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入梦》 第一章 梦江楼 “柳夫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东市新开的那家铺子呀,建的可漂亮啦,整栋小楼都是雪青色的,门口还挂着珠帘。我那天从门口路过瞄了一眼,上百串珠子,竟全是用琉璃制成的,真是好大的手笔!” “不过珠帘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那家铺子叫什么名?卖的何物?”柳夫人有些好奇。 “嗨,我们小门小户,哪比你柳府见多识广。那楼名叫梦江楼,我是没机会进去看过。不过我小妹前些日子得了一对金丝枕,据说就是梦江楼中所买。” “哦?是卖枕头的?这长街上有四五家都有枕头卖,何必跑去东市。” “不只呢,我小妹说那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只叫人挑花眼,最后还是掌柜的亲自给她推荐的金丝枕。” “那这金丝枕与寻常枕头有何不同?” “这可就神了,我小妹自从用了它,这两天气色明显好了不少,连敷面的桃花露都省了。听说那家店里都是些安神的物件,说不定我小妹就是睡的安稳后气色才变好的。不说这些了,柳夫人,听说大将军近日要回朝了……” 回到柳府上,柳夫人匆匆回到房内,召来侍女替她捶背。她不禁长出一口气,近来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全由她操办。现在一到月底,账房的簿子也送来了,堆积如小山的账本压得她喘不过气,就连夜里也难以入眠。 柳夫人看向一旁的铜镜,镜中的妇人虽风韵尚存,眼角的细纹却越发深刻;脂粉遮不住渐渐发黄的脸色,眼下乌青隐约可见,若非涂了口脂,只怕那发白的唇色会更显得脸色沉郁。 她叹了口气,问正在捏肩的侍女:“春桃,你说我是不是老的太快了。” 侍女一惊:“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还年轻的很,老爷也很疼您啊!” 柳夫人不再说话,轻轻抚摸这张脸,脑海里却止不住回想起今日与王夫人的对话。 “梦江楼……”她喃喃道。 “夫人您说什么?” “无事。春桃,明日寻个空子陪我出门一趟,我要买些东西。”侍女应下。 第二天一早,柳夫人便起来替柳老爷穿衣梳洗。 “夫人不再睡会儿了?” “账本还未核对完,自然不能贪睡。更何况老爷都起了,妾自然是要服侍老爷的。” 柳老爷抚了抚妻子的脸:“夫人辛苦了。” 已经将近巳时,今日的账目才大致核对完。柳夫人轻轻揉了揉眉梢,只觉得头晕眼花。方想起自己要出门,于是唤来春桃替她更衣,主仆二人前往东市。 来到东市,柳夫人方才明白为什么王夫人会突然提起那家铺子,只因在东市中,这梦江楼实在是显眼的很:雪青楼阁,革色漆顶,远远望去一片璀璨;门口一排琉璃珠帘,绽出七彩光华,如梦似幻;上是红檀牌匾,题有三个大字:梦江楼。 女人总是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柳夫人也不例外。她站在门口轻轻抚摸那颗颗琉璃,琉璃在指尖折射出一片日光,晕入眼底,她不免失神了一会儿,才在春桃的提醒下轻轻掀开珠帘进入店中。 柳夫人踏入店中,不知是触到了哪里,头顶传来银铃叮当作响的声音。 随即从柜台后走出一名女子,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体态轻盈曼妙无比,身穿象牙白色镶襕边的下裙,披一条银紫色底撒花薄纱,青丝用一根穿珠点翠花簪松松挽起,露出雪白的脖颈;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双目澈如秋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虽是薄纱遮面仅露出半张脸,却也是勾魂夺魄的美,就连柳夫人和春桃这样的女人见了,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欢迎光临梦江楼,夫人是初次入店吧,不知想要在这里寻些什么?”她的声音不似平常少女般莺啼流转,也不是江南侬语般细软的温柔;非要说起来,柳夫人只能想到以寻仙居的美酒作比,音色自带一股使人沉醉的韵味,让人忍不住竖耳倾听。 “你便是掌柜的?”柳夫人有些疑虑,这样年轻的女子怎能开起一家店?且不论人生阅历,单单这样的貌美只怕会引来不少麻烦吧。她不禁有些担心。 “是。如今梦江楼刚刚开业,只有我一人。往后大约会想着多招几名人手。” 柳夫人点了点头:“我听闻王夫人的小妹曾在这里得了一对金丝枕,据说有安眠养颜的功效。我近日夜里总睡不安稳,不知你这里还有没有那种枕头?” 女子笑了笑,耐心解释道:“百病还需百药医,这里也是如此。王小姐并无失眠的困扰,又正值及笄之年,自然更爱美,所以多推荐具有美容养颜功效的货物。” 柳夫人又点了点头:“那你这可有什么适合我的东西?” “夫人面色不善,恐近日多发腰酸背痛、头晕目眩之症,此为失眠所致,并不难解。”说完她从货架上抽出一个木匣:“此为梦魂香,起安神之效。睡前半个时辰点燃,即可一夜安眠。” 柳夫人不动声色接过来,心里却是有些失望。原来只是些安神香,她之前用的也不少,大多是没什么作用的。 春桃去柜台结了账,主仆二人走出了梦江楼。 第二章 梦魂香 “松岛鹤归书信绝,橘洲风起梦魂香。”女子轻打了个呵欠,转身离开柜台,轻移莲步,向小楼二层走去。“愿夫人今日有个好梦。” 主仆二人离开了梦江楼,柳夫人全无来时的兴致高涨,草草在东市逛了几个铺子,便回了府。 柳府主房内,春桃正为柳夫人卸下饰品。 柳夫人看着铜镜中的女人,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四个字:叶瘦花残。又想起今日见到的梦江楼掌柜,更是叹息不已。 “春桃,你看今日那名女子,如何?” 春桃不禁一愣,不知主人是什么意思:“自然是位美人。” 柳夫人叹气::“我年轻时,或许也有她六分美貌……可惜旧日不能重来,我实在是羡慕这些青春的容颜啊。” “夫人怎会这么觉得?京城里多少夫人小姐都在欣羡夫人您嫁了个好郎君,生的儿子也是一表人才。那掌柜美是美,但未必有您这样的福气呀!”春桃细声安慰。 “说起来,那女子看起来不像是有夫君的样子,否则怎会独自开店?也不知此等姿色的女子,将来会嫁个怎样的夫君……”柳夫人沉思了一阵,随即转头看向春桃:“你说,不如让信儿见见她?” 春桃一下明白了柳夫人的意思:“奴婢觉得不可,自古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柳少爷若是娶了个市井女子,旁人不知会怎么看咱们柳府呢!” “我也就是一时念起……夏花说信儿什么时候能回京?” “回夫人,夏花说今个晌午传来的消息,少爷已经到南陵了,估摸着还有四五日就能回来跟夫人请安了。” “竟还要这么久呀……”柳夫人将最后一个镯子收入妆台,合上了抽匣。一抬眼,却瞟到一旁的精致小木盒。“春桃,帮我把安神香点上,再取一本簿子来。” “是。夫人要午憩了吗?需要奴婢几时唤您起来?” “只是试试今日新得的安神香有没有用,我睡不了多久的,不必唤我。”柳夫人又犹豫了一下,想起了那雪青的小楼,又改口道:“若老爷回来前半个时辰我仍未醒,便叫醒我吧。” 春桃应下,将香点燃,木香香气便盈满了屋子。柳夫人靠在床上翻着账本,只觉得脑袋愈发昏沉,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放下账本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柳夫人坐起身来,舒展了下筋骨,仍是觉得不得劲。屋内香气弥漫,春桃轻轻敲了敲门:“夫人,您醒了?老爷刚刚派人传话,要您去参加一个夜宴,马车已经备好了。” 柳夫人揉了揉眉心:“知道了,替我梳妆吧。” 春桃走进屋内,扶柳夫人坐到铜镜前,替她梳头。 “春桃,你手法越来越好了,原来梳髻还会扯到发根,如今竟梳的又快又好。” 春桃笑了笑:“谢夫人夸奖。” 梳洗好,上了脂粉,柳夫人上了门口的马车。车厢内仍点着香炉,想是春桃以为她喜欢,特地准备的。 车厢内盈满了木香香气,她又觉得有些乏了,微合双眼,准备再小憩一会。“许是午睡仍未醒,再歇息一会儿吧,春桃会叫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小姐,下车啦!” 柳夫人猛然睁眼,暗叹自己差点睡过了头。掀开帘子,外面天色已晚。 “小姐,老爷在前厅等你,你还是想想该怎么解释吧。”迎面走来一个有些面熟的老者,柳夫人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却注意到他的称呼:“你叫我什么?” “别闹了小祖宗,老爷看起来很生气,夫人怎么劝都没用呀。您今日到底去哪啦!”老者使了个眼色,身后侍女迎上来扶她下了车。 记忆重新回溯,柳夫人这才想起这名老者是谁:“李叔……”她又回头看了眼春桃,可哪里还有春桃,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小丫头唯恐老者责罚,恹恹的低着头。“你是……采芙?” “小姐?您怎么了?”采芙抬起头,有些疑虑地看着她。 柳夫人只觉得眼前发晕,李叔早在她进入柳府后便驾鹤西去了,怎有可能再复生?而采芙十年前就离府嫁人了,如今怎变成了……她抬起手,皮肤细嫩,怎像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如此,她这是……回到了三十年前! 