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日记》 一、筱乔 是的,他恨我,这不奇怪。 因为我无耻的违背了我们当年的山盟海誓,在最不该离开他的时候,离他而去 2007年3月2日天气小雨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高级法院终审判决,确定了父亲的死刑。听到法官宣判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异样的轻松。 我看着父亲的脸,晦涩而苍老,双眼黯淡无光,仿佛整个世界在那一刻死掉了。 我的想法在别人眼里或许是一种不肖,可是我真的觉得,于他可以轻松了,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狱警将他押走的那一刻,他回过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只是一眼,什么都没说。我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也什么都没说,甚至没动,没哭。 我不知道他是否失望,来听审的观众是否失望,来捕捉新闻的记者是否失望。 我顾不了那么多人的感受,也做不出别人期待的表情。我只想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些象征正义的执法者,大义凛然的将父亲带走,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带走。 然后,站起身,在一片质疑的目光中离开,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没有开车,已经被检查机关查收了。我坐公共汽车回家,上车之后发现没有坐位,我就站着。 窗外细雨蒙蒙,川流不息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 城市的景色经久不变,有一种让人恐慌的美,掩藏了欲望,糜烂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渐渐蔓延,一直延伸到光明所在的每一个地方。 我闭上眼睛,世界没变,我的悲伤改变不了世界,那么,何必在意我是否悲伤? 这个世界以它本来的规律如常运转,这就够了……. 2007年4月3日天气晴 从别墅搬出来已经一个月,我用手里仅有的属于自己的存款,在棚户区租了一个小小的平房,离市中心很远,但是我很满足,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也很庆幸,自己没有像其他富家千金那样完全不事劳作,这些钱,是我上大学时偷偷给别人做家教赚来的,所以,它们是干净的。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一切如旧 唯一不顺利的是,我一直找不到工作。 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没什么工作经验,可是,到底也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 在办公室做个小白领,还是措措有余的,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不是我不能胜任,而是没人愿意用我,或者说,没有人敢用我。 这个城市所有的公司似乎联合起来,像说好的一样,用各种不同的理由拒绝我。 换句话说,我被他们联手封杀了。 我想,他们不用我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因贪污而入狱的父亲,而是因为他。 我大学相恋了四年的男友,后来差一点成为我的未婚夫,现在,最痛恨我的男人—倪曜 他恨我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合乎情理 因为我无耻的违背了我们当年的山盟海誓,在最不应该离开他的时候,离他而去……. 二、倪曜 2007年4月5日天气阴雨绵绵 今年的春雨来的很急,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城市都潮湿了。 今天,是我和妻子结婚一周年的日子,她兴致勃勃的提出去“帝都”庆祝, 天气不好,我有些意兴阑珊。 不过,还是去了,毕竟,我能东山再起也多亏了她父亲的帮助,所以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下车之后,妻子小鸟依人的靠在我怀里,我深情款款的揽着她的腰,我是明白人,逢场岂能不做戏…… 可是没想到,竟然在“帝都”的门口,看到了我今生最痛恨,最不齿的女人,黎筱乔。 她穿着酒店的工作服,站在大堂的门口,迎来送往,点头哈腰,嘴角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目光飘忽而平静,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觉得眼眶发热,心脏控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怎么了?”身边的妻子问我 “没什么?”我应了一句,将她搂得更紧,神色冷峻。 她看到我,一下楞住,慌乱的垂下眼,身子弯成了九十度,“欢迎光临,倪先生,倪太太。” 离近看她,才发现她瘦了很多,下巴更尖了,雨珠挂在发梢,一副弱不禁风模样。 我在心里冷笑,现在的她一无所有,贫穷得可怜,对于这种爱慕虚荣,见利忘义的女人,这无疑是最好的下场。 晚餐很愉快,妻子千娇百媚,竭尽全力的哄我开心。 我向下俯瞰这个城市,望进满眼的绿灯红霓,这个城市真的很美,从这个角度看就更美。 坐在“帝都”大厦的最顶层,怀抱柔媚的妻子,我对自己说,我很满足,真的很满足。 离开“帝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她仍站在那里,雨未停,风很冷,她站在风雨中像春天的飞絮,飘摇无依。 司机把车开到“帝都”的门口,她低着头为我们拉开车门,还是那副谦卑恭谨的表情,“倪先生,倪太太,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我没看她,仿佛她是一颗玷污城市整洁繁华的沙砾,渺小而肮脏,不值得我看一眼。 当天夜里,我看见自己和她躺在一片翠绿的草地上,芳草斜阳,柳色青青。 我撑起手臂看着她,她对我甜甜的笑,清亮的瞳仁映出我的影子,我就这样沉溺在那一双盈盈剪水里。 俯首吻她柔嫩的唇,温暖,芬芳,醉人。我渴求,渴求得到更多,她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灵魂,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倏的睁开眼,看到黑漆漆的天花板,只是一场春梦。 弄醒熟睡的妻子,她睡眼惺忪的看着我,还是那副柔媚的模样。 有些粗鲁的剥掉她的睡衣。 她短促而痛楚的叫了一声,紧紧的抓住了我的肩膀。 五脏六腑像被火舌席卷,眼前的一切全都变成了她的眼睛,耳边回荡的全是她的笑声。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我而去,我像个傻瓜一样苦苦哀求,得到的却是你跟别人订婚的消息。 我恨你,我恨你,恨不得杀了你。筱乔,你听到了吗?,我恨你! 我狠狠的压着身下的女人,早已忘记了她是谁。 “轻……轻一点,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身下的女人抽噎起来,我骤然清醒, 有些内疚,安抚似的的拍了拍妻子□的背。 她委屈的像个孩子,又哭了几声,就翻身睡去了。 我替她盖好被子,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印下轻轻的一吻,今天真的把她累坏了。 看她睡熟了,我走进了浴室,去解决没有完全释放的欲望。 没有开热水,任冰冷的水从头浇下。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她慌乱的眼神,尖尖的下巴,发梢的水珠,风雨中颤抖的身体。 在那一刻,没有释放后的欢愉,我只想哭…… 三、筱乔 2007年5月1日碧空如洗 今天是五一长假的第一天,可惜,别人可以休息,我还要工作。为祁沐风工作,他是我的老板,也是盛宇集团的总裁,“帝都”只是他众多产业中的一项。 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用我,虽然他名义上是我的未婚夫,不过那只是父亲一手促成的政治联姻。 我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根本没什么情意可言。而那充满铜臭味的一纸婚约也早已随着父亲的锒铛入狱,而名存实亡。 不过,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感谢他。如果不是他给了我这份工作,我想我早晚会露宿街头。 火树银花不夜天,正是“帝都”此时的写照。 假期的第一天,上海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名流绅士,富豪贵贾,都会到这座位于浦东新区的顶级“销金窟”消遣。 经常出入“帝都”的,大多是些旧相识。年纪大些的,大多是父亲在位时的朋友。而那些年轻的青年才俊,有些曾是我过去的朋友,还有一些,曾做过我的裙下之臣。 当年追求我的人很多,倒不是因为我有多美。而是当年的父亲,权可遮天。 现在看到我,稍好一点,点头寒暄几句,但更多的是视而不见。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我早已看淡。习惯了世人的冷漠,便没有必要觉得难过,更不需要觉得难堪。 一辆银白色的奔驰缓缓开进了我的视野,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那辆车我认识,车的主人我更熟悉。 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不敢怠慢,快步走过去,拉开车门,职业性的低眉顺目,“欢迎光临,倪先生。” 他慢慢地探出身,目光深沉,姿态优雅,高贵得像个帝王。 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缩到一边,心也抖成了一团。他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我偷偷地松了口气,抬头看着那辽远的天空,高高的楼宇淹没在墨蓝色的夜空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繁华壮丽,而我,只是颗小小的沙。 那么,此刻高高在上的你,是不是在上面俯视着渺小的我呢? 因为倪曜在上面,所以我一直很恍惚,恍惚到替客人关车门的时候,夹到了手指。 我敲打着车窗,可是车主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没有注意到我。车很快开了出去,带着我的一片指甲。 我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然后,我只有握着鲜血淋漓的手,去和经理商量,提前下班。 经理看着我的手,皱了皱眉头,告诉我可以早退,可是钱要照扣。我没有办法,只得认命。 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些红药水和纱布,打算回去自己包一包算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些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那是一种太奢侈的享受了。 走到家门口,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我家门口徘徊。 “小米?”我惊讶,她怎么会在这里的? 她先是一楞,接着飞奔过来,紧紧抱着我,“没良心的死丫头,总算找到你了。” 我用受伤的手,紧紧抱着小米,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刻,真的,我只想哭。 小米一边对着我的手指呵气,一边用药水为我擦洗伤口,她很轻很小心,可我还是疼得直冒冷汗。 “怎么样?很疼吗?”她问。 “不疼……”我对她笑笑。 她一下哭了,哽咽着说:“都这样了还说不疼,你怎么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着……” 我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啊,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你搬家都不告诉我,万一我找不到你怎么办?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听到那个“死”字,我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小米也楞住了,然后抱着我,又大声哭了起来。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一个被死亡吓坏的孩子。 “小米,你看,我们每个人都会死,与其活到鹤发鸡皮,我宁愿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这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恩赐。而且……”我忽然欣慰地笑了笑,“我现在连个象样的家都没有,死了,就有地方去了。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这不是件坏事。对不对?” 她不说话,只是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特别容易跟大人走失的孩子一样。 我把头额头搭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轻轻地笑着。 小米,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那么一些人,也总有那么一些人,总会有某种原因,死了,是要比活着幸福的…… 所以,你不要为我难过,真的不必为我难过。 2007年5月13日天气晴转多云 这些日子我很快乐,生活依然清苦,不过小米经常来看我。有了她的陪伴,生活一下变得阳光起来。 今天,她来我租的房子,帮我收拾那些从别墅带出来的杂物。没想到,竟然在那本《挪威的森林》中,翻出了那张失踪了很久,当年曾被外婆和妈妈视作珍宝的照片。 小米拿着泛黄的照片啧啧称奇,说没想到七十年前拍的照片,竟然还能保存的这么好。 我心里涌起一阵感慨,想当年为了这张照片,外婆的父亲,一个久经沙场铁骨铮铮的军人,在那个黑白颠倒,群魔乱舞的非常年代,受尽种种非难。他去世之后,这张照片却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外婆在临终前将它留给了妈妈,对于照片的掌故却只字未提。虽然照片里的故事已经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照片的颜色已经被岁月的风沙磨得暗淡,可是妈妈也同外婆一样将它如珠如宝一般的珍惜。 因为外婆说,这张照片里的英魂,会保佑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如童话的结尾一般,携手共看夕阳,天荒地老。 我将外婆的话说给倪曜听,他笑我太迷信,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因果轮回这种事,该少了多少无辜枉死的冤魂。 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信仰,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只相信他自己。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说错,这张照片没有保护好母亲的爱情和婚姻,她比这张照片更早地凋零了。 “上面穿旗袍的女人好漂亮,她是谁?你外婆吗?”小米问。 我笑她时间概念混乱:“这如果是我外婆,她如果活着应该快一百岁了,那我现在起码应该有四十岁才对。这是我外婆的妈妈,我的太外婆。” 小米点点头:“难怪你和你妈妈都是美人,原来是你们家基因好。后面这个人是谁?你外婆的父亲?好帅啊。” 照片上的男人的确很英俊,即使隔着七十年的岁月鸿沟,也无法抹杀他浑然天成的优雅和贵气。 我摇了摇头:“我见过太外公的照片,很性格威武的一张脸,不是这个样子。这是我们家族隐晦多年的秘密,没有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咦,后面还有一行字。”小米将照片翻过来读了一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然后看着照片琢磨了半天,眨眨眼睛对我说:“我猜这个男人一定是暗恋你太外婆的花容月貌,追求不成,干脆抢了她携带私奔。临走之前,拍了一张照片留给你太外公睹物思人,形影相吊。” 我哑然失笑:“这么快就编成了三集连续剧,你可真会想。” “不信你看,这男人抓你太外婆抓得这么紧,不就是怕她跑了吗?” 我仔细一瞧,还真是。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然后你太外公冲冠一怒……” 小米快乐地编排起了我的家族风云录,堪比民国版的乱世佳人。我那天因为笑得太多,脸部肌肉都有些抽搐,所以就忘记了心里的伤,身体的痛。 小米,她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父亲不喜欢她,嫌她家境不好。在他的潜意识里,家境贫寒的人都只会怨天尤人,仇视财富,憎恨社会,所以很容易做出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但是,我喜欢小米。她是一个很棒的女孩,一个其实我从生下来就想要做的女孩。活泼,开朗,豁达,坚强,我没有这些,所以她总是让我即羡慕,又嫉妒。 小米,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骄傲。现在,也是唯一关心我,照顾我的人。我想,在我走之前,一定要对她说一声谢谢。 她在我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时候,依然陪在我身边,所以这句谢谢,是一定要说的。 四、筱乔 曜,我是不是该抱着你 2007年5月27日有风 这个城市春季的风沙很重,人们出门,总是流着泪,红着眼。 我站在“帝都”的门口,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不停的弯腰,每一次都头晕目眩。 透过玻璃看着自己惨白的脸色,只盼着快点下班。 正想得出神,一行客人走了过来,我赶紧弯下腰,刚要说话,胃里的酸水就先冒了出来。 我立刻捂住嘴,可还是弄脏了眼前那双锃亮的hermes男式皮鞋。 我慌忙抬起头,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一双冷冽的眼睛牢牢的摄住。 我仿佛被人钉在了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一行人停在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空气瞬间凝结。 很快,大堂的经理就跑了过来。 问明了情况,经理忿忿的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对着他,满脸堆笑,不住的道歉, 我垂着手站在那里,看着皮鞋上的污秽,不知所措。 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勾勾的看着我,目光阴郁。 我吓得向后缩了缩脖子,经理却在这时推了我一把,将一块手绢递到我手上。 我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经理的意思,赶紧俯下身,穿着裙子只能半跪在他笔直的西装裤下,手忙脚乱的为他擦鞋, hermes,他以前就很喜欢这个法国牌子。 过去他曾笑着对我说,hermes在法语里是希腊神话中波西神的猫头鹰,它是神的信使,也是亡灵的接引神,黄泉的引导者。 他喜欢它,不仅因为它象征了非凡的成功与奢华。 更因为这个以hermes为姓氏的家族,依靠马具制造起家,却在短短几十年里就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集团王国。 在历经五代的传承和百年的辉煌后,依然保持着经典,驰名世界,屹立不倒。 这种成功,是他毕生所求。 一字一句,恍如隔世。 这双鞋,很尊贵很漂亮,穿在他脚上就更尊贵更漂亮。 看着他的脚,我又开始恍惚,直到听见一声咳嗽,我才回神。 抬起头,大家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神告诉我,玷污他的高贵是我的不对,所以我理所当然要弥补我的过错。 “倪先生,真不好意思,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总是笨手笨脚,您多包涵。” 经理陪着笑脸,他却始终不肯放晴。 我攥着手绢,冷汗都冒了出来。 如果他当真不依不饶,那我无疑要丢饭碗。 哪个时代都有英雄,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千钧一发之际拯救弱小于水生火热之中。 可是,如果我能料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我到宁愿他从没有出现过。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我回头,看到一双睿智冷静的眼眸,掩藏在金边眼镜之后。 祁沐风,青松白雪般的男子,永远这么温文儒雅,且风度翩翩。 这样的人无论他做什么,即使再不合时宜,也只会让你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就像现在,他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为我擦了擦唇角,然后接过我捏在手里的沾满污渍的手绢,随手扔在了地上。 没有人说什么,除了一个人。 “祁总真是体恤员工,连这种事也要亲力亲为。”他看着祁沐风,一双星目似笑非笑 祁沐风回以浅笑,轻道“筱乔可不只是我的员工,还是你我的朋友,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话又说回来,既然是旧相识,倪总又何必咄咄逼人?” “朋友?”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我顿时一哆嗦,下意识的向后退,一直退到祁沐风的身后,他的目光更冷,嘴角微微挑起,这代表了不屑。 “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朋友,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他对着我突然扬起唇角,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暧昧,冰冷,残忍,嗜血,像极了非洲草原上的食肉动物。 我是个没什么胆量和骨气的女人,这他早就知道的。 他以前就常抱着我说,我们家筱乔是个小笨蛋,最适合做个躲在男人身后的小女人。 是的,他早就看穿了我,现在有意刁难似乎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我躲在祁沐风的身后瑟瑟发抖,我抖得越厉害,他的笑容就越轻蔑。 “倪总是要去见威尔迅先生吧,如果不介意,我的办公室倒有一双备用的,只是不知合不合用?” 他冷哼一声,“不必了,我跟祁总的习惯不同,不喜欢穿别人的旧鞋。” 这话让人很难堪,大庭广之下说就更难堪,我有些站不稳,小腿一直打颤。 风很大,卷着沙刮进我的眼睛里,很疼,很想哭,我转了转眼珠,还是忍住了。 “那就请倪总自便了……” 祁沐风说完,拉起我就走……. 我恍恍忽忽的被他塞进了车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走,甚至没问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只知道,我不想留在那个地方,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没穿衣服,□裸的站在众人面前,这种感觉很羞耻,比跪在他脚下还要羞耻。 车行在山路上,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彩色的线条。 略带悲伤的蓝调音乐飘荡在密闭的车厢里,车向前飞驰,我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世界被抛在了后面。 “去哪?”我靠着车座疲惫的问 他看了我一眼,呵呵笑了起来“放心,不会把你卖掉。” 我看着他放在方向盘上修长而干净的手,慢慢的闭上眼睛。 我没有笑,没有他的好心情,现在,我只想哭…… 我们坐在山间的茶轩里,眼前山色葱茏,耳边绿水潺潺 举目四顾,两层楼的茶轩,大到桌椅板凳,小到茶杯餐具,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古朴典雅,风韵独具。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我以为这样原始自然的景致只会在晦涩的古文中出现,没想到在这座年轻繁华的城市的边界,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空灵静谧的世外桃源。 室内茶雾缭绕,他的眉目氤氲在袅袅娜娜的雾气中,看不真切。 “你很紧张?”他温柔的看着我,笑容犹如春日暖阳。 “有一点……”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让你觉得面目可憎?” “不是,因为你看起来很聪明。和聪明的人说话,我总会有些紧张。” 他扑哧一笑“你真有趣。” 我回以浅笑, 通常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有趣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把这当做赞美。这只能说明这个女人让男人觉得好笑而已,那么我到底什么地方让祁沐风觉得好笑呢? “今天,为什么帮我?”我问 他端起茶杯,放在鼻端轻轻一嗅,“如果我没记错,我们曾有过婚约,难道我不该帮你?” 我低头看着茶杯,轻轻摇了摇头,“那不能说明什么。”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婚约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否则,他也不会把自己的未婚妻摆在“帝都”的门口,任其风吹霜打,日晒雨淋。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点燃了一根香烟,一边吸,一边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赶紧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你能给我工作,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抬起头,冲着他很努力的笑了笑。 我想要他明白,我这么说,不是出于抱怨或讽刺,我是真的很感谢他。 他凝目望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又紧张起来。 “不一样,你跟你父亲很不一样。原来,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又笑了,我却是一脸莫名。他到底什么意思? “会玩围棋吗?”他问 我摇头,“不会……” 我说了谎,其实我会,倪曜以前教过我。 可是,对我来说,会跟不会是一样的,根本没什么差别。 我从小就是个游戏白痴,特别是棋牌类游戏,逢场必输。 倪曜却是个中高手,他天性喜欢挑战,热衷于征服, 所以他擅长各种游戏,且无一不能,无一不精,尤其是围棋。 他以前就常对我说,他很迷恋黑白棋子拼杀的感觉,简单直接,壁垒分明。棋盘虽小,却是内里乾坤,可领略杀伐天下的快感,指点江山的豪情。 可是,他只教过我一次,就不再跟我举棋对弈,因为那不是“对决“,而是“屠杀”。 完全没有挑战性,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现在想想,我们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我们是如此的不同,他是个天之骄子,而我,除了有个当市长的父亲,根本一无是处。 “没关系,我教你。来这里不下盘棋,实在是种浪费。”对面的人悠哉的说,似乎不想放过我。 我苦笑,“那你要很有耐性才行,我很笨的……” 他只是笑,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们下了很久,他真的是一个很有耐性的老师,不像倪曜那么锐利苛刻。 每当我托着下巴冥思苦想的时候,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优雅而沉静。 并且总在最适当的时候,为我指点迷津。 他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外面是大把大把的阳光,奢侈的洒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上。茶室的门楣悬挂着一串玄色风铃,清寂古朴的陶瓷质地,伴着穿堂而过的瑟瑟轻风浅唱低鸣。 我,就这样沉醉在这空蒙的山色里,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悲伤。 不禁感叹自然的魔力,难怪古人曾说,山川之美,可令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往返。 “你笑什么?”对面的人问我 我笑了吗?摸摸唇角,真的笑了,在不经意之间。 “原来,浮生是可以这样浪费的。”我说 “这样不好吗?”他问 “很好,我一直觉得人总是让自己活的太累,从出生就穿越在茫茫天地间,汲汲名利,不得安生。” 他笑了,“金钱,地位,获得就是一种征服。有时结果并不重要,男人喜欢的是享受这种征服的过程。女人恐怕很难理解……” 我也笑了,“我父亲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他总说我没出息,欲望太少,要求太少,野心太少。