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未向薄情染》 楔子 鹅毛大雪,在接连下了三日后终于渐渐小了。 但经过一夜寒风,又变成了薄冰,劈头盖脸地洒落,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 京畿大营内炭火烧得正旺,数名穿着银白色盔甲的士兵围着炭炉搓手取暖,神情肃穆,无人开口说笑。 另有两人靠墙而坐,一人目光敏锐,眉宇间透着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一人俊逸出尘,有林泉风度,但眉心深锁,面上是挥不去的淡淡忧愁。 忽闻得有人揭帘而入,毕恭毕敬行礼道:“圣上,将军,人犯已带到。” “带进来。”说话的是那名有着鹰一般锐利眼神的青年人。另一人,显然便是侍从口中所称的将军,他心头微微一颤,背脊僵硬,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往营帐外瞥上两眼。 人犯是被四名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同押进来的。令人惊奇的是,那人犯眉目如画,皎若秋月,竟是个淡雅脱俗的清丽女子。她一袭白衣上血迹斑斑,稍微动一下,脚下的镣铐铮铮作响,但她表情恬静安详,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尽管此刻脸色略显苍白,衣衫脏乱不堪,却丝毫无损她的国色天姿。 “堂下何人,见孤为何不跪?” 女子高傲地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跪我师和父母,你是何人?” “大胆!”早有侍卫上前呵斥,女子反而笑意更甚。 一国之君岂是泛泛之辈,怎会因此动怒,他炯炯目光直探女子心底,“说,是谁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 女子咬着嘴唇,眼中满是倔犟之色,“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她半阖双眼,将生死置之度外。 君王无声地笑起来,倒是对这女子视死如归的态度颇多欣赏。 将军往女子的方向走去,步子里有难掩的沉重和迟疑。“云姑娘,说出主谋,圣上可饶你不死。” 女子倏然睁开双眼,声音冷如冰雪,“没有主谋,只我一人。”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一个满怀愁苦,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双目红肿,一个眼带血丝,都是无言的悲哀。女子再度闭眼,心口剧烈跳动,几乎落下泪来。 将军背转过身,灿若星辰的眸子蒙上几许灰暗,心中无限苍凉,迎上君王探究的视线时,微露一丝难以觉察的恳求之意。 君王不动声色,只一瞬,心中已转过千百种念头,还没开口,又有人急切闯入营帐,神色慌张,甚至忘记了该有的君臣礼节。 “什么事?” “启禀圣上,二十万尉家军齐集东华门,请求圣上即刻下令将凶手处斩,并将首级悬挂于城门,以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君王摆手示意他退下,颦眉低头沉思。半晌,他沉声道:“来人。” “圣上。”那将军脸上顿失血色,手指骤然握紧。 女子陡然抬起眼眸,目光凛凛,“不用你虚情假意。”她突然一头撞向身旁立柱,猝不及防间,连看守她的四名守卫也来不及做出反应。顷刻间,鲜血染红了整根立柱,亦沿着她胸前蜿蜒流下,在白色衣襟上开出绚丽妖异的花朵。 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微笑,眼神无比清亮,“杀人偿命,我欠你的都还清了。”她的身体缓慢下坠,尘缘往事如洪水般在脑中蒸腾翻滚,很快变得模糊。 那将军飞身上前接住她虚软无力的身体,看着她在他面前逐渐失去意识,思绪停顿,天地间只剩一片荒芜。 第一章 剑胆琴心 云苍山上到处皆是峭似斧削的绝壁悬崖,这里只有苍鹰栖落,岩羊出没。两岸危崖高耸,隐天蔽日,孤雁青峰自得一片风景。而正是在这令人望而却步的峭壁之上,却依稀传来一道娇媚的女声。 “清霜,看剑。” 消失的尾音中,剑光飞舞,一招流星赶月使出,朵朵剑花自四面八方袭来,一袭湖绿衣衫的妙龄女子唇角缓缓浮现醉人笑意,正是适才出声的少女。 被唤作清霜的黄衫女子,往后连退数十步,但无论她怎样闪避,周身仍是被罩在刀光剑影之中。 “清霜,接剑。” 在旁观战的白衣少年舒展右手将一柄长剑抛入圈中。清霜朗声回应,窈窕身姿凌空跃起,接剑在手,莲步轻移,转瞬间反守为攻,攻出一十六剑,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四周寒光飞旋,几乎看不见人影。 比剑的是一对师姐妹,年纪稍长的黄衫少女姓云名清霜,正值二八年华,喜穿绿衣的女子叫做柳絮,清霜虚长她一岁,那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则是她俩的师兄沈煜轩。 柳絮丝毫未见惊慌,她见招拆招,不乱不紊,只是敛去盈盈笑容,形容更为专注。你来我往,一招连一招,一式接一式,无断无间,没一会的功夫,两人已然对拆了数十招,然,二人功力相当,剑法又同样精妙,一时难解难分。 沈煜轩轻笑道:“清霜,絮儿,你俩不分胜负,可以收手了。” 无人应他。两柄剑招招相接,分毫不顿。 云清霜蓦地使出一招飞花拂柳,剑势直指柳絮眉心,后者惊呼一声,身形虚晃低头含胸堪堪避过,未料此却是清霜所使虚招,只见她足尖轻点,收回剑招,衣袖挥舞,翩若惊鸿,却趁留不备,自柳絮头上摘下珠花一枚,得意洋洋的扣于掌中,稳稳落地。 回头,只见柳絮举手懊丧的抚过青丝,自此胜负已分。 云清霜、柳絮的落云剑法一脉相传,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清霜凭借轻功优势,总在千钧一发之时化劣势为主动,占尽先机,柳絮只得悻悻甘拜下风。 “清霜,你的剑法运用的越发娴熟了。”沈煜轩温文笑道,目光清澈如水。 云清霜温婉一笑,露出浅浅酒窝,“师兄过奖了。” “哼,不过是在轻功上占了便宜罢了。”却是柳絮嘟着嘴闷哼。 沈煜轩好笑的摇了摇头,正待上前好言宽慰她几句,上崖的唯一小径上摇摇晃晃的走来一小童,冲着三人深深作揖道:“三位师兄师姐,有贵客来访,师傅请你们速速下山。” 沈煜轩低低应道:“好。” 柳絮抢先一人走在前头,依旧闷闷不乐。