!”纳普金斯太太想到这种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伤心至极,不由得痛哭起来,纳普金斯小姐也跟着她哭了起来。 纳普金斯太太的眼泪继续滚滚而流,直到她渐渐把事情想透之后:她在心里决定,最好是叫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等候大尉来到这里,让匹克威克先生得到所求的机会。如果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那就可以把大尉赶出去,而不至于把事情传出去,他的消声匿迹,也很容易向波更汉家解释,只要说他通过他的家族在宫庭里的关系;已经被任为西埃拉-里昂或者桑格-包因特的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景色宜人的地方的总督;这种地方对于欧洲人的吸引力非常的大,所以他们一到那里就再也不能够下决心回来了。 纳普金斯太太擦干了她的眼泪,纳普金斯小姐也擦干了她的,于是,纳普金斯先生很高兴地按照太太的提议把事情决定了。因此,他先前的遭遇所留下的一切痕迹洗干净了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被介绍给了太太小姐们,随后马上就被款待了午饭;而维勒先生呢——这位贤明得特别的市长在半小时之内发现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之——就委托了麦士尔先生去照应,特别吩咐带他到下面去好好款待一番。 “你好,先生?”麦士尔先生说,一面带他下楼到厨房里用餐。 “嗳,差不多呀,没多久以前,就是我看见你在法庭上你主人椅子后面神气活现的时候,从那时候到现在我的身体并没任何变化,”山姆回答。 “你要原谅我那时候并没在太在意你呀,”麦士尔先生说。“你知道,那时候主人并没有给我们两位之间做任何的介绍呵。天哪,他多欢喜你呵,维勒先生,真的!” “啊,”山姆说,“你这人很有趣呀!” “是么?”麦士尔先生回答。 “简直幽默得可以,”山姆说。 “而且他很善于谈话,”麦士尔先生说。“他的话简直是滔滔江水川流不息,不是吗?” “妙,”山姆答,“它们这么快地涌出来,你撞我的头我撞你的头,像是懂得大家发了昏;你简直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是不“这就是他说的话的妙处呀,”麦士尔先生接过去说。当心,当心这最后一级,维勒先生。在见女人们之前你要不要先洗一洗手,先生?这里有个水槽,上面装了水龙头的;那边还有肥皂,门背后有一条干净的回转式长毛巾。” “啊!我看我就索性洗个脸吧,”维勒先生回答说,一面把黄色的肥皂在毛巾上擦了许多,然后用它擦脸起来,直到脸上重新发了亮。“有多少女的?” “我们厨房里只有两个,”麦士尔先生说,“厨娘和女用人。我们用了一个孩子做打杂事情,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子,但是他们必须得在洗衣间里用餐。” “啊,他们在洗衣间里吃吗?”维勒先生说。 “是呀,”麦士尔先生回答,“他们才来的时候我们叫他们在我们桌上吃,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忍受。女孩子的举动粗气得怕死人;男孩子一面吃的时候一面那么粗声粗气地喘着气,叫我们觉得不可能跟他坐在一桌。” “是些小鲸鱼嘛![注]”维勒先生说。 “啊,怕死人,”麦士尔先生回答,“但是这是乡下用人最大的缺点,维勒先生;年轻人总是非常的野蛮。这里,先生,请走这里。” 麦士尔先生走在维勒先生前面,用极度恭敬的礼貌带他进了厨房。 “玛丽,”麦士尔先生对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仆说,“这是维勒先生:东家关照请他下来吃饭,让我们尽可能地把他招待得舒舒服服的。” “你们的东家真是个聪明人,正好把我带到这个我喜欢的地方,”维勒先生说,对玛丽赞美地膘了一眼。“要是我是这家的主人,我永远会觉得凡是玛丽在的地方,就可以找到令人舒服的东西。” “暖呀,维勒先生!”玛丽说,红着脸。 “哼,我倒不这么认为!”厨娘脱口而出地说。 “嗳呀,厨娘,我怎么把您给忘记了呢?”麦士尔先生说。“维勒先生,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你好吗,太太?”维勒先生说。“非常高兴看见你,真的,并且希望我们的交情会一直维持下去,就像那位绅士对五镑一张的钞票说的那样。” 这番介绍仪式完成之后,厨娘和玛丽都撤到了厨房的后间,喊喊喳喳地谈了十分钟;然后又转身回来了,两人都笑呵呵的和羞答答的,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 维勒先生的随和的态度和健谈的能力,对他的新朋友们发生了不可比拟的影响,所以饭还没吃完他们的交情已经十分亲密了,并且对于乔伯-特拉偷的罪行已经掌握了非常详尽的情况。 “我无论如何看不惯那个乔伯,”玛丽说。 “本来就一点儿也不应该的嘛,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回答说。 “为什么不应该?”玛丽问。 “因为丑恶和欺骗决不应该跟高尚和善良相提并论,”维勒先生回答。“你说是不是,麦士尔先生?” “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那位先生回答。 这时候玛丽笑了起来,说是厨娘引她笑的;厨娘也笑了,说她并没有。 “我没有杯子,”玛丽说。 “那你和我一道喝,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你的嘴唇沾了这只大杯子,那我就可以间接亲你的嘴了。” “多难为情呀,维勒先生!”玛丽说。 “怎么难为情呀,我的亲爱的?” “说什么亲嘴的话多难为情啊!” “胡说;那有什么关系。那是自然而然的嘛;是不是,厨娘?” “不要来问我,你脸皮那么厚,”厨娘回答说,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厨娘和玛丽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啤酒和冷肉混在一块儿,差点没把玛丽给噎住了——幸亏维勒先生大大地卖力,在她背上捶了无数下,还献了其他必要的殷勤,这才把她从这吓人的危难中救了出来。 在这一切欢乐和高兴的中间,听见园门那里的门铃大响了一阵,在洗涤室里吃饭的青年绅士立刻开门了。维勒先生正在对漂亮女仆献殷勤献到顶点;麦士尔先生正在忙着尽东道主之谊;厨娘才刚刚止住笑意,正把一大块食物举到嘴边,这时,厨房门被打开了,走进了乔伯-特拉偷先生。 我们说走进了乔伯-特拉偷先生,但是这个说法照我们惯常的忠于事实的谨严态度看来并不妙。门开了,特拉偷先生出现了。他本来是要走到屋子里面来的,而且确实要这样做,可是这时候他看见了维勒先生,就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两步,站在那里凝视着面前这片意外的景象有好一阵子,惊慌和恐惧完全侵袭他的大脑,使他的四肢完全动弹不得了。 “是他呵!”山姆说,非常高兴地站起身来。“我们刚才还提到你哪。你好吗?你到哪儿去了?进来吧。” 维勒先生伸手抓住毫不抵抗的乔伯的桑子色的衣领,把他拖进了厨房;然后把门锁上转身把钥匙递给了麦士尔先生,他接过来冷冷地塞进侧面的口袋里扣好。 “啊,狐狐叫!”山姆喊。“你想想吧,我的主人在楼上会到了你的主人,我在这楼下面见到了你。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杂货生意如何?嘿,我真高兴看见你。你的样子多快乐呵。今天会到你,真是件高兴的事情;是不是,麦士尔先生?” “正是嘛,”麦士尔先生说。 “你看他这么欢喜!”山姆说。 “兴致这么高呵!”麦士尔说。 “而且这么快活看见我们——这就更叫人开心了,”山姆说,“请坐;请坐。” 特拉偷先生被迫让自己坐在了炉子附近的一张椅子上。他把一双小眼睛先对维勒先生看看,再对麦士尔先生看看,可是没有说话。 “喂,”山姆说,“面对着几位女士们,我倒要问问你这个宝贝,你现在还认为你自己是一个用一条粉红格子手绢和赞美诗第四集的规规矩矩的好人吗?” “还说准备要跟个厨娘结婚哪,”那位女士愤愤地说。“流氓!” “还说要改邪归正,以后做做杂货生意呢,”女仆说。 “哪,我对你说吧,年轻人,”麦士尔先生庄严地说,厨娘和女仆最后的两句话引得他冒起火来了,“这位女士(指着厨娘)跟我很要好的;所以,先生,你说要和她开杂货铺子的话,就是伤害了我,这是一个男子叫别的男子最伤脑筋的一种事情。你明不明白,先生?” 麦士尔先生停了下来等候一声应答;他依照主人的说话,而且对于自己的口才是很得意的。 但是特拉偷先生并没有答复他的意思。所以麦士尔先生用严肃的态度继续说: “先生,很可能暂时用不着你上楼去,因为我的主人这时候正在跟你的主人算账;所以呢,先生,你可以有工夫和我谈几句私话的。这你明不明白啊!先生?” 麦士尔先生又停下来等待答复;而特拉偷先生又一次使他失望。 “那末,”麦士尔先生说,“我不得不当着女士们的面来表白自己,这是很抱歉的,但是事情的紧急可以算是我的借口。厨房后间是空着的,先生。如果你愿意进去,先生,维勒先生做个公证人,那我们就可以互相都得到满足,到铃响的时候算结束。跟我来,先生!” 麦士尔先生说了这些话,就向门那儿跨了一两步;而且为了节省时间起见,一面走一面就动手解扣脱起上衣来。 厨娘呢,她听见了这场性命交关的挑战的最后几句,并且看见麦士尔先生要实行起来了,忽然发出了一声锐而尖的叫;并且向着那位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乔伯-特拉偷先生冲了过去,用一股发怒的女性们所特有的劲儿又挖又打他的大而平板的脸孔,并且用手绞住他那头漂亮的黑色长发,从里面揪下大约足够做五六打大号丧礼发圈的头发。她用全部的热忱——这是她对麦士尔先生的挚爱所鼓动起来的——结束了这种英勇行为之后,蹒跚回到原位;并且因为她是一位感情很容易起伏和感情很脆弱的女士,所以立刻就跌倒在伙食桌子下面,昏厥过去了。 此时响起了铃。 “是叫你去,乔伯-特拉偷,”山姆说;特拉偷先生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或者回答——甚至还没有顾得上摸一下那位失去知觉的女士给他造成的伤痕——就被山姆和麦士尔先生一人抓住一条手臂,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他弄上楼,进了客厅。 真是一幅动人的活画。阿尔费雷德-金格尔老爷,别名非兹-马歇尔大尉,这时候正在靠近门的位置,手里拿着帽子,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被他的很不愉快的处境所左右。面对着他站着的是匹克威克先生,显然是已经谆谆教诲地讲了一篇高尚的大道理;因为他的左手反背在上衣的燕尾下面,右手略弯的举在半空,这是他发表什么令人感动的演说时的习惯。稍为离开点儿的地方,站着特普曼先生,面带怒客,由他的两位年轻些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拉着;在房间的尽里边是纳普金斯先生、纳普金斯太太和纳普金斯小姐,闷沉沉地装腔做势,烦恼要得命。 “是什么阻挡着我,”正当乔伯被带进来的时候,纳普金斯先生带着官老爷的尊严在说——“是什么阻挡着我,使我不能把这些人当作流氓和骗子混混给抓起来呢?这是愚笨的怜恤。是什么阻挡着我呢?” “骄傲,老朋友,骄傲,”金格尔先生回答,毫不在意。“不能的——不行——抓一位大尉吗,呃?——哈!哈!好得很——给女儿做丈夫嘛——自搬砖头自打脚——声张出去——万万不可以的——那真笨了——非常之笨!” “混蛋,”纳普金斯太太说,“我们瞧不起你的下流低级的奉承。” “我向来就恨他,”亨利艾塔接口说。 “啊,当然罗,”金格尔说。“高个儿的青年——老情人——悉尼-波更汉——有钱——呱呱叫的家伙——可是还没有大尉那么有钱呵,呢?——赶他走——丢了他——都是为了大尉——什么也比不上大尉——所有的女孩子——发疯——呃,乔伯,呃?” 说到这里,金格尔先生很开心地大笑起来;乔伯呢,兴奋地搓着手,发出了他自从进屋子以来第一次发出的声音——这是一声低低的、让人觉得是一种快乐的笑,好像是表示他要尽情享受这笑,不能让它泄漏掉一点儿声音。 “纳普金斯先生,”年长的女土说,“这不是仆人们该听见的谈话。让这些坏蛋到别处去吧。” “当然罗,我的亲爱的,”纳普金斯先生说。“麦士尔!” “大人。” “把大门打开了。” “是,大人。” “出去!”纳普金斯先生说,使劲挥着手。 金格尔微微一笑,向门口走去。 “慢着!”匹克威克先生说。 金格尔停住了脚步。 “我本来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说,“可以狠狠报复一下你和你那边那位伪善的朋友使我受到的遭遇的。” 乔伯-特拉偷听见讲到他时,很有礼节地鞠了一躬,把手放在胸口。 “我说,”匹克威克先生说,渐渐发起怒来,“我本来可以更厉害地报复你一下的,但是我只暴露了你,算是尽了我认为对于社会应尽的责任。这是宽恕,先生,但愿你不要把他忘掉。” 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乔伯-特拉偷带着滑稽的庄严神情,把手罩在耳朵上好像希望不漏掉他所说的一个音节。 “我只要再说一句,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现在是完全发起火来了,“就是,我真的可以断定你是个流氓,一个——一个恶汉——坏到极点——比我所见过或者听过的任何男子都坏,除了这个假装正经、装虔诚、穿桑子色制服的无赖。” “哈!哈!”金格尔说,“好家伙,匹克威克——好心肠——老胖子——可是千万不要冒火——坏事情呵,非常之坏——少陪了,少陪了——以后再见吧——好好保养你的精神——喂,乔伯——快走吧!” 说了这些话,金格尔先生就照他的老调儿把帽子迅速往头上戴,大步走出了房间。乔伯-特拉偷停留了一下,四面看看,微微一笑,然后假装庄严地对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对维勒先生挤一挤眼睛——那种厚颜无耻的狡诈神情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于是跟着他的很有发展的主人走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看见维勒先生随着往外走的时候说。 “是。” “待在这儿。” 维勒先生好像是不能不犹豫的样子。 “待在这儿,”匹克威克先生重复说。 “我不能在前面园子里把那个乔伯收拾一下吗?”维勒先生说。 “那是一定不可以,”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我可以把他踢出大门吗,先生?”维勒先生说。 “决不可以,”他的主人回答。 维勒先生像是一时之间显出了不愉快的神情,这自从他跟他主人以来还是第一次。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很快就明朗了,因为预先藏在大门背后的狡猾的麦士尔先生及时地冲了出来,极其老练地把金格尔先生和他的随从打得都滚下台阶,跌到放在下面的两个龙舌兰盆里。 “我早就尽到了我的责任,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对纳普金斯先生说,“那末我和我的朋友们就告辞了。你的热情和周到的招待我们,我们在感激之余,请你允许我代表我们大家说一句,就是,要不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使我们不得不如此的话,我们是决不会接受这种招待的,也就是说,决不会就这样放过先前的糟糕事情的。我们明天就要回伦敦离开这里。至于你的秘密,你尽管放心我们吧。” 匹克威克先生如此这般地对于早上的待遇提出了抗议之后,就对太太小姐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尽管这家尽力挽留,还是带着朋友们走出了房间。 “你把帽子还是戴上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在楼下呢,先生,”山姆说,急忙跑下楼去拿。 除了那位漂亮的女仆厨房没有任何人,而山姆的帽子不知乱放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得找一找;漂亮女仆就点了火给他照着亮。他们差不多找了大半个厨房,漂亮女仆因为急于找着帽子,就跪在地下把靠门的一个角落里堆着的一切东西都翻了出来。那是个难以转身的角落,你要到那里就必须先关上门。 “在这里了,”漂亮女仆说。“是这个吧,是不是?” “让我看看,”山姆说。 漂亮女仆已经把蜡烛放在地板上了;而烛光非常暗,所以山姆就不得不也跪在地下才可以看得出那帽子到底是不是他的。那是一个很狭小的捌角,所以——这谁也不能怪,除非怪那个造房子的人——山姆和漂亮女仆就不得不靠得很紧了。 “是的,是这顶帽子,”山姆说。“再见啦!” “再会!”漂亮女仆说。 “再会!”山姆说;说着,他把那顶费了这么大的事才找到的帽子掉在地上了。 “你真是个笨丫头,”漂亮女仆说。“你要是不当心的话,还会再丢掉的。” 因此,为了免得他再把它丢了,她就替他戴在头上。 是不是因为漂亮女仆的脸抬起来望着山姆的脸的时候显得更漂亮了呢,还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所以发生这种偶然的结果呢,这是到今天还不清楚的事,总之,山姆亲了她的嘴。 “你这不见得是有意的吧,”漂亮女仆说,红着脸。 “唔,刚才不是有意的,”山姆说:“但是现在我要啦。” 所以他又迅速地亲了她的嘴。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在楼梯栏杆上面喊。 “来啦,先生,”山姆回答急忙跑上楼去。 “你去了多长的时间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门背后有些什么难弄的新玩意儿呵,先生,所以这半天才把门弄开的罗,先生,”山姆回答说。 这就是维勒先生初恋的最初一节。 第二十六章 这里是巴德尔控告匹克威克的案子进行情形的一斑 揭发了金格尔,完成了此次之行的目的,匹克威克先生决定立刻回伦敦去,以便了解在这期间道孙和福格两先生对他所提出的诉讼。在前面两章详细叙述过的那些可以令人纪念的事件之后的第二天清早,他就凭着他的性格所有的全部劲头和决心来行事了,按照这个决定,坐上了伊普斯威契开出的第一班马车的后座;就在夜暮降临之前,带着他的三位朋友和塞缪尔-维勒先生抵达首都。 到了这里,朋友们暂时别离了。特普曼、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各自回府,为他们将来重访丁格来谷做一些必需的准备;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找到一个非常满意的地方,就是在伦巴德街乔治场的乔治和兀鹰大饭店里安置了下来。 匹克威克先生吃过饭,喝完了第二品脱红葡萄酒,把丝手绢蒙在头上,把脚搁在火炉栏杆上,并且把身体向安乐椅上一躺,这时,维勒先生带着他的毡制的行李包走了进来,把他从甜美的安静的深思中惊醒。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维勒先生说。 “我刚才在想,”匹克威克先生说,“在高斯维尔街巴德尔太太家里,还有我的一些东西,我得在再离开伦敦之前把它们料理一下拿出来。” “那很好哇,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我可以暂时把它们送到特普曼先生家里,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但是在把它们送走之前,必须得先查看一下,把它们收拾在一块儿。山姆,我要你到高斯维尔街去一趟,料理一下。” “马上去吗,先生?”维勒先生问。 “马上,”匹克威克先生答。“等一会,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接上去说,一面掏出钱袋来,“还要付点房钱。本来是要到圣诞节才到期,不过你付了吧,了却了这桩事。早一个月通知退掉我的房子。通知在这里,已经写好了。交给巴德尔太太,告诉她,她只要愿意的话,就贴召租条子吧。” “很好,先生,”维勒先生答:“还有要我帮忙的吗,先生?” “没有啦,山姆。” 维勒先生慢慢地向门走去。像是料到还有什么吩咐;慢腾腾地开了门,慢腾腾地跨出去,慢腾腾地带上门,门带到只差一两寸就要关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喊了起来: “山姆。” “是,先生,”维勒先生说,很快退了回来,随手把背后的门关上。 “我不反对,不反对了,山姆,不反对你去试探试探巴德尔太太本人到底对我怎么样,那种可耻的、下流的和毫无根据的控诉是不是真的可能进行到最后。我说我并不反对你这样做,如果你自己愿意的话,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轻轻地点一点头表示明白了,走了。匹克威克先生又把丝手绢蒙上了头,打算定下心来睡一小会儿。维勒先生急急忙忙地出去执行他该执行的任务了。 他走到高斯维尔街的时候差不多九点钟了。前面的小客堂里点着一对桔红色的蜡烛,窗帘上反映着一对小帽子的影子。巴德尔太太一定有客人了。 维勒先生敲了敲门,隔了很久的时间——这段时间外面的人可用来吹了一个曲子,在里面的人用来点着了一支不容易化的扁蜡烛——于是有一双小靴子在地毯上啪啪地响着走过来,出现了巴德尔少爷。 “喂,你这小皮猴子,”山姆说,“你妈妈好吗?” “她很好呵,”巴德尔少爷答,“我也好呵。” “唔,真是运气,”山姆说,“去对你妈妈说我要和她说话,我的小神童。” 巴德尔少爷接到这种请求,就把那难融的扁蜡烛放在楼梯脚下,溜进前客堂通报去了。 映在窗帘上的两只小帽子是巴德尔太太的两位最另眼看待的朋友的头上的东西,这两位也只是刚来一会,为的只是喝杯清静的茶,吃点热热的晚饭——一份猪蹄和一些烤乳酪。干酪正在炉子前面的一只小小的浅锅里烤得黄焦焦的,使人喜爱极了;猪蹄呢,正在炉架上放着的一口洋铁小锅子里煮得香喷喷的;巴德尔太太和她的两位朋友也正舒舒服服地在静静地闲谈,谈着她们的一切特别亲密的朋友和熟人;有关的事情这时巴德尔少爷应了门回来传达了塞缪尔-维勒先生告诉他的话。 “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巴德尔太太惊讶说,脸发了白。 “嗳呀呀!”克勒平斯太太说。 “呀,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哪,要不是我凑巧在这里的话!”山得斯太太说。 克勒平斯太太是一位矮小的、敏捷的、好多事的多嘴女人;山得斯太太是位高大、肥胖、脸色阴沉的像苦瓜一样的人物;巴德尔太太的伙伴正是这两位。 巴德尔太太感觉到兴奋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在现有的情况之下,除了通过道孙和福格之外,到底该不该和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接什么头,这是她们三位都不太清楚的事情,所以她们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了。在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况之下,显然的,可做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地揍那在门口发现维勒先生的孩子一顿。所以他的母亲就狠狠揍了他,而他就很好听地哇啦哇啦哭起来。 “别吵——听见没有——你这调皮的东西!”巴德尔太太说。 “是嘛;你母亲已经够可怜了,不要再麻烦她了,”山得斯太太说。 “事实上,没有你,她已经烦得不得了了,汤姆,”克勒平斯太太带着同情的听天由命的态度说。 “啊!运气真糟糕,可怜的羔羊!”山得斯太太说。 这一切大道理只是叫不懂的巴德尔少爷哭得更响。 “那末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巴德尔太太对克勒平斯太太说。 “我想你应该去见见他的,”克勒平斯太太回答。“但是决不能没有一个证人在场。” “我想,两个证人更合法些,”山得斯太太说,她正像另外那位朋友一样,已经好奇得不得了了。 “也许让他到这儿来更好些吧,”巴德尔太太说。 “那是当然的,”克勒平斯太太回答,很快接受了这意见:“进来吧,年轻人;请你先把大门关上。” 维勒先生立刻明白了;于是走进了客堂,如此这般对巴德尔太太交待他的事务: “对不起,如果有什么打扰的地方,太太,这就像强盗把老太太推在火上的时候对她说的罗;但是因为我和我的主人刚刚回到伦敦,而且马上又要离开,所以你看这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真的很抱歉。” “当然嘛,仆人对于主人的错误是没有办法的呵,”克勒平斯太太说,被维勒先生言谈举止打动了。 “当然罗,”山得斯太大附和说,由于她对那小小的洋铁锅所投射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来,好像正在暗暗盘算如果留山姆吃晚饭的话,每人可以分到多少猪蹄。 “所以我来呢,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情,”山姆说,并不理她们打岔,“第一,是送我东家的通知来的——这就是。第二,是付房租——这就是。第三呢,告诉你要把他一切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等我们叫人来拿的时候交给他。第四,对你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把房子出租——就是这些。” “不管怎么样,”巴德尔太太说,“我现在说,而且将来还要说,匹克威克先生无论在哪方面——除了一点——都算得是个真正的绅士。他的钱总是像银行一样地靠得住——总是的。” 巴德尔太太说了这话,用手帕轻轻的擦擦眼睛,走出房间去打收条了。 山姆很明白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女人们就一定会讲起话来的;所以他轮流地看看洋铁锅、烤干酪、墙壁和天花板,一声不响。 “可怜的宝贝!”克勒平斯太太说。 “啊,可怜的人!”山得斯太太回答。 山姆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也不谈话。他看出她们是要谈到本题了。 “我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伪誓罪,”克勒平斯太太说,“实在就不舒服。我并不是要说些什么叫你难受的话,青年人,不过你的主人实在不是一个东西,我愿意他在这里对他当面这样说。” “我愿意你能够像你说的那样,”山姆说。 “看她伤心得多厉害,整天恍恍惚惚的,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除非有的时候她的朋友们出于慈善心来陪她坐坐,使她心思舒服些,”克勒平斯太太继续说,同时对洋铁锅和浅锅溜一眼,“真可怕!” “野蛮,”山得斯太太说。 “而你的东家呢,年轻人阿,他是一个有钱的绅士,决不在乎养个老婆的开销,算不了什么的嘛,”克勒平斯太太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他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处理这事,为什么他不娶她?” “啊,”山姆说,“的确嘛;问题就在这儿。” “问题,可不是,”克勒平斯太太愤愤地反驳他说:“她要是有我这份勇气的话,可要好好的质问质问他哩。虽然如此,我们女人,这些尽人们欺负的可怜虫到底还有法律保护我们青年人可,你的东家不用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他将来吃了亏之后就晓得的。” 克勒平斯太太这样宽心地一想之后,就昂一昂头,对山得斯太太一笑,山得斯太太也回她一笑。 “官司正在进行着,没有错的,”山姆想,这时巴德尔太太带着收条进来了。 “这是收条,维勒先生,”巴德尔太太说,“这是找你的零钱,我希望你喝点儿什么驱驱寒气吧,就算是因为我们是旧相识好了,维勒先生。” 山姆知道这是对他有利的,因此马上就答应了;因此,巴德尔太太从一口小小的壁橱里拿出一只黑瓶子和一个酒杯;她因为精神上痛苦不堪,以致心神恍惚得如此厉害,斟了维勒先生的杯子之后竟又拿出三个酒杯,也都斟上。 “呀,巴德尔太太,”克勒平斯太太说,“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呀!” “唔,这没有什么关系吗?”山得斯太太脱口而出地说。 “啊,我这值得可怜的脑子!”巴德尔太太说,沮丧地微微一笑。 这一切,山姆当然都懂得的,所以他立刻就说,他晚饭之前决不能喝酒的,除非在一位女士的陪同下一起喝。这话引出一阵大笑,于是山得斯太太自告奋勇来赏光,就在她的杯子里咂了一小口。然后山姆又说必须大家都喝点儿才对,所以她们就都咂了一小口。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矮小的克勒平斯太太提议来干一杯,“祝巴德尔控告匹克威克的诉讼胜利!”因此女太太们都干了杯,以表祝贺,立刻话就非常多起来。 “维勒先生,我想你听说了在进行什么吧?”巴德尔太太说。 “我好像听见了一些,”山姆回答。 “闹到这样公堂对质真是可怕的事呵,维勒先生,”巴德尔太太说:“但是现在我看出来,这是我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我的律师道孙先生和福格先生对我说,既然我们是有证据的,我们有胜利的把握。维勒先生,假使我不能胜利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啦。” 一想到巴德尔太太会败诉,这个念头就叫山得斯太太大受影响,以致不得不立刻又把酒杯斟上并且喝干;因为她感觉到,这是她以后说出来的,她当时假使不毅然决然地这样做,那她一定要昏倒在地上的。 “大约能在什么时候上堂呢?”山姆问。 “不是二月里就是三月里,”巴德尔太太回答。 “到那时候一定有更多的证人前去的,是不是?”克勒平斯太太说。 “啊!可不是!”山得斯太太回答。 “倘使原告得不到胜利的话,道孙和福格不是要急疯了吗?”克勒平斯太太接着说,“因为他们办这种事本来就是投机的!” “啊!可不是!”山得斯太太说。 “但是原告是一定胜利的,”克勒平斯太太继续说。 “我希望如此,”巴德尔太太说。 “啊,没有一点儿疑问和可提出疑点的地方嘛,”山得斯太太回答。 “唔,”山姆说,站起身来并且放下了酒杯,“我所能说的,就是我但愿你能够得到胜利阿。” “谢谢你,维勒先生,”巴德尔太太非常热心地说。 “至于道孙和福格这两位干这种投机事情的人呢,“维勒先生继续说,“他们像干这一行的其他好心肠的先生们一样,专门离间人家,反正挑拨是非破费不了他们什么东西,叫他们的办事员们排命在邻居和熟人中间找出小事来法律解决——对于他们呢,我所能说的是,我希望他们会得到我要给他们的报酬。” “啊,我但愿他们得到每个好心肠的人乐于给他们的报酬呀!”大为感激的巴德尔太太说。 “不谈了吧,”山姆回答,“他们就是依靠这些就能吃喝不尽啦!祝你们夜安,太太们。” 女主人并没有提到猪蹄和烤酪就准许山姆走了,使山得斯太太大为宽慰;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太太们就在巴德尔少爷所能贡献的少年人的帮助之下把这东西大嚼一顿——自然罗,它们在她们奋勇的努力之下完全消灭了。 维勒先生穿街过巷回到乔治和兀鹰饭店,把他到巴德尔太太那里设法探听到的关于道孙和福格的狠毒手段的消息,忠实地仔仔细细告诉他的主人。第二天和潘卡先生的会晤更加证实了维勒先生所说的话;匹克威克先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欣然准备到丁格来谷作圣诞节之游,心里却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知道大约不出两三个月,控告他毁弃婚约要求赔偿损失的案子就要在“民事法庭”公开审判了;原告方面有各种各样有利条件,不仅是由于“环境的力量”,而且还是由于道孙和福格的毒辣手段所造成的。 第二十七章 塞缪尔-维勒到道金巡礼,看到他的继母 匹克威克派们预定动身去丁格来谷的日期,距离现在还有两天,所以维勒先生那天吃过提早了的中饭之后在乔治和兀鹰饭店的一间后房里坐下来想着心里的事,他想着如何消磨 这两天的时间才好。这天的天气非常之好;他转念头还没有转上十分钟,突然发起孝心来;他那么强烈地觉得应该到乡下去看看他的父亲并且对继母表示敬意,他以前居然从来也没有想到这种道德上的义务,这种疏忽大意使他自己觉得特别惊讶。为了急于弥补过去的疏忽,一分钟也不耽搁,他就一直上楼到匹克威克先生那里请假,以便实现他这可嘉的心愿。 “当然罗,山姆,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说,由于他的手下这种孝道的表示,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辉:“当然的罗,山姆。” 维勒先生感激地深深鞠了一躬。 “我真的很高兴,看见你有那么强烈的人子之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向来就有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这话听起来叫人很高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嘉许地说。 “自然罗,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需要我的父亲的什么东西,我总是用一种非常恭敬的态度向他要。要是他不愿意给我,我就自己动手拿,因为不弄到这个东西,我就会做出一些不对的事情来。如果自己拿了我就替他省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哪,先生。’: “我说的倒不是这个意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摇摇头,微微一笑。 “总之是好意,先生——是最好的动机,就像一位绅士遗弃妻子的时候说的,因为她和他在一起好像根本就不愉快呀,”维勒先生回答。 “你可以离开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谢谢你,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鞠了一个最恭敬的躬之后,并且穿上了最好的最合适衣服之后,就坐到亚伦德尔马车的顶上,向道金出发。 在维勒太太的时代,格兰培侯爵酒店简直可以说是上等的路边酒店的模范——恰恰大得周转很方便,却又恰恰小得舒舒服服。马路对面的一根高柱子上横挂着一个大招牌,画着一位绅士的头和两肩,有一副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孔,穿着镶着深蓝色的滚边的红色上衣,在他的三角帽之上还涂着一片同样的深蓝色,算是天。再上去是两面旗子;在他的上衣的最下一个钮扣下面是放着两尊炮;这一切组成了那位留下光荣记忆的格兰培侯爵的富于表情的、逼真的肖像。酒吧间的窗子上摆设着精心设计和搜寻的牛蒡属的植物,和一排堆积了很多灰尘的酒瓶子。开着的百叶窗上刻着种种珍贵的铭记,都是一些好床铺和好酒的文字;乡下人和马夫们成群地在马房的门口和马槽附近徘徊,对于店里卖的啤酒和烧酒的优良质地提供了可靠的证据。山姆-维勒下车之后,站在酒店外面,用富有经验的旅客的眼光观察了一下这一切显得生意兴隆的所有现象,看了以后立刻走了进去,对于所看到的一切感到非常满意。 “喂!”山姆的头刚一伸进门里边,就有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说,“你要干什么呀,青年人?” 山姆朝着有声音的地方看去,那是一位相貌悦人的微微有些发胖的女子,她坐在酒吧间的炉子旁边,在拉着风箱烧冲茶的开水。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在火炉的另外一边有一位穿着褴褛的黑色衣服的男子,笔直地坐在一张高背椅子里,他的背几乎像椅子背那么硬那么长。他很快引起了山姆的特别注意。 他是一位面孔极其呆板、长着红鼻子的男子,有一张又长又瘦的脸,一副类乎响尾蛇的眼光——相当锐利,但无疑是很坏的。他穿了一条很短的裤子。一双黑色棉纱袜子,像他的其他衣服一样,非常污秽。难看的神情像木头那样的呆板,但是他的白色颈巾却没有浆过;两端又皱又长,乱七八糟、古里古怪地缠在紧紧扣着的背心上面。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双又旧又破的海狸皮手套、一顶宽边帽子和一把褪色的绿伞,这把伞的顶端戳出了一大把鲸骨做的骨架,像是为了弥补它另一端没有伞把的缺陷;而这些东西都是安置得非常整齐和仔细,似乎暗示那位红鼻子——不管他是谁吧——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 替红鼻子公平地设身处地想想呢,假使他要是有走的意思的话,那就太不聪明了;因为根据一切迹象看来,除非他真有一个最令人羡慕的去处,否则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这里更舒服。炉火正在风箱的作用之下熊熊地发着光,水壶呢,正在炉子和风箱两者的作用之下愉快地唱着。桌上放了一小盘茶具;一碟滚热的抹了牛油的烤面包在炉火旁边轻轻地翻着油花;红鼻子自己是正忙着用一把长钢叉把一大块面包加工成一种很可爱的食品。他旁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菠萝甜酒,里面还有一片桔黄色的柠檬。每当红鼻子把一片烤面包举到眼睛面前察看它是否烤熟的时候,就呷这么一点点儿菠萝甜酒,并且对那位拉风箱的肥胖的妇人微笑一下。 山姆看见这种美妙的景象看得都出了神,竟完全没有听见那位胖胖的女子的第一次的询问。直到她的问话一次又一次用她那尖锐的嗓子重复了两次之后,他才想到自己的行为的不适当。 “老板在吗?”山姆问,作为她的问话的回答。 “不,不在,”维勒太太回答;那位胖胖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维勒太太,过去是已故的克拉克先生的未亡人和唯一的遗嘱执行者。“不,他不在家,而且我也并不希望他在家。” “我想他今天赶车子去了?”山姆说。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的,”维勒太太说,一面把那红鼻子男子刚烤好的面包抹上黄色的牛油。“我不知道他去哪了,而且呢,我也不管——祷告吧,史的金斯先生,可以吃啦。” 红鼻子照着她说的做了。于是立刻非常凶猛地开始吃起那抹了牛油的烤面包来。 红鼻子男子的样子,使山姆第一眼就很怀疑他就是他的可敬的那位父亲说过的那位助理牧师。等他看到他一吃东西,一切的疑惑都全部解除了,并且他感觉到假使他打算在这里暂时勾留的话,就必须马上把他的立足点搞好,不能耽搁。所以他就必须立刻开始行动,首先把手臂从那半截的柜台门上伸过去,冷静地慢慢拔开门闩,于是悠闲地走了进来。 “后娘,”山姆说,“你好呵?” “嘿,我真不相信他是维勒呢!”维勒太太说,表现出一种很不高兴的表情,抬头看看山姆的脸。 “我倒认为他是,”泰然自若的山姆说:“我希望这位牧师原谅我说一句,我愿意我就是占有你的那位维勒哪,后娘。” 这句话是双重的恭维。一则表示维勒太太是位既可爱又漂亮的女性,再则表示史的金斯先生具有牧师的风度。这话立刻产生了显著的影响;而山姆就着这个有利的时机进一步吻起他的继母来。 “走开点!”维勒太太说,把他推开。 “多难为情呀,青年人!”红鼻子的绅士说。 “我没有恶意,先生,我真的没有恶意阿,”山姆回答说:“不过,你做的是很对的;假使后娘年纪轻,人漂亮,那影响不大好了,是不是,先生?” “这都是世俗之见,”史的金斯先生说。 “唉,正是嘛,”维勒太太说,把她的帽子扶扶正。 山姆呢,也觉得他说的是,不过没有说什么。 助理牧师好像并没有因为山姆来了而感到高兴;而当那恭维所造成的最初的兴奋失踪的时候,连维勒太太也似乎感觉到即使把山姆这小子给甩掉一点儿也不值得可惜。不过他已经在这里了;而且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撵他出去,所以他们就三个人一道坐下喝起茶来。 “父亲好吗?”山姆说。 听了这话,维勒太太举起两手,翻着白眼,好像一提到这事就非常难过。 史的金斯先生深深叹一口气。 “那位绅士怎么啦?”山姆问。 “他想到你父亲的态度就心惊肉跳啊,”维勒太太回答。 “呵,是吗,是这样吗?”山姆说。 “实在难怪嘛,”维勒太太庄严地补充说。 史的金斯先生重新拿了一块抹着牛油的烤面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是个可怕的恶棍,”维勒太太说。 “该遭天遣的人,”史的金斯先生大叫说。他在烤面包上狠狠的咬上一个大大的半圆形,又叹了一口气。 山姆非常想给予那可敬的史的金斯先生一点什么东西,让他好好地唉声叹气一阵,好好发泄一下。但是他抑制住这种欲望,只问了一句:“老头子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维勒太太说,“他啊,他是铁石心肠。这位派呗叫的人——不要皱眉头,史的金斯先生,我要说你是个派派叫的人——天天夜里来,就坐在这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可是对于他却丝毫没影响。” “唔,这真古怪,”山姆说:“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上考虑的话,那对于我一定有很大的影响的;我可懂得这个理呀。” “我的年轻的朋友,”史的金斯先生庄重而严肃的说,“事实是这样的,他的心是冥顽不灵的。啊,我的青年朋友,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拒绝我们的十六个最美的姊妹们对他的和最诚恳的忠告呀!——我们是要他答应捐助我们的一个高尚的团体一笔款项,给西印度群岛的黑人的婴儿送些法兰绒背心和道德手绢。” “道德手绢是什么呀?”山姆说:“这种东西我倒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使娱乐和教训合而为一的东西,我的年轻的朋友,”史的金斯先生答,“精美的故事和木版画混合而成的。” “啊,我明白了,”山姆说:“就是那些挂在亚麻布铺子里、上面有乞丐们写的请愿书一类的东西吧?” 史的金斯先生开始吃第三块烤面包,点点头表示是的。 “他不听太太们的劝导,是不是?”山姆说。 “只管坐着抽他的那个该死的烟斗,这说黑人的婴儿是——他说黑人的婴儿是什么呀?你快说呀!”维勒太太焦急的问。 “小骗子,”史的金斯先生回答说,感慨不尽的样子。 “说黑人的婴儿是小骗子,”维勒太太喃喃重复了一遍。两个人都为了老头子的所说的这些残酷的话深深慨叹。 本来是还要说出类似这样的许许多多的罪恶的,不过烤面包已经都吃光了,茶已经冲得很淡了,而山姆又没有流露出要离开的意思,这时,史的金斯先生突然想起来了,他和牧师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约会。所以就告别了。 茶具和炉灶刚刚收拾打扫干净,伦敦马车刚好这时把大维勒先生送到了门口;他的腿又把他送进了酒吧;他的眼睛很快的看见了他的儿子。 “嘿,山姆!”父亲喊。 “嘿,老大人!”儿子脱口而出。于是他们热烈地握手。 “我真的很高兴看见你,山姆,”大维勒先生说,“可是你怎么打通你后娘这一关的,在我倒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倒希望你把这秘方传给我呢。” “别响!”山姆说,“她在家哪,老家伙。” “她听不见的,”维勒先生回答:“吃过茶点之后她老是要下楼去发几个钟头威风的,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出出闷气,山姆。” 说着,维勒先生调了两杯掺水的酒精,并且拿出两只烟斗点燃,父子两人对面坐下:山姆在火炉的一边,坐在高背椅子里;大维勒先生在另外一边,坐了一只安乐椅,于是两人脸上都带着应有的庄严开始享起福来。 “有谁来过这里吗?山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老维勒先生冷冷淡淡地问一句。 山姆点点头,表示有人来过这里。 “那个红鼻子的家伙?”维勒先生问。 山姆又点点头表示是的。 “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呵,山姆,”维勒先生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斗。 “好像是这样的吧,”山姆说。 “打得一手好算盘,”维勒先生说。 “是吗?”山姆说。 “星期一来借了十八个便士,星期二就来借一先令说是要凑成半克朗;星期三又来借半克朗说是要凑成五先令;就这样进行下去,不用多久一张五镑钞票就到手了,山姆,这就像算术书上计算马掌上的钉子那样的玩意。你说他会不会打算盘?”[注] 山姆点一点头表示想起来他父亲所说的问题。 “那末你是不打算认捐什么法兰绒背心了?”又抽了一会儿烟之后,山姆说。 “当然不捐了,”维勒先生回答:“法兰绒背心对于人家外国的小黑人有什么好处可言呀?但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山姆,”维勒先生说,并放低了声音,并且把身体由火炉上探到了山姆这边来,“如果是给我们自己家里的什么人预备紧身背心[注],那我一定慷慨地出一笔钱。” 维勒先生说完了这些话,然后慢慢悠悠的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用意味深长的神态对他的头生儿子霎一霎眼睛。 “发动人们把手绢送给那些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人,这真是有点古怪呢,”山姆说。 “他们就老是干这类没有意义玩意儿,”他的父亲回答。“有个星期天,我走在马路上,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小教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汤盆,你知道她是谁呀,原来就是你的后娘!我相信那个盆子里一共有两金镑的钱哪,山姆,全都是半便士;后来人们从教堂里散出来了,又噼里啪啦地把铜板丢进去,丢得那么凶,真叫人要耽心世上没有任何盆子能经得住那样的磨擦。你猜猜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也许是为了再办一次茶会用的吧,”山姆说。 “一点儿不对,”父亲回答:“是为了替那个牧师付水费呵,山姆。” “牧师的水费!”山姆说。 “嗳!”维勒先生答,“已经欠了三季的账,而牧师却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付——也许是因为水对他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吧,因为他很不容易吃家里一次水,真是很不容易;他的办法可比这个好得多哪。总而言之呢,水账是没钱给,所以人家就断了水。牧师就跑到教堂里,声称他是一个遭到迫害的圣徒,说他希望断了他的水的管水龙头的人能够给他水,改邪归正,但是他有点相信那人是已经被记上功过簿了。因此呢,女人们就开了一个会,唱了赞美诗,举了你后娘做这个会的主席,决定在星期天募捐,把钱送给牧师。”维勒先生结束这段话的时候说,“如果他这回没有从她们手里捞到一大笔,够他一生一世付自来水公司的账的话,山姆,那就算我该死,你也该死,我敢说。” 维勒先生默然地抽了几分钟的烟,然后又说: “我的孩子,这些牧师的最坏的地方就是,他们真正能够把这里的年轻女人弄得神魂颠倒。上帝保佑她们善良的心吧,她们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她们什么都不懂呀;其实她们是那些胡说八道的那些无耻的人的牺牲呵,塞缪尔,她们是胡说八道的那些无耻的人的牺牲啊!” “我看是这样的,”山姆说。 “毫无疑问嘛,”维勒先生说,庄重地摇摇头。“最叫我生气的是,塞缪尔,看见她们花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给那紫铜色的人做衣服,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些衣服,也不注意你们这些白颜色的人。要是依着我呵,塞缪尔,我就要弄几个这种懒惰的牧师塞在沉甸甸的独轮手推车后面,成天在一条十四寸阔的跳板上推来推去,让他们尝尝辛苦。那就会把他们的鬼话抖落掉的。” 维勒先生用强调的重音,在各种各样的摇头晃脑和皱眉扭眼的辅佐之下说出了这个秘密之后,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带着天生的威严神情敲掉烟斗里的烟灰没有再说什么。 他正做着这事的时候,过道里传来一种尖锐的声音。 “你的最亲爱的亲人来了,山姆,”维勒先生说;这时维勒太太匆匆走了进来。 “呵,你终于回来了,你!”维勒太太说。 “是呵,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回答,又装上一斗烟。 “史的金斯先生回来了没有?”维勒太太问。 “没有,我的亲爱的,他没有来哪,”维勒先生回答,用一种很巧妙的手法——用火钳向炉子里就近夹了一块通红的煤凑到烟斗上点着烟。“而且呢,我的亲爱的,如果他根本不准备回来的话,我还是打算过下去的。” “呸,你这个坏东西呀!”维勒太太说。 “谢谢你,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 “行了,行了,父亲,”山姆说,“在客人面前就不要说这种肉麻话啦。这位可敬的绅士已经来了。” 维勒太太听见这话,连忙擦掉刚刚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维勒先生呢,气愤地把自己的椅子拉到炉子角落里。 史的金斯先生非常容易就被人说服了,喝了一杯热的菠萝甜酒,并且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然后为了再重新来一遍,于是就先吃点晚饭来提提精神。他和大维勒先生坐在一边,那位绅士呢,时常偷偷举起拳头在助理牧师的头上晃动,但是他并没有让他的太太看见,借以向儿子表示胸中的隐藏的情感,这使他儿子感到极端的快乐和满意,尤其是因为史的金斯先生并没有察觉,只管静静地继续喝他的菠萝甜酒。 谈话大部分是维勒太太和助理牧师史的金斯先生他们两个人在说。话题主要是絮絮叨叨地叙述牧师的德性,他的羊群的价值,以及此外的所有人的罪大恶极——这些议论偶尔因为大维勒先生吞吞吐吐地提到一位叫华卡的先生或者提出类似这样的其他评注,而被打断了。 最后,史的金斯先生露出了许多不容置疑的象征,证明他真正是喝足了他所能够受用的菠萝甜酒了,于是拿起了帽子转身告别而去。随后,山姆立刻就被他父亲带到睡觉的地方。可敬的老绅士热烈地绞扭着手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儿子说,但是维勒太太刚一向他走来,他就放弃了这种意图,遽尔对他说了晚安。 第二天山姆一早就起身了,吃了一顿匆匆做好的早餐,就预备回伦敦去。他刚刚走出大门,他的父亲就站到了他面前。 “走啦,山姆?”维勒先生问。 “现在就走,”山姆回答。 “我但愿你能够把那史的金斯打包,带到伦敦去,”维勒先生说。 “我真的为你难过,”山姆责备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让他把他的红鼻子伸到格兰培侯爵酒店里来?” 大维勒先生对儿子热情地盯了一眼,回答说,“因为我是结过婚的人呵,塞缪尔,因为我是结了婚的人。等你结了婚的时候,塞缪尔,你就能够知道并懂得很多你现在不懂的事了。但是,就像教养院的孩子学完了字母的时候说的,是不是值得吃那么大的苦头学那么少的乖,这是要看各人的兴趣爱好了。我呢,倒觉得不值得。” “唔,”山姆说,“再会啦。” “呔,呔,山姆,”父亲回答。 “我只想说一句,”山姆突然停住了脚说到,“假使我是格兰培俟爵酒店的老板,而那个史的金斯跑到我的店里来烤面包的话,那我就——” “就怎么样?”维勒先生非常急造地插嘴说。“就怎么样?” “在他的甜酒里下毒,”山姆说。 “那可不行!”维勒先生说,紧紧地握住儿子那双手不停的摇晃着,“但是你真会吗,山姆,真会吗?” “会的,”山姆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不会对他太狠。我会把他丢进水桶里,盖上盖子;假使我发现他不懂人家的好心好意,我就要想出更好的办法。” 大维勒先生用说不尽的深深的赞叹的目光看了一看儿子,又紧紧握了他的手一次,于是慢腾腾地走了,脑子里盘旋着由于他的话而引起的无数的念头。 山姆目送他走去,直到他转了弯,之后他开始徒步上伦敦去。在开头的时候他尽在思量着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可能产生的影响,他的父亲会不会采纳他的观点。但是后来他把这问题从脑海中消除了,因为他有了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就是到了时候自会分晓;而这个想法也正是我们所要奉献于读者的。 第二十八章 兴高采烈的圣诞节的一章,在其中讲述了一场婚礼和其他一些玩乐情景,这些玩乐本身虽然都是些甚至像结婚一样好的风俗,但是在这种堕落的时代,却不能那么虔诚地完全保存下来了 在我主基督圣朝的某年某月,也就是他们那些忠实记述下来的奇遇被实行和结束的那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晨,四个匹克威克派,虽然没神仙那样快乐与轻松,至少是像蜜蜂那样活泼地集合了。圣诞节近在眼前,基督的荣光普照天下;这是收获、欢乐和开怀的季节;旧年像一位古代的哲学家,正预备召集他的朋友们围绕在他旁边,让他在欢宴声中和平而安静地逝去。时间就意味着一切——欢乐、笑容、无数的心由于它的来临而感到高兴而欢呼,而在这无数的心之中,至少有四颗是真正欢乐的。 圣诞节确实给人们的心带来短期的幸福和享乐。无数个家庭里的成员为了生活在作不间歇的斗争,东离西散,天涯海角各据一方,而这时候却又团圆了,在亲密和友善的快乐心情之下又欢聚一堂,这是那么纯洁那么完美的欢愉的源泉,这种纯洁的幸福,和世俗的忧虑风马牛不相及,无论按照最开化的民族的宗教信仰或者最粗卤的野蛮人的低劣传统,都应该算做为上帝所保佑的幸运儿而预备的天国里头等的喜事!多少往日的回忆,多少潜伏着的感情,被圣诞节的时间唤起来了! 此刻我们记录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地方,离开我们从前年复一年在这个日子欢聚的地点很遥远了。那时候曾经那样欢畅地跳动着的心情,有许多已经停止了跳跃;曾经容光那么焕发的面貌,大多数已经没有了光辉;我们握过的手,有的已经冰冷了,我们所寻觅的眼光,多数早就埋没于坟墓里去了;然而,那破旧与古老的房屋,那个房间,那些愉快的话声和笑脸,那些诙谐,那些哄笑,还有和那些愉快的聚会有关的许多细枝末节,每逢这个季节就会涌到我们脑海里来,仿佛最后一次相聚就在转瞬间的事!快乐的、快乐的圣诞节呵,它能够把我们拉到童年的幻想中;能够给老年人召回青年时代的欢乐,能够把千万里外的水手和旅人送到他离别很久的家园和炉火旁边! 但是,我们太沉湎于圣诞节的美景与好处,以致怠慢了刚刚到达玛格尔顿的马车的外座上、裹着大衣围巾等御寒物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害得他们在寒冷的露天里等了那么久,旅行皮箱和毛毡包着的行李都摆放好,维勒先生和车掌正在努力把一条庞大的鳕鱼塞进车子前部的行李柜——这条鱼平平整整地包扎在一个红褐色的长篓子里,顶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干草,不过要放进那个行李柜,未免太大了一点,而且它是被留到最后才放的,为了使它不致于被压坏,先把六桶真正土产的牡蛎安放在柜子底;这些牡蛎和鱼一样,都是匹克威克先生的财产。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流露着盎然的兴味,看山姆和车掌努力把鳕鱼塞进柜子,他们先是把它头朝下,然后尾巴朝下,然后竖起来塞,然后倒过来塞,然后侧着塞,然后把塞塞住,但是这一切手法都被那难说话的鳕鱼断然拒绝,直到车掌突然在篓子的正中揿了一下,它却突然隐没在柜子里,并且把车掌本人的头和肩膀都带了进去,他因为没有想到鳕鱼消极抵抗会这样突然停止,因此体验到那么出乎意外的震骇,使所有的脚夫和旁观者都忍不住哄然大笑。匹克威克先生看了,深深的微笑了一下,并带的一点点的甜意。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先令,交给从柜子里挣出来的车掌,叫他去喝一杯热的掺水白兰地来祝自己健康;听了这话,车掌也微微一笑,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和特普曼诸先生也都合伙微微一笑。紧接着,车掌和维勒先生走了约莫有五分钟的时间,很可能是去喝掺水白兰地去了,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带着很强烈的酒味。于是,车夫爬上了驭者座,维勒先生急忙上了车尾厢。匹克威克派们把大衣裹紧两腿,把围巾围住鼻子,助手们脱掉马衣,马车夫叫出来“好哇”,他们就动身了。 他们坐着车隆隆地穿过街道,在石子路上颠簸过一阵,于是到达了辽阔的乡村。车轮不停地在冰地上连滑带滚着。马呢,在马鞭抽得很猛烈的噼啪声之下,开始轻快地小步跑起来,好像它们后面的负载——车子、乘客、鳕鱼、牡蛎桶子和一切,轻得犹如鸿毛。他们走过一个小坡,紧接着走上了平坦的路,这条路又结实又干燥,像坚实的大理石一般,有两里路长。鞭子又是一声噼啪,他们就在马的驰骤之下疾驶前进,那几匹马时而昂起头时而低下头,使马具嘎啦嘎啦地响着,好像由于运动的迅速感到很高兴。同时,车夫用一只手抓住鞭子和缰绳,腾出一只手脱下帽子,把它放在膝头上,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一半是因为他有这样做的习惯,一半也是因为要给乘客看看,他是那样的悠然与冷静,给乘客看看,只要有他这样多的经验,驾驭四匹马是多么的轻松。他很悠闲地(否则效果就要大受损失的)这样做了之后,把手帕放好,把帽子戴上,拉拉手套,伸了一下手臂,又把鞭子抽得噼啪响了一声,于是他们比先前更轻快地前进了。 有一些小小的房屋散布在马路两边,这意味着他们就要开进一个镇市或者村庄了。车掌吹起有键盘的号角,清亮乐耳的号角声清澈寒冷的空气里震颤着,唤醒了车子里面的一位老绅士,他小心地把窗子放下半截,使它成为空中的了望楼,伸出头来看看,最后又把窗子拉上,告诉车子里面的另外一个人说,他们马上就要换马了。那人听了这话,就精神了许多,决定延迟到停车之后再打瞌睡。而当号角重新嘹亮地吹起来的时候,把茅屋主人的妻子和孩子惊醒了,他们站在门注视着马车,看着马车驰过,直到它转了弯,才又回到熊熊的炉火旁边,向火炉里投进一些新的木块,预备父亲回家;而父亲呢,正在一里之外,刚刚跟马车夫交换了友好的点头,回过头来对驰去的马车凝视了很久很久。 现在,当马车在乡下市镇的铺砌得不平的街道上辘辘通过的时候,号角的活泼的调子又响起来了。马车夫把笼住缰绳的环松开,车子停下的时候就将绳子丢掉。匹克威克先生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察看着周围;马车夫一瞧见,就告诉他这镇市的名字,并且告诉他这里昨天是集日;这两个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又转告了他的同伴们;他们呢,也就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环视周围的环境。文克尔先生坐在尽那头,一条腿悬在半空。马车在乳店门口转个陡弯的时候,几乎把他摔到了街心;而坐在他旁边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旅馆院子里,披着马衣的生力马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了。车夫丢下缰绳,跳下驭者座,外座的乘客也都下了车,只有那些自己觉得没有十分把握再爬上去的人留在原位,在车上顿着脚取暖,用他那双充了渴望的眼光和通红的鼻子对着旅馆酒吧间的熊熊炉火和装饰着窗子的带红果子的冬青张望着。 车掌从用皮带挂在肩膀上的小邮袋里拿出一个褐色纸包交给了粮食铺子,看见他很快地套上了马,把放在车顶上的一只从伦敦带来的鞍子搬下来丢在路边,加入车夫和马夫之间谈起了一匹在星期二伤了右前腿的一匹灰色母马;于是他和维勒先生都上了车尾;车夫爬上了前面的驭者座;在车箱里的老绅士呢,他把放下很久的窗子又重新拉上,马衣也脱掉了;他们都准备就序了但是却不见了“两位胖绅士”,这令车夫很不高兴。车夫、车掌、山姆-维勒、文克尔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所有的马夫,以及比他们合起来的数量都多的看闲事的人们,全都直着嗓子叫唤。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接着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气喘不断地跑过来。原来他们是去喝一杯啤酒,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手冻得那么僵,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工夫才摸到一枚六便士钱币付了账。车夫喊了一声训诫意味的“来吧,绅士们”,车掌响应了这句话,车箱里的老绅士感觉得很不平常,怎么人们竟会在明知不是时候的时候下车去;于是,匹克威克先生那一端挣扎着上了车,特普曼先生从另一边同样做了,文克尔先生大叫一声“行啦”,大家开始行动了。围巾又围上了,大衣领子又翻起来,石子路走完了,屋子再也看不见了;他们重新在旷野的大路上疾驶前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并且吹得他们内心快乐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坐在玛格尔顿马车上丁格来谷去的途中,所经过的情形大致如此。在那天的下午三点钟,他们就高高的站在蓝狮饭店的台阶上了,全都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寒冷的天气用它那铁一般的镣铐束缚了大地,把它的美丽的霜网撒上树木和篱笆,但是匹克威克先生他们一路上喝够了啤酒和白兰地,所以他并不在意了。正当匹克威克先生忙着点牡蛎的桶数,监视着把鳍鱼发掘出来,这时忽然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衣据。他转过身一看,原来那位用这种方法弓怕注意的人正是华德尔先生的宠爱的小厮,也就是这本朴质的传记的读者很熟悉的那个出色的胖孩子。 “啊哈!”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哈!”胖孩子说。 他说着这话还一边对鳕鱼和牡蛎桶了看看,很快乐地格格笑着。他比以前更胖了。 “我刚刚睡好觉,正对着酒吧间的火炉子,”胖孩子回答说;他在一小时的瞌睡中间把自己烘成一个新装的烟囱帽一般的颜色了。“主人叫我坐了小马车来,把你们的行李运去。他本来要备马来接,但是他想你们还是走去的好,因为天冷。” “对呀,对呀,”匹克威克先生连忙补充说,因为他记起以前有一次几乎就在这同一条路上他们怎样骑过一次马的。“是呀,我们还是走去好。来,山姆!” “先生,”维勒先生答应。 “帮助华德尔先生的用人把行李搬上小马车,然后你同他坐车子去。我们马上先走着去。” 匹克威克先生发出了这个命令,并且和驿车车夫清了手续之后,就同三位朋友折人田间的小路匆匆走掉,留下维勒先生和胖孩子初次萍水相逢。山姆怀着极大的惊异对胖孩子看看,但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动手把行李迅速地放进小马车,胖孩子静静地站着袖手旁观,好像觉得看着维勒先生自己单独工作是很有乐趣可研的。 “喂,”山姆把最后的行李包丢进小马车的时候说,“都在这儿了。” “是呀,”胖孩子说,是很愿意听的调子“都在这儿了。” “嘿,你这个宝贝东西,”山姆说,“你真是呱呱叫的能得锦标的孩子!” “谢谢你,”胖孩子说。 “你的心里没有什么叫你操心的事吧,有没有?”山姆问。 “是我所知道的那些没有吧,”胖孩子回答。 “看你那样子,我差不多认为你是跟什么年轻女人闹单相思哪,”山姆说。 胖孩子摇摇头。 “好,”山姆说,“这么说我很愿意听。你平常喝点儿什么不?” “我倒是更喜欢吃,”那孩子回答。 “啊,”山姆说,“我应该想到的嘛;但是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喝点什么能叫你暖和的东西?不过我想你是永远也不冷的,你浑身有那样富有弹性的装备呵,对吗?” “有某些时候也很难说”那孩子回答:“而且我也欢喜那种喝的,只要是好的。” “啊,是吗?”山姆说,“那末这里来!” 马上到了蓝狮的酒吧间,胖孩子毫不犹豫的喝下一杯。连眼都没有霎一霎——这种伟大行为使维勒先生对他的好感大为增加。维勒先生自己也干了类乎这样的一手之后,他们就上了小马车。 “你会赶车吗?”胖孩子说。 “我想我能行。”山姆回答。 “那末赶吧,”胖孩子说,把缰绳塞在他手里,指给他一条小路,“一直走就是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胖孩子说了这说就带着爱恋的心情在鳕鱼旁边躺下,一只牡蛎桶子做了枕头,立刻睡着了。 “唔,”山姆说,“在我所见过的一切稳重的孩子中间这个小家伙是最冷静的了。喂,别睡了,水肿病的小伙子!” 但是水肿病的小伙子却毫无回复活动的象征,所以山姆-维勒就在马车的前面坐下双手抖动一下缰绳叫那老马出发,径自向马诺庄园慢慢地走去。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前进着,已经走得血脉循环很流通了。路冻得很硬;草卷缩而冻结着;空气新鲜、干燥、使人振奋地寒冷;而灰色的黄昏(在结冰的天气用石板色这个字眼更好些)迅速降临,这令他们产生一种愉快的期望期待着,在殷勤好客的主人那里等候着他们的舒适的东西。那是这样的一个下午,足以引诱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在没有人的田野里脱下大衣,满心愉快和轻松地玩起跳背游戏来。我们致信不疑,倘使特普曼先生这时候提议做“背”,匹克威克先生一定会满心欢喜地加以接受。 然而特普曼先生并没有自告奋勇提供这种方便,所以朋友们只是继续走着,愉快地谈着,在他们绕上一条上路的时候,有许多人的声音冲进了他们的耳朵;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猜想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是谁,已经走到了盼望着他们到来的人们中间——盼望着他们这一个事实最初是以老华德尔看见匹克威克派们的时候嘴里所发出的一声响亮的“嗬拉”来表示的。 首先是华德尔,他好像比以前精神多了,倘使这是可能的话;其次是贝拉和她的忠诚的特伦德尔;最后是爱米丽和十个八个其他年轻的女士们,她们都是为了明天的婚礼来的,而年轻的女士们在这种重大事件里总是快乐而神气的,她们也正是如此;她们全体一致,以嬉戏和笑声震动了田野和路径,一直传到远方。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介绍的仪式很快就完成了,或者不如说,很快就介绍完了,根本没有什么仪式。两分钟以后,他们来到篱笆的阶梯跟前,年轻的女士们,有的因为他在旁边看着,不肯从她们的身上跨过有的脚长得很美,脚踝也毫无缺点,宁愿在最高一层上站那么五分钟左右,推说害怕,不敢过去,这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能够毫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和她们开玩笑了,仿佛她们已经和他交了一辈子朋友似的。更值得说一说的是,就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给爱米丽的帮助,似乎远远超过那阶梯的恐怖实际上所需要的(固然那阶梯有三尺高,并且只有两级台阶);同时,还可以听见一位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年轻女士,在文克尔先生帮助她过去的时候大声的尖叫令人感动不安。 这一切全都非常舒服和愉快。当阶梯的阻难终于被克服了,大家重新到了旷野里之后,老华德尔就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们会经全体一道去看过一处房子的布置和装饰,那是过了圣诞假期一对新人就要去租下来做新房的;听了这话,具拉和特伦德尔都羞红了脸,红得像秋天的红苹果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光那样;那位穿着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年轻女士就对爱米丽嘘嘘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狡猾地看看史拿格拉斯先生;对于这,爱米丽回答说她是个傻姑娘,然而自己却不觉满脸通红了;而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是像一切伟大天才一样,通常是谦恭有礼的,觉得自己一直红到了头顶,从心底暴发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恨不得叫上面所说的那年轻女士连同她的黑眼睛、她的狡猾和她的口子上镶毛的靴子,全都安排好放在邻近的州里。[注] 假如说他们在室外已经是这样的亲睦和快乐,那未他们到了庄园之后所受的接待该是何等地热烈和恳切呵!连仆人们看见匹克威克先生都愉快地歪着嘴笑;爱玛呢,对特普曼先生丢了一个招呼的眼风,这眼风是一半儿庄重,一半玩皮,然而百分之百地漂亮,足以使得过道里的拿破仑石像也要张开手臂把她抱在怀里不愿松开双臂。 老太太是按照她平常的尊严派头坐在前客堂里,不过她从内心深处感到烦感,因此耳朵也就特别聋。她决不单独外出,而她也像她这种性格的其他的大多数老太太一样,假使家里人擅自做了她所不能做的事情,她就要认为是一种家庭的叛逆。所以——上帝保佑她的年老的灵魂吧——她就尽最大的力气把身子挺直靠在大椅子上。尽可能地显出凶狠的样子——虽然结果还是仁慈的。 “母亲,”华德尔说,“匹克威克先生来了。你还记得他吧?” “没有关系,”老太太回答,威严得很的样子。“不要叫匹克威克先生为我这样一个老不死的费心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来理我了。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嘛。”说到这里老太太昂一昂头,用微颤颤的双手扶平她的淡紫色的丝质衣服。 “好啦,好啦,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不能让你这样不理睬一个老朋友。我这次来是需要特别和你作一次长谈,并且再和你打一次牌;而且我们还要给那些爱跳舞的男孩女孩们看一看爱米丽舞是怎么跳的——在他们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之前就给他们看。” 老太太立刻就软下来了,但是她不欢喜突然之间就表示出来,所以她只是说,“啊!我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别说没用的话了,母亲,”华德尔说,“得啦,得啦,不要生气了,他才是个可交的朋友。不要忘了具拉;你要提起她的精神啊,可怜的女孩子。” 老太太听见了这些话,因为她儿子说完的时候她的嘴唇在不停的抖着。但是年龄加强了脾气,所以她还没有十分就范。因此,她又抹抹淡紫色的衣服,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唉,匹克威克先生,我年青的那个年代青年人跟现在可大不相同呀。” “那是无疑的嘛,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所以我对于现在的少数有世家遗风的人特别重视呵,”——说着,匹克威克先生就去把具拉拉到身边,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把她叫到祖母面前并让她坐在了小板凳上。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仰视着老太太的脸孔的面部表情唤起了往昔的思想,还是由于老太太被匹克威克先生的诚恳的善意打动了,不管怎么着,总之,老太太已经真正地软下心来;所以她抱住孙女的颈子,所有的小小脾气都在一阵沉默的眼泪中流失掉了。 那天晚上他们真是快乐的一伙。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一道打的牌局是沉静而庄严的,圆桌上的欢笑是沸沸扬扬的。牌局散了之后,好久的一段时间,大家还把那热腾腾的接骨木酒——用白兰地和香料掺成的——一巡一巡地喝;而接着来的睡眠是甜酣的,梦是愉快的。值得注意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梦经常与爱米丽-华德尔有关;而交克尔先生的幻想中的主要形象则是一位具有黑眼睛、狡猾的笑容、一双出色精巧的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子的年轻女士。 匹克威克先生一早就被一阵谈话声和脚步声吵醒了,这些声音甚至足以把胖孩子从沉睡中惊醒。他坐在床上听。女仆们和女客们不断地跑来跑去;那么多声音喊着要热水,三番四次地叫唤拿针线来,还有那么多半抑制住的恳求,“啊,来人呀把它给我系上吧!好人!我的好人!”这些使单纯的匹克威克先生以为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他更清醒的时候,才记起了结婚。这是个重要的大事,他就特别仔细地打扮了一番,从楼梯门口下去走到早餐室里。 全部女仆都穿了簇新的粉红洋布长袍制服,帽子上打了白结并带着红边她们在屋子里奔走着,兴奋得无法形容。老太太穿上一件织锦的袍子,这衣服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阳光——除了那些偷偷从放这件衣服的箱子缝里溜进去的懒散的光线。特伦德尔兴高采烈的唱着小曲,却又有点儿神经过敏。那位强健的老地主极力想表现得很畅快和漠不关心,但是他的企图大大地失败。所有的女孩子都穿着白洋纱布衣服,并且流着眼泪,除了特选的两三个,她们获得了在楼上跟新娘和女傧相们见面的光荣。全部匹克威克派都打扮得十分惹人喜爱,屋子前面的草地那儿传来一阵怕人的吼声,是那些隶属于这个庄房的全部男子们、孩子们和少年们所发出的;他们每人都在钮扣孔上弄了一个白结,全都在拚命欢呼。是山姆-维勒先生的言论和行动的模范作用把他们吸引到那里,并且还在鼓动他们,维勒先生已经在所有人中间得到了位置。如意自在,就像他从小就生长在这里一样。 结婚原是开玩笑的一个“合法的”对象,但是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只是指仪式而言,并且我们要求明确的谅解,我们对于结婚生活并没有暗带讥讽。跟快乐和喜悦混合在一起的,是许多离开家庭的懊恼、父母与子女分离的眼泪。离开人生最幸福阶段中间的最亲爱、最和睦的朋友去面临着还未经受过的、毫不熟悉的生活上的忧烦的这种自觉——这些自然的感情,我们不愿加以描写,免得使这一章带上忧伤的意味,而且我们更不愿意让人误解我们是在加以讥笑。 那未让我们简单的介绍一下吧!仪式是在丁格来谷本村的教堂里举行的,由那位老牧师主持;匹克威克先生的名字上了登记簿,到如今还保存在那里的法衣室里;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签名的字迹非常地潦乱不可一视;爱米丽的签名呢,像其他的新娘一样,几乎不可辩认;一切都以非常可赞美的方式办妥;年轻女士们一般都觉得事情不像她们想像的那样美好,还有呢,虽然黑眼睛和狡猾笑容的所有者告诉文克尔先生说,她相信她决不能够忍受任何这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们却有最好的理由认为她是错误的。除了这一切之外,还得说一说的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是第一个向新娘致贺的人;他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把一只贵重的金表和金链挂在她的颈上,这珍贵的表除了珠宝商人,没有人曾经见识过。后来那座古老的钟声快乐地响了起来,于是大家都回去吃早饭。 “碎肉饼放在哪里呀,小鸦片烟鬼?”维勒先生对胖孩子说,让他帮助他把昨天的食物阵列出来。 胖孩子指了指该放肉饼的地方。 “很好,”山姆说,“放块‘圣诞’在里面。对过的那一碟。瞧,这么着就整整齐齐、舒舒服服了,就像那父亲把他的孩子的头割下来,给他医斜眼的时候说的罗。’” 维勒先生说了这个比喻,就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些过了,使这比喻发生充分的效果,并且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端详着他们所作的布置。 “华德尔,”匹克威克差不多在大家刚就座之后就说,“干一杯来祝贺这件喜事!” “那我是很高兴的罗,老兄,”华德尔说。“乔——该死的,他又睡觉去了。” “不,没有,先生,”胖孩子回答说,从远的一个墙角里出来,他在那里像胖孩子们的保护神——那不朽的号角神——似的吞了一块圣诞肉饼,虽然吃的时候没有带着那种作为他特有的特征的冷静和悠闲神情。 “给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倒满。” “是,先生。” 胖孩子斟上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然后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带着令人极其感动的一种忧郁的愉快,监视着刀叉的运动和那些精美的食物从盘子里转移到在座的人嘴里的过程。 “上帝保佑你,老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保佑你,老兄,”华德尔回答,他们面带笑容,相互敬着美酒。 “华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们这些老年人也应该像年青人一样干一杯,庆祝这件大喜事。” 老太太穿着织锦的袍子坐在桌子上首,面部的表情庄重而严肃,一边是她的新婚的孙女,一边是匹克威克先生,替她切东西。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用很高的声音说,她却马上听见了,就举过一杯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祝他长寿和幸福;之后,这位可敬的老年人就开始详详细细叙述自己结婚的情节,附带讨论了穿高跟鞋的风尚,还说了些已故的美丽的托林格洛娃女士的生活和奇遇;对于这些她自己当然心里甜甜的像吃了蜜似的,而年轻女士们却也是如此,因为她们大家都在纳闷老祖母到底在说些什么。她们一笑,老太太就笑得比以前开心十倍,并且说,这些一向就是公认的绝妙的故事;这话又叫他们大笑一阵,因此使老太太的兴致再好也没有了。随后,切开了蛋糕,一一分过来;青年女士们留了几小片预备放在枕头下面梦见未来的丈夫;因此又引起了许多的羞赧和笑乐。 “米勒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对他的旧相识那位精明的绅士说,“来一杯葡萄酒吗?” “很高兴奉陪,匹克威克先生,”那位看上去十分精明的绅士严肃地回答。 “你和我来一杯吗?”仁慈的老牧师说。 “还有我,”他的太太急忙接过来说。 “还有我,还有我,”坐在桌子最下首的两位穷亲戚说,他们尽可能地大吃大喝,听见什么都大笑。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每一个追加的提议都表示了真心真意的高兴;他的眼睛闪着欢乐的光。 “各位女士和各位绅士,”匹克威克先生突然站起来说。 “听,听!听,听!听,听!”维勒先生在感情激动的状态中站起身大喊着说。 “叫所有的用人都进来,”老华德尔说,他领先插上这句,要不然维勒先生无疑要受到匹克威克的当众呵斥了。“给诸位分别倒一杯祝贺一下。那末,说吧,匹克威克。” 在桌上诸位的沉默之中,在女仆们的耳语声中,在男仆们的尴尬的惶惑之中,匹克威克先生开始了—— “各位女士和各位绅士——不,我不想说女士们和绅士们,我把你们叫做我的朋友们,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倘使女士们允许我这样放肆的话——” 说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被女士们所发出的、由绅士们响应了的巨大的赞美声打断了;这时候,能够很清楚地听得见黑眼睛女士说她甚至要吻那位亲爱的匹克威克,因此,文克尔先生殷勤地问她是不是可以由代表来接受:对于这话呢,黑眼睛的青年女士回答说,“去你的”,而同时对他瞟了一眼,那眼神谁看了都会明白她在说,“倘使你能够的话。” “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我提议祝贺新娘和新郎的健康——上帝保佑他们(欢呼和眼泪)。我的年轻朋友特伦德尔,我相信他是一位很不错好丈夫,而他的妻子呢,我知道是一位非常可喜可爱的女子,她二十年来在她娘家给她周围的人带来了欢乐与幸福。现在是充分合宜于转换到另外一个行动范围去了。(这时候,胖孩子发出了高声的哭泣,被维勒先生抓住领口拖了过来。)我但愿,”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我但愿我年轻得能够做她的姊妹的丈夫(欢呼),但是,既然不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我很高兴我年纪大得能够做她的父亲;因为这样的话,我说我羡慕,尊重和爱她们两人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疑心我有任何隐秘的意图了(欢呼和呜咽)。新娘的父亲,我们一直与他相处的得很好,并且他还是一位高贵的人,我觉得和他相识是很骄傲的(大呼啸)。他是一位和气的、优秀的、有独立精神的、心地高尚的、好客的、宽宏大量受人尊重的人(穷亲戚们听见每一个形容辞都发出热烈的呼喊,尤其是听见最后两个)。他的女儿能够享受她所能够要求的一切幸福与快乐;他呢,能够从她的喜事的美满前途获得他应该获得的满足的心情和宁静的心境,这,我置信不疑,是我们一致的理想。所以,让我们为他们的健康来干一杯,祝他们长寿,万事如意!” 匹克威克先生在激烈的赞美声和微笑声中结束了祝辞,在维勒先生的指挥之下,使那些临时演员的肺部又作了一次兴奋而见效的活动。华德尔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提议干杯;匹克威克先生向老太太提议。史拿格拉斯先生向华德尔先生提议,华德尔先生向史拿格拉斯先生提议。穷亲戚之一向特普曼先生提议,另外一位向交克尔先生提议;无数句祝贺的话语编织成快乐与幸福,直到两位穷亲戚都神秘地消失到桌子下面去了,这才提醒了大家是应该休会的时候了。 吃午餐大家又相聚在一起之前,根据华德尔的劝告,男子们曾经散了二十五哩的步,为了解除早餐时所喝的酒的影响。两位穷亲戚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们上床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同样无上的幸福,但是没有达到,于是大家重新作了这个决定继续留在那里。维勒先生使仆人们保持着永续的欢乐状态;胖孩子呢,把他的时间分成短促的片段,轮流用来吃和睡。 午饭是像早餐一样地丰盛,节目不断出新气氛不断的高涨,就是没有眼泪。随后是点心并且又是些祝饮。随后是茶和咖啡;再后,是跳舞会。 马诺庄园里最好的起坐间是一个长方的、镶着暗色嵌板的房子,有一座很高的火炉架和一只巨大的烟囱,上面可以行驶一辆新式小马车,连轮子带机件。在最显眼的地方,有两位最好的提琴手,和全玛格尔顿唯一的一张坚琴,就在冬青和常绿植物所搭成的一个陷蔽的处所。在所有的墙壁口处和灯架上都装了很古老的银烛台并且插着四支蜡烛。地毯揭掉了,烛光明亮地照耀着,炉火在火炉里闪耀着和爆裂着;愉快的话声和开心的笑声在全房间里回荡。假使有哪个旧时代的英格兰乡下大老棺死后成了仙,这里正是他们宴会的好地方。 在这种环境之下更值的一说的,那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出现的时候竟没有打绑腿这种值得注意的事实,那在他的最老的朋友们的记忆中也还是第一次。 “你想跳舞吗?”华德尔说。 “当然是呵,”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你看不出我的服装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匹克威克先生叫人注意他的带斑点的丝袜和结得紧紧的跳舞鞋。 “你穿丝袜!”特普曼先生打趣地喊。 “为什么不能,先生——为什么不能?”匹克威克先生很动感情地对他说。 “呵,当然没有任何的有理由说你不能穿呵,”特普曼先生说。 “我想是没有的。先生——是没有,”匹克威克先生用断然的声调说。 特普曼想笑。但他觉得那是个严肃的事情所以他就显出庄重的神情,说那双袜子的式样很不错,并表示他也很喜欢。 “我希望是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盯着他的朋友。“这袜子,就袜子而论,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吧,我相信。是不是呵,先生?” “当然没有罗。啊,当然没有罗,”特普曼先生回答说。他走开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情。 “我看我们都预备好了吧,”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和老太太站在跳舞的邻队的地位上,而他太过于急躁,已经作了四次错误的起步。 “马上开始了,”华德尔说。“喏!” 两把四弦提琴和一把坚琴开始奏乐,匹克威克先生开始起步,采取了交叉着手的姿势。这场下的人们忽然鼓起掌并与叫“停止,停止!”的叫声。 “怎么回事?”匹克威克先生说,除了提琴和竖琴,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足以使他停止下来,哪怕屋子失了火,他也不会停。 “爱拉白拉-爱伦哪儿去了?”十来个人喊。 “还有文克尔呢?”特普曼先生急忙补充说。 “我们在这里!”那位绅士喊,和他的漂亮的伴侣从一个角落里出现了;此刻,到底是他的脸还是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的脸更红些,那真难说。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文克尔。”匹克威克先生说,有点发脾气了,“你竟没有早些站好。”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文克尔先生说。 “唔,”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因为他的眼光落到爱拉白拉身上了,“唔,我真不知道那算不算什么。” 然而,没有时间来更多地想这问题了,因为提琴和坚琴真正热烈地演奏起来。匹克威克先生走起来了——交叉着手——打正中走到房间的尽头,起到离火炉一半的地方,重新回到门口——搀着老太太到处舞——在地上重重地顿脚——第二对准备出场——重新开步——又是各处走了一通——又是顿脚——又是一对,又是一对——从来没有这么起劲!最后,跳舞要结束了,也就是;老太太出着粗气走出了房门。由牧师太太代替了她的地位又跳足了十四之后,这位绅士虽然已经毫无努力之必要,却还是不断地在跳,合着音乐的节拍,并且一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舞姿向他的舞伴微笑着。 远在匹克威克先生舞倦之前,新婚的一对早已退出了舞会。然而在楼下的晚餐却很热烈,餐后大家又坐好长的一段时间;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夹七夹八地记得曾经个别而且亲密地邀请了大约四十五个人同他在乔治和兀鹰饭店吃饭,当他们一到伦敦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认为这是相当明确的象征,表示他昨天夜里除了运动之外还做了些家务事之类的工作。 “那末今天晚上你们厨房里有野味了,我的亲爱的,是吗?”山姆问爱玛说。 “是呀,维勒先生,”爱玛回答:“圣诞前夜我们总是有的。主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忘记这一点。” “你的主人真妙,什么都不会忘记,”维勒先生说。“我的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会办事的人,或者像他这样地道的绅士。” “啊,他真是呀!”胖孩子一道参加到他们谈话的队伍中并说,“他养的猪多好!”胖青年对维勒先生投过一种几乎像吃人生番的贪馋的脱视,因为他想到红烧的猪腿和肉汁了。 “呵,你到底醒过来了,是吗?”山姆说。 胖孩子点点头并带着一丝微笑。 “我对你说吧,小蟒蛇,”维勒先生动人地说:“你要是不少睡些,多动此,等你长大了的时候,你就得像那个梳了辫子的绅士一样的受罪了。” “他出什么事啦?”胖孩子问,声调是踌躇的。 “我马上就跟你说呀,”维勒先生答:“世上能有怎么样的大块头,他就得算是一个——真正是个胖子,他四十五年没有看到一眼自己的鞋子。” “天呀!”爱玛喊。 “是嘛,他是没有阿。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假如你按照,他自己的腿做个模型放在他的餐桌上,他自己也不会认识的。唔,他常常走到他的办公室去,身上挂了一根漂亮的金表链,大约有一尺又四分之一长,一只金表放在表袋里,那表是很值钱的——我不敢说值多少,不过总是一只要多贵有多贵的表——又大又重,圆的,难得有那么大的表,就像很难找到他那样胖的人。表面按着比例也很大。‘你最好不要带这表,’那些老绅士的朋友们说,‘你会遭到抢劫的,’他们说。‘我吗?’他说。‘是呀,要抢你,’他们说。‘可以,’他说,‘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贼能把这表拿出来,连我也拿不出呀,它装得结实了,’他说,‘每次我要知道时间,老是看面包店里的表。’于是他笑得快活死了,像是要裂成碎片,并且又伸着扑了粉的头拖着辫子出去了,沿着河滨大道一歪一歪地走着,带了拖得比平常更长的表链,那只大圆表在他的灰色的粗绒布短裤口袋里,几乎要裂出来似的。全伦敦没有一个扒手没有拉过那链子,链也从未从衣服上掉下来。表从来也不会出来,所以他们不久就厌倦了在人行道上拖着脚步跟着这一位绅士走了。他呢,回家就笑得不可开交,辫子抖动得像只荷兰钟的摆。最后,有一天那老绅士正在摇摇晃晃着,看见一个他一眼就猜出来的扒手走过来,跟一个头很大的小孩子手搀着手。‘出花样了,’老绅士自言自语说,‘他们要再尝试一次,可是不会成功的!”所以他开始格格地笑得很开心,但是忽然,那小孩子放开扒手的手,头向前笔直撞上了老绅士的肚子,叫他痛得弯了好半天的腰。‘杀人了!’老绅士喊。‘行啦,先生,’扒手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等他伸直了腰的时候,表和链子都没有了,还有更糟的呢,从此以后老绅士的消化就坏了,一直到死都没有好;所以你当心你自己吧,小家伙,当心不要太胖了。” 维勒先生说完了这些似乎使胖小孩子很感动的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之后,他们三人就走到那个大厨房里按着老祖宗从太古就立下来的规矩,也是每年圣诞前夜都遵守的惯例全家所有人都集合到这个大厨房里来。 在这厨房的天花板的中央,老华德尔刚刚亲手挂了一大根槲寄生树枝,这一根树枝立刻就引起了一场普遍的和极其愉快的挣扎和骚乱;在正中间是匹克威克先生,他用那种足以使美人托林格洛娃的后裔感到荣幸的殷勤,拉住老太太的手,把她领到那树枝下面,礼貌周全地吻吻她表示致敬。老太太就用适合于如此重大而严肃的事情的全部尊严接受了这实惠的礼貌;而那些年轻的女士呢,对于这个风俗没有抱着那样的迷信式的尊敬,或者也许是认为假使这样的“接吻致敬”费点儿事才得到的话是足以大大地增加它的价值吧,所以就又叫唤又挣扎,向角落里逃避,说狠话,说软话,总之用尽一切方法来拒绝,但是并不离开这房间;直到有些比较缺少冒险性的绅士正要断了这种念头的时候,她们却突然觉得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就干干脆脆地让人吻了。文克尔先生吻了那黑眼睛的年轻女士,史拿格拉斯吻了爱米丽。维勒先生——倒不单单是因为在槲寄生树枝下面的缘故——吻了爱玛和其他的女仆们,只要是他捉得到的他都吻。至于两位穷亲戚,他们吻了每一个人,连年轻的女客中间那些比较丑的也在所不免;这些比较丑的女容呢,在过度惶惑的心情之下,在柳寄生树枝刚刚挂上的时候就恰恰跑到它的下面,自己也不知道!华德尔背向火炉,站在那里观看着这个场面,非常满意;胖孩子却利用这机会,迅速地擅自吞了一块特别好的碎肉饼,那是特地给什么人留着的。 现在,叫唤声消失了,脸孔和发髦都显得兴奋之后留下的那种特别的痕迹,而正如上面所说的那位被吻的老太太,正站在槲寄生树枝下面高兴地看着他们周围进行的一切。这时候,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跟其他年轻女士们聊了几句,忽然就冲了过来,用手臂搂着匹克威克先生的脖子,热烈地亲吻了他的左颊,而匹克威尔先生还不十分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被她们全体包围,一人吻过一下了。 看看真有趣哪,匹克威克先生被包围在核心,一会儿被拉到这边,一会儿被拉到那边,最初被人吻了下巴,后来被人吻了鼻子,后来被人吻在眼镜上,引起一阵阵哄然大笑;但最有趣的还在后面,只见匹克威克先生被人用手绢蒙住眼睛,捉起迷藏来,撞上了墙,跌进角落里,妙趣无穷,跟盲人似的,做出许许多多怪动作,到最后捉住了穷亲戚之一;于是轮到他自己来逃避盲人了,而他逃避得又是如此的矫捷和轻快,博得旁观者的无限的赞叹。穷亲戚们恰恰捉住他们认为是乐于干这一手的人;到游戏失了趣味的时候他们自己却被人捉住了,大家都厌倦了捉迷藏之后,又玩起了抢葡萄干的游戏[注],等到很多的手指被烧痛了、所有的葡萄干都被抢光了,他们就在大火炉旁边坐了,吃着丰盛的晚餐和喝着香酒[注],酒是用那只比洗衣作的锢里面的苹果在滚热的水中嘶嘶地响锅小一些的缸盛着,又好看,又好听,魔力无穷。 “这,”匹克威克先生说,看看周围,“这真是舒服呵。” “我们的老规矩,”华德尔先生回答说。“圣诞前夜,全家都一块儿在这里坐着,你看见的罗——仆人们也都在内;我们在这里一直等待敲响十二点的钟声,迎接圣诞,行行酒令,说说故事来消磨时间。特伦德尔,我的孩子,把火拨大些。” 木柴被拨动的时候,无数明亮的火星飞进起来,深红的火焰发出强烈的光辉,一直射到最远的角落里,并且把它的鲜艳的色彩投向了每一张脸孔。 “来,”华德尔说,“唱一支歌——唱一支圣诞歌!我不妨来一个,假使你们没有更好的话。”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倒满杯子,”华德尔喊。“我们要把香酒喝个精光,那总还得足足的两个钟头;快全体都倒满,听我唱吧。” 说了这话,这位愉快的老绅士就用圆润而洪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圣诞讴歌 我不爱春天;他在他反复无常的翼上 载了花朵和蓓蕾, 用他的欺诈的雨水向她们猛然袭去, 而在黎明之前就把她们推残。 这个无所作为的刻薄鬼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怎么又要变成怎样, 他刚对你微笑,却又作出一副鬼脸, 摧残了你的年轻的鲜花。 让夏季的太阳奔向他的光明的家庭, 我却决不会追寻他; 就是乌云遮蔽了他, 我也要高声大笑, 不管他是怎样地生气和伤心! 因为他的宝贝儿子正是那野性的疯狂, 用可怕的狂热作无知的勾当; 许多人都有过痛心的经验, 爱若太过强烈, 就不会地久天长。 在和平的收获之夜, 借着温柔的月亮所散播的宁静清光, 我觉得比在昊昊白日的正午, 还要更加甜蜜。 但是落在树下的叶子, 每一片都唤起我的忧伤; 我但愿秋日的天气不必如此地晴朗, 因为我喜欢那份忧伤。 但是我要歌唱,为了圣诞节的到来, 歌唱真诚、实在和勇敢; 我要喝干满满的一杯酒, 欢呼庆祝这古老的圣诞! 我们用愉快的歌声迎接他来临, 歌声恰恰会叫他更加开心; 我们要使他通宵不睡,趁着还有点儿酒菜, 大家融融洽治,然后再分开。 为了他的诚实而自傲,不屑于隐藏 他的一点儿坏天气的伤疤; 那并不是污点,因为我们最勇敢的水手们 脸上有更多的伤痕。 那未我要重新歌唱,唱得满屋震响。 歌声穿过一堵堵墙,到处回荡—— 欢迎这强健的老人,在今儿晚上, 因为他是一切季节之王! 大家都在赞美着歌声——因为朋友们和从属者们是顶好的听众呵——尤其是穷亲戚们欢喜得如痴如醉。火炉里重新添了柴,大家又都斟上了香酒。 “雪下得多大啊!”人们中的一个低声说。 “下雪了,真的吗?”华德尔说。 “是大风大雪,先生,”那人回答:“还有风,风夹着雪,大地像遮上了一地白云。” “杰姆说什么?”老太太问。“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不,母亲,”华德尔回答说:“他说外面起了大风雪,风冷得刺骨。根据风在烟囱里轰隆轰隆吹得直响的样子看,我想是不错的。” “啊!”老太太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正是你的可怜的父亲去世的前五年,也是这样的风,也是下着这样雪,那天也正是圣诞前夜;我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讲妖怪们带走老加布利尔-格勒伯的故事给我们听。” “什么故事啊?”匹克威克先生说。 “呵,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华德尔回答,“是关于一个年老的教堂杂役,我们都猜想他是被妖怪们带走了。” “猜想!”老太太脱口而出地说。“难道有人真不相信这事吗?猜想!你不是从很小就听说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吗?” “是的,母亲,他是的,”华德尔笑着说。“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匹克威克;那末这就算完了。” “不,不,”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行,你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有关的一切。” 华德尔看见每人的头都伸出来谛听,就微微一笑;于是毫无节制地倒了香酒,对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致意,开始讲了如下的故事—— 但是,上帝保佑我们做编辑的心吧,我们已经把这一章拖得好长了阿!不能在拖了,我们郑重地承认,我们完全把所谓章回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现在,让妖怪从起个头,从头说起吧。用意是为了醒目,却不是偏袒妖魔,各位女士,各位绅士各位太太,请了! 第二十九章 妖怪们带走教堂杂役的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事情不会是假的,因为我们的曾祖父都无条件地相信是真的。据说,在本乡的一个古老的修道院里,有一个名字叫做加布利尔-格勒伯的杂工兼掘墓人。决不要因为一个人做了杂工,经常被死亡的象证所困惑,所以就推论出他一定是一个怪癖的、忧郁的人;那些包办丧事的人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有一次我还有幸跟一个执绋人打过密切的交道,他不服从任务的时候,在私生活方面确实是个滑稽有趣的家伙,好像无牵无挂,永远啾啾唧唧地哼着什么捞什子歌,喝起有劲的酒来一口气就是满满的一杯。但是,虽然有这些相反的例子,加布利尔-格勒伯却是个脾气强的顽强乖戾的家伙——是个怪癖的、孤独的人,跟任何人都合不来,除了跟他自己,还有塞在他的又大又深的背心兜儿里的一个旧的柳条花的瓶子;每张愉快的脸孔从他身边走过,他总用怀着恶意的、不高兴的眼光对它睨视,谁见了都避免不了害怕。 “有一次,圣诞前夜,快到黄昏的时候,加布利尔掮着铲子,提了灯笼,向那破旧的教堂墓地走去;因为有一座坟要在明晨以前挖好,而他当时的心情很不好,他以为如果立刻去工作的话,大概可以使自己打起精神来。他走到那条古老的大街上,看见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炉火的光辉,听见围在火炉旁的人们大声喧笑;他注意到人们在忙着准备过节,闻到从火房窗口一阵阵飘出的种种香味。这一切都叫加布利尔-格勒伯仇恨得心里绞痛。成群的小孩子从屋子里跳出来,连蹦带跌地跑到对街去敲门,半路上碰到半打鬈发的小流氓,包围了跑上楼去玩圣诞游戏来消磨时间的他们;加布利尔见了狞笑一下,更紧地攥着铲子柄,一面想到麻疹、猩红热、鹅口疮、百日咳,还有其他许多东西,聊以自慰。 “加布利尔在这快乐的心境之下大步地走着,有时他的邻居从他的身旁走过,向他好意地打个招呼,他就恶狠狠地回报一声短促的咆哮,这样一直走到那条通坟地的漆黑的小路上。现在加布利尔非常盼望走到这条黑暗的小路上,因为一般地说,这条黑暗的小路是个阴森森的地方,镇上的人们根本不想走进去,除非是大白天,太阳亮堂堂的;所以,加布利尔在这自从古老的修道院建立的时代——自从光头和尚的时代以来就叫做棺材胡同的神圣地方听见一个小顽童大声唱着快乐的圣诞节的歌,他的愤慨可不小呢。他向前慢慢地走着,歌声越来越近,他发现原来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发出来的,那小孩正急急忙忙地走着,想追上那条古老大街上的伙伴,一则为了消除寂寞,二则为了作献唱之前的练习,用最大的声音大声‘吼’着唱。所以加布利尔就站住等那孩子走过来,随着就把他推到一个角落里,用手里的灯笼在他头上敲了五六下,好让他把嗓子调节一下。那孩子唱着迎然不同的调子抱头跳窜而去,加布利尔-格勒伯非常开心地哈哈大笑一阵,于是走进墓地,随手锁上了门。 “他脱下上衣,放下灯笼,迈进那未完工的坟墓,高高兴兴地工作一个钟头。但是土给冻硬了,挖和铲都不是容易的事;虽然天上有月亮,却是一弯新月,所以并没有多少光照到教堂阴影下的坟墓里。要是在任何的时候,这些阻碍是会使加布利尔-格勒伯郁郁不乐的,今天他因为阻止了那小孩子唱歌,心里非常高兴,也不在乎工作进展得很缓慢;当他做完夜工,怀着阴森可怖的满意看看下面的墓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喃喃地哼着: 漂亮的宿舍,漂亮的宿舍, 冷上几对深,生命不存在; 头边一块石,脚边一块石, 一顿丰盛饭,好给虫儿吃; 上面是茂草,周围是稀泥, 漂亮的宿舍呵,在这儿圣地。 “‘嗬!嗬!’加布利尔-格勒伯哈哈大笑,在一块平整的墓碑上坐下,这块墓碑是他喜爱的休息之处;他摸出柳条酒瓶来。‘圣诞节来一口棺材!一只圣诞节的礼盒!嗬!嗬!嗬!’” “‘嗬!嗬!嗬!’紧靠他后面,有一个声音重复他的笑声。” “加布利尔有点吃惊,正把柳条瓶举到嘴边就放了下来,回头去看。他身边的最古的坟墓的坟底,可不像这灰白月色下的坟场那么安宁和寂静呵。白色的冰霜在墓碑上发光,在这古教堂的石头雕刻物之间像一排排的宝石似的发光着。雪又硬又脆地铺在地上;它像一张洁白平整的铺盖掩蔽着密布的坟墓,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全是单单裹着白布放在那里的尸首。没有丝毫声响破坏这严肃景象的宁静。连声音似乎也已经冻结了,一切都是显得那么冷,那么寂静。 “‘是回声吧,’加布利尔-格勒伯说,又把瓶子放到唇边。” “‘不是的,’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加布利尔吃惊地跳起来,恐怖得呆住不动了;因为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使他的血都发冷了的身体上。” “紧靠着他,在一块平坦的墓碑上,坐着一个奇怪的、妖异的人物,加布利尔立刻感觉出那不是人间的生物。他的奇形怪状的长腿,本来可以蹬在地上的,却跷在空中,并且非常古怪地盘着腿;肌肉发达的手臂裸露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他的短而圆的身体上穿了一件紧身的蔽体之物,上面开了些小岔;一件短斗篷披在背后;衣领制成奇怪的尖形,算是代替了十六世纪式的经领或者领巾;鞋子的前端向上翘起很长一块。头上呢,戴了一顶阔边宝塔糖式的帽子,上面插了孤零零的一根羽毛。帽子上落满了白霜;看样子,那妖怪像是很舒适地一直在那块墓碑上坐了两三百年了。他正完全静止地坐着,舌头伸在嘴外,像在嘲弄;并且正对着加布利尔-格勒伯露出唯有妖怪才露得出的怪笑。 “‘不是回声,’妖怪说。” “加布利尔吓得瘫痪了,说不出话来。” “‘圣诞前夜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妖怪严肃地说。” “‘我是来挖一口坟墓的,先生,’加布利尔-格勒伯喃喃地说。” “‘在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还在坟山墓地里停留着的是谁呀?’妖怪说。” “‘是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几乎充满坟场的一阵狂暴的合唱般的声音这样喊道。加布利尔害怕地回头看看——什么也看不见。” “‘你手上的瓶子里是什么?’妖怪问。” “‘杜松子酒,先生,’杂役回答说,发抖得更厉害了;因为这酒是从走私的人那里买来的,他害怕他的盘问者大概是妖怪里面的税务局里的人。” “‘是谁在这样的夜里,在坟场上敢独自一个人喝杜松子酒呀?’妖怪说。” “‘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那疯狂的声音又喊起来。” “妖怪对被吓坏了的杂役恶意地斜眼看一眼,于是就提高了声音说:” “‘那末,我们的正当而合法的俘虏是谁呀?” “看不见身影的合唱队又回答了,那腔调就像许多合唱者跟着教堂风琴的节奏在唱歌——仿佛是这歌声随着一阵狂风塞进杂役的耳朵,又随风刮去的样子;而那回答的内容还是相同,‘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 “妖怪比以前更狞恶地怪笑一下,说,‘那末,加布利尔,你有什么话说?’” “杂役急促地呼着气。” “‘你感觉怎么样,加布利尔?’妖怪说,把脚在墓碑两边临空踢上来,对那双翘鞋头非常满意地瞧着,就像在端详全旁德街最新潮的一双威灵吞牌的鞋子。” “‘那是——那是——很奇怪的呵,先生,’杂役回答说,已经吓得半死了;‘很奇怪,很好,但是我想我应该把我的工作做完呢,先生,对不起。’” “‘工作!’妖怪说,‘什么样工作?’” “‘坟墓,先生,挖一个坟墓,’杂役吞吞吐吐地说。” “‘啊,掘墓吗?’妖怪说;‘别人都在高兴的时候,这个掘着坟墓并且自得其乐的是谁呀?’” “那很多神秘的声音又回答道,‘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 “‘也许我的朋友们需要你呀,加布利尔,’妖怪说着把舌头伸得更长了,一直伸到他的脸颊——那是一根极其惊人的舌头呵——‘也许我的朋友们需要你呀,加布利尔,’妖怪说。” “‘对不起,先生,’被吓坏了的杂役说,‘我想他们不可能需要我,先生,他们不熟悉我呵,先生;我想那些先生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先生。” “‘啊,不错的,他们见过你,’妖怪回答;‘我们认识熟悉你的人的,他老是带着生气的脸色和恶狠狠的眼光,他今天晚上从街上走过来的时候对小孩子们放射着恶意的眼光,并且狠狠地更攒紧铲子,我们认识那人,他发出于内心的妒嫉,打了一个孩子,因为孩子能够很快乐,而他自己却不能够。我们认识他,我们认识他。’ “说到这里,妖怪发出一声响亮而尖锐的怪笑,引起了二十倍的响应;随后他把两腿伸向空中,用头——或者不如说是用他的宝塔式的帽子的尖顶——倒竖在墓碑的窄边上,并且灵巧得惊人地从那里一个斤斗翻过去,正巧落在杂役的脚下;于是用缝衣匠坐在柜台上的姿势在那里一坐。 “‘我——我——恐怕我一定要离开你们了,先生,’杂役说,挣扎着想走开。” “‘想离开我们!’妖怪说,‘加布利尔-格勒伯想要离开我们了。嗬!嗬!