但是,我想如果一个人赚了很多钱,却连品茶,听风,看星,赏月的时间都没有,那么就算他拥有整个世界的财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只飞蛾落在了桌子上,我看着它,感慨道 “有时,我觉得人像极了毛茸茸的飞蛾,在一块透明的眼睛看不见的玻璃后面,为了追求一团让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为什么一定要去追求那团火焰呢?留在清爽的空气里不好吗?有食物,有空气,有水,还可以生下蛾宝宝。可是,有些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毫无意义的挥动自己的翅膀,直到把自己烧死了事。” 他又是笑,“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只不知所谓的飞蛾。” “不,我不是在说你……”我慌忙解释。 我说的是我的父亲,他就是一只被火吸引,最终惹火烧身的飞蛾。不但伤害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 直到夜黑星亮,他才送我回家。 在门口目送他的车远去,我转身,打开门,还是有些倦了。 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将我推了进去。 门砰的一声,被大力的带上。我惊恐的转身,待看清来人,整个人瞬间僵住,倪曜。 黑暗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剩一双炯炯的眼睛,阴冷寒人。 我心里发憷,害怕的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跌坐在床上。 “你这么早就回来,我很惊讶。” 他向后一仰,靠着墙,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火机冒出蓝色的火苗,烟雾缭绕中,他整个人有种堕落的美,颓废而性感。 他没穿外套,衬衫领口开的很低,熹微的火光随着他吞吐的动作忽明忽暗,我看着他的烟灰一截截断落,心一寸寸的发凉。 终于他捻息了烟蒂,世界瞬间黑暗。 我慌忙打开了台灯,橙色的灯光看上去很暖,这是我喜欢的颜色,让人觉得安心。 站起来,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左手边的柜子上。 白开水,我没有多余的钱买咖啡或茶叶…… 他慢悠悠的端起水杯,然后,看着我的眼睛,手轻轻一松,杯子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我呆呆看着地上的玻璃碎屑,稳了稳心神,蹲下身去收拾。 他的目光很冷,我的心很乱,心一乱割破手指几乎是必然。 我疼的缩了一下,下一秒就被他一把揪起来,逼到了墙角。 “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他怒吼着,很生气的样子,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怒从何来。 我知道,他已经不再爱我,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好过。 我现在的日子过的很糟糕,他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还要生气? 我不敢看他,没有勇气面对他的愤怒,过去是,现在还是。 所以我低着头,手指在流血,下意识的,我将它含在嘴里。 头顶响起一声粗喘,下巴突然被他强势的挑起,狂躁的吻暴雨一般落了下来,我措手不及, 他的气息很乱,乱中带着杀气,我因恐惧而反抗,却被他别住了双腿,死死的钉在墙上。 他凶狠的让我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像淹在水里。 那一夜的黑暗突然降临,世界很大,死一般的空寂。 他把头埋在我脖子上,唇齿间,他轻笑,贱货 我如糟雷亟,瞬间清醒。 “倪曜,放开我!“我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 他将我打横抱起,直接扔在了那张坚硬的单人床上。 我眼前一黑,胃里又翻腾起来。 他扑过来,大力按住我,“为什么不要?他给你什么条件?我照给,甚至可以比他更好。” “我不要,什么都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慌乱的挣扎撕喊,在他身下扭动着身体,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他冷笑,“这是给他守身吗?都说□无情,戏子无义。没想到,你还真是个例外。” 在这一瞬,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呆呆的任他压在床上。 我的床很硬,很小,也很冷。他强壮的身体几乎全压在我身上,不管我是否可以承受。 当爱欲变成了发泄,缠绵蜕变成狰狞,我还能说什么? 侧过脸,看到温暖的橙色光晕,我伸出手,却被他扣在枕侧。 冷冽的双眼对上我的惊慌,他说,“不许关灯,我要看着你。” 我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这个阴冷狭窄简陋,充满潮湿霉味的屋子里,将它献给了我惜日的恋人,那个曾经最疼爱我的男人。 我流着泪完成它,心里是那么的疼,疼得翻云覆雨…… 倘若忽略结果,是否可以让过程好受点,不要如此残酷? 那么,我亲爱的曜,我……是不是该抱着你? 五、倪曜 筱乔,我该怎么对待你? 2007年5月28日天气多云 我站在大厦的最高层俯瞰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 一整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该为昨夜那场□如何定义? □?我却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是抱着我的。 男欢女爱?可是她并不快乐。 她在我身下哭得很伤心,那哭声像一缕轻烟,一线游丝,无力的飘浮在哀婉孤清的月光里,仿佛一吹就散了。 我扣住她的脸吻她,唇齿间全是她的气息,像暗影里的花朵,疲倦的盛开,颓败而清冷。 她张开眼睛看着我,带着微微的惊惶和脆弱的表情,溢满泪水的双眼像熔融的水晶, “疼吗?”我问,用一种冷酷的眼神,定定望着她的瞳仁里。 她摇头,泪水却从眼角大颗大颗的流出来, “那哭什么?”我皱眉,顿住身体,撑起手臂看着她。 她蜷缩了一下,闭上眼睛,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曜” 我以为她要对我说什么,她却没有说下去,细瘦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 丝缎一样光滑冰冷的皮肤,我在上面留下一串串狂乱的印记,像殷红的伤口,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微微的发抖 “疼吗?”我又问 她依然摇头,鬓角的发丝都被泪水打湿了。那苦涩的东西却留个不停。 日思夜想的□,此刻只让我感到压抑,心慌的没有着落,像站在迷茫的旷野里,无边无际…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什么都没有,世界成了一个苍白的躯壳,就像她的身体,带着潮湿颓败的芬芳,空虚的让人恐惧。 我趴在她身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的手滑在我的腰上,一寸一寸抚摩着我的肌理。 我贴着她的脸,耳鬓厮磨,两个人的汗水交融在一起,有一种缠绵的味道,沉沦间,我轻唤 “筱乔…….” “筱乔…….” 其实,我只想抱着你…… 天快亮时,我才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间冰冷阴暗的屋子里。 天上的星光很淡,蓝的很空寂,我看着城市的黎明高楼林立的天空,心里带着惘然的哀伤。 手指上的微红,是她的血迹,像极了天边胭脂般的朝霞,鲜明的有些刻骨…… 我闭上眼睛,耳边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 筱乔,我该怎么对待你? 六、筱乔 曜,我就这样爱着你,这将是死亡也无法改变的事。 2007年5月28日天气多云 天边的微光,透过十字棱的玻璃,印下一个黑色的暗影,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我们就在十字下□,呼吸间全是欲望的味道。 他要够了,趴在我身上平复了呼吸,然后起身,背对着我慢慢的穿着衣服。 我缩在被子里看着他伟岸健硕的背影,完美的无懈可击。 他转身,我慌忙闭上了眼睛。 记得他以前说过,如果一个男人爱你,那么眼里就会有疼惜,如果不爱,那么就只有欲望。 所以我怕,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冷漠的关门声,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走了,带着体温一起。我看着发霉的天棚,嘴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我打开床头的收音机,突然害怕安静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我大学时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清冷的女声漂浮在潮湿糜烂的空气里,是梁咏琪,她淡淡的唱着: 跟不上你的脚步 乾脆就说迷了路 乾脆就继续麻木 对你有没有帮助 我跟着音乐轻轻的哼唱,不知不觉,眼前一片模糊。 曜,我该如何跟上你的脚步? 我记得,离开你的那天,机场下着清凉的细雨。 我坐在飞机上,独自等待着出路,去追寻注定是幻觉的幸福。 十分之一,曜,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回来的机率只有十分之一。 再见到你的机率也只有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十分之一…… 默念着这个残酷数字,望着窗外的乌云以寂寞的姿态大片大片蔓延过城市的天空, 耳机里反复唱着这首歌: 可以笑也可以哭 不一定要别人保护 不要让现实残酷 把你赶上绝路…… 记忆如潮水般退却,我想起他第一次望着我的眼睛,疼惜而宛转。 淡淡的烟草,混和着清香的古龙水气息。被他拥在怀里,维持着晕眩中的恐惧。 小米常说,筱乔,你真傻,这样诚惶诚恐的去爱一个人,不辛苦吗? 我淡淡的笑,手指纠结在一起,勒出一道道血色的红印。 曜,我就这样爱着你,这将是死亡也无法改变的事。 七、筱乔 筱乔,你也来吧,我们一家可以在天上团聚…… 2007年5月29日天气晴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隔着铁栏杆,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等着见父亲最后一面。 过了很久,门开了,父亲没有来。 狱警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疲倦而苍凉,是父亲写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起身,离开了那里…… 站在城市的天桥上,望着远处高楼间寂静的天空。后背靠着栏杆,身子慢慢向后仰过去,长长的头发飘散在风里,我开始眩晕…… 看着天空的流云如时光飞逝,我想起了母亲的脸,她是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却有着可悲的命运。 她也喜欢这样,仰靠着栏杆看天上的流云。 她常说,筱乔,你要坚强,妈妈不能永远陪着你。 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幽蓝,笑容落寞。看着这样的她,我彻骨的恐惧。 终于在不可预料的某一天,她离我而去。 像一只折翅的蝴蝶,以绝对优美的姿态,从27楼的窗口飘了出去,深深的坠落,血溅了一地。 大家都说,她是自杀,因为父亲的外遇。 可是我却隐隐的感到,她是太过迷恋天空的纯净,迷恋到忘记了自己…… 当然,也忘记了我。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我爱他。这是我的劫难,这就是我的命。 风中传来母亲的声音,我看着天上姿态优美的白云,突然笑了。 妈妈,他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出卖了我的承诺,让我成了一个无耻的女人。 可是,他死了,我依然伤心。 筱乔,我们总会被自己所爱的人伤害,这就是我们的命。 妈妈,他明天就可以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高兴,筱乔,你也来吧,我们一家可以在天上团聚…… 我闭上眼睛,眼泪随着长发飘飞在风里…… 八、倪曜 黎筱乔,在这个金钱支配一切的世界里,你能逃到哪儿去? 2007年6月1日天气 我记得,去年的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我和筱乔在游乐场玩得昏天暗地。 她说,这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儿童节。 我笑她孩子气,她马上涨红了脸,小心翼翼的问,你不喜欢? 我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比胭脂艳丽。可是,我不喜欢她的小心。总是带着惊惶的表情。 我抬起她的下巴,郑重的告戒她,做我的女人,首先要自信,不要总露出怯懦的眼神。 她楞了一下,默默的点头。 我轻轻的叹息,知道自己有些苛求。 筱乔是一个太过安静的女孩,喜欢听忧伤的蓝调音乐,看怀旧的爱情电影,对未来总带着莫名的忧虑。 像温室里的花朵,乖巧内向,性情柔弱,又没什么主见。 所以我习惯在她的生活里居于主导地位,理所当然的替她安排她的未来。 她很听我的话,从不忤逆我的意思,看着我的眼神总带着胆怯和崇拜。 我以为这是爱情,我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 没想到,这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 回忆起那段时光,真是场噩梦。 太过顺利的生活让我习惯了人前人后的呼风唤雨,根不不懂什么叫祸不单行。 公司的投资项目失败,股票大跌,父亲心脏病发作…… 一连串的变故,让我的人生跌到谷地。 世事的无常和人性的冷漠,将我的自信和骄傲打击的溃不成军。 而她,黎筱乔,这个总是喜欢仰着脸看我,带着绝对崇拜目光的女孩,选择这个时候离我而去。 手机不开,短信不回,家门禁闭。 我守在她家门口,站了一天一夜,最后,她的父亲让家里的保姆来告诉我,她出国了。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去哪了?我克制着自己问到 那个小保姆,轻蔑的看了我一眼,用带着河南腔的普通话问,你有钱买机票吗? 我离开了她家,来到了墓地。 坐在父亲的墓碑前,沉默的看着他的脸。 黄昏的时候,暴烈的阳光终于变得晦涩。山顶刮起一阵阵凉风。 我坐在墓前,看着远方的乌云慢慢移过头顶。 暴雨倾盆而下,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天地完全变色。 我脱掉衬衫,□着身体,将手臂高高举过头顶,站在空旷的墓地上,任凭瓢泼大雨冲刷着我,击打着我,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阵阵异样的触感。 天很快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浑身发热,软塌塌的没有力气。冷风中,我依然站着,丝毫不为所动。 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终于懂了。 手指上一阵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香烟。 轻叹一声,我捻熄了烟蒂。 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还有她皮肤的感觉,温软滑腻。 她的泪水,烧疼了我的心。我的欲望,却在渴求她的身体。 那次窒息的激情,依然让我回味,我迷恋被她包容的感觉,迷恋她在我身下的表情。 无助,脆弱,像暗影里的花朵,疲倦而疼痛的绽放,带着惘然的惊慌。 对她充满欲望,我不想去深究,这种冲动是出于报复还是爱情。 我知道,我要她,就是现在。 车子停在“帝都”的门前,迎宾小姐已经换了另一个女孩。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来到她租赁的小屋,大门禁闭,门口贴着招租启示。 我的拳头重重砸在方向盘上,车笛尖叫,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点燃一只香烟,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从斜阳夕照,到夜幕降临,我坐在车里,默默的吸着烟,地上落满了燃烬的烟蒂,像白色的尸体。 捻熄了最后一根香烟,我冷冷的笑了,车后镜中映出一张扭曲的脸,在夜色中笑得诡异。 黎筱乔,在这个金钱支配一切的世界里,你能逃到哪儿去? 九、筱乔 “筱乔,我们总是被自己所爱的人伤害,这是我们的劫难,我们的命。” 2007年6月25日天气阴雨连绵 我跟小米坐在店里,看着窗外的雨丝。 难得的悠闲,天气好的时候,我们都忙得喘不过气来。 为了这家小小的冷饮店,小米几乎倾尽了所有。 不过她的确很有眼光,这个店铺虽然不在热闹的商业街,但是离学校很近,经常有学生光顾,生意倒也不错。 小米脑筋活,手又巧,将奶酪做成一个个小巧可爱的人偶,放在雪糕上。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动漫人物,很受学生的欢迎,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已经在这一带小有名气。 跟她在一起,日子总是过得很轻松。 忙碌的生活让我无暇去想太多的事情,少了无病呻吟,自怨自艾,生活也阳光了很多。 忽然发现,悲伤也是一种奢侈品,为生计忙碌奔波的人,是没有时间悲伤的。 电话响了,小米进去接。可没过多久,她就摔了电话,气呼呼的跑出来。 “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这群混蛋,竟然说要收回房子。”小米抱着我,气得直发抖 “为什么?你和他们签过合同的。” “他们说可以付我违约金,但是房子一定要收回。” 竟然会有这种事?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拉她坐下来,小米的脸靠着我的肩膀,我们彼此依偎着,像两条缺水的鱼。 “小米,我们怎么办?” “放心,我不怕他们,大不了打官司。”小米气势汹汹的说 我抱着她,轻轻摇晃,“小米,我很害怕。” 她反手抱着我,安慰道“不用怕,筱乔,有我保护你,谁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命。” 看她像一只好斗的母鸡,我咯咯笑了,目光转向窗外,笑容定格在了脸上。 倪曜,站在雨中,靠着他那台名贵的跑车,穿过玻璃,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变成了一尊雕像…… “筱乔,你怎么了?” 我看了看小米,“没事,小米,我出去一下。” 跑出店门,站在雨中和他对视,他漫不经心的瞟了我一眼,坐进车里。 楞了好一会,我才拉开车门,坐在他旁边,车子开了出去。 按下车窗,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清幽的暗香,是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 我闭上了眼睛。 车子突然停住,我来得及没睁眼就被他的气息牢牢摄住,他扣住我的下巴不由分说的吻我,却不对我说一句话。 我觉得自己像淹在水里,小时侯有一次去海边玩,不小心掉进水里就是那种感觉。 那次救我的人是母亲,我又一次清晰的回忆起母亲的脸,她是那么的美,美的令人窒息。 她站在天上,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筱乔,我们总是被自己所爱的人伤害,这就是我们的劫难,我们的命。” 十、筱乔 我蜷缩在床角,看着自己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脚趾,浴室的水声哗哗的响,他正在洗澡。 这家酒店的浴室是半透明的玻璃墙壁,我坐在这里能看见他健硕修长的身体,他真的很完美。 他洗好了,走了出来,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 我的脸刷的红了,我们做过爱,可是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我不敢抬头。 他呵呵笑了,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在床上, 我有些慌乱,“曜,等一下,我还没洗……” “没关系……”他低着头,在我的脖子上亲吻“筱乔,我想要你。” 他的吻很急切,很暴躁,欲望就更急切,更暴躁。隔着衣料我都能感受他的□…… 我看着酒店华丽的天花板,想起了我们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里的第一场□。我带着惘然的恐惧,疼痛中的无助。 “曜……” “恩?”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的手滑到我的胸前,今天穿的胸衣是前扣式,轻轻一挑,就开了。 胸前一凉,是他的舌尖撩拨着那敏感的顶端,我咬住了下唇 “别为难小米,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求求你……” 他突然停下来,把头放在我的颈窝上,又湿又痒,半天不说话。 “曜…”我叫他 “筱乔,为什么躲着我?” 他扳住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现在,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要躲我?” 看着他迷惑不解的眼神,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我能不能告诉他,当年不顾一切的离开,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我能不能告诉他,父亲为了拉拢“盛宇”,在我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的未来许给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 我能不能告诉他,我这次回来,除了带着一颗疲惫不堪的心,还带回了一副行将就木的身体? 我能不能告诉他,我依然爱你,可是你已经身为人夫? 我又能不能告诉他: 从开始到现在,其实你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是被你捧在手心里的小鸟,你喜欢抚慰我的羽毛,却习惯忽略我的感受。我就这样活在你的手心里,每天仰望着你,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眷顾。 小米说我很傻,可是我知道,爱到深处的人,都有一颗卑微的心,可以低到尘埃去做任何事。不求回报,不计结果,甘愿收敛羽翼栖息在红尘之中,能守在他的身边已是最大的幸福。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没有爱的缠绵是一种残酷。我可以用一颗卑微的心来爱你,却不愿用孱弱的身体来迎合你。 太多的劫掠,我的心也会疼,太疼了,也会觉得累,也会变得麻木…… 我什么都没说,有些事不能说,有些事说了,他也不会懂。所以,我选择沉默。 他叹气,一件一件的脱掉我的衣服,皮肤还没来得及感受的空气的寒冷,就被一副温暖的怀抱拥住。 进入前,我听到他在说,“筱乔,我没想过要折磨你……” 我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的记忆纷纷回笼。 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别怨我,也别怪我。不择手段,你离开的这一年,我只学会了这个。我会不自觉的把它用在自己想要的东西上,包括你。” 我有手背遮住眼睛,很快潮湿了一片,“曜,你恨我?” 最终,还是问了,此时此刻,只想求一个痛快。 他的手臂很用力的搂着我,低声说“别提醒我这个……” 我的心像被悬半空中,这样的答案,让我活不起来,也死不下去…… “筱乔,乖一点,什么都不要想,我们别去计较这些。跟着我……跟着我就好了。我需要你,你以前很听我的话的,是不是?” 他一边抽动,一边用温柔语调哄着我,就像哄一个不经事的孩子。 “别再逃避,接受我,满足我,就像现在这样。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筱乔,筱乔……” 欲望渐深,粗重的喘息代替了温情的耳语。此刻的他,像一只兽,温柔而残酷地占有着这个被他握在手心里的女人。 第二次的肢体缠绵,不比第一次轻松。我看着他沉浸在欲望中那张不管不顾的脸,忽然发现,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与我看尽一夜烟火,却只想跟我执手到天明的男人。 离开的这一年,我只知道自己此情不渝,此心不变。却忘记了,不曾牵手的这段岁月,我们已经各自走了很远。他看着我,独走天涯,失意落魄,险做他人妇。我望着他,睥睨天下,娇妻在侧,功成名利就。 记得有人说过,身体痴缠的太久,灵魂就会越走越远。 那么,曜,我们的灵魂,已经走了多远? 夜深了,肋骨下边一阵一阵的抽痛,我被疼痛搅得无法入睡,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对身边的人说:“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 “是在徐家汇的天桥上。那时正是黄昏,天边的火烧云很美,像一片失火的天堂。我一个人站在天桥上看下面的街景,你走过来问我:‘你一直站在这里,是不是想跳下去。’我对你说:‘如果我跳下去,你会不会拉住我?’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你说:‘不会,我会陪你一起跳下去。’”我转过头看着黑暗中熟睡的俊颜,轻声问,“曜,如果我现在跳下去,你还会不会陪着我?” 十一、倪曜 筱乔,别再躲着我。否则,我会毁了你 2007年6月26日天气晴 天亮了,她还没醒,昨夜累坏了她, 我不记得要了她多少次,柔软而温暖的身体,在黑暗中像醺然盛开的花朵。 拥抱她的感觉,让人沉溺。 她睡的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微微蜷着身体,身下总是找不到舒服的位置。 我撩开她秀气的刘海,亲吻她的额头,有些痴迷的看着她毫不防备的睡颜。 她的眉毛很细,自然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纤长浓密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 我轻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么奇怪的比喻。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她此刻掩藏在眼帘下的瞳仁,像两弘盈亮秋水,清澈的不可思议。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她穿着白色的雪纺裙,裙摆上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细碎的长发飘飞在风里,独自站在天桥上眺望着远方的天空,眼神飘忽而沉静。 黄昏的暮色,因她的身影,变得虚幻而凄迷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低下头,深深的吻她,吻得她无法呼吸。 筱乔,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样的感觉,你纯净的让人窒息。 我带她到餐厅吃早餐,喝咖啡的时候,将一把钥匙放在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搬出来吧,你住在别人家里,始终不方便。” 那是半山的一栋小型别墅,环境清幽,相信她会喜欢。 谁知道,她只是摇头,“不,谢谢,我有地方住。” 我皱眉,“筱乔,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懂。我会搬出来,可是,我不想住在你那里。”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她以前从不质疑我的决定 她抬起头,目光闪烁,用紧张却很坚定的声音说“曜,我会给你想要的。可是,能不能给我留一些的空间。其实,你不用为我的生活操心,我可以自食其力。” 我哼笑一声,对她的话不以为然,“你从来没在社会上工作过,如何自食其力?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还是继续窝在那家小店里?筱乔,自食其力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说的,别跟我找麻烦。” 她低下头,我以为她会妥协,没想到她却说, “曜,我不是跟你找麻烦,也不是想证明什么。可是,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安排,我就成了你包养的女人。我……不想这样。让我留一点尊严给自己,这是我最后的坚持。”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肩,我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我让你觉得没有尊严吗? 我只是想要你,你本来就是我的,我只是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有错吗? 车行在回程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沉默的让人窒息。 她把头靠着车窗,双目微晗,很疲倦的样子。 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看过去,满是青紫斑驳的吻痕,我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 “筱乔,我可以给你自由的空间,可是,别再躲着我。否则,我会毁了你。” 