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蝴蝶》 第一章 婚礼 青青的草地,一片落花。 弯弯的月亮被爱神维纳斯钓上了夜空。 镜头摇近点,可以依稀地看到他和她。 她的长发呈几缕柳枝般缠卷在草根处,与一地的落花勾染出彩虹般的斑斓。 他是轻轻伏上她的身体的。从这个角度看去,虽然她的容颜实在有些模糊,但这不仅不妨碍她在他心中的娇媚形象,而且,在朦胧中更平添了一份神秘与诱惑。 他的身体逐渐有些发紧了,分不清是来自于某个部位还是来自于全身的神经,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开始用自己的唇寻找那片充满芳香的境地。 先触到的竟是绒毛,如雏鸽一样软软的绒毛。一路寻下去,终于到达了她充满诱人味道的唇片。身下的精灵开始蠕动了,是迎着他的唇在蠕动,仿佛他代表了春天的气息,将在严冬中冻挺的虫儿拂醒了一般。 春天和虫儿开始跳舞了。他们纠缠在一起,扭动轻快的步伐,合拍地催发着每一片含苞的花朵。春风是如此地盛情呀,每一丝每一缕都不曾放过,而虫儿是那样的欢畅呀,尽情地吸吮着蜂蜜一样的甘露。 这世界还有其他的生命吗? 还有。风声、鸟鸣、草儿拔节的声音、虫儿呢喃的声音在将一曲悠扬的小调弹奏,为他们轻轻合拍祝福。 她的眼角挂了一滴泪水。 是什么使她激动了?是他的力量他的刚强还是他肆无忌惮的投入?抑或是她自己本身的兴奋,来自于初次参与这种游戏的兴奋?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更能让人陶醉的了。 他的手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伸过去,想感受一下身下那引人不能自拔的海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她的皮肤不能用光滑去形容,在月光的照射下,惟有牛奶和丝绸才能与她充满着光华的肌肤相比较,以至使他的手根本不敢在上面触摸,害怕哪怕是轻轻地划过,也会使她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损伤。 就这样,他在她身上伏着,一动也不动了,静静地听着来自深谷幽潭的清唱。他想——如果她说,一辈子让他这样伏着,那么对他来说就真的是一种无上的恩赐。干脆死去吧。 如果能这样的在她身上死去,也应该是一种不错的生命选择。就这样,他死去了。 死在了她弥漫着玫瑰花香的身上。 他,猛然惊醒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 如果如梦中一样,他真的愿意吗? 他这样问自己。 三月的北平,春寒料峭。 一列火车急急地驶进北平车站。 从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夜风中,虽然他以一副墨镜遮挡颜面,但仍可以依稀观测到他是一位非常英俊的成熟男子。只是,他的脸色有点寒冷,在瑟瑟的春风中格外显得冰冻。 在他的身后是六名壮汉,有的提着皮箱,有的替他拿着大衣,有的左顾右盼像是张望着熟人,有的双手插兜——仿佛紧紧捏着枪把……总之,能看得出来,他们是他的随从。 当男子刚刚站稳在地1分钟时,几排警卫队队员簇拥着一个男人向他迎了上来。 “请问,是森田武大佐吗?” “你是警卫队队长叶智久?”男子身后的一个随从操着流利的中文问到。 “是!”被称为“叶智久”的人啪地来了个立正,正待汇报什么,却听得“啪啪啪”类似鞭炮的响声在身边炸开。 他疾步转身,与其他六名壮汉用身体围住了森田武,而其他卫兵也用身体围在了他们的外围,眼睛机警地向来枪处搜索。 另有一队卫兵在警卫队副队长黄洪的带领下跑向了来枪处。 那位被称为“森田武”的大佐将手探到西装里怀处,以一个漫不经心的态势取出一个物体。细一看,意外的,竟是一支雪茄。 他微蹙了一下浓密的眉毛,斜低了头,划了根长长的火柴,点燃了,悠闲地吸了一口,又用典雅的姿势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面前发生的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而他只是剧场里的一个看戏的。 身边、耳边响彻的都是枪声。 不一会儿,响声停止了。 一个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队长,我们将开枪的人杀退了!” “也就是说——他跑了?”叶智久眯着眼问。 “是!”卫兵又一个立正。 “砰——” 这个卫兵躺在了血泊中,开枪的是森田武的一个随从。 叶智久好像是早有预料,知道这个卫兵刚才那样的听似讨好的报告肯定会惹来杀身之祸的,所以,他连头都没有回,将手中的枪收回到枪袋中。 “我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吧?”一直没有开口的森田武突然冒出了纯正的京腔京味,将叶智久惊骇得瞪圆了眼睛。 “八年之前,我曾来过这个城市,所以,中文说得马马乎乎。”森田武自顾自地开始往站台外行去。 “是,大佐!” 叶智久颠颠儿地跟在他后面。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报告大佐,我……”叶智久面露思考之色,说:“我本来是想安排您住在警卫队部的,但是,现在——您也看到了,北平的局势还不是很平稳——当然,这要等您的英明指挥——我看,还是安排您住在城东头李平的府上——他们家没人,设施好,而且,地势非常优秀,很适合把守。” “你带路吧!” 其实,北平城里是有专供大佐下榻的大佐府。森田武大佐为什么不住在大佐府邸呢?叶智久心里明镜似的,他可不敢去捅那个马蜂窝。 要想当好警卫队队长,不机灵点怎么能成呢? 李平的别墅真的很合森田武的胃口。 无论是谁,想要从远处望到别墅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有横十座、竖十座的别墅群环抱着这个看似像城堡一样圆圆屋顶的建筑,形成了一座别墅墙挨着一座别墅墙的围拢状态,杜绝了从四面同时围攻到近前的可能性。 这个别墅群里的别墅都是三层的,一层通常作为客厅,二层是留给客人临时居住的客房,三层就是主人的浴室、卧室和书房了。再往上去,还有一个宽广的阳台,阳台四周修有长城城垛一样的窥视屋,窥视屋内有几个供架枪用的枪口,以防有外来者偷袭。 这是北平的财主们挖空心思请能工巧匠们建造防身的,而这座地势最好的也就是在别墅群中央的李平府正好由于李平全家有通共嫌疑被羁押而空着。此时,被整天处心积虑讨日本人欢心的叶智久选中,借花献佛。 日本人有泡澡的习惯。 想要驱除一路的旅途劳顿,泡澡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三楼的浴室中,森田武坐在一片蒸汽中,静静地捧起胸前的玉坠,放到唇边轻吻着。刚才,火车上的那个梦境又让他想起她来。 他很奇怪,从小就风流的他在情场上早已是个老手,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见面不用超过三次,就会乖乖地满足来自自己身体本能的欲望。 而她则不然。 即使是在梦境中,他也不敢侵入到她最幽密的地界,从而无法与她达到身心交融的最佳境界。 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这意味着他对她有更深一层的感知感性? 是不是感知感性达到最深一层的男人都不敢轻易去拥有情人的身体?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解释他与许多女性在一夜情之后根本连她们的相貌都不记得,而他钟情的她哪怕是没有见过面,在梦中他也不能轻易地攻占她身体的全部?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也许爱一个人容易,喜欢一个人太难。 因为,爱是可以付诸于行动的,可以以承享鱼水之欢来表示的。 而喜欢,是一种生根于心理上、头脑里的强烈意识,在行动上却只能若即若离的形态。这种形态很似严冬刚刚过后的春风拂面,有一丝舒畅,有一丝酣快,还夹杂着一丝酥痒,如果自由自在地任由它而不去理会,则从头到脚都会陷入这种酥痒状态并且越陷越深,越陷越不能自拔。倘若起意用手去挠,又怕这种感觉会瞬间消失,再也无法回复从前。所以,爱一个人容易,喜欢一个人困难。 森田武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围绕在脸前的水雾吹出一片团扇般大小的清澄空间,使玉坠在眼里看得更清晰些。 玉坠上面有一个字,是中文的“红”字。这是她送给他的礼物,也是唯一能让他感受到她气息的灵媒。 “小红,你在哪里?”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呼喊。 稍顷,他腾地一下从浴缸中站了起来,拿起毛巾胡乱地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披上浴衣,匆匆地下了楼。 叶智久这时正必恭必敬地坐在大厅中静候。 “传我的命令,从今天起,全城实行宵禁。” 他看着从沙发上惊觉起来的叶智久说:“我们的重点工作是严查‘琴、棋、书、画、蝴蝶’和……小红——” “小红?”叶智久有些不太明白。 琴、棋、书、画和蝴蝶他是知道的,他们是中共方面的地下党。森田武大佐的父亲,老森田武大佐就是在大佐府上被他们刺杀的,小森田武大佐一上任即严查他们是很正常的。 而这个小红是谁? 他怎么没听说过? 难道说,又是一个厉害的地下党? 不会呀! 依他是警卫队队长的职位,没可能比初来乍到的森田武大佐还消息闭塞吧? 是不是日本黑龙会的人马又打探出新消息了? 日本黑龙会为了协助日本军对付地下党,特地派出最优秀的间谍人员梅、兰、竹、菊来对付琴、棋、书、画的,估计是他们吧! 叶智久还在转念,森田武又开口了:“小红,不是什么地下党,是我要找的一位……”很显然,森田武是在找一个形容词——“一位二十几岁的小姐——她没有父母的——对了,她会英文——” “报告大佐:二十几岁的、叫小红的很多——这是中国女子常用的一个名字,会英文的也很多,只要是读过高等学府的,都会英文——再者,战乱时期,没有父母也是常事——您能再给我点其他的提示吗?” “废话!有很多线索还用你去查找?”森田武脸上露出了不快之色。 “是,大佐!您只是命我去调查她的真实身份,是吧?” “不止是她的真实身份,还有刚才提到的那几个人,我的意思是——只是调查!”这是森田武上楼休息之前对叶智久说的最后一句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森田武的眼睛照亮。 不论是在西洋高等军校上学,还是到巴黎游玩,森田武从来都不会失眠的。 他不允许自己失眠,因为他坚信那是一个懦夫才有的表现。 第二章 而昨夜,他刚刚抵达北平的夜晚,却怎么也平静不了纷乱的心扉。直到凌晨四点时,才渐入梦乡。 是父仇的未报还是思念的缠绕,他根本分不清。 他从床上缓缓坐起来,决定打断任由阳光在他的脸上肆虐的情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清醒。 拉开厚重的窗幔,推开了房门,他信步来到阳台上。 甫一站定,刚一放眼,他便被对面阳台上的什么物件牢牢地吸引住了,眼光再也抽不回。 对面阳台上伫立着一位仿佛刚刚摘掉蔷薇花环头冠的天使。 乌黑而亮泽的长发随风翩翩,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散发出堇色的光芒。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真丝晨袍,风吹过处,身体的曲线宛如一株盛放的水仙,优美得足以让任何人心神摇荡。 她的眼睛很亮,即使是在清晨,森田武还是感到它们像极了蔚蓝大海上的夜空中游荡的星星。 森田武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正在轻微地颤动着,仿佛和她凝神远思的神态一样在叩动着勾人的音旋。 原来,每个人的眼光都不是随意的,而是冥冥中有需要印入你眼底的东西会主动引领你。 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女子? 森田武游历过西方,与西方的金发美女有过狂暴激情;他生长在东瀛,更是从少年时代就混迹于高档艺妓馆,与堪称为艺妓极品的太夫多次耳鬓厮摩;他也曾来过中国,与中国的女子在一间学堂学习,可以说,什么样的绝色美女他都见过。作为一个优秀的男人,森田武向来认为,生活中怎么可以没有美女相伴呢?美女就像调味品一样,无论是在悲伤的时候,还是在兴致高扬的时候都可以给男人更为加深的味道。只是眼前的这一位已不能单单被称为美女,她的浑身好像散发着太阳般的光辉,每丝每毫都美得像女神。 此时,森田武忽然想到一个名字——伊邪那美——日本最原始的女神,她美到连她的亲生哥哥都抵挡不住她的诱惑,毅然决然地娶了她。 森田武没有移动脚步,默默地观赏着眼前的美神,惟恐惊扰了她的甜梦——她这样倚着栏杆伫立,一定是在希冀着一个甜美的梦想。 白驹过隙,阳光的角度已经从照射移至投射了。 那女子嘴唇轻轻抖动了几下,好像默念了一句话。 旋即,她扬了扬下巴,眼光游离,自然而然地被像猎人一样一直守候在对面阳台上的森田武挽系住了视线。 森田武此时正是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一付十足的欣赏姿态。 那女子有些赧然,想冲森田武笑一笑,可是猛然间想到大家是陌生人,所以又收回了已经开始绽开的笑容,硬生生地将眼光放低至自己的脚下,慌乱地紧掩了几下晨袍,转身离去。 直到这时,森田武才发现,这么半天了,他的手臂都有些发麻了。因为他是迎着阳光站立,所以,脸也有些发烫了。 像是炎热夏日里纷纷飘落的冰凉雪花,这一切,显得是那么地不可信。 堇色长发和闪着光亮的双眸是女神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良久,森田武低下头来,从睡衣的前胸捧出玉坠来,正了正神色,庄重地又将玉坠放置胸前。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森田武之所以这样急赶着于昨晚到北平固然是作为一个效忠天皇的军人应有的职责,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今晚,他父亲的生前好友中岛一郎将要举行盛大的东床招婿宴会。 听说,与中岛一郎义女中岛绿子结婚的是北平有名的药材行的少东家。 说是少东家,其实,他在北平完全就是东家,因为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东北,北平的药材行只他一人打理。 他与中岛一郎的义女是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可谓是青梅竹马。 婚礼定在北平有名的丰泽园饭店,想必有头有脸的人,今晚都会到场。 因为,中岛一郎的名气太大,大到连日本军官都要给他面子。 他是日中亲善商会的会长,专门负责协调日中亲善贸易的。 说是协调,无外乎是替日本国欺诈、搜刮中国的财宝,但是,有的中国商人也巴结他,总要吃饭吧,总要将手里的货卖掉吧。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年代,这也是一些软骨头的商人和所谓明哲保身者没办法的办法。 丰泽园饭店是在珠市口的一个四进大院中,青堂瓦舍,宽敞亮堂。 大书法家李奇题写的匾额高高悬挂在门头上,两旁则是耀眼的大红喜字、串串鞭炮和上书新郎新娘名讳的喜事告牌。 进得门来,便能看到门口有一溜的红木长桌,上摆着以爆、炸、炒、扒、溜、蒸为特色的济南风味菜肴样品。 森田武没有让叶智久陪同,他是自己独自来赴宴席的。 他不想这么早的与地方上的各个头面见面,主要是想先观一观北平的局势,等有了妥当的主意后,再在大家面前亮相才更有大佐应该有的威仪。 他父亲生前好友中岛一郎在他前到北平之前即与他沟通过,但是,他没有告诉中岛他确切来北平的日子,只是说,他一定会来参加绿子的婚礼。 中岛一郎的真实身份是日本赫赫有名的黑龙会的北平分会会长,也就是警卫队和地下党早有耳闻的日本黑龙会派到北平的核心间谍梅、兰、竹、菊中的菊。 这个身份,只有森田武和叶智久这样级别的人才能知晓。 虽然,梅、兰、竹、菊中,菊排在末位,但是,若从后数,菊的地位,可算是第一。而且,只有菊,才可能知道梅、兰、竹的掩饰身份;只有菊,才可以调遣梅、兰、竹。这种以点对点的单线,是间谍最稳妥的联络方式。 单线联络是他们的特点,复线行动却是他们的准则。 这样有一个好处,就是一旦一根线捕蝉时出了问题,另一根线还能充当黄雀。 所以,如果菊不说的话,他和叶智久也不可能知道其他的三位。 黑龙会除了有一干间谍外,还在北平的总部为日本派遣军秘密储藏着许多军火弹药。所以,黑龙会在北平的势力,森田武决不敢藐视。只是,来之前就听说,黑龙会的行动常常凌驾于帝国派遣军之上,可谓派遣军的太上皇。 天皇在前几个月给他们的嘉奖就是因为他们成功地刺探出北平还潜伏着一个地下党的高层人物——蝴蝶,职位在琴棋书画之上。 刺杀老森田武大佐,就是蝴蝶做的。 听说蝴蝶本来有7只,以赤橙黄绿青蓝紫7种颜色区别,现在,在北平的仅有一只紫蝴蝶。 蝴蝶到底是怎样的一些人物呢?以蝴蝶命名,应该是群美丽的女子吧。 周遭一阵喧哗声响起,森田武忽然意识到此行是来参加婚礼的,随即整了整领带,向正堂走去。 新娘穿的是和服,典型的日式新娘礼服,千娇百媚。 新郎穿的是中式马褂,英武潇洒,一派喜气洋洋。 “你好呀,森田君!”过来的是中岛一郎,他的声音有些特意的低沉,为的就是不让周围的人知道森田武的真实身份。 “你好,中岛君!”森田武也取消了惯有的鞠躬礼仪,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你在火车站遭遇冷枪的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到现在还没有结果,估计又是他们干的,看来,他们的消息也很灵通。” 森田武的脸色有点难看。想不到他一个堂堂的帝国派遣军大佐的行踪及动静竟时时在黑龙会的掌控之中,看来临行前听到的传闻不是捕风捉影。 森田武扬了扬厚实的下巴,说:“他们也太小看我了。越是难应付的人,我越有兴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取了我父亲的性命。” “恕我直言,森田君,这里的工作并不简单。虽然,我们占领了北平,但是——” 正好新郎端着一杯酒走过来,中岛停止了说话。 “义父,这位是——” “啊,我是东北来的做绸缎生意的田武,我与你的岳父大人是老相识了。今天正好来北平进货,所以——”森田武忙着抢在中岛前面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 “你好,我叫利明,那边是我的新娘,绿子小姐——”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嬉笑的绿子,一脸的幸福。 “恭喜你!”森田武微笑。 “我们过去坐吧,一会儿就要开席了。”利明边说着边将眼光瞟向了正堂中,看得出,他是在寻找什么人。 “好啊——”森田武步到一个比较靠门口的桌旁,坐下。 满处是人,熙来攘往。 在司仪的主持下,大家都往桌旁靠拢。 “表姐,这里有空位置,我们坐这儿吧!”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森田武的左侧传来。 森田武不禁循声望去。 一睹之下,竟然呆了。 被称为表姐的女子正是今早上自己在阳台观赏的女神,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虽然她拾起了长发换了个盘卷的发型,但森田武还是在一眼之下认出她。 现在,她只隔了一个人,坐在自己的身侧。 一阵玫瑰花香游荡过来,打柔了这一整片的空气。 森田武的心蓬蓬乱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这名女子是否还记得早上的一幕。 思忖之下,他就用眼睛直直地看向对方。 那女子本听了表妹的召唤只低头找座,坐稳了自然地就抬起了眼帘。 她感到有一股热辣辣的视线投向了自己,却躲闪了开去,只将眼角的余光移向了新娘那一桌。 森田武暗想,这女子恐怕是见过太多的追求者了,连异性的视线都懒得去迎对,想必对自己的气质有着无比的信心和自傲。 森田武鬼使神差地不愿就此罢休,他怎么可以没上场就败下阵来。 他侧眼看了看身旁坐落的女子,也就是表妹,报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在森田武的印象当中,没有几个女人能不被他的这种微笑打动的。 “咦,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呀?”表妹果然上钩。 “我也没有见过你呀!可是,”森田武收起笑容,一脸的严肃,“可是,我见过你表姐。” “表姐,他……”表姐听了表妹的呼唤,回转过头。 四目对视,只0.01秒,其中的两只妙目就缩躲了回去,闪现在森田武眼中的是表姐一脸的绯红。 在森田武看来,女人脸红对于男人是无形的勾引利器。 她之所以脸红,一定是想起了早上的情景,看来她也不是不懂风情的人。 一桌的美味佳肴,色彩纷呈,引得席上人食欲大增。 “来,喝酒喝酒……” “好,吃饭吃饭……” 第三章 红男绿女,杯觞交错,碗筷纷飞,大家的兴致都还不错。 也是的,在战乱中,人心惶惶,根本不知道明天的太阳还会不会出来,能参加个婚礼和酒席,就是有钱人家最好的逃避心境的方式了。 满座的食客,只一人,好像既没兴趣,也没胃口。 她连筷子都没动,更甭提举杯了。 是什么使她落落寡欢? 从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答案。 酒进了口中忽然没了滋味,森田武的心渐渐揪了起来。 他很想问问那名女子,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过去将她搂入臂弯。 “表姐,你怎么不吃呀?” “我……”就在那女子抬眼的一刹那,森田武看到远远的对桌上新郎深情的目光。 森田武落座的位置,正好与新郎遥对。 这更应验了那句话——每个人的眼光都不是随意的,而是冥冥中有需要你看的东西会主动引领你。原来这新郎的眼里也想留有这女子的印记,怪不得刚刚就感觉新郎在寻找什么人。 新郎心不在焉自己的成亲酒席,却将一片心扉潜移暗送给了他人。如果这个他人是别人的话,森田武也懒得探究,但这个他人正是那女子,这使森田武大为光火。 森田武放下了酒杯,转动眼神,想去看看那女子有什么表情,却发现,那名女子已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 新郎也离桌了,想必是追了去了。 在自己的婚礼上,不仅将心中的温柔送与他人,更离开大喜的主角新娘去追随其他的女子,这也有点太夸张了吧? 森田武也离了座位。 回廊处,雕龙盘凤。 窃窃私语。 森田武听到一男一女正在进行的对话。 正开口的是男人,他说:“紫嫣,你知道的,我为什么娶柯珂。” 原来,这名女子叫紫嫣,新娘的中文名字叫柯珂。 “我能理解你,但是,就是有点接受不了。” “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就是不娶柯珂,你也不会嫁给我。何况,何况,我必须娶柯珂。” 新郎停了一下,又说:“要做成事,有时,是需要牺牲的。何况我要做的是那件事。” “其实,柯珂也是个好女孩。” “是的。在我们和你表哥做同学的时候,我就认为,柯珂挺好的。”听语气,那男人说这话时非常勉强。 “不过,我只是认为,她认倭寇作父实不应该。若不是看在多年的交情,我坚决不会来参加这个婚礼。”她说。 “柯珂也是牺牲自己的——这你看不出来吗?” “我有时是这么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去了东瀛留学归来时带回了一个什么贼爸爸。” “紫嫣,今生我没机会再拥有你,盼来世——” 话语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利明,别这样讲。我没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我为你惋惜。” “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个意思——”男人的嗓音因激动突然提高,“追你的人太多了是吧?有权有势的警卫队叶大队长、你的表哥林家大少爷、甚至……只要是男的,看你的眼光都是艳羡。” “你别这样说。叶智久阴险狡诈、林达一副孩子气,你一直都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好了,好了,别解释了。算我说错了。” 一阵脚步声,是男人离开了。 看背影,森田武推测到那名被称为“紫嫣”的女子落泪了。 一方真丝手帕映入了紫嫣的眼帘。 她迟疑了一下,本想拒绝,一抬头,看到是早上在阳台上相遇的男子,又低下头接了过来,轻拭泪水。 孔武有力的森田武想揽过她的娇躯,但,想起了刚刚她说过的“认倭寇作父”的言语,要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 一方真丝手帕就这样被紫嫣带走了。 大胆的表白 再次见到紫嫣是森田武来到北平的第二天夜晚。 不是在阳台上,是在庆祝林记洋行分行开张的庆典上。 从森田武的住所到林宅,仅需踱步五分钟。 林宅,就是紫嫣第一次冲森田武微笑的那个别墅。 森田武是以日中亲善商会会长客人的名义前去参加庆典的。 来此的目的与去丰泽园的目的相同,主要是见识一下各路人马。 不用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林宅的建筑与森田武下榻的李平府设计同出一格。 北平大户人家喜欢在进院处设置一个大大的圆形的花坛,而林宅的花坛是九个,每一团都绽放不同的色彩。 进了院门,森田武一下就看到了林达——北平最有财势的少东家,昨天新郎以妒忌口吻对那女子提起的人。 他是一个苍白得让女人都会心升恋爱的男子。确切地说,应称之为男孩。 一双柔媚的眼睛显得凄惨无助,薄薄的嘴唇带着一丝红润,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联想起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中的贾宝玉。 不知是何原因,森田武见到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紫嫣会喜欢他吗? 稍加判断,他在心里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随即,他又笑了,笑自己在做如此幼稚的心理测试。不过,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与自己玩这种游戏全是因为紫嫣的缘故。 紫嫣怎么没出现? 她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的。 因为,她是这少东家林达的表妹——这是昨天利明说的。 利明和柯珂——森田武现在已经不愿将那新娘称之为中岛绿子了——他们是地下党吗? 有什么事,需要做违心认父、违心结婚的牺牲呢? 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是地下党。 如果他们是地下党的话,那该是琴棋书画中的一员吧? 中岛一郎可不是那么好接近的,黑龙会也不是好惹的。 能顺利窜到中岛会长的身边,一定非寻常人物。 森田武根本就不会为中岛担心,他对中岛的能力充满着信任。 自己刚到北平就能了解到的动静,中岛怎会不知? 森田武只隐隐地替紫嫣担心。他没来由的不愿让紫嫣牵扯进去。 这个刚见过两次面的女子,竟然让他替她设想,这是他作为军人不应该有的举动。 若是小红呢? 若是小红,森田武想,他根本就不会让她在这所有人面前出现。小红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是此时,为什么心里想着小红,眼睛却总在搜寻紫嫣? 森田武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带,那里面,藏着小红送他的礼物,藏着他对小红的喜欢。 只是到现在,还不知小红在哪儿。 只知道她也许会在七月初七出现在城西的墓地。 七月初七,离现在还有……还有123天。 正思想着,有人过来和他说话了。 “先生,我是林府的管家蔡妈。您需要点什么,请吩咐下人们。我们这里不仅备有茅台、汾酒,还有上等的葡萄酒。香烟呢,有大小英和白金龙,连配给日本军官的橡皮嘴的御赐牌香烟这里也有。” 森田武心下一惊,他知道这是黑龙会的暗语,表示有他们的保护,现在一切正常。看来,黑龙会真的是无孔不入。森田武当下有些闷闷不乐。 “谢谢,我会自己取。”意思是,不必特意保护我,我自己会注意的。 这种场合,日中亲善商会会长中岛一郎和他的女儿、女婿也穿插其中,眉飞色舞地各自聊着各自的话题。 在一群商人的中间,他还看到了没穿制服的叶智久。 灯火辉煌中,乐队奏起了欢快的舞曲。一双双、一对对相挽相拥,晃荡在硕大的舞池中。 已快近尾声了,森田武还是没有看到应该出现的人影。 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在。林家的喜庆日子她不应该帮忙迎宾送友吗? 森田武的心像舞场上兴奋如狂的鼓师敲出的鼓点一样,杂乱无章。 头天见到的紫嫣的表妹,也就是林家大小姐林依正像一只小鸟一样满场飞舞。 她应该知道她表姐在哪里。 “能请你跳个舞吗?”森田武礼貌地向林依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你终于想跳一跳舞了。我已经看了坐在那里半天了。”林依将手递给了他。 “是啊,我约的舞伴没来,我只能一个人傻坐在那里等她。” “你的舞伴?像你这样帅的男人,舞伴怎么可能放你鸽子?” “放鸽子?”森田武不太明白。 “连这个都不懂?难怪被人家放鸽子了?”林依笑得不行。 “喂、喂、喂,我说你别嘲笑我了,快替我想想办法。” “怎么想办法呀?我又不是你约好的舞伴。” “可你认识我的舞伴呀!” 森田武一步一步诱惑。 “谁呀?” 林依瞪大了眼睛。 “昨天,在昨天的酒席与你一起的女子。” “我表姐?你骗我。她不可能答应做你的舞伴,因为,她从来没做过任何人的舞伴。谁让她是北平第一大美女呢,连我在她身边都只配做一片绿叶。” 说这话时,林依的口气有点变味。 “我看未必吧!你就比她美,要不然,怎么你是这里的舞蹈皇后,她连露面都不敢,一定是怕被你比下风头。” “才不呢!人人都说她是矜持有素质的大家闺秀,人家才不愿意出席这样的场合呢。她在她的房中正做春秋大梦呢。哪像我呀,有事没事都喜欢凑热闹。” 话到此了,森田武意也尽了。 他端了一杯葡萄酒,沿楼梯蜿蜒而上,楼上的人比楼下的人少多了。 意外地,他又在楼上看到了利明。想必他也在找寻紫嫣吧。 森田武迎向了他,正待张口讲些什么,灯,忽然灭了。 楼上楼下所有的灯都没了光影。 不停的枪声,不停的叫嚷声,不停的脚步奔跑声。 森田武没有拔枪,他的枪就掖在西服里怀。他认为还没到需要他拔枪的时刻。 黑暗中,一个硬硬的东西递了过来,是枪。 依稀中感觉递枪的人是蔡妈,他掉转了头,没有理会,继续向三层走去。 这样的布局,他已经了解。虽然此时黑漆漆的,他也能准确地去接近他的目标。 到了三层,他想,他应该可以看到紫嫣了。 他走到了最左侧的房门口。依昨天紫嫣在阳台上站的位置,他推断她的卧室应该在这个位置。 月光趁他推开门的时机打到了墙上悬的一副字上。仔细辨认,是一阕满江红。