嗬!’” “妖怪一笑,杂役突然看见教堂的那些窗子里亮了一下,仿佛满屋子都点了灯;亮光消失之后,风琴铿然奏起一种轻快的调子来,很多妖怪,也就是和第一个妖怪似乎相似的妖怪们,拥进了坟场,开始把墓碑当做对象玩跳背的游戏,一刻也不休息,一个接一个地‘打破’最高的记录,技巧熟练得吓死人。第一个妖怪跳得最好,别的妖怪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杂役虽然处在极其的恐怖之中,却还看得出,他的朋友们只能满足于跳过一般高度的墓碑,而他却把拱顶、铁栏等类,看得和路牌一样的轻松。 “最后,游戏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最高xdx潮;风琴奏得越来越快,妖怪们跳得越来越迅速,把身体卷成一团在地上翻斤斗,像足球似的跳过墓碑。动作的速度使杂役的脑子都翻滚起来,妖精们在他眼前飞舞的时候,他的腿都颠起来;这时,妖王突然蹦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拖着他钻进了地面。 “下降的迅速一时间夺去了加布利尔-格勒伯的呼吸,当他又喘过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大地窖里,四面八方都是大群大群又丑又狞恶的妖怪;在屋子中央,一只高起来的座位上,坐着他的坟场里的朋友;他自己就紧挨他站着,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今晚上冷呵,’妖王说,啡常冷。弄杯什么热的喝喝吧!’” “听到这命令,就有半打爱献殷勤的妖怪——他们脸上永远带着笑,因此加布利尔-格勒伯以为他们是宫庭仆人——连忙走开,很快又带了一高脚杯流质的火,托起给妖王。” “‘啊!’妖王叫了一声,他把火焰灌进肚子的时候,嘴巴和喉咙都是透明的。‘这真教人暖和!也照样给格勒伯先生弄一大杯来。’” “不幸的杂役推辞说他从来没有夜里喝任何热东西的习惯,但是无效;一个妖怪捉住他,另外一个妖怪把那火辣辣的液体灌进他的喉咙;他把那火热的酒吞下去以后,又咳又呛,抹去从眼睛里大量涌出来的痛苦的眼泪,引得聚集在那里的全部妖怪尖声大笑。” “‘那么,’妖王说,便拿他的宝塔糖帽子的尖顶戳杂役的眼睛,因此使他受到极其剧烈的疼痛;‘那末,让这悲惨和忧郁的家伙,观赏几幅我们大仓库里的图画!’” “妖怪说了这话,藏在地窖一端的浓云逐渐卷开,清清楚楚地看见远远有一间小小的、陈设简朴的、但却整齐清洁的房间。一群小孩子聚集在一炉旺火周围,扯着母亲的袍子,围绕着母亲的椅子蹦跳。母亲呢,不时地站起来拉开窗帘,像是寻觅等待中的什么对象;一顿节约的饭菜已经放在桌上,还有一只圈椅放在靠火的地方。传来一声敲门的声音,母亲去开了门,孩子们簇拥在她周围,高兴地拍着手,父亲进来了。他潮湿而疲倦,扫掉衣服上的雪,孩子们围在他身边,热心地忙着接过他的斗篷、帽子、手杖和手套,拿着这些东西从房里跑出去。随后,他在炉火前面坐下来吃饭,孩子们爬上他的腿上,母亲坐在他的旁边,一切都好像是幸福而舒适的。 “但是情景发生了变化,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背景换到一个小小的卧室里,那里有一个最年幼的孩子躺着要死;玫瑰色从他的颊上消失了,光芒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虽然连杂役也怀着空前未有的兴趣看着他,而他却是死了。他的兄弟姊妹们围在他的小床旁边,拉住他的小手,那手是如此地冰凉而沉重,他们接触之下都缩回了手,恐怖地看看他的小脸;因为,虽然那美丽的小孩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安宁,像是在安安静静地休息,但是他们看得出他已经是死了,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安琪儿,从光明幸福的天堂俯视他们,祝福着他们。 “轻云又从那画面上飘过,题目又改变了。父亲和母亲现在老了,不中用了,他们膝下的儿女已经减少了至少一半;但是他们每张脸上都表现出满足和愉快的面孔,眼里放着光,围着炉火,讲着和听着以前的故事。父亲慢慢地、安静地沉入了坟墓,不久,他的一切忧虑困难的分享者也跟随他到了休息的地方。少数还未死的人跪在他们的墓旁,用眼泪灌溉那些掩蔽着坟墓的绿草;然后站起来走掉,又忧伤又悲哀,但是没有痛哭或是绝望的叹息,因为他们知道一定有一天他们会重见的;于是他们又和烦忙的世界交织在一起,他们的满足和愉快又重新复燃。云遮上了那幅图景,杂役看不见什么了。 “‘你看了那幅图景有什么感想?’妖怪转过他的大胜对加布利尔-格勒怕说。” “妖怪把凶狠的眼光盯视他的时候,加布利尔才喃喃地说那是非常地好看,并且有点害羞起来。” “‘你这可怜的人!’妖怪说,腔调里含着极度的轻蔑。‘你!’他像是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愤慨咽住了他,所以就抬起一条非常柔软而韧性的腿,在比头高些的空中动弹一下,瞄个准,然后结结实实地踢了加布利尔-格勒伯一下;因此,那些服侍妖王的妖怪立刻也全都挤到不幸的杂役身边不留情地踢他,正如人世间的朝臣们那种既定的、一成不变的习惯一样,踢皇上所踢的人,捧皇上所捧的人。 “‘再给他几幅瞧瞧!’妖王说。” “他说了这话之后,云又消散了,眼前显出一片富裕而美丽的风景——这时候,在距古修道院市镇半里之内的地方,正有这样一片景色。太阳从明净的蓝天上发出光芒,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像是比平常更绿,花比平常更鲜艳了。河水发出快乐的声响潺潺地流去,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微风在叶丛中喃喃私语,鸟在枝头歌唱,百灵高翔着讴歌欢迎早晨的歌曲。是的,那是早晨——光明的、香气芬芳的夏季早晨;最小的树叶,最小的一片草,都充满了生命。蚂蚁忙着去进行它们的日常劳作,蝴蝶在温暖的阳光下取暖和扑翅;无数的昆虫展开了它们透明的双翼,欢快地过着它们短促而幸福的生活。男子们昂然出场,为这片景象感到非常的得意;一切都是光明和璀璨的。 “‘你这可怜的人!’妖王说,声调比以前还要轻蔑。于是妖王又把腿动弹一下;而腿又落到杂役的肩膀上;那些侍从的妖怪又学了妖王的样。做了同样的动作。” “那云来来去去变化了许多次,它给了加布利尔-格勒怕许多教训,但是他呢,虽然肩膀被妖怪的脚踢了又踢,因而痛得像刀割,却一直是怀着怎么也不能降低的兴趣看下去。他看到,工作勤奋、用劳动的报酬换取少量面包的人,是高兴而快乐的;而对于最愚昧无知的人,大自然甜蜜的面孔是欢乐的永不停息的源泉。他看到,那些在细心的抚育和亲切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人,遇到穷困而不沮丧,受到痛苦而能超脱,因为在他们自己心里就有快乐、满足和安宁的事情,虽然他们的遭遇足以把许多不如他们的人压得粉碎。他看到,上帝的一切创造物之中最温柔最脆弱的女人,却常是最能够超脱忧烦痛苦的;而他看到那是因为她们在内心深处有一股永不枯竭的泉水——热情和献身的泉水。此外,他看到,像他这样的人们,责骂别人的欢乐,却是这美好的世界上的污秽的萎草;于是他把世上一切的善和一切的恶去比较,他得到一个结论,这世界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很可喜可敬的世界。他一达到这个结论,那遮掩着最后一幅图画的云,似乎就遮宠了他的知觉,抚慰他安然入睡。那些妖怪一个一个地从他眼前消失了;到最后一个消失了的时候,他就睡着了。 “加布利尔-格勒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坟场里一块平坦的墓碑上,柳条瓶子空空地倒在他身旁,他的上衣、铲子和灯丢在地上,被一夜的霜雪染成白色了。他开始看见妖怪坐的那块墓碑,笔直地竖立在他面前,而他昨夜所掘的墓坑也就在他身边不远。开头他怀疑他的遭遇的真实性,但是他想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的肩膀上的疼痛,证明妖怪的踢是真的。他记得那些妖怪曾用墓碑做跳背游戏,而雪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所以他又怀疑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明白了,因为他想起来,他们既然是妖怪,当然是不留脚印的。所以加布利尔-格勒伯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他的背痛;他扫掉上衣上的霜,穿好上衣,转身向镇上走去。 “但是,他已经改变了,而他又不愿意回到以前的环境里,因为他怕他的悔改会遭人嘲笑,他的自新不会让人相信。他犹疑了一会儿,随后,漫无目的地到处到处流浪找面包了。” “那天人们在坟场里发现了灯笼、铲子和柳条瓶。最初,关于杂役的命运有许许多多的猜疑,但是很快就断定他是被妖怪带走了;少不了有些可以相信的见证人,曾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骑着一匹栗色的马掠过天空,那马瞎了一只眼睛,长着狮子的后腿,熊的尾巴。最后,这一切人们都真诚地相信了;那新来的杂役还经常把一件证物给好奇的人看,换一点很少的报酬,那东西是教堂顶上的风信鸡的一部分,挺大的一片,据说是事后一两年上述的马临空飞过的时候不小心踢下来,被他在坟场里拾到的。 “不幸,这些故事被十年之后加布利尔-格勒伯的出人意料的出现稍稍打乱了。他出现的时候是一个衣衫褴褛、心满意足。害风湿病的老人了。他把他的故事告诉了牧师,也告诉了市长;后来这事渐渐被认作一桩历史,这样一直流传到今天。风信鸡的故事的信徒们曾经也错信过人家的话一次,就很不容易被人说服得改变过来,所以他们就尽量打扮出很聪明的样子,耸耸肩,摸摸额头,咕噜着说是加布利尔-格勒伯喝多了杜松子酒,在那平坦的墓碑上睡着了;他们故意说他见过世面、变得聪明些了的说法’,来解释他想像他在妖怪的地窖里所亲眼所见的种种事件。但是这种意见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成为普遍流行的意见,慢慢地就消灭了;且不等事情到底如何,既然加布利尔-格勒伯得了风湿病,一直到死,那末这个故事,如果没有更好的教训的话,至少有一个教训——那就是,假使一个人发起乖戾的脾气独自一个人在圣诞节夜里喝酒的话,他可就决不希望弄到一点点儿好处,纵使喝的是再好不过的酒,纵使超过标准浓度许多度数、像加布利尔-格勒伯在妖怪的地窖里所见到的那样的东西。” 第三十章 匹克威克派们如何结识了两位属于某种自由职业的可爱青年;他们如何在冰上游戏取乐;以及他们的访问如何告终 “喂,山姆,”圣诞节的早晨,匹克威克先生在那位得宠的仆人手里拿了他的热水走进卧室的时候说。“还结着冰吗?” “洗脸盆里的水又结了一层冰哩,先生,”山姆回答说。 “寒冷的天气呵,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于穿得暖暖的人正是好时候呢,就像北极熊在溜冰的时候对它自己说的罗,”维勒先生答。 “再过一刻钟我就下楼,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解开睡帽。 “很好,先生,”山姆回答。“下面有两个锯骨头的呢。” “两个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喊,坐起身来。 “两个锯骨头的,”山姆说。 “什么锯骨头的?”匹克威克先生问,所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活的动物还是什么吃的东西。 “什么!你不知道锯骨头的是什么吗,先生?”维勒先生问。“我还以为每人都知道锯骨头的就是外科医生呵。” “啊,外科医生呵?”匹克威克先生说,微笑一下。 “正是呵,先生,”山姆答。“可是现在这两个在下面的,却不是挂牌的正经的锯骨头的;他们还在学。” “换句话说,他们是医科学生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维勒点点头。 “我很高兴,”匹克威克先生说,使劲把睡帽往床单上一摔。“他们是可爱的家伙——非常可爱的家伙:具有由于观察和思索而成熟的判断力,还有由于阅读和研究而提高的爱好。我非常高兴。” “他们在厨房里炉灶旁边抽雪茄,”山姆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搓着手,“洋溢着自然的热情和充足的元气。正是我很欢喜的。” “他们,”山姆说,不注意他的主人的插嘴,自管自说下去,“他们中间的一个把腿放在桌上,喝不加水的白兰地,另外一个呢,那个带夹鼻眼镜的,膝盖里夹一桶牡蛎,迅速地剥开吃,把壳子瞄准那小瞌睡虫扔,他坐在灶角里睡得很香。” “天才们是各有各的爱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去吧。” 山姆于是去了。在一刻钟完了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下去吃早饭。 “他终于来了!”老华德尔说。“匹克威克,这位是爱伦小姐的哥哥,班杰明-爱伦先生。我们叫他班,他愿意的话也可以这样叫他。这位绅士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 “鲍伯-索耶先生,”班杰明-爱伦插上了这话,鲍伯-索耶先生就和班杰明-爱伦先生同时大笑。 匹克威克先生向鲍伯-索耶先生鞠躬,鲍伯-索耶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躬。随后,鲍伯和他的非常知己的朋友就一同专心地吃起面前的食物来,匹克威克先生就可以偷看他们的机会。 班杰明-爱伦是一个粗气的、强壮的、矮胖的青年,黑头发剪得短短的,白脸颊长长的。他戴着一副眼镜,围着白领巾。在他那件一直扣到下巴的、黑色的、单排钮扣的紧身外衣下面,露出椒盐色的平常数目的腿子,腿子完结的地方是一双没有完全擦上油的靴子。他的上衣的袖子虽短,却看不见亚麻布袖口的踪影;他的脸虽然有足够的地方允许衬衫领子来侵占,却没有丝毫类似这种附属品的东西光临。他的样子,整体说来,是一副有点儿发了霉的样子,并且发出加了充分香料的古巴斯[注]气味。 鲍伯-索耶先生呢,穿了一件粗糙的蓝色上衣,那既不是大衣也不是紧身外套,却两种性质兼而有之,他有一种不修边幅的漂亮劲儿,和一种胜气昂然的步伐,那是一些青年绅士所独有的,他们白天在街上抽烟,晚上在街上叫啸,唤茶房的时候叫他们的教名,还有其他种种一样诙谐的行为。他穿着一条格子花呢的裤子,一件又大又粗的双排钮扣的背心;出门的时候,带一根有个大脑袋的粗手杖。他从不戴手套,整体上说来,有点像一个放荡的鲁滨孙-克罗索。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在圣诞节的早晨在早餐桌上就座之后,介绍给他的两位人物。 “美丽的早晨呵,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 鲍伯-索耶先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意见,就向班杰明-爱伦先生要芥末。 “你们今天早上是从很远地方来的吗,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问。 “从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爱伦先生简单地回答说。 “你们昨天夜里到这就好啦,”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啊,”鲍伯-索耶先生答,“但是白兰地实在太好了,不能够一下子就丢开阿;是不是,班?” “当然,”班杰明-爱伦先生说:“雪茄也很好呀,还有猪排也同样是的;对吗,鲍伯?” “的的确确,”鲍伯说。两位特别要好的朋友重新对早餐进攻起来,比先前更加激烈,好像昨天夜里吃饭时的回忆使饭菜增加了滋味。 “加油呀,鲍伯,”爱伦先生鼓励他的朋友说。 “可不是吗,”鲍伯-索耶回答。说句公平话,他是加了油的。 “再也没有比解剖更叫人胃口好的了,”鲍伯-索耶先生说,对桌上的人四周看了一眼。 匹克威克先生微微打个冷颤。 “对啦,鲍伯,”爱伦先生说,“你已经把那条腿解剖好了吗?” “差不多了,”索耶回答,一面说一面吃半只鸡。“就小孩子来说,那算是肌肉很发达的了。” “是吗?”爱伦先生漫不经心地问。 “很发达,”索耶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我已经登记了弄一条手臂,”爱伦先生说。“我们共同来解剖一个尸体,大家派遣得差不多了,就是找不到一个担当下脑袋的人。我希望你担当下来吧。” “我不,”鲍伯-索耶回答:“我吃不消那么大的花费。” “废话!”爱伦说。 “吃不消,真的,”鲍伯-索耶说。“一部分脑袋我倒不在乎,整个一个脑袋可吃不消。”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听见女士们的声音。” 匹克威克先生说过之后,女士们果然由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和特普曼诸位先生殷勤地陪伴着一同回来了,他们是出去作早晨的散步的。 “嘿,班!”爱拉白拉说,那声调表示她看到她的哥哥之后倒不大愉快,反而很惊讶呢。 “来接你明天回家去的,”班杰明答。 文克尔先生脸色突然变了白。 “你没有看见鲍伯-索耶吗,爱拉白拉?”班杰明有点责备的口吻问。爱拉白拉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招呼鲍伯-索耶。鲍伯-索耶握着那只伸给他的手,可以感觉到使劲捏了一下,那时候文克尔先生心里起了一阵仇恨的震动。 “班,亲爱的!”爱拉白拉红着脸说:“你——你——给你和文克尔先生介绍过没有?” “还没有,但是我很高兴想介绍一下的,爱拉白拉,”她的哥哥严肃地回答。于是爱伦先生冷冷地向文克尔先生鞠了一躬,而文克尔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从眼角里互相投放出不相信的眼光。 这两位新客的到来,以及因此而发生的对于文克尔先生和那位靴口上镶毛的青年女士的牵掣,很可能成为这个盛会的不快阻碍,幸亏匹克威克先生那份愉快和主人那份快乐为了大家的利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文克尔先生渐渐很巧妙地使班杰明-爱伦先生对他自己产生了好感,甚至和鲍伯-索耶先生都和善地谈起来,鲍伯呢,被白兰地、早餐和谈话弄得欢快起来,逐渐发展到了极端诙谐的地步,非常有趣地叙述一位绅士如何把头上的瘤割掉的趣事,用一把剖牡蛎的刀和一块八分之一磅的面包作比较,使在座的群众大获教益。随后,全体上了教堂;班杰明-爱伦先生在那里呼呼大睡;鲍伯-索耶先生为了在从事一种精细的手工,在座位上刻自己的名字,刻得大大的,每个字母有四时长,来使思想抛开尘世的事物。 “喂,”他们吃过一顿实惠的午饭,痛饮了一阵可爱的强烈啤酒和樱桃白兰地之后,华德尔说了,“你们觉得怎么样——到冰上去玩一个钟头好不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妙!”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顶好!”鲍伯-索耶先生喊。 “你应该会溜冰的罗,文克尔?”华德尔说。 “唔——是呀,是的,”文克尔先生回答。“我——我——我——是有点儿不熟悉了。” “嗳,你溜吧,文克尔先生,”爱拉白拉说。“我欢喜看得很哪。” “啊,那是多优美呀,”另外一位年轻女士说。 第三位年轻女士说那是文雅的,第四位表示意见,说那像“天鹅一样” “那我是非常幸福的了,我相信,”文克尔先生说,脸红起来:“但是我没有冰鞋。” 这个难点立刻就被克服了。特伦德尔有两双,而且胖孩子说楼底下还有半打;文克尔先生听了,说他是非常地高兴,而他的神情却非常地不适。 老华德尔带领大家来到一片很大的冰旁边;胖孩子和维勒先生铲开并扫掉夜里落在上面的雪,鲍伯-索耶先生穿上冰鞋,手法的熟练使文克尔先生感到惊奇;穿好之后,他就用左腿画着圆圈,画成阿拉伯数字8字的图形;接着又一口气在冰上刻了许多各种各样可喜可惊的花样,使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和女士们极其惊叹;放松的心情达到顶点的时候是老华德尔和班杰明-爱伦在鲍伯-索耶的帮助下完成了某种高难的旋转动作——那玩艺儿他们叫做大转身。 在这之间,手和脸冻得发麻的文克尔先生,在比一个印度人还不知道溜冰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的帮助下,把两只鞋底都让螺丝钻钻过,把鞋尖鞋跟颠倒过来住脚上穿,并且把带子弄得不可开交的状态。但是终于多亏维勒先生的帮助,把那不幸的冰鞋牢牢地旋好螺丝、结好带子,于是,文克尔先生被挽着站了起来。 “现在行了,先生,”山姆用鼓励的口吻说,“溜吧,教他们看看多种玩法。” “慢,山姆,慢!”文克尔先生说,抖得很厉害,像要淹死的人那么用劲吊住山姆的手臂。“多滑呵,山姆!” “那在冰上是不奇怪的呀,先生,”维勒先生答。“站住,先生!” 维勒先生的这最后一句是对文克尔先生的警告,因为当时他忽然异想天开,要把脚伸向空中,把后脑瓜子往冰上撞。 “这双——这双冰鞋真是不好;是吗,山姆?”文克尔先生问,结结巴巴地。 “好像是因为穿在一位外行绅士的脚上,先生,”山姆回答说。 “喂,文克尔,”匹克威克先生喊,根本没有注意到出了什么岔子。“来吧;女士们都等着急了。” “是了,是了,”文克尔先生回答,流露出一种面无人色的微笑。“我就来了。” “就开始吧,”山姆说,试着想脱身。“那末,先生,出发!” “等一下,山姆,”文克尔先生急促地说,格外依恋地拉住维勒先生。“我发现家里有两件我不穿的上衣,给你穿了吧,山姆。” “谢谢你,先生,”维勒先生答。 “不用客气了,山姆,”文克尔先生连忙说。“你不必抽开手去敬礼。我今天早晨想给你五先令作为圣诞节的礼钱,然后下午再给你吧,山姆。” “你真好,先生,”维勒先生答。 “刚开始的时候扶住我,山姆;好吗?”文克尔先生说。“唉呀——对了。我很快就会顺手的,山姆。不要太快,山姆;不要太快。” 文克尔先生弯着腰,几乎把身体弯到地上,由维勒先生帮助着在冰上滑过去,那样子非常奇怪,一点也不像天鹅;这时候,忽然匹克威克先生在对岸喊了起来: “山姆!” “先生?”维勒先生说。 “来。我有事需要你过来。” “让我去,先生,”山姆说。“你没有听见主人在喊吗?让我去吧,先生。” 猛然一挣,维勒先生摆脱了那位受苦的匹克威克派的搀扶,而他这样一来,给了不幸的文克尔先生很大的一股推动力。那不幸的绅士就用一种任何熟练技巧都不能做到的准确性直冲进冰场的正中央,正当鲍伯-索耶先生在那里完成一个完美无缺的花样的时候。文克尔先生猛然向他身上一撞,砰地一声两人都跌倒了。匹克威克先生跑到出事地点。鲍伯-索耶已经爬了起来,但是穿着冰鞋的文克尔先生太聪明了,他可不这么干。他坐在冰上,一阵一阵地开怀想笑;但是满脸只流露着疼痛的神情。 “你负伤了吗?”班杰明-爱伦先生非常着急地问。 “不厉害,”文克尔先生说,使劲地揉着背。 “让我帮你放放血吧,”班杰明先生非常热心地说。 “不用,谢谢你,”文克尔先生急忙回答。 “我想你还是让我放一放好,”爱伦说。 “谢谢你,”文克尔先生答:“我想还是不需要的。” “你看呢,匹克威克先生?”鲍伯-索耶问。 匹克威克先生又激昂又气愤。他叫维勒先生过来,用严厉的声音对他说,“把他的冰鞋脱下来。” “不;我真的好像还没有开始呀,”文克尔先生抵抗说。 “给他脱下来,”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重申前意。 这个命令是不能抗拒的。文克尔先生让山姆执行了,一句话也不说。 “扶他起来,”匹克威克先生说。山姆帮着让他站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后退了几步离开旁观者们身边,招呼他的朋友过去,用探视的眼光盯着他,低声可是清楚而强调地说了下面这些值得注意的话: “你是个吹牛皮的,先生。” “是个什么?”文克尔先生说,大吃一惊。 “是个吹牛皮的,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说得更清楚些。你是个骗子,先生。” 说了这些,匹克威克先生就慢腾腾地转过身,走到朋友们那边去了。 当匹克威克先生在发泄上述的感慨之际,维勒先生和胖孩子已经合力扫出一片滑坡,就在那上面用非常熟练而漂亮的姿势在玩了。山姆-维勒正在表演一种漂亮的花样,那通常叫做“敲修鞋匠的门”,是一只脚在冰上溜,另外一只脚时不时地像邮递员敲门似的在冰上敲。那滑坡很长很好,而这种动作里有种什么东西,使站着不动觉得很冷的匹克威克先生不能不妒忌。 “这似乎是很妙的取暖办法呵,是吗?”他问华德尔说;那位绅士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因为他用坚持不懈的态度把自己的腿变成一对罗盘针,在冰上画了许多复杂的图样。 “啊,是嘛,的确,”华德尔答。“你滑吗?” “我小的时候经常在阳沟里这样玩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现在试试看吧,”华德尔说。 “啊,滑呀,请你滑吧,匹克威克先生!”全体女士们大声说。 “本来,如果我能够教你们发发笑,我是很高兴的,”匹克威克先生答,“但是这玩艺儿我已经三十年没有玩过了。” “呸!呸!废话!”华德尔说,用他做任何事都特有的那种性急的样子丢掉了溜冰鞋。“来;我陪你;来吧!”这好脾气的老家伙跟着走上滑坡滑起来,速度几乎跟得上维勒先生,至于胖孩子则根本不在话下。 匹克威克先生犹豫了,想了想,摘下了手套,放在帽子里;跑了两三趟短距离的跑步,按照老规矩又突然停止了,最后,又跑了一趟,把脚分开一又四分之一码的样子,在全体旁观者的满足的呼声中,缓慢而严肃地从滑坡上滑下去。 “不要泄气呀,先生!”山姆说;于是华德尔又滑下去,随后是匹克威克先生,随后是山姆,随后是文克尔先生,随后是鲍伯-索耶先生,随后是胖孩子,最后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个个紧跟着前面的人滑下去,又一个接一个奔跑上来,那么迅速就像他们的前途的幸福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迅速。 那真正紧张有趣的事,是看匹克威克先生在如此的场面里扮演他那份角色时的神态;看他因为背后的人紧紧跟着几乎要把他撞翻因而急得要命的神态;看他逐渐消耗着开始鼓起来的一股狠劲,在滑坡上慢慢地转过身,把脸朝着出发的地点;看他滑完一段之后脸上笼罩的嬉戏的笑容,和转过身来追前面的人的那种着急切劲儿;黑靴子欢快地在雪里滑行着,眼睛从镜片后面射出活泼和快乐的光芒。当他跌倒的时候(那平均每三个来回就有一次),那更是你所能想像的最使人兴奋的景象;他的脸上容光焕发,拾起了帽子、手套和手绢,连忙重新插进队伍,那种热心简直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够使它退缩的。 游戏正在最高xdx潮、滑冰正进行到最高速度、笑声也是最响亮的时候,忽然听见尖锐而猛烈的撕裂声。于是大家都向岸上跑去,女士们发出一阵尖叫,特普曼先生发出了一声大叫。一大块冰不见了;水冒上来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手套和手绢漂在那片水上;而任何人所能看到的匹克威克先生只剩了这么多。 每一张脸上都流露出忧愁沮丧的神色;男子们脸色变白,女士们晕了过去;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互相握住对方的手,怀着疯狂的焦虑望着他们的领袖掉下去的地方;而特普曼先生呢,为了最迅速地帮助一下,并且为了使任何听得见的人获得最清楚的发生了灾祸的概念起见,就用最大的速度跑田野,拼命大叫“失火了”! 就在这时候,老华德尔和山姆-维勒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冰洞,而班杰明-爱伦先生正和鲍伯-索耶先生在匆匆地商量要不要劝大家都放一放血,做一番小小的实习医疗实验;正在这个时候,从水下面漂出一个人头、一张脸孔和两个肩膀,露出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面容,还戴着眼镜。 “你要坚持住一刻儿呀——只要一刻儿!”史拿格拉斯先生哀号似的说。 “对呀,坚持一会儿呀;我求你——为了我的缘故!”文克尔先生深深激动地喊。这个请求好像有点儿不需要;因为,假使匹克威克先生不肯为了别人的缘故而站住的话,那他也总会想到要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站稳的。 “你踩着水底吗,老家伙?”华德尔说。 “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答,擦着头上和脸上的水,急促地呼气。 “我跌了一个仰面朝天。刚开始爬不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上,沾满了泥土,证明了他的话是正确的;再加上胖孩子忽然记起那片水没有一处超过五时深,使旁观者们的恐惧便减少了许多,于是救出他来的勇敢的盛举就被执行了。溅了一大阵水,裂了一大片冰,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匹克威克先生终于平安地摆脱了他的不愉快的处境,又站在陆地上了。 “呀,他快要冻死了,”爱米丽说。 “亲爱的朋友!”爱拉白拉说。“让我给你披上这围巾,匹克威克先生。” “啊,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华德尔说;”你把围巾裹好之后,就赶快跑回家,立刻钻进被窝。” 马上就有许多围巾贡献出来。挑选了三四条最厚的裹上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就在维勒先生的指导之下逃走了;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景象: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浑身湿漉漉的,头上没戴帽子,两条手臂被包在身体两侧,并无任何目的,就以每小时足足六哩的速度在田野里奔跑。 可是匹克威克先生在这种非常的场合下顾不了那些,他在山姆-维勒的催促下保持着最高速度,一直跑到马诺庄园的门口;特普曼先生比他先到了大约五分钟,把老太太吓得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因为他的报告使她完全相信厨房里起了火——如果她的旁边有谁表现出丝毫的激昂神情,她脑子里就会活灵活现想到一场灾难。 匹克威克先生直到钻到被窝为止没有休憩过。山姆-维勒在房里把火生的很旺,给他做了饭;饭后端上了一碗五味酒,大喝一顿来庆祝他的平安。老华德尔不让他起身,所以他们就让匹克威克先生用床当作椅子,当了主席。第二碗第三碗继续喝着;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点不觉得有风湿病的征象;这,鲍伯-索耶先生说得很中肯,证明在这种场合喝热五味酒是再好不过的;而假使热五味酒竟没有发生预防剂的效力,那完全是因为病人犯了通常的过失——没有喝够。 欢快的聚会第二天早晨散了。分离是我们学校时代是美好的事,但在以后的生活里却是很痛苦的。死亡、自私自利和命运的变动,每天都拆散着许多快乐的团体,把他们分得远远的;男孩和女孩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并不是说现在他们这个情形就是如此;我们要告诉读者的不过是,这聚会中的人们各回各的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重新坐上玛格尔顿马车顶上的座位;爱拉白拉-爱伦回到了她的命定之处,——我们原不妨说文克尔先生是知道的,但是我们又不能这样说——总之是在她的哥哥班杰明和他的知己密友鲍伯-索耶先生的照应和指导之下生活罢了。 但是,在分手之前,那位绅士和班杰明-爱伦先生带着点儿神秘把匹克威克先生拉到一边;鲍伯-索耶先生用食指戳戳匹克威克先生的两根肋骨之间,这真是一举两得,既表现了他的天真的诙谐,又表现了对于人体解剖学的知识,然后问他说: “喂,老友,你住在哪儿呀?”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暂时住在乔治和兀鹰饭店。 “希望你能来看我,”鲍伯-索耶说。 “那我是再快乐不过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这是我的住址,”鲍伯-索耶先生说着,并且拿出一张卡片。“波洛区的兰特街;靠近盖伊医院,对我来说是很近便的,你知道。你走过圣乔治教堂就很近了——从大街向右转弯。” “我一定会找到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下个星期四来,把那几个家伙也带着,”鲍伯-索耶先生说:“那天我会约几个医学界的人。”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他很乐于见见医学界的人;鲍伯-索耶先生告诉他那天是预备舒舒服服地聚一下,并且说他的朋友班也是与会者之一,最后他们就握手分别了。 我们觉得讲到这里的时候,可能有人要问,在这场短促的谈话中,文克尔先生有没有向爱拉白拉-爱伦讲过什么私话?既使讲了,那讲的是什么?而且,史拿格拉斯先生有没有和爱米丽-华德尔单独谈话?既使谈了,那又是谈些什么?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最终的回答是,不管他们跟女士们说了些什么,总之他们是一直走了二十八哩没有跟匹克威克先生或者特普曼先生说一句话,并且,他们常常叹气,而且拒绝喝啤酒和白兰地,各各显得很忧郁。假使我们的善于观察的女读者们能够从这些事实中得出任何满意的答案,我们要求她们叙说一下吧。 第三十一章 这里完全是法律,其中有各种各样精通法律的人 在法学院里到处散布着黑暗而污秽的房间,在这些房间里,在假期的早晨,在开庭期的时候,都可以看见律师们的办事员们,忙得不可开交,手臂里挟着和口袋里塞着一捆捆的文件。律师的办事员分为几等。有一种是订了学徒契约的办事员,他付给律师一笔酬金,他未来的远景是代理人,他和裁缝铺子有金钱来往,认识高莪街的某家,塔维斯笃克广场的某家;他每逢长期休假就要下乡看他那养着无数马匹的父亲;总之一句话,他是办事员中唯一的贵族。另一种是拿薪水的办事员——外勤也好,内勤也好——他把每星期三十先令的薪水大部分花在个人的享乐和装饰上,至少每星期到亚德飞戏院花半价看三次戏,看过戏就在卖苹果酒的地下酒吧里大模大样的放荡,他的模样就像半年前消灭了的时髦的恶劣讽刺画。还有一种是中年的管抄写的书记,他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所以经常穿得破破烂烂,习惯于喝得醉醺醺。还有公事房的仆役,穿着他们的第一件紧身外套,他们对于那些茶房们抱着相当轻蔑的心理,他们晚上回家的时候合伙吃干腊肠喝黑啤酒:他们不知道什么才叫“生活”。办事员的种类繁多,不胜列举,但是无论怎么多法,在某些规定的工作时间之内总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在我们上面说过的地方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隐僻的角落就是法律业务员们的公开的办事处所;在这里,发出训令,在判决书上签字,受理陈述书,还有其他许多精巧的机器在这里为了国王陛下的臣民们的苦难以及为律师们的安乐和酬劳而不停的运转着。这些大部分是低矮的发霉的房间,里面有无数卷在过去一世纪以来的并且暗暗发潮的羊皮纸,不时发出一股恶心人的味道,白天是和干燥的腐物的气味混合在一道,夜里是和从潮湿的斗篷、霉烂的伞、和最粗劣的牛油蜡烛发散出来的各种气味组合。 也许在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回到伦敦之后十天或者两个星期其中的一天晚上,大约七点半钟左右,有一个人匆匆走进了这些办公室之一,这人穿着缀着铜钮子的褐色上衣,长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他那磨掉了绒的帽子下面,污秽的褐色裤子紧紧地用带子扎在半统靴上,以致他的膝头随时有挣破裤管露出来的危险。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片狭长的羊皮纸,由主管人员在上面盖了一个模糊难辨的黑色的戳子。于是他又拿出四张同样大小的纸,每张上面都印着同那张羊皮纸上一样的文字,文字最后留了写一个人名的空白;把空白填写好,把五个文件都放进了口袋,他就连忙走了。 这位穿褐色上衣、口袋里放着神秘的文件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老朋友,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的道孙和福格事务所的杰克孙先生。然而他并不回到他的事务所,回到那个来的地方去,却径自走向太阳胡同,一直走进乔治和兀鹰饭店,然后打听有没有一位匹克威克先生住在里面。 “汤姆,把匹克威克先生的当差叫来,”乔治和兀鹰的酒吧间女服务员说。 “不用麻烦了,”杰克孙先生说,“我是来办公事的。假如你们告诉我匹克威克先生的房间,我可以自己进去找。” “您贵姓,先生?”侍者说。 “杰克孙,”杰克孙回答。 侍者上楼去通报;但是杰克孙先生省了他的麻烦,紧跟着他上了楼,侍者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他就一直走进了房间。 这时匹克威克先生正请了他的三位朋友吃饭;杰克孙先生出现的时候,他们正围炉而坐,正在喝葡萄酒。 “你好吗,先生?”杰克孙先生说,并对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 这位绅士鞠了一躬,显得有点惊讶,因为杰克孙先生的相貌已经不存在他的记忆中了。 “我是从道孙和福格事务所来的,”杰克孙先生用解释的声调说。 一听见这话,匹克威克先生跳了起来。“我请你去找我的代理律师,先生;他是格雷院的潘卡先生,”他说。“侍者,带这位绅士出去。”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说,不慌不忙地把帽子放在地板上,从口袋里拿出羊皮纸来。“但是由办事员或者代理人专诚拜访,在这类情形之下,你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在一切法律形式上,先生,再也没有比慎重更重要的了?” 说完这些,杰克孙先生把眼光落在羊皮纸上;然后把两手搁在桌上,带着动人的、有说服力的微笑向大家看了一眼说,“那,来吧;不要让我们对于这样一点小事就都不说话了。你们哪一位叫史拿格拉斯呀?” 史拿格拉斯先生听见这句话,非常露骨和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所以其他的答复是多余的了。 “啊!我想是您呵,”杰克孙先生说,态度更温柔了。“‘我有点儿小事麻烦您。先生。” “我!”史拿格拉斯先生叫着说。 “不过是一张传票,请你在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替原告做个证人,”杰克孙回答说,从那些纸张里取出一份,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先令。“大审期之后就开庭,我们希望是在二月十四日;这是个特别陪审团案件,该有十二个陪审官来共同审理。这是你的,史拿格拉斯先生。”杰克孙说到这里,就把羊皮纸送到史拿格拉斯先生眼前,把传票和先令放在他手里。 特普曼先生既沉默又惊讶的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杰克孙就突兀地转过来对他说: “我想假使我说您叫特普曼的话不会错吧?” 特普曼先生对着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但是从那位绅士的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没有得到叫他否认的鼓励,就说: “是的,我是叫特普曼,先生。” “我想?另外那位绅士是文克尔先生了?”杰克孙说。 文克尔先生吞吞吐吐地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两位绅士立刻每人都被快手快脚的杰克孙先生送了一片纸和一个先令。 “哪,”杰克孙说,“恐怕你们要嫌我麻烦了,可是我还要找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这里有塞缪尔-维勒的名字呢,匹克威克先生。” “侍者,叫我的当差来,”匹克威克说。侍者很吃惊的去了,然后匹克威克先生招呼杰克孙坐下。 一阵痛苦的停顿,终于由那位无辜的被告打破了。 “我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一说话,就愤慨起来:“我想,先生,是你的东家想用我自己的朋友的证明来作证我的罪名吧。” 杰克孙先生用食指在鼻子的左侧敲了几下,[注]表示他不想在那里泄露监狱里的秘密,只开玩笑地说: “不知道,很难说。” “那么为什么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追问,“即使不是为了这件事,那为什么给他们发传票?” “你的手段做的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回答说,并且慢腾腾地点着头。“但是那没有用。试试倒没有关系,不过你却不能从我口中得到答案。” 杰克孙先生说到这里,又对大家微笑了一次,把左手的大拇指按在鼻尖上,用右手在周围画个圆圈,就像在转一架想像中的咖啡磨,表演了一出非常优美的哑剧(那时候很风行,可惜现在几乎绝迹了),那玩艺儿通常是叫做“上磨”。[注] “算了吧,匹克威克先生,”杰克孙作结论说:“潘卡那一批人一定猜得出我们弄这些传票干什么。即使猜不出;他们等到开庭的时候自然会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对他的这个不速之客投射了极其鄙夷的眼光,而且很可能对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大骂一顿,要不是山姆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使他停住的话。 “塞缪尔-维勒吗?”杰克孙询问地说。 “算是你好多年来说的话里就对的一句了,”山姆回答,态度极其镇静。 “这里有你一张传票,维勒先生,”杰克孙说。 “那用普通人的话叫什么?”山姆问。 “这是原本,”杰克孙说,避开了所要求的解释。 “哪一张?”山姆说。 “这个,”杰克孙答,手里晃动着那羊皮纸文件。 “啊,那是原本,是吗?”山姆说。“唔,我很高兴看见了原本,因为这是很叫人满意的事,真是叫人很是放心。” “这是一先令,”杰克孙说。“是道孙和福格给的。” “道孙和福格真是了不得地好啊,跟我没有一点交情,还送礼来,”山姆说。“我认为这是非常高贵的礼物,先生;对于他们这是非常荣幸的事,因为他们受了人家的好处应该知道怎样报答人家的恩情。而且,这真是非常的打动人心啊。” 维勒先生说过之后,用上衣的袖子在右眼上轻轻擦一下,模仿演员们表演家庭间的悲惨场面的时候那种最受人赞赏的一手。 杰克孙像是被山姆的言论和行为弄得有点迷惑;既然已经送掉了传票,又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所以他就装腔作势地戴上那一只他平常不戴、只是拿在手里装派头的手套,回事务所报告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他回想到关于巴德尔太太的官司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第二天早晨他准时吃了早餐,就叫山姆陪着上格雷院广场去了。 “山姆!”当他们走到乞普赛德的尽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回过头来说。 “先生,”山姆说,进一步走到主人旁边。 “走哪条路?” “走新门街。” 匹克威克先生并不立刻就走,却茫然地对山姆脸上看了几秒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先生?”山姆问。 “山姆,这场官司,”匹克威克先生说,“预料在下个月十四号,就要开庭了。” “那是多么妙的巧合,先生,”山姆回答说。 “怎么说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范伦泰节日阿,先生,”山姆答:“真是审毁弃婚约案件的好日子。”[注] 维勒先生的微笑并没有引起他主人的脸上高兴的容光。匹克威克遽然转过身去,默默地向前走去。 他们就这样又走了一程,匹克威克先生以小而急的步子居先,沉浸于深思之中,山姆跟随在后,带着一副极其可悲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气;忽然,这位特别热心于把自己所知道的隐秘消息报告给主人的山姆,加快脚步赶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后,指着他们正经过的一个人家,说: “那可是个很出色的猪肉铺子呵,先生。” “唔,好像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这是个有名的香肠制造厂,”山姆说。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山姆有点儿气愤地重复他的话说:“嘿,先生,那就是四年之前一个可敬的商人神秘地失了踪的地方。” “你不是说他被人勒死了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着,连忙四面看看。 “不,我没有这意思,先生,”维勒先生答,“我倒希望我能这样;因为事情比想像的要坏的多。他是那个铺子的主人,先生,是那有永远具有专利权的香肠蒸气机的发明家,那机器是。假使有一块人行道上的大石头太靠近了它,它会把它吞下去,很容易地磨成香肠,就像是个嫩娃娃一样。他是很得意这机器的,那是当然的事罗;所以他常常到地窖子里站着看它开足了马力转着,直到高兴得变得忧郁起来。他除了这个机器,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孩子,先生,要不是他的老婆是个特别不要脸的泼妇的话,他可真算得上是个很幸福的人了。她老是跟着他一步不离,在他耳边叽叽呱呱个不休,弄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我对你老实说吧,我的亲爱的,’有一天他说;‘如果你坚持这么闹下去的话,’他说,‘我要不到美国去,我就不是人,这话是真的。’‘你是个懒鬼,’她说,‘我希望美国人生意全赔。’接着她又不住嘴地把他骂了半个钟头,随后跑进铺子后面的小房间鬼叫,说他简直是要她的命,这样发作了整整三个钟头——有一阵子完全是又叫又踢。唔,第二天早上,丈夫不见了。他没有从抽屉里拿一样东西——连大衣都没有穿——所以很明显,他并没有上美国。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二个星期也没有回来;老板娘登了广告,说是只要他回来,一切都不追究(这是很宽大的,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她果然不追究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沟都掏过了;后来两个月,每逢掏到一具死尸,就当件正经事似的抬到香肠铺子去。可是没有一个是他;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是跑掉了,她也照常做着生意。一个星期六晚上,一个矮矮瘦瘦的老绅士跑到那铺子里,很高兴地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吗?’‘是呀,’她说。‘唔,你好,老板娘,’他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和我家里人可不愿意被什么东西噎死的呵。还有呢,老板娘,’他说,‘请你允许我多说一句,既然你们不能用顶好的肉做香肠,那么我想你们不妨用点牛肉,因为牛肉的价钱也不比钮子贵多少呀。’‘什么钮子,先生!’她说。‘钮子呵,老板娘,’那矮小的老绅士说,打开一包纸,里面包着二三十颗半爿头的钮子。‘裤子钮扣作香肠的作料可不错呀,老板娘。’‘那是我丈夫的钮子呀!’寡妇说,要晕过去了。‘什么!’矮小的老绅士喊,脸色非常灰白。‘我懂了,’寡妇说,‘他肯定是发了神经,冒冒失失的把自己做成了香肠!’他正是这样的罗,先生,”维勒先生说,紧盯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吓得不成样的脸,“要不然就是把他拖进了机器;但是不管怎么吧,总之,那位一生一世特别欢喜香肠的小老头儿发疯似的冲出了铺子,从此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在讲这段关于私生活的悲惨事件的同时,主仆两人走到了潘卡先生的房间。劳顿先生正把门半开着,他正在和一个衣服污垢、神色可怜、穿着破了头的鞋子和没了手指的手套的男子谈话。那人的瘦长忧患的脸上带着贫穷困苦的——几乎是绝望的——痕迹;匹克威克先生走近的时候,他向楼梯口的黑角里退缩,显然是感觉到自己的狼狈相。 “非常地不幸呵,”那客人说,然后叹了一口气。 “非常,”劳顿说,用笔在门框上乱涂他的名字,然后又用羽毛擦掉。“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你想让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客人问。 “完全说不准的,”劳顿答,当客人的眼睛看着地面的时候,他就对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 “你认为我等他是没有用的吧?”客人说,又不甘心地对办公室里张望。 “呵,当然,我想是一定没有用的,”那位办事员回答,稍稍移动到门口的中央。“他这个星期是一定不会回来的,下个星期还说不定;因为潘卡每次下乡总是不急于回来的。” “下了乡!”匹克威克先生说:“啊呀,真是不幸!” “请别走,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有一封信要给你。”那个客人似乎怀疑,又低头看着地面,于是办事员偷偷地向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像是暗示有一件很幽默的事情正在进行;但那究竟是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却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 “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那么,你要我转达什么吗,华迪先生,还是你再来呢?” “请他务必通知一声我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那人说:“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忘掉呵,劳顿先生。” “不,不,我不会忘掉的,”办事员答。“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早上好,华迪先生;这个天气步行很好呵,不是吗?”他看见那客人仍然逗留未去,就招呼山姆-维勒跟他主人进来,随即当着那人的面狠狠的把门关上。 “我相信,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决没有像这穷鬼这么讨厌的人!”劳顿说,像受了损害的人的样子把手里的笔掼开。“他的案子送到法院里还没有满四年,而他——该死的东西——他却一个星期要来麻烦两次。这边来吧,匹克威克先生。潘卡在家,他想要见你,我知道。冷的要命,”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站在门口跟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流氓浪费时间!”这位办事员用一根很小的拨火棒猛然拨起了一片特别大的火之后,就领路走向他的上司的办公室,通报匹克威克先生来访。 “啊,我亲爱的先生,”矮小的潘卡先生说,连忙从坐椅上起身:“唔,我的好先生,你的事情有什么消息吗——呃?关于我们的在弗利曼胡同的朋友有什么新消息吗?他们并没有休息,我是知道的。啊,他们是非常精明的家伙呵——真是非常精明的。” 这位小矮子说完之后,吸一大撮鼻烟,作为对于道孙和福格两位的精明表示满意。 “他们是大流氓,”匹克威克先生说。 “呃,呃,”小矮子说,“那可是你个人的见解问题,你知道呵,我们并不在字眼上争执;当然不能希望你用专门的眼光来看这种问题。那么,我们已经把一切必需的都做了。我聘了最好的史纳宾大律师。” “他是个好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好人!”潘卡回答说:“上帝保佑你的心和灵魂,我亲爱的先生,史纳宾大律师是他这一行里的头等角色。法庭上的本事比任何人要好的多——每件案子都参加。你对外面人,不要说;但是我们——我们本行的人——都说史纳宾大律师牵着法庭的鼻子走。” 小矮子说了这话之后又吸了一撮鼻烟,对匹克威克先生神秘地点点头。 “他们给我的三个朋友送了传票,”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他们当然会这样的,”潘卡回答。“重要的证人,看见过你那次微妙的处境的人。” “可是她是自己昏厥过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她自己投到我怀里来的。” “很像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回答:“很像,也很真实。再像不过了,我的好先生——真是。可是谁来为你作证呢?” “他们也给我的仆人一张传票,”匹克威克避开上面那一点说;因为潘卡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使他有点回答不上来。 “是山姆?”潘卡说。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当然是。 “当然罗,我的好先生;当然罗。我知道他们会这样做的;一个月之前我就可以叫你知道的。你知道吗,我的好先生,即使你把事情委托了律师之后又要自作主张,那你就要自食其果。”说到这里,潘卡先生怀着沉重的尊严挺一挺腰,从衬衫褶裥上拂掉些鼻烟屑。 “他们让他去证明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沉默了两三分钟之后说。 “我想是说你差他到原告那里去提议和解,”潘卡答。“不过那没有多大关系;我不相信人家会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想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虽然很烦,但是想像山姆出庭作证的情景不禁发笑起来。“我们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呢?” “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我亲爱的先生,”潘卡先生答:“反诘证人;信任史纳宾的口才;把灰投在审判官眼里;把我们自己投在陪审官面前。”[注] “假设判决于我不利呢?”匹克威克先生反问道。 潘卡先生微微一笑,大大地吸了一撮鼻烟,拨拨火,耸耸肩,意味深长地保持着沉默。 “你认为在那样情形之下我是一定要付损失赔偿金的了?”匹克威克先生很严肃地观察了一番他那简捷的而且无声的答复之后说。 潘卡又把炉火非常不必要地拨动一下,说,“我想恐怕是要的。” “那末对不起,我告诉你,我的不可改变的决定是坚决不付赔偿金,”匹克威克先生极其强硬地说。“一个钱也不付,潘卡,我的钱无论是一镑一便士也不进到道孙和福格的腰包。那是我经过深思熟虑而坚决不变的决定。”匹克威克先生把面前的桌子用劲一捶,来证实他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很好呵,”潘卡说。“自己当然是知道得最清楚了。”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连忙回答说。“那么史纳宾大律师住在什么地方?” “在林肯院广场,”潘卡答。 “我想去看他,”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 “去看史纳宾大律师吗,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大吃一惊的说。“嘘,嘘,我的好先生,不可能的。去看史纳宾大律师!上帝保佑你,我的好先生,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除非先付了顾问费,并且先约定了时间。想见就见那是办不到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办不到的。”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却认定不但可以见得到,而且应该办得很好。所以结果,他听了一定不可能的断言之后的十分钟之内已经被他的代辩人带到伟大的史纳宾大律师的公事房的外间了。 那是一个相当宽大的而且没有地毯的房间,有一张大写字台放在靠火炉的地方,桌面上铺的粗呢,除了被墨水的污渍掩蔽了它的本来色彩的部分,早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绿色,而由于灰尘和年头多的关系逐渐变成了灰色。桌子上面有无数小卷的文件,都用红带[注]扎着;桌子后面坐一位上了年纪的办事员,他的光滑的面孔和沉重的金表链强有力地暗示出史纳宾大律师的业务是多么发达和得利。 “大律师在家吗,马拉德先生?”潘卡先生问,并且极其恭敬有礼地送上自己的鼻烟壶。 “在家,”他回答,“但是他忙得很。你看,这么多案子,他一个还没有给出意见;而这些全部是付过办理费的。”办事员一边微笑一边说,并且吸了一撮鼻烟,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像是鼻烟让他欢喜又像是费用使他高兴。 “好生意经呵,”潘卡说。 “是呀,”律师的事务员说,同时拿出自己的鼻烟壶,非常和蔼地递给潘卡:“而最好的一点是,除我之外世上没有谁认得大律师的字迹,所以他们就不得不等他提出意见之后还要等我抄写出来,哈——哈——哈!” “那末我们就知道除了大律师还有谁能让当事人多破费几个了,呃?”潘卡说:“哈,哈,哈!”听了这话,大律师的办事员又笑起来——那不是一种响亮喧哗的笑,而是低沉的内在的笑,匹克威克先生是非常不欢喜听的。当一个人内部出血的时候,对于他自己是危险的事;但是当他内部发笑的时候,对于别人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还没有把我应该付的费用开出来吧,是吗?”潘卡说。 “唔,还没有,”办事员答。 “请你开出来吧,”潘卡说。“我接到账单之后就送支票来。可是我看你是太忙着收现款,所以没工夫去想欠账的人了,呃?哈,哈,哈!”这句俏皮话似乎很叫办事员高兴,因此他又暗自享受了一下那种无声的笑。 “但是,马拉德先生,我的好朋友,”潘卡说,突然恢复庄重,拉着对方的衣襟把那伟人的办事员拖到角落里:“你一定要劝大律师接见我和我这位当事人。” “嘿,嘿,”办事员说,“那可不行。要见大律师!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尽管这个提议很荒唐,办事员还是让自己被轻轻地拉到匹克威克先生听不见对话的地方;经过一番耳语式的简短谈话之后,他就轻轻地走进一条黑暗的小过道,隐没在那位律师界泰斗的圣殿。不久踮着脚尖走回来,对潘卡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说,大律师被说服了,打破一向的惯例,答应立刻接见。 史纳宾大律师长着一副瘦长面孔、面带病容的男子,大约四十五岁,或者像小说所说的,也许是五十岁。他那双没有神采的肿眼睛,是常常可以在那种从事乏味而辛苦的研究工作多年的人们脸上看到的;而且无需解释那套在颈子上的用黑色阔丝带吊着的眼镜,就足以告诉一个陌生人他是一个近视眼了。他的头发稀疏而柔软,这一部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花费时间去修饰,一部分是因为二十五年来常带着那挂在他身旁一只架子上的出庭用的假发。上衣领子上的发粉的痕迹,和颈子上的洗得不清洁、结得不成样的白领巾,显出他离开法庭之后还没有得到空闲时间来换一下服装:而他的衣服及其他部分的不整洁的样子,也可以叫人看出,既使他有时间,也不能使他的仪表改善多少。有关业务的书籍,一堆堆的文件,拆开过的信,散乱在桌上,毫无秩序,并且没有加以整理的意思;房里的家具旧得很,东倒西歪的;书橱的门的铰链已经朽坏;走一步就可以从地毯里飞出一阵阵的尘土;遮窗板由于年久失修而变得破烂;房里的每件东西都明白无疑地表示,史纳宾大律师太专心业务,所以对于个人的享受一点也不注意了。 当事人进房的时候,大律师正在写着什么;匹克威克先生由潘卡先生介绍之后,就对他不情愿地鞠了一躬;随后打手势请他们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笔插进了墨水台,就抱着左腿,等待人家开口问话。 “史纳宾大律师,匹克威克先生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案子里的被告,”潘卡说。 “那案子想聘请我,是吗?”大律师说。 “是想请您呀,先生,”潘卡答。 大律师点点头,等待别的话。 “匹克威克先生急于要拜访你,史纳宾大律师,”潘卡说,“是为了在你着手处理这案件之前告诉你,他否认这件控诉他的案子的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他绝不贿赂,并且凭良心深信拒绝原告的要求是对的,不然,他是根本不出庭的。我相信我已经正确地传达了你的意见;不是吗,我亲爱的先生?”小矮子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完全正确,”那位绅士答。 史纳宾大律师摘下眼镜,举到眼睛上,怀着很大的好奇对匹克威克先生看了几秒钟之后,掉头对潘卡先生说,一面微微地笑着: “匹克威克先生的案件有多大的把握?” 代理人耸耸肩头。 “你们打算找些证人吗?” “不。” 大律师脸上的微笑更明显了些,他的腿摇得更猛烈了些,随后,向安乐椅的靠背上一躺,咳嗽一声,显出不大信任的样子。 大律师对这案子的预感虽则轻微,匹克威克先生却没有忽略。他的眼镜——他是通过它注意到律师让自己流露出来的感情表现的——更紧些揿在鼻子上,于是完全不顾潘卡先生皱眉头霎眼睛的种种劝阻,用很大的声说: “我为了这样的目的来拜访你,先生,我相信,在像你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先生来说,一定是很少有的事吧。” 大律师要严肃地看着火炉,可是那种微笑又回到了脸上。 “你们这一行业的绅士们,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看见人性的最坏的一面——它的固执、它的恶意和它的仇恨,一切都呈现在你们面前。你们根据法庭上的经验知道(我不是轻视你或者他们)结果是如何重要:而你们往往把使用某些工具的欲望委之于抱着欺骗和自私自利的目的的人;怀着诚实和高尚的目的而且有为当事人尽力去做的强烈愿望的你们,由于经常运用这些工具的缘故是非常熟习它们的性质和价值的。就这一点说,我真的相信不妨应用一种粗俗而很流行的批评,说你们是一种多疑的、不信任的、过虑的人。我明明知道,先生,在这种情形之下对你说这样的话是不利的,但是我来拜访是因为要叫你清楚地了解,正如我的朋友潘卡先生所说的,我是被诬告的;同时,虽然我非常明了你的帮助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但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允许我说一句,除非你真实地相信这一点,如果得不到你的帮助我宁可丧失它们。” ,我们不得不说这是匹克威克先生特有的非常令人厌倦的议论,在这套议论距离完结尚远的时候,大律师早已沉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这段时间他又拿起了他的笔——他忽然又意识到他有顾客在场;于是抬起头来不看着纸,十分不悦地说: “是谁帮我处理这案子?” “畚箕先生可,史纳宾大律师,”代理人回答。 “畚箕,畚箕,”大律师说:“我从没有听说这名字。他一定是个刚刚出道的年轻的人。” “是的,他非常年轻,”代理人答。“他不久之前刚刚才出庭办事情的。让我想想看——他出庭处理事情还不到八年哪。” “啊,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嘛,”大律师说,那种声调好像大人说一个非常可怜的幼小的孩子一样。“马拉德先生,去请——请——” “畚箕先生,他在荷尔蓬胡同,格雷院,”潘卡插了一句话(顺便说一句,荷尔蓬胡同即现在的南广场。)“记住,是畚箕先生;请转告他,假使他能够来一下,我会十分高兴的接待他。” 马拉德先生去执行他的任务;史纳宾大律师心不在焉的等待着,直到畚箕先生被介绍相见。 他虽然是个刚刚出道的毛头小子般的律师,却是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他有点神经质,说话时带着结结巴巴的迟疑;那似乎不是天生的缺陷,而是自卑的结果,那是出于“只好低头”的自觉,因为缺乏财产、势力、关系或者厚脸皮的原故。他被大律师慑服住,对潘卡先生是恭而敬之。 “以前还没有拜识过呵,畚箕先生,”史纳宾大律师说,语气十分傲慢。 畚箕先生鞠了一躬。他倒是拜识过大律师的,并且还怀着一个穷人的妒忌羡慕了他八年零三个月了。 “你是和我一同办这个案子的吧,对吗?”大律师说。 即使畚箕先生是一位有钱人,他会立刻叫他的事务员来寻问一下,即使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会用食指摸着额头,努力回忆一下,到底在他的不胜计数的聘约中间有没有这一件;但是他既不富有又不聪明(至少在这种意味上说),所以他红着脸,鞠了一躬。 “你看过那些文件没有,畚箕先生?”大律师问。 又是这样,畚箕先生应该说他已经把这案子的详情忘掉的一干二净;可是他自从受聘为史纳宾大律师的下手以来,案件的进行中送到他面前来的全部文件他都认真的看过,而且两月以来无论走路或睡觉都是专心地想着这个案子,所以他只是更加脸红了,又鞠了一躬。 “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大律师说,把手里的笔向站着的那位绅士那面一挥。 畚箕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那种必恭必敬的态度会叫一个初次打官司的当事人永远不忘记;随后他又转过身去低垂着头。 “现在你可以把匹克威克先生带出去吧,”大律师说,“嗯——嗯——也许匹克威克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给你听的。当然罗,我们将来要商量一下。”这样暗示了他已经被打扰得时间太过长久,这位早已越来越心不在焉的史纳宾大律师就把眼镜往上戴了一下,微微地向周围哈哈腰,重新专心地埋头研究桌上的案件了;那是一件永无休止的诉讼,大约一世纪前病故的某人的一件行为,他曾经封闭了一条小路,而那小路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走进、另外一头从来没有人走出的。 畚箕先生不愿走出房间,除非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代理人先走出去,所以费了很多时间大家才走到广场上;到了广场的时候,他们就在场上边走边谈,讨论了很长时间,结果认为判决结果如何是很难说的;谁也不能预料诉讼的结果;他们认为没有让对方请到史纳宾大律师是非常幸运的事;还有其他可虑的论点,不外是这类事情所常有的那些问题。 于是维勒先生被主人从甜蜜睡眠中唤醒;他们和劳顿说了再会,就回市区去了。 第三十二章 比历来的官廷记者都远为详尽地描写一个单身汉的宴会——鲍伯-索耶先生在他波洛的寓所请客的情形 在波洛的兰特街特有的宁静的气氛,给人带来一种轻微的忧郁感。这街上总是有许多房屋出租;而且这是一条十分偏僻小街,它的四周十分宁静。按照严格的来说,兰特街的房屋不能称为第一流的住宅;然而它是最令人中意的地点。倘使有人要超脱尘世的喧闹,要避开无谓的烦恼,要置身于没有引诱他窥探窗外的任何可能性的地方,那么我们建议他无论如何要到兰特街去。 在这幸福的隐僻处住了少数浆衣匠,一些订书工人,破产法庭的一两个监狱官吏,几个雇佣船坞上的小户主,数得出的几个女服裁缝,还夹杂几个包工的裁缝。大部分居民不是把精力用在出租有家具的房间,就是献身于那有益健康、增加气力的事业——斩肉。这街上的沉静的生活的主要象征是绿色的百叶窗、召租条子、黄铜门牌和门铃把手;活跃的东西的主要标本是酒店里的茶房、做松饼的青年人和烤马铃薯的中年人。人口是流动十分频繁,常常有人到结账日就不见了,而且通常都是在夜里。国王陛下的赋税是很难在这幸福之谷征收到的;租额是不明确的;自来水是常常停的。 鲍伯-索耶先生在约请匹克威克先生的那天晚上,老早就装饰了他的二层前楼的火炉的一边;另外一边却是班-爱伦先生收拾整理的。接待客人的准备已经接进尾声。过道里的雨伞已经堆到后房门外的小角落里;女房东的女仆的帽子和披肩已经从扶梯上拿走;靠街的大门口擦鞋毯上放了两双木展;一支厨房用的蜡烛,竖着一根很长的灯芯,在楼梯口的窗口上活泼地燃着。鲍伯-索耶先生亲自到大街上的地下酒店买了酒,而且赶在送酒人之前回了家,防止送错人家的可能。五味酒预先在卧室里的一口浅锅里预备好;一张铺着绿色粗绒台布的小台子已经从客堂借了来,预备打牌用的;所有的杯子,以及特地从酒店里借来的一些,都排列在一只大浅盘里,放在门外面的楼梯口。 这一切布置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然而坐在火炉旁边的鲍伯-索耶先生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阴云。不仅如此,紧盯着炉子里的炉火发楞的班-爱伦先生,脸上也有一种相同的表情;他打破长久的沉默开口说话的,声调里也带着忧郁: “真是倒楣,她偏偏在这时候发作起来。她至少应该等到明天再发作呀。” “那是她刻毒啊,那是她刻毒啊,”鲍伯-索耶先生烦躁地回答说。“她说既然我请得起客,就应该付得出她那笔混账的‘小小的账目’” “拖了多长时间了?”班-爱伦先生问。顺便说一句,所谓账目,实在是人类历来的天才所创造的一个最特别的火车头,它可以“拖”过人的最长的寿命,决不会无缘无故停下休息一下。 “好像是一个月零几个星期,”鲍伯-索耶先生答。 班-爱伦先生失望地咳嗽一声,朝火炉顶上的两根铁条之间若有所觉地看了一眼。 “假使他们都来了之后,她偏偏在那时候大闹一场,那不是糟糕透了吗?”班-爱伦绝望的说。 “可怕,”鲍伯-索耶答,“实在是太可怕了。” 轻轻的叩门声。鲍伯-索耶先生对他的朋友无助地看看,说了声请进;于是,一个穿黑色棉纱袜子的、肮脏的、邋里邋遢的姑娘——人家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穷困不堪的衰老垃圾夫的没人教管的女儿——伸进头来说: “对不起,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要跟你说几句话。” 鲍伯-索耶先生还没有回答,女孩子一缩头就不见了,仿佛是有人在她背后用劲拽了一把;这神秘的姑娘刚刚走了,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这是一种锐利的敲门声,似乎是说:“我来了,我就进来了。” 鲍伯-索耶先生带着恐惧神色望了他朋友一眼,又喊了一声“请进”。 这一声招呼根本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还没有开口之前,一个矮小而又凶狠的女人已经冲进房来,激昂得全身发抖,忿怒得满脸发青。 “啊,索耶先生,”矮小凶狠的女人说,故作镇静的说,“假如你发发慈悲把我这笔小小的账付了,我就谢谢你,因为我今天下午要交房钱哪,房东现在正在下面等着。”说到这里,那矮小女人拄搓手,把视线越过鲍伯-索耶先生的头顶紧紧盯着他后面的墙壁。 “我非常地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赖得尔太太,”鲍伯-索耶先生一脸无奈地说,“但是——” “啊,那倒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矮小的女人答,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今天以前我不一定讨这笔钱;至少,钱保存在你那里和保存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因为反正是给我的房东。你答应我今天下午还帐的,索耶先生;在这里住过的每一位绅士都十分守信用,因为无论谁既然自称绅士,就当然应该绅士一点呵,先生。”赖得尔太太昂起头,咬着嘴唇,更用力地推搓手,对墙壁更是紧紧盯着。显而易见,当鲍伯-索耶先生用东方寓言的方式讲话的时候,她发起火来了。 “我非常地非常地抱歉,赖得尔太太,”鲍伯-索耶先生说,卑恭得无法比拟,“但是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进城是失望而归的,”——所谓城镇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常常有数量惊人的人在那里失望呢。 “哦,不过,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说,站在凯得敏斯特花绒地毯的一棵紫色的花椰菜上,“那些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先生?” “嗯——嗯——我保证,赖得尔太太,”鲍伯-索耶先生避而不答她的问题,“在下星期三之前就可以把这事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以后就可以按照比较顺利的方式进行下去。” 这正是赖得尔太太所需要的。她冲到倒楣的鲍伯-索耶的房里来,就是一心想大闹一下,明知道讨账的事是一定不会成功,分文也讨不回来。由于她刚在厨房前同赖得尔先生初步交锋过几句,所以她小小发作一通是可以说是无伤大雅的。 “那么你以为,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说,提高噪门以便让邻居们都听见,“你以为我要一天又一天地让人白占着我的房子,不但不想付房钱,连买新鲜奶油和方糖给他吃早饭的钱,还有每天送到大门口的牛奶钱都不付吗?你以为一个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苦命女人,在这条街上住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女人(十年在对街,九年零九个月就在这座房子里),她从来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替一些懒鬼们白白辛苦到死,让他们永远逍遥自在抽烟喝酒和游荡,他们本来倒应该用手做点什么来想办法还债?你以为——” “我的好人,”班杰明-爱伦先生赶忙劝慰地插嘴说。 “请你把意见留着说给自己听吧,先生,”赖得尔太太说,突然打断她的言语的高xdx潮,用动人的傲慢而庄严的口吻对第三者说起来。“我并不知道,先生,你有何种权利向我说这种话。我想我并没有把这房子租给你呵,先生。” “当然,你没有租房给我,”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很好,先生,”赖得尔太太答,逞着傲慢的客气。“那么,先生,你还是自管自地只去弄断医院里的可怜人的手臂和腿好,先生,不然的话,说不定这里有人就要管你了,先生。” “你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女人呵,”班杰明-爱伦先生无奈说。 “我请你原谅,年轻人,”赖得尔太太说,气得冒出一身大汗。“请你再这样说我一遍吧,好不好,先生?” “我说那个字眼并没有得罪你的意思呵,太太,”班杰明-爱伦先生答,替自己想想有点无奈。 “对不起,年轻人,”赖得尔太太用更大、更断然的声调质问说。“你所谓的女人是指谁呀?你那是指我吗,先生?” “唉,保佑我纯洁的心!”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你是不是在说我,我问你,先生?”赖得尔太太恶狠狠地打断他的话说,把门一推,开得大大的。 “嗳,当然是的,”班杰明-爱伦先生答。 “是嘛,你当然是指我的,”赖得尔太太说,逐渐退到门口,把声音提到最高度,特地为了能让厨房里的赖得尔先生听见。“是嘛,你当然是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在我自己家里侮辱我,同时我的丈夫却坐在楼下睡大觉,就把我当作街上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似的毫不在意。他自己应该觉得害羞呵(赖得尔太太说到这里抽咽一下),让他的妻子受这班年轻的侮辱活人身体的东西、这班叫公寓坍台(又抽噎一下)的东西这样欺负,让她受尽人家的凌辱;他是个下贱的没有一点骨气的胆小鬼,不敢上楼来对付这些流里流气的人——不敢——不敢上来!”赖得尔太太停顿了一下,听听这些反复的辱骂是否已经激动了她的配偶;她发现那并未成功,于是带着满脸怨恨的抽噎跑下楼去;这时候,大门上发出连续两下的叩击声:因此她就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哭泣,还夹带着悲哀的呻吟,这样延长到敲门声重复了六次的时候,她忽然在一种不可控制的精神力量之下驱使,把全部雨伞统统扔在地上,然后钻进了后客堂,吓人的砰一声狠狠的带上了门。 “索耶先生住在这里吗?”大门开了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女仆说,“二楼。走上楼梯之后,你面前那扇门就是。”这个在塞士克的土著之间长大的女仆这样指点过之后就走下厨房的阶梯去了,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十分满意自己所做的一切,以为她在那种情景之下可能需要她做的都做了。 史拿格拉斯先生最后进来,虽然白费了不少手脚,终于扣上了门链,关上了大门;朋友们蹒跚地爬上了楼,才受到鲍伯-索耶先生的接待,他不敢下楼迎接,因为害怕赖得尔太太忽然从半路杀出来。 “诸位好吗?”那位十分狼狈的学生说——“很荣幸——当心那些杯子,”这一句是提醒匹克威克先生的,因为他把帽子放在那浅盘里了。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真是对不起。” “没有关系,不要介意,”鲍伯-索耶说。“我这里的房子实在太小了点儿,但是你们假设去看一个年轻的单身汉,那是一定不能计较这些细节的了。请进。我相信你们以前见过这位绅士的吧,”匹克威克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握了手,他的朋友们也照样做。他们刚刚各自就座,又听见一连两声的敲门声音。 “我希望是杰克-霍布金斯!”鲍伯-索耶先生说。“听。是他。上来,杰克;上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快速沉重的脚步声,杰克-霍布金斯出现了。他穿了一件黑天鹅绒背心,上面有黑地白点的钮子,蓝色条纹的衬衫上装了白色的假领。 “你迟到了,杰克!”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在巴骚洛缨家里把时间耽搁了,”霍布金斯答。 “有什么特别新闻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个十分有意思的偶然事件,已经送到临时病房里了。” “那是什么意思呀,先生?”匹克威克先生不解问。 “不过是一个男子从第四层楼的窗户里跌了下来——但是情形非常好——的确是非常好。” “你是说病人的伤情是很容易痊愈的吧?”匹克威克先生问。 “不,”霍布金斯不以为事地回答说:“不,倒不如说他是不容易痊愈的。但是明天却要动一次大的手术——假如是史赖摄主刀,那就大不必担心了。” “你们认为史赖摄先生的医术很高明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世上最好的,”霍布金斯答。“上星期他把一个孩子的腿从关节里切下来——那孩子吃了五个苹果和一块姜汁饼——就在手术完成了两分钟之后,孩子自己还不知道,他说他不能躺在那里让人家当做笑柄;假使手术再不开始,他就要告诉他母亲了。”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十分惊讶地说。 “呸,那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呵,”杰克-霍布金斯说。“是不是,鲍伯?” “这的确算不了什么,”鲍伯-索耶先生答。 “顺便告诉你,鲍伯,”霍布金斯说,几乎不可觉察地向匹克威克先生聚精会神的脸上扫了一眼,“昨天夜里我们收了一个奇怪的病人。也是个小孩子,他吞了一副项圈。” “吞了什么,先生?”匹克威克先生不解地打断他说。 “项因,”杰克-霍布金斯答。“不是一下子吞下去的,你应该知道,那项圈实在是太大了——你也吞不下,别说小小的孩子了——呃,匹克威克先生,哈!哈!”霍布金斯似乎非常得意的卖弄自己的诙谐劲儿;接着说——“经过是这样的;——那个小孩的父母都是穷人,他们住在一个弄堂里。小孩的大姐姐买了一副项圈——普普通通的项圈,用又大又黑的木头珠子串起来的。小孩因为特别爱玩具,就偷了这个项圈,藏着玩,弄断了绳子,吞了一粒珠子。小孩发觉得那十分有趣,第二天又吞了一颗。”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多可怕的事!请你原谅我插嘴,先生。请继续讲下去呀。” “下一天,小孩吞了两颗珠子;再下一天就吞三颗,这样下去,大约一个星期的光景就把项圈都吞下了肚子——一共是二十五颗。姊姊呢,她是个节俭的女孩,难得戴什么装饰品的,所以失掉项圈之后,几乎把眼睛哭了出来;上上下下地找,但是,不用说,找不到。过了几天,一家人正在吃饭——烧羊腿,下面衬马铃薯——那小孩子肚子不饿,在房里自己玩,这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在下一阵冰雹。‘不要发出这种声音,我的孩子,’父亲说。‘我没有弄呀,’小孩说。‘唔,不要再发出这种声音就是了,’父亲说。短时间的沉寂之后,那声音又响了,比先前更响。‘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的孩子,’父亲说。‘我就马上把你放上床去。’他为了叫那小孩听话,就抓住他摇一摇,但是因此引了一阵从来没有谁听过的格拉拉的声音。‘嘿,见鬼啦,那声音来自孩子的肚子里面!’父亲说,‘他发脾风生错了地方啦!’‘不是的,父亲,’那小孩辩解,开始哭了,‘是项圈,我吞了它,父亲。’——父亲抱起孩子奔向医院:孩子胃里的珠子一路震动得格拉拉响;人们向天上看,向地窖里看,不知道那特别的声音是哪里传来的。他现在住在医院里,”杰克-霍布金斯说,“他走动的时候弄出那么响的声音,所以他们只好用守夜人的上衣把他包起来,因为怕他吵醒其他病人!” “这真是我所听过的最奇怪的病哪,”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桌上一拍,加强语气。 “啊,那算不了什么,”杰克-霍布金斯说:“是不是呵,鲍伯?” “当然算不上一种奇怪的事,”鲍伯-索耶先生答。 “我告诉你吧,我们这一行经常遇到这类怪事的,先生,”霍布金斯说。 “我想的确是这样呢,”匹克威克先生答。 门上又发出叩击声,进来的是一位大脑袋的青年人,戴着黑色的假发;他带来一位长身躯的像是得了坏血病似的青年人。其次一位来客是衬衫上装饰着一只粉红色船锚的绅士,他后面紧跟着一位带了包金表链的脸色苍白的青年。最后到了一位穿洁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布靴子的故作矜持的人物,于是宾客才算全部到齐。铺着绿色粗绒台布的小桌子推出来了;装在一把白色壶里的第一道五味酒拿进来了;以后的三小时就都花在“二十一点”上,规定是输一打算六便士;这三小时只有一次因为坏血症的青年和饰着粉红色船锚的绅士之间的发生轻微争执使牌局停顿了一下;在争执之中,坏血症的青年暗示有一种如焚的欲望,要碰一碰带着希望的象征[注]着的绅士的鼻子:那位绅士呢,为了答复这一点,就表示坚决不愿意在无代价的条件下接受任何方式的“无礼”,无论是出于那位像是坏血症脸色的易怒的青年绅士,还是出于任何有一个思维的人。 当最后一个“满分”宣布了之后,赌账算到教全体都满意的地步,鲍伯-索耶先生就拉铃叫佣人开晚饭,客人们都挤到墙角里去等晚饭开出来。 晚饭并不像某些人所想的那么容易开出来。首先,女仆把脸伏在厨房的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得叫醒她;这费了一点儿时间,等她应召而来的时候,又费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作无效的努力,为了让她的脑子恢复一点微弱的理性。买牡蛎的时候没有吩咐卖的人把它们剖开;用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或者一把两齿叉来剖牡蛎却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所有这方面的工作做得很少。牛肉也是没有预备好;火腿(也是街角上的德国香肠铺子里买的)也是类似的情形。然而在一只马口铁罐子里有充足的黑啤酒;而且干酪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它很臭。所以整体说来,也许这顿晚饭并不算太坏,因为所谓晚饭大多会是如此的呵。 饭后,第二壶五味酒上了台,同时还有一包雪茄和两瓶酒。然而却来了一阵难堪的停顿;引起这场停顿的是这种晚饭常有的一件很普通的事,虽然也是很教人心烦的事。 事实就是女仆要洗杯子。这一家本来有四只杯子。我们描述这事绝对没有诽谤赖得尔太太的意思,即使现在也决没有一家出租公寓是不缺乏杯子的,女房东的杯子是又小又薄的棕色平底杯,从酒店里借来的是些害水肿病似的大杯子,每一只有一条粗大的肿胀的腿。这倒是足以使在座的诸位得到实惠的;可是那位包办一切工作的青年女佣防止了那些绅士们的脑子里对于这一点发生任何误解的可能,她硬是把每人的杯子拿掉,虽然杯子里的啤酒离喝完还远得很,她不顾鲍伯-索耶先生的眼色和阻止,大声地说,要拿下楼去立刻刷洗出来。 凡事总有弊也有利。那位穿布靴子的过于拘谨的人在玩牌的时候一直想说个笑话却没有说成功,现在看见有了机会展示,就利用这个机会起来。杯子刚一拿掉,他就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一位他已经忘了名字的大人物,对另外一位卓越而著名的人物作非常中肯的答辩,这人呢,他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谁是谁。他把故事拉得相当长,极其详细地说一些附带的事情,都是隐隐约约跟现在正讲的这件趣事有些关连,但是这件趣事究竟如何有趣,让人接受,他偏偏在那时候死也记不清楚了,虽说过去十年来他一向讲这故事都是博得热烈的喝采声的。 “嗳呀,”穿布靴子的拘谨的人说,“事情真是古怪。” “我很遗憾,你忘记了,”鲍伯-索耶先生说,急忙忙地对门外瞟一眼,因为他自以为听见了玻璃杯叮叮当当的声音——“非常地遗憾。” “我也是,”拘谨的人深有同感地说,“因为我知道那是会叫人兴趣大增的。不要紧;我敢保证,大约过半个钟头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来的。” 拘谨的人说到这里,恰好杯子拿了回来了;一直在专心倾听着的鲍伯-索耶先生就说,他非常希望能听完这个故事,因为,他认为照已经听到的看,那一定是所听过的故事里最好的一个。 看见刷洗干净的杯子,使鲍伯-索耶先生多多少少恢复了镇静,那是他自从见过女房东之后就没有了的镇静。他脸上的阴云逐渐展开起来,心里开始感觉到十分欢畅。 “喂,贝特赛,”鲍伯-索耶先生非常亲切地说,同时把女仆放在桌子中央的那惹人心乱的一群小玻璃杯分给众人:“喂,贝特赛,拿热水来:快点儿,好姑娘。” “没有热水,”贝特赛回答说。 “没有热水!”鲍伯-索耶先生惊诧的喊。 “没有,”女仆说,摇了摇头,那是比最丰富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否定还要更坚决的否定。“赖得尔太太说不给你使用一点热水。” 客人们脸上所显露出的惊讶,使主人添了几分的勇气。 “马上拿热水来——马上!”鲍伯-索耶先生说,口气严厉得要命。 “不。我拿不来热水,”女仆回答:“赖得尔太太临去睡觉之前把灶里的火弄灭了,把水壶藏起来了。” “啊,不要紧,不要紧。请你不要为这么点小事感到不痛快吧,”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看见在鲍伯-索耶脸上的内心的冲突,就像刻划在他脸上那清晰,“冷水也可以的。” 一啊,”班杰明-爱伦先生惊诧地出了一声。 “我的女房东有一点神经错乱了,”鲍伯-索耶露着一种十分难看的微笑这样说:“恐怕我必须向她下出警告了。” “不,不要,”班-爱伦说。 “那是一定要下的,”鲍伯说,怀着无比的坚决。“我要把欠她的房租都付给她,明天早上向她下警告。”可怜的家伙!他是多么热烈希望他能够这样啊! 鲍伯-索耶先生企图在上面这种打击之下挽回面子做最大的努力,因为大家情绪上已经受到了影响;为了提起精神,他们大多数的人就特别和冷水冲的白兰地亲密起来,这样所产生的最初的显著效果就是坏血症的青年和那穿衬衫的绅士之间的敌对行为的再次复活。敌对双方用各种各样的挤眉嗤鼻发泄对对方的轻视和不满,这样双方交战一些时候,直到坏血症的青年觉得有使这件事更加水落石出的必要;于是事情就有了以下的发展。 “索耶,”坏血症的青年说,声音很大。 “呃,诺第,”鲍伯-索耶先生答。 “假使我在任何朋友的晚宴上造成了任何不愉快,索耶,”诺第先生说,“我总是非常报歉的,何况是在你的晚宴上,索耶——我是非常抱歉;但是我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告诉根特先生一件事,他不是真正绅士。” “我也是非常抱歉,索耶,假使我在你住的街上引起任何骚乱不安的话,”根特先生说,“但是我恐怕我非得把刚才说这话的人丢出窗户叫邻居们大吃一惊不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诺第先生问。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先生,”根特先生回答。 “我倒高兴看你怎么做哪,先生,”诺第先生说。 “半分钟之内你就会感觉到我来做了,先生,”根特先生答。 “我要求你赏光把你的名片送给我吧,先生,”[注]诺第先生说。 “我可不干这种傻事,先生。”根特先生答。 “为什么不呢,先生?”诺第问。 “因为你会拿去插在你的火炉架上,用来欺骗你的客人,使他们以为有一位绅士来登门拜访过你了,先生。”根特先生答。 “先生,明天早上我的一个朋友想要去拜访你,”[注]诺第先生说。 “先生,多谢你的警告,我要特别吩咐仆人把调羹全部都锁起来,”根特先生答。 说到这里,其余的客人们纷纷来排解了,劝说双方的行为不妥当;因此,诺第先生要求发言,说他的父亲同根特先生的父亲一样的值得受人尊敬;根特先生就回答说,他的父亲像诺经先生的父亲那样让人可敬,而他父亲的儿子正像任何时候的诺第先生一样,是个真正的绅士。因为这种话似乎是又要开始口角之争的序幕,所以大家又来排解,因此大声地讨论和喧哗了一番;在这中间,诺第先生逐渐让自己的排解克制了自己的情感,承认他个人对于根特先生一向就抱着热烈的爱慕心。对于这话,根特先生回答说,总体说来,他爱诺第先生胜过爱自己的亲弟兄;诺第先生听了这话就宽宏大量地站起来把手伸给根特先生。根特先生用动人的热忱掌握了它;于是每人都认为,在这场口角里,从头到尾,参与其事的双方的品质都是极其高尚的。 “那么,”杰克-霍布金斯说,“为了让我们继续保持欢聚中欢乐的气氛,鲍伯,我倒不在乎唱一只歌。”因此,霍布金斯就在骚然的喝采声的鼓舞下立刻唱起《天佑吾王》来。他尽量地放声歌唱,唱成一种混合了《比斯开湾》和《一只青蛙》的新奇调子。这首歌的精典在于合唱,因为各位绅士都是按照自以为最动听的调子去唱,所以结果真是妙得惊人。 在合唱的第一节完结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举起手来做出谛听什么的样子,歌声刚刚停止,他就说: “别动!我请你们原谅。我似乎听见什么人在楼上大声叫嚷哪。” 立刻大家全都肃静下来;看得出鲍伯-索耶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想我现在听清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请把门开了吧。” 门一开,一切的疑惑都解开了。 “索耶先生!索耶先生!”一个尖锐的声音在第二层楼梯上面传了过来。 “是我的女房东,”鲍伯-索耶说,大为沮丧地向大家无奈的看了看。“嗳,赖得尔太太。” “你这是什么意思,索耶先生?”那声音回答,声音非常尖锐和急速。“赖掉了房钱和垫付的钱,而且还挨了你的不害臊的自称为绅士的朋友的辱骂和侮辱,难道还不够吗,还非得闹得四邻不安,并且在这样凌晨两点钟大呼小叫地把救火车叫来不可吗?——赶走他们这些不害臊的东西。” “你们自己应该感觉羞耻啊,”赖得尔先生的声音说,那声音似乎是从远远什么地方的被盖下面透出来的。 “自己不觉得羞耻!”赖得尔太太说。“你为什么不下去把他们一个个都打发走?假使你是一个绅士你就应该那样去做。” “假使我能变成十多个男人我就去,我亲爱的,”赖得尔先生答,平心静气地,“但是他们人数比我多呵,亲爱的。” “哼,你这胆小怕事的东西!”赖得尔太太答,极度地鄙夷。“你到底把不把他们这些不害臊东西赶走啊,索耶先生?” “他们就要走了,赖得尔太太,就要走了,”可怜的鲍伯说。“恐怕你们还是快点走的好,”鲍伯-索耶先生无奈对朋友们说。“我觉得你们把唱歌的声音弄得实在是太大了。” “这是非常不走运的事,”那位拘谨的人说。“而且我们刚刚玩得愉快极了!”事实上是,拘谨的人忘掉的故事的结局,正刚刚开始大有想起来的希望哪。 “这是很难以忍受的,”拘谨的人说,四面看看。“很难容忍呵,朋友们是不是?” “简直不能忍受,”杰克-霍布金斯回答:“我们再来唱另外一节吧,鲍伯;来,开始!” “不,不,杰克,不要这样做,”鲍伯-索耶插上来说,“这支歌是很好听,可是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唱下去了。住在这里的那些人,是非常粗暴无礼的呵。” “我要不要上楼去把那房东痛骂一顿?”霍布金斯问,“或者把铃一直拉着不停,或者到楼梯上去大声吼叫?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的,鲍伯。” “我非常感谢你的友谊和好意,霍布金斯,”沮丧的鲍伯-索耶先生说:“可是我认为避免任何进一步口角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立刻散场。” “喂,索耶先生!”赖得尔太太的尖锐的声音大声的叫襄着,“那些言生到底走了没有?” “他们正在找他们的帽子呵,赖得尔太太,”鲍伯说:“他们找到后马上就走。” “马上走!”赖得尔太太说,把戴着睡帽的头伸过楼梯看了看,正当匹克威克先生和跟着他的特普曼先生从房里走出。“就走!他们到底到这要来做什么?” “我的亲爱的老板娘——”匹克威克先生抬起头劝解地说。 “去你的吧,你这不知羞耻老东西!”赖得尔太太答,连忙缩回睡帽。“年纪大得够做我的祖父了,你这老流氓!你比他们这任何一个人都坏。” 匹克威克先生发现辩白自己的无辜是丝毫没有用的,所以就连忙下楼走到街上,紧跟在他后面的是特普曼先生、文克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由于酒精的刺激和激动而沮丧不堪的班-爱伦先生陪着他们一直走到伦敦桥;一路上,他把文克尔先生作为一个特别可靠的可以吐露内心秘密的人似的告诉他说,无论是谁,除了鲍伯-索耶先生,要想博取他妹妹爱拉白拉的感情的话,他一定会割断他的喉咙。他用异常坚决态度表示了履行做哥哥的这种痛苦责任的决心之后,忽然大声哭了起来,把帽子拉下来蒙住眼睛,急急忙忙回头转身就走,在波洛市场的大门上敲两下,敲不开就坐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又敲门,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因为他坚决以为自己是住在那里,只是不小心丢掉了钥匙。 客人们都顺从按照赖得尔太太的十分过份无礼的取闹的要求下散了晚宴,只剩下不幸的鲍伯-索耶先生自己一个人来品味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晚上的短暂乐趣。 第三十三章 大维勒先生对于文章的作法提出了一些批评的箴言,并且由儿子塞缪尔帮助,把可敬的红鼻子绅士的旧账稍微付了一点儿 二月十三日这天,这部确凿有据的故事的读者们都知道的,正像我们一样,那是规定审判巴德尔太太的案子的日期的前一天;这天是塞缪尔-维勒最忙的一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二时,并且包括这两个钟点在内,他不断地从乔治和兀鹰到潘卡先生的办公室之间跑来跑去。并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做,因为该商议是已经商议过了;包括采取哪种步骤进行,也是已经最后决定好了的;只是匹克威克先生激动得不得了,一定要不断地送小条子给他的代理人看,却又不过如此问,“亲爱的潘卡先生——一切都进行得顺利吗?”潘卡对于这话老是给予这样的答复,“亲爱的匹克威克——都尽可能地顺利;”事实上呢,我们已经暗示过,并没有进行什么,无所谓好还是坏,总之等到第二天早晨上法院就一切都明白了。 但是,无论自愿或者被迫地第一次去打官司的人们,遭受过了一些暂时的烦恼和焦虑的苦恼,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山姆呢,由于对于人类本性的意志薄弱的缺点相当容忍,所以抱着一贯的善良和泰然的镇静态度,来服从了主人的一切吩咐,那正是他的最动人最可爱的性格之一。 山姆用一顿极其可口的午饭慰劳了自己之后,正在柜台边等着那杯匹克威克先生叫他喝了来解除上午奔波的疲劳的热混合饮料时,忽然,来了一个大约三尺高的青年人,戴着毛茸茸的便帽,穿着粗斜纹布的工裤,他的穿着说明他有一种值得赞美的野心,就是到了适当时机就可以升做马夫;他走到乔治和兀鹰的过道,先向楼上看看,再对过道里看看,又对酒吧间里看看,好像要找一个人完成什么任务;因此,酒吧间女侍者觉得上述的那桩任务也许说不定会和酒店里的茶匙或汤匙有关,就招呼那人说: “喂,青年人,你要点什么吗?” “这儿有个叫做山姆的人吗?”那青年人问,声音挺大,胜过平时的三倍。 “姓什么?”山姆-维勒说,转过头来看看。 “我怎么知道呢?”青年绅士在毛茸茸的便帽下面机敏地回答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真的,”维勒先生说:“不过我即使是你的话,我是不会锋芒太露的,因为怕给人家弄钝。你干么穿得像个野蛮的印地安人似的,没有规矩地到旅馆里来找山姆呀?” “因为一位老绅士叫我来的,”那孩子大声的说。 “什么样的老绅士呢?”山姆问,怀着深深的鄙夷。 “他是赶伊普斯威契马车的,他住在我们的房间,”那孩子回答说。“昨天早上他对我说,今天下午到乔治和兀鹰去找个叫山姆的人。” “那是我的父亲哪,我亲爱的,”维勒先生用解释的神气对酒吧间里的一个青年女子说:“他要不知道我姓什么那就算我该死。那么,小孩儿,怎样呢?” “怎样吗,”那人说,“就是要你在六点钟的时候到我们那里去看他,因为他想要看你——在来登霍尔市场的蓝色野公猪饭店。我对他说你要去看他吗?” “你不妨就这么说吧,孩子。”山姆答。那位青年绅士被这样赋与权力之后就走了,一路走出院子一路打了几次极其宏亮的呶哨,引起了满院的回声,那种唿哨是极端正确地模仿马车夫们的唿哨的。 匹克威克先生正处在那种又激动又心烦的状态中,绝不会不高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所以维勒先生请了假,走了,离约定的钟点还早得很就出发了;有充分的时间让他利用,他——到公馆大厦,站在那里,带着颇为冷静和达观的眼神默察那些麇集在那有名的热闹地带附近,留意看那儿的老太太辈的居民大力恐怖和惶惑的、无数的短程马车夫。维勒先生在那里逗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就开始穿过许多小路和胡同,上来登霍尔市场去。他是在打发空闲的时间,几乎眼光每接触到一个物件都要停下脚步来看一看,所以,他站在一个卖文具和版画的小铺子橱窗前面是毫不为奇的;但是假使不加以进一步的解释,以下的事却有点奇怪:就是他的目光一落在那些放着出卖的版画的某些张上,他就突然一惊,把手用劲在右腿一拍,大声地喊,“要不是这个东西,我就都忘掉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山姆-维勒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所盯着的那一幅画,色彩鲜明,画的是两个人心被一支利箭串着,在一堆十分旺盛的火上烤,有一男一女两个穿摩登服装的吃人的野人,绅士穿了蓝色上衣和白色裤子,淑女穿了深红色的女大衣、打了一把同样颜色的阳伞,露着饥饿的眼光从一条通向火那边的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走到烤着的肉那里去。还画了一位显然很粗野的青年人,有两只翅膀,什么衣服却没有穿,正在照料着烧烤的工作;远处露出兰罕广场的教堂的尖塔;这全部就构成一幅圣范伦奉节的情景,橱窗里的题字说,这种画店里备了许多,店主保证全部发售给同胞们,定价极低,每张仅售一先令六便士。 “要不我就忘掉了;要不我真的会忘掉了!”山姆说着,马上走进那文具铺子,说要买一张最好的金边信纸,和一支硬头的保证不溅墨水点子的钢笔。他很快买完了这些东西之后,就用跟刚才——马路大不相同的大步子一直向来登霍尔市场走去。到那边四面一看,找到一块招牌,那上面由画师用他的艺术描画了一个东西,有一点类似一只天蓝色的象,只是用一只鹰钩鼻子代替了长而粗的象鼻。他猜想那就是所谓蓝色野公猪了,于是跨进酒店,打听他的父亲。 “过了这三刻钟他就会来的,”一个在蓝色野公猪的管理内部事务的青年女子说。 “很好,我亲爱的,”山姆答。“给我九便士掺上温水的白兰地,再拿个墨水瓶来,好不好,小姐?” 很快掺上温水的白兰地和墨水缸被送进小房间,青年女子小心地封好炉火,免得它烧旺起来,并且拿走了拨火棒,防止不先征求并且取得蓝色野公猪的参与和赞同就去拨火的那种可能性;于是山姆坐上靠近炉子的一口箱子上,拿出那张金边信纸和硬头钢笔来。然后,仔细看清了笔尖上并没有头发一类的东西,并且掸了掸桌子,免得信纸下面有面包屑,山姆就卷起袖子,弯着胳臂肘,就定下心写起信来。 对于不常常从事书写的女士们和绅士们,写一封信并不是的一件十分容易的工作;在这种情形之下,往往认为写字的人必须把头倚在左臂上,好使眼睛尽呆能与纸头的水平,斜着眼看着他所写的字,并且用舌头在嘴里构成和手里写的字母相一致的想像中的字母。这些动作虽然对于写作文的确是大有帮助,可是相当延缓了作者的进度。山姆用很小的正楷写着,写错字母的时候就用无名指擦掉,重新再写上,但是新添的往往要重复描过才能从墨渍里看得出,这样不知不觉竟写了一个半钟头,直到房门忽然开了,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才惊动了他。 “喂,山姆,”父亲说。 “喂,”我的普鲁士蓝,”儿子答,放下了笔。“后娘的最后公告怎么样?” “维勒太太一夜平安,但是今天早上却异常地忧虑和不安。大维勒老爷宣誓签署。那就是最后发表的公告呵,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脱下围巾来。 “还有没有好一点的消息?”山姆问。 “一切的现实更恶化了,”维勒先生答,摇着头。“但是你那是在干什么——不知疲倦地求知识吗——呃,山姆?” “我已经写好了,”山姆带点窘态说,“我是在写东西。” “我看见了,”维勒先生答。“我希望不是写给什么年轻漂亮的女人的吧,山姆。” “你就是解释那也没有用阿,”山姆答,“那是一个圣范伦泰。[注]” “一个什么!”维勒先生喊,显然被那字眼吓了一跳。 “一个圣范伦泰,”山姆答。 “塞缪尔,塞缪尔,”维勒先生说,带着责备的语气,“我想不到你会这样。你不吸取你父亲的不良嗜好的教训;你听见我对这个问题所说过的一切;你又亲眼见过你的后娘,还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受了这种教训我原来以为无论哪个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这些感慨使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年人实在受不住了。他把山姆的大酒杯举到嘴边喝光了。“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真想不到!” “你怎么啦!”山姆说。 “没有什么,山姆,”维勒先生答。“那会是叫我终身受尽痛苦的磨难,不过我的身体是非常强壮的,那是一种自我安慰,就象当农民说恐怕不能不杀掉火鸡卖到伦敦市场去的时候那老火鸡说的话罗。” “什么磨难啊?”山姆不解的问。 “看见你结了婚呵,山姆——看着你逐渐变成一个受人欺骗的牺牲品,想着你无缘无故受那样的磨难,”维勒先生答。“那对于一个做父亲的人的感情是可怕的磨难呀,山姆。” “少说废话,”山姆说。“我可不想忙着结婚,你不用心烦啦;我知道你善于判断这些事情。叫人把你的烟斗拿来抽上,我把信读给你听听吧。”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由于有了抽烟的欲望呢,还是由于有了这一种自我安慰的想法:结婚是他们家庭的血统里遗传下来的命中早已注定的安排,没有办法更改的,总之,只有这样做才会使维勒先生的感情镇静下来,忧愁也逐渐消退了。我们倒是想说,他现在那样的结果是两种安慰共同造成的,因此,他不断地低声重复着第二点,同时又拉铃叫人拿第一件东西。随后他就脱掉外衣点上烟斗,背着火靠近炉子站着,以便摄取它散发出来的全部热力,他倚在火炉铁架上,带着由于烟草的缓和作用而大为宽慰的脸色对着山姆,教他“开窍”。 山姆把笔插进墨水里,预备作必要的涂改时用,开始用非常富于戏剧性的语调念起来。 “‘可爱的——’” “等一等,”维勒先生说,拉拉铃。“照老样子来两杯,我亲爱的。” “好的,先生,”女侍者说。她是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 “她们似乎摸着你的脾气啦,”山姆说。 “是的,”他父亲答,“我从前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来。念下去,山姆。” “‘可爱的人儿,’”山姆念。 “不是诗吧?”他父亲插嘴说。 “不是,不是,”山姆赶忙回答。 “我非常高兴,”维勒先生说。“诗是不自然的;好好的人谁都不念诗,除非是教区差役在送礼节[注]才念诗呀,不然就是华伦的鞋墨和劳伦的油呀,或者一些什么下流东西;你千万不要让自己堕落到念诗的地步,我的孩子。重新开始读吧,山姆。” “‘可爱的人儿,我感觉到快要死了’” “那不好,”维勒先生说,从嘴里拿开烟斗。 “不,不是‘快要死了’,”山姆答,把信对着光举起来,“是‘羞死了’,那里有个墨水点子——‘我觉得羞死了。’” “好的,”维勒先生说。“继续念下去。” “‘觉得羞死了,我完全被限’——我忘了这里是个什么字,”山姆说,用笔搔着头皮,努力要想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纸上呢?”维勒先生问。 “我正在看呀,”山姆答,“可是那里又是一个墨水点子。我只看见一点儿头。” “可能是被陷‘害’吧,”维勒先生提醒他。 “不,不对,”山姆说,“被限‘定’;那就对了。” “还不如被陷害好呵,山姆,”维勒先生庄严地说。 “是吗?”山姆说。 “那真是再好不过的字眼了。”他父亲回答。 “但是你不觉得那意思太过份吗?”山姆问。 “唔,也许你那么说法更温柔一点,”维勒先生略加思索之后说。“读下去吧,山姆。” “‘觉得羞死了,我完全被限定了要和你谈谈,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确实是的。’” “那是非常好的情话,”大维勒先生说,拿开烟斗给这句话让出路来。 “是的,我认为是比较好的,”山姆说,非常得意。 “我对于这种写法,”大维勒先生说,“是喜欢它里面没有夹杂着那些名字,——什么维纳斯罗,都差不多,把一个年轻女人叫做维纳斯呀,安琪儿呀,有什么好处呢,山姆?” “啊!