十二、筱乔 2007年6月26日天气晴 回到小米的家,已经接近中午,我疲倦的打开门,看到小米趴在桌子上沉沉的睡着,她等了我一夜。 我有些心疼,走过去轻轻的推她,“小米,醒醒,到床上去睡吧。” 她动了动,直起腰,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看着我“筱乔,你回来了。” “恩……”我点点头,“今天休息一天吧,我有些事情要做,我们明天再去店里。” 她把头靠进我的怀里,呐呐的问“你快乐吗?跟他一起……” “你看到了?” “恩,我看到你上了他的车。”她叹了口气,“你真傻,他是一个自负而强势的男人,你太柔弱,承受不了他。” “可是,我爱他。小米,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就是你再也无法见到你所爱的人。昨天晚上,我躺在他身下,看着他的脸,我突然很害怕,我怕自己记不住他的样子。即使他跟我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可是,我依然想看清楚他的脸。这种感觉,你懂吗?” “你的病,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想过要告诉他。” 小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我们之间,不需太多的言语。 “筱乔,想死在他的身边吗?” “不……”我的手指抚摸着她冰冷的皮肤,“那一刻,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小米睡着了,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很简单。 倪曜答应让我留在小米的店里,却坚持要我搬进那栋别墅。 他说,那里很安静,也很隐秘,他不用为我出入的安全操心。 是的,很隐秘,这恐怕才是关键。 可是,我不会去。 不做被他用钱包养的女人,这是我唯一的坚持。 曜, 你知不知道, 我有多爱你…… 十三、倪曜 2007年7月1日天气阴有小雨 天空是暗蓝色的,堆积着大片大片灰色的云。 我从公司走出来,呼吸中带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迫不及待的去见我过去的女友,现在的情人,黎筱乔。 路上经过一家装饰的很漂亮的花店,我停了下来。 仔细想想,我好象从来没有亲自送过花给她。 以前每逢她的生日,情人节,都是请花店代送。 我走了进去,花店的小姐笑容可掬,“先生,买花送给女朋友?” “恩……” “她喜欢什么花?” 我楞住了,筱乔喜欢什么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以前都是请花店代选,我从不过问他们送的是什么。 我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里,那个小姐很会看眼色,立刻笑着说, “没关系,我们这里有很多种花,您慢慢选。” 我站在花店的中间,琳琅满目的鲜花迷乱了我的眼睛, 这时,在那满目的姹紫嫣红中,我看到一种蓝色的花,它的花瓣像极了蝴蝶单薄的翅膀,华丽而伤感。 我想起了筱乔纤长的睫毛,想起了她莹如翦水的眼睛。 “先生,您真有眼光,这种花叫三色堇,今天早上刚到,很新鲜的。” “帮我包起来……” 小姐熟练的将花包好,用绣着印花的粉红色的玻璃纸,下边缀着长长的绢丝。 为了让花看起来更新鲜一些,小姐还在花瓣上喷了一些水,像清晨的朝露。 付钱的时候,她笑得很暧昧,“先生,三色堇的话语是束缚,祝您成功。” 我把花放在副驾驶位上,怕弄坏它而故意放慢了车速。 想起花店小姐说的话,我不仅宛尔, 筱乔,我好想你…… 我把车停在她家小区附近,不想招人侧目,毕竟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 筱乔始终不肯搬进我为她准备的房子,一定要住在这里。 我们认识以来,头一次,她如此的固执。 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这里人虽然有些杂,倒也干净安全,比她以前住的地方好多了。 我正要下车,远远看见一辆豪华轿车停在了小区门前,那辆汽车我记得,是祁沐风的。 我的心悬了起来。 没多久,一个纤细的身影从车里走了出来,是筱乔。 她手上捧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眼睛有些红,祁沐风背对着我,不知在跟她说什么,我只看到她的眼睛红的更厉害,一副就要哭了的样子。 然后,她对他深深鞠了一躬,祁沐风扶住了她,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点燃一根香烟,默默看着这一幕。 筱乔捧着盒子回去了,我下车,走了过去。 敲了敲车窗,车里的人降下车窗,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祁总,我们谈一谈。”我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撵了撵。 “我也正有此意。” 我们来到了一家名为“蓝色妖姬”的酒吧,显然,我们都是这里的常客。 因为我们要了同一种调酒,“色放”,这家酒保的独门秘技,其他地方喝不到。 “我们的口味还真是相似。”他端起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扫视全场,这里跟以前一样,嘈杂劲暴的音乐,昏暗糜烂的灯光,闷热混乱的空气,宣泄兽性的人群。 “祁总说的是酒,还是女人?” “当然是酒,女人,不是食物,不能任你随意享用。” 我放下酒杯,问道“祁总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心得。” 他对着吧台昏黄的灯光,轻轻晃动着杯子里鲜红的液体,“不敢当,不过在这个圈子混了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女人可以分很多种,有一种让你一看见她,就想干她。还有一种,每次看见她,就想囚住她一辈子。” “那么筱乔呢?她是哪种女人?”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阴郁 “她?两种都是。”他暧昧的笑了笑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她不是那种你可以随意染指的女人。” 他慢慢推开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倪总,我对筱乔一直很规矩。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以什么身份来说这句话。如果我没记错,你好象不是她的丈夫。” 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我轻轻一笑,“倪总,你有一位美丽的妻子,一位在商界颇有实力的岳父。如果我是你,就会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算是威胁吗?”虽然我很想打碎他那张讨厌的脸,可是理智告诉我,此时要保持清醒。 有着温暖笑容的食肉动物,眼前的男人,绝非善类。 “是提醒。倪总,做人不能太贪心。我们都想拥有整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不会任我们随心所欲。总要有所取舍,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目光望向远处,舞池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铁笼里的女郎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狂野的扭动着窈窕的身体,像一只妖艳的兽。 他随我的目光望过去,冷漠的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男人眼里,女人仅仅是一个性别象征。 这个世界究竟可以多疯狂? “祁沐风,你跟我是同一种人,都是禽兽就别跟我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野兽都有自己的狩猎范围,而你,已经踩过了界。” “呵呵……”他摇头轻笑,“你倒是很直接。筱乔只是你的猎物吗?我以为你爱她呢?如此的不择手段,煞费苦心……” 我的心在抽紧,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黎伟天的确是罪有应得,可是,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让他贪污的丑事被抓了个现形。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吧,你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是你最爱的女人的父亲?” “你…….”我双眼圆睁,惊恐万分的看着他。 这件事情我做的滴水不漏,他是怎么知道的? “倪曜,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诠释爱情,让我几乎想对你肃然起敬了。可是,你想过没有,筱乔如果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笼子里的女人,目光深邃而冷洌。 女人嘴上叼着一只鲜红的玫瑰,涂着紫黑色的口红的嘴唇,像饱含毒汁的花瓣。 这里很热,我却冒出了一身冷汗。 “那又怎么样?你没有证据,她不会信你。”我喝了一口酒,极力维持镇定。 他哼笑一声,“倪曜,不要对自己太自信了。我说过,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强,而你也不是真的做到天衣无缝。我不说出来,是因为顾及筱乔的感受,那个傻孩子,一定受不了。而你……”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条斯理的说, “已经拥有她这么久,也该够了。我相信,拥抱她的感觉一定很美妙,可是,你已经没有资格。筱乔就像一株绿色的植物,她需要空气,需要阳光,需要养分。而你,却只能让她生活在黑暗里,不见天日。在她没被你磨的半死不活之前,放手,是你最好的选择。” 一曲终了,那个跳艳舞的女人踩着红色的高根鞋,摇摆着走了过来,柔若无骨的靠在他身上。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将烟头弹在她脸上。那个女人蹲下去,妩媚的将它放在唇上。 他的嘴角挂上轻蔑的笑,“有时我们应该分清楚,那些女人可以用钱买,那些需要用心” 他走了出去,女人跟在身后,他甚至不用勾一勾手指。 我依旧沉默的坐在那里,手上的酒杯被捏了个粉碎, 破裂的声音淹没在震耳的音乐里,鲜红的液体顺着手指流下来,落在地上,像一朵朵妖艳的花。 晃动的灯光让我头晕目眩,舞池里的人群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我摇摇晃晃的走进舞池,和他们一起,回到原始,像野兽一样扭动纠缠。 女人柔软的手臂蛇一样缠上我的脖子,灯光太眩,我看不清眼前那女人的脸,也不想看清楚。 刺鼻的廉价香水扯疼了我的神经,我却吻上了女人的唇,柔软的嘴唇带着腐败的芬芳。 这种感觉像极了从高处坠落,漆黑的夜晚,灿烂的霓虹,涌动的人群。 我想起了小时候喜欢过的万花筒。摇一摇,整个世界缤纷绚丽,总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 我闭上眼睛,就这样,沉溺在如潮水般涌来的黑暗里。 十四、筱乔 2007年7月25日小雨 上海的梅雨天还是一样的漫长…… 我租的房子在十八楼,一室一厅,有干净的卫生间和厨房。清凉的高空夜风从窗子吹进来,冷得像水。 我坐在微凉的窗台上,一个人,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的琼楼玉宇。 这座公寓的视野很好,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蜿蜒的黄浦江,满江的灯火摇曳,宛如天上的星月,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坠在水里。 黄浦江的对面,就是繁华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外滩。一座座造型严谨、风格迥异的巴洛克式建筑,一到了夜里便灯火辉煌,像极了玲珑剔透的水晶灯塔,向世人毫不犹豫地展示着上海滩的绝代风华。 我曲着身体,用手臂抱着膝盖,下面就是喧嚣的街道和涌动的人群。而我只有一个人,看着与己无关的万千繁华。 我在不遗余力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男人厌倦一个女人,需要多久? 一天?十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倪曜对我,只有十五天。 短短的十五天相守,之后就是长长的十五天等待。 我转过头,隔着茫茫的黑夜,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翘起嘴角,笑得像个鬼魅,果真是一副怨妇的模样。或许再熬上一段时间,我便真的可以修成正果了。 有人说,等待是无止境的苍老。可是,曜,你还要我等多久? 春去了,桃花落了,夏远了,骤雨歇了,秋尽了,满地黄花堆积了,冬至了,飞雪漫天了…… 玉颜憔悴,须臾而已。我或许连这须臾的时光都没有了。 我躺回床上,曲起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以前听人说过,快死的人都喜欢回忆过去。 我越来越发觉,自己在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个结论的真伪。失眠的夜晚,我无数次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光。 图书馆里的亲密耳语,林荫小路上的闲庭信步,云卷云舒,夕阳西下…… 整整四年光阴,除了小米我几乎没有朋友,大部分时间是跟倪曜一起度过的。 大约没人相信,天桥上偶然相遇的两个人,竟然会在同一所大学。只是曜那时已经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而我,只是默默无闻的新生。 在欢迎新生的舞会上,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纱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堆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中间,垂着手,看着眼前的花花世界。 灯光暗了,音乐响了,倪曜越过硕大的舞池,越过熙攘的人群,越过繁花迷眼的一切,径直向我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来。 他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们的四周涌起一阵海潮般的唏嘘。我望着他在灯影下,依旧轮廓清晰的脸,望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看尽了自己一生的风景。 或许,每个女孩都做过这样的梦,在自己最美丽的青春年华里,遇到一个完美无暇、倾倒众生的男人。即使知道故事的结尾或许是天各一方,心碎神伤,也如扑火的飞蛾般执迷不悔、在劫难逃。 在那晚之后,除了上课,我大部分时间都被他霸占着。就连假期,也被他强拉着游遍了大半个中国。 北国之颠,白雪无垠,天地共为一色;江南水乡,清灵婉约,细雨如酒。祖国的锦绣河山,果真是美不胜收。 家里厚厚一本相册,每一张都是我和他相拥的笑脸,两个人都笑得那么恣情纵意,没心没肺。 曜毕业后,每次开着他那辆帅气的跑车来学校接我,我都要在人们惊讶艳羡嫉妒的目光中上车,他总是俯过身,在我脸上轻轻一吻,高贵优雅得像个王子,方才带着我扬长而去。 那时的天很蓝,风很清,我们都很年轻。 同学们个个羡慕不已,在他们眼中,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幸运儿。 想想也是,我内向,平凡,胆小,不擅于交际。恐怕从没有人想过,像我这样的女孩,会得到一个完美得几乎可以俯视众生的男人的珍惜。 后来同学们知道了父亲的身份,才纷纷流露出理解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神甚至带着同情。我知道那眼神的含意,他们认定倪曜对我只是欺骗利用,于是为我未来暗淡的下堂妇命运提前预支了善心。 我相信曜对我的真心,从不质疑。尽管所有人,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小米都不看好这段恋情,可是那时的我早已目空一切,对于爱情的信仰就像初生的牛犊般热情洋溢。 当我把校园里的传言讲给曜听的时候,他正在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埋头工作。听了我的话,优雅地端起我刚煮好的咖啡淡淡一笑,说道:“我爱的是你,不是街头巷尾的传说。” 这就是倪曜,永远这么从容自信,我从没见过他惊慌失措或者大发雷霆的样子。或许,让一个擅于掌控一切的男人生气,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只要稍稍动一下眉梢,我就紧张的不得了。 他就这样,手把手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情。他太出色,太完美,太骄傲,至于让我在享受爱情甜蜜的同时,总是带着诚惶诚恐的小心。 可是,这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而这场美梦醒得又太快,梦中的人摔得太疼了。 我拿起床头的陶瓷水杯和药瓶,现在的我只能靠吃止疼药活着。 药片的味道很苦,苦得让人想流泪。其实我是一个很怕苦的人,以前只要我生病,令曜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如何哄我吃药。 他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入“博远”集团工作,虽有皇太子的身份,可是要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单靠一个辉煌的身份是不够的。好多双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活得异常辛苦。 可是,无论有多忙,只要我生病,他都会抛下所有工作来到我身边。 因为他知道,他的筱乔若没有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苦得要命的药片咽进肚子里。 他的筱乔若没有了他,一个人生病,该有多寂寞 我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嘲笑着自己的多情。最近越发的走火入魔,看到什么都会想起他。却连打一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曜,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你,我的故事早就完了。 如果没有了我,你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万众敬仰的人生,光辉华丽的世界,当你姹紫嫣红看遍,是否还会记得,在你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曾有过我这么一个女人,装点过你的辉煌? 2007年7月26日万里无云 我想,我是适合墓地的…… 这里的空气很好,很干净。往生的魂灵缺乏野心和欲望,所以脚下这片土地是安静的,像简单的黑白照片,绝对而纯粹,不属于喧嚣的尘世。 工人将掀开的墓碑重新砌好,我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突然发现,碑上的母亲,此刻的笑容灿烂的有些刻骨。 这种笑容,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以后,也不会见到了。 “你妈妈真漂亮。”身后的男人由衷的赞叹。 我点了点头,母亲的美丽是公认的。 “她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每天只能靠吃镇静剂活着。自杀前,她总对我说,天上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除了回去,她无路可走。” “回到哪去?” 我笑了笑:“我也是这样问的,回到哪去?她说,天是红色的,云是白色的。她的灵魂被扔在了很遥远的地方,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我回头看着他,“你梦见过死亡的样子吗?我梦见过。在很小的时候…” 祁沐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湖边有一排白色的房子,湖水很蓝,很清澈。每间屋子的灯都是亮着的,灯光倒映在水里。然后,灯开始熄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熄灭,缓慢而坚定,像一个隆重的仪式。当最后一个房间的灯熄灭的时候,有人死了。” 我们沿着下山的小路慢慢走着,我用平淡的语调,描述着我的梦境。 “我不知道自己这种旁观式的死亡意向从何而来,是小时候看过的哪部电影中的画面?还是前生残存的记忆?或者,根本是母亲将她细胞里阴暗晦涩的因子传给了我?没有答案……” “你在哪?躺在屋子里的?还是站在岸边的?”沉默了许久地人突然问道。 我低头想了想:“不知道,或许都是我,接受死亡的和体验死亡的,本就是一个人。”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下山后,坐在车上我问他:“你害怕死亡吗?” 男人笑了:“今天你的话似乎特别的多。” 我也笑了:“是啊,特别的多呢。可能这里阴气太重了,人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他突然敛住笑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筱乔,你很怕,对不对?” 我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点头,“是的,我很怕。” 人不断去体味一种感觉,有时不是为了喜欢,而是因着恐惧。 “谢谢……”有些累了,我靠着车座微微合上双眼。 “谢什么?” “很多,你给我工作,替我拿回父亲的骨灰,又将我父母合葬在一起。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却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说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你。” 他扑哧一声笑了:“筱乔,好歹我是做过你未婚夫的人,你用萍水相逢这四个字来形容我们的关系,太伤人了吧。” “抱歉,我……不太会说话。”我的脸刷地红了,不是有意在言辞上疏远他,而是我真的一直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这样帮我? “好了,当我是朋友就别总是那么客气了。”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朋友?”我疑惑地抬起头。 “是的,目前为止,我们是朋友。” 十五、筱乔 2007年7月27日下午小雨 今天是我的生日,天公偏偏不做美,让这霏霏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我是七月出生的,有人说,七月出生的人一半纯白一半阴暗。喜爱白茉莉花的清香,喜欢沿着繁茂的花园游逛,喜欢静静地枕于沉重的梦里。喜欢怀旧的音乐,感伤的电影。习惯回忆,习惯逃避,习惯突然爬进保护性的壳里。 害怕孤独,却又注定孤独。常常生病,有很多秘密。永远把真实的自己,掩藏在深夜的寂静和午间的明朗笑声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只知道,自己的确是一个害怕孤独却又注定孤独的孩子。 曜昨天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今天晚上七点在“青铜”为我庆生,他有个会议不能来接我,要我自己过去。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本以为,他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 早上起来照镜子,脸色越发苍白,嘴唇干燥,头发枯黄。小时侯,母亲常常对我说:“神会庇佑每一个七月出生的孩子。” 我对着镜子笑笑:“筱乔,生日快乐。” 最后一个生日,一定要快乐。 “青铜”格调高雅,跟我吃饭的男人更是尊贵非凡。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上街买条新裙子。 坐车来到淮海路,这里依旧熙来攘往,热闹非常。 在一家装修精致的女装店试了一条玫瑰灰的真丝吊带裙,裙摆上缀着蕾边,低胸高腰,是今年流行的款式。面料的触感微凉,像层滑腻的皮肤。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衣服,好象赤身于人前,没有安全感。可这是曜喜欢的。他以前就总说我穿衣服太孩子气,不够成熟。 试穿的时候,专卖店的小姐夸我身材好,皮肤白,适合穿这样高雅的服装,衬托出了脱俗的气质。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觉得怪异。玫瑰灰衬得我脸色更加苍白,低开的领口遮不住凹突嶙峋的胸骨。 我叹了口气,竟然瘦成这个样子,顺手将它脱了下来。其实早就应该明白,有些事情是勉强不了的。 时间还早,我转到了书店。以前,只要心情低落,我就往书店跑。把喜欢的读物从书架上抽出来,闻一闻油墨的清香,便觉天地悠然,烦恼尽去。 书店里放着哀而不伤的爱尔兰民谣,是我喜欢的女歌手caradillon的hightide。认识她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很偶然的相遇。七月的最后一天,一个人在街上游荡,被午后明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走进书店吹冷气,就听到了这首歌,好像是谁特意安排的一样…… 它的cd封面很漂亮,是我喜欢的浪漫中带着忧伤。 女孩独自一人站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阳光很耀眼,草色翠绿。有一瞬,我仿佛和她一起置身于那片叠青泻翠的山坡。风从耳边吹过,树叶簌簌低语,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远远传来似的。 小米常问我,你喜欢的东西为什么总是那么虚幻,又那么荒凉? 我无法解释,血质和格调本就是天生的,冥冥中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丰富这种的底色。有些东西,无法改变…… 转了一天,一无所获。到家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六点整。 我找出了和曜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裙子,一条白色的纱裙。裹胸的款式,配一条白色披肩,显得没那么单薄。光脚穿一双细带高跟凉鞋,系带上掉了几颗珍珠。 曜不喜欢女孩化浓妆,说不自然。也不喜欢素面朝天,说不够庄重。我在脸颊上抹了淡淡的胭脂,勉强掩盖了几分苍白。唇上涂了桃红色的唇膏,嘴唇干得起了皮,总是涂不均匀。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过去的一切仿若倒推的电影镜头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 不可预料的相遇,缠绵一生的永殇。我闭上眼睛,用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相爱和分别,出生和死亡。我所经历的不过是这大千世界里司空见惯之事。没有必要死抓住不放。 2007年7月27日夜雨声未尽 曜还没到,我站在大厅里等他。雨还在下,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回荡着雨声,如此的空虚。 怔仲间,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是曜的那辆银白色奔驰。过了一会,一对俊男美女相拥着走了进来,引来过往的客人纷纷侧目。 是曜,和他的妻子。 我从没有这样仔细看过她。她真漂亮,真正一见难忘的那种漂亮。泼墨似的漆黑长发,一双眼睛如有千言万语。身材玲珑有致,真丝长裙穿在她身上是那么适合。 曜今天穿了一套三件式西装,他前些日子在意大利定做的。他告诉我,要等到特别的日子才穿。 有人上来跟他寒暄,他轻轻揽着妻子的腰,笑得高贵而从容。 很完美的一幕…… 而我,是这完美中唯一不完美的存在。他看我了吗?看不到吧。我是如此的惨不忍睹。跟她妻子相比,我只是一片荒芜的废墟,一座寒怆的遗迹,一个不可外传的隐疾…… 俏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他匆匆瞥了我一眼,然后视而不见。 一对金童玉女被众人簇拥着向里面走去,我站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望着我爱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望着这个华丽的世界。 “筱乔……” 有人在叫我,我转身一看,原来是祁沐风。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和煦如风,径直走过来,站在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她叫边思雨,正天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嫁给倪曜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宠儿,上流世界青年才俊的梦想。” 原来是这样,我都不知道。 “筱乔……”他上下打量我,歪着头轻轻微笑道,“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谢。”