第三章 橘洲鹤归 三十年前的她,不是柳夫人,不是柳府当家主母,她是宫家独女——宫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迈过道道门槛,来到前厅的。可当她的目光看到坐在太师椅的宫老爷子时,她鼻子陡然一酸。多少年了,只因橘洲路途遥远,她多少年不曾回过娘家,而母亲大前年去世,父亲一夜白头,不知他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这,宫鹤看向父亲身后的母亲,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吓了宫夫人一跳:“你看看你,摆着那张臭脸做什么?用来吓女儿的吗?” 随即宫夫人连忙走上前,将女儿护到怀里:“鹤儿,好了,别哭了。你爹他只是做做样子,你知道错了就好了。” 宫老爷子也是个疼女儿的,见女儿落泪连忙便慌了起来,却又觉得有些掉面子,只得佯装愤怒:“你倒说说今日都去了哪里?怎的回来这么晚!” 宫鹤抽哒的停不下来,宫夫人更加心疼:“乖乖,别哭了,快跟你爹说知错了。饿不饿,娘让厨子做的桂花糕就放在你屋里,回去吃两口吧。过会娘再给你送点吃的。” “爹,娘,鹤儿错了,鹤儿再也不贪玩了。对不起,爹,娘,鹤儿以后再也不让你们担心了。”多少年不曾像这样在母亲怀里抽泣,多少年不曾说出“鹤儿”这个乳名?她虽不明情况,却由衷地感谢上天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她仍是宫家女儿,有娘亲有爹疼,住在远离京城的橘洲,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 被母亲送回了房,桌上摆着一小碟桂花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轻轻捻起一块放入嘴中,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只有自家小厨房才能做出的味道。她曾在京城寻了几家酒楼,都不曾再尝到这样的桂花糕,入口即化,花香绵长。 母亲又给她送来了几样简单的吃食,她吃的如饥似渴,宫夫人边指责她没个吃相,又暗自心疼女儿这是饿坏了。殊不知,自从她嫁人以后,再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大口地吃过饭,因为她是当家主母,要贤良淑德,即使柳老爷再怎样疼她,她也不能做出失礼之事。 黄豆猪脚汤,黄豆炖的酥烂,猪脚用筷子一挑即碎,乳白色的汤散发出清香;糖醋鲤鱼,鲤鱼应是今日现捉来的,肉质鲜嫩,酸甜可口,让人食指大动;酒酿圆子,放了她最喜欢的桂花糖,圆子雪白软糯,以枸杞点缀,带着丝丝酒香,她有些微醺。 宫夫人看着她吃完了一桌子菜,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嘱咐了要她早点睡,便带着食盒离开了,留下宫鹤红了眼眶。 真想一辈子过着这样的生活,这个念头突然冒起。她甚至都快要忘记了,自己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夜深了,宫鹤躺在自己屋中那熟悉的小床上,鼻尖又嗅到了熟悉的木香香气。她起身环视四周,在梳妆台前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香炉。 “许是母亲准备的。”再次被母亲的贴心所感动,她钻进被子里,去感受那久违的安心。 宫鹤只觉得自己才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一双手温柔地拍醒:“鹤儿,起床了。” 她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喊春桃,到了嘴边的话在看到母亲之后戛然而止:“娘。”她想起来了,自己不知为何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三十年前,她不是柳夫人了,也没有春桃。 “该起来了,今日你爹休沐在家,若是被他发现你又赖床,有你好受的。”宫夫人爱怜地揉了揉女儿睡的有些凌乱的头发。 “娘,我知道啦,现在就起来。”但我有娘亲。 “鹤儿倒是懂事了不少,以往都要唤好几次才肯起来的……采芙,来帮小姐更衣。”宫夫人起身:“对了,今日你大哥也回家了,早膳咱们全家一起在厅中用,你也好久没见俊儿了不是吗?” 大哥……自从母亲过世后,自己便再也没有见过大哥了。未在思绪中停留太久,宫鹤开口:“哇!真的吗,我好想大哥!娘你先让大哥等会,我一会就到!” “好,好。”宫夫人笑着离开,换采芙进来帮小姐梳洗。 “小姐,您今日要穿哪件衣服?”采芙边为她用茉莉花水梳头边问。 宫鹤不知怎的想起了梦江楼里的那位女子:“我有浅紫的衣裳吗?”她很久没穿过紫色了,只因为紫色不仅会显得人脸色发黄,还会使人看起来老气横秋,可她本人却又十分喜爱紫色。如今她重回少女,终于有自信可以再次穿上自己好久未试过的紫了。 “有的,我去给您拿。”采芙为她简单梳了个半月髻,插上一支雕花流苏银花簪,配上芙蓉色素面丝缎袍,下身鸩羽色织花八幅裙,端庄间又不失灵气,带着一丝少女的俏皮。 宫鹤看着铜镜里洋溢着青春的面容,不禁抬手细细抚摸这张脸。原来不施粉黛的自己也能这么美。 匆匆赶往前厅,父母大哥早已到齐。 “小鹤儿来的这样迟,莫不是特地为了大哥精心装扮了一番?”宫家大哥见她来了,有些戏谑的说,眼神中却流露出一抹温柔。 “大哥莫要打趣我了,”她俏脸一红,“难不成大哥离开了这么久,就不曾想过鹤儿?” “上京之地,人杰地灵,不失为一个开阔眼界的好地方。”宫俊故作神秘。 “只怕是遇上了哪位漂亮姑娘,连妹妹都不顾了。”宫鹤佯怒,偏过头去不看他。 宫俊倒是真尴尬的轻咳一声:“瞎说什么胡话,我去京城是去处理公务的。” 宫鹤明了,自己未来的大嫂就是上京人,自己未来的夫君就是大嫂介绍的……想到这,她突然有点恍惚。 宫老爷打断了兄妹:“好了,俊儿,你跟你妹妹呛什么声。鹤儿早膳还未用,先吃饱了饭,再去同你哥哥叙旧。” “父亲,你这话明显就是偏袒这个丫头,长了她的士气灭我的威风!”宫俊满脸不忿,一副气的牙痒痒的样子,看的宫鹤暗自发笑。 宫夫人连忙解围:“好了好了,餐食都要凉了,都少说两句。要真有那么多话要说,俊儿,等吃完饭你带你妹妹去街上逛逛,正好增进一下感情。” 宫鹤笑开了花,一家人在热闹中吃完了早饭。 第四章 梦醒 用过早饭,宫俊如约带着妹妹去了街上。 “丫头,想买什么尽管开口,哥哥替你付。” “真的!”宫鹤笑眼弯弯,“哥哥这次去京城收获不少嘛,居然变大方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不大方了!” 兄妹说笑之际,宫鹤余光一瞥,不远处有一栋闪着光的小楼,牵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梦江楼!”宫鹤一惊,怎会! “什么?遇到想看的铺子了?”宫俊随着她的视线向远处看去。 “嗯……遇到了之前去过的店,想去看看,哥哥要陪我吗?” 宫俊看了一眼雪青色的小楼,又瞥了眼挂满琉璃串的门口,有些嫌恶的撇撇嘴:“一看就是女人家才会进的铺子,我一个大男儿怎能。你想去就去,我在这里等你。”说罢把钱袋塞进了她手里。 宫鹤犹豫了下:“……好。”随即走入梦江楼。 依旧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七彩琉璃,她这次却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直接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这次那名女子就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穿着紫兰绣牡丹亮缎圆领褙子,外面披着一层淡紫云霞五彩薄纱,青丝用祥云纹羊脂玉铀撩了些许简单的挽了一下,其余垂在颈边,面上依旧覆了一层薄纱。她手持团扇,轻摇着看向宫鹤:“柳夫人。” 这称呼让宫鹤有一晃失神,却又不显意外:“果然是那香有奇用。” “夫人对这梦境可还满意?” “如何不满意,”宫鹤苦笑:“这果真是梦,只是不免太引人沉沦。” 女子也轻笑一声:“感谢柳夫人的赞许了。那夫人可想一直留在这里?” “……一直?” “若夫人想,梦魂香将永不燃尽,您可以在这里永葆青春,也可以永远享受一家团聚的时光,可好?”女子薄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她动摇了,哪个女人不想永远停留在如花般的年纪,何况这里可以让她和她的家人永远在一起,有她的大哥,父亲,母亲…… “我想回去。”她沉思了许久,还是轻轻开口。 “为何?” “因为……我想起自己也是个母亲。” 女子眼中似有失落,但这失落转瞬即逝:“那就如您所愿吧。”语毕,四面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银铃声,女子再度开口:“请允许我最后唤您一声,别了,宫小姐。” 一瞬间,宫鹤泪如雨下,脑海中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划过,最后停留在她进入柳府的那一日。她看见柳老爷牵着她的手,轻唤了一声:“鹤娘。”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宫小姐,而是柳夫人,是他一个人的“鹤娘”。 