真是的,有什么好处?”山姆答。 “叫她鹰狮也是一样的,或者就叫她独角兽,或者就干脆叫她纹章,那种东西大家都知道是些神话里的怪兽,”维勒先生继续发议论说。 “正是一样嘛,”山姆答。 “读下去吧,山姆,”维勒先生说。 山姆照办了,继续读信;他的父亲继续抽烟,脸上带着特别使山姆获得教益的混合着聪明和喜悦的表情。 “‘我没有看见你以前,以为所有的女人全都是一样的。’” “她们是这样的,”大维勒先生加入插句似的说。 “‘但是现在,’”山姆继续念。“‘现在我发现我以前真正是个笨头笨脑的多疑的大傻瓜;因为谁都比不上你,而我也是谁都看不上,只看上了你。’我以为说得过份一点是更好呵,”山姆说,抬头看看父亲。 维勒先生嘉许地点点头,山姆于是接着读下去。 “‘所以我利用这个日子的特许,玛丽,我亲爱的——就像那经济困难的绅士在一个礼拜天出去走走的时候说的——来告诉你,自从我第一次也是仅有的那一次看见你以后,你的相貌马上就印在我的心里了,比照相机(你也许听说过这东西吧,玛丽,我的亲爱的)还要快得多和清楚得多,虽说它是只要两分十五秒就可以拍好一张相片、并且装好了带着挂钩的镜框。 “恐怕那是很近似诗了,山姆,”维勒先生犹疑不定地说。 “不,那不是,”山姆答,很快读下去,避免在这一点上发生争执。 “‘拒[注]受我,玛丽,我亲爱的、作你的范伦泰,[注]把我说的话好好想一想——我亲爱的玛丽,我现在就此结束。’完了,”山姆说。 “那有点儿像是突然煞住的,是吗,山姆?”维勒先生问。 “一点也不是,”山姆说,“她会希望还有下文,而这正是写信的大艺术呀。” “唔,”维勒先生说,“那倒是有点道理的,但愿你的后娘说起话来也能照这种有教养的原则办事就好了。你不签个名吗?” “困难就在这里,”山姆说:“想不出签什么名字好。” “签上维勒,”这个姓氏的最年长的还活着的所有主说。 “不行,”山姆说。“决不能在范伦泰节的信上签自己的真实姓名的。” “那么就签上‘匹克威克’吧,”维勒先生说:“这名字非常好,而且还是很容易拼的。” “一点儿都不错,”山姆说。“我可以用一节诗来结束;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不喜欢,山姆,”维勒先生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个受人尊敬的马车夫写过诗,只有一个除外,他因为抢劫受到绞刑,在行刑前一夜写出了几节动人的诗;但是他只是一个坎怕威尔人,所以那是不足为例的。” 可是却不能阻止山姆打消写诗的念头,所以他在信的末尾签上了: 你的相思客 匹克威克。 于是把信很复杂交错地叠好,在一个角上写了一行向下倾斜的挤得密密的字:“寄隆福克州伊普斯威契市纳普金斯市长家女仆玛丽收”;封好了信,放在口袋里,准备送到邮政总局去寄。这件重要事情办好以后,大维勒先生就进行提出另外几件,他是为了那几件事才把儿子叫来的。 “第一件是和你的东家有关系的事,山姆,”维勒先生说。“明天他要受审问了,对吗?” “对,”山姆答。 “那末,”维勒先生说,“我想他需要找几个证人来证明他的人格,或者证明他当时是不在场的。我把这事想过了叫他放心好了,山姆。我已经找到几个朋友,随便哪一点都可以替他去作证,不过我的忠告是这样的——不要介意人格,咬定了不在场。什么都比不上说不在场好,山姆,再好也没有了。”维勒先生发表了这种法律意见之后,脸上露出深谋远虑的表情;;把鼻子埋在大酒杯里,从杯上面向他的吃惊的儿子霎着眼睛。 “嗳,你这是什么意思?”山姆说:“你不是以为他是上中央刑事法庭受审吧。” “那是不在目前考虑之内的,山姆,”维勒先生答。“不管他在哪里受审,我的孩子,证明不在场总是好的,是可以救他的。我们叫汤姆-威尔德斯巴克免了误杀罪,就是用不在场的证明,那时候所有的律师都一致说没有办法解救。山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假使你的主人不采用不在场的证明,他就像意大利人所说的真的要倒楣了,那是一点儿不成问题的。” 大维勒先生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央刑事法庭是全国最高的法庭,它的诉讼程序的规则和形式足以约束任何其他法庭的诉讼手续,所以他的儿子为说明不能采用“不在场”而作的论证全都不听;只是猛烈地抗议说匹克威克先生是“被牺牲了”。山姆看出这问题再讨论下去也是没有用的,就转换话题,问他的可敬的父亲所要和他商谈的第二个话题是什么。 “那是个家务内政问题,山姆,”维勒先生说。“那个史的金斯——” “是红鼻子吗?”山姆问。 “正是他,”维勒先生答。“山姆,那个红鼻子的人,来看你的后娘,来得那么勤,那么亲密,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得上他的。山姆,他成了我们家一个这样要好的朋友,一离开我们他就不舒服,非到又有什么事来找我们之后才会安心。” “我要是你的话,就给他一点东西,让他的记性上像涂擦了松节油和蜜蜡,过十年也忘不了。”山姆插嘴说。 “你慢说,”维勒先生说:“我正想告诉你,他现在老是带来一只大约装一品脱半的扁瓶子,临走时带走一瓶菠萝糖酒。” “他回来的时候瓶子就空了,是吧?”山姆说。 “什么都没有”维勒先生答。“从来没有剩下什么,除了瓶塞子和酒味;这一点你放心吧,山姆。那末,我的孩子,今天晚上那些家伙要去开会,那是‘礼拜堂联合戒酒协会布力克街分会’的月会。你后娘本来要去的,但是得了风湿病,去不成了,我呢,山姆——我就拿了送给她的两张票子。”维勒先生非常得意地说出了这个秘密,之后就一个劲儿尽霎眼睛,使得山姆认为他一定是右眼皮上害了面部神经痉挛病。 “呵?”那位年轻绅士说。 “唔,”他的长辈说,非常小心地看看四周“你和我去,准时到场。助理牧师是不会去的,山姆;助理牧师不会去的。”说到这里,维勒先生突然发出了一阵格格的笑声,逐渐变成一种上了年纪的人所能平安经受的类似哽噎的东西而止。 “嗳,我一辈子真没有见过这样的老鬼哪,”山姆喊着说,一面揉着老绅士的背;那么用力,足以磨擦得使他冒起火来。“你乐什么呀,胖子?” “别响!山姆,”维勒先生更加小心地看看四周,用耳语声说,“我的两个朋友,在牛津路上赶车的,干各种各样的玩意儿都内行,他们把助理牧师抓在手心里了,山姆;在他到礼拜堂联合会去的时候(他是一定去的:因为他们要把他送到门口,必要的话还要把他推进会场),他一定喝得烂醉如泥,像他在道金的格兰培侯爵[注]一样了,且不说更厉害吧。”维勒先生这时又纵声大笑起来,结果又是陷入那种半夜噎的状态。 有计划地暴露红鼻子人的真实的习性和品质,是再投合山姆-维勒的心情不过了;时间马上就要到开会的钟点,所以父子俩立刻动身上布力克街:走在路上的时候山姆并没有忘记把那封信投进邮箱。 “礼拜堂联合戒酒协会布力克街分会”的月会,是在一条安全而宽敞的楼梯顶上一间很大的房间里愉快而又活泼地举行的。主席是直腿子安东尼-赫姆先生,他是个皈依了宗教的救火员,现在做了教师,偶尔也做做巡回传教士;大会秘书是朱纳斯-莫奇,开杂货店的,是个热心而公正的“家伙”,他卖茶给会员们。正式开会之前,妇女们坐在长板凳上喝茶,喝到她们认为最好离座的时候为止;一只很大的木质钱箱,明显地放在会议桌的绿色粗绒台布上,秘书立在后面,带着慈祥的微笑,感谢增加那藏在箱里的大量铜板的每一次捐赠。 在这种场合,妇女俩喝起茶来真是到了极其惊人的地步;大为吃惊的大维勒先生,完全不管山姆劝诫式的推搡,瞪着眼四处观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山姆,”维勒先生嘘嘘地低声说,“这些人里面有几个要是明天不需要剖开肚皮来放水,我就不是你的父亲,一点都不含糊。嘿,在我旁边的那个老太婆把自己淹死在茶里了。” “不能不说话吗?”山姆咕咯说。 “山姆,”隔了一会,维勒先生用深沉的兴奋的声调说,“听着,我的孩子,要是秘书那家伙再这么搞五分钟,他就要被烤面包和水胀破了。” “暖,让他去吧,只要他高兴,”山姆答:“那没有你的事。” “要是再这么搞下去,山姆,”维勒先生说,还是那种低沉的声调,“我,作为一个人,是义不容辞地要站起来请求对在座的人发表意见的。那边第二条板凳上有个年轻女人,已经用早餐的杯子喝了九杯半;我看着她显然胀大起来。” 要不是凑巧事情发生了变化:一大阵杯子碟子放下的声响,宣布喝茶结束,维勒先生无疑是会把他的善心付之实行的。磁器被拿开了,铺着绿色粗绒台布的桌子被放到房间中央了,这晚的正事就由一位秃头的、穿着褐色短裤的、矮小的令人注目的男子发动起来,他冒着折断穿在短裤里的两条瘦小腿子的危险,突然狂奔上楼,说: “女士们先生们,我推选我们的优秀的教友安东尼-赫姆先生做主席。” 妇女们听了这个提议,集体挥动了一阵精美的手绢;那位性急的短小男子就真的抓住赫姆先生的肩膀,把他“推”进一张曾经是只椅子的桃花心本做的东西。又挥动了一阵手绢;那位瘦弱的、永远冒汗的、白脸的赫姆先生,谦恭地鞠了一躬,使妇女们大为赞扬;于是正式就座。随后穿褐色短裤的小人儿要求大家肃静,赫姆先生站起来说话——他说,在布力克街分会今天到会的诸位兄弟姐妹的允许之下,秘书可以宣读本分会干事会的报告;这个建议又弓愧手绢的一阵挥舞。 秘书用一种令人注目的方式打了个喷嚏,而每当会场上要干什么大事就总会侵犯会众的那种咳嗽也已经适度地完成之后,就宣读了以下的文件: 礼拜堂联合戒酒协会的 布力克街分会干事会报告书 干事会在过去一月中进行了他们愉快的劳动,以不可言喻的快慰报告“戒酒会”会员的附带的情况下。 赫-华卡,裁缝,妻子一人,两个孩子。承认在境况比较好的时候有经常喝麦酒和啤酒的习惯;他不能确定二十年来是否每星期不尝两次“狗鼻子”,这,干事会经过调查之后知道是一种混合饮料,里面有热的黑啤酒、湿糖、杜松子酒和豆蔻。(哼了一声,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叫了一声“一点不错!”)现在失业了,一文不名;以为一定是由于黑啤酒,(欢呼)或者是由于他的右手不管用了,究竟哪一点拿不定,但是觉得有一件事情倒是很有可能的;假使平生只喝水不喝别的,那末他的工友们决不会用一根锈针戳他,以致使他发生这桩灾祸。(欢呼)要是只喝冷水不喝别的,那就永远也不会觉得口渴。(大家鼓掌) 贝特塞-玛丁,寡妇,一个孩子!一只眼睛。白天出去做短工和洗涤;天生就只有一只眼睛,但是知道她的母亲喝装在酒瓶里的黑啤酒,所以假使原因就在这里的话并不足为奇。(大欢呼)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假使她一直禁酒,也许她这时候有两只眼睛也未可知。(大鼓掌)她每到一个地方工作总是要求每天十八便士、一品脱黑啤酒和一杯烧酒;不过自从当了布力克分会的会员,她就要三先令六便士了。(这个极其有意味的事实的宣布,获得了震耳欲聋的热情的拥护。) 享利-贝勒,多年以来一直在各种团社的宴会上当敬酒的司仪,那时候他喝了大量的外国酒:也许有的时候带过一两瓶回家,这已经不能确定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要是他带过,那一定喝掉了。他感觉很消沉和忧郁,非常地心神不安,而且经常感到口渴;他相信一定是他常常喝的那些葡萄酒在作怪。(欢呼)现在失了业;从来没有利用任何机会喝过一滴外国酒。(巨大的赞美声) 市长和执行官和市议会的几位委员的猫食承办人,托马斯-波登(宣布了这位绅士的名字和时候引起了屏息无声的高度兴趣)有一条木腿;他觉得,在石子上走路,木腿是很破费的;所以经常是用旧木腿,每天夜里常常喝一杯搀上热水的杜松子酒——有时两杯。(深深地叹息声)发现旧木腿很快就裂开和腐烂了;得到坚决的劝告,说木腿的构造是受到了杜松子酒的暗中损害。(持久的欢呼)现在买了的新木腿,而且只喝水和淡茶。新木腿比从前那些旧的木腿经用两倍,这一点他完全归功于他的戒酒。(胜利的欢呼) 安东尼-赫姆现在建议大家唱个歌取乐。为了他们合理性的和道德的享受,莫德林教友把《谁不知道那快乐的船夫?》的美丽辞句配上了《第一百首古歌》的调子,他唱的时候要请大家一起和唱。(大鼓掌)他要借这机会表白他坚强的信念,他认为这首诗是已故的狄布丁先生看到自己早年生活的罪恶,写来表现戒酒的好处的。它是一首《戒酒歌》。(旋风一般的欢呼声)那动人的青年人服装的整洁,荡桨技巧的熟练,那使他能够做到如同诗人的美丽辞句所说的: 摇啊摇,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的值得羡慕的心境,这一切综合起来证明他肯定是一位喝水者。(欢呼)啊,一种多么有德性的快乐呀!(狂热的欢呼)结果那青年得到什么报酬呢?让今天在座的青年们都牢牢记住吧: 处女们都欣然地涌向他的小船。(大欢呼。妇女们也参加在内。)这个例子多好呀?妇女们,处女们,簇拥着青年船夫,激励他沿着责任和节制的河流前进。但是,难道只是下层社会的处女们温存他、安慰他和支持他?不! 在美丽的大城市女郎们的心目中,他永远是第一。(大欢呼)柔弱的性别[注],全体像一个人是的——他抱歉,是像一个女人是的——集合在青年船夫身边,而对于喝酒的人鄙夷地掉头不顾。(欢呼)布力克街分会的男教友们都是船夫。(欢呼和大笑)这所房子就是他们的船;这些听众是处女们;而他(安东尼-赫姆先生)虽则卑微不足道,却是“第一”。(无限的赞美声) “他所谓的软弱的性别是指的什么呀,山姆?”维勒先生问,是嘘嘘的耳语。 “女人们,”山姆说,也是那样的声音。 “他说得倒是不错,山姆。”维勒先生答:“‘她们一定是一种软弱的性别——真是很软弱的性别哪——要是她们让他这样的家伙随便欺骗的话。” 由于唱歌开始,所以打断了老绅士其他的议论;正式唱之前,安东尼-赫姆先生先把歌辞每次两行读了一遍,以供听众们中间还不熟悉这个奇谈的人参考之用。唱歌的时候那穿褐色短裤的小矮子消失了踪影,唱完歌的时候他立刻赶回来了,用极其严重的表情对安东尼-赫姆先生说了几句鬼话。 “我的朋友们,”赫姆先生说,举起手作出一种恳求的姿势,叫那些还有一两行没有唱完的胖老太太们安静,“我的朋友们,咱们的道金分会的代表史的金斯教友在楼下等着。” 手绢又出现了一次,比以前挥得更有力量因为史的金斯先生在布力克街的妇女界是非常得人心的。 “我想,他可以上来,”赫姆先生说,带着愚蠢的微笑看看四周,“泰格教友,让他上来吧。” 被叫做泰格教友的那位穿褐色短裤的小矮子用很快的速度赶下楼,马上又听见他带着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师跌跌撞撞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来了,山姆,”维勒先生低声说,因为强忍着笑,脸都涨得发紫了。 “什么都不要跟我说。”山姆答,“我受不住。他靠近门口了。我听见他的头撞着墙板和泥灰的声音。” 山姆说着的时候,小小的门突然打开了,泰格教友出现了,紧跟着的是史的金斯牧师,他刚一进门,就发出一系列拍手、顿脚的声音,还有手绢的挥舞;对于这一切快乐的表示,史的金斯教友毫无反应,只是向桌上蜡烛灯芯的最尖端瞪着狂乱的眼睛,嘴上带着呆板的微笑;同时,身体来回晃着立都立不稳的样子。 “你不舒服吗,史的金斯教友?”安东尼-赫姆对他小声说。 “我没事,先生,”史的金斯先生答,是凶猛而又发音极其模糊的声调:“我很好,先生。” “啊,好吧,”安东尼-赫姆先生答,向后退了一两步。 “我相信这里没有人敢说我不好吧,先生?”史的金斯先生说。 “啊,当然没有,”赫姆先生说。 “我劝他还是不要那样说的好,先生;我劝他还是不要那样说的好,”史的金斯先生说。 这时听众们完全安静无声,有点不耐烦地等待着会议继续开下去。 “你对大家讲几句话吗,教友?”赫姆先生说,邀请地微笑一下。 “不用了,先生,”史的金斯答:“不讲,先生。我不讲,先生。” 会众抬起眼皮相互看看;一阵惊讶的喃喃声传遍整个房间。 “我想,先生,”史的金斯先生说,解着上衣,说得声音很大“我想,先生,这个大会是喝醉了,先生。泰格教友,先生!”史的金斯先生忽然更加凶猛了,突兀地转过头来对穿褐色短裤的小矮子说:“你喝多了,先生!”史的金斯先生说着就给了泰格教友一拳,因为他怀着一种值得钦佩的欲望,要促进大会的清醒的程度,和排除一切不正当的性质;这一拳正好打中了他的鼻尖,使那褐色短裤像闪电一般消失了。泰格教友被打得滚下了楼梯。 看到这些,妇女们发出一阵高声而悲哀的嘶叫;分成三三两两地跑向她们所爱的男教友们,张开手臂抱住他们,免得他们遭受危险。这是一个情感问题的实例,差点送了赫姆的命,因为他特别得人心,蜂拥上来吊住他的脖子的女信徒们,和她们给予他的无数的抚慰,几乎把他闷死;很多灯火忽然熄灭,屋里只剩一片喧哗和混乱。 “喂,山姆,”维勒先生说,非常镇定地脱下外套,“你先出去,找个守夜的人来。” “那你在这里干么?”山姆问。 “你不用管我,山姆,”老绅士答:“我要与那个史的金斯算帐。”山姆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英勇的父亲就已经钻到那房间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用熟练的手法对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师进攻了。 “走吧!”山姆说。 “来吧!”维勒先生叫了一声;不再客气,伸手就在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师头上打了第一拳,然后在他周围轻捷而精神抖擞地跳跃起来,以他这样年纪的一位绅士,那样子真是可观之至。 山姆发现一切劝告都是没有用的,就把帽子紧紧戴在头上,把他父亲的外套搭在臂弯里,上前拦腰抱住老头子,硬是把他拖下了楼,拖到街上,一直拖到转角,这才把他放下,让他站住。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听见居民们的叫嚣,那是他们在看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师被送到拘留所去过夜,他们还听见向各方向散去的人群的喧杂声,那些都是“礼拜堂联合戒酒协会布力克街分会”的会员们。 第三十四章 这章全部用来详尽而忠实地报告巴德尔控匹克威克案的可纪念的审判 “我真的不知道陪审长——而且不管他是谁——他吃什么东西做早餐,”在二月十四日这个多事的早晨,史拿格拉斯先生这样说,为了找话说。 “啊!”潘卡说,“我希望他能好好地吃上一顿。” “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很重要的;非常重要,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吃了一顿饱饱的满意的早饭的陪审官是很容易对付的。不满意的或者饿着的陪审官呢,我的好先生,总是作有利于原告的判断。”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说,若有所失的样子:“他们这样做干么?” “嘿,我不知道,”那位矮小的人冷冷地回答说:“节省时间吧,我想。要是快到吃饭的时间,陪审官退席的时候,陪审长就拿出表来,说,‘暖呀,绅士们,我告诉你们,差十分钟就是五点了!我是五点钟吃饭,绅士们。’‘我也是的,’其余人全都这么说;除了两个人,他们三点钟就应该吃了的,所以似乎很想坚持到底。陪审长微笑一下,收起表:‘那末,绅士们,我们怎么判断呢?原告还是被告,绅士们?我倒觉得,这是就我个人的意见而言呵,绅士们,——我说呀,我倒觉得,——但是不要让这影响你们——我倒有点觉得原告是对的。’听了这话,两三个其他的人一定会说他们也这样觉得——那是当然的罗;于是他们就搞得非常一致和愉快了。九点十分了!”矮小的人儿看看表说。“是我们动身的时候了,我的好先生;毁弃婚约的审判——这种案子,法庭上的人经常是满的。你最好是拉铃叫他们弄辆马车,我的好先生,不然我们就要迟到了。” 匹克威克先生立刻拉了铃;马车弄到之后,四位匹克威克派和潘卡先生在里面坐好了,就开向吉尔德霍尔;山姆-维勒、劳顿先生和一只蓝色文件袋,在后面一辆小马车里跟着。 “劳顿,”他们到了法院的外面一间厅堂里的时候,潘卡说,“把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们带到学生席去;匹克威克先生最好是和我坐在一起。往这边走我的好先生,这边走。”小矮子拉着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袖子,领他到正好在王室律师顾问的桌子下面的低座位上,这样的座位是为了辩护士们的便利而设立的,他们可以从那里对首席辩护律师耳语,给他审判进行中某些需要的指导。大部分旁观者看不见坐在这位置上的人,因为他们所坐的地平面比律师或者听众所坐的都低得多,律师和听众的座位是高升在地板之上的。然而他们是背对着这两者,面向着法官。 “我想?那是证人席吧,”匹克威克先生指着左边一处有黄铜栏杆的象个讲坛的地方说。 “是证人席,我的好先生,”潘卡答,从蓝色文件袋里掏出一些文件来——那文件袋是劳顿刚送到他这里的。 “还有那个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指着右边被圈居另外一片天地的两排座,“那是陪审官坐的吧。” “正是,我的好先生,”潘卡答,拍着鼻烟壶的盖子。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兴奋地站起来看看法庭上的景象。走廊里已经有一大群旁听者,在律师席上也聚集了许多戴假发的绅士:他们,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已经具备了使英格兰律师界驰名世界的那一切有趣而变化多端的鼻子和胡子。那些有诉讼事实摘要书拿在手里的,就尽量把它拿得很显眼,并且不断用它去搔鼻子,使旁观者们心目中的印象更为加强。其他没有摘要书来“显”的绅士们,臂下夹着漂亮的八开本大书,后面拖着一条红色书签,外面是那种“半生半熟的面饼皮色”的面子,按照专门技术的说法叫做“法律小牛皮”[注]。还有一些绅士,既没有摘要书,也没有大书籍,就把手放在口袋里,尽可能做出比较聪明的样子来;再有些呢,非常不安和焦急地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唤起那些门外汉的赞美和惊异,也就满足了。使匹克威克先生很惊奇的是,所有的人们分成许多小团体,带着一种最漠然无动于衷的态度闲聊着当天的新闻——好像根本没有要开庭审判这么回事。 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力被畚箕先生吸引住了:他走了进来,对他鞠一躬,坐上了王室律师顾问座位后面的座位;他刚刚回了一礼,就又看见大律师史纳宾先生进来了,马拉德先生跟在后面他把一只大得这掉大律师一半身体的大红色文件袋放在大律师桌上,和潘卡握了手,就退出去了,然后又进来了两三个大律师,其中有一位胖身体红面孔的,向大律师史纳宾先生友好地点点头,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很好。 “那个说今天天气很好,向我们的律师点头问好的红面孔的人是谁?”匹克威克先生低声说。 “大律师不知弗知先生,”潘卡答。“他就是我们的敌对方面的首席律师。在他身后的那位绅士是史金平先生,他的下手。” 匹克威克先生很憎恨这人的冷酷的罪恶行为,正打算问潘卡,为什么替对方辩护的大律师不知弗知竟然好意思对替他辩护的史纳宾大律师说什么天气很好,这时候忽然律师们全体起立,法庭上的官吏们大声地叫“肃静”!就把他的话打断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审判官出庭了。 审判官史太勒先生(首席审判官因为不舒服缺席,他算是暂代)是一个出奇的矮人而且又那么胖,所以好像他只有面孔和背心似的。他用两条小小的变了形的腿摇摇摆摆滚也似地走进来,庄严地向律师们鞠了躬,他们也向他庄严地鞠了躬,他就在桌子下面放了小小的腿子,在桌子上面放了小小的三角帽子,这么一来,唯一能看到的审判官史太勒先生就只剩了一双古怪的小眼睛、一张阔大的粉红色的脸和大约半副又大又很滑稽相的假发。 审判官刚刚坐好,在法庭正厅里的一位官吏就用命令的口气喊“肃静”!同时在走廓里的另一位官吏就用发怒的态度喊“肃静”!因此,只有三四位传达官用愤慨的训叱的声调大叫“肃静”!这之后,坐在审判官下面的一位黑衣绅士就一位一位叫陪审官的名字;经过很长一阵叫名,发现只有十个特别陪审官到庭。因此,大律师不知弗知就请求补足缺额;于是黑衣绅士着手找两位普通陪审补进去;立刻就找到了一位卖新鲜蔬果的人和一位化学药品制造者。 “点一下你们两位的名,绅士们,因为你们要宣誓的,”黑衣绅士说。“理查-阿普威契。” “到,”卖鲜蔬果的人说。 “托马斯-格罗芬。” “到,”化学药品制造者说。 “请握住《圣经》,绅士们。你们要正直而忠实地——” “请法庭上原谅,”化学药品制造者说,他是又高又瘦的黄面孔的人,“我希望法庭上免了我出席。” “你有什么理由呢,先生?”审判官史太勒先生说。 “因为我没有助手,大人,”化学师说。 “那我可不管,先生,”审判官史太勒先生说。“你应该雇一个。” “我雇不起,大人,”化学师答。 “那末你应该使你能够雇得起,先生,”法官说,脸上发红了;因为审判官史太勒先生的脾气是近于容易发怒的一种,受不了抗辩。 “我知道是应该雇的,如果我能够过得像我该过的那么好的话;不过我并没有阿,大人,”化学师答。 “让他宣誓,”法官断然地说。 那位法庭上的官吏才说了“你们要正直而忠实地”,就又被化学师打断了。 “要我宣誓吗,大人,是吗?”化学师说。 “是的,先生,”暴躁的矮法官说。 “好的,大人,”化学师答,带着退让的态度。“那末在审判完结之前,就要发生谋杀案了;就是这样。宣誓吧,随你的便,先生;”法官还没有想到要说的话,化学师已经宣过了誓。 “我只是想说,大人,”化学师说,很慎重地就座,“我铺子里只留了一个打杂的孩子。他是很好的孩子,大人,但是他不懂药品,我知道他脑子里的一般的想法是,草酸就是泻盐,鸦片精就是旃那糖浆。就是这样呵,大人。”说了这话,瘦长的化学师镇定下来坐好了,脸上装出快乐的表情,似乎预备好了最坏的情形。 匹克威克先生正怀着最深切的恐怖之感看着化学师的时候,法庭上发生了一阵觉察得出的小骚动;随即看见克勒平斯太太扶着巴德尔太太,被领了进来,无精打彩地坐在匹克威克坐的凳子的另外一头。随后,道孙先生送来一把特别大的雨伞,福格先生送来一双木展,两人都特意装好了一副最表同情和最忧伤的脸色。山得斯太太跟着出现,带来了巴德尔少爷。巴德尔太太看见她孩子的时候大吃一惊,突然又镇定下来,用发狂的样子吻他;然后这位好太太沉入一种歇斯底里的衰弱状态,并且说,请问她是身处何处了。克勒平斯太太和山得斯太太把头掉开,泫然饮泣,以作回答。而同时,道孙和福格两位则请求原告宽慰一点。大律师不知弗知用一条白色大手绢下劲地擦擦眼睛,并且对陪审官投以呼吁的目光,与此同时,审判官显然被感动了,还有几个目击者试着用咳嗽来抑压自己内心的感情。 “非常好的主意,真是的,”潘卡对匹克威克先生耳语。“道孙和福格那两个家伙真了不得;好主意,我的好先生,妙。” 潘卡说着的时候,巴德尔太太开始慢慢地逐步恢复正常,同时,克勒平斯太太把巴德尔少爷的没有扣全的钮子和扣子洞仔细考察一番之后,就叫他在母亲面前的地板上坐好——这是一个控制全局的位置,他在那里不会不唤起审判官和陪审官的充分的怜悯和同情。坐是坐了,不过并不是没有经过那位小绅士的许多反抗和许多眼泪;他的心里有某种疑惧,以为把他放在审判官的目光的充分扫射之下只是一种正式的初步手续,随后立刻就要拉他出去杀掉,至少也是放逐海外,一世都不可能回来了。 “巴德尔和匹克威克案,”黑衣绅士喊,表示那列在表上的第一件案子正式开始。 “大人,我是原告律师,”大律师不知弗知说。 “谁和你一起呀,不知弗知兄?”审判官说。史金平先生鞠了一躬,表示那是他。 “大人,我是被告方面的,”大律师史纳宾先生说。 “谁帮助你呀,史纳宾兄?”法官问。 “大人,畚箕先生,”史纳宾大律师回答。 “原告律师,不知弗知大律师和史金平先生,”审判官说,一面说一面记在他的记事簿上:“被告律师,史纳宾大律师和滑稽先生。” “请大人原谅,是畚箕。” “呵,很好,”法官说:“很抱歉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位绅士的名字。”畚箕先生鞠躬微笑,审判官也同样鞠躬微笑,于是畚箕先生红了脸,就连眼自都红了,想假装不知道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的样子,而这却是从来没有哪一个以前办到的事,也是在一切合理的可能范围以内永远都不可能办得到的事。 “继续下去,”审判官说。 传达官们重新喊了肃静,史金平先生就着手“打开话匣子”;但是匣子打开之后,似乎里面东西不多,因为他完全不让人知道他知道的详情,所以大约经过三分钟的时间他就坐下了,让陪审官的智慧完全停留在先前的阶段,一无所获。 于是大律师不知弗知带着这种行动的庄严性质所需要的威风凛凛的神情起立发言,他向道孙小声说了几句,和福格略作商谈以后,就把肩头上的长袍拉拉,把假发整理整理,于是对陪审官诉说。 大律师不知弗知开口说,在他的职业经历的全部过程中——从他从事于法律的研究和实用的第一瞬间起——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一件使他抱着这样深刻的热情的案子,或者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这样重的责任——这个责任,这可以说,简直重得叫他担负不起,要不是有一种强烈的信念支持着他,这信念使他完全相信真理和正义的案子,换句话说,他的受到极大损害和压迫的当事人的案子,一定会说服他面前的陪审席上的十二位高尚而明智的先生们。 律师们每次总是这样开场的,因为这使陪审官们和他们的关系友好起来,并且使他们觉得他们一定是多精明的家伙。一种显而易见的影响立刻产生了;有几位陪审开始用极度的热心作长篇的记录了。 “绅士们,你们已经听见我的饱学的朋友说过了,”大律师不知弗知接着说,明知道陪审的诸位绅士根本没有从他所指的那位饱学的朋友那里听到什么东西——“你们已经听见我饱学的朋友说过了,绅士们,这是一个毁弃婚约的诉讼,要求赔偿损失一千五百镑。不过你们还不知道,因为那不在我的饱学的朋友的职份之内,所以他没有说,那就是这案件的事实和情形。这些呢,绅士们,等我来详详细细的告诉你们,并且由诸位面前那原告席上的无可指摘的女性加以证明。” 大律师不知弗知先生,在“原告席”这几个字上特别加重了声调,大声拍了一下桌子,对道孙和福格看了一眼,他们呢,点了点头,表示对大律师的赞叹和对被告的鄙夷。 “绅士们,”大律师不知弗知继续说,是温和而忧伤的声调了,“原告可是一个寡妇呵;是的,绅士们,寡妇。已经去世的巴德尔先生作为国赋的守护人之一而受到君主好多年的尊敬和信任以后,几乎毫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消失,到别处去寻找税卡上所不能有的休息和和平。” 用这样凄恻的辞句描写了那位在地下室酒店里被人用一夸尔的大酒壶打在头上死掉的巴德尔先生之后,饱学的大律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感情洋溢地说: “他死之前已经把他的肖像印在一个小孩的身上了。巴德尔太太就带着小孩子——她的弃世的税吏的唯一的爱儿——追求高斯维尔街的退隐和安宁;她在这里的前客堂的窗户上挂了一个招贴,上面是这样写的——‘房屋带家具出租,单身男子可进内洽看。’”说到这里大律师不知弗知停顿一下,有几位陪审把这个文件记录下来。 “那文件没有写日期吧,先生?”一位陪审官问。 “上面没有日期,绅士们,”大律师不知弗知答:“但是原告通知我说,那是三年以前的事。我请陪审官注意这招贴上的措辞——‘单身男子可进内洽看!’绅士们,巴德尔太太的对于异性的看法是由于长期观察她的死去的丈夫的难以估价的品质而得来的。她并不恐惧——她没有顾虑——她没有怀疑——全部是信任。‘巴德尔先生,’寡妇说,‘巴德尔先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巴德尔先生是说话算数的男子——巴德尔先生不是骗子——巴德尔先生以前也是单身的绅士;对于单身绅士,我寻找保护,寻找帮助,找求安慰,找求慰藉——对于单身绅士,我始终会看到一种东西,让我想起巴德尔先生是怎样的,当他最初获得我的青春时的没有经验的爱情的时候;所以,我的房子要出租给单身绅士,’受到这种美丽而动人的冲动(我们的并非完善的天性之中的最好的冲动之一呵,绅士们)驱使,这位寂寞而孤独的寡妇揩干眼泪,收拾好二层楼,把她的天真无辜的孩子找在为母者的怀里,于是就在客堂窗户上贴了召租条子。那个招贴是不是在那里贴了好久呢?不是。蛇是在守候着,导火线已经装好,地雷在准备着,工兵是在工作着。招贴在客堂窗户里还没有贴了三天——三天,绅士们——就有一个两条腿的东西,外表就像一个男子,而不是像一个魔鬼来敲巴德尔太太的门。他‘进内洽看’了;他租了房子;而且在第二天就搬来住了。这个人就是匹克威克——被告匹克威克。” 这样滔滔不绝弄得满脸通红的大律师不知弗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以便喘息一会儿。寂静唤醒了法官史太勒先生,他马上拿起毫无墨水的笔写了些什么,并且显出少有的庄严,为了使陪审官们相信他老是在闭着眼睛的时候思索得最深刻。大律师不知弗知继续说道。 “关于这个匹克威克,我不想多说;这题目几乎毫无足以引动我的地方;因为我是,绅士们,就像你们那样,对于令人作呕的没心没肺,对于有计划的邪恶,可愿意去费脑筋。”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在沉默中痛苦地折腾了一阵,听到这话的时候,突然大跳起来,好像他心里起了一种模糊的念头,要在神圣的法庭上把大律师不知弗知殴打一顿。潘卡的劝阻手势制止了他,他只能带着愤慨的脸色听那位饱学的绅士说下去,他的脸色跟克勒平斯太太和山得斯太太的钦佩的脸色成为强烈的对比。 “我说有计划的邪恶,绅士们,”不知弗知大律师说,他的眼睛看穿匹克威克先生,而且嘴里在议论着他:“当我说有计划的邪恶的时候,被告匹克威克假使今天是到庭的——听说他是到庭的——那末我要跟他说,假如他待在一边,那就算他比较漂亮,比较得体,见识和经验还算不错。让我跟他说吧,绅士们,假使他要在法庭上随便作任何异议和抗辩的表示,那是不可能有用的,不会骗得过你们的,你们会知道怎样估计那些表示;让我再告诉他,正好像法官大人要告诉你们的,绅士们,一个律师为他的当事人尽责的时候,既不怕恫吓又不怕威胁,也不怕压制;无论什么样的企图,想做无论这一样或是那一样,无论第一点或是最后一点,结果是这阴谋家会自作自受,不管他是被告还是原告,不管他叫做匹克威克、还是诺克斯、还是克托克斯、还是史泰尔斯、还是布朗、还是多姆孙。” 从本题这样稍稍扯开一下,自然而然产生的效果是一切的眼睛都看着匹克威克先生了。大律师不知弗知从自己驱策自己而达到的道德的高昂状态局部恢复过来之后,继续说: “我要告诉你们绅士们,匹克威克在巴德尔太太家里安定地继续住了两年从未离开过。在那整个期间,巴德尔太太服侍他,照顾他,给他做饭菜,把他的衬衣拿给洗衣妇,还要拿回来补。晒和作其他让他好穿的准备,总之,在那两年里,她受到他的最充分的信任。我要告诉你们有许多次他给她的小孩子半便士的铜板,还有几次甚至给六便士的:我要请一位证人——他的证词是我的朋友所决不能够驳倒或削弱的——给你们证明,他有一次摸摸小孩子的头,问他最近有没有赢到大石弹或者普通石弹(我知道这两者都是那镇上的孩子们非常珍爱的大理石做的玩意儿),后来还说了这句值得关注的话——‘你希望有一个另外的父亲吗?’我还可以证明,绅士们,在一年以前,匹克威克突然开始经常不在家了,而且出去很多天,好像存心要逐渐和我的当事人破裂了;但是我也要向你们说明,他的决心在那时候还不够坚强,或者是他的高尚的感情战胜了,要是他有高尚的感情的话,或者呢,是我的当事人的魅力和才能克服了他的非大丈夫的存心;有一次,他从乡下回来的时候,曾经清清楚楚地用明白的言语向她求婚:但是在这之前作了特别谨慎的布置,不让他们的庄严的契约有见证人;我为了给你们证明这一点,可以请你们听他自己的三个朋友的证词——这三位极不愿意作证的见证人——绅士们,极不愿意作证的见证人呵——在那天早上看见他把原告抱在怀里,用他的爱抚安慰她的激动。” 这位饱学的大律师的这一段话,显然给了听众很深刻的印象。他取出两片很小的字条,继续说: “那末现在,绅士们,只有一两句话了。他们之间曾经通过两封信,肯定是被告的亲笔,而那就是有力的证明。这些信也足以说明这人的性格。它们不光明正大的、热情的、雄辩滔滔的书信、充满了诚挚的爱恋的语言。它们是遮遮掩掩的、偷偷的、隐秘的通信,但是幸而,它们都比用最热烈的词句和最富于诗意和形容词写的还要明显得多——这些信只能用细心而怀疑的眼光去看——这些信显然是匹克威克当时故意这样写的,为了蒙混和欺骗或许会拿到它们的第三者。让我读一读第一封吧:‘自加拉卫[注]十二点钟。亲爱的巴太太——斩肉和番茄酱。你的匹克威克。绅士们,这是什么意思?斩肉[注]和番茄酱。你的匹克威克!斩肉!我的天!还有番茄酱!绅士们,是不是一个敏感的轻信的女子的幸福就能被这样的浅薄的诡计轻易糟蹋掉呢?第二封信没有日期,这一点本身就值得怀疑——‘亲爱的巴太太——我要到明天才能回家。慢车。’而下面就是这句非常值得注意的话——‘你不要为了汤婆子费心了。’汤婆子!嘿,绅士们,有谁会为了汤婆子费心吗?什么时候有过一个男子或者女子的平静的心境被汤婆子所破坏或打扰过?这东西本身是个没有害的、是有用的、而且我还要说是个令人舒服的家庭用具呵,绅士们!为什么要这样热心地嘱咐巴德尔太太不要为了这个汤婆子动感情呢?——除非那是(而且无疑是的)一种神秘的欲火的掩饰——某种亲爱的字眼或诺言的代用品罢了,按照预先说的连绍方法写的,而且是匹克威克为了实行预谋的遗弃而狡猾地想出来的;但那并不是我所宜于解释的了。还有所谓慢车是暗示什么呢?让我看来,也许就是指匹克威克自己,他毫无疑问地在整个这件事情里是一部犯罪的慢车;但是他的速度现在却非常意外地加快了,他的轮子呢,绅士们,是他自作自受,很快就得要你们给上油了!” 大律师不知弗知在这里停了一会儿,看看陪审官们听了他的诙谐话是否笑了;但是除了那蔬菜水果商人以外别人一个也没笑。他对这句话很敏感可能是因为他今天早上正好给一部轻便马车这样加过油的原故。饱学的大律师觉得在结束之前再稍微发泄一下悲哀,更为上策。 “但是,不要说了,绅士们,”大律师不知弗知先生说,“怀着发痛的心来笑是很难的;在我们的最深切的同情被唤起的时候说笑话是不大好的。我的当事人的希望和前途是被毁了,而且,这不是言过其实,她的职业真的毁了。召租条子也不贴了——但是里面并没有房客。合格的单身绅士们一个一个走过去——并没有叫他们进去问问或者在外面问问的邀请。整个房子里充满了忧伤和寂静;就连小孩子也缄默了;他在母亲悲哭的时候,再也不想玩那小孩子的游戏了;他的‘大石弹’和‘普通弹子’都被遗忘了;他忘记了他早就熟习了的‘扣住指节弹’、‘用指尖弹’、‘请单双’等等叫喊,他的手无事可干。而匹克威克呢,绅士们,这个高斯维尔街的沙漠中的家庭绿洲的无情的破坏者,这个堵塞了泉眼和在草地上撒了灰的匹克威克。这个今天带着他的没心肝的番茄酱和汤婆子来到你们面前的匹克威克——却仍旧带着他那副不害臊的厚脸皮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他所造成的灾难。赔偿损失,绅士们——重重的一笔赔偿是你们所能给予他的唯一处罚;也是你们所能给了我的当事人的唯一补偿。她现在为了这笔赔偿,正在向她的文明的同胞——明达的。高尚的、正直的、有良心的、富于同情的、冷静观察的陪审官们呼吁。”做了这个完善的结论,大律师不知弗知先生坐下了,大法官史太勒先生也醒了。 “传伊利莎白-克勒平斯,”大律师不知弗知过了一会儿之后带着重振的精力站起来说。 最近的传达官喊伊利莎白-特平斯;离得较远的那个喊伊利莎白-吉普金斯;第三个呢,跑得透不过气来,跑到国王街上力竭声嘶地大叫伊利莎白-墨芬斯直叫到哑了嗓子。 同时,克勒平斯太太在巴德尔太太、山得斯太太、道孙先生和福格先生的一起帮助之下走上了证人席;她安全地栖息在最高一级之后,巴德尔太太就一只手拿着手绢和木展,另外一只手拿着大约可以装四分之一品脱嗅盐的玻璃瓶子,立在最下一级,以防有任何的意外。眼睛紧盯着法官脸上的山得斯太太,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大雨伞,把右手大拇指揿在弹簧上,那种急切的神气仿佛说明她已经充分准备好了,一得到通知立即就可以把伞撑开。 “克勒平斯太太,”大律师不知弗知说,“请你不要难过了,太太。”当然罗,克勒平斯太太一听到这安慰的话,哭得更厉害了,她表现了就要昏厥的种种惊人的形态,或者如她自己以后所说的,感情丰富得受不了的征候。 “你还记得吗,克勒平斯太太?”大律师不知弗知先问一两个不重要的问题之后这样说了,“你还记得吗,在去年七月里某天早上,你在巴德尔太太的二楼后间,那时候她正替匹克威克的房间掉灰尘?” “没错,法官大人,我记得,”克勒平斯太太答。 “匹克威克先生的起居室是二层楼前间,对吗?” “没错,先生,”克勒平斯太太答。 “你在后房里干什么呀,太太?”矮小的法官问。 “法官大人,”克勒平斯太太说,显出动人的兴奋神情,“我不骗你。” “你最好还是不要骗我,太太,”矮小的法官说。 “我没骗你,”克勒平斯太太继续说,“巴德尔太太是不知道的;我是拿了一只小蓝子上街去的,绅士们,要买三磅红马铃薯,三磅是两便士半,那时候我看见巴德尔太太的大门半开着。” “是什么样?”矮法官叫。 “开着一部分,我的大人,”史纳宾大律师说。 “她说半开着,”矮法官说,做一个狡猾的眼色。 “都差不多的,大人,”史纳宾大律师说,矮法官表示怀疑,说要记下来研究。克勒平斯太太继续说: “我就走进去,绅士们,想对她打个招呼,用一种没有妨害的态度上了楼,走进后房。绅士们,前楼里有说话的声音,我——” “你偷听了,我想是吧,克勒平斯太太?”不知弗知大律师说。 “抱歉,先生,”克勒平斯太太用高贵的态度说,“我从不做这种事。声音很响,先生,它们自己硬钻进我的耳朵来的。” “唔,克勒平斯太太,你没有去听,不过你听见了声音。里面有没有匹克威克的声音。” “有的,先生。” 于是克勒平斯太太清楚地说是匹克威克先生在向巴德尔太太求婚,[注]然后,借着许多询问的帮助,慢慢地把那一番谈话重复了一遍,那番谈话读者早已清楚了。 陪审官们露出怀疑的神色,大律师不弗知先生微笑一下,坐了下来。史纳宾大律师申明说,他不想反诘证人,因为匹克威克先生愿意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就是,她那样说法,对她是合适的,她的话基本上是正确的。在这时陪审官们和不知弗知先生都觉得极端地尴尬。 克勒平斯太太既然已经打破沉默,觉得这是稍微扯扯自己的家务事的一个好机会;所以她马上就老实地对法庭上报告她眼下是八个孩子的母亲,而她抱着很大希望,大约在六个月之后要给克勒平斯先生添第九个孩子。刚说到这个有趣的地方,矮法官非常暴躁地阻止,结果,这位可敬的太太和山得斯太太在杰克孙先生的护卫之下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法庭,毫无妥协地余地。 “那生聂尔-文克尔!”史金平先生说。 “到!”一个微弱的声音答到。文克尔先生进了证人席,正式宣了誓,非常恭敬地对审判官鞠了一躬。 “不用看着我,先生,”法官狠狠地说,作为这种敬礼的答谢:“看看陪审官。” 文克尔先生很听话,向他认为最可能是陪审官所在的地方看着;因为在他当时那种心乱如麻的状态之下,根本说不上看见任何东西的。 于是史金平先生就把文克尔先生盘问一番。史金平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四十二三岁的年轻人,对于这样一个大家都知道是偏袒对方的证人,当然是想要弄得他狼狈不堪了。 “喂,先生,”史金平先生说,“请你让法官大人和陪审官们知道你叫什么吧,可以吗?”于是史金平先生很尖刻地歪着脑袋倾听文克尔先生的回答,同时对陪审官们看了一眼,仿佛表示他预料文克尔先生由于爱作伪誓的生性会说出个什么假名字来。 “文克尔,”证人回答说。 “教名叫什么,先生?”矮法官怒冲冲地问。 “那生聂尔,先生。” “丹聂尔——没有别的名字吗?” “那生聂尔,先生——没有,大人。” “那生聂尔-丹聂尔呢,还是丹聂尔-那生聂尔?” “不,大人,只是那生聂尔——根本没有丹聂尔。” “那你干嘛对我说是丹聂尔呢,先生?”法官问。 “我没有说,大人,”文克尔先生答。 “你说了,先生,”法官答,严厉地皱皱眉头。“你要是没对我说过,我怎么会在簿子上写下丹聂尔呢,先生?” 这个论证当然是无可辩驳的。 “文克尔先生的记性不大好,我的大人,”史金平先生插嘴说,又向陪审官们看了一眼。“我敢说,我们要想办法恢复他的记性才能跟他说得下去哪。” “你还是小心点好,先生,”矮法官说,对证人恶狠狠地瞪一眼。 可怜的文克尔先生鞠了躬,努力装出轻松的神态,但在那种惶惑的心情之下,那样子反而叫他像个狼狈的小偷。 “那么,文克尔先生,”史金平先生说,“请你听我说,先生;让我奉劝你一句,为了你自己的好处,记住法官大人让你小心的训诫吧。我想你是被告匹克威克的一个知己,是不是?” “我认识匹克威克先生,据我现在这时候所能想起的,差不多——” “对不起,文克尔先生,不要逃避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被告的一个知己?” “我正要说——” “你想不想回答我的问话呀,先生?” “你要是不回答问话,你将要被押起来了,先生。”矮法官说。 “说吧,先生,”史金平先生说,“是或者不是,随你的便。” “是的。”文克尔先生说。 “唔,是的。那你为什么不马上说出来呢,先生?也许你也认识原告吧——呃,文克尔先生?” “我不认识她;我见过她。” “啊,你不认识她,但是你见过她?那末,请你把你这句话的意思解释给陪审席上的绅士们吧,文克尔先生。” “我的意思是说我和她不熟,但是我到高斯维尔街去看匹克威克先生的时候见过她。” “你见过她几次呀,先生?” “几次?” “是呀,文克尔先生,几次?我可以把这句话重复十来次,要是你需要的话,先生。”这位饱学的绅士学了这话,坚定不移地皱一皱眉,双手插腰,怀疑地向陪审席上微微一笑。 于是就来了那一套富有启发性的“用疾言厉色来威吓的办法”,那是这种事情上常有的。一开始,文克尔先生说,要他说见过巴德尔太太几次,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史金平先生就问他,他看见巴德尔太太有没有二十次,他就回答说:“当然有,——还不止二十次。”随后又问他,他看见她有没有一百次——他能不能发誓说见过她不止五十次——他是否确定说见过她不止七十五次,等等;最后所得到的满意的结果就是他还是小心点好,不要忘记他是在干什么。证人就被他们用这样方法搞得陷入那种必需的心神混乱的状态中,盘问就继续如下: “请问,文克尔先生,你是否记得在去年七月里,有一天早上你到高斯维尔街的原告家里去看被告匹克威克吗?” “是的,我记得。” “那一次同你一起去的朋友,有一个叫特普曼,另外一个叫史拿格拉斯?” “是的。” “他们在这里吗?” “是的,”文克尔先生答,非常急切地向他的朋友们所在的地方看着。 “请你注意听我的话,文克尔先生,不要看你的朋友们,史金平先生说,又向陪审官们富于表情地看看。“他们必须事先不和你商量就供他们的证词,要是你们还没有商量过(又对陪审席上看一眼)。喂,先生,把你那天早上走进被告房里的时候所看见的景像告诉陪审官们吧。来吧,说出来,先生;我们早晚会听到的。” “被告匹克威克先生正抱着原告,两只手搂着她的腰,”文克尔先生答,带着自然而然的迟疑神情,“原告似乎昏厥了的样子。” “你听见被告说了些什么没有?” “我听见他说巴德尔太太好人,我听见他要她平静一点,因为要是有人来了那成什么样子,要不就是这种意思的别的说法。” “现在,文克尔先生,我只有一个问题要你回答了,并且我请你记住法官大人的警告。你能否宣誓说被告匹克威克当时并没有说‘我的亲爱的巴德尔太太,你是个好人;平静一点,因为你是免不了成为这个样子的,’或者是这种意思的别的说法,你可以吗?” “我——我并没有认为他的话是这种意思,当然了,”文克尔先生说,听见人家把他听到的字眼这样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感到惊异。“我是在楼梯口,不是听得很清楚;我脑子里的印象是” “陪审席上的绅士们并不是要你脑子里的什么印象,文克尔先生,那种东西恐怕对于诚实的正人君子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史金平先生插嘴说。“你是在楼梯口,没有听清楚;但是你不能宣誓说匹克威克没有说过我所引述的那些话吧。我没有弄错你的意思吧?”” “是的,我不能宣誓,”文克尔先生答;于是史金平先生带着胜利的神色坐下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案子还没有进行到那么顺利的地步,以至于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但是它却未尝不可以让人放在比较有利些的地位,假如还可能的话;因此畚箕先生起身说话,他想用反洁从文克尔先生那里问出一些重要的东西。到底他问出来没有,读者一会儿可以知道。 “我相信,文克尔先生,”畚箕先生说,“匹克威克先生不是一个青年人了?” “是的,”文克尔先生答:“老得可以做我的父亲了。” “你对我的饱学的朋友谈论过,你认识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很长时间了。你有没有任何理由设想或者相信他是想结婚的?” “啊,没有;确实没有;”文克尔先生回答得那样急切,畚箕先生本来应该尽可能赶快使他走出证人席的。法律家们说有两种证人是非常坏的,一种是不情愿作证的证人,一种是太情愿作证的证人;文克尔先生注定了兼演这两种角色。 “我还要再问一问你,文克尔先生,”畚箕先生用一种最温和、最恳切的态度继续说。“你是否以前看见过匹克威克先生对异性的态度和行为里面有任何东西使你相信他在近几年曾经想过结婚生活呢?” “啊,没有;确实没有,”文克尔先生答。 “他对于女性的行为,是不是像一个年纪过了半百、满足于自己的事业和乐趣的人的态度,只是像父亲对女儿一样对待她们?” “毫无疑问,”文克尔先生答,全心全意地。“那——是的——是的呵——的确。” 据你所了解的,他对巴德尔太太或者任何其他妇女的行为,决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吧?畚箕先生说,打算坐下去了;因为史纳宾律师已经对他霎眼睛了。 “唔——唔——没有,”文克尔先生答,“除了一件小事,那件事情呢,我完全相信是非常容易解释开的。” 假使不幸的畚箕先生在史纳宾大律师对他霎眼的时候就坐下来,或者假如不知弗知大律师在开头就阻止了这不正当的反洁(他知道不必如此,因为看到文克尔先生的焦急,他知道可能引出一些对他有用处的东西的),那么,就不至于引出这段不幸的供词了。文克尔先生的话一说完,畚箕先生坐下来,史纳宾大律师就连忙叫文克尔先生退出证人席,他对于这一点是打算欣然照办的,这时不知弗知大律师阻止了他。 “慢着,文克尔先生——等一下!”不知弗知大律师说:“请法官大人问一问他好吗——那位年龄大得足以做他父亲的绅士对于女性的行为上的这一个可疑的事例是什么?” “你听清楚那位饱学的律师说的话了,先生,”法官对可怜的和痛苦不堪的文克尔先生说。“把你所提到的那件事情讲出来。” “我的大人,”文克尔先生说,急得发抖,“我——我不讲。” “可能是吧,”矮法官说:“但是你必须说。” 在整个法庭的深沉的静默中,文克尔先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那可疑的小事是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半夜里在一位女士的卧室里;结果,他相信,那位女士的筹划好的婚姻破裂了,并且,据他了解的,他们全体都被强迫带到伊普斯威契市镇的行政官和治安官乔治-纳普金斯老爷面前。 “你可以下去了,先生,”史纳宾大律师说。文克尔先生离开了证人席,用精神错乱的速度冲到乔治和兀鹰去,几个小时之后,茶房发现他在房里大声而悲惨地叫着,把头藏在沙发垫子下面。 屈来西-特普曼,和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也一个个叫进了证人席;他们两个都证实了他们的不幸的朋友的证词;也都被过度的窘困弄得差点死去活来。 跟着叫了苏珊娜-山得斯上来,由大律师不知弗知问话,大律师史纳宾反洁;她总是说,并且总是相信,匹克威克要娶巴德尔太太;她清楚,自从七月里的昏厥发生之后,巴德尔太太和匹克威克订了婚的事成了邻居们谈话里面的流行题目;她自己是听轧布机铺子的墨蓓雷太太和上浆的彭金太太说的,但是没有看见这两位到庭。听见过匹克威克问小孩子想不想有另外一个父亲。并不知道巴德尔太太在那时候和面包师傅很亲热,但是知道面包师傅以前是独身汉而现在结了婚。虽然不能宣誓说巴德尔太太并不很欢喜面包师傅,但是可以说面包师傅并不很欢喜巴德尔太太,不然他不会娶别人的。可认为巴德尔太太在七月那一天早上的昏厥是因为匹克威克叫她选一个日子;当山得斯先生叫她(证人自己)选日子的时候她就是晕过去的,硬得像石头一样;而她认为每一个自命为有教养的妇女遇到这种情形都会差不多的。听见过匹克威克问小孩子关于弹子的问题,但是她可以发誓说她不清楚大石弹和普通石弹有什么分别。 附带陈述——当她与山得斯先生交往的期间,也收到过情书,就像其他女士们一样。在通讯中间,山得斯先生经常叫她“母鸭”,但是从来没有叫过“斩肉”或者“番茄酱”。他是特别喜欢母鸭的。如果他也那么喜欢斩肉和番茄酱,或许他会这样叫她,作为亲爱的称呼的。 现在,大律师不知弗知带着比在这之前所表现的更庄严的神情——如果那是可能的话——立起来大声叫喊说,“叫塞缪尔-维勒。” 其实根本不用叫塞缪尔-维勒的,因为刚一说塞缪尔-维勒的名字,他就轻快地走上证人席了;他将帽子放在地板上,手臂扶在栏杆上,用非常高兴和快活的态度对律师席鸟瞰一下,对审判席概观一番。 “你的名字,先生”法官问。 “山姆-维勒,大人,”那位绅士答。 “你的第一个字母是w还是v?”当官问。 “那就要看写的人的嗜好和兴趣了,大人,”山姆答,“我这辈子只有过一两次写它的机会,但是我写的是v字。” 这时候走廊里有一个声音大叫起来,“很对呵,塞缪尔;很对。写v字,大人,写v字。” “是谁,敢在法庭上这样说话?”矮法官说,抬起头来,“傅达官。” “是,大人。” “立刻把那人带上来。” “是,大人。” 因为傅达官找不到那个人,所以没有把他带上来;经过一场大骚扰之后,站起来找寻犯人的人又都坐下了。矮法官等到怒气消得能够说出话来的时候就问证人说: “你清楚那人是谁吗,先生?” “我想可能是我的父亲,大人,”山姆回答说。 “你看见他现在还在这里吗?”法官说。 “他不在了,大人,”山姆答,死死盯着法庭的天花板上的灯。 “如果你能够指出他来,我就马上把他押起来了,”审判官说。 山姆鞠躬表示领教,于是带着毫无逊色的高兴的面孔转身对着大律师不知弗知。 “好的,维勒先生,”大律师不知弗知说。 “好的,先生,”山姆答。 “我想你是替这件案子的被告匹克威克先生工作的吧。请说吧,维勒先生。” “是的,先生,”山姆答,“我是替那位绅士工作的,事情还不错呢。” “做的少,得的多,没错吧?”不知弗知大律师说,带着诙谐的口吻。 “啊,得到的可真不少,先生;就像人家命令打那兵士三百五十鞭子的时候他所说的罗,”山姆答。 “你可别告诉我们那个兵士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过些什么,先生,”法官插嘴说,“这不能算证据。” “好的,大人,”山姆答。 “你记得被告雇用你的第一天早上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维勒先生?”大律师不知弗知说。 “是的,我没有忘,先生,”山姆答。 “请你把那事情讲给陪审官吧。” “陪审席的绅士们,我那天早上得到一套全新的衣服,”山姆说,“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那是一件很特别很不平常的事情罗。” 这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矮法官从公事桌上抬起脸来生气地看着他说,“你还是注意点好,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那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大人,”山姆答,“而我对那套衣服很小心呵;非常小心,真的,大人。” 法官严厉地看着山姆,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但是山姆的脸上是如此的镇静和泰然,所以法官没有说什么,示意大律师不知弗知继续说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维勒先生,”大律师不知弗知说,装腔作势地叠起手臂,而且转身半向着陪审席,好像默默地保证他就要叫证人受窘了——“你的意思是说,维勒先生,别的证人们所说的原告昏倒在被告的怀里的事你根本都没有看见吗?” “是的,”山姆答,“我是在过道里,等他们叫我上去的时候,那个老太婆已经不在那里了。” “请注意,维勒先生,”大律师不知弗知说,把一支大笔插进面前的墨水缸里,用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的表示来威吓山姆。“你在过道里,但是却看不见在进行什么事情。你有眼睛吗,维勒先生?” “当然有,”山姆答,“问题就出在这里啊。如果它们是两只上等的二百万倍的扩大力特别大的气体显微镜,或许我可以看穿一段楼梯和一扇枞木门;不过它们只是你所看见的这两只眼睛,所以我的眼界是有限的。” 这个答复说得一点火气都没有,态度极其单纯和平静,旁听者听了都吃吃笑了,矮法官也不禁微笑,而大律师不知弗知却表现出非常愚蠢的样子。与道孙和福格略作商议之后,这位饱学的大律师又拚命隐藏着自己的烦恼对山姆说,“那末,维勒先生,如果你高兴,我要问你一个关于另外一件事的问题。” “如果你高兴,先生,”山姆答道,怀着极大的愉快。 “你记得去年十一月有一天晚上,你到巴德尔太太家去的事吗?” “呵,是的,记得。” “啊,你没有忘记,维勒先生,”大律师不知弗知说,精神恢复起来,“我想我们终于会找出一些东西了。” “我也是这样想呢,先生,”山姆答;听了这话,旁听者们又吃吃地笑了。 “唔,我想你是去谈一谈关于这件诉讼的事吧——呃,维勒先生?”大律师不知弗知说,以为得计地对陪审席上望一望。 “我是去付房租的;但是我们谈了一下关于诉讼的事的,山姆答。” “啊,你们是谈了一下诉讼的事,”大律师不知弗知说,由于预感到会有某种重要的发现而高兴起来。“那末关于诉讼你们谈了些什么呢,请你告诉大家可以吗,维勒先生?” “好的,先生,”山姆答。“今天在这里被盘问过的两位好德性的太太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太太们就对道孙和福格先生的可敬的行为大大地称赞起来——他们就是现在坐在你附近的两位绅士。”这话当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引向了道孙和福格,他们就尽量做出有德性的样子。 “他们是原告的代理人,”大律师不知弗知说,“那么,他们大大地称赞了一番原告的代理人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的可敬的行为,是吗?” “是呀,”山姆说,“她们说他们是多么慷慨,办这案子是投机,一点费用都不用,除非从匹克威克先生身上弄出钱来。” 听见这个非常意外的答话,旁听者们又吃吃地笑了起来,道孙和福格呢,脸上通红,倾身凑近大律师不知弗知的耳朵匆促地低声说了几句话。 “是的,”大律师不知弗知说,带着假装的镇静神情。“那是完全没有用的了,大人,要想从这个无药可救的愚笨证人的身上获得任何证据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不再问他任何问题来麻烦法庭了。你可以下去了,先生。” “有没有别的哪位绅士愿意来问问我呀?”山姆问,拿起了帽子,极其逍遥自在地看看周围。 “没有,维勒先生,谢谢你,”史纳宾大律师,笑着说。 “你可以下去了,先生,”不知弗知大律师说,不耐烦的挥着手。于是山姆下了证人席;他已经给了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他所能给予的最大的伤害,而尽可能少说到匹克威克,这正好达到他心里的目的。 “我不妨肯定这一点,大人,”史纳宾大律师说,“如果可以免掉再讯问一个证人的话,我不妨确定匹克威克先生已经退休了,而且他是一位有一大笔独立财产的绅士。” “很好,”不知弗知大律师说,交出两封要宣读的信。“那么我同样是,大人。” 随后,史纳宾大律师就向陪审官们发言,替被告辩护;他发表一篇非常长、非常有力的演说,演说中对匹克威克先生的行为和性格用尽最大赞美的颂辞;不过,我们的读者们远比他能够对那位绅士的真正价值作出更正确得多的估计,所以我们觉得没有详细记载这位饱学的绅士任何言辞的必要了。他企图说明对方所发表的两封信不过是和匹克威克先生的饭食、或是为了他从乡间旅行回来准备房间等事有关罢了。他为了匹克威克先生,用平常的说法来说,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么说也就够了;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呢,大家都知道的,照这句老话的意思来说,也就是说已经没有办法了。 法官史太勒先生按照早就确定了的成规和最妥善的形式作总结了。对于这么短的一篇告示他尽量加以阐述,把他的简短的摘录念给陪审官们听,一面读一面随时把一些证据加以解释。如果巴德尔太太是对的,那显而易见匹克威克先生是不对的。假使他们认为克勒平斯太太的证辞值得信赖,那末他们就相信它,而如果他们不这么认为,那末就不相信。如果他们确信那是毁弃婚约的犯罪行为,那末他们就替原告要求一笔他们认为合理的赔偿金;而如果,相反的,他们觉得并没有婚约的存在,那末他们就根本不要替原告要求任何赔偿金。陪审官们于是退席,到他们的私室里商议这件事,审判官也回到他的私室里,用一盘羊排和一杯白葡萄酒提提精神。 使人焦急的一刻钟终于过去了;陪审官们回来了,审判官也回来了。匹克威克先生带上眼镜,带着一副兴奋的脸色和怀着一颗急促跳着的心凝视陪审长。 “绅士们,”那位穿黑衣服的人物说。“你们决定了你们的裁决吗?” “我们商议好了,”陪审长回答。 “你们是支持原告呢,绅士们,还是被告?” “原告。” “需要怎样的赔偿,绅士们?” “七百五十镑。” 匹克威克先生拿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擦擦玻璃,折起来收进盒子,把眼镜盒放进口袋;一面极其细心地带好手套,一面一直凝视着陪审长,然后就机械地跟着潘卡先生和蓝色文件袋走出了法庭。 他们在一间厢屋那里停了下来,潘卡去付开庭费;匹克威克先生在这里和他的朋友们会齐了。他在这里还碰上了道孙和福格两位,他们得意地挂着手,露出满意的样子。 “喂,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 “喂,先生,”道孙说:替自己也是替他的伙伴作答。 “你们认为可以弄到你们的办事费了,是不是,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 福格说他们认为那并不是不可能的;道孙微微一笑,说他们要试试看。 “你们试试看,试试看,试试看吧,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激烈地说,“但是你们别想从我这里弄到一个铜板的费用或者赔偿,纵使我把以后的时间都消耗在债务人监狱里。” “哈,哈!”道孙大笑。“下次开庭之前,你完全可以好好想一想,匹克威克先生。” “嘻,嘻,嘻!我们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看到的,匹克威克先生,”福格露牙咧嘴地笑着说。 匹克威克先生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被他的律师和朋友们拉到了门口,被他们扶上一辆出租马车,那是那位永远警惕着的山姆-维勒预先叫好了的。 山姆收好踏板,正要跳上御者座,突然觉得肩膀上被人轻轻地一拍;回头一看,他的父亲正站在他的面前。老绅士的脸上带着悲伤的表情,严厉地摇着头,用训诫的声调说: “我知道像这样的办事方法会得到什么结果的嘛。啊,山姆,山姆,为什么不找一个不在场的证明!” 第三十五章 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还是到巴斯去好;因此他就去了 “但是,当然罗,我的好先生,”矮小的潘卡在审判后那天的早上站在匹克威克先生房间里说,“我想你不是真正地撇开了气恼,真正地——真的打算不付诉讼费和赔偿费。” “一分钱也不给,”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一分钱也不给。” “这种原则万岁!就像放债的人不肯重订债据的时候说的了,”维勒先生说,他是在收拾早餐的器皿。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先下楼去吧。” “好的,先生,”维勒先生答;按照匹克威克先生的温和的指示走了。 “不,潘卡,”匹克威克先生说,态度非常认真,“我这里的几位朋友都劝我改变这个决心,但这没有用。我要照往常一样,直到对方获得了权力,由法院发出强迫执行传票来找我;如果他们下流到这种地步,用这种办法来拘捕我,我就高高兴兴地甘心情愿让他们干。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这样做呢?” “他们可以,我的好先生,可以在下次开庭期发出强迫执行赔偿和诉讼费的传票,”潘卡回答说,“距现在正好两个月,我的好先生。” “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说。“到那时候为止,我的好朋友,让我不要听到一句关于这件事的话。那末现在,”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带着愉快的微笑对朋友们望着,眼睛里闪着任何眼镜都不能减弱或掩蔽的一种火花,“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下一处地方是到哪里去?” 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被他们的朋友的英雄主义感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文克尔先生还没有完全从他在审判中作证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对所有问题都不表示任何意见,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是白等。 “好的,”那位绅士说,“如果你们让我来提出我们的目的地,那么我说是巴斯。我想我们几个人全都没有去过。” 无人去过;并且这个提议受到潘卡的强烈支持,因为他认为如果匹克威克先生看到一些新鲜和愉快的事物,他就会改变注意,仔细地想一想他的决定,往坏里想一想债务人监狱,那是很有可能的;因此就全部通过了。于是山姆马上被派出去,到白马地下室买五张明天早晨七点半的马车票。 里面还剩两个座位,外面只剩三个座位,所以山姆就全部预购了;卖票员给他的找钱的时候有一枚铅制的五先令的银币,他因此找卖票员聊了几句闲话,然后走回乔治和兀鹰,一直忙到睡觉的时候,把外衣和衬衣尽量放得不占地方,并且施展他的机械的天才,想出种种聪明的办法把箱子盖紧盖在既没有锁又没有铰链的箱子上。 第二天早晨的天气不适宜于出门——闷热,潮湿,细雨蒙蒙。套上车准备出发的和拉着车从街上回来的马匹,出着热气,使得车子外座的旅客都被遮得看不见了。卖报的人看上去湿漉漉的,还带着一股霉味;卖橘子的把头伸进马车窗口的时候帽子上的水往里流;好像要给旅客冲洗一下提提精神。兜卖五十刃削笔刀的犹太人在绝望中把刀关上;兜卖袋中笔记本的人真把它们放进了口袋。表链和烤面包叉子都在打折,铅笔盒和海绵也不吃香。 马车刚一停下,就有七八个脚夫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的行李野蛮地扑过来;他们发现早来了二十分钟,所以就让山姆去拿行李,他们自己走到旅客休息室去避雨——那是人类的沮丧的无可奈何的变通办法。 白马地下室旅客休息室当然是不舒服的;如果不叫做旅客休息室的话,那简直就不是旅客休息室。那其实是右边的一间客堂,里面的一只厨房里的大炉子,好像是带着一副难以驾御的拨火棒、火钳和煤铲自己走了进来的。客堂被隔成许多包厢,让旅客们可以个自分别占坐;里面有一座钟,一面穿衣镜和一个活茶房:这最后一件东西的用处是留在房间一角一个小水槽上洗杯子。 那些隔开的包厢之一,这时被一个大概四十五岁的目光严峻的男子占据着,他的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两旁和脑后却有许多黑头发,还有一付黑色的大胡子。他穿着一件扣子扣到脖子的棕色上衣,戴一顶大大的海豹皮旅行帽,一件大衣和围巾搭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匹克威克先生走进去的时候,他停下正吃的早餐抬起头来看看,那种表情又凶狠又专横,并且非常傲慢;当他对那位绅士和他的同伴们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个够之后,就用一种古怪的态度哼了一声,那态度好象是说,他有点儿怀疑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茶房,”那大胡子绅士说。 “先生!”一个带着一张脏脸和一块一样脏的毛巾的仆人,从上面说过的水槽那儿走了出来答应。 “再来点烤面包。” “好的,先生。” “涂了黄油的,别忘了,”那位绅士狠狠地说。 “马上就送来,先生,”茶房回答。 大胡子绅士又用先前那样的态度哼了一声,在烤面包还未送来以前走到火炉前面,并且撩起上衣的燕尾夹在手臂里,望着自己的靴子沉思起来。 “不知道这马车到巴斯以后在什么地方停,”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对文克尔先生说。 “哼——呃——说什么?”那个怪人说。 “我没有对您说话,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是永远动不动就跟人家交谈的。“我不知道巴斯车到什么旅馆停下来。也许你知道吧。” “你要到巴斯去?”那个怪人说。 “是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 “另外那几位呢?” “同我一样,”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是内座吧——如果你们坐内座去,就算我倒霉,”那个怪人说。 “我们不是全部都坐在里面,”匹克威克先生说。 “呵,不是全部,”那古怪人强调说。“我定了两个座位。如果他们要把六个人都挤进那辆只能坐四个人的该死的车厢里,我就去坐驿车,并且跟他们打官司。我是付了车钱的。那不行;我定座的时候,就告诉卖票员那是不可以的。我清楚以前有过这种事情。我清楚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但是我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事情,将来也决不会忍受。那些最清楚我的人,最清楚这一点;该死!”说到这里,凶狠的绅士猛烈地拉铃叫来了茶房,对他说最好五秒钟之内就把烤面包送来,不然就要给他颜色看了。 “我的好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请你允许我说一句,这是很不必要的激愤的表现呀。我只买了两张内座。” “听你这样说,我非常高兴,”那位凶恶的人说。“我收回我的话。我表示歉意,这是我的名片。让我跟你结识。” “非常荣幸,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们就要成为旅伴了,我希望我们会觉得彼此交往是很投机的。” “我希望如此,”凶狠的绅士说。“我想会的,我欢喜你的相貌;见了使我愉快。绅士们,给我你们的手和名字。认识我一下吧。” 当然,接着这种优礼有加的话之后是交换了友谊的礼数,于是凶狠的绅士马上就用同样的那种短促、突兀和不连贯的句子告诉大家他的名字叫做道拉,他是到巴斯去玩的,他以前是在陆军里,现在像个绅士似的做起生意来,靠利息生活,他定的另外一个座位是给他太太道拉太太坐的。 “她是一个好女人,”道拉先生说。“我因她而感到自豪。我这样是有原因的。” “我希望我有鉴赏一下的荣幸呵,”匹克威克先生说,带着微笑。 “你会有的,”道拉答。“她会认识你。她会尊重你。我追求她的时候情形非常特别。我发了一个轻率的誓言就得到了她。像这样的。我看见了她;我爱上了她;我求婚了;她拒绝了——‘你爱别人?’——‘不要让我难为情。’——‘我知道他。’——‘是的。’——‘很好;如果他待在这里,我就扒了他的皮。’”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喊。 “你扒了那位绅士的皮没有,先生?”文克尔先生问。脸色非常苍白。 “我写了个条子给他。我说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本来就是的嘛。” “是呀,”文克尔先生插嘴说。 “我说,我是一个绅士,说到做到。我的人格是孤注一掷了。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作为国王陛下的军队里的一个军官,我是不得不扒他的皮,我悔恨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一定要做。他是个没有主张的人。他看到军队里的规律是说到做到的。他逃走了。我娶了她。马车来了,那就是她。” 道拉先生说完的时候,指着刚驶来的一辆马车:它那开着的窗口里有一张戴着浅蓝色软帽的有几分姿色的脸正对着人行道上的人群张望:肯定是正在找这位轻率的人。道拉先生付了帐,急忙拿了旅行帽、大衣和围巾走出去了;匹克威克先生和朋友们跟着也就出来,去找他们的座位。 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坐在马车后面的座位上;文克尔先生进了车厢,匹克威克先生也正准备跟着他进去的时候,山姆-维勒忽然走过来了,对主人的耳朵里轻轻说有话要告诉他;神态极其神秘。 “说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事呀?” “这里出问题了,先生,”山姆答。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个呵,先生,”山姆回答。“我恐怕,真恐怕,先生,这个车子的老板是在跟我们过不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没有把我们的名字写上乘客表吗?” “不但把名字写上了乘客表,先生,”山姆答,“而且还把一个名字漆在马车的门上了。”山姆说着,就指一指车门的一处,那里通常是漾着车主的名字的;而那几个大大的金字清清楚楚正是“匹克威克”这个奇怪的名字!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喊,看见这巧合的事在吃一惊:“多么少见的怪事呀?” “是呀,不过还不止这些哪,”山姆说,又让他的主人注意那车门:“写了匹克威克还不够,他们又在前面加上‘摩西’我说这是伤害加上侮辱,就象鹦鹉说的那样,人们不光把它从家乡弄出来,还要它以后说英国话。” “这真够稀奇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如果我们总站在这里讲话,我们的座位就要没有了。” “怎么,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先生?”山姆喊,看见匹克威克先生那份平和态度大为骇异,匹克威克先生是想这样冷静地坐到车厢里去的。 “算了吗!”匹克威克先生说。“不算了又能怎样呢?” “居然敢这么无礼,不要把他揍一顿吗,先生?”维勒先生说,他期望至少会准许他向车掌和车夫挑战,当场来一下斗拳比赛的。 “不行,”匹克威克先生急切的回答说:“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立刻跳上你的座位吧。” “我真的恐怕,”山姆走开的时候暗自咕噜说,“恐怕东家出了什么古怪毛病罗,要不然他决对不会这么安安静静忍受的。我希望那场官司没有击败了他的精神,不过看样子很不好,非常坏。”维勒先生庄严地摇摇头;还有值得说的是,直到车子开到肯辛顿税卡,他都没有说一句话,这可以说是他非常关心这件事的证明,在他保持这么久的沉默,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旅程中没有值得特别说的事情。道拉先生说了许多选事,全都是说自己是怎样地勇猛和不顾生死,一面讲一面请道拉太太加以证实;而道拉太太就一贯不变地用附录的形式追加一些道拉先生所遗忘、或者出于谦逊略而不提的值得注意的事实或情景,无非是说明道拉先生是一个比他自己所说的还要奇怪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极为钦佩地听他讲着,有时这位非常可喜的迷人的道拉太太说几句。因此,由于道拉先生的故事、道拉太太的风采、匹克威克先生的好兴致、文克尔先生的好耳朵,这几位内座旅客一路上非常融洽。 外座的呢,做了外面的人们每次做的事情。他们在每一站的开头都非常活跃,谈笑风生,到中间就有些忧郁和渴睡,到终点却又非常地轻松和清醒了。有一位穿了印度橡皮披风的青年绅士,总是抽着雪茄;另外一位穿着象大衣一样服装的青年绅士,也抽了很多支,而吸了第二口显然就觉得不舒服,于是在认为没有人看着的时候就丢掉了。第三位青年人是坐在御者座上,他喜欢学习养牲口的知识;坐在车尾的一位老年人却熟悉农事。常常有一些穿着工装和白色上衣的、只呼名而不道姓的人,被车掌招呼着来“搭一段”,这条路上过往的每一匹马和每一个马夫他们都认识的;还有一顿午餐,假如你胃口好一点,能在这点时间里吃光,花半个银币吃这顿饭是合算的。到了下午七点,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道拉先生和他的太太,都各自回到他们的私人起坐间里了:那是在巴斯的大卿筒间对面的白牡鹿饭店,那里的茶房从服装看来可能被错认为是威斯敏斯特的奴仆,只是他们的行为要好得多,完全可以打破这种幻觉。 次天清晨,早餐器具刚收拾完,就有一个茶房拿来道拉先生一张名片,要求介绍一个朋友来见面。名片刚送来,紧接着道拉先生本人也就带着那位朋友来了。 这位朋友是个不出五十岁的亲切的年轻人,穿着钉着金光闪闪的钮子的浅蓝色上衣、黑裤子和一双皮子极薄的擦得黑亮的靴子。耳朵上挂着用一条短短的黑色阔丝带吊着的一副金边眼镜;左手轻轻地握住一只金鼻烟袋;手指上数不清的金戒指闪闪发光;衬衫褶裥上闪耀着一只大大的金刚钻的金边别针。他有一块金表和一根带着一枚大金图章的粗大的金环表链;他还拿着一根柔韧的乌檀木手杖,上面带着沉重的金头子。他的衬衣是最白的、最好的和浆得最硬的那款;他的假发是那种最柔亮的、最黑的和最卷曲的。他的鼻烟是王子们的混合烟草;他的香水是帝王的极品。他的面部收缩成一种永远的微笑;他的牙齿是如此地整齐,离得再近也看不出哪一只是真的、哪一只是假的。 “匹克威克先生,”道拉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班顿掌礼官;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互相认识认识。” “欢迎到巴一斯来,先生。真是非常的荣幸。极其欢迎到巴一斯来,先生。你有很久——很久,匹克威克先生,没有喝这里的水了吧。大约有一世纪,匹克威克先生。有——味儿!” 这就是掌礼官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的时候说的话;他把他的手握得很紧,耸起肩头连连地鞠躬,好像他真的舍不得把它放掉。 “确实我是好久没有喝这里的水了,”匹克威克先生答:“因为据我所知道的,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从来没有到过巴一斯吗,匹克威克先生!”这位掌礼官喊,他那只手在惊讶中落下了。“从来没有到过巴一斯!嘿!嘿!匹克威克先生,你是一个滑稽的人。不坏,不坏。好,好。嘿!嘿!嘿!有——味儿!” “我觉得丢人,但是我必须说,我真的说的是实在话,”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从前真的没有来过这里。” “啊,我明白罗,”掌礼官喊,很高兴的样子:“是的,是的——好,好——更好。你是我们听说过的那位绅士。是的,我们知道你,匹克威克先生;我们听说过你。” “是那些混账报纸上关于审判的报导吧,”匹克威克先生想。“关于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你是住在克莱波-格林的那位绅士,因为不小心,喝了葡萄酒之后着了凉,四肢失去了效用——动一动就痛苦极了,他就把巴一斯的一百零三度的温泉装在瓶里用货车运到城里,送到他的卧室里,用这水洗澡,打了喷嚏,当天就好了。非常好!” 匹克威克先生领谢了这个假设里所包含的恭维,但是他仍然有加以拒斥的自制力;他就利用掌礼官的片刻的休息,要求让他来介绍他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这个介绍当然又使掌礼官欢喜和荣幸得不得了。 “班顿,”道拉先生说,“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们是g人。他们一定要留下签名。那签名簿在哪里?” “到巴一斯来的贵客的登记簿今天两点钟会拿到卿筒间去,’”掌礼官回答。“你愿意把我们的朋友带到那堂皇的建筑里面,使我能够获得他们的签名吗?” “好的,”道拉答。“拜访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们要走了;一个钟头以后我再来。走吧。” “今天晚上有个舞会,”掌礼官起身要走的时候,一面又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一面说。“巴一斯的舞会之夜是从天堂攫取来的宝贵的时间;它之所以如此令人销魂,是由于音乐、美。风雅、派头、礼仪,以及——以及——非常重要的,由于没有商人参加,他们跟天堂是完全不协调的,而他们自己每两个星期在商会里有一次集合,那至少也是很有味儿的。再会,再会!”于是这位掌礼官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一面嘴里尽说他非常满意、非常愉快、非常拜服、非常承情,一面走下楼梯,跨进在门口等候的一辆极其漂亮的双轮马车,走了。 到预定的时间,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由道拉先生护送着走到集会室,在签名簿上写下名字,这件赏光的事使安其洛-班顿觉得格外地感激不尽。当夜舞会的人场券是准备大家都有的,但是现在不在手里,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决定叫山姆在四点钟到女王广场掌礼官家里去取,尽管安其洛-班顿一再表示说要叫人送来。他们在这城市里作了短程的散步,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是派克街就好像一个人在梦中所看见而绝对不能靠近的垂直的街道,于是回到白牡鹿打发山姆去完成他的主人发誓要他去做的事。 山姆-维勒又随便又优雅地戴上帽子,两手放在背心口袋里,极其悠闲地往女王广场走去,边走边吹着口哨,吹了几首当时最流行的曲子,那是为了适用于那高贵的乐器——嘴或口腔,完全用新的节奏改了调的。走到女王广场他所要去的那一号,停止吹口哨,在门上轻轻地一敲,马上就有人开了门,那是一个穿华丽的仆人服、头发上拍粉、身躯匀称的仆人。 “这儿里是班顿先生家吗,老朋友,”山姆-维勒问,那头发拍粉的穿着漂亮仆人服的人华丽得灿烂夺目,但是他一点没有相形见拙地觉得羞惭。 “有事吗,年轻人?”是那个拍发粉的仆人的傲慢的询问。 “如果是这里,你就拿这名片给他,告诉他维勒先生在等着,好吗?”山姆说。说着就冷静地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拍发粉的当差用力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很严厉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关门和皱眉头都对山姆是没有用的,他在端详着一座桃花心木的雨伞架子,用各种外表上的征象,表示他的批评式的赞许。 显然是,主人看了名片使拍发粉的仆人对山姆的好感增加了,因为他递名片回来的时候,用友谊的态度微笑一下,说是马上就有回音。 “很好,”山姆说。“告诉那位老绅士不用忙得出一身大汗。不着急,六-大汉子。我吃过饭了。” “你吃得早呀,先生,”拍发粉的仆人说。 “我觉得早些吃饭的话晚饭的胃口就会好些,”山姆答。 “你到巴一斯很久了吗,先生?”拍发粉的仆人问。“我以前还没有听见你的大名的荣幸哪。” “我在这里还没有出过什么大风头,”山姆接过去说,“因为我和别的几位时髦人物是昨天夜里才到这里的。” “这是个好地方,先生,”拍发粉的仆人说。 “好像是的,”山姆说。 “愉快的交际界,先生,”拍发粉的仆人说。“很讨人欢喜的仆人们,先生,” “我想他们是,”山姆回答。“是一种殷勤的、坦白的、不随便对人说什么的人。” “啊,的确是这样的,先生,”拍发粉的当差说,把山姆的话认为是很大的恭维。“的确是这样的。你闻不闻鼻烟,先生?”高个儿当差问,拿出一只小鼻烟壶,盖上有一个狐狸头。 “我不能不打喷嚏,”山姆答。 “那是不容易的,先生,我承认,”高个儿当差说。“慢慢地来,先生。咖啡是最好的实习。我用咖啡用了很久。它是很像鼻烟的,先生。” 这时候,铃声刺耳地响了一阵,使得拍发粉的当差很没有面子地不得不把狐狸头塞进口袋,并且带着卑屈的脸色连忙到班顿先生的“书房”里去。顺便说一句,我们知道,往往有这样的人,尽管是既不会看书,又不会写字,但是却非要把后面的小客厅叫作书房! “这是回信,先生,”拍发粉的当差说。“恐怕你会觉得它大得太不方便了。” “没有关系,”山姆说,拿了那封内容很少的信。“我的虚脱的身体正好吃得消。” “我希望我们再见,先生,”拍发粉的当差说,搓着手,跟着山姆走到门口的台阶上。 “你客气得很呀,先生,”山姆答。“现在,别把你累坏了吧;那才是好人罗。想想你对社会的责任,别工作过度,伤了身体。为了你的伙伴们,努力使你自己安静下来吧;想想那对你会是多么大的损失!”说了这些令人感动的话,山姆就告辞了。 “一个非常古怪的青年人,”拍发粉的当差说,带着显然摸不透山姆的眼光目送着他的背影。 山姆默默无语。他霎霎眼睛,摇摇头,微微一笑,又霎霎眼睛;脸上带着似乎碰到什么使他非常开心的事的表情,高兴地走掉了。 正好在当天晚上八点钟之前二十分钟,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掌礼官,在会议室的门口从他的双轮马车里出来了,还戴着同样的假发,同样的牙齿,同样的眼镜,同样的表和图章,同样的戒指、衬衫别针和手杖。他的外表上唯一看得出的变化是他穿了一件更浅的浅蓝色的、用白色丝质村里的上衣:黑色的紧身裤、黑丝袜、黑舞鞋和一件白背心,还有就是,既使可能的话,可能更香了一点。 这样打扮了的掌礼官,为了严格履行他的非常重要的职务的重要责任,站在房间里招待大家。 巴一斯挤满了人,与会者和花六便士来喝茶的人,成群地拥来,舞厅里,长方的牌室里,八角形的牌室里,楼梯口上,过道里,嘈杂声十分使人迷醉。衣服沙沙作响,羽毛摇晃着,灯光闪耀着,珠宝闪烁着。有一片音乐声——可不是四组舞的乐队奏的,因为那还没有开始;却是轻盈的小脚步的音乐,时而带着一声清脆的欢笑——笑声低而温雅,但是非常悦耳:女性的声音大都如此,不论是在巴斯或是在别的地方。由于愉快的期望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四面八方闪烁着;无论你向哪里一看,都看得见美丽的身材从人群中优雅地穿过,刚刚消失,就有另外一个来接替,也是同样地美丽迷人。 茶室里,徘徊在那些牌桌周围的,是好多古怪的老太太和老态龙钟的老绅士,在讨论着张家长李家短之类的闲话,那种显然津津有味的样子充分说明了他们从这种事情上获得的快乐达到了何等的程度。羼杂在这些集团之中,还有三四个撮合婚姻的妈妈们,她们好像完全被她们所参加的谈话吸引住了,但是并没有忘记时时向她们的女儿们心焦地斜着眼看一眼,女儿们呢,她们记得慈母的教训,要充分利用青春,已经开始了她们的初步的卖弄风情:失落围巾、戴上手套、放下杯子、等等;固然都是微枝末节,可是在熟能生巧的实践家做来,很可能获得惊人的效果。 一群群年轻的家伙徘徊在靠门的地方和远端的角落里,表演他们的种种自鸣得意和愚笨的行径;用他们的蠢相和自满叫附近的所有的人好笑,却仍快快乐乐地自以为他们是大家所称赞的对象;至于这种赞美,那是一种聪明而仁慈的施予,没有一个好人会反对的。 最后,那些坐在后排的一些板凳上,并且早已把那里占下来作为晚会的座位的,是几个过了大关口的未婚的女士们,她们不跳舞,因为没有舞伴,也不打牌,因为怕坐下来之后成为无法挽救的单独一个人;因此,她们是在可以骂一切人而不必反省的那种有利地位。简单说,她们能够骂一切人,因为一切人都在场。那是一种愉快和豪华的场面,有的是穿戴华丽的人们、漂亮的镜子、撒了滑石粉的地板、多枝烛台和灿烂的蜡烛;而在这场面的一切处所里沉静而温柔地从这里滑到那里,对这一伙人谄媚地鞠躬,对那一伙人熟识地点头,对全体则是极为满意地微笑着的,正是衣饰华丽的安其洛-西鲁斯-班顿老爷,司仪的官儿。 “到茶室去。请用你们的值六便士的茶吧。他们放了点热水,就叫做茶。请喝罢,”道拉先生大声说,指引着挽了道拉太太的手臂走在他们这伙前头的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就走进茶室去;班顿先生看见了,慌忙像螺丝旋子似的从人群里钻过来,狂热地欢迎他。 “我的好先生,我感到极大的荣幸。巴一斯有幸。道拉太太,你令会场生色了。我庆贺你戴着如此的羽毛。有味儿!” “到了些什么人吗?”道拉怀疑地问。 “什么人!巴一斯的精华。匹克威克先生,你看见那位带纱帽的太太吗?” “那位胖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地问。 “别响,我的好先生——在巴一斯没有人是胖的或者老的。那位是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 “是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何以见得,”掌礼官说。“别响。挨近点儿,匹克威克先生。你看见那位走过来的穿着很高雅的青年人吗?” “是那长头发、额头很小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正是。巴一斯现在最富有的青年人。麦丹海德爵爷公子。” “你的话当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你随后就可以听见他说话了。匹克威克先生。他要对我说话的。和他在一起的另外一位绅士,穿浅红色小背心,留黑胡子的,是克鲁希顿大人,他的挚友。你好吗,爵爷?” “热喜(死)了,班顿,”爵爷说。 “很暖呵,爵爷,”掌礼官答。 “很热呀,”克鲁希顿大人表示赞同。 “你看见爵爷的邮车没有呀,班顿?”片刻之后克鲁希顿大人这样问;在那间隔的时间里,麦丹海德小爵爷想把匹克威克先生凝视得不知所措,克鲁希顿先生在思索什么话题是他的爵爷非常爱谈的。 “啊呀,没有见过,”掌礼官回答说。“一辆邮递车!多好的想法!有——味儿!” “我的脑(老)天爷!”爵爷说,“我以为每个轮(人)都看见过那辆新邮车了;那喜(是)戏(世)上用轮鸡(子)跑的东希(西)里头最精巧、最漂亮、最优美的了——油了红颜色,带奶油色的斑点。” “有一只真正的信箱,样样俱全,”克鲁希顿大人说。 “前面有个晓晓(小小)的座位,装了铁栏杆,预备开车鸡的轮坐的,”爵爷接着说,“有一天早上我开着它香(上)布列希(斯)托尔,我穿着红香衣,有两个当差的在后面离我约有一哩;真是见鬼,那些轮都从草棚鸡里跑出来,拦住我的路,问我喜不喜(是不是)邮政局的。” 对于这件趣事,爵爷笑得非常开心,听的人当然也是。随后,麦丹海德爵爷把手臂挽住那位谄媚的克鲁希顿先生的手臂,走开了。 “快活的青年人阿,那位爵爷,”掌礼官说。 “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淡漠地回答着。 舞会开始了,必要的介绍都作过了,一切准备手续都布置好了,安其洛-班顿又找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带他到牌室去。 他们刚走进去,那位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和别的两位旧派打扮,爱打惠斯特的女太太正在一张空着的牌桌旁逡巡;他们一看见安其洛-班顿护卫之下的匹克威克先生,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他正是她们所需要的可以凑成一局的人。 “亲爱的班顿,”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说,哄小孩似的声调,“给我们找一个可爱的人来凑成一局吧,好吗。”碰巧匹克威克先生这时正看着别处,所以那位夫人就朝他点点头,富于忠情地皱皱眉头。 “夫人,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肯定是非常高兴,我相信的,有——味儿哪,”掌礼官说,知道那个暗示。“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这位是史纳方纳夫人——这位伍格斯比上校夫人——那位波洛小姐。” 匹克威克先生对每位太太小姐鞠了躬,而且发现躲避是不可能的,就玩起了牌。[注]匹克威克先生和波洛小姐一组,对史纳方纳夫人和伍格斯比上校太太。 在发第二副牌的时候、王牌刚翻出来,有两位年轻女士匆匆走进房来,分别在伍格斯比上校太太的座位两边坐好,耐心地等这一副打完。 “喂,珍,”伍格斯比上校太太对两个女孩子之一说,“什么事呀?” “妈,我来问你,我是不是要和那个顶小的克劳莱先生跳舞,”她俩两者之中比较漂亮也比较年轻的一个在说。 “哦,上帝,珍,你怎么想得出这种事呀!”妈妈愤愤然地回答说。“你没有听说吗?他的父亲一年只有八百进款,他一死他就跟着完了?我为你害羞。绝对不要。” “妈,”另一位低声说,她比她妹妹大得多,而且非常地没有风趣和矫揉造作,“已经把麦丹海德爵爷介绍给我了。我说我是还没有订婚,妈呵。” “你是个甜蜜的宝贝,我的心肝,”伍格斯比上校夫人答,用她的扇子拍拍女儿的嘴巴子,“你是永远叫人放心的。我的亲爱的,祝福你!”说了这些,伍格斯比上校夫人极其爱护地吻了吻长女,对另外一个用警告的态度皱皱眉头,然后继续理她的牌。 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他从来没有和这样精明的三位女牌手玩过。她们厉害得要命,完全把他吓坏了。假使出错一张,波洛小姐的眼睛就像制造匕首的工厂;假使停顿下来考虑哪一张牌好,史纳方纳夫人就向椅子背上一靠,带着那种又不耐烦又怜悯的眼光对伍格斯比上校夫人微微冷笑,而伍格斯比太太一见这样就耸耸肩,咳嗽一声,好像是说,她怀疑他是不是还会把牌打出来。于是,每一副打完之后,波洛小姐总是带着阴郁的脸色和责备的叹息来盘问匹克威克先生为什么不跟着出红方块,或者为什么不先出黑梅花,为什么不垫掉黑桃,为什么不一直出红桃,为什么不连出大牌,为什么不打爱斯,为什么不配合老开,等等;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一切严重责问的答复,却完全不能说出任何理直气壮的理由;他这时早已经把打牌的窍门完全忘记了。而且有些人走过来旁观,弄得匹克威克先生神经十分紧张。除了这一切,桌子近旁还有使人分散注意力的滔滔不绝的谈话,那是安其洛-班顿和两位马丁特小姐;这两位小姐因为孤孤单单凑不成对,所以对掌礼官大献殷勤,希望找到一两个失群的伴侣。这一切再加上不断的人来人往的喧声和扰乱,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不免把牌打措了;并且牌也跟他作对;当他们在十一点十分歇手的时候,波洛小姐气坏了,立即站起身来,涕泪滂沦地坐了轿子径自回家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会齐了,他们却异口同声地坚决声明说几乎从来没有度过比这次更愉快的夜晚;大家一同回到白牡鹿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喝了些热东西镇静了一下感情,就上床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了。 第三十六章 这说的是布赖都德王子传说的可靠记载,和降临到文克尔先生身上的一件极其意外的灾难 因为打算在巴斯至少停留两个月,匹克威克先生觉得给自己和朋友们找些房子作这一期间的私寓是应该的: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们用合理的代价租到了新月街的一所房子,整房子太大,他们用不了,所以道拉夫妇就提议分租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坐间。这提议立刻被接受了,三天之内他们都住进了新寓所,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开始极其愉快地喝矿泉。匹克威克先生喝起来是很有规律的。早餐之前喝四分之一品脱,喝过了就爬上一座小山;早餐之后又喝四分之一品脱,于是爬下一座小山;而每喝过一次,匹克威克先生就用极其庄严而强有力的字句宣称他的身体好多了:这话使他的朋友们非常快慰,尽管他们以前并没有发觉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 浴室里是一个宽敞的沙龙,里面有哥林多式的[注]柱子、一个音乐池、一只大挂钟、一幅纳煦像[注],和一征金色的铭记,那是所有喝泉水的人都得拜读的,因为它呼吁他们行善有善报的善举。有一张大柜台,上面有一只大理石的花瓶似的东西,卿简从那里面抽出水来;柜台上有许多黄橙橙的没脚大杯,人们就是从这里面喝水;看着他们吞下去的时候那种坚毅和庄重的样子,是极其使人满意的。附近有洗澡的地方,有一部分人就在里面洗着;后来就有乐队奏乐,欢迎其余的人也都洗过。另外还有一个卿筒间,不健康女士和绅士们坐轮椅或车子被推进去,那些形形色色的轮椅和车子多得令人吃惊,假使有什么冒险的人走进去时脚趾的数目还跟平常一样,出来时却很可能少了几个了;还有第三个卿筒间,那是好静的人去的,因为那里没有另外两处那么乱。可以尽情的散步,用拐杖或者不用,带手杖或者不带:还有大量的活动和快乐。 每天早上,包括匹克威克先生在内的有规律的喝水的人就在哪筒间相遇,各人喝了他的四分之一品脱,于是按照保养法去散步。到了下午散步或运动的时候,却是一个团体,包括麦丹海德爵爷、克鲁希顿大人。寡居的史纳方纳夫人、伍格斯比上校夫人,以及所有的大人物,以及所有早晨去喝水的人。这之后,他们就从卿筒间走出去。或者乘车出去,或者坐了浴椅被推出去,于是又重新相遇。这之后,绅士们就上阅览室,然后,又遇到一部分人。这之后,他们就各自回家。假使夜里有戏,或许他们又在戏院相遇;假使夜里有集会,他们就在会场相遇;假使两样都没有,他们就在第二天相遇——这是一个很愉快的程序,或许稍为有点儿死板。 有一次,匹克威克先生这样消磨了一天之后,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在写日记;他的朋友们已经去睡觉了,这时候,房门上的轻敲声惊动了他。 “对不起,先生,”女房东克莱多克太太说,往里窥看:“你还需要些什么吧,先生?” “不要什么了,太太,”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我的小女儿睡了,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道,“道拉先生很好,他说他坐着等他的太太,因为预料晚会要很迟才散呢;所以我想,假使你不需要什么的话,匹克威克先生,那我就去睡了。” “请吧,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祝你夜安,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 “晚安,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答。 克莱多克太太关上门,匹克威克先生继续往下写。 日记在半个钟头之内就写好了。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用吸墨纸擦干了最,用上衣燕尾里子的下端擦了笔,打开文具盒的抽屉把它小心地放进去。那抽屉里有几张写字用的纸,上面密密层层地写满了字,圆体字的标题折在外面,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从标题上看出那并不是私人的文件,又似乎是关于巴斯的事,并且很短,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把它展开,点起大约够他看完文章的寝室蜡烛;把椅子拉近火炉些,诵读如下: 布赖都德王子的真实的传说 “不到二百年之前,在这城市的公共浴池里面,出现了一块碑,是纪念它的伟大建立者著名的布赖都德王子的。那块碑现在已经磨损了。” “在当时几百年之前,就有一种代代相传的古老的传说,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子从古雅典学到了丰富的知识回来的时候得了麻疯病,于是避开了他父王的官庭,快快不乐地同农夫和猪做伴。在畜群之中(传说里这样说),有一只面容庄严的猪,王子对于它怀着志同道合的感觉——因为它也是聪明的——这猪具有深思的和持重的风度,是一个优于它的同伴们的备生,它的哼声是可怕的,它的嘴是厉害的。王子看见这伟大的猪的面孔就要叹气;他想到他的父王,他的眼睛被眼泪打湿了。 “这聪明的猪喜欢在浓厚的湿泥里洗澡。并不是在夏天,像现在一般的猪那样洗澡取凉;即使在那古老的时代,一般的猪也是那样的(这证明文明的光辉已经开始照射了,虽然还不强。);它却是在冬季严寒的时候洗澡。它的衣服永远是那么光泽,它的容貌是那么清洁,因此王子决心要试一试他的朋友常用的那种水的净化性能。他试了。在那黑色的湿泥下面,冒着巴斯的温泉。他洗了澡,病就好了。他匆忙赶到父亲的宫庭里,给父亲请安,很快又赶回来,建造了这座城和它的著名的浴池。 “他怀着对先前友谊的所有热忱找到那只猪——但是,伤心!温泉送了它的命。它不当心在温度太高的水里洗了澡,于是这位自然科学家就没有了!它的后继者是普林尼,他也是因为渴求知识而做了牺牲。” “这只是传说。请听真正的纪实。” “几世纪以前,有一位很威武的君王,就是鼎鼎大名的鲁德-赫迪自拉斯,不列颠的国君。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他走路的时候地都震动,因为他胖得非常厉害。他的人民用他脸上的光彩取暖:因为它是那样红而亮。他的确从头到脚每一叶都是个君王。而他身段上的-数却是非常多的,因为,虽然他不很高,身围却很大,在高度方面所失的-数,他在圆周上补足了。在近代这些一代不如一代的君主们之中,若硬要找一位在若干程度上可以和他比拟的话,我说那只有可敬的科尔王。 “这位好国王有一位王后,她呢,在十八年之前,生过一个儿子,叫做布赖都德。他被送进他父亲领土之上的一所初级神学校读书,读到十岁,就托一位忠实使者照看着,派他到雅典去进一所进修学校;因为在假期里并不要缴额外的费用;而一个学生离校也不需要事先通知,因此他在雅典待了长长的八年,到临了,他的父王派了侍从长代他付了账,接他回来:侍从长办好这件差使,大受欢呼,并且马上得了年俸。 “鲁德王看见王子,也就是他的儿子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长成很好的一个青年,他立刻觉得,倘使马上叫他结婚,那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那样就可以生出小孩子来延继鲁德的光荣血种,直到世界的末日。根据这个想法,他就派遣了一个特别使节团,由那些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又没有什么获利的差使的大贵族们组成,派到邻国去,要求那个国王把美丽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同时讲述他是渴望和他的弟兄和朋友极度地推诚相爱,但是,若他们不同意这件婚事,那他出于不愉快的必要,就要侵犯他的国土,并且挖出他的眼睛。对于这话,那位国王(他是两者之中的弱者)答复说,他很感谢他的朋友和弟兄的全部好意和慷慨,他的女儿随时都可以出嫁,随便布赖都德王子什么时候来把她带去。 “这答复一到不列颠,全国都高兴得神魂颠倒。到处听不见其他的音声,只有饮宴取乐的声音——此外就是金钱的叮当声,那是为了支付欢快的典礼的开销,全是人民向国库收税员缴纳金钱的时候发出来的。这时候,鲁德王高坐在围满群臣的宝座上,感情洋溢地立起身来,命令司法长去叫人拿最好的葡萄酒和官庭乐人来:这一件‘皇恩浩荡’的事,竟由于传统的史学家的无知而归之于科尔王,在那驰名的诗句里对国王陛下的描写是: 要他的烟斗来抽,要他的酒壶来喝, 还要他的提琴手,三个。 为了纪念鲁德王,这显而易见是不公正的事,而且是一种不忠实地提高科尔王的功纪的事。 “但是,在一切狂欢之中,却有人在倒出浓浓的美酒时却不喝,在美妙的乐声中却不跳舞,这并不是因为一,而是全国人民都正在祝贺他的幸福,而勒紧喉咙和钱袋的那位布赖都德王子。因为这一回事,王子却忘记了外交部长具有为他恋爱的无可置疑的权利,他却违反了政策和外交的一切先例,为了自己的利益已经恋爱上了一位高贵的雅典人的美貌的女子并私订了终身。 “这里,我们真正体会到文明和教养等多方面好处的一个鲜明的事例。假如王子是生在后世,他便立刻娶了父亲所选定的对象,而后拼命地努力工作,来缓和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负担。他可以用尽心思的去计划如何侮辱和怠慢使她心碎;或者,假使她用女性的精神,和意识到种种冤屈而产生的心理支持她熬过了这种虐待,他也可以想办法要了她的命,实际而可行把她甩掉。但是布赖都德王子哪一种解脱法都没有想到;因此他要求他的父亲让他私自朝见,把事情告诉了他。 “一切都管,就是不管自己的感情,那是君王们的由来已久的特权。鲁德王大发雷霆,把王冠扔到天花板,又伸手接住——因为在那时代,君主们是把王冠戴在头上,却不是藏在碉楼里的——他顿脚,捶额头,奇怪他自己的骨肉怎么会反抗他自己,后来,他叫来了卫士,命令王子立刻到一座很高的角楼去坐禁闭:这是古代的君王们在儿子们的婚姻倾向跟他们自己的不是同一角度的时候通常采用的对待儿子的办法。 “布赖都德王子在高高的角楼里被关了大半年,他的肉眼前面除了一堵石墙没有别的,他的精神的视线之前也只有长期的囚禁,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盘算起逃走的办法,经过几个月的准备,终于达到目的;自己跑了,却体贴入微地留了一把餐刀在他的狱卒的心里,因为要不然那可怜的家伙(他还有家庭)就要被认为暗中参与他的越狱而受到暴怒的国王的处死。 “儿子的逃跑使国王念怒若狂。他不知道向谁来发泄悲伤和忿怒才好,幸而想起了把他儿子带回国的侍卫长,于是免掉了他的年俸。同时也割掉了他的头。” “同时,年轻工子化装好,自己在他父亲的领土上流浪,在千辛万苦中是由于对那位雅典姑娘怀着的甜蜜的思念而获得鼓舞和支持,她是他受到这种疲惫的苦难的无辜祸首呵。一天,他在一个乡村停下来休息;看见草地上在进行着快乐的舞蹈,快乐的面孔来来去去,就鼓起勇气问一个站在他附近的纵酒狂欢的人,这样作乐是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陌生人,’他回答说,‘不知道我们的国王最近发的布告吗?’” “‘布告!不清楚。什么布告?’王子回答——因为他都是走的偏僻的小路,所以不知道大路上的事情。” “‘嘿,’那个农民答,‘我们的王子愿意娶的那个外国女人已经嫁给她本国的一个贵族了;国王宣布了这件事,并且叫大家共同庆祝;因为现在布赖都德王子当然要回去娶他父亲所选定的人了,据说她漂亮得像正午的太阳呢。祝你健康,先生。国王万岁!’” “王子不再听下去。离开了那里,跑进附近一座森林的最丛密的深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日以继夜,在烈日之下,也在冷冷的惨淡的月光之下;经过正午的干燥,也经过深夜的湿冷;在晨曦的灰暗光线之中,也在晚霞的红光之中。他本来是想往雅典去的,但现在却完全不在意时间和目的了,糊里糊涂地迷了路来到了巴斯。 “那时候还没有巴斯这城市。那里是荒无人烟,根本不会有巴斯这个地区的名字,但是却有那高贵的国土,有那连绵的山丘,有那静静地流着,流向远方的美丽的河水;还有那高耸的山岭,像苦难的人生一样,远远地望去,一部分被早晨的迷雾遮掩住,失去崎岖险峻的气势,却好像是非常温柔了。王子被这景象的柔美所感染,颓然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用泪水来没洗他的肿胀的脚。 “‘啊!’不幸的布赖都德说,合着双掌,悲伤地抬头仰望着天空,‘但愿我的流浪生活在这里终结吧;但愿我用来悲悼寄托错了的希望和遭到鄙弃的爱情的这些感恩的泪水,从此永远和平静谧地流吧!’” “这愿望被神灵听到了。那是异教徒的信奉神灵的时代,常常人们一说,这种神道就会接受他们的持词,而且非常迅速,有些时候竟是极其粗暴。大地在王子的脚下裂开了;他陷进了裂口;而那裂口马上又在他头上永远闭拢了,只留了他的热泪从地底下流出来的一个泉眼,而从此以后它就永远从那里迸流而出。 “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到了现在,许许多多在伴侣上失望的年长的女士们和绅士们以及差不多同样多的急于获得伴侣的年轻的男女,每年都到巴斯来喝这眼泉水,由这里面获得许多力量和安慰。这对于布赖都德王子的眼泪的功德是一种最崇高的赞誉,也是这个传说的真实性的最有力的证明。” 匹克威克先生读完这篇小小的手稿之后困倦地打了几个呵欠,小心地又把它折好,放回了抽屉里,于是带着显得极度疲倦的身躯点着了卧室蜡烛,缓缓的走上楼去睡了。 他按照惯例在道拉先生的门口停住,敲门说声晚安。 “啊!”道拉说,“要去睡觉吗?我但愿已经睡着了。阴凉的夜。在刮风。是吗?” “风很大,”匹克威克先生说。“晚安。” “晚安。” 匹克威克先生疲倦进了卧室,道拉先生重新坐在火炉前面的椅子上,为了实践他的盲目许下的诺言,坐着等他的妻子回家。 比坐着等人更难过的事恐怕是太少了,尤其是那被等待的人是去参加什么无聊晚会的。