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的眼泪就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我不想哭,妆会花掉,可是越想控制,眼泪就掉得越凶。 “走吧,要哭也不是在这儿……”他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想甩开他的手,今天不想跟他走,我的脸很难看,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我一边掉眼泪,一边被他拽着走出大门。他示意门童把车开过来,一只手紧抓着我不放。车来了,我蹲在地上就是不肯上去。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竟然把我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我吓得连哭都忘了…… 他打开车门把我扔了进去,然后自己坐在驾驶位上。 我想下车,他却锁上了所有的门,“筱乔,别让我生气。”他没看我,发动了引擎。 听出他的愠怒,我停下了动作。 我们沉默着,车在路上飞驰。我打开车窗,风从耳边吹过。雨已经停了,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璀璨的华灯,绚丽的霓虹。整个城市光鲜亮丽得犹如魔术师手中变出的幻影,似乎可以瞬间消失。 这是我所生活的城市。我在这里出生,上学,恋爱和告别。它是这么冷漠,这么华丽的城市。埋葬了我的回忆,我的历史,我的爱情,我的童贞和过往。用它的繁华,它的没落,它的风情万种……毫不留情的掩埋掉一切。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快乐的,不快乐的,伴着犹如风中残烛的生命的逝去,所有的悲伤都改变了形状,变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风撩起我的长发,在迷茫的夜色中飞舞。 “筱乔,生日快乐。”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没看我,专心致志地开车。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笑:“想知道自然会知道。这么特别的日子,不应该哭的。” 我低下头,把自己缩在车厢的阴影里。 “为什么在我最难堪的时候总会遇到你?要你一次次为我解围,我真的觉得很丢脸。 他又笑了,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的脸有点发热,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了。 “不必放在心上。记住,千万别对男人太好。太容易到手的东西男人是不会珍惜。” 车停了,我向外看了看,是“帝都”。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为你补过一个生日。” 十六、筱乔 我们坐他的私人电梯到“帝都”顶层,这里不是餐饮区,是他办公的地方。 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深更半夜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怎么想都有失妥帖。 可人已经来了,就这么回去又不太礼貌。 看我进退两难的样子,他笑了:“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被他一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跟着他走了进去。他打开一扇门,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他让人在平台上放了一张白色的餐桌,上面铺了一块印有细碎花朵图案的桌布,摆上古典风格的玻璃烛台、高脚杯和水瓶。冰筒里是一瓶价格不菲的krug香槟。餐桌中间放了一个水晶花瓶,花瓶里散漫的插着几只硕大的蓝色郁金香。 我们坐在顶楼的平台上,面对着夏夜的清风明月和城市的繁华胜景,品尝口味正宗的法国料理。 祁沐风是一个浪漫且懂得于细微之处享受生活的人,从那天山间的茶轩到今夜的晚餐,无不显露出他独特的品味和卓然的情趣。 我想,像他这样的人通常是完美主义者,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天生的领悟力,有超越常人的好奇心和非凡的想象力。往往很自我,忍受不了使人痛苦的折辱。善于掌控全局,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的审时度势。是金钱的主人,也是金钱的奴隶。 “厨师是我从法国餐厅高薪挖过来的,不过,好象不合你的胃口。”看我有些发呆,对面的人含笑发问。 我收回心思,对他笑了笑:“不,是这里的景色太迷人了,让人浑然忘我。” 他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唇角:“我曾经在法国留学四年,所以对法国料理是情有独钟。” “法国好吗?”我问。 “都一样。” “一样?” “恩。初次踏上异邦的土地,满街都是典雅浪漫的法式建筑,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法国美女,惊喜好奇是免不了的。可在那里呆久了,就会发现:其实人走到哪里都一样,灵魂一直被局限着,像水族箱里的鱼。英勇无比,但是毫无希望。这里或那里,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 我点点头:“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在美国住过一年,是去学习吗?” 我摇了摇:“不,是去看病。” “看病?” 我望着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轻轻点了点头:“恩,肝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地方对他说这些。或许,是一个人撑得太辛苦了。一个人孤独的面对死亡,这种感觉太辛苦…… 他握杯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后,他说:“很难相信,你这么年轻。” “是啊,这么年轻……医生也这么说。不过这种病很隐匿,早期很难发现。等到发觉身体异常的时候,这里已经坏死了,只剩一堆烂肉。”我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可以做肝移植,我知道美国这方面的技术很先进。” “当初也是这么想,可是我的血型很特殊,很难找到适合的肝脏。” “你父亲呢?你跟他的血型不同吗?” “不,我们血型相同。可是,他怕移植后会损害健康。” 看到他惊讶的眼神,我转过脸,望着黑丝绒一般的夜空,“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命的价值,或许,我是该毫无怨言的。” 他轻轻点了点头,接着问:“一直没有等到适合的肝脏吗?” “没有,等了很久都没有。”我看着杯子轻轻一笑,“等到实在不能等的时候,父亲终于决定为我移植肝脏。可偏偏在那个时候,他东窗事发进了监狱,银行帐户也被冻结了……就这样,一切都落了空。” 我看着盘子里的食物,突然没了胃口。香槟很爽口,我喝了不少,头有点晕。 “我很倒霉是不是?” “很不可思议。经历过这些,你还可以安之若素的生活、工作、甚至……” 他没有说下去。 我站了起来,晃悠悠地走到平台的边上,这样高,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天上的星星。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被称为上海象征的亚洲第二高塔——东方明珠塔。 下面便是陆家嘴繁华的街道,车前面的灯连成了闪闪发亮的光河,沿着马路川流不息。汽车的喇叭,摩托车的引擎,夜总会、ktv里的音乐……各种声音连成一片庞大的云,笼罩在城市上空。 我坐在边上吹凉风,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用手扶住我的肩膀,“这里很高,你喝多了,这样很危险。” 我转过脸对他傻笑:“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他掏出一根香烟,用手护着点上,深吸一口,“或许爱过。在法国有过一个女朋友,在一起三年。一年前,她嫁给了别人。” “对不起……”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放在心上。”他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筱乔,这样委屈自己去爱一个人,值得吗?” 我抬起头,看着灰蓝色的沉寂夜空,风已经息止,云的形状略有不同。往昔的一切就这样联翩而来,清晰的毫发必现。 我看着他,他真的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带着几分温煦,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笑容温暖的男人,容易让人心生信赖。 “你应该听说过,我母亲是怎么死。” 他点点头:“我听说是自杀……” “是跳楼,午夜十二点,从27楼的窗子跳了下去,变成了城市里的一朵血莲花。其实,就算她不跳下去,最后也会活活饿死。我跟你说过,她是一个深度抑郁症患者。” 我用手臂环住膝盖,将下巴搭在上面,静静地对身边的男人诉说那段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诉说当年的自己如何被母亲的怨念缠身,以至于每天噩梦不断,经常失眠,幻听,情绪混乱,焦躁不安。又害怕像母亲那样瘦得皮包骨,所以不停地吃东西。 诉说当年曜从欧洲出差回来后,看到完全变了形的黎筱乔时那惊骇莫名的表情。 诉说当年的自己是如何的不可理喻,以至于连亲生父亲都抛弃了我,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别墅,每天像幽魂一样的游荡。 诉说曜是如何放下工作来照顾我,没日没夜地忍受我的喜怒无常,歇斯底里。 诉说当年的自己不知多少次想决绝地了结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曜拦住。 诉说从不流泪的倪曜如何抱着我,哭得声嘶力竭,只求我能好好活下去。 我说了很多很多,有时微笑,有时流泪,当年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好像一场暗淡的黑白电影,一句对白,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不曾忘记过。 我长吁一声,揉了揉发酸的眼角,“就这样,整整两个月,我们相依为命的两个月,如在地狱走过一巡。他每天陪我看书,做运动,听音乐,看电影。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去公园散步、划船,到广场喂鸽子。温暖的阳光终于照亮了我那颗幽闭的心。我们都以为雨过天晴了,我们可以像童话的结尾般,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 我扭头看着他:“知道什么是宿命吗?就是无论你怎么努力,付出怎样的心血,投入怎样的柔情,世事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该受伤害的人无法避免,注定的结局,无法改变。这就是宿命的可怕之处。” 身边的男人没有说话,一手拿着酒杯,望着头顶的明月浅酌慢饮。 过了半晌后,他问:“你的病,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无奈地笑了笑:“那段时间为了陪我,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投资项目失败了,‘博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父亲也病了,我还怎么说的出口?” “那么现在……” “他现在很好,事业如日中天,妻子温柔美丽,一切都很好。我不想干扰他……” 他长叹一声:“筱乔,忘了吧。过往的一切即使再美好,也不过是些记忆的残片。它们是脆弱的,无法穿越怨恨和时光。紧抓在手不肯放,你将走到哪里都一样。况且世事无常,人更无常。今天的倪曜和昨天的,明天的都将不同。你确定你还爱着今天的他?” 我低下头,看下面的风景,每次站在高处,都会有恐惧的眩晕,却又萌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 “筱乔……” “恩?”我转过脸,还没弄情状况,柔软的嘴唇就贴上了我的冰冷。 他吻了我,很浅的吻,让我措手不及。 犹如天籁的声音随着晚风飘荡在漫天的星光下,他说:“筱乔,如果时间倒流,如果当初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你会不会爱上我?” 十七、筱乔 2007年7月28日晴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窗帘没有拉好。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乳白色的针织地毯上。 天已经亮了。 身边的男人睡得很熟,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头埋在我的颈窝上,呼吸里还有krug甜腻的香味。 我揉了揉额角,头疼欲裂,努力回忆昨天夜里的点点滴滴。 我和他坐在30层楼的平台边上,头顶是明月清风,脚下是喧嚣的夏天。他吻了我,然后我们回到座位喝香槟。喝了很多,他醉了,对着我笑个不停。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段音乐,是caradillon的那首hightide。我对他说,跳个舞,祁总。 他站起来,随手脱掉了西装外套。棉质衬衫质地柔软,我把脸靠在上面,闻到了古龙水和淡淡的烟草的味道。昂贵的奢侈品,有蜜一样的芬芳。 然后,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接着,被他抱了起来…….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发生了什么都忘记了。 不过,身体的变化我还是有感觉的。 我起身下床,窸窸窣窣地找自己的衣物。他醒了。 “筱乔……” 我用衣服裹住自己的身体,转过身看着他:“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浴室?” 他沉默了片刻,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谢谢。” 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看着自己的脸,面色无光,嘴唇惨白。左边锁骨下,有一小块红色的淤血,腰上有几个清晰的指印。发梢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高级香烟混合古龙水的味道。 打开喷头,热水顺着身体的皮肤流淌,是温情的触感。忆却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他皮肤和头发的味道,他的手指和亲吻,他在我体内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像地底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无法抵挡。 我环抱住自己,慢慢蹲在冰冷的瓷砖上,忽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热水流进嘴里,像泪水一样苦涩。我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没有人对不起你。 这不过是场意外。他为我庆生,我们都喝了很多酒,无法预料的意外,仅此而已…… “筱乔……”祁沐风在外面敲浴室的门,“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捂着右肋,靠着玻璃门对外面的人说:“我没事,只想洗个澡。” 我没告诉他,我疼得几乎要窒息。 等我冲完淋浴、穿好衣服、走出浴室的时候,他已经衣冠楚楚的站在外面。宿醉似乎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依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你脸色很差,不舒服吗?”他的手伸了过来,我向后一缩,那只手就突兀的停在空气中。 “你饿不饿?”他收回手,说道,“我叫人把早餐送进来吃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 餐车上摆着水果沙拉、火腿三明治和鲜榨果汁。我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沙拉,就放下了叉子。 “你应该多吃一点,这种病营养跟不上可不行。”他把三明治放在我手里。 他盛意拳拳,我不好推辞。可刚吃了一口,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我跑到洗手间,将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好一点没有?”他递了一块热毛巾给我。 我点点头,没力气说话。他把毛巾敷在我脸上,然后把我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突然摸了摸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头。 “筱乔,你在发烧。” “偶尔会这样,是癌性热。我包里有退烧药,吃下去就好了。” “不行!引起并发症怎么办?我送你去医院。” 他抱起我就走,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布满汗水的脸,他的嘴唇很薄,有温情而柔软的线条,他的眼睛很明亮,好像星光下的大海……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昏了过去。 在医院里醒过来,已经是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玻璃,为白色的病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 单人病房,祁沐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神色俨然的握着我的手。 我对他笑笑:“真神奇,每次我有危难你都会及时出现,跟说好的一样。”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俊雅的面容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柔情,“筱乔,医生说你的癌结节已经破裂出血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么疼。” “医生还说,如果再不做肝移植,你顶多……还能活两个月。” “两个月,两个月……”我低低地,一遍一遍重复这个三个字,有些惋惜地说,“真可惜,看不到冬天的雪了。” 我一直很喜欢上海的冬天,喜欢在下雪的夜晚,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用一种缠绵辗转的情绪,想念着自己爱着的人。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我已经通知了倪曜,他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十八、倪曜 2007年7月28日晴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筱乔已经睡着了,医生说,她累了。医生向我交代她的病情,我恍恍忽忽似懂非懂地听着。 他在说什么?他说有人会死…… 谁会死?筱乔会死?这多么可笑,她还活生生的躺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她只是苍白了一点,只是瘦了一点,她只是累了。 她怎么会死?一个人怎么能说死就死?这太无稽,太荒谬了。 医生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操着职业的没有感情的语调说:“倪先生,你的朋友已经到了晚期,治疗是不可能了,我建议你将她接回去……” 我看着他的嘴上下翕合着,却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闭嘴!快点闭嘴! “倪先生,你干什么?你要去哪?倪先生……”他惊惶地叫了起来。 我摔碎了医生的茶杯,大力地甩上门,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医院。 眼前是汹涌的人群,拥挤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河……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身边的世界离我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撞翻了小贩的书摊,撞倒了孩子和老人,身后的谩骂不绝于耳,我却麻木地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我只是不停地问自己,她回来的这段时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倾尽全部势力令她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肮脏潮湿的“贫民窟”里。 我仗势欺人强行将她占为己有,从没顾及过她的感受。 我只顾自己心烦意乱,为了一个计划案竟然将她抛在一边,半个月不闻不问。 我是个混蛋,一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她回到我身边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病得这么重。当初她离开一年,我也没问过,她究竟去美国做了什么。只有无止境的怨恨,讽刺,打击,折磨…… 我抱着自己的头,忽然感到头疼欲裂……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我跟筱乔第一次相遇的天桥上。 我站在烈日晴空之下,茫然四顾。 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寂寥,似无任何遮拦……这是我和筱乔生活的城市。我们在这里出生,相识,恋爱和分别。我从没见过比它更冷漠,更无情的城市。生机勃勃的像一块绿油油的麦田,可以掩埋一切,却无法承担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苦难。 “曜,其实,我已经不存在于你的世界是不是?我只是个令你快乐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身边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记得我。” 是的,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她。我将她变成了一个只为我而存在的影子,一个孤单而落寞的影子。 我现在才知道,当她躺在我身边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她该有多么绝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医院,在病房的门口,看到祁沐风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吸烟,我没有心思理他,心全被里面的人揪着。 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她还在睡。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她,她睡的很安静,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迹象。我心里一惊,伸手探她的鼻息,很弱,却并非没有。还好…… 心一松下来,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她瘦了很多,宽大的蓝白条病服衬得她脸色雪白,丝线般的紧张和脆弱。细细长长的手指沉睡在白色的床单上,微微蜷缩成一个寂寞的姿态。有一瞬,我几乎看到她那犹如风中残烛的生命,正从指间的缝隙里一丝一缕的溜走。 我把手轻轻的覆在上面,她就醒了。 “曜……你来了。”她在对我笑。 “恩,你睡了很久。” “是吗?最近,很容易累。” “筱乔……昨天” “没关系,我明白。” 我可怜的筱乔,她说,她明白… 我想摸摸她的脸,手到空中,就停了下来。从宽大的病服领口,我看到她纤细的锁骨下面,有一抹刺眼的红。我浑身一颤,心脏像被人一把揪了出来。 发觉我脸色有变,她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饿了吧?我去给你买些吃的,想吃什么?”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动了一下唇角。 “皮蛋瘦肉粥,多放些皮蛋。”她甜甜地笑了,柔光熠熠,看在我眼里却是痛。 “恩,我一会就回来。”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我走了出去。 门外的人没走,仍靠着墙壁吸烟,转过头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我走过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趔趄了一下。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道:“畜牲,你对她做了什么?” “哼”他擦掉嘴角的血丝,冷冷一笑,回手就是一拳,又快有狠。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我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么温文尔雅的人,出手会这么凶狠,猝不及防狼狈地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牙齿有些松动。 祁沐风的眼睛仿佛冒了火,“如果不是你带着妻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怎么会伤心的发病?倪曜,这样折磨她有意思吗?你该玩够了!” “混蛋!”我挣扎着站来,怒吼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昨天我的确想给筱乔好好庆祝一下生日,礼物也准备好了,是她最喜欢的爱尔兰女歌手的绝版cd,我在城里的大小音像店淘了很久才找到。可是我忘记了,昨天也是思雨的生日。她的家人为她在“青铜”摆了生日酒会,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不出席。 他冷笑:“我不是筱乔,对你那些‘身不由己’的借口没兴趣。我只要记住我们共度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记住属于她的每一个细节,这就够了。” 我如遭雷殛,一下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顾不得过往医护人员和病人的侧目,像只愤怒野兽般嘶吼着:“住口!你这个衣冠禽兽……”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他厉声打断了我,也狠狠揪住我的衣领,“记得我对你说过,如果你再对她有什么过分的行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她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昨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强迫她,我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男欢女爱,你又懂不懂?” “什么?” “别这么惊讶,这一切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你把她当抹布一样放着不管,她怎么会躺在别的男人怀里?” 我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出几个字:“祁沐风……我要杀了你!” “曜……够了……” 我一下顿住,回头一看,筱乔捂着小腹正靠在病房门口看着我们。 她脸色苍白,满脸汗水,望着我们断断续续地说:“够了,你们别再吵了……很难看……” 话没说完,她就蜷着身子倒在地上。 “筱乔……”祁沐风离得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她扶起来靠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要不要紧?” 我楞住了,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那儿。 “还不快去叫医生,你想让她疼死吗?!”祁沐风冲我怒吼着。 我颤抖了一下,对,医生…我应该去叫医生。可是,我动不了,脚底像生了根一样,就是动不了,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现出的是他们在床上的光景。 筱乔在祁沐风怀里羞涩的脸,他温柔而痴迷的表情。他亲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伤感而华丽的睫毛。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抓着他的肩膀……我仿佛听到筱乔低低的呻吟和祁沐风沉重的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那样傻傻地站了多久,直到靠在祁沐风怀里的人虚弱地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我顿时浑身发冷,好像一个魇住的孩子,被人从噩梦中唤醒,可是眼前发生的才是真正的噩梦。