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时节。 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 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 苦将侬、强派作娥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 俗子胸襟谁识我? 英雄末路当磨折。 莽红尘、何处觅知音?清衫湿!“ 在北平读过学堂的森田武,虽不知这是谁人所作,但也能明了这首辞的意境。这是没办法的事,两国交战,大日本帝国的荣誉是每一个日本公民都为之奋斗的重任。 他慢慢地,慢慢地挪动脚步,向后撤回。 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对话。 跟昨天不同,森田武这次不是有意偷听。 说话的紫嫣。 虽然森田武一次话都没跟她对过,但受过训练的他当然分辨得出曾经听过的语丝。尤其,还是他非常在意的语丝。 “表哥,你总这样浪漫,今后怎么办呀?” “难道憧憬我们美好的明天也是浪漫吗?” “表哥——”紫嫣的语气加重,“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讲这种话!” “紫嫣,别再逃避了,好吗?不管时局怎样,我们总要生活的。生活总是要有美好的憧憬才有意义。我的憧憬中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影子。” “你看看楼下的黑暗,你听听窗外的枪声,你想想百姓们的煎熬,我们怎么会有美好的明天呢?” “紫嫣,你若是不喜欢,我跟我父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到后方去生活。” “后方?我们的后方还能支持多久?你没见日本鬼子一路从奉天那边杀了过来,我怕用不了多久,全中国就……”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悉悉梭梭的衣纱裙袂的摩擦声,这是只有两个人拥抱才能产生的声音。 森田武说不出的感觉将心口一条一条地撕裂开来。 中国的女子是这样放荡的吗? 昨天早上刚刚与一名陌生男子遥相对望;当天晚上就与人家的新郎互诉衷肠;此刻,又与青梅竹马亲密,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森田武在心底暗暗骂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将她扯过近前,暴打一番。 灯重新亮了。 灯光下站在森田武面前的不止有紫嫣,还有中岛的义女绿子——柯珂。 林达不知到哪里去了。 紫嫣梳着一个当下北平最时髦的发型,一只玉钗随灯影晃动,闪现出晶莹的碧绿光泽。 在她的身上,罩着一件黑金丝绒滚红色绸缎宽花边的中式旗袍,旗袍的上襟开口处浅浅地裂开,仿佛是在告诉森田武她刚刚经过一场撩人的风雨。 这是森田武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注意到她的身体。无论刚才心底对她怎样仇恨,此时,他都不得不承认她是造物主千年一次的一件佳作。 柯珂前步挽住紫嫣,笑说:“你没事就好!我特意跑上来找你。楼下死了一个佣人。” “对不起,刚才太黑了,随意躲躲,不小心走到了这里——”森田武心中虽然翻着五味瓶,脸上和嘴上依然保持男人应有的风度。他不好意思地掸了掸身上的雪克斯金细呢西装,虽然,那身西装已经很笔挺了。 紫嫣只冲他笑了笑,并未答话,与柯珂相携,像轻纱一样从他身边飘了过去。 傍晚时,有个电话来了。 是找林依的。 电话里说:“你在干吗呢?” “叶智久?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呀?”听得出电话这端的林依非常兴奋。 “不愿意呀?” “愿意愿意愿意!你找我有什么事呀?”林依一叠声地说。 “今天有没有时间?”电话那端的语气并不十分热烈。 “有啊有啊,你是不是想请我去吃饭?” “是啊,我们到米市胡同谭馔精那,怎样?” 谭馔精是北平食界送给谭家菜馆掌门人谭瑑青的雅号,意在称赞他家的菜精于馔烹。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那儿做的黄焖鱼翅和草菇蒸鸡,叶智久,你真是太好了。” “好了,快点换衣服吧。别让我等太久了。” “好,我会以流星划过天空的速度赶到那里。对了,你定桌了吗?” 谭家菜每餐只开三席,须提前预定。 “早就定好了,临时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叶智久,我真是太爱你了。我马上上楼换衣服。” “等一等,我还有个条件——” “你尽管提,我都答应你。” “真的?” “那当然!” “我还想约你表姐——” “什么?你不是单单约我?”林依的声音刺耳了起来。 “你先等我把话说完——你都知道的,我跟她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想见见她,一块儿聊聊天,又没有别的意思。我约你为主,约她为辅,她只是你的陪衬罢了。你别那么小气,好吗?” “真的?” “真的,我不骗你。” “那,好吧!”林依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大凡在恋喜欢中处于劣势的人都是因被对方降住,不敢发表自己的真实观点,也不敢按自己的行为习惯做事,怕万一对方一个不快,自己就会将多时来苦心经营的成果彻底打翻。林依也如此。她虽然在其他人面前是个高傲的公主,但到了叶智久面前,就变成了一个布娃娃,没有思想,没有语言,只能听从摆布。 谭家菜馆在北平城中心偏东的米市胡同19号,谭家自己的宅院里。这谭家菜馆的掌门人原是清朝大学士谭莹的后代,谭家从早先就酷喜欢珍馐,以精于饮食为乐。后因家道中落,又怕败坏儒士门庭而不愿像商贾一样开设店铺,所以,在家承办私席,以食交友,补贴家用。因谭家每席仅开三桌,所以,短时间的提前预定也不是非常容易。林依心下高兴,这叶智久早在数天前,甚至是数十天前,就为她安排了这样的夜晚。 进得客厅,一排的宫廷吊灯将贴金明柱和彩色房梁照耀得金碧辉煌。无论是穿着洋装的小姐,还是穿着中式马褂的先生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氛围。 谭府里的设置是一间客厅三间餐室,四壁垂白石老人等名人字画,厅堂内摆花梨、紫檀官样家具,桌上呈上好官窑瓷器,四周围点缀若干花架盆景。 叶智久正在客厅中静候。他的面部表情有些生涩,因为此时林依和紫嫣进了门了。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笑容应该是先给紫嫣还是先给林依。自从他认识了紫嫣后,打心底里就疯狂地爱上了她,多年以来,随着时光荏苒,他对她的感情虽没机会表露,但并不代表他从根本上疏离了她。而林依呢,自从认识他以后,就对他一直一往情深,明明知道他对紫嫣的感情,也从来没有埋怨与抱悔过。每一次面对她俩,他都会感到非常的尴尬。 “我们走吧,我定好了北房位置,在北房。” 谭家菜馆里能看到的人很少,没有那种普通餐馆里一望而见的高朋满座的情形,因食客都是在各自定好的房中用餐,只要关了门,就不会被其他的客人看到。叶智久他们先进入的客厅因在整套宅子的中部,要到他们定好的北房用膳须先从客厅绕到后面,一路经过南房而至。 南房门的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想必是预定的客人还未来到。 中房的门也开着,里面只坐了一个人,而且是背门而坐。 本来他们三个人都走过中房快到北房了,却有人想起了刚才那个背影依稀熟悉。 先是林依回转了回来,然后是紫嫣和叶智久停住了脚步。 “喂,”还是林依先开的口,因为今天格外高兴,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她与叶智久一同出来的这种喜悦。 那个人回过头来。他的手上燃着一支雪茄,是森田武。 第四章 除了叶智久外,林依、紫嫣都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叶智久没有给他们之间进行介绍。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林依像吱吱叫的小燕一样唧唧喳喳。 “没有朋友是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呢?” 他的眼光锐利,看向一边有些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的紫嫣。 “别说得这么惨。有缘千里来相遇,如果你不嫌弃,一块儿来坐吧。” 林依发出了邀请。 “这位是我的男朋友,大名鼎鼎的警卫队队长叶智久。” 林依眨眨眼睛,极力地请他过来,一来,是因为想跟他炫耀一下自己跟叶智久的关系;二来,是想让他的加入使紫嫣不会为她和叶智久尴尬。 她知道,每个男人都不会拒绝美女的陪伴。而她表姐,正是这样一个连她都嫉妒的美女。 “叶大队长我怎么可能没见过呢?”森田武举了举手中的雪茄,跟着站起了身。 四个人在北房里呈两两相对地坐下,叶智久对着林依,森田武对着紫嫣。 先上了六个酒菜:叉烧肉、红烧鸭肝、蒜蓉干贝、五香鱼、软炸鸡、烤香肠。 四人端起了热腾腾的绍兴黄酒。 头道大菜也是林依钟情的黄焖鱼翅上来了。 二道大菜清汤燕菜上来了。 接下来是蚝油紫鲍、草菇蒸鸡、虾子茭白、青榄鱼唇。 菜上完了,呈上珍珠汤,一种用刚刚吐穗、二寸来长的老玉米文火熬成的清汤。 最后一道是甜点,核桃酪、麻蓉包。 席间,只听林依和叶智久在一问一答。 森田武偶尔参与了他们的几个问题。 紫嫣一句话也未说,只低头吃,心事重重。 吃饱喝足了,林依眼睛盯着森田武说:“唉,表姐,有人说你答应了做人家的舞伴,却……” “舞伴?”紫嫣抬起头,正好看到一直等待着她目光的森田武。 “是我讲的。我记忆中,你答应过做我的舞伴。” 记忆中?紫嫣笑了笑,没有说话,人家都坦诚是谎言了,何必再追究呢。 热毛巾和香茶上来了,意味着此餐将要结束。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林依说。 “相逢何必曾相识,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叫我阿武。” “不是做地下党的吧,怎么说话躲躲闪闪的?”林依开了个玩笑。 森田武的眉头皱了一下,“我像吗?北平的地下党很多吗?” “当然,每个人都是。”一直没有开口的紫嫣接过了话。 “我表姐就是地下党呀——我开玩笑的,如果她是地下党,早被叶大队长给抓起来了,还容得在这里坐着?” “是啊,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北平的安定,抓地下党就是我的职责。” “叶智久——”紫嫣的脸色突然寒了下来,像带冰的梨花一样,结了一层薄薄的冷雾。 “怎么了表姐,连开个玩笑都不可以吗?何必这么认真!”林依偏向心上人。 “对不起,表妹,我今天没有心情,我想先走一步了。”紫嫣顺手去抓自己的小包。 “紫嫣,你别走,好长时间没见了,大家一块聊聊天。你是知道我对你——”叶智久有点急了,怎奈紫嫣话音一落,身也起了。 “我送送你吧。”森田武摁灭了雪茄,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仿佛他本身就是紫嫣的陪伴者,应该陪着紫嫣去任何地方。 “表姐——”林依的呼唤有些有气无力,她原本就想与叶智久单独相处的。表姐这一走,正合了她心意,何况,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陪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走就走吧。 北平的春天一般是多风的。 森田武从手中拿起自己的风衣,替紫嫣披上。 紫嫣的脸又一次为他绯红了。 “我们不要坐车了,走走好吗?”森田武说。 “……”紫嫣喉咙里响应了一声,默默地跟在森田武的身后。 小巷幽幽。 “你有男朋友吗?” 森田武都不知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有。”紫嫣肯定地答道。 “怎么几次我都没见?” “是啊,连我也是一直未见。” 紫嫣笑了,提起了她的男朋友,紫嫣笑了。 “所以说——这是个拒绝我的谎言。” 在森田武听来,刚才紫嫣的回答好像只是为了拒绝自己的什么特殊目的似的。 “实话实说的。你又从未向我索求过什么,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拒绝?” “你是明知故问还是假装不懂?” 森田武看着紫嫣一派纯真的面孔,想从上面找到蛛丝马迹。 紫嫣羞涩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一意前行。 转过了胡同口,绕过两条街,再往东行是通往回家的路。 “我想要你。” 森田武忽然说。 没有前奏,毫不遮掩。 森田武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一片绿树丛,月影被树枝与树叶层层叠叠地筛过后,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落在紫嫣的面孔上,像打开花瓣的百合散发着埃及女王般的妖艳光泽。 森田武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男人,女人会喜欢像他这样的男人直率地表达爱慕之情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紫嫣蜷缩在他的风衣中有些颤抖。 “我为什么不可以?你愿意接受我吗?”森田武又向紫嫣身前走近了一步,只差10厘米便可贴上紫嫣的身了。 一股浓重的雪茄味道袭了过来,紫嫣慌乱地向后退了退,刚巧退到了一棵杨树的树干边。 她低下了头,因为她不知道这个问题怎样回答。面前这个男人有着令人无法阻挡的勇气,他的身上处处流露着狂傲和霸气,窒息着她,使自己的呼吸都变成艰难困苦,甚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要关闭。 其实,自从第一次遇到他,她就有点被他迷惑。他身上有着同她远方的恋人michael信中无意间泄露的一样的大男人气息。这种气息是强迫人的,但同时又能给被强迫者带来一丝丝幸福感。也许女人天生都是被动的,而男人天生都像野兽一样充满着霸道的兽性。 她因为被人戏称为北平第一美女,所以,曾有许多男人追求。但,哪个男人也没像他那样敢第一次见她就抱着胳膊以欣赏一个玩物似的姿态观赏她,完全是肆无忌惮的,让她感觉到她本身就是该给他欣赏一样。 而他在利明婚礼上的递送手帕、摸到她的闺房门口去找她的这些大胆的举动,都是别的男人没有做过也是不敢做的。 所以,他问她这个问题,她无从回答了。 “你愿意接受我吗?”这句话中的“接受”是一个很中性的词。至少,在紫嫣看来,这是一个中性的词。可以解释为“接受他做她的朋友”;也可以解释为“接受他的心”;还可以解释为“接受他整个人”。无论哪种解释,紫嫣认为,她都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这时,冰雪聪明的她心里已经开始明白,原来自己早就有点喜欢上他了,只是,她的芳心已早有所属,她不可以见异思迁。 紫嫣抬起了眼帘——她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的人,只要她心里想通了,就不再躲藏。 她粲然地冲他笑了。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男人,只是——” 后面的话还没容她说完,她整个人已被森田武拥进了怀抱,背后的杨树挡住了她的退路,连闪躲的余地都断失了。 她本来想挣脱的,但无奈娇小的身躯被他的风衣包裹着而无法伸出胳膊。而且,她估计,纵使她能伸出胳膊也不一定能挣脱他的包围。 她像一只小兔一样在他的怀中突突颤抖,使森田武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搂抱的是一个充满灵性的活物。 但是,一想起远方的恋人,她还是本能地尽自己所有力量扭动着身躯。 森田武的手臂更用力了,他紧紧地将紫嫣箍在了怀中。这一刻,他猛然间记起了来北平时在火车上做的那个梦。他再一次地收紧了他的臂膀,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紫嫣确实是在他怀中后,他开始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的思绪切入到梦境中。 春天和虫儿开始拥抱了。他们融入在一起,停止了各自的步伐,合拍地催发着每一个含苞的花朵。春风是如此地盛情呀,每一丝每一缕都不曾放过,而虫儿是如此的欢畅呀,尽情地吸吮着蜂蜜一样的甘露。 这世界还有其他的生命吗? 还有。风声、鸟鸣、草儿拔节的声音、虫儿呢喃的声音在将一曲悠扬的小调弹奏,为他们轻轻合拍祝福。 他的手想挪过去,探究一下怀中引人不能自拔的海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虽然在他的怀中看不到她的皮肤,但他也能感受到惟有牛奶和丝绸才能与她充满光华的肌肤相比较。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掀开她身上的风衣,害怕哪怕是轻轻地掀开一角触摸到她的肌肤,也会使她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损伤。 她是他的,他心里想,她迟早都会是他的。 他强忍了心中无边的欲望,努力使自己保持着一个姿势,避免自己挪动一丝一毫,好像只要稍微一挪动,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会崩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原始的会被她认为是野兽的意念。 而紫嫣也渐渐停止了挣扎,像一个疯狂旋转的旋涡一样逐渐被大海所平息。 她含羞地闭紧了双眼。 这个感觉是美妙的。他觉得这比打一场胜仗都来的刺激。他为自己轻易取得的成功感到由衷地自豪。 心系小红 森田武到达北平已经有几天时间了。 这几日,他一直沉浸在成功俘获紫嫣的巨大喜悦中。不过,他没有再刻意去找她。因为,她在他眼里已经是手杯中的一盎司清水了,自己可以轻易任意地将她调制成美酒、咖啡、茶、或其他什么饮料。 此时,他到了开始正式进入自己角色的时刻了。 与森田武端坐在中岛家的还有警卫队队长叶智久。 他们在商讨剿灭地下党的办法。 中岛说:“那天,在庆祝林记洋行分行开张的晚会上,是我令人开的枪,意在试探兰。” “兰?您是说,您在试探自己的属下——兰吗?” 叶智久问。 “她是地下党。” “你的义女?” 坐在一旁沉默的森田武一语道破。 “什么?绿子小姐?” 叶智久的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 “她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书——地下党在北平最重要的间谍核心组织——琴棋书画当中排名第三的书。” 中岛娓娓道来,那腔调简直是在讲一件其他人的普通事,而不是关系到敌我生死的机密。 “她那晚上楼找你,就是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杀掉你。他们的动作好快呀!”中岛的目光直视森田武。 森田武面无表情,只自顾自地望着手中的雪茄。 叶智久站起身来,说:“会长,要不要我现在就——” “不,还不到时候,不是喜欢玩吗?我愿意陪着他们玩。” 中岛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接着对森田武说:“截止到今天,我令警卫队在全城抓了三千人,果然,这段时间地下党的行动就少多了。”他端起了一个青花瓷杯,吹了吹,咂了一小口茶水。 满屋的茶香和刚刚焚烧过的线香味道弥漫了整个厅堂。“是的,会长推断,他们的琴肯定在我们的狱中。因为他们是单线联系,没有了琴,其他人的行动便不好开展。”叶智久补充说。 “我来的那天晚上,在火车站怎么解释?”森田武问。 “小动作肯定是有的。他们当然不会让我们过舒服日子了。”叶智久说。 “我的属下刚刚查到地下党常常接头的地方,你们两人有没有兴趣去玩玩?”中岛问。 “愿听会长吩咐!”叶智久的腰杆挺得笔直。森田武相信,他父母叫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这样听话。 “森田君,不要再刻意掩饰身份了,你已经暴露了。再说,你还要立即着手行使冈村司令的命令,为天皇效忠呢!” “是,从今天起,我正式上任。不剿灭北平所有的地下党,我誓不活着离开北平!”森田武想起他父亲的遗训,咬着牙根说。 前门大街瑞蚨祥所属的西鸿记绸布店便是中岛嘴中地下党接头的地方。 此时,想到西鸿记绸布店的不止有叶智久和森田武。 这不,林家的大小姐林依非缠着表姐紫嫣坐上小车与她一同来到绸布店。 林依要去绸布店原是叶智久招惹的。 叶智久是林依从小就心仪的对象。 头一天,林依到叶智久家去找他,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缎面的内衣,喜欢得不得了,非打探叶智久从哪里买来的。 她哪知道叶智久这几天总去西鸿记执行秘密任务,不好总逛店不掏钱而听从店伙计的推荐买下了一匹新货剩余的布头。 面对林依这位脾气乖张的大小姐的询问,叶智久只好实话实说。所以,这会儿林依非要紫嫣陪她前去。 而紫嫣自从那天晚上与森田武分手后,就一直没有出过门。因为她一直忐忑不安,她一直在回想与他的那大胆一幕。 起初,她沉浸在那晚的浪漫情调中,一遍又一遍重复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想到他坚实的臂膀,想到他温柔入微的体贴,想到他的粗野与大胆,想到他的浓重的雪茄味道,深深陶醉。而后,又为自己袒露心声的冲动和半推半就的草率行为而感到难以言状的后悔。 这种后悔一半是来自于她认为自己背叛了michael,一半是来自于他没有留给她太多关于他的信息,使她一想起他,就感觉他像幻影一样飘飘渺缈,无可依靠。他是谁?来自于何方?什么背景?他为什么住在李平府?是不是李平的什么亲戚?是不是真喜欢自己?是不是负责任地做出那样大胆的举动……这一切,她都想知道答案,又都无从得知。 所以,连日来她一直躲在闺房内,甚至连自己喜欢去的阳台也没有再去,她怕在那里会再一次地见到他而不知所措。 林依正好适时约她出门。至少可以散散心,免得一天到晚对着梳妆台发呆。说起瑞蚨祥绸布店东家的祖上可是古今中外赫赫有名的思想家——孟子。他家的店铺之所以用个中文中不常用的“蚨”字,也是大有来历的。 晋代干宝在《搜神记》中曾有记载—南方有虫,……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虽潜取其子,母必知处。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故《淮南子术》以之还钱,名曰“青蚨”。 这个钱用完了又能飞回来的传说,使孟家真的财源广进,以至瑞蚨祥在北平招了好多伙计,开了数家分店。西鸿记便是其中的一个开在前门大街的两层楼的店铺。 上得二楼贵宾厅,一个正在与伙计讨论布匹花色的女人背影,一下子就被林依和紫嫣认出来了。 是柯珂。 “柯珂,你也在呀?”林依说。 “是呀,听说这里进了一批上等的丝绸,他们昨天刚刚新染得了一批,我到这里来挑挑。” “是呀,都入春了,树都发芽了,花都开了,我们怎么还能穿着旧货色呢?”林依说。 三个女人嬉笑着开始挑选喜欢的布匹。 站在西鸿记的二楼,可以俯瞰到整条前门大街。这是因为西鸿记的生意好,花得起大价钱置盖层高5米的楼房。 透过吊挂在窗户处的两盆兰花枝叶望向窗外,紫嫣首先看到了正从车上下来的叶智久和森田武。 “林依,你是不是与叶智久约好了?” 紫嫣问林依的时候脸微微有些发红。森田武的出现又使她想起了那一晚。只是不知他和叶智久怎么会到了一块儿。不会是那一晚成了他们相识的开始吧? 柯珂听了紫嫣的叫声先探过身来,看了清楚,说:“真的呀,林依,没想到你是醉瓮之意不在酒呀!连买块不料都要让叶大队长付账呀!” “我下去找他——”林依蜻蜓一般飞奔下楼去。 “我们也下楼吧,把上间腾给有心人,别打扰了人家的约会。” 柯珂招呼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紫嫣摇步坠下楼梯。 事情巧到了极处。西鸿记的楼梯修得还算宽敞,可到了拐弯处就只能容纳四个人经过。 现在的拐弯处被上楼的叶智久和森田武,下楼的柯珂和紫嫣四个人严丝合缝地站满了,只留下林依在下面还没有跟上来。 “紫嫣,你也在?”中间隔着柯珂的叶智久猛然看到紫嫣,也许是因为林依没在场的缘故,他一个上步上了一阶台阶从上面拽住了紫嫣的胳膊。 “别这样,叶队长!”紫嫣对叶智久的这种举动颇为反感。 “紫嫣,为什么你总回绝我?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嘛?”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呀,叶——大——队——长!请你放开我,免得在你的朋友面前制造尴尬——”说这话的同时,紫嫣一双妙目有意无意地瞟向直愣愣在一旁看着自己发呆的森田武。 “朋友,噢——”叶智久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放开了紫嫣,说:“对了,我们大家上次在谭家菜馆见过的。也许你还不知道吧,这位是——新到任的大日本帝国支那派遣军北平的最高长官森田武大佐!” 这一厢,森田武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他索性微笑地冲她们点了点头,反正大佐的身份迟早是要让紫嫣知道的。 “什么?森——田——武——大——佐?”紫嫣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她感觉一定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对呀,前任的森田武大佐的儿子——新到任的,也是大佐。前次咱们见面是大佐刚到北平来上任,不便暴露身份,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命令你邀约我出来?” 紫嫣心思转念,刹时醒悟,原来自己傻傻地迷醉在温柔乡,人家却像观小丑杂耍似的在一旁得意窃笑。 “嗯——他——”叶智久情急之下,有些结巴。 “行了,你靠边去,没你的事。” 紫嫣拨开了叶智久,转过脸来对准森田武。 森田武直视着紫嫣投过来的目光,淡淡地说:“那天,是我叫他约你的。因为,想见你。” “见我有许多方式。” “是。但,没想到尝试单独约你。” “你给了他多少好处?” 紫嫣的下巴指了指叶智久,问。 “500两黄金。” “这么说,我还挺值钱的。” “谈不上。是我不想欠他人情。因为我从来不欠任何人人情。这是私事,更不可以。”森田武的语气很平淡,他说的是实话。 紫嫣的眼光向楼梯下望了一下,好像好不容易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又抬了起来。“你,竟会是日本人?” 因为父母都被日本战机炸至身亡,所以紫嫣最恨日本人。 她盯紧森田武的眼睛,将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森田武能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上。 “是的。”森田武说。 “你欺骗我?” “没有。是你自己没有问过。” 紫嫣重重地点了几下点头,表示对他的回答的认同。停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小包中取出一样东西,扔给了森田武。 “你的手帕,洗干净了,还你。” 是上次在利明婚礼上,森田武递给紫嫣的,她一直随身带着。 森田武没有去接。 手帕落在了地上。 紫嫣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一甩手,拉着柯珂走下了楼梯。 一种温暖的气息被佳人带走,一股冰冷的寒意扑卷了过来,森田武高大的身躯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也可以说是不愿相信他在紫嫣面前的一层盔壳会戴上得这么早,这么快。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男人,一个可以追求自己喜欢女人的普通男人。是什么使他丧失了一个普通男人应有的权利,难道是一个大佐的头衔?还是他一出生就无权选择的国籍?森田武自己也搞不明白。 “喂,叶智久,你看到我也不理我,想将我一个人甩在楼下呀?表姐和柯珂怎么走了?不过没关系的,反正我今天没事——” 紫嫣和柯珂已然走到门口,听到林依的后音是:“一会儿我要你带我到东来顺去吃涮肉!” 当叶智久和森田武来到二楼时,放在正对楼梯口的一匹红色布料已经被一匹灰色布料替代了。 而刚才挡着紫嫣视线的两盆兰花也已被伙计拿下来浇水了。 北平的春夜,风冷如刀。 思绪纷乱的森田武握着他珍爱的玉坠,以一个姿势躺在床上,很久了。 厚厚的窗幔阻挡得住外面的月光和星光,却阻挡不住森田武对小红的思念。 不知为什么,每当森田武一看到紫嫣,就会联想到小红。 小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第五章 想要讲清楚小红,不得不提到一个法国人——迪奥——一个优秀的时装设计师。 两年前,森田武在西洋高等军事学校进修,利用假期的时间到巴黎游学,因为,他在那里有个好朋友桑。 那一年在桑家,结识了一个每日对着画纸的设计师。他,就是后来引领世界时尚潮流的cd品牌的创始人——克里斯汀·迪奥。 迪奥那年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又破产了,他万般无奈地寄住到桑家。 也是一个清晨,当一缕阳光盘旋在森田武的秀发上时,森田武来到了迪奥的画桌旁。 在画桌旁看一个设计师的草稿,更能分享设计师的思维路线。 无疑,森田武也是带着同样的好奇想看看迪奥几天以来一直趴在桌边到底是在进行怎样的伟大创作。 意外地,森田武发现,趴在桌边的迪奥并没有手握画笔,而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张报纸。 报纸上有个图片,虽然是黑白的,但意境却异乎寻常的悠远。 从字上看,报纸是香港的,香港的英文报纸。 图片上有个女孩的背影。她长长的乌发散落在后背,跪坐在一群百合花中。 漫版的图片只有一个背影和无数朵百合,这是怎样的一个意境? 虽然看不清楚,但森田武还是能推测出,那姑娘是在一个坟墓前,默默地企盼与诉说。迪奥说,他几天来之所以被她所吸引,是因为这幅图片的意境与自己刚刚经历过生活的打击有莫大的默契,每每盯着它,他的心灵就能有片刻的宁静。 森田武从此喜欢上了图片中的女孩。 他按捺不住初次的纯美爱恋,辗转找到了她的地址,给她写了信。 她的英文名字叫vega,中文意思就是织女。 森田武给vega写了有十封信后,vega回信了。 从此,每当森田武给她写几封信时,便能收到vega的一封信。 有时,信中仅仅有一、两个英文单词,甚至有一次,vega给他的信中只有他的英文名字michael加句号。 