你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在他们那方面时间过得有多快,而在你这方面却拖得如此之慢;你越这样想,你觉得他们快回来了的希望就越微弱。况且,时钟的的答答走得那样响,在你独自一人坐着的时候,就仿佛身上穿了蜘蛛网做的贴肉衣服。刚刚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你的右膝,然后这种感觉很快又去刺激你的左膝。你刚变换了坐的姿势,那种感觉又很快上了你的手臂;你坐卧不安地把四肢扭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的时候,你的鼻子上突然又犯了这毛病,于是你就去揉鼻子,仿佛把它揉掉——无疑你是会探掉的,假使你能够这样做的话。眼睛呢,也不过是一种负担,你尽在睡眼蒙胧地剪掉一根烛芯,而另外一根却又一时半长了。由于这些,以及许多其他伤脑筋的不大不小的麻烦,使得夜深人静地枯坐成了一桩绝对不令人愉快的事情。 这正是道拉先生现在的意愿;他坐在火炉跟前,老实说对于使他不能睡觉的所有参加晚会的没人性的人怀着莫大愤慨。甚至想到因为自己在傍晚的时候觉得头疼所以才打算留在家里,也没有使他的心情好过一点。最后,打了几次盹,把头向火炉围栏冲了好几次又及时地缩了回来才免得脸上打上烙印以后,他就决定躺到后房的床上去考虑考虑——当然不是去睡觉。 “我是个睡死觉的人,”道拉先生躺上床之后说。“我必须醒着才行;我想我在这听得见敲门声的。我想是的。我听见守夜的人哪。他在走着。可是现在声音却模糊些了。模糊了一点点。他转弯了。啊!”道拉先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转了那要转没转、逡巡了好久的弯,深深地睡去了。 时钟才破了三点,一顶轿子忽然刮到新月街来了,里面就是道拉太太:两个轿夫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他们一路上为了使身体保持着垂直的姿势已费了很大的事,更不用说还要抬着轿子了;但是在那一带高地上和在新月街上,风刮得如此凶,像是要把路上砌的石子也卷起来似的,风的狂怒极为可怕。所以他们非常乐意地放下轿子,在大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他们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人来。 “佣人们在帕普斯的怀里了,我想,”矮轿夫说,把手伸到拿着火把照路的孩子的火把上去烘。 “我希望他捏他们一把,使他们快点醒过来,”高个儿说。 “再敲敲吧,好吗?”道拉太太在轿子里喊。“请你们再敲两三次。” 矮胖子是很愿意尽快地把这工作做完的;所以他就站在台阶上敲了四五次极其惊人的双响,分开来就是八下或者十下之多:同时那高个儿就走到路当中,抬头看窗子里是否有灯光。 没有人来。依旧是一片寂静和黑暗。 “唉呀!”道拉太太说。一你一定要再敲敲,请你。” “是否有门铃呀,太太?”矮轿夫说。 “有的,”拿火把的孩子插嘴说,“我一直在拉着呢。” “就一个把手了,”道拉太太说,“线断了。” “我但愿断了的是这些佣人的脖子,”高个儿咆哮说。 “我要麻烦你们再敲门了,对不起,”道拉太太非常有礼貌地说。 矮胖子又敲了几次,没有产生一点儿效果。高个儿非常不耐烦了。就上去代替了他,断断续续地两下两下地大敲起来,像个发疯的邮差。 终于,文克尔先生开始梦到在一个俱乐部里开会,会员们不很听指挥,因此主席不得不大敲桌子来维持秩序;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梦到一个拍卖行,里面也没有人开价竞买,拍卖的人什么都自己买进;最后,他开始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敲大门。为了弄个明白,他安静地在床上逗留了十分钟的样子,听着;他数到三十二三下,觉得很够了,于是深信自己是非常清醒的。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门环继续响下去。 文克尔先生跳下床,根本想不出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匆匆穿上袜子和拖鞋,把睡衣裹在身上,借着火炉的微火点着一支扁蜡烛,连忙跑下楼去。 “终于有人来了,太太,”矮轿夫说。 “我愿意在他后面用小锥子戳他一下,”高个儿唠叨说。 “谁呀?”艾克尔先生喊,解着链条。 “别尽站着问问题了,你这铁脑袋的东西,”高个儿很鄙夷地回答说;以为问的人一定是佣人:“快点开门。” “开呀,赶快,木头眼皮子的人,”另外一个加上这一句,作为鼓励。 文克尔先生似睡非睡的、呆板地听从了命令,把门开了一点向外窥视。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小孩子手里的火把的红光。他被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吓了一跳,认为也许是房子失了火,就连忙把门敞开,把蜡烛举过头顶,焦急的注视着前面,弄不大清他所看见的是轿子还是救火车。一刹那,刮来一阵狂风;蜡烛被吹熄了;文克尔先生觉得身不由己地被推到台阶下去;门也被吹得砰的一声紧闭了。 “唔,年青人,你这下子可好了!”矮轿夫说。 文克尔先生从轿子窗户里看见一张女人的脸,连忙转过身来,用力的扣打门环。并且疯狂的喊轿夫把轿子抬走。 “抬走,抬走,”艾克尔先生喊。“有人从别处的房子里出来了;让我躲进轿子里去。把我藏起来——帮我一下。” 他冷的一直在抖;而每次举手打门环的时候,风就把他的睡衣吹得惨不忍睹。 “那些人走到新月街来了。里面有妇女;用什么东西把我遮起来吧。站在我面前!”文克尔先生嘶叫说。但是轿夫们笑得要死,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而妇女们步步紧迫愈来愈近了。 文克尔先生最后茫然地敲了一阵门;妇女们已经只隔着几家大门了。他丢掉熄了的蜡烛——那是他一直高举在头上的——光明磊落地跳进道拉太太的轿子。 此时,克莱多克太太终于听见敲门的声音和人的叫声了;她正拖延着把比睡帽更像样的东西戴上头之后,立即赶到二楼前面的客厅里,打算搞明白是不是道拉太太回来了。她正在文克尔先生冲进轿子的时候推上了窗框,她目睹下面所进行的事情;立刻发出一声高亢而凄惨的吼叫,喊道拉先生赶快起来,因为他的太太正要和另外一位绅士私奔了。 一听这话,道拉先生突然像印度橡皮球似的蹦下床,跑到前间里,他刚到一个窗口的时候正好匹克威克先生也推开了另外一个:他们两人的眼光所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文克尔先生钻进轿子。 “守夜的,”道拉愤怒地说:“阻止他——抓住他——看牢他——关起他来,等我下来。我要割他的喉咙——给我一把刀——割一个半圆口子,克莱多克太太。我要割!”于是,这位愤慨的丈夫挣脱了尖叫着的女房东和匹克威克先生,拿了一把小小的菜刀冲上街去。 但是文克尔先生并不等他。他一听见凶猛的道拉的可怕的恐吓,就跳出轿子——完全像跳进去的时候一样地迅速——把拖鞋向街上一掼,赤脚在新月街上兜圈子跑起来,后面紧跟着道拉和守夜的人。他一直跑在前头;第二次回到门口的时候门正开着,他就跑了进去,砰的一声把门撞在道拉的脸上,上楼进了自己的屋里,锁了门,放了一只洗脸盆架、一口衣柜和一张桌子抵住它,并且收拾好了少数必需品,预备无一亮就逃跑。 道拉赶到门外面,从钥匙孔里表现出他的坚强的决心,第二天一定要割文克尔先生的喉咙;随后,客厅里起了一大片喧哗声,其中匹克威克先生的声音清晰可见,那是在积极调解;这之后,同院的人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一切又回到寂静。 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山姆到哪里去了?这问题并非不可能被人提问的。下一章我们就要说一说他的线索。 第三十七章 忠实记述维勒先生的外出,因而描写他被邀请参加的夜会;并且说到他如何受匹克威克先生之托,去办一件微妙而重要的差使 “维勒先生,”克莱多克太太说,就是在那变故多端的当天早上,“这儿有你一封信。” “那应该很古怪哪,”山姆说,“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情罗,因为我记不起我的熟人中间有人会给我写信的。” “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克莱多克太太说。 “一定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我的朋友中间才会写出一封信来,”山姆答,迟疑地摇摇头:“简直就是天翻地复,就像那青年人发病的时候说的罗。这信不会是老头子寄来的,”山姆说,看着信封上写的姓名地址。“他经常写的印刷体,因为他是从卖票房的大布告开始学写字的。这封信到底是从哪里寄来的,这真是件很反常的事。” 山姆说了这话,像许多人在弄不清寄信人是谁的时候常做的那样,看看封缄,又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又看看侧面,又看看姓名地址;然后,作为最后的确定,不妨也看看里面,也许可以有所发现。 “是用金边信纸写的,”山姆拆开信的时候说,“拿青铜色的蜡用大门钥匙的头封的口。现在且看看吧。”维勒先生于是带着非常严肃的脸色读之如下: 巴斯的仆人们的一部分优秀分子对维勒先生表达他们的敬意,并且请他光临今天晚上的友谊的晏会[注],桌上有一只煮羊腿和其他普通的配菜。晏会就席时间为九点半正。 包着这请帖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约翰-史毛卡先生,就是几天之前很荣幸和维勒先生在他们大家熟识的班顿先生家里见过面的那位绅士,现在给维勒先生奉上这份请帖。假使维勒先生可以在九点钟去看约翰-史毛卡先生,他就可以和维勒先生同去,以便加以介绍。 (签名)约翰-史毛卡。 信封上写的是寄到匹克威克先生家,给xx维勒老爷;左角上用了一对括号,里面写了“连达”[注]两个字,是给送信人的提币。 “唔,”山姆说,“这可是不是有点儿太带劲了。我倒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只煮羊腿就叫做宴会。我不懂他们把红烧的又叫做什么了。” 虽然如此,山姆并不利用时间来仔细想这个问题,径自走到匹克威克先生面前,要求允许他晚上出去。请假顺利批准。得到许可以后,山姆-维勒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就带了大门钥匙逍逍遥遥地大步向女王广场走去;他一走到那里,就高兴地看见约翰-史毛卡先生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着,把他的撒上粉的头倚在一根路灯柱子上,用一根琥珀烟嘴抽着雪茄。 “你好吗,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说,一只手优雅地挥一挥帽子,同时用祥和的态度把另外一只轻轻地挥动着。“你好吗,先生?” “唉,应该说是复元了,”山姆答。“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呀,我的好朋友?” “不过一般罢了,”约翰-史毛卡先生说。 “啊,你工作得太辛苦了,”山姆说。“我怕你太辛苦;那不行啊,你知道;你决不能放纵你那种顽强的气魄呀。” “那倒没什么,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答,“还有劣质酒的作用大;恐怕我从前实在是太放荡了。” “啊,那就是了,是吗?”山姆说:“那是不太好的毛病呵。” “可是,那种引诱,你知道的,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说。 “唉,可不是嘛,”山姆说。 “跳进社会的漩涡里了,你明白的,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说,叹一口气。 “实在太可怕!”山姆答。 “不过总是这样的,”约翰-史毛卡先生说:“假如你的命运要你过社会生活,具有社会地位,那末,别人能够挣脱的诱惑,你对它们却只有服从的份儿。” “恰恰和我的舅舅走上出风头的路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罗,”山姆说,“而这位老绅士是非常对的,因为他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喝酒喝得送了命。” 约翰-史毛卡先生听见把他和一位已故的绅士之间划上了等号,表露出非常气愤的模样;但是山姆的脸上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镇静的态度,他就变换了心思,脸色重新和善起来。 “也许我们还是去的好,”史毛卡先生说,看了看藏在很深的表袋底里的一只铜表;用一根黑色的链子把那只表提到袋口上来,带子另外一头系了一个铜钥匙。 “大概是,”山姆答,“否则他们吃喝过多,那就坏了事啦。” “你喝过泉水没有,维勒先生?”他们一同向大街走去的时候,他的同伴问。 “喝过一次,”山姆答。 “你感觉怎么样,先生?” “我觉得是心里特别地不舒服,”山姆答。 “啊,”约翰-史毛卡先生说,“你大概是不欢喜冷热矿的味道吧?” “我不太明白那玩艺儿,”山姆说。“我觉得它们有很强烈的、热熨斗的味道。” “那就是冷热矿呀,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鄙夷地说。 “得,假如是的,那也不过是一个非常没有意义的字眼,”山姆说。“大概是的吧,不过我是对于化学不太懂,所以不能说什么罗。”说到这里,山姆-维勒开始吹起口哨来,使约翰-史毛卡先生大为惊奇。 “对不起,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说,被那种极其不文雅的声音弄得痛苦不堪了。“你挽着我的胳臂好不好?” “谢谢你,你是非常好,但是我不想夺去了你的手臂,”山姆回答说。“‘我倒是欢喜把我的手放进口袋里,假使那对于你是一样的话。”山姆说了这话就继续起来,并且口哨吹得比先前更响亮得多了。 “这里走,”他的新朋友说,当他们走进一条小街道的时候,他显然放心得多了:“马上就到了。” “是吗?”山姆说,完全不因为宣布接近巴斯的优秀仆役们而有所动心。 “是的,”约翰-史毛卡先生说,“不要慌张呵,维勒先生。” “啊,不会,”山姆说。 “到那时你会看到一些非常漂亮的制服了,维勒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继续说:“大概你会觉得有几位绅士在开始有点儿傲慢,不过不久他们就会好转过来的。” “那他们可实在太好了,”山姆答。 “你知道,”约翰-史毛卡先生接着说,带着崇高的保护者的神气:“你知道,因为你是一个陌生人,所以或者他们在开始会对你有点放肆。” “不过,他们总不会很残忍吧,是吗?”山姆问。 “不会,不会,”约翰-史毛卡先生答,掏出那只狐狸头的鼻烟壶,摆出一副绅士气度吸了一撮鼻烟。“我们中间有几个可笑的家伙,他们要常说笑话的,你知道;不过你决不要过虑,决不要介意。” “我努力领教他们的好招式吧,”山姆答。 “那很好,”约翰-史毛卡先生说,收起狐狸的头的鼻烟壶,昂起他自己的头:“我帮你。”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一个小小的蔬菜水果铺子门前,约翰-史毛卡先生就先走进去,山姆跟在后面,他一落到他背后,就又故态复萌,咧开嘴巴做了一大堆最露骨、最纯粹的鬼脸,还有其他的表情,显出他正处在一种内心很愉快的、可妒羡的状态之中。 穿过蔬菜水果铺子,在它后面的一条小过道里的架子上放下了帽子,他们走进一个小小的客堂;整个富丽堂皇的场面就映进了维勒先生的眼帘。 两张桌子合拼在一起放在客堂中间,上面铺了年龄不同、洗涤的日期也不同的三四块台布,尽管这样,但仍然整理得像是一块整的。这上面放了六客或者八客刀叉。刀子的柄有些是绿的,有些是红的,还有些是黄的;而所有的叉都是黑色的,所以合起来,颜色非常耀眼。和客人数目相同的盘子放在火炉围栏后面烘干,客人们自己是在它前面烘着:其中为首的最重要的一位,好像是那个胖胖的绅士,穿了有长尾巴的鲜明的深红色上衣,鲜红色的短裤,戴了一顶翻边帽子,他背靠着火炉站着,显然是刚进来的,因为除了头上还留有翻边帽子之外,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那是他这行职业的绅士们习惯于斜举在马车顶上的。 “史毛卡,我的朋友——你的手指,”戴翻边帽子的绅士说。 史毛卡先生把他右手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和戴翻边帽子的绅士的那个小指关节扣了起来,并且说看见他身体这样好觉得心都陶醉了。 “唔,他们对我说我的气色非常好,”戴翻边帽子的人说,“而那可真是怪事哪。我在过去两个星期里每天都要跟着我们的老太婆两个钟头;假如经常看她把那件该死的熏香草色旧袍子后身的钩子钩住的那样,还不能够使任何人消沉得活不下去的话,那就不发我三个月的薪水。” 听了这话,在场的优秀分子们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一位穿着镶花边的黄色背心的绅士,对身边一位穿绿色滚边短裤的低声说,塔克尔今天晚上非常高兴。 “顺便说一声,”塔克尔先生说,“史毛卡,我的孩子,你——”其余的话都用耳语声传进约翰-史毛卡先生的耳朵里了。 “啊呀,我倒全忘记了,”约翰-史毛卡先生说。“绅士们,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勒先生。” “对不起,我挡着你烤不着火了,维勒,”塔克尔先生说,随随便便点一点头。“我想你还是不冷吧,维勒。” “一点也不觉得,火神爷[注],”山姆答。“你站在对面还觉得冷,一定是个非常怕冷的人了。他们即使把你放在休息室里的火炉围栏后面,倒可以给你省下些煤。” 这个反驳好像隐射塔克尔先生的大红色的仆服,所以那位绅士显出威严的样子有几秒钟之久,随后离开火炉,露出苦笑,说那倒不坏。 “多谢你的赞美,先生、”山姆答。“我们要逐步地搞,过会儿我们再来一个更好的。” 这时,谈话被打断了,因为来了一位穿橘黄色丝绒裤子的绅士,还跟着一位穿紫色号衣露出一大截袜子的绅士。新来的受到欢迎之后,塔克尔先生就采取了大家通过的用晚饭的提议。 卖鲜货的和他的妻子于是把那滚热的煮羊腿放在桌上,还有刺山柑酱、萝卜和马铃薯。塔克尔先生坐在主席位置。桌子的另外一头是穿橘黄色丝绒裤子的绅士。卖鲜货的戴上一双软皮手套以便递送碟子,站在塔克尔先生背后。 “哈里斯,”塔克尔先生用命令说。 “先生。”卖鲜货的说。 “你戴了手套吗?” “戴了,先生。” “那末把盖子揭开。” “是,先生。” 卖鲜货的用极卑恭的照着命令做了,并且殷勤地给塔克尔先生递上切肉刀;递刀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阿欠。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塔克尔先生生气的说。 “请你原谅,先生,”卖鲜货的回答说,“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我昨天夜里睡得太晚,先生。” “我告诉你是怎样的人吧,哈里斯,”塔克尔先生带着含有深意的神气说,“你是个粗鲁的野兽。” “我希望,绅士们,”哈里斯说。“希望不要对我严格要求,我真是非常感激你们,绅士们,因为承蒙大家的照顾,有什么附带的帮助的工作你们总推荐我,我非常感激的。我希望,绅士们,我能使你们满意。” “你不行,先生,”塔克尔先生说。“差得太远,先生。” “大家认为你是个不卖力的流氓,”穿橘黄色丝绒裤的绅士说。 “一个下流的贼,”穿绿花边短裤的绅士接着说。 “一个不可教的虾溜(下流)坯子,”穿紫色号衣的绅士说。 这些混名赐给他的时候——那是最小的暴戾行为的表现——卖鲜货的只是低声下气地鞠躬;每人都说了一些表示自己的话之后,塔克尔先生开始割切羊腿分飨众人。 这一晚的重要大事一开始,房门就突然被推开,出现了一位绅士,他穿着浅蓝色缀着铅钮子的号衣。 “违反规则,”塔克尔先生说。“太迟了,太迟了。” “不,不;实在没有办法可,”穿蓝色号衣的绅士说。“我请大家注意——是对女人献殷勤的事情——戏院里的约会。” “啊,当真,”穿橘黄色丝绒裤子的绅士说。 “是呀;真的,用名誉担保,”穿蓝色号衣的人说。“我答应了在十点半去接我们的最小的女儿,她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呱呱叫的女孩子,所以我真不忍心叫她失望。我对于在座的诸位并没有得罪的意思呵。但是,一个女人,先生——一个女人,先生,你是拗不过的。” “我开始怀疑这里面有什么花样了,”新来的人在山姆旁边坐下之后,塔克尔说。“我注意过一两次,她上下马车的时候沉甸甸地倚在你的肩膀上。” “啊,真是的,真的,塔克尔,你不能这么说呀,”穿蓝色外衣的人说。“这话是不公平的。我似乎对一两个朋友说过她是非常神圣而高尚的,她没有什么显著的原因拒绝过一两个人的求婚,不过——不,不,不,真是的,塔克尔——而且当着陌生人的面呀——那是不对的——你不能这么说。说不得,我的好朋友,说不得!”于是那穿蓝色外衣的家伙拉拉领带,理理头发,故意点点头和皱皱眉,好像还有东西藏着,如果他高兴他就可以说出来,只是为了体面而抑制着不说。 那穿蓝色衣服的人是一个淡色头发的、刚强的、不拘形式的仆役,有一种高傲的神气和一张卤莽的面孔,他一开始就引起维勒先生的特别注意;当他这样地谈论了一番之后,山姆就更想和他结识了,所以他立刻用他所特有的一贯独立的作风和他交谈起来。 “祝你健康,先生,”山姆说,“我很欢喜你所说的话,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爱的。” 穿蓝色衣服的人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仿佛他听惯了这些恭维话;但他同时也对山姆赞许地看着,说他希望和他相互认识,因为,好像一点也不用他恭维,他似乎就具有很可爱的人的素质——正是个很中他的意的人。 “你很客气,先生,”山姆说。“你是多么幸运的家伙呀!” “你说的是什么呢?”穿蓝色衣服的绅士问。 “那个小姐呵,”山姆答。“她心里清楚,她。啊,我知道嘛。”维勒先生阅了一只眼睛,连连地摇着头,那是一种使蓝色衣服的绅士的虚荣心大为满足的样子。 “恐怕你这人是一个大滑头呵,维勒先生,”那人说。 “不,不,”山姆说。“我把这奉送给你。比起我来,那更是你的道道儿呵,就好象疯牛走进胡同的时候在花园围墙里面的一位绅士对墙外面的人说的罗。” “得,得,维勒先生,”穿蓝衣服的绅士说,“我想她是看见过我的风度的,维勒先生。” “我相信那是她摆脱不了的罗,”山姆说。 “你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小小的故意呀,先生?”穿蓝衣服的受宠若惊的绅士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根牙签来。 “未必,”山姆说。“我那里是没有什么女儿,不然的话,当然我就会弄上一个了。虽然如此,我倒不认为我会跟侯爵夫人以下的人去搞什么关系。我也许会接受一个没有爵位却有一大笔财产的年轻女人,假如她拼命爱我的话;别人谈不上。” “当然谈不上,维勒先生,”穿蓝衣服的绅士说,“人是难不倒的,你知道;我们知道,维勒先生,——我们,懂得人情世故的人——晓得一身好制服迟早总会对女人发生作用的。事实上,你我之间不妨说,这种职业所以值得做,也不过是为了这样东西阿。” “正是呀,”山姆说。“是那样的,当然罗。” 这种推心置腹的对话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杯子已经在各人面前摆好了,各位绅士就在酒店没有关门之前叫了自己最欢喜的饮料。在座的人们之中最爱打扮的两位——穿蓝色的和穿橘黄色的两位——要了“冷果汁水”,但是对于其它的人,掺了水的杜松子酒似乎是最可口的饮料。山姆称那卖鲜货的叫做“忘命的恶棍”,他要了一大碗五味酒——这两件事似乎使他在那些优秀分子们的心目中大大提高了身价。 “绅士们,”穿蓝色衣服的人用十足的花花公子派头说,“我把女士们给你们;来吧。” “听呀,听呀!”山姆说。“是年轻的太太们呀。” 这时发出“秩序”的大叫声,约翰-史毛卡先生以维勒先生人会的介绍人的资格要求他听他发表一点见意,就是,他刚才所用的字眼是不适合会议习惯的。 “是哪个字眼呀,先生?”山姆问。 “太太们,先生,”约翰-史毛卡先生答,表示警告地皱了一下眉头,“我们这里不承认这种对身份的称呼。” “啊,很好,”山姆说:“那末我就修改我的话,叫他们可爱的东西,假如火神爷许可我的话。” 穿绿色花边短裤的绅士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怀疑:把主席叫做“火神爷”究竟适合不适合呢?但是大家大概相信他们自己的理由胜过相信他的,所以这个问题就没有提出来。戴翻边帽子的人呢?呼吸急促,对山姆盯了好久,还是默然,他终于认为还是不说什么为妙,因为怕要给自己惹来更坏的麻烦。 沉默片刻之后,一位穿着拖到脚跟那么长的绣花外套和护住他腿子一半的绣花背心的绅士,把他的掺水杜松子酒使劲晃了一下,经过一番很大努力之后突然站起来说,他想对大家说几句话。于是戴翻边帽子的人就说大家应该是很高兴听的,无论那位穿长外套的人想说什么。 “我现在来讲讲,绅士们,我觉得很尴尬,”穿长外套的人说,“因为我不幸只是一个赶马车的,只是作为一个名誉会员来参加这种愉快的宴会,但是我觉得不能不去绅士们——如果可以的话,我该说迫不得己——来告诉大家一件我已经知道的使人苦恼的事情;这件事可以说是我每天都念念不忘的。绅士们,我们的朋友惠弗斯先生(每人都向穿橘黄色衣服的人看看),我们的朋友惠弗斯先生辞职了。” 听到的人全都吃惊了。每人都对旁边坐的人脸上看看,然后又一致把目光转向站着的马车夫。 “你们都大吃一惊是理所当然的罗,绅士们,”马车夫说。“我不想解释造成工作上的这种不可补偿的损失的原因,不过我要请惠弗斯先生自己说一说,让羡慕他的朋友们可以作个提示。” 这建议被热烈地赞成了,惠弗斯先生就加以解释。他说他当然是愿意继续担任他所辞掉的工作的。制服是极其精美豪华,那家女性们是非常和蔼可亲,至于职务呢,他不能不说,也并不太劳累;所要求于他的主要工作是尽可能更多注意客厅窗子外面,另外还有一位绅士和他一同担任这种工作,那人也辞了职。他本来不愿意叫大家听那痛苦的和讨厌的介绍,但是既然要求他解释,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日冒失失和明明白白地说,就是,曾经命令他吃冷的食物。 这一表白在听众们胸中所唤起的愤慨是根本不可能想像的。“不要脸!”的大声叫喊,夹杂着叹气和嗤声,持续了最少有一刻钟之久。 随后惠弗斯先生接下去说,追溯上去,恐怕这种暴行还是由于他自己的容忍和随和的性格招惹来的。他清楚地记得以前有一次同意了吃咸黄油,而且,还有一次那家的人突然生病,他竟那样地忘了自己,把一煤斗的煤扛到三层楼上。他相信他并没有因为坦白说了自己的过失却被朋友们看不起;如果已经被看不起了的话,他希望最近一次对他的感情的肆意伤害作出迅速的反应,可以恢复他在朋友中间的荣誉。 惠弗斯先生的演说的反响是一片赞美的呐喊,大家用极其热烈的态度举杯祝这位有趣的殉道者健康。殉道者答谢了,提议和他们的客人维勒先生干杯,他虽然和他不是很熟识,但他既是约翰-史毛卡先生的朋友,那无论何时何地对于任何绅士社会都是一封有效的推荐信。因此,如果朋友们喝的是葡萄酒,他希望喝干满满的一杯用来表示对维勒先生的健康的祝贺;但是既然他们换口味而喝了烧酒,而每次干杯都是大杯的话也许是不便的,所以他提议干杯可以省掉。 当他的发言结束的时候,每人都从大杯子里喝一小口表示对山姆的尊敬;山姆为了祝贺自己,用构子舀了满满两杯五味酒喝掉,就作了一个简单的演说感谢。 “很感谢,我的朋友,”山姆说,用无所谓的态度舀着五味酒,“感谢这种恭维;它是如此的有来头,所以非常感人。我曾经听说过许多关于你们会议的事,但是我决没有想到你们是象我所发现的这么难得的喜欢的人。我只希望你们保重自己,决不要伤害自己的尊严;这种尊严精神走在街上的时候看起来是非常让人着迷的,我一生都喜欢看的,那时候我只有我朋友的铜头子手杖的二分之一高呢。至于那位穿着橘黄色衣服的受了压迫的牺牲者,我只能说的是,我希望他得到应该得到的好职位;在那里不再有什么冷漠来麻烦他。” 山姆带着高兴的微笑坐了下来,他的演讲受到热烈的赞赏;因此大家散会。 “唉!你的意思不是就要离开吧,老朋友?”山姆-维勒对他的朋友约翰-史毛卡先生说。 “我必须该走了,”史毛卡先生说:“我答应过班顿。” “啊,很好,”山姆说:“那就又当别论了。如果你失了约他就要辞退你了。你不走吧,火神爷?” “我要走的,”戴翻边帽子的人说。 “什么,剩下大半碗五味酒就走掉吗!”山姆说:“废话,再坐下来吧。” 塔克尔先生可经不起这种约请。他把手杖和帽子放在一边,说是为了友谊的美好,他愿意喝上一杯。 绅士和塔克尔先生是同路,所以他也被挽留下来了。五味酒喝掉一半的时候,山姆又从鲜货铺子里拿了些牡蛎;这两者的效应是如此地使人兴奋,所以塔克尔先生用翻边帽子和手杖打扮起来,对着桌子上的牡蛎壳跳起舞来:那位穿蓝衣的绅士用梳子和卷发纸做成一种机巧的乐器给他伴奏。最后,五味酒喝完了,夜也差不多亮了。他开始出发回家。塔克尔先生来到露天,立刻有一种欲望涌上心头,要躺在人行道上;山姆觉得反对他是怪可怜的,就让他照自己的意思做了。因为翻边帽子假使留在那里的话难免要弄脏,所以山姆把它压扁了戴在穿蓝衣绅士的头上,把那根大手杖也放在他手里,把他推在大门上倚着,拉了门铃,自己才静静地走回家去。 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一清早就离开,比平常早得多,穿得整整齐齐走下楼,拉铃叫人。 “山姆,”当维勒先生回应而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关上门。” 维勒先生照着做了。 “昨天夜里在这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那件事情使得文克尔先生有充分理由害怕道拉先生行凶。” “我在楼下已经听老太婆说过了,先生,”山姆答。 “而且说起来非常难过,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带着极其难看的脸色继续说,“因为害怕的原故,文克尔先生已经匆忙走掉了。” “走掉了!”山姆说。 “今天早上就离开了家,事先一点都没有和我商量,”匹克威克先生答。“而且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完全不清楚。” “他应该留在这里打出个结果才能走的呀,先生,”山姆回答说,很鄙视的样子。“解决那个道拉应该不太费事呵,先生。” “唔,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对于他的勇敢和决心也不免产生怀疑。不过,无论怎么样吧,文克尔先生是走了。一定要找到他才行,山姆——找到他带到我这里来。” “假使他不愿意回来见你呢,先生,”山姆说。 “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谁去办呢,先生?”山姆带笑问。 “你,”匹克威克先生答。 “好的,先生。” 说了这话,维勒先生就转身走出房间,随后听到街上的大门被关上的响声。两个钟头之后他回来了,就像是被分派出去办一桩最平常不过的差使似的那样镇静,带回来一个坏消息是:有一个各方面都很像文克尔先生的人当天早上乘坐了皇家饭店的马车到布列斯托尔去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激动握住他的手,“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一个无价之宝。你现在一定要去追他,山姆。” “好的,先生,”维勒先生答。 “你一找到他,马上就写信给我,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他想逃走,你就打倒他,或者把他关起来。我给你全权,山姆。” “我会很小心的,先生,”山姆答。 “你转告他,”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很激动,心情不是很愉快,并且自然是很愤慨,因为他采取了这种非常可恶的办法。” “当然,先生,”山姆答。 “你告诉他,”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他不和你一同回这个屋子,他就得和我一同回来,因为我要去亲自找他的。” “我会对他讲的,先生,”山姆答。 “你想你能找到他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焦急不安地注视着他的脸说。 “啊,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会想办法找到的,”山姆很自信地回答说。 “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末越早去越好。” 匹克威克先生这样指示了之后,就拿了一笔钱放在他的忠心的仆人手里,命令他立刻动身上布列斯托尔,去追那逃亡者。 山姆在一只毡呢行李袋里放了少数必需品,准备出发,他走到过道尽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又静静地走了回来,把头伸进客堂。 “先生,”山姆小声说。 “唔,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给我的命令我要完全理解它吧,是吗,先生?”山姆问。 “我希望你能如此去做,”匹克威克先生说。 “关于打倒这一件事,是平常那种理解吧。对吗,先生?”山姆问。 “完全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彻底是的。你认为必要的你就做。你是执行我的命令。” 山姆点头表示懂得,把头缩回门外,怀着轻松的心情出发巡礼去了。 第三十八章 文克尔先生爬出油锅,却大大方方、高高兴兴地跨进火坑 那位流年不利的绅士,不幸造成一场不简单的纷扰,用前面所叙述的那样方式打扰了新月街的居民。而自己非常惶恐和忧虑地过了一夜,于是离开他的朋友们还在沉睡的屋子,自己也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了。促使文克尔先生采用这一步骤的那种优良和审慎的心情,决不能过高地加以估价或者过于热烈地加以赞赏。“假使,”文克尔先生在心里盘算,“假如这个道拉真要(我相信他一定要)把他对我实施暴力的威胁付诸实施,那末理论我有义务叫他出来[注]。他有妻子;那妻子属于他,而且依靠他。天哪!假使我在愤怒的胡作非为之下把他杀了的话,我此后一生的心情还得了吗!”这种痛苦的考虑在那位仁慈的青年人的感情上起了那么强烈的作用,使得他的膝盖互相敲击,使他脸上流露出内在情感的恐惧的表现。他被这种思虑所欺骗,就抓住行李,偷偷爬下楼梯,尽可能轻轻地关上那扇讨厌的大门,走了。往皇家饭店走呀走的,看见一辆马车正要到布列斯托尔去;他觉得到布列斯托尔或者到别处在他全是一样,就爬上御者座,让那每匹每天要在这条路线上跑两个来回路程的马把他带到了目的地。 他在布煦旅馆开了房间;打算暂时不给匹克威克先生通信,等道拉先生的愤怒可能多少会消散一点之后再说;于是就想走出去看看这个城市,但是这里给他的印象却是一个他所见过的最污秽的地方。他观察了船坞和船舶,看了大教堂,打听了到克列夫顿去的路,按照别人的指向向那里走去。但是,正如布列斯托尔的人行道不是世界上最宽阔和最清洁的,它的街道也完全不是最直或者最不错综复杂的;文克尔先生被它们那种无数的拐弯抹角弄得胡里胡涂,四下里望着想找一个适合的铺子要打听一下道路。 他的眼光落在一所新油漆的房屋上,那房子是最近改装的,又像铺子又像住家;有一盏红色的灯挂在大门上的扇形窗户上面,所以即使那扇从前是前客堂的房间的窗户顶上没有“外科”这两个金字漾在壁板上,也足以证明那是一个行医的人的住所。文克尔先生觉得这是问路的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于是迈进放着贴了金色签条的抽屉和瓶子的铺面;他看见那里没有人,但是里面后间的门上也有“外科”的字样——这是为了不显得单调,漆的白颜色——所以他断定那是卧室,或者有人在里面的,因此他用一只半克龙银币在柜台上敲着吸引大家注意。 第一次敲过,有一种以前一直可以清楚听见的像有人用火钳和火箸之类在对打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第二次敲过,就有一个戴绿色眼镜、手里拿了一大本厚书、像是很用功的青年人静静地滑到铺子里,走到柜台后面探问来客有什么事干。 “对不起,麻烦你了,先生,”文克尔先生说,“可不可以请你指教一下——” “哈!哈!哈!”用功的青年绅士大笑起来,把手里的大书向天空一投,又趁着它落下来快要把柜台上的瓶子全打得粉碎的时候很巧妙地接住。“怪事!” 怪事,无疑的;文克尔先生看见这位医学界的绅士这种突兀的行为,甚感诧异,情不自禁地直向门口倒退,他被这种奇怪的接待搞得很莫名其妙。 “怎么,你不认识我吗?”那位医学绅士说。 文克尔先生嗫嚅地回答说他没有拜识过。 “嗨,”医学绅士说,“我还有希望哪;布列斯托尔一半的老太婆或许都要请我看病的,若我运气相当不错的话。滚吧,你这很无聊的老流氓,滚!”医学绅士的后面这句严厉的命令是对那本大书说的,他非常敏捷地把那书踢到铺子里面那一头之后,摘下绿眼镜,露着牙齿笑了一笑;原来正是过去在波洛的盖伊医院、家住兰特街的罗柏特-索耶先生。 “你不见得不是来攻击我的吧?”鲍伯-索耶先生说,非常的热情握住文克尔先生的手摇着。 “我的确不是的,”文克尔先生答,回报以压力。 “我不懂你为什么没有看见那名字,”鲍伯-索耶说,使他的朋友注意大门上用白漆漆的几个字,“索耶,前诺克莫夫。” “它们肯定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文克尔先生答。 “天啊,若我知道是你,我就会冲出来拥抱你了,”鲍伯-索耶说:“但是我拿生命起誓,我以为是收税的人。” “当真的!”文克尔先生说。 “我真以为是的,”鲍伯-索耶回答说,“我刚才要说我不在家,若你要留下什么口信呢,我一定可以转告我自己;因为他不认识我的:煤气和修路公司的人也不认识我。我想教堂收捐的人猜得出我是哪一个的,而且我知道自来水公司的人也认识我,因为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替他拔过一颗牙齿——但是进来吧,进来吧!”鲍伯-索耶先生这样唠唠叨叨地说着,把文克尔先生拉进了后房,那里坐着一位绅士,用烧红的拨火棒在火炉架上钻着小洞来消遣,这人正是班杰明-爱伦先生。 “唉,”文克尔先生说,“这倒真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件乐事。你们这个地方真好啊!” “呱呱叫,呱呱叫,”鲍伯-索耶答。“那次可贵的聚会之后,不久我就混过来了。我的朋友们给我凑了开业必需的东西;因此我穿上一套黑衣服,戴上一副眼镜,到这里来只要装出一副庄严的样子行了。” “而你的生意挺好呀,无疑的-?”文克尔先生说,很有数的样子。 “挺好,”鲍伯-索耶答。“那样好,几年之后你就可以把所有的赚头放在一只酒瓶里,用一张洋莓叶子封住它们。” “你不是说的真话吗?”交克尔先生说。“这些货品就——” “空城计啊,我的好朋友,”鲍伯-索耶说:“一半的抽屉里什么都没有,另一半是打不开的。” “胡说!” “事实——拿信誉担保2”鲍伯-索耶答,走到外面的铺面里,为了证实他的话的真实性,用劲把那些装样子的抽屉上的镀金球形把手拉了几下。“铺子里真有的东西几乎只是水蛙,而它们还是旧货。” “我确实没有想到!”文克尔先生极为惊讶地喊。 “我希望是这样,”鲍伯-索耶答,“不然装样子的用处在哪里呢,呃?但是你喝点什么呀?跟我们喝一样的吗?——好的。班,我的好人,把手伸进碗橱里,把白兰地酒拿出来吧。” 班杰明-爱伦先生微笑着点头应允,于是从他手肘旁边的壁橱里拿出一只装了半瓶白兰地的黑瓶子。 “你不冲水吧,是吗?”鲍伯-索耶说。 “谢谢你,”文克尔先生答。“现在时间还早,我倒欢喜冲淡一点,如果你没有不同意见的话”。 “一点不反对,只要你自己安心,”鲍伯-索耶答;说完就干了一杯,很津津有味的样子。“班,小壶!” 班杰明-爱伦先生从同一隐秘的地方取出一只小巧的铜壶;可以看出饱伯-索耶引以为荣,特别是因为它看上去很合乎他的业务的派头。而后,鲍伯-索耶先生从一个贴了“苏打水”的签条的有实用价值的窗座里,铲出几小铲煤,时间不长那把作生意的铜壶里的水烧开之后,文克尔先生就冲了他的白兰地;当谈话在三人中迅速展开的时候,忽然被进来的一个孩子打断了,他穿一身素净的灰色制服,戴一顶金边帽子,臂弯里挎了一只有盖子的小篮子;鲍伯-索耶先生一见他便喊,“汤姆,你这无所事是的,来。” 孩子朝这里走来。 “你把布列斯托尔的路灯柱子全倚遍了,你这懒惰的小无赖!”鲍伯-索耶说。 “不,先生,我没有,”孩子答。 “你应该是没有!”鲍伯-索耶先生说,做出恐吓的神情。“人家看见一个行医的人的伙计老在阳沟里打弹子或在马路上跳绳,不会有人来请教这种行医的人,你对于你的职业没有一点感情吗?你这卑鄙东西?你把药统统送掉了没有?” “送了,先生。” “小孩子吃的药粉,送到住了新人家的那所豪宅里,一天四餐的丸药送到腿害痛风症的坏脾气的老绅士那里,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那末带上门,看铺子去。” “喂,”文克尔先生在孩子出去之后说,“事情倒并不象你要我想像的那么坏呀。这是有一些药送出去的呵。” 鲍伯-索耶先生往铺子里膘了一眼,见都是熟人,就俯身向文克尔先生悄声说: “他把药全都送错了人家。” 文克尔先生莫名其妙,鲍伯-索耶和他的朋友大笑。 “你不懂吗?”鲍伯说。“他走到一家,拉拉铃,塞一包没有姓名地址的药在仆人手里就走。仆人把这药拿到餐室里,主人拆开来读那签条,‘药水临睡时服——丸药同前——洗涤剂照常——粉剂。索耶医师按方精密配制,’等等。他拿给妻子看——她读签条;传到仆人们手里——他们也读签条。第二天孩子走上门来:‘很抱歉——他的错误——生意太忙——好许多药要送——索耶先生致意。’名字就传开了;那就是吃医药饭的办法呀,我的朋友;上帝,老朋友,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广告。我们有一只四盎斯的瓶子已经到过布列斯托尔的一半的家庭,并且还没有完哪。 “唉呀,我明白啦,”文克尔先生说:“多妙的计划呀!” “啊,班和我想出了有许多这样的法子呢,”鲍伯-索耶很得意地回答说。“点路灯的人每周可得到十八便士,夜巡时每次走到这里就拉十分钟夜铃。我的伙计带着惊恐的神色,老赶到教堂里叫我出去,都是在唱圣诗之前,因为那时候人们没有事,只在左顾右盼。‘唉呀,’人人都说,‘什么人害急病了?来请索耶了。那个青年人的生意有多好!’” 这样泄露了医学界的很多秘密,鲍伯-索耶先生和他的朋友班-爱伦各自向椅子背上一仰,狂笑起来。他们尽情地笑够了以后,谈话转到了文克尔先生更感兴趣的问题上。 记得我们在别处暗示过,班杰明-爱伦先生喝了白兰地之后有一种很感伤的习惯。这并不是他所特有的,我们自己就可以证明,因为我们偶尔也和犯同样毛病的人打交道。而这一时期的班杰明-爱伦先生,也许比以前更容易发醉态;这毛病的原因是很简单的:他在鲍伯-索耶先生这里已经住了大约三个星期;鲍伯-索耶先生并不是善于节制的,班杰明-爱伦先生也不是很理智的,所以,在上述的整个时期中班杰明-爱伦先生只是在似醉未醉和烂醉如泥之间摇摆着罢了。 “我的好朋友,”班-爱伦先生趁着鲍伯-索耶暂时到柜台后面去施舍几条上面说过的用过的水蛙的时候说,“我的好朋友,我是非常可怜呵。” 文克尔先生表示,听了这话替他很难过,说他是否能够做点什么来减轻那位痛苦的学生的悲哀。 “你是无能为力的,我的好朋友——无能为力的,”班说。“你记得爱拉白拉吗,文克尔——我的妹妹爱拉白拉——黑眼睛的女孩子——那时候我们是在华德尔家2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文克尔,也许我的相貌会使你记起她的面孔来吧?” 文克尔先生并不需要任何东西来使他想起漂亮的爱拉白拉;而这对于他倒是幸运的,因为她的哥哥班杰明的相貌,对他的记忆力未必是一种可取的恢复剂呢。他尽力装做镇静地回答说,他完全记得那位小姐,并且相信她是健康如昔的。 “我们的朋友鲍伯是个快乐的家伙呵,文克尔,”这是班-爱伦的仅有的回答。 “很快乐呢,”文克尔先生说;不大喜欢听见人家把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 “我立意要他们成为一对;他们是天生的一对,般配的一对,文克尔,”班-爱伦先生说,很使劲地放下杯子。“那里面有一种特别的定数,我的好先生;他们的年龄相差五岁,两人都是八月里的生日。” 文克尔是太急于听听下文了,所以这个不平常的偶合之事虽然有趣,他也没有表示多大的惊异;因此,班-爱伦先生流了一两滴眼泪之后就继续说,尽管他对他朋友很尊崇,而爱拉白拉却莫名其妙地和不友好地对他表示出坚定不移的憎恶。 “我想,”班-爱伦先生下结论说,“我想是有了先人为主的爱情。” “你知不知道那对象是谁呢?”文克尔先生问,并很担心。 班-爱伦先生抓起揽火棒,用战斗的姿态挥舞,掠过他的头,对一颗想像中的头颅恶狠狠地打去,并且用很重的语气说了一句,说他但愿能够猜到是谁——那就好了。 “我要让他知道我把他怎样,”班-爱伦先生说,拨火棒又挥过来,比前回更凶狠。 这一切对于文克尔先生的感情当然是很欣慰的;他沉默了几分钟;最后鼓起勇气探问爱伦小姐是不是在肯特州。 “不,不,”班-爱伦先生说,把拨火棒放在一边,显出很肯定的样子:“我并不认为华德尔那里是适合于一个倔强的女孩子待的地方;因此,既然父母死了之后我是她的当然的保护者,我就把她带到这边来,到一个老姑母的舒适而闭塞的地方去过几个月。假如不行呢,我就带她到外国去过些时候试试看。” “啊,这位姑母是在布列斯托尔吗?”文克尔先生踌躇地说。 “不,不——不在布列斯托尔,”班-爱伦先生答,翘起大拇指突然向右肩上面一指:“在那边——那一面。但是别说出去,鲍伯来了。一个字不提,我的好朋友:一个字不提阿。” 这场谈话虽短,却引起了文克尔先生的兴奋和不安。那种所谓的先人为主的爱情使他的心发痛。他会不会就是这爱情的对象?会不会就是为了他,美丽的爱拉白拉才对活泼的鲍伯-索耶不予理采,还是他另有一位对手?他决定去看她,不惜任何代价;但是这里出现一个不能克服的阻碍,班-爱伦先生所谓“在那边”和“那一面”究竟在哪里呢,是离开三里呢,三十里呢,还是三百里呢,他一点也猜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却没有时间考虑他的爱情,因为鲍伯-索耶的回来是面包铺叫来的一块肉饼的直接的原因,于是那位绅士坚决留他一同分享。台布由一个临时女仆铺好,她的职务是做鲍伯-索耶先生的管家;第三副刀叉也向穿灰色制服的孩子的母亲那里借来了(因为索耶先生的家务的规模还有限呢),于是他们坐下来吃饭了;啤酒,照索耶先生的说法,是“装在原听里”端上来的。 饭后,鲍伯-索耶先生借来了铺子里最大的乳钵,并在那里面酿造一大杯热气腾腾的甜五味酒:他以一种非常自信而且像一位药剂师的派头,用乳杆揽和那些材料。索耶先生是个独身汉,家里只有一只大酒杯,就让给了文克尔先生,那是为了表示尊敬客人;而给班-爱伦先生用的是一只漏斗,底下塞了软木塞;鲍伯-索耶自己则用了一只敞口的玻璃器皿就足够了,那东西上面刻了许多神秘的符号,原是药剂师们配药的时候常常用来量液体药剂的。这些预备妥当之后,尝了尝五味酒,说是呗呗叫。于是约好,文克尔先生喝一杯,鲍伯-索耶和班-爱伦可以随意喝两杯,大家就很畅意也很友善地喝开了。 没有唱歌,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说那不适于他的职业,让人听了不像话,为了补偿这一损失,就尽量地说笑,而这种谈笑声却有可能而且一定会传到另一条街的尽头。他们的谈话使时间过得很轻快,使鲍伯-索耶先生的小伙计获益非浅,他平常消磨夜晚那段时间的办法是在柜台上写自己的名字,写了又擦掉,今天却一直从玻璃门上向里张望,一面看一面听。 鲍伯-索耶先生的快活很快成为狂暴;班-爱伦先生很快陷入了感伤;五味酒也几乎快喝光了;这时,孩子匆匆跑进来说,刚才有个青年女子来请索耶先生马上去看病,在隔着两条街的人家。这打断了他们的盛会。重复说了大约二十次以后鲍伯-索耶先生才听清楚这消息,用一块温布扎住头使自己清醒,等有几分成功之后,就戴上绿色眼镜出发了。文克尔先生愿意叫他等他回来的一切要求,而且他发现完全不可能和班-爱伦先生作任何可以互相理解的谈话,无论是他最关心的题目或者别的,于是转身告辞了,回布煦去。 他心神不安,爱拉白拉在他心里引起千头万绪,使他不能获得在别的情形之下分享酒杯中的五味酒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他在酒吧间里喝一杯掺上苏打水的白兰地后又走进咖啡间去,晚间的遭遇不但没有使他精神好转起来,反而使他更加沮丧与无奈。 坐在火炉前面,背朝着他的,是一位穿灰色礼服的高高的绅士;他是这间房里仅有的一个人。就拿当时那个节气说来,那是一个比较寒冷的夜晚,所以那位绅士把椅子挪开一点让新来的人看得见炉火。但是,这样一来,文克尔先生感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当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那个人体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报仇心切的和喜欢血腥杀戮的道拉的时候! 文克尔先生的第一个想法是要用劲拉一下最近便的铃把手,但是非常不幸的是把手却紧靠着道拉先生的头后面。他向那边走了一步之后又克制住自己。而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道拉先生已经连忙走开了。 “文克尔先生。请你冷静一点。不要打我,我是不会容忍的。打!决对不可以!”道拉先生说,比文克尔先生想象中的凶猛的绅士所具有的样子要柔弱些。 “打吗,先生?”文克尔吞吞吐吐地说。 “打,先生,”道拉答。“冷静一点吧。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先生,”文克尔先生说,从全身都抖着,“要我同意坐在你旁边或者对面,却没有一个侍者在场,那就一定要先获得进一步的理解才行。昨天夜里你对我进行了威胁,先生——一种可怕的威胁,先生。”说到这里文克尔先生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了,突然住了口。 “是的,”道拉答,脸色几乎和文克尔先生一样地苍白。“情形是可疑的。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敬佩你十分有勇气,你的本心是正直的。良心是无辜的。我的手伸出来了。握握吧。” “真的吗?先生,”文克尔先生说,迟疑着,不知该伸出手来,而且几乎害怕这个要求可能是骗他伸出手来好乘机抓住他,“真的,先生,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道拉插嘴说。“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侵害。当然。即使是我,也会这样的。我错了,请你原谅。和和气气。原谅我。”说了这话,道拉光明正大地硬握住文克尔先生的手,极度猛烈地摇起来,说他是一个具有极其高尚精神的人,他对他比以前更加尊重。 “那末,”道拉说,“坐下吧。告诉我一切经过吧。你怎么找着我的?你什么时候追着我来的?坦坦白白,告诉我。” “是很偶然的,”文克尔先生答,被这场会晤的意外的性质搞得非常不知所措了。“十分偶然。” “很好,”道拉说。“我今天早上醒过来。我的那些威胁话早已经忘掉了。我把那件事情置之一笑。我觉得很坦然。我这样说的。” “对谁说的?”文克尔先生问。 “对道拉太太说的。‘你真的发过誓,’她说。‘是呀,’我说。那是很冒失的话。’她说。‘不错,’我说。‘我要道歉。他在哪里?’” “谁呀?”文克尔先生问。 “你呵,”道拉答。“我下楼去了。却找不到你。匹克威克的样子很难过。摇摇头。希望不要发生行凶事件。我全明白了。你觉得受了侮辱。你走了,或许是去约一个朋友。或许是去弄手枪。‘多么高尚的精神,’我说。‘我佩服他。’” 文克尔先生咳了一声,他开始看出形势来了,就做出俨然的样子。 “我留了一个条子给你,”道拉继续说,“我说我很抱歉。我是这样呵。有件要紧的事情把我叫到这里来。他不满意。跟来了。你需要口头的解释。他是正确的。现在都过去了。我的事情也完了。明天我回去。一道走吧。” 道拉解释的时候,文克尔先生的脸色越来越显得难看。他们这场谈话开始所含的神秘性,得到解释了;道拉先生和他一样对于决斗抱着莫大的反感;简单说,这位说大话的人物正是世上最严重的胆怯鬼之一,他根据自己的恐惧来理解文克尔先生的出走,于是采取了同样的方法,小心地躲起来等一切的愤激平息下去。 当文克尔先生心里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就显出非常可怕的神情,说他完全满意了;但是同时却又表现出另一种态度,使得道拉先生别无他法,除了相信他假使没有满意,那末某种最可怕的具有毁灭性的事一定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道拉先生似乎被文克尔先生的宽宏大量的观念深深打动了;于是这两位交战者分别就寝,作了许多永久性的友谊的保证。 大约十二点半的时候,文克尔先生正在他第一阵睡眠中尽情享受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突然被房门上一阵响亮的声音惊醒,那敲声以渐增的猛烈劲重复着,他从床上跳起来,问是谁和什么事。 “对不起,先生,有个青年人说马上要见你,”卧室女侍者回答说。 “一人青年人!”文克尔先生喊。 “那是没有错儿的,先生,”另外一个声音从钥匙孔里回答说:“如果不能马上把这位有趣的青年的人儿放进房来,那他的腿就很可能比他的脸先进来罗。”青年人说了这句暗示的话后。就在房门下部的门板上轻轻踢了一脚,好像用来增加这句话的份量似的。 “是你吗,山姆?”文克尔先生问,跳下床来。 “不看见他,就想心满意足地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罗,先生,”那声音答,是断然的口气。 文克尔先生并不怎么怀疑青年人是谁,就开了门;开门的一刹那,塞缪尔-维勒先生就忙冲了进来,把门小心地从里面锁上,把钥匙谨慎地放在自己背心口袋里:于是对文克尔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说: “你是非常滑稽的年轻绅士呵,先生!” “你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呀,山姆?”文克尔先生愤愤然地问。“出去,先生,马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是什么意思,”山姆反唇相讥:“得啦,先生,这未免太够味儿了,就像那个小姐跟糕饼师傅争论的时候说的罗,因为他卖给她的猪肉饼里面全是肥肉。我是什么意思!吓,那倒并不坏哪,那倒并不坏哪。” “门已经打开了,马上离开,先生,”文克尔先生说。 “我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先生,刚好是你要离开的时候,”山姆用强硬的语气回答,并且很庄严地坐了下来,“假如我觉得有必要把你背出去呢,那当然我要比你早一点儿离开这房间了;但是请允许我表示我的一个希望,请你不要逼得我走极端,出下策:我这样说,只是引用一个贵族对一只倔强的螺蜘说的话罗,它不肯跟着一根针出它的壳子,所以他开始觉得恐怕要追不得已把它在门缝里轧碎了。”维勒先生说了这段对他来说难得这么冗长的话,就把手撑在膝盖上,目视着文克尔先生的脸,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表情,表示他丝毫没有讲着玩的意思。 “你是一个本性可爱的青年人,先生,”维勒先生继续说,用的是晓以大义的责备语气,“那么我就希望你不要连累我们的可爱的老头子吃尽千辛万苦,在他决心一切都要贯彻原则的时候。你比道孙坏得多,先生;至于福格,我认为比起你来,他还是天生的安琪儿!”维勒先生在每个膝头上拍了一下强调地说出这种感想之后,就带着很鄙夷的神情抱起两臂,向椅子背上一靠,仿佛在等候罪犯的申辩。 “我的好人,”文克尔先生说,伸出一只手来;他说话的时候牙齿互相敲击着,因为他在维勒先生大发宏论的期间一直是穿睡衣站着的,“我的好人,我尊敬你对我的优秀的朋友的忠诚,而我增加了对他的不安真是非常难过的。握我的手,山姆,握!” “唔,”山姆说,有点愠怒,但是同时把文克尔先生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地握着摇了摇:“唔,你原来应该这样的。我高兴看到你是这样的;因为,只要我有办法,我不愿意让他受任何人的欺负,就是这样。” “当然了,山姆,”文克尔先生说。“握个手!现在去睡吧,山姆,明天早上我们再谈吧。” “我非常抱歉,”山姆说,“但是现在我不能去睡。” “不去睡!”文克尔先生重复山姆的话。 “不,”山姆说,摇摇头,“不能去睡。” “你不是说今天夜里你就要回去吗,山姆?”文克尔先生大吃一惊地反问。 “不,除非你愿意回去,”山姆答:“不过我决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半步,东家的命令是绝对要做到的。” “瞎说,山姆,”文克尔先生说,“我一定要在这里耽搁两三天;还有,山姆,你也要留着,帮助我想办法跟一位小姐见见面——爱伦小姐,山姆;你记得她吧——我在离开布列斯托尔之前一定要见见她。” 但是山姆对于这些主意的答复只是极其坚决的摇摇头,用力地回答说,“不行。” 然而,经过文克尔先生极力争辩一番后,并且把和道拉相遇的事情详细说明之后,山姆开始动摇了;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其主要条件如下: 山姆可以退出,让文克尔先生不受到打扰,独占他的房间,但是他要让山姆把房门从外面反锁起来,带走钥匙;以便万一有火警或者什么意外的话,可以立刻打开房门。第二天清早就要写一封信给匹克威克先生,由道拉转交,要求他同意山姆和文克尔先生留在布列斯托尔进行已经谈过的那件事,并且要他马上复信交下一班车寄来;如果得到同意,这两位仁兄就会留下来;如果不呢,一收到回信便立刻动身回巴斯。最后,文克尔先生要自己知趣,发誓不采取跳窗子。爬火炉架之类的手段逃跑。缔结好了这些条款之后,山姆就锁上门走了。 他快要到楼下的时候,忽然他停住脚,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来。 “我把打倒这一层完全忘掉了,”山姆说;转过半边身来。“老板明明说那是要做到的;我真是笨得要死!不要紧,”山姆又说,高兴起来,“无论如何,明天总会办到的。” 维勒先生这样一想,显然安慰得多了,于是又把钥匙放进口袋,不再想什么地走下楼梯,而不久就和住在这里的其他人们一样入了梦乡。 第三十九章 塞缪尔-维勒先生被托付了爱情的使命,前去执行;结果如何,下文分晓 第二天一整天,山姆紧紧守着文克尔先生,下了决心一刻也不让眼光离开他,直到从源头那里另外来了指示。文克尔先生虽然对于山姆那种严密的看守和高度的警戒很不乐意,但是他觉得与强硬反对而冒着被人用武力带走的危险相比,还是忍受的好;至于用武力,维勒先生已经不止一次地强烈暗示过,那是严格的责任感促使他也许要采取的行动方针。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马上注意到道拉带去的信,因而加以阻止的话,毫无疑问,山姆是会把文克尔先生捆了手脚弄回巴斯,这样来很快地平息他的疑惑。简单说,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自己走进了布煦旅社的咖啡室,带着微笑,使山姆大为放心地对他说,他做得非常对,现在不需要再警戒了。 “我想想还是亲自来的好,”匹克威克先生在山姆替他脱下大衣和旅行围巾的时候对文克尔先生说,“在同意山姆做这件事之前,要弄清楚你对于那位小姐的确是十分热烈和认真的。” “认真的,从我心坎里——从我灵魂里!”文克尔先生非常有力地回答说。 “记住一定要记住,”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里放着光,“我们是在我们优秀的和殷勤款待我们的朋友家里遇到她的,文克尔。轻浮地、没有适当考虑到玩弄那位小姐的感情,那是一种不好的报答。那我是不准的,先生——我是不允许的。’” “我没有这种意思,的确,”文克尔先生热情地喊。“这事我好好地考虑了好久了,我觉得我的幸福是和她连结在一起的。” “那就是我们所谓的包在一个小包里面罗,先生,”维勒先生插嘴说,和蔼地微笑一下。 听见这个打岔,文克尔先生有点板起脸孔了,匹克威克先生呢,愤怒地要求他的仆人不要拿我们天性中的一种最好的感情来开玩笑;对于这,山姆回答说,“如果他早知道的话,他是不会的罗;不过这一类的东西这么多,所以当他听见提到它们的时候,简直弄不明白哪些是最好的了。” 文克尔先生于是详细叙述他自己和爱拉白拉的哥哥班-爱伦之间讲过的那一段事情;说他的目的是拜访一下那位小姐,把他的热情正式加以宣布;并且说,他根据班的某些不清楚的暗示和自言自语,相信她现在被幽禁的地方一定就在冈子附近。而这就是他对这问题具有的全部消息或者疑惑。 既然有这渺茫的线索可以指导他,就决定让维勒先生第二天早上出发去找,同时也商量好了,对于自己的力量信心不足的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要在市上逛逛,偶尔出其不意地走到鲍伯-索耶先生那里,希望碰巧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关于那位小姐下落的一点儿消息。 因此,第二天早上山姆就出发去寻找了,希望虽然非常渺茫,而他却决不会沮丧;他不断地走过一条街又走上另外一条街——我们本来要说他走下一条坡子又走上一条坡子,不过在克列夫顿却全是上坡路呢——他没有遇着任何东西或任何人能给他正在进行的问题一线最微弱的光亮。在马路上溜马的马夫们,在小路上带孩子们散步的保姆们,山姆同他们交谈了很多;但是无论从前者或从后者都不能引出和他费尽心机探问的目的有一点联系的东西。许多人家都有年轻的小姐,其中的大部分按照男女仆人乖觉的怀疑都深深眷恋着什么人,或者是充分准备如此,只要一有机会。但是这些小姐里面却没有个爱拉白拉-爱伦小姐,所以山姆所得到的智慧还是跟原来的完全一样。 山姆在冈子上迎着强烈的风挣扎着前进,纳闷在这个地方是否永远需要用两只手按住帽子;他走到一个树木成荫的偏僻处所,在那一带零零散散地散布着一些外表上显得很安静和隐蔽的小别墅。在一条无路可通的长而黑的小径尽头,马厩的门外面有一个穿便服的马夫在闲逛,显然还自以为是用一把铲子和一辆手推车在做什么正经事一样。这里我们不妨说一句,我们看见的在马厩附近偷懒的马夫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或多或少地成了这种奇怪幻觉的牺牲者。 山姆觉得不妨和这个马夫谈谈,正如和任何别的马夫谈谈一样,况且他走得很累,在小车的对面正好有一块很大的石头;所以他大步走上小径,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用他所特有的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谈开了。 “早上好,我的老朋友,”山姆说。 “下午好,你是说下午吧,”马夫答,愠怒地斜眼看了山姆一眼。 “你很对,老朋友,”山姆说:“我是说下午呢,你好吗?” “嗯,见了你我倒丝毫没有觉得更好一点呢,”坏脾气的马夫回答。 “那倒反而奇怪了——奇怪,”山姆说,“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很高兴,而且简直是这么兴高采烈,叫人见了你心里非常舒服哪。” 愤怒的马夫听了这话,似乎更不高兴了;但那却不能够影响山姆,他马上带着很焦急的脸色问他,他的主人是不是叫华卡。 “不是,”马夫说。 “也不是布朗吧,我想?”山姆说。 “不是。” “也不是威尔孙?” “不,也不是,”马夫说。 “唔,”山姆答,“那末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他有和我认识的荣幸,然而他却没有。你不用为了客气守在这里,”马夫推起小车,打算关上园门的时候山姆说。“用不着多礼呵,老朋友;我会原谅你的。” “我可以敲掉你的脑袋,为了半个克朗,”愤怒的马夫说,把园门的一半闩上。 “凭这个条件你可办不到,”山姆回答说。“它至少值你一辈子的工钱,还算便宜的哪。替我在里面问候问候。教他们不要等我吃饭,告诉他们不要操心留什么饭,因为等我来的时候会冷的。” 那愤怒起来的马夫咕噜说他怀着伤害什么人的愿望,作为答复;但是他没有干什么就走了:怒冲冲地砰的一声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完全不理睬山姆要他走之前留一把头发的要求。 山姆继续坐在大石头上想怎么样做才好,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要敲遍布列斯托尔周围五哩之内的大门:每天敲这么一百五十家或者二百家,企图用这方法来找爱拉白拉小姐,但是,这时候,突然之间,“偶然”给了他即使在那里坐一年也找不到的东西。 他坐在那里的那条小径,里面开着属于三四家的三四个园门,那几家人家虽然是分门别户的,不过它们之间只隔着一座花园。花园大而长,种植了许多树木,所以屋子不但离得很远,而且大部分几乎是被这得看不见的。在那马夫进去的园门过去的一家的园门,外面有一个垃圾堆,山姆用眼睛看着它,脑子里却一心在想着他现在这个任务的困难,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仆走到小路上来抖落卧室地毯的灰尘。 山姆正一心一意地想心事,所以很可能他只抬头说一句她的身材长得非常漂亮也就算了的话,可是他看见没有人帮她的忙,而那地毯似乎太重,她难以独自胜任,因此深深地激起了他那豪爽的心情。维勒先生是具有他自己所特有的豪爽精神的绅士,所以他一看到这种情形,匆忙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向她走去。 “我的亲爱的,”山姆说,用很尊敬的态度轻轻走过去,“如果你一个人抖这些地毯的话,你会把你的漂亮身体搞得不像样了。让我帮你的忙。” 那位害羞地装做不知道有一个男子在附近的年轻女士,听见山姆说话的时候转过身来——无疑是要拒绝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种提议(确如她以后所说的)——可是她任何话都没有说,却吃惊地倒退一步,发出一声半遏制住的叫唤。山姆几乎也是同样惊讶,因为他看出那漂亮女仆正是他在圣范伦泰节选中的情人,纳普金斯先生家的美丽女仆。 “啊,玛丽,我的爱!”山姆说。 “嗳唷,维勒先生,”玛丽说,“你可把人吓坏了!” 山姆对于这句埋怨没有作语言的回答,我们也不能够确切地说他究竟作了怎样的回答。我们只知道过了一小会儿之后玛丽说:“嗳呀,不要这样,维勒先生!”还有就是再前一会儿他的帽子落在地上了——根据这两个动作看来,我们不妨说他们接过一次吻;或者不止一次。 “呃,先生,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呀?”玛丽在那受到阻止的谈话恢复了的时候说。 “当然是来找你的罗,亲爱的宝贝。”维勒先生答;让他的感情战胜他的诚实一次。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玛丽问。“谁会告诉你我到伊普斯威契别人家干活了,而他们后来又搬到了这里呢?谁能够告诉你呀,维勒先生?” “啊,可不是吗?”山姆说,做了一个狡猾的表情,“那真是一个问题呵。谁告诉我的呢?” “不是麦士尔先生吧,是吗?”玛丽问。 “啊,当然不是,”山姆答,严肃地摇一摇头,“不是他。” “那一定是厨娘,”玛丽说。 “当然一定是的罗,”山姆说。 “啊,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事情!”玛丽叫。 “我也是的啊,”山姆说,“但是玛丽,我的爱——”说到这里山姆的态度显得极端地多情了——“玛丽,我的爱,我手上还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办呢。我的东家有一个朋友——文克尔先生,你还记得他吧。” “那个穿绿色上衣的吗?”玛丽说。“是呀,我记得的。” “唔,”山姆说,“他害了可怕的相思病,弄得昏头昏脑,死去活来了。” “天呀!”玛丽插嘴说。 “是嘛,”山姆说:“不过只要我们能够找到那位小姐,那就都不要紧了;”于是山姆忠实地叙述了文克尔先生目前的情况——并且时时离开本题扯了许多有关于玛丽的美丽的话题,和自从他从上一次看见她以来所体验到的说不出的苦楚。 “嘿!”玛丽说,“像他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 “当然罗,”山姆说,“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将来谁也不会看到;而现在弄得我走来走去像个流浪的犹太人——这种古怪家伙你也许听说过的罗,玛丽,我的爱,他永远想跟时间比,从来不睡觉——为了找这个爱拉白拉-爱伦小姐。” “什么小姐?”玛丽说,大吃一惊。 “爱拉白拉-爱伦小姐,”山姆说。 “我的老天爷!”玛丽说,指着那坏脾气的马夫随手关上的园门,“就是那一家呀;她在里面已经住了六个星期了。那是一天早上,家里人都没有起床的时候,那个上手女仆,也是侍女,在洗衣房那边告诉我的。” “什么,就在你们旁边的那一家?”山姆说。 “就在紧旁边嘛,”玛丽答。 维勒先生听见这个消息非常激动,以致绝对需要抱住这个告诉他消息的美人儿,才能支持得住;在他们之间经过了诸种小小的爱情话题之后,他这才镇定下来回到这个题目上。 “好了,”山姆终于说,“如果这还不算有趣,那就没有什么算得上了,就象那市长说的罗,——因为内阁大臣在饭后提议喝酒祝他太太的健康。就是那旁边的人家!嘿,我要给她送个信,我苦了一整天就是为了这个。” “啊,”玛丽说,“不过你现在不能送信,因为只有在黄昏的时候她才在花园里散步,而且只是一会儿;她从来不出门,除非有那老太太在一起。” 山姆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想到了下面的办法:他到黄昏时候再来——那是爱拉白拉经常散步的时候——由玛丽带进她家的花园,想办法从一棵可以把他遮蔽住的大梨树的突出的树枝下面爬过墙;给她送个信,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为文克尔先生布置一个见面,让他在随后一天同样的时候来。很快作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就帮助玛丽作那耽搁了很久的抖地毯的工作。 抖那些小小的地毯,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一半也没有。至少是,虽然在抖的时候并无大害,而折叠它们却是件非常具有潜伏的危险性的事。只要是还在继续抖灰,两个人相隔一毯之遥,那可以设想而知是一桩要多单纯有多单纯的乐事;不过,当折叠开始,而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减为原来的二分之一、以至四分之一、以至八分之一、以至十六分之一、以至三十二分之一的时候,那就危险起来了。我们不能精确地知道那时他们折了几条地毯,不过我们可以冒昧补充一句,地毯有多少条,山姆就在那美丽的使女的脸上吻了多少次。 维勒先生在最近的一家酒店里有节制地款待了自己一番,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才走回那条无路可通的小径。他被玛丽带进花园里,又接受了这位女士叫他当心四肢和脖子的安全的种种警告之后,就爬进梨树的掩藏起来,等候爱拉白拉的到来。 他等候了许久,那被他急切期待的事并没有发生,正当他开始觉得想本不会发生的时候,听见碎石路上的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就看见爱拉白拉若有所思地走了过来。她刚走近树下,山姆就做出种种穷凶极恶的声音,算是温和地表示他在那里;他那种声音,对于一个从婴儿时期就害了喉头炎、哮喘兼百日咳的中年人,也许倒是挺自然的。 听见这声音,那位小姐就对那些可怕的声音的来处急忙看了一眼;她看见树枝中间有一个男子,所以她先前的惊骇一点也没有减少。幸而是恐惧剥夺了她行动的能力,使她扑通倒在幸而碰巧就在她旁边的一张花园坐椅里,不然的话,她一定会逃走,把家里人都惊动起来了。 “她晕过去了,”山姆大为惶恐地自言自语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这些年轻女人偏偏要在不应该发晕的时候晕过去。喂,年轻的女人,锯骨头的小姐,文克尔太太,不要啊!” 不知道是由于文克尔这个名字的魔力呢,还是由于室外空气的清洁,还是由于有点儿记起了维勒先生的声音,使爱拉白拉神志清醒了,这无关紧要。她抬起头来无力地问:“是谁呀,干什么呀?” “别叫!”山姆说,轻轻荡在墙上,把身体缩在尽可能小的范围里伏在那里,“是我呀,小姐,是我。” “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爱拉白拉热烈地说。 “是的,小姐,”山姆答。“文克尔先生可真要死要活地不得了啦,小姐。” “啊!”爱拉白拉说,走近垣墙一点。 “是的,”山姆说。“昨天夜里我们简直要不得不给他穿上紧背心“了;他发了一天疯;他说如果明天夜里过完以前还不能见到你,他要不投水自杀的话就不是人。”” “呵不能,不能,维勒先生!”爱拉白拉说,合着手掌。 “那是他说的呀,小姐,”山姆冷淡地说。“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照我看他会去做的,小姐。他从戴遮眼[注]的锯骨头的人们那里听到了你的一切。” “从我的哥哥那里吧!”爱拉白拉说,对于山姆的描写模模糊糊地有些猜得出。 “我不清楚哪一个是你的哥哥呢,小姐,”山姆答。“是不是那两个中很脏的一个?” “是的,是的,维勒先生,”爱拉白拉回答说,“说下去。快一点,请你。” “好,小姐,”山姆说,“他从他那里听说了一切;东家的意思,假如你不赶快见他,那些锯骨头的就会多弄些铅放进他的脑袋,那就要妨碍这个器官的发展,如果以后还要用它的话。” “啊,可以用什么办法阻止这个可怕的争吵呀!”爱拉白拉喊。 “都是为了一种怀疑,说是有了先人为主的爱情,”山姆答。“你还是见见他好,小姐。” “但是怎么办呢?——在哪里呢?”爱拉白拉叫。“我不敢单独离开这里。我的哥哥是这么不客气,这么不讲理!我知道我这样对你说话显得多么奇怪,维勒先生,但是我是非常、非常不幸呵——”说到这里,可怜的爱拉白拉那么伤心地啜泣起来,又激起了山姆的豪侠之心。 “你跟我说这些话也许是很奇怪的,小姐,”山姆很兴奋地说:“但是我能说的是,我不但准备而且情愿做点什么,好把事情弄好;假如要把锯骨头们随便哪一个摔出窗子的话,你找我好了。”山姆-维勒说了这话,不顾跌下墙头的危险,从墙上抬起身来挽起袖子,表示他准备立刻行动。 这些好意的表白虽然这么叫人喜欢,爱拉白拉却坚持拒绝加以利用(山姆觉得真是不可解阿)。有一阵子她执拗地拒绝山姆那么令人感动地请求她见文克尔先生一面的要求;后来,因为有不受欢迎的第三者要来,谈话有被打断的可能,她才带着许多感激的表示,匆匆地告诉他说,那仅仅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明天晚上比现在迟一点钟的时候她也许会在花园里。山姆充分地理解这一点;于是爱拉白拉赐与了他她的最甜蜜的微笑,就优雅地迈步走了;撇下维勒先生停留在高度赞美她的风姿和神态的状态之中。 维勒先生安全地从墙上下来,并没有忘记用几分钟时间来搞一下他自己这一门的事,然后就玩命赶回布煦,那里的人因为他长久不回来,已经引起了许多的猜测和若干的惊惧了。 “我们一定要小心呵,”匹克威克先生倾听了山姆的叙述之后说,“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那位小姐。我们一定要很谨慎呵。” “我们!”文克尔先生说,带着显著的强调语气。 匹克威克先生一听这种语气,一时间流露出一种愤慨的神态,但是他答话的时候已经平静下去,变成了他所特有的仁爱的表情了: “我们,先生!我想陪你去。” “你!”文克尔先生说。 “我,”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回答。“那位小姐给你这个会面机会的时候,她是采取了一种自然的、但也许很不慎重的做法。如果我——双方的一个朋友,年龄大得足够做双方的父亲——在场的话,以后就没有人可以说诽谤她的话了。” 匹克威克先生这样说的时候,因为自己有这种预见而高兴得眼睛都发光了。文克尔先生看见他对于他朋友爱护下的年轻女子所抱着的这种微妙敬意而感动起来,于是怀着类似尊崇的敬仰之情握住了他的手。 “你想去就去吧,”文克尔先生说。 “我要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山姆,把我的大衣和围巾准备好,明天晚上找一部车子在门口等,最好比实际需要的时间提早一点,让我们可以及时赶到。” 维勒先生举手触帽行个礼,作为服从命令的保证,就去为这趟出征作必需的准备了。 马车按指定的时间来了;维勒先生好好地把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安排在车厢里之后,就在御者座上靠着车夫坐好。他们按照预先的约定,在距离会晤地点四分之一哩的地方下了车,叫车夫等他们回来,就步行前进。 到这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才带着许多微笑和种种得意的表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遮光灯来,那是他特地为今晚这件事预备的,他一路走一条给文克尔先生解释它的手工的精美,使路上碰着的少数行人吃惊不小。 “我那次夜里在花园里如果有这个东西就好了;呢,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得意地回过头来看看在后面跟着跋涉的追随着。 “东西是不错的,如果处置得很好的话,先生,”维勒先生答:“不过,当你不愿意被人看见的时候,我想倒是蜡烛熄灭之后比点着的时候好一些。” 匹克威克先生似乎被山姆的话打动了,因为他重新把灯放进了口袋,大家默然前进。 “这边,先生。”山姆说。“让我带路。这就是那条小胡同,先生。” 他们走进小胡同,那里可真够黑暗的。他们正在摸索着前进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把灯拿出来用了一两次,它在他们面前投射出一片很亮的光,直径大约一尺。那是非常好看的,不过似乎使周围的东西显得更黑暗了。 最后他们到了那大石头跟前。山姆劝他主人和文克尔先生坐在这块石头上,他就去侦察一番,并且要确认玛丽是否还在等着。 山姆去了大约五分或者十分钟,回来说,园门是开着的,一切都很寂静。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不久就到了花园里,在这是每人都说了好多次“别响”;这样做了之后,每人似乎都不大了然第二步该做什么了。 “爱伦小姐是否还在花园里吗,玛丽?”文克尔先生问,非常激动。 “我不清楚,先生,”那美丽的女仆答。“最妙的办法是,先生,让维勒先生把你举到树上,匹克威克先生不妨费心看着有没有人走进胡同来,我呢,在花园那一边看守着。嗳呀,那是什么?” “那盏该死的灯要把我们大家的性命都送掉了,”山姆发脾气地喊。“当心你在做着什么,先生;你正好使一道光射进后客堂的窗子里了。”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连忙问到一边,“我并没有要那样做呀。” “现在对着第二家了,先生,”山姆抗议地说。 “啊唷!”匹克威克先生喊,又转了个身。 “现在是照着马房,他们会以为那里失火了,”山姆说。“关掉,先生,你关不关呀?” “这真是一盏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古怪的灯!”匹克威克先生叫,由于他这种无意之中所造成的结果搞得大为狼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强的反射镜。” “那对于我们可太强了,如果你一直这样照下去的话,先生,”山姆答,那时匹克威克先生经过了几次不成功的努力之后,把遮光板关起来了。“可以听到那位小姐的脚步声了。喂,文克尔先生,上去吧。” “慢,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一定要先和她谈一谈。帮我爬上去,山姆。” “轻点儿,先生,”山姆说,把头抵在墙上,用背做成一座平台。“踩住那只花盆,先生。喂,现在上来吧。” “我怕你受伤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要介意,先生,”山姆答。“扶他一把,文克尔先生,站稳了,先生,站稳了,这就差不多了!” 山姆说着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种在他这样年龄和体重的绅士说几乎是超自然的努力,想尽办法爬上了山姆的背;山姆慢慢地抬起身体,匹克威克先生紧紧抓住墙头,同时文克尔先生牢牢地抱着他的腿,就这样他们费力地使他的眼镜刚刚超出墙头的遮檐之上。 “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向墙那边看看,看见了爱拉白拉。“别怕,我的亲爱的,是我。” “啊,请你走开吧,匹克威克先生,”爱拉白拉说。“叫他们都离开。我害怕得要命。亲爱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不要待在那里。你会掉下来摔死的,我知道的。” “喂,请你不要惊慌吧,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抚慰地说。“没有一点害怕的理由,我向你担保。站稳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头看看下面说。 “是啦,先生,”维勒先生答。“最好是不要太长时间,先生。你好像重了点儿哪。” “再待一会儿就好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亲爱的,假使你所处的境地使我的青年朋友还有任何变通的余地的话,我是不会让他在这么鬼鬼祟祟的方式之下见你的;为了免得这一步骤不恰当会使你不愉快,我的亲爱的,知道我在这里,你也许会满意的。就是如此,我的亲爱的。”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和体谅,”爱拉白拉答,用手绢擦干眼泪。她可能还要说些话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忽然迅速地消失了,因为他在山姆的肩膀上踏空了一脚,因而突然跌下了地。然而他马上爬了起来,一面教文克尔赶快去完成相会的事宜,一面跑到胡同里去看守着,那份勇气和热心完全像个青年。文克尔先生在那情景的鼓励之下马上上了墙:只停留了一下叫山姆照应他的主人。 “我会照顾他的,先生,”山姆答。“把他交给我就行了。” “他上哪去了?他在干什么呀,山姆?”文克尔先生问。 “上帝保佑他那双旧长靴子,”山姆答,看着花园门外面。“他拿着那遮光灯在胡同里守望着,像个有趣的盖-浮克斯[注]似的罗!我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人。见鬼,我真相信他的心一定比他的身体晚生了二十五年呢,至少!” 文克尔先生可不停下来去听称赞他的朋友的这些话。他已经跳过了墙,这时已经投身于爱拉白拉脚下,正在诉说他的爱情的忠诚,滔滔不绝,就像匹克威克先生。 当这些事在露天里进行着的时候,相隔两三家的屋子里有一位上年纪的有科学成就的绅士,正坐在他的书房里写一篇哲学论文,时时用摆在他旁边的一只看来令人肃然起敬的瓶子里面的红葡萄酒滋润他的身体和劳作。这位老绅士在苦苦构思中有时看看地毯,有时看看天花板,有时看看墙壁;当无论地毯、天花板或者墙壁都不能给予他所需要的灵感的时候,他就看着窗子外面。 有一次在这种创作的停顿状态之中,科学家老绅士正茫茫然地凝视着外面的浓厚的黑暗的时候,惊异地看见了一道强烈的光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滑过,而且几乎随即就没有了。不久这现象又重现了不止一两次,而是好几次:最后,科学绅士放下了笔,开始思索这种现象是出于什么样的自然原因。 它们不是流星;因为它们太低。它们不是萤火虫;因为它们太高。它们不是鬼火;不是流萤;不是烟火。它们是什么呢?是自然界的某种特异而奇怪的现象,以前还没有任何哲学家见过吧;是某种特地留下来让他来发现的现象吧,他会因为使后代获益非浅而名垂不朽了。科学绅士一脑子这种想法,又拿起了笔,在纸上把那些独一无二的现象写下来,记了年、月、日、时、分以至出现的那一秒:这一切都是未来的一部具有高深研究的浩瀚大作的材料,那著作一旦发表,一定要惊动在这文明的地球上任何一部分活着的、一切的气象学者的。 他仰靠在安乐椅背上,沉思默想着他的未来的事情。那神秘的光比先前更明亮地出现了:好像是在胡同里跳上跳下:这边那边地闪着,就像彗星似的循着离心的轨道运动着。 这位科学绅士是个单身汉。他没有妻子可以叫来让她也吃惊一下,所以他按铃叫了仆人。 “普鲁夫尔,”科学绅士说,“今天夜里空中有种非常特别的现象。你看见了吗?”科学绅士指着窗子外面说,那时那光重新出现了几次。 “是的,我看见了,先生。” “你觉得是什么,普鲁夫尔?” “我想吗,先生?” “唔,你是生长在这里的。你觉得这些光是什么道理呀?” 科学绅士微笑着预科普鲁夫尔会回答说他一点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普鲁夫尔沉思着。 “我想大概是小偷们,先生,”普鲁夫尔终于说。 “你是个傻瓜,你可以下楼去了,”科学绅士说。 “谢谢你,先生,”普鲁夫尔说。于是他下去了。 但是科学绅士想到他所计划的具有发明天才的论著不能出世,就安不下心去;而如果机伶的普鲁夫尔先生的想法不是一落地就被扑灭了的话,那种结果一定是不可避免的了。他戴上帽子迅速地走进花园,决定把事情探察个水落石出。 且说,正当科学绅士走进花园之前不久,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尽快地跑回来,来报告一个假消息,说是有人走过来了。他一路时而把灯上的遮光片拉开照照路免得掉进沟里去。警报发出了之后,文克尔先生马上就爬过墙来,爱拉白拉马上跑进屋子;园门被关上之后,这三位冒险家拼命地快快走出胡同,恰巧碰上科学绅士开他的园门,吓了他们一跳。 “站住,”山姆用耳语声说;当然他是走在最前的一位罗。“把灯光放出一秒钟,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照办了,山姆看见离他自己的头半码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的头在很细心探望着,就用捏紧的拳头轻轻给了它一下,使它撞在园门上发出一声咕噜的声音。极其突然而熟练地完成了这一着丰功伟绩之后,维勒先生把匹克威克先生向背上一背,跟着文克尔先生跑出胡同,那速度着实可惊,因为他所负的重量是要考虑在内的呢。 “你透过气来了吗,先生?”他们走到胡同门的时候山姆问。 “还好——现在好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那么来吧,先生,”山姆说,放下他的主人,使他重新站在地上。“走在我们中间,先生。跑不到半里路啦。你只当是夺锦标,先生。现在开始!” 匹克威克先生在这样鼓励之下尽量撒开了腿来跑。可以大胆地说,从来没有一双黑靴子比匹克威克先生的这双在这可纪念的塌合跑在路上的姿态更出风头了。 马车在等着,马是精力充足的,路很好走,车夫是很起劲的。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喘息还没有平息下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完全地到了布煦。 “快进去吧,先生,”山姆说,扶着主人走下马车“经过这一番运动,一秒钟也不要在街上耽搁啦,请你原谅,先生,”山姆继续对下了车的文克尔先生说,并且举手触帽致敬。“希望没有先入为主的爱情吧,先生?” 文克尔先生握住他的卑微的朋友的手,凑近他耳朵说,“都很好,山姆;很好;”听了这话,维勒先生在鼻子上一清二楚地敲了三下,表示懂得;微笑一下,霎霎眼眼,动手把踏板翻上去,脸上带着活泼的满足的神情。 那位科学绅士,在一篇杰出的大作里说明了那些奇怪的光是电力作用;为了清晰地证明这点,他详细叙述了如何当他探首门外的时候有一道光在他眼前一跳,如何他就受了电力的震击,使他昏迷了整整一刻钟之久;这篇论著使所有的科学团体高兴得无以伦比,并且使他从此以后被公认为科学界的名流。 第四十章 把匹克威克先生引到人生的伟大戏剧中一个新的、并且是并不乏味的场面里 匹克威克先生在巴斯逗留的时间过得很平常,没有发生什么重要事情。三一开庭期[注]开始了,在它的第一周结束,匹克威克先生和朋友们回到伦敦;他照样由山姆侍候着径自到了他在乔治和兀鹰的下处。 他们到了以后的第三天早上,满城的大钟会别打着九下、总共大约有九百九十九下的时候,山姆正在乔治广场散步,忽然看见一辆新喷了漆的古怪车子驶了过来,从车上很敏捷地跳下一位古里古怪的绅士,随手把缰绳丢给了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胖子;那位古里古怪的绅士好像生来就为了坐那车子的,那车子也像是特地做了给他坐的。 那车子不是普通两轮单马车,也不是那种有高座及特别边的两轮马车。既不是有两只背对背座位的两轮单马车,也不是农用双轮轻马车,又不是两轮有篷轻马车,又不是处刑时用的那种两轮轻马车。但是各种车辆的特性它却似乎兼而有之。它漆的是浅黄色油漆,车杠和轮子漆的是黑色油漆,驾车的人按照正统派的行家风格坐在叠得比扶手高出约两尺的坐垫上。马是一匹栗色马,极漂亮的牲口;可是有一种浮华轻佻的风度,跟那车子和他的主人是调和得令人赞叹不已的。 主人是四十来岁的男子,长着一头黑头发和细心梳理好的胡须:穿戴得非常华丽:戴了大量的珠宝饰物——全都比一般绅士们通常戴的要大三倍多的光景——外面再加上一件粗质地的大衣。他下车就把左手插进大衣的一只口袋,同时用右手从另外一只口袋里掏出一条非常耀眼的丝手绢,用它擦一擦靴子上的一两点灰尘,然后把它捏在手心里,大模大样地走进了胡同。 山姆在这人下车的时候还注意到一个穿着掉了几只扣子的棕色大衣的褴褛相的男子,他本来是在街对面藏藏掩掩地走着,这时穿过马路走到车子附近站住不动了。山姆对于那位绅士光临的目的不只是怀疑,因此就在他前面先走到乔治和兀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站在大门的中心。 “喂,我的好家伙!”穿着粗大衣的人用傲慢的口气说,同时想要推开山姆走进去。 “喂,先生,什么事情呀?”山姆回答说,并挡在他前面。 “嘿,别来这一套,我的家伙;这样对我是不行的,”粗大衣的所有者抬高了声音说,脸色发白。“来,斯毛奇!” “什么毛病呀?”穿棕色大衣的人恶狠狠地说,他在交换那短短几句对话的时间里已经慢慢地溜进胡同来了。 “不过是这个青年人无礼取闹罢了,”那个首脑说,又推了山姆一把。 “得啦,别胡闹了,”斯毛奇咆哮说,也推了山姆一把,推得比较重。 这最后一推产生了那位老练的斯毛奇先生打算造成的效果;因为,急于回敬的山姆正把那人的身体往门框上挤的时候,那首脑溜进去到柜台那边去了:山姆和斯毛奇先生对骂了几句之后,也就跟了进去。 “早安,我的亲爱的,”那首脑对柜台里的年轻女人说,带着澳洲湾的大方和新南威尔士的文雅[注],“匹克威克先生的房间在哪里呀,我的亲爱的?” “带他上去,”女子对一个茶房说,答话的时候竟不屑于对那装束华丽的男子再看一眼。 茶房答应着领路上楼,穿粗大衣的人跟着他,山姆又跟着他,一面上楼一面尽情做了种种表示极其鄙夷的姿态;使仆役们和其他的旁观者们说不出地满意。害着哑了嗓子的咳嗽病的斯毛奇先生留在下面,在过道里吐痰。 来得太早的来客由山姆跟着走进房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还熟睡在床上。他们进房的声音惊醒了他。 “刮脸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在崎幕里面说。 “马上就把你刮光,匹克威克先生。”客人说,拉开床头的一片帏幕。“关于巴德尔的案子,我带来强制你执行的命令——这是拘票——民事高等裁判所的——这是我的名片。我想你会光临寒舍的吧。”那位执行官的顾员——原来他是这样一位人物——在匹克威克先生肩膀上友善地拍了一下,把名片向被单上一扔,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根金牙签来。 “姓南比,”匹克威克先生从枕头下面摸出眼镜戴起来看名片的时候,那位执行官的代表说。“南比,贝尔胡同,科尔门街。” 这时,一直把眼睛盯着南比先生的油光发亮的海狸皮帽子的山姆,插嘴说: “你是个教友会会员[注]吗?”山姆说。 “在我和你办完交涉之前,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的,那位愤愤然的官吏回答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教训你懂点规矩的。” “谢谢罗,”山姆说。“我也会同样地对付你呢。脱了帽子吧。”说着,维勒先生就用极其熟练的手法把南比先生的帽子扔到了房间的那一头,这一下子来得那么快,而且几乎使他把金牙签吞了下去。 “你看呀,匹克威克先生,”惊慌失措的官吏喘着气说。“我执行任务的时候在你的房间里被你的仆人欧打。我受肉体的威胁。我要你作见证人呀。” “什么见证都不要作,先生,”山姆接上说。“你把眼睛闭紧了,先生。我要把他摔到窗户外去,只可惜跌不了多远,因为外面有铅板。”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用发怒的声音说,在那时他的随从正做出种种敌意的表示,“假使你再说一句话,或者对这个人加以一点干涉,我马上就辞退你。” “可是,先生,”山姆说。 “闭嘴,”匹克威克先生打断他的话,说。“把那帽子拾起来。” 但是这件事山姆却毅然决然地拒绝执行;当他受了主人的严厉叱斥之后,那位迫不及待的官吏自己屈尊去拾起来了,同时对山姆发泄了一大堆种类繁多的威胁的话,但是那位绅士泰然由着他去骂:只是说,如果南比先生高兴把帽子再戴上的话,他就要再把它敲掉。南比先生呢,也许觉得这种办法可能会给他惹出麻烦,所以拒绝加以引诱,接着就喊斯毛奇上来。南比先生告诉他,逮捕工作已经完成,他只要等犯人穿好衣服,于是自己大摇大摆出去,乘着车子走了。斯毛奇用倨傲的态度要求匹克威克先生:“尽可能爽快些,因为我正是忙的时候,”就拉了一张椅子在门口坐下,等他穿戴好。于是山姆被打发出去雇一辆出租马车,三个人坐上去向科尔门街出发。路程幸而不远;因为斯毛奇先生除了没有动人的谈话才能以外,而且,由于我们在别处提过的他那身体方面的缺陷,使他成为一个在狭小的空间之内决不讨人欢喜的同伴呢。 马车驶进一条既窄又黑的街上,在每只窗户都安着铁栏干的一座房子前面停了;门柱上写着名字和官衔:“南比,伦敦执行官的属员”;一位可能被看作斯毛奇先生被遗弃的孪生弟兄的绅士开了内室的门,他有一把大钥匙随身带着,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引到“咖啡间”里。 这咖啡间是一间前房;它的主要特征是布满新鲜的沙土和腐臭的烟草味,匹克威克先生对他进去的时候已经坐在里面的三个人行了个礼,打发山姆去通知潘卡以后,就退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一里,怀着几分好奇心打量他的新同伴们。 其中之一是一个只有十九岁或者二十岁的孩子,那时候虽然还不到十点钟,他正在喝掺上水的杜松子酒,抽着雪茄:从他的红肿的脸色看来,这两种娱乐是他过去一两年之内经常热心从事的。在他对面,用右脚的靴尖在抖动炉火的,是一个粗鲁的大约三十岁的青年人,有一张病容的脸孔和沙哑的嗓子:显然是深通世故的,并且有种迷人的放荡不羁的派头,那是从酒店里和低级的弹子台上得来的。这房里的第三位房客是一个中年男子,穿了一套很旧的黑色衣服,他的样子看起来苍白而。惭淬,不断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时时停下来非常焦急地望望窗外,好像在等什么人,然后又重新走动。 “今天你最好还是借我的剃刀用一用吧,艾厄斯莱先生,”拨炉火的人说,一面对他的朋友的那个孩子丢了个眼色。 “谢谢你,不啦,我用不着;我想在个把钟头之内我就会出去了,”那一位匆匆回答说。随后走到窗口,又一次失望而归,深深叹了一口气,就走出了房间;一看这情景,另外那两位发出一阵大笑。 “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事情,”那位贡献出剃刀的绅士说,他的名字叫普拉斯。“从来没有!”普拉斯先生咒骂了一声来证实他的判断,然后又大笑起来,那个孩子呢(他认为他的同伴是世上最出色的人物之一),当然也笑了。 “你简直想不到吧,”普拉斯对匹克威克先生说,“那家伙在这里到昨天就是一个星期,没有剃过一次胡子,因为他觉得他有把握半个钟头之内就出去,所以他以为不妨到了家里再剃。” “可怜的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他脱离苦难的机会真的那么大吗?” “见鬼的机会,”普拉斯答:“他连半点机会也没有。十年之后上街走走的机会还谈不上呢。”说着,普拉斯先生鄙夷地弹一弹手指,拉铃叫人。 “给我一张纸,克鲁基,”普拉斯先生对侍者说,从那人的服装和普通的样子看来,像个介乎破产的畜牧家和破产的牛羊贩子之类的人:“还要一杯掺水白兰地,克鲁基,听见没有?我要给我的父亲写信,我一定要喝一点刺激的东西,否则就不能够有声有色对老家伙吹一通了。”那年轻的孩子听了这句滑稽可笑话当然又捧腹大笑起来,几乎是无需论说的罗。 “对的,”普拉斯先生说。“不要丧气。有趣儿啊,是吗?” “妙!妙极了!”年轻的绅士说。 “你总算有种,你有种,”普拉斯说。“你倒真是见识过点儿世面的。” “我相信我是见识过点儿的!”孩子答。他透过酒吧间的污秽的玻璃窗见识过阿。 这段对话,以及说这话的两个人的神情和态度,都使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极其讨厌,所以正打算探问一下,他能否弄到一个私人房间坐坐,这时进来了两三个上等人派头的陌生人;孩子一看见他们,就把雪茄向火里一丢,嘘嘘地告诉普拉斯先生他们是来替他“解决问题”的,就跟他们坐到房间那头的一张桌上去了。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像青年绅士所预料的那么快就可以解决;随着来的是一场很长的谈话,匹克威克先生不可避免地从里面听到些发怒的片断,说到放荡的行为和三番五次的饶恕。最后,其中一位最年长的绅士很清楚地说到什么自十字街,那青年绅士一听这话,尽管他是“好样的”和“你有种”,而且还见识过世面,却把头伏在桌子上号陶大哭起来。 这青年人的勇气的突然垮台,和声音的大为低下,使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满意,于是他拉铃叫来了人,依他自己的要求,被领到一个私人卧室里,那里有地毯、桌子、椅子、食器橱和沙发,还陈设了一面穿衣镜和几幅古旧的版画。他在这里有机会听到南比太太在他的头上弹奏一只方形钢琴,同时他的早餐也在准备着;后来早饭开来的时候,潘卡先生也来了。 “啊哈,我的好先生,”那矮小的人说,“到底被抓住了,呢?唉,唉,我倒不觉得难过呢,因为现在你会明白这种行为的荒唐了。我已经把法院开出来的诉讼费和赔偿金的总数记下来了,我们还是马上付了不耽搁的好。我相信,南比先生这时候已经回家了。我的好先生,你说是我签支票还是你签?”矮小的人一面说一面装作愉快地搓着手,但是对匹克威克先生脸上一看,忍不住向山姆-维勒丢去一种失望的眼光。 “潘卡,”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请你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看留在这里没有多大好处。所以我打算今天夜里就进监狱。” “你不能上白十字街去呵,我的好先生,”潘卡说。“不可能!一间牢房里有六十张床;而且铁门在二十四小时之中有十六小时开着。” “假使能够的话,我愿意到别的牢里去,”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不能够,我只好在那里面尽量对付了。” 如果你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坐牢的话,我的好先生,你可以到弗利特去,”潘卡说。 “行呀,”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吃过早饭就走。” “慢着慢着,我的好先生;一点也不需要这么拼命地赶进那大多数人只想出来的地方阿,”好脾气的矮小代理人说。“我们一定要有人身保护法[注]的手续。不到下午四点钟,法官不会到公事房去。你得等到那个时候。”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抱着无动于衷的态度。“那末我们两点钟的时候在这里吃一顿吧。去看看,山姆,关照他们准时弄好。” 尽管潘卡一个劲儿劝谏和争辩,匹克威克先生还是坚持不动;吃的东西出刚现马上又消失了;于是他被放进另外一辆出租马车,到法院胡同;动身之前等南比先生等了大约半个钟头,因为他有个午宴参加,决不能打扰。 在大律师院出庭的有两位法官——一个是高等法院的,另一个是高等民事裁判所的——即使拿着一束束文件忙着进进出出的那些律师的办事员们的人数可以作证,那么摆在两位法官面前等待着办理的公事似乎多得很呢。匹克威克先生他们到达大律师院入口处的拱门之后,潘卡逗留了一会儿和马车夫争论车钱和找零钱;匹克威克先生呢,走到一边躲开那进进出出的人潮,怀着几分好奇心看着周围。 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三四个摆穷架子的男子,他们对经过的许多代辩士们触帽致敬,好像有正经事情的样子,匹克威克先生却猜不透是什么事。他们是些样子古怪的人。一个很瘦弱,腿有点跛,穿着变了色的黑衣服,围一条白围巾;第二个又胖又粗蠢,穿着同样的衣服,领子里圈一大条黑里带红的布;第三个是样子矮小、枯萎、像喝醉了酒似的人,一张长满粉刺的脸。他们三个在那里徘徊着,手背在他们的身体后面,时而带着焦急的脸色对匆匆走过的夹着文件的绅士们耳朵里捣几句鬼话。匹克威克先生记得他路过的时候常看见他们在拱门下面徘徊;他的那颗好奇心大发,想知道这些相的游荡者可能是属于哪一种职业部门。 南比紧挨在匹克威克先生旁边站着,吮着小拇指上的一只大金戒指,匹克威克先生正打算向他提出这问题,这时潘卡匆匆赶来,说时间不能耽搁了,立即领路进了院。当匹克威克先生跟着走的时候,那跛腿的人走过来对他殷勤地触一触帽子,递上一张写好字的卡片;匹克威克先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伤害那人的感情,就有礼貌地接过来放在背心口袋里。 “喂,”潘卡说,要走进办公室之一,事先转过身来看看他的同伴们是否跟在后面。“进去吧,我的好先生,哈罗,你有什么事呀?” 这最后的问话是对跛子说的,他在匹克威克先生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插入到他们一群人之中了。那个跛子听见这句问话,就用尽一切想像得出的礼貌又触一下帽子,并且对匹克威克先生指点一下,作为自己的回答。 “不,不,”潘卡带笑说。“我们不需要你,我的好朋友,我们不需要你。” “请你原谅,先生,”跛子说。“那位绅士已经接了我的卡片。我非常希望你雇用我,先生。那位绅士对我点过头的。我要他自己决定。你对我点过头的呵,先生?” “呸,呸,少说废话。你没有向任何人点头吧,匹克威克先生呵?误会,误会。”潘卡说。 “那位绅士刚才把他的卡片递给我,”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从背心口袋里掏出卡片来。“我接下来了。因为他似乎是愿意这样的——我的确是有点好奇,等我有工夫的时候,想看一看这张卡片。我——” 矮小的代辩士大笑一声,把卡片还给了跛子,对他说那完全是误会;当那人怒气冲冲地走开的时候,他凑近匹克威克先生的耳边告诉他那人只是一个保人。 “一个什么人!”匹克威克先生喊。 “一个保人,”潘卡答。 “一个保人?” “是呀,我的好先生,这时有半打这样的人呢。无论花多大的数目都保你,而且只要半克朗的费用。这一行生意对你来说很古怪吧?”潘卡说,得意地款待自己一撮鼻烟。 “什么!世上竞有这样的事,这些人谋生的办法就是在这里等着,到堂堂的法官面前罚伪誓,一个罪恶换半克朗!”匹克威克先生喊,听见透露这件事大为惊骇。 “嘿,关于伪誓这一层我确实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我的好先生,”矮小的绅士答。“难听的字眼呵,我的好先生,真是难听的字眼。那是法律上的假定呵,我的好先生,仅仅是如此而已。”说着,代辩士耸耸肩,微微一笑,吸了第二撮鼻烟,领头走进法官的文书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看上去特别肮脏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嵌墙板很旧;而光线又是那么坏,虽然外面是大白天,桌子上却还点着粗大的兽脂烛。房间的一头有门通到法官的私室,门周围聚集着一群代辩士和办事员,他们按照约定的次序被叫进去。每次门开了,出来一组人,第二组就急急忙忙地冲进去;而巨,除了等着见法官的绅士们之间的无数交谈之外,还有那些见过法官的大部分人中私人之间也在进行种种的争吵,所以那里人声的嘈杂已达到那小小的房间里可能发生的限度了。 而冲耳而来的还不仅是这些绅士们的谈话声。在房间的另外一头一排木栅栏后面的证人席上站着一位戴眼镜的文书,他在“办宣誓书”,这东西由另外一个文书一次一次地大批送到法官那里去签字。要宣誓的代辩士的文书们是很多的,一下子让他们都宣好誓确实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些绅士为了接近戴眼镜的文书而发生的挣扎,就像国王陛下光临戏院而群众向正厅的门里拥挤的情形一样。另外一位公务员时时运用他的肺叶叫着那些已经宣过誓的人的名字,为了把法官签过字的宣誓书交还给他们:这又引起了一阵混战;这一切同时进行着,所发生的喧哗使最活动的和最易于兴奋的人也觉得尽够受的了。然而还有另外一批人——他们在等着他们的雇主拿出来的传票以便出席,而能否出席对方的代辩士是随意的——他们的工作就是时时叫唤对方代辩士的名字:为了确定他没有不通知他们就出席了。 举个例来说,倚在墙上,紧靠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座位,是一个十四岁的公事房小厮,男高音的喉咙;靠近他有一个习惯法的文书,低音的喉咙。一个文书拿着一叠文件匆匆走进来,四下张望。 “史聂格尔和布林克,”男高音喊。 “帕金和史诺伯,”低音吼着。 “史登比和德肯,”新来的人说。 仍然没有人答应;走进来第二个人,于是全体三个人都向他呼唤;而他又叫唤别人;随后又是什么人大声继续吼叫别人;等等。 在这全部时间里,戴眼镜的人辛苦工作着,叫文书们宣誓;誓词老是那一套,不加任何标点符号,大多是如下的字眼: “把《圣经》拿在右手这是你的名字和亲笔签字你宣誓你的陈述书内容是真实的上帝帮助你一先令你有零钱找我没有。” “喂,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他们已经预备好了人身保护法公文吧。” “是吧,”山姆说,“我希望他们把人生不二法门使出来。老叫我们在这儿等,真不舒服。要是我,这时候半打人生不二法门都准备好了。条条是有道理。” 究竟山姆-维勒把人身保护法的公文当成了什么麻烦而难办的玩意,那可不知道,因为潘卡这时走过来,带着匹克威克先生走了。 通常的手续办过之后不久,塞缪尔-匹克威克的正身就交给警吏看守,以便押送到弗利特监狱去坐牢,等到巴德尔控匹克威克案所判的赔偿金和讼诉费的总额完全付清才能出来。 “那会是很长的时期呢,”匹克威克先生笑着说。“山姆再叫一部马车。潘卡,我的好朋友,再会啦。” “我要同你一道去,看你在那边平平安安生活好。”潘卡说。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答,“我倒非常愿意除了山姆之外不带别人去。等我安顿好了之后马上就写信通知你,希望你立刻来。那时候我们再会了。” 匹克威克先生说了这话,就坐上刚刚到的马车:警吏也跟着坐了进去,山姆坐上驭者座,于是马车轰隆轰隆地向前走了。 “真是个古怪透了的人!”潘卡说,停下来戴上手套。 “象他这样的破产者倒少见呢,先生,”站在他旁边的劳顿先生说。“他使那些办公事的人窘死了!他们说要押他,他却根本看不起他们,先生。” 这位律师听了他的文书对匹克威克先生的性格所作的这种内行的批评,似乎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他一言不发地走了。 那辆出租马车在弗利特街颠簸着前进,是出租马车的老调门。它们前面有着什么样的时候,据车夫说,马就“走得好些”(假使前面没有什么呢,它们就不得不用非常特别的步子走了),所以马车就跟在一辆大车后面;大车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大车再走,它也照样跟着走。匹克威克先生坐在警吏对面;警吏坐在那里自在地吹口哨,把帽子夹在两膝之间,两眼看着马车窗外。 时间完成奇迹。在这位有力的老绅士[注]的帮助之下,连出租马车也走下半里之遥了。他们终于停下来,匹克威克先生在弗利特监狱的大门口下了车。 警吏扭过头来,看见他所引渡的犯人紧跟在他背后,就领头走进了监狱;他们进门之后向左一转,从一扇敞开的门走到一条走廊里;在那里面有一扇沉重的铁门,正对着他们进来的门,并且在哪里有一个手里拿着钥匙的胖狱卒在看守着,这扇门就直通监狱的内部。 