那轻微得近乎虚无的的声音,最终判了我的死刑。 是的,她已经不需要我,有个很强势的男人在保护她。他说,他们才是真正的男欢女爱。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脑袋嗡嗡作响,装满无数只蜜蜂。它们用毒针刺我的眼睛,刺我的鼻子,刺我的耳膜,让我流下滚烫而浑浊的液体。这不是泪水,只是浑浊的汗水而已,我确信是这样。 我迅速转过身,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正要走出去… “祁沐风,请你走吧……”她在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我立刻转过身,看到祁沐风同样惊讶的表情。 “筱乔……”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底凝聚着泪光般的清澈,却有一抹坚定,“这么久以来,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工作,谢谢你帮我要回父亲的骨灰,谢谢你帮我完成心愿,将我父母合葬在一起。还有……”她停顿了一下,却又垂下头,艰涩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绞在心上,“昨天晚上,谢谢你为我庆祝生日……我想,我不再欠你什么了。所以,现在……请你离开。” 她转过脸,看着我的眼睛,“曜,带我走…” 我楞住了,世界突然静了下来,所有的喧嚣邈若山河。只听见一个声音,凄楚而脆弱。那声音对我说,带我走,带我走…… 她哭了,我的心碎了。 我走过去,推开祁沐风,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如同抱着我整个的生命。我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泪落进我的手里,我们的眼泪纷纷破裂成透明颓败的花瓣。 我把下巴贴在她额头上,对她说: “筱乔,我们走,我带你回家……” 她轻轻点了点头,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对她说,筱乔,我带你回家。可是,我们的家……在哪儿? 十九、筱乔 2007年8月17日雨 上海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的漫长,已经八月了,依然是阴雨连连。 我站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温水。一边喝,一边看蒙蒙细雨中的城市。连绵的雨水让高耸错立的石头森林变得孤高清冷,宛如看尽纸醉金迷、浮华世事的风尘女子,铅华尽洗,归于平静。 “怎么起得这么早?”他从身后抱着我。 “睡不着,想看看太阳,却忘记了,这个城市……是看不到太阳的。” 他亲了亲我的肩膀:“怎么没有?如果明天不下雨,我们就去山顶看日出,然后……” “曜……”我打断了他,转过身看着他的脸,“你留在我这里很久了,家里……要不要紧?” “你别管那些,什么都不要管……” 他没再说什么,只顾低头吻我。他的气息很混乱,这是一个不知归宿的吻,苍白而空虚。这些日子,我们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亲吻彼此的身体。 有时我也会跟他讨论一下关于死亡的话题,比如我会在一个很不合适宜的时候问他, 死亡究竟是什么? 记得一本上说过,死亡是真相,突破一切虚假的繁荣。它终会让你明白,你如何看待自己,别人如何看待你,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时间如水般从指间的缝隙里流落,你要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应该如何生活。 所以我对他说,死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死去。 他每次听我这么说,都会很紧张,却又不愿表露出来。只是笑着对我说,他要检查一下我最近都在看什么书,然后把那些荼毒我神经的书统统烧掉。 他说,是那些文字在谋杀我。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谋杀我的不是文字,而是疾病。 他最近总是求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已经托人在为我寻找合适的肝脏。他要我相信他,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彼此支撑着活下去。 我笑着说我相信,在他没放弃之前,我一定好好活下去。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免黯然。 曜看问题向来清醒,他说,那是因为他不喜欢自欺。以前就觉得了,他总是带着功利的眼光来看世界,这样固然透彻,可是未免过于阴暗。 他确实从不自欺,也从不仁慈。生意场上向来精明强干,杀伐决断。我最喜欢看他做决定的样子,不容置疑的手势,略略挑起的眉梢,真正的王者风范。 有时觉得,世界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游乐场。他是个天生的游戏高手,以玩乐的心态游戏人间,就能达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天赋的才华令人生畏。 可如今,他却在欺人欺己。 这一个月来,他利用非法途径,以极高的价格在黑市收购能与我的血型匹配的肝脏。为了救我,他选择挺而走险,却一直渺无音信。 等待…… 现在我们每天可以做的事情,除了一起吃饭、睡觉、散步、听爱尔兰音乐、看阴郁晦涩的艺术电影、激烈的□……就只剩下等待。 记得在美国的那段日子,我对这两个字是深恶痛绝。那时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呼吸,就是在寂静的绝望中等待。从深夜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从生到死,再从死亡的梦魇中清醒。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的喝水,失眠,听激烈的摇滚乐,看恐怖电影,用尽一切方法刺激濒临停滞的大脑神经。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抑郁症复发,后来发现,这只是一个被绝望活剥了的女人垂死行径。 现在,曜每天也在等待,在希望和绝望中泅渡。 虽然他极力掩饰他的焦躁,可是时间的逼仄和现实的局促已经让他的绝望无所遁形。如同一个判了死刑的犯人,等待着枪决那一刻的来临。可怕的不是那颗子弹,而是等待的过程,惶惶不可终日,被时间凌迟,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他在经历跟我一样的痛苦,我是能感觉得到的。 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呼吸,他手指的力度,他梦中的呓语,他忘情时的粗暴,释放后的伤感,无不告诉我,不可抑制的绝望在生吞活剥他,从内至外,无声无息。 我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脸上,想记住属于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轮廓。他的皮肤和血液的温度,他的英俊和兽性。 他的身体是在我记忆中重复多次的伤口,是我可以带进坟墓中的味道和记忆。这一刻,我们结合在一起。他强劲灼热的身体在我身体里面。不断重复那甜蜜的起伏,简单的节奏,伤感的旋律。 我知道,这是要命的,这是要置于死地的。可是,我不想停下来,我停不下来。这间小公寓里的双人床成了我们灵魂深处最幽深的岛屿,所有的快乐都集中在这里。 曜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满身都是粘湿的汗水,低声问:“筱乔,要不要紧?” 我摇了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没有,我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筱乔……我们不会绝望,不会就这样死去,是不是?” 我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没有阳光,看不见飞鸟。我轻轻地笑了笑,听到一个凄楚的声音,轻快地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言。 “是,我们不会绝望,不会死去。” 二十、筱乔 2007年8月18日雨 今天不知为什么,曜很早就出去了。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仍在睡,最近精神越来越差。电话响了,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来听。 “筱乔,我想见你。”低沉的声音带着动人的磁性,是祁沐风。 我看着窗外的雨点敲打着玻璃,有些犹豫,去见他是否合适? “我只想见见你,我很担心,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我想起了父亲的骨灰,想起了他一次次的慷慨解围,还没想明白,话却先说出去了。 “好……” 我们约在衡山路的一家咖啡店见面。看得出,店主是个喜欢绿色植物的人。 落地窗前摆了八盆鲜人掌,店堂中央挂着翠绿的吊兰。桌椅都是用纹理细致的原木做的,很有田园的味道。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咖啡。身上穿着黑色的西装和棉布衬衫,高雅的气质,忧郁的神情,引来小店内的女客纷纷侧目。 这个男人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显得那么适置妥帖,决不会让人感到突兀紧张,跟曜的犀利截然不同。 我坐下来,侍应生送上饮料单,我点了一杯卡布其诺。 “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身体怎么样?”他低声问。 我用调羹搅动着杯子里泡沫:“还好,除了偶尔的肝区疼痛,休克,水肿外,其他都还好。” 他皱了皱眉毛:“这还叫好?有没有去医院做定期检查?” 我摇了摇头:“没有,他很讨厌医院。再说,就是做了,结果也是一样。除非有适合的肝脏……” 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从没见过的眼神,兽般的敏锐。 “你变了,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 我笑了笑:“或许,这就是临死者必然的心态,对着万丈红尘轻轻一笑,一无所谓的淡漠。” 他叹了口气:“让你改变的不是疾病,而是你身边的男人,你们把自己封闭在坚硬的壳里,自以为是无坚不摧,里面却已经坏了。就像你说的,只剩一堆烂肉。” 我拿调羹的手抖了一下,胃里猛的一阵翻搅。我用手绢捂住嘴,跑了出去。外面的雨仍在下,我跑进一条小巷的角落里干呕起来。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疼。 “没事吧?”他站在旁边为我撑伞。 “没什么。”我靠着墙壁站了起来。 “对你说这些,我很抱歉。可是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事实。”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无力地看着他,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他抬起我的下巴,认真地说:“筱乔,离开他吧,让我照顾你。” 我有些惊慌,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带着金属般的强硬质感,让人无所适从。 “我可以给你更健康更适合你的生活,毕竟我们曾经……” “别说了,那只是一场意外。”我想离开这里,这条无人经过的小巷,突然让我感到不安。 形势却在这一刻急速下落,他扔掉雨伞,猛地按住我的双手,带着凌驾一切的气势将我压在潮湿的墙壁上。 “只是意外吗?我们在月光下跳舞,你把脸靠在我的肩上,我能闻到你发间的清香。我们在房间里□,你在我身上,黑色的长发在夜色中飞舞……” “别说了……”我挣扎起来,又被他强硬地压了回去。 “我还记得你嘴唇的味道,你呼吸的声音,你花蕾般的□……我们曾经如此快乐过,筱乔,你美好的让人心疼。” “够了!”我终于歇斯底里,“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说这些?” “我想你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我跟他没什么不同。他给你的快乐,我同样可以给你。” “可我爱的人是他!” “你们真的在相爱吗?你只是在报恩,我看得明白,他只是在你脆弱的时候占有了你,你们之间的感情根本脆弱得不堪一击!” 雨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暴烈,几乎倾盆而下。闪电撕裂了长空,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惊心动魄。 我们在瓢泼的大雨中望着彼此潮湿的脸,一时静默无言。我的眼泪顺着雨水流进嘴里,就在这一刻软弱起来。 我不想再和他争论什么?我只想回家。回到那间小小的公寓,曜买的鸢尾我还没有插好,我答应晚上做他最喜欢吃的红酒羊排,他一定等急了,我要回去。 “祁沐风,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宽大的手掌托起我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那里不是你们的家,他有家,有妻子,别再自欺欺人了。筱乔,我从来没想过要束缚你,你是自由的。我只要你选一个更适合你的人。或许,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出巷子,拦了一辆计程车。 “小姐,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报警?”司机透过倒后镜紧张的看着我。 我有些疑惑,低头一看,上衣扣子在跟他撕扯的时候掉了几颗,裙子上全是肮脏的泥水。 “不用,送我回家。”我疲惫地说,眼泪似乎就含在眼眶里,轻轻一碰就会落下来。 “你家在哪?” 我的心一下抽紧。家在哪?谁来告诉我? 回到公寓,开门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我想立刻投进曜的怀里,抛开整个世界。 门开了,风卷着花瓣扑上我的脸。窗户走的时候没有关好,吹残了水瓶里的玫瑰,徒留一室的清冷。 曜,他没有回来。 我湿衣服没脱,就直接倒在床上。窗外的暴雨敲打着玻璃,发出脆弱而空虚的声音。我听着雨声,拉好被子,慢慢蜷成了一团。 床单和枕头上还有他头发的味道,房间里还有他的气息,我们早上还激烈的拥抱在一起,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即使有一天我消失在这茫茫天地间,这间屋子跟屋子里的一切都会记得我们,记得我们曾经如此刻骨铭心的相爱过。 是的,有一屋子的证人,证明我们真实的爱过,这不是幻觉…… 二十一、筱乔 2007年8月19日晴 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曜的怀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我帮你换了件睡衣,用热毛巾擦了身体。怎么不把湿衣服脱了再睡?你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他的语气带着责备,眼神却是心疼。 我笑了笑:“昨天太累了,一看到床就想睡。” “呵呵,你这样迷糊的个性真要改,不然以后我们的孩子学你可就糟了。” 我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脸,心就这样疼了起来,“曜,我不可能为你生孩子,你知道的。” 他摸了摸我的下巴,笃定地说:“不,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孩子,有男有女。女孩要像你一样温柔美丽,男孩要像你一样坚韧宽厚,总之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像你。” “可是……” “筱乔,肝脏已经找到了!我们明天就去美国做手术,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一下将我抱了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转起了圆圈。整个房间成了巨大的游乐场,所有的家具都变成彩色的线条。 我有些眩晕,搂着他的脖子,木然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从天堂坠落地狱,又从地狱回到天堂。太多的变故让我的神经变得迟滞而笨重。 他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怎么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曜,告诉我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相信我。” “曜,我们未来会怎么样?” “我们会在一起,生很多孩子,幸福快乐的生活。” 曜的语气和措辞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讲的童话故事,似乎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是如此。妈妈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公主和王子永远在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每次听她这么说,我只觉得茫然。快乐和幸福都是太单纯的东西,因为单纯,所以容易破碎。 我去见小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曜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情。因为是假期,附近学校的学生在家休息,冷饮店的客人少了很多。 “死丫头,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她曲起食指狠狠地敲了我一下。 “老板娘,送货!”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在门外喊着。 “来了,筱乔,你先坐一下,我去看看。” 我点点头,坐在那儿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有日子没见,发现她更漂亮了,精神饱满,面色健康而红润。穿一条绿色的棉布裙子,生气勃勃得像丛林里的野生植物,辛辣而芬芳。 我的小米,她还是这样风风火火地生活着。 “筱乔,过得好吗?”她给我倒了一杯珍珠奶茶,里面放了很多黑色的面粉做的小球。 我们以前去冷饮店,我总是点这个,她还记得。 “还好。小米,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明天跟曜去美国做手术,他已经为我找到了匹配的肝脏。” “真的吗?太好了!“她一下跳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 “筱乔,我就知道,好人一定有好报,老天爷是长眼睛的。” “或许……”我暗淡地笑着。 “你怎么了?忧心忡忡的。”她停止了跳动,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心里有一个看不见光的深渊,冰冷漆黑。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加速度往下坠落,幸福太虚无,转眼就消失无踪,手心里一无所有的感觉让人害怕。” 她叹了口气:“筱乔,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幸福的时刻很少,不快乐的日子却很多。可这就是人生。在这个城市,快乐,幸福,爱情都是容易发生,容易失去的东西。我们只要努力记住每一个美好的瞬间,珍惜每一段快乐的回忆,这就足够了。筱乔,你要知道,无常才是永恒的真理,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 我把头埋进她怀里:“小米,你是我的骄傲,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跟你一样勇敢。” “你也很勇敢,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幸福,相信我。”她摸着我的头发。 我笑了笑:“好,我听你的。” “请问……”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怯意。我跟小米一起看向门口,一抹亮丽的身影刺疼了我的眼睛。 边思雨,曜的妻子。 我们隔着一张小小的咖啡桌,面对面坐着。小米关上了店门,坐在一边盯着我们。 离近看她更觉得漂亮,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肤色雪白无暇,小巧的嘴唇像刚做出来的水晶果冻,是个真正冰肌玉骨的美人。 现在应该是什么情景?如果她扯着我的头发,大声哭骂,我是可以接受的。可她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紧张又小心的表情,真让我不知所措。 “黎小姐,我……是倪曜的妻子。”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 我点了点头,静候她的下文。 “他……要跟我离婚。”她哭了。 我沉默,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什么,只是麻木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 “黎小姐,求求你,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真的很爱他。”她一下抓住我的手,身材娇小,力气却大的要命。 小米紧张地跑过来,大声冲她喊道:“你放手!” “黎小姐,我真的不能没有他,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小米楞住了,我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可是并没理解。 “我求求你,把曜还给我,求求你。”她拉着我的手,竟然就这样跪在了地上。 “黎小姐,我从小就信天主教。圣母告诉我,用一颗慈悲的心宽待世人,主会保佑你的。曜是我唯一爱的人,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求求你,把曜还给我,求求你……” 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到底哪里出了错? 她说她活不下去,我又何尝不是死路一条?我们都是可怜人,爱情让我们残疾。我们都成了残缺不全的东西,同样的无药可医。 小米看不下去了,粗鲁地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你走,快走,别在这儿烦她。” “黎小姐,黎小姐,求你,求求你……”她死死的抓着门把不放,好象一个即将沉入水底的人,死命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 小米一咬牙,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把她推了出去,然后将门牢牢的锁上。 “筱乔……”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脸,我两眼发直地看着她,僵硬得像快化石。 “筱乔,你怎么了?别吓我……”她用力摇晃我的肩膀。 “小米,我很坏是不是?我应该下地狱是不是?” 她搂着我,心疼地说:“你别听她的,漂亮又会哭的女人最可怕。她不是一般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我的确是抢了他的丈夫……” “打住!筱乔,你明天就要走了,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千万别受她的影响。我们先把其他的事情都放下,把病治好再说,好不好?” 我蜷缩在小米的怀里,外面明明艳阳高照,我却冷得瑟瑟发抖。 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闻到了某种气息。我想,那就是结局的味道。 二十二、倪曜 2007年8月19日晴 今天的阳光很好,就像我此时的心情。我开着车,随着车厢里的音乐哼着曲子,一路轻快地回到办公室。 明天我要亲自送筱乔去美国,这里的事情需要交代给下面的人。 “倪先生,律师楼来电话说,您太太拒绝在离婚书上签字,他们问您需不需要动用法律手段?还有盛宇集团的祁总来了,他说想见您一面。” 我皱了皱眉毛,这种时候,他来干什么? “带他到我办公室来。” “是……” “祁总,是什么风吹来你这位贵客?”我坐在真皮靠背椅上徐徐地开口。 “倪总,气色不错,有喜事?”他径自坐下,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你不会专程来这里给我相面吧?” “当然……”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 “这里的视野真是宽阔,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倪总,凌驾一切的感觉可好?”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你来这里只为了看风景,还请回你的‘盛宇’,恕不远送。”我有些不耐,直接下了逐客令。 “呵呵,你真是性急,我话还没说,你就不耐烦了?” “有话快说,我没兴趣跟你绕圈子。” “倪总是急着送筱乔去美国吧,本来我应该恭喜你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惜,我担心你们走不了。” 我皱了皱眉毛:“祁沐风,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没什么,只是来通知你,你岳父已经掌握了你做假帐哄抬股价的证据,我想他明天就会将它交给征管办。恐怕你还没登上飞机,逮捕令就抢先到了。” 我心里陡然一惊。那件事所有的资料都销毁了,那个老家伙怎么可能找到证据?他在诈我。 我淡淡一笑:“祁沐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倪曜,别跟我装糊涂。你为了筹集资金和容信联手坐黑庄。他们出钱,由你全面策划,控制操盘。你们以st药业为平台,将价位从2块4毛3拉升到14块6毛1,趁股民大量跟进,你们就出货缩水。你们也真够狠,连着八个跌停,害得多少人跳楼?多少人倾家荡产?赚这种黑心钱,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股市本来就有涨有跌,随随便便就能看到七八涨跌停,这有什么希奇?我根本没做过,你不要冤枉好人。”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扔到桌子上。 我拿起来一看,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手控制不住的发抖,“你怎么会有我们的交易记录?” 他扬唇一笑:“很简单,为你实行这个计划的操盘手,是我从美国重金请回来的,你明白了吧?” “什么?”我浑身颤栗,气急败坏地吼道,“祁沐风,原来,你他妈的一直在算计我!” “没错!我一直在算计你。不怕告诉你,这一天我等了整整一年。” “为什么?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对付我?” 他冷笑道:“谁说我们无怨无仇?” “你是为了筱乔?” “筱乔,她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故意把她放在帝都的门口,就是想看看,你对她是不是余情未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天生的情种,竟然可以为了她离婚,真让我吃惊。”他轻蔑地笑了笑,“现在你岳父对你是恨之入骨,你众叛亲离了,倪曜。” 我彻底震惊了,他竟然为这场阴谋策划了这么久。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跳下去 “祁沐风,你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给我个理由。” “理由,你妻子没告诉你吗?她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是跟谁在一起。” “你说什么?” “她跟我在一起,我们在法国相恋了三年。” “这怎么可能?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明明还是……” “还是处女?”他哼笑一声,“这个当然,我从来没碰过她。那时,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怎么会随便玷污她?” “你对付我,就是要抢回思雨?” 他笑着摇头:“对变心的女人,我早就没了兴趣。可是,我这人很奇怪。从小就有一个坏习惯,别人如果抢了我的东西,即使是我不要的东西,我也要十倍奉还。” 我坐在椅子上,抬起眼睛看着他,无力地说:“你想怎么样?” 他看着输得一败涂地的我,露出猫戏老鼠般的微笑,“我是该好好想想,这个游戏该怎么玩才好呢?” 我用牙齿咬出两个字:“混蛋!” “呵呵,倪曜,别摆出这种表情,还不是世界末日。我没有把它直接交给证管办,而是交给你岳父,就是给你留了一条路。”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别紧张,我只是指条明路给你走。撤消离婚,回家去求你妻子,让她去拜托你岳父放你一马。然后,老老实实地过你的日子。” “就这么简单?” 他快意地笑了笑,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在享受他的胜利果实,“还有,请把你衣袋里的机票交出来。” 我实在忍无可忍:“祁沐风,你够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筱乔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你不能连她也害。” “谁说我要害她?