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之剑》 楔子 ——师父,我要去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您交代的事完成,您要的东西,绝对会送到您面前。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也知道,这点小事,根本弥补不了我的罪孽。我只能说,这是我最后惟一能为您做的事。 师父,我已经连「请您原谅我」这种话都说不出口了。这种事,哪里有原谅的余地呢? 希望您能了解,我不是为了让你生气伤心才做这种事的。我这个人虽然天生没什么良心,但是要让师父难受,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然而还是发生了。 也许该庆幸,您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但我宁可被您活逮,当场痛打一顿。 这样,我就可以跪在您面前听您骂我,而不是对着您的墓碑忏悔。 师父,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乱来了。真的,我会乖乖的。 至于那个人,已经确定跟我翻脸了,下次见面,铁定会火并一场。 您会生气吧?毕竟那人也是您的徒弟。 但是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他也不会。为了把我造的孽做个了结。 为了赎罪,我必须堂堂正正跟他斗一场。从此他对我而言,除了敌人外什么也不是。 就算我们是亲兄弟…… 第一章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慕天扬,他坐起来揉眼睛,心想自己可能是错把风雪声当敲门声了。寒冬的暴风雪,总是像要把这深山里的小木屋击垮似地怒吼着。 「咚咚咚」的声音再度响起,推翻了他的猜测,还伴随着粗声的叫唤:「有人在吗?开开门救人哪!」 天扬跳起来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几个猎户打扮的汉子,其中两个扶着一个年轻人。敲门的中年人对天扬说:「小伙子,快来帮个忙,这小子掉到河里去了,再不给他取暖,小命可就没啦!」 天扬一看那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不禁一惊:「翔弟!」 猎户说:「你们认识?」 「是我弟弟啊!快进来!」 猎户们扶着昏迷不醒的慕天翔进了屋子,只见屋里放着一张小方桌,三把椅子,二张床,墙边有一堆干草,然后就什么都没了,当真是家途四壁。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天翔抬上床,天扬努力挖出家中所有布料:棉被、床单、旧衣、抹布,全堆在天翔身上,三个人帮天翔擦身体、换衣服,其它人则忙着生火。在兵荒马乱中,最年长的猎户向天扬报告情形:「河面上结了薄冰,天又黑,你弟弟没看清楚踩上去,当场就下去了。要不是发现得早,只怕早断气了。」 旁边一个人问道:「有没有酒?给他喝两口袪袪寒。」天扬摇头:「喝完了。」 老猎户说:「没关系,我刚逮着一只活鹿,拿鹿血给他灌几口。」 于是一大碗浓稠腥膻的热鹿血就成了袪寒剂,硬生生倒进弟弟的喉咙里了。 忙了大半夜,总算天翔的呼吸恢复平稳,手脚也不再冰冷。热心的猎人们松了口气,起身告辞。天扬本想留他们多休息一会,想到家里根本没东西招待,便打消了主意。灵机一动,打开天翔的荷包,拿出里面的银两分给众人当谢礼。众猎户推让了半天,还是拗不过天扬。 带头的老人道了谢,收下银子后说:「有件事得提醒你一声,刚才大家心慌手乱,给你弟灌的鹿血太多了些,恐怕……」 天扬一怔:「鹿血有毒吗?」老人摇头,露出尴尬的笑容:「鹿血是非常燥热的东西,平常药铺子里都拿来做……春药……」 天扬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老人也笑了:「像你弟弟这样直接喝生鹿血,今天晚上只怕会不太好受。」 天扬笑道:「我晓得了。」 老人又说:「不过我得问句失礼的话,你……真的是他哥哥吗?」 也难怪他会纳闷,看慕天翔一身的行头:上等皮袄、刺绣精美的绸衫、镶宝石的靴子,更别提荷包里满满的银两,让人怎么也没办法相信他住在这间破屋里,跟眼前这个浑身补钉的慕天扬是兄弟。 天扬毫不在意,笑道:「老哥,就算是同一个娘生的,也会有不同的命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猎户们离开后,天扬坐在床边端详弟弟的睡脸。闭上双眼的天翔看起来竟是出奇的稚气,这也难怪,虽然已是名闻遐迩的杀手,毕竟还只是十九岁的少年而已。他有着笔直修长的剑眉,匀称的鹅蛋脸,双眼出奇的黑白分明,有如一对明灯,照得人心里都亮了;端正挺拔的鼻梁,鲜红却坚毅的薄唇;就算不看他的穿著,光那副让人作梦都想不到的华丽长相,怎么看都跟这破屋子搭不上边。当他开始有钱打扮以后,那无懈可击的外表不知迷倒了多少纯情少女。要是那些女孩知道他连回自己家都会走错路掉进河里,不知会有多伤心呢。 天扬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看他此时昏迷不醒,显得十分无助,完全不是平常高高在上的模样,觉得他有些可怜,便止住了笑。 其实天翔跌进河里还不算奇怪,怪的是他居然还会回来。天扬以为他一定巴不得早日跟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和破破烂烂的哥哥断绝关系。想来他回家的惟一理由,必然是等着学师父的绝学「飞龙神剑掌」。 两兄弟都是剑神无忧子的徒弟,十几年来一直隐居在这深山里修行学剑。虽然学得了一身好本领,手头始终不甚宽裕,三个剑术高手看起来却像佃农一样。 两年前有人看中了两兄弟的武艺,出高价请他们做杀手;天扬一口回绝,因为他不喜欢受人差遣。天翔同样不喜欢受人差遣,但他认为人没有钱就没有尊严。 第一次「买卖」成功后,天翔忙碌了起来。开始常常离家,音讯全无好一阵子后才出现,每次回来的衣着一次比一次华丽,只是有时会沾着血。两年过去了,他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也只待一两天,显然他随时打算一去不返。 无忧子对两兄弟向来采取放任的态度,并不干涉他的作为。天扬也觉得无所谓,他并不后悔当初拒绝邀约,却也不认为天翔爱慕虚荣。 人各有志,只是这样而已。 虽说师父出门云游,弟弟离家打天下,独自看家的天扬还是相当自得其乐。他成日埋头练剑,练完就倒头大睡,不时下山找成名的武林高手比试,以试练自己的能力。前一天他就刚赢了一场艰苦的决斗,此时心情好得不得了。 天翔发出微小的呻吟声,缓缓张开了眼睛。他还未完全清醒,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的天扬。 天扬淡淡地问:「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天翔摇头。天扬说:「你掉到河里,被山里的猎户救了起来。我把你的银子送给他们了,没关系吧?」天翔嗯了一声。 天扬走到火盆边添柴火,口中问道:「火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冷?」 天翔摇头。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更离奇的是,素来冷淡的哥哥,居然会陪在他床边嘘寒问暖,难道这是梦吗? 哥哥低头拨弄火盆,艳红的火光映出他的侧影,平日覆在额前的乱发,此时竟变得格外柔顺。天扬有着如黑色火焰般灿烂的头发,要是他肯稍微花点时间整理一下,一定会像上等的黑缎一样亮丽。可是他偏偏就要让头发整天乱得像一堆稻草一样,把他的脸孔遮住一半,弄得整个人像只昏昏欲睡的长毛狗(事实上他也是真的很会睡),天翔总是一看到他那副模样就心烦。 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好好端详哥哥的脸,发现他的轮廓竟是出奇的深刻分明,可惜脸型稍嫌瘦削,下巴也尖了些。他的眉毛跟头发一样黑,更衬得脸色的白;天扬并没有患病,更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不知何故皮肤就是白得离谱;眼睛就男人而言太大了些,睫毛也太长,显得不够稳重,桀骛刚强的性格倒是表露无遗。而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天翔现在才发现哥哥的眼珠子不是黑的,而是发亮的深褐色,仿佛银楼里卖的上等琥珀。每当透过漆黑的乱发望进那双眼睛时,就好象看见了某个魔幻异境的大门。总之,这是一张你不会特别想去看,但一看就不会忘记的脸。 天翔发现屋里只有两张床,问道:「你的床还没修好?」天扬轻松地说:「睡草堆就好了。」 天翔长叹一声;随便是谁都好,来个人治治这小子的懒病吧。年纪轻轻地,为什么非把自己弄得像堆破抹布不可呢?天翔无法理解。 天扬啊了一声,从师父床下拉出一条刚才漏掉的薄被,说:「你把这个包在脚上,比较保暖。」一抬头发现天翔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你这种粗枝大叶的人,居然也有细心的时候啊。」 天扬瞪了他一眼,把薄被盖在他脚上。天翔说:「被子都给我,你睡觉盖什么?」 「草堆已经够暖了,而且我在里面撒了松针,睡起来更舒服。」话一说完,他立刻猛然一惊,因为他被用力扯了一下,重心不稳,整个人倒向床边,险些趴在弟弟身上。 天翔抬头在他颈边闻嗅着,轻声说:「怪不得你身上有松针的香味哪。」 天扬先是一怔,随即用力挣脱,叱道:「你在干什么呀?」他的脸上,天翔看得很清楚,不是火光的关系,真的在脸红。 天翔笑了,不知何故,他觉得非常舒畅。忽然间胸口一紧,一股热流闪电似地流窜全身,心脏狂跳了起来;除了心脏以外,另一个地方也同样激动……天翔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天扬见他不答话,认定他在存心捉弄自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休息吧,我要睡了!」往草堆里一钻,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 木屋里再度恢复寂静,但天翔的身体里,却有一股声音吵得震耳欲聋。心跳得像激流,仿佛随时要破胸而出;方才流遍全身的热流,此时像烈火般燃烧起来。那烈火在双腿间尤其炙热,使得股间的东西逐渐坚硬起来。 天翔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一刻能平静下来;更糟的是他不断闻到一股味道,更让他心猿意马不能自己。那是松脂的芳香,混合着干草的味道。干草曾经在夏天的烈日下曝晒,留下了夏天的气味。那是火热的味道,欲望的味道……… 天翔在他耳边低声说:「看着我。」天扬失神的双眼望着空中,根本听不到他说话。天翔皱眉,猛地往前一推,天扬一声喘息,瞪大了眼。 天翔双手抓住天扬的脸颊,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的身影实实在在地映在天扬眼里,说:「你要看着我,知道吗?从此以后,你要一直看着我,只能看我!」 第二章 ——无忧子发现大徒弟不太对劲。 他一进门就感觉有些异样,几天下来更是一天比一天奇怪。 天扬瘦了一大圈,显得弱不禁风,本来就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像生了重病一样。原本总是坦然直视前方的双眼,现在变得游移不定,无忧子甚至好几次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最严重的是,他全身绷得紧紧地,还会不时无缘无故颤抖;当无忧子觉得讶异而伸手拍他肩膀时,天扬竟整个人跳了起来,大叫:「别碰我!」 一切迹象都显示在他出门的期间,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但是无忧子深知天扬的个性,他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他开口,所以做师父的也只好保持沉默。 就像现在一样,两个人埋头吃饭,彼此不发一言。天扬吃得很慢,他向来无论什么情况都吃得下睡得着,现在却是每一口都吞得十分痛苦。 无忧子打破沉默:「吃不下?」天扬慌忙抬头答道:「不是,徒儿在想事情。」 「身体不舒服就要说。」 「是。」 无忧子瞥见地上的被褥,说:「你现在不睡草堆了?」 「叩」的一声,是筷子和碗打架的声音,天扬眼睛望着碗底说:「草堆发霉了。」 无忧子说:「干脆去睡天翔的床吧,大冷天别窝在地上。」 天扬用尽全力不让声音发抖,说:「徒儿不冷。」 无忧子点头,又问:「天翔还是没回来?」 「没有。」他没说谎,天翔的确是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天扬在心里不断祈求师父不要再往下问,他已经什么都答不出来了。他没办法告诉师父,他现在只要一闻到干草的味道就会呕吐不止,也说不出他每天不管天气多冷,都要到河边沐浴四五次,每次都用力刷洗身体,刷到几乎要出血;还有他睡觉只敢浅睡,一点点小声响都会把他惊醒。 从那天开始,生活变成了一场醒不了的恶梦。 一个笨蛋回家时掉到河里冻得半死,阴错阳差喝了一堆鹿血,然后半夜里兽性大发爬起来侵犯自己亲哥哥;这算什么?笑话吗? 天扬可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他的双手在桌下紧紧握拳,拒绝那不堪的记忆再回到脑中,然而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他的身体再也忘不掉那种恐怖和羞辱,脑中更是深深刻着天翔当时的目光。 天翔的眼神向来是平静无波,完全看不出心情起伏,那天晚上却变得无比锐利冰冷,仿佛用眼睛就可以在天扬身上刺个大洞。天扬每次跟他四目相接,就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被他吸去了。 最不可原谅的是,这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不是被点穴的话---。天扬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自己那么大意? 他现在的心思分成二半,一半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天翔,另一半又恨不得他立刻回来,让自己一剑毙了他。虽然他知道这是行不通的,杀了天翔,他会变成不可饶恕的杀弟凶手,而天翔自己的罪过却永远不会被责备,因为天扬绝对说不出口。觉得自己的立场不利到了极点,天扬苦恼地皱紧眉头。 这时耳边传来令他毛骨悚然的脚步声,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个一身锦衣的美少年已翩然进了屋子。 「师父,徒儿回来了。」 无忧子笑道:「正好,说人人到,吃饭吧。」天翔伸手帮师父斟了茶,说道:「徒儿吃过了。」说着在天扬对面的座位坐下,眼睛却始终没朝天扬望一下。 无忧子说:「既然今天人到齐了,为师有件大事要宣布。」天翔说:「是不是飞龙神剑掌大功告成了?」 飞龙神剑掌是无忧子近十年来倾全力研习的一套剑法,他淡出江湖,摒除一切俗事,为的就是将飞龙神剑掌琢磨得尽善尽美。无忧子素有剑神之称,融合他毕生功力所创的飞龙神剑掌,可想而知是绝学中的绝学,二个徒弟都是引颈企盼继承这套功夫的一天。 无忧子摇头说:「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这次我回来,就是为了要闭关修练,把最后一层心法想得周全。所以这把关的工作,就要交给你们两个了。」徒弟们点头称是。 无忧子又说:「除了把关,另外还有件大差事要你们去做。我向来是把我的功夫全盘传授给你们,从没保留过半分,也从没要你们二个分出个高下来。不过这回不同,飞龙神剑掌是我毕生心血,不能随便就教给你们。你们得先去帮我完成一件任务,只有先完成的人可以先学飞龙神剑掌,输的人要等五年。」天翔道:「请师父指示。」 无忧子道:「这要从飞龙神剑掌的来历说起。你们知不知道前任陈许节度使李师道?」天翔道:「听说这人骁勇善战,很受朝廷器重,可惜在对突厥的战役中战死了。」 无忧子哼了一声:「战死?根本是被自己徒弟暗算死的。那个孽徒阵前倒戈,杀了自己师父好取而代之,他就是现任陈许节度使刘悟!」 天翔说:「那这事跟飞龙神剑掌的关系是?」无忧子说:「李大人跟我是至交好友,飞龙神剑掌就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发现的。」天翔问:「发现?」 无忧子道:「十二年前我和李大人相约游山玩水,途中在一座山洞里,看到山壁上刻着数百个奇形怪状的图案,我们两个参详了许久,发现那些图形居然是一套绝妙的武功心法。我们当下着了迷,在山洞里一待数日,谁晓得那座山是座火山,安分了五十几年,居然在这时候爆发出来。我们两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那套图谱却跟着山壁被带到地底去了。」 天翔说:「早知道把图谱抄一份带出来就好了。」 无忧子叹道:「千金难买早知道啊。出来之后,我们凭着记忆,画了两份图谱,相约各带一份回去研习,看谁先悟出飞龙神剑掌的真谛,输的人要拜赢的人为师。谁知壮志未酬,良友已死于孽徒之手,图谱也被夺走了。」 天翔说:「那么师父要交代的差事,想必就是杀了刘悟为李大人报仇,并且夺回图谱了?」无忧子道:「不错。」 天翔笑道:「区区一名狗官,要取他的性命还不容易吗?徒儿不用半个时辰就可以把他的脑袋拿来献给师父。」 无忧子说:「大话别说得太早,为师这几年有数次想出手结果刘悟的性命,没想到那狗官精通卜卦,每次都能算出杀机将至,趁早躲得远远的,让为师屡次扑空。他甚至还派手下养的剑客来暗算我,三天两头弄得我烦不胜烦。」 天翔道:「那些个无知小辈,遇到剑神还不是只有望风奔逃的份儿?」无忧子摇头道:「不然。江山代有才人出,我退隐这几年来,江湖上还真出了不少好手。像妙源女尼手下的隐湖一派,还有谢长江的烈风一派,这几年还真是闹得轰轰烈烈的。」 天翔道:「那也是因为师父退隐,才轮得到他们出头。等师父神功告成,江湖上必定又是剑神的天下。」 无忧子道:「我已经没那兴致了,接下来要看你们两个。」 这时他才注意到,二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徒弟,今天一个话特别多,另一个完全没了声音。 「天扬,你听明白了吗?」 「是,师父。」仍是没什么精神的回答。 无忧子道:「你可得振作点,虽说你们二个的功力势均力敌,但是暗杀的工作天翔已经做了两年,而你是第一回,算起来你有些吃亏。天翔也不能大意,若是慢了五年,以后你们的武功可是会差一大截。」 天翔说:「师父,刘悟手上既然有李大人那份图谱,会不会他也学成了飞龙神剑掌?」 无忧子道:「凭他的资质,我看是一百年也不可能。就因为这样,他对我特别忌惮,一旦让我练成神功,他再怎么算也逃不出我手掌心。我看他八成也算到我快练成了,所以一定会想办法在我闭关时搞鬼。我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不能出半点差错,你们把关可得用心点。」 于是两个徒弟忙碌了起来,东奔西跑地为师父准备了约一个月的饮水和存粮及日用品,一一搬进无忧子指定的山洞中,一切都就绪后,无忧子入关的时候到了。 无忧子依照古礼,在洞口祭拜了天地,正要步入洞中时,一只虫子「嗡嗡」地飞到他身边,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手臂上扎了一下,无忧子不耐烦地挥开那只虫,说:「这时候怎么会有蜜蜂?」天翔问:「师父,您被叮了吗?」 无忧子摇手说:「不碍事。我进去了。」他入关之后,兄弟两人便搬来一块巨石将洞口封死。 自从天翔进门后,两人始终不曾交谈过一句,在之前的一阵忙乱中,的确可以堂而皇之地无视对方存在,而现在只剩两个人独处,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立刻漫延开来。 天扬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握得指甲几乎要戳入掌心,死命瞪着洞口的巨石,不肯朝天翔的方向看一眼。然后他一转头,径自走到附近的松树边坐下,背对天翔,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天翔默默地望了他一阵子,便掉头走下山,回木屋去了。 他应该是打算晚点来换班,但就算他偷懒不来把关,天扬也是不会去叫他的。 天扬感觉到天翔的气息远离,这才张开眼睛。四周虽然静悄悄地只剩他一个人,他心里的波涛起伏却是一点也静不下来。 以后到底该怎么办?难道要他当没发生过那件事,照旧过日子吗?就算他心里想这样做,饱受折磨的身心也不允许。况且想到那小子做了这种事,居然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而且还更加光鲜亮丽,气色好得不得了,再比照自己这阵子痛不欲生的惨状,心里实在是愤恨难平。 这还有天理吗?错的又不是他! 他只不过是照顾溺水的弟弟而已,为什么要受这种待遇? 万一让师父知道了这件事……想到这里,他的肠胃就全绞成一团,觉得仿佛全身都要腐烂了。 师父闭关去了,不久就会带着惊世骇俗的绝技「飞龙神剑掌」重现江湖。他本来是无比期待这一天,现在却连听都不想听到这几个字。他是注定这辈子跟神剑无缘了。就算师父教他,他也不想学。 他怎么能学?被亲弟弟侵犯的自己,骯脏污秽到了极点的自己,他还能学剑吗?他连以后的每一天要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 这时脑中浮现了弟弟兴高采烈的表情,那小子完全不受这件事影响,照样跃跃欲试,一副飞龙神剑掌已是自己囊中物的模样,简直是嚣张到了极点。 万一他真的学会了飞龙神剑掌………… 天扬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气袭来,一回头,赫然发现天翔站在背后约二丈之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天扬身上冷汗直冒,全身僵硬得像被冰棍一样,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回瞪天翔,心里却不断自问:「为什么发抖?我在怕什么?」现在没有被点穴,就算开打也不见得会输啊。 天翔开口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啊,人家都来到你背后了才发现。」 天扬逼自己镇静下来,冷冷地说:「现在还不用换班。」 「自己差点被偷袭的人,保护得了师父吗?」天翔说。 天扬怒道:「总比……」只说了两个字,就把接下来的话吞回去了。 天翔笑道:「你是想说:『总比连自己哥哥都要的人来得好。』是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才有鬼呢。」天翔说着便缓缓朝天扬走去,天扬不禁后退,天翔说:「干嘛后退?你该不是在怕我吧?」 天扬怒吼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翔摇头道:「真凶啊,那天晚上的声音那么撩人,现在居然拿来大吼大叫,简直是暴殄天物呀。」 天扬大怒,一巴掌结结实实挥在天翔脸上,冷冷地道:「我念你鹿血中毒神智不清的份上,懒得跟你计较;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翔笑道:「你真有度量--可惜没什么脑子,难道你真以为几滴鹿血就能让我疯到对自己哥哥出手吗?」天扬楞了一下,其实他也一直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离谱,让人难以相信。 天翔并不接下去说,只是直视着天扬的双眼。 又是这种眼神,天扬的心脏几乎要停了。那种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不给一点活路的眼神。天扬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想别开眼睛却又做不到。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地相处下来,为什么现在要用这种咄咄逼人的眼神看他呢? 天翔看见天扬的脸上逐渐露出惧意和迷惘,他却没有动摇,继续用冷静的声音说:「引诱我犯罪的不是鹿血,是你。」 「你在……胡说什么……」天扬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翔。 有件事天扬想错了,天翔并不是完全不受影响。神智恢复后,他慌慌张张地逃出家门,接下来好几天都在混乱中渡过,惊慌不已,并且深深自责。 他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做出这种事?以后还要做人吗?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另一种感觉压倒了一切--焦躁。 他每晚辗转难眠,脑中不断浮现天扬在他怀中颤抖喘息的模样;从来不觉得好听的嗓音,那时候却是娇媚无比,每次回想起来总是心动神荡,无法自持。 然后他想起了那晚自己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从小一起长大,对看了几十年,早就看腻了,为什么他还要叫天扬看着自己? 一段记忆浮现脑中。在他第一次任务成功结束的时候,他半夜才回到木屋中,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著锦缎的衣服,带着崭新发亮的佩剑。他哥哥只是从床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马上又倒回去睡他的大头觉。那眼神不是羡慕,不是嫉妒,甚至不是不屑,而是--完全没感觉。 他从未受过比这更严重的污辱。 长久以来,隐隐约约,心中对哥哥始终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哥哥总是一副蛮不在乎的神气,虽然天天穿破衣住破屋,吃的东西简直难以入口,他还是整天悠哉游哉毫不在意。因为除了剑术,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真是狂妄。 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实在是火大得不得了;尤其他知道天扬人如其名,虽然眼前乖乖留在家里,迟早会化成狂风呼啸而去,把自己远远地丢在后头,更让他加倍不能忍受。所以他抢在天扬之前出门闯荡,为的就是争这口气。 当他好不容易衣锦荣归,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天扬居然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怎不让他气结? 如今,自己终于抓住他的目光了。 即便是弄成这种难看的场面,光是占了上风这点,就让天翔陶醉得快飞起来了。 他终于明白了,鹿血并没有让他疯狂,而是让他清醒,让他认清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不只是一个晚上的失控而已。他要永远地,完全地占有他哥哥。他要征服「风」,将他牢牢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不能离开,一辈子只看着自己,再也不能移开视线。 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就决不放手。这就是慕天翔。 现在,天扬惊恐地瞪着他,让他再度深深沈浸在胜利的快感里。 「那天晚上的你,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没想到你看起来邋里邋遢,抱在怀里却比窑子里的花魁还要销魂哪。」 天扬眼中射出怒火:「你有胆再说一遍!」天翔微笑着再贴近他一步:「胆子是有,可我不想浪费时间呢。」 天扬狠狠地一把推开他:「你给我收敛一点!没听师父说现在是紧要关头吗?你要不想好好把关就给我滚开!少来烦我!」 天翔长叹一声:「师父在紧要关头,但我也是啊!你知道我从进门到现在,忍得有多辛苦吗?我一见了你就热血沸腾,差点就要在师父面前压倒你,让师父也欣赏一下你神魂颠倒的表情……」 天扬又是一巴掌挥过去,这回天翔却是不偏不倚地抓住他的手腕,毫不放松。他望着天扬逐渐泛白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钱买得到的东西,我都有了,现在我要钱买不到的东西--就是你。」 天扬背后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他从不指望天翔向他磕头谢罪,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非但毫无悔意,反而变本加厉。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再碰我一下。」 天翔露出嘲讽的微笑:「那你想怎么办呢?除非杀了我,否则我可是不会罢休的哦。你自己也说师父现在是紧要关头,要是在这里开打,惊扰了他老人家,你担待得起吗?」 天扬全身一凛,他知道天翔说的没错。闭关对习武之人来说是最凶险的时刻,万万不能受打扰,否则一旦练功走火,重则毙命,轻则全身残废,下场凄惨无比。天扬说什么也不能让师父遇到这种事。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这就是天扬的处境。 天翔又是一笑,伸出手去抚摸天扬僵硬的脸颊:「你还是合作一点……」 眼前剑光闪过,天扬凭着左手闪电般地划了天翔一剑,天翔右臂中剑,松开了手,天扬一得了自由,马上往后一跃数丈,口中叫道:「你这辈子休想!」说着转身朝树林深处飞奔而去。 天翔冷笑道:「真不死心哪。」点穴止住伤口出血,拔足追了上去。 一路追到河边,天翔望着河面正在判断天扬是否已渡河时,背后一阵剑气袭来,天翔飞快地跃起后翻,人还在空中时已拔剑在手,直攻天扬头顶。天扬飞快举剑迎击,两剑相交,「当」地一声爆出火花,猛烈的撞击力将两人弹开。 天翔顺利着地,笑道:「原来如此,只要不吵到师父就行了,是不是?」 天扬不答,当头一剑劈向天翔,天翔侧身挥剑抵挡,天扬不与他剑身相触,立刻变招刺他喉头,不料变招太快,手臂上出现破绽,反而挨了天翔一下,当下血流如注。天扬急忙在身前划出防御剑网,火速后退。 天翔笑道:「这样就扯平了。」 天扬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一来受天翔刚才的发言刺激,二来急着回去把关,心情过于急躁,犯了高手过招的大忌。他努力稳定心神,再次进攻,这次出手稳健,顿时气势大盛。天翔也不敢掉以轻心,挺剑迎击。 无忧子的功夫素来以招式简洁,攻势凌厉著称,两个徒儿都深得师父的真传,功力相当,此时都是拿出十成的真本事迎战,更是打得难分难解。转眼斗了四五十招,仍是不分上下。 天扬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和高手比试,眼前碰上的是和自己学同一套剑法,又从来没好好交手过的弟弟,更是难得的好对手。他一时竟忘了这阵子来的委屈,忘了师父一个人在闭关,全力投入打斗,嘴边甚至还浮出微笑。 天翔心头火起:「你这辈子第一次对着我笑,居然是在打架的时候!」这时他看见天扬胁下露出破绽,立即挺剑直攻,谁知天扬并不防守,反而将剑扔掉。天翔大吃一惊,连忙收住攻势,这一停顿,立刻出现破绽,天扬趁隙右手食中二指戳向天翔胸口,点了他的穴道,天翔当下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天扬捡起剑,厉声说道:「你以为只有你会点穴吗?给我站在这儿好好反省反省!」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山洞前,看见四周没什么异状,这才松了口气,在松树下坐下。刚刚一场大架扳回一城后,他的心情居然真的变好了。 发生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了,再烦恼有什么用?虽然心中仍留着难愈的伤痕,但是他从刚才的交手中,已经明白了,剑术是他一生无法割舍的执念,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愿放弃学剑,因此,他绝不能放弃飞龙神剑掌。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寒。天翔已经明白地撂下话了,不管有多荒唐,他都是绝不会放弃的。自己点的穴只能制住他一个时辰,穴道解了之后必然又是一阵纠缠不清。而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掉亲弟弟,长期僵持下去,对他非常不利。 万一让天翔学会了飞龙神剑掌…… 自己就一辈子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真恨不得立刻下山冲到陈州去,取下刘悟的头颅交给师父来交换飞龙神剑掌。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就算要他使诈也在所不惜。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但是那笨重缓慢的脚步绝不是天翔。天扬意识到来的是谁,立刻纵身跃上较远的山坡,躲在岩石后面。 不出所料,一只长眠方醒的大黑熊出现在眼前,它摇摇晃晃地走过天扬方才坐过的树根,四处闻嗅一下,虽闻到人味却看不到人,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天扬松了口气。此时春雪已融,万物都逐渐复苏,再过一阵子,就会不时看见巨熊在河边饮水捕鱼的情况。 心中猛然一凛:河边!那只熊正朝着河的方向走去,而河边正站着他不能动弹的弟弟………… 只觉体内的血凉了一半,连忙在心里对洞中的师父赔罪,拔腿朝河边奔去。 到河边时,心里还真怕看见弟弟血流遍地,尸骨不全的惨状,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更惊人的景象。 没看到熊迹(这就算了),问题是天翔竟凭空消失了。 天扬惊骇无比,差点以为自己大白天见鬼。他再次确认地点,认定自己没跑错地方,但天翔就是不见了。 正当他四处张望寻找天翔踪影时,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箍住颈子,用力一拉,整个人被猛力抵在树上,双手也被制住了。 天翔的脸逼在他眼前,沉声笑道:「点穴功夫的确人人都会,很不巧,解穴的功夫只有小弟会。」 天扬大为震惊:「你……」天翔吸上他的颈脖,说:「你真会选地方,在这里叫得再大声也不用担心吵到师父,我非常非常地中意哟。」 天扬开始挣扎,但是他越挣扎天翔就抓得愈紧,使得手腕万分疼痛;而身体的扭动也更刺激了天翔,他紧紧贴在天扬身上,让两人的接合毫无空隙,他的腿用力挤进天扬双膝间,使他无法并拢双腿。太过接近的距离让天扬窒息,他难耐地别开头,却也让天翔更方便地吸吮他的耳朵。 「住手……」声音虚弱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天翔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输了,哥哥。要是有人对我图谋不轨,我一定一剑刺死他,不会只在手臂上砍一下就算数,要是我点了他的穴道,我绝对不会回头来看他的死活;你做不到这点就是输了,既然输了就干脆点认输吧!」 天扬回头大骂:「我才不像你……唔!」话没说完,天翔已堵住了他的唇;他立刻紧闭双唇,不让天翔入侵。天翔贴在他唇上微微一笑,空出一只手,伸入天扬的衣襟,袭上他的胸膛,一一探寻着上次去过的地方。 天扬拚命绷紧肌肉,让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但奇怪的事发生了:被天翔摸过的地方,慢慢发热了起来,身上的力量一点一滴地流失掉,竟像是沉醉在天翔的爱抚中一样。最后手指来到因刺激而坚硬发红的小点,轻轻地逗弄了起来。 天扬倒抽一口冷气,开口道:「不!……」天翔的舌头立刻趁隙钻入口中,毫不客气的攻占他温软的口腔。 天扬挣扎着想多吸点空气,原先的防备彻底溃散,任由天翔变本加厉地凌虐着他,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随着天翔手指的动作而扭动起来。天翔放开了天扬的唇,微笑着说:「原来你也挺开心的嘛!」 「!」天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事实不容否认,他的身体仍回味着刚才的悦乐,甚至因天翔停止动作而感到失望,而他的下半身也开始起了反应。 这怎么可能? 天翔知道自己又胜利了,得意地一笑,趁着天扬陷入混乱时,手轻轻地滑入天扬的裤子里,圈住了他的坚挺。 「不要!」天扬使劲想推开他,但他半点力气也没有;天翔温柔地舔着他的耳垂…… ※※※ 落日西沉,天色转暗,夜晚的寒风开始吹起,但天扬并不觉得冷,一来因为天翔仍然压在他身上,二来他早已全身麻痹,没有半点感觉。 怎么办?同样的事,罪大恶极的事,居然又发生了。而且这次他没有被点穴,没有理由逃不开的。他非但没有逃,而且根本不想逃。 他的脑子根本什么也没法子想,差点忘了自己是谁;到底做了几次也搞不清楚了,只记得身体不听使唤地一再响应那人的需索,直到力气全部溶掉,再也动不了为止。 天扬仰躺着,望着深蓝的天空,和树林间升起的满月。他说不出话来,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知道他的未来变成一个无底的黑洞,张开了大口等着他踩进去。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划破黑夜的宁静,一个物体伴着劲风呼啸而来,又窜过树林而去。速度奇快,完全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声音强劲无比,仿佛连大地都可以撕裂,令人胆寒,两兄弟的耳朵都是一阵剧痛。 天翔直觉地开口:「那是什么?」天扬摇头:「没看见。」声音却已经沙哑了。 天翔往旁边一望,不禁大吃一惊,不远处的地面,被劲风划出了一道宽约半尺,长数十丈的笔直裂痕,深也有一尺左右,这要是人站在那边,非被斩成二截不可。 二人正在惊骇莫名时,远处又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显然是刚才那个高速飞行的东西撞上了什么东西,而地点是…… 天扬跳起来大叫:「是师父的洞穴!」 二人火速披衣起身,没命地往无忧子所在的洞穴奔去。 来到山洞前,那块巨石还是稳稳地堵在门口,只是有一点不对劲:巨石的正中央,开了一个径长一尺的浑圆大洞,十几道裂痕以洞为中心向外沿伸,显然受了极大的撞击。 天翔就着大洞往里面望,山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顾不得禁忌,朝里大叫:「师父!师父!您没事吗?」 没有响应。 天扬道:「打破石头!」两人发掌击碎巨石,点亮了火折,冲入山洞中。 来到山洞尽头,远远看见无忧子还是端坐不动,天扬心中一喜,叫道:「师父……」当他看清楚师父的模样时,顿时全身脱力,跪倒在地。天翔也僵住了。 师父盘坐在石座上,跟洞口的石头一样稳若泰山,也跟洞口的石头一样,胸口穿透了一个大洞。 无忧子的眼睛微微瞪大,仿佛有些惊讶,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丧命了。 意外的是他居然没出什么血,只是四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味。他脚边散落着一些羊皮块,上面画着一些图形,但是由于残破不堪,兼以部分已经烧焦,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东西。 这想必就是飞龙神剑掌的图谱。无忧子把图谱画在羊皮上,时时揣在怀里,因此图谱也受了撞击而四分五裂。 天扬呆坐在地,喃喃地道:「师……父……」 天翔再也受不了,冲出洞去,当场一阵狂呕,险些将肠胃也吐了出来。可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自己本来应该坐在这洞口的。本来应该要保护师父的。可是……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天翔从灵魂深处狂喊着。 洞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天扬抱着无忧子的尸身走出来了。他看也不看天翔一眼,笔直朝木屋走去。 天翔望着他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你等着,我去给师父买棺木来。」 天扬站住了,仍旧背对着他,毫无抑扬顿挫地答道:「棺木你留着自己用吧。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就是你躺进去的时候!」 第三章 ——唐朝中叶以后,朝廷在各地广设节度使,掌管各地区的民政及军事,即所谓的藩镇。节度使手中握有重兵及地方财源,宛如小诸侯,势力逐渐坐大,不但威胁朝廷,各节度使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争端不断。因此各节度使往往四处招纳奇人异士为己效命,专门在黑暗中奔走,以赢得节度使间的斗争。这些人,一般均称为「剑客」。 盛夏的夜里,陈许节度使刘悟的府邸里早已熄灯,上下一片寂静。主人的房里也是一片漆黑,显然房中人早已就寝。整个府邸里只有值班的卫士们,全副武装提着灯来回巡逻着。 院子里安静无声,仿佛连灰尘落下都听得到声音。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刘悟房间的屋顶垮了下来,一时间房里砂石四射,房中人急忙从床上跳起仓皇走避;就在漫天烟尘中,一阵锐利的剑气朝他胸前笔直劈下,然而这一剑并没有像想象中将他劈成两半,而是发出「铛」的一声,把剑尖弹了开来。原来刘悟脖子上戴了块坚硬无比的刚玉,挡住了这一剑。 来人还来不及再下杀手,门外数名当值的卫士便冲进来叫道:「大人!大人!您没事……啊!!」惨叫连连,先冲进来的人全成了剑下鬼。刺客足下一点,像轻烟一般撂过门外众卫士,一路挥剑不绝,倒霉挡在他去路的卫士一律胡涂升天。正当他飞出房门时,一支飞镖朝他射来,他侧头闪开,这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妙手空空儿,聂隐娘久候多时了!」 语声甫绝,迎面刺来凌厉无俦的一剑,剑上泛出点点寒光,直攻刺客上身多数要穴。刺客回剑抵挡,借力闪开,稳稳地落在庭院中,此时攻击的人也落地。她正是刘悟手下得力的剑客,隐湖派第三代掌门聂隐娘。 聂隐娘剑尖斜斜向前,呈守御之势,另一手往后一挥,示意卫士退下,幸存的卫士们慌忙拥着房内的主人逃出内院。 借着卫士们留下的灯笼,聂隐娘将来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高挑的青年,穿著鹅黄绸衫,袍角都以青线刺绣,十分灿烂华美,与其说他是刺客,更像是京城的王孙公子,只是右臂上系着白纱,好似服丧。他的相貌也是十分清秀细致,就是女子也少有此等美貌。这人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妙手空空儿,衣着华丽的美少年,心狠手辣的冷血杀手。 虽说他外表如此光鲜亮丽,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飘忽不定,仿佛站在这的不是血肉之躯,只是个影子;端正的五官像陶土面具框在脸上,硬梆梆地没有半分人气,又像个会动的人偶。 聂隐娘谨慎地开口:「妙手空空儿。」对方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丝毫不变。「聂隐娘久仰大名,今日有幸讨教,虽死亦不枉,请了!」剑吐长虹袭向空空儿,空空儿不慌不忙地挺剑迎击,二人从庭院中一路打到墙头,又回到庭院中。 约过了二三十招,聂隐娘手中长剑「铛」的一声断成二截。原来空空儿拿的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一般凡铁根本抵挡不了。 聂隐娘一惊,朝后一跃,从地上尸体手中踢起一把剑,伸手接住,及时挡住空空儿风驰电掣的迎面一击。谁知又过了数十招,她的剑又断了,只好再向死人借剑;如此重施故技数次,剑断了七八支,她仍是无法取胜,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一时没留意脚下,踩到一截断剑,滑了一下。 她倒抽一口冷气,连忙稳住脚步,挺剑护住前方,一抬头却发现空空儿已不在眼前,她四处张望,仍看不到他的踪影。忽然背后冷风袭来,一道剑气朝后脑劈下。聂隐娘眼看已来不及抵挡,心中大叫:「完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墙外飞进一颗石子,从空空儿脸颊旁擦过。他停下攻势,抬头望向石子的来处,但是墙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聂隐娘打算趁机抢攻,空空儿一抬手,眼睛仍望向别处,剑却已指住了她喉头,她只好站住不动。 这时她看见他脸上流下一道血痕,面具般的脸上首次露出一丝惊讶,他甚至轻叹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凌空而起,掠过墙头,无声无息地飞出了刘府。 聂隐娘看着他消失在夜空中,心中仍有余悸,回头向石头的来处叫道:「是哪位出手相救?请出面让在下致谢。」 忽然一道人影从暗处窜出,手中长剑一挥,庭院内的灯火同时熄灭,四周恢复一片黑暗,聂隐娘一惊,喝道:「干什么!」黑影纵身跃出墙外,她叫道:「别跑!」立即追了上去。 来到花园中,黑影脚步稍慢,回头对着追上来的聂隐娘挥剑急攻,聂隐娘虽是挡了下来,心中却一惊:「这剑招!--」来人的招数跟刚才的空空儿竟是十分相似,攻势也同样凌厉。 来人剑尖一抖,数十记快剑如疾风骤雨般袭来,聂隐娘卯足全力一一挡回,顿时「铛铛铛」数十声巨响不绝于耳,二剑上也爆出一连串火花。 聂隐娘待对方攻势稍歇,往后一跃拉开二人距离。方才的火花让她看清楚了来人的面貌,是一个青年男子,年龄与空空儿相仿,但是衣着破旧,满头乱发,只比乞丐稍好一些。最奇怪的是,此人右臂上同样系了一道白纱。 她厉声说:「你也是魏博节度使派来的刺客吗?」 青年轻叹一声:「大姐,除了魏博节度使,别人就不能看刘悟不顺眼吗?况且要是有人花钱雇我,我还会这么寒酸吗?」 聂隐娘心想:「说得也是。」口中说:「既然你也要行刺大人,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青年说:「刘悟的头是我的,我不准别人抢。况且我都还没跟你打过,怎么可以让你死在那个只会靠兵器的小子手上?」 聂隐娘一笑,说:「承蒙阁下看重,聂隐娘不胜荣幸。顺便请教阁下大名?」 青年摇手说:「想报恩就不必了。」 聂隐娘冷冷地说:「别客气,反正你活不过今晚了,好歹让我帮你刻个墓碑,聊表心意。」青年一笑,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在墓碑上刻『聂隐娘死于骤雨狂扬之手』吧!」说着飞身上前,二人又缠斗起来。 聂隐娘手上打着口中一面讥刺:「你的功夫路数跟空空儿差不多,威力可差多了。」骤雨狂扬出口也不留情:「这种威力对付你正合适。」手上一使劲,聂隐娘的剑又断了。 骤雨狂扬立刻收剑:「这一下不算,你去换柄剑再来。」 「为什么不算?」 「你的剑刚才就被翔……空空儿打坏了,当然会断,所以不算。」 