眼前的景象逐渐开始看不真切,柳夫人知道她要离开了。 她看向女子:“兄长还在外面等我,劳烦您……告诉他一声,我先走了。”女子只默不作声,随后柳夫人消失在了原地。 “……很抱歉,梦境结束了,这个愿望我实现不了。”她撩开琉璃帘,除了梦江楼,外面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再度睁开眼,窗外艳阳高照,已是日上三竿。柳老爷正坐在圆桌上看书。 “老爷,今日休沐吗?” “夫人醒了?这一觉睡的可是真够久的,许是最近累着了。”柳老爷走近,看到泪流满面的柳夫人吓了一跳:“夫人这是梦见什么了?不要怕,我在。” 柳夫人擦了擦泪水:“无事,只是梦到母亲了。” 柳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说:“自从岳母离开后,你一直闷闷不乐。我平日里忙,也一直没得空陪你回橘洲一趟。” “不要紧的,老爷,我已在梦里见过了父母和大哥……不用再特地回橘洲一趟了。” 柳老爷愈发内疚:“鹤娘又在说胡话了,在梦里又如何比的上真正见面,终归是假的。这样吧,过两日信儿回来,咱们筹备一个家宴,把岳父和大哥都请来,如何?” 柳夫人一愣,眼眶又止不住湿润:“老爷许久没这样唤过鹤娘了。” 柳老爷也一愣,随即笑了:“鹤娘不也整日唤我老爷?” 柳夫人咧开嘴角,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上一次这样笑是在什么时候了?是几十年前?还是,几个时辰前?她抹了把眼泪,轻轻开口:“柳郎。” 是啊,梦终归是假的,可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她,还是柳夫人。 第五章 将军 已是数天过去,这数天内,柳府上下忙做一团,只为了今日洗尘宴的主角——柳家少爷柳怀信的回归。 且说这柳少爷,又是一个奇人。暂不论他少年英姿,引得多少女子暗许芳心;只说他明明出身于书香门第,可以靠着柳大人的高位谋一条凌云路,且敏而好学,却铁了心要参军,从小兵做起,气的柳老爷几乎要跟儿子翻脸,但最终还是心软随他去了。 柳老爷本以为自家儿子在军营受了挫就会灰溜溜回来走上仕途,谁知这十年来不曾回过头,只随着军队征战沙场,军队里从士兵到将领皆对他赞不绝口,职位也是升的神速。今年初春更是率兵北伐倭寇有功,被皇上封了将军,荣耀凯旋。 而今日,正是柳将军回京之日,柳家在府内大摆家宴,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赴宴。 正当众人正紧锣密鼓的准备宴席之时,今日的主角却站在宫门口,再三踟蹰。柳将军身穿一件墨色锦衣,腰间绑着一根玄色卷云纹皮带;健康的小麦色肌肤,身形结实有力,一双俊目深邃犀利;腰间的佩剑、手中的金色令牌,无一不显示出他非同凡响的地位。 “柳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他身后传来男子戏谑的声音:“难不成当今玄朝第一美人也入不了您的法眼?” 柳怀信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莫要胡言乱语,你该称一声长公主才是。” 身后男子轻笑一声:“叫的这么生分,静姝听了可是会伤心的。” “放肆!”柳怀信转身怒视身后人:“长公主名讳可是尔等可说出口的!” “是小的失言了,差点忘记,这个名字可是只有您才能叫的,是吧?柳哥哥~”男子娇媚做作的声音,喊的柳怀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低下头握紧了拳,好似在忍耐什么,过了一会才重新抬起头正视那说话的男子。 男子身穿一件白色广陵鹤氅,腰间系着石青色祥云纹革带;苍白的皮肤带着一丝病态,鬓发如云,眉若墨画,目含秋波,唇似涂脂,这样惊人的美艳,只怕让人看一眼就会沉沦其中;即便称一句“色如春晓之花”也不为过。柳怀信时常叹息,倒是可惜了这张脸,竟给了一个男子;若不是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即便是他这样坚定的意志也不免为之失神片刻。 “周……军师客气了,是柳某失了分寸。请军师勿怪。”差点让这小子带跑喊了大名,忘了这是礼数森严的皇宫,周围还有不少侍卫。若真在宫门口失了态,明日朝堂上那些死老头子定要借此参他一本,说他不够稳重难当大任。 “本军师自幼体弱多病,将军是知道的,”男子脸色发白,桃花眼中更是流露出几分可怜:“刚刚受了将军怒斥,虽是在下不对,但在下身体突发不适……” 柳怀信面上一黑,假装关切地凑到男子面前:“军师可需唤太医?”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却是恶狠狠的摆出口型:敢·逃·你·就·死·定·了。 “不劳烦太医了。只是在下听闻长公主宫内有种名唤‘金玉露’的茶叶,有调息气血稳定心绪之效,可否请将军陪在下前去讨杯茶水?”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柳怀信。 这下轮到柳怀信脸色发白了:“军师,皇上还在等我们,莫让皇上久等了。” “差点忘了。本军师尚可支撑一会儿,那就先去尚书房吧。”他应下的如此轻巧,柳怀信倒是没想到,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在尚书房,皇上只简单询问了他们作战经过,倭寇战力等情况,便放了他们离开。 出了尚书房,看到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伫立,柳怀信突然眼皮狂跳。 那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身穿翠蓝色立领中衣,宽大下裙逶迤身后,仙姿玉色。头发绾成了鸾凤凌云髻,一对金凤出云点金滚玉簪点缀发间,让本就乌黑的头发更显柔亮润泽。 女子面含春意,眼中波光流转,有意无意看向尚书房门口。见柳怀信出来,立刻惊喜的迎了上去:“柳哥哥!你当真回来了!一路可辛苦?怎的瘦了这么多。” 柳怀信尴尬的轻咳一声:“多谢长公主关心,微臣无碍。”来人正是长公主。 “柳哥哥怕是忘了姝儿说过的话了。哥哥不必唤我长公主,叫我静姝即可。” 柳怀信身板一僵,用求助的眼光看向旁边的男子:“抱歉,公主,微臣同军师仍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 公主眼中流露出落寞之情:“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多待这一会儿吗?” “……”柳怀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傻站在原地。 “长公主大人,”身旁男子忽的开口:“微臣无意打扰您念旧之心,只是……” 长公主眉头一皱:“周先生但说无妨。”语气中没了刚刚的温柔缱绻,却带上了几分防备以及……嫌恶。 “这一路回来车马劳顿,微臣体质虚弱不堪辛劳。现在臣身体略感不适,可否请公主割爱,由柳将军送臣回府?”男子苍白的面色好似下一秒就会昏倒,眼里盈满了我见犹怜的泪光。 公主眼中嫌恶更甚:“周围这么多侍卫,军师何必只讨将军一人。” 男子依旧是泪光闪闪:“微臣与将军自幼一起长大,除了父母唯有将军最了解臣之病苦……” “好了。”公主脸一沉,转向柳怀信:“若这就是将军所说的要事,那本公主也不再挽留了。将军慢走。”随后欠了个身,扭头离去。 柳怀信从头到尾只言未发,直到公主走后他才长舒一口气:“终于走了,多谢你。不过下次能别这么说吗,我差点都要……”信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认真的,我的好哥哥~”柳怀信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发现周遭往来的宫女太监皆在偷瞟这里。 他有些羞恼,低声怒道:“周瑾瑜!别闹了!周围全是人!” 名唤周瑾瑜的男子一扫先前病弱之态,拍了拍柳怀信的脑袋:“好了,回家吧。路上好好想想这个人情怎么还。”然后大步流星的朝宫门走去。 柳怀信只能沉默,周瑾瑜今日行为虽侮辱了他的取向、败坏了他的名声,但总归暂时帮他解决了长公主这一大麻烦。不如若被请去做客,不知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样想着,柳怀信匆忙跟上周瑾瑜的脚步离开。 第六章 金风玉露 那边两人聊得火热,这边公主却是气恼不已。 惊鸿宫中,公主把茶杯摔了一地,身旁侍女吓得不敢出声,唯有静立一旁。正当公主摔完了杯盘,满地都是狼藉时,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走了进来。 “公主这是怎么了?”声音温润而低沉。 公主停下了手中的事,转头看向来人:“莲心,你来了。”随即她摆了摆手,遣散了屋内站在一旁的宫女们。 “让奴婢猜猜,今日柳将军回京,公主正巧今日大发脾气,又是因为柳将军?”莲心端起桌上的木盘,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 “不只是他,还有那个男人。”提起那个男人,公主便满脸不善。“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和柳哥哥……”想到周瑾瑜今日言行,她便恨不能令人打花了那张脸。 莲心叹了口气:“公主,您是玄朝唯一一位公主,亦是现如今民间盛传的第一美人,切莫摆出这种表情。” 