沈煜轩脸上漾着笑意,从云清霜手中接过那枚珠花,疾走几步,替她别在脑后。柳絮这才笑出来,眼波流转,面上因羞赧蒙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沈煜轩又宠又怜的瞥了她一眼,唇微微弯起。 一直跟着没说话的云清霜见状稍别开脸,星眸半垂,心头涌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绪。她减缓步子,故意落在了最后头。前面两人的丽影仿佛成了这山水间唯一的景致,而自己又在谁的景里呢?云清霜那心头,清水涟漪,叫人如何平静得下来。 三人绕过阴气弥漫,深不见底的幽谷,眼前逐渐豁然开朗。碧水青天,鸟语花香,无法想象在此穷山僻壤中还隐藏如斯宜人景色。 邀月山庄就建在群山包裹之中。 正欲踏入庭院的三人却被守门小童拦下,态度不卑不亢,“大师兄三师姐留步,师傅只请二师姐一人入内。” 柳絮秀眉微蹙,奇怪的瞥了云清霜一眼。父亲待师兄妹三人向来是一视同仁,不偏不袒,今日怎会厚此薄彼。 云清霜亦惊讶万分,但她只低头轻道:“诺。” 迈进大门,始觉周围气氛不同以往。自门廊开始,十步之内必有一人凛然站立,着粗布衣裳,手中虽无武器,但虎背熊腰,眼中精气外露,太阳穴高高突起,云清霜跟随柳慕枫学艺十年有余,受其熏陶,自然一眼看出这些人乃深藏不露的外家高手。 越走越觉得这气氛压抑,云清霜心下一阵慌乱,究竟出了什么事,而师傅又为何单单唤自己入内,反将亲生女儿柳絮和义子沈煜轩摒除在外。 迟疑着,脚步便愈发的缓慢。 忽一人从旁闪过,身手快如飞鸟,他对着清霜恭恭敬敬道:“柳先生在后院,云姑娘请。” 云清霜冷眼打量此人,高个,马脸,塌鼻,厚唇,肤色焦黄,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就凭刚才所露一手轻功,清霜就不敢小觑于他。 家中为何突然多了这些个练武之人,清霜心中疑团渐深。但随即又释然,师傅的武功已达登峰造极,天下间又有谁可以制的住他。如果他真遭到暗算,那眼前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上一闯。思及此,心底反倒是一片清明。 正值初夏,桃花开的红火。地上落英缤纷,仿佛刚下过一场花瓣雨。 菩提树下,一清癯老者倚树而立,身板挺的极直,目光迥然有神。 见师傅无恙,清霜大喜,几近狂奔过去,到了跟前,才发现柳慕枫身旁有另一人正同他款款而谈。 也是一名老者,紫袍加身,面目慈祥,颔下微须,许是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抬头看向清霜的眼神柔和淡然,静静含笑。 “师傅。”清霜轻唤道,嗓音婉转悠扬。 柳慕枫微颔首,“霜儿过来。” 云清霜听话的走至他身边,柳慕枫手一指那紫袍老者:“霜儿,见过圣上。” 清霜一惊之下,指尖轻颤了下,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眼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竟然就是北辰国朝渊帝云静庭。来不及考虑其它,她稍犹豫了下,便屈膝跪地,准备行大礼。可,膝还未及着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缓缓托起。“云姑娘免礼。”说话间,老者一派悠然的神情。 清霜讶然,此人内力之高居然不在师傅之下。猝然抬首,两人四目相接,清霜顿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对方那种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此时尽现。但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明明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一国君主,神色中却始终带着一丝疲惫和淡淡的忧伤,并且,在同她对望之后,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温柔和愧疚。 清霜可以确定这是彼此第一次见面,但陌生中又透着几许熟稔,倒不是似曾相识,只是眉目间说不出的熟悉感,犹如对镜照人。 再度抬头,云静庭已是背对于她。只听见柳慕枫几未可闻的轻叹口气,朝清霜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清霜退下时飞快的回头看了眼,那疑惑的一瞥恰好撞见云静庭蹙紧的眉头和若有所思的目光,满眼望去皆是心酸。清霜慌忙敛了心神,一颗心砰砰直跳。 刚一露面,就被柳絮连拽带拉的拖到角落,“清霜,我爹找你做什么?”她说话一贯爽直,平日里又被宠惯了,向来直接称呼清霜名字,这要是被柳慕枫听到,少不得一顿埋怨。 云清霜有半刻的思维停滞,师傅找她去做了什么,她竟然答不上。好似,就仅仅是为了让云静庭瞧上一眼。她朱唇半启,组织着措辞,性急的柳絮可等不了,她在云清霜肩头拍了下,没大没小的催促道:“清霜,你快说嘛。” 沈煜轩带着三分笑意,敲了敲柳絮的脑袋,“师傅行事自有主张,莫为难你师姐。” 云清霜咬了下唇,将实情和盘托出。对着沈煜轩,她没办法隐瞒任何事。 “奇怪,圣上没有对你说别的事?”柳絮显然不信。 云清霜摇了摇头,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师兄,你觉得呢?” 沈煜轩依旧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只是,静默过后,徐徐吐出几字,“清霜,你姓云。” “那又如何?”柳絮抢着说,“在北辰国云是大姓,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皆有云姓,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煜轩淡淡一笑不再言语,然意味深长的一瞥,让云清霜乱了方寸。 “霜儿,轩儿,絮儿,你们三个进来。”低沉的声音传自厢房,柳慕枫内力深厚,隔了这么远,听来仍旧清晰分明。 再次进门,之前在此十步一哨的守卫退的干干净净,后院中人踪影全无,如果不是云清霜亲身经历过,她几欲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做了场梦。 “师傅。” “爹。”三人毕恭毕敬的行礼。 