女剑客摇头说:「难怪你寒酸,果然不是赚大钱的料。」 骤雨狂扬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快去换剑来再打!」 聂隐娘说:「我没剑可换了。」 年轻人一挥剑,从树上截下二根树枝,砍除枝叶,把其中一根扔给聂隐娘,然后自己把剑放下。 聂隐娘嫣然一笑,觉得这人做事实在怪异,却又率直得可爱;她手持树枝在身前划一圈行礼,说:「你这人倒有趣,要不是你跟大人作对,我们改天倒不妨一起喝杯酒,可惜!」 骤雨狂扬以树枝还礼:「可以啊,等我杀了刘悟再请客。」 聂隐娘说:「只怕你请不起!」说着呼地一「剑」刺了出去,青年还击,口中说:「我还没穷到那地步!」 又斗了数十招,聂隐娘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开了天窗的刘悟房里窜出,迅捷无伦地消失在夜色里。 她叫道:「别跑!」飞身欲追,骤雨狂扬一剑挥出,聂隐娘手腕剧痛,树枝脱手。 骤雨狂扬得意地说:「这一下总该算数了吧?」 聂隐娘紧握住疼痛的手腕,咬牙恨道:「你……居然有同伙!」 骤雨狂扬把玩着树枝说:「没人规定不能带同伙吧?」 「他到大人房里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刘悟借个东西。」 聂隐娘一楞:「借东西?」 骤雨狂扬拾起长剑,说:「去告诉刘悟,要是想拿回兵符,明日卯时(日出时分)带飞龙神剑掌的图谱到东门外土地庙来换。还有,要他本人来,不是刚才房里那个替身!」说着飞身出了墙外,只剩下聂隐娘全身发冷地站在原地。 兵符! ※※※ 仍是幽深的夜,破败的土地庙静静地立在山坡上。山坡下是河谷,原本清澈的小溪经过前天午后一场大雷雨,已变成了轰隆怒吼的急流。 骤雨狂扬走进山神庙,看见他的同党,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瘦削少年,正坐在神坛上,手中把玩着一个小东西,号令陈许两州八万重兵的兵符像垃圾一样丢在他脚边。 骤雨狂扬问:「你手上那是什么?」 少年将手掌摊开给他看,原来是只翠玉刻的小蜜蜂,大小跟真蜂相仿,碧绿的身体配上细薄的纯金翅膀,还有尾部闪闪发亮的小金针,当真是巧夺天工。 「怎么会有这个?」 「从刘悟房里顺手拿来的。」 年长者笑了笑,这家伙毕竟还是个孩子。忽然想到一事,问道:「飞飞,你在刘悟房里,有没有看到一张羊皮卷?」 少年白了他一眼:「房里乱七八糟,都是砖瓦砂石,我找得到兵符就不错了,哪看得到什么羊皮卷?要是看到了,我会不给你拿来吗?」 骤雨狂扬笑着说:「有理,是我问得太笨了。」沉吟道:「他果然把图谱藏起来了。」 飞飞是陈州大盗裴研的弟子,虽然年纪最小,轻功高强却远超过其它师兄弟,甚至胜过自己师父。由于动作轻灵迅速有如飞鸟,因此得了「飞飞」的外号。骤雨狂扬到了陈州后,机缘巧合认识了裴研,二人一见如故,裴研邀他到家中作客,并慷慨自愿协助暗杀刘悟。 二人商谈之后,定下了「盗兵符换剑谱」的计策。眼前有钦差来陈州视察,若是让他知道节度使居然弄丢兵符,刘悟的下场一定奇惨无比,所以不怕他不乖乖听话。主意既定,轻功最好的飞飞自然是担任此项重责大任的最佳人选。 「飞飞,你还是回去吧。」 飞飞跳了起来:「为什么?」 「待会这里会有一场大战,你会有危险。」 飞飞说:「我就是等着要看大战,不然我来干什么?你休想东西到了手就甩掉我!」 骤雨狂扬还想再劝他,转念一想换了自己,一定也是越危险越不肯走的,只好闭上嘴,心里骂自己实在太不会说话了。 飞飞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兴高采烈地说:「没想到居然还会遇到其它人来行刺刘悟,真是太巧了。」 骤雨狂扬说:「没办法,谁叫刘悟做人这么失败。」 「那空空儿到底是谁,真的好厉害啊。」 骤雨狂扬笑了笑,却是笑得十分勉强。 飞飞又说:「你跟他,不晓得谁比较强些?」骤雨狂扬说:「当然是我,不过我很难打赢他。」 「为什么?」 「因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却下不了手杀自己弟弟。」 飞飞吃了一惊:「你说,他是你的……」骤雨狂扬痛苦地蹙紧了眉头,低头不语。 飞飞看他陷入沉思,不禁十分困惑。这人平常虽然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却又常常忽然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就像现在,那脆弱无助的眼神,简直就像陷阱里的小鹿。 这太危险了。平时强悍的他在这种时候,全身上下便会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媚,让人怦然心动。好在他剑法厉害,否则贞操就难保了。 正当飞飞胡思乱想的时候,天扬心里也是思潮泉涌。 刘悟会来,聂隐娘自然也会来;而那个人,更不会错过。能同时跟这么多高手过招虽然令人兴奋,一想到要面对那个人,头就痛了起来。 几个月来他一直生不如死,那罪恶的一晚伴随着师父惨死的景象,深深刻在心上;自责到了极点,愤恨到了极点,巴不得一死了之。自暴自弃了许久,终于领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无论如何先完成师父的遗愿再说,然后还得去找出谋害师父的凶手,为师报仇。至于会用这种骇人的手法杀人的,究竟是人是鬼,他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有所行动,居然又碰到那个人。 魏博节度使派来的刺客,妙手空空儿,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顶级杀手。对天扬而言,则是命中的煞星,可恨可怕到了极点的恶魔,也是他的骨肉至亲,惟一的弟弟。 方才旁观他跟聂隐娘的一场死斗,发觉他果然不负顶级杀手之名,才几个月没见,功力又更进了一步。不但行动飘忽,如鬼如魅,打斗起来完全没有杀气,连走路都没有脚步声。 一直认为前二次栽在他手上是自己大意,但现在要是他再从背后偷袭,非但聂隐娘挡不住,自己也是万万抵挡不了。 绝不能再败给他。天扬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比他先拿到刘悟的脑袋跟剑谱。必要的时候,杀了他。绝不能再心软。 飞飞从神坛上跳下来,说:「有人来了。」天扬伸手抓起兵符,大步走出土地庙。 山坡上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体格魁梧,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另一个是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 天扬待两人走近,笑着说:「哟,这不是刘大人跟聂大姐吗?欢迎二位大驾光临,可惜骤雨狂扬太穷,没东西招待。」 刘悟微微一笑,伸手一揖,说:「哪里的话,本官有眼无珠,不知剑神无忧子的高徒造访陈州,没能好好接待少侠,实在是失礼之至,还请少侠恕罪。」 「咦,原来刘大人不只会神算,还这么会说话,怪不得聂大姐这么喜欢您老人家。」伸手到颈后用兵符搔背,态度嚣张之至。「赔罪就免了,我这人穷酸惯了,也受不起你的招待,你把图谱拿来我就感激不尽了。」 刘悟笑道:「当然拿来了。」从怀中揣出一捆发黄的羊皮卷,将捆绳解开,展开的羊皮一路滚到地上,露出上面的图案。果然像师父说的一样,全是奇形怪状,一大堆蚯蚓般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形,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飞飞忍不住想凑上前去看清楚,天扬一伸手将他拉回来,让他站在自己背后。 「不是我信不过你刘大人,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自己随便画一张来蒙我?」讲了半天总之就是信不过他。 刘悟翻过羊皮卷,指着背面二行大字说:「这个『无忧子李师道』的署名可不能随便涂吧,少侠要不要过来仔细看看?」天扬眼力甚好,看见的确是师父的笔迹,忍不住眼眶一红,说:「不用了,的确是真品。」 刘悟卷起羊皮,说:「这图谱是先师的遗物,刘悟本是宁死也不愿转手,但少侠既是剑神的传人,送给你也无妨。只是有件事必须趁这机会彻底解决,尊师对本官素来有些误会……」 天扬打断他:「对不起,我师父对你没有误会,我跟你今天第一次见面,更不会有误会。世上唯一对刘大人你有误会的,只有尊师李师道大人。」 聂隐娘插口说:「尊师是李大人的好友,李大人壮烈战死沙场,尊师会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但也不该借题发挥,迁怒刘大人。」 「大姐,要是你跟刘大人同流合污,这种废话也不用说了;如果你是新来的,最好去把事实打听清楚再开口。」 聂隐娘沈默了。她绝对信得过刘悟的为人,所以才舍命相护,但正如天扬所说,她投效刘悟不久,很多前因后果都不甚清楚,关于刘悟、李师道、无忧子间的恩怨,她也是刚刚才听刘悟说明,因此现在不想跟天扬逞口舌之争。 「刘大人你是打算怎样?是要拿回兵符,还是要为了张一辈子也看不懂的图谱当个没兵符的元帅?」 刘悟叹了口气:「刘悟身受朝廷重托,当然是兵符重要。图谱在此,请少侠来取吧。」 天扬摇头道:「没这种事,你拿过来给我。」聂隐娘正要发作,天扬便指着她说:「还有,麻烦大姐把剑丢掉,再后退十步。」 聂隐娘手按剑柄:「你休想趁机加害大人。」 天扬高举兵符,说:「你敢妄动一下,我就让兵符回归尘土。」缓缓催动掌力,掌中逐渐冒出白烟。 刘悟抬手阻止他:「不可!请聂姑娘照办就是。」聂隐娘狠狠地瞪了天扬一眼,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天扬说:「刘大人,请过来拿兵符吧。」刘悟手持羊皮卷,一步一步朝天扬走去—— 过来吧,刘悟。我马上送你去见我师父。 ──有没有误会,你自己跟我师父说吧。 刘悟走到天扬面前,双手递出羊皮卷:「少侠,请!」 天扬右手去拿图谱,笑着说:「刘大人真是太客气……」话未说完,左手已一掌朝刘悟胸前拍了出去,掌上用了十成功力,决意将刘悟立时毙于掌下。 不料他快聂隐娘更快,一见他伸手接图谱,立刻从腰间抽出一条十来丈的长鞭,她挥出长鞭,卷住刘悟腰部,再使劲一扯,当天扬出掌时,节度使刚好整个人凌空朝后飞去,因此势如破竹的一掌仅轻轻碰到他胸口,没能打实,刘悟口吐鲜血,却没受到致命伤。由于天扬接图谱时没拿稳,图谱竟又跟着刘悟被拉了回去。 天扬见突袭失败,不假思索立即将手中兵符当成飞镖射出,聂隐娘踢起一颗石子击向兵符,二者在空中相撞,石子裂成二半,兵符却只是攻势稍缓,仍然笔直飞向刘悟。聂隐娘连忙伸手去接,总算在兵符插入刘悟心口之前接住,手掌上却已擦出一道大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天扬脚下使劲,挺剑飞向刘悟,半途中忽然听见身后的飞飞一声惊呼,一道身影从旁冲过来,一剑朝他刺出。天扬急忙变招攻向来者,二剑相交,对方已掠过他身边,挡在刘悟身前。他一站定,头发立刻掉了一大片下来,弄得满地都是发丝。这是刚刚被天扬的剑气削过的结果。要是他动作再慢一些,不要说头发,只怕半边脑袋也下来了。 这人正是妙手空空儿慕天翔。 天扬早料到他会出现,心情还算稳定,但是眼看快到手的图谱又错过了,实在忍不住火冒三丈。 他冷冷地说:「哟!你还活着呀。这回是专门来让我实现上次说的话吗?」 空空儿仍是一副陶土面具般的表情:「可惜,这世上能装我的棺材还没有钉好。」 「无所谓,」天扬说:「天地为棺也是挺诗意的。」 空空儿瞄了刘悟手上的羊皮卷一眼:「我没那闲功夫谈诗,接下来要忙着练剑呢。」 天扬咬牙道:「你去跟阎王学剑吧!」刷地一剑刺了出去,天翔略为侧身,反手一剑直劈他面门,天扬及时竖直剑身抵挡,向外一格荡开来剑,立刻回剑刺他咽喉,天翔向后滑开一步避开,又是一剑刺出。 天扬先前虽然已下了一番功夫收敛心神,一旦开打,过往所受的种种侮辱,瞬间全涌上心头,怒火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什么刘悟、聂隐娘、图谱全-到脑后,全心要将这小子碎尸万段。天翔在打斗时向来是出奇的冷静,即便面对暴怒的哥哥,也仍是眉头不皱一下,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情,但出手却是招招致命,毫不留情。就算他想留情,只怕也由 不得他了。 聂隐娘在昨夜二次交手中已看出这二人颇有渊源,却没想到他们竟会在敌方的自己和刘悟面前生死相搏,不禁感到万分错愕。飞飞才刚知道空空儿是天扬的弟弟,也知道他们兄弟有些不痛快,但看见天扬真的跟他卯上了,也是目瞪口呆。 这时四周传来呼哨声,打得昏天黑地的两兄弟心里一震,立刻停手;一回头只见土地庙四面八方全围上了官兵,总共约百来人,每个人都是拉满长弓,利箭上弦,瞄准了在场的盗贼和杀手。原来刘悟已备好了军士,依着吩咐的时间前来支持。 聂隐娘扶着刘悟站起来:「现在换我问问你们几位,是要乖乖弃械投降,还是要被射成蜂窝?」 天扬端详了一下情势,还剑入鞘,哈哈一笑,说:「刘大人也太小题大作了,我只是跟大人开开玩笑,何必连官兵都调出来呢?又不是在打仗!」 刘悟说:「原来你把本官打到吐血,也是在开玩笑。」 天扬搔着一头乱发,笑道:「不好意思,玩笑开得过头了些。可是我是说真的,我只不过闲着没事干,来陈州玩玩,没想到误交损友,随便给我乱出馊主意,害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飞飞作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说这种话,冲到他身边叫道:「你胡说什么!」 天扬一伸手便扭住了他,对刘悟说:「刘大人,就是他,是他教唆我去偷兵符的,所以他是主谋,要杀应该第一个杀他!」 飞飞拚命挣扎,面红耳赤地叫:「你……你居然是这种人!」 天扬拎住他后领,笑道:「你少废话,乖乖领死吧!」说着将少年整个人提起,往后猛力一-,-出十余丈,口中叫道:「跑!快跑!」 飞飞落在土地庙屋顶上,听见他喊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脚底一点,一溜烟窜下了屋顶,众兵士连忙拉弓瞄准,哪还有他的影子? 一名军官叫道:「快追!」刘悟扬手道:「不用了,追不上的。」 聂隐娘笑道:「骤雨狂扬,好义气。」 天扬方才谄媚做作的狡滑表情顿时消失,冷冷地说:「别会错意,我只是先把碍事的人赶走,杀起人来才会顺手。」 聂隐娘蹙紧了眉头,她深知这二人功夫厉害,军队若跟他们正面冲突必然会造成许多无谓的损伤,回头望着地上的剑,打算自己单挑二大高手;谁知带队的统领急于立功,不待刘悟开口即下令道:「保护大人!放箭!」聂隐娘连忙大叫:「且慢!」然而几百支箭已经雨点似地向剑神的传人们射出去了。 二人非但不闪躲,反而不约而同全速冲入箭阵中,手中长剑在身周舞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几百支箭纷纷被削断坠地,竟没一支碰得到二人。二兄弟脚步不停,一路往士兵阵中冲去,士兵要再上弦射击已来不及,一眨眼已有数十人倒地。霎时间军心溃散,其它的士兵开始丢下弓箭逃命,场面乱成一团。 刘悟眼看这样下去会全灭,立即朝二人大叫:「二位少侠!还想要图谱吗?」天扬天翔一听见「图谱」,都是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刘悟高举羊皮卷,说:「图谱在此,你们来拿吧!」说完便使劲将羊皮卷朝远方掷出。他原本力气就大,这次手上更是用了十足功力,掷得又高又远。只见羊皮卷在空中划了道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河里。 天扬天翔想也不想地跟着扑进了河中,天扬抢先抓住羊皮卷,天翔伸手来夺,天扬一拳挥了过去,二人顾不得自己正身在急流中,再度大打出手,一转眼便被浊流冲得无影无踪。 第四章 ——小溪出了山谷数里,水势稍稍缓了下来,二人摆脱了急流爬上岸,都是双手撑地,趴着不住喘气。 天扬的剑早就被河水冲走,但他手中仍然紧抓着剑谱。天翔同样手无寸铁,他的眼睛也是紧盯着剑谱不放。等到气息稍微平顺下来,他立刻又飞身上前抢夺,天扬侧身避开,接下来又是一阵扭打。 二人都是自幼习剑,拳脚功夫不甚灵光,而天扬右手要保护羊皮卷,只有左手能攻击,情势更加不利。他脑中闪过刘悟的招数,有样学样,将羊皮卷拋出二丈之外。天翔飞身去抢,天扬腿一扫将他绊倒,扑上去一阵猛攻。 打了许久后,二人脸上都挂彩,而且筋疲力尽,却都不愿罢手。然而他们打得太专心了,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草丛里躲着一个人,那人本来在睡觉,被他们打架的声音吵醒,现在正张大了眼睛偷看他们。 天扬开口了:「妙手空空儿,你这回八成领不到魏博的赏了。」天翔说:「领赏事小,早点拿刘悟的头跟图谱去祭师父比较要紧。」 天扬冷笑:「你还是直接去伺候师父比较快吧!」 草丛里那人一听到「妙手空空儿」几个字,全身一震,转头偷偷摸摸地爬了开去。 二人打得正激烈时,忽然一张大网当头罩下,把二人紧紧裹住,摔倒在地。 天扬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仰躺着,天翔则脸朝下压在自己身上,顿时大惊失色,可怕的回忆一瞬间全涌上心头。直觉地伸手想推开他,谁知天翔动作更快,他还没出手,天翔已经猛地跳起来,好象天扬是一锅沸水会烫着他似地。无奈网子捆得太紧,马上将他弹回来,天翔连忙双手撑地支住上身,才没又趴回天扬身上。虽然如此,这种姿势已经够尴尬了。 天扬环顾四周,只见周围黑压压站了三四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带着刀剑,显然也是江湖中人。两旁各站一名年轻男子,用力拉扯着一条粗绳,将大网束紧。天扬怒喝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人群中走出一名青年,中等身材,相貌平凡,态度倒是十分趾高气扬。他回头问身旁一个小个子男人:「哪一个是妙手空空儿?」小个子指着天翔说:「是他!我听见另一个喊他空空儿。」他正是刚才躲在草丛里的人。 青年神气活现地对天翔说:「妙手空空儿,你这个杀人恶魔,今天我欧铁城率领除恶军不远千里而来,就是要替武林除害,惩治……啊!」讲了一半的话变成惨叫声,因为天扬拾起一颗石子朝他掷去,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鼻梁,顿时血流如注。欧铁城摀住鼻子,指着天扬叫道:「你……你!」 天扬骂道:「我管你铁城铜城!我跟他还没打完,你们冲出来搅和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把人网住,懂不懂礼貌?还不快放开!」他生平最恨打架被人打扰,尤其眼看飞龙神剑掌的图谱就在眼前,这些人偏跑出来坏事,当真是七窍生烟。 欧铁城跳脚大骂:「我是智德山庄的少庄主,你这臭小子敢对我如此无礼!」 天扬道:「智德山庄是什么?听都没听过,倒是江湖上从此多了个智障山庄了。」欧铁城当场就要冲上来跟他拚命,旁边的人连忙拉住他。 一名老者走上来,对天翔说:「阁下可是妙手空空儿?」 天翔冷冷地说:「先把我放出来,再给我一柄剑,我马上让你知道我是不是。」他的眼神仍是一贯的冰冷,却透出一股凶猛的杀气,老者和其它人都不禁后退了一步。 老者定了定神,又说:「你既不否认,那我们也不客气了。妙手空空儿,你杀人无数,满手血腥,早已引起江湖公愤,对被你杀害的二百多条人命,今天你得要做个交代下来。」 天翔讶道:「二百多人?这么多个?真的吗?那我以后可得提高价码了。下回谁敢再拿新手的价钱哄我,我非要他好看不可!」在场众人脸上都浮现怒色,那老者也露出嫌恶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不用死鸭子嘴硬了!」 旁边一个中年人问:「严总管,另一个怎么办?」 欧铁城说:「当然不能放了他。看他那副嘴脸,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扬说:「那当然,要是变成跟你一样的好东西,下半辈子就不用混了。」 被称为严总管的老者按住又要发作的欧铁城,说道:「阁下该不会是空空儿的同伙吧?」 天扬怒道:「大叔,你是眼睛花了吗?没看见我跟他在打架?谁是他的同伙!」 他的忍耐已经快到限度了,跟天翔二个人被捆在网子里,虽然身体没碰到,他还是可以清楚地闻到天翔身上的气味,让他全身绷紧,用尽全力才忍住没发抖;更何况又是这种难堪的姿势,他只好拚命将头转向一边,免得脸孔正对天翔的胸膛,偏偏一转头又正对着天翔撑在地上的手臂,种种的压迫逼得他几乎要窒息;因此恐惧化为怒火,全部转向把他困在网中的人。 严总管说:「我们只要妙手空空儿,无关的人就放了吧。」欧铁城说:「不行,解开网子空空儿就逃掉了。」 天扬怒喝:「那是你家的事!快放我出去!」 欧铁城低头看着他激动的模样,脸上露出奸险的笑容,说:「原来你老兄这么中意这网子,居然开心成这样!」 天扬瞪眼怒视着他,欧铁城说:「为了报答你刚刚那颗石子,我就招待你在里面多待一会好了。」 「你!!」天扬真的气疯了,不顾一切伸手用力拉扯着网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完全扯不断。 天翔平静地说:「没用的,这是天蚕网,没那么容易扯破。」天扬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头也是一直朝着旁边,即便是向自己说话,眼光也是对着欧铁城等人,完全没有转过来。 看他这副模样,天扬稍微安心了一点,竟开始有点同情他:头一直这样僵着,脖子一定很痛吧…… 严总管劝道:「少庄主,我们的目的是生擒空空儿回智德山庄问罪,现在既然人抓到了,就别再多生枝节了吧。」欧铁城冷冷地道:「为什么要生擒?趁现在一刀砍死,带尸体回去交差不就得了?」 天扬哼了一声:「那个什么智障山庄还真了不起啊,当自己是官府吗?还问罪哩!」他当然也知道天翔杀孽极重,难逃报应,自己更没必要袒护他,但他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 严总管道:「我们不是官府,只是死于空空儿手下的死者家属,受其它苦主之托,义无反顾前来捉拿凶手回去向死者谢罪。」 天扬冷冷地道:「那你们这些人就更莫名其妙了。这小子是杀手,没看到钱是不会动的,连自己师父交代的差事都要先找到金主才肯出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人?一定是有人花钱雇他,你们不去揪出幕后主使者,专跟拿钱办事的卒子过不去,这样死者会安心吗?」 天翔叹道:「算了吧。他们最怕的就是揪出幕后主使者呀。」天扬奇道:「此话怎讲?」 天翔说:「你想想吧。一般人要是看某人不顺眼,直接杀上门去把那人宰了便是,何必要花冤枉钱请杀手呢?会出这种钱的人,要不是自己功夫太差,就是不方便出手。为什么会不方便出手呢?当然是因为对方正是自己家里人呀。」 天扬恍然大悟:「哎哟,那要是把真凶供出来,家里可就热闹了。」 「可不是吗。像我记得以前杀过一个叫欧铁云的小子,就是因为脸长得太俊,把附近的女人都占去了,他一个丑八怪堂弟气不过,就塞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欧铁城怒极大吼:「你给我闭嘴!」抽出刀来,被严总管按住。 天扬夸张地点点头:「哦--,原来所谓的除恶军不是来报仇,是来灭口的。」 严总管脸上浮现怒色,但仍强自忍耐,道:「年轻人,我告诉你,我看你是局外人,不想为难你,你可别得寸进尺。」 天扬说:「大叔,你也给我听清楚,本来不管你们要拿他来清蒸油炸都不关我事,但我对你们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很不满,况且我跟他的帐还没了,你们休想捡现成便宜。」 「讲大话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严总管说着便一脚踢在天翔身上,顿时点了他穴道。天翔闷哼一声,双手再也撑不住,整个人趴了下去,倒霉的天扬自然难逃当肉垫的命运。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要大叫出来,却又不愿在这群人面前示弱,只得咬牙忍住,狠狠地瞪着严总管。 严总管指示两名家丁道:「解开网子,把空空儿捆了。」不料网子才掀了一半,本本该是全身僵直的天翔竟跳了起来,飞足向两名家丁踢去。 照理他要撂倒这二人是轻而易举,不幸的是天扬再也耐不住捆在网里的焦躁,在天翔出脚的同时也起身死命往外冲,二兄弟非常优美地撞在一起,又被网子绊倒在地。 严总管连忙大叫:「大伙上!」等二人好不容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七八柄刀剑已经井然有序地架在脖子上了。 欧铁城吼道:「不是早说了他会跑掉吗?严叔你到底在做什么?」严总管一脸无辜地说:「怎么会……我明明点了他穴道,这小子会解穴!」 众人将二兄弟背对背绑在一起,吊在大树上,然后便聚在树下讨论后续的事情。 欧铁城说:「从这里到智德山庄少说要半个月,若要一路押他们回去,这期间难免夜长梦多,我还是认为直接杀了带尸体回去比较安全。」严总管说:「那另一个呢?」欧铁城说:「当然也是一起杀了。」 严总管不以为然:「少爷,这小子跟这事没关系,我们何必多伤人命呢?」 「严叔,你没看到他刚刚跟空空儿一个鼻孔出气的样子?这二人绝对是有关连的。况且他对智德山庄无礼,就是让他死一百次也不冤枉!」 「可是……」 当树下的会议正争执不下时,树上的人也没闲着。 天翔冷冷地说:「我发誓,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笨的人。」天扬也不甘示弱,回道:「明明是你撞我,还敢怪我?」 「你就不能等我打倒那两人再动吗?」 「我哪知道你是在装死?」 「你明明知道……」话说了一半就打住了。 天扬说:「我明知道怎样?」这时他忽然领悟天翔要说的是「你明明知道我会解穴」,顿时胃肠又绞成一团。是啊,他是知道,而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二人僵了一会,天翔说:「总之,都是你太沉不住气才会弄成这样!」 天扬怒道:「放屁!要不是你见钱眼开到处造孽,怎么会惹出这种事?再说,为什么我也得受这些罪?他们要找的是你,关我什么事?」 「你刚刚要是爽快点把图谱给我,我们就可以各自回去逍遥,根本不会碰上他们!」 「那是我抢来的,凭什么给你?」 「好不要脸!你从头到尾只会丢人现眼,还敢说是你抢来的?」 天扬怒道:「我哪里丢人现眼了?」 天翔哼了一声说:「还不丢人?你只顾叫那女人把剑丢掉,结果居然栽在鞭子上面,到手的东西又被拉回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天扬反唇相讥:「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师父早说过,刘悟会神算,事先早有准备;你也不先查查房里的人是真是假,就冲去打破人家屋顶,根本就是摆明了让聂隐娘看笑话!」 天翔说:「我当然查过!跟监跟了一整天,绝对确定他是真货,谁晓得到了晚上就掉包了。」天扬说:「讲了半天逃不过一个『蠢』字!」 树下的欧铁城提高了声音:「严叔,你到底是帮哪边的?」严总管说:「我只是觉得赶尽杀绝的作法不妥当。」 「严叔,树上吊的不是别人,是杀人魔王妙手空空儿!要是在半途让他挣脱了绳子,被赶尽杀绝的就是我们了。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们先废了他手脚,不就得了吗?」 欧铁城道:「那跟现在杀了他又有什么两样?反正早晚要杀他的。」 严总管摇头说:「我们得把他押到智德山庄,让他在所有苦主面前招出付钱雇他的主使者。另一个小子说得有理,惟有找出真凶,才能为死者伸冤。」 少庄主不屑地说:「那小子随口胡说,你也信!」 严总管冷冷地说:「没理由不信吧?说得难听点,既然早晚要杀他,少爷又何必急在一时?难道真如他所说,铁云少爷的死是……」 欧铁城脸色大变,大骂:「你这……!」 「你这大白痴!」 声音来自头顶,众人抬头,看见天扬怒气冲冲地吼道:「我只差一下就可以解决刘悟了,你居然冲出来挡在他前面!你什么时候变成刘悟的人了?」 「你还不是一样!」天翔的火气也很大,再也不是不动如山的陶土人偶:「你怕我打赢聂隐娘占了先机,所以才拿石头丢我,是不是?还弄伤我的脸,好卑鄙!」 「出来混就是要各凭本事,谈什么卑不卑鄙?你那张脸又值几个钱?脸生得再好,脑袋差也是没用的!」 天翔怒道:「你说谁脑袋差?」 「当然是回自己家都会跌到河里的人呀。」 「就只会说我,有本事你在风雪天里走夜路试试!」 「我就说你笨吧。谁会在那种天气里出来乱跑?你不会等雪停了再走吗?」 「我才不像你那么懒!」 「自己笨就老实承认吧!」 欧铁城看不下去了,喝道:「喂,你们两个安静点!」然而二兄弟却是置若罔闻。 天翔说:「我承认什么?被你这一闹,我不但拿不到魏博节度使的钱,宝剑也弄丢了,现在连衣服也报销!你知道这套衣服多少钱吗?」 的确,对素来重视外表的天翔而言,最大的灾难并不是被仇家逮住,而是他现在的惨状:脸上受伤又沾满泥土,弄得一片乌黑;精心梳理的头发原本已被天扬削得疏疏落落,现在更是乱成一团;更别提名贵的绸衫,又是水又是泥的,早就完蛋了。这样狼狈的天翔不但他自己受不了,就连天扬也觉得颇不习惯。 天扬几乎要笑出来,但还是忍住:「谁叫你连打架都这么爱打扮。」天翔说:「我可不像某人那么邋遢!」天扬道:「怎样?我就爱邋遢,你不服吗?」 欧铁城吼道:「你们两个住口!」 二兄弟同时低头骂道: 「你才给我闭嘴!」 「我们这边都还没解决,你吵什么吵啊!」 欧铁城暴跳如雷:「这两个小子好不知死活!」回头对严总管说:「严叔,只要不弄死他们就行了,是吧?大伙听着,给我拿石头狠狠地砸,到我喊停为止!」 严总管一时想不出话来阻止,众人便依着少庄主的命令,纷纷捡起石子丢掷树上的二兄弟。吊在半空的二人无计可施,只得拚命脚踢树干晃动绳子来闪躲,但仍然挨了好几记。 欧铁城得意地哈哈大笑:「两位好好享受享受吧!哎哟!」脚下没留意,险些被一个东西绊倒。「这什么东西?该不会是藏宝图吧?」他用脚尖拨动着地上的羊皮卷,读着上面的名字:「无忧子、李师道,什么意思啊?」 树上的二人看见他用脚踩师父的名字,都是勃然大怒,眼中射出凶狠无比的杀气,用低沉又饱含怒火的声音齐声说:「给我把脚拿开!」 欧铁城先是被两人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嘲笑地说:「我偏不拿开,你们想怎样?」说着更是用力地把脚在羊皮卷上踩来踩去。 天翔再度伸足在树干上用力一蹬,悬吊两人的绳索立刻带着两人猛烈地晃动了起来,晃近树干时,换天扬踢出,将两人弹得更远。两人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来回数次,树下的人个个都是摸不着头脑,议论纷纷:「在做什么啊?」「这样晃不会头晕吗?」 这时「啪喳」一声,树枝承受不了这样剧烈的震动,折断了!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两兄弟从树上掉下,先飞足踢倒二人,才轻轻松松地落地。 天扬看见绳子的另一端还系在树干上,对天翔说:「左转!」天翔道:「好!」一侧身让天扬面对树干。天扬伸足向树干一划,脚上劲风立刻切断了缠绕在树干上的绳索。 智德山庄众人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也能脱身,个个吓得心惊胆战,纷纷后退。 天翔看见欧铁城缩在人群后面,对背后的天扬说:「过去找那小子!」天扬说:「好!」 两人同时跃起,天扬再蹬在树干上,借力使力,两个人朝欧铁城的方向冲了过去。欧铁城还来不及逃,天翔当胸踹下,欧铁城口中鲜血狂喷,倒了下去。天扬又朝他身上踢了好几下,口中大骂:「混帐,你敢踩我师父的东西?我踢死你!」 天翔说:「不是我爱挑毛病,这不是师父的东西,是李师道的。」天扬说:「一样啦!」天翔点头:「说的也是。」 严总管大叫:「大伙上!去救少庄主!」 其它人虽然害怕,看到两兄弟还是背靠背绑着,手不能动,纷纷壮起胆子,提起兵器上前围攻两人。天扬天翔只以足踢应战,虽说配合无间,三两下撂倒数人,毕竟还是有些吃力。 天翔说:「喂,这场面有点麻烦。」天扬说:「没办法了,逃吧!」背起天翔,足下使劲,窜出人群,着地时再轻轻一点,带着两人又冲出了数丈。 天翔叫道:「这样子好难看!」 天扬心想这模样的确很像一只跳来跳去的大毛虫,后面还飘着一截绳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是…… 「你是要命还是要好看?别啰嗦了!」 又往前冲了一段路,换成天翔背天扬跑。毕竟背着一人跑不快,始终无法完全摆脱后面的敌人,让天翔渐感焦躁。这时来到一道河谷之前,河谷很窄,谷深却有数十丈,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根倒下的树连接两岸,成为天然的独木桥。 天翔冲上独木桥,不料脚下一滑,两人摔了下去。幸好天扬急忙两脚夹住树干,才没掉进河里。只是天翔悬在空中,只靠捆住两人的绳索支撑,绳索一经拉扯,深陷肉中,两人都是疼痛不已。 天扬大叫:「你搞什么鬼!」 「人有失神,马有乱蹄……」 「你要是马,早被宰来吃了!快想办法啦,要勒死了!」 「别鬼叫了!我数到三,一起运功把绳索震断!」 「弄得断才有鬼!」 「少废话!一、二、三!」 两人运功使劲撑开绳索,不一会儿绳索终于断裂,天扬伸手拉住往下掉的天翔,两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独木桥。这时智德山庄的人也赶上来,看见他们重获自由,都是脸色发青,不由自主地后退。 天扬说:「哎哟---」 天翔说:「来的真--是巧啊--」 几乎就在一眨眼的时间内,追兵一个个倒在地上呻吟,没一个爬得起来。天翔环顾四周,说:「哟,骤雨狂扬心肠挺软嘛,个个都留活口。」 天扬从地上捡起二柄剑,其中一把扔给弟弟:「这种人渣有杀的价值吗?倒是妙手空空儿怎么发起慈悲来了?」 「我要是杀了他们,你那句『没钱不肯动』不就成放屁了?先留着,说不定以后会有人出价。」 天扬点头道:「说得也是,这些人个个都挺惹人嫌的。不过价码可能不会太高喔。」 天翔耸肩说:「无所谓。」对地上诸人喝道:「我数到三,你们马上给我滚得远远地,数完后还让我看到的人就准备上西天吧!一!」 众人连忙拖着重伤的身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四处逃窜,天翔道:「二!」看见大部分的人都连滚带爬地逃出他视线,又数道:「三!」 忽然眼角瞄到一样东西,转身喝道:「喂,你!站住!」提剑冲出,挡在一名少年面前。天扬也毫不多让,飞身窜了过来,两人同时拔剑指住那少年,手也同时伸出,对少年喝道:「图谱给我!」 那少年跟飞飞差不多年纪,看见这两个凶神恶煞挡在他面前,吓得全身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天翔喝道:「你腰带上的东西!给我!」天扬道:「不,给我!」 原来那少年先前看两兄弟这么宝贝那羊皮卷,以为真是藏宝图,便顺手捡起来插在腰带上,没想到却让自己成了镖靶。 少年用颤抖的手抽出羊皮卷,却不知该给谁好,看看天扬又看看天翔,两人都是同样地凶恶,又是同样地怒喝,他谁也不敢得罪,便把羊皮卷往地上一扔,没命地逃开了。 于是场面又回到刚上岸时的情况。二个人,地上一张图谱,只是多了两柄剑。刚才并肩作战时培养出来的(还算)和谐气氛顿时消失无踪,只有敌视的眼神彼此瞪视。 天扬开口道:「就算拿了图谱,你看得懂吗?」 天翔说:「你还不是一样?况且我跟某个功夫不行的人不同,不希罕飞龙神剑掌。我说过了,这趟只是要拿图谱跟刘悟的脑袋回去祭师父。」 天扬冷笑道:「你?免了吧,你这种无耻下流,大逆不道的人,根本没资格去祭拜师父!」天翔道:「我是师父的徒弟,当然有资格去祭他,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天扬咬牙切齿地说:「你还好意思问!如果不是你,师父也不会死!」 天翔摇头道:「我真搞不懂,从一开始,你就把师父被杀的责任全往我身上推,好象我应该五花大绑来向师父跟你谢罪,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第一,师父又不是我杀的;第二,我承认我没尽到把关的责任,这就表示我害死师父吗?当时的情况你也很清楚,根本没人救得了师父,就算我乖乖守在洞口,也只是平白赔上一条命而已。所以说师父的死跟我毫无关系,我何罪之有?再说,要是没把关就有罪的话,大哥你当时也不在洞口啊。」 天扬怒道:「我有去啊!都是……都是你……」 天翔冷冷地道:「都是我害你不能专心把关,是不是?」天扬没开口,只是愤恨地瞪着他。 天翔说:「奇怪了,我有点你穴吗?我有绑住你吗?你敢说我害你?」 天扬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开口:「对自己哥哥出手的人,还讲得这么理直气壮?」 天翔轻描淡写地说:「是谁规定不可以对自己哥哥出手的?」 天扬一呆:「什么?」 天翔的脸又变回了陶土面具,两只眼睛空洞得吓人:「哥哥又怎样?只不过是跟我同一个爹娘生的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不但没有半点用处,有时还会碍事。像我们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不就是杀了自己哥哥才登上龙座的吗?兄弟相残的事满街都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所谓的手足之情,说穿了全是讲给外人听的,一文钱也不值。」 「……」 天翔淡淡一笑:「我们家里是刚好没东西可争,所以你对我而言向来是可有可无,不论你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现在我恰巧中意你的身体,你就是专供我床上玩乐的对象,我管你是不是我娘生的!我告诉你,什么父母兄弟,道德仁义全都是假的,天底下只有私心跟实力是真的。你要是不服气,尽管放马过来杀我,要是打不赢我,你就得任我玩到腻,什么废话都不用说。而且,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那天晚上在树林子里,真的是我逼你的吗?你自己就没享受到吗?」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利箭刺在天扬心上,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一会儿又涨得通红,只觉一股惊天动地的怒火从丹田一路冲到头顶,全身骨节都在格格颤抖,几乎拿不住剑。咬牙切齿许久,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来,你是杀手,只要能使剑就行,舌头也是可有可无的吧?我就先拔了你这根犯贱的舌头!」 天翔哈哈一笑,说:「不好吧?没了舌头我就不能好好疼爱你了,到时候难受的可是你哦。」 天扬挺剑刺出,天翔不躲不闪,同样挥剑迎击。天扬这回真的气疯了,除了把对方斩成八块以外,脑中没有半点其它的念头。但是毕竟两人从一大早就不断战斗,完全没休息,打了没一会体力便开始有些不支,只得保持安全距离,各自调息。 正当二人提起剑打算重启战局时,天扬眼角忽然瞄到一个景象,不禁楞了一下。天翔险些一剑刺穿他喉咙,连忙紧急打住,纵身跳开,确定天扬不是像上次一样故弄玄虚后,开口大骂:「决斗发什么呆?想死吗?」 天扬不理他,往前走去,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山坡。山坡上在冒烟。不知何时,烧起了森林大火。因为露宿野外的旅人疏忽而引起的火灾并不稀奇,但是那方向是…… 「裴大哥……」天扬喃喃地道。 「什么?」天翔不解。 「裴大哥家在哪里!」天扬喊着,拔腿往失火的方向跑去。他已经确定了,失火的地方,就是招待他的大盗裴研的住处所在的森林。 天翔叫道:「喂,等一下!」捡起图谱,追在天扬身后而去。等二人抵达目的地时,火势早已熄灭,天扬惊恐地发现,失火处不是裴研家附近,正是裴研的家。那本来是座深山里的破旧小庙,地下室却是盗贼的巢穴,而裴研就是小庙的「住持」。然而现在小庙早已被烧得只剩几面墙,跟附近的树林一样一片漆黑。 天扬冲入庙中,拉开密道的门进入地下贼窟,地下室烟雾弥漫,因为火在地下难以延烧太久,因此仍大致保持原貌,但是室内器具已被翻得七零八落,显然发生过剧烈的打斗,地上还有血迹。天扬找遍整个地下室,没看到尸体,也没找到生还者。他不肯死心,忍受着地下室窒闷的空气,不断地搜寻,终于弄到头昏眼花,一步都走不动。幸好天翔及时下来,把他拖了出去。 天扬闻到地上的空气,虽然仍有焦味,脑筋还是清醒了不少。张开眼睛,看见天翔扶着他,立刻用力将他推开,自己撑着站了起来。天翔没开口,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的背影。 天扬望着屋子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大家都不见了……为什么?」 天翔说:「是军队。」 天扬一惊,道:「什么?」 天翔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是士兵的名牌。你的朋友全被刘悟捉走了。」 天扬全身战栗:「刘悟--」 天翔摇头,露出优雅的微笑,道:「枉费你一番苦心放走那小飞贼,偏偏他不中用,还是给逮着了。话又说回来,真正中用的人,八成也不会跟你这扫把星混在一起。」 天扬跳起来,往陈州城跑去。 在陈州城外的校场上,数千名士兵整整齐齐列队围住校场,校场中央跪着一群人,正是夜闯刘府偷取兵符的恶贼集团,共三十余人,大部分是青年男子和少数女眷,每个人都被上了手铐脚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高大的老僧,就是首领裴研,他直视前方,脸上毫无惧色。裴研旁边跪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就是实际下手偷兵符的飞飞。飞飞低着头,全身不住颤抖。 刘悟坐在校台上,由于胸口受伤,不时猛烈地咳嗽着。跟他并肩而坐的是长安来的钦差,监察御史田弘正。校台上堆着小山似的金银珠宝,全是搜出来的贼赃,不知从飞飞身上搜出来的翡翠蜜蜂在不在里面。 刘悟开始审问犯人:「裴研,这次盗取兵符之事,可是由你主谋?」 裴研道:「我的乖徒儿从来不会自己乱来,当然是我叫他做的。」 刘悟说:「你既然承认,那你所有手下,一家大小就等着领死罪吧!」 钦差田弘正说:「刘大人,这不好吧?三十条人命非同小可,您可得想清楚啊。」 刘悟长叹一声:「本官何尝愿意赶尽杀绝,可是盗兵符……这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啊!」 田弘正说:「刘大人,既然兵符已经找回来了,大可不必判这么重吧?」 刘悟说:「难道田大人是要本官循私枉法,纵放要犯?为官者做出这种事,如何面对朝廷?」 田弘正说:「为官者应以仁爱治民,连太宗皇帝都曾经网开一面,纵放死囚,刘大人又何妨法外施恩?」 刘悟说:「田大人,您是御史,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田弘正说:「刘大人,凭我们的交情,本官原本就不愿为兵符为难刘大人,更何况现在兵符失而复得,你我大可当成虚惊一场,一笑置之。刘大人若愿意善了,本官自然也可以不追究您弄丢兵符的责任;而刘大人如今已经烧了一片山林,如果再一口气处决三十余人,把事情闹大,本官就算想在朝廷帮刘大人善后,也是力不从心。」 刘悟脸色严峻:「田大人是在威胁本官?」 田弘正说:「不是威胁,只是分析利害,请刘大人裁夺。」 刘悟长叹一声:「田大人,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走一群盗贼呢?」 田弘正说:「我不是要刘大人无罪释放他们,只是希望您适可而止,切勿多伤人命。」 刘悟低头沉思了一会,说:「好吧!」命令部下将飞飞带出来,一名仆役走到飞飞身旁,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杯子,杯中的液体是碧绿色,不断冒出绿色的烟,令人胆寒。 刘悟说:「这杯叫做牵机药,乃是剧毒中的剧毒,人服下后立刻全身僵硬而死。你胆敢擅闯本官府邸,盗取朝廷所赐兵符,这是万死莫赎的重罪,本当满门抄斩;今天看在田大人求情的份上,本官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既然事情是你做的,只要你肯担当责任,喝下牵机药,本官就饶了你家人性命,改判发配边疆。要是你不肯喝,你的家人就全得给你陪葬。」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脸色大变,飞飞更是整张脸都青了。裴研喊道:「我是他师父,我来喝!」刘悟摇头:「好汉做事好汉当。小子,你喝是不喝?」 飞飞接过杯子,手抖得快把药泼出来了。正当他把杯子凑近嘴边时,一个人影像风一般窜过他身边,把杯子夺了过去。天扬终于赶到了。 他指着台上二名官员大骂:「逼这么小的孩子喝毒药,你们两个还有良心吗?」 刘悟冷冷地说:「这不是你害的吗?」 田弘正问:「你是谁?」 刘悟说:「裴研的同党,一条漏网之鱼。」 田弘正望着天扬叹息,摇头说:「我也不愿这样处理,但是为官有为官的立场。」 天扬环视全场。数千名士兵,他剑法再厉害也收拾不了。想到自己在陈州忙了半天,没杀掉刘悟,图谱也没抢到,还连累好友惹上杀身之祸,当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更远的记忆也回到脑中,在山里发生的事、逆伦的重罪、枉死的师父……顿时只觉万念俱灰。 果真我还是不该苟活在世上。他想。 一抬头,对田刘二人说:「只要喝了毒药,就免他们死罪,这话可是真的?」 田弘正说:「本官人头担保。」 天扬说:「好!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策划的,我才是主谋,所以我来喝!」说着举起杯子,这时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背后大叫:「住手---!!!」然而他已经把药一仰而尽了。 只觉好象有一把火从喉头烧到肠胃,天扬转头,看见一个满身泥污的青年朝他冲来,速度奇快无比,但是他等不到那人来到他身边,眼前就已一片漆黑。 第五章 ——仍是深夜的陈州城。城外约半里处有一座小瓦舍孤零零地伫立着。那瓦舍荒废已久,向来不见人烟,现在却有一名少年枯坐门外。他的表情木然,神态疲倦已极,仿佛全身力量都溶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个一夕之间失去一切的人。 一个女子从屋内走出,站在少年身边,眼睛望着虚无的夜空。 「这样还能活下来,那个人果然不简单。只是以后可麻烦了。」她说。 骤雨狂扬并没有死,凭着本身深厚的根基和运气捡回一命,但是也与死无异。他成了活生生的石像,全身僵直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睛会转动,证实他看得见。变成这副模样,意识居然还是清醒的,实在是悲惨到了极点。 刘悟实现了诺言,改判裴研一家发配边疆,并且当天就押解上路。而飞飞则在田弘正力保下,准他留下来照顾天扬。 聂隐娘喃喃自语:「看来是不能去喝酒了。」飞飞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女剑客沉默了一会,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还偷了什么东西?」飞飞一楞:「什么?」 「那些士兵在你家里东翻西找,表面上说是查贼赃,但我看他们那副焦急样,分明就是在找东西。除了兵符,你是不是还从大人房里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飞飞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拿了一个翡翠的小蜜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聂隐娘皱眉:「你从哪里拿的?」 