他们在走到这里停住,警吏递了他的公文;通知匹克威克先生说他要留在这里等懂这种窍门的人们所谓“坐着让人画像”的仪式完成。 “在这里坐着让人画我的画像!”匹克威克先生说。 “让我们把你的肖像画下来阿,先生。”胖狱卒说。“我们这里都是画像的能手。不一会儿就画好的,而且画得都很像。请进来吧,先生,不要拘束。” 匹克威克先生显然同意了这个邀请,他坐下来;那时候正站在椅子背后的山姆对他耳语说,所谓坐着画像,只不过是让各个看守把他察看一番,使他们能够把他和来宾们分别开来的另外一种说法。 “那么,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希望这些画家现在就来。这里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呀。” “他们会就来的,先生,我相信,”山姆答。“这里还有一只荷兰造的钟呢,先生。” “我看见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里还有一只鸟笼,先生,”山姆说。“轮子里有轮子,监牢里有监牢。可不是吗,先生。” 维勒先生说了这句带有哲学味儿的话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发觉他的“坐着画像”已经开始。胖看守已经交了班走过来坐了,时而漫不经心地对他看看,一个接了他的班的长得瘦长的看守也走过来两手倒背在燕尾里,站在对面对他盯着看了好久。第三位有点儿好发脾气的样子的绅士,显然是妨碍了他吃茶点时间,因为他进来的时候还在解决着面包皮和黄油的最后的残余,他紧靠着匹克威克先生的旁边站着,把两手撑在腰眼里,精细地察看着他;另外还有两位夹杂在他们中间,带着极其专一而又深思的脸色研究着他的相貌。匹克威克先生在这种行为之下退缩了好多次,似乎他在椅子里坐得很不自在;不过在进行这桩事的时间里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包括山姆在内;山姆呢,他俯身靠在椅子背上,想着心思,一则是想他的主人的处境,再则是想,假使把聚集在一起的看守们一个挨着一个狠狠地接一顿是合法而稳定的话,就大为快意了。 最后,肖像画好了,匹克威克先生接到通知说现在的他可以进监狱了。 “我今夜睡在哪里?”匹克威克先生问。 “你今夜睡在哪里我可不大清楚哪,”胖看守答。“明天你会被派到什么人的房里去同住,那就舒舒服服的了。第一夜通常是不大定心的,但是等到明天你就会把一切都安排妥贴了。” 讨论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看守们之一有一个铺位出租,匹克威克先生可以租了过夜,他很高兴地同意了。 “你跟我来,我可以马上让你看看,”那人说。“它并不大;不过那可是真正内行的人住的地方。这里走,先生。” 他们穿过了里面的门,下了一个小段台阶。钥匙在他们背后一旋就锁上了,匹克威克先生这一辈子破天荒的头一次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债务人监狱的围墙之内了。 第四十一章 进了弗利特之后,匹克威克先生遭遇了什么事;看见了些什么犯人;以及怎么度过了第一夜 汤姆-洛卡先生,陪着匹克威克先生进监狱的那位绅士,下了那短短的一段台阶之后突然向右一转,领路前进:穿过一扇正开着的铁门,跨上另外一层短短的台阶:就进了一条又窄又长的过道,那里既污秽又低,在下面铺了石头,光线很坏,只有在相隔颇远的两头各有一只窗户透进些微弱的光。“这里,就是这里了,”那位绅士说,把两手向口袋里一插,掉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看看匹克威克先生。“这里是敞厅组。” “啊,就是这里呵?”匹克威克先生答,低头看着一层黑暗而污秽的台阶下面,那里通到一排地下的潮湿阴暗的石头地牢,“那些呢,我想这里大概是犯人们贮藏他们的少量煤炭的小地窖吧。啊,那种地方走下去是不大愉快的;不过很方便,我相信。” “是呀,要说这里很方便呢,那里并不奇怪的,”那位绅士回答说,“因为明明有几个人非常舒服地住在里面呢。那里是市场,就在那里。” “我亲爱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不是真的说那些肮脏的地牢里有人生活着吧?” “不是吗?”洛卡先生答,带着一种愤愤然的惊讶表情:“我为什么不呢?” “生活!——就生活在那下面!”匹克威克先生叫喊着。 “就生活在那下面!是嘛,还是死在那下面呢,那是常事!”洛卡先生答:“那还有什么呢?有谁讲过什么闲话吗?生活在那下面——那真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地方,不是吗?” 洛卡对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恶狠狠的神情,而且还用他那激昂的态度咕噜着说了一些咒诅自己的眼睛、四肢和血液循环的难听的话。因此,后面一位绅士觉得还是不要再继续谈下去为妙。随后洛卡先生走上另外一层楼梯——像通到刚才他们曾经成为讨论题目的那个地方的楼梯一样的污秽——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紧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 “瞧这里,”洛卡先生说,停下来喘气,那时候他们走到一条像下面的一样大小的过道里了,“这是咖啡间组:这上面是第三层,再上面是顶层;你今天晚上去睡的房间是看守室,从这里去的——跟我来吧。”洛卡先生一口气说了这话,就爬上另外一层扶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就跟在后面。 这些楼梯从一些靠近地板的各式各样的窗户得到光线,窗户外面是很高的一堵砖墙圈住的一块铺石子的空地,在这里的墙头上有防贼铁钉。那块空地,从洛卡先生的话里看来,是网球场,又据这位绅士所说,似乎在靠近法林顿街的那一部分监狱,有一块小些的场子叫做“画场”,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得名的:在很久以前,在它的墙壁上曾经一度出现过类似扯着所有的帆而行驶的若于战舰的绘画和一些别的艺术品,这些都是一位坐牢的画师在闲散无事的时候画的。 他说了这些消息,他的目的显然不仅为了开导匹克威克先生,而更多的是为了发泄一件要紧的心事。事后,他们到了另外一条过道里,于是这位向导带领着他们走进尽头的一条小过道,打开一扇门,露出一间样子一点不讨人欢喜的房间,里面摆放着八几张铁架子的床铺。 “瞧,”洛卡先生说,用手扶住门让它开着,得意地回头看着匹克威克先生,“就是这大房间!”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看见他的寓所时脸上所表现的满意神情是那么的轻微,洛卡先生只好盯住直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威严的沉默的山姆-维勒的脸,寻求感情的共鸣了。 “就是这房间呵,青年人,”洛卡先生说。 “我已经看见了,”山姆答,平静地点一点头。 “你在法林顿旅社也不用想找着这样的房间,你想是吗?”洛卡先生说,喜洋洋滋滋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听了这话,维勒先生把一只眼睛随便而自然地闭一下作为对这句话的回答;这可以被认为表示他想是这样的,也可以被认为他想不是这样的,也可以说是他根本没有去想,随便观察者怎么想好了。他干了这一手之后,又把眼眼睁开,就问哪一张床是洛卡先生所吹捧的内行的人去睡的。 “那张就是,”洛卡先生答,指着在角落里的一张生满铁锈的床。“那张床呀,我想它能使任何人睡觉,不管他们要不要睡。” “我想是这样的吧,”山姆说,斜眼看了他的主人一眼,好像看看他的决心有没有被这种种所见所闻动摇了的任何迹象,“我想睡在此地的另外几位都是绅士们吧。” “可不是么,”洛卡先生说,“他们中间有一位,一天喝十二品脱啤酒,哪怕在吃饭的时候,也是烟不离嘴。” “他一定是个头等角色了,”山姆说。 “天字第一号,”洛卡先生答。 匹克威克先生甚至听了这种消息,他一点也不丧气,微笑着宣布说他决定今天夜里尝一尝那张带有催眠性质的床的滋味;洛卡先生告诉他,随便什么时候他要睡就睡,既不需要给任何通知也不需要办任何手续,说罢就走了,留下他和山姆立在过道里。 天黑下来了;那就是说,有几个煤气喷口在这从来就不明亮的地方点着了,作为对于降临室外的夜幕的致意。因为天气有点儿热,过道两旁无数小房间里的一些房客们就把房门半开着。匹克威克先生走过的时候带着他那颗好奇心和兴趣向里面张望。有一间里面有四五个粗大汉,透过一重烟草的云雾隐约可见;他们俯在半空的啤酒瓶之上闹嚷嚷地谈论着,或者用一副非常油污的牌玩着全幅四[注]。在邻近的房间里可以看见一个孤独的人,借着兽脂烛的微弱光线注视着一束污垢面破碎的纸,由于灰尘而变成黄色,由于年代久远而脱落成一块块的了;他在上面第一百次地噜噜苏苏写着诉苦的话,准备给什么大人物看,虽然它永远不会到达他的眼前,或者永远也不会打动他的心。第三个房间里,可以看见一个带着妻子和一大群孩子的男人,在地上,或者在两三张椅子上搭成个非常不像样的床铺,只留给最小的孩子睡觉。还有第四个房间、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又是喧哗、啤酒、烟草烟、纸牌,等等一切,比先前的规模来得更大了。 就在过道里,尤其在楼梯口上,有一大堆人逗留着;他们来到这儿,有些是因为房间里又空洞又寂寞,有些是因为房间里又拥挤又闷热,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因为坐立不安和不舒服,并且不知道如何自处的秘诀。这里有许多阶级的人,从穿着粗布上衣的劳动者到穿着披巾样式的睡衣——当然是破得露出胳臂肘来了——的破产的浪子;但是他们全都有一种神气——一种无精打采的、囚犯派头的、满不在乎的大模大样的神气;这种光棍派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的风度,完全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是任何人即使愿意的话,立刻就能够理解它,只要他也抱着匹克威克先生那样的兴趣,踏进最方便的债务人监狱,看一看在里面看到的第一群人。 “我感到很吃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倚在扶梯顶的铁栏干上,“我很吃惊,山姆,负债而受监禁简直不是什么处罚。” “难道你以为不是吗,先生?”维勒先生问。 你看这些人是怎样的又喝酒、又抽烟、又叫唤呀,”匹克威克先生答。“要说他们在乎的话,那简直是不可能的我简直不相信。” “啊,问题就在这儿罗,先生,”山姆答复说,“他们并不在乎;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例行的休假——只是喝黑啤酒和玩九柱戏。吃不消的倒是另外一些人;这些沮丧的家伙既不能直着嗓子灌啤酒,又不会玩九柱戏;他们只要出得起钱总是出了算了,被人关起来的话可就难过了。我告诉你是什么道理吧,先生;那些老在酒店里闲荡的人根本不吃亏,那些老是尽力工作的人反而受害不浅。‘多么不公平呵,’就像我的父亲看到酒精和水不是一半对一半掺起来的时候常说的罗——不公平,我想毛病就出在这里。 “我想你说得不错,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你说得很对。” “也许常常有些诚实的人是欢喜这种事情的,”维勒先生用深思的语调说,“不过我回想起来却是一个都没有听说过,除了那穿棕色上衣的脏脸孔的矮小的人;而那还是靠习惯的力量。” “他是谁呀?”匹克威克先生问。 “嘿,问题就在这儿罗,什么人都不知道嘛,”山姆回答说。 “但是他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啊,他做了那时候许多比他有名的人都做过的事,先生,”山姆答,“他和警察赛跑赢了。” “换句话说,”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就是他负了债了。” “正是这样,先生,”山姆答,“结果呢,到时候他上这里来了。数目并不大——强制偿付的是九镑,费用是五倍;不过他还是坐了十七年牢。如果他的脸上有皱纹,也给污垢填平了,因为他那副脏脸和那件褐色上衣,从开头到结尾,完全是‘原封不动’。他是个非常温和善良的矮小的人,老是忙着替人家做事,或者打打网球,却从来不得胜;到后来,看守们变得非常喜爱他了,他每天夜里都在看守室和他们闲谈,讲故事,等等。一天夜里,他照样又在那里,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一个很老的朋友,那时候他值班管着锁,忽然他说,‘毕尔,我好久没有看见外面的市场了,’他说(那时候弗利特市场就在那边)——‘我好久没有看见外面的市场了,毕尔,’他说,‘整整有七年了。’‘是呀,’那看守说,抽着烟斗。‘我很想看它一会儿呢,毕尔’他说。‘很可能的,’看守说,使劲抽着烟斗,装作不知道那小矮子要的是什么。‘毕尔,’小矮子比先前更冒失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让我在临死之前再看一次大街;除非中了风,否则五分钟之内我一定回来。’‘如果你真中风了那我怎么办?’看守说。‘嘿,’那矮小的人说,‘无论谁看见我都会把我弄回来的,因为在我口袋里有卡片呢,’他说,‘第二十号,咖啡间组。’那是真的,的的确确,每当认识一个新来的人的时候,总是掏出一张小小的硬卡片,上面就是那几个字,没有别的;因为这个缘故,他老被叫做二十号。看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用严正的态度说,‘二十号,’他说,‘我信任你;你可不要叫你的老朋友为难呵。’‘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在我这里面还有点好东西呢,’[注]矮小的人说,说着就在他的小背心上用劲一拍,于是每一只眼睛都流出一颗眼泪:那是非常特别的事情,因为大家认为水是永远不会碰到他的脸的。他和看守亲切的握握手,就出去了——” “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这回偏偏说错了,先生,”维勒先生答,“他居然回来了,还提早了两分钟,气得要命,说几乎被一辆出租马车压死;他不习惯了,还说他要不写信报告市长他就不是人。最后他们终于使他平静下来;而在此后的五年,他连向门岗的大门外面张一眼都没有过。” “在那时期终了他就死了,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并没有死,先生,”山姆答。“他起了一个念头,就是到对街的一家新开的酒店去喝啤酒;那间房子非常好,所以直到后来他每夜都想去,他这样干了好久,每次都有规律地在关大门之前一刻钟回来,一切都是舒舒服服的。最后,他开始惬意得太过份,就常常忘掉时间,或者根本不把时间放在心上,越到后来回家越迟;后来有一夜,他的老朋友正在关门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锁旋上了——他才回来。‘慢一点,毕尔,’他说。‘什么,你还没有回家,二十号?’看守说,‘我以为你早进来了。’‘没有可,’小矮子说,微笑一下。‘那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朋友,’看守说,很慢地并且很不高兴地把大门打开,‘我认为你最近交上坏朋友了,那是我很不赞成的。现在我不愿意干让你过意不去的事,’他说,‘不过,你如果不能把握只和好人在一道,稳当得像你现在站着那样,按时候回家,我就要把你根本关在外面了!’小矮子吓得大大地抖了一阵,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走出过监狱的围墙!” 山姆说完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慢慢地折回身子走下楼梯。天黑了,画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他在那里若有所思地兜了几圈之后,他告诉维勒先生说,他认为是他歇夜的时候了;他叫他在附近的酒店里找一张铺位,早上早一点来,准备到乔治和兀鹰去搬主人的衣服。塞缪尔-维勒先生对于这个要求尽量装出高兴的神情加以服从,然而又带着非常强烈的勉强表情。他甚至试着作了种种无效的暗示,表示他躺在石子上过夜是很便利;但是他看到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种提议固执地不加理睬,最后,只好知趣退出了。 无可否认,匹克威克先生觉得很沮丧和不快乐——并不是因为没有人作伴,因为监牢里人多得很,而一杯葡萄酒就马上可以买到一些优秀分子的最高友谊,无需乎其他任何介绍的礼节;不过他是独自置身于粗俗的人群之中,因为想到自己被囚禁而没有释放的希望,当然感觉到精神上非常沮丧和心情非常消沉了。至于满足道孙和福格的毒辣心肠而解救自己,这个念头却一瞬都没有涌上他的心头。 他在这种心情之下重新走进咖啡间组的过道,慢慢地来回走着。这地方脏得令人不能容忍,烟草的烟味十分令人窒息。那些房门不断地随着进进出出的人发出怦怦嘣嘣的响声;人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的喧哗经常在过道里回荡而又回荡。一个青年妇女,手里抱着一个由于衰弱和贫困几乎还不会爬的婴孩,和她的丈夫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谈话,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接待她。他们从匹克威克先生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可以听见那女子在辛酸地抽噎;有一次,她的悲伤突然发作起来,她不得不倚在墙上以免跌倒,而男子就把小孩抱过来,并且想好好地安慰她。 匹克威克先生的心实在沉重得不能再忍受了,就上楼去睡觉了。 那间看守的房间虽然很不好;装磺和设备的每一点都比一所州立监狱的普通病房要差几百倍,但是现在却有一个好处,就是除了匹克威克先生之外,里面没有其他一个人。所以他在他的小铁床的脚头坐下,他开始设想看守每年会由这间污秽的房间弄多少钱。他用数字计算一下来满足了自己,知道那大约相当于有着伦敦郊外一条小街的产权的岁数,于是又想到是什么引诱力使那只在他裤子上爬着的肮脏的苍蝇在可以挑选外面空旷地方的时候,却钻进这狭小的牢房里来;他的思路引导他所达到的不可避免的结论是,那昆虫发了疯。解决了这一问题他开始发觉自己睡意蒙-了,所以他就从口袋里拿出早上特地塞在里面的睡帽,从容地脱了衣服,进了被窝,睡着了。 “好啊!踮起脚尖来——快跑——干呀,西风,歌剧院要不是你的地盘算我该死。干下去,呜拉!”说这些话的声音非常响亮,并且随之而起的是几声雷鸣般的笑声,把匹克威克先生从沉睡中惊醒了:他这一觉实际上只睡了大约半个钟头光景,但是睡的人却仿佛觉得已经延长了三四个星期似的。 声音刚静下来,房屋却摇得那么厉害,连窗子都在框子里震动起来,他的床架又发抖起来。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坐起身,在默默惊恐之中他望着眼前的景象楞了几分钟。 在地板上,有一个穿着宽边绿色上衣、条纹棉布短裤和灰色棉纱袜子的男子,正在表演最通俗的水手舞的步子,那种粗俗而滑稽化了的优雅和活泼,配上他的服装非常别致的特色,荒唐得无以形容。另外一个男子,显然是喝醉了,也许是被同伴们扔上床的吧,坐在被子里像鸟叫似的想背出一只滑稽歌,带着极其强烈的感伤表情。第三位呢,坐在一张床上,带着一位高明的鉴赏家的神气称赞着那两位演员,用刚才已经惊醒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洋溢奔放的感情在鼓励着他们。 最后这位是某一阶层的一个可敬的标本,除了在这种地方,否则永远也不能够见到他们的充分的完整形态的;——在马厩的院子里和酒店里,偶尔可以遇到处在不完整的状态中的他们,但是除非在这种温床里,他们决不能达到全盛的地步:这种温床几乎像是立法机关专为培植他们而苦心设计的。 他是一个高个儿的人,有一张橄榄形的脸,黑色的长头发,一副很浓的在下巴下面连成一片的络腮胡子。他没有打领带,因为打了一天的球,他的敞开的衬衫领子里露出茸茸的毛。头上戴着一顶普通的十八便土一顶购买的法兰西式便帽,上面垂下一大撮漂亮的缨络,和他的粗斜纹布上衣偏巧非常调和。他的腿很长,但苦于很衰弱,配上一条紫蓝色的裤子,足以显出它们的匀称来,不过因为穿得马虎,而且掉了些扣子,所以两条裤管不甚雅观地垂在一双后跟塌得厉害的鞋上,露出一双纯白的袜子。他全身有一种放荡的、光棍派头的时髦和一种嚣张的流氓气息,那是举世无双的无价之宝。 第一个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在旁边看着的,就是这位先生;因此他对那位西风霎霎眼睛,用嘲弄的庄重态度请他不要惊醒那位绅士。 “嗳呀,保佑这位绅士的诚实的心和灵魂!”西风说,他转过身来做出极端惊讶的样子:“这位绅士已经醒了。喂,莎士比亚!你好吗,先生?玛丽亚和撒拉怎么样,先生?还有家里那位亲爱的老太太呢,先生,——呃,先生?请你把我的问候附在你要寄去的第一个小包裹里好不好,先生,就说我早就想致敬了,只是怕在货车里打破了呵,先生?” “不要用平常的礼貌来麻烦这位绅士,你没看见他急于要喝点什么东西吗?”长着络腮胡子的绅士带着开玩笑的神情说。“你为什么不问问这位绅士要喝哪一样呢?” “嗳呀——要不是你提醒,我倒全忘了,”那一位答。“你要喝什么呢,先生?你要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先生?或者我可以推荐你喝啤酒,先生;或者,也许你高兴尝一尝黑啤酒吧,先生?允许我有这样的荣幸,让我替你把睡帽挂起来吧,先生。” 说着,发言者就一把从匹克威克先生头上抢去那件服饰用品,一霎眼之间就套上了那醉汉的头,醉汉呢,还是坚决相信他是在替一个人数很多的集会取乐,继续用难以复加的最忧郁的调子乱哼着滑稽歌。 用粗暴的手法从一个人的额头上夺走睡帽、并且戴到一个肮脏的不相识的人的头上,无论这事本身是多么美妙的诙谐勾当,却无疑是一种所谓的恶作剧。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件事的看法恰恰是如此,所以他丝毫不透露目的地,猛然跳下床来,给那西风当胸一拳,这一拳打得猛烈,使他失掉很大一部分有时带上他这名字的商品;[注]随后,夺回了睡帽;勇敢地把身体摆成一副防御姿态。 “喂,”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由于激昂,也同样由于耗费了太多的力气而喘息着,“来吧——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都上来!”说过这一句大方的邀请话,这位可敬的绅士把他的捏紧的拳头抢了一圈,为的是显一显他的拳术来吓倒敌手们。 或许是匹克威克先生的非常出人意外的勇敢,或许是他跳下床来连头带脚扑向舞蹈家的那种微妙复杂的动作感动了他的敌手们吧。他们是感动了;因为,他们并没有照匹克威克先生暗中预料的此时此地就进行杀人的勾当,反倒停止了动作,互相凝视了一会儿,而他们终于哄然大笑起来。 “好,你有种,因此我更喜欢你了,”西风说。“还是跳上床去吧,否则你要害风湿病了。没有恶意吧,我希望你没有?”那人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像手套铺子的门上有时挂着的一丛黄色的手指那么大小。 “我当然没有,”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敏捷地说;激动的场面已经过去,他开始觉得腿有点冷了。 “请您赏我一个光,先生?”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绅士说,伸出右手,他把“光”说成“公” “非常荣幸之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长久而庄严地握了一阵手之后,重新进了被窝。 “我的名字叫史门格尔,先生,”长着络腮胡子的人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是叫弥文斯,”穿长统袜子的人介绍说。 “我很乐于知道,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咳”史门格尔先生咳嗽一声。 “你说什么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不,我没有说什么,先生,”史门格尔先生说。 “我以为是你说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一切都是很文雅而愉快的;为了使得事情更加愉快,史门格尔先生多次向匹克威克先生保证他对于一位绅士的心清抱着很高的敬意;这个意见的确使他获得了很大的信誉,因为如果他不说,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他居然是懂得的。 “你在过庭吗,先生?”史门格尔先生问。 “在过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上法庭呵——葡萄牙街的——解决那个——这事你知道的。”[注] “啊,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答。“不,当然不是。” “你要出去了吧,也许是?”弥文斯试探说。 “我恐怕还没有,”匹克威克先生答。“我拒绝付赔偿费,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呵,”史门格尔先生说,“纸头毁了我。” “你只做文具生意的吧,我猜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地说。 “文具生意!不,不;天打雷霹——还是那么低三下四的呢。不做什么生意。我所谓纸头,是说账单呵。” “啊,你的话是这种意思。我完全懂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该死!如果一位绅士一定要走逆运的,”史门格尔说。“那又怎样呢?我现在进了弗利特监狱。唔;好呀。那么又怎样呢?我并没有因此搞得更坏呀,不是吗?” “一点儿也没有呵,”弥文斯先生答。他说得非常正确的;因为,史门格尔先生的情形不但一点没有坏,反倒好了些,为了使自己适应这地方,他毫无代价地弄到些珠宝饰物,那是在好久以前进了当铺的。 “得啦;但是,”史门格尔先生说,“这是枯燥的工作啊。让我们弄一点浪漫的白葡萄酒漱漱口吧;提议新来的人请客,弥文斯去搞,我帮忙喝。无论如何,那是公平而绅士派头的分工可——见鬼!” 匹克威克先生不愿意冒着再争吵一次的风险,高高兴兴地赞同了这提议,立刻把钱交给弥尔斯先生;这位呢,由于已经快十一点了,就不再耽搁,立刻上咖啡间去,完成他的使命。 “我说呀,”史门格尔看见他的朋友一出房门就用嘘嘘的耳语声说:“你给他多少钱呀?” “半镑,”匹克威克先生坚定地说。 “他是个邪气得有趣极了的上流家伙,”史门格尔先生说——“有趣得要命。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赶得上他;不过——”史门格尔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止了他的话,用暖昧不明的态度摇摇头。 “你不会说他可能把这笔钱擅自挪用吧?”匹克威克先生问。 “啊,不——注意,我不是那种意思;我老老实实说吧,他是个邪气的上流家伙,”史门格尔先生说。“不过我觉得,假如有个人下去看看也好,兔得他偶然之间把他的嘴巴伸进酒壶里,或者犯了什么该死的错误,或者上楼的时候把钱丢掉。喂,你老兄跑下楼走一趟,照应照应那位绅士好不好?” 他这要求是对一个矮小的、畏缩的、神经质的、样子显得非常穷苦的男子说的,他一直蜷缩着坐在他的床上,显然被自己所处的奇异环境搞得完全不知所措。 “咖啡间在哪里你知道的,”史门格尔说:“跑下去吧,告诉那位绅士你是来帮他拿酒的。或者——等一下——我对你说吧——我要告诉你我们要叫他怎样办,”史门格尔说,露出他那狡猾的神色。 “怎么样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告诉他叫他把找的零钱去买雪茄。好主意。跑去告诉他吧;听见没有?钱不能浪费,”史门格尔转过来对匹克威尔先生说。“我要抽烟。” 这个手段玩得如此巧妙,而且又是以如此不动声色的安详和冷静地神情干出来的,使匹克威克先生简直不想加以干涉,纵使他有这样的权力。不久弥文斯先生拿着白葡萄酒壶回来了,史门格尔先生倒在两只裂了缝的小酒杯里,体贴人微地说,在这样环境之下一位绅士是不能太讲究的,就他自己而言吧,他可不是高做得不能就着酒壶来喝的;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于是就着酒壶喝一大口来取信于众人,他这一口就把里面喝掉一半。 由于这种媒介,促成了他们相互间的出色的谅解,史门格尔先生于是开始叙述他过去不断发生的种种浪漫的奇遇来款待他的听众,那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插曲是关于一匹纯种马和关于一位华贵的犹太妇女的事,这两者都是美得举世无双的,也都是在这些国度里的贵族和上流社会所垂涎欲滴的事情。 远在这些从一位绅士的传记里摘出的精华被叙述完毕之前,弥文斯先生已经上了床,呼呼大睡了:只留下那位畏缩的陌生人和匹克威克先生来充分享受史门格尔先生的经历。 就是最后提到的这两位绅士,也没有充分受到叙述出来的那些动人的情节所应具有的教益。匹克威克先生打了一阵瞌睡,后来模模糊糊感觉到那个醉汉又唱起滑稽歌来,所以史门格尔先生拿一把水壶作为媒介给了他一种温和的暗示,以此来表示他的听众是不欢迎音乐的。随后他又睡着了,有一种混乱的感觉,觉得史门格尔先生仍旧在讲着一个冗长的故事,其中的要点仿佛是,他在他加以详细叙述的某个场合,同时“对付了”一笔账目和一位绅士。 第四十二章 这里好像前一章,说的是一句古话,灾难使人结识陌生的共患难的人。还包括匹克威克先生对塞缪尔-维勒先生的出奇而惊人的宣告 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头一眼看见的就是塞缪尔-维勒,他坐在一只小小的黑色皮箱上,显然是在极其出神的状态中密切地注视着的史门格尔先生的魁梧的身体;而史门格尔先生呢,他已经穿好了一部分衣服,坐在自己的床上,毫无希望地想拼命用眼光把维勒先生瞪得张惶失色起来。我们说毫无希望地拼命想要,是因为山姆继续目不转眼地用那种把史门格尔先生的帽子、脚、头、脸、腿和胡子的一目了然的眼光看着他,带着极其满意的表示,不过对于史门格尔先生本人的感想如何却没有在意,正如他是在观察一具木头雕像或者一个肚子里塞着草的盖-浮克斯[注]一样。 “得啦,你将来还会认识我吗?”史门格尔先生说,皱一下眉头。 “我发誓走到天边我都认得出你了,先生,”山姆答,兴冲冲地。 “不要对一位绅士无理,先生,”史门格尔先生说。 “一点也没有,”山姆答。“如果他醒了之后你对我这样说,我就会摆出至高无上的有礼貌了!”边话隐隐约约地暗示文门格尔先生并不是绅士,使他发起火来。 “弥文斯!”史门格尔先生说,带着激昂的神情。 “还有什么花样?”那位绅士从他的床上回答说。 “这鬼家伙是什么人?” “嗨,”弥文斯懒懒地从被子下面往外看看说,“我得问你呀。他到这儿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史门格尔先生答。 “那么把他赶下楼去。对他说,在我起来去踢他之前不要妄想爬上来,”弥文斯先生接过去说;作了这暗暗提醒人的忠告之后,那位高尚的绅士就又睡觉了。 这谈话透露出分明快要打架的征兆,匹克威克先生认为到了该插嘴的时候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那位绅士答应。 “昨天夜里以来发生了什么新的事情没有?”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先生,”山姆答,瞥一眼史门格尔先生的胡子:“最近流行的这种空气倒是有利于杂草的生长,长起来怕死人;不过除了那个例外的事情,一切都平静得很。” “我要起来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给拿我些干净衣服。” 不管史门格尔先生可能抱着怎样的敌意,他的思想却由于皮箱的打开而很快转换了方向;那里面的东西好像使他立刻对匹克威克先生产生了最大的好感,不仅对匹克威克先生,对山姆也一样,所以他赶紧抓住时机,用大得足以使那位怪人听见的声音宣称他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怪人,因此正是中他的意的人。至于对匹克威克先生呢,他对他所怀着的挚爱更是无限了。 “现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吗,我的亲爱的先生?”史门格尔说。 “我想没有,多谢你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没有衬衣要送给洗衣妇去洗吗?我知道外面有一个讨人喜欢的洗衣妇,一个星期来两次取我的衣服;而且,该死!——什么鬼运气呀!——今天正是她要来的日子。我把那些小东西和我的放在一起吧?不用客气了。混账王八旦!如果一个绅士倒了楣,却不肯稍为牺牲一点来帮助另外一位同样处境的绅士,那么他还有什么人性呀?” 史门格尔先生这么说着,同时把身体尽可能往皮箱那里移动,做出极其热情而毫无私心的友爱表情。 “你没有什么东西要拿给仆人去洗吗,我的好人,有吗?”史门格尔先生继续说。 “什么都没有,我的好朋友,”山姆抢着回答说。“也许让我们中间的一个去干,不去麻烦仆人,这对于大家都有好处呢,就像教员在那些小少爷反对挨厨司的鞭打的时候说的罗。” “没有什么东西要放在我的小箱子里送给洗衣妇吗?”史门格尔撇开山姆对匹克威克先生说,态度有点狼狈。 “什么都没有,先生,”山姆反驳说:“恐怕实际上那小箱子一定被你自己的东西塞满了吧。” 这话还附带着看看史门格尔先生的这一部分服装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衬衣的外貌是洗衣妇的技巧的一般的考验可——使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而转匹克威克先生的钱袋和衣箱的念头,无论如何在目前是只好放弃了。因此他怒冲冲地走出房间到网球场去,把昨夜买的雪茄抽了两支,算做一顿简便而有营养的早餐。 弥文斯先生是不会抽烟的人,而他的杂货铺零星物品的账也已经写到了石板底下,并且已经“转”到另外一面,就继续留在床上,照他自己的话来说,“用睡觉来贴补。” 匹克威克先生在毗连着咖啡间的一个小房间——那小房间被题了“雅座”这个堂皇动听的名字,里面的暂时有个人因为付一小笔额外费用的原故,就可以享受一种说不出的利益,在里面听得到那个咖啡间里的一切谈话——用过早餐,并且派了维勒先生去办什么必要的差使以后,就走到“门房”去找洛卡先生商量他将来的住处。 “住处吗,呃?”那位绅士说,参考着一本大簿子。“那有的是啊,匹克威克先生。你的同房票是在三楼二十七号。” “呵,”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的什么,你说?” “你的同房票呵,”洛卡先生答:“你懂不懂?”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微笑一下。 “嗳,”洛卡先生说,“那是明明白白的啊,你在三楼二十七号有一张同房票,那房里的人们就是你的同房。” “他们人很多吗?”匹克威克先生问,犹疑不安地。 “三个,”洛卡先生答。 匹克威克先生咳嗽一声。 “他们中间有一个是牧师,”洛卡先生说,一面说一面在一小片纸头上填写什么:“另外一个是屠夫。” “哦?”匹克威克先生喊。 “一个屠夫,”洛卡先生重复一遍;把笔尖在写字桌上一敲,以便医治它书写不便的毛病。“他原来是条多么彻底的好汉呀!你记得汤姆-马丁吗,南迪?”洛卡先生对门房里另外一个男子说。那人正用一把二十五刃的小刀子削鞋子上的泥。 “我想是我记得的,”被问的人回答说,在人称代名词上用了很强的重音。 “哎呀!”洛卡先生说,慢腾腾摆着头,茫然凝视着面前的铁栏窗户外面,就好像沉醉地回忆着他青年时代的什么和平情景:“他在码头旁边的狐狸揍那运煤夫的事就像是昨天哪。我觉得我现在还能够看见他由两个守街的人扶着走在海滨路上,伤痕使他清醒了点儿,右眼皮上敷了药,贴了褐色纸,还有那只后来咬了那小孩子的可爱的恶狗跟在他后面。时间真是多古怪的东西阿,是不是,南迪?” 听他说话的那位绅士,似乎是沉默寡言喜欢深思的那一类人,仅仅应了一声;洛卡先生抖抖身子骗走了刚才不自觉中露出的诗意而忧郁的思绪,屈尊用来搞生活上的繁琐事务,重新拿起笔来。 “你知道第三位是什么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关于他的未来伙伴们的这种描写并不十分令他满意。 “那个辛普孙是什么样的人呢,南迪?”洛卡先生对他的同伴说。 “哪个辛普孙?”南迪说。 “就是这位绅士要去和他同住的、三楼二十七号里面的那个啊。” “啊,他呀!”南迪回答说:“他什么也算不上。以前是个卖假药的:他现在是个跛子。” “啊,我想起来了,”洛卡先生答,阖上那本簿子,把那一小片纸头放在匹克威克先生手里。“那就是票子,先生。” 对于他的身体的这种简捷的处置,使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摸不着头脑,他走回监房,脑子里盘算怎样做才好。然而他相信,在采取任何措施之前,还是先去看看那些提出和他住在一起的三位绅士,并且和他们谈谈为好,于是他一直向三楼走去。 他在过道里摸索了一阵,并且试想在昏暗的光线里辨认各个房门上的号码,终于还是问了一个酒店杂役,他正好在从事早晨收拾酒具的工作。 “二十七号是哪一间呀,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 “过去第五个门,”酒店杂役答。“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人,绞死了,还抽着烟斗。” 匹克威克先生依照这个指示慢慢沿着过道前进,直到遇到上述样子的“一位绅士的肖像”之后,就用食指的关节在他的脸上敲起来——先是轻轻地,后来响些。这样重复了几次却毫无效果以后,他就冒昧推开门向里窥视。 房里只有一个人,他正倚在窗口,几乎失去平衡地探身窗外,非常执着地拼命往下面运动场上他的一个知己朋友的帽顶上吐口水。无论说话、咳嗽、打喷嚏、敲门,或者任何其他的吸引注意力的办法都不能使这人觉察来了客人,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就走到窗口前面,轻轻拉拉他的上衣的燕尾。那人很迅速地缩回头和肩膀,对匹克威克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用生气的声调问他有什么——这里是个骂人字眼——事。 “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看看他的票子,“我想这里是三楼二十七号吧。” “怎么样?”那位绅士答。 “我因为接到这片纸头所以到这里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拿来瞧瞧,”那位绅士说。 匹克威克先生照办了。 “我觉得洛卡是应该叫你到别的地片去住的,”辛普孙先生(因为他真是一条腿)像是很不满意地停顿了一阵之后说。 匹克威克先生也觉得如此;但是,在那情形之下,他认为最安全的办法是保持沉默。 辛普孙先生随后默默想了一会儿,于是把头探到窗外,打了一个尖锐的口哨,大声叫唤了几个什么字眼,重复了好几次。是什么字眼,匹克威克先生听不出;不过他推想那是马丁先生的别号,因为下面的场子上有许多绅士立刻开始大叫“屠夫”!并且模仿着社会上这种上层的阶级惯于每天用来使人知道他们出现在广场栅栏附近的那种声调。 随后的事情证实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印象的正确性;隔了几秒钟,一位按他年龄来说未免胖得过早的绅士,穿着作买卖人穿的蓝斜纹布上衣,圆头的高统靴子,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房间,后面紧跟着另外一位绅士,穿的是非常褴褛的黑衣服,戴一顶海豹皮帽。后面这一位,上衣用钮扣子和别针交错着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有一张很粗的红面孔,看上去像个喝醉了的牧师,而他的确是喝醉了。 这两位绅士轮流看了匹克威克先生的住宿券之后,有一位表示说那是“捣蛋”,另一位确信那是“一个麻烦”。 他们用这些非常通俗易懂的字眼发表了感慨之后,就在难堪的沉默中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并且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 “真气人,我们三个人正睡得舒舒服服的,”牧师说,看看那三张床各自用毯子卷起来的污秽的被褥;它们在白天占据着房间的一角,形成一条板子似的东西,上面放了用普通的带蓝花的黄色陶器制成的、裂了缝的旧脸盆、水罐和肥皂盒,“真气死人。” 马丁先生用更强硬一些的字眼表示了同样的意见;辛普孙先生呢,用许多没有任何实质名词的咒骂言语“大放牢骚”之后,就卷起衣袖来开始洗菜做饭了。 当这事正在进行之际,匹克威克先生观察了污秽不堪和浊闷不堪的房间。那里没有地毯、帏幕或窗帘的痕迹。甚至一个壁厨也没有。毫无疑问,即使有一个的话,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放;不过,虽然东西的种类少,数量小,却还是有面包渣、干酪片子。湿手巾、肉屑、衣服、残缺不全的陶器、没有喷嘴的风箱,也没有尖的烤叉之类,散乱的放在三个无所事事的男子共同起居和睡觉的小房间里,呈现出叫人看来很不舒服的景象。 “我想这是有办法解决的,”沉默了很久之后,屠夫说。“你觉得罚款怎么样呢?”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答。“你说的什么?我不大明白。” “你觉得罚一点钱行吗?”屠夫说。“正规的同房费是两个半先令。你出三个先令吧。” “——还加上一个六便士的银币,”做牧师的绅士说。 “行,那也没有关系;不过每人多两个便士罢了。”马丁先生说。 “那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一星期罚你三先令六便士。来吧!” “还要请一加仑啤酒,”辛普孙先生附和着说。“喂!” “当场喝下去,牧师又接着说。“来吧!”” “我真的不懂这地方的规矩,”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所以你们的话我还是不明白,我能够住在别的地方吗?我想是不能的吧。” 听了这种问话,马丁先生带着极其惊讶的对他的两个朋友看看,随后三位绅士各自用右手的大拇指朝左肩膀上面一挑。这个动作有一个不充分的解释,就是那非常不成文的话“不见得吧”;它由若干位惯于一致行动的女士们或绅士们执行起来的时候,有非常优雅和活泼的效果;这说法带着一种轻松和打趣的讽刺意味。 “能够!”马丁先生重复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带着一种怜惘的微笑。 “唉,假如我那样不懂人情世故,我就会吃了我的帽子,还会把扣子吞下去,”做牧师的绅士说。 “我也会这样,”好运动的那位,严肃地加上一句。 说了这种序言之后,三位同房者就一口气告诉了匹克威克先生,金钱在弗利特正和在外面一样;他要什么,就几乎立刻就能使他得到;如果他有钱,并且不反对花钱,那么他只要表示愿意独自住一间房子,他半小时之内就可以占有一间,并且还有案具和装备。 随后,大家分手了,双方都很满意,匹克威克先生重新走回门房,那三位同伴呢,走到咖啡间,去花掉那位牧师由于令人赞赏的精明和远见而特地向他借来的五先令。 “我知道嘛!”匹克威克先生把回去的目的说明之后,洛卡先生说,并且格格地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过吗,南迪?” 那把万能小刀的哲学气的主人咕嗜着肯定地回答了一声。 “我知道你需要一间独自一个人住的房间嘛,好人!”洛卡先生说。“让我想想看。你需要些家具的。你要向我租吧,是吗?那就对呢。” “非常高兴,”匹克威克先生答。 “在咖啡间楼上有一间特别棒的房间,那是属于一个高等法院的犯人的,”洛卡先生说。“一个星期要破费你一镑。我想你不在乎吧?” “一点都不再乎,”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么就和我一起去吧,”洛卡先生说,很迅速地拿起帽子:“只要五分钟事情就可以解决。天哪!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愿意大大方方地拿出钱来呢?” 正像看守所预言的,事情很快就办妥了。那高等法院的犯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久得失去了朋友、财产、家庭和幸福,获得了独自在一个房间的权利。然而,因为他处在常常缺乏面包的麻烦情况之下,吃尽苦头,所以他热心地倾听匹克威克先生租房子的提议了。为了每周二十先令的租费,他乐意立下契约让出那房间的单独占有权,让随便什么要住的人们去负担。 他们交易办妥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带着痛心的关怀观察他。他又高又瘦、面无人色,穿着一件旧大衣和一双拖鞋,两颊深陷,眼光闪烁不定,而且很锐利。他的嘴唇没有血色,骨骼又突出又削瘦,上帝保佑他!囚禁和贫困已经慢慢地折磨了他二十年。 “如果这样你能住在哪里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把预付的第一星期的租金放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 那人用颤抖的手把钱收起来,回答说他还不知道;他得去看看他可以把他的床搬到什么地方。 “恐怕,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手轻轻很同情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恐怕你不得不去什么拥挤嘈杂的地方了。那么,在你需要安静的时候,或者你的朋友们来看你的时候,就请你把这房间当作自己的吧。” “朋友们!”那人插嘴说,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咯咯地响着。“假使我死了葬在世界上最深的地洞里,躺在我的棺材里牢牢地用螺丝钉钉住和焊起来,带着泥土在这监狱的地基下的黑暗而污秽的沟里腐烂掉,我也不会比现在这里更被人遗忘和无人理睬了。我是一个死了的人——对于社会说是死了,甚至没有获得他们给予那些灵魂要去受审判的人的怜惘。朋友们来看我!我的上帝!我在这个地方从生命的盛年陷入了老境,当我死在床上的时候,不会有一个人举起手来说一句,‘他去了倒是天恩!’ 他说话时候很激动,使他脸上放射出一种不常有的光彩,到他说完之后,那种激动神情也就消失了,他把枯萎的双手匆忙而慌张地拱一拱,拖着步子走出房间。 “倒很倔强,”洛卡先生说,微笑一下。“啊!他们像那些象;随时会心血来潮,发起野性来!” 说了这种深表同情的话之后,洛卡先生开始布置房间;他办得如此迅速,不一会儿房里就有了一张地毯、六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床、一把茶壶和各种小物件,这些都是租的,租金非常合理,每星期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替你办吗?”洛卡先生问,怀着极其满意的心情四周环视,快快活活地把第一周的租钱握在手里,弄得叮当地响。 “啊,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沉思了一会儿。“这里有什么人可以使唤去做点什么吗?” “打发到外面去的,你的意思是?”洛卡先生问。 “是的;我是说能够到外面去的人,不是犯人们。” “不错,有的,”洛卡先生说。“有个不幸的家伙,他有个朋友在穷人部,他心甘情愿做任何这一类的事情。他正在当临时的零工,已经有两个月了。我要去叫他吗?” “请吧,”匹克威克先生答。“且慢——不。穷人部吗,你说?我倒想去看看;——我亲自去找他吧。” 债务人监狱的穷人部,正如它的名称所说明的,里面关的是负债者中间最贫按穷和最卑贱的社会最底层。派到穷人部的犯人不用付租金或者同房费。他的费用按照他坐牢的日期折减,他有权利得到一份少量的食物;那是因为时常有少数慈善人士在遗嘱里留下区区的遗产而得以供给的。我们的大多数的读者都还记得,直到最近几年之前弗利特监狱的围墙里面还有一种铁笼子,那里面站了一个饥饿相的男子,时时搭着钱箱,用可怜的声音叫唤,“做做好事,记住穷苦的负债人;做做好事,记住穷苦的负债人。”这箱子如果有任何收入,就分给穷苦的犯人:而这下贱的工作是由穷人部的人互相轮着班做的。 虽然这种习惯已经解除了,铁笼子现在是用木板钉起来了,而这些不幸运的人的悲苦和贫穷的情形依然如故。我们不再让他们在监狱的大门口向过路的人们乞求布施和怜悯了;但是,为了让后代尊崇和称羡,我们的法令却只字不改,公正而健全的法律规定了强壮的凶犯应该给吃给穿,而不名一文的负债人却只能听任他们饿死冻死。这并不是故意捏造的。要不是受到难友们救济的话,那各个债务人监狱里,将每星期都有人由于穷困的慢性痛苦而不可避免地死去。 匹克威克先生一面爬上洛卡先生把他带到它脚下就走了的楼梯,心里一面在想着这些事,逐渐兴奋到一定的程度;他想到这问题就会变得如此兴奋,以致他已经冲进了他要去的房间,自己却还不明白置身何处或者为何而来。 那房间的全貌使他马上醒悟了;他的眼光在对一个俯在积满灰的火炉上面的男子看了一眼,就不觉地让手里的帽子掉在地板上,惊骇得呆呆地站住,动弹不得。 是的,衣服破烂,没有穿上装;普通的白洋布衬衫发了黄而且成了碎片;头发披在脸上;面色痛苦得变了样,饥饿得缩作一团,坐着的正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他的头托在手上,他的眼光盯住火炉,他的整个形像体现着贫穷和落魄的神情! 附近,一个身材魁梧的乡下人没精打采地倚在墙上,用一根损坏的猎鞭在轻轻抽打着穿在右脚上的高统靴,他的左脚呢(因为是随随便便穿的),却伸在一只旧拖鞋里。马、狗和酒糊里糊涂地就把他弄到这里来了。那孤独的靴子上有根生锈的马刺,他时时把它向空中一踢,同时就把靴子痛快地抽一下。嘴里还咕嗜着猎人摧马的一种声音。这时候他想像他在骑着马作什么拼命的野外赛马。可怜的家伙!他骑着他的高价换来的马群里最快的牲口去竞赛,从来也没有一次比得上他在以弗利特为终点的路上狂奔的速度的一半啊。 在房间的另一边有一个老年人坐在一只小木箱上,眼光盯在地板上,他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最深沉最绝望的表情。一个小女孩子——他的小孙女——缠在他旁边:用千百种孩子气的计策努力想吸引他的注意;但是老年人既不看她也不听她说。在他听来曾经像音乐一样的声音,看来好像光明一样的两只眼睛,现在却引不起他任何注意力。他的四肢由于疾病而颤抖着,麻木控制了他的脑子。 房间里还有两三个人,围成一小团在喧哗地谈论着。还有一个瘦而憔悴的女人——一个犯人的妻子——她在很细心地给一棵枯萎的植物的残桩浇水,那棵植物显而易见是决不会再发出一片绿叶来的——那也许是她到这里来尽义务的一种非常明确的象征吧。 这些就是匹克威克先生骇然四顾的时候呈现在他眼睛里的景象。有人急促地、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把目光转向房门口,目光接触一个新来的人;他透过这人的褴褛衣服、污垢和穷相,看出他所熟识的乔伯-特拉伦先生的相貌。 “匹克威克先生!”乔伯大声喊。 “嗳?”金格尔说,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啊——正是的嘛——古怪的地方——稀奇的事——报应得好——非常好。”说了这话,金格尔先生把双手向他的裤袋地方一插,把下巴垂到胸口,扑通又坐回椅子上了。 匹克威克先生被感动了;这两个人显得这样可怜。金格尔对乔伯带进来的一小片生的羊腰所投射的不由自主的兴奋的眼光。比两个钟头的解释更能够说明他们的落魄的处境。他温和地看着金格尔,说: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你出来一会儿好吗?” “当然,”金格尔说,连忙站起来。“走不远的——这里没有走累了的危险——斯派克[注]公园——场子呱呱叫——浪漫,就是不大——开放是为了给大家参观的——家庭就在街上,家长小心得要命——非常小心。” “你忘了穿上衣了,”把门随手带上走向楼梯口去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呃?”金格尔说。“当铺——好亲戚——汤姆大叔——没有办法——得吃啊,你知道。天生的欲望——等等。” “你讲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不在了,我的好先生——最后一件上衣——没有办法。靠一双靴子过活——整整十四天。绸伞——象牙柄——一星期——事实——不撒谎——问乔伯吧——知道的。” “仅靠一双靴子和一把象牙柄的绸伞生活三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喊到,他只听说过海船失事之后有这类事情发生,或者只从“康斯泰布尔丛书”[注]里读过。 “真的,”金格尔说,点着头。“当铺——当票在这里——非常少的数目——简直不算什么——全是流氓。”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听了这番解释之后恍然大悟了:“我懂了。你当了衣服。” “所有东西——连乔伯的——所有的衬衫都没有了——不要紧——省得洗。不久就完了——躺在床上——挨饿——死——验尸——小太平间——穷犯人——普通的必需品——不要声张——陪审席的绅士们——看守的手艺人——弄得妥当——自然的死——验尸官的命令——贫民收容所的葬仪——活该——一切都完蛋——闭幕。” 金格尔用他所习惯的滔滔不绝的口吻,并且抽搐好几次,脸上装出微笑,说完了他的人生路上的这种出奇的概括叙述。匹克威克先生不难看出他的淡漠是假装出来的,虽然正视着——但并不是不和蔼地——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好人,”金格尔说,握住他的手,扭过头去。“忘恩负义的东西——哭得无聊——没有办法——发高烧——衰弱——病——饿。都活该——可是苦得很——非常苦。”这个沮丧的江湖戏子,再也不能够装模作样了,也许是因为拼命装模作样反而更糟糕了,他向楼梯上一坐,用手掩住面孔像小孩子一样抽噎起来。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说,大为感动,“我们想想办法吧,等我把事情统统弄明白的之后。来呀,乔伯;那家伙在什么地方呀?” “有,先生,”乔伯喊。 “过来,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而四颗大眼泪滚下来了。“接受了吧,先生。” 接受什么呢?这种说法照通常的情形来说,应该是接受一顿打的意思。照世俗的情形来说,那应该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因为匹克威克先生曾经被这个穷光蛋欺骗和虐待过,而现在他却完全被他掌握之中。我们必须说真话吗?那是从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心口袋里掏出来、交到乔伯手里的时候叮当作响的东西啊:而给予这东西的人,不知为了什么原故,使我们的老朋友匆匆走掉的时候眼睛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茫,心头充满着一种得意的心情。 匹克威克先生走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山姆已经回来了。正在察看为他的舒适而做的布置;显出一种叫人看来很有趣的满意神情。维勒先生根本坚决反对他的主人到牢里去,他似乎认为他有一个重要的道义上的责任,对于所做、所说、所暗示、所提议的一切都不要显得太高兴。 “嗳,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先生,”维勒先生答。 “现在很舒服了吧,呃,山姆?” “很好,先生,”山姆答,用轻蔑的目光四面看看。 “你见到特普曼先生和我的其他朋友们没有?” “我见到他们了,先生,他们明天来,他们听说不要他们今天来,觉得非常奇怪,”山姆答。 “你把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维勒先生回答的时候指指他已经尽可能很整齐地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的各种包裹。 “很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稍为迟疑一下之后说:“听着,我要对你说几句话,山姆。” “是-,先生,”维勒先生答,“呃,先生。” “我一开头就觉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很严肃地说,“这里不是青年人来的地方。” “也不是老年人来的地方啊,先生,”维勒先生发表意见。 “你说得很对,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老年人可能是由于他们自己的不当心和不怀疑到这里来:青年人可能是由于他们所服待的人的自私而被带到这里来。对于那些青年,从任何观点说,都是不留在这里的好。你懂得我的话吗,山姆?” “不,先生,我不懂;”维勒先生答道,很固执。 “想想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得啦,先生,”稍为停顿了一下之后山姆回答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假使我理解得不错,我觉得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就像邮差对他遇到的暴风雪。” “我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除了我不愿意你将来在这种地方鬼混之外,我觉得在弗利特的债务人有男仆侍候,也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必须离开我一个时期。” “啊,一个时期吗,先生?”维勒先生有点讥讽地答。 “是的,就是我留在这里的一个时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的工钱我继续照付。我的三个朋友中间任何一个都会乐意用你的,既使单单为了尊敬我而论。如果我有一天离开这里的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带着假装高兴的神情加上一句话:“假使我有这么一天,我保证你可以立刻回到我身边。” “那么我对你说了吧,先生,”维勒先生说,声调又沉重又庄严,“这种事情根本不行,所以我们再也不要去说它了。” “我是认真说的,而且是决定了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是这样的吗,你,先生?”维勒先生决然地问。“很好,先生。那么我就只好这样了。” 这么说着,维勒先生极其庄严地把帽子戴在头上,突然走出房间去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追着喊。“山姆!来!” 但是,长长的过道里再听不见脚步的回声,山姆-维勒走了。 第四十三章 说明塞缪尔-维勒先生如何找上了麻烦 在葡萄牙街林肯院里,有一间光线很坏而通风设备更糟的高高的房间,那里几乎常年累月坐着一些戴假发的绅士,看情形而定,有时是一位,有时两位、三位或四位;他们面前的小小写字台是按照一般法官所用的那种式样造的,上面用法兰西漆画着横线。他们的右手是律师席;左手是破产的债务人席;他们的正面是一片斜坡,挤满了非常污秽的脸孔。这些绅士就是破产法庭的委员们,他们坐的地方就是破产法庭。 这个法庭,从开始到现在就有一种奇怪的命运,就是:不知为什么,伦敦的一切贫穷的破落户不约而同地把它当作他们的共同的去处和每天的避难所。它永远挤满了人。啤酒和烧酒的蒸气不断地升腾到天花板上,由于热气的凝结,就像雨水似的从墙壁上流下来;那里面在任何时候所有的一套套旧衣服,比全洪兹达契十二个月之内出卖的还多,所有没有洗过的皮肤和斑白的胡子,就是用泰本到怀特却波尔的全部水龙头和理发店来对付的话,从日出到日落也收拾不好。 千万不要以为,这些人中间有人在他们这么不厌倦光临的地方有一点点儿事情,或者和这地方有一点点关系。如果有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他们之中,有些在坐着的他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睡觉;有些带来一点便于携带的食物,包在手绢里或者突出在破口袋之外,一面嚼一面听,对两者同样地津津有味;但是据了解从来没有谁对于正在进行着的任何案件有一点最轻微的利害关系。不管他们怎样做,总之他们在那里从一开始一直坐到最后。在下大雨的天气,他们都是浑身湿漉漉地进来,在这种时候法庭上的蒸气就像培养香菌的地窖里的一样。 一个不速之客会以为这地方是衣衫褴褛的神仙们的庙宇。里面没有一个传达或执事,穿着一件为自己定制的上衣;除了一个矮小的、白头发的、苹果脸的警吏,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清洁得还说得过去,或者带者一副健康的样子;即使这个警吏,也像一颗浸在白兰地里的没有长好的樱桃,仿佛是人为地弄干了,使枯萎成了蜜饯,丝毫不能归功于自然。律师们的假发也没有拍好粉,并且那些鬈发缺少波纹。 在委员们之下的空桌子旁边坐着的辨护辨师们,更是最大的宝贝。这些绅士们之中比较富裕的几个的职业配备,就是一只蓝色的公文袋和一个学徒:学徒通常是个犹太青年。他们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他们的法律事务是在酒店的房间里或者监狱的院子里进行的:他们成群地到那些地方去,像公共马车的车夫那样儿兜揽主雇。他们外表上又油腻又发霉;如果说他们有坏习惯,那也许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喝酒和欺骗。他们的住所通常在“指定区”[注]的外边,主要是在距离圣乔治广场的方光石塔的一哩方圆之内。他们的神色并不讨人喜欢,他们的态度很特别。 所罗门-派尔先生是这博学多识的团体里的一分子,是个肥胖、软弱、脸色苍白的人,穿着一件一时发绿色一时发褐色的紧身长外套,外套的天鹅绒的领子也同样是变幻无常的颜色。他额狭,脸阔,头大,鼻子歪在一边,好像大自然在他初生的时候就看出他没出息,于是恶狠狠地拉了它一把,它也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然而,他生来就是短脖子,并且有气喘病,因此主要是通过这个面部器官呼吸;所以,或许是,在装饰上欠缺的地方,在实用上倒补足了。 “我一定会叫他平安无事的,”派尔先生说。 “真的吗?”那位被保证的人回答说。 “当然真的,”派尔答:“不过,如果他去请教什么未正式挂牌的律师,你可记住,那将来的后果我是不负责任的。” “啊!”那一位张着嘴说。 “不,那我可不负责任,”派尔先生说;于是噘着嘴;皱皱眉头,神秘地摇摇头。 原来谈这场话的地点是正对着破产法院的一家酒店;而参与谈话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大维勒先生,他是来安慰一个朋友,那人要求免予执刑的起诉状预定今天过庭,而他那时所请教的正是那人的代辩士。 “乔治在哪里呢?”那位老绅士问。 派尔先生把头一扭,示意他在后房:维勒先生立刻走到那里,马上有大约半打他的同行的兄弟们用最热烈和最恭维的态度欢迎他,作为他来了他们很欣慰的表示。那位破产的绅士呢,似乎仍旧非常友好,正在用小虾和黑啤酒镇定着他的激动的心情;他是因为感染了一种投机的可是不慎重的热情,爱兼程赶路,所以给他惹了现在这种麻烦。 维勒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之间的见面礼是严格遵守着这行业的规矩的;包括右手腕猛地转一圈,同时把小指在空中一挑。我们知道从前有两个有名的马车夫(他们现在死了,可怜的人们),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而热诚的依恋。二十年来他们每天都在达浮路上打一个照面,除此以外,从来没有打过别的招呼;但是,当一个死了之后,另外一个也。瞧怀下去,不久就跟着去了! “喂,乔治,”大维勒先生说,脱掉上衣,带着他习惯了的严肃神情就了座。“怎么样啦?后面都妥当了、里面都满了吗?”[注] “都妥当了,老朋友,”那位很为难的绅士回答说。 “那匹灰色母马转让给别人了没有?”维勒先生认真地问。 乔治点头作了肯定的答复。 “唔,那很好,”维勒先生说。“马车也安排好了?” “托付给靠得住的人了,”乔治答,揪掉半打虾米的头,毫不费力地吞了下去。 “很好,很好,”维勒先生说。‘下坡的时候永远要注意煞车啊,路单已经搞清楚,送去了吗?” “清单[注],先生,”派尔说,猜维勒先生指的是什么。“清单是清楚而令人满意的,笔墨所能办到的不过如此了。” 维勒先生点点头,那态度说明了他对于这些准备从心里是赞许的,于是,指着他的朋友乔治对派尔先生说: “你什么时候把他的衣服剥掉呢?”[注] “嗳,”派尔先生答,“他是被告名单上的第三名,我想大约半点钟之后就轮到他了。我关照过我的文书到时候来通知我们。” 维勒先生很佩服地把代辩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强调地说: “你吃点什么呢,先生?” “嘿,真是,”派尔先生答,“你是非常——说老实话,我不习惯——现在还是大清早啊,所以,的确,我几乎——好,你不妨给我弄三个便士的甜酒吧,我的好人。” 那端酒的少女在他们没有叫酒之前就预料到了,端来一杯放在派尔面前,然后退出。 “绅士们,”派尔先生说,环顾在座的人,“祝你们的朋友成功!我不欢喜吹牛,绅士们;那不是我的作风;不过我不得不说,你们的的朋友要不是幸而碰到——但是我不想把我要说的说出来了。绅士们,我向各位敬一杯。”一瞬间干了杯,派尔先生咂咂嘴,满意地环顾聚集在那里的马车夫们,他们显然是把他看作一个神了。 “让我想想看,”这位法律权威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绅士们?” “我想你是说你不反对照样再来一杯,先生,”维勒先生说,带着一本正经的滑稽神情。 “哈,哈,”派尔先生大笑。“不妨,不妨。真是个专家!在这样大清早上,那未免是一种太好的——罢了,我不知道,我的好人——不妨再来一杯吧,随你高兴,哼!” 这最后的声音是一声庄严而高贵的咳嗽,因为派尔先生看见他的听众里面有人有发笑的非礼倾向,所以觉得应该这么来一下。 “已故的法官大人是非常喜欢我的,绅士们,”派尔先生说。 “而且他是非常可钦佩的人呢,”维勒先生插嘴说。 “注意,”派尔先生的诉讼委托人赞同地说。“为什么他会不是这样的人呢?” “啊——的确啊!”一个脸孔很红的人说;他一直还没有说过话,而且看样子极像不会再说什么似的。“他为什么不是呢?” 一阵喃喃的同意声掠过人群。 “我记得,绅士们,”派尔先生说,“有一次和他一起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一切就像预备二十个人吃饭一样丰富——一颗大印放在他右手的自动食品架上,一个带囊发[注]。穿盔甲的人守着职仗[注],带着出鞘的刀,穿了长丝袜——那是永远如此的,绅士们,无论日夜;那时他说话了,‘派尔,’他说,‘不是假殷勤,派尔。你是个天才;你能够叫任何人通过破产法庭这一关,派尔;你的国家要以你为光荣。’这一字一句都是他说的——‘我的大人,’我说,‘你在恭维我。’——‘派尔,’他说,‘假使我是恭维,我就该受处罚。 “他那么说的吗?”维勒先生问。 “他嘛,”派尔答。 “唔,那么,”维勒先生说,“我说国会应该办这件事;如果他是一个穷人,他们早就不饶他了。” “不过,我的好朋友,”派尔争论说,“那是私下说的啊。” “什么?”维勒先生说。 “私下说的。” “啊!很好,”维勒先生想了一下之后答。“假如他私下处罚自已,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然是的-,”派尔先生说。“那种区别是很明显的,你看得出的呀。” “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维勒先生说。“说下去吧,先生。” “不;我不说了,先生,”派尔先生说,声调低沉而严肃。“你提醒了我,先生,那谈话是私人的——私人的和秘密的,绅士们。绅士们,我是一个专家。在这一行里我也许很受人看重,也许并不。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说。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发表过许多伤害我的高贵的朋友的声誉的议论。你们要原谅我,绅士们;我疏忽了。我觉得不得到他的同意我没有权利提这件事,谢谢你,先生;谢谢。”派尔先生这么说了之后,就把手插进口袋,恶狠狠地皱着眉头向大家看看,怀着可怕的决心把三个半便士铜币捏得轧轧直响。 刚作出这种有道德的决定之后,学徒和蓝色公文袋——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伴侣——横冲直撞地冲进房来,说(至少学徒说了,因为蓝色公文袋没有参加发言)案子马上开庭了。一接到这消息,全体连忙赶到对街,开始向法庭里挤——这种预备工作照平常的情形计算要花费二十五到三十分钟的时间。 维勒先生因为是胖子,所以立刻冲进人群,希望能够挤到一个适合于他的地方。他的成就和他的期望可不十分相同等;因为他疏忽了,忘了脱掉帽子,所以重重地踩到了一个没有看清面目的人的脚趾,那人就把他的帽子打得罩在他的眼睛上。显然,那人马上就后悔自己莽撞了;因为,他喃喃地发出一声不清晰的惊呼,就把老头子拖到过道里,经过一番猛烈的挣扎以后,解放了他的头和脸。 “塞缪尔!”维勒先生能够看见他的救星之后,叫唤说。 山姆点点头。 “你是个又孝顺又爱父母的孩子啊,是不是?”维勒先生说,“把你的老父亲的帽子拉得遮住眼睛?”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呀?”儿子答。“你以为凭着你的脚的重量我就知道是你吗?” “唔,不错,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立刻心就软了:“不过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的老板在这里没有好处的,山姆。他们不会通过那种判决书;他们不会通过的,山姆。”于是维勒先生怀着高贵的尊严摇摇头。 “多么固执的老滑头呵!”山姆喊,“老是什么判决书呀,不在场的证明书呀,等等。谁说过什么判决书的呢?” 维勒先生没有回答,但是又极其胸有成竹地摇一摇头。 “别再让你那脑袋瓜子乱动了,如果你不想叫它的发条完全脱样,并且要按道理行事的话,”山姆不耐烦地说。“我昨天夜里到格兰培侯爵找你去了。” “你看见格兰培侯爵夫人没有呀,山姆?”维勒先生问,叹了一口气。 “看见了,”山姆答。 “那可爱的人看来怎么样?” “很古怪,”山姆说。“我想她是在用太多的波罗甜酒和其他这类猛烈的药品在慢慢地自杀呢。” “你这话是真的吗,山姆?”老的说,非常认真。 “当真的,”小的答。 维勒先生抓住儿子的手,握一握,又放开。他这样做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表情——不是忧愁或恐惧,倒是有点怀着希望的甜蜜和温和的性质。并且,当他慢慢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一种“听天由命”的,甚至是高兴的光彩掠过他的脸孔:“我不能十分确定,山姆;我不想说我是完全肯定的,免得将来失望,不过我的确觉得,我的孩子——我的确觉得——那牧师是得了肝病啦!” “他的气色不好吗?”山姆问。 “他脸色苍白得很厉害,”父亲答,“除了鼻子比往常更红了以外。他的胃口不过平平常常,可是喝起酒来可真惊人。” 维勒先生说过这话,想甜酒的念头似乎闯进了他的脑子,因为他显出忧郁和满腹心事的样子;很快就恢复过来,可以由许多双眼睛证明,因为他一向只是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如此。 “得啦,”山姆说,“说说我的事情吧。你注意听着,在我说完之前不要开口。”说了这样简短的序言,山姆就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了一下他和匹克威克先生最后一次令人难忘的谈话。 “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可怜的人!”大维勒先生叫,“没有人陪他!那不行的,塞缪尔,那不行的。” “当然不行的,”山姆断言说:“我来找你之前,就知道的。” “唉,他们会活活地吃掉他的,山姆,”维勒先生喊。 山姆点头表示同意。 “山姆,”维勒先生用隐语说,“他进去的时候是生的,出来的时候呢,焦得那么厉害,连最熟的朋友也不认得他了。红烧鸽子也比不上他呀,山姆。” 山姆-维勒又点点头。 “不应该那样的,塞缪尔,”维勒先生严肃地说。 “决不可以的,”山姆说。 “当然罗,”维勒先生说。 “得啦,”山姆说,“你预言得很好,就像那些六便士的书上画着像是红脸的尼克孙似的罗。” “他是什么人呀,山姆?”维勒先生问。 “不要管他是什么人,”山姆驳斥说:“他不是一个马车夫,那对你来说就够了。” “我知道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旅馆马夫,”维勒先生说,思索。 “不是他,”山姆说。“这位绅士是个预言家。” “什么是预言家?”维勒先生问,严肃地看着他儿子。 “嗳,就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情说出来的人-,”山姆答。 “我希望认得他,山姆,”维勒先生说。“说不定他会对于我们刚才说的肝病预言出一些什么名堂呢。不过他如果已经死了,又没有把这生意传给什么人,那也就完啦。说下去吧,山姆,”维勒先生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山姆说,“你已经预言过了,东家假如单独留在那里的话会怎么样。那么你想有什么办法照顾他吗?” “我想不出,山姆,”维勒先生带着沉思的样子说。 “一点也没有办法吗?”山姆问。 “没有,”维勒先生说,“除非——”一道狡猾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同时他放低声音,凑近儿子的耳朵——“除非,山姆,把他藏在一张翻过来的床里,或者装扮成一个戴绿色面网的老太婆,不让看守知道,弄他出来。” 山姆-维勒用意想不到的轻视态度来接待这两个提议,又提出他的问题。 “不行,”老绅士说:“假如他不肯让你留在那里,我看就根本没有办法。没有路走,山姆——没有路走。”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山姆说,“麻烦你借给我二十五镑。” “那又有什么用处呀?”维勒先生问。 “没有关系,”山姆答。“也许,五分钟之后你就向我讨;或许我就说不给,还大吵大闹起来。你不是想要为了这笔钱把你自己的儿子抓起来,送进弗利特去吗,是不是,你这天理不容的流氓?” 听到山姆这个回答,父子两个交换了一整套点头和表情的密电号码,然后大维勒在一级石阶上坐下,笑得脸都有些变了颜色。 “多么要不得的老偶像呀!”山姆叫,气愤他浪费时间。“那么多应该做的事,你反而坐在那里把你的脸变成敲门的铜环!钱在哪里?” “在靴子里,山姆,在靴子里,”维勒先生答,使脸色镇定下来。“接住我的帽子,山姆。” 解除了这个累赘之后,维勒先生就把身体突然向一边一歪,于是非常高明地一扭,把右手伸进一只极大的衣袋里,经过好大一番努力之后,从那里面抽出一本八开的用一条大皮带扎住的皮夹子。从这本总账簿里,拿出两根鞭梢,三四个带扣,一小袋样品谷子,最后是一小卷污垢的钞票;他从里面抽出来需要的数目,交给山姆。 “那么,山姆,”鞭梢、带扣、样品都放回原处,而皮夹也重新放回原来的口袋里之后,老绅士说了。“那么,山姆,我知道这里有一位绅士,他会马上替我们把其余的事情办好——他是法律的爪牙[注],山姆,法律的神经就像青蛙一样,混身散布得都是,直到手指尖上呢;他是法官大人的朋友,山姆,只要告诉他怎么做,他就能把你关上一辈子。 “我说,”山姆说,“可不要这样。” “不要什么样?”维勒先生问。 “暖,不要用那种目无宪法的方法呵,”山姆斥责说。“人生不二法门,次于永恒运动,从来就是发明出来的一个最好的东西。我常常在报纸上读到的。” “可是这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呢?”维勒先生问。 “是这样的,”山姆说,“我要保护那个发明,用这样的方法进去。不要对大法官捣鬼——我不喜欢那个注意。涉及到再出来的问题,那也许是不完全妥当的。” 维勒先生听从了儿子对这事的意见,立刻去找那位博学多才的所罗门-派尔,通知说他要求立刻发出一道拘票,叫一个叫做塞缪尔-维勒的人马上偿付二十五镑的债款,还有诉讼费用;至于所罗门-派尔所应得的酬劳,可以预付。 那位代辩士正高兴,因为那位吃官司的马车夫已经得知立刻释放的命令。他极其赞许山姆对主人的忠心;那件事强烈地唤醒了他自己对他的朋友大法官的忠诚;于是立刻领着大维勒先生到法院里,宣誓呈递讨债的诉状——那是他的学徒借着蓝色公文袋的帮助当场拟就的。 同时,山姆呢,作为贝尔-塞维奇的维勒先生的子嗣,正式被介绍给那位解除了官司的绅士和他的朋友们之后,受到了特别的招待,并且被邀请了和他们晚宴,来庆祝这个良缘:这个邀请,他一点儿也不迟疑地加以接受了。 这一阶级的绅士们的作乐,通常是具有庄严和沉静的性质;不过这次却是一种有特别喜庆意义的情景,所以他们就相当放任,很喧闹地举杯祝贺过首席委员和那天表现了那么卓越的才能的所罗门-派尔先生之后,一位披了蓝色披肩的。脸上有雀斑的绅士提议什么人唱一支歌。于是有人明确表示,既然有雀斑的绅士急着听歌曲,就该自己来唱;但是这一点那有雀斑的绅士坚决而且有点让人不痛快地加以拒绝了:于是,像在这类情势之下常有的情形一样,接着是一番有点气恼的谈话。 “绅士们,”那位马车夫说,“为了避免扰乱这次快乐的聚会的和谐,或许塞缪尔-维勒先生愿意赏大家个脸呢。” “老实说,绅士们,”山姆说,“没有乐器配乐。我唱起来不大习惯;不过,平安无事是第一位啊,就像那人接受灯塔上的位置的时候说的。” 说了这个引子,塞缪尔-维勒先生立即大声唱出来下面的粗扩而美丽的民间故事,由于我们认为这歌不是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们冒昧地加以解释。我们要求诸位特别注意第二行和第四行末尾的单音节,那不仅能够让唱的人在那些地方换气,而且对于音韵是大有帮助的。 浪漫故事 1 有一次,勇敢的妥宾在洪斯洛草原, 骑着他的雄壮的母马贝斯——哟, 那时候他看见了主教的车子 在马路上得得地奔驰——哟。 他就贴近马腿飞驰上前, 一把抓住他的头颈; 主教说,“就像蛋是蛋一样明显,” 这一定是勇敢的妥宾!” 合唱 主教说,“说像蛋是蛋一样明显,” 这一定是勇敢的妥宾!” 2 妥宾说:“你会食言说了不算吧,” 弄颗铅弹当做调味的酱——油;” 所以他拿手枪刺进他的嘴巴, 把子弹射进他的咽——喉。 主教的马车夫对这一套并不爱, 就催马飞奔逃开, 但是狄克把两颗儿子投进他的脑袋, 说服他停了下来。 合唱(讥讽地) 但是秋克把两颗丸子投进他的脑袋, 说服他停了下来。 “我认为那支歌是对我们这一行的诽谤,”长着雀斑的绅士这时候插嘴说。“我要问问那个马车夫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山姆答。“他没有把名片放在口袋里。” “我反对牵涉到政治,”长着雀斑的绅士说。“我认为,在现在,那支歌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况且那并不真实。我说那个马车夫没有逃走;他是勇敢战死杀场的——像野鸡一样勇敢;相反的说法我一概不要听。” 长着雀斑的绅士的语气异常有力而坚决;大家对这问题的意见似乎分成了两派,有引起新的矛盾的危险,这时,十分凑巧,维勒先生和派尔先生来了。 “行了,山姆,”维勒先生说。 “警官四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派尔先生说。“我想你不会在那时候逃走吧——呃?哈!哈!” “也许我的残忍的爸爸不到那时候就心软了呢,”山姆答,开朗地露齿一笑。 “我可不愿意,”大维勒先生说。 “那就请吧,”山姆说。 “决不,”屹然不动的债权人强硬回答。 “我替你还帐,每月六便士,”山姆说。 “我不愿意接受,”维勒先生说。 “哈,哈,哈!很好,很好,”在开手续费账单的所罗门-派尔先生说:“真是一场很有趣的小短剧呵!班杰明,把这抄出来,”于是他叫维勒先生看了总数,又微笑一下。 “谢谢,谢谢,”这位专家接过维勒先生从那皮夹里拿出来的另外一张油腻的钞票说。“三镑十先令加一镑十先令是五镑。非常感谢,维勒先生,你的儿子是,个极其有正义的青年人——的的确确,先生。那在青年人的性格里是一种非常可喜的特性——的确如此,”派尔先生一面把钞票放在衣袋里,一面圆滑地向大家笑笑的时候,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多滑稽!”老维勒先生说,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真正是个浪荡儿子!” “浪荡——浪子,先生,”派尔先生婉转地提醒他。 “没有关系,先生,”维勒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样样都知道的,先生。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会问你,先生。” 到那警官来的时候,山姆已经使自己如此地深得人心,所以与会的绅士们决定全体一同送他进监狱。他们出发了;原告和被告手挽手地走着,警官在前,八位强壮的马车夫在后。走到大律师院的咖啡室,全体停下来喝了一点东西;法律手续完成之后,继续前进。 由于坚持四个人一排在两翼前进的八位绅士的兴致大高,在弗利特街上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并且觉得有把斑脸绅士留下和一个脚夫作战的必要;约好朋友们回来的时候喊他。一路不过发生了这些小事。走到弗利特大门口的时候,队伍向原告通融了一些时间,为被告大声欢呼三次,然后一一握手而别。 山姆被正式交付在看守的看管之下,使洛卡大为惊奇,甚至毫无感觉的南囗也显得有所动容:然后立即走进监督,一直走到他的主人的房间,敲起门来。 “进来,”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出现了,脱下了帽子,微笑着。 “啊,山姆,我的好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又看见他的卑微的朋友显然是很高兴的:“我昨天说的话,我的忠实的孩子,并没有伤害你的感情的意思啊。把帽子放下吧,山姆,让我稍为再详细把我的意思解释一下。” “现在不要吧,先生?”山姆问。 “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为什么现在不要呢?” “我想还是现在不要,先生,”山姆回答说。 “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因为——”山姆说,犹豫着。 “因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很奇怪他的随从的态度。“说吧,山姆。” “因为,”山姆答,“因为我还有点小事情要办一下。” “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问,山姆的惶恐的态度使他吃惊了。 “没有什么要紧的,先生,”山姆答。 “啊,其实不要紧,”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说,“你就先和我谈谈吧。” “我想还是马上去办了的好,“山姆说,仍然迟疑着。” 匹克威克先生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但是没有开口。 “事实是——”山姆说,突然停住。 “得!”匹克威克先生说,“说吧,山姆。” “嗳,事实是,”山姆说,拼命努了一把力,“他许我还是先去看看我的床铺,再做别的事情的好。” “你的床铺!”匹克威克先生惊讶地喊。 “是的,我的床铺,先生,”山姆答。“我是一个犯人。我被捕了,就在今天下午,为了负债。” “你为了负债被捕!”匹克威克先生喊,扑通坐在一张椅子里。 “是的,欠了债,先生,”山姆答:“那叫我坐牢的人是决不会放我出去的,除非到你出去的时候。” “保佑我的心和灵魂!”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喊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我所说的-,先生,”山姆接过去说。“纵使我坐四十年牢,我也是很高兴的;纵使是在新门监狱,那也是一样。现在真相大白,见他的鬼,一切都解决了!” 山姆说了这话,并且用力而粗暴地重复一遍,在一种极其异乎寻常的激动中把帽子向地上一扔;然后叉着两臂,坚决而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主人的脸。 第四十四章 叙述弗利特监狱里发生的一些小事,和文克尔先生的神秘的行为;并且说明那可怜的高等法院犯人如何终于获得解脱 匹克威克先生被山姆的依恋的热情感动得实在太严重,所以对于他所采取的自愿无限期委身于债务人监狱的这种冒失行动不可能流露出任何生气或不高兴的表示了。他唯一坚持要求稍微加以解释的问题是拘留山姆的债权人的姓名,但是这一点维勒先生却坚持不说。 “那没有用处的;先生,”山姆一再地说。“他是一个坏心肠的、有恶意的、头脑庸俗的、怨恨的、爱报复的人,他的一颗狠心是不会软的:就像那个善心的牧师说那害水肿病的老绅士——因为他说他认为把财产留给他的妻子比拿去造一个小教堂好。” “但是你想想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劝他,“数目那样小,很容易就可以偿付的;而且我决定你可以留在这里,你该想想假如你能到监牢外面的话,会有多大的益处。” “非常感谢你,先生,”维勒先生严肃地回答说:“不过我倒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山姆?” “嗳,先生,我不愿意让自己低三下四去向这个狠心的仇人去讨情啊。” “不过叫他收下钱来并不是讨情呵,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辩解说。 “请你原谅,先生,”山姆回答说:“但是把钱还给他未免是太大的情面-,他不配的;就是这个原故,先生。” 讲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带着有点厌烦的神情抹抹鼻子,维勒先生觉得为谨慎起见还是把话题换一换好。 “我采取我的决定是有道理的,先生,”山姆说,“而你也是有同样的理由才采取的;这倒叫我想起那个有道理的自杀的人:你是当然听说过的-,先生。”维勒先生说到这里住了口,滑稽地从眼角上向他主人看了一眼。 “这里说不上‘当然’两个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尽管山姆的固执使他不高兴,却忍不住逐渐露出一丝微笑来了。“谈到的那位绅士的名气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没有,先生!”维勒先生喊。“你使我吃惊了,先生;他是政府机关里的一个文书,先生。”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啊,先生,”维勒先生答:“而且是个非常可爱的绅土——是那种精细和爱整洁的人,逢到阴天就把脚放在小小的印度橡皮消防水桶里,并且绝对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只有野兔皮;他有道理地省下钱来,有道理地每天穿一件干净补衫;有道理地不和他的哪一个亲戚说话,怕他们要向他借钱;的确完全是个不平常的叫人欢喜的人物。他的头发有道理地每两星期剪一次,他的衣服是按经济的原则定做的——一年三套,把旧的送回去调换。他既然是个非常刻板的绅士,所以每天都在老地方吃中饭,那里是一先令九便士割一块腱子肉,老板时常眼泪汪汪地说,他割的总是很好的和再合算不过的:更不用说冬天的时候他把火炉烧得那样旺,那每天就是四便上半的纯粹损失:不用说,老板看见他那样干的时候是气得不得了。而且还是那样大的架子!‘赶快来伺候,’他每天一走进来就这样喊,‘托马斯,把《泰晤士报》找来;让我看看《先锋晨报》,别人放手的时候就拿来;也不要忘了替我预约《纪事报》;把《报知》就拿来吧;’后来他就坐着把眼睛盯在钟上,到一定时候的四分之一分钟之前赶出去拦住送晚报来的孩子,把那份报纸看得那样起劲和持久,使得其他的顾客简直要拼命和发疯,尤其是一位容易动气的老绅士,茶房老是要在这时候特别照顾他,免得他用切肉刀做出什么冒失的举动。得啦,先生,总之他把这里最好的位置一占就是三个钟头,而且吃了饭之后决不再吃任何东西,只有打打瞌睡,随后他到不远外几条街的一个咖啡店里,喝一小壶咖啡吃四只烤饼,然后就走回肯辛顿的家里上床睡觉。一天夜里,他病得很厉害,请了医生;医生坐了一辆绿色的轻马车来了,带着一副鲁滨孙-克罗索式的踏脚梯,那东西他下车的时候可以放下,上了车子又可以拉上去,这就省得马车夫下来,也就免得大家看出他只穿着一件制服上衣、却没有制服裤子来配衬。‘什么事呀?’医生说。‘难受得很,’病人说。‘你吃了什么呢?’医生说。‘红烧小牛肉,’病人说。‘你最后吞的是什么!’医生说。‘烤饼,’病人说;‘那就是了,’医生说。‘我马上送一盒丸药给你,你再也不要吃了,’他说。‘不吃什么呀?’病人说——‘丸药吧!’‘不;烤饼,’医生说。‘为什么?’病人说,从床上跳起来;‘我每天夜里吃四只烤饼,已经十五年了,有道理的。’‘那么你以后是改变的好,有道理的,’医生说。‘烤饼是合乎卫生的,先生,’病人说。‘烤饼是不合乎卫生的,先生,’医生恶狠狠的说。‘但是它们是很便宜的’病人说,退让了一点,‘而且是这样合算。’‘再便宜对于你还是贵的;你出钱买来吃就是贵的,’医生说。‘每天晚上四只烤饼,六个月就叫你完蛋了!’病人在他脸上紧紧盯着,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说了,‘你这话是真的吗,先生?’‘我可以拿我这一行的名誉打睹,’医生说。‘你觉得一次吃多少烤饼就可以叫我立刻死掉呢?’病人说。‘我不知道,’医学说。‘你看半个银币的烤饼能不能?’病人说。‘我想可能的,’医生说。‘我想三先令的就一定能行?’病人说。‘当然,’医生说。‘很好,’病人说;‘晚安。’第二天早上他起来生了火炉,叫了三先令的烤饼,把它们都烤一烤,全吃了下去,就完了蛋。” “他这样做是干什么呀?”匹克威克先生莫名地问;他听见这故事的悲惨的结局大为惊动了。 “他这样干什么,先生!”山姆重复他的话说。“嗳,为了支持他的烤饼是合乎卫生的大道理呵,为了表示任何人都不能使他改变主意啊!” 维勒先生就是用诸如此类的躲闪和交换的谈话,在他第一夜住到弗利特的时候来应付他的主人的询问。匹克威克先生发现一切温和的劝告终归无效,最后就勉强同意了他按周计算租了一个住处,那是在上面一层由一个秃头皮匠承租下来的一间小小的倾斜的房间里。维勒先生搬了一张从洛卡先生那里租来的床铺到这卑微的房间里;夜里躺到上面的时候,他是那么自在,就仿佛他是从小在监牢里长大,他的整个家族已经在里面生活了三代。 “你上床之后老是要抽烟的吗,老公鸡?”维勒先生和他的房东两人都上床之后,维勒先生这样问他。 “是呀,小矮脚鸡,”皮匠答。 “对不起,请问你为什么把你的床铺放在那张松木板桌了下面呀?”山姆说。 “因为我没有到这里之前睡惯了四根柱子的床,我发觉用桌子的四条腿来代替正好也一样,”皮匠答。 “你是个怪人,先生,”山姆说。 “我身上可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皮匠答,摇着头;假如你想遇见一个的话,恐怕你会发现,在这个挂号处要找一个合你心意的是很难的。” 上述短短的对话发生的时候,维勒先生正在房间的一头他的垫褥上躺着,而皮匠是在房间的另外一头他自己的褥子上面;照亮那房间的是一盏草灯和皮匠的烟斗的光,烟斗在桌子下面像一块通红的煤一样放着光。这段谈话虽简短,却强有力地使维勒先生对他的房东发生了好感;于是他用手肘住把身体支撑起来,以便比较长久地观察一下他的外貌,因为直到现在,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思这样做呢。 他是个病容满面的人——一切皮匠都是这样的;有一部又硬又密的胡子——一切皮匠都有的;他的脸是一种古怪的、和善的、五官不正的精工精品,装饰了一对从前一定具有非常快乐的表情的眼睛,因为它们现在还闪着光。他有六十岁,谁知道他坐了多少年牢,所以他还有类似欢乐或者满足的表情,那真是奇怪,他是个矮小的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把下半段身体缩上去,看来就像没有腿那么长。他嘴里衔着一根红色的大烟斗,一面抽着烟,一面凝视着草灯,带着一种令人妒忌的平静神情。 “你在这里好久了吗?”山姆问,打破了已经持续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是的,”皮匠答,一面说一面咬他的烟斗头。 “藐视[注]?”山姆问。 皮匠点点头。 “那末,”山姆带着有点严厉的口气说,“你一定要这样顽固干吗:在这放大了的官立兽栏里浪费你宝贵的生命?干吗你不让步,对大法官说你很抱歉叫他的法庭受到藐视,你再也不了?” 皮匠把烟斗塞在嘴角里,同时微微一笑,然后又把它放回老地方,但是没有说话。 “你干吗不呢?”山姆说,不灰心地追问一句。 “啊,”皮匠说,“你不大懂这些事情的。那么,你以为是什么事情毁了我呢?” “嗳,”山姆说,剪着灯花,“我想开头是你欠了债,呃?” “一个小钱也没有欠过,”皮匠说:“再猜猜看。” “那么,也许,”山姆说,“你买了房产,这句英国的妙语就是说你发了疯,或者,你盖起房子来,这句医药术语就是说你是无可救药了。” 皮匠摇摇头说,“再猜猜看。” “你没有打官司吧,我但愿?”山姆说,很怀疑。 “生平没有,”皮匠答。“事实是,我被毁了是因为我得了遗产。” “呃,呃,”山姆说,“这是什么话。我倒希望什么发财的仇人用这种方法来毁我哪。我会让他做的。” “啊,恐怕你是不会相信的,”皮匠说,静静地抽着烟斗。“我要是你,我也不相信;不过那完全是真事。” “怎么了?”山姆问,已经被皮匠对他看的眼光引诱得有一半相信了。 “就是这样,”皮匠答:“有位老绅士,我是给他做工的,他住在乡下,我的女人——她死了,上帝保佑她吧,并且感谢上帝的恩典吧!——我的女人是他的一个卑微的亲戚,他得了一场病,离开了。” “到哪儿去了?”山姆问,他经过白天的种种事情之后,现在瞌睡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上哪儿去了2”皮匠说,在尽情享受烟斗的时候由鼻孔里说。“他死去了。” “啊,原来如此,”山姆说。那后来呢?” “后来,”皮匠说,“他留下了五千镑。” “他这么做真是有大家风度啊,”山姆说。 “他把遗产留给了我一部分,”皮匠说,“因为我娶了他的亲戚,你知道的。” “好的,”山姆喃喃地说。 “因为一大堆的侄儿侄女们包围着他,这些人老是互相争吵和争夺遗产,所以他就要我做他的执行人,把其余的遗产委托我保管,[注]照留下的遗嘱分给他们。” “你说遗产委托保管是什么意思?”山姆问,稍微清醒了一点。“假如不是现款,那有什么用处?” “那是个法律术语,只此而已,”皮匠说。 “我不信,”山姆说,摇着头。“那个铺子是不大讲信用的吧。不过不管它,说下去。” “唔,”皮匠说,“那么我去取遗嘱检验权的时候呢,那些侄儿侄女们因为没有得到全部的钱失望得要命,就上了一个请愿书[注]反对。” “那是什么东西?”山姆问。 “一种法律手段,那意思就等于说,不可以,”皮匠说。 “我明白了,”山姆说,“是人生不二法门的小舅子之类的东西。唔。” “可是,”皮匠继续说,“他们发现他们之间不能取得一致,所以,结果就不能成立反对遗嘱的案子,所以他们撤消了请愿书,我就付了一切的诉讼费用。我刚给了钱,有一个侄儿上了一个诉状要求取消遗嘱。这案子,过了几个月之后,在保罗教堂广场附近的一间后房里,在一位耳聋的老神士面前开了审;有四个法律顾问经常每天轮流着去麻烦他,于是他想了一两天,读了六卷证件,就下判断说,那立遗嘱人的脑子不大健全,我应该把全部的钱都退回去,还要付全部的费用。我上诉了:案子在三四个睡意朦胧的绅士们面前过了堂,他们在别的法庭上已经听见过这件事,在那些法庭上他们是没工作的律师;唯一的不同,就是,在那边他们叫做博士,在另外的地方叫做代表,那你也许还不懂吧,他们呢,很尽责地证实了那老绅士的判决。后来,我们就去了高等法院,现在我们还在里面,而且将来我也会永远在里面的了。我的律师早把我的一千镑都拿去了:又是‘产业’——他们是这么说法的——又是费用,我要付一万镑,所以我就来了,而且还要留在这里,直到我死,补着鞋子。有人说起要向国会去告,我要不然也这样做了,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而我又没有权力到他们那里去;他们看厌烦了我的长信,就把这事丢开了。这是绝对真实,没有减一个字,也没有加一个字,在这里和在外面总共有五十个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皮匠停下来估量他的故事对山姆产生了什么效果;但是发觉他已经睡着了,他就敲掉烟斗里的灰,叹了一口气,放下烟斗,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匹克威克先生正独自坐着吃早餐:山姆正在皮匠的房里忙着给主人的鞋子擦油和刷黑色的绑腿,这时,门被敲了一下,而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叫“进来”的时候,接着就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头和一顶棉纱天鹅绒便帽,这两样东西他不费劲地就认出是史门格尔先生的私产。 “你还好吗?”那位名士说,还附带着把头点了一两下:“我说呀——你今天早上约定了什么人没有?三位男子——一位呱呱叫的绅士派的家伙——在楼下找你,在敞厅组的每一扇门上敲着;因此被那些嫌开门麻烦的大学生[注]骂得狗血喷头。” “唉呀!他们多笨啊,”匹克威克先生说,站起来。“是的;我相信一定是我的一些朋友,我还以为昨天他们会来的。” “你的朋友们!”史门格尔叫喊说,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不用再说了。我该死,他们从这一分钟起就是我的朋友了,而且也是弥文斯的朋友。弥文斯是个有趣得要命的、绅士派的家伙啊,是不是?”史门格尔很感动地说。 “我不大认识这位绅士,”匹克威克先生说,犹豫着,“所以我——” “我知道,”史门格尔插嘴说,抱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肩膀。“你将来就会更了解他的,你会喜欢他的。这个人啊,先生,史门格尔带着严肃的脸色说,“他有一种会使德勒里胡同戏院觉得光荣的滑稽才能。” “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发誓是真的!”史门格尔答。“听他变成小车子里的四只猫吧——一点不含糊的四只猫,我凭荣誉发誓。那你就知道他是伶俐得要死了!真混账,你看见他有这些特点的时候,你也不能不喜欢他啊。他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点小毛病,你知道。” 因为史门格尔先生说到这里就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和表示同情的态度摇摇头,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人家在期望他说点什么话,所以就说了“啊!”于是神情不安地看着门口。 “啊!”史门格尔先生响应他,还带着一声长叹。“这个人是个讨人喜欢的伙伴,先生——我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比他更好的伙伴;不过他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假使这时候他祖父的鬼魂出现在他前面,先生,他也要向他讨那笔借去买十八便士印花的债。”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是的,”史门格尔先生接着说:“如果他有力量叫他复活,他在两个月零三天之内就要和他重新算账的!” “这些是非常特别的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恐怕我们在这里谈的时候,我的朋友们却要因为找不到我急得要命了。” “我带路,”史门格尔先生说,走向门口。“早安。他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不想打扰你,你知道。顺便说一句——” 史门格尔说了最后这五个字之后突然停了下来,把已经打开的门又关上了,轻轻走向匹克威克先生身边,踮着脚走近他,用非常温和的耳语声说: “借给我半个银币好吗,到下星期的周末还你,你方便不方便?”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忍不住想笑,勉强设法保持着严肃的神情,拿出钱来放在史门格尔先生的手心里;因此,那位绅士点了好多下头眨了好多次眼睛,暗含着深奥的神秘,于是去请那三位客人,并且不久就同他们一道进来;又咳嗽三声,点了三下子头,仿佛向匹克威克先生保证他不会忘记归还,然后用一种引人注意的态度和大家一一握手,终于走了。 “我亲爱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说,轮流和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所谓三位客人就是他们——握握手,“我见到你们很高兴啊。” 这三位大为感动。特普曼先生悲哀地摇头;史拿格拉斯先生带着不加掩饰的感情掏出了手绢;文克欠先生退到窗户口,大声地吸鼻子。 “早,绅士们,”山姆说,恰恰在这时候拿着鞋子和绑腿进来:“别犹豫了吧,就像小孩子在他的女教员死掉之后说的。欢迎到敝校来,绅士们。” “这个笨蛋,”匹克威克先生在山姆跪下来替主人扣绑腿的时候拍拍他的头说,“这个傻瓜使自己被捕了,为了靠近我。” “什么?”三位朋友大声喊。 “是的,绅士们,”山姆说,“我是——站稳了,先生,请你——我是一个囚犯,绅士们;我在这里‘坐牢[注]’,就像坐月子的女人说的。” “囚犯!”文克尔先生喊,用了一种莫名斯妙的猛劲。 “哈罗,先生!”山姆答应他,抬起头来。“什么事呀,先生?” “我本来希望,山姆,希望——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文克尔先生慌慌张张地说。 文克尔先生的态度里有一种那么突兀而不安的东西,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望望他的两个朋友,要求他们加以解释。 “我们不知道啊,”特普曼先生说,用高声回答这无言的询问。“过去两天以来他一直非常兴奋,他的整个的神态很不像平常的样子。我们怕是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坚决否认。” “没有啊,”文克尔先生说,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注视之下脸红起来:“真是没有什么啊。我保证没有什么,我的好先生。我必须离开伦敦几天,为了去处理一些私事,我本来希望说服你让山姆陪我去的。” 匹克威克先生比以前显得更吃惊了。 “我想,”文克尔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山姆是不会反对这样办的;不过,自然-,他既然是这里的囚犯,那么这事情就不可能了。所以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文克尔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有点惊讶地感觉到山姆的手指在绑腿上抖着,好像他不是吃惊而是发慌。文克尔先生说完的时候,山姆也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虽然他们互相交换的眼光只是转眼之间的事,但是,他们似乎是互相了解的。 “这事你知道不知道,山姆?”匹克威克先生严厉地问。 “不,我不知道,先生,”维勒先生答,开始极度殷勤地扣钮子。 “的确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先生,”维勒先生答应说:“我说的完全是事实,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若我猜呢,”山姆加上了一句,同时看看文克尔先生,“我没有任何权利来说那是什么事,怕的是会猜错。” “我没有权利再往下追究一个朋友的私事,不管是多知己的朋友,”在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现在我只能这样说,我根本不了解这事。得——这个问题我们谈得已经够了。” 这样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就把谈话引到别的题目上,于是文克尔先生逐渐显得比较安心些了,虽然离开完全安心还差得很远。他们要谈的话非常多,因此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三点钟的时候,维勒先生在那小小的饭桌上摆上一只烤羊腿和一块大肉饼:还有一碟一碟的蔬菜,和几壶黑啤酒,有的放在椅子上,或者床架子上,或者别地方:每个人都觉得要饱餐一顿,虽然买肉和烧肉以及做饼和烤饼都是在附近的监狱厨房里做好的。 跟着来了一两瓶很好的葡萄酒,那是匹克威克先生派人到民法博士会的号角咖啡馆买的。所谓一两瓶,实际上,说一瓶或六瓶更恰当,因为,在酒喝完、茶用过的时候,通知客人退出的铃声已经响了。 但是,倘若说文克尔先生上午的行动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那么,在他自己的感情的影响之下,并且在分享了那一瓶或六瓶酒的影响之下,准备和他的朋友告别的时候,那行动就变得十分神秘和严肃了。他滞留在后面,等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走掉之后,于是疯狂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脸上带着一种表情,其中的强烈而巨大的决心和浓重而实在的忧郁可怕地混合在一起。 “晚安,我的亲爱的先生!”文克尔先生低声说。 “保佑你,我的亲爱的朋友!”热心肠的匹克威克先生答,回报他的是青年朋友的紧紧的握手。 “走吧!”特普曼先生在过道里喊。 “来啦,来啦,马上,”文克尔先生答。“晚安!” “晚安,”匹克威克先生说。 又晚安了一次,再又一次,然后又说了五、六次,而文克尔先生还是紧紧抓住他朋友的手,并且还带着那种奇怪的表情盯着他的脸。 “有什么事吗?”匹克威克先生终于说,那时候他的手臂已经因为握手搞得疲倦了。 “没有什么,”文克尔先生说。 “好,那么晚安,”匹克威克先生说,想把手挣脱出来。 “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光荣的伴侣,”文克尔先生喃喃地说,抓住他的手腕。“不要以为我太苛刻啊;不要啊,当你知道,被绝望的阻碍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我——’” “走吧,”特普曼先生说,又出现在门口。“你走吧,还是让我们都被关在里面吧?” “来了,来了,我就来,”文克尔先生答。于是费了好大劲才掉头而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默然的诧异之中目送他们在过道里走去的时候,山姆-维勒在楼梯口出现,并且对文克尔先生的耳朵里嘘嘘地说了一些什么。 “啊,当然,你相信我好了,”那位绅士大声说。 “谢谢,先生。你不会忘记吧,先生?”山姆说。 “当然不会,”文克尔先生答。 “祝你幸运,先生,”山姆说,摘帽致敬。“我非常想跟你同去,先生;但是东家自然是第一重要的啊。” “你留在这里是有道理的,”文克尔先生说。说了这些,他们就下楼去了。 “非常奇怪,”匹克威克先生说,回到自己房间里,坐在桌子旁边想心事。“那个年青人究竟要做什么事呀。” 他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看守洛卡的声音在问是否可以进来。 “完全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给你拿来一只软一点的枕头,先生,”洛卡说,“换掉你昨天夜里临时用的。” “谢谢,”匹克威克先生说。“喝一杯葡萄酒吗?” “你真好,先生,”洛卡先生答,接住递过来的杯子。