柳慕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下颚绷的紧紧的,容色甚是凝重。“适才圣上到来,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说话间,眸光有意无意的扫过三人。 三人都不语,柳絮大咧咧的吐吐舌头,清霜则低下了头。 柳慕枫自顾自往下说:“圣上带来一个消息,天阒国嘉禾帝有意开辟疆土,欲在十年之内,吞并四国,一统天下。” 此言一出,余人皆大惊。 天阒国与其它四国数十年来和平相处,相安无事,而且新君即位不久,政权尚未稳固,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会大肆发动兵事,动摇根本。 面对徒弟和女儿疑惑不解的目光,柳慕枫一语道破天机,“嘉禾帝萧予墨曾在北辰国做人质长达十二年之久,依照他的性子,这实乃奇耻大辱,他即位后下达的第一道法令就是将征兵制从三年一次改成一年一次,其心可见一斑。” 沈煜轩斜飞的凤眼阖了阖,沉声道:“一旦出兵的话,北辰国必将首当其冲。” 云清霜的心直直的往下坠。 “当初圣上一念之仁允萧予墨回归故里,未想会成为今日的祸端。”柳慕枫低低叹道,满面愁容。 天阒国这几十年来卧薪尝胆,励志图强,国势与前相比早就不可同日而语,相反,北辰国子民习惯了安逸舒适的生活,早就不知战争为何物,在此情形下,强弱已分。 不知何时,柳慕枫已将一卷地图展开。他指尖扫向何处,三人视线也随之跟到那处。“你们来看,南枫国地处偏僻,且终年积雪,如无意外,萧予墨暂且不会动它。接着便是北辰、东裕、西茗三国,东裕国与天阒国素来亲厚,开战后,只要不作出落井下石之举已属万幸,想要他们援军北辰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最后就只剩下西茗国,晋鸿帝轩辕灏行事谨慎,北辰天阒交战,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袖手旁观,静观其变,圣上的意思是希望可以和西茗国组成联军,共同抵抗天阒国的入侵。霜儿,这封是圣上的亲笔书信,你辛苦一趟,面呈西茗国君轩辕灏。” 冷不防话题转到了自个身上,云清霜皱了皱眉,联想到方才师兄所言,横亘在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师傅,为何是我?” 柳慕枫微一沉吟,“你也是北辰国的子民,尽一份力无可厚非。” 这和预想中的答案相差太远,云清霜目光幽幽一转,落在沈煜轩和柳絮身上。 像是能够猜到云清霜的心思,柳慕枫又道:“絮儿和轩儿随我去天阒国,霜儿你办妥以后,来乾定城与我们会和。” “诺。”拜师十载,清霜从未忤逆过师傅的意思,这次也不会例外。 “义父,”说话的是沈煜轩,他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师妹从未只身一人下过山,能否……” 话未完即被打断,“也该是时候让她历练了。” 沈煜轩还待辩驳,却被柳慕枫凌厉的眼神喝止住,讪讪住了口。 清霜抿紧了唇接过书信,仿佛接过了千斤重担,微露苦楚笑容。这一趟,是分别,是历练,还是要开始一种无法抗拒的新的生活,云清霜冥冥之中的不安,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临行前柳慕枫自墙上取下长剑一柄,拔出剑鞘,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熠熠生辉,竟如墨子星辰般绚烂,剑柄上的雕饰精致优雅,剑身光照浑然一体,仿佛天生造就。 “霜儿,你带着这把宝剑,防身也好,临阵杀敌也罢,皆可助你一臂之力。” 清霜忍不住惊呼,“师傅,这便是纯钧剑吗?”此乃师傅心爱之物,据说还是先皇赏赐,如今要他割爱,云清霜如何受得起。 “嗯,师傅不能陪你一同前往,凡事务必小心谨慎。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云清霜一一记在心中。 “去吧。”柳慕枫摆手道。 她走到门口回首望了望师傅,欲言又止。 柳慕枫沉声道:“霜儿,你还有何事?” 云清霜低下头轻声说:“师傅,娘亲那里……” 柳慕枫迅速打断她,“我会告知你娘亲的,你放心去吧。” 云清霜侧身跨上马,婀娜身子在晨风中形影相吊,她终究敌不过心头的恋恋不舍,回望数眼,策马前行。 缰绳遽然被人扯住,“师妹。”云清霜回首即撞进一对似水眼眸,沈煜轩狭长上挑的眼睛闪过一道柔和的光泽,“我送你一程。” 清霜红着脸点了点头。 两人两骑一路无话,这一送便送出了城。 “师兄,时辰不早了,你请回吧。”眼看再往前便到下一座城池,而沈煜轩还没有回头的意思,云清霜忍不住开口道。 沈煜轩声音有些黯淡模糊,“师妹,此去西茗国路途遥远,你要多加小心。”不待云清霜答复,他又道:“要面见西茗国君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我与西茗国大将军夏侯熙有过数面之缘,或许,他能帮到你。”说着,他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柄短刃交予清霜,“这是当初夏侯熙送我的信物,到时拿给他看他就明白了。” “多谢师兄,”清霜拿在手中,随手拔下刀鞘。 沈煜轩慌忙阻止,“小心割破手,这可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的利器。”饶是提醒的及时,清霜指上已有点点血珠渗出。指尖稍稍刺痛,但她倔强的死死咬住唇。 沈煜轩立即把清霜受伤的手指纳入口中轻轻吮吸,他做的极其自然,丝毫没发觉此举给云清霜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她眸中闪现一丝异色,唇一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平平的移开了目光。 清霜抽回手,手指微微握紧,淡淡笑了一瞬,“师兄,替我照顾好师傅和师妹。此去一别,乾定城再会。” “我会的,”说到师妹柳絮,沈煜轩眼底浮现一抹浓到化不开的蜜意,就连眼角眉梢都带着丝丝柔情。 云清霜眼角发酸,忙转开头掩饰过去,声音沉了半分,“师兄,保重。”旋即轻夹马肚,策马奔腾,再没回头。 沈煜轩看着消失在喧嚣尘埃中的单骑,口齿间还有鲜血的咸味。 ============ 云清霜所骑的是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良驹,她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十日后,进入西茗国边境。 