「本来锁在床头的小柜子里,柜子被砖瓦打坏,我才看到的。」飞飞说。 聂隐娘骂道:「锁在床头当然是重要的东西,白痴啊你!」飞飞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聂隐娘也懒得再追究,口中喃喃抱怨:「自己哥哥弄成这样,居然不会来探望一下,那个空空儿也太没良心了吧!」 正打算再骂下去时,她敏锐的直觉忽然捕捉到了一股刻意隐藏的杀意。她站起来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无数黑影从夜色中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只见对方至少有百来人,个个蒙面带刀,身穿黑衣,阵势十分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不知何故,聂隐娘觉得其中数人的身影十分眼熟,尤其是带头的人。 端详了许久,她冷冷地道:「王统领,你怎么半夜不睡觉,带手下跑来城外捉迷藏啊?」带头的人一震,伸手扯下面罩,正是刘府的侍卫长王统领。 王统领被聂隐娘轻轻松松识破,脸上非常挂不住,但他仍然故作威风凛凛地说:「不愧是聂姑娘,果然好眼力。本统领乃是奉大人之命,前来处决暗杀大人未遂的恶贼骤雨狂扬及飞飞,请聂姑娘不要妨碍。」 聂隐娘蹙眉:「大人已经饶了他们的死罪了!」 王统领说:「田大人心肠太软,是非不分,才会被奸人蒙骗。刘大人英明神武,守法重纪,岂会跟他一样纵放要犯?」 飞飞大惊,叫道:「那我师父他们……」王统领一脸不屑地说:「已经全部正法了。」飞飞如受雷劈,跌坐在地上。 聂隐娘狠狠地瞪视着王统领许久,摇头说:「骤雨狂扬说得没错,刘悟果然不是好人。」 「聂姑娘,你是刘大人手下爱将,功劳比谁都大,现在只是一时胡涂,才与匪类为伍,刘大人不会跟你计较。只要你立刻回头是岸,助我诛杀恶贼,刘大人照样会记你大功一件。你怎么说?」 聂隐娘嫣然一笑,手腕一抖,剑尖上闪出点点寒光,只听得一声惨叫,王统领喉头喷血,倒了下去。 聂隐娘冷冷地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王统领手下副官见谈判决裂,厉声喝令:「杀!一个也不要留!」 士兵一拥而上,聂隐娘从容应付,面不改色。但是她一回头,看见震惊过度的飞飞仍呆坐在地上,完全无视要取他性命的士兵,不禁又急又气,冲上前一把将他从士兵的刀锋下拉开,大骂:「你在搞什么?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啊!」 杀手蜂拥而至,聂隐娘左手拖着飞飞,右手舞开剑招,虽然仍是威力惊人,速度毕竟慢了下来。三名士兵便抓住空档,冲入了屋中。 聂隐娘大叫:「给我站住!」左手一扬,把飞飞当成沙包扔了进去,非常准确地撞在士兵的身上。二名士兵被他压得吐血,但是另一人只是绊了一下,马上又爬起来,一刀往床上的天扬砍下。 飞飞大叫:「住手!」但是要上前阻止已来不及了。 全身瘫痪的天扬眼看刀子劈下来,心想这下铁定没救了;不过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早已无意苟活,所以心里反而希望快点解脱。 忽然哗啦一声,一个身影破窗而入,抱住天扬就地一滚避开这刀,又反手一挥,士兵哼也没哼,立刻倒地不起。那人抱起天扬,又从窗户跃了出去。来者正是天翔,他本来打算出城办一件事,走没几步就看见本该押解裴研等人的士兵,居然趁着夜色在树林里偷偷摸摸挖墓穴埋死人(埋的是谁就不用说了),心知不妙,立刻折回来找天扬。 他抱着天扬站在屋顶上,听见聂隐娘边打边怒骂:「可恶,早知道我就去跟田弘正了!」心知她一定可以应付,但是天扬却万万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低头看着天扬,天扬别开眼睛,不与他视线相对。天翔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喜欢救你吗?」心里下了决意,将天扬背起,奔入了夜色中。 整夜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天亮时进入了城镇。天翔找了家客店歇脚,命店小二烧了洗澡水送进房来,然后便动手解天扬的衣服。天扬大惊,偏偏无法阻止,连叫都叫不出来。 天翔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你是在怕什么啊?我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动你呀。」说着便将天扬抱进浴盆中,仔细地擦洗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天扬赤身裸体暴露在天翔眼前,早已羞愧难当,再想到自己居然连洗澡都要靠天翔代劳,真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他天性好强,绝不轻易示弱;自从跟弟弟发生那件事后,更是打死也不愿让天翔看见自己出丑。现在他成了废人,最软弱最凄惨的模样全给这天生的冤家看得一清二楚,这种难堪的滋味对他而言比牵机药还要毒。他紧紧闭上双眼,全靠意志力忍住泪水。 沐浴完毕后,天翔将他抱回床上,在他全身的大小外伤都仔细地敷药之后,拿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天扬等到衣服穿好才睁开眼睛,天翔扶他坐起,他看见自己穿著一件粗布衣服,式样虽简陋,却是全新的,穿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 天翔说:「衣服是我叫店小二去买的。你不喜欢花俏的东西是吧?换了我才不穿这么土的衣服。不过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次穿没补钉的衣服哩,已经很值得纪念了。」 天扬心想:「你干脆去昭告天下算了。」 敲门声响起,小二送了茶水饭菜进来。天翔倒了杯清水,问:「渴了吧?要不要喝水?要就眨一下眼,不要就眨两下。」天扬早就喉头干得像火烧一样了,但他仍然直直地盯着天翔,不肯放松眼中的警戒。 天翔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天扬眼睛瞪了太久,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天翔看见了,说:「要就说嘛。」自己也没注意到话中有语病,将杯子凑近天扬嘴边喂他喝水,但是天扬的嘴紧闭着,水从唇边流下,一滴也没喝进去。 「不会吧?连嘴都张不开?」 他再试了一次,还是失败,倒把刚换的衣服领口弄湿了一大片。 天翔这下真的头痛了,呆呆地注视天扬许久,数次皱紧了眉头,神情万分苦恼。最后他回复了冷静的表情,显然下了决心;含了一大口水,然后凑近天扬,嘴唇叠在天扬唇上,轻轻地将口中含的水渡进了天扬口中。 原本已全身僵硬的天扬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僵了,他完全感觉不到清水入喉的清凉,只能呆呆地看着天翔俊美无俦的脸庞逐渐后退。天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是你嘴巴张不开,可不是我爱做这种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回头看桌上的饭菜,说:「还好叫他们煮了粥。」 水都得那样子喝了,更不用提粥要怎么下肚。天扬光想到就头皮发麻,疯狂地眨眼表示不要吃。 天翔冷冷地说:「你想活活饿死吗?恐怕没那么便宜呢。」说着,嘴唇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舌头轻轻顶开天扬的牙齿。然后就像刚才一样,将整碗粥用自己的嘴一口一口地喂进天扬口中。天扬则死命地紧闭双眼,脸孔涨得通红。 天翔拿条湿巾将天扬的嘴边擦干净,又扶他躺下。天扬仍然闭着眼睛,虽然脸上表情一片木然,他的痛苦一览无遗。 「没出息。」天翔说。 天扬心中一震,睁开了眼睛,看见天翔傲慢地朝下睨视他。 「每个人都有倒霉的时候,又不是只有你最凄惨。是男人就拿出骨气来撑着吧!如果想让我更看不起你,你就尽管摆那副死人脸好了。」 天扬恶狠狠地瞪着他,心想:「谁希罕让你看得起!」 天翔仿佛听得见他说话似地,轻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拉过薄被替他盖上,将手掌覆在天扬眼睛上,说:「你先睡一下吧。」天扬吃了一惊,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天翔收回手,走了出去。 天扬直到听见房门关上,才敢睁开双眼。先前的恐惧与紧张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他完全被天翔的举动弄胡涂了。带着他跑这么远,又辛辛苦苦帮他洗澡、喂他吃东西,种种对自己没好处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像天翔的作风。他到底有何打算? 从昨夜就一直盘踞在心头的一个想法,此时再度让他背脊发冷。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你要是打不赢我,就得让我玩到腻。」而如今的自己,别说是打赢他,连最轻微的抵抗都做不到。 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他。 难道他真的要把自己留在身边做他的禁脔,等玩够了再扔掉吗?所以他才说「没那么便宜」?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如泄洪般迸出眼眶。他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喝下牵机药的时候当场毙命,现在却得活着忍受这种耻辱。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以为他已经惨到极点的时候,总是会有更严重的厄运落到他身上。 难道是死去的师父在惩罚他吗?可是为什么只罚他一个呢?是因为在树林子里,他没有坚决地拒绝天翔吗? 不断的胡思乱想加上几天来的折腾,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不断的恶梦中,隐约觉得好象有人轻抚着他额前的头发,又好象听到叹息声,但是他睡得迷迷糊糊,没办法确认。直到店小二进门的脚步声响起,天扬才真正清醒过来。天翔将他在街上买的大包小包东西一一交给小二,让他搬出去,然后自己抱起睡醒的天扬,说:「上路了。」 去哪里?天扬真的很担心会被带去妙手空空儿的公馆,变成他的专属收藏品。 客店门口停了辆大车,天翔的行李全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天翔让天扬躺在车内的长椅上,开口吩咐车夫上路。马车便稳稳地驶上了官道。 天翔说:「我们上少室山去,说不定能找到燕骨草。」天扬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原来无忧子曾经将四处旅行见到的奇花异草全记在一本手记里,他过世后,手记就落在天翔手里。上面就正好记载了「燕骨草」这味药草,能解五种剧毒,其中有一种就是牵机药。燕骨草主要产在南方,中原地带就只在少室山出现过而已。 天扬听完他解释后,心里有点佩服他,居然在师父死后还想到要去翻遗物;但是他更惊讶的是,天翔居然会自愿带他去找解药治病。这真的非常非常不像天翔的作风。 天翔坐在天扬身旁,伸手扶着他,免得他被马车颠下来;但他的手只是轻轻搭在天扬身上,几乎没碰到,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望着车外,尽量不与天扬视线接触。就像之前在网子里一样,很安份。向来任意妄为没有半点羞耻心的慕天翔,此时忽然变成了一个克己守礼的君子。 天扬忍不住惊异地看着他,天翔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望了他一眼,又立刻别开目光。他蹙紧眉头,很明显地是在紧张,倒好象是他在怕天扬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似的。 天扬觉得自己愈来愈不懂这弟弟了。 天翔轻轻叹了口气,他没发觉这是他上车以来第五次叹气了。跟天扬挤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让他呼吸困难。不是因为空气不好,而是快被泉涌的思潮淹没了。 几个月来,天扬总是出现在他的恶梦里;一想到天扬,脑中立刻浮现微睁着眼,胸口开洞的无忧子,然后就恨不得在自己心口也打个洞。 师父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正在以见不得人的行为,侮辱着师父。师父地下有知,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在一次次半疯狂的忏悔中,不停地发誓,绝对不再胡作非为,以后一定会洁身自爱,只要他还能重头再来。 对天扬的欲念彻底消失了,他不但深深希望自己没做过那件事,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没这哥哥。 等到稍稍冷静下来,他决定接受魏博节度使的委托,顺便完成师父的遗命,聊表对恩师的心意。明知道这一趟难免跟天扬正面冲突,但他确信自己可以从容应付。 才怪。 天扬扔出的石子,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同时也把心中已结痂的伤口再度扯开,种种埋在心里沉睡的感情,一瞬间全醒了过来。 那套「哥哥无用所以可以上床论」,是他在最消沉的时候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乍看之下道理好象说得通,却是一点振作精神的效果也无。即便当他终于有机会拿出来刺激天扬时,也是完全感受不到以往那种胜利的喜悦,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冷。而在看到天扬气得发青的脸时,更是感到心中一阵阵刺痛。虽然如此,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激怒天扬。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理由非常简单。 没办法死心。 在土地庙前,躲在一旁看天扬跟聂隐娘和刘悟周旋,不知不觉中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每次看到他,就觉得他又更美丽了一分。桀骛的神态,从容不迫的气势,毫不客气地压倒了其它人。就连初升的朝阳,都只集中照耀在他身上,周围的山、水、人,看起来全是一片模糊。天扬最大的特色就是那股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不被他吸引,即便是天翔自己的绝世美貌,都没有这股光芒四射的力量。还是想要他。即便会下地狱。 对这样无药可救的自己,除了厌恶还是厌恶。人在自暴自弃的时候,特别容易做出可怕的事,自己正是明证。 而现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疯狂的人正躺在自己身边,而且不会(不能)拒绝他。那双魔魅的眼睛充满了惊恐无助,显得更加惹人怜爱,让他无法自持。再这样下去,他可真不知道「洁身自爱」的誓言能撑到几时了。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来到少室山下。如果无忧子的记载没错,燕骨草就生长在少室山的月岭峰上,等于是少林寺的后院。因此非得加倍小心不可;像天翔这样恶名昭彰的杀手要是一个不小心惹上少林寺,可就有得扯了。 天翔做了个背架,让哥哥坐在背架上,用布条轻轻固定住,然后自己背起背架和行李,健步如飞地上了少室山。 走到快中午时,天翔偏离了山道,找了个凉快的树荫下休息。午餐和饮水当然又是用一样的方法让天扬吞下去。天扬想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精神振奋不少,再看到连天翔都这样辛辛苦苦带他来找药,自己当然也得打起精神,再丢脸也得想办法活下去,否则岂不是更加被他看轻?因此对这样的喂食也不像原本那样抗拒。 天翔靠在树干上,捶着肩膀说:「刚背你的时候觉得还挺轻的,谁晓得越走越重。弄得我是腰酸背痛。」天扬心想:「那可真是对不起你了。」 「还好山道上没什么人,这副怪模样要是给人看到,以后可真没脸见人了。」 其实来少林寺礼佛的香客终年络绎不绝,由于天翔比别人早上山,走得又快,所以一直没跟其它人遇上;路上倒是碰到几个早起的小和尚,个个都瞪大了眼看着他们两人。 干嘛,你怕嫁不出去呀。天扬心想。 天翔感觉到天扬的眼神多多少少又恢复了往日的坚强锐利,很不幸地,也多多少少地又戳中他心里的旧伤。忍不住露出了险恶的笑容,凑近了脸逼视着他,说:「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我得这么累去帮你找解药呢?你要是一辈子都不能动,不是正合我意吗?」 天扬全身血液都冻结了。他知道这人说得出、做得出,而自己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天翔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泛白,又是微微一笑,起身说:「好了,该上路了。」说着开始像没事人般地收拾好东西,再度背起天扬,往深山里走去。 反正你就是要让我见识你的厉害就是了。天扬恨恨地想。 到了晚上,天翔找了块空地打地铺。虽然生了小小的营火,夜晚的山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冰凉。天翔让天扬舒适地躺着,然后再度做了件让天扬心惊胆跳的事:在他身边躺下,伸手环绕着他。 「别紧张。行李太重,我只带了一条薄被。要是让你在这时候着凉,我的麻烦就大了。」天翔不慌不忙地说明着。 天扬靠在他怀中,感觉到他的体温和熟悉的气味,全身血液全冲上头顶,几乎要晕过去。 「还有,白天的话是骗你的。」 天扬吃惊地睁开眼睛,看见天翔的眼神十分平静,而且真挚。 「中午说的话是假的。」他沉着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比较喜欢活蹦乱跳的你。所以我会救你。」 「一定会救你。」 天扬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天翔的脸又凑了过来,天扬以为他要吻自己,心脏狂跳了起来。但天翔的唇只是在他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又躺回去,静静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天扬就感觉到他的呼吸缓慢了下来,想必是睡着了。一整天都背着个病人爬山,不累坏才奇怪。 天扬脑中一片混乱,难以入睡。他已经懒得再去揣测天翔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因为他更加不明白,自己居然会相信他。 耳边听到的是他均匀的气息,身边感觉到被环绕的温暖,天扬张大眼睛看着弟弟的睡脸。闭上双眼的弟弟看起来天真无邪,仿佛纯洁的孩童。想到那个大风雪的夜晚,自己也曾这样凝视过他。 在那天之前,他没有好好地看过天翔的脸。忽然心中涌起一股遗憾:过去十几年来,要是自己曾经好好照顾弟弟,该有多好;要是两人可以像一般的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地生活,该有多好…… 第二天,天翔早早地背天扬上路。天扬觉得他有些暴躁,一大早就板着脸。 天翔心里的确非常急。他夸下海口一定会救天扬,但是到底救不救得了,他可是半点也不晓得。 无忧子那本手记少说也有五六年了,谁知道现在还找不找得到燕骨草,就算找得到,花谢了也是无用。天扬虽然还一息尚存,弄成这副模样,如果找不到解药,八成也是命不久长。话又说回来,就算天扬撑得住,他自己又能忍受看天扬这样子活二三十年吗?到时候,只怕自己得亲手取了天扬性命。 这对妙手空空儿来说,原是举手之劳,但是不知何故,天翔只要一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心痛如绞。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心烦?他自问。如果天扬真的一辈子瘫痪,自己还留着一个废人在身边做什么?况且到时候哥哥一定也希望自己杀了他的。那小子将会有生以来第一次感激他,这样不是很好吗? 天翔开口大骂:「该死!」一拳捶在旁边的树上。到底是什么东西该死,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天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弟弟暴怒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天翔手撑着树干,大口吸气以恢复平静,说:「太阳太大,喝点水免得中暑。」将背架放下,打开水壶自己喝了几口,然后喂天扬。虽然心中急躁,他仍然小心缓慢地将水送进天扬口中。以天扬现在的情况,万一呛到可是会没命的。 天翔轻轻地离开了天扬的唇,在一瞬间和天扬四目交投。天扬琥珀色的大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目光中满是疑问和毫无防备的关切。 在长长的睫毛下,妖魔般美丽的眼睛。 心中的栅栏轰然崩毁,野兽破笼而出。天翔抓住天扬的头,狠狠地占据他的嘴唇,舌头侵入口中,狂烈地翻弄着。一伸手扯断固定天扬的布条,将他压倒在地上。 天扬眼前发黑,感觉到天翔的舌紧紧地缠绕着自己的舌头。 --「我一定会救你。」 所以先预支酬劳是吗? 天扬完全没有反抗的念头。算了,随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谁叫我自己没出息。想着想着心中竟然开始嘲笑起天翔:「连瘫痪的废人也要,你也太没节操了吧?」 天翔吸上天扬的颈项,手滑进天扬衣襟中,当他抬头看见天扬的脸时,不禁大吃一惊。 由于无法喘气,天扬的脸色逐渐发青。 天翔的脸差点变得跟他一样青,连忙将天扬的下颚抬起帮助他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天扬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 天翔瘫在地上,心中不停地骂自己混帐。等稍微平静了点,他说:「好了,走吧!」 将天扬扶起,重新坐回背架。看见布条被自己扯断,蹙紧了眉头;再看见背架因为刚才的撞击,已经有些歪斜,再也忍受不了,在地上猛捶了数下,叫道:「该死!该死!该死!」这次他很清楚是自己该死。 天扬除了冷然看着他发狂的样子,别无他法。 天翔好不容易重拾耐性,调整好背架,从自己衣服上扯下长条代替布条,轻轻固定好天扬,并检查会不会绑太紧弄痛他。天扬多多少少察觉到自己的眼睛会惹祸,再度闭上双眼,也不知是反抗还是体恤。 等到一切就绪,终于可以上路时,迎面传来一个声音:「妙手空空儿,你好!」 一道人影袭来,天翔毫不迟疑,抬起背架往上一-;天扬感到自己身在空中,张开眼睛时,自己已经跟着背架稳稳地卡在树顶上,而树下的天翔已拔剑在手,与另外一人对峙着。 另外一人约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绿豆般大的眼睛,鹰钩鼻,嘴有些歪,头发已经斑白,武器是两枝半长铁棍,一枝是红头,一枝是绿头,连衣服也是红绿二色。 天扬心想:「这人长得不怎么样,个性倒是比某位空空儿还要花俏。」 那人道:「空空儿,果然是你!」 天翔说:「精精儿,居然是你!」 精精儿说:「你不是让魏博叫去陈州了吗?跑来少室山做什么?」 天翔说:「放心,不是来跟你抢买卖的。」 精精儿下巴一抬,神气活现地说:「我当然放心,你绝对抢不走。」 「哦,这么有信心?佩服佩服。」天翔说着抬头对树上的天扬说:「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鼎鼎大名的无影精精儿,江湖人称天下第『二』的一流杀手。」 天扬心想:「肥成这样还叫『无影』,这人倒风趣。」 精精儿冷冷地说:「这『江湖人』是指哪些人?」 天翔无辜地说:「要一一指出来有点难-!精精儿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偏每个人都会在你的名字之前先提一个人。至于到底先提的是哪个人,我就不好意思说了。」 天扬心想:「不愧是剑神的传人,连不要脸的功夫都高人一等。」 精精儿说:「无妨。会这样说的人,都是些跟阁下一样的无知小辈,我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我只需要用实力来证明他们是错的。」 天翔长叹一声,说:「精儿兄,不是我要扫你的兴,只怕就算杀了我,你也成不了天下第一的。」 「为什么?」 斩钉截铁的回答:「太丑了。」 要不是天扬不能动,早从树顶上笑翻下来了。 精精儿摆开架势,说:「原来妙手空空儿专门靠耍嘴皮把对方笑死。」 「好说好说,死者家属还联合起来送礼感谢我呢。不过被精儿兄的脸笑死的人大概也不少吧。」 口里胡说八道,手上却毫不留情,挺剑疾刺,精精儿双棍飞舞,刺、劈、挡、格,变化多端,身材虽胖,动作却轻灵敏捷,天翔的剑锋竟奈何不了他。 天扬暗自心惊:「这胖子的功力倒不比他差,难不成杀手真是靠长相排名的?」 「嗤」的一声,精精儿胸前的衣服被天翔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逐渐渗出,天翔毫不放松,刷刷数剑一阵猛攻,精精儿有些招架不住,双手一抖,棍头的红色和绿色竟展了开来,原来是红绿两面大旗。精精儿灵巧地舞动旗杆,一阵旗海飞舞,红绿交错弄得天扬和天翔都是眼花缭乱,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形。原来这正是「无影」的由来。 天翔一个没留意,被红旗扫到,手臂上立刻留下一道血痕。原来那旗面是用细钢丝制成,锋利无比,连旗子带出的劲风,也全成了利刃。天翔心中一紧,振作精神,使出全部绝招,但是利剑对柔软的旗子全无用处。旗子刮出的劲风圈逐渐扩大,天翔只能逐步后退。眼看已经没有后路。 原本已恶劣到极点的心情,现在终于爆发。想到天扬发青的脸,无助的眼神;想到他正是命在旦夕,如果自己死了-- 我怎么能输…… 张口大叫:「我怎么能输啊!!!」提起长剑,笔直朝旗阵中心冲去。 天扬在心中大叫:「住手!别去送死!」 「住手!」 随着这声喝令,一根沉重的禅杖直射了过来,插在两人中间,挡住了两大杀手的攻势。五六名僧侣走了过来,带头的僧人约五十岁,身材中等,相貌平凡,虽不像裴研那样高大威猛,却带着一股庄严的气势。他拔起禅杖,向两人施礼道:「阿弥陀佛。贫僧乃是少林寺觉明。此处是佛家净地,请两位施主切勿在此斗殴厮杀。」 天翔一脸委屈地说:「不关我的事。大师,您来评评理,我走路走得好好地,这恶徒莫名其妙冲出来找我麻烦,我能不还手吗?您看,我的衣服给他割成这样。这是新的-!」 觉明对精精儿说:「施主,可有此事?」 精精儿哼了一声,说:「我这是替天行道。大师,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恶名昭彰的妙手空空儿。这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我为了追他,跑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逮着他。大师,要是让这恶徒上了少室山,只怕少林寺难逃血光之灾呀!」 杀手这一行原本就不讲究公平决斗,况且此人做事向来不择手段,眼前只想除掉劲敌空空儿,要是少林寺能代劳那当然是最好。至于这种作法算不算他的实力,他也懒得管了。 觉明脸色一变,转向天翔,目光凌厉无比:「施主,你怎么说?」 天翔说:「您叫他拿证据出来啊。随随便便说别人是杀手,他自己呢?您看他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一看就晓得是邪魔外道!」其实天翔并不怕少林寺,必要的话上寺里去大闹一场也无妨,但是眼前为了天扬的病情,半点麻烦也惹不得。 才刚想到天扬,耳边便听见了一声恐怖的「喀喇」声,天扬所在的树枝折断了,连人带背架直直地坠下。 天翔大叫一声,飞快地冲了上去,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他。天翔脸色发白,捧着天扬的脸颊说:「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连忙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觉明问:「这位是……」 天翔回头说:「是我哥哥,生了重病,我带他上山来治病的。」 一名小和尚也说:「对了,师叔公,昨天师弟他们也说看到有人背病人上山来。」 觉明说:「原来如此。」 天翔说:「大师,您倒说说看,我带着病人,杀得了谁呀?」对精精儿骂道:「死胖子,在佛门净地竟敢胡言乱语,你等着遭天谴吧!」他本身并没有说出「我不是空空儿」,的确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谎。至于在佛门净地非礼自己哥哥会有什么后果,这点就暂时不考虑了。 精精儿说:「大师,您千万别给他骗了,病人只是障眼法。他只是演戏给您看的,事实上,这废人的死活,他是根本一点也不管---」说着竟一棍朝天扬心口掷去。 天翔大惊,立刻挺剑挡开铁棍,顿时怒火攻心,飞身冲出一剑刺向精精儿喉头。精精儿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杀天扬,只是存心要激怒天翔,引他在少林众人面前施展阴毒剑法,让少林起疑;因此早料到天翔会下杀手。不过他虽然心中早有防备,却万万没想到天翔速度如此之快,一眨眼剑尖已到面前,他连忙后退,铁旗杆护住喉头,谁知天翔中途变招,直朝他手腕划了下去。只听得「锵」一声,要不是精精儿戴着精钢护腕,手掌早搬家了。 精精儿手指一弹,指尖射出红绿两色烟雾,霎时间众人眼前一片迷蒙,无法视物。精精儿飞身离去,口中大叫着:「你再继续装乖吧!再装啊!」 天翔挥散眼前烟雾,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却仍是一片漠然,回头对觉明说:「大师,你们佛门净地可以让狂徒这样逞凶吗?」 觉明说:「这事本寺定会处理,请施主不须动怒。不过,眼前贫僧比较担心施主。」 「担心我?」 觉明说:「施主方才那二剑,出手过于凶狠毒辣,显然施主为人处世已偏离正道了。」 天翔差点吐血,冷笑说:「好吧!下次他再偷袭我哥哥,我保证我会很温柔地刺他两剑。」 觉明低着头一直考虑着某件事,然后他抬起头来,冷静地说:「只怕天下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妙手空空儿的『温柔』。」 天翔脸色变了。 「妙手空空儿数年来杀害许多武林同道,其中也有不少佛门中人。虽然贫僧没有证据,如果施主真的是他,本寺就万万不能轻易放你下山了。」 天翔冷冷地说:「那你们想怎样?」 「贫僧想请施主屈驾到少林寺做客几天,让本寺查明施主的身分,顺便让施主在寺内静修一阵子,本寺也好协助施主走入正途。」 天扬心想:「你要他住在寺里睡通铺,每天粗茶淡饭没酒喝,还得穿你们那种像抹布一样的衣服,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天翔冷冷地说:「少林寺要养我啊?不错呀。那么请问,你们寺里有治牵机药之毒的良方吗?」 觉明楞了一下,说:「这个……没有。」 「那么--不去。」天翔背起了天扬。 觉明道:「施主……」 「要不是急着给这蠢蛋大哥治病,我才懒得上你们这座破山来。」少林众僧听他出言不逊,纷纷出口喝骂起来。 天翔回过头来,说:「怎么?想以多胜少吗?」他又回复为面无表情,锐利的眼神像冷电一样扫射全场;众僧都是心中一凛,不敢靠近,觉明也更加确信他就是妙手空空儿。 以少林寺的立场,是非将他拘回寺内不可,但是看他表情,显然杀念已动,若是动上手来,恐怕会让手下这批徒子徒孙枉送性命;即便打赢了,就变成少林寺以多欺少,况且对方还带着病人,未免太不光彩。 觉明考虑了一下,说:「施主可是认为少室山有治疗令兄的良药?」 天翔说:「到你家后山拔个药草,也要你允许吗?」 觉明摇头说:「只要施主不擅闯少林寺地界,本寺是不会干涉的。既然施主有要事,贫僧就不打扰了。不过请施主把事办完之后,千万记得上少林寺一谈。觉明在寺中静候施主大驾光临。」说着便带着众僧离去了。 天翔心想:「说得好听,谁不知道这里是你家地盘,只要派人把守下山各要道,我还飞得出去吗?」想到又被耽误掉一堆时间,越想越火大,就这么满腹牢骚地上路了。 又翻过几座山坡,来到一道隘口,两旁都是二三十丈高的峭壁,夹着中间一道窄窄的信道,被山壁的影子遮住了,阴阴暗暗地,只有路中间有一道细细的光渗下来。 天翔吸了口气,快步走入信道。走到一半时,忽然一连串轰隆巨响,无数巨石不断从山壁上滚下,将信道的两头都堵死了。天翔一惊,被伏击了! 崖顶上有人叫道:「放箭!」二边山壁上顿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官兵,将箭像下雨般直朝两人射来,好几支从天扬身旁擦过。 天翔心中大惊,急着想看天扬有没有受伤,四面飞来的箭却让他没法分心,眼角瞥见左侧山脚有个大山凹,他立刻飞快地跃入洞中,如此便只需对付右侧山上射来的箭。 其实以他的功夫,大可像土地庙前一样,冒险逆势向上冲,只需冲上崖顶,要料理那群官兵是轻而易举;不过要是他这么做,背后的天扬就免不了被射成蜂窝了。 天翔使尽全力舞剑,将迎面飞来成千上万的箭矢全数挡开,到了后来手已经麻了,连眼睛都有些昏花,箭尖在他眼中全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天扬面对着山壁,完全看不见周围,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大大糟糕,忍不住想叫天翔别管他了,偏偏舌头就是不听使唤,只得在心中暗暗叫苦。 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惨叫声,数名官兵的尸体从崖顶掉了下来。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叫唤:「空空儿,要不要紧?」 那是聂隐娘的声音。 第六章 ——苦战中的天翔听见聂隐娘来了,不禁心中一宽,顾不得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叫道:「没事!头上那群兵就拜托你了!」 聂隐娘道:「小事一桩!」 她站在左侧崖顶,提剑在官兵群中来回飞奔,剑尖所到之处无人幸免,右侧山壁上的官兵纷纷将箭头转射向她,却半点也碰不到她身上。 天翔连忙趁这空档将背上的天扬放下来,看到哥哥手臂被流矢擦过,流了点血,脸靠在山壁上有些擦伤,除此之外别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飞飞也跟着来了。虽不能杀敌,但他展开绝世轻功,四处游走,窜高伏低,浪费掉官兵不少箭,有时还引他们射中自己人。他玩到兴起之处,竟跃下崖顶,跳上右侧山壁,缘着笔直的峭壁四处飞奔,看得众官兵目瞪口呆。 天翔也是一阵咋舌,心想:「这小子是壁虎转世的吗?」 眼看官兵力量分散,再也不是他的敌手,便背着天扬跃出山洞,冲上右侧山壁,沿着山壁上冲数步后,又使劲一蹬,跳向左侧山壁,同样上冲数步再借力回到右侧。他不像飞飞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山壁上行走,只能这样交错而行。 没一会他已踏上右侧崖顶。崖上的官兵一来弹尽援绝,二来看见聂隐娘和飞飞身怀绝技,把对面的同僚杀剩没几个,早已个个双脚发软;这回看见妙手空空儿冲上崖顶,心想这回轮到自己赴死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做鸟兽散,四处逃窜。 天翔刚才被他们一阵乱箭逼得喘不过气来,天扬更是差点送命,早已怒火中烧,原本恨不得把官兵杀个精光;等到看见官兵哭喊逃命的模样,顿时觉得杀这些小卒没什么意思,就放他们去了。 聂隐娘和飞飞从对面跃到他这边来,天翔正把天扬放在地上,仔细地替他敷药。飞飞冲到天扬身边,说:「我来替他擦!」天翔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比刚才的利箭还要准确地射中飞飞心窝。少年不禁后退了一步。 聂隐娘看天扬虽然憔悴了些,但气色还算正常,显然受到极好的照料,不得不佩服天翔。她说:「看来我骂你没良心是冤枉你了。不过,你到底带他上少室山来做什么呀?」 天翔默默地背起天扬,说:「反正不是来当和尚的。」 飞飞怒道:「人家刚救了你一命,你这是什么态度?」 「如果我记得没错,本来喝那杯毒药的人应该是你。」天翔冷冷地说。 飞飞僵住了。 聂隐娘出来打圆场道:「没时间吵架了。刘悟派出的人可不只这些。」 天翔说:「想不到他算得还真准。」 聂隐娘说:「才不是他算的,是个车夫去告密。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我们几个的通缉图像,不被认出来才奇怪。」 天翔摇头说:「亏我还给他两倍车资。」 这时远处山坡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显然人数众多。聂隐娘说:「看吧,又来了。」 天翔说:「我没时间再耗了。」 聂隐娘说:「你尽管走,这边交给我。」 飞飞说:「我跟你一起去照顾扬哥!」 天翔说:「偏偏我没空照顾你!」 聂隐娘说:「飞飞,你留下来帮我!空空儿,我们怎么会合?」 天翔说:「月岭峰上,月岭湖边见。」说着径自往前走了。 聂隐娘说:「好!」不一会儿又想到一事,回头叫道:「等一下!月岭湖……」然而天翔已走远了。 当晚天翔找了个山洞休息。他把唯一的薄被和所有备用的衣服都盖在天扬身上,至于他自己,也许是为早上的失态羞愧,也许是怕被人偷袭,并没有像昨夜一样搂着天扬睡,而是坐在洞口守卫。 天扬斜着眼看他,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眼睛始终对着外面,一刻也不曾转向天扬。雪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拖得长长地,让人感到十分孤寂。 今晚的月光好象特别亮。仔细一算才晓得是十四日,明天就满月了。 忽然想到,师父过世那天也是满月。一阵不祥的预感,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天扬打了个冷颤,连忙逼自己想别的事情来化解此刻的不安。 如果真的找到燕骨草,解了他中的毒,天翔岂不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么大的人情债要怎么还才对?裴研只不过招待他餐宿,帮他出人手,他就毫不犹豫喝毒药相报;换成自己弟弟这样不惜性命帮他找解药,他却完全不知如何报答。 首先,以后绝不能再像前几天那样大打出手了。 「干脆就把图谱让给他好了。」天扬心想。 不对,图谱本来就在他身上,根本轮不到自己让。 难不成要跟他说「贤弟,大恩不言谢,今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愚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算了吧,他们兄弟从来不这样说话的。 况且他心里很清楚,天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白天时天翔痛苦的眼神仍清清楚楚地刻在脑中。天扬不希望他痛苦。因为看到他痛苦的模样,自己心里竟然也绞成一团。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别人的喜怒哀乐影响,这种事对天扬可是生平头一遭。 他真的很希望能解除弟弟的痛苦,可是唯一有效的作法,他办不到。 那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绝对绝对,不能再犯了。 还是离开他比较好吧?两人最好离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再见面;也许过一阵子,心里的伤就可以治愈,以后就可以继续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凭天翔的条件,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好女人了。 想到这点,不禁又将目光转向洞口的天翔。看着他端正的侧脸,在明月照耀下有如象牙雕像一般。 这样美丽的面容,很快地,就再也看不到了。 早上,天扬在平静愉快的气氛中醒来。天翔正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感觉很舒服。 天翔看他睁开眼睛,轻声说:「今天就可以到了。」 哥哥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清澈纯净有如山泉,僵硬木然的脸上,好象出现一丝微笑。不过他想是自己看错了。 一路走来,山路越见险峻,通往月岭峰的路变成一条镶在峭壁旁的小小栈道,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回归尘土了。 远远地望见月岭峰,心中一阵宽慰。 这时前方有人喊道:「在这里了!」一群僧侣从转弯处冲出,挡在天翔面前。天翔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又是一沉:又怎么了? 其中一个黑脸的青年和尚,天翔记得他昨天就站在觉明身旁,此时一张黑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毕露,指着天翔激动地大喝:「妙手空空儿,我师叔公好心好意邀你来少林寺修道,你居然恩将仇报,杀害他老人家,你还是人吗?」 天翔听到觉明被杀,吃了一惊,随即领悟到八成是精精儿杀的,目的就是要把罪名赖给他。 心中痛骂着精精儿,口中冷冷地说:「没凭没据地,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我杀的?」 黑脸和尚怒冲冲地说:「我昨天亲眼看见你跟师叔公吵架,这还假得了吗?一定是你作恶多端,怕师叔公替天行道收拾你,才先下手为强!」说到激动处,语声已带哭音。 「哼,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不是那个胖子杀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干嘛要污辱自己的舌头去反驳这种愚蠢的推论呢? 「反正你脱不了关系!把你跟那个胖子一起捉回寺里慢慢查个清楚。」 天翔冷笑:「查?凭你的脑力,我看只能靠佛祖来托梦抓凶手了。」 黑脸僧指着他骂道:「你这---」 天翔身形微晃,一闪已来到他面前,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他又是一闪回到原地,而黑脸和尚紧握着折断的右手食指杀猪似地叫痛。 「再敢用手指我一下,你这辈子就得用脚敲木鱼。」天翔冷冷地说。 众僧看他出手如此凶狠,都是十分惊骇。黑脸和尚忍着痛叫道:「大家跟他拼了!动手!」 众僧抡起刀、剑、禅杖,同时往天翔身上攻去。这些僧侣在少林寺中资历较浅,功夫自然也不甚到家,但是一旦联手攻敌,却是默契绝佳,分别攻向他身上各处要害,出手时动作划一,时间也完全相同,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少林寺武艺在江湖上的盛名绝非浪得。 对方既然有真本事,天翔出手当然不需客气,数剑刺出,瞬间已重伤数人。一名轻功较好的和尚从头顶掠过,绕到他背后,举起禅杖朝天扬头顶砸去,天翔手上正忙着格开数柄剑,头也不回,一脚往后踢出,背后的和尚长声惨呼,跌入了深谷之中。 天扬心想:「呆子,杀了少林寺的人,以后不就难收拾了吗?」仔细一想,这小子做过的事哪一件是容易收拾的? 少林寺众人见同门被杀,均是悲愤交集,明知功夫不敌,仍奋勇进攻,反而使天翔难以取胜。天翔渐感焦躁,正打算痛下杀手,看见黑脸和尚虽然折断了一根指头,仍然忍着痛挥刀攻击,心中不禁佩服;再想到师父遇害时,自己也是像这群人一样悲痛不已,一时竟狠不下心来,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 他掠过众人头顶,拔足往前飞奔,众僧紧追不舍,不久路分岔成两条,天翔本想走左边,没想到迎面又远远地撞见另一群出来搜山的少林僧,背后的追兵纷纷大叫:「捉住他!他是凶手!」对面的人立刻向天翔冲来,天翔只得转向改走右侧的山路。 一路上又经过几个分岔口,天翔只好凭直觉选路,一路狂奔,少林众僧终于被远远丢在后头,再也追不到了。 天翔松了口气,再看眼前的路逐渐宽广,更是欣喜。等到穿过树林,他发现自己站在悬崖顶上--没路了。 然而月岭峰还在远处。 天翔楞楞地望着他的目的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好心放那群和尚一条生路,结果却害自己被逼入绝境。天翔恨恨地想着:「看来老天爷是认为我应该回过头去大杀一阵了。」 低头看着脚下的深渊,发现离崖顶约百丈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黑丝带沿着峭壁一路蜿蜒,直朝月岭峰而去。那正是他刚刚偏离的原路。 要回到路上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从崖顶下去。 这种地方保证连飞飞都不敢下去,但如果再回头,很有可能会在树林子里迷路,更有可能又被和尚逮个正着。天翔决定一试。 他本来就预备了绳索,但那绳索不过三十来丈长,绝对不够用,他把带来的薄被及备用的衣服全撕成条接在绳索上,也不过多了约十丈。他将绳索绑在崖顶的石头上,将自己及天扬缒了下去,绳索没一会儿便到了底,接下来只好徒手攀岩。 天翔整个人贴在山壁上,一步步摸索着找立足点,天扬在他背后,双眼正对着万里晴空及深不见底的山谷,感觉兄弟俩仿佛已成了孤魂野鬼,无依无靠地在这世间浮游,叫天不应,叫地也不灵。 忽然间载着天扬的背架被一块尖岩卡住了,天翔没留意,往下跨了一大步,顿时间背带被扯裂,背架脱离了天翔的背往下坠。天翔大惊,右手实时伸出拉住了天扬的衣领。但是天扬胸前和大腿上都有系带将他固定在背架上,因此背架仍然缓慢地带着天扬往下掉。天翔左手死命攀住山壁,右手紧抓天扬衣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天扬渐渐往下滑。 天翔咬牙切齿,口中喃喃自语:「不行……拜托……」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祈祷。 天扬本已闭上眼睛等死,听到这痛苦的呼声,心中思潮翻涌,再想到这样下去一定连天翔也会没命,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原已瘫痪的右手用力一挣,扯断了胸口的系带,腿上的系带撑不住背架的重量,登时断裂,背架笔直地掉了下去,摔碎在山岩上。 然而就在这同时,天扬的衣领完全滑出了天翔的手,整个人开始往下掉;天翔想也不想地放开左手,往下一跳,来到天扬身边时,右手伸出,及时地揽住他的腰,同时左掌运劲在山壁上拍出一个凹洞。他攀住凹洞,成功地止住跌势。 