倪曜,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要带筱乔走,治好她,然后陪她在美国修养一段时间。你不想坐牢,不想身败名裂,以后就不要再见她。永远不要!”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想利用她来报复我,你这个禽兽!竟然连一个病弱的女孩都不放过。” 他勾唇一笑:“倪曜,现在游戏的主动权在我手里,由不得你做主。依我的性格,你现在应该呆在监狱里。我之所以没有这样做,还到这里来跟你谈条件,完全是冲着筱乔的面子。” 他忽然敛住笑意,犀利的目光紧逼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她!这是放过你的唯一条件。” “为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还不明白吗?我爱她,那个傻丫头,我彻底地爱上了她。” “什么?” 他转过脸,看着窗外变幻不定的白云,轻轻一笑,“很不可思议是不是?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初会接近她,纯粹是为了利用。我故意放她在‘帝都’的门口风吹雨打;故意在你面前对她亲昵,激怒你对她施暴;故意在她情绪低落的时候,乘虚而入。可是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竟然还能笑着对我说,每次她有危难的时候,我都会及时出现。她在感谢我,却不知道,我在她苦难重重的人生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看着他的眼神,绝望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语言,表情,动作……什么都可以作假,惟独眼神骗不了人。那是我熟悉的眼神,那是我自己思念筱乔才会拥有的眼神。 “她就这样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可是跟她在一起呆得越久,就越放不下她。后来渐渐发觉,如果能得到她,就算不报复你,似乎也无所谓了。如果那天,她选择的是我。或许,你就不会有今天。” 他掏出香烟,用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道:“倪曜,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我们都是禽兽,在这个钢筋水泥铸造的世界里,在看不见太阳的四角天空下,争分夺秒,营营役役地活着,为了金钱撕杀搏命。我不知道你对这个城市有什么感觉,我对它是深恶痛绝。这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三千繁华,舞榭歌台,多得是逢场作戏。可是筱乔……”他忽然笑了笑,眼里竟是载不住柔情,“却是这个城市里最特别的存在。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孩,明明生在名利场中,却单纯得像只迷失在荒原的白鹿。可以把爱情看得重过生命的女孩,值得一个完好的人来保护。 我听后冷笑:“你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完好的人?” “当然不是,我跟你都是被欲望和金钱活剥了的人,早已残缺不全。可是,我比你适合她。我没有家庭,可以给她一个美满的婚姻。我比你懂得情趣和宽容,可以给她更安全舒适的生活。或许开始会有些困难,可是我有信心,也有耐心,她会慢慢适应我。” “难为你如此细心,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可你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她爱的人是我。如果你真的爱她,为什么不能成全她?”我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你未免把我想得太高尚,因为爱她就要成全她?这样的逻辑不会出现在我的字典里。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常的动物,感情也是。我会疼她,包容她,治疗她,或许她不爱我,可是她会爱上我给予的温暖和保护。” 我咬了咬牙:“如果我不答应呢?” “倪曜,你会答应。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种人。我们比任何人都了解金钱所能带来的自由,尽管有时我们憎恨它。你可以选择去坐牢,等你出来之后,你将一文不名。筱乔会等你出来,然后你们去住潮湿肮脏的棚户区。你有案底找不到办公室的工作,只能到工地这样的地方,跟着一群外地民工出卖体力,被他们欺负排挤,为了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忍气吞声、仰人鼻息。 “筱乔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妇人,每天数着散票过日子,到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双眼无神。她不能再听喜欢的音乐,看高雅的艺术电影,因为她要操持家务,替你洗肮脏的工作服,对付一日三餐。你们会很少□,没有体力也没有情绪。生活的压力和失落会让你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从开始的忍气吞声,到后来的伤心绝望。然后,你们开始互相贬低指责,吵架,扔东西……”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厉声吼叫着,声音却因颤抖而显得底气不足。 “这么快就受不了了?倪曜,你能决绝的离婚的确让我有些惊讶。不过,你也只能到这了。你的英雄气概就是黎筱乔,你的奴性就是你手里的金钱。” “祁沐风,你是个王八蛋!” 我骂得气急败坏,穷途末路,他笑得胜券在握,云淡风清。 “你骂吧,我要带走你心爱的女人,允许你发泄一下情绪。可是,记住!不要再见她,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 他慢慢站了起来,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喜欢,就留着那两张机票做纪念吧。反正,我也不是真的需要。” 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天边的残阳像个巨大的惨烈的伤口,我确定它在流血,只是,我看不到它。 我就这样坐在那里,不哭,不笑,不动,不语,犹如深埋在海底的鱼。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充耳不闻。我对别人说话,对方也不明所云。 终于,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寂寥深邃的深蓝色夜空和鳞次栉比的水泥高楼,我开始自言自语。 我跟筱乔说话,跟她说好多好多的话,似乎要把未来要说的话在这一夜全部说尽。说到高兴的时候,我就笑,又哭又笑。无处可去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掉了下来。 漫漫长夜,苍茫大地,寂静无声。夜空里的星星化做心酸的眼泪,伴着我的悲伤四处流淌。 终于,天亮了。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庞大的城市慢慢苏醒,人们自行其事。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把那两张机票,放在贴近胸口的衣袋里,然后看着下面,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从这里直接下去,会不会快点? 二十三、筱乔 2007年8月20日天气大雨 我坐在虹桥国际机场熙熙攘攘的主楼大厅,身边只带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条裙子。我很贫穷,除了这包裙子和正在等待的男人,我一无所有。 大厅里人头攒动,许多面无表情的陌生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值机台前排队。他们中有游客,有商人,有高级写字楼的白领,眼神淡漠,神色疲倦。在这里短暂的相遇后,分道扬镳,各行其路。不需要说再见,因为只是路过。 忽然想起了上大学时看过的诗集,里面有这样一句: 生命犹如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同一的窄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机场的广播响了,报关员用礼貌清晰的声音提醒乘客登机的时间已到。很多人纷纷站了起来,拎着行李走向自己该去的方向。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我等的人还没有来,我无处可去。 “丫头,这边……”一个悦耳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声音的主人,身材挺拔,五官英俊锐利,一身名贵的西装,气质非凡,却不是我等的那一个。 “刑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迎了上去,那女孩有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迷茫,脸上带着微微惊惶的表情。 男人紧紧地抱住她,快乐地笑了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女孩的神色有些惊慌,仿佛在恐惧着什么。只是不知道,她恐惧的究竟是这个繁华的城市,还是邈不可知的未来。 有人欢聚,有人分手,有人告别,机场就是小人间。 这个城市博大浩瀚得宛如深海,在不同的个角落可以上演相同的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又都是别人故事里的配角。哭过,笑过,经历过,这边的故事说完了,那边的故事又开始了。落子无悔,举手无回,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我掏出手机,没电了。我开始设想可能发生的状况。曜的公司有事,他来不了。我的手机没电了,他没法通知我。或者,是家里的事,他需要处理,忙得无暇□。又或者,他生病了…… 思考了两分钟后,我决定给他打一个电话。走到外面的电话亭,雨下的很大,沿着玻璃流淌,留下一大片模糊的水印。 我按了号码,几声忙音后,电话通了,传来一阵沙沙声,像蚕在嚼食桑叶。是雨声,他在外面。 “曜,是你吗?” 他没有说话,或许是线路不好,只听到喧嚣空洞的雨声。 很久之后,他说:“筱乔……”却又停住了,默然不语。我把额头顶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静静地等待着他,整个世界一片寂静,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了所有的草坪上。 “对不起……”良久后,他用平静的声音这样对我说。 对不起…… 对不起…… 我看着玻璃上流淌的雨水,心里反复品味着这三个字,慢慢闭上了眼睛。电话的那头只听到遥远的雨声,持续的沉默淹没了我心底最后一丝缥缈的憧憬。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我手捧着话机,直到确定它不会再响起来,我挂上了电话。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 我闭着眼睛倾听雨声,想起了母亲的梦境。天是红色的,云是白色的,一个人走在冰冷崎岖的山路上,仿佛可以走到尽头,却永远攀不到山顶。整个世界一片荒凉,不知归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电话亭的玻璃。我抬起头,看到祁沐风撑着雨伞站在外面,脸上的笑容与天空的颜色判若云泥。 我看着他,后背靠着冰冷僵硬的电话亭玻璃,暴烈的雨水打进我的眼睛里,双眼刺痛。 “为什么?”我的身体在暴雨中瑟瑟发抖。 他走过来,为我撑起一片无雨的天,“是他自己放弃的,他担负不起你的未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可控制的爬出来,我感到胸口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碎裂,血液一寸寸凝结成蓝色的冰块。 我推开他冲到雨水里,他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臂,“筱乔,别这样。他已经回家了,你就是回去也找不到他。” 我们在暴雨中撕扯起来。他的手臂像钢铁铸成的,我大口地喘着气,盲目的挣扎,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掉进河里。 “筱乔,冷静点!”眼前的男人怒吼着,扬起手臂打了我一个耳光。 脸颊刺疼,我停止了挣扎,双眼呆滞地望着他。 “冷静点,还有我,你还有我。筱乔,跟我走,让我治好你。”男人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我火热的脸颊,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越来越好,相信我。” 飞机上,身旁的男人用一条宽大的毛巾耐心的为我擦拭头发上的雨水。我看着窗外的天空,大片大片黑色的乌云,蔓延过城市的上空。而天空,是没有颜色的透明,没有伤痕,没有眼泪。如此的贫乏,如此的空虚。 我心力交瘁的看着空旷的机场,大雨倾盆。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兀的站在瓢泼大雨的机场中心。 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他。那挺拔的身影已成了我灵魂深处的烙印,我忘记时间,忘记生命,忘记痛苦,忘记记忆,忘记邈不可知的未来,忘记茫然若是的过去,也不会忘记他的身影。 我靠着座椅无力地望着他。我确定他在看我,就像我在看他一样。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唤着他,过去发生的一切像倒帧的电影,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 暮色中的相遇,遥远的天边是一片失火的天堂。小屋中的拥抱,汗水和伤感包裹着激情。医院的走廊上,我们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我们曾经这样的相爱过,我们曾经这样的执着过…… 我无助的呼唤,和着浩大震撼的雨声回荡在我的身体里。 飞机开始滑行,他的身影急速而去,越来越远。慢慢的,变成画面上一个渺小的黑点,终于彻底的消失不见。 然后,机场消失了,陆地也不见了…… 身边的男人为我要了一杯热咖啡,让我捧在手里。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体贴的照顾着我。我转过脸,看到与我们的座位搁了一条过道的地方,有两个空位,始终没有人坐。 直到这一刻,眼里才有了泪水,我知道,我没有失望,这一刻我感到的是无可替代的绝望。 这种绝望,是否要终其一生? 身边的男人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长叹一声,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我以前很喜欢一个词:相濡以沫。更喜欢它背后的故事。两条被困在车辙里的鱼,用自己嘴里的湿气来延续对方的生命,彼此温慰,同生共死。后来发现,这样的情景固然感动,却太过的无奈悲凉。对鱼儿来说,最好的情况是:海水漫溢上来,他们回到自己的天地里。然后他们相忘于江湖,忘记彼此,也忘记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相濡以沫’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和无奈,而‘相忘于江湖’则是一种境界,需要更豁达,更淡定的心境。”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筱乔,相濡以沫,何若相忘于江湖?”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用宽大的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柔软的嘴唇贴着我的脖子,用温柔得近乎华丽的声音说:“筱乔,我爱你。” 沉默片刻后,我说:“知道了……” 我停止流泪,渐渐睁不开眼睛,犹如沉入深海。温暖的海水包围着我,困意来临,我微微掀了一下眼皮,眼前的男人模糊不清。我用仅存的力气把手从男人的掌心抽回来,端端正正地躺好。 在那遥远的彼端,等待我的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群,和一个不是希望的希望。 一年前,我曾这样对自己说:曜,我就这样爱着你,这是死亡也无法改变的事。 而如今,我们的身体还活着,我们的爱却死了。 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并非疾病让我们的爱情死亡,而是爱情让我们的疾病无药可医…… 我蜷缩在椅子上,筋疲力尽地疼痛着,酸楚着。 遥远的前方,是一个轮回的终点,也是另一个轮回的起点。人生不过是一重重轮回,深陷其中,丧失了过去,盲目着未来。在彼岸观望来路,越过时间,便由一处的空虚,抵达另一处的空虚。 漫天彻地的黑暗像汹涌的潮水奔袭而来。我把头倚在靠背上,疲倦的闭上眼睛。 生命没有永恒,爱情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二十四、筱乔 2008年2月10日天气阴雨绵绵 本以为上海的雨季已经足够温润漫长,来到西雅图才知道,什么叫做淫雨霏霏、细雨绵绵。 这座位于美国太平洋海岸,被称作“绿宝石之城”的海港城市,不但青山环绕,绿水常青,街头巷尾的风景也好似从旅游杂志上剪接下来的唯美照片,绮靡委婉的味道如同传说中的城市性格“古老而不可思议,深爱并异想天开”。 我手里端着茶杯,站在别墅二楼的阳台上,靠着栏杆眺望着远处沐浴在春雨中风光旖旎的华盛顿湖。 这座湖边小榭,临水而居,环境清幽。面积不大,但是由于华盛顿湖风景如画,所以房子的价格极为昂贵。 因为我曾对祁沐风说过,很喜欢《西雅图夜未眠》这部经典的爱情电影,最怀念那个沉默深情的男人,在不成眠的夜晚,一个人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港湾,思念着逝去的爱人。 我很想知道真正的西雅图是不是真如汤姆汉克斯演绎的那般熏然淡定,唯美浪漫。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因我当日随口一句戏言,就花重金买下了这座别墅,让我跟鼎鼎大名的比尔盖茨做起了邻居。 是的,旁边那座掩映在参天绿树之中占地宽广的华丽别墅,就是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在西雅图的家,只是,足不出户的我从没见过这位了不起的邻居。 我放下茶杯,靠在躺椅上微微合上眼睛,静静倾听山野湖泊间雨声缠绵。这一刻,世界于我仿佛童话一般简单温馨。恐怕没人能想到,一个曾经在死亡边缘绝望挣扎的人,如今可以活得如此随性惬意。 半年前的一次肝脏移植手术,将我成功地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听医生说,手术的效果很好,短期内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如果能够按时服免疫剂,定期做检查,保持良好的心态,或许我还可以活很久。 我不禁感叹,这个世界果真处处奇迹。人生,就是一场颠倒轮回的悲喜剧,你永远没有办法预测自己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人生的急转弯让人措手不及。 最近越来越信服小米说的那句话:无常,才是永恒的真理。 就如同现在的我,似乎越来越适应这种平静如水的生活,好像眼前的华盛顿湖,光滑如镜,偶尔泛起小小的涟漪,也不过是天边的一小块云,它随性飘移,却终究带不来覆雨。 睡意朦胧间,有温暖的唇印上了我的眉心,我张开眼睛,望进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在暗淡的光线中依旧朗眉星目,形状姣好的嘴唇有世上最温存的线条,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某种兽类,温情而锐利。 “筱乔,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在这里睡觉的,怎么就是记不住呢?”男人弯腰望着我,对我说话的语气永远温柔,即使在责怪我一贯的任性,也不见半分犀利。 被一个如此出色的男人这样珍视着,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我轻轻一笑,点点头,他伸出手臂将我抱了起来,带回卧室。 “你累了就睡一下,晚上想吃什么?”他问。 我想了想,说道:“绍兴鸡粥,排骨年糕。”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在西雅图修养的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对当地的饮食一直没什么胃口,却对上海小吃念念不忘。 但是,这里中国餐馆做的上海点心,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连祁沐风尝了都直皱眉毛。最后他干脆不远万里从上海请来一位师傅,专门为我做上海菜。 “好,你睡吧,晚餐好了我就来叫你。” 他俯身亲吻我的额头,接着进了隔壁的书房。 我闭上眼睛,窗外雨声淅沥,隔壁偶尔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是祁沐风在埋首工作,他一直很忙。听说最近在跟美国一家公司谈合作计划,于是变得更忙,常常是一个人熬到凌晨,第二天一早又要匆匆出去。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辛苦,他已经拥有了那么多的财富。 他笑着说,赚钱是一种身为男人的成就和快乐,女人大约不会懂。 我承认,虽然我身边不乏成功的男人,可是至今我依然不懂男人的哲学,就像我无法理解,当金钱对一个人来说只是一堆上下起伏的数字,它还能带来什么快乐? 每当我露出这种疑惑的表情,他就会对我温柔的笑笑,然后说出一个能让任何女人都感到幸福的理由。 他说,如果把这个问题更深层次的剖析开,那或许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怪。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过上最好的生活,想要她永远崇拜自己,永远单纯快乐。 然后,他凝目望着我,眼里的光深情而刻骨,他说,筱乔,我要让你幸福,所以我不能输。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是感到了我的惊慌和困窘,他弯下腰体贴地揉揉我的头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告诉我不要想太多,是他自己要这样做,我不用有任何的压力。在我没有决定之前,他愿意一直等。 这个男人对我倾诉着他的深情和体谅,眼里却闪过稍纵即逝的失意和落寞。能让一个如此骄傲的男人露出这种表情,我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我深深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早晚要有个结果。我虽然有些踌躇,心里却早已明白,结局早就摆在那里,只等我坠落。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花香,是插在水晶花瓶里的香水百合,怡然的幽香沁人心脾。 一个温暖安全的家,一个柔情似水的男人,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平静的,安全的,如果我愿意,可以一直持续到死。 我用被子裹住自己,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茧,用不够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自己更加脆弱的内脏。 可是,茧可以变成美丽的蝴蝶。而我的心却是牢笼,我将自己困守其中。 二十五、筱乔 2008年2月14日天气万里晴空 今天是情人节,西雅图的天空一扫连日的阴霾,晴朗得仿佛孩子的笑脸。 祁沐风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驾车带着我离开麦迪纳小镇,来到西雅图市中心,这座城市繁华的最深处,游览街区的胜景。 都说西雅图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有古老的冰川,活跃的火山,终年积雪的山峰,和形象怪异,面色从容的人们。周围的原始森林,掩盖不住“微软”的盛世繁荣和“星巴克”的经典浪漫。长长的海岸线和宽阔的跨海马路,容得下天才的幻想和生活的温暖。 忽然想起《西雅图夜未眠》电影海报上几句颇为经典的宣传语: whatifsomeoneyounevermet;someoneyouneversaw;someoneyouneverknew;wastheonlysomeoneforyou? 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惟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将怎样? 这就是西雅图,一个展览爱情和梦想的城市,它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奇遇。 美术馆附近的街道上,有潇洒幽默的黑人街头歌手,抱着破旧的吉他,为擦肩而过的美丽姑娘弹奏动人的歌谣。 灯光暗淡的艺术家酒吧门口,有皮肤雪白、面容沉静的俊美少年,抱着膝盖沉默地望着形形□、熙来攘往的人群,不知归处的眼神让人疑惑而眷恋…… 还有那造型前卫的太空针塔,当我们搭乘药丸似的透明电梯,在距离地面520英尺的观景台俯瞰西雅图360°全景的时候,整个西雅图宛如一个曼妙的脱衣女郎,将自己□裸的展现在我们眼前。 傍晚的时候,我们沿着石子路来到飘满咖啡香的西海岸线,这里有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咖啡馆。坐在高高的露台上,头顶是蓝丝绒般纯净的天空,眼前是夕阳下的大海。落日的余晖好像鲜艳的果汁,远处的沙滩,近处的杯盘,无不被那艳丽的橙色泼洒得淋漓尽致。 “好美!”我望着远处被晚霞燃烧的海洋,忍不住赞叹道。 身边的男人清浅地笑着:“美吗?在我眼里,敌不过某人展颜一笑。” 我转过脸望着他,男人完美的轮廓被橙色的霞光镀上了一层光亮的金边,有种不食烟火的冷漠,嘴角的微笑却是异常温暖。如此奇特而矛盾的特质,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却一点都不令人感到突兀。 我没有说话,也不敢在看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耳边却传来他爽朗的笑声。 “我又让你为难了,是不是?” 我刚想抬头说些什么,却被人从身后一下抱住,空气中有淡淡的烟草香和古龙水的味道,属于祁沐风的味道。 “筱乔,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只是这样抱着你,就觉得很幸福。”他轻叹一声,喃喃道,“我已经克制不住对你的想念,还要让我等多久?” 这个青葱白雪般的男子,在我耳边低低呢喃着自己的温柔。我的心被这撩人的声线,窒息的深情,紧紧地缠绕,揪紧,微微的酸楚中带着难言的疼痛。 我抬起脸,望着远方水天相吻的海平线,辉煌的落日已经被黑暗放逐,这里的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道路。既然走到哪里都一样,就此坠落,又有谁会在乎? 夜晚深沉静默,水晶花瓶中的百合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男人的呼吸回荡在耳边,与月光一样迷乱魅惑。 其实,从起初到现在,一直有个问题在困扰着我,爱与欲,究竟哪一样更让人漫无出路? 男人火热的唇舌亲吻着我的耳根,像个忧郁的少年嗫嚅着动人的情话。 筱乔,我爱你…… 筱乔,永远不要离开我…… 筱乔,给我一个孩子…… 我昏昏沉沉地听着,嘴角挂着平静的微笑。不经意之间,泪水已滑过鬓角。 我的生命因你而变得漫长轻松,所以我会如意所愿,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妻子,一个慈爱安详的母亲,不再去追寻那穷途末路的期盼和注定幻灭的出路。 二十六、倪曜 2008年2月14日天气万里晴空 今天是情人节,西雅图的天空一扫连日的阴霾,晴朗得仿佛孩子的笑脸。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越过机场大厅污浊的阳光和喧嚣的人群,孤身一人来西雅图,这个不眠之城,寻找我遗失的爱情和灵魂的出路。 从机场乘车去麦迪纳小镇,汽车需要穿过西雅图市中心—这座城市繁华的最深处。 我透过车窗,看到了闻名世界的太空针塔,作为城市的标志屹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看到西雅图美术馆旁边,那道被人涂得五彩斑斓的“艺术家之墙”。看到很多情侣坐在绿茵环绕的长椅上,聆听悦耳的音乐,欣赏圆形喷泉精彩绝伦的水舞。 一路上风景如画,我却无心欣赏,手里拿着千辛万苦找来的地址,只希望车子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能让我早一点见到她,见到那个让我昼思夜想的女人,我今生今世最大的亏欠。 因为是情人节,街上人潮汹涌。车子在市区拥挤的车河中寸步难行,在嘈杂的噪音中,我轻轻闭上眼睛,细细回想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 我回到了妻子身边,回到了我平稳安静的生活里,回到了那个虚假的繁华背景中。每天的日子好像一出变态的喜剧,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黑色的幽默。 在那座气势恢宏的高级办公楼里,我是一个努力工作,英明果敢的集团总裁,肩负着几万员工的身价利益。