听了这话,公主不免一震,随即收拾好了表情,可心里又万般不是滋味。“莲心,我一直把你当做姐姐看,这偌大的皇宫也唯有你能听我说些心里话。在旁人眼里我是公主,可我不希望你也拿我当公主看。” “奴婢知道。公主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给奴婢听,为公主分忧是莲心的责任。”莲心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好,轻轻放在桌上。 “你知道吧,金玉露的由来。” “奴婢自然是知道,当初还是奴婢同公主一起调配的金玉露。” 公主捻起一片碎瓷:“我以桂花酿蜜,愿他步步高升,早日成了将军,好向父王求娶;又用勿忘草入茶,希望他永远别忘记我。”她眼眶微红,声音颤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此茶中,为何他明明知道却总是对我退避三舍。” 莲心十分心疼这样的公主,只觉得那柳怀信不是个东西:“公主何必伤心,那柳将军一介武夫,自然不懂这些诗词歌赋有什么含义。” 谁人不知柳怀信出身于书香门第,公主自然也是明白莲心在安慰她:“多谢你,莲心。我等了他这么多年,怎又会怕再多等一阵,我此生认定了他,不会轻易放手。只是……”公主顿了顿:“只是我现在竟怕了,因为一个男子,我实在是担心他会成为我的阻碍。” “公主说的什么荒唐话!”莲心惊了:“周大人是男子,公主不要多想。” “我知道。”她又想起那张美艳的脸:“倘若万一呢?周瑾瑜那张脸,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注目,我甚至怀疑父王当年允许他随军出征也是……” “公主!”莲心连忙打断:“不可随意揣测!” 公主面上充满落寞:“希望如你所说。” 与此同时,在回柳府的路上。 今日柳怀信竟未选择骑马回府,而是同周瑾瑜一起坐马车。 “柳将军今日怎的肯同小人坐车了?之前不还说这是女人才坐的东西吗?”周瑾瑜坐在柳怀信对面,“以后可要在车里备一壶茶了,下次去惊鸿宫记得向长公主讨金玉露的方子。” 柳怀信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头,默默用手指摩挲着腰间的令牌。 “你就当真如此不喜欢长公主?人家可是为了你等了六年了。”周瑾瑜抬手在一旁的桌上拿了块糕点。 柳怀信依旧沉默,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从未允诺过她什么,也明确告知了我的想法,可为什么……何况我心里无她,选了我,我无法给她幸福。” “既当如此,还是你不够狠。直接同公主讲,若再纠缠就从此绝交,或是告诉她你心中已有别人,以她公主的面子自然不会再纠缠于你。” “公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能有今日的成就,公主也从中助力不少,我怎能与恩人断绝;至于第二个法子,众人皆知我常年征战沙场,哪里找其他女子。”柳怀信瞟了一眼周瑾瑜,更何况成天面对着这张脸,寻常女子又怎能入他眼。 似是看出柳怀信的想法,周瑾瑜桃花眼微弯:“若能为柳哥哥分忧,瑾瑜自当尽力相助。” 柳怀信听了这声“柳哥哥”反而冷汗直下,失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继续低头摩挲令牌。而周瑾瑜也掀开窗帘一角,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第七章 酒宴 没过多久,便到了柳府。随着门口管家的通报,今日来的亲朋好友皆起身围到门口,等着看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马车稳稳地停靠在门前。首先入众人眼中的是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掀开了帘子,宾客皆是屏息:柳将军的车里竟有位女子!大家不免猜测这名女子的身份。待到“女子”下了车后,与柳府熟悉的倒知道这位的身份,不是太熟的直接倒吸一口凉气——这男子竟生的如此俊美! 男子也不端架子,笑吟吟的对众人说:“我怎能抢主角风头,压轴人物还在后面呢。”说完,一双大手掀开了帘子,柳怀信一跃而下:“劳各位久等了。” 柳老爷率先开口:“恭迎柳将军回府!”众人随之:“恭迎柳将军!” 柳怀信还来不及与父母叙旧,便在祝贺声中被簇拥着进了府。他平生最讨厌参加宴会,若只是朋酒之会还好;像这种前呼后拥的场面,他待在其中只觉得浑身不适。 说是来庆贺他升官回京,可实际上除了几个相熟的亲戚外,大多数人到来就只为了吃个酒足饭饱然后回家,最多也就多说几句体面话。宴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心中浮躁不安,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柳怀信从酒杯里抬起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却看见了不远处柳夫人正和一个人谈笑甚欢——是周瑾瑜。 或许这人当真会什么法术,他只是那样温柔的笑着,就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和他多聊几句,当真是美色误人。若不是和他相识多年,柳怀信也会被他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骗到。 可他二人相交这么多年,即使不敢说对他了解透彻,也知道周瑾瑜的内中根本和他的外表不同。若说古时比干有颗七窍玲珑心,那他周瑾瑜剖开了只会流出一地黑水——他觉得周瑾瑜压根就没有心。 那边柳夫人已经与周瑾瑜谈了许久。周柳两家是世交,柳夫人也是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长大的,她实在是喜欢周家这孩子。周瑾瑜从小便生的粉雕玉琢,若不仔细看谁都会以为是个可爱的小女娃;可惜这孩子自小便体弱,每每信儿在院中上蹿下跳时,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或者捧着书坐在一边,不与信儿胡闹。柳夫人看了就心疼,哪个孩子不想在阳光下跑跳玩闹,瑾瑜却只能看着别的孩子玩,实在可怜,所以也总是会多关照他几分。 “许久不见,柳婶婶竟还和我们走时一样年轻啊!”周瑾瑜笑眯眯的看着柳夫人,满是真诚。 哪个女人被夸了年轻能不高兴,柳夫人自然笑意盈盈:“哪有,只不过是最近用的安神香效果好,觉睡足了自然气色也好。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哪敢在你们年轻人面前说自己年轻啊。” “您谦虚了,有这么貌美的夫人,难怪世叔如此专一。”周瑾瑜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里浮现出落寞:“不像家父……” 柳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世道,极少数男人能像柳老爷这样坚守一妻,其他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即使本人不愿,也有父母时不时给安排几个新姑娘进府,柳老爷不纳妾也跟柳太爷柳老太太过世早有关系。而周家属于大家庭,周老爷又是个花心的,娶了几房姨太太,女人多了自然免不了争斗……而周瑾瑜的母亲虽是正室,却在生他时过世,侧房因此上位;自幼因克母而不被周老爷疼爱,又要面对一众不怀好意的姨娘,可以想象周瑾瑜为何如此聪明懂事,不聪明如何顺利长大。 柳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明是和信儿相同的年纪,却比信儿瘦弱不少:“瑾瑜,今晚回周府吗?” 周瑾瑜苦笑:“至今父亲还没派人来找我,或许他并不知道我已回京。” 柳夫人更是心酸:“要不然今日现在柳府歇下吧,柳婶婶许久没见你了,你柳叔也很想你。” “真的可以吗?”周瑾瑜眼睛一亮。 “当然了,一会儿叫人去给信儿旁边的屋子收拾一下,就是你小时候经常住的那间,今晚你就在那住,行吗?” “谢谢柳婶!”周瑾瑜笑弯了眼。 第八章 入梦 柳怀信终于抵不住醉意,砰地一声倒在酒桌上。谁都没想到,终日征战沙场的柳将军竟酒量如此之差,没喝几杯就倒了。 “将军累了,扶将军回房歇息。”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柳老爷连忙叫人来。 柳夫人连忙拦住佣人:“差点忘了,信儿的屋子还没收拾干净,先送到主房吧。你们再叫几个人,把少爷的房间和旁边那件一起收拾出来。” 佣人走后,柳老爷才开口:“这么多天都还没收拾完?” “不是的,今天早上又送来了些行李,但忙着准备宴席就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不多,估计不到晚上就整理好了。”柳夫人解释。 “实在府里人手不够,可以再招些人来,”柳老爷看向她身后的年轻男子:“这是小周吧,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看着这么瘦。” 周瑾瑜乖巧的喊了一声“柳世叔”,语气中带了些不好意思:“您也知道我随军不过就是去混口饭的,凭我这身板哪里有活轮得到我。还是柳将军精明能干,帮了我不少忙,不然像我这种人早就被赶出军营了。” “哈哈哈哈,”柳老爷听到自家儿子被夸当然高兴,“小周可别这么说,你可是圣上亲封的军师。