两人吊在空中,都是吓出一身冷汗,捡回一命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天扬心想:「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到山上玩了。」 天翔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原来你腰这么细呀!我现在才知道。」 天扬真想踹他两脚。 这时两人离路面已不远,且山壁凹凸处较多,容易使力,天翔虽然得空出一只手抱天扬,还是轻轻松松地到了地面。 天翔一着地,立刻拉着天扬的手说:「你能动了吗?你好了吗?」 天扬也被自己刚刚的表现吓了一大跳,努力地想再抬起手来,然而刚刚还充满力量的手臂,现在又不听使唤了。大概刚才只是一时的回光反照吧。 天翔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天扬说:「反正马上就可以拿到解药了,不能动也没关系。」他用腰带将天扬绑在自己背上,飞也似地朝月岭峰奔去。 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兄弟两人才知道,厄运往往是一件接一件来的。原本应该是月岭湖的地方,却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堆,以及几个淤塞的小水塘。 聂隐娘昨天就想告诉天翔,月岭湖在去年山崩的时候被埋掉了。原本应该长在湖边,开着美丽白花的燕骨草,也是一株都不剩了。 天翔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许久之后,骤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跪坐在地上。 天扬心想:「这下真的完了。」 不知何故,他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也许,一开始就隐约感觉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天翔开口了:「休息一下吧。」 将天扬放下来,让他靠着石头坐着。然后他站起来,想去找水喝,走开没两步,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仰天大叫:「搞什么鬼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好不好!到底是想怎样?」 天扬很清楚他是在对着谁叫骂。但是自古以来,这样的怒吼是注定得不到回答的。忽然,一道红绿交错的身影扑了过来,揪起了天扬。天翔大惊,想冲过来救援,但精精儿手上的短铁棍已指住了天扬喉头,喝道:「别动!」 天翔只得站在原地,恨恨地问:「你想干嘛?」 精精儿长叹一声,说:「空老弟,我们干这行,本该像行云流水,了无牵挂,才能发挥最大的实力;但是现在老弟你受困于骨肉亲情,处处施展不开手脚,老哥哥我看在眼里,实在是为你叫屈。基于同行的义气,老哥哥今天就帮你把包袱处理了吧!」说着便拖着天扬,飞身朝山顶疾奔。 天翔使出全力,飞也似地追了上去,口中大叫:「把哥哥还我!」 天扬已是生不如死,因此即使此刻命在旦夕,也不怎么在乎;但是听见天翔惊天动地的叫喊,心中一震,再看见身后他疯狂地追赶的模样,脑中一片混乱,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精精儿来到一道陡坡之上,一抬手将天扬扔了下去,天翔大叫一声,飞身冲上去接,精精儿趁机一掌击出,天翔毫不还手,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却也及时在半空中抱住了天扬,两人一路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到了坡底,天翔头昏眼花地爬了起来,身上受伤的地方疼得厉害,但是他来不及拭去唇边的血迹,便急着看天扬的情况,生怕他摔断了颈子。还好天扬除了身上又多了一堆擦伤外,仍是完好如初,他这才松了口气。 抬头看了看周围,只见方圆数百丈内,四面都是山壁,虽不是什么万丈深谷,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要爬上去少说也要个把时辰,天翔叹了口气,说:「待会再另外找路下山吧。」 再看了天扬一眼,想到两人经过这么多险境却还平安活着,可见是命不该绝;看见天扬清澈的双眼仍是明亮有神,心中一股力量再度升起,说:「不用担心,这里找不到解药又怎样?大不了再去南方找就是了,正好,我老早就想见识一下南方美女了。」 这番话固然是豪气干云,最后几个字听在天扬耳里却是一大败笔,他不禁看了天翔一眼。 天翔看到他眼神有异,立刻会意过来,哼了一声说:「怎么?我去找美女有什么不对?我是男人,当然最喜欢美女啦。跟你那件事只是一时兴起,换换口味而已。说真的,男人哪能跟美女比!倒是你那眼神很奇怪哦?哎哟,该不会是吃醋了吧!这我可担当不起呀!」 天扬别开眼睛,没再理他。而天翔自己却忍不住有些后悔: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他逼自己回过神来,说:「我先去找吃的,吃完了我们就下山。」他找了个较隐密的山凹将天扬藏好,自己则走进树林里。 他在树上摘了些山果,又拿竹叶折了个杯子,在小溪边取水。忽然耳边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而充满敌意的叫声,想到自己身上受伤,佩剑也早就跟着背架在山谷底沉眠,眼前不宜硬拼,立刻窜进树丛中躲藏。 无影精精儿一路狂奔过来,口中不断呼喊:「空空儿,我知道你还活着,快点出来!」 天翔心里暗骂:「鬼才会出去!」他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自己气息,因此虽然精精儿跟他相距不满十丈,仍是捉不到他。 精精儿站在溪边叫骂着:「妙手空空儿,你这没胆的孬种,只敢偷偷摸摸躲起来,不敢出来跟老子一决胜负,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还配称天下第一杀手吗?」 天翔心想:「我把『天下第一无耻』的名号让给你吧,不用客气。」 这时他仔细一看,发现精精儿脚边不远的地方,长着一株小草,开着白色的花,那花看起来十分眼熟。他心中一紧:不会吧…… 精精儿还在叫嚣:「妙手空空儿,你这娘娘腔,长了张女人脸,胆量也跟女人一样,藏头缩尾,没出息的小白脸!有种就出来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天翔充耳不闻,只是摒气凝神地盯着他脚边的草丛,生怕他一脚踩烂了白花。幸好精精儿叫骂了一阵,又一路沿着溪岸跑了开去。 天翔听见他的叫声渐远,这才冲出去看那株白花。从怀中拿出无忧子的手记仔细比对,那株小草果真跟无忧子画的图一模一样。天翔又四处找了一会儿,发现四周也长了好几株,但只有眼前这株开了花。 天翔小心翼翼地将燕骨草整株挖起,在溪水中洗净,快步地奔回去找天扬。 天扬躺在山凹之中等着天翔,这其间也听见精精儿的叫声,还好没给他发现。心中暗暗耽心天翔的安危,却又无能为力。百无聊赖之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瞪着对面的山壁发呆。 看了一阵子,忽然发现,在长满斑驳青苔的山壁上,似乎画着些图案。再仔细一看,原来整面山壁上都画满了,足足有数百个之多,全都奇形怪状,弯弯曲曲地,天扬本以为是番邦文字,但天下文字大抵都会分成一段一段,山壁上的图却是七零八落,完全看不出彼此有什么相关。最重要的是,天扬越看越觉得,那些图案跟他在羊皮卷上看到的十分相像。他怔怔地看着山壁,心中疑惑不已。 天翔回来了,脸颊因奔跑和兴奋微微发红,说:「你看我找到什么?运气太好了!」天扬看着他手上的植物,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不禁又惊又喜。 天翔先喂他喝了水,便照着手记上的指示,动手将整株燕骨草捣成浆。天扬一直向他使眼色想叫他回头看山壁上的图,但是天翔一来专心弄药草,二来看不懂他的眼神,所以天扬的努力完全徒劳无功。 天翔将捣好的药汁含在口中,喂天扬服下,天扬只觉一股辛辣的热气,从口中一路传到胃肠之中,让他全身都热了起来。原本已经报废的肌肉,竟好象又一寸寸活起来似的。 但是,最让他不解的是,天翔喂他喝下药之后,并没有放开他,而是继续吻着他。 温柔的,深深的吻,没有昨天的急躁霸道,却带着无限的深情,依恋着他的唇舌,轻啄一下就放开,马上又缠绕上来,让天扬的心跳逐渐加快了起来。 天翔的唇离开了,秋水般的眼睛直视着天扬。做哥哥的人愕然发现,弟弟的眼神出奇的平静,还带着一丝黯然。 天翔微微一笑,说:「我不晓得药效要多久才会出来,不过师父说它有效,就一定会有效的。」像刚才的吻一样,无比温柔的声音,却让天扬心里一凉,昨夜的不祥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天翔抬头看看天空,只见日已偏西,四周暗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好消息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二个坏消息。第一,死胖子在找我们。要是让他在药效生效之前找到,我们两个就麻烦大了。第二,我刚刚看了一下,好象没有别的路出去。除非是把山壁打破。」 天扬很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忧伤,还有决心。 天翔又笑了,带着一丝落寞,说:「我不能再躲了,非出去跟他做个了结不可。所以得委屈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打赢了再来接你。」 天扬心里大叫:「开玩笑!你手上没剑,身上又受伤,不是去送死吗?」昨天已经被精精儿的怪招逼得差点用自杀攻击了,今天这副模样去跟他打,后果不堪设想。 这点天翔自然比谁都清楚。但是两个人一直窝在这里,只是让精精儿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而已。 天翔摇摇头,说:「真是无聊,只为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就得这样拼老命,简直跟白痴一样嘛!不过,这就是杀手的宿命呀。杀了那么多人,就算哪天横死路边,也怨不得他人,我早有觉悟了。」 天扬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 天翔笑了起来,在他头上轻轻一拍:「那是什么眼神啊?你以为我会输给那丑八怪吗?笑话!我跟你都还没比出胜负来,怎么可能死在别人手上?」 说着,从衣袋中掏出图谱,塞进天扬领口,说:「别误会,可不是要送给你,只是先让你保管一下,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再重新比过。这次一定要分出输赢,绝对不再让别人打断了。」说着便站了起来:「好了,乖乖等我吧!」 转身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转头又奔了回来,一把抱住了天扬。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几乎要将天扬捏碎般地用力。天扬完全感觉不到痛,只听见他在耳边轻声地说:「你一定会好的。」 轻轻地放开天扬,再度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入夜色中。 天扬看着他的背影,拼命想叫,但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脑子里,全身上下都响着一个如雷的叫喊。 --翔弟!不要去!!!! *** 满月逐渐升起,就跟无忧子死的时候一样圆。银白的月光一点一滴地漏进黑暗的谷底,染上了山壁,山壁顿时成了一面雪亮的镜子。这时,山壁上的图案,一个一个地射出了光芒。 *** 当聂隐娘跟飞飞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不清的官兵,来到淤塞的月岭湖畔时,月亮已经快到头顶了。两人四处找不到天翔和天扬的身影,抬头往峰顶一看,发现在明亮的月光下,峰顶映着两个人影,正在展开一场凶险无比的死斗。 妙手空空儿手无寸铁,只凭一双肉掌和一个花蝴蝶一般的胖子正在相斗。仔细一看,那胖子挥舞着两支大旗,看似蝴蝶的双翼,遮住了他的身形。有时像铜墙铁壁,将他身周防御得滴水不漏,下一刻却又化成无坚不摧的兵器,一步步向天翔进逼。 天翔靠着强劲的内力,以掌做剑,在旗海中翻腾着。但是他完全碰不到精精儿,一次次击出的掌气也被旗上的劲风挡住。斗了这许久,内力已逐渐消耗殆尽。身上多处被铁旗划伤,不住喷出血来,再加上他之前中了精精儿偷袭,内伤不轻,情势愈加不利。 天翔心中大叫不妙。万一自己落败,他一定会去找天扬赶尽杀绝,天扬中毒未愈,绝不是他对手。 不能让天扬死。如果他死了,这几天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天翔从身体中挤出所有的力气,毫不退让地和精精儿周旋着。 只是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他看不见精精儿的动作,精精儿应该也看不见他才是,为什么精精儿好象对他的出招了若指掌? 聂隐娘和飞飞一路冲向峰顶,飞飞焦急地说:「扬哥呢?在不在上面?」 聂隐娘没理他,只是全力狂奔。远远地看天翔渐露败象,自己却还有一大段路才到,当真是急得跳脚。 天翔此时的内力已油尽灯枯,心知此战势难善了。忽然从旗海的缝隙中,清清楚楚地看见,精精儿的眼睛是闭着的。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精精儿制敌的秘诀。 从以前就觉得这人的眼睛小得奇怪,跟别人也都是保持距离,绝不让人靠近他。理由很简单,他天生眼力不好,只要光线稍暗,便几乎看不见东西。因此他决斗时便干脆闭上眼睛,全凭超强的听力,判别对手出手时的劲风来迎击。为了将他的能力发挥到极限,特地使用能遮蔽他人视线的旗子为武器,这一来对手反而成了瞎子,自然居于劣势。 天翔看穿了他的手法,顿时也想到了破解之法。俊美的脸上泛出冷笑,竟然就停在当场,凝立不动。 精精儿耳中忽然只听到自己的旗子劈风的声音,空空儿却完全没了动静,好象在风中消失了一般。他心中一惊,叫道:「怎么了?臭小子,你想逃了吗?」停止舞旗,两根旗杆护住身前。虽说月光耀眼,他却只能看到一个黑影。 精精儿知道被天翔看破了旗阵的机关,心中大怒,却也有些紧张,咬着牙心想:「大不了光用铁棍对付你就行了。」双手一甩,旗子收回铁棍上,持着铁棍向天翔扑了上去。眼睛仍然闭着,免得无用的视力干扰了听力。 但是他一闭上眼,天翔便像隐形似的,完全没半分气息。他只得张开眼睛,抓准天翔的方位,冲上去一阵猛攻。但他闭眼决斗惯了,张着眼睛时,天翔模糊晃动的影像便让他分心,威力大减。他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在天翔的动作上,竟完全没留意脚边,这时忽然感觉到四周风响跟方才有些不同,心中顿时醒悟:他被天翔引到崖边了! 精精儿大惊失色,连忙想后退,天翔奋力冲了过来,一掌将他击下了山崖。 精精儿身在半空,手上一抖,铁棍上旗子展开来,卷住了天翔的腿,天翔一个站立不稳,被他拖了下去。连伸手攀住崖边都来不及,就这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聂隐娘和飞飞舍命狂奔,创下了二刻之中从半山腰冲到山顶的惊人成绩,却只能目睹天翔的身影消失在崖边。 聂隐娘冲到崖边,大叫:「空空儿!空空儿!」 飞飞朝下狂喊着:「扬哥在哪里?你告诉我呀!」 然而两人的叫声被风吹散,完全传不到天翔耳里。 天翔急速地下坠,眼前只看见万丈深谷,耳边听见狂风怒号,心想:「原来死就是这么回事。」 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有一种自己正在飞翔的错觉。人在高空,整片大地尽在眼底,树梢洒满了月光,好美好美。 他觉得轻松自在,一切世俗的烦恼,江湖的争斗,此刻全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只有一张面容,浮现在眼前。 雪白的脸孔,大大的眼睛,浮着泪水。难道是在为他哭泣吗?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人会为他流泪。 再见,哥哥。 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对我而言,是全世界最美丽的人。从小到大,始终如此。 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想通。 太迟了--- 聂隐娘和飞飞愁眉不展地从山顶上下来,赫然发现整座月岭峰上布满了官兵。聂隐娘恨道:「这个死刘悟到底要浪费多少军饷才甘心啊?」 两人一路奋战,官兵死伤无数,但二人自己也累极了,几乎已到头昏眼花的地步。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道:「找到了!在这里!」二人心里一震,知道他们找到的是天扬。 一个小兵发现了躺在山凹里的天扬,他双目紧闭,似乎已死。士兵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这才张口呼叫,顿时大批人马都围了过来。 众军士原本还怕天翔就在附近,不敢轻易动天扬,等了许久不见天翔身影,这才放下心来。许多人见过天扬一动不动地坐在天翔背上的模样,知道他只是个半死的废人,此时再看他奄奄一息,更是毫不放在心上,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山凹中抬了出来。想到此次终于立下大功,都是兴奋不已。 众人讨论了一下,推出一人负责砍下天扬的头,大家好回去领功。就在刀子要朝天扬颈中挥落的时候,天扬的双眼骤然张开,眼中精光四射,举刀的士兵反而吓了一大跳。 然而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呼的一声,天扬一跃而起,掌风所到之处,四五个士兵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众士兵齐声大呼,其它分队立刻冲过来支持,聂隐娘和飞飞也跟着跑过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在清晨的阳光下,天扬箭也似地在官兵群中来回穿梭,以掌做剑,所向披靡,敌人的脖子纷纷跟着兵器一起折断。 聂隐娘喃喃地说:「那小子……变强了。」 的确,以天扬的功夫,原本就可能以肉掌削断铁剑;问题是,当一名士兵将剑朝他背后掷去时,剑居然还没到他背上就自己折断了。这已经不能称做武功,简直是妖术了。 军队见天扬大显神威,有如鬼魅,吓得魂不附体,纷纷丢盔卸甲而逃。不一会儿,便散得一乾二净。 天扬冷冷地望着逃走的人们,忽然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飞飞冲上去抱住了他,叫道:「扬哥!」天扬撑着他肩膀,想藉力站起,但毕竟瘫痪了太久,体力大损,挣扎了半天仍是爬不起来。 聂隐娘走了过来,说:「骤雨狂扬,恭喜你身体复原,功力更上一层楼。」心中却烦恼不已:「我要怎么跟他说他弟弟的事呢?」 天扬抬头对她虚弱地笑笑,忽然间,两行眼泪从他的大眼睛中滑了下来。 聂隐娘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了?」难不成他知道空空儿的事了吗? 飞飞急问:「身体不舒服吗?」 天扬摇头,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飞飞说:「你受了这么多苦,心里难受是应该的。」想到自己全家灭门的惨事,也是忍不住一阵呜咽。 天扬仍是不断地摇头。他哭不是因为身子不适,也不是因为这几天的辛苦。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心里开了个大洞,再也填不满。 第七章 ——裂风谷的弟子们现在头痛极了。 本来只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任务,奉裂风谷主谢长江之命,把谢长江手抄的四十二章经送给洛阳白马寺的住持清定禅师;在经过郑州城时,顺道探望谢长江的老友雷明远。万万没想到一踏进雷家,见到的竟是雷明远猝死的尸体。 现在,谢长江的独生女谢青岚,正在死者房门外,奋力地安抚陷入半疯狂状态的雷夫人,同时逼自己不要去看地上那道怵目惊心的巨大裂缝,以及墙上那个径长一尺的浑圆大洞。 房门开了,跟谢青岚同来的两名男弟子脸色惨白地走出来。走在前头的是大弟子柳振英,紧紧-着嘴免得当场呕吐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谢长江的养子,谢廷宇。由他们两人的表情就可看出,雷明远的死状必然非常凄惨。 谢青岚忍不住说:「我进去看看雷伯伯!」柳振英拦住她,厉声说:「不准进去!」谢青岚愤愤地瞪着他,又回头看谢廷宇。谢廷宇摇头说:「姑娘家还是别看的好。」谢青岚也只好作罢。 不久,官府的人来了,开始了戡验、查问等例行公事,这些全没裂风谷的事,谢青岚也将激动的雷夫人交给大夫照料,三个年轻人到街上喝茶喘口气。 在青岚坚持之下,谢廷宇总算告诉她,雷明远的胸口被打穿了一个大洞,当场毙命。奇怪的是,门窗全部由房内锁得好好的,没有半点被破坏的迹象,就连雷明远也是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无论房中或院子里,都没有打斗的痕迹,除了地上那道裂缝和墙上的洞。 谢廷宇说:「我真不懂,凶手到底是怎么下手的。」房门死锁了,墙上那个洞顶多只能让人头通过,根本不可能从那边爬进去。 柳振英说:「凶手八成是会缩骨功,再不然就是体型特别小。」 谢廷宇摇头说:「师兄,如果你是凶手,你会先在墙上打个洞,惊动里面的人,自己再辛辛苦苦从洞里挤进去吗?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破门而入来得干脆呢。」 柳振英答不上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又不是凶手,我怎么会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说着便撇过头去。 青岚说:「也许是个大力士,拿了特大的箭,从门外射进去杀害了雷伯伯。」 廷宇说:「有可能,但是门关着,凶手要怎么瞄准呢?还有,箭在哪里?照理箭应该留在死者身上才对呀。」 青岚楞了一下,说:「也许是凶手把箭收回去了呢。」 廷宇说:「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振英提高了声音说:「你为什么这么爱挑人毛病?」 廷宇看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心平气和地说:「大师兄,小弟只是想找出真相,不是存心要跟你吵架。既然师兄不喜欢谈这些事,小弟不说就是了。」 柳振英哼了一声。 青岚见气氛不太妙,忙着转移话题,说:「现在怎么办?雷伯伯过世了,我们总不能这样说走就走啊。」 柳振英说:「就算我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况且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不能在这里担搁。」 廷宇说:「雷夫人现在孤苦零仃,丢下她一个人未免太狠心了些;况且雷大侠是义父的好友,我们好歹也该帮他处理一下后事。」 柳振英不屑地说:「多管闲事!要不要披麻戴孝啊?」廷宇本来还要开口,话到嘴边就吞了回去。 青岚说:「这样吧,我们在这儿待两天陪陪雷伯母,等她的亲戚到了,我们再继续赶路。」柳振英还没来得及开口,青岚已经打断他说:「如果大师兄真的等不及,不如这样,你先带着经书上路,我跟廷哥留下来,等事情完了再赶上你。」 柳振英狠狠地瞪了他二人一眼,说:「留就留吧!」心中暗骂:「他不过是长了张小白脸,你就这样处处护着他!」 其实柳振英会不满也不是没道理的。他师父谢长江膝下仅得一女,长久以来他这个大弟子一直就代替了儿子的地位,谷中大小事都由他协助打理,日子久了就觉得自己理所当然是谷中第二号人物;没想到一年前谢长江捡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回来,不但给他取了名字,还收他为养子,大有要他继承衣钵之势,别说柳振英受不了,其它弟子也是愤愤不平。 而最让柳振英无法忍受的是,谢廷宇是个不折不扣的白面小生,不但相貌俊美无比,翩翩风采宛如天人,再加上温文有礼的举止,轻而易举就掳获了谢青岚的芳心,看她含情脉脉凝视谢廷宇的模样,大家都确定谢廷宇不久就要由养子升级为半子了。而跟谢青岚从小一起长大的柳振英,却像块破布一样被踢在一旁。他要不视谢廷宇为眼中钉,那才真是怪事。 喝完茶,廷宇便和青岚约了上街去买些白布布置灵堂。无视于背后柳振英怨恨的目光,两人并肩朝街上走去。廷宇沉默着。青岚凝视着他,说:「廷哥,大师兄说话就是太冲了点,你千万别生气。」 廷宇抬头笑了笑:「放心,我不是在想师兄的事。」 青岚说:「你还在想雷伯伯的死因?」 廷宇点头:「不把真凶找出来,我实在无法安心。」 青岚劝他:「其实大师兄说得也没错,对雷伯伯的死,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尽到道义就好了,不需要太自寻烦恼。」 廷宇说:「话不是这么说。凶手出手如此歹毒,绝对不是什么正派人物,而义父跟雷大侠是至交好友,立场跟凶手一定是水火不容,今天对方已经杀害雷大侠,难保哪天不会……」 青岚脸色一变:「你是说凶手也会对爹下手?」 廷宇摇头说:「只是猜测,希望不会。」看见青岚俏丽的瓜子脸有些发白,安慰她说:「你别担心啦!」 青岚叹了口气,一双美目凝视着廷宇,说:「最近还会头痛吗?」 廷宇说:「偶尔,不过已经好多了。」 「记忆还是……」 廷宇摇头:「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年前谢长江在洛江江畔发现重伤昏迷的廷宇,带回裂风谷细心照料,年轻人虽然捡回一命,过去的记忆却是一点也不剩了。由于谢长江相当中意他,干脆给他取了名字,收他为义子。 最难以置信的是,当廷宇总算恢复健康可以正常活动后,某日无意间拿起一柄剑来,竟然自然而然地使出一套神妙无比的剑法,仿佛那些招数是生来就刻在他脑中一样。除此以外,他的过去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虽然由于当初头部伤势甚重,至今仍然不时会头痛,对他的日常生活倒没有太大影响。 廷宇看见青岚担心的眼神,笑了起来,说:「不用担心。我现在过得很好,过去的事忘了就算了,我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你难道不会想知道自己是谁,有没有亲人吗?」其实青岚自己最想知道的是,廷宇以前有没有妻室,或是情人。 廷宇诚挚地望着她,说:「几个月以前,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查出我的过去;现在,我全部的过去加起来,也比不上现在的一刻。我是谢廷宇,我的亲人就是义父跟你。我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青岚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又惊又喜,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廷宇看着她娇羞的模样,比春天的蔷薇还要娇艳,忍不住心旌动摇,想伸手去搂住她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谢长江极为重视礼教,因此裂风谷的家教甚严,弟子们一举一动皆是循规蹈矩;虽然廷宇和青岚两情相悦,也不敢有丝毫逾越。 两人站在街上,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廷宇才想到该继续上路。路人看见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心中都是暗暗称羡。 廷宇想缓和一下有些尴尬的气氛,清了清喉咙,说:「今天天气真是好啊。」 青岚说:「是啊,有阳光又不会太热。」 廷宇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说:「这么好的天气,偏偏世人还是得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浪费了大好光阴,实在可惜。」他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上街是要办丧事了。 青岚微侧着头望着他,问:「那么,如果廷哥你现在在家里,这么好的日子你打算要怎么打发呢?」 廷宇想了一下,说:「去租一条船,到湖上去飘荡一整天,闻花香,听鸟语,忘却世俗。」青岚点了点头,廷宇又补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 青岚嫣然一笑:「好啊,回家以后,你的心愿就可以实现了。」 廷宇笑着说:「那我得开始练划船了。」 两人一路说笑着,一路走进布店里。正在跟老板询价时,听见布店门外传来一个年轻人清朗的声音: 「我说飞飞,今天天气真是好啊。」 一个稚龄少年的声音回答:「是啊。」 较年长的人又说:「这么舒服的日子,街上这些人却还是个个跟没头苍蝇一样钻来钻去,也不会享受一下,真是浪费啊。」 少年回答:「太可惜了。」 廷宇和青岚相视一笑,心想:「这两个人也是风雅之士。」 这时那青年又说:「这种天气拿来睡午觉多好啊!」 廷宇和青岚差点跌倒,廷宇从店门口探头出去看,那两人已走远了,从背影只知道是一个高挑的青年和一个瘦小的少年,两人都是头发散乱,衣服也相当破旧,不过步伐轻灵稳健,可见功夫不弱。 廷宇心中暗笑:「真是一对宝。」当天晚上,由于雷夫人精神还未回复,守灵的工作就落到廷宇身上。柳振英自然是早早去睡了;青岚虽然很想陪廷宇守夜,但是裂风谷的规定,男女不得独处一室,而且廷宇也不希望她熬夜,所以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待在灵堂里。 到了半夜,廷宇的头越来越重,眼看撑不住了,决定出去洗把脸。他一回到屋内,就发现灵堂内一片漆黑,灵桌上的香烛全熄灭了。 他心中觉得有些异样,正想重新点上香烛,忽然听得门外「喀喇」一声,仿佛是有人走动。廷宇探出头去,屋外却是一个人也没有。正当他以为是风声或猫狗的时候,屋顶上顿时窜过一道黑影,虽然迅捷无伦,仍可看出是人影。 廷宇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提剑追了上去,但那人跑得飞快,他完全追不上,没一会儿就失去了对方的踪影。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追来,心想应该是青岚或柳振英赶来助阵,那人瞬间已来到身边,一把拉住他手臂,大叫:「翔弟!」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廷宇吃了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满头乱发的青年正惊讶地看着他。 这人是骤雨狂扬慕天扬。 白天廷宇在街上碰到的「一对宝」就是天扬和飞飞。他们从少室山下来后,一年多来四处游山玩水,再不然就跟聂隐娘相约去喝酒,日子好不逍遥快活。只是天扬心中总还有一些遗憾。 第一就是他很不幸地学会了飞龙神剑掌。 一年前的满月之夜,当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山凹里时,对面山壁上刻的怪异图形,受了月光照射,竟一个个化成不同颜色的光圈浮出了山壁,在山谷中四处飞舞流转。乍看之下像是萤火虫,但是萤火虫绝没有这样的神速与气势。天扬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死期将至,鬼卒来接他了。 看了一会儿,他发现每一道光圈的运行方式都有规则可循,并不是四处乱转,甚至像在相斗,攻守进退均极为精妙,每一道光圈都是一招剑招。天扬为剑招的巧妙变化着了迷,目不转睛地看着,恍恍惚惚间竟感觉精神脱离了身体,融入了光圈阵中,随着每一道光圈演练招式,如痴如狂地练了大半夜,浑然不知明月下沈,曙光将现。等到官兵发现他,意图下毒手,他才忽然惊醒,在梦中所见的招数都已深深刻在脑中,此时便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将官兵杀得胆战心惊。 最奇怪的是,天亮之后,山壁上的图形竟然全数消失,他在山上又多待了几天,图形却完全没有还原。拿出天翔留下的图谱一看,上面的图文跟山壁上的图果然大同小异。他回忆梦中所学,配合李师道的注释,不到一个月就将这套无忧子潜心钻研了十年的绝顶剑术完全融会贯通。 为什么说是「不幸」呢?因为自从他神功练成之后,每次跟人决斗都是不出两招就获胜,简单得令人不耐。他一生最大的乐趣就这么消失了。 然而他失去的还不只如此。 在月岭峰上,那个冷酷自私,却又无比温柔的人,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但他的影子却深深地刻在天扬心里,怎么也拔不掉。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都会听见自己在呼喊着,疯狂地想见那个人,甚至哀求上天让他立刻出现。天扬自幼独来独往惯了,失去一个人的痛苦他从来不曾尝过,因此加倍无法忍受。 他真的搞不清楚天翔的心思。对他做了那么多残酷的事,说了一大堆过份的话,在紧要关头,却又舍命护着他。天扬怎么也忘不了,他是用如何冰冷的眼神,说着「你不过是我床上玩乐的对象」;却也忘不了那最后的吻,紧紧的拥抱,当时的温度似乎还停在自己肩上。尤其是当他轻轻地说着「你一定会好的」,那声音耳还在他耳际回响着。 --我真的好了。 --但是你却不在了…… 每次闭上眼睛,就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室山上,生着营火的郊外,自己靠在那人怀抱中,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均匀平稳的气息……然而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感到无比的羞愧。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弟弟! 种种怒涛般的思绪几度逼得他要发疯,严重的时候甚至想寻死;但一来聂隐娘劝他不要放弃希望,天翔不见得真的死了:他自己也想到还有师仇未报,而且飞飞被自己害得家破人亡,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因此凭着一股硬气撑了下来。只是本来已不甚健壮的身体,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跟竹竿没两样。 这天两人晃进了郑州城里,远远地听到几个官差在谈话,发现东门大街的雷明远居然死法跟无忧子完全相同,天扬大为震惊。听到雷明远是昨天晚上才死的,还没下葬,便决定当晚潜入雷家灵堂,开棺看个仔细。 他本来安排飞飞引开守夜的人,自己好潜进灵堂里去掀开棺盖,没想到廷宇一开口喝问,那声音竟是惊人地熟悉。刻骨铭心的,想忘也忘不了的声音。 天扬心里一震,再也顾不得查探灵堂,立刻跟在廷宇身后追了上去,也因此见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他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惊是喜还是悲,只能怔怔地望着弟弟,说:「翔弟,你真的还活着!」 然而天翔的回答更让他震惊:「请问尊驾是哪位?」 天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廷宇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在下见过你吗?」 天扬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自己动了起来,一拳将廷宇打倒在地上,口中大骂:「你他妈的耍什么把戏?连自己哥哥都认不得了?居然敢跟我装蒜!」 廷宇被打得莫名其妙,正要发作,一听到天扬说的话,大吃了一惊,抚着疼痛的脸颊,愕然说:「你……你是我哥哥?」 「你还想不起来是不是?好,我就打到你想起来为止!」揪住他领口将他拖起,正打算再挥一拳时,背后一名女子叫道:「你干什么?快放开廷哥!」这回真的是青岚,她说着便一剑朝天扬背心刺去,谁晓得剑只递到他身后半寸就折断了。 青岚大惊,连忙扑上去用力拉着廷宇,对天扬叫道:「放手!」 天扬怒道:「我骂我自己弟弟,关你什么事?闪开!」 青岚一楞:「你弟弟?」 廷宇怒道:「你干嘛对女孩子这么凶?」 天扬冷笑:「哎哟,真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呀!原来你只要一找到美女,其它事全忘了也无所谓,是不是?」 青岚叫道:「没错!廷哥受了重伤,过去的事全忘了,你再怎么打他也是没有用的!」 暴怒的天扬这才真的清醒了过来。 一群人回到雷家灵堂,飞飞被天扬叫了回来,一见到廷宇也是大吃一惊。 天扬和飞飞把天翔失踪的始末简略地说了一遍,廷宇听着,心中焦躁逐渐加深。他们叙述的时间跟谢长江救起他的日期相差只有几天,谢长江是在洛江江畔发现他的,而洛江有一支上游正是来自少室山。时间地点都符合,自己的脑中却找不到可以支持这说法的记忆。他究竟应该相信,还是不信呢? 天扬看见廷宇脸上露出迷惘犹豫的表情,他自从学成飞龙神剑掌后,感觉变得极其敏锐,一看就知道廷宇的动摇和困惑不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是真的想不起来;心中一阵焦虑升起,又是一把揪住廷宇领口,说:「你听好!你姓慕,叫慕天翔,是鼎鼎大名的剑神无忧子的徒弟!天下有多少人恨不得跟你交换身份,你自己居然忘了!你对得起师父吗?还不快想起来!」青岚叫道:「不要动粗!」 柳振英可开心了,笑着说:「师弟,恭喜你终于找到亲人,还是早早回家团圆吧!」青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对天扬说:「你说的是很合理,但是没有证据,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肯定你是廷哥的……」 天扬十分不满,说:「你是说我骗人?」 廷宇第一眼见到天扬的印象就不是很好,再看他举止粗鲁,又随便动手打人,心中更加反感,但是一想到他可能是自己哥哥,便耐住性子,谨慎地说:「慕兄,不是我们不相信阁下,在下当然也希望找到亲人;但是当初在下受伤极重,连走路说话都要从头学起,真的是什么事都记不起来。像阁下这样突然跑来说我是你弟弟,实在是太突然,打个比方,要是哪天别人像阁下这样出现,硬指在下是江洋大盗、杀人凶手,在下同样无法反驳……」 飞飞说:「没错。」 廷宇一楞:「什么?」 飞飞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残忍:「你就是杀人凶手!你慕天翔的外号就叫做妙手空空儿,江湖中人人闻之丧胆的一流杀手;在你手下没有一个人能活命,连小孩听到你的名字都不敢哭!你这么伟大,怎么可以忘了呢?」 天扬觉得有些异样,说:「飞飞,你何必说成这样?」 飞飞说:「这样才能帮他想起来呀。」 天扬说:「话是没错,但是……」 这时他感觉到屋内气氛忽然变得凝重无比,一抬头,只见裂风谷三人的表情都冻住了,一个个张大了眼睛瞪着他们二人,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三人中又以廷宇的表情最为可怕,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全身颤抖,俊美的脸几乎整个扭曲变形;过了许久,他张口大吼:「你胡说!」说着一转头冲出了屋子。 青岚第一个回过神来,对天扬和飞飞怒道:「你们太过份了!」大叫:「廷哥!廷哥!」便追了出去。 天扬一阵错愕:「怎么回事?」 柳振英忽然变得十分兴奋,拉住天扬问:「你说,他真的是杀手?」 天扬说:「对啊!」 柳振英猛然仰天大叫:「太好了!」把天扬吓了一大跳。 柳振英差点没在灵堂里跳起舞来,口中唱着:「这样他就不能再留在裂风谷了!天助我也!哈哈哈!」 在裂风谷的教育中,杀手是仅次于妓女,最不可原谅,最最下贱的行业;若是让谢长江知道他最疼爱的养子不但是杀手,而且还是超有名的杀手,不活活气死才怪。柳振英想到这回终于可以拔掉眼中钉,忍不住开心得手舞足蹈。 天扬不想再跟他胡缠,拉着飞飞也追了出去。 他们在黑暗的大街上绕了好几圈,完全找不到人,一回头,看见了同样徒劳无功的青岚。 青岚一见是他们二人,立刻别过头去不想理他们。这时她忽然想到,廷宇向来最喜欢一个地方,她立刻拔腿跑开。天扬知道她有线索,便追在她身后。 廷宇站在小桥上,呆呆地瞪着桥下漆黑的流水。他整整盼了一年,只希望有个人能来告诉他自己到底是谁,如今那个人出现了,从他口中听到的真相却是残酷无比。 这一年来在裂风谷生活,深深感受到谢长江不但学识渊博,武艺高强,而且人格高尚,管教门下弟子严格却又不失慈爱,自己对他又敬又爱,便当他是亲生父亲一般;心里也不断暗暗希望,自己真正的父亲也是像他这样温文儒雅,自己的家人也个个像裂风谷弟子一样有教养,而事实上呢? 那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角色,外表怪模怪样,做事也是希奇古怪,而他自己……是杀手! 「江湖中人闻名丧胆」、「手下无人生还」、「连小孩子听到都不敢哭」……这真的是自己吗?一想到自己的出身原来是如此污秽不堪,就恨不得跳到河里去淹死算了。 背后听到一个女子欢喜的叫声:「廷哥!」只见青岚快步向他飞奔过来。但是他的表现却让青岚大吃一惊:他往后退,叫道:「不要过来!」 青岚楞了一下:「廷哥,你怎么了?」 廷宇笑了,却是绝望的笑:「你没听见那小鬼说的吗?我是妙手空空儿,江湖上无人不知的杀人魔王,你跟我靠得太近,性命会有危险。」 青岚着急的说:「他们是胡说的,你别相信。」 廷宇说:「为什么不信?他们没理由要骗我呀。」 青岚说:「你想想看,裂风谷在江湖上大名鼎鼎,裂风谷主一年前忽然多了个儿子,江湖中人一定议论纷纷,难保有心人不会趁机利用来惹事生非啊。」 廷宇说:「可是今天遇到他们完全是偶然……」 青岚反驳:「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本来就很可疑,三更半夜跑来闯人家灵堂做什么?分明是另有阴谋!」 廷宇听了也觉得有理,沉吟着说:「你是说他们故意编好一套故事来骗我?」 青岚说:「八成是。」 廷宇心里稍宽,却又忍不住迟疑:「可是……万一是真的……」 青岚大胆地走上前去,拉起了他的手,柔声说:「你说过,你只知道你是谢廷宇,你的家人就是爹和我,难道你忘了吗?」廷宇摇头:「我没忘。」 青岚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说:「不管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廷哥。你想找亲人不要紧,但是绝对不要被人三言两语给哄了,好吗?答应我。」 廷宇听见这温柔体谅的话语,忍不住眼眶一热,心中感激不已,「我」、「我」了数声,却又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点头说:「我答应你。」 青岚嫣然一笑,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说:「我真高兴。」 满天灿烂的星光照耀在这对年轻人身上,也显得格外柔和了起来。 在不远处的树下,有两个人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而在其中较高的一人眼中,射出了怒火。 第二天早上,雷家的亲戚赶到了,裂风谷三人再度启程前往白马寺。走了没几步,看见天扬和飞飞二人站在路边瞪着他们,神情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廷宇和青岚也不理睬,径自往前走了。 柳振英说:「慕二爷,令兄在等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去?」 青岚瞪他一眼:「大师兄,你别胡说!」 柳振英说:「男子汉大丈夫,想装傻不认帐吗?以前你无依无靠,师父一片好心才收留你,现在自己家人找上门了,还赖着做什么?」 青岚怒道:「你说什么?」廷宇拍她肩膀,示意她别说话,自己心想:「大师兄,你比我还像那小子的弟弟哩。」 柳振英冷冷地说:「我师父一时心软,竟收了个杀手做儿子,这要传了出去,裂风谷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识相的就快快滚吧,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不亲手劈死你才怪。」 青岚叫道:「别说了!」担心地看着廷宇,生怕他受不了刺激,又开始胡思乱想,然而廷宇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 柳振英怒道:「你这丫头更不象话了,见了英俊少年,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吗?你爹的一世清名都给你败光了!」 廷宇身形一晃,窜到柳振英面前,一把揪住了他领口,柳振英大吃一惊:「你想干什么?」心中叫苦:「糟了!这小子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这会儿本性毕露要杀我了!」 廷宇美如秋水的双眸直盯着他,平静地说:「师兄,我的命是义父救的,所以我的死活去留也只有义父能决定;不论义父要怎么处置我,我都没有半句怨言。至于师兄的想法,小弟就顾不得了,这点烦请师兄见谅。还有,师兄骂我没有关系,要是你再污辱岚妹,就恕小弟对师兄不客气了。」说着便放开了他。 柳振英哼了一声,没再答话,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廷宇一回头,只见天扬和飞飞共骑一马,朝这方向飞奔过来。 跑过他们身边时,听见飞飞说:「为什么是『四十二章经』?『五十章经』不是更好吗?」 天扬说:「另外八章还没写完。」口中说着话,头也不回地策马往前狂奔。 廷宇听见『四十二章经』,觉得有些异样,一抬头发现飞飞手中拿的一本书很眼熟,心中一震,连忙解下包袱一看,发现要送给白马寺的四十二章经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了! 廷宇大叫:「站住!」立刻追了上去,但二人骑着马,没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三人正在着急时,忽然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只见一名大汉牵着一匹马,急咻咻地冲过来,叫道:「前面三位,请等一下!」 廷宇知道是在叫他们,等那人过来,问道:「这位大哥有什么指教?」 那大汉说:「刚刚你们的两个朋友来跟我买马,没付钱就骑走了,叫我来跟你们拿钱,还叫我再牵一匹给你们,两匹的钱一起算。」 柳振英说:「算什么钱?我们又不要买马!」 廷宇打断他说:「我买了!岚妹,麻烦你付两匹马的钱给他。」说着便跨上马背,拍马冲出去追天扬二人。 青岚大叫:「廷哥!廷哥!」然而廷宇已跑远了。 第八章 ——廷宇驱马出了郑州城,在官道上疯狂地奔驰,跑了好几里路却还是看不到天扬和飞飞的身影。他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光是他的身世之谜已经够麻烦了,若再把谢长江交付的东西弄丢,他这辈子是没脸再活了。 