“祝你好,先生。” “谢谢,”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非常难过,先生,你的房东今天夜里心情不好哪,”洛卡先生说,放下杯子,察看着他的帽子的衬里预备再戴在头上。 “什么!那个高等法院犯人!”匹克威克先生嚷。 “他做高等法院犯人是不会很久了,先生。”洛卡答。把帽子转了一个身,让厂家的名字正面向上,同时还在朝帽子里面看着。 “你说得我很害怕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他害痨病许久了,”洛卡先生说,“今天晚上他的呼吸非常困难。六个月之前医生就说过,除非转地疗养,否则怎么都救不了他的命。” “老天爷!”匹克威克先生喊:“这个人被法律慢性地谋杀了六个月!” “那我可不清楚,先生,”洛卡答,用两手提住帽沿掂掂它的重量。“我想他无论在哪里都一样的。他今天早上进了病房;医生说,要尽可能保持他的元气,看守从自己家里替他送去葡萄酒和肉汤等等。那不是看守的过失啊,你知道的,先生。”。 “当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连忙回答说。” “然而,”洛卡摇着头说,“恐怕他全完了。我刚才还和南囗打赌呢,我赢了他给我一枚六便士,输了他拿我两枚六便士,不过他当然是拿不到的。谢谢了,先生。晚安,先生。” “且慢,”匹克威克先生热忱地说。“那个病房在哪里?” “就在你睡过的房间那边,先生,”洛卡答。如果你要去,我可以给你领路,”匹克威克先生不声不响拿起了帽子,立刻跟他去了。 看守默默地带着路;轻轻拔起一扇门上的插梢,示意匹克威克先生进去。那是一个宽敞的、无摆设的、凄凉的房间,有好几张铁床架子:有一张上面笔直地躺着一个瘦得不成样子的人:脸色苍白、面无人色。他的呼吸又艰难又急促,一呼一吸都要痛苦地呻吟。床边上,坐着一个系着皮匠的围裙的小老头,借一副角质眼镜之助,在高声诵读一本《圣经》。他就是那位幸运的遗产继承。 病人把手放到陪伴者的手臂上,示意叫他停止。他阖了书,把它放在床上。 “打开窗户,”病人说。 他做了。客车和货车的嘈杂声,车轮的轧轧声,男人们和孩子们的叫唤,充满生气和事业的伟大人群的一切忙碌的声响,混合成为一片深沉的嘈杂声,涌进了房间。在这沙哑而响亮的嗡嗡声之上,时时发出一阵狂笑;或者是什么轻狂的人群里面所发出的片片断断的悦耳的歌声,它一下打进人们的耳朵,尔后又消失在人的喧闹声和脚步的践踏声中——这些无休无止的生命之海的巨浪,奔腾冲击,自管自地滔滔前进。在默默地倾听者任何时候听来都是忧郁的声音;在死亡的床边的看守人看来那又是何等的忧郁! “这里没有空气,”病人有气无力地说。“这地方污染了空气;我多年以前在外面走的时候,外面的空气是新鲜的。但是一过这堵墙就变得闷热了。我不能呼吸。” “我们一同呼吸它有许久了呢,”那老年人说。“别管它吧!” 一阵暂时的沉默,这时两个旁观者走近病床。病人把他的老难友的一只手拉到自己面前,深情地把它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紧紧握着不放。 “我希望,”他隔了一会儿之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声音那么微弱,以致于他们不得不把耳朵凑到床上去听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所发出的半有半无的声音——“我希望我的慈悲的裁判者[注]会记住我在世上受到的重罚。二十年,我的朋友,在这可憎恨的坟墓里二十年!我的孩子死的时候我心都碎了,而我连在他的小棺材里吻他一下也不能。从那以后,我在这一切喧哗和孤独中生活,是非常可怕的啊。上帝宽恕我吧!他看到我的凄凉的、拖了很久的死亡。” 他合了两手,喃喃地又说了些他们听不出的话,就睡着了——仅仅最初是睡着了,因为他们看见他还在微笑。 他们互相耳语了一会儿,那儿看守俯身在枕头上,又连忙缩回。 “他已经得到解脱了,天!——”看守说。 他是得到了。不过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变得像死人,所以他们不清楚他是何时死掉的。 第四十五章 描写塞缪尔-维勒先生和家属的一场动人的会晤。匹克威克先生在他所居住的小世界游历一番,并且决定,将来尽可能少和它打成一片 塞缪尔-维勒先生入狱之后没有几天,一个早晨,用尽心机收拾好主人的房间并且看见他舒服的坐下来埋头于书籍和文件之中以后,就退出来把之后的一两个钟头自己来尽情享受一下。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山姆想,在户外喝一品脱黑啤酒一定会使他愉快度过这么个把钟头,正像沉醉在别的什么小娱乐里一样的。 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就走到酒吧间,买了啤酒,并且弄到了“不过是昨天的前一天的”报纸,于是走到九柱戏场子上,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了,开始用非常沉着而有法则的态度自得其乐起来。 首先,他喝了一口啤酒提提神,其次,抬头望望一扇窗户,对在那里剥马铃薯皮的一位青年女子丢了一个柏拉图式[注]的眼神。之后打开报纸,把它折得使警察局的报告露在外面;而这在刮着一点风的时候做起来却是件麻烦而困难的事,所以他完成这项工作之后又喝了一口啤酒。随后,他读了两行报,突然停止,去看两个快要打完板球的人,那一局结束的时候,他用赞赏的态度喊了一声“很好”,看一下旁观者们,探查他们的感觉是否和他自己的相符合。这又包括抬头看看窗户的举动;因为那青年女子还在那里,因此,再丢一个眼神,并且再喝一口啤酒用演哑戏的手势表示祝她健康,这些普通的礼貌,山姆都做了;而且对一个睁大了眼睛注意到他这种行动的小孩子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就把一条腿架到另外一条腿上面,双手捧住报纸,开始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他差不多刚使自己心平气和达到了那种不可缺少的入迷状态,就觉得好像听见老远的过道里有人喊他自己的名字。他一点也没有搞错,那名字很快从一张嘴巴传到另一张嘴巴,几秒钟的工夫空中就充满了“维勒!”的呼喊。 “在这里!”山姆用洪亮的声音吼叫说。“什么事呀?谁找他!是有专差来说了乡下家里失火吗?” “敞厅里有人找你,”一个站在旁边的人说。 “当心那报纸和酒壶吧,老朋友,行吗?”山姆说。“我就来。该死,如果他们喊我上酒吧间,是不可能这么大叫大闹的。” 山姆说了这话,附带着在那位不知道要寻找的人就在身旁。还在狠命尖叫“维勒!”的青年绅士的头上轻轻一拍,连忙穿过场子,跑上台阶,到厅堂里去。在这里,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东西便是他最心爱的父亲,坐在楼梯最下面的一级上,帽子拿在手里,用他的特大的嗓子叫着“维勒!”每半分钟一次。 “你吼什么?”山姆暴躁地说,那时老绅士刚好又叫完了一声:“弄得你自己这么滚热,很像一个惹人生气的吹玻璃瓶子的人似的。什么事情呀?” “啊哈!”老绅士答。“我开始担心你到摄政公园附近散步去了,山姆。” “得啦!”山姆说,“不要拿贪婪的牺牲品开玩笑了,离开那楼梯板吧。你坐在那里做什么?我又不住在那里。” “我有一个大笑话告诉你呢,山姆,”大维勒先生说,站了起来。 “慢一点,”山姆说,“你背后都是白粉。” “那倒对了,擦掉吧,山姆,”维勒先生说,他的儿子替他掸灰。“在这里假如衣服上带了白粉[注]走来走去,是要让人说闲话的啊,呢,山姆?” 因为说到这里维勒先生露出快要朗朗大笑的明确无疑的征兆,山姆就插上来加以阻止。 “别出声,请你,”山姆说,“世上从来没有像你那样的一张老画牌[注]。那末,你高兴什么呀?” “山姆,”维勒先生说,擦着额头,“我恐怕在这几天中间我会笑得中风了,我的孩子。” “那么你这为了什么这样呀?”山姆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呢?” “你想想看,谁和我一道来的,塞缪尔?”维勒先生说,退后一两步,噘着嘴,展开了眉毛。 “派尔?”山姆说。 维勒先生摇摇头,他的红脸蛋被努力找寻出路的笑意胀得凸出来。 “脸上长着雀斑的家伙吧,或许?”山姆想起来说。 维勒先生又摇摇头。 “那么是谁呢?”山姆问。 “你的后娘,”维勒先生说;幸而他说出来了,否则他的两颊定会由于那种很不自然的膨胀不可避免地裂开。 “你的后娘啊,山姆,”维勒先生说,“还有那红鼻子的人,我的孩子;那红鼻子的人。嗬!嗬!嗬!” 说了这话,维勒先生开怀大笑起来!山姆向他看看,带着一种露出牙齿的开朗的笑容,慢慢地那笑散布到整个脸孔。 “他们来和你作一次严肃的交谈,塞缪尔,”维勒先生说,擦擦眼睛,“不要把不合人情的债权人的事漏了风声,山姆。” “什么,他们不知道是谁吗?”山姆问。 “一点儿也不清楚,”他父亲答。 “他们在哪里?”山姆说,以此回答着老绅士的所有的露齿笑。 “在酒吧间里,”维勒先生答。“找红鼻子的人可不要到有酒的地方去找;他是不去的-,”塞缪尔——他是不去的。我们今天早上从‘侯爵饭店’来,这一路车子坐得很愉快呵,山姆,”维勒先生说,这时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用音节分明的口气来讲话了。“我赶着那匹老斑马,驾了属于你后娘的第一个妈的小双轮车,搬进去一张安乐椅给牧师坐。我一点都不乱讲,”维勒先生带着深深轻蔑的神色说——“我一点都不乱讲,他们搬了一副活动踏脚在我们门口的路上,给他爬上马车的呢。” “真的吗?”山姆说。 “是真的啊,山姆,”他父亲答,“我真希望你看见他上车的时候有多么紧地握住扶手呢,就像他怕要直挺挺地栽下来跌成几百万原子。不过他到底还是摇摇摆摆地爬上车了,我们就出发了;而我倒觉得——塞缪尔,我说我倒觉得——我们转弯的时候他发现颠得有点太严重哪。” “什么,我想你是碰巧撞着了一两根街上的柱子吧?”山姆说。 “恐怕是,”维勒先生答,把眼睛咪成一条线,“恐怕是撞着一两根,山姆;他一路上老飞出那张安乐椅。” 说到这里老绅士把头来回晃着,发出一阵嘎哑的内在的咕嘻噜的声音,附带着面部的一阵猛烈的膨胀和脸上一切器官的阔度突然增加——这些征象使他的儿子惊诧不已。 “别害怕,山姆;别害怕,”老绅士说,那是他靠着很大的挣扎和抽筋似的在地上跺了好多次脚、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之后说的。“那不过是我正要发出来的一种温和的大笑罢了,山姆。” “唔,假如是这样的话,”山姆说,“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发出来吧。你会发现它是一种危险的发明呢。” “你不喜欢吗,山姆?”老绅士问。 “一点也不喜欢,”山姆答。 “唔,”维勒先生说,眼泪还在从两颊往下滚,“我假如发作完了,那对于我是解脱,有的时候就可以令你的后娘和我之间省掉许多话;不过恐怕你是对的,山姆:它太像中风那一类事情了——太像了,塞缪尔。” 这谈话把他们带到了酒吧间的门口,山姆在门口停一下,回头对还在后面傻笑的可敬的长辈诡秘地瞟了一眼,随即领头走了进去。 “后娘,”山姆说,非常有礼貌地对那位妇女致敬,“非常感谢到这里看我。牧师,你好吗?” “啊,塞缪尔!”维勒太太说。“这很可怕呀。” “一点儿也不阿,妈,”山姆答。“是吗,牧师?” 史的金斯先生抬起两手,翻着眼睛,翻到只看见眼白——不如说是眼黄——但是没有答话。 “是不是这位绅士害了什么痛苦的毛病!”山姆说,看着他的后娘要求解释。 “这个好人因为看见你在这里,因此伤心了,塞缪尔,”维勒太太答。 “啊,是这样吗,是吗?”山姆说。“我还担心,由他的样子看来,他是吃最后一根胡瓜的时候忘掉撒胡椒了。算了吧,先生;骂人并不要额外花钱的,就像国王责骂大臣们的时候说的。” “年青人”史的金斯先生像煞有介事地说,“恐怕你并没有因为吃了官司软化下来吧。” “请你原谅,先生,”山姆答,“你所说的是什么呀?” “我担心,年青人,你的本性没有因为受到这种惩诫变软了一点吧,”史的金斯先生大声说。 “先生,”山姆答,“你讲这话太抬举我了。我希望我的本性不是软的呵,先生。很感谢你的好意,先生。” 话谈到这里的时候,一种无礼的近乎笑声的声音从老维勒先生所坐的椅子那里发了出来;维勒太太听见了,连忙考虑了这一切的情景,似乎觉得她有慢慢发作起歇斯底里来的义务。 “维勒,”维勒太太说(老绅士坐在一个角落里),“维勒!过来。” “非常感谢你,我亲爱的,”维勒先生答:“不过我在这儿很舒服。” 听了这话,维勒太太哇地一声哭了。 “出了什么毛病啦,妈?”山姆说。 “啊,塞缪尔?”维勒太太答,“你的父亲叫我难过啊,难道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益处吗?” “你听见没有?”山姆说,“太太问你,是不是什么对于你都没有益处。” “很感谢维勒太太的客气的探问,山姆,”老绅士回答说。“我想一根烟斗对于我是极为有好处,可以通融一下吗,山姆?” 这时候维勒太太又流了些眼泪,史的金斯先生哼了起来。 “哈罗!这位不幸的绅士又发病了,”山姆说,看看大家。“你觉得现在的毛病在哪里呀,先生?” “在老地方,年青人,”史的金斯先生回答:“在老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呀,先生?”山姆问,外表上很憨直的样子。 “在心里,年青人,”史的金斯先生答,把他的雨伞压在马甲上。 听了这句动人的回答,那位完全不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维勒太太大声抽噎起来,并且说她深信红鼻子的人是一个预言家;因此大维勒先生就低声大胆地说,他一定表面上是圣西门、而内里边是圣华卡这两者的联合教区的代表。 “恐怕,妈,”山姆说,“这位脸上抽筋的绅士是有点儿口渴了吧,因为他眼前呈现着这种忧郁的景象的关系,是这样吗,妈?” 那位可敬的妇人看看史的金斯先生,等待着他的答复;那位绅士呢,眼珠乱转,用右手卡住自己的嗓子,模仿着吞咽的动作,表示他口渴了。 “恐怕,塞缪尔,他真是伤心到这种地步了,”维勒太太哽咽地说。 “你喝惯了什么口味的呀,先生?”山姆答复说。 “啊,我的亲爱的青年朋友,”史的金斯先生答,“一切的口味都是无聊的东西啊!” “太对了;真是太对了,”维勒太太说,咕咕噜噜地哼了一声,并且表示有同感地摇着头。 “唔,”山姆说,“我相信也许是的,先生;不过哪一种你觉得是特别无聊的东西呢?你最喜欢哪一种无聊的东西的味道呢,先生、’” “啊,我的亲爱的青年朋友,”史的金斯先生答,“我是统统轻视的。如果,”史的金斯先生说,如果它们中间有哪一种比较不那么可增可恶,那就是叫做甜酒的那种液体了——热的,我的亲爱的青年朋友,还要放三块糖在平底的大玻璃杯里。 “说起来真是抱歉得很,先生,”山姆说,“他们偏偏不允许在这里卖这一种特别无聊的东西。” “啊。这些积习难改的人心真狠啊!”史的金斯先生脱口而出地喊。“啊,这些不人道的迫害者的可诅咒的残酷呵!” 说了这些,史的金斯先生又翻着眼珠,还用雨伞拍打着胸口;如果我们说他的愤慨的确是显得非常真实不假,那对于这位可敬的绅士是完全公道的。 维勒太太和红鼻子的绅士不约而同用非常猛烈的态度对这种不人道的习俗加以抨击、并对它的创设者痛痛快快发泄了种种虔信而神圣的咒骂之后,后者就提议来一瓶红葡萄酒,加点儿水、香料和糖,热一热,那么既有益于胃,尝起来又不像许多别的混合品那么没味道。因此就吩咐这样去办,在等着的时候,红鼻子和维勒太太望着大维勒,并大声叹息。 “喂,山姆,”那位绅士说,“我希望这次高兴的会面能使你感觉精神提了起来。非常愉快而有益的谈话啊,是不是,山姆?” “你是个堕落的人,”山姆答:“我希望你别再对我说那些不体面的话。” 维勒先生不但没有被这种非常正当的回答教导得好些,反而立刻露出牙齿大笑起来;这不听劝告的行为使那位女士和史的金斯先生都闭起了眼睛,难堪地在椅子里前后摇着;他呢,还趁兴打了几下手势,暗示要捶打和扭那位史的金斯的鼻子;他这样做做手势,似乎给予他精神上很大的安慰。有一次,老绅士几乎被拆穿秘密,因为尼加斯酒送来的时候史的金斯突然一动,使他的头刚好和维勒先生的攒紧的拳头碰上,因为他那拳头伸在离他耳朵不到两时的地方描摹想像中的空中的爆竹的,已经伸了片刻。 “你干吗这样野蛮地伸出手来接杯子?”山姆非常灵敏地说,“你没看见你打着这位绅士了吗?” “我没有去打他呀,山姆,”维勒先生说,因为这意想不到事件的发生多少有点害怕了。 “试一试内服剂吧,先生,”红鼻子的人带着一副悲哀的脸孔揉着头的时候,山姆说。“你觉得来这么一杯滚烫的无聊的东西如何呀,先生?” 史的金斯先生口头上没有答复什么,不过他的态度是富于表情的。他尝了尝山姆放在他手里的那只杯子里的东西,把伞放在地板上又尝了一口:用手轻轻抚摸了两三次肚子;随后一口气全喝完了,咂着嘴,伸出那只平底杯还要添一点的意思。 维勒太太在痛饮这种混合剂上,也不甘落后。这位好太太开始的时候非常肯定声明说她一滴也不能沾——后来就喝了一小口——后来就一大口——后来就许多口;她的感情的性质属于很容易受强烈的饮料的影响的那一种,她喝一口尼加斯酒就淌一滴眼泪,这样下去,越来越感伤,最后竟然达到了很可悲的地步。 大维勒先生带着许多鄙夷的神情看着这些情景;当史的金斯先生喝完第二壶同样的东西开始带着悲伤的态度叹气的时候,他就公开表示不赞同这所有行为,说了许多不连贯的杂乱无章的话,只听得出他屡次愤怒地反复说“胡闹”这两个字。 “我告诉你吧,塞缪尔,我的孩子,”老绅士对他的太太和史的金斯先生相互目不转睛地注视了许多之后,凑近儿子的耳朵低声说:“我想你后娘的肚子里一定有什么毛病,那个红鼻子的人也是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山姆说。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山姆,”老绅士答,“他们喝下去的东西好像一点也不滋补。立刻变成了热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你相信我好啦,山姆,那是天生的缺陷啊。” 维勒先生发表这种科学见解的时候做了不少加以证实的皱眉和晃脑袋。维勒太太看见了,她认为是在说她或对史的金斯先生或者他们两位的坏话,正准备无休无止地发作下去,这时候,史的金斯先生用尽全力挣扎着站起来,开始发表一通有效益的演讲给大家听,特别是给塞缪尔先生听,他用动人的字句严厉地要求山姆在把他投入的罪恶深渊里小心警惕;杜绝一切虚伪和骄傲心思,并且一切事情上都要拿他(史的金斯)作榜样,那样的话,他迟早有可能有指望得到这样的可慰的结果,也就是说,像他一样,是一个最可敬的和无可责难的人,而他的一切熟人和朋友都是毫无前途地被上帝放弃的放荡的可怜虫;这种想法,他说,不能不给予他最大满足。 他进一步又要求他,首要的是避免醉酒的罪恶,他把那比做猪的污秽习惯,说那些喝在嘴里的有毒的和害人的麻醉药是要毁掉人的记忆的。演讲到此时,这位可敬的并且长着红鼻子的绅士异样地语无伦次了,在他的雄辩的激昂慷慨之中来回地摇晃着,只好抓住椅背来保持直立的姿势。 史的金斯先生并未要求他的听众警戒那些假先知和卑鄙的宗教嘲讽者:这些人既没有解释宗教的首要的教义的常识,更没有感受它的首要的原则的心胸,在社会上是比普通的犯罪者还危险的分子:他们必然是欺骗那些天性最软弱的和最不明事理的人,轻侮和鄙视那应该被视为最神圣的事,并且使不少优秀宗派里的许多善良而端正的人名誉有一部分扫了地;但是,他在椅子背上倚了好久,合着一只眼,把另外一只大霎而特霎,所以我们假定他是想到这一切的,不过没有让人知道罢了。 演讲之际,维勒太太在每一段的末尾都哭泣:同时,山姆坐在一张椅子上,把手臂搁在椅背的顶端,抱着极温和而殷勤的态度看着说话的人,时而抛一种赏识的眼光给老绅士,他呢,开头的时候倒很高兴,到了大约一半的时候却睡着了。 “了不得!很妙!”山姆说,那时红鼻子的人已经说完,戴上了他的破旧手套:所以他的手指穿出破洞,指关节也露出外面了——“非常妙。” “我希望这对你会有好处,塞缪尔,”维勒太太严肃地说。 “我想会的,妈,”山姆答。 “我但愿我能够希望这对你的父亲也会有好处,”维勒太太说。 “谢谢,我亲爱的,”大维勒先生说。“你觉得那对你自己怎么样呢,我亲爱的?” “嘲弄者!”维勒太太喊。 “你简直是瞎子摸黑呀!”可敬的史的金斯先生说。 “假如我不能弄到比你的月亮光更好的光明,我的可珍贵的人呵,”大维勒先生说,“那么很可能我会一直继续赶夜车,直到完全离开了大路。那么,维勒太太,假如斑马还在马房尽挺下去的话,我们回去的时候它就什么也挺不住了,说不定那只安乐椅连同坐在里面的牧师会一道翻身撞上什么树篱了。” 听了这种如果,可敬的史的金斯先生显然特别惊恐,连忙拿起帽子和雨伞,提议立刻出发;维勒太太也同意。山姆陪他们走到看守间的大门口,于是有礼貌地告别了。 “别了,塞缪尔,”老绅士说。 “什么别了?”山姆问。 “得,那么再会吧,”老绅士说。 “啊,你就是指的这个啊,是吗?”山姆说,“再会了!” “山姆,”维勒先生低声说,小心地四面望望:“替我问候你的东家,告诉他,如果他把这里的事情想通了,就通知我吧。我和一个家具匠想出一个弄他出去的方法。一架钢琴,塞缪尔——一架钢琴!”维勒先生说,用手背拍着儿子的胸堂,自己退后一两步。 “你讲的是什么?”山姆说。 “一架钢琴啊,塞缪尔,”维勒先生答,态度更神秘了,“他可以租一架来的;一架不能弹的,山姆。” “那有什么好处呀?”山姆说。 “让他叫我的家具匠弄回它来,山姆,”维勒先生答。“现在你懂了没有?” “不懂,”山姆答。 “里面没有机器啊,”父亲小声说。“把他装在里面不成问题,连他的帽子和鞋子都在内,从腿中间呼吸,那是空的。准备好了到美国去的船票。美国政府决不会放弃他的,只要他们发现他有钱花,山姆。让东家留在那里,等巴德尔太太死掉,或者等道孙和福格受了绞刑,后面这一件事情我想是可能先发生的,山姆;然后再让他回来,写一部关于美国的书,那就可以把用掉的本钱都赚回来还不止了,如果他把他们痛骂个够的话。” 维勒先生用非常热心的耳语声说了他的计划的要点;随后,好像怕再谈下去会削弱这令人心惊的消息的结果,就行了一个马车夫的礼走掉了。 山姆刚刚使被他的尊长的秘密消息所大为扰乱的脸孔恢复了平静状态,匹克威克先生就向他招呼了: “山姆,”那位绅士说。 “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我要在监狱里兜个圈子走走,我希望你跟着。我看见一个我们认识的犯人走过来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微笑着。 “哪一个,先生?”维勒先生问:“那个戴假发的绅士吗,还是那个穿长统袜的有趣的俘虏?” “都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是你的老朋友,山姆。” 一我的朋友,先生!”维勒先生喊。 “那位绅士你是记得很清楚的,我敢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否则,你就比我所想象的更不关心你的老朋友了,别说!一句话也别说,山姆——一个字也别说。他来了。” 匹克威克先生说的时候,金格尔先生走来了。他看来没有先前那么可怜,穿着一套半新半旧的衣服,那是靠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帮助从当铺里卖出来的。他并且还穿着干净衬衫,头发也剪过了。可是他非常苍白和削瘦;当他拄着一根手杖慢慢地走过来的时候,很容易看出他曾经遭到疾病和穷困的严重磨难,仍然非常衰弱。匹克威克先生招呼他的时候,他脱了帽子,而且看见了山姆-维勒似乎很卑屈的羞涩。 紧跟在他后面走来的是乔伯-特拉偷先生,在他的罪恶目光里,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对伴侣缺乏忠诚和依恋的。他仍然是又褴褛又污秽,但是他的脸已经不象前几天初遇到匹克威克先生的时候那样的塌陷了。他对我们的仁慈的老朋友接下帽子的时候,含糊地说了些不连贯的感谢话,咕噜着救他免于饿死什么的。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的山姆跟在后面吧。我要和你谈谈,金格尔。你不扶着他能走吗?” “当然,先生——不成问题——不要太快——腿发抖——头发晕——尽兜圈子——象地震似的感觉——非常象。” “喂,把手臂递给我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不,”金格尔答:“不可以的——还是不那样的好。”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说:“倚住我吧,我要求你,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看见他又窘又兴奋,不知道怎样办才好,就直截了当用自己的胳臂拉住那害病的江湖戏子的手臂,扶着他走,一句话也不再说。 在这全部时间里,塞缪尔-维勒先生所显示的是想像力所能描绘的最不可遏制的和撩动人心的惊讶表情。他在极度的沉默中从乔伯看到金格尔、又从金格尔看到乔伯之后,轻轻地喊着 “唔,我真见鬼了!”并且重复了最少有二十遍,这之后,似乎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又在默默的晕迷之中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来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回头看看。 “来了,先生,”维勒先生答,机械式地跟着他的主人;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在他旁边一声不吭走着的乔伯-特拉偷先生。 乔伯把眼光盯着地上,好一会儿。山姆呢,因为紧盯着乔伯的脸,就是老撞上走路的人,碰着小孩子,被楼梯和栏杆绊得东倒西歪似乎完全不知不觉。直到乔伯偷偷抬起头来说: “你好吗,维勒先生?” “正是他呀!”山姆喊;确认无疑地验明了乔伯的真正身份之后,就拍了拍大腿,打了一声又长又尖锐的唿哨来发泄他的感情。 “我的情况已经改变了,先生,”乔伯说。 “我想是的吧!”维勒先生大声说,怀着毫不掩饰的惊奇打量着他的同伴的破衣服。“还不如说坏了,”特拉偷先生,就像那位绅士把一只好好的半个银币换了两先令六便士吉利钱[注]的时候说的罗。” “的确是,”乔伯回答说,摇着头。“现在不可能欺骗了,维勒先生。眼泪,”——乔伯带着转眼之间的狡猾神情说——“眼泪并不是困苦的唯一的证据,也不是最好的证据。” “可不是,”山姆带有表情地回答说。 “它们也许是假装的,维勒先生,”乔伯说。 “我知道嘛,”山姆说:“真的,有人永远把它们预先装好,在愿意用的时候随时可以把塞子拉开。” “是的,”乔伯答:“不过这类事情也不是很容易假装的呢,维勒先生,而且装起来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呀。”他说了之后,指着他的塌陷的两颊,并且卷起衣袖露出一只好像一碰骨头就会断手臂;它在薄薄的皮肉的掩盖之下显得多么突出的脆弱啊! “你怎么折磨起你自己来了?”山姆问,吓得往后退。 “什么也没有做啊!”乔伯答。 “什么也没有!”乔伯像回声似的说。 “过去好多星期我一点事情也没有做,”乔伯说:“吃喝也几乎没有。” 山姆对特拉偷先生的瘦脸和破衣服总括起来一瞥,随后,抓住他的膀子,使出全身的力拖他向别处走。 “你上什么地方去呀,维勒先生?”乔伯说,依然在他的老仇敌的有力的掌握之下挣扎着。 “来呀,”山姆说:“来呀!”他不作任何解释,一直拉他到酒吧屋里,叫了一瓶黑啤酒;酒很快拿来了。 “喂,”山姆说,“喝了吧,一滴都不要剩下;喝了把酒瓶翻过来,让我看看你把酒喝下去了。” “但是我亲爱的维勒先生,”乔伯抗辩说。 “喝下去,”山姆强制地说。 受到这样的训诉,特拉偷先生就把壶放到唇边,于是轻轻地和几乎觉察不出地一点一点使它在空中倾斜下去。他停顿了一次,呼一口长气,只此一次,而且并没有从酒壶上抬起头来。随后不久,他就伸直了胳臂把酒壶举出去,底朝上。没有什么落在地上,除了很少的几点泡沫,慢慢地脱离壶边,懒洋洋地掉下去。 “干得好,”山姆说。“你这么一来感觉怎样了?” “好些了,先生,我想我好多了,”乔伯回答说。 “当然的,”山姆好发议论地说。“就像往气球里打气;我用肉眼也看得出来你这么一来胖些了。再来这么一下,你说怎么样?” “我想不用了,我非常感谢你,先生,”乔伯回答说——“真是不用了。” “好,那么给你来点吃的怎么样?”山姆问。 “多谢你的可敬的东家,先生,”特拉偷先生说,“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半只羊腿了,那是烤的,下面烧马铃薯,懒得煮。” “什么!他在供养你们吗?”山姆加强语气问。 “他在供养,先生,”乔伯答。“还不止这样呢,维勒先生;我的主人病得很重,他帮我们弄了一个房间——以前我们是在狗窝一样的房子里——替我们出租金,先生;在夜里什么人也不知道的时候来看我们。维勒先生呵,”乔伯说,这次眼睛里真含着眼泪了,“我甘愿服侍这位绅士,直到我倒在他的脚下死掉。” “我说呀,”山姆说,“对不起,我的朋友——别提这话!” 乔伯-特拉偷吃惊了。 “别提这话,我告诉你,青年人,”山姆肯定地重复说。“除了我,没有人能服侍他。我们现在说到这里,我就让你再知道一个秘密吧,”维勒先生付啤酒账的时候说。“请注意,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在小说上读到过,也没有在图画上见过什么穿紧身裤和打绑腿的安琪儿——连戴眼镜的都没有,照我想起的,虽说同那样打扮相反的东西倒大概有的——不过,乔伯-特拉偷,你记住我的话,既然如此,他却是一个真正彻头彻尾的安琪儿;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对我说他知道有一个比他非常好的呢。”说着这样挑战的话,维勒先生把零钱放进旁边的一个小口袋里扣好了;顺便做了许多表示确信的点头和手势,就出发寻找话中的那个人了。 他们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原来和金格尔在一起,很真诚地谈着,对于聚集在板球场上的群众一眼也不看;那一堆堆的人群是很混乱的,很值得看一看,假如有那份无所事事的好奇心的话。 “唔,”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时山姆和他的同伴走近了。“你要看看你的健康变得怎么样,同时你想一想吧。你觉得自己担任这项工作的时候,就把意见写出来给我,我考虑了之后就和你讨论。现在你回房间去吧。你累了,你还不能在外面待得时间太长呢。” 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昔日的活泼劲儿一点都没有了,连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困境中第一次无意间碰见他的时候他装出来的那点悲伤也没有了——不声不响地深深鞠了一躬,示意乔伯不必现在就跟着他去,于是爬一样地慢慢走了。 “多么奇怪的场面啊,是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掉头看看说。 “非常奇怪,先生”山姆答。“怪事层出不穷,”山姆自言自语加上一句,“假如那个金格尔不是在干洒水车那一类的事情,那我就大错而特错!” 弗利特监狱的这一部分,就是匹克威克先生站在那里的由墙壁围成的场子,恰好宽阔得满能够做一个板球场:一边当然就是围墙,另外一边是监狱的一部分——这里正对着(或者不如说假使没有围墙的话就是正对着)圣保罗大教堂。许多的承担者,带着百无聊赖的神态在那里荡着或坐着,他们之中的大部分是在监狱里等待上破产法庭去被宣告“垮台”的日子,而另外一些却已经在那里扣押了一期又一期,尽可能在虚度年华。有几个褴褛不堪,有几个穿得漂漂亮亮,污秽的很多,清洁的很少;但是全都像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没精打采,在那里懒洋洋地闲着瞎混,和走动着。 有许多人在懒洋洋地靠在俯瞰运动场的那些窗户口;有的在和下面熟人大声地谈话,有的在和下面的一些养撞的掷球手玩球;另外一些在看着人家打板球,或者注意着报分数的孩子们。污垢的、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们在通到位于场子一角的厨房去的路上走来走去;另外一个角落里,孩子们叫着、打着和玩着;球柱的翻滚和玩球的人们的叫唤,不断地和这些以及其他千百种声音混杂着;完全是一片喧哗和骚乱——除了几码之外的一个可怜的小棚子里,那里安静而恐饰地停着昨天夜里死掉的高等法院犯人的尸体,等候着验尸的作弄,尸体!这个法律家的术语所指的就是组成活人的一切忧虑、爱恋、希望的悲苦之动乱回旋的总体呵。法律占有了他的身体;它现在停在那里,裹着尸衣,作为法律的大慈大悲的庄严的证物。 “你要去看看使用嗓子的铺子吗,先生?”乔伯-特拉偷问。 “你说的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反问。 “使用嗓子铺子啊,先生?”维勒先生插嘴说。 “那是什么呢,山姆?鸟店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上帝保佑你,不是的,先生,”乔伯回答说:“店铺,先生,就是卖烧酒的地方呀。”于是乔伯-特拉偷先生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任何人都不能把烧酒拿进债务人监狱,违犯者要受到重罚;而这种商品却是拘禁在里面的女士们和绅士们所非常看重的东西:所以不知哪个投机的看守,为了某种捞外快的原故,默许两三个犯人零售杜松子酒这种受宠爱的东西,为了使他们自己落点好处。 “这个办法,先生,已经逐渐推广到所有的债务人监狱里了,”特拉偷先生说。 “这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山姆说,“除了送钱给看守的,无论谁想做这种坏事,看守们都非常小心地加以禁止,所以有时报纸上称赞他们的机警呢;这有两种结果——吓得别人不敢做这门生意,和抬高他们自己的人格。” “完全是这样的,维勒先生,”乔伯赞许的说。 “对,但是这些房间没有被搜查,看看有没有烧酒藏在里面?”匹克威克先生说。 “当然搜查过的罗,先生,”山姆答:“不过看守们事先就知道了;通知了叫叫儿,你去看的时候大约只好暗自在肚子里叫叫罢了。” 这时,乔伯已经敲了一扇门,有一位蓬头的绅士开了,他们走进去之后他又把门闩了,于是咧开嘴巴露齿一笑;乔伯报之以同样一笑,山姆也是:匹克威克先生呢,觉得人家或许希望他也如此,就一直微笑到这会晤的最后。 蓬头的绅士似乎对于他们的交易上的这种无言的宣布颇为满意;从他的床下拿出一只扁平的石头子,那大约可以装两夸尔,从里面倒出三杯杜松子酒,乔伯-特拉偷和山姆用非常熟练的态度喝了下去。 “还要吗?”那位叫叫儿绅士说。 “不要了,”乔伯-特拉偷答。 匹克威克先生付了钱,门拨了闩,他们走了出来;洛卡先生正好走过,蓬头绅士对他友善地点点头。 匹克威克先生从这里走出以后,走遍了所有的过道,上下了所有的楼梯,又重新在院子里各处兜了一圈。监狱的居民们大体上似乎全是弥文斯、史门格尔、牧师、屠夫和腿子的重重复复。在每个角落里,都是一样地污秽,同样地骚乱和喧嚣,有同样的特征;在最好的方面或最坏的方面都是一样的。整个的监狱似乎是不安定而骚乱的,而人们来来去去地爬过、掠过,好像不安的睡梦中的黑影。 “我看够了,”匹克威克先生投身于自己的小房间里的一只椅上的时候说。“这些景象让我头痛,我的心也痛。从此以后我要做我自己房间的囚犯了。” 匹克威克先生顽强墨守着这个决定。整三个月,他都是整天关在房里;只在夜里偷偷地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那时候他的同狱的难友们大部分已经睡在床上或者正在房间里喝酒。他的健康显然开始因为严密的监禁而受到损害了;但是,无论潘卡和他的三位朋友的屡次请求,或者塞缪尔-维勒先生的更加常常提出的警告和劝诫,都不能使他把顽强的决定改变。 第四十六章 记述微妙的感情的一幕动人的情景,连带着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所做的趣事 在七月末一周的一天,有一辆单马双轮马车,号头不详,在高斯维尔街上疾驰而行;除了车夫,还有三个人挤在里面,车夫呢,当然是坐在他所特备的那个旁边的驾驶座上;在帷幕上面,挂着两条披肩,显然是属于坐在帷幕下面的两位泼妇相的妇女的;她们之间藏着一位绅士,被压缩在很小的范围之内,他的神态又迟钝又老实,每次鼓起勇气来说话,总被上面所提的那两位泼妇相的妇女之一所打断。这时候,两位泼妇相的妇女和那位迟钝的绅士正在向车夫发出互相矛盾的命令,目的都是要他把车子开到巴德尔太太家的门口,不过迟钝的绅士反对并且公然违反两位泼妇相的太太的意见,认为那大门是绿色的而不是黄色的。 “停在绿色大门的房子面前,车夫,”迟钝的绅士说。 “啊!你这顽固的人!”泼妇相的太太之一叫着说。“车夫,到黄色大门的房子面前去。” 听了这话,那位在绿色大门的房子面前突然使劲勒住马、因而把马拉得如此之高几乎使它跌进车子来的马车夫,就让那牲口的前腿重新落了地,原地不动。 “我到底要到哪里?”车夫问。“你们自己先弄清楚问题吧。我要问的一句话就是这句?” 这时候争执更加剧烈地开始了;那匹马被一只苍蝇在鼻子上麻烦着,马车夫就根据抗激法[注]的原则,仁慈地利用闲暇时间抽它的头。 “多数就是胜利,”泼妇相的太太之一终于说了。“到黄色大门的房子去,车夫。” 单马双轮车冲向黄色大门的房子,“弄出”——照泼妇相的太太之一得意洋洋所说的——“真比坐了自备马车夫来还要神气的声响”,于是车夫下车扶了两位太太出来以后——但是,从一扇窗户里伸出来的托马斯-巴德尔少爷的小小的圆脑袋,却在离开几家的一所房子里,那可是红色的大门。 “气人,”上面说的那位泼妇相的太太说,对迟钝的绅士抛了一道令人畏缩的眼神。 “我亲爱的,那不是我的过错呵,”那绅士说。 “不要跟我说话,你这人,不要跟我说,”那位太太指责说:“红色大门的那所房子,车夫。啊!假使世上有一个女子受着一个凶恶的人的折磨,他把利用一切机会在陌生人面前羞辱他的妻子当作得意的事,假使世上有这样的女子,那肯定是我!” “你自己应该害羞呵,赖得尔,”另外一位瘦小的女人说,她不是别人,她正是克勒平斯太太。 “我做了什么呀?”赖得尔先生问。 “不要对我说话,不要开口,你这言生,不要害我火起来,忘记了我的教规来打你,”赖得尔太太说。 这段对话进行着的时候,车夫很是丢人地用缰绳拉着马走到红门房子面前,巴德尔少爷已经把门打开了。这是一种下贱而低三下四地到一个朋友家去的派头呵!不是牲口带着满腔的劲头冲到门口;不是车夫一跃而下;不是砰砰地敲门;不是直到最后一瞬间才嚓地一声拉开了帷幕,免得太太们坐在风口里,然后车夫把披肩递上去,仿佛他是一个私人马车的车夫!风头完完全全消失了——比徒步走来还乏味。 “喂,汤姆,”克勒平斯太太说,“你的可怜的好妈妈怎么样呀?” “啊,她很好,”巴德尔少爷答。“她在前客厅里——预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我。”说到这里,巴尔德少爷把两只手向口袋里一放,从门口的台阶的最上一级跳下去,又跳上来。 “还有别人一起去吗。汤姆?”克勒平斯太太说,整理着长披肩。 “山得斯太太要去的,”汤姆答,“我也去。” “呸,这孩子,”瘦小的克勒平斯太太说。“他只想到自己。喂,汤姆,亲爱的。” “唔,”巴德尔少爷说。 “没有别人吗,宝贝?”克斯平斯太太用笼络的态度说。 “啊,洛杰斯太太要去的,”巴德尔少爷回答,他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把眼睛睁得非常大。 “什么!是租了房子的那个太太吗!”克勒平斯太太脱口而出地喊。 巴德尔少爷把手向口袋里插得更深了,点了三十五次头,表示正是那位女房客,不是别人。 “哎呀!”克勒平斯太太说。”今天的聚会可真好。” “啊,你如果知道碗橱里有什么东西,你就会这么说了,”巴德尔少爷回答。 “是什么呢,汤姆?”克勒平斯太太用哄骗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汤姆。” “不,不告诉你,”巴德尔少爷答,摇着头,又跳到最下一级上。 “呸,这孩子!”克勒平斯太太咕噜说,“多惹人生气的一个小坏蛋!来吧,汤姆,告诉你亲爱的克勒贝吧。” “母亲告诉我不能说的,”巴德尔回答说,“我要去吃点呢,我。”在这种展望的鼓舞之下,这个早熟的孩子用更大的劲玩起他的幼稚的脚踏水车来[注]。 这样对一个幼年的孩子进行盘问的时候,赖得尔先生和太太正和马车夫为了车钱讨价还价,结果对车夫是有利的,赖得尔太大气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哎呀,玛丽-安怎么了?”克勒平斯太太说。 “简直让我全身都发抖了,贝特赛,”赖得尔太太答。“赖得尔不像一个男子汉;他什么都不管。” 这对于不幸的赖得尔先生就是不公平的,争吵刚一开始他就被他的好太太推在一边,并且专横地命令他闭嘴。然而他没有得到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因为赖得尔太太显出了明显的要昏晕的象征;这被客厅窗口的人瞧见了,于是巴德尔太太、山得斯太太、女房客和女房客的女仆都慌张张冲出来,把她抬进屋里:同时全都异口同声地说着许多怜惜和慰问的话,好比她是尘世上最痛苦的人之一,把她抬进前客厅之后,把她安置在一张沙发上;那位从二楼来的太太跑上了二楼,带回一瓶挥发盐,于是紧紧抱住赖得尔太太的脖子,用非常合乎女人的那种温柔和怜爱,把那瓶子凑在她的鼻子下面,直到那位夫人挣扎了好多次,终于甘心申明她是确实好些了才罢。 “啊,可怜的人!”洛杰斯太太说,“我清楚她的心清的,知道得太清楚了。” “啊,可怜的人!我也知道的,”山得斯太太说。于是所有的女人异口同声地叹息,并且说她们知道那是什么心情,而且她们真的从心里可怜她呢。连女房客的小女仆,只有十三岁大,三高,都喃喃地表示同情。 “不过究竟怎么回事呢?”巴德尔太太说。 “嗳,是什么事情使你心乱了呀,太太?”洛杰斯太太问。 “我被弄得心乱如麻呵,”赖得尔太太带着谴责的态度回答说。因此太太们都对赖得尔先生投射愤怒的眼光。 “唉,实际上是,”那位不幸的绅士说,走近一步,“我们在这门口下车的时候,跟那单马双轮车[注]的车夫发生了一点争执,”——说到单马双轮的时候他的妻子发出了一声又高又尖的叫声,使得下面的解释都听不见了。 “你最好还是让我们来安慰她吧,赖得尔,”克勒平斯太太说。“你在这里她永远都不会好的。” 所有的女人都同意这意见;所以赖得尔先生就被推出了房间,教他到后院呼吸新鲜空气,他这样做了大约一刻钟的光景,那时巴德尔太太来了,带着庄严的脸色对他说,现在他可以进来,但是对待他太太要非常当心。她知道他并不是存心不善;不过玛丽-安身体很不强健,他假使不小心谨慎,他会无意中失掉她的,那就造成他以后的一个非常可怕的回忆了,等等。这一切,赖得尔先生极认真地听着,随即带着极其像羔羊似的神态回到客厅里。 “嗳,洛杰斯太太,”巴德尔太太说,“还没有给你们介绍过呢,夫人!赖得尔先生,夫人;克勒平斯太太,夫人;赖得尔太太,夫人。” “——她是克勒平斯太太的姊妹,”山得斯太太加以提示。 “啊,是么!”洛杰斯太太端庄有礼貌地说;因为她是房客,而她的女仆在旁边侍候着,所以她是庄严多于亲密,才适合她的地位。“啊,是么!” 赖得尔太太甜蜜地微笑,赖得尔先生鞠躬,克勒平斯太太说,“她相信她是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被一位她久闻大名的叫做洛杰斯太太的女士所认识”——上述的女士优雅而谦虚地接受了这句恭维。 “喂,赖得尔先生,”巴德尔太太说:“我相信你应该觉得非常光荣,因为你和汤姆是一路护送着这许多太太上罕普斯德的西班牙花园去的仅有的两位绅士。你觉得他应不应该呢。洛杰斯太太呵?” “啊,当然啦,夫人,”洛杰斯太太答。她说了之后,所有其他的太太都响应说,“啊,当然啦。” “我当然感觉到光荣呵,夫人,”赖得尔先生说,搓着手,露出一点儿略为起劲的倾向。“真的,说老实话,我说,我们一路坐着单马双轮车——” 又听到这个唤起许多痛苦回忆的字眼的时候,赖得尔太太就又把手捂到眼睛上去,并且发出一声半遏制的尖叫;因此巴德尔太太对赖得尔先生皱皱眉头,示意他最好还是不要再开口:并且装模作样地叫洛杰斯太太的女仆“开席”。 这是把壁橱里藏着的财宝陈列出来的信号,财宝包括许多橘子和饼干,一瓶陈得浮上渣滓的红葡萄酒——是一先令九便士买来的——还有一瓶十四便士的有名的东印度白葡萄酒,这些都是为了招待那位女房客准备的,它们使在座的每个人都无限的满意。克勒平斯太太的脑子里曾经引起很大的惊慌,因为汤姆企图叙述怎么盘问他关于当时正要出场的那些食品的情况(幸而这一企图一开始就被半杯陈得浮起渣滓的“噎住”而打消,他的小生命因此发生了几秒钟的危险呢),之后,大伙儿就动身到雇一辆到罕普斯德的马车。车子不久就雇到,两个钟头之内全体安全到达西班牙花园的“花园茶座”,在那里,不幸的赖得尔先生的第一个举动就几乎使他的好太太旧病复发: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叫了七客茶,而实际上(正如女太太们异口同声说的),让汤姆喝每个人杯子里的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茶房不看着的时候就是了,那就可以省掉一客茶钱,而茶却一样喝得很舒服! 然而,没有办法了,茶盘端来了,七只茶杯的茶托,面包和牛油如数。巴德尔太太被一致选为主席,洛杰斯太太坐在她右手,赖得尔太太在左手,于是这顿饭愉快而轻松地进行着。 “哎呀,乡村真是可爱呀!”洛杰斯太太慨叹地说:“我愿意永远住在乡下。” “啊,你不会欢喜这样的,夫人,”巴德尔太太连忙回答说;因为就房东的立场而言,鼓励这种念头是一点儿没有好处的:“你不会欢喜的,夫人。” “啊!我想你不会满足于乡村生活的,因为你太活泼、人缘太好了,夫人,”矮小的克勒平斯太太说。 “也许是的,夫人。也许是的,”那位二楼的房客叹气说。 “孤独的人们,没有人关心或者没有人照顾,或者他们精神上受了伤害,或者这一类事情,”赖得尔先生说,提起了一点兴致,一面说一面看看大家,“乡村对于他们的确是非常好的。人们都说,乡村是适合于受了伤害的精神的人阿。” 唉,这不幸的男子,他不管说什么也要比说这样一句话好呵。巴德尔太太听了,当然就哭起来了,并且要求立刻带她离席;看见这种情形,那深情的小孩子也开始极其悲伤地号陶大哭起来。 “有人相信吗,夫人,”赖得尔太太恶狠狠地对二楼房客大声叫着说,“一个女人会嫁给这样一个不像男子汉的人,像这样随时随地玩弄女人的感情,夫人?” “我的亲爱的,”赖得尔先生抗辩说,“我的话一点没有什么用意啊,我亲爱的。” “没有用意!先生,”赖得尔太太重复他的话说。带着很大的鄙夷和轻蔑。“滚开。我看见你就受不了,你这畜生。” “你可不要使自己激动呀,玛丽-安,”克勒平斯太太插上来说。“你真要顾到自己的身体,我亲爱的,但是你永远也不。你走开吧,赖得尔,好人,否则你只是让她生气。” “你最好是一个人去喝你的茶吧,先生,”洛杰斯太太说,又应用那醒药瓶子了。 那位依照习惯在忙着吃面包和牛油的山得斯太太也表示了同样意见,赖得尔先生就悄悄地走开了。 这之后,那位抱起来已经长大的巴德尔少爷,大闹了一阵钻到母亲怀里;他有这行动中间把靴子伸上了茶桌,在杯子和茶托中间引起了一些扰乱。不过那在妇女们中间有传染性的昏厥的毛病是难得持久的;所以,当他被好好地吻了一阵,又稍稍哭了几声之后,巴德尔太太恢复了平静,把他放在地上,纳闷她自己刚才怎么这样傻,又倒了些茶。 就在这时候,听见由远而近的车轮声,太太们抬头一看,看见一辆出租马车停在花园门口。 “又来了朋友!”山得斯太太说。 “是一位绅士,”洛杰斯太太说。 “嗳,要不是杰克孙先生,那个从道孙和福格那里来的青年人才怪呢!”巴德尔太太喊。“嗳呀!匹克威克先生是一定不肯付赔偿费的。” “或者求婚呢!”克勒平斯太太说。 “嗳呀,那位绅士怎么这样慢腾腾的!”洛杰斯太太喊,“他干嘛不快一点?” 太太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杰克孙先生对一位刚从车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木棍子、缠着黑绑腿的衣衫褴褛的人在说什么,说了之后,他才转身向她们坐着的地方走来;一边走一边把他的头发沿着帽子边掠好。 “有什么事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杰克孙先生?”巴德尔太太着急地说。 “什么也没有,夫人,”杰克孙先生答。“好吗,女士们?我得请你们原谅,女士们,原谅我打扰——不过我是为了法律,女士们,法律。”杰克孙先生嘴里这样道歉,微微一笑,朝着大家深深鞠一个躬,又把头发掠一掠。洛杰斯太太悄悄地对赖得尔太太说他真是一个文静的青年人。 “我到高斯维尔街去拜访,”杰克孙接着说,“听女仆人说你在这里,就雇了马车来了。我们的先生请你马上就到城里去呢,巴德尔太太。” “天呀!”那位女士脱口叫道,听见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非常吃惊。 “是呀,”杰克孙说,咬着嘴唇。“是非常重要而紧急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的确的,道孙明明白白地对我这样说,福格也这么说。我特地留了马车,好让你坐着回去。” “多奇怪呀!”巴德尔太太说。 太太们认为那是非常奇怪的事,不过一致认为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则道孙和福格不会派人来;而且;既然事情急迫,她就应该立刻上道孙和福格那里去。 被自己的律师这样急得要命地寻找,这是相当叫人骄傲和得意的;这一点,对于巴德尔太太决不是意料中的事,尤其是因为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测到这件事会使她在二楼房客心目中的地位提高。她笑了一笑,装出非常心烦和疑惑的神情,而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她必须去一次。 “不过你走了这么一趟不要吃点东西吗,杰克孙先生?”巴德尔太太劝诱地说。 “暖,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杰克孙答,“并且我这儿还有一个朋友,”他继续说,朝那拿着木棍子的人那边看看。 “啊,请你的朋友过来吧,先生,”巴德尔太太说。“请你叫你的朋友来吧,先生。” “啊,谢谢你,我想不用了,”杰克孙先生说,态度有点不安。“他不大习惯和太太们交际,会使他害羞。如果你叫茶房拿点不掺水的酒给他,他不会马上喝下去的,不会的呢!——不信试试看!”杰克孙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手指有趣地绕着鼻子转着,提醒他的话是讥讽口气。 茶房马上被派到害羞的绅士面前,害羞的绅士喝了点什么;杰克孙先生也喝了点,太太们为了招待客人也喝了点。然后杰克孙说是动身的时候了;听了这话,山得斯太太、克勒平斯太太和汤姆(他们是被安排了陪伴巴德尔太太的;其余的留给赖得尔先生照应和保护)都上了马车。 “伊隆克,”巴德尔太太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杰克孙说了:抬头看看坐在驾驶座上抽雪茄的带木棍子的人。 “唔。” “这就是巴德尔太太。” “啊,我知道,早就知道了,”那人说。 巴德尔太太上了车,杰克孙先生也跟着上了车,他们就走了。巴德尔太太忍不住把杰克孙先生的朋友所说的话回忆起来。机灵的家伙啊,这些吃法律饭的人:天啊,他们可真会认人啊! “诉讼费是讨厌的事,不是吗?”杰克孙说,这时候克勒平斯太太和山得斯太太都睡着了:“我是说你的诉讼费的账单啊?” “他们拿不到这笔钱我很抱歉,”巴德尔太太答。“不过,如果你们这些搞法律的绅士做这些事情是投机,那么你们一定会常常受到损失的,你知道。” “我听说,你在审判之后给了他们一张你的诉讼费总数的具体字据,”杰克孙说。 “是的。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巴德尔太太答。 “当然-,”杰克孙冷冷地回答。“完全是一种形式,完全是。” 他们继续前进,巴德尔太太睡着了。过了一会,马车一停把她惊醒了。 “天啊!”这位太太说。“我们到了弗利曼法庭吗?” “我们没有走那条道路,”杰克孙答。“请下车吧。” 还没有清醒的巴德尔太太照着做了,那是个奇怪地方:——一堵高墙,正中有一扇大门,里面点着一盏煤气灯。 “喂,女士们,”拿木棍子的人叫道,探头往马车里看看,叫醒山得斯太太,“来吧!”山得斯太大喊醒她的朋友,下了车。巴德尔太太倚着杰克孙的胳臂,手拉着汤姆,已经走进了大门口。她们也跟进去。 他们走进的房间比大门更古怪。很多男人站在那里!而且他们都直眉瞪眼的! “这是什么地方呀?”巴德尔太太问,站住脚。 “不过是我们的一个公共机关罢了,”杰克孙答,催促她又穿过一道门,还回头看看别的太太们是否跟着来了。“小心点,伊萨克!” “很妥当,”拿木棍子的人回答。门在他们后面慢慢地关起来了,他们走下一小段台阶。 “我们终于到了,万事大吉,巴德尔太太!”杰克孙说,兴高采烈地四面看看。 “你是什么意思呀?”巴德尔太太心里非常惊慌地问。 “是这样,”杰克孙答,把她拉到一边:“不要怕,巴德尔太太。再没有比道孙更高明的人,太太,也没有比福格更仁慈的人了。公事公办,强制你来付诉讼费那是他们的责任。但是他们亟力避免使你的感情受刺激。你回想一下事情办得这样漂亮,心里特别安慰呢!这是弗利特监狱,夫人,祝你夜安,巴德尔太太。晚安,汤姆!” 杰克孙同那拿木棍子的人刚刚走掉的时候,另外一个又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一把钥匙的人就来领那位手脚无措的女性从另外一段台阶走进一道门。巴德尔太太拚命大叫起来;汤姆吼起来;克勒平斯太大缩做了一团;山得斯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脚就跑。因为,在那里站着受了损害的匹克威克先生,他是夜里出来透透空气;他旁边倚着塞缪尔-维勒。山姆看见巴德尔太太,带着有意挖苦的有礼貌的脱一脱帽子,而他的主人愤怒地掉头而去了。 “不要为难这个女人,”看守对维勒说:“她是刚进来。” “犯人!”山姆说,连忙戴好帽子。“原告是谁呀?为了什么呀?说吧,老朋友。” “道孙和福格阿,”那人回答:“强迫偿付诉讼费。” “喂,乔伯,乔伯!”山姆喊,冲到过道里,“跑到潘卡先生那里去,乔伯;我要他马上来。我看这里面有苗头。有文章。嗳呀,老板呢?” 但是这问话没有答复,因为乔伯一接到任务立刻动身去了,而巴德尔太太确实已经昏厥了。 第四十七章 主要是关于公事,和道孙和福格获得的利益。文克尔先生在离奇的情境之下重新出现。事实证明匹克威克先生的仁慈比他的顽固更强烈 乔伯-特拉伦向荷尔蓬奔去,绝不降低速度:有的时候在街上跑,有时在人行道上,有时在阳沟里,全看一路上的男人、女人、小孩和马车的拥挤情形而改变,在每一条大街的岔口上,他不顾一切阻挡,一步不停,一直跑到格雷院的大门口。尽管他拼命赶,他到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上差不多半点钟了,而当他找到潘卡先生的洗涤女仆的时候,已经离监狱关门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这女佣和一个结了婚的女儿住在一起,女儿嫁给了一个不住在本区的茶房,他租了某条街上的某一号房子的二楼上,那里紧靠着一个什么糟坊,在格雷院胡同后面的什么地方。找到洗涤妇之后,还得把劳顿先生从喜鹊的残桩饭店的后间里找出来;乔伯刚达到目的,交代了山姆-维勒的口信之后,钟已经打了十点。 “瞧,”劳顿说,“现在太迟了。你今天夜里进不去了;你被关在大门外了,我的朋友。” “不要管我,”乔伯答,“不管什么地方我都可以睡。但是,今天晚上拜访一下潘卡先生不是更好吗,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到那边去了?” “唉,”劳顿稍为想了一下之后回答说,“如果是旁边的随便什么人的事,潘卡也许不大高兴我到他家去的;不过,既然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呢,我想我不妨自做主张,雇一辆马车,带上办公室的账。”决定了按照这种方法行事,劳顿拿了帽子,要求在座的人们在他暂时缺席的时候指定一位代理主席,然后领路走到最近的马车站,叫了一部最漂亮的马车。叫车夫把车赶到拉塞尔广场的蒙泰哥街。 潘卡先生这里正举行宴会,足以证明的是:客厅窗户里的灯光,一架矫正过音的大钢琴的声音,和从里面传出的一种可以矫正一下音色的细小的钢琴声;还有一股很香的肉味,弥漫在台阶和门口,事实上,是有两位非常好的乡村代理人正好同时进城,所以就召开了这次愉快的小小聚会来欢迎他们,包括人寿保险处的秘书史尼克斯先生,优秀的法律顾问普劳西先生,三位律师,一位破产法院的委员,一位法学院来的特别律师,他的一位学生,小眼睛的青年人。写过一部关于让渡法的有趣的书,那里面有许多旁注和引证;另外还有几位优秀而出色的人物。矮小的潘卡先生听见低声通报他的文书求见,就从一群人中间走出来;走到饭厅里,看见劳顿先生和乔伯-特拉偷模糊地出现在一支厨房蜡烛光线里面:那蜡烛是一位由于按季拿工钱而降低身价地走出来的、穿着丝绒短裤和棉袜子的绅士、带着看不起文书和一切与“写字间”有关的东西的适当的轻蔑、放在桌上的。 “喂,劳顿,”矮小的潘卡先生说,关上房门,“什么事呀?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信件?” “不是,先生,”劳顿答。“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那里来的人,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那里来的吗,呃?”那位矮小的人说,快速转过来对着乔伯,“好;什么事情呢?” “道孙和福格强迫巴德尔太太偿付诉讼费了,先生,”乔伯说。 “不会的!”潘卡叫,两手插进口袋,倚在碗橱上。 “是真的,”乔伯说。“好像审判之后他们就从她那里搞到一张诉讼费的承认字据。” “了不得!”潘卡把两只手由口袋里抽出来,用右手的指关节敲着左掌,加重语气说,“他们真是同我打过交道的人中间最聪明的无赖了!” “我见识过的最厉害的律师啊,先生,”劳顿发表意见。 “厉害!”潘卡响应说。“真不知道怎么答复他们。” “真是的,先生,真不知道,”劳顿答;随后,师徒两位带着高兴的脸色,深思了一会,好像他们是在搜索人类的智慧得出来的最妙、最聪明的一种发现。等他们从赞叹的出神状态稍稍恢复过来一点的时候,乔伯-特拉偷就把他的任务的其余部分也都说了。潘卡深深地点点头,掏出表来。 “明天十点正,我就到那里,”矮小的人说。“山姆是很对的。告诉他吧。你要喝杯葡萄酒吗,劳顿?” “不,谢谢你,先生。” “我想你的意思是要的,”矮小的人说,转身在碗橱里找酒瓶和杯子。 劳顿的意思的确是要的,所以他就不再提了,却用最低的声音问乔伯挂在壁炉对面的潘卡的画像是不是像得出奇,乔伯当然回答说是的。这时酒倒出来了,劳顿就举杯祝贺潘卡太太和孩子们的健康,乔伯就举杯祝贺潘卡。穿丝绒短裤和棉袜子的绅士认为送出写字间的人不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所以言行一致拒绝命令,于是他们就只好自己送自己了。律师回客厅去了,文书去喜鹊和残桩饭店,乔伯就上道院花园菜市去找一只菜篓子过夜。 第二天早上准确在约定的时间见面,那位好心的矮小的代理人敲开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房门了,山姆-维勒很迅速地开了门。 “潘卡先生来了,先生,”山姆向匹克威克先生通报,那时匹克威克先生正带着沉思的神情坐在窗口。“非常高兴你偶尔来看看,先生。我想东家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呢,先生。” 潘卡会意地看了一看山姆,表示他懂得不要说他是被请来的:赶快招呼他走过去,靠近他的耳朵简略地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喂,真的吗,先生?”山姆说,非常吃惊地倒退了一步。 潘卡点点头,微笑。 塞缪尔-维勒先生看看这位矮小的律师,然后看看匹克威克先生。然后看看天花板,然后又看看潘卡;咧开嘴巴露出了牙齿,纵声大笑,最后,从地板上抓起他的帽子,不作任何解释,就跑掉了。 “这是什么意思呀?”匹克威克先生问,惊讶地望着潘卡。“什么事情把山姆搞成这种非常奇怪的状态呀?” “啊,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潘卡答。“喂,我的好先生,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呢。” “那是些什么文件呀?”小矮子把一小卷用红毛线扎着的文件放在桌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问。 “巴德尔和匹克威克案子的文件,”潘卡答,用牙齿咬开线结。 匹克威克先生把椅子的腿在地上使劲地一拉,然后扑通向里面一坐,合起双手,严厉地——如果匹克威克先生真有严厉的态度的话——看着他的法律界的朋友。 “你不高兴听见这个案子吗?”那个小矮子说,还在忙着结案。 “不,的确不高兴,”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真抱歉,”潘卡接过去说,“因为这就要做我们谈话的题目了。” “我倒愿意我们之间永远不要提到这个题目呢,潘卡,”匹克威克先生连忙插嘴说。 “呸呸,我的好先生。”小矮子说,解开那一卷东西,犀利地斜着眼睛看着尼克威克先生,“这事必须提一提。我特为这事来的。喂,你预备好听我要说的话没有,我的好先生?不忙,你假使没有准备好,我可以等等。我这里有今天的晨报呢。我总会等到的。瞧!”说到这里,小矮子把一条腿往另外一条腿上面一架,做出开始看报的样子,又休闲又专心。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说,叹一口气,但是同时软了下来,微笑着。“你要说什么,就说吧;还是老一套吧,我想?” “有一点不同,我的好先生,”潘卡回答,慢慢地折起报纸,又放进了口袋。“巴德尔太太,这案子里的原告,是在这些围墙里了,先生。” “我知道的,”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回答。 “很好,”潘卡反驳说。“我想,你知道她怎么来的吧;我的意思是说,为了什么理由,谁控告的?” “我知道;至少我已经听山姆说过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装作若无其事。 “山姆所说的,”潘卡答,“我敢说是十分正确的。那么,我的好先生,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女子要不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匹克威克先生应声说。 “留在这里啊,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向后靠在椅背上,一直牢牢盯着他的诉讼委托人。 “你怎么能问我呢?”那位绅士反问说。“那在于道孙和福格呀;你知道得非常清楚。” “我一点都不知道,”潘卡反驳说,很坚决。“那不在于道孙和福格;你知道这些人的,我的好先生,就像我知道得那样清楚。那全在于你。” “在于我!”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叫道,神经质地由椅子上站起身来,马上又坐了下去。 小矮子在他的鼻烟壶盖子上敲了两下,打开,捏了一大撮,又盖上,重复了一声,“在于你。” “我说,我的好先生,”小矮子继续说,他似乎在从鼻烟里吸取勇气:“我说呀,她很快得到自由,或者永远受到监禁,在于你,而且只在于你。听我说完,我的好先生,请你,更不要这么激动,因为那只会使你出一身大汗,没有别的好处。我说呀,”潘卡继续说,说一个字就不停地用一根手指在桌上点一点。“我说没有别人,只有你才能把她从这悲惨的洞窟里救出来;你要救她,只要把那案子的诉讼费——原告和被告双方的诉讼费——付给弗利曼法庭的那两个骗子手里就是了。嗳,请你安静一点啊,我的好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的脸色在听这段话的时候发生了极其惊人的变化,马上就要大发脾气了,只是他尽力克制他的怒气;潘卡呢,又吸了一撮鼻烟来加强他的议论力量之后。然后继续发言。 “我今天早上已经见了那个女人。付了她的诉讼费,就可以完全免除清偿赔偿金;另外——这一点,我知道是更值得你多多考虑的,我的好先生——以她的名义,用写信给我的形式,发表一篇自愿的陈述,声明这件事一开始就是由道孙和福格这两个人教唆、惹起来的;说她非常后悔,做了烦扰和伤害你的工具;并且说她要求我出面调解,请求你原谅。” “你是说,如果我替她付诉讼费的话吧,”匹克威克气愤地说:“真是个有价值的证词!” “这里没有什么假定的余地,我的好先生,”潘卡得意地说。“我所说的那封信就在这里了。我还没有踏到这个地方或者和巴德尔太太说通过什么消息,另外一个女子在今天早上九点钟就送到我的办公室了,凭良心说。”矮小的律师从那一卷文件里拣出那封信,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胳臂肘前面,一连吸了两分钟的鼻烟,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吗?”匹克威克先生和气地问。 “不见得,”潘卡答。“我现在还不能说,那承认字据的措辞、名义问题以及我们所能搜集到的关于起诉的全部经过的证据,已经足以证明那是阴谋的诬告。我恐怕还不能说,我的好先生;他们太狡猾了,我想。我是说,无论如何,把全部事实合起来看,已经足以在所有明白道理的人的心目中都为你辨明是非了,喂,我的好先生,我来征求你的意见。这一百五十磅,或者一百五十磅上下一点——算个大概数吧——在你是算不了什么的。你受了不利的判决;对,他们的裁决是错的,不过,他们是作为对的来决定的,而那是对于你是不利的。你现在只有一个机会,只要很轻易的条件,就可以使你的地位同继续留在这里大小相同了;你留在这里,在不了解你的人看来,那完全是出于单纯的、执迷不悟的、残酷的顽固而已,我的好先生,相信我吧。这机会可以使你回到你的朋友们那里,可以恢复你的以前事业、你的健康和娱乐;可以解放你的忠诚依恋的仆人,否则他就要陪你坐牢坐到你死,那么,对于利用这个机会,你还有什么犹疑?尤其是,可以使你以德报怨,来把这个女子从悲惨和堕落的情况中解救出来,我知道,我的好先生,那是合乎你的心思的。如果照我的意思做的话,哪怕是男子也不应该被送到这种环境中去,这种痛苦加在一个瘦弱的女子身上,那就更加可怕和野蛮了。我的好先生,不仅作为你的法律顾问,还作为你的非常忠实的朋友,我问你,你是否只为了那种无谓的顾虑,怕让很少的几镑金钱落到那两个流氓的口袋里,就放弃可以达到这么多目的和做这些好事的机会?其实这钱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会使他们越来越贪心、因而更快地做出以毁灭为结束的暴行。我把这些需要考虑的事实向你提出了,我的好先生,我说得既没有力量又不充分,但是我请你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尽管多想一会儿好了;我在这里非常耐心地等着你的回答。” 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潘卡先生还没有来得及把发表了这样长篇大论的议论之后所迫切需要的鼻烟吸掉二十分之一,外面就发出了一阵杂乱的叽咕声,随后,门上发出一声迟疑的响声。 “哎呀,”显然已经被他朋友的呼吁搞得很激动的匹克威克先生叫起来:“那门多捣蛋呀!谁呀?” “我,先生,”山姆-维勒答,伸进头来。 “我现在不能够同你谈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现在有事,山姆。” “请你原谅,先生,”维勒先生答。“不过这里有一位女士,先生,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我不能见任何女士,”匹克威克先生答,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巴德尔太太的样子。 “我不大相信呢,先生,”维勒先生激动地说,摇着头。“如果你知道谁在附近,我相信你的口气就会变了;就像那老鹰听见知更鸟在角落里唱歌的时候,大笑一声说的” “是谁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你见她吗,先生?”维勒先生问,用手带住了门,好像他在门后藏着什么非常奇怪的动物似的。 “我想我必须见她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对潘卡看看。 “那么好,开始吧!”山姆嚷着说。“打锣,开幕,两个阴谋家出场。” 山姆-维勒说完,就推开了门,那生聂尔-文克尔先生神情恍惚地冲进来了,搀着手跟在他后面一位青年女士,正是在丁格来谷曾经穿过毛皮口子的靴子的那位;她现在由于露出逗人喜欢的娇羞和惶恐,穿戴着紫丁香色的丝衣服、漂亮的软帽的贵重的面纱,显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爱拉白拉-爱伦小姐!”匹克威克先生说,立起身来。 “不,”文克尔先生回答,跪下来了,“文克尔太太。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请原谅!” 假使不是有潘卡的笑脸以及背景上有山姆的那漂亮女仆的形体作为确切的旁证,匹克威克先生几乎不能相信,或者简直说不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潘卡他们正怀着最高兴的满意神情,注视着这些行动。 “啊,匹克威克先生,”爱拉白拉说,声音很低地,像是被沉默吓慌了,“你能够原谅我的轻率吗?” 匹克威克先生对这恳求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连忙摘下眼镜,握住青年女士的两只手,吻了她无数次——或许比绝对必须的要多好多次呢——然后,仍旧握着她的一只手,对文克尔先生说他是个无法无天的小伙子,叫她站起来:文克尔先生呢,已经在一种后悔的态度中间用帽子边括了几秒钟鼻子,就照着做了;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在他背上拍了几下,然后高兴地和潘卡握握手,潘卡呢,在祝贺上并不落后,也用适当的善意恭贺了新娘和漂亮的女仆两位,又特别诚恳地用力握住文克尔先生的手,之后,就用鼻烟来收敛起他的快乐的表情,吸了那么多,足以叫六、七个长着普通鼻子的任何男子打一辈子喷嚏。 “嗳,我的亲爱的姑娘,”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呢?来,坐下,让我听一听吧。她多漂亮呀,不是吗,潘卡?”匹克威克先生加上一句,一面查看着爱拉白拉的脸孔,带着仿佛她是他的女儿似的得意和狂喜神情。 “讨人欢喜,我的好先生,”矮小的人回答。“假使我不是结了婚的人,我也难免要妒忌你了,你这小伙子。”这么说着,矮小的律师对文克尔先生胸口捶了一下,那位绅士也回敬了一下;然后两人都放声大笑,但是没有塞缪尔-维勒先生笑得响,他在碗厨的门掩蔽之下刚刚吻了那漂亮女仆,发泄了一阵感情。 “我对你真感激不尽呢,山姆,的确的,”爱拉白拉说,再甜蜜不过地微笑一下。“我不会忘记你在克列夫顿花园里所尽的力。” “不要再提那事情了,夫人,”山姆答。“我不过是顺其自然啊,夫人;‘就像那大夫给孩子放血使他死掉的时候对他母亲说的” “玛丽,我亲爱的,坐下来,”匹克威克先生打断这些客套话,说。“喂——你们结婚多久了,暖?” 爱拉白拉羞答答地看看她的丈夫,他回答说,“只有三天。” “只有三天吗,呃?”匹克威克先生说。“那么这三个月你们做什么来着?” “啊,可不是,”潘卡插嘴说:“说吧!说明一下懈怠的原因。你们看匹克威克唯一觉得吃惊的是,这一切没有在几个月之前做好。” “事实是,”文克尔先生答,看着他的害羞的年轻妻子,“我很久都不能够说服白拉逃出来;等我说服了她。又隔了好久才等到机会。而且玛丽也得早一个月辞工,才能离开隔壁那家人,而我们没有她的帮助事情是不大能办好的。” “哎呀呀,”匹克威克先生喊,他这时又戴好眼镜,从爱拉白拉看到文克尔,又从文克尔看到爱拉白垃,他的脸上流露出热心的温情能够给予人类脸孔上的最大的愉快——“哎呀呀!你们所采取的步骤似乎是特别地有条有理哪。这一切你哥哥全都知道了吗,我亲爱的?” “噢,不,不,”爱拉白拉答,变了脸色。“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他一定只能从你那里——只能从你的嘴里知道。他是那样粗暴,那样地怀有成见,而且是那样地——那样地急着为他的朋友索耶先生着想,”爱拉白拉低下头来继续说,“所以我怕那结果怕得要命。” “啊,可不是,”潘卡严肃地说。“你一定要为他们处理这件事,我的好先生。这些青年人既使不肯听别人的话,也是尊敬你的。你一定要防止发生意外,我的好先生。火气大——火气大。”小矮子吸了警告性的一撮鼻烟,疑惧地摇摇头。 “你忘记了,我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说,“你忘记我是一个囚犯了。” “不,我自然是没有忘记,我亲爱的先生,”爱拉白拉答。“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不住地想你处在这种可怕的地方你的痛苦有多大;不过我希望,你为了自己所不肯做的事,也许为了我们的幸福你肯做。如果我的哥哥首先从你那里听到这件事,我觉得我们是一定能够言归于好的。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属,匹克威克先生,除非你替我说说情,不然恐怕我连他也要失去了,我做错了——大错特错,我知道的。”说到这里,可怜的爱拉白拉把脸藏在手帕里痛哭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的天性被这眼泪感动了;但是当文克尔先生替她揩眼泪、用特别甜蜜的声音中的最甜蜜的语气哄她和求她的时候,他就变得非常不安起来,显然拿不定注意怎么办才好,那是由他抚摩眼镜片、鼻子、紧身裤、头和绑腿的种种神经质的动作表露出来的。 潘卡先生(好像这年轻的一对今天早上曾经到他那里去过的样子)利用这些犹疑不决的现象,就用法律的观点和聪明的,极力说,老文克尔先生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在人生的阶段上迈了这重要的一步;而这位儿子的前途完全依靠那位老文克尔继续用毫不衰退的眷爱之情对待他,如果这件大事长期隐瞒着他呢,那么他不见得会那样的;匹克威克先生上布列斯托尔去找爱伦先生的时候,不妨为了同样的理由到伯明罕找一找老文克尔先生;最后,老文克尔先生是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匹克威克先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儿子的监护人和忠告者的。因此,当然也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的个性的关系,他就应该亲自去对那老文克尔先生说明事情的全部过程和他在那件事里所参加的情况。 陈述到这一阶段,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特别凑巧地来了,因为必须把发生的一切,包括赞成和反对双方的各种理由,向他们叙述一下,所以全部辩论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之后,每人都照自己的方法和自已的或长或短的言词极力申辩地说一番。到最后,匹克威克先生完全被辩驳和规劝得推翻了他的全部决定,而且被搞得几乎有头昏脑晕的危险,就把爱拉白拉抱在怀里,称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他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从一开头就总是非常喜欢她的,说是他决没有心思妨害青年人的幸福,他们高兴要他怎么就怎么好了。 一听见这种让步,维勒先生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派乔伯-特拉偷到那位著名的派尔先生那里去,请他按有效手续发出正式的释放文件,那是他谨慎的父亲出于先见之明留在那位博学的绅士手里,以备万一需要时用的;他的第二件个动是用他的全部现款,买了二十五加仑酒性不太凶的黑啤酒;他亲自在板球场上分给每个人分享;做了之后,就在那建筑物的各个地方欢呼,直到哑了嗓子,然后,安静地沉入他通常的那种镇静而富有哲学家风度的状态里。 那天下午三点钟,匹克威克先生最后看了他的小房间一眼,尽可能从那些急切地赶上来握他的手的那一群债务人里挤出去,走到看守室的台阶上。他在这里回过头来看看他的周围,这样做的时候他的眼睛发光了。在拥挤在那里的所有没有血色的。瞧悻脸孔里,没有因为他的同情和仁慈而快乐了一些。 “潘卡,”匹克威克先生说,招呼一个青年人过来,“这是金格尔先生,就是我对你谈过的那个人。” “很好,我的好先生,”潘卡回答,对金格尔紧紧地盯着。“明天,你会再看见我的,青年人。我希望我要告诉你的消息你会永远记住和深深感动,先生。” 金格尔恭敬地鞠了个躬,抖得非常厉害地握了握匹克威克先生伸给他的手,就走开了。 “你知道乔伯的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介绍那位绅士。 “我知道这个流氓,”潘卡高兴地说。“照应你的朋友,明天下午一点钟都不要跑开。听见没有?喂,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匹克威克先生答。“你把我叫你送去的小包裹交给你的老房东了吗,山姆?” “交了,先生,”山姆答。“他哭起来了,先生,他说你非常慷慨,他但愿你能够替他种上一场奔马性肺痨病[注],因为他那位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的老朋友死了,他没处找到第二个。”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朋友们!” 匹克威克先生说了这句告别的话,人群发出一阵大声的叫唤。他们中间又有许多人挤上来握他的手,这时,他挽住潘卡的胳臂连忙跑出监狱,这一瞬间,他比最初进来的时候还要悲哀和忧郁得多。唉!有多少悲哀和不幸的人被他抛在后面了呢!他们又有多少仍然被囚禁在那里阿? 那天晚上,至少对于乔治和兀鹰那一方面,是个快乐的晚上;而第二天早上从它的善于款待客人的门口出现的两颗心是轻松而愉快的。这两颗心的所有者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这两位之中的前者很快坐到一部舒服的驿车里面。车尾有一个尾座,后者很飞快地攀登上去。 “先生,”维勒先生对他的主人喊。 “嗳,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把头由窗口伸出来。 “但愿这些马在弗利特待过三个多月,先生。” “为什么,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嗨,先生,”维勒先生喊,搓着手,“如果它们待过,它们要怎样地跑法呀!” 第四十八章 叙述匹克威克先生如何靠着塞缪尔-维勒的帮助,企图软化班杰明-爱伦先生的心,缓和罗伯特-索耶先生的怒气 班-爱伦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一起坐在铺子后面的一间小小的外科手术室里,讨论着剁牛肉和将来的前途,这时候,并不是不自然地,讨论转移到鲍伯的业务状况,和他目前所从事的光荣职业里获得一份足以自立的财产的可能性。 “——那,我想,”鲍伯-索耶先生说,接着这题目说下去,“我想,班,那是相当成问题的。” “什么相当成问题?”班-爱伦先生问。同时喝一口啤酒来开发一下他的智力。“什么成问题?” “哪,可能性呵,”鲍伯-索耶先生答。 “我忘了,”班-爱伦先生说。“是啤酒提醒了我,使我知道,鲍伯——是的;是成问题。” “奇怪得很,穷人有多么羡慕我呀,”鲍伯-索耶先生说,回想着。“他们整夜没有一小时不敲门把我叫起来;他们吃的药多到难以想像的程度;他们用起泡膏药和水蛭的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真配干件什么大事;他们给家庭里添起人口来快得可真吓人。最后这项中间有六个预约,都在同一天,而且都委托了我!” “那是非常有意思的啊,”不是吗?班-爱伦先生说,拿起盘子添上一点斩碎的牛肉。 “啊,非常有意思,”鲍伯答:“不过可不大像病人因为能省一两个先令才信任你那样惬意。这个生意,广告里描写得惟妙惟肖,班,这是一种业务,一种非常大的业务——就是这样。” “鲍伯,”班-爱伦先生说,放下刀叉,眼睛盯着他朋友的脸孔,“鲍伯,我告诉你。” “什么事呀?”鲍伯-索耶先生问。 “你一定要尽量地赶快使自己成为爱拉白拉的一千镑的主人。” “年利百分之三的统一公债,现在用她的名义存在英格兰银行里,”鲍伯-索耶用法定的字眼补充说。 “一点不错,”班说。“这笔钱在她成年或者结婚的时候就归她所有。再有一年她就成年了,如果你鼓起勇气的话,不要一个月她就结婚了。” “她是非常动人和讨人喜欢的女子,”罗伯特-索耶先生答道:“据我所知道的,她只有一个缺点,班。不幸得很,这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眼光。她不喜欢我。” “按我的意见,她并不知道喜欢什么,”班-爱伦先生轻蔑地说。 “或许,”鲍伯-索耶先生说。“不过以我的意见,她知道不欢喜什么的,这一点很重要哪。” “但愿,”班、爱伦先生咬牙切齿说,那样子与其说象个用刀叉吃牛肉的温和的青年绅士,不如说象个用手撕生狼肉吃的野蛮武士,“但愿我清楚是否真的有流氓曾经勾引过她,企图获得她的爱情。我相信我要杀了他呢,鲍伯。” “倘若我发现了他,我要请他吃一颗子弹,”索耶先生说,喝了几大口啤酒以后停了一下,从酒壶上射出毒辣的眼光。“‘倘若这样还干不了他,我就再替他开刀取子弹,那样来干掉他。” 班杰明-爱伦先生心不在焉地对他的朋友静静凝视了几分钟,然后说: “你没有挑明向她求过婚吧,鲍伯?” “没有。因为我知道没有用的,”罗伯特-索耶先生答。 “二十四小时之内你一定要挑明,”班斥责地说,带着极其冷静的神情。“她会要你的,否则我就要弄清楚是为什么,我要行使我该使的权威。” “好了,”鲍伯-索耶先生说,“我们走着瞧吧。” “我们走着瞧吧,我的朋友,”班-爱伦先生狠狠地回答。停顿了片刻,他又用激动得哽咽起来的声音说,“你从小就爱上她了,我的朋友——我们同在学校里做小学生的时候你就爱上她了,就是在那时候她也很任性,不在意你那幼稚的感情。有一天,你抱着一个小孩的爱情的所有热情,用笔记本的纸把两块葛缕子饼干和一块苹果脯整整齐齐地包成一个圆包裹,坚持要她接受,你还记得吗?” “记得,”鲍伯-索耶答。 “她很不在意,是吧?”班-爱伦说。 “是的,”鲍伯答。“她说我把那包东西放在我的绒裤子的口袋里那么久,苹果热得讨厌。” “我记得,”爱伦先生阴沉沉地说。“因此我们就自己吃了,轮流地你一口我一口。” 鲍伯-索耶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之间正在交换着这些议论;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孩子正在纳闷这顿饭怎么吃得如此的慢,不时地向玻璃门里投射着焦急的眼光,不安地盘算着最后能剩下多少牛肉来供他个人享受,正被这种内心忧惧搞得心烦意乱,就在这时候,有一辆漆了深绿色的私人轿车,在布列斯托尔的街道上平稳地行驶着。车子由一匹肥肥的栗色马拉着由一个上身穿车夫的上衣而腿上却是马夫打扮的仆人驾驶着。如此的外貌,是一些惯于打算盘的老太太所具有和保有的车子所共有的特征;这辆车里坐的主人和所有者,是一位老太太。 “马丁!”老太太喊那个坏脾气的仆人。 “嗳?”坏脾气的仆人说,对老太太摘帽致敬。 “去索耶先生那里,”老太太说。 “我就是去那里,”坏脾气的仆人说。 老太太点头表示满意,这是坏脾气的仆人的先见之明给予她的感情的;坏脾气的仆人给了那匹肥马重重的一鞭,往鲍伯-索耶先生那里去了。 “马丁!”轿车在罗伯特-索耶先生的门口停下的时候老太太说。 “嗳?”马丁说。 “叫那小伙计出来瞧着马。” “我准备自己来瞧着,”马丁说,把鞭子放在车顶上。 “我不允许,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老太太说:“你的证言是极重要的,我一定要带着你到里面去。我们谈话时你一定要在我旁边。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马丁答。 “好,那你还站着干什么?” “不干什么,”马丁答。说着,这位用右脚的脚尖踏在车轮上平衡着身体的坏脾气的仆人,悠闲地下了车轮,叫出来穿灰色制服的孩子,就打开车门,放下踏板,伸进一只戴着黑色软皮手套的手,拉出了老太太——那不关心的样子,就好像她是一只大纸盒子。 “嗳呀,”老太太叫,“现在到了这里我是如此慌张,浑身都发抖了,马丁。” 马丁先生在后面咳嗽一声,但是没有表示任何同情;所以老太太故作镇定,小跑着走上鲍伯-索耶先生的台阶,马丁先生在后跟着。老太太刚走进铺子,班杰明-爱伦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他们已经把掺水的烧酒喝光了,并且打翻了呕吐药来驱除烟草味——愉快和感动得急忙赶了出来。 “我的亲爱的姑母,”班-爱伦先生喊,“你多仁慈呵,来瞧我们!这就是索耶先生,姑母;我的朋友鲍伯-索耶先生,我对你说过的,关于——你了解的,姑母。”在这里,当时并不是非常清醒的班-爱伦先生加上了“爱拉白拉”这个字眼,他本来打算用耳语声说的,实际上却听得特别明了和清晰,任何人都会听见,纵使他不愿听。 “我的亲爱的班杰明,”老太太说,急促地呼吸着,从头到脚都抖着——“不要吃惊,我的亲爱的,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和索耶先生单独谈几句,一会儿——只一会儿。” “鲍伯,”班-爱伦先生说,“你带我的姑母到外科手术室去好吗?” “当然,”鲍伯用极其职业化的口气回答。“请到这里,亲爱的夫人。不要害怕,夫人。我们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替你弄得妥妥当当,那是无疑的,夫人。这里,亲爱的夫人。现在就开始吧!”说着,鲍伯-索耶先生把老太太扶到一张椅子上,关了房门,拉过另外一张椅子挨着她坐好,等着她把什么毛病的特征详细说出来,他从这上面正确地见到一大串利益和好处。 老太太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摇了好多次,开始哭起来。 “神经质,”鲍伯-索耶轻松地说。“樟脑精羼水,每天三次,夜里吃安神剂。”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说才好,索耶先生,”老太太说。“那是很痛苦和很难过的。” “你不用开口说了,夫人,”鲍伯-索耶先生答。“我可以预料到你要说的一切。头有毛病呵。” “我很抱憾,我认为是心的毛病,”老太太说,轻轻呻吟一声。 “一点危险都没有,夫人。”鲍伯-索耶回答,“原本的问题是胃。” “索耶先生!”老太大叫,大吃一惊。 “不容置疑,夫人,”鲍伯答,显出不可思议的聪明相。“药,按时吃,亲爱的夫人,就可以预防这一切。” “索耶先生,”老太太说,比先前更慌张了,“这种行为,不是对于像我这种处境的人太无礼了,就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到这里来的源由。假使什么药的力量,或者我可能利用的什么先见,能够阻止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我当然早就采取了。我最好是马上见见我的侄子,”老太太说,生气地旋转着她的手提袋,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慢一点,夫人,”鲍伯-索耶说:“或许我没有了解你。什么事呀,夫人?” “我的侄女,索耶先生”,老太太说——“你的朋友的妹妹。” “嗯,夫人,”鲍伯说,很不耐烦;因为老太太虽然很激动,但是说起话来却极为慢,就像老太太们平时的情形。“嗯,夫人?” “三天之前离开我家,索耶先生,借口去看我的一个姊妹,她另外的一个姑母,她办着一个很大的寄宿学校,就在第三号程碑那边,那里有一棵很大的金链花树和一座橡木门,”老太太说,说到这里停住擦眼泪。 “啊,该死的金链花树,夫人!”鲍伯说,在焦急之中完全把他那一行的尊严忘了。“说得快一点吧;夫人,请你。” “今天早晨,”老太太慢吞吞地说,“今天早晨,她——” “她回来了,我想。夫人,”鲍伯说着,精神大振。“她回来了吗?” “不,她没有——她写了一封信,”老太太答。 “她说什么?”鲍伯急忙问。 “她说,索耶先生,”老太太答——“我就是为了这事,才要你让班杰明有个思想准备,慢慢地让他知道;她说她——我把信放在袋里了,索耶先生,不过我的眼镜在马车里;要是没有眼镜,我若想指给你那地方,那也不过是浪费你的时间;她说,总之一句,索耶先生,她说她结婚了。” “什么!”鲍伯-索耶先生说——不如说大叫起来了。 “结婚了,”老太太又重复一遍。 鲍伯-索耶再也听不下去了;从外科手术室冲到外间铺面,大声喊着,“班,我的朋友,她逃走了!” 班-爱伦先生正在柜台后面打磕睡,头过垂过了膝头半-的样子,他一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立刻向马丁先生卤莽地冲过去,一把揪住这位沉默寡言的仆从的衣领,表示出要把他就地扼杀的意思:由于常常随着绝望而产生出来的那种决断,他立刻把这意图付之实行,带着很大勇气和外科手术的手腕。 马丁先生是一个不擅言语的人,没有什么雄辩的说服的能力,所以他脸上带着非常镇静而和善的表情忍受着这种行动,忍了片刻;但是,那行动很快地就威胁着要落到这样的结果:使他从此以后再不要求什么工钱、膳宿或其他的东西了,他就咕噜了一声模糊不清的抗议,把班杰明-爱伦先生打倒在地上。因为那位绅士的手是缠住在他的领巾里的,所以他没有别的办法,跟着也倒地板上。他们两人正躺在那里挣扎着,铺面的门就打开了,两个极其出人意外的客人来到了,增加了在场的人数。这两位正是匹克威克先生和塞缪尔-维勒先生。 维勒先生所看见的事情使他立刻发生的印象是这样的:马丁先生是索耶的医务所雇来吃烈性的药或者弄得发病,用来作实验的;或者是随时吞一点毒药,为了试验什么新的解毒剂的效力;或者是做些其他别事情来促进伟大的药物科学,满足这两位青年药剂师胸中燃烧着的热烈的探究精神。因此,山姆不愿去干涉,安稳地站着,袖手旁观着,好像他对于那悬而未决的实验的结果感到很有兴趣。匹克威克先生截然不同。他马上用他惯有的那股劲扑到惊讶的交战者们身上,并且大声叫旁观的人来调解。 这惊醒了鲍伯-索耶先生,他直到现在才被他的朋友的疯狂吓瘫了;在那位绅士的协助之下,匹克威克先生扶起来班-爱伦。马丁先生发现只有他一人在地板上,跟着站起来了,四面看看。 “爱伦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事情呀,先生?” “不要管,先生!”爱伦先生答,一副不买账的样子。 “怎么啦?”匹克威克先生问,望着鲍伯-索耶。“他不舒服吗?” 鲍伯-索耶还没有回答,班-爱伦先生就一把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用极其悲伤的声调喃喃地说,“我的妹妹,亲爱的先生;我的妹妹呵。” “啊,就是如此吗!”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希望,我们很容易地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你的妹妹平安无事,我到这里来,我的亲爱的先生,就是——” “很抱歉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行动,就像国王解散国会的时候说的。”向玻璃门里面看过一会儿的维勒先生插嘴说,“不过,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实验哪,先生,这里有位令人可敬的老太太躺在地毯上等着解剖,或者电疗,或者别的什么提神的和科学的新发明呢。” “我差点忘了,”班-爱伦先生喊,“那是我的姑母。”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可怜的老太太!轻一点,山姆,轻一点。” “家庭里的人的奇怪的境遇,”山姆说,把姑母抱到一只椅子上。“喂,锯骨头的助理,快把挥发的玩艺儿拿出来!” 后面这句是对穿灰色衣服的孩子说的,他刚好把马车交给守街的人瞧着;跑回来看那大呼小叫是怎么回事。穿灰色衣服的孩子、鲍伯-索耶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他把他姑母吓昏过去,现在极孝顺地盼她苏醒过来),三个人忙着,老太太终于恢复了意识;随后,班-爱伦先生带着不解的脸色望着匹克威克先生,问他刚才打算说的、却被人打断了的是什么。 “我们这里全是朋友,我想?”匹克威克先生清一清嗓子说,并且看看那驾驶着那匹肥马所拉的轿车的、脸色阴沉的不爱讲话的人。 这提醒了鲍伯-索耶先生,那穿灰色衣服的孩子正睁大眼睛和竖着耳朵在旁观。这位初学配药的药师被人揪住衣领举起来扔出门外之后,鲍伯-索耶就叫匹克威克先生放心,可以一字不漏地说了。 “你的妹妹,我的亲爱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对班杰明-爱伦说,“在伦敦;又健康又快乐。” “她的快乐不是我要达到的目的,先生,”班杰明-爱伦先生说,把手一挥。 “她的丈夫是我要达到的目的,先生,”鲍伯-索耶说,“他将是,先生,我的距离十二步的目的,而且我要把他当做一个很好的目的呢,先生——这下流的恶棍!”这话,照样子看,原本是很妙的恐吓,并且是宽宏大量的;但是鲍伯-索耶先生在结尾加上些一般的说法,却不免减轻了它的效果,说了些打破他的头和挖出他的眼珠之类的话,比较起来自然是极普通的了。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在你管那位绅士叫这些浑名之前,请你静下心来考虑一下,他的过错究竟有多大,还有更重要的,请你记住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呵。” “什么!”鲍伯-索耶先生说。 “他的姓名,”班-爱伦喊,“他的姓名!” “那生聂尔-文克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 班杰明-爱伦先生缓慢地把他的眼镜用靴后跟踏得粉碎,拾起碎片分别装在三只衣袋里,交叉着手臂,咬着嘴唇,用威胁的态度看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么,是你,先生,撮合这个婚姻的?”班-爱伦先生终于问。 “我想,一定是这位绅士的仆人做的好事,”老太太插嘴说,“在我家的门口躲躲藏藏地游荡着,想勾引我的仆人们企图反对女主人。马丁!” “暖?”那坏脾气的仆人说,走上前来。 “你今天是早上对我说的、你在弄堂里见过的那个年轻人,是他吗?” 以上已经看出来,马丁是个不爱讲话的人,他对山姆-维勒看看,点点头,低沉地吼了一声,“就是他!” 向来不骄傲的维勒先生,在他的眼光同那个坏脾气的马夫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微笑一下,算是打一个友好的招呼,并且用有礼貌的字句说他过去“拜识过”。 “我几乎把他扼杀,”班-爱伦先生喊,“这就是那个忠实的人!匹克威克先生,你怎么敢让你的这个家伙从事引诱我妹妹的勾当?我要求你解释清楚,先生。” “解释清楚,先生!”鲍伯-索耶喊,狠狠地。 “是阴谋,”班-爱伦说。 “地道的骗局,”鲍伯-索耶先生加上一句。 “不知羞耻的欺骗,”老太太发言。 “完全是拆白,”马丁说。 “请听我说,”匹克威克先生恳求说,那时班-爱伦先生倒在一张给病人们放血的椅子上,用手帕捂起脸来。“在这件事上,我除了有一次在这两个青年人会面的时候在场之外,没有帮过忙;那次会面我根本阻止不了,因此我觉得,我在场的话,可以消除可能发生的有点不成体统的色彩;这就是我在这事上的全部活动,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存着立刻结婚的念头。然而请注意,”匹克威克先生赶紧控制住自己加上一句,“请注意,我不是说,倘若我知道他们想结婚,我就会加以阻止。” “你们听见的吧,你们大家;你们都听见的吧?”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我希望他们都听见,”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说,对大家看看,他接下去说:“而且,”说着脸色泛红了,“我希望他们也听见,就是,据我听到的,我敢断言你像这样强迫你的妹妹违反自己的心愿,那是一点也不正当的,你倒是应该出于慈爱和宽恕来努力代替她从小就失掉的那更亲近的家属的地位。至于说我的年轻朋友,我必须请你让我说一句,他在任何一点世俗的有利条件上,至少和你是平等的,纵使不说好得多;除非我们用恰当的气量和审慎来讨论这个问题,否则我拒绝再听任何有关这事的话。” “我愿意插两句话,附在刚才大发脾气的那位可敬的绅士提出来的问提上面,”维勒先生上前来说,“就是这样的话:在场的人中间有一位曾经叫我做家伙。” “那跟这事情一点没关系,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排解说。“请闭住你的嘴吧。” “我就不说那事情吧,先生。”山姆答,“但是我只说一点。也许那位绅士认为有什么先人为主的爱情呢;不过根本没有这种事,因为那位小姐在刚交朋友的时候就说,她对他是忍无可忍的。没有谁排挤过他,假使那位小姐没有遇到文克尔先生,那对于他还是一个样。这就是我要说的,先生,我希望我现在使那位绅士的心里舒服了一点。” 在维勒先生这些安慰话之后,接着是短暂的沉默,之后,班-爱伦先生从椅子上起身,声明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见爱拉白拉的面:鲍伯-索耶先生呢,也不管山姆的恭维话,发了大誓要向那幸福的新郎报复。 但是,当事情正达到高xdx潮、而且有一直这样搁置下去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发觉老太太是一个很有力的帮手,她显然是被他为侄女辩护的态度感动了,就试着说些安慰话来劝班杰明-爱伦先生,主要是说,总之,也许,还不太坏就算好的了;越少张扬越可以早点补救,而她老实说,她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过去的事没法重来,无奈的事就只好忍受:还有其他许多这类很具真理性的话。针对这些,班杰明-爱伦先生回答说,他并没有不尊敬他姑母或别人的意思,但是假使对于他们完全一样的话,并且他们允许他任性去做的话,他情愿恨他妹妹一直恨到死,甚至到死了以后也不原谅。 当这决定宣布了半百次的时候,老太太终于突然昂起头来显出很威严的样子,说她倒想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以致于对她的年龄和地位竟不加以尊敬;她自己的侄儿,她在他出生以前大约二十五年就记得他,在他嘴里没有长牙齿的时候就认识他,更不用说她亲眼看着他第一次剃头发以及在他婴儿时代大小事情上帮过无数次忙了,他对她应该永远怀着尊敬、顺从和同情的,现在却叫她只得来求他了。 这位好太太给班-爱伦先生这些斥责的时候,鲍伯-索耶和匹克威克先生到里面的房间里密谈起来,只看见鲍伯-索耶先生几次凑到一只黑瓶子的嘴上;在这影响之下,他的脸上就逐渐展开了开朗的甚至愉快的表情。最后,他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瓶子,说他非常悲伤,因为自己害自己做了傻瓜,现在他提议为文克尔先生和文克尔太太的健康和幸福干杯,他对于他们的喜事非但不妒忌,并要第一个祝贺。一听是这话,班-爱伦先生突然立起身来,抓过黑瓶子就喝那祝贺酒,喝得太热心了,而且酒性很烈,以至于把他的脸几乎弄成跟瓶子一样地黑。最后,黑瓶子轮流在各人手里转,直到空了为止,而握手和互相道贺是如此地络绎不绝,连铁脸孔的马丁先生也微笑了。 “那么,”鲍伯-索耶说,搓着手,“我们今天可以痛快地玩一夜了。” “我真的很抱歉,”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必须回旅馆去。我近来不习惯于疲劳,我的旅行已经叫我疲倦不堪。” “你喝点茶好吗,匹克威克先生?”老太太说,带着一股不可抵抗的甜劲。 “谢谢你,我不了,”那位绅士答。老太太越来越仰慕匹克威克先生,事实上,这正是他要走的主要原因。他想到巴德尔太太;老太太的每一个眼色,都令他出一身冷汗。 既然说服不了匹克威克先生留下来,所以立刻按照他的建议,决定由班杰明-爱伦先生陪他到大文克尔先生家去,马车要在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到门口等着。他于是告别,由塞缪尔-维勒跟着,回到布煦旅馆。值得一提的是,马丁先生跟山姆握手告别的时候他的脸抽搐得非常可怕,并且他还露出一个微笑,发出一声诅咒:根据这些现象,最熟悉这位绅士的特性的人们认为,那是他表示很高兴和维勒先生相识,并且希望作更深的交往。 “我要不要去开一个私人起坐间呢,先生?”他们到布煦的时候,山姆问。 “啊,不,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在咖啡间吃饭,一会儿就要睡觉,所以几乎用不着了。去看看有什么人在旅客休息室里,山姆。” 维勒先生奉命而去,回来说,那里只有一位独眼的绅士:他正在和店主喝一碗比夏普。 “我也要去和他们一块儿玩玩,”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个独眼的家伙是个怪怪的客人,先生,”维勒先生领路走去的时候说。“他在向那店主讲故事,先生,讲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靴子底上还是帽子顶上了。” 说的那位人物,当匹克威克先生进去的时候正坐在房间里面的一头,在抽一根大大的荷兰烟斗,那只独眼盯着店主的圆脸。店主是个看上去很乐观的老年人,显然是听了个什么奇怪的故事,因为他正发出一串串不连贯的叫唤,“嗳,我真不相信!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如此奇怪的事!简直是太不可能的!”嘴里还爆发出其他的叹声,一面回报那独眼的人的凝视。 “在下有礼,先生,”独眼的人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夜色真好呵,先生。” “的确是呀,”匹克威克先生答,茶房放了一小瓶白兰地和一点热水在他面前。 匹克威克先生正在揽合冲水白兰地的时候,独眼的人时时掉过头来认真地打量他,最后他说: “我想,我以前见过你。” “我记不清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我敢确信,”独眼的人说。“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的两个朋友,住在伊顿斯威尔的孔雀饭店,那是大选举的时候。” “啊,的确!”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独眼的人答。“我对他们讲过一个小故事,关于我的一个叫做汤姆-司马特的朋友。或许你听见他们提到过的。” “经常提阿,”匹克威克先生答,微笑着。“他是你的伯父吧,我想?” “不,不——只是我伯父的一个朋友,”独眼的人说。 “不过,他是很奇怪的人呵,你的那位伯父,”店主说,晃着头。 “唔,我想是的;我想我不妨说他是的,”独眼的人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也是关于这位伯父的故事,恐怕会使你们很惊诧,绅士们。” “是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不管怎样,说给我们听听吧。” 独眼的人从大碗里舀出一杯尼加斯酒,喝着;从荷兰烟斗里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呼唤在房间附近徘徊的山姆-维勒,叫他不要离开,除非打发他走,因为那故事不是什么秘密,于是把他的独眼紧紧盯住店主的眼睛,开始讲起下一章的故事来。 第四十九章 旅行商人的伯父的故事 “我的伯父,绅士们,”旅行商人说,“是世上最愉快、最风趣、最聪明的人中的上位。但愿你们认识他就好了,绅士们。再想一想呢,绅士们。我又不愿你们认识他,因为倘若你们认识他,那么在这时候,你们大家,按照自然的正常过程,纵使没有死,无论如何也是那么接近死亡了,只好待在家里了;那样的话,就剥夺掉我现在能向你们说话的这种不可低估的快乐了。绅士们,但愿你们的父母亲认识我的伯父就好了。他们会很欢喜他的,尤其是你们的可敬的母亲们;我知道她们肯定会的。倘若说美化他的性格的无数优越的美德中间有两个是最杰出的,我说那就是他做的五味酒和他在晚饭后的歌曲。请原谅我详细叙述这位已经去世的有价值的人的忧郁的回忆;你们每天极其不容易看到像我伯父那样的人呢。 “有一点,我始终认为是我伯父为人上的一件大事,绅士们,就是,他是伦敦市卡泰顿街别尔孙和斯伦大厦的汤姆-司马特的挚友和伴侣。我的伯父替铁近和威普斯公司收账,不过有很长一个时期他几乎走着和汤姆相同的路;而他们第一次相逢的晚上,我伯父就看中了汤姆,汤姆也看中了我伯父。他们彼此相识还不足半个钟头就打赌一顶新呢帽,每人做一夸尔五味酒看谁做得最好,再看谁喝得最快。我怕父,评判下来在酿造方面得了胜,但是汤姆-司马特在喝这方面快了大约半盐匙,胜过了他。他们就每人再喝一夸尔互祝康健,从此以后就成了真挚的朋友。这类事情是注定的,绅士们,我们拿它根本没有办法。 “就外貌说呢,我的伯父比中等身量矮了一点点儿;比起普通人的身材,他也胖了一丝丝儿,或许他的脸色也是红了一些些儿。他那张脸是你们所见过的最愉快的了,绅士们:有点像笨伯,鼻子和下巴还要漂亮点儿;他的眼睛老是兴高采烈地霎着和闪着光;他的脸上总挂着一丝微笑——可不是你们那种无意义的傻傻的狞笑,而是一种真正的、愉快、开心、高兴的微笑呵。有一次他从二轮单马车上摔出去,头朝前,撞上一块里程碑,他昏过去,躺在那里,他的脸被堆在那里的碎石子磨成那种样子,用我伯父自己的说法来说,纵使他的母亲再次复活了,也认不出他了。的确的,当我想了一想这话的时候,绅士们,我十分确信她是认不得的,因为,我伯父两岁零七个月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觉得很可能就是没有碎石子的话,他的高统靴子也会叫那位太太吃惊不小呢:再不用说他的快活的红脸了。总之,他躺在那里,我听我的伯父说过不只一次,就是那位把他救起来的人说的:他笑得那么开心,像是被人请客大吃一顿之后醉倒在地下的样子;当他们给他放了血,他恢复活力的第一线微弱的闪光就是在床上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大笑,吻了吻那捧着盆子的青年女人,并且叫马上拿一份羊肉排骨和一只醋浸的胡桃来。绅士们,他非常爱吃经醋浸的胡桃。他说他一向就欢喜那个东西,不带醋,单吃胡桃,有啤酒的味道。 “找伯父作这一次伟大的旅行正值落叶时节,那时他向北去收账和接生意:从伦敦到爱丁堡,从爱丁堡到格拉斯哥,从格拉斯哥又回到爱丁堡,再坐渔船回到伦敦。你们要清楚,他第二次到爱丁堡是为了找寻快乐。他常常是回去一个星期,看看他的老朋友们;跟这个吃早饭,跟那个吃点心,跟第三个吃中饭,再跟另外一个吃晚饭,这么着,这一个星期也没有空闲了。我不知道,绅士们,你们哪一位有过如此的经验没有,参加了一顿真正的、实惠的。殷勤款待的苏格兰式的早餐之后,走出去小吃一蒲式耳牡蛎,十来瓶啤酒,再弄一两小杯威士忌收场。若你们有过这种体会,你们就会同意我的话,说以后再出去吃午饭和晚饭的话是需要很强的头脑才行呢。 “但是,上帝保佑,所有这类事情对于我伯父不算什么呵!他早已习惯了,这只是儿戏。我听他说过,他能够把登弟人灌醉,然后走回家去稳稳当当;然而登第人有的是强的头脑和强的五味酒,绅士们,就象你们可能碰到的波兰人呢。我听说过有一个格拉斯哥人和一个登第人对喝,坐在那里比赛咽了气,但是,绅士们,除此之外,他们是一点毛病也没有的。 “一天夜里,就在我伯父要坐船回伦敦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在他的一个老朋友家里吃晚饭,那人叫做市参议员麦克什么的,后面是四个音节,他住在爱丁堡的旧市区。在座有市参议员的妻子和市参议员的三个女儿,和市参议员的成了人的儿子,还有三四个肥胖的、眼睫毛很浓密的、活泼的苏格兰老头儿,那是市参议员为了我的伯父特地请来凑凑热闹的。那是个盛大的晚宴。有风干鲑鱼、熏鳍鱼、一只羔羊头和一块海吉斯——一种很有名的苏格兰的食品,绅士们,我伯父经常说,这东西放上桌子的时候,他老觉得非常象一个丘必德的肚子——还有其他许多东西,我记不清名字,不过都是很好的东西。少女们是漂亮而讨人欢喜的;市参议员的妻子呢,世上最好的女子之一;而我的伯父的兴致好极了:于是,在那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年轻女士们吃吃地、格格地笑,老太太大声地笑,市参议员和别的老头子们狂笑得脸都胀红了。我不大记得晚餐之后每个男子喝了几杯柠檬威士忌酒;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大约上午一点钟光景,市参议员的成了大人的儿子正想唱‘威廉酿造一贝克的麦芽’的第一句的时候,失去了知觉;而他在半点钟之前就是除了我伯父之外唯一的露在红木桌子上的人,所以我伯父觉得是应该想到走的时候了,尤其是,酒席在七点钟就开始,原来是为了他可以在合适的时间回去呵。但是,想想马上就走未免不大客气,我伯父就把自己选成主席,调了另外一杯酒,站起来祝他自己的健康,给自己作了一段简捷而恭维的演说,用很大的热忱干了杯。仍旧没有人醒过来;所以我伯父又稍稍地喝了一点——这次是一点没搀水的,为了防止混合酒对他有害处——于是,粗暴地抓起帽子,毅然走了。 “那是个天气恶劣的刮风的夜晚,我伯父关上了参议员的大门;把帽子紧紧戴在头上以免被风刮掉,两手插进口袋里,抬起头来对天气略略地观察了一番,乌云以最轻狂的速度由月亮上飘过去:一时使她失色;一时又使她发出全部光辉照耀着周围的一切;不久,又用更高的速度向她冲去,使一切都掩盖在黑暗里。