本来森田武是想告诉她他的日本人身份,但她的一封信中提到,她父母都是被日本战机炸死的——那张登在香港报纸上的照片,就是一个英国人偶尔经过墓地拍摄到她的祭奠后,他没敢告诉他自己也是个日本人,他也没告诉她他曾到过中国并且会中文,他想,还是保留一点点神秘将来有机会给她一个惊喜为好。 最后一封信中间夹的,是vega寄给他的一枚玉坠,坠中心雕着一个草书的“红”字。小红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 因为,森田武知道,中国人有将自己的名字刻在玉坠上送给心上人习惯。 自从收到了玉坠,森田武的心就紧紧地系在了小红身上。 之后,他们再没有通信。 他能理解小红的心情,他们之间的空间与地域都不是他们能够轻易逾越的。与其天涯海角地苦苦相思,还不如一刀两断地放弃了,倒能保留一段幸福的记忆。 森田武又恢复了每天上课之余与一干同学到校外花天酒地的生活。 后来,森田武在学校接到父亲的遗训,前往中国晋见冈村总司令,接替父亲的工作。 这样,他与小红之间本来不可能的相遇终于让一场战争创造了机会,能够续以前缘。 森田武来北平最大的梦想是:效忠天皇;在北平顺利地为父报仇;然后,带着小红一起到巴黎、纽约或者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中国或日本。 其实,在到北平之前,他曾通知黑龙会替他打探vega收信处的地址。可惜,那间有名的高等学府,已经在日军的轰击下不剩片瓦。 而能找得到的学校里的人,又都不能确认谁是森田武要找的小红。 世间的事为什么这么残酷?一个有情人偏偏在战火中的同一个城市无绪地寻觅另一个不知情的情人。 茫茫人海,人密如织,到哪里去找寻喜欢的女人? 森田武握着玉坠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不知,天上的织女星知不知道? 明月当空醉阑珊,思念怎无限? 虽见坠楼换马,争耐不是鸳鸯伴。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 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 森田武下了床,想问一问上苍,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他的vega.就在他的手撩开窗幔脚还没有跨出时,他看到了对面阳台上迎风而立,背斜靠在栏杆边的紫嫣。 为什么又是这个女人? 刚刚才说不要想到她,此刻,她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每一次出现,她都在他面前占尽了上风。第一次在阳台上,他自己像个木瓜一样,呆呆地看了她近一个时辰;第二次在利明的婚礼上,她去吸引别的男人时,自己还追了过去并殷勤地递上手帕;第三次在她家,摸黑到她的闺房门口被她逮个正着;第四次自己设计单独约会她在树林中,虽然又亲近又温存,但她还是在今天的西鸿记里忘得干干净净,甚至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竟当着叶智久、柯珂等人的面,将他的真丝手帕摔给了他,对他大耍威风。 她是有些美色,但这决不可以用来作为向自己挑战的资本。森田武看着她的眼光突然变得炽灼。 紫嫣这时正低着头,将整个脸埋藏在手心中间。 飞舞过栏杆的长发像一根根藤蔓一样,向森田武伸展着炫耀的舞姿。 森田武打定主意要报复报复她。 能跨到对面阳台,是极其困难的。 但是,现在想要跨过去的是森田武,如果连这个阳台都跨不上去的话,就不是森田武了。 西洋高等军事学校进修的其中一个基础项目就是徒手跨越与攀岩。 整个过程只用了1分09秒,森田武就立在了紫嫣斜着的身背后。 他的站姿也是斜的,背后刚好也倚住了一截栏杆。 他站稳后轻轻弹了一下紫嫣的秀发。 森田武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为了怕吓到紫嫣,在不由自主地用这种方式知会了自己的行踪。 惊鹿式的紫嫣果然双手立即滑了下来,一双惊恐的眸子回过来望向来人。 就在她还没有看清来者何人时,她的双唇已被捉住。 她想大声喊叫,可是自己的唇怎么也挣不开罩过来的大网。 她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样东西,另一只手企图抬上来阻挡。 但很快她发现,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一丁点反抗都会引来更强大的攻势。 他粗暴地扭住她的身体,使她只能以一种妥协的态势依偎在自己的怀中。 从这个角度看去,虽然她的容颜实在有些模糊,但这不仅不妨碍她在他心中的娇媚形象,而且,在朦胧中更平添了一份神秘与诱惑。 他的身体逐渐有些发紧了,分不清是来自于某个部位还是来自于全身的神经。 身下的精灵开始蠕动了,是迎着他的唇在蠕动,仿佛他是代表了春天的气息,将在严冬中冻挺的虫儿拂醒了一般。 春天和虫儿开始跳舞了。他们纠缠在一起,春天带动着虫儿扭动轻快的步伐,强行合拍地催发着每一个含苞的花朵。春风是如此地暴虐呀,每一丝每一缕都不曾放过,而虫儿是如此的羞涩和娇柔,无力地被春风浇灌着蜂蜜一样的甘露。 这世界还有其他的生命吗? 还有。风声、鸟鸣、草儿拔节的声音、虫儿呢喃的声音在将一曲悠扬的小调弹奏,为他们吹响征战的音符。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是什么使她激动了?是他的力量他的刚强还是他肆无忌惮的投入?抑或是她的气愤她的委屈她的悲伤?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更让人陶醉的了。 他的手伸过去,想揭开怀中引人不能自拔的海洋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的皮肤不能用光滑去形容,在月光的照射下,惟有牛奶和丝绸才能与她充满着光华的肌肤相比较,以至使他的手刚刚伸出,又缩了回来,根本不敢在上面触摸,害怕哪怕是轻轻地划过,也会使她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损伤。 就这样,他抱着她,一动也不动了,静静地听着来自深谷幽潭的清唱。 直到紫嫣的嘴唇没了知觉,她才真真切切地从来人抬起的脸上看清面前的这个轮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唇,接吻的时候——很像——像一片七叶树的树叶——颤抖而又冰凉,不过,我相信,也许有一天,这片冰冷的树叶片会主动地吻吻我的唇。” 紫嫣平生第一次抡起瘦弱的胳膊向他的脸抽去。 森田武只拂了一下被夜风吹散的头发,根本没有理会紫嫣的愤怒表情,转身离去。紧紧攥着玉坠的紫嫣面对着无休止的黑暗从心底里涌上一股绝望的哭泣。 蝴蝶被捕 刚刚过了三天,天就开始见暖了。 北平的天就是这样暴躁,她想冷时就让你大门不敢出,想让你热时你就突然感到身上的衣服是多余的了,完全不给人一个过度的空间。 上午,快十一点了。 林府的电话铃响了。 接起电话的是蔡妈。 蔡妈唤表小姐下楼。 电话里传来深厚的男低音:“半个小时后下楼,我开车到门口接你,一同去午餐。”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紫嫣只一愣,便知是谁了。 她啪地挂断电话,噌噌上楼了。 蔡妈的眼神目送表小姐还没到二楼楼梯,电话铃又响了。 “别接,我来——”紫嫣边用喊声阻止蔡妈的行动,边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我不配约会你吗?” “请你不要再骚扰我!” “如果,你是在为那天晚上的事恼恨我的话,我认为没必要。像你这样的美女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吻的,不是吗?”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只……”紫嫣后面的话没讲出口。其实她是想说他是一只猪,但自己被猪吻过,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一只什么?”电话那端的人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语调轻松地在那边调侃。 紫嫣啪地将电话挂上,这样的对话根本无法进行。 “铃——”电话铃又响了。 这简直像阴魂不散嘛。紫嫣抓起了电话,冲着那一端狂喊:“我不会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砰地一声,又挂了。 “铃——”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我不是跟你讲了吗……啊?……噢,是姨妈呀?对不起,我刚刚……啊,我们都挺好的。什么?您找表哥,好,我这就去叫他——表哥,电话!” 紫嫣绯红着面庞冲上了楼。 客厅里就剩下刚下楼的林达和一直站在旁边的蔡妈。 电话里的交谈内容清晰可见。 “儿子呀,你爸爸让你今天查一查我们家北平的账上还有多少款额,让你划拨过一部分,然后,就乘今天晚上的火车到广州来,这里有笔大生意要谈。” “妈,我不想去,我想在家和表妹——” “林达呀,不是妈说你,你整天就沉迷于和你表妹的浪漫故事中,将来怎么接替你父亲掌管整个家产呀?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妈,我能不能带表妹一块去呀?” “当然可以,只要你能叫得动你表妹——” “妈,那你跟表妹说嘛——” “我不再替你讲了,每次都是我!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能做的事千万不要让别人代劳——我不是跟你讲了很多次了吗?” “好了,好了,我现在就走!” 林达撇了撇他略微有些红润的嘴,无可奈何地挂下听筒。 林达前脚一走,林依后脚就回来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自己的房间,而是急匆匆闯入了紫嫣房中。 紫嫣正坐在梳妆台前出神地端详着自己脖颈中挂着的玉坠,她被这巨大的开门声打断了思绪。 “蝴蝶,表姐,你知道谁是蝴蝶吗?我知道蝴蝶是谁!” “蝴蝶?传说中的专门跟日本军和警卫队作对的蝴蝶?”紫嫣望着她,也好奇了,甫地,她又摇了摇头,说:“谁是蝴蝶你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别逗我开心了!” “没有,我真的没有。我真的知道蝴蝶是谁,他就是——利明哥哥!” “利明?” 这怎么可能? 紫嫣张大了眼睛。 虽然她也曾隐隐地觉得利明是个顶天立地不畏强暴的男子汉,但若说他是蝴蝶岂不太传奇了吗? 紫嫣想起了那天在婚礼上利明跟她说过的话,觉得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紫嫣边问边走到门旁边,猛地开开门,看看四下无人,又重重地关严了房门。 “说来才紧张呢!我今天去柯珂家想找柯珂去逛街,推开她的卧室后,发现她不在。于是,我想吓一吓她,就藏进衣柜中,所以,我就听到了她和利明哥哥的谈话。” “她和利明谈什么了?” “她和利明两个人是一前一后走进来的——” 林依给紫嫣客串起柯珂和利明的角色—柯珂说:“利明,我们都是夫妻了,你为什么还不相信我?” “什么意思,绿子?”利明称柯珂为绿子。 “我刚尾随着你,偷看了你在西鸿记留下的暗号——我知道,你是——蝴蝶——” 哐啷一声,躲在衣柜里的林依知道这是拉枪栓的声音,她推测是利明的动作。 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月落乌啼对愁眠,江峰渔火霜满天——” “柯珂,”这一次利明不再称呼她为绿子了。 “没想到你是自己同志——自从与琴失去了联络,北平的组织关系就一直没办法建立起来,想不到我的身边——”利明将对着柯珂的枪收回了枪袋中。 “先别说这些了。怎么样,跟同志们联络上了吗?他们现在都还安全吧?”柯珂上前攥住了利明胳膊,仿佛很久没有跟他这样亲热过。 “我——”正在这时,门铛地被撞开了。 听声音,是叶智久进来了。 “蝴蝶,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队长你——你叫他什么?”柯珂上前挡在了利明的身前。 “我叫他蝴蝶呀。他是地下党。” “叶智久,你不要血口喷人!” “请让开一下,绿子小姐——我是奉命行事。” “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家?” “我当然知道——中岛绿子小姐。对不起,我是奉了黑龙会会长的命令前来抓获刚刚在西鸿记去接头的蝴蝶的。” “会长?”柯珂问。 柯珂有着双重身份,她以共产党地下党人的身份知道黑龙会的会长是中岛,而她以黑龙会成员的身份就要假装不知道会长的真正面目。因为黑龙会有着严格的纪律,他们一般都是单线不示真面目地联系。双重间谍是很难当的,她总是要以合适自己身份的话去与每一个可能的敌人打交道,稍有不慎,即会露出马脚。此时,她当然知道叶智久嘴里的会长指的是谁。不过,叶智久早就知道她的双重身份是她还蒙在谷里的事实。 “对呀!会长的命令谁敢违抗呀?再说,我们抓的可是共党要犯,念在你是中岛先生的义女面上,我们暂且放过你。走——”说着,他指挥警卫队的人将蝴蝶的枪下了,五花大绑绑走了利明。 “唉!”林依串完了他们俩的角色,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柯珂就追了出去。唉!没想到柯珂也是地下党!好险啊——”林依又叹了口气,仿佛只有叹气才能将她的惊险记忆抹杀干净。 “幸好,他们没有搜查衣柜,否则,我就惨了!我可不想让叶智久在这个时候看到我。” 紫嫣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这突来的事件,她实在没有太多的思想准备。她现在脑中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救出利明。 黑龙会在北平是人尽皆知的日本间谍组织。 北平在沦陷期间,明面上是由日军和伪警卫队两方控制着,黑龙会、地下党和军统特务是在暗中不可忽视的三大力量,其中,尤以黑龙会最强,因为他们是敢于浮上水面而又无所顾忌的。 黑龙令一下,连鬼都害怕。 西鸿记的伙计在今天下午的战斗中已经死去。现在,全城都知道警卫队抓了蝴蝶,虽然民众们不愿意听到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出了意外,但是,大家还是期待着知道蝴蝶的真正面目。 下令抓利明的真的是黑龙会会长中岛一郎。 中岛个头不高,张着一张圆圆的脸,两只圆圆的眼睛前面罩着一幅圆圆的眼镜,一笑起来两只眼镜一耸一耸的,暗暗透着一股老谋深算的奸诈之气。 此刻,他正在厅堂听他的义女哭诉。 “到哪儿去找黑龙会呀?爸爸,您可要救救您女婿呀!呜——”。 柯珂还在假装不知道中岛的身份。 “这里不是东京和大阪,相比之下,我人生地不熟,你总要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中岛看着绿子,眼神中透着一丝欣赏。明明自己就是打入到黑龙会的间谍,装起样子来还真不露破绽,唉,可惜呀,可惜!谁让我已识破了你的真面目呢,书小姐?共产党也真够厉害的呀——能够让她以川岛芳子小姐的门生身份混进黑龙会的核心组织——幸亏黑龙会的会员有着严密的只认接头方式而不认人的规定,否则,自己的底细还不在三年前绿子加入到黑龙会时就拆穿了吗?那又怎么能让我们抓住利明这个混蛋呢? 想以接近我义女的名义来接近我刺探我,小两口是想要让我这匹老马马前失足呀! 现在我倒要看看,一个一个的我都抓进去了,绿子在我的身边还有什么蹦头。 中岛将柯珂轻易地打发走。 柯珂在这边心急如焚,却不知,那边还有人比柯珂更急于救利明出狱。 这个人,就是紫嫣。 此刻,她正在李平府门前——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森田武处等待森田武的归来。 夜,散发着地狱般的光芒将森田武的别墅紧紧地束裹着,使一直站在门口处的紫嫣每时每秒都感到夜的可怕与恐怖。 有把握吗? 森田武肯同意吗? 无论如何,都要救利明出来,他关系到全城百姓的期望,他关系到所有想反抗日本鬼子的中国人的斗志。 北平城连续抓了二个月人了,现在,街上到处是伪警卫队的人和日本军,这还不包括隐藏在暗处的黑势力。 虽然柯珂是地下党,但是,也并不代表柯珂就有办法去救利明,再有,万一柯珂出了问题呢? 求叶智久肯定是没戏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汉奸,眼里只有他的日本亲娘祖奶奶。 只有牺牲自己了。 自己不是总想能找个机会像进步的同学一样做点什么吗?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吗? 国仇家恨的背景之下,能够有所作为地牺牲自己应该是件幸福的事。 森田府门口,紫嫣一遍又一遍地将已经揣摩了半天的话默默背诵。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一个低沉的声浪席卷了过来,仿佛紫嫣是朵小浪花,要强行将它湮灭。 “跟我进来吧!” 森田武边走边摘军帽、脱军衣,动作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浪费时间。 “我们到楼上?”他还是那样子,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仿佛他们是经常一起上楼的老朋友一般。 在他们住的这种别墅里,能够一起上楼的关系都非同一般,所以,上楼,隐含着特殊的含义。 森田武似笑非笑,紫嫣将脸扭向了一旁,她实在看不了如此英俊的五官包藏着如此丑恶的祸心。 宽敞而舒适的李平卧室,此时,已成了一个审判台,它将要拷问的是两个人的灵魂。 “要不要一块儿到浴室泡泡?”虽然明明知道紫嫣不会同他去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问,因为他终于看到她来找他了,而且,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他没理会紫嫣的表情,一边哼着歌,一边自顾自地拿了浴衣去推浴室的白色木门。 如果,紫嫣能看到浴室的森田武,她也许换一种方式与森田武交锋。 此刻,森田武在浴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自己,仿佛迷路者徘徊在一个十字路口。 沐浴完毕,森田武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 当毛巾擦到脖颈时,一个物体碰了他一下。 是玉坠。 他低头看看,捧起来在唇边吻了一下,旋即摘了下来,挂在浴室的一个挂钩上。他不想把这东西带到卧室里与另一个女人相对,因为这是他心灵深处唯一的圣洁之地。 “说吧——”走到卧室里的森田武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问在那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紫嫣。 “说什么?”紫嫣的声音有些颤抖。 第六章 “说你的哀求呀!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不是你们中国人惯用的一句习语吗?” 哀求?森田武不愧在中国读过书,他能从字典中轻易地找出这么一个词弹破紫嫣的颜面。 “难道不是哀求是要求吗?” “是交换的条件!” “什么条件?”森田武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诧异地观察着面前的这位女子,都到现在这种地步了还胆敢跟他来谈条件。 就在昨天,她还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甚至今天中午,她还粗暴地拒绝了自己共进午餐的邀请,现在,她却站在自己的面前跟自己谈条件。她准备拿什么来跟他谈条件呢?总不会是…… 说实话,森田武还真是蛮欣赏紫嫣的。从一开始紫嫣对他的冷漠,紫嫣处处拒绝男人们的示爱,他们在树林中的拥抱,再到她知晓森田武真实身份后的翻脸,以及她给他的那记耳光,无一不透着难得的倔强和可爱。 森田武打心底里欣赏这样有个性的女子。 一时间,森田武有些冲动。他在想,他会不会背叛小红转而去追求紫嫣。 因为,小红毕竟连个影都没有,而紫嫣,却是实实在在可触摸得到的人。 “我有什么可让你交换的吗?”森田武整了整脸色,挺了挺身躯,他不想让紫嫣看出他内心的活动。 “我想——”紫嫣忽而直直地迎视森田武冷酷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让你放了利明。他不是蝴蝶!” “那么,谁是呢?”森田武忽然乐了。他知道紫嫣是为了利明来找他的,但是,他没想到紫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有什么理由说利明不是蝴蝶?森田武嘲讽地看着她,想听她撒而不圆的谎话。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因为蝴蝶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也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反正,利明不是蝴蝶,我可以作证。有本事的话,你就自己去抓,别狗急跳墙滥抓无辜。”这是紫嫣早在门口就已背诵好的台词。 不出所料,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低级谎话。这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真是不择手段。 森田武收起了笑容。 “告诉你,抓利明的命令不是我下的。” “我相信你有放他的权利,否则,我就不会来找你。” “你为了他来找我,不会吧?我想,你还是个处女呢吧?” 森田武的脸色更沉了。 任何男人听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求情都会动怒的,森田武也不例外。 “你说的没错——”紫嫣的脸腾地红了,话已到此,她索性咬了咬牙,“只要你肯放了他——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 “啪”地,一个人的脸上响起了耳光的声音,这次,是森田武打了紫嫣。 “你给我——滚——”森田武的一声爆喝,吓得紫嫣打了个冷战。 毕竟,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毕竟,她能前来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毕竟,她对自己努力的结果也没有把握;毕竟,她没有见过什么风风雨雨。 紫嫣的唇边绽开一瓣一瓣的鲜红,在森田武的眼里宛若初放的樱花。 她抬了抬手,并没有去擦拭,而是甩手向门外跑去。 也就是在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快要跨出房门的时候,一只厚实的手又将她硬拖了回来。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洁白的布单上,几朵桃花。 弯弯的月亮被爱神维纳斯钓上了夜空。 她的长发呈一抹墨汁般泼洒在布单上,与一片桃花渲染成一幅典型的中国写意画。 他是轻轻伏上她的身体的。从这个角度看去,虽然她的容颜实在有些模糊,但这不仅不妨碍她在他心中的娇媚形象,而且,在朦胧中更平添了一份神秘与诱惑。 他的身体逐渐有些发紧了,分不清是来自于某个部位还是来自于全身的神经,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开始用自己的唇寻找那片充满芳香的境地。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吻她了,但他仍是先感知到她面部的绒毛,如雏鸽一样软软的。一路寻下去,终于到达了她芳香的唇。身下的精灵开始蠕动了,是迎着他的唇在蠕动,仿佛他是代表了春天的气息,将在严冬中冻挺的虫儿拂醒了一般。 春天和虫儿开始跳舞了。他们纠缠在一起,扭动轻快的步伐,合拍地催发着每一个含苞的花朵。春风是如此地盛情呀,每一丝每一缕都不曾放过,而虫儿是如此的欢畅呀,尽情地吸吮着蜂蜜一样的甘露。 这世界还有其他的生命吗? 还有。风声、鸟鸣、木板振动的声音、布单褶皱的声音在将一曲悠扬的小调弹奏,为他们轻轻合拍伴奏。 她的眼角滑落了一串泪水。是什么使她激动了?是他的力量他的刚强还是他肆无忌惮的投入?抑或是她自己本身的兴奋,来自于初次参与这种游戏的兴奋?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更让人陶醉的了。 他的手伸过去,想感受一下身下引人不能自拔的海洋到底有什么秘密。她的皮肤不能用光滑去形容,在月光的照射下,惟有牛奶和丝绸才能与她充满着光华的肌肤相比较,以至使他的手又一次停止了。他还是不敢在上面触摸,害怕哪怕是轻轻地划过,也会使她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损伤。 就这样,他在她身上伏着,一动也不动了,静静地听着来自深谷幽潭的清唱。 他想——如果她说,一辈子让他这样伏着,那么对他就真的就是一种无上的恩赐。 交易 “我还有个条件——”,天快亮了,森田武狞笑地看着表情呆滞的紫嫣说:“你不会是想自杀吧?我又没怎么样你。对了,我忘了,中国人最讲究脸面的,你在我这里过夜,没有人会相信我没对你做过什么。你若真的想死你就去做好了,但是你记住,自杀决不仅仅是惩罚你自己,明白吗?会有人为你的死付出代价的。 噢,还要告诉你,我的条件就是——你只能做我的女人——我要你今天就开始搬过来到我这里住。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什么时候放了利明。“ 世上最无耻的无赖也不过如此吧。紫嫣想,日寇果然狠毒,他们知道中国女人的贞洁名誉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偏偏要你活着面对痛苦,让你充分品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紫嫣轻笑了一声,他太小看自己了,她才不会自杀呢! 已经都这样了,何必自杀呢? 自杀,是对等待的一种最彻底的拒绝,是对未来最残酷的一种无望,是对仇敌最屈服的一种的跪拜。 当初做此决定的时候,不是已经将什么都抛弃了吗?而且,这个决定不是将要有自己希冀的结果来验证它的正确了吗? 主意已定,紫嫣回去收拾东西。 临行前,她又看到了挂在她梳妆台边的那个刻着“绿”字玉坠。 昨晚,她赴森田武处时,将圣洁的玉坠摘了下来。今天,她要离去了。 她狠了狠心,找出一个织锦的袖珍盒,将玉坠放置在里面,锁在长柜中。 利明终于出来了。 是森田武宣布逮错了人了,同时,又有北平商会的一干人等为这个利氏药材行老板陈情请愿。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柯珂了。 最不开心的人有中岛、林依和叶智久。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最得意,那就是森田武。 森田武之所以放了利明,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想给黑龙会一点颜色看看,让黑龙会知道他们在北平的任何行动都要先征得他这个当大佐的同意,否则,他这个大佐岂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 放了利明难道就不能一网打尽地下党了吗? 森田武不这样认为。 他认为放了利明,让他和柯珂在一起,也许能更快地将北平地下党的组织暴露出来。 地下党总会有动作的,何况,现在是两个地下党员在一起了呢。 走着瞧吧! 森田武正在暗自思量,门口有卫兵敲门:“报告大佐,狱中的犯人终于有人开口了!” 森田武对自己笑了笑,看来剿灭地下党的工作真的走入正轨了。 变节的人叫孟青,他曾经挨过59次毒打,这一次,是叶智久亲自上阵,几个回合后,他就败下阵来。 森田武不得不佩服一句古话,自己人整治自己人是最残忍的,因为毕竟他们曾是兄弟,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对方弱点。 森田武希望在他身上撕开一个口子,让所有的鱼都漏到他这张大网里,无所遁逃。 “说吧,你想得到什么?”森田武问。 “释放——” “然后呢?”森田武不相信他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索求,当叛徒的人,都是欲望强烈的人,而且他们往往伴随着对生命的欲望之外还有更多的欲望。 “金钱、美女!”孟青说的干脆。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北平地下党联络图。” 哈哈哈哈——森田武的笑声响遏行云。 “先问一个问题,以试探真假,可否?” “我愿意接受测试——” “北平核心地下党琴棋书画当中的书是谁?” “是柯珂,也就是中岛绿子。” “她以什么身份活动?” “她早已打入黑龙会,是黑龙会中的梅兰竹菊中的兰。我们关于黑龙会的消息,都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晋察冀地区的兵力部署你不会不知道吧?” 孟青眉毛一挑,这个森田武的胃口还真大呀。 森田武说:“歼灭北平的地下党固然是我的任务,但是,别忘了我是军人,军人与军人作战是我的天职。说吧,你负责在北平指挥地下党辅助他们工作,不会不知道的。” “大佐,您问的太多了吧,别忘了,您还没有履行您与我交换的职责呢!” 森田武与之相约第二天进行交换工作。 这一切的内幕,黑龙会并不知晓。 夜,有时太漫长了。 有心人盼天明,太阳却偏偏不出来。 紫嫣自从搬进了森田武府上,就没有见过一个熟人。 有几次利明和柯珂前来,都被她打发掉。 林依她就更不想见了。她不想让表妹分担她的痛苦,她只说是她自己愿意跟随森田武的。其实内情表妹是知道的,看一看消失了一夜的表姐,再看一看第二天放出来的利明,傻瓜心里都会明白。 反正不管怎样,现在全北平的人都知道第一大美女依靠上森田武这棵大树。 这个可恨的森田武! 其实,如果森田武不是日本人,如果森田武不是什么派遣军的人,紫嫣相信,她虽然谈不上会爱上他,但至少会喜欢上他的。 女人有时喜欢一个男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也许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是一句合品位的话,都能创造出一个令人心动的情调。 森田武虽然是一个冷酷的人,但每每自己对他表示仇恨后,他都对自己一让再让的事实,无意地泄露了森田武的内心世界。 他是在意自己的,虽然,他的表达方式是粗暴的,但,这也更能显露出他作为一个侵略者本来的面目。 只是,为什么和森田武住在一起的每天里,森田武没有再沾过自己一下?哪怕是每夜同床而卧,森田武都刻意地跟自己保持一段距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紫嫣根本不敢去探寻这个答案。 如果,这个答案是他喜欢她的话,她无法接受。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连最起码的追求她的条件都不具备。