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跑那么快,你是想上哪儿去玩啊?」正是天扬的声音。 廷宇勒住了马,发现天扬和飞飞早就把座骑拴在路边的树上,两人坐在树下纳凉。 廷宇翻身下马,拔剑指着二人,喝道:「经书还我!」 天扬用食指顶着经书,让书在指尖旋转,说:「那么爱念经啊?那你当年就乖乖去少林寺报到就好了嘛,保证有念不完的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快把经书还我!」 天扬右手食指一顶,经书跳了起来,又用左手食指顶住,说:「经书在这儿,来拿呀。」 廷宇一咬牙,挺剑刺了过去,天扬不躲不闪,当剑尖来到面前的时候,轻轻用经书挡住去路。廷宇大吃一惊,连忙收剑,只差一寸就在书上刺个大窟窿。 廷宇又急又气,刷刷刷数剑刺出,天扬轻轻巧巧地一一闪过,不时拿经书出来虚晃一招,逗得廷宇心浮气躁,深怕伤了经书,忍不住叫道:「你把经书放下,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 天扬笑道:「好啊!」随手将经书一-,廷宇大惊,连忙抢上去接,谁知站在数丈之外的飞飞竟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接住经书,又轻轻滑开,简直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 廷宇见他这等轻功,顿时目瞪口呆,心知自己绝对无法从他身上抢回来,唯今之计只有打败天扬,于是又转向天扬,说:「姓慕的,出招吧!」 天扬伸了个懒腰,说:「好是好,可是我手上没剑,万一赤手空拳赢了你,你妙手空空儿不就丢人丢到家了吗?反过来说,要是我输了,你这种赢法只怕会更让人议论。」 廷宇叫道:「我不是妙手空空儿!」 天扬冷冷地说:「那你是什么?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廷宇怒道:「少废话!你要剑,我就给你弄一把就是了,不过是为了裂风谷的名声,可不是承认你!」 天扬瞪着他,许久,说:「随你怎么说。」 三人上马,进了前面的小镇,找到一家打铁铺,天扬要打铁师傅把店里的剑全拿出来,他挑起一柄,仔细端详一阵,「嗯」了一声,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立刻断成两截。天扬摇头说:「这把不好,换一把。」 打铁师傅十分为难:「大爷,这……」 天扬安慰他说:「师傅,你不用慌,我只是想挑把好剑,不是来敲你竹杠的。待会你店里所有损失,那边那位公子爷都会加倍赔偿给你;是不是啊,翔弟?」 廷宇气得差点昏倒,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谢廷宇!不是什么翔弟!」 天扬耸耸肩,又挑了三四柄剑,又全部折断,摆明是故意的。 廷宇看见天扬又拿起一柄剑,再也忍不住怒吼:「不要玩了!我跟你比拳脚!」正要一拳挥过去,天扬手轻轻一抬,剑尖已指住了廷宇喉头,看似随随便便地一指,剑尖却笼罩他上身多处要害,随时可以在他身上刺个大洞。廷宇一惊,只得凝立不动。 天扬面无表情地说:「我选这把。」 三人来到一处空地,廷宇说:「姓慕的,我们先说好了,要是我赢了,你就得乖乖将经书还我,可不许抵赖。」 天扬说:「我赢了呢?」 廷宇一怔,说不出话来。 天扬看他这副窝囊相,着实心中有气,冷冷地说:「顺便跟你说一声,你不想叫我哥哥也就算了,反正你这人没大没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过我也不喜欢人家喊我『姓慕的』,尤其是跟我一样姓慕的人。所以我特准你叫我『骤雨狂扬』。这名号可比你妙手空空儿响亮几百倍,让你喊几声,也是你的荣幸。」 廷宇大惊:「你就是骤雨狂扬?」 天扬这一年来每战必胜,早已声名远播,甚至有人传闻他根本就是妖精,使的是妖法。裂风谷自然也听闻到他的事迹。谢长江就曾不只一次表示想会会他,廷宇对这人更是好奇不已,万万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跟他相遇。 天扬摇头说:「什么久仰大名的废话就免了,出招吧!」 廷宇手中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弧,斜斜往天扬刺去,天扬轻轻松松挡开,并不还手,口中叹息:「你退步了不少啊!」 廷宇不答,又攻了七八招,天扬仍是全用守势,一面不住叹息。到第十招时,天扬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厉声说:「看不下去了!这招应该是这样使的!」说着剑锋一转,将廷宇方才用的一招照样使了出来,但是威力却比廷宇大得多。廷宇大吃一惊,往后一跃跳出战团。 天扬不理他,又将另一招比划了出来,口中说:「这招是这样!」手中长剑颤动,精妙剑招源源不绝从剑上流泄而出,每一招都是廷宇会的,但是其中有一大半,廷宇刚才根本还没用到。廷宇看到自己的功夫在别人手上竟有这么大的威力,顿时呆住了。 等天扬将整套剑法使完,手臂一带,将剑笔直插入地面,冷冷地看着廷宇,飞飞则在旁边热烈鼓掌。 廷宇怔怔地说:「你怎么会这套剑法?」 天扬很不屑地说:「我跟你是同一个师父教的,要是不会还得了?」 廷宇看着插在地上的剑,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打不赢的。 天扬说:「我这阵子功夫是有些进步没错,不过我刚刚表现的,是你一年前应该有的水准,你要是想跟我交手,先恢复这个水准再说!」 其实以他现在的功力,一年前的天翔也绝不是对手,但是天扬心中盼望的,仍是一年前的弟弟能回到自己身边。 天扬向飞飞一招手,两人牵着马径自走了,廷宇发了一会儿呆,也只能牵马跟随。 三人来到一间客店歇息,廷宇失魂落魄地喝着茶,天扬向飞飞使个眼色,少年站起来,带着一个包袱走开了。 天扬对廷宇说:「不过是一本经书,何必这么放不开呢?」 廷宇说:「我义父交代的差事,我就是拼着脑袋不要,也要把它完成。」 天扬冷冷地说:「好孝顺!你师父交代的差事倒忘得一乾二净了。」 廷宇问:「什么差事?」 天扬叹了口气说:「第一件已经完成,也不用再提了;至于第二件,我自己也太懒散,一直拖到现在,其实也怪不得你。」 廷宇说:「到底是什么事啊?」 「杀陈许节度使刘悟。」 廷宇跳起来大叫:「你师父叫你去杀朝廷命官?」 天扬立刻将他拉下来,说:「小声点!」廷宇这才惊觉,但是整个客店的人已经纷纷用惊恐的眼光投向他们。 天扬站起来,对着全场笑嘻嘻地说:「各位千万别误会,其实我们是戏班子的人,这会儿正在排戏,不小心说得太高兴,打扰了各位,大伙千万别介意。这样吧,小二啊,在场的各位客官的花费,全由我这位兄弟请客,大家尽量吃喝,不用客气。只是到时候本戏班上演的时候,还请大家别忘了来捧捧场呀。」众食客立刻如雷地叫起好来。 天扬坐了下来,廷宇低声说:「你疯了!」 天扬说:「我疯了?谁叫你要大声嚷嚷,不破点财,怎么消灾啊!」 「我是指杀刘悟的事!」 「你不敢去就我去好了,鬼叫什么。」 「你!……」 天扬打断他说:「眼前还是先报师仇要紧。」 廷宇说:「你师父给人杀了呀?」 天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说:「你看到雷明远的尸身了吗?」 廷宇一楞:「看到了。你提这事做什么?」 天扬没回答,继续问:「他死时是什么情况?」 廷宇在心口比了一下:「这里被打穿了一个洞,墙壁上也是。」 天扬脸色一变:「果然……」 「果然什么?」 天扬又问:「那尸身上有别的痕迹吗?」 廷宇说:「我看到那尸首,自己都快昏倒了,哪有办法去看别的痕迹?还有,这跟你师父有什么关系?」 「师父也是同样的死法。」声音中隐隐含着杀气,但廷宇却没有听出来,这件事已经够让他震惊了:「真的?你师父也是这样死的?」 天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看到雷明远的情况,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廷宇说:「怎么没有,不是说我差点昏倒吗?」 天扬呻吟了一声,将脸埋进双掌中。他真的快被这小子逼疯了。 无忧子的死是两兄弟共同的恶梦,那恐怖的景象将永远烙印在天扬脑中,永远不可能消失;他以为天翔也是如此。没想到再度亲眼目睹同样的景象,居然不能激起他丝毫的记忆,那么过去这二十几年来的一切经历,到底有哪件是值得天翔永志不忘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他这个破破烂烂的哥哥。 天扬顿时沮丧得全身发冷。他开始觉得天翔的记忆恐怕是永远不会恢复了。 被遗弃了。 自己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得到手,又轻而易举地-掉。好不容易把一切嫌隙放在一边,开始去想他的好处,这小子却抽身而退,只顾跟美女卿卿我我,再度把一切烦恼折磨全丢给他。 太不负责任了! 廷宇疑惑地看着他。他没想到狂妄自大的骤雨狂扬也会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仔细一想,想必是自己追问他师父的事,引得他伤心,不禁有些愧疚,伸出手去拍他:「抱歉……」 天扬立刻「啪」地一声,挥开了他的手,眼睛隔着漆黑的乱发恨恨地瞪着廷宇。廷宇感觉到二股带着敌意的视线,先是有些害怕,随即火大起来:「凶什么?」 这时一名女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大剌剌地往廷宇身旁一坐,随即整个人贴到廷宇身上来。 廷宇大吃一惊,慌张不已,连忙说:「这位姑娘,你……」一回头看见那女子的脸,更加吃惊:「小鬼!」 那「女子」正是扮了女装的飞飞。 飞飞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笑着说:「我美不美?」 廷宇拚命想推开他:「恶心死了!」 天扬刚才恐怖的表情已经消失无踪,笑着说:「这是飞飞提振精神的独家秘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换换女装,心情就变好了。」 廷宇跳起来大叫:「胡说!你们两个都疯了!」 这可不是胡说。飞飞自从家遭巨变后,心情一直极为抑郁,整天闷闷不乐,让天扬非常担心。后来聂隐娘就教他这套妙方,扮女装「转换心情」,一试之下果然见效。天扬虽然觉得这方法很愚蠢,但是只要能让飞飞开心,他一定乐观其成。 不过就眼前的情况而言,飞飞从前在少室山上数次被天翔数落,心中一直十分气愤,现在有机会捉弄天翔,他自然是乐在其中,加倍地卖力,至于扮装的乐趣,反而是其次了。 飞飞就像没了骨头似地,软绵绵地粘在廷宇身上,双手搂住廷宇脖子。廷宇努力地闪躲,叫道:「走开!不要靠过来!」 天扬吁了一声:「哎呀,好热。」说着便摸出那本四十二章经来-风。廷宇怕他破坏经书,只好乖乖坐着,让飞飞靠在他身上,只是他忍得住不逃开,却忍不住全身鸡皮疙瘩一阵阵冒出来。 小二过来加茶,看到这光景,脸色十分奇异。天扬笑着向他解释:「这小俩口快成亲了,现在是如胶似漆,怎么也分不开呀。」 小二陪笑道:「那真是恭喜了。」 廷宇差点破口大骂,看在经书的份上却只能闭口不语,俊美的脸由于太过用力的关系,开始有些扭曲,嘴角不住颤动。 天扬看他这副模样,同样也是用力地忍住才没当场大笑出来,忍得腹部很难过。然而念头一转,想到如果是过去的天翔,一定是面不改色地端坐着,冷冷地说:「扮得有够丑!」绝不会像这样大惊小怪,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想想闹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结帐。廷宇拖着挂在左臂上的飞飞,辛辛苦苦地取出钱包付钱。想到他走得匆促,没跟青岚约定会合的地方,对掌柜说:「你们是镇上唯一的客店吧?晚上要是有一男一女来跟你打听我,你就说……」 天扬一把将他推开,接下去说:「你就说公子爷跟一个美少女手牵手走了,如果问去哪里,就说去拜天地成亲。」 掌柜的说:「客官放心,我一定转告。」 廷宇快疯了,大叫:「不是!别理他……」然而天扬和飞飞合力将他架走了。 当廷宇跨上座骑时,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天要亡我」。恨不得立刻飞去找青岚,免得事情越闹越大。看见天扬拍马前进,问:「去哪儿?」天扬说:「回郑州。」 廷宇满脑子都是青岚,随口说:「我师妹早就离开郑州了。」天扬哼了一声:「谁管你师妹呀!我是要去找衙门的仵作。」 廷宇奇道:「找仵作干什么?」天扬说:「我被你害得没查到灵堂,你又这么没出息,不把雷明远的尸身看清楚,我当然只好去找戡验的仵作,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呀。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我非查清楚不可。」 廷宇说:「别傻了。你又不是官差,仵作怎么可能帮你?」 天扬摇头说:「真是不懂事!仵作也是人啊,只要好好跟他讲,他一定会帮忙的。」 在深夜的仵作房中,天扬大大方方地翻着仵作写的戡验纪录。 廷宇激动地说:「你这样叫做『好好跟他讲』?」 他指向墙边,这房间的主人,也就是郑州城的仵作,被点了几处要穴,动弹不得地瘫在墙角。 天扬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跟他说『对不起』了呀。」 廷宇真想一头撞死,骂道:「你私闯官衙、挟持官差、还偷看公文……」 天扬说:「小声点,你想把衙役全叫来吗?」 飞飞冷冷地说:「一点小事也要大惊小怪。你自己杀的官差难道还少了吗?」 廷宇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天扬抬手道:「飞飞,别说了。哎哟,找到了。『雷明远』。还画了图哩。嗯,伤口果然跟师父一样。这是什么?『右臂上有一小伤口,似为蜂叮』。这仵作挺细心的嘛,」抬头看着倒霉的仵作:「值得嘉奖。」 飞飞觉得无聊,便在屋内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公文册来翻,忽然欢叫一声:「扬哥,你看,有你。」天扬抬头:「什么有我?」 原来那是通缉要犯的图像册,天扬、聂隐娘和飞飞都在其中。天扬看见那页标明『骤雨狂扬』的画像,嗤之以鼻:「什么啊,画这么丑怎么可能是我;还有,悬赏居然只有五百两,简直欺人太甚!」 飞飞一笑,又翻了一页,将册子默默递到廷宇面前。那张图像上写着五个大字:「妙手空空儿」,画像上的脸虽然稍嫌潦草,廷宇仍可认出,那正是自己。 他浑身颤抖,呆立了一会儿,掉头冲出了官衙。天扬和飞飞连忙追了出来。 廷宇用颤抖的手解着马绳,脸色一片灰白。 天扬叹了口气:「那图画得根本不像。」 廷宇说:「错了,非常像。」 天扬一楞:「咦?」 廷宇飞身上马,说:「就是太像了,你们才会认错人。我只是刚好长得像你弟弟,其实根本不是他!」 天扬居然没生气,只是冷冷地说:「你的左肩上有一块杯口大小的灼伤。」 「!」 「你五岁的时候乱玩火,把自己身上烤熟一大块。你自己烧死就算了,居然还连累你老哥我莫名其妙被酒鬼老爹痛打一顿……」 廷宇大叫:「不要说了!」 「你左大腿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是十岁的时候爬树割伤的。」 「我不要听!」 天扬咬牙切齿地说:「你右臂上有一道剑伤,是你对你老哥说话无礼,我才出手教训你……」 廷宇用力一夹马腹,马开步往前疾冲,天扬对着他背后大喊:「你逃吧,尽管逃啊!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你永远都是你自己!这个懦夫!」 廷宇把一口贝齿咬得几乎要粉碎,从齿缝出声说:「我听不懂!」这时脑门上好象被刀子狠狠劈了一下,顿时头痛欲裂,廷宇惨叫一声,摔下马来。 天扬吃了一惊,连忙冲上来问:「怎么回事?」廷宇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动作之猛,天扬几乎抓不住他。 好不容易拉住了尖叫不已的廷宇,天扬立刻一手搭上了他左肩的穴道,缓缓将己身真气送了过去。 此时廷宇脑中正疼得翻天覆地,只觉整颗头要炸开,忽然间一股微温的暖流流过,将疼痛的感觉逐渐抚平,原本在脑中乱窜的怪兽慢慢溶化在这道暖流中,一切归于平静。 廷宇全身放松,失去了意识。 天扬将廷宇带到客店,要了一间房让他休息。他让飞飞先睡,自己则坐在床边照顾弟弟。 由于过度劳心伤神,短短一天内,廷宇竟已憔悴许多。 天扬看他脸色苍白,表情似乎还带着些疼痛,心中一阵刺痛:「他会受这么重的伤,全是因我而起,我怎能这样欺负他?」 想到天翔为了保护自己,不惜拖着一身的伤,赤手空拳去和精精儿决斗,终至落下万丈深渊,弄到今日这步田地;这份情谊,自己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可是他若记不起来,自己又该如何回报他?想着这里,只觉心痛如绞,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廷宇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脸上,「唔」了一声,慢慢醒转。天扬连忙拭去眼泪,表情镇静地看着他。 廷宇张开眼睛,看见天扬,十分不快,正想闭眼再睡,听见天扬问:「好些了吗?」 廷宇不答,转过头去。 天扬说:「不知烧退了没有。」伸手要去摸他额头,廷宇立刻用力将他的手挥开。 天扬仍是十分平静,说:「我知道你很烦恼,但是你要是不想起来,这头疼就会一辈子跟着你到底,永远也不会好。」廷宇闭上眼睛,不肯答话。 天扬说:「翔弟……」 廷宇跳了起来,厉声说:「跟你说了我不是翔弟!」声音之大,连趴在桌上熟睡的飞飞也给惊醒了。 天扬并不生气,心想:「这倔强脾气倒是没忘。」反而觉得有些喜悦。 廷宇说:「拜托你们,出去好不好?再要一间房,房钱我出,好酒好菜尽管点。只是求求你们在天亮之前别再让我看见了!」 天扬没作声,带着飞飞走出房门。 廷宇怔怔地瞪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力地伸手到左肩上。虽然隔着衣服,他仍能感觉到肩上的伤痕。 他颓然倒在床上,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呼喊着。 --我到底该怎么办! 一夜梦魇不断,到了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忽然有人拉住他的被子一扯,廷宇「哎哟」一声,跌下床来。 天扬又回复了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说:「快起来梳洗吃饭,要练剑了!」 廷宇摔得头昏眼花,想发火又没什么力气,说:「练什么剑?」 天扬说:「你不练剑,怎么抢回经书啊?」 廷宇一听到「经书」,这才清醒了过来,但他还是不懂,经书跟练剑有什么关系? 天扬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昨天不是说了,你得先恢复一年前的水准才能跟我打吗?所以现在你当然得用心修练,把一年来弄丢的功力补回来呀。虽说你这人笨头笨脑,没什么悟性,只要有名师指导,应该还有救吧。」 廷宇问:「什么名师?」 天扬狠狠瞪他一眼:「我!」可见这「笨头笨脑」四字果真没冤枉他。 廷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教我功夫来打败你?」 天扬冷笑:「打败我?早着哩!我只是让你有跟我动手的资格。」 廷宇不禁大喜过望,昨天看天扬施展剑法,剑招跟自己完全相同,威力却强了两倍以上,这才知道自已还有待加强;再听天扬说那是自己本来该有的水准,怎么不令他心痒难熬?学武之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天扬既肯出手指点,这对他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横财。 这时他转念一想:「不好!这小子存心投我所好,让我放松戒心,他好哄我承认是他弟弟,我怎能上这种当?」 他心中怀疑,天扬立刻察觉到了,冷冷地说:「我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受不了剑神无忧子的绝顶功夫被个蠢蛋使得七零八落,这才勉为其难出面好好矫正你一番,可不是对你有什么好意。你要是不给我好好的学,我绝对会让你好看!」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廷宇心想,昨晚床边那个温柔又满脸关怀的天扬,大概只是自己的幻觉吧。 用过早饭,二人来到客栈的院子里,天扬说:「我再从头使一次,你可得看清楚。」 提起长剑,行云流水般地将剑招使了出来,每一招都是气势雄浑,凌厉无比,但是动作却是无比的轻灵美妙,没有半点多余。 廷宇又是一阵目瞪口呆,不过这回让他失神的不是剑法,而是使剑的人。他向来觉得天扬外貌古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他一拿起剑,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光芒四射的气势,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就好象把一颗石头擦干净,才发现原来是颗灿烂的宝石一样。此时廷宇眼中完全看不见他破旧的衣衫,看不见惹厌的乱发,只看见他潇洒优雅的身形,仿佛天人一般。 转眼间已将整套剑法使完,天扬轻轻收剑,深深吸了口气,收敛起心神,对廷宇说:「看清楚了没有?」廷宇楞楞地点头。 天扬看着他这呆头呆脑的模样,长叹一声,招手要他过来,拔剑比了个招式,说:「第一招是这样,有没有看到?」 廷宇看见他的侧脸,轮廓极深,像是西域胡人,但胡人的五官却不像他这样精致端正;经过刚才的激烈运动,他的气息仍是丝毫不乱,雪白的脸上却微微有些发红,长长的睫毛覆着眼睛,透着几分艳丽。 廷宇心想:「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怎么我之前都不觉得。」 天扬一回头,看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伸手在他头上一敲,骂道:「才刚开始就来讨打!」廷宇这才赶快集中精神,乖乖地学剑。 一早上把整套剑法重新讲解了一遍,天扬本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讲三次不懂就想开骂了,然而一想到当年天翔背着他上少室山,照顾自己一切饮食起居,是何等细心温柔,不由得消去了火气,仔仔细细地调教廷宇。 过了中午后,天扬又要动身出发。问他去哪也不回答,只知方向是往南。 天扬打算把廷宇带上少室山去,照着去年的旧路再走一遍,希望能唤起他的记忆。虽说天翔已和少林寺结下大梁子,凭着天扬此时所向无敌的功夫,根本不怕少林寺跟他过不去。 廷宇练了一早上剑,觉得十分痛快,心情颇为轻松,虽说等于是被天扬拐出来,他反而觉得这么好的天气,骑马溜-一下也是挺不错的。 他骑近天扬身旁,看见天扬好象若有所思,乌黑的乱发垂下,盖住了半边脸,看不出他的眼神。 廷宇出声:「喂!」 天扬回头:「什么事?」 廷宇飞快地伸手到他面前,一把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这一下动作奇速,天扬完全没防备到,吓了一大跳。然而廷宇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正视过天扬的双眼,直到此时才发觉他的眼睛很大,而且眼珠子颜色比一般人淡,像是两颗发光的琥珀,无比的清澈明亮,又像是两道闪电,直射进廷宇的心里,让他整个人一震。 天扬侧身避开他,骂道:「你在干什么呀!」 廷宇说:「你不觉得这样天色比较亮吗?」 「多管闲事!」 「我是为你好。你头发这样盖着,眼睛等于半瞎,怎么走路啊?」 天扬白了他一眼:「我就算眼睛蒙着也走得比你稳!不劳你费心!」策马大步跑开。 廷宇看见他的脸上又微微发红,心中一阵激荡。他这两天被天扬整惨了,现在第一次看见天扬着慌的模样,忍不住觉得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 真可爱。 他看着天扬的背影,竟有些痴了。此时天扬背后的飞飞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是充满怨恨的眼神。 廷宇十分不解,他一直就隐约觉得飞飞不太喜欢他,现在更得到了证实。只是他半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一截的孩子。不久,进入县城,天扬决定稍做休息,顺便补充食粮和日用品,当然又是廷宇出钱。三人正在喝茶时,飞飞说要出去走走,就一个人跑掉了。 廷宇望着门外的大路,心想:「不晓得岚妹现在在哪里?」他整整两天没看到青岚,忍不住开始思念起来。 天扬也没什么元气,怔怔地望着茶杯,神情竟显得有些悲伤。一年以来他始终是如此,前一刻还在谈笑,下一刻又郁郁寡欢,说来说去全是为了某人。虽说现在祸首就在眼前,他心中的苦闷却是有增无减。 他的言语、行事全都变了,眼神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原本总是锐利地盯着他的双眼,现在只看着谢青岚一人。即使现在人在这里,天扬也感觉得到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到白马寺,要怎么和谢青岚会合。他所认识的,那个无视礼教伦常,对自己哥哥异常执着的慕天翔,已经不在了。 此刻天扬只觉万分迷惑。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非要让天翔恢复记忆不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因为不能忍受天翔居然忘了自己,更受不了他忘了自己还过得那么幸福,所以非戳破他的好梦不可吗?他为了唤醒天翔所做的努力,难道根本完全就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天翔好吗? 那么,最自私的人,不正是他慕天扬吗? 但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他希望天翔恢复记忆,又像以前一样,跟他这个做哥哥的纠缠不清吗? 别开玩笑了。那种事,光想到就让他不寒而栗,怎么能再重蹈覆辙,一错再错下去?但是,他们以后还可能像普通的兄弟一样,相安无事地生活吗? 廷宇回过头来,将视线调回天扬身上,看见他落寞的神情,有些意外。他觉得天扬好象长了七八张脸,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变换一次面貌。 此时的天扬完全失去了早上的神气,显得憔悴无比,又好似十分孤寂。廷宇心想:「一年来他四处找他弟弟,大概也找得很累了吧。」看这人手足之情如此深厚,倒也有几分感动。念头一转,想到他弟弟十之八九就是自己,顿时心乱如麻。 为了转换心情,他故作轻松地问天扬:「你口口声声说你施展的剑法是你弟弟一年前的水准,那你自己的水准又是怎样?」 天扬抬起头来,笑了笑:「你想知道?」廷宇点点头。 「那好。你拔剑,朝我头顶劈下来。」 「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你照作就是了。」 廷宇心想他一定另有高招,实在拗不过好奇心,站了起来,拔出剑来。 店里其它人看见有人亮家伙,都是吓得惊慌失措,天扬仍然端坐不动,向众人摇了摇手说:「没事,不用怕。动手吧!」 廷宇也毫不客气,在众人惊呼声中,提剑就直往天扬脑门砍了下去。谁知剑离着天扬头顶还有五六寸,居然就锵一声折断了,天扬仍旧捧着茶喝着,完全没动手。 廷宇和其它人的眼珠都差点掉出来,廷宇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这……这怎么可能?」 天扬说:「飞龙神剑掌的奥妙,全在『气』上。」 廷宇说:「是气功吗?」 天扬说:「算是,不过威力非一般气功能比。有形的铁剑再怎么锋利,仍须受制于形状、长度、重量,剑招必然有一定的去向,所以也难免会有破绽。飞龙神剑掌练的是一股剑气,乃是无形之剑,所以不受拘束,变化无穷。刚才你提剑劈我,虽不是存心要我的命,但是一定会有攻击的念头,化为戾气表现于外,我体内的剑气感应到这股戾气,便自然而然生出抵御,所以你的剑就报销了。」 廷宇怔怔地说:「这太玄了!」 天扬微微一笑:「不是我夸口,只要我有心,拔一根头发,甚至呼一口气都可以当成剑使,所以我根本不用佩剑。」 廷宇呆呆地看着他,感到背上一阵凉意。这简直已经不是人做得到的事了。江湖上盛传骤雨狂扬是妖怪,倒也不全是胡说。 天扬知道他的想法,并不生气,说:「你想不想学?」 廷宇比刚才更加吃惊:「你说什么?」这么厉害的功夫,居然有人主动要教他? 天扬说:「飞龙神剑掌算是师父的遗物,按理你也有权利学;况且若不是你带我上少室山,我也不会练成。所以我应该要教你才是。」 廷宇仍在发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扬拿出羊皮卷放在桌上,说:「这个图谱你先拿去,有错的我已经改掉了。先不要看注释,看图就好。不懂也没关系,总之先把图背熟,背到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为止。」 廷宇看着那羊皮卷,发黄陈旧的表面上,写着「无忧子李师道」两个名字。只要他接过图谱,武学上最高等的大门就会为他打开,千古以来,所有的练武者梦寐以求,叫做「天下无敌」的宝藏将会落到他手里。即便是菩萨显灵,也不会如此神奇。 他伸出手去取图谱,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脑中灵光一闪:「他之所以要把这绝顶的功夫传我,自然因为我是他弟弟的缘故;我若是接受他的好意,从此不就再也撇不清关系了吗?」 不由得手又收了回去,低声说:「无功不受禄,不敢轻易领受尊师的神功妙技;况且我境界不够,只怕一百年也无法领会飞龙神剑掌的要旨。」 天扬看着他的神情,心下了然,他是不愿跟自己多有牵扯,心中怒火一阵阵燃起,冷笑一声,伸手将图谱取回,说:「说得也是,反正你只要乖乖待在裂风谷里,让谢长江摸摸你的头,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哪还需要去学什么剑法呢?」 廷宇脸上变色:「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都一样。你们这群人,一看就晓得全是群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大小姐,连喝汤都要别人帮你吹凉;不想看的东西就转过头装没看见,遇到麻烦事就得健忘症,推得一乾二净;还敢口口声声行侠仗义,只怕出了裂风谷连路都不会走。我说啊,缩头乌龟就要有缩头乌龟的样子,你还是早早逃回谷里享清福算了,别出来让天下人看笑话。」 廷宇豁地站起,撞翻了茶杯,指着天扬说:「你不要太过分了!」 天扬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明知不是我对手还在这儿鬼吼鬼叫,不但是缩头乌龟,还是井底之蛙。」 廷宇怒道:「你再敢侮辱裂风谷,就算我打不过你,也要誓死周旋。」 天扬说:「如果不是你这么没用,我怎么会看不起裂风谷?所以说污辱裂风谷的人是你呀。」 廷宇刷地拔出了剑,这才想到剑早就折断了。天扬冷笑了一声。 这时飞飞撅着嘴走进来,无视于店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天扬身边一屁股坐下,说:「扬哥,我输钱了。」 天扬说:「怎么回事?」 「我到赌场里去玩儿,把钱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天扬说:「哟,那可麻烦了。」 飞飞说:「那也没什么麻烦,我把两匹马押给他们抵债了。」 廷宇大惊:「什么?」奔到门口,只见两个壮汉远远地把他和天扬的马牵走了。廷宇冲回来对飞飞大叫:「你赌输钱押自己的马就好了,怎么可以拿我的马去抵债?」 「有差吗?两匹还不都是你出的钱。」 「什么话!」 天扬抬手说:「别吵了,马再买不就是了。」 飞飞说:「这就有点麻烦了。」 「怎么说?」 飞飞把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扔在桌上:「他的钱也让我输光了。」 廷宇一看,那正是自己的荷包,不知何时被飞飞「借」了去,他居然毫无知觉。 廷宇怒道:「你居然偷我的钱!」 飞飞说:「谁叫你自己不把钱包顾好,出门不比家里,可不能粗心大意呀。」 廷宇看着他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确认了一件事:这小子真的非常、非常讨厌自己。 廷宇逼自己平静下来,说:「好,我不该粗心大意,你比较行;你倒说说看,眼前我们连茶钱都付不出来,该怎么办?」 飞飞说:「把你的剑当了不就得了。」 廷宇举起断剑给他看,飞飞摇头道:「使剑的人居然连剑都顾不好,你也太离谱了。」他站起来说:「好吧。我再去街上『筹钱』好了。」 廷宇说:「坐下。麻烦不要再伸三只手了。」 飞飞正要回嘴,天扬拉他坐下:「我有个主意,我们三个站起来,拔腿往外冲,一了百了。」 廷宇摇头说:「这是白吃白喝,不干。」 天扬说:「既然这样,街上总有旧书摊吧?把这拿去卖了。」说着掏出那本四十二章经交给飞飞。 廷宇大惊:「不行!」 飞飞不耐烦地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干,有本事你自己拿个主意呀。」 廷宇怒道:「明明是你闯的祸,凭什么要我拿主意?」 天扬阻止他们争吵:「听着,先把这书卖了,我们三个堂堂正正走出去;然后我有个办法,一个时辰之内赚五百两,到时先把书买回来,再买马买剑还有找。」 廷宇怀疑地说:「一个时辰赚五百两?该不会是……」 「你放心,不偷不抢,人家还会高高兴兴把钱捧给你。」 廷宇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廷宇现在实在是痛不欲生。 他所在的地方叫做醉香院,而所谓的醉香院,就是「妓院」。 为什么他会在妓院里呢?这就要回溯到几个时辰之前…… 原来天扬所说赚五百两的方法,就是要廷宇和飞飞假装扭送他到衙门里领赏,他再自己逃狱跟他们会合。 廷宇一听到要欺骗官府,当然是大惊失色,但是他已骑虎难下了。领了赏金,他立刻飞奔到书摊去找他的经书,谁知经书已经被醉香院老板娘买走了。 这就是廷宇出现在妓院里的原因。进妓院已经够糟了,偏偏老板娘外出,他还得乖乖坐着等她回来。 他一个人坐在楼梯下发呆,一个又一个的姑娘过来向他献媚卖好,逼得他没处可逃。只觉四周都是呛鼻的脂粉味,还有女人嗲声嗲气的说话声,当真是说不出的恶心。他不禁再度深深地思念起青岚来。 然而就在他脑中塞满青岚的倩影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半个时辰之前,当他们押着天扬来到衙门口时,天扬忽然开口说道:「有件事飞飞说错了。他说你手下无人生还,这是错的。我就曾经三次亲眼看见你对想杀你的人手下留情,有一次还差点害惨自己。我是觉得你很白痴,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有点气量也是好事。」他说话时眼睛直视前方,看也不看廷宇一眼,笔直地走进衙门。 廷宇一直思索着他那番话,忽然脑中闪过:「他这是第一次称赞我哪!」心中激荡不已,天扬的身影再度浮现眼前。 那是无比轻盈灵动的形影,走起路来仿佛足不点地,虽不像女子一样婀娜多姿,却是潇洒如风。还有那奇特的相貌。不是一般的美男子的美,而是山精水怪的美,足以让人疯狂迷乱。 如果他是女子,自己大概会喜欢吧…… 廷宇忽然惊觉,在那一刻间自己竟然生出了背叛青岚的念头,当真惊骇不已,不由得伸手猛敲自己的头。敲了数下,才发现身旁四五个妓女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又出丑了,只得干笑连连。 好不容易挨到老板娘回来,出两倍高价买回经书,总算是功德圆满。兴高采烈地正要离去,在门口又给两个人拖了回来,正是飞飞和刚从牢里脱身的天扬。 天扬把新买的剑塞在他手里:「你去哪?」 廷宇一扬经书:「书到手了,我要走了。」 天扬说:「牢里跑了通缉犯,外面满街都是官兵,你要走去哪儿啊?先避避再说。」不由分说硬是将他拖回妓院中,问老板娘要间空房间。 廷宇惊问:「你想干什么?」 天扬说:「在这儿待一晚,明天再走啊。」 廷宇大叫:「笑话!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过夜!」 天扬正色说:「『这种地方』?老兄,你要是不喜欢风尘女子,别点人家姑娘就得了;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在赚钱,凭什么要让你说成这样?」廷宇一时竟无言以对。 妓院老板娘看三个大男人进妓院不要姑娘只要房间,大感奇怪,不过看在他们出手大方的份上,还是拨了间空房给他们。 廷宇坐在房里,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忽然想到一事,豁地站起,说:「怪了,官兵是在捉你又不是捉我,我有什么好躲的?反正我已经拿到经书了,你们慢慢休息吧,在下不奉陪了。」 飞飞说:「是吗?」手上一个东西一扬,廷宇辛辛苦苦才拿到的经书又不知何时给他摸走了。 廷宇气得差点当场昏过去,喝道:「放下!」长剑挑起疾刺他手臂,想逼他放下经书,但是剑锋未到,飞飞早已一溜烟闪开,窜出了房门。廷宇提剑追了出去,两人在妓院里横冲直撞,撞翻了十几桌酒席,顿时整间屋子里都是尖叫声。 廷宇豁出全身力气追赶飞飞,但飞飞就像身上生了翅膀似地,他怎么也追不上。眼见飞飞一转身撞开一扇房门躲进房内,立刻二话不说追进去。脚还没踏进房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尖叫声震得晕头转向,只见一个半裸的女子裹在床帷里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除此之外房里别无他人。 廷宇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床上棉被里有团东西在动,顿时顾不得礼貌,冲上前去一把掀开棉被,喝道:「出来!」谁知里面不是飞飞,而是个赤身裸体,脸色苍白的青年,口中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我下次不敢了,这位大哥千万别告诉我老婆……」廷宇呆住了,而那名惧内的寻芳客一看见他的相貌,也呆住了。 头上传来飞飞的声音:「破坏人家的好事,当心以后绝子绝孙哦!」原来他竟伏在大梁上。廷宇咬牙道:「你这浑小子!」 正要扑上去再打,老板娘冲了进来,大声说:「你们哪个人是谢少爷?」 廷宇说:「我是。」 被他们闹得快发疯的老板娘气急败坏地说:「有位谢姑娘跟柳公子要找你,拜托你们快走吧!」 廷宇一听,差点吓掉了魂:「岚妹?她怎么会在这里?」 梁上的飞飞说:「我们叫他们来的。」 廷宇惊道:「什么?」 飞飞说:「我们刚刚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个,知道你很想念你师妹,所以才去客栈帮你留言呀。」 廷宇仰天大叫:「天哪!」 飞飞说:「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呀。」 廷宇往门外一瞄,只见青岚和柳振英远远地朝这里走过来,他心想这乱七八糟的场面绝不能给青岚看见,二话不说,便撞开窗户,跳了出去。 沿着围墙跑了没两步,便听见天扬骑着马过来,手中牵着另一匹马,叫道:「上马!」 廷宇恨透了这两个无赖,却又怕被青岚撞见,只得跃上马,这时飞飞也赶来坐天扬身后,三人疾驰出城。 出了城门,廷宇勒住马,再也忍不住怒气,冲着两人大骂:「你们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天扬说:「害你?」 廷宇气急败坏地说:「你居然叫岚妹到那种地方找我!你叫我怎么跟她解释?」 天扬说:「咦,她会只因为在妓院里撞见你一次,这就不要你吗?可见她根本就信不过你嘛,这种女人你还要她做什么?」 廷宇怒道:「她当然信得过我!」 天扬道:「那你急什么?」 廷宇说:「她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你让她进到妓院里……」 天扬说:「是她自己要来找你,可不是我逼她;况且她又不是一个人进去,还有柳振英陪着呀。」 廷宇骂道:「就是这样才糟糕啊!」 天扬十分疑惑:「为什么糟糕?啊,我懂了,你看到他们两个孤男寡女结伴同行,心里有气,是不是?原来弄了半天是你自己信不过人家呀。」 廷宇怒道:「胡说什么!」 天扬冷笑一声:「亏你们还自以为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看根本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扮家家酒!」 廷宇怒到了极点,一时却不知如何发作,恨恨地瞪视天扬许久,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算什么哥哥?」天扬一怔,反而接不上话。 「从头到尾一直跟我过不去,让我难堪,你还敢自称是我哥哥?天底下有哪个哥哥会这样对付弟弟的?还是,」一个怀疑已久的念头袭上心头:「你根本就讨厌你弟弟?他对你做了什么?抢了你的女人?还是跟你争家产?你根本不是想跟我相认,是要趁机报仇,对不对?」 「没错。」天扬冷冷地说。 廷宇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巴不得我娘没生你最好!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只要你不在,我这辈子就开心快活了!到了这地步你为什么还要跑出来?你干嘛不直接摔死?」原本是平静的语调,逐渐变得激动,最后一句全成了嘶吼:「我连看都不要看到你!」 为什么忽然会说出这些话,自己也不甚明白,只觉得往事忽然一幕幕浮现眼前,自己被这个人凌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惨状;还有这一年来食不知味的苦楚,仿佛全化成黑气,溶入自己的血里,最后化为言语的毒针,飞射而出。 廷宇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我会成全你的。」一勒马缰,掉头没入了黑暗里。 他在黑夜的树林里东闯西撞,一时竟找不到方向。这时忽然听到耳边风响,显是有人跑过,廷宇望向声音的来处,喝道:「什么人!」一阵劲风迎面而来,廷宇待要闪避,已被一截木棍击中脑门,当下昏了过去。 第九章 ——不知晕了多久,忽然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廷宇终于迷迷糊糊地逐渐清醒,刚开始感到脑后疼得不得了,想伸手去摸,却手脚动弹不得,全身要穴都被封住,还有七八条粗铁链捆住了他。廷宇一惊之下,完全醒了过来,这才注意到自己被扔在一个宽阔的大厅的正中央,四周站满了人,总数竟不下四五百人,场内人声鼎沸,吵得不得了。 旁边传来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妙手空空儿,好久不见了!」 廷宇挣扎着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青年低头睨视着他,那青年相貌平平,鼻梁却有些歪斜,衣着华丽却十分俗气,让人望而生厌。不过,廷宇却觉得他有些面熟。 没一会儿就想了起来:「啊,你是刚刚醉香院里那个……」 此人正是刚才躲在妓女被窝里发抖的那名嫖客。青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脚,大骂:「少给我装蒜!你敢说你不认得我欧铁城?」 原来此处正是智德山庄,这个人就是一年前率领除恶军前去捉拿天翔,结果被两兄弟狠狠教训一顿的欧铁城。 廷宇身上痛极,怒道:「我当然认得你!你是个没胆又爱瞒着老婆嫖妓的大少爷!」 欧铁城气得全身乱颤:「你还敢胡说八道?」 提脚正要再踢,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阿弥陀佛!此人再怎么说也是一代高手,少庄主不可随意折辱。」欧铁城这才恨恨地收脚。 廷宇看见出声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和尚,十分威严,显然地位极高;老和尚身边围着十几个青年僧侣,个个都用非常愤恨的眼神瞪着廷宇。不只是这群僧侣,这大厅内几百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地看着他。有人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还有人不断拿东西扔他。 廷宇心中惊骇无比,正打算开口喝问,欧铁城倒是自动回答了他:「妙手空空儿,上次被你好狗运逃掉,这回你可没处跑了吧?在场的都是被你杀害的死者的亲朋好友,今天你就得血债血还!」场内立刻有许多人齐声附和:「没错!血债血还!」 廷宇终于明白了原因,却更加慌张了:「不好,妙手空空儿恶名昭彰,造了一大堆孽,这群人全都要算在我身上了。我该怎么脱身才好?」此时也顾不得后果,开口高呼:「各位听我说!我不是空空儿!诸位认错人了!」人群中立刻爆出哄笑声,人人都说:「这小子真是没种,死到临头还在拼命抵赖。」 欧铁城冷笑道:「哼,你要不是妙手空空儿,我就是你儿子!」 廷宇着急地说:「我真的不是!我姓谢,叫谢廷宇,裂风谷主谢长江是我父亲,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欧铁城对众人说:「各位看看,这小子平常一副凶狠的模样,等轮到他自己赴死了,居然怕到乱认起爸爸来了!」众人又是一阵耻笑。 方才的老和尚又开口了:「稍等一下。老衲也有耳闻,裂风谷谢谷主一年前多了个义子,他说的话未必是假的。万一真抓错了人,那我们可太对不起人家了。」 欧铁城说:「觉清大师,我以前会过这狗贼,不但损兵折将,死了一堆手下,连我自己都差点没命,他就是化成了灰我都认得!这人最擅长胡说八道,您可千万别让他骗了。裂风谷收义子的事就算是真的,八成也是他顺便拿来利用;再不然讲得难听点,就是裂风谷主被他蒙骗,糊里胡涂收留了他。还有,昨晚我在城里,明明看见他跟骤雨狂扬在一起,这两兄弟向来狼狈为奸,这回又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加害武林同道了!」 觉清身旁一个黑肤的青年和尚怒火冲天地说:「是啊,师祖!徒孙也记得清清楚楚,杀害觉明师叔公和慧远师弟的凶手,就是这个人!」 觉清摇头道:「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得向谢谷主打声招呼。」 欧铁城说:「还打什么招呼?我们今天料理了这狗贼,等于是帮裂风谷清理门户,谢谷主感激我们都来不及哩。否则,就是谢谷主跟他狼狈为奸,存心包庇他!」 觉清仍是摇头,走上前来对廷宇说:「谢施主,如果你真是谢谷主的义子,那么请问你本姓是什么?本籍何处?」 换了是天扬,绝对会先胡诌一套身分应付他,但廷宇不擅作假,一时竟无法回答,只得说:「这个……我受了重伤,过去的事全都不记得,所以义父才会收留我。」 欧铁城「哈」的一声:「哦,你不记得?没关系,在场的大伙儿记得清清楚楚。」 觉清露出惋惜的神情,说:「施主,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是你『不是』空空儿,还是你『不记得』?」 廷宇数度张开口又闭上,最后终于心一横,说:「我不记得。」但是他在其它人出声之前又立刻大声说:「那也不能说我就是空空儿啊?证据在哪里?你们总不能诬赖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吧?」 