‘真的,这不行,”我伯父说,对天气发言,好像他觉得他受了人身侵犯。‘这跟我的航程一点儿也不对劲呀。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伯父说,极为激动的样子。重复了几遍之后,费了些力才恢复了身体的平衡——因为仰着头观看了好久的天色,所以有点头晕了——于是愉快地走去。 “市参议员的房子在凯纳该特,我伯父要到莱斯路那头,大概有一里多路。在他的两边,以黑暗的天空为背景耸立着高大的、可怕的、零落的房屋,门面日久已变污损了,窗户似乎也分担了人类的眼睛,因为年龄关系变成昏暗和凹陷的了。这些房屋是六层、七层、八层的楼房;一层又一层,像孩子们用纸牌搭的——它们的黑影投射在不平整的石子路上,使黑夜更为黑暗。有一些星散的油灯,互相离得很远,它们的作用只是指出一些狭窄小路的入口,或者表示那里有一个公用的楼梯可以通到上面各层。我伯父怀着对这些见惯了因而觉得不值得注意的那种人的神情,瞥视着所有这一切,在街心里溜着,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个口袋里,嘴里时而唱着各种歌曲,唱得那么兴致勃勃,叫那些安静的诚实的市民从头一觉中惊醒过来,躺在床上发抖,直到声音消失为止;那时他们认定不过是什么‘做不出好事来的’醉鬼回家去罢了,就把被子盖得暖暖地重新入睡了。 “绅士们,我之所以特别描写我伯父在街心里走着,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是因为,正如他经常说的(而且有很大的理由),这个故事里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除非你一开头就清清楚楚了解他一点儿也不是欢喜浪费行径的人。” “绅士们,我伯父把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一路走着,沿着街道的中心,嘴里一时唱一节情歌,一时唱喝酒的歌;两者都唱厌了就吹吹口哨,直到他到了那连系爱丁堡的新旧市区的北桥。他在这里停留了片刻,看看那些在半空中一层叠一层的奇怪的不规则的光群,它们在老高的地方门霎着,高临空中,看上去就像是繁星,从一边的堡垒的垣墙里和另一边的凯尔顿岗上射出来的。它们照耀得好像真有什么空中楼阁;同时,古老的美丽的市镇在下面朦胧和黑暗之中沉沉地睡着:像我伯父的一个朋友所说的,它那日夜被古老的射箭岗看守着的圣路的小教堂和宫殿,好像是什么脾气乖张的守护神,阴沉沉、怒冲冲地高耸在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古城之上。绅士们,我说,我伯父在这里停留了片刻,四面看看;然后,对那稍为开朗了些的天气——虽然月亮在落下去了——恭维了几句,就像先前一样又大摇大摆走下去:很神气地拣着马路中心走,简直好像什么人会跟他争这个权利似的。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人想作这种争夺;所以,他就这样走着,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里,宁静得像羔羊。 “我伯父走到莱斯路尽头的时候,需要穿过一块很大的荒地,才能走到他回寓所必须走过的一条小街。那时候,在这块荒地上有一片属于一个车匠的围场,这人是和邮局订了契约,买那些破旧的邮车的;而我伯父很欢喜车子,无论旧的、新的,或者半新的,所以他突然决定离开他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从栅栏的缝子里看看那些邮车:他记得看见了大约一打的车子,被弃置和被拆散了,堆在那里面。我伯父是那种非常热情的、容易动感情的人,绅士们;所以,他觉得从栅栏外面不能够看个清楚,就爬过栅栏,安静地坐在一根旧车轴上,开始带着很庄严的神情观察那些邮车。 “车子或许是一打,也许还多些——这一点我伯父没有弄得很清楚,而他是一个对于数目字一丝不苟的人,所以他就不愿意说得确确实实——不过它们都胡乱地放在那里,没有章则。车门已经由铰链上卸下来而且搬走了;村里已经被撕掉,只是这里那里有一只锈钉挂住一片;灯没有了,辕杆早已不见了,铁制品也生了锈,油漆剥蚀了;风在光秃秃的木板的裂口里嘘嘘地响;积在车顶上的雨滴进车里,发出空洞而忧郁的声音。它们是已死的邮车的腐朽的骨架,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在这深夜,它们更显得沮丧而悲哀。 “我伯父把头撑在两只手里,想到多年以前坐在这些旧车子里飞奔着的忙碌的人们,现在也是沉默而改变了;他想到无数的人,这些破烂腐朽的车子之一,曾经整夜持续了许多年,经历了所有的气候,带给他们所焦急企盼的消息,热烈期待的汇款,健康和平安的保证,疾病和死亡的突然的宣告。商人、爱人、妻子、寡妇、母亲、小学生、听见邮差敲门而蹒跚地向门口赶去的婴孩——他们全都是多么期盼着古旧的邮车来临呵。而现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绅士们,我伯父经常说他那时候想到这一切,不过我怀疑他是以后才从书上学来的,因为他清楚说过当他坐在旧车轴上看着那些腐朽的邮车的时候,打起瞌睡来了,后来是什么深沉的教堂钟声敲两点钟才把他惊醒了。我伯父从来就不是一个思想迅速的人,假使他想到了这一切,我可以断定那至少他得想到正两点半才行。因此,我断定我伯父打了瞌睡,根本没有想到什么。 “就算这样吧。教堂的钟打了两点。我伯父醒了,揉揉眼睛,惊讶地跳起身来。” “钟一敲两点,片刻之间,整个这荒凉和寂静的场所变成了一种最特别的活跃生动的景象。邮车的门安在铰链上,村里又有了,铁制品像新的一样,油漆恢复了,灯也点着了,坐垫和大衣放在每个车箱里,脚夫们在把包裹丢进每一个行李车箱,车掌在收藏着邮包,马夫们提着一桶桶的水在冲洗那些修补好了的车辆;有许多仆役四处奔忙着把辕轩装上每一辆车;乘客们来了;旅行箱被递上去,马被套上了车;总之,每辆邮车马上都要出发了。绅士们,我伯父看见这一切把眼睛都睁大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瞬间他总是时常怀疑他怎么能够居然又闭下来。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我伯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你订了一张内座。你还是进去吧。’” “‘我订了内座!’我伯父说,转过头来。” “‘自然。’” “我伯父,绅士们,什么都说不出;他吃惊得那么厉害。最奇怪的是,虽然有那么一大堆人,虽然每一瞬间都有新的脸孔涌进来,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仿佛是用什么奇怪的方式从地下或者从空中跳出来的,而消失的时候也是一样。一个脚夫把行李放进马车、拿了搬运费之后,转过身去就没有了;我伯父还没有来得及去想他是怎么回事,就又有半打新的脚夫跳出来,在那些大得像要压碎他们的包裹的重量下蹒跚地走着。旅客们也都是穿得那么奇怪——肥大、宽边的、滚花边的上衣,带着大的硬袖,没有领子;还有假发,绅士们——大大的合乎礼仪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把我伯父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进去不进去呀?’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人说。他打扮得像个邮车车掌,头上戴了假发,上衣上有最大的硬袖,一只手里提一盏灯,另外一只手里是一根很大的大口径枪,正准备塞进他的小手提箱。‘你就进去吗,杰克-马丁?’车掌说,把灯提向我伯父的脸照着。” “‘哈罗!’我伯父说,退了一两步。‘不用随便了!’” “‘乘客表上这样写的呀,’”车掌答。 “‘上面没有写着“先生”吗?’”我伯父说——因为他觉得,绅士们,一个不认识的车掌来叫他杰克-马丁,那是如此放肆,即使邮局知道的话,是绝不会批准的。 “‘没有;那上面没有。’车掌冷冷地答。” “‘付车钱了吗?’我伯父问。” “‘当然付过了,’车掌答。” “‘是真的?”我伯父说。‘那末就去——哪部车?’ “‘这部,’车掌说。指着一辆老式的爱丁堡伦敦线的邮车,踏脚已经放下了,门开着。且慢——有些别的客人来了。让他们先进去。’” “车掌才说完,我怕父的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位青年绅士,戴着扑粉的假发,穿一件深蓝色的上衣,滚了银边,衣据非常饱满和宽大,里面衬着硬麻布。那印花布和背心上有‘铁近和威普斯’的字样,因此我伯父马上知道了那所有的料子。他穿了短裤,在他的丝袜和带着扣子的鞋上面打着一副裹腿;他的手腕那里打了襞褶,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边挂着一把细长的剑。背心的垂边拖到大腿的半中间,蝶形领结的头子拖到腰里。他庄严地高视阔步走到车门旁边,脱下帽子,伸直手臂,把它高举在头上,同时把小指翘在空中,像有些装腔作势的人端着一杯茶的样子;然后把两脚收拢在一起,深深鞠了一个躬,于是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打算走上去热烈地握它,忽然他觉察到这些殷勤根本不是对他献的,却是对一位那时刚刚出现在踏板前面的青年女子,她穿了古式的深绿色天鹅绒衣服,置了长长的胸衣。她头上没有戴软帽,绅士们,却用黑色的丝头巾包着,不过在她预备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瞧了一眼,露出的脸是很美丽,我伯父从来也没有见过——哪怕是在图画里。她上马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衣服;我伯父讲这故事的时候老是大骂一声说,要不是他亲眼看见,他决不相信腿和脚会达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但是,在这漂亮脸孔的这一瞥中,我伯父看出那位小姐对他投射了恳求的眼光,她似乎又恐惧又惶惑。他并且注意到,那戴着打粉假发的青年人,虽然那些献殷勤的表示都很漂亮和高贵,却在她上车的时候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并且立刻跟着进去。一个恶相的戴着棕色短假发的家伙,穿着一套梅子色的衣服,带着一把很大的剑,高统靴子一直穿到屁股下面,他也是他们这一伙;当他在那小姐旁边坐下的时候,她连忙缩到角落里去,我伯父就更相信他最初的印象,觉得正在进行什么黑暗和神秘的勾当,或者用他自己常说的话讲,‘什么地方有只螺丝松了。’真是十分可惊,他那么快就决定了不顾一切危险帮助那位小姐,倘若她需要帮助的话。 “‘死和闪电!’当我伯父进了马车的时候,那位青年绅士手握着佩剑叫。” “‘血和雷!’另外一位绅士吼。说着,他就猛然拔出了剑,向我伯父一刺,也不再打任何招呼。我伯父没有带武器,但是他很灵巧地从那恶相的绅士头上抓了他的三角帽,让剑从帽顶正中戳穿,折起帽边来,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剑。” “‘从后面刺他!’恶相的绅士对他的同伴喊,一边拼命夺剑。” “‘我看他最好还是不那样,’我伯父叫,用威胁的态度显一显他一只鞋子的后跟。‘不然我要踢出他的脑浆来,假使他有什么脑浆的话,要是他没有脑浆,我就踏破他的脑袋。’这时候我伯父用全部气力从恶相的绅士手里把剑夺了下来,干脆丢出了车窗:那比较年青的绅士看见了,就又吼叫一声‘死和闪电’!并且把手伸到剑柄上,神情很凶猛,不过他没有拔剑。也许,绅士们,就像我伯父总是带着微笑说的,也许他是怕惊吓了那位小姐吧。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逍逍遥遥地坐好,‘在一位女士面前,我不需要什么死,无论有没有闪电,我们这一趟旅行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血和雷了;因此,如果你们欢喜的话,我们就照安安静静的内座乘客们的样子坐好了——喂,车掌,快把那位绅士的餐刀拾起来。’ “我伯父刚说了这句话,车掌就出现在车窗外面了,手里拿着那绅士的剑。他把剑递进来的时候,举起了灯,密切地注视着我伯父的脸:就在这时,借着灯光,我伯父很吃惊地看见一大群邮车车掌拥挤在窗户外面。每人的眼睛都急切地盯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海似的月脸孔、红身体和急切的眼睛。 “‘这真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事,’我的伯父想——‘请允许我把你的帽子奉还吧,先生。’” “恶相的绅士默默地接了他的三角帽;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看中间的那个洞;最后庄重地把它戴在他的假发上,但是那庄重的效果略微受了些损害,因为他这时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把帽子又震落下来。” “‘都妥啦!’拿灯的车掌叫,爬进车尾他的小小的座位。他们出发了。离开车场的时候我伯父从车窗向外望,他看见另外的邮车带着车夫、车掌、马匹和全部旅客,在兜着圈子赶草,大概是一小时五里的慢速度。我伯父大为愤慨了,绅士们。作为一个商人,他觉得邮包是不能这样草率送的,他决定一到伦敦马上就写信向邮局提建议。 “然而,现在,他的思想放在那位小姐身上,她坐在马车里面最远的一角,脸孔紧紧地裹在头巾里:穿着深蓝色上衣的绅士坐在她对面,穿一套梅子色衣服的另外那位坐在她旁边:两人都紧张地看守着她。甚至她把她的头巾的褶裥弄出声来,他就听见那恶相的人用手抓剑的声音,从另外一个(很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的呼吸声也听得出,好像他是那样大的巨人,要一口吞她掉似的。这事使我伯父越来越激动,他决定不管如何都要把这弄清楚。他对于明亮的眼睛、甜蜜的脸和漂亮的腿和脚有极高的崇拜;总之,他喜欢所有的女人。那是我们家族遗传,绅士们——我也是如此呢。 “我伯父设法去吸引那位女士的注意,或者无论如何要引得那两位神秘的绅士谈起话来。全都徒劳无功;绅士们不愿意说话,女士更不敢。他过些时就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喊着问他们为什么不赶得快些。但是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谁注意他。他倚在座位上,想那美丽的脸、脚和腿。这倒比较好些;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兔得叫他纳闷他是上哪儿去、并且怎么偏偏是他,落到如此古怪的处境。但是不管怎样,这也并没有使他太烦恼——我伯父是个了不得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呵,绅士们。 “突然,马车停了。‘哈罗!’我伯父说,‘怎么啦?’” “‘这里下车,’车掌说,放下踏板。” “‘这里!’我伯父叫。” “‘这里,’车掌答。” “‘我才不干,’我伯父说。” “‘很好——那末你留在原处不许动,’车掌说。” “‘是嘛,’我伯父说。” “‘得’,车掌说。” “别的乘客们对这段对话很关注,发现我伯父决定不下车,那年轻些的人就从他旁边挤过去,把那小姐扶下车。这时候,恶相的人在察看着他的三角帽顶上的洞。那青年女士走过去的时候,掉下一只手套在我伯父手里,并且轻声地对他耳语——她的嘴唇这样贴近他的脸,他的鼻子上都感觉到她的温暖的呼吸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救命!’绅士们,我伯父马上跳出了马车,跳得如此猛,使车子又在弹簧上摇起来。 “‘啊!你改变了想法,是不是?’车掌看见我伯父站在地上的时候,说。” “我伯父对车掌看了片刻,犹疑着好不好把他的敞口枪抢过来,对那拿大剑的人脸上开一下,再用枪柄对另外一个当头打一下,抢了那青年女士赶快逃走。但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实行起来有点太离奇式了,于是就跟着那两个神秘的男子:他们把女的看守在他们之间,正走进一所古老的房屋,马车就停在这房子前面。他们转进了过道,我伯父也跟了进去。 “在我伯父见过的一切荒凉的地方中,这里是最严重的了。看起来它好像曾经是一座很大的娱乐场所;不过屋顶好几处已经坍下来,楼梯是陡峭的。崎岖的、脏乱的。他们走进去的一间房,里面有一只巨大的火炉,烟囱被烟熏得漆黑;不过现在没有温暖的火焰照亮它了。白色的羽毛一般的柴灰仍然铺在炉底,不过炉子是凉的,而一切都是阴暗的。 “‘嗨,’我伯父四面看着的时候说,‘一部邮车用一小时六里半的速度赶路,并且在这样一个洞似的地方无限期地停下来,真是一件极不正当的事情呢,我想。这是要查清楚的;我要写信给报纸。” “我伯父说这话用的是特大的声音,并且持公开的毫无保留的态度,目的是尽可能地引那两个陌生人和他说话。但是,他们对他根本不注意,只是一面向他狠狠地盯着,一面互相小声说话。那位小姐是在房间的紧里头,她冒险挥了一次手,好像乞求我伯父救助似的。” “最后,两个陌生人走近了一点,很认真地开始谈判了。” “‘你不知道这是私人的房间吧;我想,家伙?’穿深蓝色上衣的人说。” “‘不,我不知道,家伙,’我伯父答。‘不过若这就是临时特地开的私人房间,那我相信公共房间一定是极其舒服的房间了。’说着我伯父就在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用两只眼睛打量那位绅士;打量得这样精细,只要根据他的估计,铁近和威普斯就可以替他做一套印花布衣服,不会大一时,也不会小一时。 “‘离开这房间,’那两人不约而同说,抓住他们的剑。” “‘呃?’我伯父说,像是根本不懂他们的意思。” “‘离开这房间,否则就要了你的命,’拿着大剑的恶相的人说,同时就拔出剑来在空中舞着。” “‘打倒他!’穿深蓝色衣服的绅士叫,也拨出剑来,并且倒退了两三码。‘打倒他!’那位小姐发出一声尖叫。” “我伯父呢,他一向是非常勇敢和镇静的。他一直好像对于发生的事情那样漠不关心,但是他暗中却在四面寻找防御的武器或者投掷的器具,就在他们拔出剑来的时候,他看见火炉角落里摆着一把古旧的、柄上有柳条式的把手的、细长的剑,套着生锈的剑鞘。我伯父一跳,就把它抓了过来,拔出剑英勇地在头上一挥,大声叫那小姐让开,把椅子朝着穿深蓝色衣服的人摔过去,把剑鞘朝着穿梅子色衣服的人扔过去,趁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扑上去混战起来。 “绅士们,有一个很老故事——虽然是真实的,却并不因此而退色呢——说是有一位很好的爱尔兰青年绅士,人家问他会不会弹四弦琴,他回答说是会的,不过他却不能说一定,因为他以前没有弹过。这对于我伯父和他的剑术并不是不适用的。他以前手里从来没有拿过一把剑,除了有一次在一个私人剧院里演理查三世的时候:那次是和里士满约好,从后面把他刺穿,根据不用在台上演决斗。但是现在他要和两个有经验的斗剑手砍着杀着,攻、防、刺、削,用无以复加的大丈夫气概和熟练的手法干着,虽说到那时候为止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对于这门技艺有一点概念。绅士们,这只是说明那句老话说得有多对,一个人决不清楚自己能够做什么,要等做了才清楚。 “战斗的声音是怕人的;三个参战者都破口大骂,他们的剑叮叮当当地打得很厉害,像是新港市场全部的刀枪剑战同时击撞起来。战斗达到顶点的时候,那位小姐,多半是为了鼓励我伯父,把头巾全都从脸上揭掉,露出那么令人眩目的美丽脸孔,使他心甘情愿为了博得她一笑,和五十个人战斗到死。他先前已经做了不可思议的事了,现在更加凶猛无比,像发狂的巨人一样。 “就在这时候,穿深蓝色衣服的绅士回头一看,看见那位小姐的脸孔露在外面,就发出一声忿怒和妒忌的叫唤;并且掉过剑来对着她的美丽的胸膛,照她的心口刺过去,这使我伯父发出一声使屋子都震动起来的惊讶叫唤。那位女士轻盈地闪在一旁,从那青年人的手里夺过剑来,在他没有来得及站稳身体的时候,把他逼到墙壁上,一剑刺穿了他,连带贴墙板,只露出了剑柄,把他结结实实地钉在那里。这是个出色的例子。我伯父发一声胜利的大喊,用不可抵抗的凶猛,逼着他的对手退到相同的方向,把那古旧的细剑刺进他的花背心上的一朵大红花的中心,把他钉在他朋友的旁边;他们两人都在那里站着,绅士们:痛苦地扭着手臂和腿子,像玩具铺子的模型,被一根粗线牵着。我伯父以后老说,要解决一个仇人,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法子之一了;不过有一点是不无可议的,那是就费用而言,因为解决一个人就得损失一把剑呢。 “‘邮车。邮车!’那位女士叫,跑到我伯父跟前,伸出美丽的手臂抱住他的颈子;‘我们还来得及赶快逃走。’” “‘来得及!’我伯父喊;‘暖,我的亲爱的,再没有别的人要杀了。不是吗?’我伯父有点失望,绅士们,因为他觉得屠杀之后再安静地‘谈谈恋爱’才对劲,即使是换换花样也行。” “‘我们在这里一刻也不能耽搁,’那小姐说。‘他(指一指穿深蓝色衣服的青年绅士)是那极具势力的菲列托维尔侯爵的独生子。” “‘很好,我的亲爱的,不过恐怕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爵号了,’我伯父说,冷冷地着那青年绅士,他像我已经描写过的小金虫似的静静地靠墙站着。‘你断绝了人家的后代,我的爱。’” “‘我是被这些恶棍从我的家庭和朋友们身边抢出来了,’小姐说,她的脸愤怒得发红了。‘再过一小时那个坏蛋就要用武力娶了我了。’” “‘不知羞耻的!’我伯父说,对菲列托维尔的要死的嗣子投了一种非常鄙视的眼色。” “‘从你看见的事情你可以猜到的,’小姐说,‘他们打算在我向人求救的时候就杀我。倘若他们的同谋们发现我们在这里,我们就完了。再过两分钟就来不及了。邮车!’——她由于感情过分激动、和刺小菲列托维尔侯爵的用力,说了这些话就跌在我伯父的怀里了。我伯父把她紧紧抱起来,抱到门口。邮车停在那里,现成驾了四匹长尾巴的垂鬃毛的黑马;但是在那些马的前面,没有车夫,没有车掌,连马夫也没有。 “他虽然是一个单身汉,但是在这次以前已经在怀里抱过一些女子了,绅士们,我希望我这样说对于我的已故的伯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我相信他确实有吻酒吧间女侍者的习惯;并且我知道,有一次或者两次,他曾经被可靠的证人撞见,看见他用一种极明显的样子拥抱老板娘。我提这事,是为了说明那位美丽的青年女士一定是一个很不平常的人,才能够像那样影响了我伯父;他常说,当她的长长的黑发拖在他手臂上的时候,当她苏醒之后她的美丽的黑眼睛凝视着他的脸的时候,他感觉到很奇怪和紧张,两腿都抖了起来。但是,谁能够望着一对甜蜜蜜的黑眼睛而不感觉到奇怪呢?我是不能的,绅士们。我知道我害怕看一些眼睛,道理也就在这里呵。 “‘你永远不离开我啊,’小姐喃喃地说。” “‘我的亲爱的救命恩人!’小姐叫,‘我的亲爱的、好心的、勇敢的救命恩人!’” “‘不要说,’我伯父说,打断她。” “‘为什么呢?’小姐问。” “‘因为你的嘴在说话的时候很美丽,’我伯父答,‘所以我害怕我会情不自禁得去吻它了。” “小姐举起手来好像是警告我伯父不要这样做,并且说——不,她没有说什么——她微微一笑。当你看着两片世上最美妙的嘴唇,并且看着它们轻轻地咧开淘气地一笑,假使你极为靠近它们,并且没有别人在场的话,那你除了马上吻它们,就没有更好的法子来证明你对它们的美貌和色彩的崇拜,我伯父就是这样做的;我因此很推重他呢。 “‘听!’小姐叫,一惊。‘车辆和马的声音!’” “‘的确,’我伯父说,听着。他对于听车轮和马蹄践踏声是很灵敏的;不过,从远处向他们驰来的马和马车似乎这样多,所以不易对它们的数目做出一个准确估计。那声音就像是五十部大型四辆马车的声音,每部车子有六匹纯种的马。” “‘有人追我们!’小姐叫,合着掌。‘有人追我们了。我只能指望你了!’” “她的漂亮的脸上显出那么恐怖的表情,使得我伯父马上下了决心。他把她抱进马车,叫她不要怕,又把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面一次,随后劝她把窗子拉上来挡住冷风,就爬上车夫座。” “‘且慢,爱,’小姐叫。” “‘什么事?’我伯父在车夫座上说。” “‘我有话对你讲,’小姐说;‘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话,最亲爱的。” “‘我要下来吗?’我伯父问。女士不答,不过她又微微一笑。那样动人的微笑呵,绅士们!——那比起来叫另外一个一钱不值了。我伯父转眼就跳下了车夫台。” “‘什么呢,我的亲爱的?’我伯父说,把头向马车窗户里伸进去。那位小姐碰巧这时俯过身来,我伯父觉得她比以前更美了。他那时候非常贴近她,绅士们,所以他的确是知道这一点的。” “‘什么呢,我的亲爱的?’我伯父说。” “‘你除了我决不再爱别人吗——除了我决不再娶别人吗?’小姐说。” “我伯父发了一个大誓,说是他决不再娶任何别人,于是那小姐缩进头去,拉上了窗户。他跳上驾驶台,张着胳臂理好缰绳,抓起放在车顶上的鞭子,朝那右边的先导马一鞭,于是四匹长尾巴垂鬃毛的黑马很快跑了起来,一小时完全有十五里的速度,后面拖着那部古老的邮车——嗨!他们是怎样狂奔着呵! “但是后面的声响逐渐大了起来。那古老的邮车跑得越快——人、马、狗联合起来在追赶,喧声可怕。但是,在所有声音之上是那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催促我伯父,尖叫着:‘快点儿!快点儿!’” “他们掠过阴暗的树林,像飓风扫荡下的羽毛。他们掠过房屋、门户、教堂、干草堆和各种的东西,那速度和声音就像突然奔放起来的怒吼着的洪水。可是追逐者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而我伯父依旧听见那小姐发狂的尖叫着:‘快点儿!快点儿!’” “我的伯父连连地使用鞭子和缰绳,马匹飞似的跑,浑身由于汗的泡沫发了白;然而后面的声音更大了;那小姐还叫着:,‘快点儿!快点儿!’我伯父在这危急关头用力跺了一下靴子,于是——发现已是早晨,而他正坐在造车匠的围场里一部旧的爱丁堡邮车的驾驶座上,又冷又湿,深身颤抖,在跺着脚取暖!他爬下来,急忙向车子里找那漂亮的少女——糟糕!那马车既没有门也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壳子。 “当然,我伯父很明白这事情里面一定有点神秘,而一切恰如他经常讲的都过去了。他一直忠实地遵守着他对那漂亮的少女发的大誓:为了她拒绝了几个可取的老板娘,到死还是一个独身汉。他老是说,那是多神奇的事,他由于爬过栅栏这种纯粹的偶然的举动,却发现了邮车和马的鬼魂,还有车掌、车夫和有按着规律每夜出去旅行的习惯的乘客们的鬼魂;他经常接着就说,他确信他是曾经在这些旅行中当过旅客的唯一的一个活人,我觉得他说得没错,绅士们——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说有别人呢。” “我不懂这些邮车鬼在他们的邮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极其注意地听了故事的酒店老板说。 “死人的信呵,当然-,”旅行商人说。 “啊,嗳——没错,”老板答。“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第五十章 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加速执行他的任务,以及他如何一开头就得到一个极其意外的帮手的增援 第二天清晨九点钟差一刻,马匹准时套好,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各自就了座,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左马驾驶人也按时得到命令先把车赶到鲍伯-索耶先生家,去接班杰明-爱伦先生。 马车到达挂着一盏红灯并且有“索耶医师”这几个很清楚的字眼的大门口时,匹克威克先生把头伸出车窗,看见那穿灰色制服的孩子正忙着上百叶窗,真是大为吃惊:上百叶窗这事,在清晨这样的时候,是不平常而且不符合营业规矩的,所以他的脑子里立刻发生两个推测——其一,鲍伯-索耶先生的什么朋友兼病人死掉了;其二,鲍伯-索耶先生破了产。 “什么事情呀?”匹克威克先生问那孩子。 “没有什么,先生,”孩子答,嘴巴咧得很宽。 “很好,很好!”鲍伯-索耶叫,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又皱又脏的小旅行皮包,另外一只手臂上搭着一件粗布子的外衣和披肩。“我去,老朋友。” “你!”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鲍伯-索耶答,“我们要好好旅行一次呢。喂,山姆——注意!”这样简单地唤起维勒先生注意之后,鲍伯-索耶先生就把那旅行皮包丢进马车尾座,极其敬佩地看着这种行动的山姆就马上把它藏在座位下面。后来,鲍伯-索耶先生由那孩子帮着,勉强把那稍为小了几分的粗布外衣穿上,于是走到马车窗前,伸出头去,狂笑起来。 “这样动身多好呵——不是吗?”鲍伯叫着说,用粗布外套的一只袖口擦掉含着的眼泪。 “我的亲爱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点生气地说,“我没有准备你同我们去。” “不,一样的,”鲍伯答,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衣襟。“开笑罢了。” “啊,开玩笑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当然-,”鲍伯答。“那是这事的关键,你要知道——丢下生意让它自己去照顾自己吧,因为它似乎打定主意不服侍我呵。”鲍伯-索耶先生指指铺子这样解释百叶窗的现象,又欣喜欲狂了。 “唉呀,你难道发疯了,让你的病人得不到照顾吗!”匹克威克先生用极其认真的口气劝谏说。 “干么不呢?”鲍伯问,作为回答。“我这才有救呢,你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付过钱。而且,”鲍伯把声音降到一种说秘密话的耳语声,“对于他们更好;因为,我几乎没了药,而我又买不起,因此就不得不统统拿甘汞给他们吃,那对于他们中间的几个当然是不对劲的——所以只有更好哪。” 这个答复里有一种哲学,并且有一种极有理的力量,那是匹克威克先生根本预料到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比较不那么坚决地接着说: “只是这辆马车,我的青年朋友——这辆马车只坐得下两个人呵;我已经约了爱伦先生的。” “你不用管我,”鲍伯回答说。“我都布置好了;山姆和我挤在尾座。你瞧。这个小条子是预备贴在门口的:‘索耶医师。可向对面克列浦斯太太问讯。’克列浦斯太太是我那学徒的母亲。‘索耶先生非常抱歉,’克列浦斯太大会说,‘没办法呵——一早就被请出去了,请他去和那些一流的外科医生会诊去了——没有他不行——不管什么代价也得请他——大手术。’事实上,”鲍伯最后说,“我想这对于我再好不过了。即使在本地什么报上登出来的话,那就是我的造化了。班来了——上车吧!” 说了这些急促的话,鲍伯-索耶先生就把左马驾驶人推在一边,把朋友推进了车厢,砰地一声关上门,拉上踏板,把条子贴上大门,把门锁了,把钥匙放进口袋里,跳上了尾座,吩咐赶车;这一切都做得如此迅速,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一想到底鲍伯-索耶先生是否该去,马车已经带着鲍伯作为他的随从之一轧轧地走了。 他们的行程还没有越出布列斯托尔的街道的时候,这位滑稽的鲍伯依然戴着他工作时用的绿色眼镜,并且使他的态度保持着相当的庄严:仅仅发表许多诙谐的言论,让塞缪尔-维勒先生独享耳福;但是,当他们出现在空旷的马路上的时候,他就把眼镜和庄严都丢开了,开了许多荒唐的玩笑,存心要引起过路的人们的注意,使这马车和车里的人物不但成为普通好奇心的对象;在他这些杰作中间,最不出色的,是极响亮地模仿一只有键的号角和炫耀一条深红色的丝手绢——他把它系在手杖上,时而用不同表示尊贵和挑战的姿势在空中挥动。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在和班-爱伦议论关于文克尔先生和班的妹妹的种种好品质和极安详的谈话中间停下来说,“我不懂我们有什么好老看的,使走过的这些人都如此盯着我们。” “派头不小阿,”班-爱伦答,口气里带着点儿得意。“我相信,他们不是天天都看到这种事情的。” “可能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或许是这样。或许是吧。” 匹克威克先生极有可能使自己信以为真了:可是,他那时碰巧朝马车窗外一看,瞧见那些过路人脸上表示的决不是敬意的惊讶,而且好像他们和车箱外面的什么人,正通着电报式的各种消息,因此他立刻觉得这些表现很可能和罗伯特-索耶先生的幽默举止有一点关系。 “我希望,”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们的活泼的朋友在尾座上没有做出可笑的事情呵。” “啊,不会的,”班-爱他答。“除了有点醉意的时候,鲍伯是世上最安静的人了。” 这时候,模仿有键的号角的拉长的声音冲耳而来,紧接着是欢呼和嘶叫声,很明确都是从那位世上最安静的人——或者明白点说,鲍伯-索耶先生——的喉头和肺部发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和班-爱伦先生含有深意地彼此望了望,前者脱下帽子,由车窗探出身去,直到差不多全部背心都伸到外面了,才使他看到了他的滑稽可笑的朋友一眼。 鲍伯-索耶先生不是坐在尾座里,却坐在马车顶上,两腿随随便便岔得开开地,歪戴着塞缪尔-维勒先生的帽子,一只手拿着极大的一块夹肉面包,另外一只拿着一个很大的有套子的瓶子,津津有味地在享受它们:为了免除单调不时地发一声叫唤,或者和任何路过的陌生人开开玩笑。深红色的旗子仔细地扎在尾座的扶手上;塞缪尔-维勒先生呢,戴着鲍伯-索耶先生的帽子,坐在尾座的中央,在欣赏两片夹肉面包的味道,脸上是高兴极了;那表情表示出他对于这全部措施完全和充分赞许。 这是足能使像匹克威克先生这样循规蹈矩的绅士气恼的了,但是气人的事还不止于此,因为有一部里里外外装得满满的公共马车这时和他们遇了头,乘客们的惊讶表露得更为明显。而且还有大大小小一家子爱尔兰人一直追随着他们的马车讨饭,喊着一些乱糟糟的恭维话;尤其这家庭中的男人的声音更加吵人,他好像认为这种招摇过市是什么政治的或者别的什么凯旋游行。 “索耶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在很激动的心情中叫唤说。“索耶先生,先生!” “哈罗!”那位绅士答应了,怀着他一生的全部镇静向车箱的旁边看看。 “你疯了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一点也没有,”鲍伯答,“不过是很高兴罢了。” “高兴,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喊出来。“把那丢脸的红手绢拿下来,我求你,我必须要你这样,先生。山姆,拿下来。” 山姆还没有来得及插手,鲍伯-索耶先生就文雅地取下他的旗子,放进口袋,用很有礼貌的态度对匹克威克先生点一点头,擦一擦酒瓶的嘴,凑到自己的嘴上;不用费什么口舌,就是告诉他,他喝这一口是祝他幸福和前途远大。做了这事,鲍伯小心翼翼地塞好瓶塞,亲切地向下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咬了一大口夹肉面包,微笑起来。 “算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一时间的愤慨还敌得过鲍伯的不可动摇的镇静,“让我们不要再做出这种可笑的事情吧。” “不-,不-,”鲍伯答,和维勒先生又交换了帽子:“我并没有想做可笑事,不过因为坐车子坐得太快活,情不自禁了。” “想想弄成了什么样子,”匹克威克先生劝告说:“要顾点面子呀。” “啊,当然-,”鲍伯说,“根本没有那种事。都过去了,老人家。” 满意了这个保证,匹克威克先生就又把头缩到车箱里,拉上了玻璃窗:但是他刚要接着谈被鲍伯-索耶先生却打断了的谈话,就被一个东西吓了一跳,那是个小小的黑东西,椭圆形,露在车窗外面,并且在窗子上乱敲着,像是着急地要进来。 “这是什么呀?”匹克威克先生喊。 “看样子像一个带套子的瓶子,”班-爱伦说,极为感兴趣地透过眼镜瞧着那东西:“我看那是鲍伯的东西。” 这印象是完全准确的;鲍伯-索耶先生把那带套子的瓶子绑在手杖头子上,在用它乱敲窗户,表示他希望里面的朋友也尝尝瓶里的东西,作为友谊和融洽的表示。 “怎么办呢?”匹克威克先生说,看着那瓶子。“这行为比其他的更荒唐了。” “我想最好的办法是拿进来,”班-爱伦先生答:“拿进来扣压着,那是他应得的惩罚,不是吗?”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我——” “我想这是我们所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班答。 这忠告正合他自己的心思,匹克威克先生就轻轻放下窗子从手杖上解下瓶子;于是手杖缩了上去,并且听见鲍伯-索耶先生开怀大笑。 “多快活的家伙!”匹克威克说,手里拿着瓶,回过头来看看他的同伴。 “正是呀,”爱伦先生答。 “你简直跟他生不起气来,”匹克威克先生说。 “根本不可能,”班杰明-爱伦说。 在交换这些感想的短短的时间里,匹克威克先生心不在焉地拔下了瓶塞。 “里面是什么呀?”班-爱伦问,不经意的样子。 “我不清楚,”匹克威克先生答,同样地不经意。“它的味道,我想,像是牛奶五味酒。” “当真!”班说。 “我想是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很刻意谨防自己有说错了的可能:“注意,不尝一尝,我不能够保证说得正确。” “你还是尝一尝好,”班说,“那我们就知道个究竟了。” “你这样想吗?”匹克威克先生答。“好,倘若你有这种好奇心,我不反对。” 永远愿意为朋友的愿望牺牲自己感情的匹克威克先生,马上尝了一大口。 “是什么呀?”班-爱伦问,有点迫不急待地打断他。 “奇怪,”匹克威克先生说,咂着嘴,“我简直还没有尝出来。啊,对了,”匹克威克先生尝了第二次之后说,“是五味酒。” 班-爱伦先生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看看班-爱伦先生;班-爱伦微笑了;匹克威克先生却没有。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后面这位绅士带着几分严厉的神情说,“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把它喝得精光。” “这正是我心里所想的,”班-爱伦说。 “可不是吗!”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那么祝他健康。”说了这话,那位卓越的人物就着瓶子拚命大喝一阵,然后就递给班-爱伦,他呢,也学了他的样。互相微笑,牛奶五味酒逐渐地、高高兴兴地被解决了。 “不过,”匹克威克先生喝于了最后一滴的时候说,“他的恶作剧真是很讨人欢喜的——很教人高兴的。” “可以这样说,”班-爱伦先生答。为了证明鲍伯-索耶是世上最风趣的人之一,他就对匹克威克先生长篇大论地和详详细细地叙述那位绅士有一次如何喝得发了热狂,递光了头发;这愉快有趣的故事一直叙述到马车到贝克莱灌木荒地的贝尔停下换马的时候才为止。 “我说就在这里吃饭吧,行吗?”鲍伯从窗口向里面看着说。 “吃饭!”匹克威克先生说。“怎么,我们才走了十九里,还要走八十七里半呢。”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要吃点东西才支持得住啊,”鲍伯-索耶先生抗辨说。 “啊,十一点半就吃饭,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答,看看他的表。 “不错,”鲍伯回答说,“吃便餐正合适。喂,朋友!三客便餐,马上开来;把马牵回去稍等片刻。叫他们把所有的冷盘都开来,弄点瓶子装的啤酒——还要让我们品尝你们的最好的马地拉葡萄酒。”——摆着架子匆忙地发了这些命令,鲍伯-索耶先生马上跑进屋里监督去了;不足五分钟,他回来宣布说,东西呱呱叫。 便餐的质量充分证明鲍伯的称赞很恰当,所以,不仅那位绅士,班-爱伦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也都尽情地享受了一顿。在三位的垂青之下,瓶子装的啤酒和马地拉很快就解决了;随后(马匹已经重新驾上)他们重新上了座位,带着套子的瓶子装满了立时叫到的最好的牛奶五味酒代用品,键号吹过了,红旗摇过了,匹克威克先生没有再表示一点儿的抗议。 到了吐克斯贝利的霍普-波尔,他们停下来吃午饭;这次有更多的瓶子装的啤酒,更多的马地拉,另外还有点白葡萄酒;带套子的瓶子在这里第四次又被灌满。在这些混合的刺激品的影响之下,匹克威克先生和班-爱伦先生足足地睡了三十里路的觉,与此同时鲍伯和维勒先生在尾座里唱二声合唱。 匹克威克先生清醒得能够向窗户外看的时候,已是黑天了。马路旁的零零落落的草房,一切隐约可见的东西的模糊色彩,黑沉沉的气氛,煤渣和砖灰铺的小路,远处熔铁炉的通红的火,从高耸的烟囱里喷出来、染黑掩蔽了周围一切的一股一股浓烟,远处灯火的闪烁,戴着叮当乱响的铁条或其他沉重货物在马路上艰难行驶的笨重的货车——一切都说明他们快接近伯明罕这个伟大的工业城市了。 他们在那些通到骚乱的市中心的狭小道路上哒哒地行驶的时候,紧张的工作的氛围和声音更有力地打动了他们。街道上挤满了工人。劳动的嗡嗡声在每一座房屋里回荡;火光从那些顶楼的长窗格子里发出微光,输盘的转动和机械的喧声震撼着发抖的墙壁。几里之外就能看到苍白惨淡的火光的一座座熔炉,在这都市的大作坊和大工厂里猛烈地烧着。铁锤的叮当声,蒸汽的冲击声,引擎的笨重的铿锵声,是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粗暴的音乐。 左马驾驶人赶快把车子赶过了空旷的街道,又开过了介于市郊和老皇家旅社之间的好看的和灯火辉煌的商店,匹克威克先生这才开始考虑到使他到这里来的任务的极困难和棘手的性质。 这任务的棘手,和难以用一种使人满意的方式来执行的困难,并没有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自告奋通来伴送而减退。说实话,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在这事中间出面,不管他是如何地会体谅人和令人喜欢,他倒极不愿意领这份情;他实在倒乐于破费一笔很大的款子,只要马上能把鲍伯-索耶先生送到离开至少五十里的任何地方去。 匹克威克先生从来没有和老文克尔先生见过面,虽然和他通过一两次信,并且给了他有关他儿子的品行的满意答复;他神经质地意识到,让这两位有点醉醺醺的鲍伯-索耶和班-爱伦陪着他去向他作初次的拜访,这一定不是获得他的好感的最聪明和最得体的方法。 “无论怎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努力使自己平静,“我一定要努力做去;我一定今天夜里就去看他,因为是我诚心诚意答应过的;假使他们坚持要陪我去,我就尽可能使会面的时间减少,希望他们为自己着想,不要露出任何马脚。” 当他用这些念头来安慰自己的时候,马车在老皇家旅社的门口停了。班-爱伦从沉睡中迷糊地醒过来,被塞缪尔-维勒先生抓住领子拽出了马车,匹克威克先生才能够下了车。他们被领进了一间舒适的房间,匹克威克先生马上向侍者打听文克尔先生的住宅在何处。 “很近,先生,”侍者说,”不足五百码,先生。文克尔先生是一个码头老板,先生,运河上的,先生。住宅是——嚼呀呀,先生,不足五百码远,先生。”说到这里,侍者吹灭了一支蜡烛,装出再点上的样子,为了给匹克威克先生一个再寻问的机会,假使他要问的话。 “现在要吃点什么吗,先生?”侍者说,由于匹克威克先生沉默无言,绝望地点着了蜡烛。“茶还是咖啡,先生?吃大餐吗,先生?” “现在不要。” “那好,先生。开晚饭吗,先生?” “现在还不。” “那好,先生。”于是他悄悄走到门口,又突然站住,转过身来,很殷勤地说: “要叫侍女来吗,绅士们?” “随便,”匹克威克先生答。 “随便啊,先生。” “端点苏打水来,”鲍伯-索耶说。 “苏打水吗,先生?是啦,先生。”因为终于得到要什么东西的吩咐,心里显然去了一个压得很沉的重担,侍者就悄悄地消失了。侍者们是向来不走路或跑步的。他们有一种滑出房间的特殊而神秘的本领,那是别的人们没有的。 苏打水在班-爱伦先生身上唤起了一点活力,他便接受了洗脸和洗手的劝告,并让山姆给刷了刷身上。匹克威克和鲍伯-索耶也收拾了一下旅行在他们衣服上所造成的脏乱,三个人就出发上文克尔先生家去;鲍伯-索耶一路走一路用烟草的烟来充实大气。 大概离开四分之一哩,在一条安静的、看上去都是殷实住户的街上,有一座旧的砖红房子,门口有三级台阶,门上有一块铜牌子,上面写着粗大的罗马体正楷的“文克尔先生”几个字。台阶很自,砖头很红,房子也很清洁。匹克威克先生、班杰明-爱伦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站在这里的时候,是十点了。 一个美丽的女佣人出来应门,看见三个陌生人,吓了一跳。 “文克尔先生在家吗,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打听。 “他正在吃晚饭,先生,”女佣人答。 “请你把这名片传递他,”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就说我很抱歉都这么晚还来打扰;不过我急于在今天夜里见他,我是刚到的。” 女佣人畏缩地看看鲍伯-索耶先生,他正用种种奇妙的怪相表示赞美她的美丽,她瞥了一眼那些挂在过道里的帽子和大衣,关照另外一个女佣人在她上楼去通报的时候看着大门。但是哨兵很快就撤除了,因为女佣人马上就回来道歉说,请原谅让他们留在街上等着,于是领他们到一间铺了地毯的后客堂里,那是办公室兼起坐间,其中主要的有用的和作装饰的物件是一张写字台。一只面盆架带刮脸镜子、一座靴架和脱靴器、一张高凳子、四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座古老的八天钟。在壁炉上边是铁保险箱的凹陷的门,另外还有两个悬空的书架、一个日历和几叠蒙上灰的纸,装饰着墙壁。 很对不起,让你们站在门口,先生,”女佣人点着灯,带着迷人的微笑,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我根本不认识你们的;而我们这里有许多浪人跑来,专门偷东西,那真是——” “完全没有抱歉的必要呵,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高高兴兴地说。 “丝毫用不着,我的爱,”鲍伯-索耶说,开玩笑地伸出两臂,跳来跳去,好像阻止这青年女子走出房间。 这青年女子一点没有被这种引诱软化了,因为她马上表示说鲍伯-索耶先生是个“讨厌鬼”;当他更加急切地献殷勤的时候,她就在他脸上印了鲜红的手指印,说了许多嫌恶和鄙夷的话就跳出房间。 失去了少女的陪伴,鲍伯-索耶先生无以消遣,就窥探写字台,看遍了桌子的所有抽屉,做出要撬开那铁保险箱的锁的样子,把日历掉过来面向墙壁,试着把老文克尔先生的靴子套上自己的,还用家具做了其他几种滑稽的试验,所有这些,给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不出的厌烦,而鲍伯-索耶先生却得到了相当的快乐。 终于,门开了,一位矮小的老绅士小步走了进来,一只手里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名片,另外一只拿着一支银烛台,他穿了一套鼻烟色衣裳,他的头和脸正像是小文克尔先生的复本,只是有些秃顶。 “匹克威克先生,你好吗?”老文克尔先生说,放下蜡台,伸出手来。“但望你很好,先生。看见你真的很高兴。请坐,匹克威克先生,请问先生这位是——” “我的朋友索耶先生,”匹克威克任插嘴说,“你儿子的朋友。” “啊,”老文克尔先生说,有点严厉地看着鲍伯。“我希望你很好呵,先生。” “好极了,先生,”鲍伯-索耶答。 “另外那一位呢,”匹克威克先生叫,“他是,你看了托我带来的信就知道了,是你儿子的一个至亲,或者说,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他姓爱伦。” “就是那位吗?”文克尔先生问,用名片指着班-爱伦——他已经睡着了,睡的姿势使人只能看见他的背脊和衣领。 匹克威克先生正准备答复,并且要详细说班杰明-爱伦先生的姓名和许多的优点,但是这时那位活泼的鲍伯-索耶先生为了使他的朋友查觉他的处境,就在他手臂的肉上狠狠地捻了一把,弄得他大喊一声跳了起来。突然发现面前有一个陌生人之后,班-爱伦先生就走上去,很热情地握住文克尔先生的两只手,握了五分钟的光景,用一种听不大懂的片断的辞句咕噜说他看见他非常高兴,并且客气地问他散步之后是否吃点什么,还是愿意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吃;然后,就坐下来愣愣地盯着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而他的确是不知道的。 这一切都使匹克威克先生很烦恼,尤其当大文克尔先生看见他的两位同伴的反常的——不说是特别的——行为表示出显然的诧异的时候。为了赶快使事情得到个结果,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大文克尔先生说: “这信,先生,是你儿子写的。你看了内容就清楚,他的未来的幸福是全靠你的慈爱的体谅来决定了。我请你极其平心静气地阅读一下以后再用唯一应该用的口气和态度跟我讨论,那我就很感谢。你看我不预先通知就在这样晚的时候来拜访,”匹克威克先生略微对两位同伴瞥了一眼,接着说,“而且是在这样的不好的情境之下,那你就可以知道你的决定对你儿子的重要性和他对这问题的焦急程度。” 说了这番序言,匹克威克先生把四张用上等的优良信纸写得密密层层的悔过书放在吃惊的老文克尔先生手里,又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神情和态度;他很急,那是真的,不过他却带着坦然的神色——觉得自己并没有参与什么需要谅解或者掩饰的事的绅士所具有的坦然神色。 老码头主把信翻过来。看了正面、反面和两边仔细地察看了封绒上的胖小孩;抬起眼睛望着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然后,坐上高凳子,把灯拉近些,拆开封蜡,展开信来,举到灯光下面,准备读了。 正在这时候,鲍伯-索耶先生——他的小聪明早已潜伏了一些时候了——把两手放在膝头上,模仿那位已故的小丑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一做出一副嘴脸。碰巧大文克尔先生并不像鲍伯-索耶先生所想的认真地在看信,他偶尔越过信纸一看,正好看见了鲍伯-索耶先生;他确信地推测那副嘴脸是做出来嘲笑和捉弄他的,于是他就用那么严厉的眼色盯着鲍伯,使得那副已故的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逐渐分解成一种很妙的卑恭和惶恐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吗,先生?”在一阵沉默之后,老文克尔先生问。 “没有,先生,”鲍伯答,丑角的残余荡然无存了,除了两颊特别发红。 “你真的没有说什么吗,先生?”大文克尔先生说。 “嗳!没有阿,先生,真的没有,”鲍伯回答说。 “我想你说了,先生,”老绅士接着说,带着气愤的强调语气。“或许你是望着的吗,先生?” “啊,没有!先生,一点也没有,”鲍伯答,很具有礼貌。 “听见这话我很高兴,先生,”大文克尔先生说。庄严地对难为情的鲍伯皱了皱眉以后,老绅士又把信举到灯光下面仔细地看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紧张地看着他从第一页的末尾转到第二页的开端,又从第二页的末尾转到第三页的开端,再从第三页的末尾转到第四页的开端;但是他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儿的变动,可以使人看出他怀着什么心情来接受他儿子结婚的消息,而那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很清楚在开头的六行内就说到的。 他把信看到最后一个字;用一个事业家的仔细把它又折好;而正当匹克威克先生预期着一阵愤慨要大发作的时候,他却把一支笔向墨水缸里蘸蘸,像在讲账房里的很普通的事情一样平静地说: “那生聂尔的通讯处是哪里,匹克威克先生?” “乔治和兀鹰旅馆,目前是这里,“那位绅士答。” “乔治和兀鹰旅馆,那在什么地方?” “乔治场,伦巴德街。” “在首都?” “是的。” 老绅士一板一眼地把地址写在信封后面,然后把它放进写字台里,锁了,一面离开板凳,把那串钥匙放进口袋,一面说: “我想是没有别的事留着我们吧,匹克威克先生?” “没有了,亲爱的先生!”那位热心肠的人在愤然的惊异中说。“没有了!对于我们这位青年朋友一生中的这件重大的事情,你没有什么意见要表示吗?不通过我告诉他你还仍然爱他和保护他吗?不说一些可以鼓舞和支持他,以及那向他寻求安慰和扶助的女孩子的话吗?亲爱的先生,想想吧。” “我一定会想的,”那位老绅士答。“现在我没有什么话说,我是一个作生意的人,匹克威克先生;我对于任何事情从来不轻率从事,据我所看到的说来,这事的情况我很不欢喜。一千镑并不是大数目阿,匹克威克先生。” “你说得很对,先生,”班-爱伦插嘴说,‘刚刚清醒得明白了他没有费一点劲就花掉了他的一千镑。“你是个明白人;鲍伯,他这人很聪明呢。” “我很荣幸,能够有你这位先生给我这样的恭维,”大文克尔先生说,鄙视地看着那位正含意无穷地晃着头的班-爱伦。“事实是,匹克威克先生,当我同意我的儿子游历年把工夫来见识见识人情世故(他是在你的保护之下这样做了),免得他涉世的时候还是一个会被所有人欺骗的寄宿学校出身的脓包,我当初决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事的。他对于这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倘若我因此撤销我对他的支持,他是根本没有惊讶的必要的。他等着我的答复吧,匹克威克先生。夜安-,先生。玛格莱特,开门。 在这期间,鲍伯-索耶一直用胳臂肘推班-爱伦先生,叫他说点合适的话;因此,班毫无预示地突然冒出了一句简短而热烈的话。 “先生,”班-爱伦先生说,用一双很昏花而沮丧的眼睛盯住那位老绅士,右胳臂狂暴地上下挥动着,“你——你自己应该感到羞耻。” “作为那位小姐的哥哥,你当然是这个问题的再好不过的判断者了,”大文克尔先生反唇相讥。“请吧;够了,请你不要再多说了,匹克威克先生。夜安,绅士们!” 说着,老绅士端起蜡台,开了房门,很有礼貌地指示着过道。 “你一定会后悔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咬紧牙关遏制着怒气,因为他知道这对于他的青年朋友会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目前我倒有不同的想法,”大文克尔先生冷静地回答说。“再说一次,绅士们,祝你们夜安。” 匹克威克先生用生气的大步子走到街上。鲍伯-索耶先生呢,完全被老绅士的态度的决断镇压住了,也走出了门,班-爱伦先生的帽子随即滚下了台阶,而班-爱伦先生的身体也紧跟着滚下来了。全体默然地走了,也没吃晚饭就上了床;匹克威克先生在入睡之前想着,若知道老文克尔先生是这样道地的生意人,极有可能他是决不会担负着如此的使命来拜访他的。 第五十一章 这里,匹克威克先生遇到了一位旧相识。主要由于这次巧遇,读者才有机会读到这里记下的一些动人心魄的趣事,那是关于两位有权力的大名人的 在八点钟的时候扑到匹克威克先生视线上的晨光,一点都不能够使他振作精神,或者减轻他的使者职务的意外结果所给予他的沮丧。天空阴暗着,空气潮湿而阴冷,街上又湿又滑。烟,呆呆地悬在烟囱顶上,像是缺乏上升的勇气;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像是连倾注的精神都打不起。在马厩那儿的一只斗鸡,完全失去了它平时那种精神抖擞的气概,悲哀地用一条腿平衡着身体站在一个角落里;一头驴子,在一间下房的狭窄的屋顶下面垂着头呆着,从它的沉思而悲哀的脸色看来好像在想自杀。在街上,只看见雨伞,只听得见木展的劈拍声和雨点的泼溅声。 在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很少交谈;连鲍伯-索耶先生都受到了天气的影响和前一天的激动心情的影响。用他自己的意味深长的说法,他是“吃瘪”了。班-爱伦先生是如此,匹克威克先生也是如此。 在长时间期望天气转晴中,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看了,伦敦来自昨天的晚报,那种强烈的兴味只有人们在很无聊的情形中才有的;地毯上的每一时都在同样的被踏遍了;往窗户外窥探了好多次,多得值得追加一笔附加税了;每一个的话题都提过了,又放过去;终于,当正午来临、而情况变好一些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果断地拉铃叫人把轻马车备好。 虽然路上是泥泞的,蒙蒙细雨比以前下得更大,虽然泥和水溅到马车的敞着的窗户里,弄得里面的一对和外面的一对差不多同样地不舒服,但是在这种行动中有一种东西,并且有一种起来行动的感觉,那无疑是比幽禁在一间气闷的房子里,看着气闷的雨点滴落在气闷的街上好一些,所以,他们出发的时候一致公认这种变动是很大的改进,并且奇怪他们早先怎不这样,却耽误了这么久。 他们在考文特利停下来换马的时候,那些马身上冒出来的蒸气把马夫都完全掩蔽住了,但是仍听得见他的声音在雾里说,他希望获得仁爱会下次颁发的第一个金质奖章,原因是他替左马驾驶人马里帽子脱下来;要不是他极其镇静地很快把帽子从左马驾驶人头上扯下来,并且用一把干草擦干了那位气喘吁吁的人的脸。这位看不见的绅士说,从帽子边淌下来的水,一定会淹死了他(左马驾驶人)。 “这真有趣,”鲍伯-索耶说,翻起了外衣领子,并且拉起披肩捂住嘴巴,好集中刚吞下去的一杯白兰地的热气。 “很有趣,”山姆答,平静。 “你好像不在乎呢,”鲍伯说。 “嗳,我看不出在乎又有何好处,先生,”山姆答。 “这倒是一个驳不倒的理由呢,无论怎样,”鲍伯说。 “是呀,先生,”维勒先生答。“不管怎样,对的总是对的,就像那位青年贵族说的-,那是在人们把他登记在年俸名单里的时候,而这又是因为他母亲的叔父的妻子的祖父有一次曾用轻便的火绒箱替王上点过烟斗。” “这个主意不错,山姆,”鲍伯-索耶先生赞许地说。 “正像那青年贵族以后的一生每逢四季结账日子就说的。”维勒先生答。 “你以前,”山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对那马车夫瞥了一眼,把声音压低成一种神秘的耳语声说,“你以前,当你做锯骨头的徒弟的时候,曾经被请去拜访过马车夫没有?” “我记不清拜访过,”鲍伯-索耶答。 “在你游魂(就像他们说鬼怪的话)的那个医院里,你从始至终没有见过马车夫吧?”山姆问。 “没有,“鲍伯-索耶答。“我想是没有看见过。”” “你从来也不知道教堂墓地里有骑马车夫的墓碑,或者见过死的马车夫吗?”山姆问,跟着是回答式的对话。 “没有,”鲍伯答,“从来没有。” “没有!”山姆得意地接着说。“将来也永远不会的;还有一样东西也是没有人看得到的,那就是死驴子——谁都没有见过死驴子,除了那位穿黑稠短裤、认识那位养着一只山羊的少女的绅士;而那是一只法兰西驴子,所以很有可能不是纯种的驴子。” “那么,这和马车夫有何关系呢?”鲍伯-索耶问。 “关系在这里阿,”山姆答。“可不要像一些敏感的人那么过火,硬说马车夫和驴子都是不死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每逢他们觉得自己变僵硬了,做完了他们的工作,他们通常就一道走掉,一个马车夫带一双驴子;他们的结果,谁也不清楚,不过很可能他们是到另外的世界上寻快乐去了,因为没有从来一个活人见过驴子或是马车夫在这个世界上享乐过!” 就这样发挥着这种博学多彩的理论,并且弓佣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统计上的和其他的事实作为论证,山姆-维勒消磨了到达邓丘奇之前的那段时间,到这里又换上没遭雨淋的左马驾驶人和新的马匹;下一站是达文特利,再下一站是吐斯特;在每一站的终点雨都比每一站的起点下得大。 “我说呀,”鲍伯-索耶朝马车窗户里看,建议说,那时他们到了吐斯特的沙拉森头旅馆的门口,“这可不行阿,你们知道。”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说,刚好由瞌睡里醒过来,“恐怕你们身上也都淋湿了。” “啊,恐怕,是吗?”鲍伯回嘴说。“不错,我的确有点儿那个——也许是,湿得很难过。” 鲍伯真像是淋湿了,因为雨水正从他的颈子、肘子、袖口。衣据和膝头上流下来;他混身的衣服潮得发亮,或许被错认为一套现成油布雨衣了。 “我是淋得有点湿了,”鲍伯说,把身体一抖,向四面射出一阵水力学的小雨;他那样做的时候,就像一只纽芬兰狗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样子。 “我想今天夜里继续走下去根本不可能的,”班插嘴说。 “根本不可能,先生,”山姆-维勒说,来帮助谈判了:“要是继续走下去,对于牲口也是残酷的。这儿有床铺,先生,”山姆对他主人说,“一切都舒适整洁。非常好的小小的晚餐,先生,他们半个钟头里就能准备好——公鸡母鸡,先生,还有煎小牛肉片;法兰西豆、马铃薯、馅儿饼,清清爽爽。你最好歇在这里,先生,如果我可以推荐的话。听话,先生,就像医生说的。” 恰巧沙拉森头的主人这时出现了,他证实了维勒先生的推荐的可靠性,并且作了许多可悲的推测:说马路的情形如何不好,下一站是否换到生力的马还不能确定,雨会下一夜是确实无疑的,明天天气会晴也同样是错不了的,还有其他的旅馆老板们熟悉的诱人的话,来支持他的邀请。 “好吧,”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我一定要有办法送一封信到伦敦去,那么明天一早就送到,否则我要不顾一切地再向前走。” 老板会心地微笑。“先生,用一张褐色纸头把信封好,然后交给邮局或者交给伯明罕的夜班马车送出去,那是再容易不过了,若先生特别急着要尽量快快地送走,你就在外面写上‘立即送达’的字样,那一定会引起人的注意;或者就写‘快递邮件,送到外赏半个银币’,那就更可靠了。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那么我们就歇在这里。” “太阳里的光,约翰;生起火来——绅士们身上淋透了!”——店主叫。“这么走,绅士们;不用耽心马上的车夫,先生;你拉铃找他的时候我马上就叫他来,先生。约翰,拿蜡烛来!” 蜡烛拿来了,炉子发旺了,并且丢进了一大块木柴。十分钟之内,一个侍者来铺饭桌的台布,窗帘放了下来,炉火璨烂地燃烧着,一切显得(在所有很好的英格兰旅馆里,一切总是这样的)好像几天之前就预料到旅客会来,为他们的舒适做好准备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旁边的一张桌旁坐了,赶忙写了封信给文克尔先生,只是通知说他被天气的力量所留难,但是第二天一定到伦敦;到那时候再说他进行的情形。这信很快被包成邮件,由塞缪尔-维勒先生送到柜台上去。 山姆把它递给了老板娘,在厨房的火炉前面烘干衣服以后,正准备走回去替主人脱靴子,这时候,偶然向一道半开着的门里一瞥,却被一位绅士的形象吸引住了:那人有一头淡茶色的头发,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大扎报纸,他带着一种冷笑在研读一张报上的社论,那冷笑使他的鼻子和脸上其他的容貌卷缩成一种威严的高傲表情。 “嗨!”山姆说,“我应该认识那只脑袋和那副脸蛋;还有那眼镜和阔边的高礼帽!那要不是伊顿斯威尔的人,我就是罗马人。” 山姆马上吃力地咳嗽起来,目前是引起那位绅士的注意;那位绅士被这声音惊动了,抬起他的头和眼镜,露出一副深沉而若有所思的脸,原来是《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卜特先生的尊容。 “请原谅,先生,”山姆说,鞠了一躬走向前来,“我的主人在那里呢,卜特先生。” “别响,别响!”卜特叫,把山姆拉进房里,关了门,脸上带着神秘的恐惧。 “怎么啦,先生?”山姆问,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 “我的名字提都不能提,”卜特答:“附近是浅黄党的区域。假使受起哄的居民知道了我在这里;我就会被撕得粉碎了。” “哪里的话!当真吗,先生?”山姆问。 “我一定会成为他们的愤怒的牺牲品,”卜特回答说。“且说,青年人,你的主人怎么样?” “他是去首都路过这里歇一夜,同着两个朋友,”山姆答。 “文克尔先生在内吗?”卜特问,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先生;文克尔先生现在在家里,”山姆答。“他结婚了。” “结婚了!”卜特喊,粗声粗气得惊人,他停了一会儿,恶毒地微笑一下,用低低的、恨恨的声调接着说,“报应得好!” 对于已经失败的敌人发泄了一阵不共戴天的敌意和冷酷的胜利感之后,卜特先生就问匹克威克先生的两个朋友是不是“蓝党”;山姆对于这点知道得和卜特自己一样多,他却给了他一下满意的肯定答复,于是卜特马上同意跟他到匹克威克先生房里,在那里,他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并且随后立刻“批准”了一同吃饭的提议。 “伊顿斯威尔的情形如何呀?”匹克威克先生问,这时卜特在靠火的一个座位上坐了,大家也都脱了湿靴子,穿了干拖鞋。”《独立报》还存在吗?” “《独立报》呀,先生,”卜特答,“还在拖着苟延残喘的生命。连少数承认它的卑微无耻的存在的人都也憎恶和轻视它;被它所大量散布的言语问得要死;被它自己的粘液的臭气熏得耳聋眼瞎;这卑污的报纸,幸亏不清楚它自己堕落到什么程度,却正在迅速地陷进欺诈的污泥里去,那污泥仿佛是依靠着社会上的下等卑贱的阶级而获得了牢固的立足点,正向它的可恶的脑袋上面涨着,很快就要把它永远吞没了。” 用凶猛的音节发表了这宣言(那是他上星期发表的社论里的一部分),编辑先生停下来喘口气,对鲍伯-索耶凛然地看看。 “你是个年轻人呵,先生,”卜特说。 鲍伯-索耶先生点点头。 “你也是的,先生,”卜特对班-爱伦说。 班承认了这温和的非难。 “只要我活着,我就向这些国度的人民发誓要支持和维护蓝色主义,你们两人都受了很深的熏陶吧?”卜特提醒他们说。 “唉,这我倒不大清楚,”鲍伯-索耶答。“我是——” “不是浅黄色的吧,匹克威克先生,”卜特打断他说,把椅子拉开一点,“你的朋友不是浅黄色的吧,先生?” “不是,不是,”鲍伯接上说,“我目前是一种格子花呢;多种颜色的混合。” 一个不安稳分子,”卜特说,很庄严,“一个动摇分子。我愿意给你看看那一连串八篇社论,先生,登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的。我敢说,你不久就会把你的见解建立在坚实而牢固的蓝色基础上了,先生。 “我敢说,不用读完,我早就变得灰溜溜的了,”鲍伯答。 卜特先生疑惑地对鲍伯-索耶看了片刻,掉过来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过去三个月来断断续续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发表的、而且引起如此广泛的——我不妨说那么普遍的——注意和赞美的文学评论,你看了没有呀?” “啊,”匹克威克先生答,被这问题弄得有点窘了,“事实是,我被别的事情占住了,所以实在还没有得到拜读的机会呢。” “你应该读一读,先生,”卜特带着十分严厉的脸色说。 “会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它们是论中国的一本形而上学的书评,内容极其丰富,先生,”卜特说。 “呵,”匹克威克先生说:“是你的手笔吧,我想?” “是我的批评家的手笔,先生,”卜特说,骄傲的样子。 “我想,是个深奥的问题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极其深奥,先生,”卜特答,显出聪明绝顶的样子。“用一个专门的但是意味深长的术语说,他是速成的,依我的要求,他从《大英百科全书》里弄到了这个题目。” “当真!”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不清楚那部宝贵的著作里面包括关于中国形而上学的任何材料。” “他,先生,”卜特接着说,把手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膝头上,带着智慧超人的微笑对大家看看,“他从m部找到形而上学读了,又从c部找到中国读了,于是把材料连合起来的,先生!” 卜特先生的脸上,因为回想到那饱学的大著所显示的力量和研究,而追加上了如此多的庄严,吓得匹克威克先生过了片刻还没有勇气重新开始讲话;当编辑先生的脸孔逐渐恢复了它那惯常的、道德超人一等的表情的时候,他就大胆地用发问来重新开始谈话。 “是否可以问一问,是什么伟大的目的使你从家里这么老远到这里来的呢?” “在我的一切巨大劳动中间推动我和鼓舞我的目的呵,先生,”卜特答,安详的微笑一下,“那就是我的祖国的福利呀。” “我想也许是有关公益的使命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错,先生,”卜特接着说,“是的。”说到此处,他向着匹克威克先生俯过身来,用深沉而空洞的声音说,“先生,明天晚上浅黄党要在伯明罕开舞会。” “上帝保佑!”匹克威克先生叫。 “不错,先生,还要吃晚饭,”卜特加上一句。 “你说的没假话!”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 卜特不祥地点点头。 匹克威克先生听到这消息虽然也装出大为惊恐的样子,但是他对于地方政治如此不了解,所以,提到的那个可怕的阴谋的重要性如何,他不能构成一种恰当的理解;看到这一点,卜特先生就拿出最近一期的《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照着念出如下的一段: 偷偷摸摸的浅黄党 一个爬行的同行业者,最近曾热昏了头,喷出他的黑色的毒液,徒然而无望地妄想污辱我们出色的和卓越的代表史伦开大人的荣名。远在史伦开获得他现有的高贵而崇高的地位之前,我们就预言,他将有一天,正如他现在这般,既是他的家乡的最光彩的荣耀,和她的最骄傲的夸耀,又是她的勇敢的捍卫者和她的忠实的骄傲。我们说,我们的卑鄙的同时代者曾讪笑一只富丽地刻着花样的镀金煤斗,那是狂喜的选民们赠送给那光荣人物的。无名的人暗示说,为了购买煤斗,史伦开大人自己通过他的管事的一个心腹朋友,缴纳了认捐的全部款项的四分之三多些。噫,这爬行的东西难道没看出,即使这是事实,史伦开大人只会比以前显得更加——假使那是可能的——可爱和焕发吗?岂不是甚至他的愚钝的感觉也感觉到,实现有选民们全体的愿望,这一和善的和动人的意欲必然永远使他受到那些不比猪坏的,或换句话说,不像我们的同时代者这样下流的、他的同乡们的衷心爱戴吗?但是,这就是偷偷摸摸的浅黄党的卑劣的骗术!这些不是它仅有的诡计。还有出卖味儿。我们勇敢地宣告——我们是受了刺激而来揭发的,我们投到国家和它的警察之前要求保护——我们勇敢地宣告,在这一刻,一个浅黄党的跳舞会正在秘密准备中;那将在一个浅黄党市镇里的浅黄党居民的市镇中心举行;那将由一个浅黄党司仪人主持;那将由四个过激的浅黄党国会议员出席,而入场则将用浅黄色的门票!我们的恶魔般的同行业者畏缩吗?让他在阳萎的怨恨中扭绞吧,由于我们写出这些字眼:我们要到哪里的。 “瞧,先生,”卜特说,很疲惫地叠起报纸,“就是这种情形!” 这时老板和侍者进来开饭了,因此不得不使得卜特先生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表示他认为他的生命掌握在匹克威克先生手里,全靠他保守秘密。鲍伯-索耶和班杰明-爱伦两位先生在宣读《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那段文章并且接着讨论期间,早已睡了觉,这时在耳朵边只轻轻说一声“吃饭”这个字眼就醒了;于是他们开始吃饭,有良好的消化伺候着食欲,有健康伺候着这两样,和一个侍者伺候着这三者。 在吃饭和饭后闲坐的时候,卜特先生曾经极不情愿地谈了一会儿家常,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说,伊顿斯威尔的空气不适合他的太太,所以她到几处名胜的温泉旅行,以恢复她以前的健康和精神;这是个恰当的掩饰,事实是,卜特太太按照她多次提出的分居的威胁,根据她兄弟陆军中尉提出交涉来、而由卜特先生作了决定的一个协议,带着她的忠实的侍卫,凭着每年从《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和发行所得到的收入和利息的一半,从此退休了。 正在伟大的卜特先生议论着这些、并且随时引用他苦心琢磨出来的许多精华使谈话为之生色的时候,有一位脸色严厉的客人,从那停在旅馆门口卸完包裹就要走的驿车窗户里喊着问,假使他下车在这里过夜的话,能否得到必要的床铺的供应。 “当然咯,先生,”老板答。 “是吗?”客人问,他好像习惯于怀疑的态度的。 “没有疑问的,先生,”老板答。 “好,”客人说。“车夫,我在这里下。车掌,我的毡呢行李袋!” 这客人用有点尖刻的态度向其他乘客道过夜安,下了车。他是一位矮矮的绅士,黑头发很硬,剪成豪猪似的或是鞋刷子似的式样,笔直地竖满了一头;他的神色傲慢而阴险;他的态度很专断;他的眼睛锐利而不安定;整个的模样显出一种极其自信的情调,和一种比所有别人优越的意识。 这位绅士被带进了原来分派给爱国心切的卜特先生的房间;据侍者看到那无独有偶的奇事而不禁失惊之余说,他刚点上了蜡烛,那位绅士就把手伸到帽子里,掏出一份报纸开始阅读起来,脸上所带的表情恰恰就是一小时以前浮在卜特庄严的脸上的那种傲然的鄙夷表情。侍者又说,卜特先生的轻蔑是被一份叫做《伊顿斯威尔独立报》的报纸所引起的,而这位绅士的残酷的鄙薄却是一份名叫《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报纸所唤起的。 “叫老板来,”客人说。 “是,先生,”侍者答。 派人去叫老板,并且叫来了。 “你是老板吗?”绅士问。 “我是,先生,”老板答。 “你认识我吗?”绅士问。 “我没有那份荣幸呵,先生,”老板答。 “我的名字是史罗克,”绅士说。 老板微微地低着头。 “史罗克,先生,”绅士傲慢地重复说。“现在你认识我了吧,家伙?” 老板搔搔头,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客人,轻微地笑了一笑。 “你认识我吗,家伙?”客人愤怒地问。” 老板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回答说,“唉,先生,我不认识你。” “老天爷!”客人说,用捏紧的拳头捶着桌子。“这就是名誉!” 老板向门口退了一两步;客人呢,把眼睛对他紧盯着,继续说下去。 “这,”客人说,“这就是多年为了群众辛苦工作的报答。我潮湿而疲倦地下了车;没有热情的人群拥上来欢迎他们的战士;教堂的钟是沉寂的;就是名字也没有在他们的麻木不仁的胸口引起反应。这,”激昂的史罗克先生说,在房里来回地走着,“真足以使你笔里的墨水凝结,足以使你从此放弃你的事业了。 “你是说要掺水白兰地吗,先生?”老板说,冒昧地作了一个暗示。 “甜酒,”史罗克先生生气地转过来对他说。“你这里什么地方有火炉吗?” “我们马上生一个来,先生,”老板说。 “那要到睡觉的时候才会放出热气来,”史罗克先生阻止他说。“厨房里有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那里有一个很美的炉火。所有的人都走开了,门已经关上过夜了。” “我依着厨房炉子去喝掺水甜酒,”史罗克先生说。因此,他收集起帽子和报纸,庄严地高视阔步跟着老板走到那卑微的房间里,向火炉旁边的一把高背长靠椅上一坐,又摆出了讥笑的脸色,开始带着沉默的威严边读边唱。 现在,正在这时候,有个什么捣乱的魔鬼在沙拉森头旅馆上面飞着,完全出于无事可干的好奇心把眼睛向下一看,碰巧看见史罗克舒服地安坐在厨房火炉旁边,而卜特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喝酒喝得有点醉了;因此,这恶毒的魔鬼用不可想像的速度射进后面那间房里,马上钻进了鲍伯-索耶先生的头,使他为他(魔鬼)的恶毒目的说了这样的话: “喂,我们的炉子熄掉了。下雨之后冷得不得了呢,是吗?”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哆嗦着。 “到厨房火炉旁边抽一支雪茄可不坏呀,是吗?”鲍伯-索耶说,受了上面说的那魔鬼的煽动。 “那一定是非常舒服的,我想,”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卜特先生,你觉得如何?” 卜特先生表示赞同,于是四位旅客各人手里带着自己的酒杯,马上动身到厨房里去,由山姆-维勒走在头里带路。那位陌生的客人还在读;他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卜特先生也吃了一惊。 “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用嘘嘘的低声说。 “那个爬虫!”卜特答。 “什么爬虫?”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着很怕踩了什么长得特别大的黑甲虫,或者像生了水肿病的大蜘蛛。 “那个爬虫,”卜特低声说,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臂,手指那个陌生的客人,“那个爬虫——史罗克,《独立报》的!” “或许我们还是避开的好,”匹克威克先生低声说。 “决不,先生,”卜特答——在犹豫不决中鼓着酒后的勇气——“决不。”说了这些,卜特先生就在对面的一把高背长靠椅上坐好,从一小卷报纸里选出一张,开始阅读着,对抗他的敌人。 卜特先生当然看的是《独立报》,史罗克先生呢,当然是《新闻报》;两位绅士各自用怀恨的大笑和讽刺的鼻息明白表示他对另一位的作品的轻视;随后,他们开始运用更公然的说法,类似“荒谬”、“卑劣”、“凶恶”、“骗子”、“无赖”、“囗”、“龌龊”。“粘液”、“阴沟水”等批评字眼。 鲍伯-索耶和班-爱伦两位先生怀着一定程度的快乐看着,这种种敌对和仇恨的表示,甚至于附带着给那正被他们用劲抽着的雪茄添了很大的味道。到他们开始觉得乏味的时候,爱玩鬼把戏的鲍伯-索耶先生极有礼貌地对史罗克说: “你看够了你的报纸的时候,先生,请允许我看一看吧?” “你会发现你为这可鄙的家伙费神是很不值得的,先生,”史罗克答,投给了卜特一种撒旦式的斜视。 “这张你现在就可以拿去,”卜特抬起头来说,忿怒得脸色发白,并且由于相同的原因话声都颤抖着。“哈!哈!这个家伙的无耻会叫你觉得很有趣呢。” “东西”和“家伙”都是用着重的强调口吻说的;两位编辑先生的脸开始因为挑战而发烧了。 “这个可怜人的下流恶劣极了,”卜特说,装做对鲍伯-索耶说话,却怒冲冲地斜视着史罗克。 这时,史罗克先生非常开心地大笑一声,把报纸叠得便于读新的一栏的样子,说,这个傻瓜真叫他觉得有趣。 “这家伙是一个多么不知廉耻的冒失鬼呵,”卜特说,脸从粉红色变成大红色了。 “你读过这个人的什么笨话吗,先生?”史罗克问鲍伯-索耶说。 “从来没有,”鲍伯答:“写得特坏吗?” “啊,坏极了!坏极了!史罗克答。” “的确!嗳呀,太可怕了!”卜特在这当儿大叫说,一面还装做认真在看报。 “若你能够吃力地看几句恶毒、下贱、虚伪、伪誓、欺诈和伪善的文章,”史罗克说,把报纸递给鲍伯,“那你可能有所获,就是这不合法的爱讲废话的人的文笔会引得你发一阵大笑。” “你说什么,先生?”卜特问,抬着头,激昂得浑身发抖。 “那关你什么事,先生?”史罗克答。 你说不合文法的爱讲废话的人,是吗,先生?”卜特说。 “是的,先生,是我说的,”史罗克答:“我还要说蓝色的讨厌东西,先生,若你更欢喜那说法的话;哈!哈!” 卜特先生对于这诙谐的侮辱不屑一顾,只是悠闲地叠起他那份《独立报》来,小心地揿揿平,放在靴子底下踩碎,彬彬有礼地对上面吐一口唾沫,于是把它扔进火炉。 “瞧,先生,”卜特说,从炉灶旁边退开,“对付办这报的蝮蛇,我就用这样的方法,要不是我——算他运气——被国家的法律束缚着的话。” “就这么对付他吧,先生!”史罗克叫,跳起来:“在这种时候,先生,他是肯定不向法律求救的。对付他吧,先生!” “听呀!听呀!”鲍伯-索耶说。 “再公平也没有了,”班-爱伦先生说。 “就这么对付他吧,先生!”史罗克又说一遍,声音特别大。 卜特先生对他射了鄙夷不屑的眼色,那眼光会叫一只铁猫也畏缩呢。 “就这么对付他吧,先生!”史罗克又说,声音比刚才更大。 “我不,先生,”卜特答。 “啊,你不,你不吗,先生?”史罗克先生用嘲讽的态度说:“你们听见啦,绅士们!他不;不是因为他害怕;啊,不是,他不。哈!哈!” “我把你当作,先生,”卜特先生说,被这讥讽打动了,“我把你当作一条蝮蛇。我以为你,先生,是一个因为最无耻。丢脸和可僧的社会活动而使自己不肯于人群的人。先生,无论是你个人方面或者政治方面,我都把你看作一条最无比的和最纯粹的腹蛇。” 这愤慨的“独立者”没有听完这种人身攻击,就抓起他的塞满了零碎东西的毡袋,趁卜特转过身去的时候,把它举在空中,让它打了一圆圈落到卜特头上,恰好打中卜特的是装着一把大头发刷子的那个袋角,因此发出一声全厨房都能听见的锐利的“扑通”声,并且使卜特马上跌在地上了。 “绅士们,”卜特跳起来抓住一把火铲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叫,“绅士们!看上天的面上好好想想——救命啊——山姆——来——请你们——来劝架呀,大家来呀。” 匹克威克先生这样不连贯的叫唤着,冲进狂怒的交战者之间,赶上去正好身体这一边受了毡袋的打击,另外一边受了火铲的捶打。不清楚是伊顿斯威尔的公意的代表们怨恨得盲目了呢,还是因为这两位精明论客看出来有第三者在他们中间承受一切打击这种好处呢,总之他们对于匹克威克先生一点儿不加注意,只顾非常有劲地激战着,毫无惧色地频频运用毡袋和火铲。匹克威克先生无疑要由于他的仁慈干预而足足地挨一顿打了,幸好维勒先生听见了主人的叫唤,冲了进来,随即抓起一个面粉袋把那位雄伟的卜特连头带肩套住,紧紧抓住了他的两肘,很有效地拦住了这场冲突。 “把另外那个疯子的毡袋拿掉,”山姆对班-爱伦和鲍伯-索耶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边躲躲闪闪,每人手里拿着一根乌龟壳做的刺络针,预备给第一个被打昏的人放血。“把它丢下来,你这无聊的小人儿,要不我就把你闷死在里面。” “独立者”被这些威胁吓住了,也是喘着气,所以就让人家缴了械;维勒先生从卜特身上取下了灭烛帽,向他下了一个警告放他自由。 “你们安静睡去吧,”山姆说,“要不我就把你们两人同放在一张床上,让你们扎住了嘴巴打个分晓,就是有一打人玩这些把戏的话,我也这么办。你呢,先生,请你到这里来吧。” 对主人这么说了,山姆就拉住他的手臂,带他走了,同时,敌对的编辑先生们在鲍伯-索耶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各别监视之下被老板分头领去睡觉;他们一路走,一路吐出许多极为难听的恐吓话,并且含糊其辞地约定第二天拚个你死我活。然而当他们思量一番之后,觉得他们在印刷品上拚一拚更好一些,所以他们就不再耽搁地重新开始了不共戴天的敌对行为;而他们的英勇就响遍了全伊顿斯威尔——在纸上。 第二天一早,别的旅客都还没有起床,他们就各自搭了一辆马车走了;现在天气已经晴朗了,那轻马车上的伙伴们就又把他们的脸朝着伦敦。 第五十二章 维勒家发生了严重的变故,红鼻子史的金斯先生太早地垮了台 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若贸然把鲍伯-索耶或者班-爱伦介绍给那年轻的伉俪,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接见他们的话,那是不大好的;并且他觉得应该尽可能兔得爱拉白拉为难才好;所以他建议,他和山姆在乔治和兀鹰附近下车,而那两位青年就暂时在任何地方待一待。他们很乐意地赞成了这个提议,因此付之实行:班-爱伦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就上波洛最远那头的一家偏僻的小酒店去了:这个小酒店的门后面,在从前那些日子,是经常出现他们两位的名字的——名字下面跟着一长串用粉笔写的繁琐的账目。 “嗳呀,维勒先生,”漂亮的女仆在门口迎着山姆说。 “爱我吗,那是我巴不到的-,我的亲爱的,”山姆答,落在后面让主人走远了听不见。“你是多么美丽的人儿呀,玛丽!” “呀,维勒先生,你乱讲什么呀!”玛丽说。“啊!不要,维勒先生。” “不要什么,我的亲爱的!”山姆说。 “嗳,那个,”漂亮的女佣人答。“呀,滚开点。”一面这样劝告着,漂亮女佣人一面笑着把山姆推到墙上,说他把她的帽子撞翻了,把她的发鬈弄乱了。 “而且,把我要对你说的话也给妨碍了!”玛丽接着说。“有一封信在这里等了你四天;你走了还没有半个钟头就来了;不但如此,那上面还写着是封急信呢。” “信在哪里,我的爱?”山姆问。 “我替你收好了,要不,我敢说早已被弄掉了,”玛丽答。“哪,拿去;真算你造化。” 说着,并且经过许多微妙的卖弄风情的怀疑恐惧以后,说希望她没有弄掉了才好,于是从颈子下面的小小的精致无比的棉纱褶领里掏出信来递给山姆,他因此极其殷勤和热忱地把它大吻一阵。 “我的老天爷!”玛丽说,整理着褶领,并且装着不觉得什么,“你似乎一下子欢喜起来了。” 维勒先生听了这话只霎一霎眼睛作为回答,那里面包含的热烈的意味不是任何描写所能传达出来的;于是靠着玛丽在一个窗台上坐了,打开信来看了一眼它的内容。 “哈-!”山姆喊,“这都是什么呀?” “没有什么事吧,我希望?”玛丽说,从他肩头上窥探着。 “保信你的眼睛,”山姆说,抬起头来。 “不用管我的眼睛;你读你的信要紧,”漂亮的女佣人说;她这么说的时候,却把她的眼睛霎得那么狡猾和美丽,简单完全是不可抗拒的了。 山姆接了一吻提了提精神,读信如下: 寄自格兰培候民道金星期三日 我亲爱的山姆儿 我很难过有这快乐给带坏消息你后娘伤风爱寒因不小心欠坐雨中湿草上听牧司讲道到深夜因他灌包叁水白兰地杀不住话几点钟之后才清星一点医生说她假如吞叁水白兰地在事前不在事后就好她的轮子立克加油相到的一切办法都做了你父亲希王她乖乖的没事如常但是她转上拐角我的儿走错了路冲下坡子冲劲你没有见过那么大医生立克下药中究母效在昨晚六点差二十分钟付过最后税卡开完这路准时抗达或者一部分因她所带行李狠少的元古吧且说你父亲说你假如来看我山姆他是感射不已因他狠狐苦令丁塞缪尔那字他说这样写法我说不对并且有许多事要商量他相信你老板不反堆当然不的罗山姆因我狠明白他所以他代至敬意我也在内我是塞缪尔倒霉该死的你的 汤尼-维勒。 “好难懂的信呀,”山姆说:“谁能看得懂。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么多他呀我的!这绝不是我父亲写的,除了这个用正楷写的签名;那是他的笔迹。” “也许是他请什么人替他写了,后来自己签名的,”漂亮的女佣人说。 “慢一点,”山姆答,又读一遍,并且这里那里地停下来想想。“你说得对。写信的人把坏的消息写出来的时候倒挺好的,但是后来我父亲来看了,他多管闲事,就弄得一团糟了,他就是干这种好事的。你说的对,玛丽,我的亲爱的。” 查明了这一点,山姆就把信又读一遍,似乎这才对它的内容有了个清楚概念的样子,边折信边深思地说: “那么这可怜的人是死掉了!我很难过。她倒不是一个生性不好的女人,假如那些牧师不缠住她的话。我很难过的。” 维勒先生用那么严肃的态度说了这话,所以漂亮女佣人垂下眼皮,显出非常庄严的样子。 “无论怎样,”山姆说,把信放进口袋,轻轻叹一口气,“现在——并且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就像那老太太嫁了当差的以后说的。现在没有办法了,是吗,玛丽?” 玛丽摇摇头,也叹一口气。 “我要拿这个去见皇上请假,”山姆说。 玛丽又叹一声气——那信是如此感人阿。 “再会!”山姆说。 “再会,”漂亮女佣人答,掉过头去。 “喂,握握手吧,好吗?”山姆说。 漂亮女佣人伸出一只手来——那虽然是女佣人的手,却是很小巧的——就起身要走了。 “我不会去很久的,”山姆说。 “你老是出去,”玛丽说,把头极其轻微地在空中一扬。“你刚刚来,维勒先生,却马上又走。” 维勒先生把这佣人中的美人拉得紧靠着自己,开始对她低声耳语,这谈话没有进行太久,她就掉过脸来又赏光地望着他了。当他们分别的时候,她有一种决计免不了的必要,先回到自己房里整理一下帽子和发,才能够在她的女主人面前露面;她去完成这先导的仪式的时候,边用轻盈的小步子跑上楼梯,一面从栏杆上一再朝山姆点头和微笑。 “我至多去一两天,先生,”山姆已经把他父亲丧妻的消息报告匹克威克先生之后,说。 “需要多少时候你就留多少时候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完全批准你留着。” 山姆鞠了一躬。 “你告诉你父亲,山姆,若我对于他的现状能够有所稗益,我是极其情愿和准备尽力给他帮助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谢谢你,先生,”山姆答。“我一定会说的,先生。” 于是,说了些互相表示好意的话之后,主仆两人就分别了。 塞缪尔-维勒从一辆路过道金的驿车的御者座上下来、站在离格兰培侯爵几百码远的地方的时候,恰好七点钟。那是阴冷的夜晚;小街上显得寂寞而凄凉;那高贵和英俊的侯爵,他的红木的脸上似乎带着比平常更悲伤和更忧郁的表情,在风中摇来晃去,悲哀地发着叽叽轧轧的声音。遮亩板是拉下了的,阔板上了一部分;那些老是在门口成群游荡的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这里又寂静又荒凉。 山姆看到没有人可以让他先问一些问题,就轻轻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很快就远远地看到他父亲了。 那位鳏夫正坐在柜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抽着烟斗,眼睛出神着炉火。葬礼显然已经在那一天举行过了;因为在他还戴在头上的呢帽上,有一根大约一码半长的黑色飘带,它从椅背上松松地拖下来。维勒先生处在很出神和深思的状态;虽然山姆喊了他的名字几次,他依旧是带着那种凝神而安静的脸色继续抽烟,直到他儿子把手掌放在他肩头上,这才把他惊醒了。 “山姆,”维勒先生说,“欢迎你。” “我喊了你五、六次,”山姆说,把帽子挂在一只木钉上,“你都没听见。” “没有听到呵,山姆,”维勒先生答,又沉思地看着炉火了。“我在幻想,山姆。” “什么?”山姆问,把椅子向火炉边拉过去。 “在幻想,山姆,”维勒先生说,“关于她的,塞缪尔。说到这里,维勒先生把头向道金坟场那方向一扭,表示他所指的是已故的维勒太太。” “我在想,山姆,”维勒先生说,很真诚地越过烟斗斜眼看着他儿子,好像要使他相信,他即将宣布的话不管显得多么离奇和令人难于置信,然而却是冷静而慎重地说出来的,“我在想,山姆,整个说来,她去了我是很心痛的。” “唔,就是这样嘛,”山姆答。 维勒先生点点头表示赞同这种意见,又把眼睛盯牢炉火,喷出一阵烟遮掩了自己,深深思索起来。 “她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山姆,”维勒先生沉默了很久之后用手驱开烟雾说。 “什么话?”山姆问。 “是她生病以后说的,”老绅士答。 “说些什么呢?” “意思是这样的。‘维勒,’她说,‘我恐怕没有替你做到我本应该做的呵;你是个好心肠的人,我本来应该使你的家庭更舒服点儿的。我现在才明白,’他说,‘但是却太迟了,我才明白假如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要信奉宗教,她必须应该从负担家庭的责任开始,使她周围的人们快乐和幸福,假使她要在适当的时候进教堂、小礼拜堂或者别的什么呢,千万不要把这种事情变作懒惰和任性的借口。我就是这样的呵,’她说,‘我为那些比我沉湎得更厉害的人浪费了时间和财产;但是希望在我死了之后,维勒,你会想想我从前没有认识那些人的时候,想想我生来的真正的样子。’‘苏珊,’我说——我被这些话一下子抓住了,塞缪尔阿;我不否认的,我的儿——‘苏珊,’我说,‘你是我的最好的老婆呵,完全是的;不要说那些了;不要丢掉勇气,我的爱;你还会活着看我捶那个史的金斯的头的。’她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塞缪尔,”老绅士说,用烟斗压住一声叹息,“但是她终于死掉了!” “唔,”隔了三四分钟——这时间被老头子慢腾腾把头摇来摇去和庄严地抽着烟消耗掉了——山姆说话了,为了给他一点安慰:“唔,老头子,我们都是免不了的,早晚。” “是呀,山姆,”大维勒先生答。 “那完全是天意,”山姆说。 “当然-,”他的父亲回答说,点头表示郑重赞同。“要不然,那些办丧事的人怎么得了呀,山姆?” 老维勒先生把烟斗放在桌上,带着沉思的脸色拨动着炉火,沉湎于由刚才那句话所打开的广大的推想领域里了。 正当老绅士这么着的时候,一个模样儿很健美的穿着丧服的厨娘,原先是在酒吧间帮忙的,轻轻走进了房间,对山姆丢了许多媚笑作为招呼之后,就静静地站在他父亲椅子后面,用一声轻咳宣布她的到来:这声咳嗽并没有受到注意,因此接着又来了比较大的一声。 “哈-!”大维勒先生说,掉过头来的时候拨火棒掉下了地,他连忙把椅子拉开一点。“什么事情呀?” “喝杯茶吧,那才是好人呢,”那位健美的女性哄小孩似的回答说。 “我不要,”维勒先生答,态度有点暴躁,“回头我再见你,”——维勒先生连忙抑制自己,低声补充说。“走开吧。” “嗳呀呀;糟糕事情多容易叫人改变呀!”那女士说,抬头看看。 “那是这件事和医生之间唯一能够使我改变的东西,”维勒先生咕噜着说。 “我真没有见过脾气如此坏的人,”健美的女子说。 “不要介意——那完全是为我自己好呀;这话是那悔过了的小学生挨了人们鞭打之后说来安慰自己的,”老绅士答。 健美的女子带着同情的神情摇摇头;于是向山姆诉说似的问他,他的父亲是不是要努力打起精神而不应该这样消沉下去。 “你瞧,塞缪尔先生,”健美的女子说,“我昨天就和他说过,他会觉得寂寞的,他不得不这样的,先生,但是他应该不要丧失勇气,因为,唉,我敢说我们都可怜他的损失,并且愿意替他尽力的;人生在世没有比这种事情再坏的了,塞缪尔先生,那是不能补偿的呢。这话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对我说的,那时我丈夫才死。”发言者说到这里,把手伸出来捂住嘴巴又咳嗽了一声,爱恋地看着大维勒先生。 “对不起,太太,我现在不想听你的谈话,你走开好不好?”维勒先生用郑重而坚定的声调说。 “唉,维勒先生,”健美女子说,“我敢说,我同你说话完全是出于好意呵。” “好像是的,太太,”维勒先生答。“塞缪尔,快领这位太太出去,就把门关上。” 这句暗示对那健美女子并非没有效验;她立刻走出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因此使大维勒先极生气得向椅背上一仰,浑身冒着大汗,说: “山姆,若我再一个人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只要一个星期,我的儿——那个女人准会用武力嫁给我了,还不用等一个星期过完哪。” “什么!她这样欢喜你吗?”山姆问。 “欢喜!”他父亲答,“我简直不能叫她离开我。假如我是锁在一只防火的保险箱里,她也会想方设法找到我的,山姆。” “多有味儿,如此被人追求着!”山姆说,微笑着。 “我一点不以此为骄傲,山姆,”维勒先生答,猛然拨着火,“这是可怕的处境。我是真正被它赶出家去了。你的可怜的后娘还没有断气,就有一个老太婆送我一瓶果子酱,另外一个是一瓶果子冻,甚至还有一个泡了该死的一大壶甘菊茶亲手送来。”维勒先生带着极其轻蔑的神情住了口,随后,四面看看,用嘘嘘的低声加上一句,“她们都是寡妇,山姆,全是,只除了送甘菊茶的那个,她是一个独身的五十三岁的年轻女子。” 山姆做出一副滑稽相作为回答,老绅士打碎一个顽强的煤块,脸上带着那样认真和恶毒的表情,好像它就是上述的一个寡妇的脑袋似的,然后说: “总之,山姆,我觉得我在哪里都不安全,除了在驾驶座上。” “为什么那里比别处安全?”山姆插上来问。 “因为车夫是一个很有特权的人呵,”维勒先生答,盯着他儿子。“因为车夫做事可以不受怀疑,别人就不行;因为车夫可以在八十哩路当中和女人要好,但是没有人会认为他要讨她们哪一个做老婆。别的人谁能这样呢,山姆?” “唔,倒也有点道理,”山姆说。 “假如你的老板是个车夫,”维勒先生推论说,“你想,纵使事情弄到极端,陪审官会判他的罪吗?他们不会的。” “为什么?”山姆说,有点不经然。 “为什么!”维勒先生答复说:“因为那是违反他们的良心的呵。一个真正的车夫是独身和结婚之间的一种锁链,每个吃法律饭的人都清楚的。” “什么!也许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大家宠爱的人,却又没有人打他们的主意吧!”山姆说。 你父亲点点头。 “怎么弄成这种地步呢,”做父亲的维勒先生接着说,“那我可说不出。为什么长途马车夫有这样的魔术,他经过每个市镇,永远受到一切年轻女人的仰慕——可以说是崇拜——那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是这种情形就是了;那是自然的法则呵——一种指数,就像你的可怜的后娘常说的。” “气数,”山姆说,纠正老绅士的话。 “很好,塞缪尔,你欢喜的话就说气数吧,”维勒先生答:“我管它叫指数,物价涨得这样了,他们在报上还是发表那指数,那不是我们不懂的一种安排吗?仅此而已。” 说着,维勒先生又把烟斗装上、点上,又一次显出深思的脸色,接着说道: “所以,我的孩子,不管我想不想结婚,我看不出留在这里结上婚有什么好处,而且我不愿意使自己跟那些社会上的有趣的人物完全隔绝,我就决定去赶安全号,重新住在贝尔-塞维奇,那是我生来配去的地方呵,山姆。” “这里的生意怎么办呀?”山姆问。 “生意,塞缪尔,”老绅士回答说,“牌子、存货和装置,都盘掉;弄出钱来,照你后娘去世之前不久要求我的,提出两百镑放在你的名下,去投资——那玩艺儿你们叫什么呀?” “什么玩艺儿?”山姆问。 “就是老在首都上上下下的。” “公共马车吗?”山姆提醒说。 “乱讲,”维勒先生答。“那玩艺儿老是涨呀跌的,跟政府公债、国库券什么的有密切关系。” “啊!财政基金,”山姆说。 “嗳,”维勒先生答,“基金;两百镑替你投资基金,塞缪尔;利钱四分半的‘减价统一公债’,山姆。” “多谢这位太太想到我,”山姆说,“我很感谢她。” “其余的钱存在我的名下,”大维勒先生继续说:“到我走完了我的路,就归你,所以,我的孩子,你不许一下子就花掉了,并且当心不要让任何一个寡妇打听到了你的财产,否则你就完了。” 发了这个警告之后,维勒先生带着开朗的脸色重新拍起烟斗来;这些事情一宣布,似乎使他的心情也有所调整。 “什么人在敲门呢,”山姆说。 “让他敲去,”他父亲答,架子很大的样子。 山姆遵守了这指示。门上又敲一下,后来又敲一下,再后来敲了一大阵;因此山姆就问为什么不让敲门的人进来。 “别响,”维勒先生带着畏惧的神色低声说,“不许去理它,山姆,可能是那些寡妇里面哪一个呵。” 既然不理睬敲门,那位还没有让人看见的客人隔了一会儿之后就冒昧推开门朝里张望了。从那半开半掩的门里伸进来的却不是女子的头,而是史的金斯先生的长长的黑头发和红红的脸。维勒先生的烟斗从手里滑下去了。 这位牧师用几乎觉察不出的进度慢慢把门推开,直到开的门缝刚刚足以让他的瘦长身体通过,于是溜进房间,随手很小心和很轻地把它关上。他转身对着山姆,抬起两只手和两只眼,作为他对这家庭所遭遇的灾难的悲伤表示,就把高背椅子拉到火炉旁边他坐惯的角落里,在椅子边上坐下,掏出一条褐色的手绢,把它应用到他的视觉器官上。 当这些事在进行的时候,大维勒先生靠在椅背上,眼睛张得大大的,两手支住膝头,一脸凝神的惊讶。山姆完全沉默地坐在他对面,怀着急切的好奇心等着这场面终结。 史的金斯先生把褐色手绢在眼睛前面捂了片刻,一面恰到好处地哀哭着,随后,拚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手绢放进口袋,并且扣好袋钮。之后,他就拨拨炉火;然后,就搓搓手,看看山姆。 “我的青年朋友呀,”史的金斯先生说,用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真是悲惨的苦难呵!” 山姆轻轻点点头。 “对于那该死的人也是的!”史的金斯先生追加说:“它使得一个人的心在流血!” 山姆听见他父亲唠叨着说要使一个人的鼻子流血;但是史的金斯先生没有听见。 “你知道吗,青年人,”史的金斯先生耳语说,把椅子向山姆靠近一点,“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给爱曼内尔呀?” “这是谁呀?”山姆问。 “小礼拜堂呵,”史的金斯先生答:“我们的小礼拜堂;我们的羊栏,塞缪尔先生。” “她没有留给羊栏什么,牧羊人也没有,畜生更也没有,山姆断然地说:“连狗也没有。” 史的金斯先生看看山姆,瞥一眼老绅士,他闭着眼坐在那里,像在睡觉;于是把椅子拉得更近些,说: “没有留给我什么吗,塞缪尔先生?” 山姆摇摇头。 “我想该有一点儿吧,”史的金斯说,脸色苍白得无以复加了。“想想看,塞缪尔先生,连一点纪念品也没有吗?” “就像你那把旧伞的价值一样-,”山姆答。 “或许,”史的金斯先生深思了一会儿之后迟疑地说,“也许她把我交给那该死的人照应吧,塞缪尔先生?” “依他说过的话看起来,我想那倒是极有可能的,”山姆答:“他刚才还谈到你。” “是吗,啊?”史的金斯喊着说,高兴起来。“啊!他改变了,我敢说。我们现在可以非常舒服地在一起生活了,塞缪尔先生,呢?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看管他的财产——看管得好好的,你知道嘛。” 史的金斯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就住了嘴等候回答。山姆点点头,大维勒先生呢,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既不是呻吟,也不是哼,也不是喘息,更不是咆哮,而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兼有这四者的特征。 史的金斯先生把这声音当做忏悔或者懊悔的表示,勇气大增,环顾四周,搓搓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随后,轻轻穿过房间,走到屋角的一副使人难以忘记的架子旁边,拿了一只平底大杯,慢条斯理地放了四块糖进去。他进行到这一步,又环顾四周,忧伤地叹一口气;随后,轻轻走到酒吧间里,马上带了半杯菠萝甜酒回来,走向那正在火炉架上欢唱着的水壶,掺上水,搅一搅,尝一尝,坐了下来,于是把这冲水甜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停下来透气。 在这一切事情进行着的时候,大维勒先生仍旧用种种稀奇古怪的办法努力装出睡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当史的金斯先生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他向他扑了过去,从他手里夺过杯子,把余下的掺水甜酒浇在他脸上,把杯子扔进火炉。随后,一把紧紧抓住这位牧师的领子,突然狠狠地踢起他来:每次运用他的长统靴的时候,就附带对史的金斯先生的四肢、眼睛和身体发出各种粗暴的和不连贯的咒骂。 “山姆,”维勒先生说,“替我把帽子戴紧些。” 山姆很孝顺地替父亲把那带着长长的黑带子的帽子戴得更紧些,老绅士就比先前更使劲地又踢起来,和史的金斯先生一起跌跌撞撞地滚出了酒吧间,滚过过道,出了前门,一直到了街上——一路踢着,而长统靴每次扬起,那股劲非但没衰退,反而更有力。 那番光景看起来是美丽而极其令人兴奋的:红鼻子的人在维勒先生的掌握中扭来扭去,他的全身在一脚紧接一脚的踢打下剧痛不堪地颤抖;但是更好看的是后来维勒先生经过一番有力的奋斗,把史的金斯先生的头揿进一只装满了水的马槽,按在那里把他闷得半死才放了。 “滚吧!”维勒先生终于允许史的金斯先生把头从马槽里缩出来,把全副气力放在极其复杂的一踢上面的时候说,“随便叫哪个牧羊人来吧,让我先痛快打他一顿,再淹死他!山姆,扶我进去,帮我倒一小杯白兰地。我气也透不过来了,我的儿子。” 第五十三章 包括金格尔先生和乔伯-特拉偷的最后的退场;在格雷院广场里这天早上大办一番正事。潘卡先生的门上的一阵双响的敲门声结束全章 经过一番精心的准备,并且再三保证一点儿也没有灰心的理由,匹克威克先生终于把伯明罕之行的不满意的结果告诉了爱拉白拉;她听到之后,流起眼泪来,并且大声地抽咽,用动人的辞句悲叹说,她竟会成了父子之间的所有隔膜的不幸根源。 “我的亲爱的女孩子,”匹克威克先生和蔼地说,“那不是你的错。你看,要预料到那位老绅士对于儿子的婚姻会有如此深的成见,那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匹克威克先生加上一句说,瞥一眼她的漂亮的脸孔,“他简直不知道他摒弃了何等的快乐呢。” “我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呀,”爱拉白拉说,若他继续生我们的气,我们怎么办呢?” “嗳,耐心地等待阿,我的亲爱的,等他改变了想法,”匹克威克先生答,极其高兴的样子。 “但是,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若他父亲取消接济,那生聂尔怎么得了呢?”爱拉白拉追问。 “那样的话,我的爱,”匹克威克先生答,“我敢断言,他会发现别的朋友在帮助他立身于世这件事上是不退缩的。” 这答复所包含的意义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掩饰好,所以爱拉白拉是懂得的。因此,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颈子,热烈地吻他,也比先前更大声地抽噎起来。 “别难过,别难过,”匹克威克先生说,拉住她的手,“我们在这里再等几天,看他有没有信或者是否理睬你丈夫的书信。假使没有,我早已想好了半打的计划,随便哪一个都会令你马上快乐起来的。得啦,我的亲爱的——得啦!” 说了这些,匹克威克先生轻轻拍拍爱拉白拉的手,教她擦干眼泪,免得使她丈夫伤心。爱拉白拉原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子之一,因此就把手绢放进手提袋里,等到文克尔先生来到他们这里的时候,已经充分流露出那原先俘虏了他的喜盈盈的微笑和闪烁的眼神了。 “这对于这些青年人是一种很烦恼的处境呵,”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换衣裳的时候想。“我要到潘卡那里去,和他商议商议。” 因为匹克威克先生还有一个迫切的愿望,要到格雷院广场去和那好心的矮小律师结账,所以,他赶忙吃过早饭,就那么迅速地把他的意愿付诸实行了——以致到那里的时候还未敲十点钟呢。 他上楼走到潘卡的房间外面,离开他的办公时间还差十分钟。文书们都还没有来,他就由楼梯旁边的窗户往外观看来消磨时间。 “明朗的十月早晨的有益健康的光线甚至使这些熏黑了的旧屋子也光明了一点儿;有一些积了灰的窗户,在阳光的照射下确实都像是使人觉得爽快了。一个一个文书从这个那个入口匆匆走进广场,抬头看看屋上的大钟。于是按他的公事房名义上规定的办公时间而增减他走路的速度;九点半钟的那些人突然变得很活跃起来,十点钟的人们却改成了派头十足的慢腾腾的脚步。钟敲十点,文书们更快地涌了进来,每人都比他的先行者冒着更大的汗。开锁开门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着;人头仿佛由于魔术的摆布在每扇窗户里出现;门房站上了他们白天的岗位;懒散的洗衣妇们匆匆走掉,邮差从这屋跑到那屋;整个的法律房忙碌起来了。 “你早呵,匹克威克先生,”他背后有一个声音说。 “啊,劳顿先生,”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这位老朋友,就如此说。 “走走路暖得很可,不是吗?”劳顿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勃拉马钥匙,上面带着一个小塞子,那是防灰的。 “你好像是觉得暖了,”匹克威克先生答,朝那位名副其实地“热得通红”的文书笑笑。 “可不是,我是一路赶来的,我告诉你吧,”劳顿答。“穿过那个‘多边形’就花了半个钟头。不过,我比他先到这里,所以我放了心。” 用这想法安慰着自己,劳顿先生拔掉钥匙上的塞子,开了房门,又把他的勃拉马重新塞好和放在口袋里,拾起了邮差从信箱口子塞进来的信件,于是请匹克威克先生进办公室。这时候,只片刻的工夫,他就脱了上衣,并且从一张书桌里抽出一件破得露了线的衣服换上,挂好了帽子,从不同的抽屉里拿出几张图画纸和吸墨纸,在耳朵后面塞了一支钢笔,于是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搓着手。 “你瞧,匹克威克先生,”他说,“现在我齐备了。我穿上了办公衣,拿出了拍纸薄,他要来就来吧。你身上没有带鼻烟吧,有吗?” “没有,我没有,”匹克威克先生答。 “憾事憾事,”劳顿说。“没有关系——我马上跑出去弄瓶苏打来。我的眼睛看不去是不是有点问题,匹克威克先生?” 被喊的这位就远远地察看一下劳顿先生的眼睛,说是在脸上这些部分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的毛病。 “我非常高兴,”劳顿说。“我们昨天夜里在残桩熬得怪久的,我今天早上就感觉觉得有点不舒服——且说,潘卡正在办你的事哪。” “什么事?”匹克威克先生问——“巴德尔太太的诉讼费?”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劳顿答。“是上次按你的意思替他每磅还十先令了清那张贴现期票,弄出弗利特的那个人,你清楚的——现在就是为了把他弄到德买拉拉去的事。” “啊,金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赶紧说。