放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际的高原,西茗国国土将近半数皆是草原和高坡,遍盖大地的草儿在微风中俯仰起伏,四处没有一丝人影,只有呦呦的几声鹿鸣。 清霜自幼便住在山上,很少有机会见到这般瑰丽的景色,她贪恋沿途风景,索性下马步行。莽莽原野上散发着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一碧万顷,犹如风平浪静的湖面。 这一耽搁,等她意识到时辰不早,再不赶路可能会错过沿途驿站,山峦上已是升起一层晚霞,暮色渐浓,四野悄然凝聚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之中,远山近树的轮廓都已模糊,糟了,云清霜暗道不妙,她一跃而起,纵身上马,此处荒郊野外杳无人烟,她需尽快离开。 天公不作美,方行了十多里路,一道熠熠的电光劈空而下,不及掩耳的闷雷随即而至,突如其来的夺目光亮使得昏暗的天空上顷刻间耀眼亮堂,紧接着又是一声霹雳震的仿佛地动山摇。 云清霜抚了抚额角,低下头在青骊马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那马像是能通人性般,双耳竖起,突然四肢腾空,疾似流星。清霜身体紧贴马背,也多亏她骑术了得,才能在崎岖的山道上纵马奔驰。 瓢泼大雨遮天盖地般直灌而下,落在大地上卷起一阵淡淡的轻烟,如此下去,山路泥泞,将愈加难行,云清霜心中着急万分,这时,隔着层层雨帘,她眼角好似瞥见约莫十丈开外有一座民居,不禁大喜过望,加快速度,驶近了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间破旧的山神庙。 云清霜将青骊马系于廊柱下,一手紧抓着包裹缓缓走进破庙。庙宇破旧失修,荒草蔓延,山神塑像上蛛网纷乱,满身尘埃,唯有庙后苍松掩映的宝塔和殿角那座巨型洪钟,还依稀可还原当初香火旺盛时的肃穆与安详。 云清霜在角落寻到一处空地,掸了掸灰尘,皱着眉勉强坐下。雨越下越大,砸的屋顶劈啪作响。清霜暗自庆幸,虽然今晚势必要留宿庙中,也总比在外变成落汤鸡兼之受冻来的强。 湿衣沾在身上凉嗖嗖的极不舒适,云清霜寻思片刻,除下外衣在火上烘烤,中衣仍是裹在身,虽然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雨势滂沱,再有人闯入的可能性不大,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轰的一个炸雷,震的人心惊胆寒,而正在此时,被栓在廊檐下的青骊马忽然迎风嘶叫,在暗夜中分外高昂。云清霜心头一凛,她迅速穿上外衣,顾不得熄灭火堆,身形一闪,人已至门边。 她倒不是担心有敌人来犯,就怕贼人将青骊马盗了去,且不说没有马匹她如何能够赶去西茗国都城宣城,就凭它陪伴多年的情谊,清霜也不愿失去它。武林中人爱马甚于爱人,因为漂泊江湖,身不由己,所有人皆不可信任,而只有自己那心爱的坐骑才会在那悠悠岁月孤单寒夜永相伴。这份对马儿的怜惜也仅有江湖中人才会懂得。云清霜的这匹宝马,毛色青黑相杂,颈长而弯曲,眼大饱满圆润有光泽,虽然上了年纪,然老马识途,清霜一贯爱之如命,师兄沈煜轩还戏谑的为它取名为小青。 “什么人?”话刚出口,握在手中的纯钧剑也随之拔出。借着一闪一闪的蓝色电光,清霜看见映射在墙上被拉长的人影,定睛再一瞧,却是檐下站了名书生模样的人,儒冠素服,看似弱不禁风,他浑身湿透,衣衫还在滴着水,雨水顺着发带蜿蜒淌下,显得狼狈不堪,但一双眸子深邃黑亮,剑眉薄唇,身形修长挺拔,说不出的斯文英气,风采高雅。 如此诡异的气候,且来人又是出乎寻常的丰神俊朗,如果不是那道影子,云清霜定会以为他是山中的妖精湖里的水怪。 那人原本正举步入内,见状显然也是大惊,急急后退数步,直至大殿外,才开了口,“我乃过路之人,往此处避雨而来,在下绝无唐突姑娘之意,这便告辞了。”他的声音低醇悦耳,如磁石般动听。 风疾雨骤,这般恶劣的环境,附近又无人家,他要往哪去?云清霜转念之间,已然出声:“公子请留步。” 书生讶异的回过头。云清霜生性清冷,也甚少同陌生人交谈,而且师傅的教诲时常铭记在心,这一声虽是唤出口,往下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书生微微笑了笑,兀自解下缰绳牵在手中。 檐下两匹骏马正亲热的头挨着头,和清霜的青骊马不同,书生的马是匹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种白马,背腰平直有力,头稍小而长,骨骼轮廓分明,一看便知是匹世间少有的宝马。他既有名驹在手,自然不会打小青的主意,清霜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颜,而青骊马适才引声长鸣,缘是为见到异性而欢快愉悦故。 云清霜终于开口道:“这雨来势凶猛,一时半会停不了,出门在外,哪来这许多讲究。”她拂袖转身,兀自进了后殿,口气虽是生硬无比,到底还是让了步。 书生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这女子容颜清丽脱俗,然神情淡漠至极,当真是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大雨仍似银河倒泻,他踌躇半晌,还是将白马拴上,自个在正殿廊檐处歇下,始终没有同云清霜共处一屋。 晨雾交融,白色微光刚起,云清霜就已起身。这一夜电闪雷鸣,睡的并不踏实,约莫着过了三更才稍稍合了会眼。 走出大殿,雨倒是停了,空气清新如洗,树枝上带着如烟的湿雾,美轮美奂,但是雨后,路越加难走。 昨夜栖在殿外的书生和白马已不见踪影,清霜从包袱里取了些干粮,草草吃罢便骑马上路。 经过昨夜那场倾盆大雨,山路本就高低不平,加之雨后湿滑,需倍加小心,一路磨蹭,翻过两座山头到达驿站又是夕阳西沉了。 早有小二笑眯眯的迎上前来。“姑娘,您是打尖呢还是住店?方圆百里可只有我们这一家客栈。” 云清霜面无表情的说:“替我安排一间干净的上房。” “好咧,姑娘里边请。马我给您牵到后面去。” “等等,”云清霜唤住正往里走的店小二呢,“喂它上好的饲料,不得怠慢。” “姑娘您尽管放心。”店小二边走边想,这姑娘美则美矣,可再俊俏的脸蛋若一直板着,便如木头美人似的,毫无生气。 