欧铁城说:「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欧铁城,智德山庄少庄主,去年六月,亲眼看见你在陈州城外行凶,我就是人证!」 黑脸青年和尚也站出来,说:「我是少林寺弟子慧印,去年六月在少室山上亲眼看见你把我慧远师弟踢下山崖摔死;还重伤本寺二三十名弟子,你还涉嫌杀害我觉明师叔公,所以我也是人证,若有半分虚言,慧印愿死后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顿时叫好之声四起。 廷宇心里一寒,知道再辩解也是无用。他心里有数,这些罪过十之八九是自己犯的,就算死在这里也是应有的报应,但是他以前到底做过什么事,脑中实在半点也想不起来,要他就这么糊里胡涂地待宰,从此再也见不到青岚,他如何能甘心?不禁开始后悔,早知道就跟天扬好好学那套什么神剑掌,今天就不用落到这种下场。 想到天扬,忽然心口痛了起来。他最后的眼神浮现眼前,其中的怨恨绝对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廷宇很清楚,他说不想再看到自己的那番话是真心的。兄弟之间必然曾经发生过一段惨烈的纠葛,他才会恨成这样。但是他为什么却又紧紧地抓着自己,拚命地要他想起来?当他头痛发作时,天扬不惜耗费自己功力为他运气治疗;醒来后,也是他站在床边,一脸关切地凝视自己;他还指导自己剑术,还说要教他绝世神功,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定下心来一想,才发觉天扬其实待他不薄。虽然不断刁难他,总是开玩笑居多,事后想来还觉得挺有趣的;即使他似乎有意离间青岚和自己,但也都是点到为止,正如他所说,如果青岚信得过他,好好解释一下一定可以解决的。此刻身在这群人之中,感受到四处不断射来强烈的憎恨和杀意,更让他觉得天扬身边简直像天堂一样。 觉清长叹一声:「谢公子,你若果真不是妙手空空儿,老衲绝对不会让你受冤;但你不能证明自己身分,老衲便难以为你开脱了。毕竟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一句『不记得』就可以抹消的……」 廷宇冷冷地说:「那你们这又算什么?真想报仇,就拿出骨气来,跟我轰轰烈烈战一场,而你们就只会暗施偷袭,然后几百个人围着对无力反抗的人乱吠。这要让死掉的人在地下看见了,还奇怪怎么家里的人全变成狗了呢!」 门外传来慕天扬清亮的声音:「说得好!」 语声未歇,随即大门整扇朝内飞起,四个人走了进来。廷宇见到其中那名女子,喜出望外,大叫:「岚妹!」青岚也叫道:「廷哥!」声音又是欣喜,又是担忧。 天扬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随即恢复镇静,对欧铁城笑道:「哟,欧少庄主,好久不见了呀。」 欧铁城吓得脸色惨白,看了觉清一眼,鼓起勇气大喝:「骤雨狂扬,少林寺觉清大师在此,不容你放肆!」 天扬说:「怪不得你这么得意,原来是找到靠山了呀。可是你鼻梁怎么还是歪的咧?这样一点也不神气了嘛,来来,我帮你接回来。」 欧铁城猛然后退,厉声大叫:「别过来!」 这一年来骤雨狂扬战无不胜的名声在江湖上已是人尽皆知,此刻见他出现,众人都是心里一震。大家都晓得他是空空儿的哥哥,见到空空儿有难绝不会不吭气,只怕待会要发生一场血战,不禁心头沉重起来。 觉清说:「阿弥陀佛,施主,此次前来智德山庄,不知有何见教?」 天扬笑道:「见教不敢。这位姑娘是裂风谷谢谷主的千金,旁边的仁兄则是谢谷主的高徒,听说裂风谷的少谷主被请来智德山庄作客,专程过来迎接。我老人家闲来无事,跟来玩玩。」 觉清说:「施主,众人皆知谢少谷主便是令弟妙手空空儿,在场诸位同道都有亲人丧生令弟之手,所以群集在此,要向令弟讨个公道。还请施主明辨是非,切勿寻衅阻扰。」 天扬笑道:「大师,不明是非的是你们哪。谢少谷主就是谢少谷主,哪里是我弟弟了?」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惊讶不已,连廷宇都脱口而出:「什么?」 天扬摇头道:「虽说这小子笨头笨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你们也不能就顺便把罪名往他身上推,这不是冤枉人吗?」 觉清说:「你说少谷主不是你弟弟?」 天扬冷笑道:「当然不是。我弟弟比他聪明百倍,能干百倍,他哪里比得上?」 欧铁城叫道:「胡说!胡说!他要不是你弟弟,怎么会跟你混在一起?」 天扬说:「什么叫『跟我混在一起』呀?是我看得起他,特准他跟我同行!」叹了口气:「老实跟各位说了吧,其实是兄弟最近手头紧了点,想弄点钱花花,看这小子长得有几分像我弟弟,又傻傻地容易骗,这才借机赖着他,让他供我跟小兄弟两个人吃喝玩乐。没想到大家反而因此发生误会,真是罪过罪过。」 慧印怒道:「胡说八道!你只是存心袒护你弟弟!」 天扬冷冷地说:「小师父,每天念经礼佛虽然是好事,可也不能把脑袋念成浆糊呀!你仔细想想,我何必袒护他?要是我自己弟弟真被你们欺负,我还会让你们活命吗?」说到后来笑容消失,目光凶狠无比,人人都是心里发寒。 觉清说:「阿弥陀佛!施主不可再造杀孽!眼前欧少庄主和本派弟子慧印都能够指认,这位的确就是令弟,人证俱在,我们并没有诬陷谢少谷主。」 天扬又恢复了笑容:「欧兄就不用说了,这位慧印小师父好象被我兄弟折断了一只指头是吧?」 慧印愤愤地说:「我折一只指头算什么?我觉明师叔公跟慧远师弟死在他手上,这才是不共戴天的大仇!」 天扬奇道:「咦?我老弟杀了觉明师父?我那几天一直跟他在一起,怎么我没看见,反而你看见了?」 慧印犹豫了一下,说:「我没看见,但他在前一天对我师叔公十分不敬,所以八成就是他。」 觉清叱道:「慧印,没有真凭实据,不可妄加推测。」 慧印低头忏悔了一下,随即又大声说:「可是慧远师弟的的确确是被他踢下山崖摔死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天扬说:「嗯,当时情况如何,小师父要不要说给大伙听听?」 慧印说:「当时我们要拘他回寺,他就动手行凶,我们几个师兄弟围攻他,慧远师弟绕到他身后……」 天扬说:「停!接下来我帮你说。你师弟绕到我老弟背后,举起禅杖就砸下来。觉清大师,你可知道我老弟背上背了什么东西?」 觉清说:「什么东西?」 天扬怒吼道:「我!我那时身中剧毒,全身瘫痪,我兄弟这才带着我上少室山找药草,谁晓得你这些徒子徒孙这么无礼?要是让那只禅杖敲到了,骤雨狂扬还有命在吗?我弟弟不杀他要杀谁?」觉清呆了一下,脸上逐渐浮现愧色。 天扬说:「那回上少室山,真是大开眼界。少林寺无凭无据乱指别人是凶手,这是第一件奇事;以多欺少对付一个背着病人的人,这是第二件;以多欺少还打不过,这是第三件;打不过人家就直接对病人出手,这是第四件。我说这少林寺果然是名不虚传!」 觉清望了慧印一眼,似是责怪他鲁莽,随即叹了口气。 天扬又说:「然后你们又找来了另一批人,四五十个人打他一个。空空儿若是发起火来,一剑收拾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弟弟看在你们死了长辈,心情不好的份上,不想多下杀手,只好直接闪人,结果被你们逼得无路可走,还得徒手攀悬崖,差点把两条命都送掉。要是真挂在山上,少林寺又有哪个人来给我偿命?」 廷宇听他说得惊险,也是心惊肉跳,更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自豪之感:「原来妙手空空儿也颇有豪杰之风,倒不全是个残忍好杀之徒。」 天扬想到当初如果不是众僧围攻,也不会发生嗣后种种变故,弄成现在混乱的局面;不禁怒火中烧,恨恨地说:「说穿了,你们应该感谢我弟弟杀了那个什么慧远,若是当时不杀他,等我自己杀上少林寺找你们算帐,到时那小子的下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话才刚说完,厅内墙角放的一支大花瓶,立刻铿-一声碎裂,然后又是几声巨响,挂在墙上的几幅图画纷纷掉落,厅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片骇然。 觉清长长叹了一声,说:「少林寺有亏施主在先,不胜惭愧;徒孙之死,今日本寺也是无颜再追究了,我们走吧。」说着纵身一跃,便出了大门,他手下的小和尚们,也是垂头丧气地跟了出去。 欧铁城大叫:「大师,大师,别走啊!」少林寺众僧又怎会理他? 天扬笑道:「欧少庄主,现在证人只剩你一个了,你可得好好认清楚,当年把你跟你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又好心放了你们一马的,可是躺在地上那个人?」 欧铁城吓得面无人色,说:「我……我……我……」 欧铁城在陈州吃亏之后,心下不服,后来又带了一群人去找天扬的麻烦,下场之惨当然是不言自明,从此他一听到「骤雨狂扬」四字就吓得魂不附体;这次仗着有少林寺高僧做靠山,这才有胆对廷宇下手,没想到少林寺中途抽手不管,欧铁城这下是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天扬说:「你再仔细看看,这人可是妙手空空儿?」 欧铁城哆哆嗦嗦地向廷宇看了一眼,说:「很……很像,但是仔细一看,好象又……不太像……」 人群中有人叫了出来:「什么叫好象不太像?你刚刚不是说化成灰都认得吗?」 欧铁城说:「我没看清楚。」 天扬笑道:「窝在妓女被窝里,多少总是会眼花的。」 一人喝道:「欧铁城,到底是不是?讲清楚!」 欧铁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说:「我我我……我不确定……」 天扬说:「既然少庄主不能指认,就是不能证明他是空空儿了;可是我敢人头担保,这人绝对是裂风谷的少谷主,各位胡乱冤枉少谷主杀人,又把他捆在这里,这……这可不太妙了。」 青岚叫道:「没错!你们这些人胆敢对裂风谷如此无礼,本谷将来一定加倍讨还!」 天扬说:「加倍讨还倒是不必了,我看各位还是早早放人吧!」 「放人」两字一出,廷宇立刻感到一股劲气向他喷来,只听得铿-一声,身上绑的七八条粗铁链居然同时被切断。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虽然对天扬自说自唱的举动十分不服,却没一个人敢开口。 青岚叫:「廷哥!」便奔了过去,廷宇身上锁炼虽解,被点了七八处要穴却无法解开,因此仍是无法动弹。天扬跃了过来,手按在廷宇肩上,将内力输给他,没一会儿,廷宇被封的穴道便全部冲开了。他一跃而起,一时忘情,竟和青岚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扬心中一阵刺痛,蹙紧了眉头,别开头去。没一会儿便站起来,对着厅内众人朗声说:「我知道各位这次没报成仇,心里一定不服;这样吧,你们听好了,我是骤雨狂扬,妙手空空儿的哥哥,我年纪没比他大多少,功夫比他强二百倍,你们对空空儿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好了,骤雨狂扬随时候教!」说着脚下使劲,人已出了门外,飞飞跟着出去。 天扬出了智德山庄,一路越走越快。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学了飞龙神剑掌。因为学了这功夫,他便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廷宇在见到青岚时,身上那种欢天喜地的气息。而他从不记得,天翔在自己面前曾经这么开心过。 看见这情况,显然他们是真心相爱。若是自己硬要揭露廷宇的身分,谢长江一定不肯将青岚嫁给廷宇,如此岂不是变成他拆散弟弟的姻缘?他又怎么忍心看见廷宇伤心欲绝的模样? 后面有人叫道:「喂,等一下!」正是廷宇等三人追了上来。天扬一咬牙,脸上凄苦的神色便即消失,换了一副笑脸:「什么事呀?」 廷宇站在天扬面前,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气愤,然而感激之情也是不少,脸色变了数次,这才说:「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天扬漫不经心地说:「哪句话?」 廷宇说:「你说……我不是你弟弟……」 天扬哈哈一笑,说:「那个啊?当然是真的呀。这几天害你破费,可真是不好意思。钱我以后一定还你的,只是你大概得等个三十年吧。」 廷宇脸色一变,右拳便毫不思索地挥了出去,一拳将天扬击倒在地,嘴角渗出血来。 飞飞连忙去扶他,怒道:「你怎么打人哪?」 廷宇指着天扬怒吼:「你居然这样骗我!」 天扬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笑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怎么能说我骗你?就当我跟你开个玩笑好了,又何必这么生气?况且现在你真正洗刷了污名,从此再也没人误会,你该感谢我才对呀。」 廷宇也知道他说的没错,自己的身分得到澄清,无异是沉冤得雪,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他自从听到天扬指出自己的身世,虽然不愿相信,自己心里却也清楚是八九不离十,也因此增添了无数烦恼挣扎,现在天扬居然轻描淡写地说这一切都只是在消遣他,怎不让他气煞? 青岚生怕廷宇又惹事,连忙拉着他,对天扬说:「这次就算我们运气不好,撞上你们两个无赖,你们也不用还钱了,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天扬笑着说:「好个两不相干!你们的宝贝经书怎么办?」裂风谷三人都是一惊,柳振英喝道:「快交出来!」 天扬取出经书,说:「交就交,凶什么?」将经书往柳振英掷去,柳振英正要伸手去接,谁知经书飞到他面前,竟然笔直往上升去,柳振英连跳了两次,才把经书截下来,待落到地上,已是面无血色。青岚看到天扬这种妖法似的功夫,也是惊骇不已。 天扬哈哈大笑,带着飞飞大步离去,一次也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走了一段,与裂风谷三人相距已远,飞飞问:「扬哥,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谎?」 天扬说:「他什么都不记得,叫他担这么大的罪过,实在太可怜了。」 飞飞很不屑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什么好可怜的?」 天扬苦笑,说:「我知道。可是……飞来横祸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飞飞自己也尝过这种滋味,就不再开口了。 此时天扬的心中,也是一片死寂。昨天在城外一阵大吵,他就知道兄弟二人已经完了。此刻他更确定,廷宇的心早已留在裂风谷,根本不可能唤回来。 其实又何必一定要他恢复?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过得很幸福,这不就够了吗?比起一年来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种结果是好得太多了。就做哥哥的立场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 放手吧。这样就好了。从此再也不用为他牵肠挂肚,自寻烦恼。过去两人间的恩怨,就当它从没发生过。在那个风雪之夜,从此扭曲的命运,就这样导正过来吧。这样,不但弟弟可以从此得到幸福,自己也不用再受那件事的束缚,可以自由了。 想到「自由」二字,心中一阵轻松,又是一阵凄苦。长长呼了口气,回头对飞飞笑道:「好了,我们也该往苏州去了。大姐等着我们过中秋呢!」 廷宇三人如期将四十二章经送到了白马寺,清定禅师本来留他们多住几天,但是廷宇心乱如麻,第二天一早就死命拖着青岚跟柳振英上路返乡。他已经受够了这诡谲混乱的外界,只想快点回到熟悉的,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是缩头乌龟。想到天扬的责备,不禁自嘲地笑了。 这一天来到城镇,正在饭馆里吃中饭,却看见天扬和飞飞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二人看见廷宇等人,也是一怔。天扬虽然心情大受影响,但是他既已决定跟廷宇划清界限,便一定贯彻到底,因此只是随便跟他们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便和飞飞在另一张桌旁坐下,开始兴高采烈地谈论和聂隐娘一起过中秋的事。 廷宇呆呆地凝望着天扬的侧脸,心中混乱不已。这几天他左思右想天扬的举动,实在是一头雾水。他若不是自己哥哥,为什么会同一套剑法?为什么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会了若指掌?他若是自己哥哥,为什么又要否认? 天扬一面跟飞飞说话,一面感觉到廷宇心中迷惘混乱的感情不断朝自己射来,虽然心中刺痛,但他除了视而不见之外,别无他法。 没一会儿天扬和飞飞酒足饭饱,付了饭钱,又向廷宇他们一挥手,就走出门外。 廷宇望着他们越走越远,心中波涛汹涌,怒火开始升起。他受不了天扬背对他,他受不了天扬把目光移开不看自己,他受不了跟天扬并肩而行的人是飞飞而不是他……忽然全身一震,滚倒在地,脑袋里便好象有烙铁烧炽一般地剧痛了起来。他抱着头,大声哀号起来。 青岚跟柳振英看他头痛发作,都是手足无措,青岚连忙去扶他,说:「廷哥……」 此时廷宇正痛得死去活来,容不得别人碰他,一把将青岚推开,怒喝:「走开!」 青岚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吓了一跳,伸手覆住了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廷宇痛到快昏倒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张口大叫:「天扬!天扬!」 天扬本已走远,此时忽然听到廷宇的叫声,声音中充满了痛楚,一时不及细想,冲了回来。一看到廷宇发病,立刻像上次一样,将他扶起,手搭在他肩上,将内力送入他体内。廷宇逐渐平静了下来,将头靠在天扬肩上休息,手则伸过去拉住了天扬手臂。这种姿势让天扬十分尴尬,却也不便推开他。只觉得身后飞飞等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他们两 人,不禁背上流下一道冷汗。 当廷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店的床上,青岚红着眼睛陪在他身旁,看见他醒来,笑了一笑,连忙问:「廷哥,你怎么样?头还痛不痛?」廷宇笑着摇头,她这才放下心来。 廷宇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青岚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今天就住这店里。」 廷宇说:「好。你回房去吧。」 青岚摇头说:「我要在这照顾你。」 廷宇苦笑:「我已经好了,不要紧的。而且,男女不得独处一室,你忘了吗?」青岚急着想再说话,眼睛已先红了起来。 廷宇又问:「对了,骤雨狂扬呢?」 青岚脸上飘过一阵阴影,说:「他们也在店里,说等了你醒了再走。」 廷宇急忙说:「不能让他走!想办法留着他!」 青岚说:「为什么?」话中大有委屈怨怼之意。刚才廷宇推她又大声吼她,她心中已是难以释怀,若说廷宇是剧痛之余失却常性,倒还情有可原;可是现在他清醒了,对那骤雨狂扬却好象比对自己在意,这叫她情何以堪? 廷宇也被她问倒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他?」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很久才勉强想到一个说词:「你想想,我们到裂风谷还有十几天路程,在这期间要是我又发作了,你跟师兄处理得来吗?要是能说动他跟我们同行,必要的时候随时让他帮我运气治疗,岂不是最快的解决之道?等回到裂风谷,我们就可以另寻良医治我的病,不用拖着 他了。」青岚想想说的也是,说:「好吧……」 这时房外传来阴森森的「哼哼」二声冷笑,正是天扬的声音。廷宇「啊」的一声,心中不断叫苦。 原来天扬来探望廷宇,好死不死竟听到他二人谈话。廷宇跟青岚说话原不是很大声,但天扬听力何等厉害,虽不是存心偷听,声音一样自己钻进耳里。 他原本担心廷宇的病情,着急得不得了,现在听见廷宇居然一醒来就算计着要利用他,当然是气得火冒三丈。他冷笑了两声,纵身跃上墙头,叫道:「飞飞,咱们走了!」飞飞应了一声,飞到他身旁。 廷宇知道他这一走就绝不会再回头,一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张口大叫:「聂隐娘!」 天扬一头雾水:「喊聂隐娘做什么?」回到房门外,冷冷地问:「你说聂隐娘怎么了?」 廷宇示意青岚开门,对着门外的天扬说:「跟你们约了去赏月的聂隐娘,可是隐湖派的贱人吗?」 天扬瞪他:「天底下只有一个聂隐娘,可是照你这种问法,我要是答『是』的话不被她砍死才怪哩!」 廷宇冷冷地说:「你放心,没人会砍你,也没人会陪你赏月。」 天扬一楞:「怎么说?」 廷宇说:「今早我义父在驿站里给我们留了一封信,说隐湖派掌门聂隐娘擅闯裂风谷,给我们拿住了,现在关在地牢里。」 天扬惊道:「胡说!」 廷宇从怀中掏出信件扔给他:「你自己看吧。」 天扬一看信的内容,果真不错,顿时焦急起来:「你们想对她怎么样?」 廷宇说:「我裂风谷跟隐湖派这种邪魔外道向来势不两立,这次又是她擅闯在先,我们还客气什么?现在谷里正是斋戒月,不方便杀生,所以先留她活命;等斋戒月过了,哼哼,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天扬又问:「那你跟我说这事,是什么意思?」 廷宇缓缓地下床,说:「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家里杀了你的好友,我对你也是过意不去。不如你跟我们同去裂风谷,跟我一起向义父说说情,说不定义父会给我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 天扬蹙紧了眉头,心中万分地不愿意去裂风谷,但是他说什么也不能放着聂隐娘不管,考虑了许久,冷笑一声说:「有人要招待我去作客,那当然好啊。要我路上帮你治头痛也行,不过本大夫的诊疗费可是很高的。」 廷宇看他一脸鄙夷,显然真将自己当成了存心利用他的小人,明知是自己失言,仍是怒气上升,冷冷地说:「你放心,我若是再向你出声哀求一次,就让我脑袋裂成八块,活活痛死!」 夜里,廷宇怎么也睡不着,便到院子里散心,不巧又碰到了天扬。两人对白天的争吵都是余怒未消,天扬当场就想转身回房,廷宇喊道:「你稍等一下,我有句话要问你。」 天扬停住脚步,冷冷地说:「什么事?」 廷宇说:「你真的要把空空儿的罪过全担下来?」 「我是他哥哥,那群人早晚会来找我麻烦,还不如我自己先认了。」 「你弟弟罪孽深重,这担子只怕你担不起。」 「笑话,我的功夫比他强两千倍……」 「不是两百倍吗?」 天扬说:「一天加一倍。」廷宇哼了一声。 天扬又说:「再说,担不起也得担,事情都已经做出来了,说什么都没用,总不能把他塞回我娘肚里。」 廷宇怔怔地听着,低声说:「你还真会照顾弟弟。」 天扬反而惭愧起来。其实他们兄弟二人自幼感情淡漠,几乎是不相闻问,「照顾」二字从何说起?想到这里,顿时气消了大半;他原本觉得廷宇算盘打得太精,十分不满;但是再一想,廷宇会头痛也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帮他运功疗伤,乃是应尽之义,又何必跟他呕气?当下干笑了两声,低下头去。 廷宇说:「你以后还要去找你弟弟吗?」 天扬摇头:「他现在八成正在哪个地方逍遥快活,我又何必去吵他?」微微一笑,又说:「只可惜,以后我再也没机会知道,对他而言我到底是什么?」 廷宇说:「不就是哥哥吗?」 天扬苦笑:「所谓的哥哥,也不过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陌生人,要他是仇人就是仇人,要他是……亲人就是亲人,说不准的。」 廷宇点头说:「这倒也是。不过,他既不避危险背着你上山找解药,想必心里对你也是很敬爱的。」 天扬「噗」地一笑:「敬爱?那小子向来只会嫌我邋遢,从来就没尊敬过我。」 廷宇心想:「你本来就很邋遢,他不嫌你才奇怪。」 天扬又叹了口气:「少室山上那几天也真是难为他了,而我,大概一辈子也没机会向他道谢了。」 这话说得极为真挚,听得廷宇心头热血翻涌,忍不住大声说:「不用道谢!」 天扬惊讶地看着他,廷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说:「我是说,你弟弟一定是心甘情愿为你冒险,你不道谢也没关系。」 天扬对他笑了笑,本是个温和爽朗的笑容,看在廷宇眼里,竟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廷宇又是一呆,心想:「换了是我,一样会心甘情愿背你上少室山。」 天扬一时无聊,随手在旁边的竹子上摘了片竹叶,折成一个小巧的杯子。廷宇见了那杯子,吃了一惊。他时常跟青岚在裂风谷的竹林中游玩,不时拿竹叶折些小玩意讨青岚欢心,其中也有杯子。而天扬手上折的杯子,跟自己折的竟是一模一样。顿时心中轰然一声,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原来你真是我哥哥!」 其实他老早就心里有数,只是到了此时,心里那道叫做「死不承认」的高墙才真正倒了下来,体内跟天扬相同的血仿佛沸腾了起来,烧得全身发烫,只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天扬。 天扬感应到他心中大受冲击,却不知理由何在,问:「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吗?」 廷宇死命地摇头,双眼牢牢地盯着天扬,心想:「他为什么不认我?我一时胡涂不认他,他可没理由不认我啊。对了,自然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了。若是让人知道我是空空儿,别说娶不成青岚,裂风谷也待不下去,在江湖上更是人人喊打,以我现在的功力,如何混得下去?」想到哥哥待己的一番苦心,顿时红了眼眶。 天扬急着问:「喂,你到底怎么啦?」 廷宇强自镇定:「没事。你那杯子借我看看行不行?」 天扬说:「好呀。」将杯子递了过去,廷宇伸手来接,接的时候却碰到了天扬的手。 天扬没来由地一震,忽然忆起在月岭峰上,天翔也拿了这种杯子喂自己喝水,用他的唇,轻轻地将水渡过来…… 顿时面红耳赤,急忙将手缩回,谁知廷宇手掌翻转,一把捉住了他手腕。 天扬吃了一惊:「干什么?」 廷宇不答,只是直视着他的双眼。那已经不是忠厚老实的谢少谷主的眼神了,而是锐利如刀,又像两团火焰直直压过来的眼神。 天扬背上冒出冷汗,隐约想起,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 许久,廷宇才放开手,轻声说:「失礼了。我先睡了。」说着便走进房里。 第十章 ——「住手……」 微弱的烛光染红了青年雪白的脸孔。天翔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见那对晶莹剔透的大眼惊惶地仰望着他。明明年纪比天翔大,那模样却是说不出的无助可怜。光是这样,便足以将天翔的理性彻底粉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占有他! 紧紧压住他的手腕,低下头去掠夺他的唇。深深地探入他口中,反复勾缠他的舌,即使稍微放开一下,马上又缠绕上去;不让他逃离,也不让他喘息。青年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狂吻的间隙中漏出些许的呻吟声…… 青年忘形地扭动着身躯,渴求着天翔的深入,在神智迷蒙中轻声地呼唤着:「翔弟……」 「啊!!!!」 廷宇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发现日光耀眼,自己正坐在树荫下,背靠着树干。青岚在他身边,用惊吓的表情看着他。 「廷哥,怎么了?做了恶梦吗?」 廷宇这时才知道自己方才是在午睡,没想到竟然又做了「那个梦」,荒唐无比的梦-- 青岚大吃一惊:「廷哥,你脸好红哪!该不会是发烧了吧?」连忙伸手到他额头。廷宇羞愧得说不出话来,拼命摇头,手忙脚乱地把她的手挥开。这时…… 「翔弟!」 听到这叫声,廷宇全身一震,差点跳起来。一回头,只见天扬朝这里走过来。天扬见到他们两人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马上更正:「哎呀,抱歉抱歉,又叫错了。谢少爷,你又身体不舒服了?」 青岚别开头,巴不得他快点走开,廷宇则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天扬看见他的眼神,虽然心中乱跳,表面上还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喂,只不过是一时叫错而已,不要这么凶狠地瞪我好不好?」 廷宇面无表情地问:「天底下应该只有你会这样称呼你弟弟吧?」 天扬耸肩道:「对呀。不过我最常叫他『喂』。 廷宇眯起了眼睛,狠狠地把头转开,脸上的表情复杂无比,心情更是复杂。 那天晚上,终于在心里确定了自己的身世,但是烦恼也随之而来。先前天扬拚命逼他回忆,他抵死不从;现在他自己承认了,天扬却已经放弃跟他相认,这下子就算他拉着天扬的衣袖苦苦哀求,天扬绝对还是会否认到底。 当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出解决之道,谁晓得睡着之后,竟做了那个离谱的梦。最惨的是他从此每天都做这个的梦,而且梦境一次比一次逼真,拿这次来说,他到现在还会闻到梦中那股气味,感觉到梦中人的体温,而他也越来越清楚,在梦中呼唤他的人是…… 开什么玩笑啊!他在心里大叫。那可是我哥哥欸! 他实在搞不懂怎么会做这种梦,难道妙手空空儿不但杀人不眨眼,还是个背德乱伦的禽兽吗?害得他现在只要一看到天扬,就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扬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心中开始烦燥起来。最近的廷宇非常难缠,总是沉着一张脸不吭声,别人跟他说话时,他就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家瞧,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他这副模样别说青岚跟柳振英受不了,连跟他做了二十几年兄弟的天扬也难以忍受。 素来冷静的天扬,这时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受天翔影响;只要廷宇脸色好看,他就比较安心,要是廷宇脸拉下来,自己心口就纠成一团,若是再让他看到廷宇跟青岚谈笑两句,那更是全身像针刺一般。偏偏最近廷宇好象对他有什么不满,跟他说不到两句话就会借故闪避,让天扬肝火不断上升。 为了不想让自己动气伤身,天扬每天都跟飞飞走在前头,才不用看见廷宇的脸。但是这样一来却反而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廷宇的视线不断从后方直射而来,仿佛要在自己背上烧出两个洞。 怎么做都不对,天扬真的烦透了。 他哪里晓得,廷宇的异样,全是因为他夜夜都在梦里侵犯着自己。 最近天扬的夜晚反而特别平静。廷宇每晚都多订两间房给他和飞飞,他本来还想说只要一间就够了,廷宇冷冷地问了一句:「你们两个有非睡一起不可的理由吗?」他也就没再吭声了。 飞飞对这种安排非常不满,天扬倒不反对。白天一直强颜欢笑,到了晚上实在很希望一个人静一静。只不过总觉得在睡梦中好象听到身边有人叹息,还伸手摸自己头发。他知道那一定是梦,以他的功力,决不可能让人靠近自己床边,动手碰触他还毫无所觉。只是作这种梦未免太没出息了。 刚才听见廷宇惨叫,忍不住冲过来探望,没想到又得看他这种脸色,天扬觉得没趣极了,说:「你要是没事,就早早上路吧!我可是担心我家大姐担心得要死,白头发都冒出来了。」 廷宇冷冷地说:「三句不离聂隐娘,就是天下女人都死光了也犯不着这样!」 这话有如火上加油,天扬恨不得一拳挥过去,怒道:「关你屁事啊!」 青岚看苗头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慕大哥,其实你不用着急,聂掌门一时三刻还不会有事的。我爹虽不喜欢隐湖派,也不能在自己女儿佳期将近的时候杀人啊!说不定到了大喜的时候一高兴,他老人家还会把聂姑娘给放了呢!」 「大喜」两个字一出口,就像一桶冰水从天扬头顶上淋下来一般,让他全身都冻住了。 过了许久,才说:「哟,原来……婚事早就定了呀!怎么到现在才说呢?」声音竟有些沙哑。 青岚红了脸,轻声说:「你又没问。」 脸色跟天扬一样青的是廷宇,他有些着慌地说:「这个……还没……那么早……」 这话说对也不算对,因为在三人出发前,谢长江便暗示过,等他们回来后要好好「谈谈」,谈过之后自然就是选日子,邀约宾客,顶多是二三个月之内的事。 其实青岚生性含蓄,没完全说定的事绝不轻易开口,只是看到这阵子天扬跟廷宇有些纠缠不清,心中不满,所以要挑明了告诉天扬,廷宇早就是裂风谷的人,跟什么妙手空空儿、剑神无忧子毫不相关。 天扬勉强笑笑:「那真是……真是恭喜了。」然后就大步走向飞飞。虽已是强中之强的高手,此时的脚步竟有些不稳。 飞飞见他神色古怪,迎上来问:「扬哥,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天扬笑道:「怎么会?心里的包袱丢了,轻松得很哪!」 飞飞知道这绝不是他的真心话,但他也知道多问无益,便故意将话头岔开:「扬哥,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我们用不着专程去见什么谷主呀。凭你的功夫,趁夜混进谷里,直接把聂隐娘救出来不就得了?」 天扬十分不以为然地摇头道:「飞飞,你呀──」 飞飞连忙道歉:「对不起,我错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应该光明正大才对。」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啊?」 天扬说:「谁有空在这儿跟他们拖拖拉拉,还得去跟他们谷主啰嗦啊?咱们现在就去把大姐救出来,搞不好等我们三个跑到天边了,这三个笨蛋还没到家哩。」他原本就不想去裂风谷,此刻更盼离廷宇他们越远越好,因此对飞飞的提议大力赞同。 飞飞大喜:「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走去哪里?」 「哇啊啊啊啊!!!!」 背后冷不防冒出的声音让二人同时失声惊叫起来。廷宇不知何时竟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们身后。 二人不约而同地大骂起来:「搞什么鬼?吓人啊?」 「不要随便跑到别人背后好不好?」 廷宇笑道:「抱歉,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忍不住就想过来凑个热闹。」说着便硬挤进二人之间,双手分别搂住两人肩头:「在聊什么?继续啊。」 刚才的谈话内容岂能让他听见?天扬叹口气摇摇头,跟飞飞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忽然肩上一痛,二人都是疼得大叫起来。原来廷宇看见他们二个眉目传情,手上一使劲,把二人勒得疼痛极了。 飞飞骂道:「又怎么了呀?」 廷宇笑道:「不好意思,失手失手。」然而他的语气中却是毫无歉意。 一瞬间,他已经知道心里这种感觉叫做「嫉妒」。他跟天扬一起生活的二十几年,现在全成了一片空白,而飞飞这一年来却跟天扬形影不离,二人感情好到光用眼神就可沟通,这简直让廷宇无法忍受。 飞飞猛地挣脱了廷宇,恨恨地瞪着他。廷宇并不在乎。此刻飞飞再怎么讨厌他,都与他无关,因为自己同样厌恶飞飞。 天扬感觉到廷宇的臂弯搭在自己肩上,身体又跟自己紧紧贴着,早已全身发热,几乎要发起抖来。他拚命克制自己,想要拨开廷宇的手,却又做不到。只觉心脏狂跳,有如雷鸣。 他勉强装了个笑脸,说:「我正跟飞飞说,没想到这趟有喜酒可喝,这下可得好好张罗礼金了。」明明是跟廷宇说话,眼睛却直视前方,不敢转过去跟廷宇视线相触,笑容也有些僵硬,很明显地是在紧张。 廷宇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纤细的颈项,更加确定跟自己梦里的人一模一样。脑中那座叫做「伦理道德」的警钟越敲越响,那股想当场将天扬压倒的冲动却也越烧越烈。 天扬感觉到他锐利的视线直射在自己侧脸上,心中更加慌张,又加了一句话:「还好你不是我弟弟,我只要等着喝喜酒就行了,否则不累死才怪。」 廷宇冷冷地说:「睁眼说瞎话。」 天扬猛然回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廷宇说:「你应该听见了才对。」 天扬怒道:「我什么时候睁眼说瞎话了?」 「问你自己呀。」 飞飞感觉到有些异样,满怀疑惑地说:「你该不会是……想起什么了吧?」 廷宇盯着天扬许久,说:「对,我全都想起来了。」 天扬哈哈二声,冷冷地说:「鬼才相信!」 廷宇说:「为什么?我既不是你弟弟,有没有恢复记忆,应该都跟你没关系才对吧?难道说,你有什么事不希望我记起来吗?」 天扬狠狠瞪他一眼,想挣脱他,但廷宇手上使劲,将他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天扬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他。 飞飞叫道:「你干什么?快放手!」 廷宇不理他,只是对天扬露出了笑容。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却让人背脊发冷。他伸手轻轻拨开天扬额前的头发,笔直地与他四目相对,手指则毫不客气地沿着脸颊滑下,一路来到领口。天扬想喝止,却僵硬得出不了声。 廷宇凑上前去,在他耳边吹气似地说:「有些事,不需要等想起来才知道。」说着便放开天扬,缓缓走开。 飞飞朝他背后大骂:「他妈的,什么东西!」 天扬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里,廷宇走出房外散心,原本一再提醒自己,吹吹风就回房,脚步却仍是不由自主往天扬房间走去。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几乎每晚都会潜入天扬房中,怔怔地凝视他的睡脸,同时感觉到全身发烫的痛苦。心里不断骂自己疯子,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最不能理解的是,以天扬警觉性之高,居然没有被他惊醒。他甚至开始怀疑,天扬是在默许他做的事了。 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廷宇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发现飞飞笑咪咪地站在自己身后,说:「怎么?睡不着啊?」 廷宇没好气地说:「反正不是出来做贼的!」 飞飞笑道:「别这么冷淡嘛!以前整你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不是了。既然你不是空空儿,我们也不妨做做朋友。如果你真的是他,那我是连一句话都不会跟你多说。」 廷宇说:「空空儿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恨他?」 飞飞说:「我一点也不恨他。但是要是我跟他走得太近,扬哥会不高兴的。况且,得罪我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他不该惹扬哥生气啊。」 廷宇楞了一下:「我……空空儿惹天扬生气?为什么?」 飞飞叹了口气:「这就一言难尽了。他们从小感情就不好,动不动就吵嘴打架。扬哥常说,那人是他命中的对头冤家,天生来跟他过不去的。」天扬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是在灌了三四壶酒,烂醉如泥的时候说的。 「天生的……冤家?」 飞飞装作没注意到他的动摇,继续说:「那个人哪,势利眼又爱慕虚荣,只要有钱谁都可以支使他,浑身铜臭味又一副奴才相,扬哥一看到他就想避得远远地。」 「他这样说自己弟弟?」 飞飞说:「不过两个人真正闹翻的缘故,还是为了那本图谱。」 廷宇问:「什么图谱?」 「就是那卷什么飞龙神剑掌的图谱呀。我说这空空儿也实在太不象话,扬哥是他大哥,又是无忧子的大徒弟,图谱本来就应该传给他。况且图谱是扬哥辛辛苦苦从刘悟那儿夺回来的,他根本没资格碰。可是他偏要死皮赖脸跑来抢,他们两个人在陈州城外,打得是天昏地暗,什么杀着都用出来,真是差点吓死我。那不叫打架,简直像要把对方连骨 头一起吞下去一样。」 廷宇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地听着。 「还好扬哥功夫厉害,图谱没给他抢去。不过我看着实在气不过,跟扬哥说这么烂的弟弟不要算了,扬哥说:『你放心,他再敢不长眼睛来动这图谱,我就叫他去跟阎王学剑!』」 他说的话总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省去天扬一年来对天翔的苦苦思念,换成自己的加油添醋;天下最厉害的谎言莫过于此。况且他是天扬最亲近的人,不管他说出来的话有多刺耳,旁人听起来总觉特别可信。 廷宇全身发抖,双拳紧握,说什么也不愿相信两人间的关系竟是如此险恶。但是他脑中始终牢牢记得天扬说过的话:「要是没有你,我这辈子就开心快活了!」他也忘不了天扬语气中深深的怨恨,还有他冰冷的目光。两相对照之下,更显得飞飞所言不假。 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事,连忙说:「可是,空空儿不是背着天扬上少室山找解药吗?而且还拼了命保护他,也许他们两个后来和解了也不一定。」 飞飞叹了口气:「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扬哥说,那个人哪,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是一概不做的,大概是因为如果扬哥死掉,他会很伤脑筋吧。」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图谱在天扬手上,天翔为了拿到图谱,不得不救他。 廷宇仍不死心:「既然如此,天扬就当他摔死了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这样辛辛苦苦四处找他?」 「你说呢?空空儿是杀手欸!最拿手的就是偷袭跟暗杀,这样的人忽然失踪了,若是不确定他的生死,换了是你,你能安心睡觉吗?要是一个不小心,不要说图谱,只怕连脑袋也没了。」 廷宇喃喃地说:「原来如此。不找出来就不安心是吗……」 想到那时在客店中,天扬主动拿出图谱要教他,他还感动得要命,原来那也只是在试探他。要是他露出了对图谱不该有的兴趣,八成当场就没命了。 飞飞说:「那时我们见了你,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松一口气;扬哥却又说你不是,那不就又得重新再找了吗?偏偏扬哥一点也不在乎,还说,丢了个大包袱,心里轻松得不得了。」 廷宇心里一片冰冷。这时他已经理出一些头绪:天扬原本顾忌他会觊觎图谱,因此百般试探他,等确定他不可能恢复记忆,再也不能跟他为敌时,便当众宣布他不是空空儿,与他划清界限,永远地甩掉他。 他还以为天扬是为了他好! 原来自己对天扬而言,只是个包袱而已。 那天晚上,天扬没有在梦中听到叹息声。 以后几天,廷宇跟天扬都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开口,两人间更是一句话也没有交谈,即便偶尔目光相遇,也是立刻掉开视线。天扬三番两次想带飞飞走人,却总是发现廷宇正盯着自己,只好作罢。 同行的三个人很无辜地被冷战牵连,因为某二人随便一开口,话中都会带着刺。除了飞飞以外,另外二人的心情都是差得不得了。 幸好苦闷的旅程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地就到达了裂风谷。廷宇本想见谷主复命,小僮回报说,谷主在静修,要到晚上才能招呼客人。 廷宇回头对天扬说:「我先带你们去看聂隐娘吧。」 他领着两人走入地牢,从门口一路拾级而下,其中总共经过七扇大铁门,每一扇都厚逾一尺,要二把钥匙才打得开。 天扬心想:「这地牢还真是不简单,要是没有飞龙神剑掌的剑气,只怕是飞也飞不出去。」 到了最底下的一层,只见小小的一间囚室,四面都是精钢栅栏,栅栏里一名女子悠哉游哉地斜躺在地上,口中哼着小曲,正是聂隐娘。她见到天扬等人,面露喜色坐了起来,一看到廷宇,不禁一楞。 囚室外坐着两名守卫,见到廷宇进来,立即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向他行礼,廷宇点头回礼,让他们到外面歇着。 天扬说:「少谷主,我有话跟大姐私下说,麻烦你也回避一下,行吗?」 廷宇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我就在门外。」天扬看着他走出,忍不住叹了口气。 聂隐娘说:「哎呀呀,真是好久不见,两位气色不错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裂风谷主谢长江向来就只有一个女儿,什么时候多了个少谷主了?还有,是我眼睛花了,还是那少谷主长得很像某人的弟弟?」 天扬说:「是你眼花。」聂隐娘「哦」了一声。 「这个暂且不提。我说大姐,你没事闯到人家家里做什么?太没礼貌了吧。」 聂隐娘哼了一声说:「你当我喜欢哪?那姓谢的就算求我我也懒得来!我是跟着刘悟来的!」 天扬讶道:「刘悟?」 聂隐娘点头:「这个月月初,刘悟忽然鬼鬼祟祟微服出了陈州城,我一路跟踪,没想到他竟然进了裂风谷,跟谢长江两个人在房里偷偷摸摸谈了好久。」 「谈什么?」 聂隐娘摇头:「唉,我才正想听清楚,就中了机关被活逮了。真是贻笑大方。」 天扬笑道:「人有失神,马有乱蹄,大姐不用太在意。」 「我丢人现眼,那是小事,但是刘悟跟谢长江究竟在策划什么阴谋,却非得查出来不可。」 「你怎知道是阴谋?说不定他们两个是多年好友,在喝茶聊天呢。」 聂隐娘「哈」的一声:「聊天?兄弟,你可知道谢长江平常是怎么骂我们隐湖派的?第一句是『不守妇道』,第二句就是『官家走狗』。这人向来主张江湖中人不应与官府往来,今天却专程请刘悟来喝茶聊天,这其中没有鬼才奇怪。」 天扬点头:「有理。」 聂隐娘说:「你们又怎么会来这里?」 天扬把跟廷宇的相遇经过大致讲了一下,聂隐娘对他们兄弟的争执没什么兴趣,对另一件事却非常关心:「你说那雷明远身上开了个大洞?你师父也是这样死的?」 天扬点头:「是啊。」 聂隐娘脸色忽然变得险恶无比,严肃地说:「追日箭。」 「什么?」 聂隐娘说:「这种死法,必然是上古神器追日箭所为。」 天扬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白指出师父的死因,心中一震,忙问:「追日箭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后羿射日的故事?」 「知道啊。古时候天上出了十个太阳,造成大干旱,后羿就把太阳射了九个下来。」 聂隐娘说:「那后羿原本带了十支箭,皇帝怕他把太阳全射光,大地会陷入黑暗,就从他背后偷偷藏起一支丢掉。那支被藏起来的箭,就是追日箭。」 天扬说:「那是神话!」 「你师父的死可不是神话。」 天扬默然。 聂隐娘说:「那追日箭粗约半尺,长二丈五,来去如电,无坚不摧。凡是被它瞄准的猎物,就算相隔千里,追日箭照样能一夜之间取其性命,再飞回原处。」 天扬说:「那么大的箭,去哪里找那么大的弓来拉?又有谁拉得动?难道是后羿杀我师父吗?」 聂隐娘摇头:「没有弓也没关系,只要吸了血,追日箭在满月之夜就会自己发动。