他是仇人。是与杀害她父母仇人一样的仇人。他没资格喜欢她。喜欢这个词,可以适用与任何一对男女,但,不可以用来表达他对她的感觉。 他,为什么要做日本人? 是谁让他成为可恨的日本人的? 如果他是中国人,自己会怎样呢? 他为什么不是中国人?或者,为什么他不能有中国人一样的思维? 如果,他有一点点中国人一样的思维,他都不会来中国的。 唉!紫嫣轻叹。 森田武一夜未归。 紫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内心的恐惧不是来自于对森田武一夜未归的担心,而是她在担心森田武未归的原因。这预示着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否则,这么多日了,森田武都是按时回来的。 也许是太兴奋了,森田武在监狱的审讯室一直呆到天明,他委派了他认为最得力的手下干将伪警卫队队长叶智久和副队长黄洪押解孟青到潭柘寺取货。 城西的潭柘寺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 北京有句老话,叫做——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选在潭柘寺进行秘密工作和存放机密文件是再妙不过的事情了。 潭柘寺的风景好,主要是好在寺里种植了许多参天大树,像常见的杨树、柳树、松树、柏树,还有不常见的菩提和紫藤。 行进在树影下的是全副武装的伪警卫队队员,他们在正副队长的带领下严密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果不其然,情况来了。 一匹枣红马在前面的庙舍前挡住了去路。 马上的人蒙着面。 “快去,你带领两队卫兵押解孟青,从左边走;我带领两队卫兵从右边引开蒙面人。记住,要活口。”叶智久机警地指挥他的副座黄洪。 “为什么?”黄洪不解地问。 “你看他蒙着面,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害怕我们见到他的脸,也就是说,他应该是我们的老相识。对不对?留下活口是为了咱们有机会能和老相识聊一聊天、叙一叙旧——”叶智久阴险地笑了笑,说:“明白了?” 随即,叶智久冲自己要带领的两队卫兵喊到:“兄弟们,给我上,只要抓住活的,警卫队就赏500块光洋。” 哇塞,500块光洋呀!时下,大家每月发的军饷都是法币,每天都在贬值,根本不值钱,光洋可是硬通货,有500块光洋在手,下辈子都不发愁。 两队卫兵们哗地冲向了枣红马。 马上的人一看冲过来两队卫兵拦阻自己,剩下的卫兵护送人犯往岔道奔去了,就急眼了似的想往左边冲。 怎么可能呢? 凭叶智久带队根本不可能让他冲过去。 蒙面人手里拎的是一枝二十响快慢机手枪,他不停地向卫兵队伍发射,卫兵也向他疯狂发射,只是他射击的是人,卫兵射击的是他的马。 蒙面人的枣红马也真的争气,一通狂扫并未射伤到它一根毫毛,而叶智久的队伍可惨了,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个兄弟趴下了。 叶智久是什么人哪?警卫队队长、大汉奸,只要自己能够立功领到奖金,他才不在乎他手下的得失呢! 突然,情况急转直下。蒙面人在卫兵的射击中不幸有一臂中弹,他勒了一下缰绳,枣红马岌岌立了起来,一路狂奔,带着他“得得得”向远处退去。 “兄弟们,穷寇莫追,我们还是赶紧到那边看看黄队长他们事情办得怎样!” 在地上还能够跟他走的兄弟只有9个了,他们向黄洪走的方向赶去。 来到黄洪这边真的是有些迟了。 叶智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一棵树上,黄洪像个粽子一样被绑着,地上的兄弟们全都断了气,人犯不见了,除了黄洪外,连一只活着的鸟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羊入虎口 一间破庙里。 孟青和柯珂。 柯珂垂下一直对着孟青的枪口,将枪收入枪袋,弯腰插进了马靴中。 她走过去给孟青松了绑,递给孟青一枝枪,“月落乌啼对愁眠——” “江峰渔火霜满天——” “同志,你是——” “能先告诉我你的身份吗?”孟青说。 “我是书——” 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孟青心中充满疑惑。 “先讲讲,你是怎么想起要救我的?”孟青的声音很冷静。 在这样的年代,处处埋藏着地雷,尔虞我诈是家常便饭。 “是蝴蝶安排的。” “蝴蝶?”孟青的眼神带着诺大的问号。 “是我的丈夫,他叫利明,他就是蝴蝶!” “哦。”孟青将眼光收回。 “我知道今天押你出来,所以,一路跟至此。” “你不应该来的。” “我是救你心切。” 孟青低头不语。 同志见面,为什么没了应有的亲热和狂喜? 你不应该来的,潜台词是不是——来了你就回不去了。 柯珂忽然打了个冷战,咬咬嘴唇,问:“你是不是琴?” “你说呢?” “我不相信——”柯珂拦住了他的话说:“我怎么忽然有种感觉——你不像党组织信任的琴,党组织将整个北平的地下工作交给琴主理,琴不应该像你这个样子。”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琴了。人会变的。金钱、美女、高官与亲情,哪一样我能拒绝?你别忘了,我也是人。” 柯珂听到此话,一阵晕眩。 乌云压顶,血雨腥风。 自己冒死相救,却沉入一个陷阱。 “你骗我——你骗我——我真的不该来救你,你这个大叛徒、大汉奸——”柯珂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喊。 “同志,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 “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柯珂想弯腰从靴中抽出手枪。 可是,她的动作晚了——从庙门外撞进来的大汉紧紧箍住了她的整个身躯。 进来的人气势太猛了。其实,这么破的庙,庙门根本就不用撞。 出现在孟青和柯珂眼前的是三拨人马,一拨是森田武的日本军,一拨是柯珂的义父中岛的黑龙会会员,还有一拨,是叶智久的人。 “畜生、王八蛋!”柯珂的眼里冒着熊熊烈火。 “孟青,怎么样,还是我救了你吧?”说这话的是森田武。他慢慢走到孟青身边,指了指孟青手里的枪,说:“绿子小姐给你的?太好了!不用我再给你了。你现在可以还给她,不过,你只还给她子弹就可以了。” 森田武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中岛继续对孟青说:“不会下不了手吧?没关系的,中岛君虽然是她的义父,我相信,他也不会包庇一个共党的。留着她还有什么用?杀了她对你来说就是少了一个你叛变的人证。等我们的事情办成后,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远走高飞去过舒服的日子。” “森田君,话不要说得这样刻薄。我早就告诉过你绿子的真实身份,我怎么会包庇她呢?互相抢功没必要。别忘了,我们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情——我们都是在为天皇效忠。”说完,中岛一阵仰天大笑。 “开枪吧,孟青,为你的同志送行吧。记住,打得要准些,免得她受苦——”森田武冷笑的目光射向孟青。 “啪”的一声,枪响了,柯珂带着愤怒与仇恨倒在血泊之中。 在一棵隐秘的老树洞中,一个黄油布包被取了出来。 里面包着三份文件。一份是晋察冀地区八路军战略部署图;一份是北平地下党辅助工作要点;一份是八路军行进及撤退路线。 森田武拿在手里,竟有些微微颤抖。来北平的前两个愿望就要变成现实了。 他没有将文件给中岛看,因为这是他作为北平派遣军最高长官能够按文件实施行动的依据。 中岛当然也识相地没有向他索要,因为以他接触森田武的这些日子来看,这个年轻人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的傲慢和刚愎自负。 中岛向叶智久努了努嘴,对森田武说:“这个地下党就交给叶队长吧!” 他之所以还称孟青为地下党,意思就是要用对地下党的方式来对待孟青。 森田武摆摆手,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 这一边,孟青叫嚷了起来:“大佐,放了我吧,我们不是讲好了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森田武没有理会他。 “大佐,我认为这个人不能杀!”叶智久忽然一脸严肃地说。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大佐,我的意思是——” “你动了君子之心?” 第七章 “哪呀大佐!我打生下来就没长过什么君子之心,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个君子。只是,我刚才一直在想——死伤了那么多的兄弟,光靠那个女地下党——” 森田武放低了手中的文件,认真地看着叶智久,对呀!仅靠柯柯那个女子是不可能处理掉这么多带着武器的大男人的。他见过柯珂,知道她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孙悟空。能在转瞬之间劫走要犯除非有人…… 森田武思神闪念,眼光流转,渐渐地在黄洪身上停止了下来。 “黄副队长,你给我讲讲刚才的情形,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活着?” “我,我,”黄洪有些结巴了,他咽了咽唾沫,说:“我刚才率领一干弟兄,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女地下党,她……她不是一个人,他们有好多人……所以我……” “他们有多少人呀?他们现在都去哪了?他们难道就会这样轻易地放走你?” “他们,他们有几百人,他们,他们放了我是因为,因为他们怕我们的人会立即赶到。” “所以就放了你一人?你不说实话——我毙了你——”森田武大怒地将枪口对准了黄洪。 “大佐,饶了我吧!我,我是黑龙会的人!”黄洪给森田武跪了下来。 “什么?你是黑龙会的人?” “是呀,大佐,我是黑龙会在北平的梅兰竹菊中的竹。刚才……刚才在那片树林里,因为那个女地下党先跟我说了我们接头的暗语,我误认为她是黑龙会派来执行任务的,所以,所以我就跟她一块将弟兄们给杀了,又听从她的指令,自愿让她将我捆了起来,谁知道她是共产党呀!大佐,您饶了我吧!” “哐”地一下,黄洪身上挨了一脚,是中岛踹的,“没用的东西!” 森田武将脸扭到了一边:“既然你是黑龙会的人,我就无权处置你了,黑龙会的事还是留给黑龙会自己解决吧!叶队长,我们走!” “大佐——”叶智久脸露难色。 “还有什么事?”森田武不解地看着他。 “我死了那么多兄弟——” “你是想替他们要点丧葬费?好了,明天去军部饷银处领就是了。我签字。” “谢了,大佐!”叶智久点头哈腰。 “那我呢?”那边的孟青问。 “叶队长,交给你了!” 森田武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共产党的机密文件到手了,他们核心的间谍琴也被杀了,蝴蝶的存在已经没有多大危险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他想了想,还有。 小红还没有找到。 还有,还有那个叫紫嫣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森天一想到小红就会联想到紫嫣,一想到紫嫣就会联想到小红,难道,难道紫嫣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已跟小红一样重要了?抑或是自己因为紫嫣背叛了小红,抑或是因为小红而无法正视对紫嫣的感觉和感情? 提起紫嫣,森田武就会感到五脏六腑有一种被扭曲的感觉。她的天真、她的纯情、她的温柔、她的娇羞、她的聪颖、她的果敢、她的偏执,无一不撩拨着森田武的灵魂出壳。 一个女人如果让男人怜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是不是多少就会有些自傲?以至于最终的结果就是令人很难对付?是不是自己对她太过谦让了,还是自己对她动了跟小红一样的真情?一个人怎么可以将一份感情分成两份呢?这对小红是不公平的。 不过,即使是对她动了真情,她也没有察觉吗?还是她因为自己是日本人而故意拒绝?对付女人是不是应该用一些温柔的手段呢? 虽然从来没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但今天,他还是决定为紫嫣破一回例。 “快,开快点!我们先找一家珠宝店。”他吩咐司机。 车在珠市口的懋隆珠宝店停了一下,又箭若如飞地开往城东。 进了门,急匆匆上了楼。他知道,紫嫣一定是在自己的房内。 自从紫嫣搬过来以后,他就给她准备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房间,除了晚上睡觉他们在一个卧室和白天吃饭他们在一个餐厅外,其余的时间紫嫣都呆在自己的房内。 他是特意这样做的,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占有了她,尤其他还明明知道“占有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后会很轻易占领女人的心”这个日本男人都赞同的常理。 “去,叫小姐到我这屋来。”他吩咐下人。 不一会,紫嫣来了。 “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森田武的话语特意放温和了些,取出一个紫檀木首饰盒。 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珍珠耳环,又大又圆,熠熠的在室内充满了湿润的光泽。 “来,我给你戴上。” “对不起,我只戴我妈留给我的。” 什么叫拒人之千里的样子,看看紫嫣现在的表情就能理解。 “而且,我告诉你,你别费心机了,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这种人有好感的。” “紫嫣,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嫌我是日本人,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呀。这是我一出生就无法选择的事。到中国来,并非我的初衷,我不是跟你讲过,我要为我的父亲报仇吗?” “你为你的父亲报仇?笑话!你有没有想过,多少中国人没了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他们又该向谁去报仇?若你们日本人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家园,中国也不会受这种涂炭。 是的,你一出生就是日本人,这不是你的错,但是,至少你可以选择不来呀。你可以选择向你的天皇谏言呀。这样,在中国,至少会少一个刽子手,你知不知道? 我再问问你,你给你父亲报仇——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向你父亲报仇吗?难道他就没有杀过中国人吗?难道他就没有杀过别人的父亲吗?这些你是知道的。他不仅杀过中国人的父亲,也杀过中国人的儿子。他不来中国又怎么会死呢?我的父母也死了,是被你们日本人炸死的。我应不应该报仇呀?我又应该向谁去报仇呀?你不要讲了,我跟你是不可能有共同语言的。我就是恨你们日本人,就是恨!“ 这也许是紫嫣自认识森田武以来讲话最多的一次,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会跟森田武这种从来就不懂得道义的刽子手讲这些道理。 “既然这样,那你就恨吧,痛痛快快地恨吧!但是,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不管你怎样恨我,你都是我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戴上,把耳环戴上,否则,我就再下令杀几个中国人给你看看!” 因失态,森田武的手险些攥不住盒子。 “流氓!畜生!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让我屈服吗?我是可以屈服,但这是违心的。我戴这个耳环可以,但是,你听清楚——我是在为我的同胞戴,不是在为了愉悦你而戴,你不配!你的耳环可以穿透我的耳朵,但是,它永远穿透不了我的铜墙铁壁一样的中国心。” “好,好,你有种,我就喜欢像你这样有种的女人——”森田武气极反笑,“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为你的同胞做呀?” “是!”紫嫣扬起了头,答得坚强有力。 “好,我问你,你上次求我救了你的老相好利明,就在今天,我杀了北平地下党最核心的间谍——琴棋书画当中的琴,如果你早知道了,你又能怎样救他呀?还出卖自己吗?” “只要能救得了他,我愿意出卖自己一万次!”紫嫣愤怒的脸上已没有了血色。 “好——好——”森田武指着紫嫣,像是在指着一个怪物,他大喊了一声:“来人呀,将她给我拉出去送到军营!” “是——”外面的人应声而入。 “倭寇,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断、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走过来两个卫兵,一左一右钳住了紫嫣的胳膊。 看着像拖墩布一样被拖出去的紫嫣,“你,你,住手——”森田武又喝止了手下。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两个人一撒手,紫嫣像片落叶一样飘落到地。 森田武半蹲下将她拉进怀中,看着紫嫣因气愤到了极点而落下的泪珠,嗓音有些哽咽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我不是真心想这样做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紫嫣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 前一天,林依和叶智久来了。 林依说她和林达走了以后在家寂寞死了,每天只有缠着叶智久或者自己一个人在家呆着。现在外面太乱了,每天都有死人等等。紫嫣什么话也没有讲,只是林依讲到柯珂死了的事,紫嫣的面部才有了点表情。 “知道吗,听森田武说,琴死了。” 当着叶智久这个大汉奸的面,紫嫣一点也不顾忌地惋惜。 “琴?”林依有点没听明白。 “唉,就是北平地下党的核心间谍琴棋书画当中的琴呀!” “是吗?那就是说,这回全城就没有地下党了,每天再也不会有人被抓啦?”林依说。 叶智久在一旁没有表情。 “这要去问你的叶大队长呀!”紫嫣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紫嫣渐渐地厌恶起叶智久的。 以前的叶智久不是这个样子。 认识叶智久还是紫嫣上中学的时候。 那一天,她刚刚放学回家,在客厅里看到表哥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好不开心,她走过去,就认识了叶智久,一个当时穿着粗布蓝褂家境颇为困窘的男生。 那时的叶智久不善言语表达,他每天都会在紫嫣放学的路上等候紫嫣,却从来没有对紫嫣表示过什么。 紫嫣就是被他的这种独特气质所迷惑,以至于以为自己当时有些疯狂地迷恋上了他。 凡是长着眼睛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叶智久对紫嫣的关爱。 很可惜,好景不长,日本军攻占了卢沟桥之后,叶智久变了,变得既贪财又龌龊。 先是他加入了警卫队,后来随着日本军在北平势力的不断扩大,他也升了官,有了代步的小汽车,搬进了洋房。 人一旦为了利欲而抛弃本性时,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就会像一瓶开了盖的酒一样慢慢地挥洒得清淡了。 他开始疏离紫嫣了,身边也开始有了成群的女人,而且,有女人的时间几乎都是在酒吧、妓院里,只是偶尔碰到紫嫣的时候,他才会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想起了以前,想起了他以前好像还有一段所谓纯真的初恋。 紫嫣从小就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女孩,上了大学后,她就更被进步学生所影响,整天沉迷于爱家先要爱国,有国才能有家的思想当中,根本就无法接受一个为了自我,为了利欲而降伏于外来侵略者的人。叶智久心里明白,他们之间早已没了可能。更何况,现在,她已是森田武大佐的人了。 叶智久这旁听了紫嫣的话,打了一个哈哈:“紫嫣小姐,不,应该称您为森田夫人,我——” “叶智久,如果你再敢胡说八道,就别怪我不顾及我表妹的面子轰你出去!” “好好好,大小姐——紫嫣大小姐,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可不敢惹您。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北平还会不会抓人?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这要问最高司令官森田武大佐,只要他一天不下令停止抓人,我一天就不能停下来,这也是为了维护北平老百姓的安定和平呀!” “叶——智——久!”紫嫣从椅子上离起身,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紫嫣又将眼光转向林依:“表妹,你如果总跟这条狗在一起,也不用再见我了,我们姐妹的恩情到此为止。两位请吧!” “表姐,你——”林依的脸涨得通红。 “不用说了。你走吧!” 昨天,就这样,紫嫣将他们两个人赶了出去。 森田武还没有回来。 此时,紫嫣独自一人半依半卧在床塌上,盯着天花板回想着昨天的情景,她叹了一口气,是为了表妹林依叹的,为了她对叶智久的感情而喟然长叹。 自己是父母的独生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自小就与表哥表妹像亲兄弟一样相处甚欢,在父母去世以后,搬到表哥家来住,更是凭空地增添了一份一家人的味道。虽然母亲和姨妈——也就是表哥的母亲一直希望她和表哥能结成秦晋之好,表哥也一直对自己充满了贾宝玉对林黛玉式的情感,可是因为一封信她结识了michael后,芳心就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哪怕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 由此,她又想到了michael.现今自己这样的情形,已是对michael造成了既成事实的背叛。如果仅是因为身在曹营的背叛还可以原谅,但想到自己也许会出现在某一天真的被森田武死缠烂打的执着打动真心的可能才是最可怕的背叛。这个背叛不仅仅是对michael的,更是对父母的,对国家的。而且,这种背叛不是没有缝隙可钻的。想想森田武第一次与自己目光相对的情形,想想自己在谭家菜馆里看到他时的窃喜,想想在树林里自己像小猫一样依偎在他的怀中,想想他每次对自己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关爱的神情,如果单单作为一个女人来讲,是没有理由不陷入其中的,如果,如果他不是日本人该有多好。 紫嫣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口气。 她撑起腰身,下了地,推门向外,想走到阳台去散散心。 多久没有去阳台了,她好像记得是在搬进森田武家就没有去过阳台,那是她的耻辱地,是她对自己、对michael背叛的深渊。 今天,她心情格外不好,心情的不好的人大抵是不会去好心情的地方的。 拐过这个走廊,再穿过一个小花圃,上几级台阶,就快到阳台了。 紫嫣低头百无聊赖地行进着,忽然,她感觉眼前月光斜射过来的光影下有像蝙蝠一样的衣袂飘飘。 是谁?这三楼向来是没有人的。除了有时森田武叫下人来唤自己,和白天的时候有下人和花匠来打扫卫生料理花草,晚上是绝对没有其他人的。 她匆匆地前行了几步,这个身影太熟悉了,她喊了声:“表哥——”旋即又捂住了嘴巴,生恐会被其他人听见。 “是我,表妹——”那个人影听到呼唤,停顿了一下,来到近前。 紫嫣一把将他拉到花坛的花架影背处,东张西望确定没人看到、听到他们,才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表哥,你怎么来了?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 “你看你,问了这么多问题,你叫表哥先回答你哪个呀?”林达苍白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像他纤细的唇片一样微微有些发红。 “表哥,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里现在已不是李平的府上,而是日本鬼子的家,你要找我可以通知我,你这样被森田武发现是很危险的。” “表妹,我真的很想念你,跟我一起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我将你送到南方。你留在这里才危险呢。我怎么能看着你羊入虎口呢?” “别说这些了,表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答应过森田武,我是自愿留下来的。”紫嫣的眼圈有些潮湿,她怎么可能跟表哥走呢?她有什么脸跟表哥走呢? “表妹,别说违心的话,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跟表哥走吧!今天,我是特意在带你走的。” “先不说这些了,表哥,姨妈和姨夫还很好吧?” “他们呀,很好很好,他们还时常问起你来,很牵挂你的。” “你是刚刚回来吗?” “是呀,我还没回家呢,先来找你。” “表哥,你又瘦了。”紫嫣用手抚了抚林达的脸,心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表妹,别哭,我真的要带你走,别再拒绝了好吗?”林达将紫嫣揽在了怀里。是什么使表妹变成了这样?自己一人默默地承受着本不应该她一人承受的痛苦,林达心如刀割。他看着紫嫣倒在他怀中的乌黑的头发,定了定必须带她走的意念,抬起了头。 蓦地,他愣住了。 有一个人站在他和紫嫣的不远处,因为月光投射的角度,看不清他的面目,只隐隐地感到从他身上折射出来的酷酷杀气。 林达将紫嫣搂得更紧了,而紫嫣这时也感觉到了异样,她挣扎地从林达的臂膀中扭转过头,惊呆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人发话了,他这话是对紫嫣说的,他的声音带了些因激动而产生的撕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森田武点燃了一支雪茄,将火柴轻悠悠地抛到地上,紫嫣发现他拿着雪茄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的心蓦地收紧了。 紫嫣推开了林达,回转过身说:“森田武,你听我说——” “够了,我不想听!我要你过来,现在!” “不要,紫嫣!”林达重又将手伸出去,想再次搂住紫嫣,就在他的手臂离紫嫣距离有1公分时,紫嫣的身子开始向前移动了。 “紫嫣——”林达追了过来。 迎上他的是森田武。 森田武拿着雪茄的左手一把拽住林达的衣领,右手抬起来就是一拳。 “森田武你住手!”紫嫣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森田武的手上。 “森田武你听我说——” “你给我靠边!”森田武一甩手,紫嫣像失线的风筝一样,坠落到了地上。 “紫嫣——” 扑上去的是两个男人。“森田武,我求你不要这样,他是我表哥!”扶起紫嫣的是森田武。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称呼他的名字。她是倒在森田武的怀中费力地说出这番话的。 “是你表哥又怎样?我告诉过你,你是我的,我不能容忍任何男人碰你,尤其是你表哥。” “紫嫣,你不要求他,我就是来带你走的。我不能让你再这样委屈自己,跟我走,紫嫣!”文弱的林达站在森田武面前岿然不动,他的整个姿势都在向森田武和紫嫣传递着巨大的坚定信念。 “表哥,你走吧,你走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走吧!”紫嫣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像念珠一样,后面的不断追寻着前面的前赴后继地从紫嫣的眼睑处迸出。 “紫嫣,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是怕他,是不是?别怕,既然我来找你,我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带你走的!”看着流泪的紫嫣,林达伸出了手。 “林达,你真的不想活了?”森田武的脸铁青。 “你可以开枪打死我,开枪呀,你不是有枪吗?” “这不公平,因为,你没有枪。男人之间的事,不用枪也可以解决。” “那你动手吧,我愿意为紫嫣献出一切,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会懊悔自己来晚了。” 此言一出,连紫嫣都大为惊骇,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表哥如此坚强。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仅知道我在说什么,还知道我在做什么!” “太好了,终于有人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的女人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多在乎她了。” 森田武怒吼了一声,放开了紫嫣,开始对林达动手。只28秒的时间,森田武就手脚并用连打带踹的将林达逼到了阳台边上。 紫嫣从后面追了过来,她怎么也赶不上森田武的速度,她又一次扑倒在了地上,“森田武——” 森田武的怒火已经燃烧了他的身心,他哪里还听得到紫嫣的呼唤,此刻的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作为男人无法忍受的挑衅。 他像举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将林达举过了头顶,从黑漆漆的阳台上丢了下去。 “表——哥——” 震天的呼唤有什么作用?难道说这样的呼唤真的就能留驻表哥的向下坠落的身躯? ‘满映’的招待会 日本对中国派出的侵略队伍不仅有森田武代表的正规的派遣军、中岛代表的日本民间特务组织黑龙会,还有负责向中国人民灌输“日满亲善”观念的满洲映画协会。 满洲映画协会简称叫满映,头目是一个中文叫山家亨的40岁左右的风流男人。山家亨因早年曾与大名鼎鼎的汉奸川岛芳子是一对恋人而在中、日军队中闻名。他现在的职责是负责指派下属在中国组织若干演员进行以“日满亲善”为主题的反动宣传。 紫嫣早先听曾在翊教女中读书的一个同学提起过比她大几级的有个名为李香兰的就是山家亨一手捧红的明星。