若没有你材优干济,运筹帷幄,信儿哪能有今日的战绩。” “我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要看的还是将士们。柳将军能文能武,才能兼备,我哪里比得上他。” 睡梦中的柳怀信只觉得鼻子有些痒,想打喷嚏,却怎么也打不出来;感觉鼻尖萦绕着一股不知名的香气,熏得他昏昏沉沉。他在做一个断断续续的梦,好像看见了一个少女,眉眼与母亲有几分相似,但他怎么也看不真切。他只能看着少女和她的家人们发生的一切,却无法加入其中。周围的景色忽明忽暗,让他有些头晕。 直到少女走入了一个小楼。周围的一切都是忽明忽暗的,只有这个小楼看的真切:雪青色的墙、革色的顶,门口由彩色珠串组成的门帘闪闪发光,虽是五光十色让人眼杂,但此时在他看来却是如此清晰。 他跟着少女走入小楼,一转眼,却不见了少女的身影。楼内的装潢似是一家铺子,身旁的货架上摆着一个个精巧的木匣,耳畔传来铃铛的响声,让他发晕的头脑逐渐清明。 “你是谁?”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一扭头,发现一旁的椅子上竟然坐着一个女子,他却一直没有发现。 “我?我是柳怀信。”他看着眼前的紫衣女子,长发如瀑、肤若凝脂,只是戴着面纱看不见脸。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我不是问这个。不过你姓柳,我大概也明白了。她站起身,朝柳怀信的方向走去。 柳怀信不禁一僵,她要干嘛?却见女子直直走过他身边,抬起手撩开门口的帘子;柳怀信跟着向外看去,却见刚刚的市井之象已然变作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外面还是市集……”纵使经历过再多征战,他也没见过这种事:刚刚还历历在目的场景,如今一会儿便看不见了:“是雾吗?”可未免这雾气来的太快了些。 紫衣女子只摇摇头:“太弱了。”还没等柳怀信想清楚“弱”指的是什么,她又开口:“想必你平时一定很少做梦吧?” 柳怀信楞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是个军人,平时觉都睡不了多久,自然也不会做梦。” 女子皱了皱眉头,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怀信,好一会才重新开口:“这样你的身体会支持不住的。醒来以后让你母亲带你来见我。” 柳怀信傻了,这种语气,好像十年前他在学堂读书时也曾听到过,现在说出来的是个年轻女子,他总觉得怪怪的。可“醒来”?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 女子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柳怀信感觉他的眼前闪过一抹红光,随即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九章 再度醒来,柳怀信只感觉头痛欲裂,转头看向四周,才发现自己像是在母亲的房间里。 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宴席、喝酒、周瑾瑜、小楼、做梦、女子……对了!刚刚在梦里,有个奇怪的女子说什么让母亲带他去找她?原来刚才是梦里,真是荒谬,他几时不曾做过梦了,梦里居然还会跑进来个陌生女子。 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柳怀信从床上下来。天色已是略晚,想必他没有睡多久。想想更是丢人,早知道便不喝那么多酒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酒量不好了,周瑾瑜那厮定会笑话我……说起来,周瑾瑜人呢?父亲和母亲也不见踪影?自己睡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应是在他的房间吧? 他出了门,果不其然,他房间的灯仍在亮着。 他快步走过去,推开了门:“母亲。”进了门,却看到屋内不只坐着柳夫人,竟然还有周瑾瑜? “信儿你醒了?瑾瑜今日留宿柳府,趁你没醒我就先让他陪我聊聊天。”柳夫人上前把他迎进来。 周瑾瑜看见他先是一愣,随即表情有些僵硬:“你身上……什么味道?” “味道?”柳怀信也一愣:“大概是酒气吧?”他仔细闻了闻才发现不对,他竟一直没有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香粉味道。 柳夫人闻了闻,恍然大悟:“这是我房间的安神香,可能是春桃拿错就给点上了。”她好像想起什么:“信儿……睡的还好吗?” 柳怀信点点头:“好久没有睡的这么熟了,还做了个梦。” 柳夫人略微僵住:“……梦里,可有一个女子?” 屋内两人皆是看向他,柳怀信的眼中充满了惊讶,周瑾瑜神情却是有些古怪。 柳怀信突然想起梦中女子说的那句“让你母亲带你来见我”,莫不是母亲早就认识那个女子? 柳夫人见他这幅表情,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醒来后去见她。”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柳夫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不该告诉儿子自己梦中的奇遇?可万一被当做胡言乱语,可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行为。柳怀信也沉默。 周瑾瑜却突然开口:“听柳婶说起来,柳婶似乎认得阿信说的梦中女子?”柳怀信却是怪异的看了一眼他,“阿信”?哪来的怪称呼,他平时要么阴阳怪气地叫“柳大人”“柳将军”,要么直接叫他的名字,何时有了这个名字?周瑾瑜只当做没看见他的目光。 柳夫人挣扎了一会,点了点头:“我确实认识那个女子……”她将自己梦中的事大致给了二人说了一遍,本以为二人会大惊失色,却发现他们都没有什么反应。柳怀信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模一样甚至更为详细的过程,周瑾瑜……就不得而知了。 “你若想去见见她,我可以带你去,正好我也想再见见她。”我想知道那些神奇的梦是怎么做到的。 柳怀信点了点头。 “柳婶,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也挺感兴趣的,刚好最近闲下来没什么事做,我也想陪您一起逛逛京城。”周瑾瑜抬眼看向柳夫人,眼里流露出希冀。 柳夫人自然是拒绝不了。 第二天一早,柳怀信早早的就起来了,毕竟常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睡的再沉,天亮之前也得醒过来。他推开门,下意识的看向一旁周瑾瑜的房间,意外的是,周瑾瑜居然也醒了。 这就奇怪了,即使在军营,周瑾瑜也一向是起的最晚的那一个。怎么一向贪睡的他今日回了府倒是起的这么早了? “阿信,早上好。”周瑾瑜也走了出来,见了柳怀信丝毫不惊讶,笑眯眯的看着他。。 柳怀信胡乱点头,回了句“早”,就前去洗漱了。不为别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喊自己,但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称呼。可是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乱。 第十章 用过早饭,柳夫人便拒绝了春桃要陪同的请求,说自己陪孩子逛逛京城不需要人跟着,三人便出府了。 一路上,周夫人堪称绝望,不知沿途多少贵家千金们突然手抖,一个个帕子接连不断地往地下掉。信儿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瑾瑜则是笑着向姑娘们点头,不知红了多少人的脸。 柳夫人在煎熬中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亮闪闪的小楼:“就是那里了。” 柳怀信抬头望去,果真,跟梦中所见的那栋楼一模一样,甚至更为清晰:“这就是……梦江楼。”雪青色的围墙、革色的屋顶,闪着光的门帘……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柳夫人走上前,示意他们跟上,然后轻轻撩开门帘,走入楼中。 头顶传来银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可抬头看去却找不到铃铛在哪里。从柜台后走出一个女子,身穿一袭金蓝缎领中衣,外披月白底披织锦镶毛纱衣,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支清雅的和田玉雕水仙花,面上覆着白色的纱巾,那姣好的面容却也依稀可见。 柳怀信一时间有几分失神,当时在梦里实在是没能看清女子的容貌,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有如此仙骨。若说周瑾瑜的美是芍药花,张扬夺目让人移不开眼;那这女子便是从清水中出世的芙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让人不由自主的敬畏。 柳夫人先开了口:“姑娘,许久不见。” 