凡人如果要使用,一个方法就是直接拿对方的血涂在箭上,不过要是能拿到对方的血,八成也用不着这支箭了。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放『夺命翠蜂』去叮对方。夺命翠蜂浑身翠绿,配上金翅,除此之外,完全就像一般的小蜜蜂,但是要是让它叮了一下,就等于在身上 做了记号,下次满月时就等着当箭靶了。」 飞飞脸色一变,喃喃地说:「翠绿的小蜜蜂……」 聂隐娘说:「没错。就是你从刘悟床头偷来的东西。刘悟在上面涂了药水,沿路散发气味,只要放猎狗一追,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照样逮得到你。他手上握有这种奇珍异宝,当然不能走漏消息,所以非杀光你全家不可。」 飞飞全身颤抖,脸色发白。一想到自己一时好玩,竟然害死一家老小,心中顿时充满愤恨和自我嫌恶。 天扬同样面如土色。他回想起在无忧子闭关前的对话: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蜜蜂…… ──师父,您被叮了吗? ──不碍事…… 雷明远的验尸册上写着:「右臂上有一小伤口,似为蜂叮。」 雷明远被杀是在六月十五。 无忧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在树林里的大石上,越过某人的肩头看见青色的满月升起…… 「杀我师父的,果然是刘悟。」天扬喃喃地说。 「正是。一年来我到处查问,才查出这件事,所以对刘悟的行动特别注意。他现在还不敢太明目张胆使用追日箭,等他用得顺手了,我看不管是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甚至当今皇上,都要挨冷箭了。」 天扬伸手在栅栏上重重一拍,怒道:「畜牲!真不该留他活命!」 这一年来他始终没再去找刘悟麻烦,一来是因为进了陈州城会触景伤情,二来他仍是暗暗希望等天翔回来,两兄弟一起去取刘悟的人头,再到无忧子墓前向师父谢罪。现在知道刘悟就是杀师凶手,顿时怒火狂涌,恨不得立刻冲到陈州去宰了那狗官。 聂隐娘说:「你可得注意点,如果我是刘悟,追日箭的箭头第一个瞄准你。」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天扬神功已成,对刘悟来说乃是心腹大患,既然官兵奈何不了天扬,他一定会搬出追日箭来。 「让他来啊。我也许挡不住什么上古神器,小小一只假蜜蜂还不放在心上!」 聂隐娘一笑:「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理你老弟的事?」 天扬脸色暗了下来,无力地摇头:「不管他了。至于你,我先去探探那个谷主的口气,他要肯放人那是最好,若是不肯,今晚我直接来救你出去。」 聂隐娘毫不在乎地说:「全依你!」 天扬推开牢门,要廷宇带他们出去。廷宇的脸色仍是极臭:「情话讲够了呀?」 天扬冷冷地说:「不高兴的话,你也去找你师妹不就得了!」廷宇哼了一声,没再开口。 出了地牢,听见庭院里人声鼎沸,裂风谷弟子们四处奔逃,叫嚷着:「马蜂!马蜂窝打翻了!快逃啊!」在喊声中,果然听得见巨大的嗡嗡声,不断朝这里逼进。 廷宇脸上变色:「快跑吧!」 天扬一笑,站在原地不动,一手捉住廷宇,一手捉着飞飞,将两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廷宇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呀!」 乌云般的马蜂群已经急速往三人冲来,廷宇打算拔剑抵御,却想起他一到家就把剑收起来了,此时是手无寸铁,只急得大叫:「快放手!」然而天扬和飞飞仍是面不改色。 马蜂群扑了过来,然而在离三人二尺之处,蜂群纷纷发出「嘤嘤」的声音,朝后弹开,就好象在疾冲之中猛然撞上一堵高墙。只见一只只马蜂翅膀断折,颓然落地,显然活不成了。 廷宇只觉心惊肉跳,他早知道天扬有剑气护体,此时更清楚了他的厉害。若是他有意取自己性命,就有几百个谢廷宇也不够他杀。忽然想起,自己曾出拳打他,还好几次伸手到他面前拨他头发,为什么都没事?照理他的手应该早就废了,不,他应该早上西天了才是。 越想越觉得,这人实在是难以捉摸。 廷宇有满腹的话想问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叫下人为他们安排住宿。 当晚,谷主谢长江正式设宴为三名弟子接风,同时招待客人。飞飞穿上裂风谷准备的新衣,显得光鲜亮丽,开心得不得了。天扬则是难能可贵地把那头乱发弄乖了,不过他素来不喜欢绸缎,仍是穿了件粗布衣裳。那衣服正是天翔在上少室山之前买给他的,硕果仅存的一件。虽然在少室山上割破好几个洞,他始终舍不得丢掉。亏得聂隐娘找了隐湖派中一个巧手的女弟子,帮他缝补得毫无痕迹。 廷宇看见他终于肯赏光把额前的头发拨开,露出美丽的双眸,心中悸动不已,但是一回头看见许多男弟子呆呆地看着天扬,却是怒火上涌,恨不得当场拍桌大骂:「看什么看!你们是没见过男人是不是?」 谢长江为人慈和亲切,先是大大推崇骤雨狂扬显赫的声名,然后又不断感谢他照顾他的儿子,可见得非常会做人。只是言谈略显古板,开口闭口「行侠仗义」、「为天下造福」、「古圣先贤的道理」,听得天扬眼皮越来越重。 廷宇看天扬表情呆滞,知道他撑不久了,连忙趁谢长江换气休息的时候,把话带入正题:「义父,骤雨狂扬是专程来探望聂掌门的。」 天扬精神一振:「正是。聂掌门擅闯裂风谷地界,虽有不该,但她也是出于无心,也深有悔意;还盼谢谷主宽宏大量,放了她一马。」 谢长江长叹一声:「慕贤弟,老夫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是你要知道,隐湖一派向来心术不正,专门诱拐良家妇女,教以一些邪门外道之术,再让她们出来江湖拋头露面,惹事生非;还不时投靠官府,干一些龌龊勾当。其实她们根本没有真本事,只会靠女色害人。这种门派再让她们留着,只会遗祸江湖。慕贤弟年轻有为,切莫被脂粉美色 所迷,自毁前程。」 这些话进了天扬耳里,是一句比一句不中听,心想:「我还道你跟隐湖有什么深仇大恨,原来只是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人家不顺眼。人家拋头露面关你什么事?长得漂亮出来给大家瞧瞧又有什么关系?投靠官府又怎样?人家也要吃饭哪。你说她们没有真本事,这我也不知道对不对,至于我在土地庙前着了她的道,原来是被她的美色所迷?你只因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马上就想到那种事,不晓得是谁比较龌龊?」 为了礼貌,他仍是干笑两声,说:「多谢谷主挂心,我以后会注意。不过想请教谷主,聂姑娘进了贵谷,可曾偷了什么东西?」 谢长江说:「没有。」 「可曾伤人毁物?」 「打斗中有几个人受了轻伤,都不碍事。东西的损毁也很轻微。」 天扬说:「也就是说贵谷并没受什么损失了。既然如此,就请聂姑娘向谷主和受伤的师兄师姐们赔罪,再赔偿打坏的东西,然后立誓从此永不再僭越裂风谷地界,这也就是了,何苦像天牢关死囚一样,把人家锁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谢长江摇头道:「贤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裂风谷和隐湖派世代为仇,这次她潜入谷中,地形机关都给她摸得一清二楚,也不晓得她偷听了什么机密去,若是放她出谷,日后对我们危害必大。」 「那谷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谢长江正气凛然地说:「害人的妖妇,人人得而诛之。」 天扬变了脸色,大声说:「谷主,你对隐湖派虽然不以为然,但是目前她们在江湖上并无大恶,你若是这样就取了聂掌门性命,只怕会引起江湖同道不齿。」 谢长江说:「家中来了小偷,要如何处置是我的事,与他人并不相干。」 天扬逼自己镇定下来:「谷主,你是信佛吃素的人,下手怎可如此狠心?」 谢长江长叹一声:「为了保护裂风谷上上下下七十余名弟子及家人的安全,老夫也难以容情。其实要留聂姑娘一条性命也成,只是得请她一辈子留在裂风谷地牢里清修,永远不得再到江湖上兴风作浪。」 天扬心中嘀咕:「这些人为什么老爱硬留人家在自己家里清修?好象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得道高人一样。」口中说:「这方法稍有不妥,不知有没有第二条路?」 谢长江说:「万不得已时,就得请聂掌门自废武功,割去舌头,如此才能确保她永不会泄漏在谷中所见所闻。」 天扬跳了起来,拍桌怒道:「你以为你是谁呀!小小一个裂风谷,一脚就踩烂了,谁希罕你家的机密!」裂风谷众人听了都是脸上变色,人人都站了起来,情势一触即发。 廷宇生怕这群不长眼睛的师兄弟真跟他动起手来,连忙打圆场:「所以说是『万不得已』嘛!这招当然不会随便乱用,何必这么生气呢?来来来,大家坐吧。」 天扬虽然怒火未息,却又不愿让廷宇难看,便坐了下来,勉强笑说:「说得也是,我这人就是太冲了,真是不好意思。来,不要提这事了,喝酒吧!」裂风谷众人看他主动让步,也都坐了下来。虽然气氛很差,大家还是故做无事状地继续吃饭喝酒。 天扬知道一场冲突已是无法避免,望了廷宇一眼,心想:「我跟你这段孽缘,注定是不能善了了。」忍不住心中苦恼,开始拼命灌酒。 不久宴席散去,众人纷纷告退。天扬本想趁夜去劫地牢,没想到裂风谷自酿的酒后劲太强,他又是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几乎醉得走不动,只好让飞飞扶着进房。 廷宇深吸了几口气,下定了决心,在走廊上追上了谢长江和青岚,说:「义父,孩儿有要事禀报。」 谢长江慈爱地看着他,说:「好,到我书房去。岚儿也来。」 廷宇心里发愁:「惨了,义父八成以为我要跟他谈婚事,偏偏我要讲的是坏消息,待会只怕他老人家受不了啊。」 一进书房,廷宇二话不说,双膝跪地:「义父,孩儿不孝……」 谢长江扬手打断他,笑道:「认祖归宗乃是大孝,你怎么一开口就说自己不孝呢?」 廷宇一惊:「义父知道?」看见旁边的青岚低垂着头偷瞄他,心中恍然:「原来你已经先说了。」心里有数的人不只他一个。 「你先起来说话。」 「是。」垂手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知义父要如何处置自己。 谢长江说:「廷儿,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说清楚。当年我在洛江江畔发现你时,你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为父既生而为人,绝不能见死不救。等你清醒之后,我父女二人跟你都是说不出的投缘,看你孤苦无依,我又膝下无子,这才收你为子继承衣钵。当时我心中早已立下决意,既然你成了我的儿子,不论你是多么糟糕的出身,做过多少不堪的事,为父都要帮你担待下来。若没有这种觉悟,你说我会平白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吗?你始终认为我一旦知道你的身世,就会嫌弃你,可也把为父看得太轻了。」 廷宇万万没想到义父会这么说,顿时几天来憋在心里的种种苦闷,全部溃堤而出,红了眼睛:「我……我……」他不敢再说下去,生怕会呜咽出声。 谢长江叹了口气说:「妙手空空儿在江湖上声名确实不好,但那全是以前的事了。为父只认识眼前的谢廷宇,为人正派又处处循规蹈矩,乃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只要你肯,裂风谷永远是你的家,绝不会有人拿过去的事来跟你为难。」 廷宇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多谢义父……」已是泣不成声。谢长江宽慰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 青岚低声说:「廷哥,我也一样。不管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事,我都只认得你是廷哥。我对你的心,绝不会有半点差别。」廷宇抽泣着,只是不住点头,说不出话来。 谢长江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伸手将他扶起,又叹了口气,说:「你终于找到亲人,身世真相大白,照理为父应该为你高兴,可是今天见了你那哥哥,实在是……唉!」 廷宇低声说:「那人脾气不好,讲话又直了些,也难怪义父不喜欢。不过其实他为人是不错的,等习惯了就没事了。」这话说得连自己都心虚起来:那人真的为人不错吗? 谢长江苦笑:「我一听岚儿说,你的启蒙师父是剑神无忧子,心里就知道不妙。你要知道,剑神无忧子的武功是极高的,江湖中人无不佩服,但是那个人行事却是全凭自己喜好,善恶不分。想当年他跟前陈许节度使李师道交好,介绍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剑客投到李师道麾下,李师道因此更加嚣张跋扈,目无朝廷。如今天下局势会如此之乱,无忧子 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别的不提,光看他纵容自己徒弟当杀手,就知道这人人品实在不甚高明。」 廷宇仔细回想,当天扬说到自己弟弟是杀手时,也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再加上他种种任性胡闹的举止,显而易见,无忧子教养徒弟确实相当失败。 「为了你好,为父实在不愿你跟这些人多有牵扯。」 廷宇沉默了许久,低声说:「义父请放心,骤雨狂扬已经挑明了不认我了。从此我跟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声音很平静,心中也是一片死寂。 ──你自由了。 ──只要把聂隐娘还你,我跟你就没有瓜葛了。 ──终于甩掉了包袱,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跟你抢图谱。你开心了吗? ──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弟,却比不上一个女人跟小鬼,更别提那卷图谱。 ──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愿…… 忽然开始羡慕起,以前那个跟天扬誓不两立的自己。那时候一定比现在轻松多了吧? 跟他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为什么,会这样时时牵挂,一刻也放不下? 廷宇压下脑中的思潮,说:「话又说回来,义父,不是我灭自己威风,那个人的功夫我见过,裂风谷里没一个人是他对手。我们实在没必要为了聂隐娘跟他冲突,不如放了那女人,打发他们走吧。」 谢长江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无比:「只怕没这么简单。」 「义父的意思是……」 谢长江说:「据说飞龙神剑掌乃是无忧子的独门绝技,而你们两个是他唯一的弟子。照理你们师徒三人应该都熟悉这剑法才是。然而你们三个人中,无忧子死于非命,你坠崖重伤,却只有他一人学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廷宇一呆,支吾了半晌,说道:「大概是我和师父运气不好吧。」 「他有没有提过,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跟雷大侠一样的死法。」 谢长江冷冷地说:「那就是死因不明了。那么你坠崖的时候有谁在场?」 「聂隐娘跟飞飞。」 「哦,隐湖派的妖女跟那个小孩是吧?你说他是做什么的?扒手?」 廷宇低声说:「飞贼。」 谢长江「嗯」了一声:「而且都是骤雨狂扬的至交好友。」 廷宇额上冒出冷汗:「义父的意思是……」 「恐怕其中有内情。」 廷宇僵硬地笑道:「不会吧。我坠崖的时候他身中剧毒,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这又得提提另一件怪事:为父第一次听到有人喝下牵机药,却没有当场毙命的。只怕他跟刘悟也有勾结。」 「刘悟……」 「这只是猜测:刘悟身为节度使,对空空儿之流的刺客非常忌惮,刚好骤雨狂扬在跟空空儿争图谱,两人私下约定好,当着空空儿的面,刘悟假装拿毒药逼骤雨狂扬喝,骤雨狂扬装作中毒的样子,让空空儿放松戒心,然后他再用计哄空空儿带他上少室山,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联合聂隐娘和小鬼陷害你。」 廷宇听得全身发冷,想摇头否认,却又找不到有力的说法来推翻这假设。对一个过去一片空白的人而言,收留他照顾他的谢长江,就像是溺水的人唯一抓到的浮木,他说出口的话,对廷宇而言永远是不容怀疑的圣旨。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愿相信,字字句句仍是像钉子一样敲进他脑袋里。 想起了飞飞所说,二兄弟为了争图谱反目成仇的模样,是如何的凶险,如何的丑陋。 真的,非常有可能。 ──那个人,跟别人串通要杀我。 ──他把我推下山崖…… 谢长江看他几乎僵成石像,轻拍他:「我说了,这是猜测,你听完了,冷静想一想就行,不要陷下去。」 青岚说:「是啊,廷哥。我们得冷静下来,查个清楚。如果他真的存心害你跟你师父,那咱们可得跟他讨回公道来。别的不说,那卷图谱你也该有份才是。」 廷宇茫然点头,但是他已经听不见另外二人说的话了。 谢长江说:「我们手上有聂隐娘,谅他不敢妄动。你放心,凡事逃不过个理字,明天我们就跟他问清楚!」 第十一章 ——天扬一醒来就觉得很不舒服,一来是因为宿醉头痛,二来是他感觉到谷中弥漫着一股阴沉晦暗的气息。 正想着要早早脱身时,下人来通报,说谷主请他们去吃早饭。天扬实在不想再看到谢长江,却又不好拒绝,便带着飞飞过去。 进了饭厅却只见谢长江一人在厅内等候,廷宇和其它弟子都不见人影。谢长江招呼二人坐下,便命下人送上菜肴。 天扬问:「怎么不见其它人来?」 谢长江说:「晚辈们都到另一间吃去了。老夫有些要事私下跟贤弟商量。」 「请谷主指教。」 「指教不敢。其实老夫昨晚考虑了一夜,觉得贤弟说得有理,聂掌门虽然私闯本谷,却也没造成什么损伤,裂风谷大可不必如此苛待她。况且尊师无忧子乃是老夫钦佩已久的前辈,偏偏老夫福浅,无缘拜见剑神金面,今天剑神的传人亲自来说情,老夫怎可不卖贤弟这个面子?」 天扬毕竟年轻,听他把师父和自己捧上了天,心里有些飘飘然,笑道:「那可真多谢谷主看得起了。」 谢长江说:「不过老夫昨天也说过,本谷和隐湖派积怨已久,不是一时三刻就可以化解的,为了久绝后患,老夫有一事托贤弟帮忙。」 天扬说:「谷主请说,除了背叛朋友,违背良心的事以外,骤雨狂扬都会尽力而为。」 谢长江笑道:「老夫怎么会要贤弟背叛朋友违背良心呢?这件事贤弟若肯答应,那可是大大的喜事。」 「喜事?」 「贤弟也知道,小女跟廷儿过不久便要成亲,本来这喜酒当然是少不了贤弟一份,但是廷儿长得与令弟相像,贤弟又对廷儿十分照顾,老夫见你们如此有缘,就有了个想法。不如贤弟与廷儿结拜为兄弟,然后贤弟娶聂姑娘为妻,兄弟同日完婚;而从此聂姑娘跟裂风谷等于是一家人,自然不会再和裂风谷为敌,裂风隐湖两派长年的争斗就从此消弭无踪,这岂不是双喜临门的喜事吗?」 飞飞跳起来,大叫:「无聊!」 天扬连忙制止他的无礼,但自己却也怎么也忍不住失笑:「谷主,这可……太离谱了些。」 谢长江有些不悦:「贤弟以为老夫在跟你开玩笑吗?还是你嫌弃我们家廷儿,不配做你弟弟?」 「他本来就是……不是,谷主,我怎么会嫌弃少谷主?但是,你也得看看聂掌门会不会嫌弃我呀。」 「贤弟年轻有为,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选,聂掌门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天扬摇头:「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跟聂掌门是生死之交,向来肝胆相照,但谷主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江湖中人还当骤雨狂扬接近聂掌门是别有居心,以后我就再也没脸见聂掌门了。」 谢长江不悦:「没想到老夫苦思一晚想到的对策,居然被贤弟两句话就否决了。」 天扬笑道:「情非得已,谷主千万别见怪。这样吧,谷主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以性命担保,今后只要裂风谷不去找隐湖派麻烦,我也绝不让隐湖派对裂风谷不利。虽然聂大姐有难,我不能不救,要是大姐不给我面子,骤雨狂扬一样会翻脸的。谷主以为如何?」 谢长江笑道:「有贤弟这句话,那还有什么问题?来来来,我们先干一杯,等用过饭后,老夫就陪贤弟到地牢去放聂姑娘出来,顺便跟她赔个礼。」 天扬一饮而尽:「赔礼倒是不必,毕竟是她有亏在先。不过还望两方以后能相互忍让,化敌为友。」 「这个自然。」 两人又饮了数杯,谢长江异想天开的计划,弄得天扬啼笑皆非,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开展了不少。 谢长江说:「成亲之事自然是不必了,那么跟廷儿结拜,贤弟意下如何?」 天扬苦笑:「这个……不妥。」心想:「跟亲弟弟结拜,真是笑掉别人大牙。」 「为什么?」 天扬十分尴尬:「谷主,我认为人与人相交,贵在知心;什么姻亲结拜,都只是表面。 有时连骨肉至亲,都难免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更何况结义兄弟呢?今天少谷主若是看得起我,认我这个朋友,以后大家不管好事坏事,都能互拉一把,也就够了,实在不需要多这道规矩。」 谢长江叹道:「贤弟既这样说,老夫也不好再勉强。只是老夫自幼是家中独子,连女儿也只生了一个,忍不住有些羡慕别人家里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模样。」 「兄友弟恭也得看运气,有人和乐融融,就有人互相拖累,实在也不用羡慕。」 谢长江说:「看贤弟语重心长,想必是深受其苦了?」 天扬苦笑,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么说。反正都过去了。」 谢长江点头:「说得也是。拿贤弟与空空儿来说,虽是亲兄弟,但贤弟资质过人,尊师又特别偏爱你,想必空空儿心中也会有些不快的。」 天扬有些诧异:「我们两个天份是差不多的,我师父更是从不偏心,谷主何出此言?」 「飞龙神剑掌是剑神苦心钻研而成的绝技,两个徒弟他只传你,却没传空空儿,这不是偏爱贤弟你吗?」 天扬摇头:「不是我师父偏心传我,是我自己学会的!」 「你师父没传你,你自己却会了?」 天扬心中一震:「这样一讲岂不是变成我偷学师父的功夫?」连忙更正:「我师父来不及传给我们两个就过世了,我运气比我弟弟好,先领悟了图谱的含义。」 「那是其它的高人传授给你了?」 「我师父的功夫,怎么会有别人能教?是我看图谱学的。」 谢长江沉吟了半晌,说:「原来如此。不过,听说那图谱全是一些不明所以的怪字,若无高人详加阐释,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尊师也因此足足钻研了十年,而贤弟居然一看就领悟了,可见贤弟果然资质非凡,连授业恩师也有所不及。」 天扬开始感到他语气中的恶意,蹙紧眉头,却又不好动怒,淡淡地说:「此间缘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心想:「要是我告诉你图形自己跑出山壁练给我看,你不当我疯了才怪!」 谢长江点头:「每个人都各有机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贤弟你未免有些失策,要是你在陈州城将这套剑法使了出来,要救裴研一党是轻而易举,可是贤弟却惜招不用,不但裴研等人白送了性命,还连累贤弟自己身中剧毒,这不是太划不来了吗?」 「我那时还没学成啊!」 谢长江讶道:「是吗?那可奇了,贤弟原本全身僵瘫,还得让空空儿背着上山去,三天后却在月岭峰上大显神威,连毙数百官兵,威震江湖,难道说喝牵机药就是贤弟习得剑法的诀窍吗?」 天扬冷冷地说:「怎么谷主讲话有点像在审犯人?」 谢长江笑道:「老夫话太多,贤弟莫怪。我只是有些感叹,当初妙手空空儿机运太差,没能习得飞龙神剑掌,白白将命送在少室山上,他一坠崖,原来奄奄一息靠他保护的人,立刻生龙活虎,而且功力突飞猛进。你说这空空儿不是太不值了吗?」 天扬猛力一拍桌子,一根桌脚立刻折断,站起来指着谢长江大喝:「不要绕弯子骂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长江也站起来,厉声说:「好!那我就直接问你,我那孩儿在月岭峰上摔成重伤,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天扬怒道:「那白痴自己走路不长眼睛摔下山崖,关我什么屁事?我早(在心里)叫他不要去了!」 谢长江哼了一声:「你早就习得了飞龙神剑掌,故意跟刘悟串通,演一出喝毒药的苦肉计,骗廷儿带你上少室山,然后趁机把他推下山崖,是不是?」 「我服了你了,真能扯!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干嘛专程演这种无聊戏码来杀他?」 谢长江冷笑:「这该问你自己吧?你刚刚怎么说的?『不足为外人道』?哼哼,你师父不明不白地送了命,你弟弟又糊里胡涂坠崖,飞龙神剑掌顺理成章落到你手上,果然是不足为外人道!」 天扬听到他居然说自己杀害师父,气得脑袋差点炸开来,指着他鼻子大喝:「你少含血喷人!」 「好啊,那你说说,你师父遇害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弟弟又在哪里?」 「我!……」天扬作梦也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脑门上就像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答案:当时他们两个在树林子里,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 怎么说得出口啊! 「怎么?讲不出话来了?心虚了,是吧?」 天扬脸色惨白,接近发青,双眼却是一片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少在那儿信口开河!你倒是拿证据出来呀!」 谢长江说:「要说证据,我当然有。」 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捧在手心上,说:「你敢不敢过来打开?」 天扬气昏了头:「有什么不敢?」纵身上前,掀开了盒盖。 盒里放着一只碧绿的蜜蜂,金色的翅膀和细针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天扬脑中闪过:「夺命翠蜂!」这时那本该是假物的蜜蜂,竟嗡嗡而起,直扑他面门而来。天扬一时不及细想,连忙侧身躲开。这一躲,身畔出现破绽,谢长江立刻一掌劈来。 天扬心中大怒:「敢偷袭我?找死!」正打算赏他一记无形剑,谁知谢长江只是做势攻击,手掌还不到半途就翻转了过来,竟直直地拍在自己胸膛,当场后退三步,鲜血自口中喷出。 天扬没想到他会有此等举动,呆了一下,只见谢长江靠在墙边,一手摀胸,一手指着天扬,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碰磅」之声响起,墙壁猛然被推开,廷宇和青岚从墙中跃出,抢到谢长江身边,大叫:「义父!您怎么样了?」「爹!」 原来这饭厅内有密室,廷宇听到谢长江要跟天扬谈判,本想参加,但谢长江认为他在场会很难做人,便要他和青岚躲在密室内偷听,无论如何都不准出来。原本廷宇听他们两人越说越僵,当场就想出来阻止,碍于义父的命令还是忍住,一听到义父遇袭,哪还忍耐得住,立刻撞开暗门冲了出来。 廷宇看见谢长江的前襟全被血迹染红,忍不住额头青筋暴出,回头指着天扬怒喝:「你好狠的心哪!你想杀我,直接动手就是,为什么要对我义父下毒手!」 青岚朝外放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哪!」门外众弟子听见她喊得着急,纷纷冲入,见到眼前的景象,都是脸色大变。 青岚扶着谢长江,叫道:「这恶贼想杀我爹!大伙别放过他!」 飞飞急着叫:「不是!是他自己打的!」 天扬知道中了暗算,反而冷静下来:「算了,飞飞,跟他们讲不通的。」 廷宇瞪着天扬:「我跟你单挑,这次一定要做个了断!」 天扬看见他的眼里,全是对自己的憎恨,显然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了。顿时万念俱灰,心里一横,厉声说:「有什么好了断的?你才不是我弟弟!妙手空空儿慕天翔绝不是你这种耳根软、信邪风的窝囊废!」 柳振英叫道:「大家上!杀了这两个狗贼!」 廷宇急忙叫道:「使不得!你们不是他对手!」众人哪里肯听,提起刀剑就往天扬和飞飞身上招呼下去。 天扬冷笑一声,右手对空拍出,掌心并出七八道白光,四散飞射。其中一道笔直射向廷宇,廷宇眼前只见白光刺眼,完全无法闪避,心中一凉:「你真的要杀我!」 这时大厅内同时传出数声惨叫声,其中一声发自廷宇背后,回头一看,一个师兄胸口中剑,倒了下去。原来那道白光到廷宇面前,竟转弯绕过他身旁,射中他身后的人。 裂风谷众人凡是动手攻击的,全都挨了剑光,当场毙命,有的还是站在天扬背后的。而天扬仍是挺立原地,不动如山。 见了这招,每个人都惊骇莫名,没一个敢再妄动。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几个靠近门边的人转身逃了出去。天扬根本懒得理他们,二道目光扫射着厅内众人,比刚才的白光还要锐利。众人像木头般地呆立,一道道冷汗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飞龙神剑掌,各位都看到了,觉得如何呢?还可以吧?」 没人敢答话,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真的是人吗?」 天扬伸手指向一人:「你!去地牢把聂隐娘给我放出来!想死的话,尽管趁机逃掉好了!」那人急忙窜出厅外。 不久,聂隐娘来了,天扬领着二人,闷声不吭地出了裂风谷。 聂隐娘忍不住开口了:「到底怎么回事?」 「夺命翠蜂在谢长江手上。」 「什么?」聂隐娘一惊,随即领悟:「自然是刘悟给他的了。想不到这狗官还真大方!」 「刘悟给他的还不只这些呢。谢长江对我跟我弟的一些传闻,不只是了若指掌,简直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这也就算了,好笑的是他居然连图谱长什么样子都知道!」 「这刘悟到底想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把箭头瞄准我了。也怪我太大意,真的差一点被那只蜂叮到。」摇头道:「大姐,我还以为这趟是专门来为你出头,没想到这些人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姓谢的先是假意要放你,让我放松戒心,然后就被套出一堆话来,哼哼,果真是老狐狸一只。」 飞飞怒道:「可恶透了!扬哥,刚才为什么不杀光他们?」 「那里面有值得杀的人吗?况且眼前还有另一只戴官帽的狗要杀呢。」 然而聂隐娘知道他真正的理由:「你是为了空空儿?」 「……现在翔弟的亲人是他们,不是我。」 聂隐娘见他表情空洞,知道他心里难受,想说句宽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飞飞就干脆多了,投入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笑道:「说得有理。那种弟弟不要也罢,从此我就是你的亲人。」 天扬低头对他笑了笑,但笑容却显得有些无力。数天之后,谢长江收到了一个礼物。 礼物是一个脸色惨白,神智不清的官差送来的。那官差从陈州连续骑了几天几夜的马过来,见了谢长江的面,立刻仆倒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送来了一个红漆木匣子,外加一张便笺,上面是天扬鬼画符的字:「承蒙款待,薄礼敬酬,盼勿谦辞。」打开匣子,里面安安稳稳地放着陈许节度使刘悟的头颅。 谢长江从那官差语无伦次的叙述中,勉强拼凑出整个情况:一个衣着破烂的青年带着一个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刘悟的秘密藏身处(在离陈州城地底下约二百丈深)里,刘大人一见那两人,立刻疯了似地夺门而出,那青年竟毫不追赶,只是立在原地不动,掌心射出一道白光,直追在刘悟背后而去。 刘悟展开轻功在盘根错节的地下密道里四处奔逃,那白光竟像活物似地,也跟着一路转弯;等刘悟跑到地下密道的出口,那白光先他一步,击塌了出口。然后白光缩回青年掌中,青年深吸一口气,再度一掌拍出,白光一口气笔直贯穿了数十道地道隔墙,正中刘悟心窝。随行的少年割下了刘悟的脑袋,挑了个倒霉的官差限时送来裂风谷。这位官爷虽然被这趟恐怖的任务吓得半死,还是冰雪聪明地决定把它完成。 谢长江望着那颗头颅上惊恐的眼神,耳边听着众弟子们的惊呼声,下了一个决心。 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发生了以下这段对话。 「义父,这枝箭真漂亮,等我以后有钱也要买一枝。」 「傻孩子,这是上古神器,裂风谷的镇谷之宝,哪会有地方买?」 「连岚妹跟大师哥都没听过的镇谷之宝,我却有缘拜见,真是荣幸。」 年长者叹了口气:「此箭神妙,人间少有,但是威力过强,乃是不祥之物,除非必要,为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那么雷明远大侠想必知道啰?」 「……你为什么这样说?」 「这箭头的大小,跟雷大侠胸口的伤口差不多,而且箭上的斑点……好象是血迹哦。」 「…………廷儿,有话直说吧。」 「孩儿没什么话要说呀。亲兄弟都会反目成仇,好朋友翻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况且义父对孩儿过往的罪孽都可以既往不咎,孩儿当然更不会去在意义父的所做所为了。雷大侠真正的死因如何,又有什么要紧呢?」 「…………」 年轻人露出了艳丽的笑容。他跟半个月前不太一样,瘦了点,也苍白了点,最甚者,他的眼神,一举一动乃至全身上下,都罩着一层妖魅的光芒。 「义父,孩儿说错话了吗?您好像不太高兴呢。」 「不是,为父是在担心你。追日箭的神力是绝对灵验的,一旦有了闪失,断无半丝生机,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越灵验越好,这样才能证明孩儿的心意。」 「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这任务对你太为难了,为父还是派振英去比较好。」 「义父,孩儿已经说过,就算是熟睡中,那个人身边仍是铜墙铁壁,柳振英只要稍微一靠近,脑袋瓜铁定落地。等那小子一觉醒来,还当是谁在他房里踢球哩。」 「不需要说成这样……」 「惟一能暗中靠近他身边的人,就是孩儿。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后悔?」 「我想时间宝贵,咱们先办正事要紧吧。」 「…………」 「好了。义父,现在您可以安心让我去了吧?」 「你办事为父向来安心。」 「多谢义父。不过柳振英始终一口咬定孩儿会倒戈偏向骤雨狂扬,这种蠢话听多了,义父心里一定也不痛快吧?我今天来这趟,就是为了表明心迹,让义父跟谷内众师兄弟免于猜疑之苦。」 「难得你这么懂事,为父实在安慰。只是你最好对振英尊重一点,他毕竟是师兄。」 「说句实在话,孩儿并不认为他会对裂风谷不利,刘悟的头只是用来吓唬我们罢了。」 「……怎么说?」 「他若有这个意思,当天就把我们全杀光了;别的不说,他绝不会一掌打不死义父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为父骗你吗?」 「义父息怒。义父的推论合情入理,孩儿从无半分怀疑。只是,义父不喜欢我跟他来往,直接开口便是,何必出掌自伤,嫁祸于他?为了孩儿一人,先是损伤义父贵体,又累得数名师兄枉送性命,孩儿实在无地自容。」 「为父是怕你天性仁厚,割舍不下手足亲情,反遭奸人所害,这才出此下策,万万没想到此人功夫如此厉害。你既然对为父起疑,又何必为裂风谷效力?尽管回去跟兄长重修旧好便是。」 「不可能。我跟他相处不到三天,就知道他心中恨我入骨,有时对我嘘寒问暖,有时又巴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到底原因何在,我是半点也不晓得,他却又死也不肯跟我说清楚;一看我想不起来,就莫名其妙开始生气。真是冤枉,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我又有什么办法?不高兴的话,他自己去山上摔摔看不就得了?看这情况,就算恢复记忆,还来不及重修旧好,旧恨就先加倍了。」 摔坏的那一半脑子里,到底锁着什么样的黑暗记忆,很想挖出来,却又害怕知道。 「你怕他来杀你吗?」 「孩儿说过了,他绝无此意。说得难听一点,他没那么勤奋。」 「既然你不认为骤雨狂扬会上门寻仇,为什么还要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甚至以性命做赌注?」 「我今天来这里立誓,为的是义父和裂风谷的再造之恩;讨这差事,为的是我自己。」 「为了跟他做个了断吗?」 「…………」 老者慈爱地一笑:「廷儿,你就放手去做吧。等这事了结,咱们就让它烟消云散,再也不要提起。你永远是我的好儿子,岚儿也永远是你的贤妻。我们从此一家团聚,一生一世开开心心地过活。」 美少年沈默不语,忽然跪了下去,对着老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廷儿,你这是……」 「义父,请您千万记得,今天出了这山洞,谢廷宇就死了。日后若是有人拿妙手空空儿的作为来跟裂风谷过不去,您绝对要死赖到底。」 「什……」 年轻人轻轻一揖,健步如飞地走出洞去。 老者望着他足不点地的背影,喃喃自语:「孩儿,你太多虑了。」 月亮日渐圆润,中秋即将来临的夜里,天扬一个人在客店房里等飞飞。几个时辰之前,飞飞从房里冲了出去;因为天扬告诉他,不希望他一直粘着自己。两人争辩了几句,然后飞飞就跑掉了。天扬本以为他是出去散心,等到三更,忽然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很好。天扬很赞同这种安排。刘悟已死,裴研一家的仇已报,他不欠飞飞什么了。以飞飞的本事,应该也不至于遭到什么危险。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到大城市里见见世面,或是五湖四海闯荡江湖,而不是跟自己这个懒人一起整日无所事事。 领悟了这点,心头轻松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虚脱。他觉得好累好累,头逐渐重了起来,终于落在枕头上,深深睡去。 一阵风吹入房内,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从门外的黑夜中不着痕迹地浮出一个人影,简直就像黑暗凭空生出来的人。那人静静地进入房内,虽然不能像飞飞那样上天下地,动作也是有如鬼魅,没有半点人气。 有些事不需要记起来才知道。虽然还是没有记忆,但他仍可感觉到,妙手空空儿正确确实实地回到他的血液中。他是天生的杀手。 天翔走到天扬床边,手上匕首白森森地泛着寒光。他非常小心稳定心神,避免露出半点杀气,免得自己英年早逝。 举起匕首,慢慢向天扬颈中靠近。他注视着天扬的睡脸,看见他微蹙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下隐约有泪光闪烁,薄唇微张,仿佛在呢喃些什么。 祝你好梦,骤雨狂扬。 这种死法有点窝囊,但是只能怪你自己。 从你离开裂风谷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杀了你。 裂风谷的人现在全像炸了窝的母鸡一样到处乱窜,生怕哪天你找上门去杀个落花流水。 只有我知道,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裂风谷一步。你甚至连看都不会再看我们一眼。 所以才不能原谅。 明明傲得一塌糊涂,被别人设计陷害了,居然连辩解都懒得辩,袖子一拂就走人,一脸「随你怎么想,我才懒得理你」的表情。 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了吗?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不会任你逍遥下去的。 如果要让你左拥聂隐娘,右抱小飞贼,从此视我如无物,我不如一剑把你杀了。 这一剑刺下去,就等于向天下宣告,妙手空空儿重出江湖。 不管是想夺权的官吏、老婆被抢走的乌龟、或是被倒债的冤大头,所有满肚子火却不想弄脏手的人有福了。 只要价码合适,空空儿就会让你的仇家全部消失。 这就是我选的路。 裂风谷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全心全意爱我的人,但我偏不要。 可怜的青岚。她配傻瓜谢廷宇很合适,要当妙手空空儿的妻子,资格还不太够。 从此以后,我动手只发一招。 一击若是不中,立刻收手,绝不恋栈。 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回头看第二眼的东西。 再见,哥哥。 眼看匕首就快要刺入哥哥喉头,脑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若是半个月前,这件事他铁定连想都不敢想,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收回匕首,弯下身去,吻上天扬的唇。 说是吻,其实只是轻轻在他唇上一碰,随即离开,但这样已惊动了天扬,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天翔原先还怕他醒来,看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竟觉得有些失望。 这时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钻入耳中:「翔弟……」 天翔全身一颤,几乎拿不住匕首。 睡梦中的天扬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口中发出喘吟:「嗯……翔弟……住……住手,不可以……不要……」 天翔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在一瞬间冻住了:自己那个梦,是真的! 那双魔魅的眼睛不时射出的怨毒光芒,还有他卡在喉头说不出口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 脑中一片空白,呆了许久,忽然听到耳边有嗡嗡声,一只绿色的小虫不知何时竟停在他衣领上,趁他不注意,飞向熟睡中的天扬。天翔不及细想,一掌挥出,掌风将小虫刮得老远,一头撞上了对面的墙壁。天翔走过去一看,那东西已折成两半。看起来像蜜蜂,但是绿身金翅的蜜蜂未免太少见了。这绝对不是天然之物。 天翔瞪着那死去的虫子,心中升起一股十分不悦的感觉。 义父,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疑问马上就被他拋到脑后,因为他听到身后有声响。回过头去,只见床上的天扬半撑起身子,张大了眼睛诧异地盯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天翔回望着他,俊美的脸上逐渐泛出冷笑,:「我还要问你在干嘛呢。」 天扬听不懂:「什么?」天翔缓缓走向床边,身体向他逼了过去,天扬不由自主地后退。 「你刚才在梦里做什么呀?」 「我做梦关你什么……呜!」天翔的唇狠狠地封住了他的嘴,舌头也毫不客气地入侵…… 记起了一件很糟糕的事:虽然已经练成了天下无敌的功夫,但是这个身体有时会不太听话。 天翔俯视着他,天扬愕然发现他眼神中有情欲,却也带着一股森冷的怒气。「你还是乖一点的好,我现在可是火大得很。我一失去记忆,你就正好装傻,趁机摆脱我,是不是呀?哼哼,算盘打得真精哪!」 「你胡说……什么……」天扬惊慌地望着他。 天翔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勒得他无比疼痛,他发现天翔变粗暴了。 一直被蒙在鼓里,为了天扬莫名其妙的举动万分苦恼,却又总是一头雾水;身旁的人,连那个爱撒娇的飞飞,一个个都拿他耍着玩。真的越想越火大。 天翔俯身咬着他的耳朵,伸入舌头说着:「你要知道,不管我有没有记忆,你永远都是我的人,就算我忘了,你也不能忘。我现在就让你牢牢地记住!」用力扯下他的长裤,拉开他的双腿;天扬骤然感受到强烈的恐惧,叫道:「不要!」 「你一辈子也别想甩掉我,就算把我推下山崖也一样!」 天扬脸色一僵,奋力挣脱,右手狠狠地甩了天翔一巴掌。用力推开他,坐起来怒声大叫:「我没有推你!你这白痴!」 天翔抚着脸颊,惊讶地看着他。 天扬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你有没有脑袋?我瞒你做什么?造了那么多孽,让你轻轻松松就忘得一乾二净,这还有天理吗?该失去记忆的人是我!我连想都不要想起来!就算你扯烂我的嘴,我也是不会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成串滑落了下来。 天翔看他形容憔悴,显然吃了不少苦头;明明自尊比谁都高,却被逼得在自己面前流泪,其中辛苦绝非他人能体会。不禁怒气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疚,还有怜惜。 隐约想起,曾经在远处的深山里,有一个年轻人,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怕…… 长叹一声,倾身往前靠去。天扬以为他又要继续动作,低头咬住了下唇。心中下了决意,这回绝对要狠狠赏他一剑,大不了杀了他再自我了断便是了。 然而天翔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了一句他作梦也想不到的话:「对不起。」 天扬楞住了。 长久以来,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把你给忘了。 对不起,做了让你生气的事。(虽然到现在才知道是什么事。) 对不起,听了别人的谗言,冤枉了你。 对不起…… 「有我这种弟弟,你一定很辛苦吧?老是为了我遇到一堆麻烦事,看来我好象真的是天生来给你惹祸的。」伸手轻轻抚摸天扬的脸颊:「你放心,我会从你眼前消失掉的。你以后就轻轻松松过日子吧,我再也不会来吵你了。」帮他整好衣服,站起来走向门边。 天扬厉声说:「一点也没错!」 「…………」 「我早说过了,要是娘没生你最好,这样我一辈子就开心快活了!你出生以后,我就从没遇过好事!」眼泪成串滴落:「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出世了呀!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算你现在走掉,我也不可能比以前开心啊!所以,」语声哽咽,虽然极力忍耐,模糊的泪眼中仍是露出了求恳:「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天翔奔到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天扬颤抖着,伸出手臂,有生以来第一次响应他的拥抱。 嘴唇,再度紧密贴合。 凌乱的衣衫散落一地,两具身体比以往更深刻地交缠着。 忽然间,疼痛消失了,仿佛连身体也消失了。两人间再也没有界限,完全融为一体。