紫嫣对她没什么印象,也许在学校中就没怎么碰过面。以她现在的亲日身份,紫嫣就更没心思去见她了。 有的时候,你想见的人偏偏见不到,例如利明,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个音信,虽然他曾到森田府上找过紫嫣,但紫嫣由于心情的问题,没有见他。紫嫣也没有往他家里打电话,她明白柯珂出事后利明的困境,她不想再给他增添麻烦。 有的时候,你不想见的人偏偏有人想让你见他,而且还会强迫你见他。例如李香兰,作为对日本人的一切有着无比憎恨的紫嫣根本就不屑于见到她,而森田武却非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傍晚森田武美滋滋地回来,唤过紫嫣说:“快去换衣服,今晚我们去参加李香兰《上海之夜》的招待会。” “……” “你为什么不说话?干吗这样冷冷地看着我?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谁让你表哥偏要带走你。你知道,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 “……” “怎么了?女孩子不都是很喜欢看电影的吗?女孩子不都是很喜欢追星的吗?” “我没任何兴趣,而且,我也不想看汉奸的表演。”紫嫣终于开口了。 “汉奸?你说李香兰是汉奸?”森田武笑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任何背叛自己祖国的人都是汉奸。” “可她没背叛自己的祖国呀!” “怎么没有?听听这名字,什么《上海之夜》?现在全中国都在遭受涂炭,上海之夜能是什么样子?会是一派歌舞升平吗?还要给为此开招待会!出演这种电影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拜托小姐,请不要听文生意,好不好?”不知怎的森田武这两天的脾气特别好,很少对紫嫣粗暴,也许是为他将林达打下阳台的事感到多少有一点点欠缺紫嫣。 “总之我没兴趣,也请你不要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甚至是憎恨的事情。” “你这人真的不可理喻。你将我对你的关心和爱护以及忍让一丝不剩的当作是垃圾一样倾弃。如果,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让你感到很厌恶的话,那你干脆就厌恶到底吧,这样我就不用悬在道德之井的半空中非上非下了。” “道德?你也懂得道德?” “道德——我现在不需要了。我只需要你服从我,听从我。这比道德重要。ok?”“混——” “骂呀,骂出来——” “我通常骂的是人,而你不值得我骂。” “好,不骂了就去换衣服吧,换我新给你订做的那身和服,带樱花的那种。” “你休想——” “你真的要违背我?那我只有一个办法——” 他除了动粗还会有什么办法?最好将自己也扔到阳台下。紫嫣看着他,突然间,笑了。 “感到很可笑是吗?我知道你的笑是对我的蔑视,你是在想,我能有什么办法,对不对?” 森田武到酒柜边取出一支捷克水晶酒杯,倒了一点酒。 “今天‘满映’的山家亨邀请我去参加这个招待会,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都有女伴,我怎么可以没有呢?如果你不去,我会有备用的选择。”说到这里,森田武停了下来,自顾自地喝起酒。 紫嫣的脑子蒙了,她简直不知道森田武想跟她表达什么,或者也可以说,她根本不敢去往深了去想森田武想要表达的意思。 果然,森田武又开口了。 “我是在想,如果你不能去,我只能去邀请——哦,对了——我记得你有个漂亮的表妹——” “不要——”紫嫣大叫了起来,全然失掉了大家小姐一贯的风度。 “我知道你会同意我的每个建议的。” 没有什么再比这更快乐的事了,一个小小的伎俩,就能让总跟自己耍刁蛮的紫嫣俯首就范,森田武的笑容更深了。这一刻他认为,他已经找到了降伏紫嫣的有效办法。哪怕她只是表面上的顺从,也比自己处处处于被动地位的好。 北平夏季的夜晚通常来得很慢,7点钟的时候天还是灰色的。不过,今晚的天已是全黑了,也许是跟刚刚开始下雨有些关联。 紫嫣望着车窗外一串一串硕大的雨滴,感觉像是秋季熟透了的葡萄水葡萄肉坠破紫皮而疯狂地投下大地的怀抱。每一个生命到最后终有归宿的,而自己呢?她闭紧了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朦胧中的michael、利明和森田武来回交织的影像,可是奇怪的是,michael和森田武的影像竟是出奇的相似,片刻间竟还有些重叠。怎么会是这样?她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再也不敢阖上。 以前被称为“开明戏院”的开明影剧院位于闹市区珠市口。这是一座钢筋水泥建造的外表铺了水磨石的仿西洋样式的半圆形建筑。进门后先要穿过一个长5米宽3米的前厅才能到达观众席。里面分为楼上和楼下两个大区,设置了容纳800个座位。放映的地方与舞台一样,外面是黑色丝绒大幕,里面是月白色的可以播放电影的幕布,既能演戏,也能放映,是北平最豪华的影剧院。 紫嫣穿了一身桃色的和服,和服上绣满了大朵的樱花。她不可能不穿的,因为她真的怕森田武因此而去骚扰她表妹,森田武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野兽。 第八章 天花顶上的灯格外刺眼,仿佛要将她衣服上的每个樱花瓣都映照清楚。她感到无处遁形,惟有低了头,掩耳盗铃。 两个人在几个卫兵的簇拥下落座在包厢中。 这里距离播放画面的屏幕不近也不远,位于整个剧场中视觉最佳的角度,这是山家亨特意给森田武预留的,因为,现在的北平,没有人比森田武的位置更高,更何况,凡是日本人,多多少少都知道森田武素来盛气凌人,居高自傲。 也难怪,森田武年少时即因聪敏出色、机智勇敢而被天皇特别指定为皇家留学生,送到西洋有名的陆军学院去进行深造。这在当时,他是惟一有此资格的人。 他的祖上,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尾张(现爱知县)国王织田信长的大将森田刚,织田信长被明智光秀逼得自杀身亡后,森田刚随织田信长的亲家德川家康剿灭了明智光秀,为此,德川家康赏赐给他巨额财产和大名(相当于诸侯)的地位,这使森田家在日本一直名列富豪榜的前十名。 而他的父亲,早年即以崇高的武士道精神效忠天皇,作为天皇最器重的武将被指派到中国的。 所以,森田武养成了我行我素,惟我独尊的行为与性格。不过,这在日本人看来,是颇为正常的。如果他温文尔雅,那倒不正常了。 剧场里已黑压压坐满了人,好像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极为服帖的男士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女人的围绕下,走向了森田武和紫嫣所在的包厢。 老朋友见面,先互相鞠躬致礼,互道一声:“请多指教”之类的话,是日本人的规矩。这是森田武自从和紫嫣接触以来,头一次在她面前讲他的本国话。紫嫣根本没有心情看他们杂耍听他们鸟语,只顾将头埋在身前,仿佛这样就能躲避所有观望她的视线。 “介绍一下,我的girlfriend——紫嫣小姐。” 将紫嫣介绍个山家亨如果用日文,紫嫣是听不懂的。但如果用中文,紫嫣说不定会否定的,所以,森田武灵机一动,来了个半中半英的介绍。 紫嫣听到森田武在提她的名字,抬起头看到森田武的手指向她,一下子愣住了。她奇怪森田武怎么会说起洋文?随即,她的大脑反应过来,疑惑地回应了一句:“girlfriend?什么时候我成了你的girlfriend?我怎么不知道?” “哦,是我说错了,应该是——准确的称呼应该是——fiancée,对吗?”森田武没想到紫嫣竟然懂英语,他的脸色在天花板大灯的照射下,微微有些红了。 “你——”紫嫣正要接下去质问他,山家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请多多关照,紫嫣小姐。”山家亨朝着紫嫣又深深鞠了一躬,接着说:“很荣幸今天能请到小姐及森田武大佐光临我们‘满映’的电影招待会。现在我更为荣幸地给二位介绍——这位是我们‘满映’的第一美女李香兰小姐——” 被山家亨推过来的是有着一个大大眼睛满头烫着大波浪花朵的漂亮女子。紫嫣依稀中想起自己在刚进翊教女中时曾见过这张脸。只是那时的这张脸是带着学生的清纯,而此时的这张脸却往外渗透着魔鬼的气息。 就在李香兰弯了弯腰刚要开口之际,一个磁性的声音插了过来。 “什么‘满映’第一美女?她能比我们北平第一美女紫嫣小姐更出众吗?” 话音来自于包厢外。 虽然隔着薄薄的帘幔尚未见到搭话的人,紫嫣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了。 是他来了,是他。 包厢内的人都不说话了。森田武来的时候带了几个卫兵,山家亨进来时拥五抱六,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大堆人已经将包厢挤得满满当当,此时,包厢内竟静无一声,好似全等着门外的人登场亮相一般。 来人挑帘而入。 第一个迎上去的是紫嫣。 “利明,还好吧?你,怎么来了?” 紫嫣的话竟有些磕绊。 “你怎么穿了一身和服?”利明猛然间看到森田武,他停住了问话,说:“我知道的,你不用解释了。今天是‘满映’的招待会,岳父大人没时间来,就让他的伙计们陪我来了。”利明浓密的眉毛向外飞了飞,包厢外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 紫嫣明白,这是有人在监视利明,也许是他们知道森田武在里面,所以才没有跟进来。 “北平的第一美女在哪儿呀?”紧跟在利明后面又有一个人挑帘而入,只是他没有用手去挑,而是用了一根文明杖。 “我刚才远远地听到有人说‘北平第一美女在这里’,想必就是大家口中称道的紫嫣大小姐,所以进来领教领教。呵,山家亨,你果然在这里,一个李香兰还不够,还要拉上一个什么北平第一美女——” 直到这时,紫嫣和森田武才发现,进来的是个女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子。虽然她下穿一条黑色西裤,上穿一件扎着领带的白色衬衫,头发剪得短短的,浑身充满了刚阳之气,但她的嗓音,她对山家亨的醋意都说明了她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长相并不难看的女子。 紫嫣一下子猜到了她是谁。 她就是川岛芳子、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王女喜欢新觉罗显(王+子)、热河安国军总司令金璧辉——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一个地道的拜倒在日本人脚下的汉奸。 北平到处都在流传着她的各种肮脏故事,例如她以前是王女,后在日本与山家亨相恋啦;她嫁给蒙古王子后又投靠日本人卖国求荣啦;她与李香兰为山家亨争风吃醋啦,等等。她统率的安国军早已因没有利用价值而名存实亡了,平日里,她都窝在天津卫,偶尔到北平也只是照看自己的买卖——到东兴楼饭庄去玩耍,不知今天她怎么也来参加这个活动。也许,她是闻着山家亨和李香兰的腥一路寻来的。 “你是谁?”问话的是森田武,听得出,他的语调中有些寒气。 “呦,长得还蛮俊的嘛!” 川岛芳子笑嘻嘻地看向穿了一身洋装的森田武,“说出来会吓你一跳的,宝贝!” “这位是川岛芳子小姐,也就是安国军总司令金壁辉。”山家亨忙着向森田武介绍,他怕森田武一发火,将整个局面搅黄,然后他又转向了川岛芳子。 “芳子,别胡闹!这是北平第一长官森田武大佐!这北平第一美女乃是森田武大佐的——”山家亨突然住了嘴,他想起了刚才紫嫣和森田武拌嘴的那一幕。不能再让森田武没面子了,中国的女人真是,从来就不知道给男人留面子,就像眼前的这位川岛芳子,虽说从小就在日本生活,可是还是学不会日本女人的温柔与顺从。 “哎呀,我已经看出来了,她当然是森田武大佐的情人了,要不然怎么穿得起这价值1000两黄金的上等和服呢?这样的和服在日本连皇室公主都不一定穿得起呀!美女配俊男——看来是没我什么事了——”川岛芳子看出森田武对她并不感冒,甚至有些讨厌,她识趣地靠向了山家亨。 紫嫣听到她对自己穿着的评价,眼圈一红,险一险眼泪落下来。她咬了咬嘴唇,挺住了。是的,川岛芳子说的也没错,自己本身就穿着日本服,自己本身也是住在森田武那里。虽然,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但是,谁又有谁会相信呢?800名观众,1600只眼睛都在这里为她作证——她是一个媚颜放荡、卖家辱国、丧尽廉耻的下贱女人。 所有的她能想到的人家对她的所思所想及一切看法,她只能默默承受,即不能死,也不能言,况且,到了这地步,她即使能言又有谁会听呢? 这一刻,忽然,她有了新的打算。她即不能死,他可以死。她看向森田武的眼神逐渐由愧疚、悔恨变成了尖锐。 “唉,我知道你有了‘满映’第一美女哪还想得起我来呢?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吗?” 川岛芳子的前一句话是问向山家亨的,后一句话是转向李香兰说的。 “李香兰,唔,我应该称呼你为山口淑子小姐,对不对?你不仅台上会演戏,台下也是个出色的戏子呀。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不横刀、也夺爱的能手,啊?” 李香兰刚要开口回应,山家亨插了进来。 “芳子,今晚森田武大佐可是贵宾,你可不要扫了大佐的兴呀,你、我和淑子小姐可都是替天皇效命的,你不要再乱讲了!”山家亨想借森田武来摆脱她。 原来这李香兰不是中国人,怪不得下午说她是汉奸时,森田武那种表情。日本人真是阴险狡诈,连选一个演员都要挑日本特务,而且还早有预谋地让这个山口淑子以中国人的身份混进中国的学校,森田武不也是这样吗?早早地就来到中国学习,为了几年以后侵略中国做准备。 这时,川岛芳子用文明杖指了指山家亨说:“就你也配说我扫了大佐的兴,你算什么东西啊?也就是个戏子头罢了。我和大佐可都是领兵打仗的人,容不得你们说来评去。是不是呀大佐?”她转向了森田武,森田武被她说的脸上露出了从阴渐晴之色。 森田武也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 紫嫣才懒得看他们的打情骂俏,她趁乱将步子挪向了利明。 当她的眼光刚刚想锁定利明的位置时,忽然看到跟山家亨进来的一个女人正在接过利明递过去的一个东西。 紫嫣加快了身体的移动,将他们挡在了包厢门口的位置,并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人的眼,幸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包括森田武在内,他们都被山家亨和川岛芳子、李香兰纠缠在一起了。 “紫嫣,为了我,你受了委屈。”利明凝视着紫嫣的眼睛。 “别这样说,我和森田武的事与你无关。”紫嫣躲开了他的目光。她不愿让利明有一点点愧疚。 “你知道的,为了国家,有时,会有一些牺牲的。但我真的不忍看你受委屈。可是为了使命,我又不能为了救你而贸然行动。” 那个女人趁着他们谈话时,离开了。 “不,不要为了我耽误了大事。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我真的在乎你——” “快别说这些了。这些特务每天都跟着你吗?” “是啊,我被中岛那老家伙软禁了。” “要怎样才能救你?” “别说了,森田武过来了——”利明说。 “紫嫣,过来坐下,我想,你们几位也该回自己的位置去看电影了吧?” 说完话,森田武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一把将紫嫣从利明的面前拽回到座位上,吩咐山家亨开始播放电影。 电影里讲的是一个中国少女被日本船员搭救后的故事,纯粹是为了给侵略中国的无耻行为编造一个合理的弥天大谎。看就看吧,看看日本鬼子到底会耍哪些丑恶的把戏。紫嫣木呆呆地没有一丝表情,甚至她明亮的大眼睛都没有眨动,仿佛她原本就是一个失明者。 电影演到那个中国少女被日本船员打了一个耳光后,竟对打人者心存感激时,紫嫣忽然有表情了。她愤怒地对森田武哼了一声。 “咦,你哼什么?他是因为关心她才打她,她当然要心存感激!这你都不能理解吗?”森田武不解地看着紫嫣。 “我能理解。所有人都在希望挨打,因为这样显得有人关心他,关爱他,是不是?这就是你的真理,你们日本人的真理,你们侵略中国的真理。” “你不要扯得那么远,好不好?” “好啊,我扯近点。你们日本人挨了我们中国人的打,是不是也该心存感激呀?” “紫嫣,我们能不能不讨论这样的问题。每一次关于中国和日本的话题都会使我们两人当中有一个人受伤。” “受伤?亏你还能用这个字眼。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怎么会受伤呢?受伤的只有我们——” “你们?我什么时候让你受过伤害,如果有,也是你自己认为。其他人,与你无关。你也不要总是日本人、中国人的,早晚,你都要跟我走,跟一个日本人走的。” “你做梦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你今天可以令我活着受罪生不如死,但,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紫嫣,你能不能不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对你怎么样难道你——” 没等森田武说完,紫嫣已经站起了身。 “够了,我想吐——”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森田武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一双大手拥住了紫嫣颤抖的肩膀。 “我想吐不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是因为我的心情实在差——连这点你都不懂吗?”紫嫣甩开他的手,径直地走出剧院。 雨还在下,眼泪也在流,落在身上,竟没有湿滋滋的感觉。怎么回事?是不是衣服太厚了?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身体,触手处是厚而僵硬的布料,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和服,一下子气急败坏地从衣领处开始胡乱地向下撕着,直到撕得一条条的,也不顾及什么廉耻了,她自己认为她早已和廉耻挥手告别,而这一切,都拜森田武所赐。 现在,她在每个中国人的眼中已成了一个比青楼女子还不如的人。 这一刻,那个想法在紫嫣的心中逐渐清晰。 雨浇湿了她的全身。 她孑孓地在前面,漫无目的,后面跟着的是也没有打伞的森田武。 爱人就在眼前 日本派遣军最高长官冈村批准了森田武报上去的作战计划。作战计划是根据森田武从琴手中得到的情报而部署的。日军的情报分析专家经过反复论证,已经确认了这份情报在他们对全中国军事战略部署中的重要性。 冈村总司令不仅嘉奖了森田武,还另从关东地区抽调了5万人马划拨给森田武指挥,意在一举拿下晋察冀地区,为全面占领中国版图做好准备工作。由于森田武刚上任不久就取得如骄绩,所以,更显得黑龙会的能力低弱。这一次较量中,中岛无形中败下阵来。 现在的北平在日本人眼里,就是一块俎上肉、盘中餐,随时都可以轻易宰割。 晋察冀地区八路军战略部署图到手了;北平地下党辅助工作要点文件到手了;八路军行进及撤退路线文件也到手了,再有,就是连黑龙会都一直很忌惮的北平地下党核心人物琴棋书画中的琴和书也都死了,还有一个不知道是棋还是画的利明也时时在他们掌控之中,连他们用来联络的据点——西鸿记也毁了,北平的地下党已处于名副其实的土崩瓦解中,晋察冀地区的胜利眼看就要唾手可得了。 这一切,就等15天后,也就是七月初十,关东地区的人马到齐北平后开始。 黑云压城,一派恐怖。 饶是燥热的北平夏季,人们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现在只有一个人感觉非常热,那就是林达。 林达的命真大。 他被森田武从三楼的阳台上摔了下去,竟奇迹般的没有丧命,虽然,胳膊和腿都受了重伤。现在正上上下下绑着绷带,浑身大汗淋漓。 此刻,后悔在他脑中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思维了,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万般仇恨。 为什么要留紫嫣在那里?为什么不能成功地带走紫嫣?为什么不与森田武做最后的决斗?为什么不能杀了森田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一连串的为什么像一个铜制的鼓锤一样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心,仿佛只有将他的心撞成一个一个碎片才好化作一把把钥匙将所有的心结打开。 林依站在他的床前。 “哥,你好点了吗?”她这几天总是未语先哭,像个泪人。 “没事的,哥没事的。快别哭了。” “哥,你去他那里干什么?表姐她——”,林依口中的“他”指的是森田武。虽然她娇生惯养在富贵人家,从小对国事漠不关心,也没表姐那么热血,但她依然是不太能接受森田武的,这跟她能接受叶智久是不一样的,再怎么讲,叶智久也还是个中国人,而森田武就不一样了。在林依的眼里,森田武就跟在普通人眼里的一只猪、一只狗没什么两样。 “林依,你不许胡说,你表姐她怎么了?” “我表姐她为了利明——” “唉,不要讲了,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让她去的。我后悔死了!” “你这不是也不喜欢她这样做吗?不然的话你去找她干吗?还说不许我胡说。” “林依,我对你表姐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忍心舍下她在那里受煎熬而不去救她?” “你救得了她吗?哥,你现实点好不好,别老是那么喜欢幻想,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做得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森田武这个人——我看得出来,叶智久还是很喜欢表姐的,以他堂堂警卫队队长的身份都不敢去救他,你怎么能行?我相信,要是有一点办法的话,叶智久都不会坐视不管——那毕竟是他曾深爱过的女人,他心目中的女神!” “总之我不能舍弃她不管。”林达无力地喃喃自语。 “哥,我觉得你的胆子也够大的,你是不是通过我们小时候玩的密径进的他家呀?”林依忽然好奇地问。 “我,我——林依,”林达正要回答,听见门口有人说:“蔡妈,你干吗站在门口不进去呀?” “哦,表小姐来了。我正要给少爷送点参汤,想想里面忘了加点田七,所以,正在这门口寻思着是不是端回去重做。” 听声音也能知道说话的是紫嫣。 她得知林达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偷偷溜出来来看望表哥。 “表哥,你怎么样?都是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你终于肯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林达挣扎着坐起来。 林依也忙着给表姐让座。 “不,表哥,我只是回来看看你,我,我不能,也不想离开他。” “表妹,”林达一着急,开始咳了起来,苍白的脸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只见他指了指卫生间的门,示意要去那里。 林依和紫嫣扶他下了地。 卫生间的门关上了。林依和紫嫣就站在门外心情沉重地胡乱讲着话。 等到林达从卫生间里再出来时,三个人已经感觉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林达不仅规劝紫嫣离开森田武,而且舍身到森田武府上去营救她,而紫嫣竟坚持不肯离去,林依呢,面对的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自己的表姐,当然不便再说什么话,以免一不留神搞出让三人都尴尬的场面。 紫嫣想告辞走了,忽然想起了蔡妈炖的参汤来,忙唤林依去催蔡妈。 “不好了,不好了,蔡妈倒地身亡了!”林依慌慌张张从厨房一边跑一边喊。 “怎么会呢?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众人都非常惊讶。 不一会,警卫队就在队长叶智久的带领下赶来。 检查了一下,验尸官说:“是被人一掌毙命的,看——”他指着蔡妈的后脖颈的一个发白的痕迹,“凶手一定是个大力气者,再不然就是拥有高深的武功,普通壮汉不可能有这种一掌毙命的功力。” “不会是蝴蝶吧?”一个卫兵颤颤巍巍地说。 众人皆骇然,因为传说中的蝴蝶就是个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的人。 “胡说!不许妖言惑众!蝴蝶杀她干吗?与她有仇吗?”叶智久说:“不过,如果真是蝴蝶,碰上我叶智久,也会让她变成没翅的七星瓢虫。” 众人在房间里纷纷猜测。 “凶手为什么要杀一个下人呢?”叶智久踱着方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我知道了,他是想给蔡妈正在做的参汤里下毒,被蔡妈无意中发现,所以就——” 紫嫣听到叶智久的分析,怒不可遏。她前脚刚刚进了林家,后脚就有人要陷害林达,甚至连一个下人都不防过。 不用说了,肯定是森田武令人干的,他一边放自己偷偷出来,一边派人暗地里下毒手。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什么壮汉来杀蔡妈。为了达到自己的私欲,连一个手无缚鸡的妇女都下得了手。他根本就是个畜生,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月牙儿明亮。 万籁俱寂,连星星都停止了呼吸。 紫嫣望着身侧熟睡中的人,暗自咬牙。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会冒很大的风险。 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一计划在她脑中已思考了许久,只是一直没有下得了决心。森田武近日的所作所为终于使紫嫣坚定了信念。为了能实现这一计划,她甚至计算过森田武从上床到熟睡的平均时间。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就要来临了。为了掩埋激动的心情,紫嫣不得不轻轻按按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脯,怕心脏的跳动发出巨大的声响。 月亮升到窗帘与房檐的交接处了,淡淡的一层光晕倾泻进来,仿佛是在向紫嫣吹响了行动的号角。 紫嫣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连鞋都没有穿。虽然是炎热的夏季,但她娇小的脚一落上地面还是感到一阵冰凉刺骨,月晕环抱下的她不禁趔趄了一下,旋即又站稳了。 不能失败!紫嫣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就这样一个机会,一旦失手,就再无下次机会。这不是平日里对森田武的冷漠和言语抨击,他可以置之不理或者默默忍受,这是要他的命。任何人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都会全力地自保。 再往门边行进就会摸到那个柜子了。 森田武从来都没有在大佐府上居住而是居住在李平府上,所以,他将重要物品都放在卧室的那个柜子中。这其中,包括枪。 他平时回家后就将枪放在柜子最下面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中,上面的几个抽屉都上了锁,估计锁着的都是重要的文件。 森田武今天也没例外,他回家后就将枪从身上摘了下来,顺手放在了那个固定的抽屉中。也许他是一个自信心极为强烈的人,感觉回到家中就没有带枪的必要了——他一身好功夫,根本不需要枪。 快要行进到柜子边了,紫嫣的心中涌起一阵胜利在望的喜悦。 “哧”的一下,也许是紫嫣黑暗中摸索柜子的力气太大了,竟然在寂静中发出了一个声响,紫嫣惊得像被火烫了似的迅速收回了手。 “紫嫣……紫嫣……小红……”是森田武在呼唤。 紫嫣猛然回头,她瞪大了眼睛去看森田武,嘴里发出了一个本能性的“唔”的声音。 床上的森田武并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翻个身又睡去了。 什么紫嫣、小红的,原来,他又是在说梦话。他平日一说梦话,就叫喊这两个名字,紫嫣都习惯了。 只是,今天不同以往,因为今天有行动。如果此时惊动了他,岂不前功尽弃?幸好他是个贪睡鬼。 紫嫣平静了一下波动的心,缓缓蹲下身,以致睡衣在身上都显得格外桎梏。 轻轻地,再轻一些,再轻一些,她终于将抽屉不声不响地拉开了。 一把锃亮的枪静卧在抽屉里,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按型号称呼这家伙,因为她对枪是没有任何概念的。 她将手探进去,以一个坚定的姿态去握那把枪,触手处,竟冰冻得有些粘手。 枪,被紧紧地握了出来,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探进抽屉。 按理说,紫嫣拿到枪了就应该立即行动,但是,此刻,紫嫣忽然想起每次森田武放枪时,都欠头往里面张望一下,仿佛里面还有其他宝物,需要证实它们是否还存在的情形。平时,紫嫣是懒得去翻看森田武的任何一样东西,因为那些东西一旦打上了森田武的烙印,就会变得污秽不堪,今天,她既已拉开了这个抽屉,不妨摸一摸到底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说实话,紫嫣心中对抽屉里的秘密是没有一丝思想准备的,甚至,她无法揣摩到里面究竟有没有东西,只是,人类共有的好奇心驱使紫嫣有这一行动,持枪在手的张狂心态也驱使她涨了一分探一探抽屉里面奥秘的胆量。 果真有东西——紫嫣的手摸到了。 是一个圆的织锦盒,紫嫣的手刚一触摸到就感知出了。这个织锦盒与自己的那个织锦盒是一样的,摸得多了,凭手感即可得之。 一感知到也即想到,紫嫣的心莫名地开始狂跳了起来。 她攥着织锦盒闪出抽屉的手竟开始微微颤动,因为,这个织锦盒与她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 打开织锦盒的动作几次都没有完成。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掀开了盒盖,瞪大了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了。 她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很刺眼,她感到一阵晕眩,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又将头垂下来再仔细看清楚盒里面的内容。 盒子里面静静的躺着的正是她曾经梦里牵魂百转的玉坠,上面赫然刻着那个与自己的玉坠相对应的“红”字。 世间造化弄人。 几回想见,见了还休,惹来泪痕满面,倒不如永不相见。 一番思盼,终有结果,徒生悔恨皆半,还落个肝肠寸断。 