在社会大众、新闻媒体面前,我是一个彬彬有礼,热心公益的名流绅士,感慨大方,挥金如土。在亲朋好友、妻子岳丈眼中,我是一个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丈夫。 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充满喜感的人,在欢度着妙趣横生的人生。 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灯火阑珊的黑夜,隔着千山万水,默默思念着大洋彼岸的那个人,思考着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此尘埃落定?我的爱情是不是真的漫无出路? 我一直反复纠结于一个问题,甚至为此日思夜想,不得安生。如果半年前,我选择的不是退缩,而是执着地跟筱乔手牵着手走下去,又会怎样? 我们是不是真的会如祁沐风所说那般,为了生活的琐碎、现实的逼仄,互相吵架贬低,指责谩骂,最后证明我们伟大的爱情只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可以同甘却不能共苦? 又或者,等我做完牢出来后,我们会成为这世上最平凡的夫妻,有一份简单的工作,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过着心满意足,乐天知命的生活? 结果究竟如何,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了。可是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因为,濒临崩溃的感觉是如此的清晰。 可是没过多久,我的岳父就进了医院。这个白手起家,在商场上叱咤半生的风云人物,在临终前也只是一个慈祥而虚弱的老人,拉着我的手,望着自己的女儿,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牵挂与嘱托。 为老人办完后事,我跟思雨面对面坐下。我把半年前那张离婚协议书,轻轻推到她的面前,平静地对她说:“思雨,我们离婚吧。” 她只是看着我,用同样平静的语调问:“父亲走了,可证据还在我手里,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无法告诉她这半年来,为了当初的懦弱,我有多么的痛不可抑,悔不当初。也无法告诉她,这种表里不一,貌合神离的日子,让我几乎呕心沥血,穷途末路。 她是我的妻子,她其实并无过错。一切都是我,从最初的欺骗利用,到最后的冷酷抛弃,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将她引进了这场以爱为名的闹剧里。 我对她说:“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公理是长在天上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这半年来,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它的意思。也明白了,什么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轻轻一笑,微笑的眼里却含着泪水:“半年前,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没有告诉你,就把它拿掉了。我对自己说,如果不让你真心爱上我,我不会给你生孩子。为什么?倪曜,难道你看不到我这半年来的努力吗?我是这样爱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这个美丽得玲珑剔透的女人,在我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倪曜,我不会让你去坐牢。既然你说,公理是长在天上的眼睛,那么我会张大眼睛看清楚,看清楚你们最后的结局……” 我深深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思雨最后的话犹如一个神秘的诅咒,可我早已找不到回去的道路。 现在的我是一个过了河的小卒,一个不知生死,有去无回的小卒。 二十七、筱乔 2008年2月15日天气晴 我打开窗子,看到树叶上清新可爱的阳光,宛如破裂的水银镜片,反射着五彩斑斓的霞光。 碧波荡漾的华盛顿湖,一眼望去,水天一色,好像一大块翠绿的宝石,满满的绿意肆意流淌。又仿佛一块光滑的明镜,映照出远处的天光云色,近处的青山绿树,鸟语花香。 身后的男人轻轻抱着我,头发上还滴着水珠,修长的手臂带着淡淡的沐浴液幽香。 如此浪漫的早晨,温柔的拥抱,旖旎的画面,理应配上最动听的情话才不会有煞风景,然而男人柔软的嘴唇贴着我耳鬓,只说了一句:“筱乔,早安……”便无下文。 我轻轻一笑,这个男人有时精明锐利得令人生畏,有时又随性傻气得近乎可爱。 我转过脸对他说:“早安……” 我想,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一生守护着你,在每一个阳光明媚,天气晴朗的早晨,抱着你对你说早安,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今天佣人放假,他笑着说要亲手做早餐,让我品尝一下他难得一见的厨艺。 我去浴室里洗澡,洗到一半才发现浴液用完了。又实在做不来老夫老妻一般,赤身裸体站在浴室门口喊他为我拿浴液,于是裹着浴巾打算自己去储物室找。 储物间在别墅的一楼拐角,从浴室走过去要穿过客厅。 当我裹着浴巾从楼上下来,想穿过客厅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倪曜,这个曾经被我刻进灵魂深处的影子,竟然鬼魅一般出现在别墅的沙发上。 这究竟是幻觉,还是老天跟我开了一场恶劣的玩笑?就在我放弃期盼不再等待,不再坚守的时候,他偏偏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平静如水的生命中。 “筱乔,你来得正好,倪总说到西雅图出差,顺便过来看看我们。”祁沐风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搂着我的肩膀。 倪曜站起来对我笑笑,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筱乔,你好吗?” 我现在的样子,应该说是好,还是不好? 我扯动了一下唇角,看着我以前的海誓山盟,现在的形同陌路,“我很好……”然后转过脸,对搂着我的男人颇为熟稔地说,“你先招待一下客人,我进去换件衣服。” 我扶着楼梯把手上楼,不知道今天的楼梯为什么这样长,这样陡,我感到天旋地转,小腿不住的发抖,几乎要从楼梯上仰倒下来。 当我走回卧室的时候,已经满脸冰冷的汗水,右肋下疼得厉害。我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很久没用的止疼药,吃下几颗之后,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浑身都在发抖,不可抑制的冰冷像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而我,就是那只逃不出网的小虫。 我慢慢躺在床上,那张床上似乎还有我跟另一个男人云雨缠绵的味道。我胃里一阵阵翻云覆雨般的恶心,冲进浴室,却只有一阵阵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我想走回卧室,却发现自己的腿哆嗦得厉害。终止支持不住跌倒在地毯上,眼泪就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我痛恨自己的无用,怨恨他的冷漠。隔了这么久的时间,见到这个样子的我,他竟然可以跟我谈笑风生,竟然如此的无动于衷。 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滚烫的泪水沿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地毯上,只是这样的哭,仿佛耗尽了我全部的生命。 我真的哭得太投入了,连祁沐风什么时候走进卧室都不不知道。他紧紧抱着痛哭流涕的我,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纠结的长发,柔软的嘴唇抚慰我的苦涩,却一个字都没有问,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个男人,已经彻底看透了我。 我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任性地汲取着他的宽容和温度。 我好像睡,想睡到一觉不醒……可不可以? 可我还是醒了,夜已经很深,我看到祁沐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吸烟。 黑丝绒般的夜幕中,是一轮顶好的月亮,他一身白色的休闲衣,沐浴在白月光中,俊美的侧影是一个飘逸出尘的轮廓。 “你醒了……”他看到我,轻轻一笑,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眉宇间却隐约着一缕轻愁。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眉心,他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仰望着我在月光下的脸,低声说:“筱乔,我们结婚吧……” 二十八、倪曜 2008年2月15日天气晴 我坐在小酒馆的露台上,看到黑丝绒般的夜幕中,是一轮顶好的月亮。 因为是周末,酒馆里很喧闹,有很多皮肤黑红的印第安人和吉普赛人聚集在这里,他们大声地说笑,欢快地叫骂,热烈地舞蹈。 而我只有一个人,手里夹着香烟,望着远处铅华尽洗的华盛顿湖,望着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幸福。 一个衣着冶艳的吉普赛女郎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蜜色的手指拄着下巴,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半响后,她用英语对我说:“你是个特别英俊的男人,只是抽烟的样子太伤感,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 我转过脸望着她,她的眼睛深邃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清澈。 “你很痛苦,迷茫在黑暗中找不到出路。要不要我给你算一下,你未来的命运?” 我扔掉烟蒂,说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乾坤逆转,时光倒流?”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会,拿出一叠塔罗牌,用大拇指揉成扇形平铺在桌子上。 “抽出四张,看看你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我依言抽出四张纸牌给她,她将第一张牌翻开,推到我面前,“恶魔,正位,你或者你最关心的人正身患重病。” 她翻开第二张牌:“审判,逆位,你正经历一场痛苦而无望的爱情。” 接着,她翻开第三张牌,轻轻摇了摇头,将它拿起来正对着我:“正义,逆位,你曾经犯下过无法挽回的错误。” 我的手轻轻一抖,看着她翻起象征结局的第四张纸牌,心跳陡然加快。我看到那诡异的塔罗牌上画着一匹行动缓慢的马,一个骷髅人拿著旗帜,旗帜上有象征生命的玫瑰,远方是代表永生的太阳。有一个国王打扮的人被踩死在马蹄下,挡住马的是一个主教。 “死神,正位,这是最终的结束……” 我拿起自己的烟盒,扔下一百块美金,色厉内荏地骂了句“无稽之谈”,就匆匆离开了那家酒馆。 我在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脑子里不断回想着那个吉普赛女巫师的话,她的眼睛是那么美丽,嘴巴却如此的恶毒。 渐渐地,女巫师的脸变了,变成了祁沐风的嘴脸。 他的嘴唇上下翕合着,好像两片鲜红的枫叶,“你想带她走?你以为离了婚,自己就有资格要回她?倪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你真的以为她全好了?你上次从黑市上托人找到的肝脏,我们到了美国才知道,那是一个hiv感染者的,根本不能用。筱乔不知道,她现在身体里的肝脏跟她的血型不匹配,顶多能维持半年。我辛苦找了半年,都找不到能跟她血型完全匹配的肝脏。如果不是你设计了他的父亲,筱乔起码还有一个希望。现在,她被你一手毁了!你还有什么面目来见她?” 我载倒在路边的棕榈树下,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手脚分开躺在那里。我捂住自己的耳朵,那可怕的声音却依旧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我会倾尽所有治好她。你又能给她什么?我可以让你见她一面,就当是可怜你。不过,记住,如果真为她好,就什么都不要对她说。” 我忽然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狷介和自取其辱。 是的。 我凭什么自以为抛弃了繁华迷眼一切就能得到救赎? 凭什么以为这样的自己还能带给爱人幸福? 凭什么以为她爱我的心不会被时间磨碎? 凭什么以为不名一文的爱情可以战胜贫穷和痛苦? 我仰躺在西雅图的草坪上,看着星斗阑干的夜空。草叶上的露珠濡湿了我的鬓发,婉婉微风吹得人醺然欲睡。 我拿出手机,拨出那个千辛万苦求来的号码,放在耳边听着它发出嘟嘟的声音,规律茫然的节奏好像我此刻的心跳。 终于,待机音消失了,筱乔的声音隔着迷茫的黑暗远远地飘过来。 “哪位?” “筱乔,是我。” 她没有说话,我们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沉默,耳边似乎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筱乔,我想告诉你两件事,如果你听完一件,还愿意继续听下去,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你的父亲,是我害死的……” 那边一片沉默,只听到筱乔静静的呼吸。在满天的星光下,从一个地方飘来一首哀伤的英文老歌,是那首可以扯断无数神经的《forever》。 istandaloneinthedark-ness thewinterofmylifecamesofast memoriesgobacktochild-hood todaysistillrecall …… 独自伫立在凄冷的夜晚 生命的寒冬来得如此迅速 童年的回忆充满馨香 至今依旧令我难忘 …… 筱乔挂断了电话,我拿着手机看着漆黑的夜幕。黎明之前,我的灵魂飘到城市的上空数星星。数也数不清…… 那首歌还在静静地唱着: imstillthereeverywhere imthedustinthewind imthestarinthenorthernsky ineverstayedanywhere imthewindinthetrees wouldyouwaitformeforever? willyouwaitformeforever? 无论身在何方 我心永在记忆的深秋 我是风中的一粒尘 我是北天的一星斗 天涯海角无处停留 我是穿越树叶的一缕风 你是否会在孤寂的街口,为我守候? 优美的旋律,悠扬的风琴,男人纯净的嗓音宛如一丝微风,唱出无尽的哀愁。 我的泪水漫溢出眼角,我对着空气和断了很久的电话说:“筱乔,第二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过去,现在,未来……我会一直爱着你。” 我会一直爱着你,forever,forever……solong。 二十九、筱乔 2008年5月15日天气晴 早晨接到婚纱店的电话,告诉我预订的婚纱和礼服已经做好了。我将这件事情告诉祁沐风,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陪我去试一下。 他笑着说,这里离市区很远,不要我舟车劳顿这么辛苦,他会叫人来家里试。 我笑他太过杞人忧天,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他说,老婆娶回家就是要拿来疼的,难道还要我为了婚事操持一切,奔波劳碌? 这人的确说到做到,婚礼的大小事宜,上至酒店宾客,下至鲜花婚帖,全部由他一手包办。什么都不要我管,什么都不允许我插手。我想,如果不是婚礼必须要有新娘出席,他完全可以一人分饰两角。 这一点倒是跟倪曜的作风如出一辙…… 倪曜……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怎么又会想到他呢? 明明说了要决绝地忘记这个名字,永生永生,碧落黄泉也不要再想起。为什么,在低头抬头的罅隙里,在微笑蹙眉的瞬息间,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如此的意犹未尽…… 两个月前,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像场席卷一切的龙卷风,令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我现在依然无法确定,凌晨那通让我几乎难以呼吸的电话,究竟是不是我在做梦?倪曜怎么会有这里的电话? 可是,那又明明是他的声音。他说,他害死了我的父亲…… 我没有再听下去,过程如何,也不想去深究。他倪曜的手段有多高杆,我可以想象得到。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头疼,吃不下东西,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医生说我的身体没有毛病,每天感到头疼欲裂,干呕不止是心理作用。 我对祁沐风说,我或许本来就是个疯子,疯得无可救药。所以,你不要再管我了。 他亮如星海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疏离纤长的睫毛掩不住眼中的心疼,抱着我的手却是如此的坚定有力。 之后,他将我送进了心理疗养院。他放下一切工作,不管股市风云,商海沉浮,只是每天每天陪着我。看着我哭,陪着我笑,伴着我一起憔悴消瘦。 “我已经将你的一切,溶进了我的血液和骨骼里。筱乔,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好起来,那就让我陪着你,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一起走……” 看到这样的他,我还能说什么呢? 出院后,我们就决定了婚期。 每个女人都想嫁给自己最爱的男人,但是最后往往要嫁给自己不怎么爱的男人。这样说或许有些矫情,却是现在的我,一个即将身为□的女人,没有办法回避的事实。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最爱的和相守的无法等同,然而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他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茶,晒着清晨的阳光,cd机里放着王菲的那首《不留》,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人用自己丝线般华丽的声音幽幽唱着: 我把风情给了你,日子给了他。我把笑容给了你,宽容给了他。我把思念给了你,时间给了他。我把眼泪给了你,责任给了他…… 眼前的华盛顿湖,美丽旖旎得仿佛初见。我的眼泪和苦涩的茶水一起流进心里,沉入深海,听不见回响。 婚期在即,伴娘的人选还没有决定。我想到了小米,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婚礼岂能少了她这么重要的人物? 打了一通越洋电话给她,地球另一面的上海应该是晚上。 “小米,我要结婚了……”我对她说,我以为她会高兴地跳起来,谁知,那边一片耐人寻味的沉默。 “筱乔,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倪曜,他离婚了。” “什么?多久的事?”我惊讶地问。 “两个月之前,当时在上海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听新闻说,他妻子以他婚姻出轨的名义,几乎拿走了他所有的财产。他没有上诉,接着就消失了。筱乔,他没有去找你吗?”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找我?” 小米停顿了一下,说道:“他来找过我,问我要你的地址和电话。他说,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只想找到你。我本来不想理他,怕他干扰你。可是,他一直哀求我,那样子让人看了实在不忍心……筱乔,你还在听吗?”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下的电话,混沌不清的脑子里一片雪白的茫然。 倪曜,他不是出差,不是顺道来看我,不是在向我炫耀他过去的丰功伟绩。而是,放下一切身价尊严金钱利益,来寻找他遗失的爱情,寻找我…… 可是,那天他明明就是来告诉我这一切的,他为什么不说?他只要说了,哪怕只有一句话,哪怕沦落到天涯海角,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祝福我们,我也会放下一切跟他走! 我们见面前的那段时间,祁沐风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 今天的夜晚似乎来得很快,祁沐风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烧菜。 蟹黄豆腐,响油鳝糊,油爆河虾,翡翠茭白,都是前几天跟师傅学的上海本帮菜。一样一样端到白色的餐桌上,在黄色的灯光下看着很是美味可口。 盛饭的时候,他从身后轻轻拦着我的腰,嘴唇贴在我的耳边,柔声诉说自己的感动和幸福。我想,如果有第三双眼睛,将这一幕远远看着,一定唯美得仿佛某个浪漫爱情喜剧的电影镜头。 我坐在餐桌边,看着对面的男人难得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想,他真的很爱我。 “我……有件事想问你。”我盛了一碗汤给他。 “你说…”他端起碗喝得很干净。 “倪曜那天,究竟是为什么来的?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他明显一怔,一秒后用餐巾擦擦了唇角,又恢复成了那个优雅淡漠,深不可测的祁沐风。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茶杯,平静地听他诉说一切。我很感激,他没有对我装聋作哑,文过饰非,曲意欺骗。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对我或许有过隐瞒,但是从不欺骗。可是,他却没有将这个美德用在倪曜身上。 我身体里的肝脏是健康的,跟我的血型也完全匹配。这颗肝脏是当初倪曜千辛万苦找到的,不过,付钱的人是祁沐风。 “筱乔,不要忘记,他是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即使他今天再怎么忏悔,也无法挽回当初犯下的错误。” 他最后这样对我说。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为什么这么平静。大约是经历了一番生死茫茫,太多的变故让我终于修成正果,于是可以坦然面对命运的一切荒谬和不公。 “如果当初,我父亲是洁身自好的,倪曜不会有任何机会。风,这一点你很清楚,是不是?” 他看着我,嘴角抽动了一下,这是一种很古怪的笑法。 “如果,害死你父亲的人是我,你还会不会这样说?筱乔,你能不能对我公平一些!” 他终于爆发,将桌上的茶具摔到地上,然后是水晶花瓶,鱼缸……总之,凡是能砸的东西全部被他砸烂了,除了我。 我抱着膝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耳边的破碎声仿佛能割裂我的神经。男人将我从沙发上粗暴地拉起来,愤怒的面目显得狰狞无比。 “你生病,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心情不好,千依百顺地由着你胡闹。看到你伤心难过,我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哄你开心。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倪曜他算什么?把你扔下半年不管不问。凭什么你只见了他一面,就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努力!” 我望着盛怒中的男人,我知道我的话会让他更加愤怒,可是我不得不说,“倪曜他没有你温柔,没有你成熟,没有你宽容体谅,其实仔细想想,他真的很多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却为了我抛弃荣华富贵和万众敬仰的一切,只愿跟我携手天涯,白头到老。” 他浑身一颤,目光闪烁地望着我。 “风,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铭记于心。我也想用下辈子的时间好好报答你,可是你心里明白,跟我做一世貌合神离的夫妻,这不是你要的。现在,倪曜因为你的一句谎话,不知道沦落到了哪里。他是为我才抛弃了一切,落得颠沛流离的结果,我求求你,让我去找他,我愿意一辈子为你祝福祈祷。” 祁沐风望着我泫然欲泣的脸,忽然笑了起来,冷道:“黎筱乔,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我就会放你走?我是个商人,要的是物有所值,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你的肝脏,你的生命,你的健康都是我花钱买来的。你想离开?可以,但是请你先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他将我打横抱起来,带回卧室,随后咔嚓一声,将门落了锁。 那天晚上的风很冷,真的很奇怪,已经五月了,西雅图的天空竟然下起了绒绒的白雪,漫天漫地的雪花瞬间覆盖了整个城市,随着夜来的清风,纷纷扬扬落在我的床头。 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西雅图是个永远都没有冬天的城市,可是,我人生的冬天……却已经来了。 三十、筱乔 2008年6月23日天气雨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透过玻璃望着西雅图下雨的天空。这里的雨云与别处不同,在西雅图你看不到一片厚实绵延的雨云,这里的云朵是网状的。一片一片收尾相连,厚薄又不尽相同。彼此之间留有余地,你能从那云朵的罅隙间,看到淡青色的天空。如果恰好有阳光照射过来,便是真真的云蒸霞蔚,流岚霓虹。 看着这样的景色,会让人有种恍然离世的感觉,这不是人间该有的风景。但是我知道,我还活着…… 祁沐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苹果默默地削着,细碎的短发遮住黑亮的眼睛,越发显得忧郁沉静。 黑色的衬衫,苍白的脸色,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钝重地疼着。 “对不起……”我微微翕动嘴唇,费力地挤出这三个字。 他放下手里的苹果,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额头,泪水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无声的滑落,“筱乔,其实我从没想过要你偿还我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祁沐风第一次在我眼前流泪,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想伸出手为他擦擦眼泪,手臂软弱无力,怎么也做不到。 他低下头,于是我就做到了。他俯在床头,冰冷的面颊偎贴着我的孱弱。 一个月前的那个梦到落雪的夜晚,这个被悲伤、幽怨、愤怒折磨得体无完肤的男人,用坚定的声音在我耳边立下决绝的誓言,他说,今生今世绝不放过我。 我在他□裸的怨恨中模模糊糊地听着,悲伤的泪水流过眼角。原来,我们都在不停地诉说悲伤,我们的痛苦却一直沉默。 在那之后,他派人将别墅所有的窗户都封了起来,切断了电话,遣散了所有的佣人,每天将大门反锁,钥匙随时挂在身上。那把冰冷的钥匙是用黄金做的,被他当成项链挂在脖子上。我只有在跟他zuoai的时候才能看到,那华丽的金色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像一道刺眼的伤口。 可是,我拿不到。 这个溢满温情的小窝变成了我金色的牢笼,我每天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从木板的缝隙中溜进来的阳光的影子,从天明到午后,从午后到日落。默默计算着时间的精度。 然后,男人回来了。我们平静地吃饭,沉默地zuoai,背靠着背睡觉。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绝望一步步走到尽头。 欠他的债,我已经还了多少?我可以还多少?我计算不出。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在客厅发现了浸在血泊中的我。我用一把铅笔刀,这是我仅能找到的凶器,划开了自己的右肋下方,贴近肝脏的地方。 我最后决定用这样的方式,一次还完,清清楚楚。 只是,那把刀不够长,除了让我饱受皮肉之苦,没有办法让我将那颗活跃在身体里的肝脏挖出来,还给他。 尽管如此,失血过多的我在医院也昏睡了整整一个星期。 当我张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祁沐风,他平静的眼里没有波澜,死水一般的空寂。 他说:“等你完全好了,我就让你走。随便你去哪里,只是,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点点头,轻轻闭上眼睛,嘴角挂着残忍的,胜利的微笑。 三十一、筱乔 2008年7月1日天气晴 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也是约定告别的日子。祁沐风将我带回到湖边的别墅,这里宛如秘密基地的装备已经全部撤掉,恢复了原本的清爽干净。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了身份证,护照,旅游指南,地图…… 祁沐风站在卧室的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忙忙碌碌的我,什么都没有说。 