心跳、血液、呼吸甚至意念都能互通,世上一切烦忧,所有明争暗斗,阴谋诡计,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当振动的床终于恢复平静,天扬全身虚脱地躺在天翔怀里。天翔忽然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景象跟当初在月岭峰上完全一样,连温柔黯淡的眼神也完全相同,天扬心中又泛起一股不祥之感。想问他怎么回事,天翔却堵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开口。天扬经过这几天的折腾,已是身心俱疲,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天翔竟已不在身旁。 天扬到处找不到他,心中疑虑渐深,再看到墙角报销的夺命翠蜂,更是不安。别的不提,他根本不知道天翔为什么会来找他! 正打算到裂风谷问个清楚,忽然背后风响,有支剑朝他背心刺来,当然又折断了。 天扬回头冷冷地说:「你到底要吃几次亏才会学乖?」 谢青岚双眼赤红,脸色青白,带着哭音说:「你说!你把廷哥怎么样了?」 天扬怒道:「我还要问你咧!谢长江叫他半夜跑到我房里干嘛?」 「你少装蒜了!廷哥去杀你,没有成功,你就把他杀了,是不是?」 天扬脸色转白:「翔弟……来杀我?为什么?」 「你杀了刘悟,还会对我爹客气吗?若不杀你,我们根本不能安心!」 天扬冷笑:「你们裂风谷在我面前连蚂蚁都不如,谁有那闲功夫去杀你们?我连你爹都懒得杀,又怎会杀我弟弟?回去叫你爹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以后也别再指望那小子,他不会再受你们摆布的。」 青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坐倒在地,泣不成声地说:「没用的!既然你活着,廷哥……廷哥就活不成啦!」 天扬一震:「什么?为什么活不成?」 「追日箭……」 天扬一听到这三个字,大惊失色,厉声说:「追日箭又怎么了?给我说清楚!」 青岚抽抽搭搭地说:「一个月前,刘悟算出空空儿在裂风谷,来见我爹,要我爹用廷哥作饵,帮忙除掉你,条件是把夺命翠蜂借我爹用一个月。那时刚好抓到聂隐娘,廷哥又硬拉你来谷里,我爹就想趁机下手,没想到你身上刀枪不入,夺命翠蜂根本叮不到你……」 天扬想起裂风谷那群马蜂,想必夺命翠蜂就混在其中。 「你功夫又强,我们根本没人能靠近你;只有廷哥说他有办法趁你睡觉时偷袭,所以……」 「所以你爹就派他来暗杀我,其实最终目的是利用他带夺命翠蜂来叮我,至于翔弟的死活他就不管了,是不是?」 谢长江拼命挑拨离间,想必正是为了他日利用天翔来杀自己。想到天翔这么敬爱谢长江,那老狐狸却把他当傻子耍,不禁怒火狂涌。 「夺命翠蜂已经被打死了,你们死了心吧!」心中一凛:「那你为什么说翔弟会死?」 「因为……大师兄不相信廷哥,一直说他一定会背叛,所以廷哥自愿去在追日箭前面发誓,如果背誓,满月之夜就会死于非命。」 「发什么誓?」不祥的预感再度出现。 「在追日箭上血书:『谢廷宇誓杀骤雨狂扬』……」 只觉被当头槌了一记,破口大骂:「血誓个头啦!被追日箭吸血的人会被射死的!谁管你立什么誓啊!」 青岚脸色大变:「胡说!我爹说……」 天扬吼道:「你爹就是存心要他死!」 「不可能!我爹为什么要杀廷哥?」 「因为他是空空儿,谢老头自认是名门正派,容不得一个杀手当他儿子!到底有没有良心哪!」 青岚张大了满是泪水的眼睛,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天扬终于明白了。天翔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没命,为了不让哥哥看到他惨死的模样,只好不告而别。他一定以为是背弃誓言的惩罚,却万万没想到,最敬爱的义父竟设下这种毒计害他。 昨夜的天翔,是用多么悲惨,多么决绝的心情抱着自己呢? 好不容易才前嫌尽释,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 为什么── 青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不信,我绝对不相信!我要回去问我爹!」说着转身走开。 天扬心急如焚,心想:「去逼问谢老头,说不定他知道破解的方法。」便跟着去了。 进了裂风谷,众弟子原本慌慌张张地聚在一起比手画脚不知在讨论什么,见天扬到来,顿时就像老鼠看到猫,个个惊声大叫,没命地四散逃跑。天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跟着青岚直闯谢长江书房。 青岚一进门便劈头说:「爹!女儿有话……」话说了一半便吞了回去,因为房里的景象大出她意料之外,连天扬也呆住了。 桌椅全部被碰倒,茶水泼了一地,桌巾和书本全被撕得七零八落。在这一团混乱中,仰躺着谢长江气绝的尸体。 谢长江双眼圆瞪,整张脸变成紫色,完全扭曲变形,大张着嘴,脸上还有许多条被自己的手抓出的血痕,衣服也扯破,显然断气前的挣扎非常痛苦。僵直的双手伸向空中,好象想抓住渺茫的生机。 天扬闻到一股气味,冰冷的死亡气息。 青岚尖声大叫:「爹!!」天扬拉住她,不让她扑上前去:「他身上有毒,别过去!」 青岚怒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杀的?」天扬骂道:「一看就知道了!我杀人会这样没品吗?」 青岚哭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天扬怎么会知道?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看到谢长江右手掌心有一块小小的溃烂,想必毒素是从这里渗入体内的。而那块溃烂的形状,跟某个东西有点像。 脑中醒悟:「是刘悟。」青岚叫道:「刘悟死了!」 天扬摇头:「是在他死前下毒的。你说刘悟自愿把追日箭借你爹一个月,这种宝贝,你爹一定会想霸占,刘悟一定也会担心你爹不还;所以在夺命翠蜂上涂了一个月后发作的毒药,若是你爹如期返还夺命翠蜂,他就给你爹解药,若是不还,就是这下场。」 刘悟以前就曾在翠蜂上涂药,而轻易抓到飞飞,就算他重施故技也不足为奇。 「你爹也不是好惹的,故意对我暗示刘悟设计害我,激得我去杀刘悟,没想到反而把自己命给送掉了。」 青岚掩面痛哭。天扬怔怔地望着僵死的谢长江,心想:「这老贼死不足惜,可是,难道翔弟也得跟着枉死吗?」一把拉住青岚:「追日箭在哪里?带我去!」 追日箭所在的山洞,离裂风谷竟是出奇的近。只是山洞很深,天扬和青岚在黑暗中走了约一里路,才看见了上古神器的真面目。 追日箭就像聂隐娘说的那么巨大,牢牢地安放在洞窟正中央的一个石箭架上。材质不明,不是金银铜铁,也不是玉石,根本不是人世上的东西。箭身是金色,泛出来的光芒却是惨绿色,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天扬大骂:「这什么玩意儿啊?简直丑到不行嘛!」 走近一看,那金色的箭身上,沾着斑斑的黑点──血。 这里面,也有师父的血迹吗? 仔细地寻找着,在箭尾的地方,看到一行血字:「谢廷宇誓杀骤雨狂扬,如有违誓愿死于箭下。」正是天翔的字迹。端正、决绝,没有半点犹豫的笔迹。可见他写的时候,绝对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天下第一的蠢事。天扬想擦去那行字,但血字已经深深渗入箭身之中,完全擦不掉。 一咬牙,对青岚说:「后退。」手腕一抬,一记剑光直朝箭射去。没想到剑光还没碰到箭身,便被一股无形的障壁弹了开去,在山壁上四处碰撞,天扬连忙拉着青岚避开,才没被自己的剑气伤到。 等剑气好不容易消失,回头看看追日箭,仍是丝毫无损。青岚说:「没用的,只有在飞的时候才有办法破坏。」 天扬怒道:「大小姐,飞的时候谁打得到啊!」青岚默然。 他不死心,又击出好几道剑气,箭上仍是连道裂痕也无。天扬急怒交加,发起狂来,双拳死命地捶打箭身,直到拳头红肿,完全麻痹为止。 真的……不行了吗?天扬将头靠在追日箭上,全身冰冷。 回想起昨夜的缠绵。跟以前不同,没有羞辱,没有压迫,只有无尽的深情。很美,很幸福,却如此短暂。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也就是说,今晚就是翔弟的死期。 正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昨夜,天翔在耳边呢喃着,最后的话语:「我爱你。」 ──我爱你! 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 以前就想过,翔弟杀孽太重,想必是难以善终了。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他们两个还没跟师父谢罪呢。 仔细想想,兄弟两人二十几年来,一直都是依着自己的个性,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比起世上大多数人来说,已是大大地幸运;而在最后,更尝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两情相悦的滋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伤心、不满的? 咬破指尖,在原先天翔的那行字上,写上:「慕天扬。」血很快地被吸进去,跟天翔的血溶在一起。天扬微笑了。 ──已经……够了。 ──这样就可以了。 ──从此我们两个,再也不会分离。 ──就算是下地狱…… 太阳西沉,天空逐渐转暗。天扬独自坐在洞中,盯着追日箭。这可是千载难逢,观看追日箭起飞的大好机会,要是错过了,不是死得太不划算了吗? 偏偏就在这种紧要关头,喉头发干了起来,决定趁月亮还没升起,先去弄点酒来,走出没两步,碰的一声,撞上了一个人。 「你在这做什么?!」竟是天翔。 「你又来干嘛?」 「我是想,既然要等死,来这边等比较干脆……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你干嘛笑得这么奇怪?」 天扬笑道:「不愧是我弟弟,在这种时候的反应就会跟我一样。」 「什么反应一样?」天翔仿佛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些什么:「难道……」脸色大变,冲到箭架旁,看到天扬的字迹,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被姓谢的骗了。被箭吸血的人必死无疑,发什么誓都一样。」 然而天翔在乎的并不是这个:「你明知道,还在上面血书?你疯了是不是?」 天扬耸肩:「像我这种天下无敌的人,就是要这样死才过瘾啊。」 「过瘾个头……现在怎么办哪!」 「很简单,先去弄点酒来,最好再来几盘小菜……」 「你去死啦!」 「可以啊,马上就要死了。」 天翔坐在地上,紧紧抓着他美丽的头发,苦恼不已。因为自己的愚蠢,弄到现在命在旦夕,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拖累最心爱的人,想到这里,真恨不得把这脑袋在山壁上好好撞一撞。 天扬只是一派轻松地看着他。不想劝他,因为自己下午也发过狂,知道那种心情是劝不动的。 重要的是,现在两个人终于又在一起了,可以并肩去另一个世界。真的,他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天翔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天扬:「听好,这支箭应该会先来射我,你就趁这时候快跑,跑得远远地……」 「多远?像郑州城那么远?还是像师父闭关的山洞那么远?没用的!明明你也知道,被这箭瞄准就一定没的救不是吗?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你就别再懊恼了。两个人一起走也比较有伴呀。」 天翔怒道:「我要是想有伴,昨天半夜里我就把你给杀了,还等到现在?」 「对不起,当我没说这话。」天扬仍是十分平静,只是看他这样激动,忍不住有些心疼。 其实天翔也没精神跟他呕气了,仰天大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这枝箭头射不到的地方吗?」 「你死了心吧。就跟你说了……」话讲一半,忽然心念一动:箭头射不到的地方…… 有! 念头在心中骤然成形,两兄弟面面相觑。 「要试试吗?」 明月升起,洞穴慢慢亮了起来,皎洁的月光由通到地表的缝隙渗入了洞中。地上的小光点缓慢移动着,逐渐地移到了追日箭之上。然后越来越亮,终于变成一道强力的光束,投注在箭身上。 追日箭起了变化,四周的绿光加强,忽然间光芒大作,整个洞都是绿色,刺眼无比。追日箭开始摇动,在绿光的包围中,飞离了箭架。它缓缓上升,锐利的箭头泛出寒光,令人胆裂。 照理,它本该火速飞出去戳穿天扬或天翔的胸膛,然而现在追日箭遇上了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诡异状况。 它今晚要取命的两个目标,正贴在它自己身上。 天扬和天翔拿了坚固无比的天蚕丝,把自己牢牢地捆在箭身上。长两丈五的箭身,上面捆两个年轻男子是绰绰有余。 箭头永远射不到的地方,就是箭身。 追日箭受了血咒的趋使,无论如何都要射中两人,偏偏箭头又没法弯过来射箭身,强大的力量无法宣泄,竟使得这枝箭好象忽然活过来似的,在空中左摇右晃,努力想甩掉两人,但是两人捆得非常之紧,连手掌心都涂了粘胶,牢牢贴在箭身上,因此虽然被摇得头昏眼花,却没有半点脱离的迹象。 箭发了狂似地在山洞内四处乱窜,两兄弟就好象骑在疯马背上,只得使尽全身力量抓紧箭身,眼看双臂双腿都要一起抽筋。 「到底是谁出这种馊主意的啊?」天翔扯开喉咙大叫。 「又是谁说『姑且一试』的啊?」天扬同样吼得声嘶力竭。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乖乖等着被射死!」 「闭嘴啦!」 这时箭头一转,沿着甬道一路冲了出去,速度有如闪电,两人紧闭着双眼,根本看不见身在何处。 忽然箭身立了起来,笔直窜上了高空。 「啊----!!!」 只觉迎面扑来的狂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身上发疼,耳朵也被尖锐的呼啸声逼得差点炸开;眼睛虽然闭着,仍是直冒金星,呼吸困难,几乎停滞。 完了完了,这下难道真的要飞去射太阳……天扬心想,不对,现在应该是射月亮。才想着是不是快碰到月亮了,箭身又猛然回转,朝地面俯冲而下。 「天哪~~~~!!!!」叫声凄厉,着实大伤男子气概,聊可堪慰的是,到了这种地步,两人根本搞不清楚是谁叫的。 想必这支箭射不到我们,打算直接把我们摔死。两人心中都是这个想法。 显然这支箭没他们两个聪明,快撞上地面时居然又陡然拉高,往上冲了一阵子又回头往下;足足反复了七八次。此时两人已经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在五脏六腑全搅成一堆,连脑浆都快给晃出来的时候,人的脑力要不报销是很难的。 然后箭又玩起空中翻滚,先上下转四圈,再左右转四圈,转完又回旋而上;速度之快,动作之多,连旁边的鸟雀都目瞪口呆。 就在这种混乱的时候,天扬奇迹似地恢复了神智,想到再这样下去天蚕丝一定会松脱,两人早晚会被甩离箭身,落得一死的下场。忽然青岚的一句话窜入脑中:「只有在它飞的时候才有办法破坏。」 它现在不就是在飞吗? 将全身真气集中在掌心,用力贯入箭身内。箭将真气全吸了进去,但是它并没有停下来。 失败了吗?才这么想,忽然感觉眼前光芒耀眼,勉力睁开眼睛,发现箭身上出现许多小裂纹,从裂纹的缝隙中渗出刺眼的光芒来。裂纹越来越大,忽然「碰」地一声,追日箭整枝炸裂了! 天扬被爆风刮得老远,忙着伸手遮着脸免得被碎片打到,然后惊觉到他的处境:爆炸的冲力将他跟天翔弹开,两人相隔十来丈,天翔在他眼中几乎只剩一个小黑点;此外,他们身在约万丈的高空上,正在笔直下坠当中。 「翔弟!」使出全身力气大叫着,但是声音被风吹散,完全传不到天翔耳里。天翔好象也张口喊了些话,他同样听不见。 拼命划动手脚,想向天翔靠过去,可以看见天翔也努力地想过来,但是高空的风太强劲,反而将两人越吹越远。不管再怎么拼命伸长了手,还是碰触不到对方。 不要,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容易才一起走到这里…… 天翔忽然一个转身,一掌朝身后凭空击出,强劲的后坐力立刻将他朝天扬推进了一些。天扬会意,也依样画葫芦,一记剑气射出,飞快地将他送到天翔身边,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地面逐渐逼近,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两人都是全身僵硬,四目交投,同时看见彼此眼中的恐惧。然而过了不久,不知是哪一个人的眼神先稳了下来,接着在下一瞬间,两人心中便生出了奋斗到最后的决意。 天扬开口:「听好,待会我数到三,我们就同时朝地上发掌,懂吗?」天翔点头。 离地面只剩约一百丈了。 「一!」 七十丈。 「二!」 十丈。 「三!」 各自伸出一只手搂紧对方的腰,另一只手全力朝地面击出。 两道掌风如炸雷击中地面,撑住下坠之势,又将他们弹高二丈。从七八丈高的地方摔落,虽然很痛,以他们的功夫毕竟是死不了的。 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天翔压在仰卧的天扬身上,两人都是惊魂甫定,险些忘了怎么呼吸。 等到终于平静一点,天翔开口:「拜托,你要把箭打坏也先选一下地方好不好?吓得我腿都软了。」 「你当是在看风水啊?还选地方!我眼睛都张不开了怎么看?」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要是我脑袋又摔坏了怎么办?」 「早就没救了啦,摔不摔都一样!」 「什么话!我刚才以为死定了,还真的来个回光反照,一生的往事全部浮现眼前……」 天扬一楞:「你的意思是,你全想起来了?」 天翔顿时也呆了一下,随即笑颜逐开:「对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现在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说……对了,你有一次打架输我,被我点穴,结果差点被熊吃掉。」 「喂……」 「还有还有,我跟聂隐娘联手去杀刘悟,你却中途跑出来搅局,把刘悟屋顶打破一个大洞才发现找错人,真是丢死人了!」 「喂喂喂……」 「对了还有,你有一次过独木桥,脚下没留意掉进河里差点冻死,害得我还要整晚照顾你……」 天扬一把揪住他领口:「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什么故意的?」 「故意跟我装疯卖傻!」 「胡说,这是事实!」 「你……你干脆再摔一次算了!」 「才不要哩!」 看来以后可有得吵了,搞不好得吵上十几二十年。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 「现在别提这个,先看看我们在哪里,再想想怎么出去!」 这时天翔才真正注意到,他们身在一个陌生的山谷中,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壁,而且陡峭无比,高耸入云,连月光都差点照不进来。 「哟,麻烦了。」 「麻烦了你还这么轻松?想办法呀!」 「办法当然是要想,不过现在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先亲热一下再来想吧。」 「去你的!……喂,你……」他的唇被堵住了。 此时天扬再度深刻体会到,不管有没有记忆,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其实这也不是件坏事,习惯了就好……唉! 满月高高地挂在空中。 尾声 ——在那个中秋节之后,世事仍然照旧运行,只是多少有了些小变化。 聂隐娘投入田弘正麾下,有了她的护卫,一代名臣因此多活了十几年。 京城长安出现了一名神出鬼没的怪盗,全城的官差没一个抓得到他。 智德山庄由于欧铁城数度丢人现眼,不久就再也没人理会。 裂风谷众人在谢长江死后,没多久就做鸟兽散,只剩谢青岚一人。几年后,聂隐娘跟她偶遇,邀她加入隐湖派,她决定郑重考虑。 至于骤雨狂扬和妙手空空儿这两个武林怪杰,竟像烟一般地消失了踪影。 聂隐娘得到消息,立刻火速赶往山洞探视,结果非但找不着他们两人,连追日箭的影子都看不到。 她率领隐湖派众弟子四处查访,仍是找不到两人的踪迹,找了半年后,不得不宣告放弃。 她决定要相信两兄弟平安无事地活在世上,反正也没找到尸骨。 其实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预感,早晚会变成这样。因为在月岭峰上,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天扬的颈子上有吻痕,之前在陈州可没看见。 早知这两人胆大妄为,可真没想到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想想真有些佩服。 这种结局,应该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吧? 这个扰攘、混乱却又紧抓着道德礼法不放的世间,对眼中只有彼此的人而言,一定是非常碍眼。况且两人的仇家都是一箩筐,要是三天两头上门吵闹,岂不大煞风景? 领悟到这一点,聂隐娘心情好多了;只是想到从此少了两个抬摃的好对手,不禁怅然若失。 过了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某两个小孩把自己绑在追日箭上,一路被带到了滇缅交界的深山中,不但差点摔死,还险些被山里的部族拖去做祭品。 要逃过追日箭的攻击,若不是人间少见的大智大勇,只怕是万万做不到。但是不知何故,当她听到这消息,脑里浮现的只有两个字:「笨哪!」 至于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有空的人猜猜看吧。——全文完——番外——雨霁虽然不是清明时节,深山里的雨还是下个不停。滴滴答答的声音把破木屋里的沉默衬得更加响亮。 屋里连把椅子都没有,只能坐地上;虽然费心清理了半天,还是掩盖不了这屋子早该报废的事实。 两人隔着远远地坐着,其中一个在沉思,另一个默默凝视着他。 天扬的心情很不好。从扫完师父的墓以后,不,打从他们上山开始,他的话就越来越少。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没说话,只是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天翔感到一股淡淡的不安,还有不满。 从怒山的深谷回中原的路上,天扬也常常忽然沉默不语,或是跟他隔一段距离走路,每次总是让他非常疑惑,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惹他生气;有好几次他忍无可忍,几乎要跟天扬吵个落花流水;一回头却见天扬嘻笑如常,根本什么事都没有。日子久了,他也释怀了,明白了天扬并不是存心找碴,只是需要独处而已。 每个人都需要独处的时间,尤其是他老哥。 然而这次不同,他很明确地感觉到天扬有心事,而且是他无法介入的心事。这情况勾起当年天扬莫名其妙躲避他的那段回忆,让他加倍不快。 当然他也猜到了,跟他们回到故居有关。虽然天扬从未提起,他也知道,他们两人在这屋里曾有过很大的不愉快,而且还害死了师父。现在天扬正在忍受着愧疚的折磨,而另一个祸首,也就是他本人却毫无记忆。 天翔四处张望了一下,是有些熟悉没错,但是天底下这种破屋多得是,任谁都会觉得眼熟。 想想真是讽刺,当初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只要回到从小生长的地方,见了师父的墓,他的记忆就会恢复。然而现在已经过了一年,人是到家了,也祭拜过师父了,脑子里还是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也搞不清楚是真是假。 天翔有些沮丧。总觉得天扬心情不好是他的责任。 他是在气我吧?气我到现在还想不起来? 一定要想起来,这样才能分担他的痛苦。 既然这样,就来努力回忆一下吧。不过得向另一个人求助才行。 「以前下雨的时候,我们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就像现在这样。」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听不出他的情绪。 「就这样?两个人对坐着发呆?十几年都一样?」 天扬点头。 「是吵完架才会这样吧?」 「怎么吵?你都不跟我讲话,哪吵得起来?」 是你不跟我说话吧?天翔心想。 「那是都用打的吗?」 天扬摇头:「我们从来不打架,练剑也只是点到为止,而且是用木剑。」 「没有好好比过?」 「没有。」 「那多无聊啊!」 「没办法,刀剑无眼,要是自己兄弟弄出什么损伤,岂不是终生遗憾?」就为了这层顾虑,虽然真的很想跟他好好打一场,天扬还是拼死拼活地忍了下来,忍到一看见天翔便手痒难熬。直到某件离谱的事发生以后,他才终于找到理由跟天翔正式开战。虽然手痒治好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划算。 话说回来,十几年从来不吵架也不打架的兄弟还真是少见。 天翔实在很难相信,自己跟他以前竟然感情淡薄至此,而现在却是如此的渴望他。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一年前他们两人被那支该死的箭带到怒山山谷中,只好千里跋涉回中原,一路上着实遇见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也曾经穷到好几天没吃没喝,逼不得已只好去打劫强盗窝筹路费。也正因如此,靠着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逐步填补了过去的空白。 但是,是不是有一块地方,永远无法填补?就像师父永远不能复活一样?虽然天扬从来不说,他还是知道天扬爱他。但是,也许有些过错,就算有再多的爱也无法原谅?就像他对天扬做的事? 看着他眉间淡淡的愁绪,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这么说来,我离家后你一定很开心了?」有点赌气。 「也没什么好开心的,只是房子宽敞些罢了。」 这是什么回答啊?也不会说些「会寂寞」、「很担心」之类的,没血没眼泪的家伙! 像是在响应他心中的抱怨似地,天扬淡淡苦笑:「只是,有时候会想,我大概是个很讨人厌的人吧!」 不是的。天翔摇头。并不是因为讨厌他才离家的,只是希望能变得更强大更耀眼,让他不得不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罢了。虽然记忆没有恢复,这点他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长久以来不变的心情。 天黑了,薄薄的被褥铺在地上有些湿冷,天翔随口提到要是能垫层干草更好,没想到天扬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看到弟弟惊讶的脸,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天扬只能苦笑掩饰:「这种天气去哪里找干草啊?」 不行,不能再老记着那件事。都什么关系了,还来计较那些陈年旧帐不是笑死人了吗? 话虽这么说,睡梦中被亲弟弟袭击的惊恐,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消除的。 然而,情况不同了。他们现在已经不是随时可以分家拆伙的兄弟,而是紧紧相系,互许终身的伴侣,要是被这种事坏了感情就太不值得了。 忘了吧。那已经过去了。 只是,他还是想不出,向师父赎罪的方法。 日子过得越是幸福,越觉得对不起师父。 他们的幸福是用师父的血换来的。 虽然现在已经不会再看到师父的幻影了,并不表示他可以从此释怀,只是更显示了,他是多么自私的人。为了成就自己的恋情,连教养之恩都可以放一边。 在师父墓前,他真的羞愧欲死,连头都不敢抬,也不晓得该跟师父说什么。 「对不起」?「请您原谅我」?这种事有原谅的余地吗? 这一年来流落他乡,仗着武艺高强,他们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甚至在被他们打倒的强盗面前大方拥吻,毫无忌惮。但是随着逐渐接近中原,在可能认识他们的人面前,他总是小心地跟天翔保持距离。他不愿意让一些多嘴长舌之辈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说无忧子教出两个乱伦的徒弟。 天翔对他的顾虑十分不以为然:「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搞不好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弟。」 「胡说,娘生你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不定你是爹从外面捡回来的……」话没说完,脑门上挨了一记爆栗。 两人的被褥离得远远地,平常都是靠在一起睡,实在很不习惯。但天翔也知道,这里毕竟是师父的地方,还是收敛点好。 直到大半夜,仍是无法阖眼。起身看看天扬,显然也不是睡得很安稳,连在梦中也是双眉紧蹙,翻来覆去,好象被梦魇所困。 就算叫醒他,他还是会再作恶梦。所以…… 只有一个办法。这是非常手段,师父(大概)会谅解的。 *** 「喂~~起床了。」耳边有人吹气似地呢喃着。 他不肯张开眼睛,只是抗议似地轻哼一声。外面滴滴答答的声音吵死了,而且身下越来越冷,只有旁边一个东西是暖和的。肩膀一挪,更加窝入那温暖的所在,原本就已环抱的双手抱得更紧,生怕那温暖跑掉。 天翔苦笑。这小子平常狂妄自大,盛气凌人,睡迷糊的模样却是出奇的娇憨妩媚,光是看着这副慵懒表情,就觉得体温上升,再加上他这样紧贴在自己怀中,下腹已经开始有些蠢动了。 不行,现在不是发春的时候。 「天亮了,快起来!」 「嗯……」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却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这两天真的很累啊! 天翔开始行动了。细碎的吻从额头延续到紧闭的眼睛、端丽的鼻梁、微微透红的雪白脸颊,最后来到耳边,轻舔着他的耳廓:「老哥,我是不反对继续这样啦,可是你再不起床我们就要被漂走了。」 漂走?什么漂走?这个奇怪的字眼唤回了他的意识,同时也感觉到旁边越来越冷,而且还有水声。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天翔又趁机赖到他身边了,而且正在努力地吃他豆腐;正要骂人,却发现第二件事:雨水正前仆后继地从屋顶上的裂缝涌进来,屋里已成了水乡泽国,天翔的空被褥已经开始航行了。 「啊!!!你为什么不早叫我起来!」 「我这不就在叫你了吗?」好人难作呀…… 哪有这种叫法……「那你干嘛又偷跑来抱我?」 「冤枉啊,是你抱着我不放的欸!」 「…………」 七手八脚地塞好漏洞,接雨水梳洗后,天扬板着脸啃着受潮的干粮。虽然很明显地在生气,但是他通红的脸颊实在感觉不出什么魄力。 真的很气他又半夜偷袭,也不看看地点;但是紧搂着他的自己实在也没资格说话。况且他心里毕竟还是有些高兴的。 自己真是个大花痴啊,明明是专程回来反省忏悔的,结果还是那样贪恋他的拥抱。 天翔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暗笑。不过是抱着睡一晚,犯得着脸红成这样吗?又不是没做过更超过的事。说到这个,真的好几天没做了,苦啊…… 很显然地,待在山上这段期间里是别想了。 像这样枯坐在漏水的破屋子里,一天到晚回忆那些不愉快的事,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他可没笨到对天扬说这些话。 不晓得还要忍受潮湿的被褥跟难吃的干粮多久,越想越觉得心头沉重。 聊可堪慰的是,过午之后,下了整整两天的大雨总算停了。望着仍然阴沉的天空,松了口气。 「我又新创了一招,要不要使给你瞧瞧?」 天扬挑眉:「笑话,怎么能错过呢?」 天扬本来打算把飞龙神剑掌传授给天翔,但天翔一来见识过他教剑时的恶形恶状(而且教得也不甚好),不想再自讨苦吃;二来不甘心矮他一截,因此一口回绝,决意要自创一套剑法,跟他分庭抗礼。他既然这么说,天扬自然也懒得逼他了。 屋外十分泥泞,但天翔毫不在意。 「我这招叫做『腾龙斩』,待会你自己小心点。」 开始缓缓地舞着剑招,动作虽慢,却是绵绵密密,坚硬的青铜剑竟化成千万条柔软的长蛇在他身周舞动,毫无破绽。 天扬原本觉得这剑招虽高明,却没什么突出的地方;随即他注意到,天翔的步法始终踏着一个小小的圆圈旋转,一步也不曾出界。剑尖所到之处,逐渐带起剑气,随着天翔的动作加快,剑气也越来越强劲,呈螺旋状上升,有如带着飞龙升天的旋风。 天翔越转越快,正当天扬快要看得头晕时,天翔忽然脚尖一点,窜起约半尺,在半空中一个大回旋,只见一道白光横扫全场,除了天扬以外,以天翔为中心,方圆三丈内的东西无一幸免。天翔落下地来,没有一丝摇晃或晕眩。地面的积水被凌厉的劲风扫过,纷纷冒出了雾气。 天翔觉得十分满意,正在期待天扬赞美他的时候,却见哥哥双眼圆睁,惊骇地瞪着他身后。 回头一看,只见一株半大不小的杏树断成四截,正缓缓地倒地。 「那棵杏树是……师父的心肝宝贝……我还想把它移到师父墓前,让师父赏花……」 「啊……」天翔大惊失色,他本来只想用天扬最喜欢的剑术博君一笑,没想到适得其反,闯出祸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忘了……」 天扬一咬牙,狠狠地背过身去不看他。 天翔真的受不了了。只不过是无心之失,犯得着这么激动吗?都已经赔过不是了,还要他怎么样?把树粘回去? 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意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经过这么多大难却还活着,也许就表示师父已经原谅我们了?也许我们命中注定要好好活着?」 冷冷的声音响起:「你是说师父的死也是命中注定吗?」 「我可没说这话!我是说犯不着为已经发生的事跟自己过不去!」 天扬转身怒道:「说得倒轻松!反正你只要一句『我忘了』就可以推得一乾二净了!」 天翔脸色一僵,随即冷笑一声:「哼哼,我懂了。反正只要我一天不想起来,你就一天不放过我,是不是?」 「…………」天扬看着他气白的脸,心中升起一阵懊悔。 为什么他会忘记? 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为了保护他老哥,摔进万丈深谷。 这理由天扬明明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还是要为这种老问题争吵呢? 心里的阴影,真的不能消除吗? 雨,再度降下。 「既然这样,只好委屈你生气生一辈子了,因为,我这颗猪脑就是想不起来!真是对不起你了!」还剑入鞘:「不服气的话,你就自己去摔摔看好了!」 转身想走开,天扬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搂住了他,脸贴在他背上,低声道:「对不起。」 「…………」天翔在心里长叹一声,暗恨自己没骨气,居然这么简单气就消了一半。 更恨的是,他老哥难得这么老实,此时此地他却不能趁机享用一番,真是人生至怨哪! 「进去吧,雨变大了。」 这时,四周的山丘忽然传来奇异的声音,刚开始只是小小的嗡嗡声,然后越来越响亮,一转眼,整片大地开始轰隆作响。 天扬在这山里住久了,听见这声音,唤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恐惧,下一瞬间他便醒悟:「山崩!」只见滚滚浊流已经挟着大批的树木泥沙,怒吼着朝他们冲来。 「快跑!」 展开轻功没命地向前狂奔,后面追赶的土石洪流已经够麻烦了,脚下的土地更是一步步地不住崩塌下陷,只要一个失足,就会被当场活埋。 天扬眼角瞥到一个景象:无忧子埋葬的山丘,整个山顶正在往下滑。 「师父的墓!师父!师父!」 天翔拉住他:「来不及了!我们快走吧!」 事已至此,再怎么呼天抢地也没用;天扬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跟着他去了。 在暴雨中没命地奔逃了一天,总算在高地找到一处看起来还算坚固的岩洞栖身。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又没有火种生火,只得紧紧地靠在一起取暖。为了提防山洞也塌下来,整整一个晚上没阖眼。 好不容易雨停了,两人走出山洞,沿着河找路下山。 算起来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不吃东西是小事,不喝水却是万万不行。只是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黄乎乎的泥水,又去哪里找清水喝?逼不得已,也只得掬了黄浊的泥水入口。喝泥水要注意的就是得小心用牙齿挡住较大的砂砾,水入喉了再吐掉,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 两人当年在怒江河谷里走了半个月,什么惨状都遇过,这回倒也不觉得特别辛苦。只是故居被毁,连师父的墓也遭殃,想起来心里实在不痛快。 天翔喝了几口水,非常郑重地宣布:「我发现,其实泥巴水也是挺有风味的。」 天扬差点呛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是脑袋进水了啊!」 「你别老敲我头行不行,万一脑袋又坏了怎么办?」 「早就没救了,敲不敲都一样!居然说泥巴水好喝……」 「不信?那你也喝喝看啊。」很恶劣地沾了满手的泥浆,全涂到天扬脸上。 「你!」天扬挥拳便打,天翔大笑着逃开。天扬不甘示弱,马上也抓了一团烂泥往他背后掷去,天翔侧身避开,也回了一记。 几个回合下来,原本便已灰头土脸的两人,更是彻头彻尾地成了泥人儿,最后是大笑着滚倒在泥塘里。 他们曾经是从不打架,从不吵嘴,也从不曾一起嬉戏;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的亲兄弟。 现在还是亲兄弟,却已经跟以前不同了。 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 拖泥带水地走了二天,路上又发生几次小山崩,幸好都是有惊无险。最受不了的是,身上的泥巴被炙阳烤干结块,好象粘了一层硬壳,怎么剥都剥不干净,又热又痒,苦不堪言。 河流到了尽头,化成一道小瀑布,泻入一个靛青的小池。天扬在这山里住了这么久,竟是从没见过这池子。 虽不是喜欢大呼小叫的人,仍是忍不住欢呼着跳进水中,如获大赦地清洗着脏到不行的身体。 天扬将两人的衣服带到岸边搓洗,天翔却只顾在水里游来游去。天扬深知这小子轻功了得,泳技却不行,边洗衣服还得分出一只眼睛看着他,免得出什么意外。 天翔游了过来,趴在岸边:「你还没告诉我,你觉得我的新招怎么样?」 天扬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平常就像两把利刃,随时准备把人千刀万剐(尤其是有人不长眼睛靠近天扬的时候),现在却活像对着主人讨赏的小狗,晶莹圆亮,不住闪耀着「夸我!夸我!」的光芒。 天扬心中暗笑,却仍是低头洗衣,漫不经心地道:「还好。」 「才『还好』而已?!」天翔非常不满。 「威力是还好啦,可是转来转去地晕死人了,而且样子又难看,活像个大陀螺。我看你干脆改名叫『陀螺斩』算了。」 「什么陀螺斩!」掬水往他脸上泼,天扬忍笑避开。 「哼哼,我知道了,你是怕我越来越强,有一天会打败你,是不是?」 天扬同样「哼哼」两声:「错。我是怕你转过头,真成了白痴,我还得照顾你下半辈子。」 「唉,你可以不用逞强啊,我了解你的心情。要是连剑术也输我,你以后在床上就更不利了。」 「你是在讲什么鬼话--」天扬劈手便打,天翔避开,趁隙扣住他手腕,一把将他拉入水中。 「哎哟!搞什么!」两个人又在水里追打成一团。 直到天翔抓住天扬,将他拉入自己怀中时,两人才注意到,他们身上都是一丝不挂,而且在冰凉的池水中触到对方肌肤时,竟使彼此的体温上升得更快。 天扬发尖的水滴滴落,先是掉在纤细的肩膀上,随即沿着肌理,滑下了平坦结实的胸膛,停留在红色的小突起上。天翔伸出手去拨那水珠,听见天扬轻喘一声。这一声唤起了压抑住的欲望,再也忍耐不住,双手用力箍紧这美丽的身体,火热的唇在白晰的肩头、颈上还有胸前不住地烙下刻印。 天扬的呼吸紊乱,只觉仿佛身上的池水都要在这高热下蒸发。他的脑子里也是乱成一团,不知该不该推开他。上山前就说好了,这段期间内要安份守己。但是,经过这两天的波折,情绪早已十分亢奋;再加上两人现在又是袒裎相对,要他清心寡欲谈何容易?在天翔熟练的狂吻下,早已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忘了身在何处。 天翔稍稍放开他,看他琥珀般的双眼罩上一层迷蒙的水气,被吻得微肿的嘴唇鲜红欲滴,妖艳不可方物,顿时下腹火热更盛,恨不得立刻跟他紧紧结合;但是心念一转,想起当初的约定,觉得还是不妥,后退一步,长叹一声:「我看还是等下山再说吧。」 天扬一怔,随即脸上烧得火红,伸手拉住他手臂,微垂着头:「那个约定……算了,没关系……」 就等你这话!天翔心中窃喜,立刻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悬空抱起,分开他的双腿…… 就算拿天堂的一百年,也不愿交换现在这一刻。 天扬在怒涛般的激情中,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尽量去练剑……练得越强越好……再来……当我的对手……赢我也……没关系……」 好久没有碰到跟他势均力敌的对手,真的快闷死了。 就算输了也好,只要能漂漂亮亮地交一次手。 也许,命中注定,这一生能跟他匹配的对手,只有眼前这个人。 天翔喘息着在他耳边呢喃:「你可不要后悔哦!」 「不……后……悔……啊!!」天翔猛力往上一顶,用更强烈的情焰吞没了他。 *** 眼前的景象不是很惨,是惨极了。 原本的山丘已完全不见,变成笔直的陡坡,地上还有一个深四五尺的大凹洞。除了土石和残破的树木,什么也没有。看不到小小的墓碑,更别提坟冢。 天翔看着天扬惨白的脸,心中痛惜,叹了口气:「动手挖吧。」 「别傻了,这么大片地方,要挖到什么时候?而且,搞不好……」 搞不好师父已经被冲到山脚下去了。 天扬嘴唇颤抖着,说不出后半句话。 居然让师父曝尸荒野,简直是不孝到极点了! 他背过身去,抬头深深吸气。虽然看不到脸,天翔知道他一定在流泪。 结果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明明下定决心要分担天扬心中的苦恼,但是弄了半天,他做的事却只有砍倒师父的杏树而已。 杏树…… 灵光一闪,走到天扬身后,紧贴着他:「我说,我们干脆在这里种上一百棵杏树,怎么样?」 天扬回过头来,含着眼泪的大眼微微诧异地望着他。 「等花开了,这么一大片的杏花,不管师父在哪里,应该都看得到吧?而且以后我们回来,也可以远远地一看就知道师父在这里,你说好不好?」 「…………」天扬倚在他怀中,听着他认真的声音,仿佛有淡淡的暖流流遍了全身,把心中的苦涩,慢慢地溶掉了。 其实,这样也不错。 那个丑得要死的墓碑没了就算了,墓塌了也罢,从此以后,这整座山就是师父的墓,每一株草木,每一粒沙石,都是师父的化身。 这样的想法给了他莫大的解脱。 自怨自艾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 该是走出来的时候。 对不起,师父。 我知道我们两个这样是不对的。 唯有分开,才有资格向您忏悔。 但是我做不到。 只要跟他在一起,多大的困境我都可以忍受。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无所谓。 所以我只好对不起您了。 等我到了另一个世界,您要怎么惩罚我都行。 但是只要我活着的每一天,我的全部身心都是属于他的。 直到闭眼的时候…… *** 同样是一地的狼籍。 屋子当然是没了,他们的全部家当也跟着去了。旁边的山坡塌了一半,露出光秃秃的岩层。 正在商量接下来要去哪里『借钱』时,传奇故事里的情节竟然活生生上演:天翔瞄见土堆里露出一个红色的东西,原来是个红桧木箱的一角。将箱子挖出来撬开一看,赫!满满的金条银块,还有字画珠宝首饰,全都是不可能在这山里,尤其是慕天扬的住处出现的东西。 「啧啧,这搞不好是哪个江洋大盗,把偷来的钱藏这里,再不然就是古代的王公贵族,逃难的时候把宝藏埋着,结果被杀掉没办法来挖……」 天扬冷静地打断了他的妄想,要他看看一枚铜钱上的铸文。日期是十年前。 「十年前我们不是还住这儿吗?」 「正是。」 「难道是你埋的?」 瞪他一眼:「就算把我卖了也没这么多钱!」再翻翻箱里,赫然出现无忧子手书的三本剑谱。 「那么,埋这箱子的人难道是……」 「鼎鼎大名的妙手空空儿是也。」 无忧子死后,天翔收拾了他的遗物,和自己几年来当杀手赚的钱,一起埋在木屋旁边,后来因为变故连连,这箱价值连城的财宝就此被人遗忘。 「居然是我自己……」觉得有点尴尬。 「要不是这场山崩,你就变成天下第一冤大头了。」 同时失笑,也许,真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扬又想起了那句话:「也许表示师父已经原谅我们了。」 真的吗?真的已经得到赦免了吗?以后可以心安理得地过幸福的日子? 「总之,以后不用再去打劫了。」 「你也不用再去杀人赚钱了。」 「这自然是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要再穿那种破破烂烂的衣服了,算我求你行吗?」 「好啦……」这种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天翔一个没注意,踢到石头,绊了一下。 「小心……」天扬拉住他。 天翔却怔怔地看着他,好象骤然领悟了什么,正当天扬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天翔忽然大叫起来:「想起来了!就是你!就是你!」 「什么就是我?」 「小时候你看见我跌倒,却不来扶我,还装没看见从我旁边走过去,无情无义的家伙!」 「你……你……」天扬被他气得结巴:「说什么屁话!我跌倒你也从来不扶我啊!」 「是你先不理我,我才报仇的!我就是因为气这件事,所以十几年不跟你讲话。」 还真是悲壮……天扬强忍着从他头上敲下去的冲动:「以你的个性,跌倒一定会觉得很丢脸吧?我假装没看到,是对你的敬重欸!懂不懂?」 「兄弟,我那时才三岁!连路都走不稳,哪懂得什么敬重啊!」 「你……要紧的事全不记得,居然去记三岁时候的小事?」 「因为我那时受的打击太大了,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天扬无力地长叹一声,想了一会儿:「如果我说,小时候那次我可能是边走边打瞌睡,根本没看到你摔跤,你信吗?」 「……信……」是啊,他本来就是这种德性…… 「那不就得了?」 「不行。你害我为这种蠢事痛苦十几年,你要补偿我。」 「你都忘光了还痛苦什么!」 「我不管!」 年纪一把了还耍赖啊?「好啊,那你要怎么样?」 绝美的脸上漾出狡黠的微笑:「我要你跟我说『我爱你』。」 「啥?」天扬的脸立刻炸得通红:「恶心死了!」 「只要是真心的就不会恶心。」 「我才不要!而且你也没说过啊。」 「胡说!我有讲过一次。」 「那次不算!我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天翔嘿嘿一笑:「奇怪了,我有说我是在你睡觉的时候说的吗?」 「…………」 「别想赖,乖乖地讲吧。」 「讲什么?」 「少装傻!『我爱你』啊!」 「真的啊?谢谢你哦。」 「……又在耍赖了!快点讲!你答应的!」 「没有~没有~我不记得~~~」呵呵,偶尔也该换我讲这句话。 「别想逃!」 在幼稚得近乎愚蠢的斗嘴声中,两人追打着下了山。 雨季结束了,明天应该还会是晴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