紫嫣呆坐着,脑中用来分析思考的液体仿佛凝固成一块黄蜡,她多么希望这会儿有一堆火焰将它燃烧软化。 一阵凉意从地板上盘旋着萦绕在紫嫣的每一个毛孔,她突然感到手里攥着的不是什么玉坠,而是一块坚冰,一块冰冻似铁的坚冰。 她将这块坚冰举到胸前,贴在裸露的前胸处,想试一试有没有改变它的质地的可能。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紫嫣的身体已然僵硬,区区一小块坚冰在她连绵无尽的冰山中怎么能融化呢? 怪不得第一次阳台相视就对他心生好感;怪不得在柯珂的婚礼上能够轻率地接过他递来的丝帕;怪不得在自己家中看到他趁乱偷偷摸到自己的香闺自己竟暗自惊喜;怪不得他会说洋文;怪不得自己对他总有一丝丝抵抗中的谦让,反抗中的忍让。 原来,这一切,都因为他本是michael.他也应该是michael.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呼唤紫嫣、呼唤小红,他一定是将自己表白心意的“红男绿女”玉坠中的“红”字错意为“小红”了。 原来,自己才是他在梦中呼喊千遍万遍的小红。 如果,如果他不是michael,那这一切的一切该如何解释?该如果说明? 是不是两个相恋的人,无论见过面否,都能默默地感受到对方的一丝丝神韵? 也许是冥冥中,上天做了这样的安排——让两个未曾谋面的相恋之人也能通过思念感受到对方,体察的对方。 也许,是两个相恋的人思念久了,加之又无法相见,所以,就能通过信笺,通过想象,通过一切能够揣摩的点点滴滴来勾画对方,奇的是有时这样的勾画竟能有七七八八的相似之处,这也许就是相思的奇迹。 紫嫣颓然地将攥着玉坠的手放下,这时,她才发觉她的另一只手还持着一个冰冷的物体,是枪,她计划了多日要得到的枪。 紫嫣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一直深喜欢着的michael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了日本人,怎么会以这种敌人的姿态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敌人,对,他现在是敌人! 第九章 一想到敌人,其他的都不用再多说了。有什么比国恨家仇更重要?有什么比消灭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军官更重要?不管他是不是michael,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芳心寄托,都不可以放过他的。 这玉坠——紫嫣低头看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玉坠,舍不得地将它放回了原处,紧紧地关上了抽屉,仿佛,她从来就没有在那个地方发现过它一样。 现在,剩在她手上的只有一把枪了,留在她心中的也只有一个信念了。 人一旦下了决心,腿就不再发软。 紫嫣从地上硬朗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端直了枪口,对准了森田武的脑门。 浅浅的月光下,森田武还在熟睡,他的睫毛粗壮而绵长,纷乱地洒落在眼睑处,映射在紫嫣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思念和无助。 就这样开枪吗?就这样结束他的生命吗?如果,如果他真的是michael,难道,难道都不能给他一个看看自己的机会吗?相思了许久,相恋了许久,相盼了许久,难道,难道都不能给他一个明白的机会吗? “求求你,求求你月光,请你离开些,请你暗淡些,请你不要再让我看清他的脸,请你不要再让我回想以前的爱恋,求求你,求求你,月光。 求求你,求求你上天,不要让我的手发软,不要让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下,不要让我的眼光谛视着我无法不去看的脸庞,不要让我再有思想的空间,给我点勇气,给我点力量,我不能就这样放弃。“ 紫嫣默念着,举着枪的手开始不断地颤抖,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臂,怕自己的深呼吸会引发空气与空气碰撞而产生出强大的声响惊动了森田武,也惊动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惟有平静下来站一会儿才是唯一可行的。 屋子里黑黑的空气重重地压过来,压得紫嫣感到有些窒息。不知是什么东西在牵引,紫嫣像一具木乃伊一样,丝毫没有思维地机械地移向了门口。 要去何方?要去干吗?紫嫣是没有目的地的。 一个复活了的木乃伊通常只受掌控者的控制,而紫嫣现在是一具没有掌控者的木乃伊。就在紫嫣眼光空洞地跨出森田武房门的时候,两只厚大的手掌向她探了过来。一只捂向她的嘴,一只钳向了她的脖颈。她像一只纸鹤一样,连知觉都没有一丝地栽了下去。 紫嫣失踪 第二天一早,全北平戒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腾腾杀气。 这一切,皆因森田武的大怒。 幸好警卫队赶到林达家时,林达还在卧床,而且,森田武也相信依林达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是带不走紫嫣的。 幸好北平的翊教女中早已在战火中片瓦无存,否则,紫嫣的同学也逃不过森田武的讯问。 利明带走紫嫣的可能也没有。自从他从监狱出来后,一直乖乖地呆在家里,他不会逃脱中岛的监控。 依紫嫣的个性,她是不会这样逃逸的。在这点上,森田武是有把握的。他知道紫嫣心里绝对会明白她逃了以后森田武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的。紫嫣自己可以不要命,而她却怕因她而牵连其他的人,这也一直是森田武能够将她留在身边的唯一理由。 现在,她失踪了。 而且,是带着枪失踪的。 她要去做什么呢?难道是去杀人?有什么人能比自己更使她恨之入骨的?森田武实在搞不明白。 “叶智久那个混蛋怎么还不回来?”森田武心烦意乱,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大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应声而入的正是一脸讪笑的叶智久。 “你回来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见到你!”“大佐,您消消气,我知道您想见的是紫嫣小姐。我估计——”说到这里,叶智久停下了,他有些心虚地看着森田武,好像知道下面的话一准会惹怒森田武一样。 “说,你估计什么?”森田武一把揪过叶智久的衣领。 “大佐,大佐,您听我说呀——”叶智久哆里哆嗦地。 森田武察觉到为了一个女人而如此行事有些过分了,所以,就放开了他。 “我估计——”叶智久一边说一边盯着森田武的眼睛说:“我估计她是回不来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紫嫣小姐在中岛那里,听说——” “你再吞吞吐吐的我杀了你!” “是,大佐!事情是这样的——我得到密报,说是紫嫣小姐昨天晚上被黑龙会的人抓走。而且,而且——”叶智久顿了顿,放低了声音说:“而且,据说,紫嫣小姐承认了她是蝴蝶。” “啪”的一记耳光打在了叶智久的脸上,“八格!纯粹是他妈的胡说!” 森田武的脸虽然没有挨耳光,可是却比挨了耳光的脸色还紫。 “现在我们就去中岛那!” 好像是有什么信号似的,森田武和叶智久刚一跨入中岛的黑龙会指挥地就听到里面传出了一阵歌声。 叶智久是听不懂的,因为歌是用日语唱的。而森田武听得出,这是西冈水部作词、草笛圭三作曲的《如果是个男子汉》。 人间尘俗不留恋,壮烈牺牲是心愿,怀抱国旗勇向前,男儿立志去殉难。 如果是个男子汉,如果是个男子汉,何不挺胸壮起胆,不要再情意绵绵! 中堂内的正墙上悬挂着梅原龙三郎的著名画作《北京秋天》。 中岛背着身正在欣赏着那幅画作,他听到了有进门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来为那个共党来找我的。” “以你是黑龙会的分会长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呢?我想听一个合理的解释。” “昨夜,当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当然,你可能也发现了你的枪已经失踪了——这正是那个女共党拿去想要要你的命。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手下一直恪守职责,及时地制止了这一危险事件的发生。” 中岛踱向太师椅,坐下,接着说:“在这之前,我们的人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了。因为,第一,她刻意地安排接近你的机会;第二,你还记得在西鸿记吧;第三,我的手下——梅——也就是林达家的管家蔡妈的死她也具备下手的条件……等等等等——” “我认为你无法提供给我确实的证据。” “证据?”中岛哈哈大笑,“年轻人,你真是幼稚!她自己都承认是蝴蝶了,你还执迷不悟?” “一定是你们黑龙会逼供。” “逼供——那是当然,黑龙会的人没有大佐你那么温柔。不过,现在证明,这是很有效的一个方法,至少,我们知道了谁是蝴蝶。北平地下党的核心人物全被显了原形,难道,你不高兴吗?而且,查出了蝴蝶,也好让你为你的父亲报仇呀!” “我总有权见见她吧?” “当然。还有一个会让你更高兴的消息——我已经为此事在冈村总司令那里给你邀功去了。” 森田武听得出,这个老狐狸的潜台词是——我已经向冈村报告了,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呀。 森田武渐渐平复了波动的情绪,他感觉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冷静的人,解决事情不能用这种方法。他拣了一个红木椅子,端庄地坐下。 “你作出的决定我认为都是正确的。我要见见她,单独。” “只要她还在我们的关押处,我们能向上级交代,其他的,随你。”这其实已是中岛最大的让步,他心里明白,如果将森田武惹怒了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毕竟森田武是北平派遣军的最高长官,毕竟他手里掌握着兵权。 “好。”森田武站起了身,冲叶智久说:“你在这里等我,一直等到我出来。” “是,大佐!”叶智久恭恭敬敬敬地敬了一个礼,又说:“大佐,要不要——将全城的戒严令——”“好,你传我的命令,将戒严令撤了。” 是敌人,不是爱人 日本当初派遣黑龙会到中国时给了他们很大的权利,例如他们可以私设刑堂和监牢,关押和审问他们认为有嫌疑的人。 黑龙会在北平的犯人关押处森田武没有来过,因为他一直以来都为黑龙会过多地插手派遣军的行动而感到很不开心。战争及维护和平历来是军人的职责,这不需要有什么组织在暗中协助,而且,这也是对派遣军能力的最大讽刺。 森田武此时对黑龙会的意见更大了。 紫嫣是他的女人,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应由他来处理。将人从他身边带走而不请示他,对他就是一种莫大的藐视。 他才不信中岛说的“紫嫣要杀他”的鬼话呢。她哪里有这个胆量,女人嘛,充其量平时依着男人宠她、疼她而嘴上逞逞强罢了。女人,终归是女人。 这段时间以来,紫嫣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每天的时间都用来化解她的敌对心态,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离开他。当她真的从他身边消失的时候,他一下子察觉到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是基于生命的,基于他每日的喜、怒、哀、乐。甚至他可以更确切地感受到,她就是他生命中的氧气,没有了她,他无法呼吸。 所以,他根本没心情去刨根问底地想紫嫣是不是什么蝴蝶,哪怕她真是地下党核心成员的蝴蝶,他也决定要将她带走,让她仅成为他生命中的一只蝴蝶,也让自己有个机会为她撑起一片绿色的树阴。一个有人关爱的女人是不应该参与战争的。而他坚信,他能够让她为他而改变。 沿着长长的甬道往里走,经过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监牢,走到头,就可以划一个像鸡蛋一样的椭圆型圈圈。这样的监牢在日本人眼里有一个好处,就是每个牢房都可以相互了望到,因此,每一个牢房都不太可能有什么秘密。 为了更为保险起见,他们将天顶设置成玻璃幕布,上面站着几个持枪的黑龙会成员。监牢里哪怕有风吹草动,他们都能一目了然。 这座监牢里还有一个秘密,就是这里面还有东西两个院子。监牢在东西两个院子之间。东院子是个废弃的小花园,西院子是个仓库,装有供北平派遣军备用的军火弹药。 森田武进来后才知道,紫嫣没有被关在监牢里,因为她是黑龙会眼中最最要紧的重犯,所以,被关在要穿过这个鸡蛋往东行才能到达的废弃的小花园中的水牢。 “什么?将她关在水牢?”森田武瞪大了双眼。 “是的,因为她是重犯。” 陪同他进来的人看着森田武面部的表情胆怯地说。 森田武没有再前进,转而回到中岛面前。 中岛诧异地看着他,问:“这么快?” 森田武没有回答。 他站在屋中央,没有坐下,点燃了一支雪茄,神态若定地吸了一口后,冲中岛开了口。 “我想你这里还有其他的房间吧?水牢那里我不能进去。” “你是——”中岛有些糊涂了。 “这您还不明白吗?以他大佐的身份,怎么可以到那种又脏又湿的地方呢?您说是不是,会长?”叶智久跨上一步,在旁边搭话。 “哦,我明白了。” 中岛点了点头,说,“那你随便挑地方吧,只要你不把人带走——” “叶智久,你去给我挑个合适的地方,再将紫嫣带过来。”森田武的眼光有些意味深长,语气也有些加重。 “是!”叶智久一个立正,转身进入东院。 房子很快挑好了,是一个简易的会客室。 紫嫣会是以怎样的一个面目进到这间屋里来呢?她看到自己又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呢?会不会感动得痛哭流泣、回心转意呢?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倔强不屈呢?森田武的心里有些含糊。他拿出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燃了一支雪茄,虽然此时他真的没心情吸,但他还是将他擎在手中,并且转过了本身对着门的身子,将一张脸牢牢地对准了墙。 有脚步声了,是几个人纷杂的脚步声。 先进来的是叶智久。 好像他知道森田武心情不快一样,这会儿,他特意低了嗓子说:“大佐,人带来了。” “嗯。”森田武夹着烟的手点了点,示意他们将紫嫣放下,然后又挥了挥,示意其他的人出去。 叶智久站着没动,说:“大佐,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叶智久,你果然聪明!”森田武说。 “哪里的话,大佐?我对您的忠心,您是知道的。这间屋子您还满意吧?墙外面就是琉璃厂,我的兄弟们都在外面候着呢。只等您一句话。您放心,有问题的话,由警卫队担着,跟您和派遣军没关系。” “好,你明天可以到军部饷银处领银子,数量多少你自己填,我会签字的。” “您看您,大佐,我这可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我知道您的心思。”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见了钱比见了妈都亲。” “是,是,是,还是您了解我。那我就先在这里谢您了。” “嗯,在外面等着吧,然后我会叫你。” 森田武对着墙继续吸他的雪茄。浓烈的烟圈不成行地从他的喉咙中、鼻孔中喷射出来,撞到墙上,又齐刷刷地返回来,噎得他的眼圈有些发哏。 从紫嫣进屋的一刻,他的内心就开始有些焦灼。这种焦灼像雪茄的味道一样飘荡在身体的四周,越是想挥散开去,越是会更浓烈地吸收到它。 他拿不定主意是现在立即回过身来拥抱紫嫣还是再等等让紫嫣先开口,如果她能先开口,就意味着他赢了,他所有做的这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可是,她会先开口吗?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古希腊河神珀纽斯的女儿达佛涅来,他感觉紫嫣就像达佛涅,而他,却像日神阿波罗。 达佛涅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 日神阿波罗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 一个男性追求自己喜爱的女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无论阿波罗怎样追求达佛涅都不能赢得达佛涅的好感。甚至阿波罗追她追得越快,达佛涅奔跑的速度越快。阿波罗感到达佛涅认为自己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疯狂追着羔羊一样的豺狼。 故事的结局是哀伤的。森田武想。 他清楚地记得阿波罗追求达佛涅追到了最后的关头上,达佛涅绝望地将自己变成了一株月桂树。 他甚至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忆起ovidius关于这个事件终结的记录:“……即便如此,日神依然喜欢她。他用右手抚摩着树干,觉到她的心还在新生的树皮下跳动。他抱着树枝,像抱着人体一样,用嘴吻着木头。但是,虽然变成了木头,木头一样向后退缩不让他亲吻。 日神便说—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至少得做我的树。月桂树呀,我的头发上,竖琴上,箭囊上永远要缠着你的树叶。“ 虽然,虽然日神结束了他的赞歌后——“月桂树新生的枝干摆动着,树梢像是在点头默认。” 但,这并不是森田武所希望的。他多么希望达佛涅不要变成树,并且能够停下脚步给阿波罗一个表白的机会。 为什么阿波罗爱得这样痛苦? 为什么? 在神话中,因为阿波罗曾得罪过掌管爱神之箭的丘比特。 丘比特将一支黄金打造的锋利的燃烧爱情火焰的箭头射入阿波罗的骨髓,而将另外一支秃头铅铸的驱散爱情火焰的长箭射入达佛涅的胸膛。 丘比特不仅仅只会发射爱神之箭的。 他还会发射一种让已经深陷爱情之渊的人备感痛苦的长箭。这种箭是钝涩的,但由于丘比特力大无比,所以,任何人被丘比特瞄上都无法盾避,而且,这种箭进入被射入者的身体是缓慢的,缓慢到让人能听得到鲜血一丝丝往外渗透的声音。 他和她之间是不是也存在一个如此可憎的丘比特? 丘比特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是丘比特? 这个该死的丘比特! 森田武缓缓地转过身来。 紫嫣像一只连续经历数场征战后的小猫一样以一个似依非依、似躺非躺的疲惫姿势蜷落在沙发中。 这间厢房里只有这一张宽长的沙发,沙发前面是一个西洋玻璃茶几,再过去是两个单人的与紫嫣身下一个款式的皮质沙发。 她在床上望过去,由于有沙发挡着,刚好可以看到森田武拿着雪茄的手及上半身。紫嫣闭上眼睛,没有开口。 她并不是被折磨得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而是她害怕自己一开口会讲出不受自己控制的语句。 曾几何时,他是她不顾千山万水阻挡的朝思暮想的情人;曾几何时,她为了他狠心拒绝了利明、林达等人的爱恋;曾几何时,她甚至发誓为了保守心中这份纯洁的爱恋而终身不嫁,现在,这一切的美好构想都破灭了,像盛夏的晨雾一样被太阳的光亮驱赶得无影无踪,像一个五彩的肥皂泡一样轻易的破裂。她心中像烈火一样的爱恋就这样被他毁得一丝不剩。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感到很痛,很痛,一种能够感到确切疼痛位置而不能用任何方式抚慰的痛楚,远远超过昨夜受刑时身上爆裂般的疼痛。 现在再出现在她眼里的他已不再是michael.他是森田武。 是敌人。 和她有着国恨家仇的敌人。 每个中国人都会仇恨的敌人。 她恍惚中想起了昨晚在行刑室被冷水浇醒的那一刻,她落泪了,为了自己的天真、浪漫、自私、懦弱和无耻。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即使他曾是michael又怎么样? 是michael就可以来中国肆意烧杀抢掠实施暴徒行为吗? 不,这根本不可以。 他犯的错误是无法原谅,无法饶恕的。 而且,也没有理由饶恕他。 难道就因为他曾跟自己通过几封信就可以抹杀他是敌人的身份吗? 难道就因为他对自己曾表示过爱意或者总刻意讨好自己就可以忘掉所有中国人的痛楚吗? 若果如此,这跟一个叛徒有什么区别! 若果如此,这跟一个卑鄙者有什么区别! 若果如此,这跟一个……妓女——出卖灵魂的妓女有什么区别! 她在心底赤裸裸地质问自己。 现在,这混蛋将她带到这里究竟有什么企图? 从他和叶智久刚才的对话中听出,他好像是要带自己走。 别假惺惺了。 他还有什么好意?难道……难道他想通过假情假意让自己说出地下党的秘密?或者,他想趁此机会对没有得到的东西采取掳劫行为吗?这个强盗,终于要露出本来面目了。 想到这里,紫嫣闭着眼睛的脸,露出了笑容。 那完完全全是一种蔑视的笑。 他如果真的敢,她就一头撞死。虽然,这不是她喜欢或希望的结束生命的方式。现在,她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蝴蝶的身份一旦落实,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她保护了,例如利明、林依和林达。 她可以安安静静的,不像第一次去找森田武时那样有所顾及地——去了。 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蝴蝶。 代表不屈的、抗争的、智慧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共产党人——蝴蝶。 紫嫣又笑了。 这次她绽开的是一个满足的笑容。 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她长期以来的心愿。 所以,昨天,当中岛他们问她是不是蝴蝶时,她爽快地承认了。 没有再比这更令人骄傲的事了。 承认是蝴蝶又能怎样? 承认并不代表要屈膝向他们交代什么,不是吗? 折磨与虐待算什么? 他们不就有这点本事吗? 能作为共产党人而受到折磨与虐待是值得高兴的。 让所有侵略中国的刽子手都张大眼睛吧,一个单纯的紫嫣就等于一个反抗日本鬼子的地下党,这是真的,她就是蝴蝶。 她不怕因之而来的所有的疯狂的报复。 来吧! 她闭着眼睛。 来吧! 她心底再一次呐喊了一声。 过来了。 是森田武。 一股雪茄的味道正由浅入深地扑过来。 这曾是她熟悉的味道。 一颗泪珠侵蚀到眼角的开阖处,她用尽了力量将头重重地转了过去。 “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 听得出,森田武在刻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平时那么冷酷。 “……” “何必这么傻?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不必讲自己是什么蝴蝶啊!” 森田武蹲下身来,用一只手去扳紫嫣的身子。 紫嫣秀美的长发一缕一缕地纠结在一起,大部分和着血水沾在了脸上。 森田武扔掉另一只手上的雪茄,将她的头扭转过来,轻轻地,一丝一丝地将紫嫣脸上粘着的头发拈起,放在耳后。 “你以为,你以这种方式就可以逃避我吗?不行,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紫嫣鼻子边和唇边破了好几块,森田武抬了抬手,又缩回来,怕紫嫣会痛而没有去碰。 紫嫣瞪着明亮的大眼睛,那里面像海洋一样闪着水的波光。 “住口!我是你的?这跟你认为——中国是日本的——是一样吧?你妄想!我告诉你,你不要再演戏了!你和叶智久想以这种方法令我开口,或者令所有的地下党都认为我叛变了,你休想!” 紫嫣的声音虽然文弱,但这些话还是一口气讲出的。 森田武呆了一呆,显然,紫嫣的这番话出乎他的意料。 “紫嫣,你要我怎样做才肯相信我呢?”森田武的声音开始有些冷酷,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冒如此风险又如此下贱地去对一个女子这样示好。 “相信你什么?你有什么可以让我相信的嘛?我能相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第十章 森田武的手从紫嫣的脸上移开,他愣愣地,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良久,紫嫣将脸又转向了一边,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们本就是两路人。” “紫嫣,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的,你决不是蝴蝶。” 森田武将放低的身子站直了。他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女子这样地对她,她到底要跟他对抗到什么时候?他真的不知道现在对她是该放弃还是应该继续。 紫嫣又开口了:“如果我是蝴蝶呢?” “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讲这话了,只是这一次森田武的语调最轻。 “我想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情——我是谁并不是我们之间的关键问题。也请你不要用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来骗取我的任何东西。我不可能对你有任何的感情的。因为,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敌人。你不杀我,我会杀你。想必,你也听说了我要杀你的事。” “是,我是听说你要杀我,可是,你并没有下手。告诉我,为什么?”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问话,重重地击到紫嫣心底的痛处。 她如何回答? 能讲真话吗? 告诉他自己发现他是michael,而自己是小红? “你下不了手,是不是?”森田武的眼光开始搀杂了一丝柔情,他谛视着她的眼睛,想在这扇窗户中捕捉到心灵的答案。 小红下不了手杀michael,而紫嫣应该可以下手杀森田武。紫嫣想通了。 “别自作多情了。要不是你们日狗来了,你早就死了。” 森田武的脸色变了一变。 “紫嫣,话不要讲得这么难听。请你不要侮辱我的国家。”“你也知捍卫你的国家?那我们不该捍卫我们的国家吗?森田武,反正今天我的身份已拆穿了,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和我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而是侵略者与反抗者之间的关系。当你们的手伸向我们的家园时,就应该想到我们会用一切可能的方式与你们抗争。结果不外乎——你死,或者我亡。” 紫嫣的眼神冰冷如刀。 “我不管,我要带你走,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听你的胡话。” 森田武的心又烦又乱,他粗暴地上前半翘起紫嫣的身体,想将她抱于怀中。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 森田武望去,意外地,不是叶智久,而是中岛。 森田武下意识地手一松,紫嫣又跌落到沙发中。 “我此时此刻的出现很让人意外吧?我已让手下人请叶大队长先到后厅去休息了。”中岛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拿出一支枪,一支新式的五连发。 森田武的反应无疑是迅速的,他从拔枪到对准中岛心脏所用的时间短过了中岛将枪抬起的时间,他的脸上写满冷酷,他不准许作为军人的他在拔枪或者射击这样的硬碰硬的事情上输给别人。 “要比试一下吗?” 森田武轻蔑地看着中岛,心里在想——谁也不要阻拦我带走自己的女人。 “我跟你比试?” 中岛圆圆的眼睛弯了下来,嘴角向眼角处挂了上去。 “让我跟帝国最优秀的枪手比试枪法,这种注定要赔本的生意我可不做。” 中岛走过来,将枪扔到了西洋茶几上,坐在了两个小沙发的其中一个里。 “那你想——” 森田武问。 “我想成全你的想法。” 中岛搭了个二郎腿的姿势,接着说:“你不是想带她走嘛?” “是。” 事已至此,再无须隐瞒。 “我能理解你,年轻人。每一个男人在年轻的时候都肯为喜欢的女人去牺牲自己,你也没有例外。同时,我也认为你这样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一个堂堂男人的理应之举。”“谢谢你,中岛君。” 森田武将枪放进了自己的后腰处。 “慢着,且听我将话说完——” “好,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森田武坐在了另一只沙发上。 两个端坐着的男人,为了一个对面躺着的女人进行讨论。 “森田君,你带走这个女人对我来讲无关紧要。要知道,放出一只蝴蝶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利明不是也没被关起来吗?没关系的,以你的帝国之军和我们黑龙会,区区几个共党对我们还构不成什么威胁。何况,我们已经取得了他们的机密文件。” 中岛在说这番话时,森田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中岛要表达的重点。 “但是——” 中岛的语气开始加重。 “我想要说的是,你带走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她是共党的蝴蝶,而是因为她是你喜欢的女人。是不是?” 森田武点了点头。 “你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你,你又何必这么做呢?想你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去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而背上一个背叛天皇的罪名。你,认为值当吗?” “……我承认,她现在并没有像我珍惜她一样珍惜我,但,如果给我时间,这一切都会改变的。” “改变?森田君,你知不知道如果再给她一个时间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我不相信!” 森田武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为什么不信?如果现在给我一把枪,我不会手软的。” 一直躺在他们对面的紫嫣突然悲怆地开了口。她无法忍受自己在他们的口中就是一个只能用来谈情的女人。早先的紫嫣自己死了,现在在这里的是共产党员蝴蝶。 “听听——森田君,你还不明白吗?