上楼时,同一人擦身而过,身形侧脸都有些眼熟,云清霜不觉多看了几眼,等进了房才想起,他便是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只不过现在换了身青衫,又洗去一身铅华,没有了昨夜浑身湿透的狼狈,自然更添几分飘逸如羽的爽俊。 想起他谨守礼教,宁可经受风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进大殿半步,只因男女有别需避嫌,云清霜唇边挑起一缕轻浅的笑意。果真是个迂腐至极的书呆子。 云清霜喜静,在屋中用过晚饭后,便早早歇下。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声极轻微的声音惊醒。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仔细辨别,声音来自屋顶,来人轻功极其高明,人过仅留下衣衫拂动声,云清霜本身若不是轻功卓绝,险些被唬弄过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师傅告诫过的话声声在耳,虽不知此事是否与她有关,云清霜还是披衣而起,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邻屋烛火未熄,纸糊的窗上依稀可见有人影正徘徊走动,赫然是那少年书生。 云清霜没有心思管他,正欲下楼,却见不远处有一道黑影正步步逼近。她急忙闪在一边,隐去身形。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紧张至极,呼吸略显粗重,忙按住胸口,试图慢慢平息。黑影缓缓贴近窗棂,他的目标竟是那文弱书生吗? 黑影在窗外观察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收回视线。在他转身之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云清霜看到他全身罩在黑色中,脸上亦蒙着黑巾,只露出两只眼,典型的夜行人装扮。他扫射过来的目光有如刀锋,云清霜不能确定他是否注意到她,心骤然一紧,将手中的纯钧剑握的紧紧的。 好在他只是瞥过一眼,便匆匆离去。 云清霜长长舒了口气,手心里濡湿一片。仅瞧他的轻功云清霜便无把握胜他,如果真是迫于无奈动起手来,落败还无妨,就怕误了大事。 在这驿站中住的多是寻常赶路人,那名少年书生举止衣着也毫不引人注目,为何黑衣人独独对他上心。莫非是在打他那匹旷世神驹的主意?瞧这落拓书生全身上下,也仅有那匹宝马值钱了。 云清霜偷偷往窗内望了一眼,那书生趴在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她不禁好气又好笑,他对外面所发生的事居然一无所知,枉费她在这里替他干着急。 ============ 第二日云清霜牵马独行,白马未见踪迹,也不知是被贼人盗走抑或是书生又先她离开。 今儿个风和日丽,暖意融融,青骊马在山路上走的格外顺畅,一会儿功夫便行了好几里路,与昨日走两步就要退一步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师傅给她的地图指引,再翻过四座山头便是西茗国都城宣城,如无意外,她可在天黑前赶到。 行程过半,坐骑小青忽放声长鸣,马蹄儿乱转,无论云清霜怎么驾驭,都不听使唤,它前蹄猛地往上一抬,竟向右拐进密林。 小青陪伴多年,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云清霜紧抓缰绳,且看它会带她去到哪里。 青骊马越跑越快,鸣叫不断,而前方亦有嘶鸣声相随,不多时,眼前出现了白马的踪影,还有……青衫书生。 不用多说,云清霜也明白了青骊马为何会失控至斯。 只是两匹马儿互相依偎,互诉衷肠,此情此景,让马的主人哭笑不得。 书生冲着云清霜点了点头,眼底笑意淡淡。 那笑容优雅温润,仿佛一汪徐徐流淌过心底的清泉,又如三月和煦暖人的春风,让人舒适至极。云清霜不由自主的回以清朗的笑意。 四周静谧,就连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响都仿若会叨扰此刻的宁静,但是这份静默还是被打破了。一匹高头大马迎面飞奔而来,近至身前,从马上跃下一男子,他没有看云清霜一眼,而直接对着书生道:“拔剑吧。” 此人一身黑色劲装,云清霜眼皮一跳,是他。他没有蒙面,剑眉星目,脸庞刚毅消瘦,目光清冷犀利。不苟言笑的样子,和云清霜倒有几分相似。 云清霜暗道,如此看来,他定是为那书生的白马而来。如今这什么世道,在劫匪中竟也有此等丰神俊朗的人物,真可惜了他这一身好皮相。 青衣书生迎风负手闲闲而立,衣袂飘飘,神色自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黑衣人的话。 黑衣人拔剑做起手式,修长指尖在剑身上掠过,手腕突然一转,攻向书生周身二十四处要穴,剑势如春蚕吐丝般连绵不绝。 好快的剑法,云清霜在心中赞叹,再偏过头瞧那书生,他却依旧背负双手,神情坦然,看起来似是懵懂不觉。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抵挡的住雷霆千钧的攻势?云清霜暗暗为他着急,转瞬之间,剑气已刺到他胸前。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纯钧宝剑脱鞘而出,顿时流光四溢,森冷寒气直逼肺腑。她挥手挡住黑衣人的剑式,两剑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黑衣人的长剑又怎能和迎风断草的纯钧宝剑相提并论,咣铛一声,断成两截,一截落地,一截仍留在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震,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清霜这边。 云清霜心中震惊不在黑衣人之下,她忙调息呼吸,幸未受伤,这一下抵挡她用尽全力,但纯钧剑险些脱手,饶是勉强运力挺住,但虎口生疼,气息不稳。过招之后,她十分清楚黑衣人这一剑只是试探,并无伤人之意,如果他用上七成的功力,哪怕她有宝剑护体,恐怕也已经被震飞出去。 那书生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情势危急,一张俊脸变的惨白,一手扶住胸口,连呼:“好险。”他转向云清霜,态度恭敬,“多谢姑娘救命大恩。”