女子微微一笑,走上前:“好久不见了,柳夫人,看起来您最近睡的不错。” “那还不是多亏了你,”柳夫人轻笑:“多亏了你的安神香,最近见到我的人都说我气色红润,容光焕发,简直像年轻了好几岁。” “夫人本就年轻,我只是锦上添花。”她顿了顿:“睡眠对人的身体是极为重要的,您也知道了,一旦休息不够,不论是从脸色还是身体都会有反应。”见柳夫人点头,她又继续说:“而令公子睡眠质量极差,在这样下去,恐怕……” 见女子不说话了,柳怀信忍不住开口:“可我觉得自己睡的不错啊,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女子偏过头看向他,不知为何皱了皱眉:“这就是问题所在,你虽能入睡,却夜中无梦。梦是一种很奇特的存在,简单来说,睡觉只能修复你的身体,梦却能滋养你的灵魂。” 柳夫人似懂非懂,柳怀信满头雾水,周瑾瑜却是突然开口:“姑娘是说,柳公子身体现在虽无大碍,可长期如此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 女子点点头:“这位公子说的不错。” “在下周瑾瑜,不知姑娘姓名?”周瑾瑜桃花眸微眯,眉眼弯弯,面露和善。 女子却是秀眉微蹙,思考了一会才说出口:“小女子江眠,见过周公子。” “江枫渔火对愁眠,好名字。” “公子谬赞。” 柳怀信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只觉得十分别扭:“那江姑娘可有办法解决这问题?” 江眠回过头来看他:“无梦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无思,心里什么也没有,便也梦不到什么;二是多思,想的太多或是执念过强,都不会做梦。” “怎么执念过强还会无梦?不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柳夫人有些好奇。 江眠摇摇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指的是你白天所看见的、所想到的,会反映到梦中。但执念过重的人,心中想要得到的愿望太过于强烈,心绪中再容不下其他东西;而梦境不会允许超脱常理的事物存在,空茫茫的世界只剩下一件物品,这是不太可能的,因此这人便入不了梦。”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执念啊?难不成我是思绪太多?”柳怀信疑惑。 “有些人的执念无时无刻都会浮现在脑海里,而有些人的执念却深藏在心中难以发觉。或许是童年求而不得的一件玩具,或者是少年时遇见的某个人,还是长大后心中的追求,都有可能成为执念。”江眠深深地看着他。 “你是说……”柳怀信有些茫然,他自认年少有成,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别人无法企及的成就,旁人唯有羡煞。这样的他,会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 “如果不找到这份执念,你就会一直难以入梦。”江眠叹了口气:“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想的话。” 柳夫人问:“要怎么帮?”难道是像她那样? 江眠知道柳夫人在想什么,摇了摇头:“并不是和您当初一样。当初我给您的香名为梦魂香,这种香的使用前提是本人能做梦,然后才能引导你梦境。但是柳公子……”她犹豫了一下:“梦魂香对他不起作用,唯有旁人引导,为他造梦,他才能入梦。” 柳夫人点了点头,虽然不太明白。 “如果你想好了,可以来找我。只是我要提醒你,了解自己的执念未必是一件好事,这可能会让你难以接受自我。” 柳怀信迟疑的答应了一声:“嗯,我先回去好好想想。母亲,我们走吧。”他正要离开,却见周瑾瑜站在原地未动:“怎么了?” 周瑾瑜没有看他:“夫人,柳将军,你们先走吧,我有话想和江姑娘说,今晚我要回周府了。”。 柳夫人有些担心,却没多说:“瑾瑜……那我们先回去了。”随后扯了扯僵在门口的柳怀信,二人离开了。 第十一章 “请问周公子还有什么事?”忽略站在原地的周瑾瑜,江眠径直朝柜台走去。 周瑾瑜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江眠,漂亮的桃花眼中毫无波澜,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知道你不是人。” 江眠回过头来看他,笑了:“周公子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京中最近流行这种玩笑吗?” 周瑾瑜仍不动声色:“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她仍是笑着说:“商人的目的只是图利罢了。” 周瑾瑜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帮柳怀信?明明你的力量也不多了。” 江眠眼中笑意慢慢散去,眸色渐沉:“我怎么是在帮柳怀信?”她转身走到周瑾瑜面前:“我明明是在帮……你。”芊芊玉指勾起男人精致的下颌:“生为男子却有着纯阴之体,若他死了你要怎么活?” “你也知道我是男子,”他轻轻握住那根手指:“那你更应该知道,我既然能活下来,早就不必再依靠另一个人。” 江眠抽出手,轻轻掸了掸:“你有什么要求?” “让我入他的梦。” “异人同梦,这可不是什么容易做到的事。” “而且还要在他看不到我的情况下。” 江眠秀眉微微挑起:“开出一个我想要的条件。” “纯阴之体,最能聚灵。以这身体为媒介引灵,不仅不会消耗你的力量,反而能修补你的灵力。如何?”周瑾瑜抚了抚鬓。 “不够。” “那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你为他造梦。” “你要我造梦,”周瑾瑜轻笑:“你可知我多久没做过梦了,又有多久……未曾入眠?” 江眠想了想:“做梦其实也不一定要入眠。” “哦?” “梦无非是意识的写照,倘若你精神力够强,完全可以在清醒中创造出一个意识世界。” 周瑾瑜皱起了眉头:“这样岂不成了他入我的梦。” 江眠摇了摇头:“总要有一个人造梦,如果我来,免不了要用些办法读他的记忆,到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她斜睥了周瑾瑜一眼。 “知道了。”后者答的飞快:“需要准备什么?” 江眠微笑,从身旁的橱柜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木匣:“这是引灵香,三天后的未时我会亲自到柳府一趟,请提前一个时辰把引灵香点燃。” “我要做什么?” “香点燃半个时辰后,开始回想你记忆中柳怀信曾经经历过的场景,越详细越好。”她顿了一下,又从抽屉中掏出一把竹简:“写在这上面吧,到时候直接烧掉就行,节省灵力。”反正都是要给自己的,能多留一点是一点。 周瑾瑜点了点头,接过东西,转身要离开,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江眠却在他转身后突然开口:“你为什么无法入睡?”见他回头,又说:“纯阴之体,应是极易引灵,为何你身旁一点梦灵也无?” 周瑾瑜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流动的波光:“或许是我多思,或许是我有执念。”他偏过头,留下好看的侧脸,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又或许,是我拒绝了它们。” “那你可知,你这具身体的阳寿还剩几何?”江眠眯了眯眼:“难不成你真在意那个柳怀信,想要和他共赴黄泉?” “你又怎知,我对这人间留恋几分?”他看向门外,阳光灿烂却刺眼:“太阳从来没有问过别人,该何时升,何时落。它只管把这阳光散落世间,却从不管有人对这温暖厌恶到了极点。” “如果,那个答案真的是你,你要怎么做?” 周瑾瑜又笑了,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眼里却满是冰霜:“你问我为什么无法入睡?因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我才能意识到并接受自己的阴暗。也许那些梦灵不愿意接受这污秽不堪的灵魂,才不愿意引我入梦。” 江眠深深地注视着他,摇了摇头:“它们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灵魂,只能被无法入梦的人拒绝,譬如柳怀信,譬如你。” 周眠轻笑:“或许吧。”随后走出梦江楼,留下江眠站在原地深思。。 良久,她才开口,似是梦呓,似是低语:“你是恐惧,在梦中看到什么呢?” 第十二章 他的梦(1) 三日转眼即逝,柳怀信在周瑾瑜的劝说下答应了接受引梦。毕竟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没有得到。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能确信,也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午后的大街上向来人不多,外面烈日炎炎,豪门大户的夫人小姐大多趁此小憩一阵,街边摆摊的商铺伙计也趁此机会享受难得的清闲。 