一切收拾妥当,我拖起行李箱的把手,转身向门口走去。一直站在门边,默默看着我的男人,突然伸长手臂,一把抱住我。 这股力道太凶猛,我手里的行李箱和我们一起倒在地上。 “筱乔,求求你,就当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男人语言跟他的亲吻一样狂乱,毫无章法。 “风,你答应过的,只要我好了就让我走。你说过,你或许会隐瞒,但是绝对不会欺骗。你不能食言。我会死的……”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此时此刻,我是一只被他捏在手心里的白老鼠,是生是死,全凭这个男人一念之间的善恶。 他撑起身体,痛苦地望着我:“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要走的路有多难?美国这么大,没有我的帮忙,你一个人身无长物,去哪里找他?” “可是,你不会帮我的,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总能找得到的,我相信,我们之间会有某种感应,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恰逢其会。现在的我,除了这点信念,已经一无所有……” 他伸出手指,点着我的眉心:“你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千万不要后悔。” 出门之后,他为我叫来出租车,帮我将行李放到后备箱里,完全的绅士作风。临别的那一刻,我回过头看了看远处天光水色的华盛顿湖,近处安静雅致的湖边小筑,还有那个站在奶油色的大门边,挺拔英俊的男人。我对这一切梦幻般舒适华丽的一切,轻轻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上车,去走我自己的想走的道路。 道路有多难,生活有多苦,我可以想象,也甘愿承受。可是,曜,伤心欲绝的你,究竟漂到哪儿去了? 2009年2月14日天气晴 去年的情人节,我跟祁沐风在西雅图的市中心漫不经心的游览,今年的情人节我一个人流离在洛杉矶的街头。 离开祁沐风的半年来,我拿着手机里很久之前跟倪曜合拍的照片,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寻找。每到一处,我都会问当地的人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外表俊朗,神色忧郁的男人经过。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倪曜的样子。 手里的钱花光了,我就到当地餐馆打零工,这样的地方都是按小时计算工钱,薪水微薄,但是工作自由。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必然会遇到一些热心肠的好人,也终究要吃一些苦头。比如,辛辛苦苦工作一天,老板赖账不给工钱,只扔给我一个过期的汉堡包。又比如,在小旅馆的浴室里被人偷窥,慌乱之中跌伤了膝盖,整整一个月都要一瘸一拐地走路。又比如,在狭窄的小巷里被当地的流氓打劫,幸亏得到路人的相救,才不至于人财两空。再比如…… 这种大海捞针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我要找的人依旧音信全无。可是,我知道他没有离开美国。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他不会离开,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走得累了,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不远处热狗快餐车的浓郁香味勾起了肚子里的饥肠辘辘,一个穿着围裙的金发妇人,正在向路人兜售物美价廉的食物。 我买了一个捧在手里,回到长椅上,就着洛杉矶繁华的街道和城市的冷风享受我的午餐。手机响了,我拿起电话一看,是祁沐风发来的短信。 我微微一怔,半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联系我。短信只有一句话,言简意赅。 我已经累了,你究竟累了没有? 短短的一句话,却有千言万语包含其中。 忽然想起当初在来美国的飞机上,他对我讲过的两条鱼的故事,对我说过的关于“相濡以沫”的哲学。 现在回想起来,我承认他此番话的睿智和洞透。自己有时甚至也在想,是不是当初与倪曜相爱的回忆太过美好,于是我便笃定地认为我们之间的故事本应这样走下去,永远永远的走下去。于是才有了今天的不甘和执着? 一个人的时候,我找不到答案。 可是我知道,纵然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跟我在祁沐风身边的日子比起来,简直是天渊之别。可是,我就是不想回头,死也不想回头! 相濡以沫,何若相忘于江湖? 可是,现在的我即使困死在车辙里,也不想与那个人,今生今世,相忘于江湖…… 我扔掉油乎乎的纸袋,站起来,深深地呼吸,向西,继续我的旅途。 倪曜,必然在这个国家的某个角落,跟我过着同样的生活。我们呼吸着,感受着,漂泊着,休戚与共着。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 只是,曜,当我站在岁月的风口,萎靡得像即将凋零的枯叶的时候,你还会对我说,我是你最爱的筱乔吗? 三十二、倪曜 2009年2月14日天气晴 去年的情人节,我孤身一人,拖着行李来到西雅图寻找我遗失的爱情和灵魂的出路。今年的情人节,我依旧孤身一人,漂泊在洛杉矶的街头。 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变成了一个面色醺然,神色淡定的男人,从这个喧嚣的城市,辗转到下个寂静的小镇。在无数陌生的地方印下流浪的脚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只是不愿离开这个国家,因为,我的筱乔,她还在这里 为了生存,我做过很多种工作。酒吧适应,餐厅服务员,24小时超市营业员……渐渐习惯了这种简单平凡的生活。 慢慢发现,真正经历了,并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恐怖。 其实,人生中有很多痛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痛苦。当然,人生也有很多快乐,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快乐。 现在的我,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有力气就劳动。不用再担心华尔街股市的涨跌,不用再应付无聊的应酬,不用为了那些上下起伏的数字与人厮杀搏命,勾心斗角。 不用工作的时候,我就窝在租来的小屋里,把所有省下来的精力用来想筱乔。想她孩子气的笑脸,想她华丽而伤感的睫毛,想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于是发现,人生,竟是如此的美好。 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在酒吧工作,曾经被喝醉的客人兜头泼过酒,被粗鲁的客人当面扔过烟头。在纽约的贫民窟,也被当地的黑人收过保护费,抢过钱包,挨过他们的拳头。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当筱乔挂断电话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可是我没有死,就要继续活着。 街边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热狗,浓郁的香气勾起了肚子里的饥肠辘辘。我走过去掏出硬币买了一个,然后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就着洛杉矶繁华的街道和城市的冷风享受我的午餐。 忽然,在街市嘈杂的噪音中,我隐约听到一阵悦耳的铃声,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我看到一个女人背着厚重的旅行包向西边走去,纤细的身影有几分筱乔的味道。 可是,筱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如果此刻健康完好,也应该在西雅图,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做祁沐风幸福的妻子,一个贤惠的主妇。或许,已经身为人母了也说不定。怎么也不可能孤身一人漂泊于此,瘦弱的身影是那么的失意落魄。 我嘲笑自己白日做梦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把别人错当成是她。 我站起来,扔掉油乎乎的纸袋,向东,继续我的道路。 2009年4月14日天气晴 一场重感冒,让我足足在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里蜗居了一个星期。吃了药,每天昏昏沉沉的。从清晨睡到黄昏,再从黄昏睡到黑夜,又从黑夜睡到黎明。好像要把这一年不足的睡眠一起补回来似的。住在我隔壁,在一家中国餐馆打工的墨西哥小弟说,我是太累了。 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睡着也感到心神不定。每天都会做梦,总是梦到筱乔,梦到殷红的鲜血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然后,我会在梦中尖叫着惊醒。 我不知道,这个梦究竟在预兆什么。只是做过这个梦,右肋下方第三根神经就疼得厉害。 今天,感冒刚刚有点起色,我就回到超市上班。早晨送报员送来一叠新出的报纸,我负责将他们分类放在报刊杂志栏上。 忽然,在洛杉矶晨报的正版上,我看到一大幅寻人启示,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标题用黑色的大字清清楚楚写着:倪曜,筱乔病危!速回西雅图! “这个寻人启示登了一个星期了,美国各大报纸都有,而且都是头版头条。”见我死盯着报纸,身边的同事对我说。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身边的同事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我,让我坐在旁边的速食面箱子上,转身就跑去打911. 我清醒后,扔下手中的报纸,迅速脱掉工作服,不顾同事的呼喊,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超市。 我回到出租屋里拿上我所有的积蓄,没有时间收拾行李,索性全都不要了。坐出租车赶到机场,在售票柜台得知,从这里到西雅图的飞机要下午才能起飞。 我买好机票,一个坐在机场大厅的休息室里,飞机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起飞。人一安静下来,才有时间思考一些细节上的事情。 筱乔病危!报纸上是不是这么写的?或者,是我一时粗心看错了,报纸上写的是病重,而不是病危? 筱乔不会死的,祁沐风怎么会让她死呢?他那么有钱,又那么爱他。这样的人不是勇往直前,无所不能的吗?他怎么会让自己最爱的女人死去?他怎么舍得? 我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窗外潇洒的云朵和晴朗的天空。此时此刻,西雅图的天空,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筱乔,你要等我。我现在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三十三、筱乔 2009年4月14日天气大雨倾盆 不知为什么?今天西雅图的雨,一改往昔的细腻温润。乌云密布的天空,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一整天都在嚎啕大哭。 雨珠打在窗子上的声音,是如此的急切暴躁,让人们的心也跟着不由地颤抖起来。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在这茫茫雨阵中,天地仿佛瞬间消失了,徒留一片空虚的回响。 门开了,祁沐风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我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 “真巧,我刚好想吃……”我对他笑了笑,今天的精神似乎特别的好。 他愣了一下,走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地说:“你醒了?” 我点点头,对他说:“扶我起来。” 他将我扶起来,在我背后放了一个枕头,让我靠着床头坐好。 “粥是我自己熬的,我喂你。” 我看着他,虚弱地笑了笑:“好……” 他用陶瓷调羹,舀起小小的一勺,放在嘴边轻轻一吹,方才递到我嘴边,看着我咽下去。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手绢,细心地为我擦掉嘴边的粥渍。 粥的味道很好,我看着他青涩的胡茬,染满血丝的眼睛,一股难言的心酸涌上心头。这么好的男人,于我,却是人到桥头舟已逝,枯木败叶降甘霖,终究是有缘无分,生生错过。 他低头舀粥的时候,我伸出枯黄的手指,摸了摸他瘦削的脸。他抬起头,用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望着已经形销骨立的我。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可是,不会更难看了。 我不知道,每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是否有像我一样清晰的预感,预感到自己吃完最爱的食物,会在一个男人温柔的怀抱里,听着喧嚣的雨声,安静地死去…… 只是,我要等的人,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他说…… 曜,我去了好多地方,找了你好久,真的很辛苦。 曜,我用打工赚的钱,为你买了一件新的衬衫,不是名牌,你会不会喜欢? 曜,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认识别的女人?会不会觉得别人比我好? 曜,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小镇,天气要好,不会下雨。养些小鸡小鸭,生一堆孩子,就这样到老到死,一辈子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曜,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能相见,你还会记得我,记得这个甘愿为你生,为你死的筱乔吗? 可惜,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的眼泪落下来,滴在祁沐风的手上,我对他说:“风,谢谢你。” 他轻轻一颤,握着我的手放在唇边,泪中带笑地望着我,“你谢我什么?” 我轻轻笑了笑,慢慢滑下身子,重新躺好,忽然有些倦了。或许,疲倦的感觉早就有了,只是被一种蛮猛的力量生生牵扯着,才坚持了这么久。 我看着他的眼睛,话说得轻而慢,身边有形的一切仿佛慢慢抽离了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邈远。 “好多好多,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因为你对我太好,让我反而忘记了你的好。只是记得,一定要对你说声谢谢,你,还有小米……这句谢谢,是一定要说的。” 我微笑着慢慢闭上眼睛,我真的太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完,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脸上一定挂着微笑。我对祁沐风说过,即使说再见,也要把我最美的笑容,展现在你眼前。 陷入黑暗前我仍在想,如果我还有力气,如果我还能多看一眼这个美丽的世界,曜,你会不会在老天恩赐的这一刻,出现在我眼前? 三十四、倪曜 2009年4月15日天气大雨倾盆 我站在滂沱的大雨中,看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祁沐风面色铁青地站在雨中,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抬着一口精致的白漆木棺材,慢慢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我整个人仿佛魇住了,隔着重重雨幕,隔着生死茫茫,隔着彼岸忘川,我好像看到筱乔站在世界的另一端,静静地微笑,轻轻地挥手,决绝地转身,就这样消失不见…… 我疯了似的冲过去,扑倒在那口精致的棺材上,我嘴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筱乔!筱乔!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你快起来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只知道所有的工人被我吓得将棺材掉在地上,只知道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哭得死去活来,只知道祁沐风的拳头狠狠地挥在我的脸上,我一下栽倒,殷红的鲜血流淌在水泥地上,瞬间被嚎啕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倪曜,你给我滚!我不会让筱乔见你,你给滚!”他一边骂,一边狠狠地踹我的肚子。 那一刻,我顾不得疼痛,羞耻,身价,尊严。我像一个乞丐一样,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跪在无情的大雨中,我拼命地哭喊着:“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我求求你。” “你给我滚开!”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我,拎着我的衣领像只发疯地野兽怒吼道,“我找了你整整一个星期,你早干什么去了?筱乔为了你这个混蛋离开我,孤身一人找了你大半年。倪曜,整整半年,她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积劳成疾,肝脏又怎么会出现排斥反应?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你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上海过你的日子?为什么非要来找她?为什么又跑来干扰她?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狗娘养的混蛋!” 他一边骂,一边用脚狠狠地,劈头盖脸地踹在我身上。我没有还手,一下都没有。 这一刻,我宁愿他打死我,那我就不用再忍受这几乎要将内脏倾倒而出的痛苦。 嘴里慢慢有了铁锈的味道,冰冷的雨水击打着我滚烫的皮肤,被暴力殴打的地方渐渐变得麻木。 我蜷缩在地上,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幸福地想着,筱乔,等等我,我就要来见你了,你的曜就要来见你了。黄泉路上一定很冷,不过没关系,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了,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耳边渐渐有了脚步声,接着越来越多,似乎有人在喊:“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我要报警了……” 那股殴打我的蛮暴力量终于停止,打我的人淬了我一口吐沫,转身就走。我使出最后的力气,用染满鲜血的双手一把抓住他的脚,颤抖着,用微弱的声音苦苦哀求道:“求求你,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我求求你。” 我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将头狠狠地磕在水泥地上,嘴里不断地哀求着:“我求求你,就当你可怜我,行行好,求求你……”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跪了多久,磕了多久,当我失去意识的时候,看到大口大口的鲜血,从自己的嘴里喷涌而出,在青灰色的地面上,肆意绽放着,好像一簇绝艳的花朵…… 2009年4月22日天气晴 我在医院睁开眼睛,医生告诉我,我的肋骨断了两根,有内出血现象,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 我要求立刻出院,医生说,我的断骨没有长好,现在出院很危险,断骨会在移动中触伤内脏。 我说,是死是活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他操心。 我缠着绷带,换下病服,之前穿的衣服已经由医院的护工洗干净熨好。我穿回自己的衣服,付清住院费,弓着腰,忍着剧痛,满头汗水离开了医院。 我来到西雅图的黑市,用剩下的全部积蓄买了一把手枪,然后来到华盛顿湖边那座美丽的别墅,来找祁沐风。 我敲开他的家门,这个伤心欲绝的男人满脸愤怒地望着我,然后,我用手枪对着他的头。 我对他说,我不想伤害他,我只想见筱乔。 他先是一怔,接着狂笑不止,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我永远都别想再见到她。他已经将她的骨灰吞进肚子里,她一辈子都别想离开他。 我浑身抖得像筛子,不可抑制的冰冷和仇恨像可怕的蛀虫粘附在我的脊椎骨上,还没待想清楚,手指轻轻一颤……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血…… 满眼都是猩红的鲜血…… 我猛然坐起来,过大的力道牵动了伤口。我哀叫一声,额头上汗水涟涟。待疼痛稍稍减轻,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医院。 无奈地摇了摇头,竟然会做这样的梦。 我喘着气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这时,咔嚓一声,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竟然是祁沐风,他手上抱着一个盒子,一件衬衫,一本日记和一张旧照片。 我惊呆了,那个盒子上的遗照,那清新如画的眉目,那甜美的笑容,那分明就是筱乔的样子。 他把骨灰盒一言不发地放在我手里,我紧紧抱着怀里的筱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竟然哭得泣不成声。 “谢谢……谢谢……”我不住地抽噎着,对着这个将我打成重伤的男人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他把筱乔还给了我,她现在就在我怀里,其他都不重要,全都不重要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淡道:“你不用感激我,我只是完成筱乔的遗愿。我想,她更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一刻,这个精明狡黠得犹如神明的男人,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如此的颓败落寞。 “那天,我真的想打死你。你没有看到她那时的样子,我是在一家乡村小医院找到她的。她那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像一具会呼吸的骷髅,我几乎认不出那就是她。她身边只有一个简单的旅行包,里面只有几件磨得不像样子的衣服和这件崭新的男士衬衫。” 他把那件男士衬衫递给了我,我恍恍惚惚地接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细细地触摸衬衫的纹路,我好像看到我可怜的筱乔,在时光的另一端,像我一样抚摸着它的纹路,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眼睛模糊了,泪如雨下。 “七天,我整整找了你七天,筱乔苟延残喘等了你七天,你竟然就晚了那一步。你不知道,她有多想见到你。她一天一天的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等。为了见你,她创造了七天的奇迹。最后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我的心,被人千刀万剐,剁成了粉末。 他忽然笑了起来,接着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也是个混蛋!如果,我肯早一点帮她找到你,就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的确没有意义了。 我们都知道,死亡,就是最终的结束。一旦超越,任谁都无法改变结局。 “这个给你,是筱乔的日记,我在给她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她写了很久,上面记的差不多都是你们之间的事。还有这张照片,一直夹在日记本里,应该对她很重要。” 临走之前,他又将另外两样东西交给了我。他说,看到这本日记,他终于明白,他在我们的故事里,一直是个配角。可是,他并不后悔。爱上筱乔,他永远不会感到后悔。 筱乔没有死,她会一直活在他心里。那段与她一起的日子,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品味回忆,至死方休…… 倪曜:最后的结局 2009年5月1日天气晴 在医院修养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读筱乔的日记,从清晨看到黄昏,从黄昏看到夜深,短暂的睡眠后,再从午夜看到日出。像一个得了强迫症的病人,每天每天,反反复复地读。 很多段落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可是每次看到那些仿佛在哭泣的文字,我依然痛苦得难以呼吸。 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在诉说她对我的爱情。每一个字,都是用血泪铸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深深刻在我失魂落魄的心上。 我将自己的日记和筱乔的日记,按着时间顺序,整理在一起。我发现,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凄美华丽,悲伤无奈的爱情故事,一个由两人吟唱的悲伤恋歌。这里有我的血,她的泪。我的自私,她的隐忍。我的醒悟,她的付出。我的追悔莫及,她的魂归西处。 只是,故事还没有结局… 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我穿着那件浸过泪水的衬衫,带着筱乔的骨灰,整理好的日记本,还有那张背后写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照片,来到西雅图宛如仙境的天使湖边。 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湖边的凉椅上,我在思考,该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怎样的休止符? 这时,恰好一阵风吹过,那张照片随着清风飘得很远很远。一个年轻的男人,将他它捡了起来,走到我身边,用英语很有礼貌地问:“先生,这是您掉的?” 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温和而不失锐利的黑眼睛,眼睛的主人有亚洲人的轮廓,而且极为英俊。 我笑了笑,说道:“先生,请收好这张照片,因为它会保佑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携手夕阳,天荒地老。” 男人惊讶地看着我,对我说的话半信半疑。 其实,我对这个神秘的传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果它真能保佑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此刻的我们又怎么会天人永隔? 如果它没有保佑我们,我们又明明有那么多相守的机会。只是,都被自己生生地放走了。 男人翻过照片,看到背后那八个神采飞扬的汉字,愉快地笑了,随后将它放在衬衫的口袋里,对我说:“谢谢你的祝福,我正要回去寻找自己遗失多年的爱情,希望这张照片能给我带来好运。” 男人走了,我一个人看着眼前美丽迷人的天使湖,别人的故事总归是别人的。别人的悲伤,失意,纠结,落拓与我何干? 我只关心自己的结局。 湖边的野花开得姹紫嫣红,偶尔有成群结队的蝴蝶翩翩飞舞,那姿态是如此的凄美。早就知道,蝴蝶是一种很短命的昆虫,即使知道自己活得不久,还是会双双展翅,在林间花蕊嬉闹追逐,享受末路的幸福。 因为,一只蝴蝶实在是太寂寞了。 最后,我给小米打了个电话,这个筱乔最好的朋友,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对她说,筱乔已经找到了我,我们在西雅图过得很好,可能以后都不回去了。 她有些遗憾地问,能不能让筱乔接电话?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对她说,筱乔……已经睡了,她太累了。我也想睡了,我也累了。 她有些失望,还是告诉我们要好好保重身体,如果有时间,她会来看我们的。 我微笑着挂断了电话,然后在日记最后一页写到: 当西雅图天边的第一道曙光照亮我的双眼的时候,我抱着我最爱的筱乔,一个人,慢慢地走进碧波万顷的天使湖。 我的脚步很沉重,这不是因对尘世的留恋而犹豫不决,而是我在猜测当筱乔在忘川河边看到我时,脸上的笑容该有多么的美丽灿烂。 湖水很冷,但是我们很温暖。因为这一刻,我们离得这么近……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分开过一样。 在我和筱乔重逢的这两年零28天里,我们分开了一年零359天,只有34天相守在一起。 34天……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这次,是真的不会分开了。 死神,正位,这是最终的结束……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