他笑的眉眼弯弯,对着云清霜轻轻眨了下眼。 他背对黑衣人,后者自然一无所知,但云清霜看的真切,待运足目力再次观察时,书生已恢复原先的表情,让清霜几乎以为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她心中计量,这书生面对强敌毫无惧色,若不是身负绝技而深藏不露,那便是读书人视死如归的豪气,无论是一种,都值得敬佩。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云清霜心中无疑还是比较倾向于后一种。 “好剑,”黑衣人往前跨出一步,声音淡淡,却自有一种迫人的威力。 云清霜柳眉一挑,不答。 黑衣人也不恼,只不过扫向云清霜的目光如冰。“姑娘既然揽下此事,是不是意味着要替他出头?” 云清霜并不愿多招惹是非,但既已出手且此时黑衣人已将矛头指来,箭在弦上,即便是硬着头皮也得应战。她含隐隐笑容道:“有何不可?”她知黑衣人这次出手必定全力以赴不会再手下容情,还是点头应诺,这并不是因为她自负技艺超群,而是她不可以给师傅丢脸,令他老人家蒙羞。 现在的较量已不是替人出头或者是一般的武艺切磋那样简单了,云清霜心间思虑片刻,敛去脸上仅有的一丝淡笑,目光紧紧锁住青衫书生,低低道:“上马。” “什么?”书生似是一怔。 云清霜面色微蕴,重复道:“上马,别再让我说第三遍。”除了恩师和师兄师妹外,她对人一贯冷淡,接下这个大麻烦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怨天尤人无太大意义,不如让他书生逃命去,也好过在这里枉送小命。 书生迟疑着,云清霜没有犹豫,她施展四两拨千斤的上乘武学,运足十成功力,拽住书生的胳膊往上一带,“走,”两人联袂而起,身手快如蝙蝠齐飞,双双在马背上落定后,云清霜却跳下马,在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白马吃痛长嘶,发足狂奔,书生、白马与天地连成一线,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黑点。 黑衣人眸光锐利,早已洞悉一切,但他低估了白马的威力,等他施展步子,欲追赶时,却错失了先机。再者,云清霜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武功虽未到登峰造极,但轻功足以傲视群雄,小试身手,没见到她如何行动,身体已经挡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蝴蝶穿花步,”那黑衣人倒是有些见识,竟一语道破来历,他眼中精光闪现,“邀月山庄的柳慕枫和沈煜轩是你什么人?” “与你何干?”云清霜冷笑道。“他们二人的名讳又岂是你等宵小之辈能叫得的?” 黑衣人闻言,面部硬朗的线条上逐渐起了一点变化,他唇飞扬,笑容如骄阳般光芒四射,他没有放声大笑,但让云清霜觉得那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她咬住下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快。 黑衣人笑罢,手扬处,一道白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云清霜飞去,这招很普通的流星赶月剑招,是练剑之人入门剑式,可是由他使来,快如疾电,形如泰山压顶,只不过只剩下半截的剑使来平添几分滑稽。云清霜低呼一声,身体前倾避过,以一招斗转星移回击,黑衣人轻笑,他索性丢了剑,赤手空拳对起云清霜的纯钧宝剑,一招抱月探海轻车熟路施出,脸带笑容,霸气十足。 云清霜大怒,他竟如此小觑于她。一时心浮气躁,本就技不如人的她更是处于下风。她全凭轻功卓绝才勉强和黑衣人过了数十招,眼看着这一招海底捞月断去她前倾之路,她一个凌空跃起,在空中翻腾后,足尖一点,飞上路边一刻参天大树。 但怀中的短刃应声落地。 这是师兄之物,也是她见夏侯熙的信物,云清霜急于拿回,顾不得强敌在侧,纵身往下一跳。 但她快,黑衣人比她更快。云清霜刚落地,他已经把匕首抄在手中。他目光一动,对着短刃若有所思。 黑衣人武功实在高她太多,硬碰硬决计讨不到便宜,云清霜脑中盘算着如何才能拿回短刃,双目一瞬不瞬紧盯住黑衣人,两人僵持许久,黑衣人突然将匕首高高掷起,笑容飘渺。“还给你,云姑娘。” 云清霜疑心有诈,不敢轻举妄动,但匕首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对着云清霜飞来,清霜精神倏然凛起,脚跟一旋,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生香莲步款款移不知不觉中使出,只见她体态轻盈,身姿曼妙,真如彩蝶穿梭于万花从中,美不胜收。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衣袂飘动间,云清霜已接住了匕首。 落地后云清霜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刚才唤她什么? 云清霜怔怔的望着黑衣人,良久后移开视线,艰难的开口:“你……怎知我姓云?” 黑衣人清了嗓子,不答反问道:“云姑娘,你可知那书生姓甚名谁,来此西茗国所为何事?” 云清霜摇了摇头,对此,她确实一无所知。 黑衣人失笑,“你对他的来历一问三不知,那为何要帮他?” 云清霜拧眉道:“他是一介书生,又手无寸铁,”说到一半,忽然警觉,“偷鸡摸狗的鼠辈,我为何要答你的话?” 黑衣人因此笑出了声,“你以为我是要抢他的财物?” “难道不是吗?”云清霜不甘示弱的扬起眉。 黑衣人止不住的笑道:“云姑娘所言差矣,令师柳慕枫乃一代旷世奇才,你师兄沈煜轩亦是人中之龙,你难道瞧不出其中的破绽吗?” 被他一说,云清霜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仍是嘴硬的强辩道:“何来破绽?” “第一,他身上所背长囊,狭长且两头略尖,分明可以装下三尺六寸的长剑,姑娘从何得出他手无寸铁之说?”黑衣人轻轻叹息道。 云清霜楞了楞,之前没有发现,经他阐明,似乎确有其事。 黑衣人略略沉吟了会又道:“其二,如若我真有心盗取他的财物,昨晚在客栈中我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黑衣人句句在理,云清霜一时无话可说,双颊飘红,须臾,她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你究竟是何人?