已是未时,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柳府门前却站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穿一件素面杭绸华衣,披着洋紫色梅纹烟纱广陵,面覆轻纱,撑着一把阳伞,抬头看着柳府大门上的牌匾。 没过多久,柳府的大门打开了,柳夫人看到她时吓了一跳:“江姑娘,既然来了为何不敲门进来,幸好我出来看一眼,让你久等了吧?” 江眠摇摇头:“太晒了。”随即她撑着阳伞往府里走:“我们进去吧。” 柳夫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感情这姑娘就是怕晒到伸出的手才这么久不敲门? 从门口走到柳怀信房里的路上,柳夫人告诉江眠周瑾瑜今天身体不适,只能在隔壁休息。但她知道,周瑾瑜应该是在隔壁准备好了一切。 屋内已经充斥着引灵香的香味。柳怀信见她来了,连忙起身:“江姑娘。” 江眠点点头让他先躺下,柳怀信乖乖照做,躺到床上。 隔壁的周瑾瑜听见声响,知道人已经来了,便从桌上抽出一把竹简。他垂下眼帘,看着这些竹简,上面写满了字,是他和柳怀信从小到大的过往。没人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心中回想这些经历,又是用怎样的想法一一写下,但现在,他扬起手,将竹简尽数抛入炉中。竹子慢慢引燃,在火中炸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散发出的焦糊味掩盖住了周围甜腻的香气,让他的脑中逐渐清明。 燃烧出的烟呛的周瑾瑜止不住地咳嗽,从隔壁退出来的柳夫人听见咳嗽声,敲了敲门,关切的问:“瑾瑜,你身体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再去请大夫来看看?” 周瑾瑜摇摇头,又想起柳夫人在门外看不到,调整了下自己的声线,沙哑地开口:“无事,江姑娘已经来了吗?”又咳了两声。 “已经到了。倒是你,怎的又染了风寒?这天也不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柳夫人叹了口气,转头离开。 听到脚步声渐远,周瑾瑜抬起袖子胡乱拭了眼角的泪花,又恢复了清冷的表情。 隔壁江眠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柳怀信嗅着空气中的香味,意识渐渐模糊。江眠也闭上了眼睛,凝结周遭空气中的灵力。 如果这时有第二个像周瑾瑜那样的纯阴之体,就会看到江眠的身体里探出了无数细小的银丝,一半联接在柳怀信的头上,另一半则穿过了墙壁,系在周瑾瑜的发间。这是江眠的能力,她以自身为节点,联通了两个人的梦境。虽然这样耗费的灵力比较多,但连在周瑾瑜那端的线不止是沟通意识,还吸收了他身体中汇聚的灵力,维持了整条通路的平衡。。 无数场景在江眠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她知道这便是周瑾瑜构建的意识世界。她闭上了双眼,眼上的一点朱砂痣闪耀出奇妙的红光,让柳怀信眼前一晕,进入了梦境。 第十三章 他的梦(2) 正是夏日,烈日当空,阳光灼热而刺眼,闪的柳怀信睁不开眼。他抬手想遮挡阳光,一抬眼,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孩子,蹲在阴暗的墙角。 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见过那个孩子。待他走进一看,心里却是一惊——这孩子浑身是灰尘,衣服上的鞋印赫然在目,一看便是刚被人欺负过。 那孩子低着头,把自己缩在墙角,蜷成小小的一团。柳怀信在他身前站定,蹲了下来:“你没事吧?” 孩子听见有人说话,瑟缩了一下,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白皙的肤色衬得额上的淤青更加醒目;他眼眶泛着红,脸颊上满是泪花,此时正仰着头,恶狠狠地看着柳怀信:“你为什么才来!”语气虽是强硬,但眼底的无助却难以掩饰。 柳怀信头脑中有些混乱,却下意识低下了头说:“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却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是谁欺负的你?”柳怀信看着孩童脸上的淤青,十分心疼。 孩子横了一声:“还能是谁?那些该死的家仆,趁着父亲不在就欺负我,等父亲回来我定要向他告状!”话毕还握了握小拳头。 柳怀信了然,这是个在自己府里不受宠的孩子,或许只是个庶子,姨娘又不得势,只能任下人欺负。他父亲只有一个妻子,母亲又只生了他一个孩子,所以他对嫡庶没什么观念,可这并不影响他了解在其他宅子里庶子生活的有多惨。一时间他更是怜惜这个孩子,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缩小成了孩童的大小,这是怎么回事! 脑中思绪万千一时间打了结,只能僵在原地,那孩子看着他的动作满是疑惑:“你怎么了?”他盯着柳怀信伸出的手想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谢谢你。”说完他也伸出小小的手,拉住柳怀信,借力站了起来。 两人双手触碰的那一刻,柳怀信似乎感觉到了异样,一种酥酥麻麻的的感觉从手心流入心里,让他忘却了刚刚脑中的混乱。他现在只想握着他的手不放开。 那孩子却先松开了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了,你是来请我去柳府上做客的吗?只是今天不行,等改日我换件衣服再去吧,不然柳婶婶看到了会担心的。” 柳怀信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没事的,娘亲不会在意。”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留下他。他又开口:“娘亲做了莲花酥,在等我们去。” 听到“莲花酥”,孩童眼睛腾地一亮,却故作沉稳的说到:“嗯……既然你这么执着的邀请我,我也不好推辞,就跟你去一趟吧。但我不是为了莲花酥喔!” 柳怀信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点了点头。随即那孩童又牵起了柳怀信的手,拉着他向柳府跑去。他想让这条街再长一些,最好能让他们一直跑下去。。 可惜,柳府一眨眼就到了。孩童推开大门,和他一起走入府中,眼前的场景却陡然一变。 第十四章 他的梦(3) 他已经不再是孩子的身体,转眼就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他手里正握着一把剑,轻快的舞着;剑锋在闪烁出锐利的银光,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他的眼光随剑而动,转身时的余光却瞟到了一旁的白色身影。 夏末秋初,天气虽然已经开始转凉,却仍是带着挥之不去的闷热。那白衣少年却已经披上了一条薄斗篷,正捧着一卷书,坐在屋前静静地读着。 柳怀信刚刚练剑练出了一身汗,看着少年穿的如此厚实,不免有些自我怀疑,随即摇了摇头,走到少年身边:“为何不进屋?” 少年抬起头看着他,眉目如画,眼波流转,似有一汪春水东流入了柳怀信的心田,在胸膛里汹涌起了惊涛拍浪。少年不知自己一个眼神便牵出了百千心绪,只是看见了柳怀信额头上的汗珠,于是掏出了一方手帕为他擦汗,又从一旁拿起了玄黑色外衣——是柳怀信练剑前脱下来的,为他披上:“外头空气好,出来透透气。倒是你,出了一身汗,应当多穿点,不然染了风寒有你好受的。”语气中带着三分娇嗔七分关心,柳怀信只觉得浑身又暖和了起来。 柳怀信笑了笑:“我又不是你,这点风还吹不倒我。”他接过外套:“你整日看这些书,莫不是将来还想要考个功名?” 少年知道他是说笑,科举是寒门子弟入朝的必经之路,但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只要一句话,立马就有人安排官位,何须参考?他只是摇了摇头,合上书,露出书封,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武略兵韬》。 是兵法?柳怀信心念一动,莫非…… 少年抬眼看着柳怀信,花瓣般的嘴唇微启:“你不是说,想参兵吗?”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情绪:“我亲自入宫请示了皇上,我想和你一起。” 柳怀信宛若被石头砸中了脑袋,怔愣在原地,心里泛上了满满的喜悦,却转眼被怒火取代:“你家的势力是用来给你这样胡闹的吗!你知不知道战场有多危险?就你这个身体,如何随军出征!”柳怀信几乎是吼出来的,比起和他在一起,想到有可能会因此失去他,他心中就更为惊惧。 少年似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皇上已经允诺了,我说柳家少爷会照顾我。”他抬眼注视着柳怀信:“你要说不会吗?” 没等柳怀信回答,他又开口:“我不知道你参军后要离开多久,我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我很怕。从小到大我只有你,我不知道你离开后我该怎么办……答应我好吗,让我和你一起,哪怕死在沙场我也心甘情愿……” 柳怀信一把捂住他的嘴,紧绷着唇角:“不许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你。”