你还在被她迷惑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森田武激动地站起了身,冲到紫嫣的身前,紧紧地攥着紫嫣的手。 “你真的会这么无情吗?你真的不懂我的心吗?” 一个男人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受到自己喜欢女人的无情打击了。森田武怎么也不相信他甘愿背叛小红背叛一切而付出的所有爱恋到紫嫣那里都化为乌有。 “森田君,有一个办法可以试出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蝴蝶,也可以试出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中岛在背后说。 “只是这个办法要冒很大的风险,我看——算了吧,你还是不试为好。” “请讲——” 森田武回过头来,眼光中充满了坚定。 “真的?” 中岛怀疑的眼光看向他。 森田武坚定地站起了身。 “我愿意。” 中岛从茶几上拿起那支新式的五连发,在自己手里端详把玩。 “办法很简单——你不是一直不相信她会杀了你吗?她不是也一直想杀你吗?给她这个,这把枪里还有一颗子弹,给她一次机会。有爱的女人是不会下得了手的。只要她不杀你,我就让她跟你走。但是,如果她开枪了,搭进去的就是你的生命。所以,这个赌注比较大。你愿意吗?” “愿意。” 森田武没有迟疑。 他确认他是了解紫嫣的。 虽说他是日本人,但,他对她一直一往情深,这她是知道的。 她不会这样绝情。 如果她真的很绝情,那就让自己死在她的枪口下吧,这样,或许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中岛将枪准确地扔到了对面沙发上紫嫣的手边。 紫嫣也许真的是没有力气了。 她试着想让自己做起来,但,她想她还要留些力气用来射击,所以,她只动了动身子而没有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屋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呼吸。 抓枪,抬枪,对准—这一切动作她足足用了2分钟的时间。 森田武直挺挺地站在紫嫣的面前,甚至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眼睁睁地看着紫嫣的一系列动作,他要清楚地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如何对他射出绝情的子弹。 “去死吧你——” 紫嫣用尽全力喊了一句,同时,她扣动了扳机。 “嘎巴”一个声响,在紫嫣和森田武的耳朵里,没有什么声音能比这个更震耳欲聋的了。 自己喜欢的女人真的向自己开枪了。 这一刻,森田武的眼里写满了绝望。他抬起手,捂向紫嫣射击的位置,闭上眼睛哀伤地倒下去了。 他不愿意再看她一眼,因为如果他再看她一眼,他就真的会止不住心中正在流淌的眼泪会奔涌勃发而挂满了双颊。 干脆死去吧。 如果能这样地在她面前死去,也应该是一种不错的生命选择。 森田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被一种因绝望而产生的哀伤彻彻底底击侉了。 她真的是如此绝情。 如果,她肯撕开他的身体,应该可以看到他的心在流血。 如果,她再肯撕开他的心,她应该可以看到他心中流的血是由眼泪化作的。 横想竖想没有想到过前来救人却被人杀,以自己一个堂堂帝国派遣军司令的身份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一直寄予厚望的天皇,还有什么脸面面对曾经刻骨铭心的小红? 想想,还是小红好。毕竟没有见过面,毕竟没有相处过,不会有任何的冲突、不安、伤心与绝望,有的都是美好的记忆。 想抓住一条细浪拍天湍湍不止的瀑布上端,不承想每次都落到底下的溪流中,而小红,正是一弯这样的能让人安心的溪流。 中岛拍了拍手,门外进来几个壮汉将紫嫣架了出去。 “幸好,这支枪没有子弹,否则,森田君,你就真的会死在这个女人手里。起来吧,森田君,再过几天,冈村司令派来的人马就要到了,你就要率兵对晋察冀地区发动进攻了,请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而将你的天职抛到九霄云外。” 狱中折磨 3000两黄金如及时雨般从北平送到了军区联络处。 可以置购机关炮10门、重机枪200架、轻机枪500挺、二十响1000支、炸弹3000个、手榴弹5000枚或者100万片抗生素,能够救活10万名伤员。 日前,军区内负责北平地下党工作的同志刚刚和蝴蝶碰过面,为他们以血的代价换来的将要成功的胜利感到发自肺腑的欣喜与悲痛。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我们用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都扭转不了北平的局势——”蝴蝶说到这里,垂下了头。 “最伤悲的莫过于柯珂了。临死,她都没有机会得知我们的行动计划。她是含着悲愤死去的,而且,她的死是那么的无辜。”蝴蝶的眼圈被一层薄雾罩住。 “那你们为什么没事前设法提醒她?” 负责同志所说的“你们”指的是蝴蝶和琴棋书画中的画。 琴棋书画中的琴身份虽没暴露,但尚在狱中。 棋,就是孟青。 书,是黑龙会的卧底柯珂。 只有画依然战斗在敌人的心脏中。 “自从琴被抓进监狱,我们的同志都失去了联系,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柯珂的真实身份,直到出了事后……” 只认接头标志不认人的间谍活动方式,在好的一面是不容易暴露自己,在坏的一面即是面对自己的同志,也无从知晓。 停顿了一下,蝴蝶又补充:“我想,在那样的情况下,画肯定不便于暴露自己的身份,因为,毕竟要协助东北方面军剿灭几万日军的事情重大。” “是的,我能理解你们为人民所做的一切。在间谍生涯中,难免为了整个大局牺牲自我或牺牲几个同志,而有时,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牺牲,才能取得更大的胜利,虽然,这种牺牲是残酷的,是没有人性的。但,谁让我们是共产党员呢?谁让赶走日本鬼子的重担落在了我们的肩上呢?他们的鲜血不会白流的,一定要让日本鬼子血债血还!” 负责同志的眼圈红了。 “不能保护每一个同志,不能保护北平的每一个老百姓,是我们的失职。每一次耳闻目睹我们的同志牺牲和我们的兄弟姐妹遭受凌辱,我就恨不得将日军和黑龙会的人一个一个都杀掉!”蝴蝶说到此,眼前浮现了紫嫣的身影,他咬紧了嘴唇,没有使呜咽的声音从嘴里流出。 “别这样讲。间谍斗争不是部队打仗,要求枪来枪去,也不是打游击,遇有机会便偷袭一把,你们现在同敌人进行的是无声的斗争。你知道的,在这种战争中,有很多间谍在最后都成为死间,也就是在死去时都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就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的职责不就是为了保护人民而牺牲自己吗?你们没能保护好北平的百姓不是你们的失职,而是你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你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在为了更快地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让我们的兄弟姐妹不再受蹂躏吗?所以,请不要伤悲,也不要委屈。” “委屈,我们没有,因为我们心中抱有共产党员都有的信念。为了党,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们随时都准备做一个死间。请党放心!”蝴蝶眼前紫嫣的身影淡淡消失了。 “军统特务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负责同志问。 “暂时没有。” “北平目前的形势不容乐观,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是。” “对了——” 负责同志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听说,黑龙会捉到一个进步女子,自认是蝴蝶?” “是的。估计她是为了吸引敌人的视线,让敌人相信蝴蝶已被他们逮捕。” “真是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青年啊!能设法将她救出吗?” “很难。” 蝴蝶停顿了一下,他心中感到一阵酸楚。 “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其实,话出口时,蝴蝶没有丝毫把握。 负责同志点了点头,然后,紧紧握住了蝴蝶的双手。蝴蝶知道,这是党在握住他。这一握包含了党对他们的理解、信任、鼓励、期望与信心。 “预祝我们这次的行动顺利成功!” “一定会成功的!” 黑龙会的东院是个废弃的小花园。花园里不仅残存了各式各样的花草,还游荡着许多活物。微风轻轻吹过,可以听到小鸟、蟋蟀和蚊蝇的唠叨。 紫嫣此时正被吊在园子中的一棵树下。 向森田武开了一枪回来后她就被吊在这里,已经是两天两夜了。 好在这两天都是闷闷的,没有炽热的阳光,不然的话,在太阳底下会被烤成一片花干儿。 但是,北平的夏季如果没有太阳的话,通常意味着很可能将要有一场暴风雨。只是到了现在,还没有大风前奏的征兆。 紫嫣奄奄一息了。 她的脑子里就像演电影一样一直反复地上映着射杀森田武的那一幕场景。 一开始,她很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可以向世人宣布她是爱国的,她是有廉耻的,她是恨他的,她是可以对他痛下杀手而不讲个人感情的。 接着,她又很伤心,甚至伤心得又落泪了。她感叹命运为什么这么残忍,偏偏安排她喜欢的人成为一个她应该杀的人。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埋葬这段感情,最终的结果却又没杀死他,徒增了一份暴风雨前天气闷闷的感觉。 再后来,她终于明白喜欢与哀愁是对双生的姐妹。 以前,爱是个人的,全部都能给予michael的,那是小爱。而现在理解更深涵义的爱了,那是应该给每个人的,每个中国人的,这是大爱。 哀愁呢?以前的哀愁是因为见不到michael,一份相思聊无寄托,全是个人的哀愁。而现在的哀愁是因为见到了michael,知道他是一个刽子手,这成了中国人的哀愁。 她多么想让michael成为michael、森田武就是森田武他们不是纠缠在一起的呀! 紫嫣垂在那里的头微微地摇了摇,似要将michael身上森田武的影子摇掉一样。 每一个女人在幻想期间,都会将自己的喜欢人想象成高大的,英俊的,威猛的,儒雅的,温柔的,体贴的,有喜欢心的,志同道合的。 森田武呢? 有高大,有英俊,有威猛,有儒雅,有温柔,有体贴。只是没有喜欢心和志同道合。 中国古代哲人教诲——志不同,不与为谋。 此话一点不假。 他为他的日本侵略中国,她为她的国家奋力抗争。这是他们志不同的地方,也是他们不能为谋的根本。 她想,她宁愿今生没见michael而不知道他的森田武身份,这样,她就能对他永远抱有朦胧的、羞涩的、甜蜜的、梦境般的向往与期待。 是谁在打破她的美梦? 是谁将她的michael变成了森田武? 是谁? 她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流到唇边,有些涩涩的,没有通常的咸咸的味道。 夜色降临了。 天依然那样闷。 她知道,将要下雨了。虽然没有刮起大风,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这场雨应该不会是轻柔的细雨和舒畅的中雨,而是一个能吞没丑陋与黑暗的暴雨。 各种蚊蝇与虫蚁都粉墨登场了。 一个小个子的男人走过来,在紫嫣的身边放置了几根点燃了的蜡烛。烛光摇曳着,在还并不黑暗的园子里扭摆着各种妖魔鬼怪样的姿势。 紫嫣知道这些东西是为了折磨她而设的。因为昨天晚上她已领教过了日本人的这种手段。日本人的狠毒不是火辣辣的,而是阴霾的,让你一点一点的寒彻到骨髓深处。 众所周知,夏季的北平是各种活物生龙活虎的季节,而蚊蝇虫蚁在夜晚都会争先恐后地奔向亮光。 紫嫣因为曾遭受过几轮毒打,又被潜入水牢浸泡,所以,身上不论是伤痕还是伤口都可以成为蚊蝇虫蚁的盛夏美味大餐。 雨还没下。 明天,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气呢? 明天,紫嫣就要被押至菜市口行刑。因为中岛建议,在众人面前枪毙蝴蝶,不仅可以杀一儆百,而且,还能摧毁所有反抗者的志气。 在爱、恨、悔、悟与痛、湿、痒、闷、潮的交织下,紫嫣带着她心中的万般滋味,渐渐地昏厥过去。 营救紫嫣 蝴蝶临出家门时,一一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装备。 全身上下紧身的夜行衣、面具、一把日本产纯钢匕首、三张涂满了硝的火纸。 他的目的地是黑龙会的据点,他的目的是救紫嫣。 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听说明天紫嫣就要被……他宁愿这个明天是他的,而不是紫嫣的。 桌上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龙井茶,蝴蝶端了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让茶水从嘴唇流进去,淌过舌尖,直达上嗓,再涓涓地滴入喉管,从而可以让每一个细节都不会落掉地认真回味着口腔中茶的味道。 他很喜欢喝龙井的,也喜欢看它纤长的、丰满的、润滑的、随意伸展的叶片,像紫嫣一样,从每一个角度都散发着清澈甘冽的芳香。 他每次行动之前都会喝上一杯的,而且,都是这样细细品尝的。因为这使他想起一个蝴蝶这个称谓的另一个含义——杀手。 一个杀手将要去行动时,不可能预见到他能不能安全地返回。如果一去再也无了踪影,那么,再次喝茶的机会就等于零。所以,在临行前喝茶是要有讲究的。 自从做了地下党以后,他一直沉浸于当一个杀手的快乐中。这种快乐来源于他每次杀掉一个敌人尤其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敌人时,他会感到周身上下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而且,这种快乐在一段时间内是会一直持续不断的,甚至能渐渐地使自己达到某种高xdx潮的境界。 喝茶,是他快乐的前奏曲。 喝最后一口茶时,蝴蝶将今晚行动的每一个细节又核查了一遍,感到没有漏洞,万无一失。他神采飞扬地将茶杯往紫檀桌上一放,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一切如他的预想。 这里跟图上画的一丝不差。 现在,他正隐身于监牢的玻璃幕顶。 第十一章 四个黑龙会特务正把守着四个边角,像往常一样警视着自己的方向。 他身着的夜行衣在黑暗中果然与他们的相似——这全仗同志们的情报准确。 蝴蝶拿捏准了四个人同时看向四个角的下方时,用了个鹞子翻身术窜上去,极巧地落在四个人脑勺的背后,也就是四个人的中间,谁也没有察觉到。 他端详一下,确定了一下冲西的方向,开始向那个方向的特务下手了。 西面因为是军火库,所以,盯着这个方向的人通常都会高度紧张,不敢有一丝的麻痹大意。 西面的特务在蝴蝶下手一招的起落之后,连声都没吭一下,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蝴蝶一只手托住他的身体,一只手迅速地将刚刚点验的火纸塞到了他的衣内,然后一个漂亮的双手送风动作将他的身体轻柔地向下送了出去,特务以一个优美的直线落地姿势从玻璃幕顶溜了下来,直到落地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蝴蝶的眼睛环顾了一下监牢里和西面的院子,发现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动作,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3分钟以后,西院的火光将余下三个方向的特务都惊动了。 “快下去看看!” 不知谁吆喝了一声,蝴蝶第一个跳了下去。 他没有直奔东院去搭救紫嫣,而是跳进了西院。 西院的院墙高大,可以遮得住院外的视线。 他将先前扔下去那个特务的尸体向显眼位置挪了一下,闪到了一边。 接着跳下来的三个特务正待上前仔细看清楚被烧着了人的面目时,就被蝴蝶均以一掌击毙。 四个人的尸体在闷热的天气中很快地连成了一条火龙。蝴蝶将他们移至背向军火库的一边,因为,他并不想引起军火库爆炸。 看一看火势的虚猛,他掉头跃上了院墙,又一次地消失在夜色中。 桥已经搭好,接下来的其他工作他不再担心,相信同志们会与他一同顺利完成。 黑龙会的人并不多,这种紧要关头,叶智久带了人马飞速赶来了。分成两队,一队由黄洪带领奔赴军火库,一队他自己率领前往东院押解要犯。 东院的门,紧闭着,两道大铁锁都还在上面挂着。看样子,里面应该没有意外。 叶智久让手下将门打开,大家先进去——他是怕里面若真的有埋伏——他是惜命的。 烛光下,断了的绳索和铁链在烛光的照耀下摇曳生辉。 “队长,不好了,人不见了!” 一个卫兵像见了鬼一样嚎了起来。 这时候,天开始有雷声阵阵。 “什么?” 叶智久的声音盖过了雷声,噌地一下窜到了前面。 人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她是日军和黑龙会的要犯。几进院门,两道铁锁,吊着人的铁链和麻绳,这一切都没锁住一个女子?她现在竟然像风一样地连一点气味都没留地消失了。 打死他他也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的,应该不会有人比他先到。 叶智久心中的狐疑全部写在了脸上,他迅速地捧起两头还吊在树上已经断裂了铁链,看裂痕处,不是什么利器销断或锯断的,而是子弹的杀伤力使它分为两截的,而且,还应该是无声手枪。紫嫣并不是什么蝴蝶,叶智久一直在心里这么认为。这次劫走紫嫣的也不应该是蝴蝶,因为蝴蝶行动向来是不用枪的。那么,还会有谁做这件事呢?叶智久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办呀?” 一个卫兵问。 紫嫣是森田武大佐疯狂喜爱的女人,紫嫣也是中岛信誓旦旦要杀的蝴蝶,而紫嫣现在不见了。无论是森田武还是中岛听到这个消息都会暴跳如雷。警卫队卫兵心里对这些情况跟明镜似的,一个个都呆愣在那里,傻了眼。 “还能怎么办呀?咱们先到西院去看看黄队长他们——” 只有如此了。叶智久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一顿骂又该挨上了,怕就怕他不止是挨一顿骂,而是有更可怕的结局在后面等着。 森田武和中岛都在西院呢,他们指挥着黄洪的人马一边勘察有没有余下的火星儿死角,一边转移着军火弹药,院子里面乱成一团。 跟叶智久想象的一样,森田武和中岛听到了紫嫣消失了的消息,像胸口中了一颗炸弹一样跳了起来,并立刻就要赶赴到东院去看个究竟。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会发生这样的事。 “叶智久,你负责与黄洪将这里的军火弹药连夜转移到密云山上的派遣军分部仓库。” “天快下雨了,估计不会起火的。” 黄洪说。 “废话!如果再有人来呢?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中岛吼。 是啊,这么多的枪支弹药,出了问题谁也无法向上峰交代。 雨开始下起来了,是暴雨。 暴雨之夜最容易发生大事情的。 从夜晚到早晨的这一个时间单元,让森田武和中岛体味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简单的中国俗语的含义。 天刚蒙蒙亮,叶智久和黄洪回来了。 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出问题了。 “会长——” 沉默了一下的黄洪扑通一声跪在了中岛脚前。 “怎么回事?起来说!” 中岛的脸色暗暗泛青。 “呜——呜——” 黄洪只顾哭,上气接不上下气,简直不像一个男人。 “到底怎么回事呀,叶队长?” 坐在一边拼命吸着雪茄的森田武开口了。 他的心够烦的了。 紫嫣不见了,他的身体像突然间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他知道,紫嫣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虽然,他知道她这一走就等于她不会死了,但是,这一刻他宁愿让她死掉。她死了他就没有牵挂了,他也不会猜想她被某个男人救走了,甚至以后会跟某个男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了——不是吗,女人最容易对搭救过自己的人产生爱意的。 这会儿,黄洪又在这里鬼哭狼嚎的,搅得他烦躁不堪。 “天塌下来了?”森田武问。 叶智久低着眉眼说:“没有。我们押着军火到了第二分部的仓库,我说我去登记处登记,让黄洪在山下等着,谁知当我登记完了回来后,发现只有黄洪一个人晕倒在地上,军火弹药的车和押车的兄弟全不见了。看车轮印是往平谷山区开去了。大佐,是我失职,您杀了我吧!” 激灵一下,森田武和中岛都从椅子上蹦起来了。这事可太大了。比天塌下来还大。天塌下来他森田武自认为还能撑着,这足足10车的军火都不见了是要掉脑袋的呀! 森田武紧锁着眉头,来回在屋子里踱了几躺方步。 “我问你,你们押车去密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后面有车跟着你们?” “是有,当时,我吩咐黄洪下车拦住他们问了一下,黄副队长回来告诉我说没事,我们才又接着走的。” “别哭了,黄洪。你说,那后面的车是干嘛的?”中岛问。 “后面的车是拉死人的。他们说要连夜将死在城里的老太爷拉回乡下办丧事。” “有几个人?” “15个左右吧。” “车上有放枪和弹药的地方吗?” “没有。” 看来,共产党这次行动采取的是人与枪分开的方法。在路上如果人被截住,也因为身上没有武器而能过关。这符合他们一贯的做事风格。也说明,参与或策划这次行动的是个老手。 “你看到死人了吗?”中岛问。 “没有,我看见棺材了。我们北平有种说法——上午看到死人是吉利的,而晚上……所以我没敢看。” “他们的车一直跟你们到密云?” “是,因为他们往丰宁方向去,一路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往丰宁去?” “他们说的都是丰宁土话,而且,他们说他们的老太爷从丰宁到北平走亲戚,不巧病故,所以要拉回丰宁老家。” 森田武点了点头。有时看似简单的套局,总可以轻轻松松地蒙混过关。共产党这一举是一石四鸟。 一,营救了紫嫣。二,三,劫走了军火。四,三,让他们今天在全城百姓面前丢失了颜面。 四,让他和中岛轻则滚蛋回家,重则人头落地。 丰宁土话?应该有河北地区的游击队参与了此次行动。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有备而来。“共党手段老到,我辈无能啊!” 森田武仰天长叹。 “不!” 叶智久一脚跨了过来。 森田武和中岛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事已到此,我不得不说了——” 叶智久的手指向了还在地上跪着的黄洪。 “我怀疑他——” “什么?” 中岛问。 “我怀疑他私通共党!” “我没有——” 黄洪喊叫。 “我怀疑你收了共产党的贿赂。敢不敢让兄弟们搜搜你的身上?如果你身上什么也没有的话,就算我冤枉你了。”叶智久说。 “喂,你看我身上穿得这样少,有可能装着黄金吗?” “黄金是没有,可是银票呢?” 战乱时期,随便什么人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大额的银票,如果黄洪身上被翻出银票,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黄洪收了贿赂,被共党利用,他黑龙会脱不了通共的嫌疑与责任了。 森田武知道这是叶智久给他创造的一个极佳的脱身机会,他怎能放弃。 “给我搜——” 森田武下令。 一张泛着黄的被折叠得平平整整的纸从黄洪身上被搜了出来。 2000块光洋的银票! 铁证如山。 森田武和中岛的表情两相迥异。 前者终于长嘘了口气,因为,事情出了纰漏是因为黑龙会的人,而非自己监管不利。 后者捶胸顿足,因为,出了此事,他作为会长,吃不了都要兜着走。 森田武点燃了一根雪茄,轻柔地吐了一口咽,仿佛是将心中的所有忧虑喷吐干净。 “怎么办,会长?我们该如果了结此事?” 森田武问。 中岛看了看黄洪,将头一扬,看向了门外。 “黑龙会会给天皇一个交代的。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 “请讲——” 森田武知道中岛该找辙反击了。 “紫嫣绝对是蝴蝶,不然的话,共党决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前来救人。” 中岛的意思很明白,你森田武与共党要犯混在一起,而且还非常袒护她,与黄洪犯的错误一样严重。 “我看未必,这正说明了她不是蝴蝶。如果她是蝴蝶,那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走的又是谁呢?总不能说共党个个都武功高强、神通广大吧?中岛君,请不要再在我的女人身上做文章。” 森田武觉得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将紫嫣失踪的一切责任都一骨脑地归在了中岛身上。如果中岛那天不出那个拿生命做赌注的馊主意,也不会让他亲眼看到紫嫣冷静而又绝情的可怕一面,也就不会让他在心底有了彻底的伤感与悲愁。此刻,本来关在他这里的人又消失了。如果当时中岛要让自己带走紫嫣,也不会出现现在的这些事情。 天意,这是天意啊! 决定离开 北平城中心偏东一点有个清朝皇帝当贝勒时的故居,叫雍和宫。斜对着这个豪华行宫的街道便是历朝学子们都殷殷向往的地方——国子监。 即使是在战乱时期,国子监依然是全国四面八方文人朝拜的圣地。 从东口一进国子监街里,先会抵达孔庙,再往前行,就是一个一个小的四合院。很多的院内种了一棵棵的核桃树、枣树、香椿树,偶尔还有几个院内种了柿子树和银杏树。 北平的早晨通常是没雾的。大清早一家家点火烧饭冒出的一缕缕清烟使北平早上的天空看起来倒像是有些雾蒙蒙的样子。 此刻,国子监街里一户人家的女人刚刚起床,她站在灶台前比划了半天都没有想好要做什么早点。 她摸了摸头上的秀发,想起刚编起小辫的那一天,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正在读中学的学生一样,俏皮地笑了。 旋即,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脸红得像被像初生的太阳照耀的云朵一般。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望了望床上还正熟睡的男人,动作一下子麻利了起来。 她先是给锅里加了点水,点燃柴火,又往锅里扔了把米,她推测,这样就可以熬出一锅香喷喷的粥来。 水咕嘟咕嘟地开了,她从灶台边找出一个勺子,舀出一点来,低了头没费心思地用嘴唇大力去吸。 粥的温度刚好超过了她嘴唇的承受能力,也许是她心中本没向这上面转念,“哎呀”一声,手中的勺子落到了地上。 床上的男人惊醒了。 他机警地跳下了地,同时,手中也未忘了将枪拔出。 是利明。 当他看清面前的情况时,不禁哑然失笑。 “在做什么呢,紫嫣?” “我真没用,连个粥都熬不好。” “快别这样讲,都是我不好,不能现在与你一块儿出城,让你在这里受罪。来,让我看一看你身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利明拽过紫嫣,前前后后地将紫嫣裸露在衣衫外面的皮肤端详了一番。 “都已经结疤了,估计再用半个月就该好了。”“谢谢你,利明!” 利明抬了胳膊,将紫嫣揽在了怀中。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紫嫣说。她在想,最早利明曾向她示喜欢,为了michael她拒绝了利明,但,利明的光辉形象一直在她心目中没有磨灭。她一直都认为利明是机警的,是做大事的,是一个正直的、不畏强暴的男人。这一次他救她,就更证实了她的判断。 “是啊,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虽然,我以前与柯珂……,但那时,我只知她的义父是黑龙会的会长,想通过与她的结合,更快地接近中岛,唉!怪只怪当时我们的组织已被敌人破坏,谁能知道在身边的就是自己的同志。柯珂她——”利明伤心地闭了闭眼睛。 紫嫣在他的怀中偎得更紧了,两只手也自然地搂住了他的后腰。 他们住进这个院子已有一个星期了。除了第一天有警卫队的人来盘查过,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利明说,这是紫嫣上次在开明影剧院见到的那个女人给他们准备的住所,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他们两个人不到街上去,应该可以躲过这个风头。 “别难过好吗?我们总有一天会为柯珂报仇的!” “嗯,我知道你一定能的。” 紫嫣的眼光中充满了信任。 “是的,我会努力的!” “喂,你介绍我加入共产党怎么样?我很早就有这个心愿了。” 紫嫣边说着,脸上边浮起了一片无限向往的神色。 “好,等这次事情过去的。” 他们两人就这样拥着抱着站了一会儿,利明又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在他脑海里已经盘桓很多年了。 “紫嫣,嫁给我吧。” “嗯……” 紫嫣犹豫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片为难之色。虽然自己一直都很敬仰利明,但,与他结婚的事却是从没有想过的。现在,他提出这个问题,让她无法回答。人家刚刚冒死救了自己一命,如果断然拒绝,那会很伤人的。 好在这时利明开口了。 “我们先不说这些了,说一说今天早上吃什么吧!” 紫嫣笑了。 “我不要你管,我要你去歇,你那天一定背我跑了很远的路,累坏了,还没有缓过来,我做饭给你,做好以后,我……我想出去。”紫嫣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支吾了,仿佛她一早就知道利明会反对似的。 “什么?你不要命了?” 利明瞪大了双眼。 “不是,我是想……今天是7月初7,我爸妈的忌日,我不能丢他们在荒郊野外不去探望他们。” “这怎么可以?你不能去的,街上到处是搜捕我们的人,你以为森田武那帮日本鬼子会善罢甘休吗?这很危险的。” 紫嫣知道,利明说的实话。一个大活人从严密掌控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森田武不急才怪呢。紫嫣现在都能想象得出来,森田武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想到森田武,紫嫣的心情一下子又坏了起来,她咬了咬嘴唇,暗自气愤自己还没有走出这个阴影。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去,我真的很想爸爸妈妈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任谁,心都会疲惫的。