那书生又是谁?” 黑衣人忽然纵身翻上马背,眼中有浅浅笑意,他眸光落向云清霜,清清朗朗道:“云姑娘冰雪聪明,自当能猜出。后会有期。”说罢,用力一夹马肚,那马负痛怒奔,绝尘而去,瞬息之间,将云清霜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清霜忿忿然一跺脚,然人已去远,她只得悻悻的跃上马,拽住马缰,调转马头,重返原路,往宣城方向去了。 第二章 扑朔迷离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云清霜索性起身,换了便于行动的劲装,提上纯钧宝剑闪身出了门。宣城乃西茗国都城,也是最繁华之处,既聚集着全国半数以上的财富,同样也是形形色色人物往来最频繁的地方,左右睡不着,她是要借机探明宣城的地形,以便明日一早拜见大将军夏侯熙,由他引荐给国君轩辕灏,完成了师傅交待的任务,她也可早日赶往干定城和师兄他们汇合。 西茗国高手辈出,人才济济,云清霜早有耳闻,她不敢托大,小心翼翼的施展蝴蝶穿花步的上乘轻功,足尖轻点后跃上客栈屋顶,待观察四周并无可疑人影后,才放心的从后街离开。 但在绕过两条街后,云清霜发觉被人盯上了。此人盯梢的方法很高明,不是贴的很紧,始终保持着数十丈的距离,若不是云清霜生性谨慎,几乎就被他得逞。她撇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突然飞身一掠,她的步子轻灵飘逸,早已看准路旁一棵葱郁大树,稳稳站于树杆上后提起一口真气,换势再跃,落到另一棵树上,如此连换十几次身形,早就把追踪她的人甩的无影无踪。 眼看着云清霜在他眼前凭空消失,那人目瞪口呆,无奈技不如人,只能自认晦气。他慢吞吞的往回走,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云清霜居然改换装束后,反过来盯梢他。她的目的很简单,只需探明他的落脚地,回头再从长计议。云清霜非常当心,同那人之间保持目光可及的距离,所以,尽管那人十分机警,也数次回身探查,也没有发现自己已成猎物。 令云清霜惊讶的是,那人的落脚之处竟是大将军府邸。云清霜本不知夏侯熙的住所,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但随即,一个迫在眉睫的疑问却涌上心头。夏侯熙派人跟踪她,这是何缘故? 有心潜入府中一探究竟,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夜探大将军府,稍有差池,有嘴也说不清,夏侯熙是敌是友未明,但既是师兄推崇之人,云清霜理应信任。 想清楚这一点,她一身轻松,既已摸清将军府所在,今夜的目的便已达成。云清霜留心周围环境,暗自记在心中后,转身回客栈。没走几步,她再次敏锐的觉察到有人不急不缓的跟在她身后。 云清霜觉着有些好笑,她是招谁惹谁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被盯梢两回,而且还是两拨人。她加快步子,迅速隐入一间平房后,昏黄的月色起到掩护的作用,四周茂密的枝叶也隐蔽掉她的踪迹。云清霜屏住呼吸,看着树荫下逐渐放大的黑色人影,听的脚步渐渐近了,她霍然挥出一剑,明晃晃的剑光直冲来人颈项,那人却一动不动,在剑尖离来人仅有寸许距离时,云清霜收回剑势,眉心微蹙,冷声道:“怎么是你?” 幸好剑势收的快,没有伤到他分毫,但饶是如此,森冷的剑气足以使他惊出一身冷汗。也正是如此,云清霜疑心尽释。如果他当真懂得武功,方才就不会任由云清霜拿剑指着他,而他全无回应。 前日在山神庙巧遇的素衣书生,唇边渗出浅浅一抹笑,神情莫测高深。云清霜备感费解,他如此淡然,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自己收剑及时,他只怕一脚已经踏在鬼门关上了。 云清霜眉一挑,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你为何鬼鬼祟祟的跟着我?” 书生深深一揖,嘴角依旧笑容清淡,“姑娘误会了,在下是为向姑娘道谢而来。” 云清霜抱剑而立,目光低垂,“你已经谢过了。”声音冰的好似来自千年寒潭,书生呆了一呆,一时接不上话。 云清霜并不多言,转身即走,书生在她身后跟了几步,云清霜倏然回头,眸色一沉,出声警告,“不要再跟着我。” 书生迟疑着,脚步终缓下。 云清霜疾走几步,再转过身,见那书生果然没有再跟着,唇微弯,极轻的笑了笑。 ============ 云清霜原本打算翌日清晨便前往将军府拜见夏侯熙,但走出客栈时恰逢一辆马车经过,行驶缓慢,路人行走有序,丝毫不受其扰。过路行人逢人便随口夸赞几句,云清霜依稀听到夏侯将军的字眼,于是装作不经意的问客栈掌柜:“这便是将军府的马车吗?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可没有多大差别。” 掌柜的不疑有他,笑呵呵的回道:“姑娘这是刚来宣城吧?” 云清霜点点头。 掌柜继续说道:“夏侯将军为人和善有礼,也从不摆官威,他深知民间疾苦,誓与百姓同甘共苦,所以吃穿用度与民无异。”掌柜瞥了云清霜一眼,打趣道:“若不是圣上亲赐了马车,他恐怕每天上朝会徒步而去。” 云清霜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很快意识到此举不妥,忍住笑,往行进的马车瞧去。 车头仅有一位赶车的马夫,没有一般大员出行大张旗鼓的排场,也没有随从肆无忌惮的呼喝,行人平静一如往昔,街头巷尾小贩的叫卖声甚至还盖过了马蹄声。 如此看来,夏侯熙确是一位礼贤下士,体恤民情的好官,想必也对即将到来的战乱深恶痛绝,由他引荐再合适不过了。云清霜唇角犹带笑意,也是,师兄交的朋友又岂会是池中物。 掌柜的在一旁已是看呆。那笑意从眼底流淌开来,衬的肤色嫣然,这女子不笑的时候冷若冰雪,让人不敢心生亵渎之意,浅笑时美目顾盼生姿,容颜竟是世间少有的绝艳。古人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大抵如此。有她浅靥一笑,世人又何需再笑? 云清霜一抬首就接触到掌柜发直的眼神,心底平添几分厌恶,目光倏然一冷,笑容褪尽,竟拂袖而去。 待走上街头,她才想起夏侯熙早朝未归,她无处可去,又实在不愿就此回客栈干等,正思量时,已不由自主的随着往来人潮涌向热闹的市集。 