他知道,下一步应该去请示他的父亲,拜托他再在军中多打点一些,然后再去准备过两天启程的行囊。可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低下了头,轻轻贴上了那花瓣般柔软的唇;他听见自己胸膛里有什么在狂跳,这是种未知的感觉,身体本能地想要索取更多…… 第十五章 他的梦(4) 他闭上了眼,眼前的情景再度转变——是行军的营帐。 多亏了军师的一记釜底抽薪,今日军队大获全胜,而且倭寇粮仓被烧,怕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再攻来……说起来军师到哪里了?他i记得今日的庆功宴上,军师可是替他挡了不少酒。他素来酒量浅,只喝了几杯头就有些发昏,剩下的酒全是军师替他挡下的,也不知挡了多少。 正想着,一个白色身影晃晃悠悠走入了帐中,正是军师。他刚开口:“柳……”便身子一歪,将向后倒去。 柳怀信仍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这是喝了多少?那帮畜牲真是,灌我就算了,军师本就身体不好。”他将人放到床上,想要离开却怎么也转不开停留在那人脸上的目光。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嫣红的唇,只觉得酒劲又上来了,意识开始混沌,不由自主地俯身,贴上了那柔软。 可即便如此,心中仍有个声音在叫嚣:还不够!还不够! 舌尖撬开栅栏,宛如不速之客,窃取着屋内的酒香;他感觉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柴房,点燃了浑身血液,想要得到更多。 他听见那人唤了一声:“柳哥哥。” 他的理智已经分崩离析,那人的回应更是在烈火上浇了一把油;他疯狂探寻着更深处,他知道,自己已经为这一刻等了很久;酥麻感沿脊椎直冲脑海,为混乱的思绪开出一道光,他喊出了那个名字,印在他人生,刻在他心底,沉淀入骨髓的那个名字: “周瑾瑜!” 原来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注定了逃不开这个名字;那三个字是咒语,是不断给他剥骨抽筋的巫术,他唯有将它深埋心底才能免于中计;他是罂粟花,是让人上瘾、沉溺深海的毒药,他只有欺骗自己才能不再沉迷。 可现在他还能怎么去逃避?他望着云雨后那一片斑驳的痕迹,眼神空洞而迷茫。却没有发现,有人一直目睹了全程。 虽然这是周瑾瑜的意识,但他无法控制故事的走向,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在眼前。他最不想看到的答案还是发生了。 他的桃花眼中如今深邃的不见一丝波澜,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切的发生。 柳怀信看向他所站的门口:“是你吗?” 周瑾瑜缓缓显出身形。 柳怀信苦笑一声:“你都知道了。” “我早该知道的。” “瑾瑜,我……” “这个称呼让我感到恶心,”他闭上眼“请您叫我军师吧,将军。”吐出来的话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周瑾瑜转头走出营帐,逐渐抽出自己的意识,离开这个世界。 眼前的景象开始褪色,渐渐看不真切,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柳怀信瘫坐在地上,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自己要同意入梦,为什么……自己心中的执念会是他…… 忽然耳畔传来铃铛的响声,他茫然的抬起头:“……江姑娘。” 江眠点了点头:“后悔吗?” 柳怀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若给你机会,你可以忘却现实的一切,永远生活在这梦中,和他在一起,你愿意吗?” 他看着眼前的紫衣女子,有些动摇,却摇了摇头。 江眠不免有些疑惑:“为何?这梦里的一切皆会如你所愿,他轻易就能接受你,你们从此生活在一起,不为外人所打扰,不好吗?” “可是……终究不是他。”柳怀信自嘲的笑笑:“再怎么顺心如意,也不过是我臆想中的他;就如同那最后一幕,我从未见过他醉酒,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罢了,只有出现在门口的他,是真实的。” 江眠叹了口气:“那你离开了梦境,要如何面对他?你可知他会怎么对你?” 柳怀信沉默了。。 江眠也没再多说,将手中的铃铛交给了他:“若你想出去,只要摇动铃铛,自会清醒;若你想一直留在这,把铃铛扔了即可,梦境会慢慢恢复,你现实的身体会永远沉睡。”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个银色的手摇铃。 第十六章 驸马 从梦中脱身,江眠走到了隔壁,敲开了周瑾瑜的房门。 周瑾瑜见是她,并未开口,只是轻轻压灭了炉火。 “这就是你坚持要入他梦境的理由?”江眠自顾自地坐到了他对面。 周瑾瑜也没抬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你既然已经知道,何必再来问我。而且不论他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你都毫无损失,不是吗?” “你明知道不该怪他……他梦里的周瑾瑜,和我所见到的周瑾瑜,分明不是一个人。如果……”江眠欲言又止。 周瑾瑜抬眼看了她一眼:“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说完又垂下眼,继续拨弄炉中灰烬:“不管是你面前的周瑾瑜,还是梦里的周瑾瑜,他想要的,都是我。”他冷笑一声:“况且,你当真以为,他对我一无所知?” 江眠沉默了,她想起柳怀信那句“真实的他”。是啊,柳怀信又不是傻子,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哪有可能不知道周瑾瑜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也正因如此,正因为这样的他,才会让柳怀信沉沦。 两人皆是沉默,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终于还是江眠先开了口:“当时我问过你的问题,你如今可有了答案?” 周瑾瑜那双桃花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随即露出一个温柔到了极点的微笑,那笑容美艳不可方物,虽然他并没说什么,江眠却是背后一凉。 她叹了口气:“后面的事我也不多过问了,要怎么处理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她听见了铃铛的声音:“他要醒了,我不便多留,替我向柳夫人告辞,我先走了。” 周瑾瑜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后,又自言自语:“那我……也不能多留了。”他轻轻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香灰,也离开了柳府。 第二天一早,全京城都为一个消息轰动了——圣上赐婚柳大将军,要他做驸马! 一时间,柳府门庭若市,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派人前来道喜。表面上是道喜,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柳将军废了。 柳将军还未到不惑之年,正是大好青春,前两日又刚封了将军,本应该从此戎马一生,为玄朝打下万里河山。可如今圣上却指他为驸马,这边意味着他从此再无机会踏上沙场,甚至不能做个小小的地方官,他今后的命运,只能待在公主身边,做一个“好驸马”。 众说纷纭,无怪乎这柳家公子参兵不过几年就成了统帅一军的将军,原以为他是实力雄厚,现在看来,倒是圣上早有安排他做驸马的意思,才为他升了职。百姓们如今谈起柳怀信,皆是满脸羡慕却不免侧目。 此时的柳府一片压抑,柳老爷和柳夫人脸上愁云密布,他们想不通圣旨下的怎就如此之快,甚至提前一点风声都不曾放出。可圣意难违,他们只能咽下叹息,指挥下人忙碌起来。虽说能成为驸马爷是至高无上的荣幸,是普天之下多少男儿求之不得的梦想,但终究……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相比于他人的心虚复杂,柳怀信在得知消息后却表现的十分平静,甚至让柳夫人怀疑,他是否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她曾试探过儿子的想法,可柳怀信只是微微一笑:“怀信有报,何求远行。”。 ps:当初构思小周这个人物时,想了很久。我喜欢美人,喜欢温柔贵公子,但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只是这样又未免太单薄。所以给他添加了另一面,疯狂而偏执的阴暗面。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暂时就把他当精神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