而且,女人在情感上遭遇挫折的时刻,最容易想念的是自己的妈妈和爸爸,就像溺水者一样,在汪洋的大海中抓住了一个救命稻草,想象着这根稻草原就是她们的栖身之地。 “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 利明的语气坚硬得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连续几夜了,森田武都在恍恍惚惚中,即没有真正地睡塌实,也没有逃离梦境的困扰。 时间在他的希望中是停止的,一切的行为与活动都停止了,连他大脑中的思维都停止了,他害怕如果时间一恢复流动,他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而会令他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一次,他没有下戒严令和搜查令,因为他清楚,军火已不可能在城里了,而且,紫嫣也肯定还没离城。如果搜查令一下,果真搜到紫嫣,那又能怎样?将她拉到当街枪毙,那是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何必给黑龙会看笑话呢。让她在自己的面前表现她对自己的决绝,那只有加深自己所受的伤害。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的还不够吗? 屋外,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 森田武来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支雪茄,挑了面对紫嫣家的方向,静静地坐在了阳台的沿上,想象着紫嫣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回忆是一把双刃剑,在带来美好感觉的同时,也会让伤悲刺痛自己。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脆弱起来,也许是认识了紫嫣以后,开始有了欢笑、有了痛苦、有了愤怒、有了感伤,让自己知道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精彩。 每个人活着不都是要追求一份精彩吗? 自己对紫嫣有忍让、有关爱、有谦卑、有维护,难道,这些都错了吗?若不,为什么换不到她一点点芳心? 爱情对两个人来说其实就是一场等价交换的交易。只是,每个人拿来交换的物品不一样。他一直是在用他的所有来索取她一份情感,一份女人对男人的自然而然的情感。他,要的不多,但,他认为,如能如愿以偿,他倾其所有,都值得。 为什么她不理解呢? 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仇恨,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片情谊? 在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也是对自己有意的,这一点森田武能够体味的出。 就简简单单的因为他是日本人吗? 出生在日本有错误? 不会。 不然的话为什么出生在中国就没错误呢? 两个国家的人不平等吗? 是的,他和她之间的敌对情绪其实就来自于这种不平等。 这种不平等从一开始就是日本人强加给中国人,就像自己也经常强加给紫嫣的一些东西一样。 如果自己不强迫紫嫣,她从一开始就不会留在自己的身边。而这正是他不愿意接受也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紫嫣是有思想有自己选择权利的单个个体,她不喜欢自己被强迫,只能以各种方式来反抗,而且,采用的都是想一下子击倒自己的那种非常狠辣的手段,尤其,因为自己的征服欲强烈,会经常暴露给她一些弱点,所以,她总能准确而又快速地抓住这些弱点给与自己致命的打击。 中国人不也是像紫嫣这样吗? 有谁愿意被别人强迫与奴役? 日本人愿意吗? 天皇有没有想过这些? 天皇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定? 征服得了中国的版图能够征服中国人的心吗? 总不能将中国人全部杀干净吧?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即使征服了全中国的版图,总有一天中国人也会站起来重新进行战斗的。 在战斗中,倒下去的应该不仅仅是中国人,也会有许多日本人的。通往胜利道路的红地毯是要用双方的鲜血才能铺成的。 作为武士,是应该以效忠天皇为崇高理念,但,日本要有多少个破碎的家庭来为这个理念承担痛失亲人妻离子散的代价呢? 看来,天皇的这个决定是愚蠢的。 第十二章 那么,按此推断,紫嫣对自己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了。 只是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向紫嫣道歉了。而且,紫嫣也根本不会接受自己的道歉,她是那么地恨自己,恨所有的日本人。 如果,从来没有这场战争该有多好啊。 自己应该离开这里。是应该像紫嫣说的那样,至少,自己可以选择不在中国。这样,中国就可以少一个刽子手。 什么时候离开?越快越好。 今天不行,最好明天。 今天,是7月初7.《风俗通》佚文中相传,牛郎与织女每年的天桥相会之日。也是小红信里提过的要给父母上坟的日子。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那里见到她。 如果能够见到她,也算了结了以前的一份情缘。最好,能跟她讲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要再搞出像紫嫣误会他的事情来,最后,让她接受他替所有的日本人向她和她的父母的道歉,也算是让自己心里有一点点安慰。 想到了此事,森田武匆匆去洗漱,临下楼时,森田武又跑回卧室将柜子里的玉坠揣到了怀中,他准备如果见到了小红,将玉坠还给她,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另有佳人。 随后,他一个人开着车往城西驶去。 汽车沿着公主坟路蜿蜿蜒蜒地拐了四道弯,经过一个坑坑洼洼的村子,再往西行,遇到了一条小河,过了河,穿过了一个葫芦似的洼地,见到了小红信里提起过的那片树林。 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森田武想,在这样的战火中,能保有这样一片大而广阔的树林真的不容易。 往林子里走上1个时辰就应该到达坟地了——小红的信里曾经提过。 森田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徒步向林子中走去。 他选择了死 走在树林的华盖下,澄蓝色的蓝天和刺眼的阳光被严严地遮住了,刚才一路上的燥热到这里已渐渐平缓,风一吹过,竟还有了阵阵凉爽之意,先前身上出的汗不一会儿就干了。 树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森田武前后左右地张望了许久,都没有望到一个人影,看来,这个墓地平常是没有什么人来上坟的。或者,在战乱期间,自命都不保,哪还有心思去面对故去的人。 走着走着,树木少了起来,看来是该到地点了。 远远的,一个浅绿色的像小蘑菇一样的身形映入了森田武的眼帘。本来,在一片绿色中,一点点浅绿色是根本不容易被发现的,但是,因为浅绿色的后面衬了一片的白色,这就使这一点点浅绿变成了最耀眼的颜色。 与照片上的一模一样。那片白色是一朵朵圣洁的百合花。 森田武在看到这幅从远处望去像极了一幅水墨画的图案时,就确定了他已看到了他想找的人。 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上半身扎向了地面,从后面仅能看到的是头发编成了两个小辫的尾巴。森田武的心跳开始加速,因为,他觉得这个背影太刺眼了。 他选择了轻轻的潜伏的方式,来到了她背后的一棵树旁。 是她,真的是那个让他惊梦夜半、百转千回的她。 她低低的哭泣声、她因抽噎不断颤动的身躯,在森田武眼里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先是让森田武感到无法呼吸,随后让他错觉这一切是在梦中。 小红就等于紫嫣——这是一个他一直没敢换算过的公式。 答案如此简单。 他和她之间,原是有前缘的。 他傻傻地将身体靠在了树上,慢慢的,慢慢的,靠着树干的身子滑落到地上,他头枕着树干,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了方向感。 失去了紫嫣的消息以后,他感觉她就像一张照片,已然被他对折成两半。一半是温柔,一半是哀愁,组汇成一张美丽的图像,放在了被尘封的心底。现在,这张照片又打开了,两半的人又活生生站到了他的眼前,一个占据了他的左眼,一个占据了他的右眼,而哪一只眼都是无法关闭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紫嫣哭了一会儿,终于停止了。淅沥哗啦地好像在摆弄坟前的鲜花和贡品。 “妈,爸,我决定了,我要加入共产党,为你们报仇血恨。我知道当共产党很苦很累的,而且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不怕,我会像那些党员一样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事情。女儿还想说,今天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来看望爸妈,请爸妈不要牵挂我。如果,如果我永远都不能来了,那就请爸妈看一看坟前每年开放的百合,那就是女儿在冲你们微笑。” 估计她要站起来了,可是,良久,她没动。 不一会儿,她又开始哭了,并且,又一次地开始了柔柔的诉说。 “妈妈,有一件事,我来的时候想了半天,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和爸爸——我和michael见面了。那个在西洋学校读书的michael……” 原来,自己身份的真相,一早在紫嫣那里就不是秘密了。森田武暗自悔恨自己的粗心和大意。 紫嫣的诉说停顿了,而且,抽泣的语调也急促起来。她刚刚因摆弄鲜花而立起的上半身又开始向下匍匐。 “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他,我好恨自己呀……” 紫嫣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捶打着她头前的地面,仿佛这种狠命的捶打能化解她心中的伤悲。 森田武看着她,听着她的话,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michael竟是一个日本鬼子,而且,还是被派到北平的最大的刽子手。妈,你知道的,我最恨日本鬼子。我本来有机会杀了他,可是,我没有下手。我不忍心看着他死在我的枪下。世间哪有向思念了许久、相恋了许久、跨越了千山万水才得以相见的情人痛下杀手的?可是,不杀他我又怎么对得起您和爸爸,怎么对得起所有死在日本鬼子枪下的兄弟姐妹?怎么对得起我对他付出的矢志不移的衷心爱恋?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当着他的面向他开了枪,可是……命运为什么这么残忍,让两个本是一对情侣的人突然间变成了一对仇人,而且,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妈妈?您能告诉我吗——到了我该走的这一刻了,其实,我内心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再见见他——也许,您会说我没出息,我真的不是。我是想说,我想见的是我的michael,而不是那个刽子手。”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方真丝手帕递了过来。 紫嫣惊得浑身一颤。 不用回头,她知道,来者是谁。 她顾不得用衣袖抹了眼泪,身子从地上摆了一个扇形站起来,一下子扑到森田武的怀中。仿佛,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好久好久了。 森田武紧紧地搂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宽大的怀抱中,让自己的心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思念得越是深切,两个人见面越是无语。他和她虽已执手,却彼此不敢相看泪眼,此时,凝噎在喉咙和心底的已不仅仅是欣喜和痛楚了。 天与地都在旋转了。 良久,森田武用下巴抚摩着她的额头。 “你早就知道我是michael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说过——我们是两路人。” “不要这样讲,紫嫣。这一次,你先当我是michael,听我把话讲完,你再讲,好吗?” “嗯,你说吧。” 这一刻的紫嫣在森田武的眼里充满了小红带给他的温柔。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柔软、香浓,锁住了水的所有蕴涵。 “紫嫣,我想通了——这场战争给日、中两国人民带来了痛苦,是日本对中国犯下的弥天大错。你的父母去世,伤悲的有你;我的父亲不在了,伤悲的有我和我的母亲。多少个家庭就这样轻易地破裂了,多少对情侣像我们一样不得不反目为仇。我真的愿意自己是一直没有来过中国的michael,而不是什么帝国派遣军大佐森田武呀!本来我是想今天到这里,将玉坠交还给‘小红’,明天,就离开这里,而且,再也不回来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紫嫣仰起头,问。 森田武点点头。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怎么能就这样地放你走,而且,你已走不了了——” 紫嫣眼里的泪水缓缓落了下来。 森田武低下了头。 “紫嫣,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为什么你寄给我的玉坠上面有一个‘红’字,而你,名字不是小红?” “这玉坠本是一对的,一个有‘红’字,一个有‘绿’字,是我妈妈嫁给我爸爸时的信物。中国有个习俗,管两个能成为一对情侣的人称为‘红男绿女’。” “原来是这样。现在,我死而无憾。” 森田武放开了怀中的紫嫣,从腰出取出一个物件。 “紫嫣,给你,这是我的枪,让我死在你的枪下吧,这是我应得的下场。现在,请开枪吧,请拿我的命偿还一个中国人的命吧!” 说着,森田武将枪递了过来。 紫嫣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枪,瞄准了他。 这已经是第三次将枪口对准森田武了。 紫嫣觉得心里已没了遗憾——他是应该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忍不住的泪水还是将她内心深处的东西倾泻无余,完全呈现在森田武的面前。 “慢着——” 森田武忽然抬手制止住紫嫣。 “有一件事情我还想拜托你——” 紫嫣点点头。 “我死后,能不能葬在你父母的坟前?我想让我的歉意永远陪着他们,也想……也想在这里一直等你——今生,我们的缘分让这场战争给破坏了,来世——我盼望来世,我们能在一个充满花香的、到处飞翔着和平鸽的世界里相依相伴。如果,到那时用我的喜欢和爱还不能偿还我今生的所作所为,那就让下一个来世继续偿还,甚至,以后所有的来世都用来弥补今生的错误与遗憾。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地上飘落了一片枯叶,请不要用脚踩它,因为,那是我在这里对你的一个思念。因为落叶飘得多了,所以就有了秋天。天空的白云和大地上的绿树都可以看到,有一个来自远方的男人会在这里默默地等候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相信有一天,他心爱的女人会说:她肯原谅他,她肯嫁给他,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萧瑟的秋天了。还有,这个玉坠我会永远挂在身上,我死后,请不要摘下来,好吗?” “michael——”紫嫣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蜂拥而出,她知道,这一次,他再也逃不过她的枪口了。 “michael,你等着我。等着我将世界上所有的侵略者消灭干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michael——” 紫嫣再一次地举起了枪,准备射击。 “砰——”的一声,闷闷的,是响声很小的一种闷雷声在森田武的后心处炸响。森田武的身子晃了一下,向面前的紫嫣扑了下来。 “michael——” 紫嫣扔下手中的枪,抢前一步,抱住了他。森田武像孩童一样,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青青的草地,一片落花。 天空中簌簌的,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镜头摇近点,可以依稀地看到她托着他的身子,跌落在草地上。 她散开了的小辫像几缕柳枝般缠卷在他的额头处,与一地的落花勾染出彩虹般的斑斓。 他是轻轻偎在她的怀中的。从这个角度看去,虽然她的容颜实在有些模糊,但这不仅不妨碍她在他心中的娇媚形象,而且,在朦胧中更平添了一份神秘与诱惑。 他的身体逐渐有些发紧了,分不清是来自于某个部位还是来自于全身的神经,他下意识地将下巴抬了过去,开始用自己的唇寻找那片充满芳香的境地。 先触到的竟是绒毛,如雏鸽一样软软的绒毛。一路寻下去,终于到达了她诱人味道的唇片。身下的精灵开始蠕动了,是迎着他的唇在蠕动,仿佛他代表了春天的气息,将在严冬中冻挺的虫儿拂醒了一般。 春天和虫儿开始跳舞了。他们纠缠在一起,扭动轻快的步伐,合拍地催发着每一片含苞的花朵。春风是如此地盛情呀,每一丝每一缕都不曾放过,而虫儿是那样的欢畅呀,尽情地吸吮着蜂蜜一样的甘露。 这世界还有其他的生命吗? 还有。风声、鸟鸣、草儿拔节的声音、虫儿呢喃的声音在将一曲悠扬的小调弹奏,为他们轻轻合拍祝福。 她的眼角挂了一滴泪水。 是什么使她激动了?是他的力量他的刚强还是他肆无忌惮的投入?抑或是她将身体里积压的所有对他的情感汇聚到一起榨出的一滴凝露?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更能让人陶醉的了。 他的手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想伸过去,去感受一下面前那引人不能自拔的海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她的皮肤不能用光滑去形容,在树影的照射下,惟有牛奶和丝绸才能与她充满着光华的肌肤相比较,以至使他的手根本不敢在上面触摸,害怕哪怕是轻轻地划过,也会使她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损伤。 就这样,他在她的怀中伏着,一动也不动了,静静地听着来自深谷幽潭的清唱。 他想——如果她说,一辈子让他这样伏着,那么对他来说就真的是一种无上的恩赐。 镜头再摇近一些,可以看到,她轻轻的,轻轻的捧起他的头,将一个吻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michael,你说过的——也许会有一天,我会主动吻吻你的唇——现在,我吻了。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感觉到了吗?” 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到了他的唇上,他感到了泪的味道。 死去吧,他想。 能这样的在她怀中死去,无疑是一种不错的生命选择。 就这样,他死去了。 死在了她弥漫着玫瑰花香的怀中。 林中的枪声 打死森田武的枪不是紫嫣开的。她清楚地知道她还没有扣动扳机,而且,子弹是从森田武背后射来的。 紫嫣将森田武放在了草地上,将他胸前的玉坠摆好位置,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紫嫣虽然问话,但,并没回头。 “他不该杀吗?我怕你下不去手!” 利明说,而且在紫嫣听来,不是没有道理。 “我们走吧。” 利明说。 雨停了。 身后的脚步声开始凌乱起来,在这样的草地上能发出如此大的脚步声一定是人非常多的缘故。 “想去哪儿呀?” 不用看,紫嫣都能听得出这是中岛的声音。敌人的声音在任何时候都会显得格外熟悉。 再回过头来,已见自己和利明如狩猎者眼中的小兔,团团被包围住,没有逃脱的余地。 “利明,我害了你。” 紫嫣和他背靠背,伤心欲绝。她不忍心再一次看到她身边的男人倒在血泊中。 “怎么会是你?” 利明问中岛。 “为什么不是我?在这林子中还有你的9个同伴,其中一个是女的,我说的数字没错吧?我黑龙会的弟兄已全部将他们送上了黄泉路,现在,该你们了。” 地上有支枪,是刚才森田武递给紫嫣的,这时,紫嫣猛然间看到了它。她想弯下腰去捡。事已至此,总要做最后的拼搏。 “别动,紫嫣。他不会杀我们的。” 利明忽然说。 “你为什么有如此大的把握,年轻人?” 中岛笑了,他晃了晃圆圆的脑袋。 “知道吗——晋察冀地区八路军战略部署图、北平地下党辅助工作要点和八路军行进及撤退路线三份文件我们已经交到冈村总司令那,再过48小时,从奉天派来的大队人马就到到达这里准备开战了。所以说,不管你是蝴蝶,还是琴棋书画中的某个人物,对于我,都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不。留下我,也许还对你有一点点用处。” 利明一边说,一边从衣袋掏出一个东西,扔了过去。 “没想到吧,中岛?” “厉害!没想到中国也有像你这么厉害的年轻人。佩服!佩服!” 中岛将东西又扔给了利明。 “中岛,现在,是该我们联手的时候了。我帮你除掉了森田武——我知道他与你一直不和。现在,我们该联手除掉共党了吧!” 紫嫣惊愕地看着利明和中岛,她被眼前这一切惊呆了。 中岛的人将枪都收起来了。 “其实,我这次是想引真正的蝴蝶现身,没想到将你们黑龙会引来了。南京方面给我下的破坏北平地下党的任务我一直没有完成,上一次想以苦肉计混进监狱去刺探里面的地下党,没想到被这个女人给搅了。这一次带她来这里是想将来解救她的共党一网打尽,没想到我的人又被你的手下全干了,唉!” 利明叹了口气。 “现在,这个女人是你的了,死几个兄弟捞来一个女人,也挺划算的啊!”中岛笑着说。 一旁的紫嫣缓缓转过身来,她想再仔细地看清楚一下她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没变,利明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那样和蔼、那样可亲、那样充满了令人信任可以依靠的男人的味道。 这是那个让她奋不顾身、不惜奉献自己一切的男人。 这是那个一直让她误认为是民族英雄的并且就在前几天还舍身从黑龙会搭救出自己的男人。 “利明,能问一问你为什么要冒险到黑龙会救我?”紫嫣问。 “为了恨。我恨你,一直都恨,恨得非常艰难,恨得非常痛苦。我恨你从小有林达;恨你长大后你有叶智久;恨你后来又有森田武,我没有一天不生活在恨你的氛围中。见了你,我恨你,恨你不主动对我脉脉含情;不见你,更恨你,恨你无时无刻不在操纵着我的神经。最恨的是,我身在军统,不得不按命令去迎娶柯珂,但,我心里一直在发誓,有一天,你会是我的,你一定会受到我的惩罚的,而且,也只有我才有权利惩罚你,或者,决定你的死活。所以,我到黑龙会带你出来,所以,我开枪杀了森田武。” “能问一问是什么样的标准衡量你选择加入军统而不是共产党?” “钱,和权。跟着共党,辛辛苦苦没钱;跟着军统,还能给我权利,至少,所有在北平的军统人员都听我的派遣。” 利明看着紫嫣的眼睛,想从中间找出一份愤怒之色,可遗憾的是,没有。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吧。森田武已经死了,跟我走吧——你只能选择这条路,因为,我比森田武更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使你乖乖地就范。”利明的脸上带着一股得意之色,将胳臂搭到上了紫嫣的肩膀,接着说:“有一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在意你跟森田武同室而居过,谁让我也结过婚呢,我们扯平了。事已到此,你也不用再期盼共党真的会来救你,这世间真的没有什么蝴蝶。” “谁说没有?” 猛然间,一声断喝从空中而降。 发声音处是树梢上,声落时人已到了地面。 待大家看清来人时,中岛的脖颈已被一条坚实的臂膀紧紧卡死,一把日式纯钢匕首横在了他的胸前。 “放了紫嫣——” 来人说。 利明冷笑了一下,一把将紫嫣揽在怀中。 “不用蒙面了,老同学。你的声音我怎么也能听得出来的。等你半天了,你迟到了。” 蝴蝶将面具摘了下来。 利明猜得没错,是林达。 “我说让你放了紫嫣。” “别这样激动。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共党快玩完了。刚才中岛大佐已经说了,再过48小时,从奉天派来的人马就该到了,所以,请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这样冲动,与我们合作吧。以你如此好的身手,我们军统一定会愿意接纳你的。” 林达摇了摇头,他手中的匕首没有挪动位置,还是死死地对准了中岛的心脏。 “有一件事我想你和中岛也不知道吧?现在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只有48小时了,再通风报信也已经来不及了。” 利明神情紧张地看着林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北平地下党辅助工作要点’其实是‘晋察冀地区八路军战略部署图’和‘八路军行进及撤退路线’两份文件的辅助文件,文件里讲的很清楚,图也画的很清楚,冈村那老鬼按照这份文件派遣人马必定会按照文件上标明的线路和军事部署情况来行走,例如到了河北界地,他们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冀北,一条是冀东。按文件上标明的,冀北有我们的伏军,所以,冈村一定会让他的人马取道任丘。在任丘,当地的百姓已挖好了成千上万个地道,还有河北地区的优秀的游击队员,加上从黑龙会仓库里缴获的10车军火,一场轰轰烈烈的地道战将要在那里拉开帷幕了。为了配合这次反围剿行动,平西、平北、平南的八路军和游击队同时反攻,一举将敌寇歼灭。你们说,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林达,你们——” 利明感觉后背直冒冷汗,如果林达说得不错的话,这一次,不仅冈村派去的5万人马要全军覆没,配合日本军行动的国民党的人马也会全部毙命。 “利明,我们都是商人出身,对做生意我们都不陌生——你放紫嫣过来,我放中岛过去,大家各奔东西,两边各不亏本。” 中岛嘶哑着嗓子大喊:“放了那个女人!弟兄们把枪放下!” 刚才林达一出现,黑龙会的所有特务都将枪对准了林达,现在,他们听了中岛的吩咐,将枪扔在脚下,在场的只有利明还手里拿着枪。 “我不同意。中岛的死活跟我无关。”利明沉默了一下,说。 在场的人包括林达在内,都愣了。 树林里静悄悄的,霎时间没了一丝声响。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利明,好像这句话不是从他嘴里说的。 “我杀死中岛顶多陪上我和紫嫣的性命,但是,如果你见死不救的话,他们那帮黑龙会特务会饶了你吗?你想清楚啊!”林达沉着冷静地说。 “年轻人,耍狠你还耍不过黑龙会,我劝你最好放了那个女人!” 中岛看利明不肯救他,气急败坏。 “闭嘴,老家伙!如果人都死了,还有谁会找我算账啊?” 利明仰天大笑,仿佛这世界都是他一人的一样。 只是,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止,一旁围着的黑龙会特务就随着他的手和一阵阵的爆炸声上下纷飞,胳臂、腿、脑袋等七零八落地掉在了地上。 瞬间中,利明双手并用将衣袋中的10余枚美国产最新的即抛即炸式袖珍炸弹全部扔出。 林达在这档口咔嚓一下将匕首插进了中岛的心脏,想趁机跑过去想搭救紫嫣。无奈,距离太远了。纵是林达飞一样的速度,还是慢了,因为,当他的手搭到紫嫣左肩的时候,利明的手也搭上了紫嫣的右肩。 三个人就这样站在一条直线上,停止了动作。 利明手中没有枪,因为刚才只顾扔炸弹,将枪无意中丢在了地上。 林达手中没有枪,匕首在中岛的心脏上,因为刚才他飞身过来想拽紫嫣,手中来不及拔出利器。 两人清楚,他们之中无论谁采取行动,都会先伤及紫嫣。 怒火由两个人的心中冲出,熊熊燃烧向曾经熟悉曾经朋友的对方。 耳畔树影的晃动声在此刻都成为很大的声响。 “哥——” 林子里忽然出现个清脆的女声。 三个人依旧岿然不动,谁也没有抬眼寻找来声。 “砰——”的一声,枪响了。 一个人倒下了。 好似利明。 一个女生和一大队人马刷刷刷地奔过来。 是林依和叶智久,身后的是警卫队人马。 “唉,这个共党还真够顽抗!” 叶智久过去狠狠踹了利明一脚,利明此时还没有断气,挣扎着想站起来,指着叶智久说:“你是——” 叶智久“铛”地又给了他一枪,说:“我是什么?我是你爷爷!” 林依像小鸟一样飞扑了过来。 姐妹重逢,而且是经过了风风雨雨的重逢,眼泪和拥抱已是彼此之间能够给予的最轻的礼物了。 “林依非要来给她姨妈来上坟,才让我赶上这事。这回去以后报告怎么写呀,弟兄们?” 是啊,现在躺在地上的不仅有派遣军大佐,还有黑龙会的会长。 叶智久脸露尴尬之色,看着警卫队的人。 一个瘦猴似的队员说:“这还不好办吗?就写派遣军和黑龙会与共党激烈战争,派遣军和黑龙会的人让共党全给杀死了,我们在最后一刻赶到,将共党剿灭。是不是,兄弟们?” 众队员一致颔首称赞。 也只能如此了。 叶智久无奈地挥挥手,让警卫队的人马将地上林达等人的尸体全部抬到树林外的车上。 紫嫣让叶智久将michael的尸体掩埋在父母的坟前。 草地上,只剩下了他们四人。 紫嫣拽过林达,冲他耳语了几句,两个人来到一边的草地上。林达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按紫嫣的要求写下了党组织的所在地,然后告诉紫嫣,有机会,他会去看她的。 紫嫣站起身,看了看那边被林依缠着的叶智久,发现此刻的他好像也没有那么的讨人厌,也许是到了自己该离开的时刻,对每个人都多了一点包容心。想到此,紫嫣挥了挥手,将叶智久招呼过来,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会的。” 叶智久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笑着说。只是他看向紫嫣的笑容中搀杂了从未有过的几许勉强、几许无奈、几许眷恋和几许惆怅。 镜头跟着叶智久的眼神慢慢前摇,陪伴着紫嫣的脚步消失在树林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