“不错,怎样呢?” “唔,都布置好一切,”劳顿说,修理着他的笔。“利物浦的经纪人说,你做事的时候他领过你许多情,所以他很高兴按你的推荐去接受他。” “那好,”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听到了非常高兴。” “但是我说呀,”劳顿继续说,削着笔头的背部打算弄一个新的裂缝,“另外的那一个性格多么好呀!” “另外哪个?” “嗳,那个佣人,或者朋友,或者无论是什么吧——你知道的;特拉偷呵。”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一笑,“我看他却老是刚好相反。” “对,我也是的。现在根据我对他的一点了解来看,”劳顿答,“那只说明难怪人们会受蒙蔽啊。他也去德买拉拉,你觉得如何?” “什么!放弃这里给他的东西吗?”匹克威克先生喊。 “潘卡答应给他十八先令一星期,并且如果他极安分的话还增加,但是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劳顿答。“他说他一定要跟另外那个去,所以他们要求潘卡再写信去,给他在同一个庄园上弄了一个位置;那位置坏极了,潘卡说,还不加一个囚犯在新南威尔斯弄到的位置,若在审判的时候他穿一套新衣服的话。 “傻家伙,”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里闪着泪光。“傻家伙。” “比傻还糟呢;简直叫人嗤之以鼻呵,你知道,”劳顿答,带着轻视的表情削尖笔头。“他说他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个朋友,他恋恋地舍不得离开他,等类。友谊本来是好东西;例如我们在残桩吧,各人喝各人的混合酒,各人付各人的账,大家都是很友善和舒服的;你要知道,可是哪有为了别人害自己的事!任何男子也只有两个爱好——首先是天字第一号j其次是女人;我说就是这样呵——哈!哈!”劳顿先生半诙谐半出乎讽刺地大笑一声结束了,但是这笑声被楼梯上的潘卡的脚步声过早地截断了:那声音一到,他就用很出色的矫捷劲跳上板凳,紧张地抄写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法律顾问之间的招呼,是很热烈而诚恳的;但是当事人刚在代理人的安乐椅里面安置下来的时候,就听见门上敲了一声,并且有个声音问潘卡先生是否在里面。 “你听!”潘卡说,“那是我们的流氓朋友之——金格尔本人呵,我的好先生。你要见他吗?” “你看如何?”匹克威克先生问,迟疑着。 “唔,我想还是见见好。喂,先生,你是谁呀,进来吧,好吗?” 听从了这不顾礼节的邀请,金格尔先生和乔伯走进房来,但是一看见匹克威克先生,马上就有点惶恐地站住了。 “唔,”潘卡说,“你们不认识这位绅士吗?” “还消说得,”金格尔答,走上前来,“匹克威克先生——最深的感激——救命恩人——恩同再造——你决不后悔的,先生。” “我很高兴听到你如此说,”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身体像是好多了。” “多谢你,先生——大大不同——国王陛下的弗利特——不健康的地方——很不健康,”金格尔说,摇着头。他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乔伯也这样——他笔直站在他背后,带着铁板的脸孔凝视着匹克威克先生。 “他们什么时候去利物浦?”匹克威克先生斜着身子问潘卡。 “今天晚上,先生,七点钟,”乔伯说,上前一步。“由城里坐大马车,先生。” “票子是否买了?” “买了,先生,”乔伯答。 “你已决定了要去吗?” “是的,先生,”乔伯回答说。 “关于金格尔必须出的这笔旅费,”潘卡大声对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已经做主决定了一个办法,从他每季的薪水里扣出一个小数目,总共一年为止,就可以偿还。我完全不赞成你再为他破费,我的好先生,因为他不是由于自己的努力和良好的行为而得到的。” “当然罗,”金格尔插嘴说,很毅然决然地。“清楚的头脑——精通世故——很对——完全对。” “为了和他的债权人和解,替他从当铺里赎衣服,弄他出监狱,还有付他的路费,”潘卡不注意金格尔的话,接着说下去。“你早已损失五十多铸了。” “不是损失,”金格尔连忙说。“都要还——拚命做事——积钱——每一个铜子。黄热病,也许——那没有办法——否则的话——”金格尔先生说到这里住了口,用力捶了一下帽顶,伸手在眼睛上擦一擦,坐了下来。 “他是说,”乔伯走上前一两步说,“假使他没有得热病死掉,他会把钱偿还出来的。只要他活下去,他是会的,匹克威克先生。我肯定想法使这件事做到。我知道他会做到的,先生,乔伯着力地说。“我可以起誓。””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潘卡讲述他的恩德的时候也经对他皱眉霎眼了几十次,要加以阻止,但是那矮小的代理人顽强地不屑一顾,“你要当心,金格尔先生,不要再打那种不顾死活的板球了,也不要再和托马斯-布来佐爵爷重归旧好,我相信你会保持你的健康的。” 金格尔先生听了这句妙语,轻轻一笑,然而显得有点羞惭;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换个话题说: “你是否知道你的另外一位朋友的情形——就是比较谦卑的那一个,我在洛彻斯特见过的?” “忧郁的杰美?”金格尔问。 “对。” 金格尔摇晃头。 “伶俐的流氓——古怪的东西,欺骗的天才——乔伯的哥哥。” “乔伯的哥哥!”匹克威克先生喊。“唔,现在我仔细看看,是有一点相像。” “人们总说我们有点相像,先生,”乔伯说,眼角上带着潜藏着的狡猾眼色,“不过我的确是个性格严肃的人,他却决不是的。他移居美洲了,先生,因为在这儿被搜索得很厉害,安逸不了;以后就再没有过消息。” “我想那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收到‘真实生活中的故事之一页’的原因了,那是有一天早晨他在洛彻斯特桥上想自杀的时候约好给我的,”匹克威克先生微笑着讲。“我用不着问他的忧郁行为是自然的还是假装的了。” “他什么都能够假装,先生,”乔伯说。“你那么轻易地甩掉了他,你真可以认为是你的大幸。愈跟他亲密的话,他的危险性就愈大,大过,”乔伯对金格尔看看,迟疑了片刻,终于接着说,“大过——大过——甚至于大过我呢。” “你们一家子真是个前途很有希望的家族,特拉偷先生,“潘卡说,把一封刚写好的信封好。” “不错,先生,”乔伯答。“的确如此。” “唔,”那位矮小的人说,笑着:“我希望你要感到羞耻。到利物浦之后把这信交给经纪人;我劝你们,绅士们,在西印度群岛不要太自以为聪明。若你们丢掉了这个机会,你们两人都真该受绞刑了,而我相信是兔不了的呢。现在你们最好让匹克威克先生与我单独留在这里吧,因为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谈,而时间是宝贵的。”潘卡说了这话,就看着门口,很显然是愿意他们越快告辞越好。 金格尔先生这方面是够快的。他用简单的几句话谢了那位矮小代理人给予他的和善而迅速的帮助,于是面向他的恩人站着,默然片刻,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才好。乔伯-特拉偷解救了他的窘困;他对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个恭恭敬敬的、表示感谢的躬,就轻松地拉着他朋友的胳臂带他走了。 “一对很好的人!”房间在他们身后关上之后,潘卡说。 “我希望他们将来这样,”匹克威克先生答。“你觉得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永远改好呢?” 潘卡怀疑地耸耸肩,但是,看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忧虑和失望的神色,就回答说: “当然是可能的。我希望能够实现,他们现在无疑是后悔了;但是你知道,最近的痛苦在他们的记忆里还很新鲜。到了这些消退的时候,他们会变成如何,那就是一个无论你我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了。不过,我的好先生,”潘卡接下去说,把手搁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肩膀上,“不管结果怎样,你的目标还一样是光荣的。这一种善举——它是那么慎重和有远见,所以根本难得有人做的,怕的是它的所有者会上了当和自尊心受了伤害——这一种善举,究竟是真正的慈善还是世俗的虚假行为,我叫比我聪明的人去判断。不过若这两个家伙明天就犯盗案,我还以为那种行为是很高尚的。” 潘卡说这些话的态度,比律师们通常的态度激昂和强烈得多;说完以后,他把椅子拉到写字桌旁边,听匹克威克先生叙述老文克尔先生的顽固。 “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潘卡说,有先见之明地点着头。 “你认为他会回心转意?”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想他会的,”潘卡答。‘若不,我们就试一试那位少女的说服力;这个办法,除了你,无论谁都会一开始就先试过了。 潘卡先生脸上作出种种怪相吸一撮鼻烟,表示对于少女们的说服力的称颂,这时候,从外间传来问答的喃喃声,劳顿来轻轻地敲门了。 “进来!”那矮小的人叫。 一个文书走进来,带着很神秘的神情随身关上门。 “有人找你,先生。” “是谁呀?” 劳顿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咳嗽一下。 “是谁找我?你不能说吗,劳顿先生。” “嗳,先生,”劳顿答,“是道孙呵!还有福格一起来了。” “哎呀!”小矮子说,瞧一眼他的表,“我约他们十一点半解决你的事情,匹克威克。我保证过给他们酬金,撤消你的案子;非常尴尬,我的好先生;你打算如何呢,要不要到隔壁房间里去?” 所谓隔壁房间就是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待着的那个房间,匹克威克回答说他还是留在原处的好:特别是因为,道孙和福格两先生是不好意思正视他的面孔的,而他看见他们却也没有难为情的地方;他带着激昂的脸色和许多愤慨的表示要求潘卡先生观注后一项。 “很好,我的好先生,很好,”潘卡答,“不过我要说,若你期望道孙或者福格看见你或者任何别人就会表现出任何难为情或者惶恐的征象,那你真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在自己的期望上最乐观的人。请他们进来,劳顿先生。” 劳顿先生露着牙齿笑了笑就走了,马上引进了那两位,道孙在前,福格在后。 “你见过匹克威克先生吧,我相信?”潘卡对道孙说,把他的笔斜着指一指那位绅士坐着的那个方向。 “你好吗,匹克威克先生?”道孙大声说。 “嚼呀,”福格喊,“你好吗,匹克威克先生?我希望你很好,先生。我想是很面熟的,”福格说,拉过一张椅子,带着微笑四下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轻轻地点一点头来回答这些招呼,随后,看见福格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叠文件,就起身走到窗口去。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避开呵,潘卡先生,”福格说,解着那扎住纸卷的红绒线,又微笑着,而且比刚才更甜。“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些手续是极为熟悉的;我想,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呀。嘿!嘿!嘿!” “我想是没有多少呵,”道孙说。“哈!哈!哈!” 于是这一对一道大笑起来——又快乐又高兴:人们在得到钱的时候经常是这样笑的。 “我们要教匹克威克先生交纳偷看的钱,”福格把文件摊开的时候,带着极为天真的幽默说。“诉讼费总计一百三十三镑六先令四便士,潘卡先生。” 这笔账目报了以后,福格和潘卡之间就比较和翻阅了一大阵文件,这时道孙用殷勤的态度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觉得你没有上次我有荣幸看见你的时候那么健壮呵,匹克威克先生。” “可能是不大健壮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曾经放射了凶狠的愤慨眼光,但是对这两位厉害的办公事的随便哪一位却没有发生一点效力:“我想是差了些,先生。我最近受了流氓们的迫害和烦扰,先生。” 潘卡咳嗽一声,并且问匹克威克先生是否看看晨报;对这问话,匹克威克先生给予否定答复。 “的确,”道孙说,“我相信你是在弗利特受了烦扰了;那里有些古怪人物哪。你的房间在哪里呀,匹克威克先生?” “我的一间房子,”那位受了极大损害的绅士回答说,“是在咖啡间组。” “啊,果真如此的!”道孙说。“我相信那是那里面很舒适的一部分呵。” “很舒适,”匹克威克先生冷冷地回答。 这一切中都含着一种冷静的态度,那对于一位容易动气的绅士,在那种情况之下,倒是一种发怒的倾向。匹克威克先生拚命压抑着他的怒火。但是,当潘卡开了一张总数的支票,福格把它放进一只小小的皮夹里,他的长满粉刺的脸上浮着胜利的微笑,而那微笑又传到了道孙的死板板的脸孔上的时候,他觉得他双颊上的血液由于愤怒都发胀了。 “那么,道孙先生,”福格说,收起皮夹,戴上手套,“我听你的吩咐了。” “很好,”道孙说,立起身来,“我准备好了。” “我很高兴,”被支票早已弄软了心肠的福格说,“能够有荣幸认识匹克威克先生。我希望,匹克威克先生,你不要把我们看得像我们最初拜识你的时候那样坏呵。” “我希望如此,”道孙说,是那种受了诬害的善人的理直气壮的声调。“匹克威克先生现在比较了解我们了,我确信;不管你觉得我们这种职业的人如何,我请你相信,先生,在刚才我的朋友提到的那次,就是在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我们的办公处里,你傲慢地说了那些话,但是我并不因此对你怀着什么恶意或者报复的心。” “啊没有,没有;我也没有,”福格用极其宽恕的态度说。 “我们的行为,先生,”道孙说,“一定会替自己解释,并且我希望,会替自己辩解,任何场合都一样。我们执行业务已经多年了,匹克威克先生,并且幸蒙许多优秀当事人的信任呢。祝你早安,先生。” “早安,匹克威克先生,”福格说;说着,把雨伞夹在腋下,脱下右手的手套,向那位极其愤慨的绅士伸出和解的手:而那位绅士却把手背在外衣的燕尾后面,用鄙视的诧异眼光看着这位代理律师。 “劳顿!”潘卡这时候叫起来,“开门”。 “等一下,”匹克威克先生说,“潘卡,我准备说话。” “我的好先生,请你让事情就这样算了,”矮小的代理人说,他在这场会见中一直处在极不心安的忧虑中:“匹克威克先生,我请你——” “我是不能不吭声,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连忙回答说。“道孙先生,你刚才对我说了些话呵。” 道孙转过身来。温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你对我说了一些,”匹克威克先生重复说,几乎透不出气来,“你的伙伴对我伸出手来,而你们两人都采取了那种宽恕而高贵的口气,无耻到如此程度,我真没有料到,甚至对于你们这种人。” “什么,先生!”道孙喊。 “什么,先生!”福格也重复一句。 “你们知道我曾经做了你们的阴谋诡计的牺牲品吗?”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你们知道我就是被你们监禁和掠夺过的人?你们知道你们就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原告的代理人?” “不错,先生,我们清楚,”道孙答。 “我们当然清楚-,先生,”福格说,拍一拍他的口袋——也许是偶然的吧。 “我看你们回想起来还洋洋得意呢,”匹克威克先生说,生平第一次企图冷笑一声,但是很显然没有那样做。“虽然我早就想用坦率的话说说我对你们的看法,但是为了尊重我的朋友潘卡的意望,我甚至还打算把这机会放弃,要不是你们采取了这种难于容许的口气,还有你们那种侮辱人的放肆——我说侮辱人的放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对福格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吓得那个人赶紧地向门口倒退。 “当心,先生,”道孙说,虽然他是他们中间最高大的人,却谨慎地躲到福格背后来保护自己,越过他的头说着话,脸色很苍白。“让他打你,福格先生;无论怎样不要还手。” “不,不,我绝不不会还手,”福格说,一面说一面又退后一点;这使他的搭当显然安心了,因为,这样,他逐渐退到了外间。 “你们是,”匹克威克先生接着他议论的线索说下去,“你们是配搭得很好的一对卑鄙的、无耻的、讼棍式的强盗。” “好,”潘卡插进来说,“说完了吧?” “没说完的也都包括在这里面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们是卑鄙的、无耻的、讼棍式的强盗。” “哪!”潘卡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我的好先生们,他把要说的都说出来了:那么请走吧。劳顿,门打开了没有呀?” 劳顿先生格格一笑,作了肯定的答复。 “喂,喂——早安——早安——请吧,我的好先生们——劳顿先生,门!”小矮子叫,把“正中下怀”的道孙和福格推出办公室,“这边,我的好先生们——现在请不要再拖延下去了——嗳呀——劳顿先生——门呀,先生——你为什么不照应着?” “若英格兰还有法律的话,先生,”道孙说,一面戴帽子,一面望着匹克威克先生,“你会因此吃苦头的。” “你们是一对卑鄙的——” “记住,先生,你会因此付出巨大代价的,”福格说,晃着拳头。 “——流氓气的、讼棍式的强盗!”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一点不在意对他说的威吓话。 “强盗!”匹克威克先生在两位代理人下楼的时候冲到楼梯口叫。 “强盗!”匹克威克先生挣开劳顿和潘卡,把头伸出楼梯窗户喊。 当匹克威克先生又缩回头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含着微笑和平静了;他静静地走回办公室,宣布说,他现在心里去了一个很大的担子,他觉得十分舒适和快乐了。 潘卡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吸空了他的鼻烟壶,打发劳顿出去再装一壶,这才大笑起来,笑了足有五分钟之久;笑完的时候,他说,他是应该非常生气的,不过他还不能够把这事情看得很严肃——若他能够把事情看得严肃的话,他是会生气的。 “那么,”匹克威克先生说,“现在让我和你来算算账吧。” “就像刚才一样吗?”潘卡问,又大笑起来。 “一点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掏出皮夹来,并且热烈地和那小矮子握手,“我只是说在金钱上算算账。你帮了我不少的忙,那是我永远也不能报答的,并且也不想报答,因为我宁愿继续承你的情呢。” 这样开了头之后,两位朋友就埋头在一些很复杂的账目和单据中,由潘卡一板一眼地陈列和计算出来,马上由匹克威克先生付清,并且附带许多尊敬和友好的表白。 他们刚达到了这一点,就听见门上发出极其强烈而惊人的敲门声:那绝非平常的双敲,而是一种持久的和不间断的一连串最大的单响的敲门声。好像门环有了永久的运动性,或者是敲门的人忘记了歇手。 “嚼呀,这是怎么回事呀!”潘卡喊,很吃惊。 “我想是敲门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这事还有丝毫可怀疑的地方呢! 敲门人作了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强有力的答复,依旧用惊人的力量和声响敲着,一会儿都不停。 “嗳呀!”潘卡说,拉铃叫人,“我们要把全院的人都惊动了——劳顿先生,你没有听见敲门吗?” “我马上就去开啦,先生,”书记答。 敲门人似乎听到了反应,并且似乎为了声明他决不能等待得那样久。敲声变成了惊人的吼声。 “真可怕,”匹克威克先生说,塞住耳朵。 “快点,劳顿先生,”潘卡叫,“门板要敲破了。” 在一间黑暗的厕所里洗手的劳顿先生匆匆赶到门口,旋开把手,了下一章所描写的东西。 第五十四章 包括有关敲门声的一些详细情节和其他一些事情,其中有某些有趣的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的交待,这同这部传记决不是不相干的 呈现在吃惊的文书眼前的东西是一个孩子——一个胖得出奇的孩子——佣人打扮笔直站在擦鞋的地毯上,闭着眼,像在睡觉。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的胖孩子,无论旅行马戏班的里面或外面;这胖孩子,再加上他那十足的镇静和安闲的样子,那按理是同预料中这样敲门的人的样子截然不同的,使他吃惊得发愣了。 “什么事?”文书问。 那很特别的孩子一言不发;但是他点了一次头,照文书的想像看来,似乎轻轻地打起鼾来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文书问。 孩子毫无表示,只是呼吸很重,此外没有任何。 文书把问题重复三遍,都没有得到回答,正打算关起门来。那胖孩子却突然睁开眼,霎了几次,打了一个喷嚏,举起手来好像又要敲门。但发现门已经开了,惊讶地瞪着眼四下观看,最后把眼光盯在劳顿先生脸上。 “你到底干什么那样敲门?”文书怒冲冲地问。 “哪样?”孩子说,是低沉而渴睡的声音。 “嘿,就像四十个出租马车夫呵,”文书答。 “因为主人说,我必须要一直敲到开了门为止,怕我睡着了,”孩子说。 “那末,”文书说,“你带来什么信呀?” “他在楼下,”孩子答。 “谁?” “主人。他想知道你们是否在家。” 劳顿先生这时才想到望一下窗外,看见一部敞篷马车,里面坐着一位快乐的老绅士,正焦急地抬头望着上面,他就冒昧向他打了一个招呼;老绅士一见,马上跳下了车。 “坐马车的就是你主人吧,我想?”劳顿说。 孩子点点头。 其他的一切问话都被老华德尔的出现所代替了;他奔上楼,仅仅和劳顿招呼一下,就马上走进潘卡先生的房间。 “匹克威克!”老绅士说,“你的手,我的朋友!怎么前天我才知道你竟让自己被人关到牢里去呀?而你怎么让他这样做呀,潘卡?” “我是真没有办法呵,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同时来个微笑和一撮鼻烟,“你知道他多么顽固。” “当然我知道阿,当然我知道,”老绅士答。“然而,我现在看见他,我很高兴。我不会再不轻易忽略他了。” 说了这话,华德尔又和匹克威克先生握一握手,随后又和潘卡握过,就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他的快乐的红脸上又放射着微笑和健康的光彩。 “唔,”华德尔说,“现在花样特多哪——你给我一撮鼻烟,潘卡,我的朋友——从来没有过这种日子呵,呢?” “你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问。 “什么意思!”华德尔答,“嘿,我想这些女孩子都快发了疯了;这没有什么稀奇,你会说?或许没有什么稀奇;不过那是事实,的的确确。” “你别处不去,偏上伦敦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们这话吗,我的好先生?”潘卡问。 “不,完全不是,”华德尔答:“虽然那是我来的主要目的。爱拉白拉如何?”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答,“并且我相信她看见你一定很高兴的。” “黑眼睛的小妖精!”华德尔回答。“我原本想有那么一天娶了她的。但是我也非常高兴,非常高兴。” “你如何知道那消息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啊,当然是告诉我女儿们的了,”华德尔答。“爱拉白拉前天有信来,说她已经偷偷地结了婚,没有得到她丈夫的父亲的同意,所以你也曾经为这事去了一趟,因为他的拒绝并不能够阻止这个婚姻等等。我觉得是和我的女儿们谈谈的好机会;所以我就说,儿女们不得到父母的同意就结婚是多可怕的事情,等等;但是,保佑你们,我根本也不能打动她们。她们认为没有女演相的婚礼倒是可怕得多的事,并且说我不妨把我的大道理对乔去宣传宣传。” 老绅士说到这里停下来大笑;笑足之后,接着说: “不过这似乎还不是绝妙的。这不过是已经在进行的恋爱和阴谋的一半。我们过去六个月一直走在地雷上,它们终于爆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喊,脸色发白:“不是又有什么秘密结婚吧,我希望?” “不,不,”老华德尔答:“还没有那样坏——还没有。” “那么怎样呢?”匹克威克先生问:“跟我是否有关系?” “我回答这个问题吗?潘卡?”华德尔说。 “若回答了并不连累你自己,我的好先生。” “那么好的,跟你有关系,”华德尔说。 “怎么?”匹克威克先生急切地问。“在哪方面呢?” “老实说,”华德尔答,“你这样一种火暴性子的年轻人,我几乎怕对你说了;但是,虽然如此,若潘卡肯坐在我们中间预防发生问题的话,我就冒险说说。” 关了房门,并且又用潘卡的鼻烟壶提了提神,老绅士就用些话进行他的重大宣布: “事实是,我的女儿贝拉——贝拉,就是嫁给年轻的特伦德尔的,你们知道。” “是的,是的,我们知道,”匹克威克先生不耐烦地说。 “不要一开始就打扰我。另外一天夜里,爱米丽把爱拉白拉的信念给我听之后,因为头痛已经去睡了,我女儿贝拉在我旁边坐好,开始和我谈这件婚事。‘唔,爸,’她说,‘你觉得如何呢?’‘唉,我的亲爱的,’我说,‘我想是特别好的;我希望是最好的。’我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我那时正坐在火炉旁边若有所思地喝着混合酒,我知道我随时插进一两个不肯定的字眼,会引诱她继续谈下去的。我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她们的亲爱的母亲的图画,我老来只欢喜她们陪我坐坐;因为她们的声音和容貌把我带回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代,使我暂时跟从前一样年轻,虽然心情没有以前轻快。‘那的确是有爱情的婚姻呢,爸,’稍稍沉默了片刻之后贝拉说。‘是呀,我的亲爱的,’我说,‘不过这样的婚姻结果未必是最幸福的。’” “这话我有疑问,你注意,”匹克威克先生热情地插嘴说。 “很好,“华德尔答,“轮到你说话的时候你随便提任何疑问吧,但是最好不要打断我的话。””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说。 “多礼了,”华德尔答。“‘我非常难过,听见你发表反对恋爱婚姻的意见,爸呵,’贝拉说,脸稍微有点红。‘我错了,并且我也不应该那样说,我的亲爱的,’我说,拍拍她的脸蛋——温和得尽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所能办到的——‘因为你母亲的婚姻就是这样的,你的也是。’‘我的意思不是指这个,爸,’贝拉说。‘事实是,爸,我准备和你谈谈爱米丽的事。 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 “怎么的啦?”华德尔停止叙述,问。 “没有什么,”匹克威克先生答。“请继续说下去吧。” “我从来不会拖拖拉拉说个半天,”华德尔突兀地说。“迟早会水落石出的,若能马上说明白,那就省了我们大家好多时间。归根结底,贝拉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我爱米丽非常苦恼;她和你的年轻朋友史拿格拉斯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就经常通信联络;她已经决定要跟他逃走,算是仿效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学;但是对于这事良心上有些过不去,因为我向来对她们两人是很和蔼的,她们觉得不如先给我一个面子好,问问我对于她们照平常的实事求是的方式结婚是否反对。你瞧,匹克威克先生,若你行个方便,把你的眼睛收到往常那么大,并且让我听听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快乐的老绅士说最后一句话那种暴躁的态度,并不是完全没有来由的;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已经变成一副呆呆的惊讶和迷惑的表情,看上去怪可爱的。 “史拿格拉斯!——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是这位惶惑的绅士嘴里最初发出的两句不连贯的话。 “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华德尔重复说:“那是非常明显的,而我们竟没有早发现,肯定是我们带了非常坏的眼镜。”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说,深思着,“我真不懂。” “很容易懂的嘛,”那性急的老绅士答。‘若你是年轻些的男子,你早就会知道这个秘密了;此外,”华德尔犹疑了一会儿又说,“实情是这样的,原本不知道这事的我,在过去四五个月里,曾经催促爱米丽好意地接受我们附近一位青年绅士的求婚(假使她能够接受的话;我决不想勉强一个女孩子的)。我完全相信,女孩子气的她,为了增加自己的身价和提高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热情,就把这事渲染得极其厉害,他们两人就得到这样的结论,认为他们是受着可怕的压迫的一对不幸者,除了偷偷地结婚或者被热情烧成焦炭没有出路。现在问题就是,如何做?” “你如何做了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 “我是说,你那结了婚的女儿,告诉你这事之后你如何做的?” “啊,我当然闹出些笑话,”华德尔答。 “正是嘛,”潘卡插上来说,他在这段谈话中间做了许多不耐烦的表情,把他的表链扭了无数次,报复地把他的鼻子抹了好几抹,等等。“那是很自然的;不过怎样呢?” “我大发脾气,把我的母亲吓了一场病,”华德尔说。 “那倒是你贤明的地方,”潘卡说:“还有呢,我的好先生?” “第二天我暴躁和冒火了足足一天,引起了一阵大扰乱,”老绅士答。“我这样使自己烦恼,也使每人都苦痛,最后我厌烦了,所以我到玛格尔顿雇了一部马车,套了我自己的马,上首都来,借口带着爱米丽来看爱拉白拉。” “那么华德尔小姐是和你一道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当然一道,”华德尔答。“她这时是在亚德飞的奥斯本旅社,除非你那位冒险的朋友在我今天早上出来之后带着她逃掉了。” “那么你谅解了,”潘卡说。 “完全不是,”华德尔说:“她从那以后就一直哭着,露出快快不乐的样子,除了昨天夜里,在晚茶和晚饭之间,她装腔做势地大写其信,我假装不注意。” “你们需要我对这件事给你们忠告吧,我想?”潘卡说,把眼光从匹克威克先生的沉思的脸上移到华德尔的焦急的脸上,并且连着吸了几摄他所宠爱的刺激品。 “我想是如此,”华德尔说,看看匹克威克先生。 “当然,”那位绅士回答。 “那么,”潘卡说,站起来把椅子推开,“我的忠告是,你们两人都走开,或者步行,或者坐马车,或者这样那样想个办法,因为我对你们讨厌极了,你们自己去谈这事吧。若我下次看见你们的时候你们还没有得到解决,我再告诉你们如何做。” “这倒不坏,”华德尔说,不知道是笑好还是生气好。 “呸,呸,我的好先生,”潘卡答复说,“我了解你们比你们了解自己还多。无论从哪点上看,你们已经解决了。” 如此表明意见之后,那矮小绅士就用他的鼻烟壶戳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胸腔,再戳一下华德尔先生的背心,因此,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后面两位绅士答得更厉害,他们无缘无故地马上又握起手来。 “你今天和我一道吃中饭呵,”华德尔在潘卡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对他说。 “不能约定,我的好先生,不能约定,”潘卡答。“无论怎样,晚上我会来看望你的。” “我五点的时候等你来,”华德尔说。“喂,乔!”乔终于被弄醒之后,两位朋友就坐上华德尔先生的马车走了,那马车合乎人之常情地后面有一个尾座给胖孩子坐,若那里只是一块踏板的话,他只要一打瞌睡就会滚下去送了命的。 到乔治和兀鹰,他们发现爱拉白拉一接到爱米丽通知她到了伦敦的便条,随即带了女佣人雇上一部出租马车一直到亚德飞去了。华德尔在街上要办些事情,所以就叫马车和胖孩子先回旅馆,带口信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五点的时候回来吃饭。 胖孩子负了这种使命,在尾座里睡着回去,在石头上颠簸着,他却好像在弹簧羽毛床上一般安宁。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由于某种非常的奇迹,自己醒了过来,随后把身体着实摇了一阵,激起精力,于是上楼去执行他该执行的任务。 究竟是这一摇不仅没有把他的精力安排妥当反而弄得一团糟了呢,还是在他心里唤醒了许多的新念头,使他忘记了平常的手续和礼节呢,还是(那也是可能的)表明他上楼去并未防害得他打不成瞌睡呢,不管吧,无疑的事实是,他没有在门上敲敲就走进了起坐间;因此,他看见一位绅士搂住他的小姐的腰,很亲热地靠着她坐在沙发上,而爱拉白拉和她的漂亮女佣人却在房间的另外一头装做专心望着窗外的样子。一看见这个现象,胖孩子发出一声惊呼,女士们一声尖叫,绅士一声咒骂,差不多是同时发出的。 “你这讨厌东西,你来这里干什么?”那绅士说,他呢,不用说就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了。 听见这话,吓得很严重的胖孩子简单地回答说,“小姐。” “你找我于吗!”爱米丽问,把头扭了过去,“你这蠢货!” “主人和匹克威克先生五点来吃饭,”胖孩子答。 “出去,”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对那狼狈的青年人瞪着眼睛。 “不,不,不,”爱米丽连忙接上去说。“白拉,亲爱的,帮我出出主意。” 因此,爱米丽和史拿格拉斯、爱拉白拉和玛丽,都拥到一个角落里,用耳语声急切地谈了片刻,这期间胖孩子一直打瞌睡。 “乔,”爱拉白拉终于说,带着非常迷人的微笑回头看看,“你好吗,乔?” “乔,”爱米丽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记住你的,乔。” “乔,”史拿格拉斯先生说,走到那吃惊的孩子面前,抓住他的手,“我以前不认识你。这五先令是给你的,乔!” “我也给你五先令,乔,”爱拉白拉说,“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知道,”另外一个迷人的微笑丢给那肥胖的侵入者了。 胖孩子的感觉是迟钝的,他开头受宠若惊,用非常诧异的态度呆呆地环顾四周。终于,他的阔大的脸上开始表现出一个比例相当的露齿大笑的征象;于是,把两只半克朗银币放进了两个口袋,他的两手和手腕分别跟着进了口袋,他呵呵地傻笑起来:这样的笑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 “我看他是明白我们的,”爱拉白拉说。 “他最好是马上有点东西吃吃,”爱米丽说。 胖孩子听见这个建议几乎又大笑起来。他们再小声说了几句之后,玛丽从他们一伙里轻快地走出来说: “我今天陪你吃饭,先生,若你不反对的话。” “这里来,”胖孩子急忙说。“那里有一个很好的肉饼哪!” 说着,胖孩子就领头走下楼去;他的漂亮的同伴跟着他走进膳厅的时候,迷住了所有男佣人和激怒了所有女佣人。 那里有这青年那么热情地说到的肉饼,不仅肉饼,还有肉排、一碟马铃薯和一壶黑啤酒。 “坐下来,”胖孩子说。“啊,天呀,太好了!我好饿呀。” 在狂喜中把他的眼睛转动了五六次,这青年人就在小桌子的上手坐好,玛丽坐在下手。 “你吃一点这个吗?”胖孩子说,把刀叉的头子差不多全埋进了肉饼。 “一点儿吧,你快乐的话,”玛丽答。 胖孩子给了玛丽一点点,给了自己许多,正准备吃了,却突然放下刀叉,在椅子里俯身向前,让他的两手带着刀叉落在膝头上,吞吞吐吐地说: “我说呀,你多美丽呀!” 这话是用赞美的态度说的,并且,就这点而言,是令人很满意的;但是在这青年绅士的眼睛里仍然有够多的吃人的野人的样子,使这恭维话却成为可疑的样子。 “嗳呀,约瑟夫,”玛丽说,装作害羞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胖孩子逐渐恢复先前的姿势,沉重地叹一口气作为回答,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完成了这种壮举之后又叹息一声,于是专心地吃着肉饼。 “爱米丽小姐是多美丽的人儿呀!”沉默了很久之后,玛丽说。 胖孩子这时已经吃完了肉饼。他把眼睛盯着玛丽回答说: “我知道一个更美丽的。” “当真!”玛丽说。 “真的!”胖孩子答,不同寻常地活泼。 “她叫什么名字?”玛丽问。 “你叫什么?” “玛丽。” “那就是她的名字,”胖孩子说。“你就是她,”孩子咧开嘴巴笑一笑用来加强这句恭维话的力量,并且把他的眼睛做出一种介乎斜视和做媚眼之间的东西,有理由相信他是准备送秋波的。 “你不能和我那样说话呵,”玛丽说:“你不是那种意思。” “我不是吗?”胖孩子答:“我说——” “唔。” “你以后常到这里来吗?” “不,”玛丽答,摇摇头,“我今天晚上就走了。你问这话干么呢?” “啊!”胖孩子说,是带着强烈感情的声调,“若你在这里,我们吃饭的时候该快乐呵!” “或许我有时会来的,来看看你,”玛丽说,装作难为情的样子叠弄着台布,“若你帮我个忙的话。” 胖孩子从肉饼盆子看到肉排,好像他觉得所谓帮忙一定和吃的东西有点关系;随后又掏出那半克朗银币的一只,神经质地看看。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玛丽说,狡猾地看着他的脸。 他又看看那只半克朗,轻微地说,“不懂。” “小姐们要你不要对老绅士说到那位青年绅士在楼上的事;我也要你这样。” “就是这些呀!”胖孩子说,把那半克朗又重新收到口袋里,显然安心极了。“当然我不会说的。” “你看,”玛丽说,“史拿格拉斯先生很欢喜爱米丽小姐,爱米丽小姐也很欢喜他,若你说了呢,老绅士就要把你弄到老远的乡下去,你在那里谁都看不到。” “不,不,我不说,”胖孩子坚决地说。 “这才是好人呢,”玛丽说。“现在我要上楼去,帮我的小姐摆饭了。” “请不要走,”胖孩子恳求说。 “必须走了,”玛丽答。“再会,暂时。” 胖孩子带着拙笨的玩笑态度,张开手臂想强求一吻;但是要避开他却不需要怎样灵活,所以在他手臂合拢之前,他的美丽的迷人的女人就早已不见了;因此,这位迟钝的青年人带着感伤的脸色吃了一磅光景的肉排,就睡着了。 在楼上,要说的话是如此多,要商量的计划——假使老华德尔还是那么残忍,就怎样私奔和秘密结婚——又是如此多,所以当史拿格拉斯先生最后告别的时候离吃饭时间只差半小时。女士们匆匆到爱米丽的卧室里打扮,那位情人拿起了帽子走出房间。他刚走到房间外面,就听见华德尔的声音在大声谈论;从楼梯栏杆上往下一看,看见他带着别的一些绅士正上楼来。史拿格拉斯先生对于这座屋子的情形根本不熟悉,在慌乱之中匆匆走回刚离开的那间房,从那里走进里面的一间(华德尔先生的卧室),轻轻关上门,恰好这时间,他瞥见的那些人也走进起坐间了。那是华德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那生聂尔-文克尔先生和班杰明-爱伦先生,他从他们的声音里是容易辨认出来的。 “很幸运,我还算没有糊涂,避开了他们,”史拿格拉斯先生微笑一下这样想,踞着脚尖走到靠床的另外一扇门旁边,“这门也通那条过道,我可以悄悄地走掉了。” 对于他悄悄地走掉,只有一个阻碍,那就是,门锁着并且没有钥匙。 “今天让我们喝点你们的上等的酒,侍者,”老华德尔说,搓着手。 “一定拿上等的来,先生,”侍者答。 “告诉女士们,我们来了,” “是,先生。” 史拿格拉斯先生却热忱地希望女士们能够知道他又来了呢。他有一次冒险地低声对着钥匙孔喊了一声“侍者”!但是他忽然想到或许跑来一个不认识他的茶房,并且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很像另外一位最近被人在附近一个旅馆里发现的绅士的情形(关于他的不幸情形的记载是在那天晨报的“警务栏”里出现的),所以,他向一只皮箱上一坐,激烈地发起抖来。 “我们不用等潘卡,”华德尔说,看看他的表:“他永远是准时的。若他要来,到时候就来了;若不来,等他也没有用。哈!爱拉白拉。” “妹妹!”班杰明-爱伦先生喊,非常多情地把她拥抱起来。 “啊,班,亲爱的,你浑身的烟味特别厉害呀,”爱拉白拉说,有点被这爱情表示征服的样子。 “是吗?”班杰明-爱伦先生说,“是的吗,白拉?唔,或许是的吧。” 或许是的;因为他刚刚离开了一间有一只大火炉的小后客堂里的一些快乐的抽烟的同伴——十二个医学生。 “不过我看见你非常高兴,”班-爱伦先生说。“祝福你,白拉。” “哪,”爱拉白拉说,凑向前去吻他的哥哥:“不要抱往我,亲爱的班呀,你把我弄得不成样子。” 亲热到这一步的时候,班-爱伦先生就让他的感情和雪茄和黑啤酒征服了自己,带着潮湿的眼镜看着旁观的人们。 “没有什么话同我说说吗?”华德尔张开着手臂说。 “有很多呢,”爱拉白拉低声说,一面接受了老绅士的诚恳的抚爱和祝贺。“你是一个硬心肠的、没有感情的、冷酷的怪物?” “你是一个小叛逆,”华德尔用同样的声调答:“恐怕我只能不允许你登我的门了。像你这样不顾别人而结了婚的人,是不应该放任你在社会上的。但是来吧!”老绅士接着大声说,“现在吃饭了;你坐在我旁边。乔;嘿,该死的家伙,他醒着呢!” 使他的主人更为苦恼的是,胖孩子确实是处在一种精神抖擞的状态中;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且似乎要一直如此似的。而且他的神态里面还带着活泼,那也是同样不可理解的事;每逢他的眼睛碰到爱米丽的或者爱拉白拉的,他就媚笑;而且有一次,华德尔发誓说看见他霎眼睛。 胖孩子举动上的这种变化,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重要性增加了,他因为受到小姐们的信任而感到骄傲;那些媚笑、狞笑和霎眼,是许多表示她们可以信任他的忠实的谦虚保证。但是这些表示却非但没有减除猜疑倒反引起了猜疑,而且也有点儿令人讨厌,所以爱拉白拉时而用皱眉和摇头来回报,但是胖孩子以为那是叫他警觉的暗示,为了表示充分了解,就更加卖力地媚笑、狞笑和霎起眼睛来。 “乔,”华德尔先生搜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之后说,“我的鼻烟壶在沙发上吗?” “没有,先生,”胖孩子答复。 “啊,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早上把它放在梳妆台上了,”华德尔说。“跑到房里去帮我拿来。” 胖孩子走进隔壁房间;隔了一会之后,带着鼻烟壶和一副任何胖孩子都不会有的最苍白的脸色回来了。 “这孩子怎么了!”华德尔喊。 “我没有什么呀,”乔回答说,特别紧张。 “你见了什么鬼吗?”老绅士问。 “或者喝了酒吧?”班-爱伦加上一句。 “我想你说得没错,”华德尔隔着桌子低声说。“我确信他是醉了。” 班-爱伦回答说他想是的;因为这位绅士见过很多这种问题,因此在华德尔脑子里浮荡了半小时的印象得了证实,马上得出结论:胖孩子是喝醉了。 “你盯住他看片刻吧,”华德尔咕噜说。“我们不久就会弄清楚他是否醉了没有。” 这不幸的青年不过是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交换了几句话:那位绅士要求他秘密地请他的朋友来解救他,随着就把他连鼻烟壶推出房间,恐怕他耽搁太久会引得人家发现他。胖孩子带着极其心乱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就出去找玛丽。 但是玛丽替她的女主人梳妆了之后已回家了,胖孩子又回来,比以前更惊恐了。 华德尔和班-爱伦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华德尔说。 “是,先生。” “你出去干什么?” 胖孩子绝望地看看在座的每一个人的脸,吃吃地说他不清楚。 “啊,”华德尔说,“你不清楚吗,呃?把乳酷拿给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呢,正是健康和精神最好的时候,所以在吃饭时间里一直都是十分快乐的,他这时正跟爱米丽和文克尔先生大谈而特谈:说到强调语气的时候就文雅地点头,轻轻地挥动左手加重他的言辞的份量,满脸闪耀着平静的微笑。他从盘子里拿了一块乳酪,正打算回过头去重新谈话的时候,胖孩子弯下腰来把头凑到和匹克威克先生的头相平的地方,用大拇指向肩膀后面指指,做了一种极其可惜的鬼脸,圣诞节哑剧里最出色的也不过如此。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吓了一跳,“多么——呃!”他往了嘴,因为胖孩子挺起身来,睡着,也许是假装睡着了。 “什么事情?”华德尔问。 “这真是个极其古怪的家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不安地看着那孩子。“说起来似乎很奇怪,不过,我敢起誓,恐怕他有些时候是有点儿精神质。” “啊!匹克威克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说,”爱米丽和爱拉白拉不约而同叫着说。 “当然,我并不能确定,”匹克威克先生在深深的沉默和丧气神情之下,这样说:“不过他这时对我的态度,实在是很惊人。啊!”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请你们原谅,女士们,现在他用什么尖东西戳我的腿。他的确是靠不住的。” “他喝醉了,”老华德尔冒火地吼叫。“拉铃!叫侍者来!他醉了。” “我没有,”胖孩子说,当他主人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的时候,他跪下来了。“我没有喝醉。” “那么你发疯了——那更坏。叫侍者来,”老绅士说。 “我没有疯;我挺明白的,”胖孩子答,哭起来了。 “那么,你把尖东西戳匹克威克先生的腿,到底干什么呀?”华德尔怒冲冲地问。 “他不看我,”孩子回答说。“我要和他讲话。” “你要说什么呀?”半打声音同时间。 胖孩子喘一口气,看看卧室,又喘一口气,用两只手的食指关节擦掉两滴眼泪。 “你要说什么呀?”华德尔问,摇撼着他。 “住手!”匹克威克先生说,“让我来吧。我要和我讲什么呢,我的可怜的孩子?” “我要挨着你耳朵说,”胖孩子答。 “我想你是要咬掉他的耳朵吧,”华德尔说。“不要接近他;他是恶毒的;拉铃,让他们赶快把他弄到楼下去。” 正当文克尔先生把铃绳抓到手里的时候,一声普遍的惊呼阻止了他;那位逃不了的情人,羞得满脸通红,突然从卧室里走出来,对大家“均此不另”地鞠了一躬。 “哈-!”华德尔叫,松开胖孩子的领子,蹒跚地退后一步,“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回来了,先生,因此我就藏在隔壁房间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解释。 “爱米丽,我的女孩子,”华德尔责备地说,“我痛恨卑鄙和欺骗。这不像话和不正派到极点了。爱米丽,你不应该如此对我呀。” “亲爱的爸爸,”爱米丽说,“爱拉白拉知道的——这里人人都知道的;乔知道的——我同他躲藏一点儿没有关系。奥古斯多斯,看上帝份上,解释一下!” 史拿格拉斯先生只等人家一听他说话,立刻就叙述了一遍他如何陷入那种窘境;怎样只是为了怕引起家庭间的纠纷,使得他在华德尔先生进来的时候避开;他如何只想从另外一道门走掉,但是发现门是锁着的,只好迫不得已地留着。陷于这样的处境是痛苦的;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不烦恼,因为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当着他们大家的朋友们的面承认他是深深地和忠诚地爱上了华德尔先生的女儿;他带着骄傲承认这感情是相互的;倘若他们之间隔了几千哩路,或隔了白浪滔天的海洋,他也决不会有忘记那些幸福的日子,就是当他们最初——等等。 史拿格拉斯先生把话说到这一步,又鞠了一躬,紧盯着手里的帽子的帽顶,向门口走去。 “等等!”华德尔喊。“嗨,凭着那一切的名义——” “太容易冒火了,”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提示说,他为要发生什么比较坏的事情了。 “得——就算太容易冒火吧,”华德尔用了这字眼说:“这一切你一开头就不能对我讲吗?” “或者信任我呢?”匹克威克先生加上一句。 “嗳,嗳,”爱拉白拉说,出头帮忙了,“现在还问这些有什么用呀,特别是,你知道你已经把你的贪财的老心放在一个更阔的女婿身上,而且又是那样凶狠,弄得除了我以外人人都怕你。跟他握手吧,并且替他叫点饭菜来,看在上帝面上,因为他好像饿得半死了,请你马上弄酒来喝,你至少喝过两瓶,才会叫人喜欢。” 那位可敬的老绅士拉拉爱拉白拉的耳朵,毫不犹豫地吻了吻她,又非常慈爱地吻了吻女儿,于是热烈地握住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手。 “无论怎样,有一点她是对的,”老绅士兴高采烈地说。“拉铃叫酒!” 酒来了,同时潘卡也上楼来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吃了饭,吃完之后,把椅子拉到爱米丽旁边坐了,老绅士一点没有反对。 这个晚上好极了。小小的潘卡先生大显身手,讲了许多滑稽故事,唱了一支严肃的歌,那几乎也跟那些逸事一样诙谐。爱拉白拉很媚人,华德尔先生很畅快,匹克威克先生非常随和,班-爱伦先生很起劲,情人们很沉默,文克尔先生很多话,而大家都很快乐。 第五十五章 所罗门-派尔先生由一个高尚的马车夫委员会协助着,处理老维勒先生的事务 “塞缪尔,”维勒先生在举行葬礼以后的第二天早上叫他的儿子说,“我找到了,山姆。我想一定就是在那里嘛。” “我想什么在什么地方?”山姆问。 “你后娘的遗嘱呵,山姆,”维勒先生答。“依据这个,我昨天对你说过的处理钱的办法,就可以实行了。” “什么,她没有告诉你遗嘱放在何处吗?”山姆问。 “一点儿也没有,山姆,”维勒先生答。“我们是在磋商一些不同的小意见,我鼓励她打起精神来,所以我忘掉问这事了。我不知道,若没有忘掉的话,我会不会就问她,”维勒先生接着说,“因为,你一面服侍病人,一面却转他们的财产的念头,那是很古怪的事情呵,山姆。那就仿佛你把一个摔下马车的外座乘客拉起来的时候,一面却把手伸进他的口袋,一面叹气问他觉得如何了,山姆。” 用这比喻说明了他的意见之后,维勒先生打开皮夹,拿出一张污垢的信纸来,那上面乱糟糟写着许多字。 “这就是那文件,山姆,”维勒先生说。“是在酒吧间壁橱里顶上一格的一把小小的黑茶壶里找着的。她没有结婚以前总把钞票藏在那里,塞缪尔。她揭开盖子拿钱付账,我看见过。可怜的人,她把家里所有的茶壶都装了遗嘱也不会使她觉得什么不方便了,因为最近她真是难得拿什么钱,除非开节制晚会的时候,他们要喝茶来戒酒!” “那上面怎么说2”山姆问。 “就是我告诉你的,我的孩子,”他父亲答。“两百镑‘减价统一公债’给我丈夫前妻的儿子,塞缪尔,我其余的一切种类的财产都给我的丈夫汤尼-维勒先生,我已指定他做我的遗嘱的唯一执行者。” “就是这些吗?”山姆说。 “就是这些,”维勒先生答。“有关系的就是我和你两个人,我们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我想不妨把这张纸烧掉算了。” “你干什么呀,你这呆子?”山姆说,夺过遗嘱来,因为他父亲完全不懂事的样子拨拨火就准备把说的话付诸实行了。“你倒是个好执行者,你。” “为什么不是?”维勒先生问,严厉地掉过头来看看,手里拿着拨火棒。 “为什么!”山姆叫,——“因为还有证明、检验和宣誓等等的手续必须要办哪。” “你这话是当真?”维勒先生说,放下拨火棒。 山姆仔细地把遗嘱扣在旁边的口袋里,同时做了一个眼色,表示他说的是全是真话,而且很认真。 “那么我告诉你吧,”稍为想了一下之后维勒先生说,“这是那个大法官大人的知己朋友的差使了。一定要请教派尔,山姆。他是解决法律上的难题的人。我们马上把它送到破产法院去吧,塞缪尔。” “我向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昏头昏脑的老家伙!”山姆发火地喊。“中央刑事裁判所-,破产法院-,不在场的证明-,他的脑子总想着许多的胡说八道!你还是把出门的衣服穿好,进城去办正经事,可不要站在那里讲你完全不懂的大道理吧。” “很好,山姆,”维勒先生答。“任何能够把问题早点解决的事我都同意的,山姆。不过,注意这一点,我的孩子,只有派尔——只有派尔才可以做法律顾问。” “我不找另外的人,”山姆答。“那么,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等一下,山姆,”维勒先生答。他靠那挂在窗子上的一面小镜子的帮助,扣好了披肩,现在正努力在向他的上衣里钻。“等一下,山姆;你到你父亲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就不会像你现在这么轻而易举钻到你的背心里去了,我的孩子。” “若我不能这么容易地钻进去,我根本就不穿,”他儿子说。 “你现在是这样想,”维勒先生说,显出上了年纪的人的庄重神情,“但是你会发现,你变胖了些的话,你也就聪明些了。胖和聪明,山姆,始终是一道长的。” 维勒先生发表了这个没有错儿的金科玉律——多年的切身经验和观察的结果——身体灵巧地一扭,就钻到上衣下面完成了任务。歇了几秒钟透过气来之后,他用胳臂肘擦了擦帽子,宣布他已经准备好了。 “四只脑袋比两只好,山姆,”他们坐着双轮轻马车向伦敦去的时候,维勒先生说,“因为这样一笔财产对于搞法律的绅士们具有很大的诱惑,所以我们要带两个朋友去,假如他搞什么鬼的话马上就可以揍他;找两个那天送你到弗利特去的朋友吧。他们是再好不过的判断家,”维勒先生用半耳语的声音追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好的马的判断家。” “对于律师也是吗?”山姆问。 “对于牲口能够加以正确判断的人,对于所有东西也就能够加以正确的判断,”他父亲答;口气如此专横果断,使得山姆不想辩驳了。 为了实行这值得注意的决定,就邀请那位长着雀斑面孔的绅士和另外两位很肥胖的马车夫来帮忙——都是维勒先生选中的,也许是为了他们的肥胖因而产生的聪明吧;——请好之后,大家进了葡萄牙街的一家酒店,从那里打发人到对街的破产法院去请所罗门-派尔先生马上来。 传达消息的人幸运地发现所罗门-派尔先生刚好在法庭,正在吃一块阿贝纳雪饼干和一条干腊肠这样的冷点心——因为生意很冷清。消息刚一低声送进了他的耳朵,他马上就把点心塞进口袋里的许多业务文件中间,很敏捷地赶到对街,他走到酒店里面的时候,送信的人还没有从法庭里出来呢。 “绅士们,”派尔先生说,触帽致敬,“我听各位指教了。我不是恭维你们,绅士们,但是世上任何其他的五个人都不能叫我今天走出法庭来的。” “这么忙呵,呢?”山姆说。 “忙!”派尔答:“我快忙得不可开交,就像我的朋友已故的大法官大人在上议院听了控诉出来老是对我说的。可怜的家伙!他真是很易疲劳;他老觉得那些控诉令他吃不消。我真不止一次想到他会被它们压得爬不起来呢;的确的嘛。” 说到这里,派尔先生摇摇头,住了嘴;老维勒先生听了他的话,用胳臂肘暗暗地碰碰他邻座的人,教他注意这位代理人的上层关系,于是问他,那种繁重的职务是否对于他的高贵的朋友的体格发生什么永久的影响。 “我认为他从来也没有彻底恢复健康,”派尔答:“事实上,我确信他从来没有。‘派尔’,他曾经对我说过许多回,‘你到底怎么受得了你做的那种强脑力工作,在我真是不能理解的秘密。’——‘唔,’我常这样回答,‘我拿生命起誓,我也几乎不清楚我是怎么搞的。’——‘派尔,’他接着说,叹着气,并且带点儿妨忌看着我——那是友善的访忌,你们知道,绅士们,不过是友善的妨忌呵;我根本不介意的——‘派尔,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思议的人。’啊!绅士们,你们会很欢喜他的,假使你们认识他的话。给我三便士的甜酒,我的亲爱的。” 声调里带着抑制住的悲伤,对女侍者说了最后那句话,派尔先生就叹一口气,看看他的鞋子,又看看天花板;这时候甜酒来了,他就全喝掉。 “尽管如此,”派尔说,拉了一把椅子靠桌子坐下,“一个干法律这一行的人,在别人需要他的法律援助的时候,是没有权利想到个人友谊的。且说,绅士们,自从我们上次在这里分手之后,我们都为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情哭过了。” 派尔先生说到哭字的时候掏出一块手绢来,但是他没有把它用在其他的用途上,只是擦掉沾在嘴唇上的一点儿甜酒。 “我是在《广告报》上面看到的,维勒先生,”派尔接着说。“哎呀,还不足五十二呀,哎呀——想想吧。” 这种表现“用心思的精神”的话是对长着雀斑的绅士说的,因为他的眼光碰巧给派尔先生碰到;长着雀斑的人对平常事物的理解是迟钝的,他听了那话,不安地在座位上动着,发表意见说,就针对事实而言,天晓得事情怎么竟变成了这样;这句话,里面包含了那种难于争辩的、微妙的定理,没有谁提出异议。 “我听说她是一个很贤慧的女人,维勒先生,”派尔用同情的态度说。 “是的,先生,她是呵,”老维勒先生答,不情愿用这种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总觉得,由于那位代理人和大法官大人的深刻友情,对于上流社会的一切一定是最了解的。“她是很贤慧的女人,先生,当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那时候,先生,是一个寡妇。” “哪,这才怪呢,”派尔说,带着悲哀的微笑四面观看:“派尔太太也是一个寡妇。” “那是很奇怪的,”长着雀斑的人说。 “唔,那是奇怪的巧合,”派尔说。 “一点也不奇怪,”大维勒先生粗鲁地说。“寡妇结婚的比单身女人还多。” “很好,很好,”派尔说,“你说得非常对,维勒先生,派尔太太是一个极其风雅的多才多艺的女人;她的风度是我们的邻近普遍赞美的主题。看见她跳舞的时候我很得意;在她的动作中间,有种如此坚定、高贵而又非常自然的风度。她的举动真是天真烂漫——啊!得了,得了!原谅我问一句,塞缪尔先生,”代理人用比较低的声音继续说,“你的后母高不高?” “不很高,”山姆答。 “派尔太太是高个儿,”派尔说,“一个堂堂的女子,有高贵的身材,还有那只鼻子,绅士们,生得又有魄力又威严。她很爱我——很是——而且很是关切;她的舅舅是一个法律书籍商人,因为八百镑破了产。” “唔,”维勒先生说,他在这场讨论时有点不耐烦起来,“说正事吧。” 这话在派尔听来是音乐。他脑子里原来就在转念头,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还是不过请他来喝一杯掺水白兰地,或者分享一碗五味酒,或者诸如此类的职业上的客套而已,现在这疑惑却解决了,而他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急于要解决的神情呢。他把他的帽子放在桌上,眼睛里闪着光说: “什么事情呢——嗯?是哪一位绅士要过法庭的关吗?我们得要拘捕的,友善的拘捕就行了,你们知道;我想,我们这里大家都是朋友吧?” “把那文件给我,山姆,”维勒先生说,从他那似乎对这场会晤很感兴趣的儿子手里接过遗嘱来。“我们所需要的,先生,是这个玩艺儿的检查。” “检验,我的亲爱的先生,检验,”派尔说。 “唔,先生,”维勒先生答,粗鲁地,“检查和检验完全是一样的;倘若你不懂的话,先生,我相信我可以找到懂的人。” “不生气吧,我希望,维勒先生?”派尔温和地说。“那么你是执行者,”他接上说,把眼睛对文件上一瞥。 “是的,先生,”维勒先生答。 “这几位绅士呢,我猜是承受遗产的人吧,是不是?”派尔问,带着祝贺的微笑。 “山姆是接受遗产的人,”维勒先生答:“这几位绅士是我的朋友,是来监察的;——算是公证人。” “啊!”派尔说,“很好。我不会反对,的确的嘛。我要向你要五镑再开始办事情,哈!哈!哈!” 经过委员会的批准,这五镑可以先付,维勒先生就拿出了钱;随后,就来了无关紧要的长久的讨论,在这中间,派尔先生使那些监察的绅士极其满意,因为他表示说这件事要不是交给他办的话,一定会完全出了问题,理由他没有明白说出,然而无疑是充分的。迅速处理了这个要点之后,派尔先生就破费那笔财产,用三块排骨和啤酒同酒精的混合液提起精神;随后大家动身到民法博士协会去。 第二天,又去了民法博士协会一次,一位做证人的马夫引起了很大的骚乱,原因是他喝得烂醉,除了粗俗的骂人话什么都不说,使一位代理人兼代表人大受侮辱。第二星期,又到民法博士协会去了几次,另外还到遗产税局去了一次,并且谈判租地权和营业权的处理,并且取得批准,还要清点存货,点心要用,正餐要吃,以及如此之类的有益的事情要做和大堆的文件要办,因此,所罗门-派尔先生和那学徒外加蓝色公文口袋,全都变得那么胖,差不多谁都不认得他们就是几天前在葡萄牙街徘徊着的那个男子、那个孩子和那个口袋了。 好不容易这一切重大的事情处置好之后,就定了一天出卖和转让股票,并且因此要拜访一位住在英格兰银行附近什么地方的股票经纪人威金斯-弗赖夏老爷,他是所罗门-派尔特别介绍的。 那是一个节日,所以大家都打扮得很漂亮。维勒先生的高统靴是新擦的,衣服是特别整理过的;脸上长雀斑的绅士在钮扣洞上戴了一朵带几片叶子的大天竺牡丹;他的两位朋友的上衣都装饰了用桂花树和别的长绿树扎起来的花球。三人都严谨地穿了假日服装;那就是说,他们都一直裹到下巴下面,并且能穿多少衣服就穿了多少,那是并且曾经是,自从驿站马车发明以来,一个驿站马车夫的最理想的盛服。 派尔先生在约定的时间在碰头的老地方等着;他也穿一件干净衬衫和戴了一副手套:前者因为老洗的原故,领子和袖口已经磨得很破了。 “差一刻两点,”派尔说,看看酒店的钟。“假使两点一刻我们到弗赖夏先生那里,那就是特别适合的时间了。” “喝一点啤酒的话,你们觉得如何,绅士们?”脸上长着雀斑的人提议说。 “再来一点冷牛肉,”第二个马车夫说。 “或者是牡蛎,”第三个说,他是一位哑嗓子的绅士,两条大粗腿撑持着他的身体。 “听呀,听呀!”派尔说:“为了祝贺维勒先生获得他的财产呵,呃?哈!哈!” “我完全同意,绅士们,”维勒先生答。“山姆,拉铃。” 山姆照着做了;黑啤酒、冷牛肉和牡蛎不久就上来了,马上绝不辜负地被吃掉了。每人都很活跃地参与了一份,所以要替他们分一个高下,那几乎是不公正的;不过,若说有一位比别人表现了更多的力量,那就是那位哑嗓子的马车夫,他吃了国定度量衡一品脱的醋和牡蛎,而且不动丝毫声色。 “派尔先生,”大维勒先生说,搅和着一杯掺水白兰地,牡蛎壳收拾掉以后每位绅士面前都放着一杯:“先生,派尔先生,我本来打算提议喝点酒开开玩笑,可是塞缪尔对我捣鬼话说——” 带着安闲的微笑静静地吃了他的牡蛎的塞缪尔-维勒先生,这时用很高的声音大喊一声“听”! “——他捣鬼话说,”他父亲接着说下去,“不如把酒献给你,祝你成功和发财;并且谢谢你把这事情解决得如此好。祝你健康,先生。” “别忙,”脸上长雀斑的绅士插嘴说,突然来了劲,“你们眼睛都看着我,绅士们!” 说着,脸上长雀斑的绅士站起身来,别的绅士们也就站了起来。脸上长着雀斑的绅士对大家看一番,慢慢举起了手,因此,每个人(包括脸上长着雀斑的人自己在内)吸了一大口气,各自把平底大杯举到唇边。片刻,脸上长着雀斑的绅士的手已经放了下来,并且每只杯子也都空空地放下了。这动人的仪式所产生的效果是不可能描写的;既高贵、庄严,而又感人,综合了一切堂皇的因素。 “唔,绅士们,”派尔先生说,“我所能够说的就是,这种信任的表示,对于一个干法律这一行的人必然是很可以告慰的。我不愿意说任何可能仿佛很自负的话,绅士们,但是我非常高兴,为了你们自己的原故,你们来找了我:如此而已。若你们找了这一行里面什么低三下四的人,那我确信,而且我保证那是事实,你们早已陷入绝境中了。但愿我的高贵的朋友能够活着看我处理了这件案子;我说这话绝非出于自负,但是我想——然而,绅士们,我不来麻烦你们了。通常在这里可以找到我的,绅士们,不过若我不在这里或者对面,那么这是我的地址。你们会发现我的条件是又便宜又合理的,没有人比我更照顾当事人了,而且,我想我对于这一行还懂得一点儿。若你们有什么机会把我推荐给你们的朋友,那么,绅士们,我非常感激你们,他们知道了我之后,他们也会感激你们的。祝你们健康,绅士们。” 这样表白着他的感情,所罗门-派尔先生放了三张写了字的名片在维勒先生的朋友面前,于是又看看钟,说该是动身的时候了。根据这个暗示,维勒先生就付了账,于是,执行者、承产者、代理人和公正人,一同出发,上市区去。 股票交易所的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的办公室是在英格兰银行后面一条胡同里的二层楼房上;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的公馆是在苏雷的布列克斯顿;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的马和马车是在不远的一个马车行的马厩里;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的当差到西头去送什么东西去了;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的文书吃饭去了;所以,威金斯-弗赖夏老爷在派尔先生和他的同伴们敲账房的门的时候亲自喊了声“进来” “早安,先生,”派尔说,鞠着躬。“麻烦你,我们想转让一小笔股票。” “啊,进来吧,好不好?”弗赖夏先生说。“坐片刻;我马上就奉陪。” “谢谢你,先生,”派尔说,“不急啊。请坐吧,维勒先生。” 维勒先生坐了一张椅子,山姆坐了一只箱子,公正人们坐了他们所能弄到的,并且带着那种吃惊的尊敬望着贴在墙上的日历和一两张纸头,仿佛它们是古代大师们的最佳的作品。 “行,我可以和你赌半打红葡萄酒;来!”威金斯-弗赖夏老爷拾起被派尔先生的来临暂时打断了的话题。 这话是对一位很时髦的青年绅士说的,这人的帽子歪着戴到右边的颊鬓上,正倚一张写字台用一把簿记尺拍打着苍蝇。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用办公室板凳的两条腿支持着身体的平衡,用一把铅笔刀戳着一只封缄纸盒子,时常很熟练地戳进贴在盒子外面的一张小小的红色封缄纸的中心。两位绅士都有非常开阔的背心和非常挺的领子,非常小的靴子和非常大的戒指,非常小巧的表和非常粗大的表链,以及匀称的裤子和洒了香水的手绢。 “我一向不赌半打,”另外那位绅士说。“我要赌一打。” “成,西麦利,成!”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说。 “上等的,注意,”另外那位说。 “当然,”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答;用一支金套子的铅笔在一本小簿子上记了下来,另外那位也用另外一支金套子的铅笔在另外一本小簿子上记了下来。 “今天早晨我看见一张关于包福的告示,”西麦利先生说。“可怜的东西,他要被赶出屋子了!” “我打对折和你赌十个金币,他会割断自己的喉咙,”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说。 “行,”西麦利先生答。 “且慢!我不干,”威金斯-弗赖夏老爷深思地说。‘域许他会上吊呢。” “很好,”西麦利先生答,又拔出金套子的铅笔来了。“我接受你那说法。总之——毁灭了他自己。” “自杀,事实是,”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说。 “正是如此,”西麦利先生答,记下来。“‘弗赖夏——十金币对五金币,包福自杀。’我们说定在多长时间之内?” “十四天?”威金斯-弗赖夏老爷提议说。 “滚吧,不成;”西麦利先生答,停顿片刻,用簿记尺去打苍蝇。“一个星期。” “折中吧,“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说。“就算十天吧。”” “好,十天,”西麦利先生答。 因此,在各人的小簿子上记了:包福要在十天之内自杀,否则威金斯-弗赖夏要给弗兰克-西麦利十个金币;若包福是在这期间自杀了,弗兰克-西麦利就要给威金斯-弗赖夏五个金币。 “他破了产使我很伤心,”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说。“他的饭菜呱呱叫。” “还有他的红葡萄酒也特别好,”西麦利先生说。“我们要让我们的厨子到拍卖场去,买点那种六十四的。” “滚吧!”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说。“我的佣人也要去的。五个金币打赌我的人压倒你的人。” “行。” 小簿子上又用金套子铅笔记了一笔;这时候,西麦利先生打死了所有的苍蝇和打好了所有的赌,就扬长而去,到股票交易所看看那里有些什么事。 威金斯-弗赖夏老爷现在就屈尊接受所罗门-派尔先生的指教,随后,填好了一些印好的表格,要大家跟他到银行去,他们就照办了:维勒先生和他的三位朋友怀着无限的惊奇瞪着眼望着这一切,而山姆是用一种什么都不能扰乱的冷静对待一切。 穿过一个一片喧哗的院子;经过两个装束配得上那滚动到角落里去的红色救火车的门房;他们走进了办理他们的事情的办公处,派尔和弗赖夏先生把他们留在那里站片刻,他们就上楼到“遗嘱部”去。 “这是什么地方?”脸上长着雀斑的绅士对大维勒先生悄悄说。 “‘统一公债’的衙门,”执行人用耳语声答复说。 “那些坐在柜台后面的绅士是些什么人?”哑嗓子的马车夫问。 “我想就是‘减价统一公债’吧,”维勒先生答。“他们是否‘减价统一公债’呀,塞缪尔?” “嘿,你以为‘减价统一公债’是活人吗?”山姆问,有点轻视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维勒先生反问:“我觉得他们很像就是了。那么,他们是什么人呀?” “文书们,”山姆答。 “干么他们都吃火腿夹面包呀?”他父亲问。 “因为他们在办公吧,我想,”山姆答,“那是制度的一部分;他们在这里老那么做,整天!” 维勒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这种和国家的货币制度有关的古怪规矩,派尔和威金斯-弗赖夏就来了,并把他们领到柜台的一处,那上面有一块圆形的黑色牌子,牌子上有特别大的一个w字。 “那是什么意思呀,先生?”维勒先生问,使派尔注意那牌子。 “是死者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派尔回答说。 “我说呀,”维勒先生说,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位公正人。“这里有问题了。我们的第一个字母是v呀——这不行的。” 公正人们马上发表他们的决定意见,认为事情在w这个字之下进行是不合法的;因此,那是完全可能会至少僵持一天的,要不是山姆采取了迅速的、然而初看上去是不孝的行动:他拉住父亲的衣襟,把他拉到柜台旁边,把他按在那里,直到他在两张证书上签好字才罢;根据维勒先生的写字习惯,那是那么繁重和费时间的工作,所以当它完成的时候,那承办的文书已经吃了三只里位斯顿苹果。 因为大维勒先生坚持把他的一份卖掉,他们就从银行走到股票交易所的大门口,威金斯-弗赖夏老爷进去了片刻儿,就带着一张史密斯、培恩和史密斯的支票回来了;那是五百三十镑,就是第二位维勒太太的公债储金的结余,按当天的市价算给维勒先生的。山姆的两百镑转到了他的名下,于是,威金斯-弗赖夏先生拿了付给他的佣金,不在意地丢进上衣口袋,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开头,维勒先生顽固地决定支票非兑换现款金铸不可;但是公正人们提醒他说,若那样,他就得破费钱买一只小口袋装钱回去了,因此他同意了接受五镑一张的钞票。 “我的儿子,”他们走出那银行业的铺子的时候维勒先生说,“我儿子和我,今天下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我希望把手头这件事尽快解决掉,所以,让我们就找个地方算一算账吧。” 不久找到了一个安静的房间,账目拿出来算了。派尔先生的账单由山姆负担了,有些费用公正人没有答应:但是,尽管派尔先生用许多庄严的誓言宣称他们对他如此吝啬了,但这却是一笔比他从来办过的不知多了多少倍的生意,他靠着这笔生意解决以后六个月的吃。住和洗。 公正人们享受了一杯酒之后,就握手告别了,因为他们当夜还得赶车下乡。所罗门-派尔发现再也没有任何可进的了,无论在吃的方面还是喝的方面,就友善地告辞了,留下山姆和他父亲。 “喂,”维勒先生说,把皮夹收进衣服的边袋,“租地权的款子再加上这个,有一千一百八十镑了。喂,塞缪尔我的孩子,马头带过来向着乔治和兀鹰吧!” 第五十六章 匹克威克先生和塞缪尔-维勒之间开了一次重要的谈判,山姆的父亲参与其事——一位穿一套鼻烟色衣服的老绅士意外地来临 匹克威克先生正独自一人坐着,深思着许多事情;他的许多思虑之一,就是如何更好地供应那年轻的一对,他们目前的不安定的状态是使他经常惋惜和焦虑的。这时候,玛丽轻轻地跨进房来,走到桌子跟前,很匆忙地说: “啊,先生,对不起,塞缪尔在楼下,他问他父亲可不可以来见你?”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答。 “谢谢你,先生,”玛丽说,又快步向门口走去。 “山姆来了不久吧,是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啊,不久,先生,”玛丽急切地说。“他才来。他说他不再请假了,先生。” 玛丽说完的时候,或许自己觉察到她报告最后这一件事的时候怀着早已超过实际需要的热情了,或者她也许观察到匹克威克先生看着她的时候的和善的微笑了。她的确是低下了头,察看着身上那条非常好看的小小的围裙的一角,仔细得完全没有道理。 “务必叫他们马上上来,”匹克威克先生说。 玛丽极为宽慰,连忙去传达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边走,边用左手揉擦着下巴,好像全神贯注在思索中。 “唔,唔,”匹克威克先生终于说,是一种温和并忧伤的声调,“那是我能够报答他的依恋和忠诚的最好的办法了;就这样办吧,我对上天发誓。这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的命运,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发生新的和另外一种爱恋而离开他。我没有权利希望我自己会有什么不同,不能,不能,”匹克威克先生比较高兴地继续说,“那是自私和忘恩负义的。我应该快乐,因为有个机会可以把他安排得很好。我是快乐的。我当然是的。” 匹克威克先生完全沉浸在这些思索中,以致门上敲了三四次才听见。他连忙坐好,露出他往常的那份愉快的面容,发出了所要求的许可,于是山姆-维勒进来了,后面跟着他的父亲。 “你回来了我别提多高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好吗,维勒先生?” “很惬意,谢谢你,先生,”那位鳏夫说:“希望你很好,先生。” “很好,多谢你,”匹克威克先生答。 “我要和你稍为聊几句,先生,”维勒先生说,“若你可以为我浪费五分钟的时间,先生。”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山姆,给你父亲端张椅子。” “谢谢你,塞缪尔,我这里有一张椅子了,”维勒先生一面说一面端过一张来:“难得如此好的天气呵,先生,”老绅士加上一句,坐下的时候把帽子放在地板上。 “的确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极为合时。” “我所见过的最合时的了,先生,”维勒先生答。说到这里,老绅士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完以后,点点头,霎霎眼,对他儿子做了几个恳求的和威胁的手势,但是这一切山姆坚决地视而不见。 匹克威克先生觉察到那位绅士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就装作认真裁手边的一本书籍,耐心地等维勒先生提出他这一次来的目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令人气愤的孩子,塞缪尔,”维勒先生说,愤愤地看着他的儿子,“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做了什么,维勒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他不开口说,先生,”维勒先生答:“他知道我有要紧事情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而他却站在那儿看着我坐在这儿花掉你的宝贵时间,并且让我出丑,却一声不哼帮助我。这不是孝道的行为,塞缪尔,”维勒先生说,擦着额头上的汗:“差得远哪。” “你说你讲,”山姆答:“我怎么知道你在一开始就泄了气呀?” “你看得出我开不了口的-,”他父亲答:“我走错了路,退上了栅栏,碰尽了一切钉子,你却不伸出手来帮我。我替你羞耻,塞缪尔。” “事实是,先生,”山姆说,微微鞠了一躬,“老头子收到他的钱了。” “很好,塞缪尔,很好,”维勒先生说,带着很满意的神情点点头,“我并没有对你生气呀,山姆。很好。这样开始很好;马上就把要紧话说了吧。真是很好,塞缪尔。” 在极度满意之中,维勒先生把头点了很多的次数,于是抱着倾听的态度等山姆接着发言。 “你坐下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知道这次接见可能比他预料的要长。 山姆又鞠一躬坐下了;他的父亲四下看看,他就继续说: “先生,老头子,收到了五百三十镑。” “减价统一公债,”大维勒先生悄声插嘴说。 “是不是减价统一公债都没有关系,”山姆说,“总数是五百三十镑,对吗?” “对,塞缪尔,”维勒先生答。 “除这数目之外,还有房子和营业——” “租地权、招牌、货物和装置,”维勒先生插嘴说。 “——弄到的钱加在一起,”山姆接着说,“总共是一千一百八十镑。” “当真!”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听了很高兴。我祝贺你,维勒先生,办得如此好。” “慢一点,先生,”维勒先生说,用不赞同的态度举起一只手来。“说下去,塞缪尔。” “这个钱呢,”山姆说,稍微迟疑一下,“他急于要放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我同样很焦急,因为,若他自己管着,他就会借给什么人,或者投资去买了马,或者丢掉了他的皮夹,或者这样那样地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埃及木乃伊。” “很好,塞缪尔,”维勒先生说,那种满意的样子,就好像山姆是在对他的谨慎和远见致最高的颂辞。“很好。” “因为这些原因,”山姆继续说,心神不安地乱扯着帽子的边:“因为这些原因,他今天拿了钱就和我到这里来,无论怎么样要交给、或者说——” “这样说,”老维勒先生不耐烦了,“它对我没有用处;我还要照常赶马车,没有地方保存,除非我出钱要车掌替我管着,或者放在马车夹袋里,那对于内座乘客也是一种诱惑了。假使你能帮我保管着,先生,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也许,”维勒先生走到匹克威克先生面前凑着他耳朵说,“或许,它对于那个案子的花费有一点儿用处,总之一句话,请你保管着,等我向你要的时候再给我吧。”说了这话,维勒先生把皮夹塞在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抓起他的帽子,就跑了出了房间——如此迅速,对一个这样胖的人来说那几乎是始料不及的。 “叫他不要走,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着急地叫。“追上他;马上带他回来!维勒先生——来——回来!” 山姆看到主人的命令是不能不服从的;他父亲正要下楼的时候,他就追上他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劲把他拉了回来。 “我的好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抓住那位老年人的手:“你的诚恳的信任使我感动极了。” “我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先生,”维勒先生顽固地回答说。 “实在说,我的好朋友,我有的钱我自己都用不了呢;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活到死都用不了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谁也不清楚自己能够用多少钱,用起来才知道,”维勒先生说。 “或许,”匹克威克先生答:“但是我并不想试一试这种经验,所以我不大可能弄到桔据的地步。我请你必须拿回去,维勒先生。” “很好,”维勒先生说,带着不高兴的神色。“注意我的话,山姆,我要用这笔财产乱干一阵;乱干一阵!” “你还是不要那样的好,”山姆答。 维勒先生想了一小会儿,而后,怀着很大的决心把上衣钮子扣好,说: “我去管卡子。” “什么!”山姆喊。 “卡子,”维勒先生咬紧牙关回答说:“我要去管卡子。和你父亲说再会吧,塞缪尔;我把余下的日子交给卡子就是了。” 这威胁是如此可怕,而且维勒先生似乎完全决定要付之实行,因为他好像被匹克威克先生的拒绝弄得极为痛心的样子,所以这位绅士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说: “好,好,维勒先生,我就把钱收着吧。或许我能够比你用得更好的。” “正是嘛,”维勒先生说,高兴起来:“你当然能够-,先生。” “别再提这件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把皮夹锁在写字台里:“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你,我的好朋友。现在再坐下吧;我要听听你的忠告。” 这次拜访的成功,使维勒先生在心底里大笑起来,在皮夹被锁起来的时候,不仅使他的脸上,并且使他的手臂、腿和身体都抽搐起来,但是当他听见那句话的时候,它就突然被一种极其神气的庄严取代了。 “你在外面稍等片刻,山姆,好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马上退出。 维勒先生显得异常地机伶和非常地惊讶,当匹克威克先生用如下的说法开始了谈话: “你是不赞成结婚的人吧,我想,维勒先生呵?” 维勒先生摇摇头。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什么坏心眼儿的寡妇对匹克威克转念头成了功,这种想法堵塞了他的言语。 “你刚才和你儿子来的时候,在楼下是否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的——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维勒先生简要地回答说。 “你觉得她如何?直截了当地说,维勒先生,你觉得她如何?” “我觉得她很丰满,长得很结实,”维勒先生说,带着评判的神气。 “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不错。据你所看到的,你觉得她的风度如何?” “很讨人欢喜,”维勒先生答。“很讨人欢喜,很那个。” 维勒先生在最后那一个形容辞上究竟加的什么意义并不清楚;但是从他说的声调听来显然是一句表示好感的话,因此匹克威克好象完全明白了一样满意。 “我对她非常关心,维勒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维勒先生咳嗽一声。 “我是说关心她的幸福,”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一种愿望,希望她生活舒适和幸福。你懂吗?” “懂得很,”维勒先生答,他其实根本不懂。 “这个年轻的女人呢,”匹克威克先生说,“爱着你的儿子。” “塞缪尔-维勒吗!”做父亲的喊。 “是的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是顺理成章,”维勒先生稍为想了一想以后说,“很自然的,不过有点儿惊人。山姆一定要小心才好。” “你这话怎么讲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小心不要对她乱说什么,”维勒先生答。“要很小心,不要在无意中被弄昏了说出什么可以犯毁弃婚约的罪的话来。匹克威克先生,只要她们一转你的念头,你和她们在一起肯定不安全;你想不到在何处能找到她们,可你只要一想,她们就找到了你。我自己第一次就是如此结了婚的,先生,而山姆就是这个阴谋的结果。” “你没有给我多大的鼓励来说我所要讲的话,”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我最好还是马上说出来吧。这个青年女子不仅爱你儿子,维勒先生,并且你的儿子也爱她。” “唔,”维勒先生说,“这对于父亲的耳朵倒是很好听的事情哪,这倒是的!” “我曾经观察过他们好多次,”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评论维勒先生最后这句话,“我觉得毫无疑问了。若我愿意帮助他们结成一对夫妇,好好做点小生意或者小事情,将来有希望过舒舒服服的生活,那你觉得如何呢,维勒先生?” 在开头,维勒先生做了个鬼脸,来对待与他有关的任何人的婚姻的建议;但是,因为匹克威克先生和他争论,并且强调玛丽并不是寡妇的事实,他就逐渐顺从了。匹克威克先生对于他有很大的影响力;并且,事实上,他被玛丽的相貌打动了,已经对她丢过几次很不合为父的身份的眼色。最后他说,他是不反对匹克威克先生的意思的,他很愿意接受他的忠告;因此,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相信了他的话,就叫山姆回到房里。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清清嗓子,“你父亲和我,谈了些有关你的事。” “关于你的,塞缪尔,”维勒先生说,是保护者的口气,并且是令人感动的声调。 “我不是那样盲目,因此我早就看出你对于文克尔太太的侍女抱着超过友谊的感情,”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听见了吗,塞缪尔?”维勒先生还用以前那种裁判者的口吻说。 “我看,先生,”山姆对他主人说,“一个青年人注意一个漂亮和端庄得不可否认的青年女子,我看没有什么坏处吧。” “当然没有,”匹克威克先生说。 “一点儿都没有,”维勒先生表示赞同说,显出一副温和的然而严然尊长的态度。 “我对于这么自然的行为,不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我倒想要帮助和促进你这方面的愿望。因此,我和你的父亲稍为谈了一下;并且发觉他同意我的意见——” “她并不是个寡妇呵,”维勒先生插上一句作为解释。 “她不是一个寡妇,”匹克威克先生说,微笑着。“我愿意把你从现在这个职务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且为了表示我看重你的忠诚和诸多优点,我要使你马上和她结婚,并且能够维持你们的小家庭的独立生活。我将引为骄傲,山姆,”他说,起初声音有点发颤,但马上恢复了惯常的语调,“我将感到骄傲和快乐,如我能对你一生的前途加以特殊的照顾。” 短期间的深深的静默,随后,山姆说话了,他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儿沙哑,但很坚决: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先生,就象感激你本人一样;但是那不行的。” “不行!”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叫。 “塞缪尔!”维勒先生严肃地说。 “我说不行,”山姆用比较高的声调重复说。“那你如何得了呢,先生?” “我的好朋友,”匹克威克先生答,“我的好朋友中间最近发生的变化,会使我将来的生活方式完全改变;并且,我年纪又大些了,需要休息。山姆阿,我的奔波劳碌完了。” “我怎么知道呢,先生?”山姆反驳说:“你现在这样想!若你改了主意呢;也并非不可能,因为你还有二十五岁的人的那种精神:那么没有我你怎么得了?那是不行的,先生,不行的。” “很好,塞缪尔,你讲得很有道理,”维勒先生鼓励说。 “我是想了很久才说的,山姆,我一定要守约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摇着头。“新的情景已经展开在我眼前,我的奔波劳碌是要结束了。” “很好,”山姆答。“那么,正因为如此,所以要有了解你的人跟着你,来伺候你,使你舒服呀。若你需要一个更好的人,你就用他好了;但是,有工钱也好、没工钱也好,你要也好、不要也好,供膳宿也好、不供膳宿也好,你从波洛那个老旅馆里弄来的山姆-维勒总是不离开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随便一切人和一切事闹个不亦乐乎,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一点!” 山姆很激动地把这段表白说完的时候,大维勒先生立起身来,把时间、地点和规矩这一切置之度外,高高举起帽子挥动着,猛烈地高呼了三次。 “我的好朋友,”当维勒先生由于自己的热情冲动有点害羞、重新坐好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也应该帮那位青年女子想想呀。” “我替她设想的,先生,”山姆说。“我替她想过了。我对她说过,我告诉过她我的处境,她预备等我准备好,我相信她会等的。若她不等,她就不是我所认为的那种女人,那我是乐于把她放弃的。你以前就知道我的,先生。我下了决心,就什么都不能改变。” 谁能够反对这种决心呢?匹克威克先生是不能的。他的卑微的朋友们的毫无私心的爱戴使他感到很感动,那比当代最伟大的人们的千言万语的声明所能在他心中唤起的还多哪。 当这场谈话在匹克威克先生房里进行着的时候,一位穿一套鼻烟色衣服的矮小的老绅士,后面跟着一个拿着一只小旅行包的脚夫,在楼下出现了;他搞到了过夜的铺位之后,问侍者是否一位文克尔太太住在这里,对于这问题,侍者当然作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她一个人在家?”那矮小的老绅士问。 “我想是吧,先生,”侍者答:“我可以去叫她的女佣人来,先生,若你——” “不,我不要叫她,”老绅士很快地说。“带我到她的房里去,不要通报。” “呃,先生?”侍者说。 “你聋了吗?”矮小的老绅士间。 “不聋呵,先生。” “那么听着,请你——你现在可以好好听着吗?” “是,先生。” “那好。带我到文克尔太太房里去,别通报。” 矮小的老绅士发这命令的时候,塞了五先令在侍者手里,对他紧紧地盯着。 “真是,先生,”侍者说,“我不知道,先生,是不是——” “啊!你肯吧,我看,”矮小的老绅士说。“你还是马上做的好。少浪费时间。” 那位绅士的态度里有种东西是如此冷静和镇定,使得侍者把五先令放进口袋,不再说话,领他上楼了。 “就是这间房,是吗?”那绅士说。“你可以走啦。” 侍者照办了,心里纳闷这位绅士是什么人,要做什么;矮小的老绅士等他走出视线之外,就敲那房门。 “进来,”爱拉白拉说。 “唔,无论怎样声音很好听,”矮小的老绅士喃喃地说:“不过那不算什么。”他说了这话,就开了门走进去。正坐在那干活的爱拉白拉,看见一个陌生人,就站了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是一点也没有显得尴尬。 “不必立起来呵,夫人,”那位不知名的人说,走进房来,随手关了门。“是文克尔太太吧,我想?” 爱拉白拉点头。 “就是跟伯明罕的一个老年人的儿子结婚的、那生聂尔-文克尔太太吧?”陌生人说,带着好奇心看着爱拉白拉。 爱拉白拉又点点头,不安地四面看看,仿佛拿不定是否要喊人来。 “我看我令你吃惊了,夫人,”老绅士说。 “是有一点,我说实话,”爱拉白拉答,很纳闷。 “我要坐一坐,若你允许我的话,夫人,”那陌生人说。 他坐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眼镜盒子,悠闲地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子上。 “你不认识我吧,夫人?”他说,那样紧紧地看着爱拉白拉,她开始觉得吃惊。 “不,先生,”她畏缩地回答说。 “不呵,”那绅士说,捧住左腿:“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识我。不过,你知道我的姓的,夫人。” “我知道吗?”爱拉白拉说,抖着,虽然她几乎不清楚为什么发抖。“我可以问问吗?” “马上告诉你,夫人,马上,”陌生人说,眼睛还是不离开她的脸。“你是新近结婚的吧,夫人?” “是的,”爱拉白拉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说,放开手里的活;她很激动了,因为一个先前发生过的思想现在更有力地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没有告诉你丈夫应当首先征询他所依靠的父亲的意见吧,我想?”陌生人说。 爱拉白拉用手绢擦眼睛。 “甚至也没有用什么间接的方法探听老年人对于这件他自然会觉得很关心的事情的感想吧?”陌生人说。 “我不会否认,先生,”爱拉白拉说。 “并且自己没有充足的财产来长久支持你丈夫获取人间的福利吧,而这,你知道,假使他按照他父亲的意思结婚的话是会得到的?”老绅士说。“这就是男女孩子们所谓的毫无利害观念的爱情——直到他们自己有了男孩子和女孩子,才用比较粗俗的和截然不同的的眼光来看事情了!” 爱拉白拉眼泪滚滚而流,诉说她年纪轻,没有经验,要求宽恕;她说她只是为了爱情才做她该做的这件事;她几乎从婴儿时代就失去了父母的忠告和指导。 “这是错的,”老绅土用比较温和的声调说,“错得很。这是愚蠢的,浪漫主义的,不合实业作风的。” “这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先生,”可怜的爱拉白拉答,啜泣着。 “胡说,”老绅士说,“他爱上你也不是你的错吧,我想。不过却也是的,”老绅士说,有点诡谲地看着爱拉白拉。“是你的错。他是情不自禁。” 是这小小的恭维话,或者是这小小的老绅士的奇怪说法,或者是他那转变了的态度——比开始时温和得多了——或者是这三者合在一起,使爱拉白拉在落泪中间露出了微笑。 “你丈夫呢?”老绅士突然问;收起刚刚在他脸上出现的微笑。 “我想他就要回来了,先生,”爱拉白拉说。“今天早上我劝他去散散步。他很消沉和苦恼,因为没有得到他父亲的答复。” “苦恼吗?”老绅士说。“自有应得!” “我恐怕他是为了我呵,”爱拉白拉说:“并且,先生,我为了他也苦恼呢。我是令他陷入现在的处境的唯一的原因。” “不要为他操心,我的亲爱的,”老绅士说。“他活该。我高兴——真正高兴,就他而言的话。” 这些话刚从老绅士的唇边发出,就听见上楼来的脚步声,这声音他和爱拉白拉好像同时都听出来了。矮小的绅士脸色发白,强作镇静,立起身来,而文克尔先生早已经走进来了。 “父亲!”文克尔先生喊,吃惊地退缩着。 “嗯,先生,”矮小的老绅士答。“先生,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文克尔先生沉默无言。 “我想,你是害羞了吧,先生,”老绅士说。 文克尔先生仍然沉默无言。 “你是害羞呢,先生,还是不害羞?”老绅士问。 “不,父亲,”文克尔先生答,挽住爱拉白拉的手臂,“我不为自己害羞,也不为我的妻子害羞。” “当真的!”老绅士嘲讽地喊。 “我非常难过,做出了使你不像以前那样爱我的事,父亲,”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同时我要说,我没有因为有这位女士做妻子而害羞,你也没有因为她做了你的媳妇而害羞。” “把你的手给我,那生,”老绅士改变了声调说。“吻我,我的爱;无论怎样你是一个非常媚人的媳妇呵!” 几分钟之内,文克尔先生去找匹克威克先生,同他一同来了,他见了他的父亲,两人不停地握手握了足五分钟。 “匹克威克先生,我非常真诚地感谢你待我儿子的一切好意,”老文克尔先生说,说得坦白直率。“我是个急性子的人,上次我见你的时候,我又烦恼又惊慌。我现在搞清楚了,我不仅满意而已。我还要再道歉吗,匹克威克先生?” “哪里,”那位绅士说。“我要得到十分的幸福所唯一缺少的事情,你已经给我做好了。” 说到这里,又握了五分钟的手,同时还说了不少的恭维话;这些话除了恭维的性质之外,还附带着一种值得一提的新奇东西——诚恳。 山姆孝顺地送父亲到了贝尔-塞维奇,回来的时候在胡同里遇到胖孩子,他是替爱米丽-华德尔送信来的。 “我说呀,”话特别多的乔说,“玛丽是多么美丽的女孩子呀,不是吗?我多欢喜她呢,我!” 维勒先生没有说什么话来答复他,只是,对胖孩子盯了一会儿,被他这种放肆完全弄得不知所措了,随后,抓住他的领子拖他到角落里,不伤害他而多礼地给了他一脚,打发了他;之后,他吹着口哨走回家去了。 第五十七章 匹克威克社终于解散,一切都圆满结束 文克尔先生从伯明罕来临是件愉快的事情,在接下来的整整一星期里,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都是成天不在家,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而重要的神态,那是他们本来完全没有的。显然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进行着;不过,究竟怎么回事,却有不少的猜测。有些人(特普曼先生在内)以为匹克威克先生准备结婚;但是这种想法,女士们极其坚决地加以驳斥。另外有些人却相信他有了远行的计划,现在正忙着作准备;但这又被山姆否认,他被玛丽盘问的时候曾经明确的说过不会有新的旅行。到最后,大家的脑子绞了足有六天之久,东猜西想仍毫无所得的时候,一致决定要叫匹克威克先生解释他的行动,把他为何跟崇敬他的朋友们这样疏远的道理说个明白。 因此,华德尔先生请全体在亚德飞吃饭;酒过二巡,才言归正题。 “我们都急于要知道,”那位老绅士说,“我们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令你疏远了我们,热爱一个人去散步。”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巧得很,我正准备今天自动来仔细解释一下;若你们再给我一杯葡萄酒,我就满足你们的好奇心。” 酒器一手接一手地传递了过去,快得不寻常;匹克威克先生带着微笑,环顾一下他的朋友们,说:“我们中间发生了许多变化,我是指已举行的婚礼和将举行的婚礼,连带着引起的变化,使我必须马上想一想我将来的计划。我决定在伦敦近郊找个舒适的地方退隐;我看到一所恰恰合于我理想的房子,把它弄了下来,陈设好了。一切都已布置好了,我想马上就搬进去,我相信我可以在那里过几年平静的退隐日子:借我的朋友们的鼓舞,乐其天年,在他们的友爱的纪念中死去。” 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桌子周围发出一阵喃喃的议论声。 “我弄的房子,”匹克威克先生说,“是在德里治;有一个大园子,地点是伦敦附近最可爱的地区。为了舒适和便利,曾加意布置过;或许还有点儿豪华;不过这你们自己判断好了。山姆在那里陪我。由于潘卡的推荐,我请了一位女管家——年龄很大的一位女管家——她认为需要的佣仆我都要用。我提议在那边举行一个仪式——我对那很有兴趣——来纪念我这小小的退隐生活。我希望,若我的朋友华德尔不反对的话,在我住进去的那天,让他的女儿在我的新房子里举行婚礼。青年人的幸福,”匹克威克先生有点激动地说,“向来是我的生活里的主要快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面看到我的最亲爱的朋友们的幸福,那令我的心温暖的。” 匹克威克先生又停顿一下:爱米丽和爱拉白拉出声地呜咽。 “我已经亲自去、并且写信去和社里说过,”匹克威克先生仍接着说,“告诉了他们我的意思。它在我们长久离开的期间已经发生了特别严重的内部纠纷;由于取消我的名字,再加上这个那个其他的条件,使它已经解体了。匹克威克社已不存在了。” “我决不懊悔,”匹克威克先生小声说,“我决不懊悔用了两年的大部分光阴,交接了千差万别的人物,纵使我追求新鲜事物或许在许多人看来是无谓的。我以前的生活几乎全部用在事业上,和财富的追求上,其中有无数的景象是我先前根本不了解的,现在我逐渐领悟了——我希望那足以增长我的见识和增进我的理解。若我做过的好事情太少,我相信我做过的坏事情是更少的;我所遭遇的一切,对于我无非是晚年的极为有趣的和愉快的回忆的来源。愿上帝保佑你们大家吧。” 说了这些,匹克威克先生用颤抖的手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喝了;在他的朋友们全体起立、由衷地对他干杯祝贺时,他的眼睛湿润了。 史拿格拉斯先生的婚礼没有做更多的预备布置。他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从小就是匹克威克先生的一个被监护人,所以那位绅士是非常清楚他的财产和前途的。他把这两者告诉了华德尔,华德尔很满意——若他告诉他的是别的情形,他几乎也同样满意的,因为这位老绅士是满心高兴和仁爱——他给了爱米丽一笔相对可观的陪嫁,婚礼决定在那天之后的第四天举行:准备时间的匆促,使得三个女裁缝和一个男裁缝急得要发疯。 第二天,老华德尔把马车套上驿马走了,接他母亲上伦敦来。他用他特有的急躁,把消息告诉了老太太,她马上昏晕了,但是救醒过来之后,她就叫把那织锦缎袍子马上打好包裹,并且开始叙述一件类似情形的事,那是关于已故的托林格洛娃夫人的大女儿的喜事的,这叙述占据了足以三个钟头,最后还没有说完一半。 在伦敦进行的巨大的准备工作,也得通知一下特伦德尔太太;因为她怀了孕,所以消息是由特伦德尔先生转告的,怕她会承受不住:但是她并没有受承不住,因为她马上写信到玛格尔顿定一顶新帽子和一件黑色的缎袍,并且说她决定去参加婚礼。因此,特伦德尔先生请了医生来,医生说特伦德尔太太应该是最清楚自己的情形的;对于这话,特伦德尔太太回答说,她觉得她吃得消,并且她决定要去;这医生是个聪明而又谨慎的医生,既知道什么对于自己有好处也知道什么对于别人有好处,因此就说,或许特伦德尔太太闷在家里比出去更坏,所以或许还是去的好。于是她就去了,医生就极其小心地送了半打药来,准备给她路上吃。 除了这些麻烦之外,还托华德尔寄两封小小的信给两位小小的小姐,请她们做女傧相;接到信之后,两位小姐被逼到急得要死的地步,因为没有现成的“东西”应酬这样重要的场合,而又没有时间弄出来,而两位小姐的两位可敬的爸爸,除了感到满意之外并没有别感觉。无论怎样,旧的上衣整理好了,新的软帽做出了,两位小姐打扮得要多么好看就多么好看了;在后来行礼的时候,她们在适当的地方哭,在应该的时候抖,博得所有旁观者的赞美。 那两位穷亲戚也到了伦敦——还是走着去的,还是坐在驿车的屁股后面去的,还是搭货车去的,还是互相轮流着驮了去的,那可不清楚,不过他们是到了伦敦,到了华德尔面前;在举行婚礼的早上,最先敲匹克威克先生的门的人,就是那两位穷亲戚,两人都带着微笑和衬衫硬领。 但是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因为穷富对于匹克威克先生是不成问题的;新的佣人们又活泼又起劲;山姆处在无比的兴高采烈的心境中;玛丽容光焕发,带着漂亮的丝带。 新郎预先在家里待了两三天,这时英俊地出发到德里治教堂去接新娘,由匹克威克先生、班-爱伦、鲍伯-索耶和特普曼先生陪着,山姆-维勒坐在车外,钮扣洞上插了一朵白花,那是他的情人的礼物,身上穿着特地为这喜事设计出来的一套新的漂亮仆服。他们在教堂里会到了华德尔家人、文克尔家人、新娘和女演相们和特伦德尔家人。行礼之后,他们分别乘几辆马车得得地回到匹克威克先生家里去吃早饭,到了那里,小小的潘卡先生早已经在等着了。 这时候,这件事中间的比较庄严的部分都像浮云般过去了;每张脸都快活得放起光来;只听见一片祝贺和赞美的声音。一切都是如此美!前面的草地,后面的花园,小型的温室、餐室、客厅、卧室、吸烟室,尤其是书房,里面有图画和安乐椅,有奇异的密室、古怪的桌子和无数的书籍,还有一只大大的畅快的窗户,面对着一片悦人的草场,俯瞰着一切美丽的风景,这里那里点缀着几乎被树木掩蔽了的小小的房屋;再就是窗帘、地毯、椅子和沙发!一切都是如此美,如此紧凑,如此整洁,有这样高雅的风味,每个人都说实在说不出哪一样最可赞美。 而在这一切中间,站着匹克威克先生:容光焕发地微笑着;那是任何男子、妇女或小孩的心都情不自禁要喜爱的;他自己是大伙儿中间最快乐的一个阿;他和同一个人一再握手,而当自己的手比较空闲的时候,就愉快地搓着;每逢人家有喜慰或好奇的表示,他就赶忙上去迎接,用他的快乐的神色鼓舞着每一个人。 开早饭了。匹克威克先生领着老太太(她还在不停地叙述托林格洛娃夫人的事)坐在长桌的上首,华德尔坐了下首;朋友们排列两旁;山姆站在他主人的椅子背后;谈笑停止了;匹克威克先生致了谢辞之后,稍微一会,四面看看。他这样做的时候,十分快乐,眼泪滚下了他的两颊。 让我们把我们的老朋友留在这种最真纯的幸福的时刻吧,若我们要追寻的话,是经常可以找到一些幸福的时刻,来欢娱我们在尘世间的短暂的生存。大地上有阴影,可是对比起来,光明更为强烈。有些人象蝙蝠或者猫头鹰一样,对于黑暗比对于光明,更有眼力;我们呢,没有这样的眼力,却更乐于看看陪伴我们度过许多孤寂时刻的想象中的伴侣们,在世界上的短暂的阳光正充分照耀着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投上临别的一瞥。 交到许多真正的朋友,又在自然的发展过程中丧失他们,那是大多数置身于广大的世界,或到了黄金时代的人的命运。创造想象中的朋友而又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丧失他们,那是所有的作家或编年史家的命运。而这还不是他们的更大的不幸;还要求他们把那些朋友的下落作一番叙述。 为了依照这种习惯——无疑是一种坏习惯——我们添几句传记文字,就说聚在匹克威克先生家里的这几位吧。 文克尔先生和太太,受到那老绅士的宠爱,所以不久就搬进了一座新造的房子,离匹克威克先生家不足半哩。文克尔先生承担了他父亲在伦敦的经纪人或联络员的职务,把他穿惯的那套服装改成了普通的英国人的装束,从此以后在一切外貌上完全显出是一个文明的基督徒的样子。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太太在丁格来谷住下了,在那里买了一小片农场经营,与其说为了赚钱,倒不如说为了事业。偶然会出神和忧郁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直到如今在朋友和熟人中间都享着大诗人的名气,虽然我们没有发觉他写过任何诗来助长这种信念。我们了解有许多文学的、哲学的或者其他的名人,也是根据类似的条件而享盛名的。 特普曼先生呢,在他的朋友们结了婚而匹克威克先生定居以后,就在里士满住下,并且以后始终住在那里。夏季他常常在平台上散步,带着朝气勃勃、得意洋洋的神气,这使他获得住在附近的不少单身的老妇人的赞美。他再也没有求过婚。 鲍伯-索耶先生先上了报纸以后,就上了孟加拉,班杰明-爱伦先生陪着他一道:两位都就了东印度公司外科医生的职位。他们每人都生了十四次黄热病,于是决定试着戒酒;从那时期他们都搞得不坏。 巴德尔太太的房子租过许多谈得来的单身绅士,获利甚多,但是再也没有打过毁弃婚约的官司。她的代理人,道孙和福格两位先生,依旧执行业务,从中获得很大的进项,并且被公认为是脚色中间的脚色。 山姆-维勒遵守着他说的话,一直不结婚,长达有两年之久。年老的女管家在这期间的末尾死了,匹克威克先生就把玛丽提升到这个位置上,条件是要她立刻和山姆结婚,她呢,一声不吭就接受了。后花园的门口经常可以看见两个胖胖的男孩子,从这事看来,可以断定山姆已经成了家。 老维勒先生赶了十二个月的马车,害了风湿病,被迫退休。然而那皮夹里的东西被匹克威克先生投资运用得特别好,所以他退休下来还有一笔相当很可观的收入,他就靠着这经常在射者坡附近的一家很好的酒店里生活着,他在那里被当作圣贤一样敬仰着:大吹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多么亲近,并且仍保留着那种难以克服的憎恶寡妇的心情。 匹克威克先生自己呢,继续住在他的新居,用空闲的时间整理备忘录,那就是后来他交给那一度驰名的会社的秘书的;或者,听山姆-维勒大声地念,念时夹杂着一些他自己脑子里忽然想到的字眼,然而匹克威克先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尔先生和特伦德尔先生,很多请他做他们的子女的教父,开头的时候使他觉得非常麻烦,但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把它当作顺其自然的事加以履行。他从来没有因为待金格尔先生宽大而感到后悔:因为那人和乔伯-特拉伦后来都成了社会上的杰出的人物,虽然他们老坚决反对回到他们从前时常出没和诱惑他们的地方。匹克威克先生现在不很健壮了;但是他还保留着从前所有的少壮的精神,并且还经常可以看见他到德里治画廊去看画,或者晴天的时候在附近风景怕人的地方散步。附近的穷人差不多都认识他,每逢他走过,他们肯定怀着很大的敬意向他脱帽致敬;孩子们把他当偶像一样崇拜;而且周围一带的人们全是这样对他。他每年到华德尔先生家去参加一次大规模的家庭欢聚;在这场合,正如在其他一切场合,他总是由忠实的山姆伺候着:在山姆和他的主人中间,存在着一种坚强的互相的依恋,除了死亡,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它终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