有身着打满补丁且洗的发白但却出奇干净衣衫的大婶,手挽竹篮,拣一些做工精美的绣品沿街叫卖;身怀绝技的江湖人耍上一套拳脚,赢得阵阵喝彩声;又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可依据客人形貌在顷刻间捏出一面人,惟妙惟肖,此为孩童最爱。 其实各地市集皆大同小异,但云清霜自五岁跟随柳慕枫学艺起,每日勤练剑术,甚少下山,更别提见到这般新鲜的玩意,虽说她生性淡泊,但毕竟还只是豆蔻少女,这下瞧的笑意泛开,怦然心动。 少女天性使然,她拨开人群,兴致盎然的挤进挤出,她并没有注意到,人堆里有一人在触到她的容颜时目光飞快的闪动了下,并低声嘱咐了几句,自己渐渐淡出人群,往僻静处去了。 云清霜在卖胭脂水粉的妖娆少妇前停驻脚步,微微而笑。那胭脂艳似桃花,那少妇媚眼如丝,说不出的勾魂夺魄。云清霜心神好似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震慑住,朝着那美艳少妇缓缓伸出手,冷不防身前被一人狠狠撞了下,神智顿时清明,她反应也是极快,往怀里一掏,放银两的褡裢还在,但是沈煜轩所赠匕首却不翼而飞了。 云清霜眼尖的瞅见前方有一瘦削的身影身形一动便离了一丈远,再一动,又是一丈远,像是生怕云清霜不知匕首是他所盗,还转过身挑衅般的朝她晃动手中的战利品。好快的步法,云清霜暗道。她大惊过后,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她所学的蝴蝶穿花步乃独步天下的轻功,她倒是要看看与那小贼相比谁更胜一筹。 一个翩若蝴蝶,快如闪电,一个如蜻蜓点水,足落无声,各自施展出浑身解数,跨过小溪,越过高墙,穿过丛林,掠过小山,这般卓绝的轻功,实已到炉火纯青的境地。 追的兴起,云清霜运足全身功力,脚下呼呼生风,眼看手指就要碰到他的飘飘衣衫,未曾料想对方一个鹞子翻身,足尖点地,平地掠起,利用冲力一下子又将云清霜甩开数十丈,直恨的她牙痒痒。 云清霜调匀气息,奋起直追,但终因体力有限,步子愈来愈缓,那人又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也减慢步伐,云清霜咬咬牙提了一口气,刚追上几步,对方又突然加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几次三番,倒像是在逗弄于她。 云清霜气结,她心高气傲,何时受过这等消遣,她使出“移形换位”的身法,腾身飞起,也顾不得行人注目,御风而行,几乎脚不沾地,等到她发现周围地形有异时,不知不觉间已经追出了宣城。 入眼景物似曾相识,依稀是昨天策马经过的入城必经之道,云清霜张大双目,骤然止步,这贼人步步为营,费尽心机,竟是要将她诱来此处吗?她本就聪慧伶俐,受了激将以后一时心浮气躁才会中计,现在理清头绪,又克制住体内翻滚的真气,她反而不急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方迟早是要拿出来的。 果然,对方见云清霜不再上当,一个跟头倒载回来,在离云清霜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立,施施然笑了,嗓音酥软人心,“怎么不比了?认输了?” 小女孩笑哈哈道:“你都是这样同你的救命恩人说话的吗?” 云清霜冷哼一声:“此话怎讲?” “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已中了那妖妇的迷魂大法了。”小女孩轻轻松松的说出事实,听在云清霜耳中却是蓦地一惊。女孩一双无邪明眸掠过云清霜稍带困惑的面容,吃吃笑了,“你可听说过万花门?” 万花门是以媚术扬名天下的门派,门主李华衣亦正亦邪,美艳不可方物,寻常男子若是她那一对勾魂媚眼瞧上一眼,骨头便也酥了,脚也软了,恨不能掏心挖肺给她,从此死心塌地的追随。江湖人送她一个外号叫做“辣手嫦娥”,指的便是她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蝎,她所练的天魔摄魂法,需以壮年男子为辅,向来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云清霜也听师傅提及过,当下红了双颊,连带耳根都火辣辣的烫,低声问:“我是女子,她抓我去有何用?” 女孩忍俊不禁,闲闲的道:“自然是捉你去做她的弟子。” 做李华衣的弟子势必也要练习她的邪门功夫,云清霜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女孩伸出小手握住云清霜的,笑嘻嘻的说:“姐姐可还怪我?” 那手柔若无骨,不若一般习武之人关节粗大,云清霜虽说也是手如柔荑,颜如舜华,但那是师傅以毕生心血研制的药物辅助才使她小小年纪就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并且武功不露于形貌,这小女孩又是怎么做到的? 云清霜有意试探,不觉放柔了声音,“小妹妹如何识得她?” 女娃子眨眨眼睛,“是师傅告诉我的啊。” 这女孩的师傅定是位世外高人,她的武功已是惊人,师傅的武功又会是怎生的惊世骇俗。云清霜起了拜访之意,但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姐姐是不是想知道我师傅是谁?”像是能猜到她内心所想,女孩狡黠的笑着问。 云清霜点了下头。 “那姐姐随我一同回去不就见着了?”她顿了顿,又道:“就在前面不远。”好似怕云清霜犹豫,她摸了摸下巴,调皮的说:“姐姐的匕首还在我这呢。” 云清霜失笑,她倒不是怕小女孩会害她,如果她真有加害她的意思,刚才也就不会救她,再者,此处荒郊野外,也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场所,又何必再走一程多此一举,她担心的是,一般世外高人总是性格孤僻,不好相处,自己冒冒然前往,是否会自讨没趣。 她迟疑着说出口,女娃儿连忙摇头,“姐姐放心,是师傅要我带你来这儿的,他又怎会不快?” 云清霜淡淡笑过,表面欣然应允,暗地留了几分心眼,她探入暗囊取了一把梅花针在手,以备不测之用。 女孩忽翩然转身,面露愠色,“师傅说过姐姐若不愿前往,绝不勉强,我这就将匕首还你。”她倒转刀柄,放在身前的平地上,别转开头,不再言语。 云清霜脸一红,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当即赔笑道:“小妹妹莫怪,是我多虑了,我随你去便是。” 小女孩转怒为喜,拍掌道:“这才对嘛,姐姐我们走。”她握紧云清霜的手,神态亲密。 云清霜一路走,一路留心四周景致,女娃是将她往林中带,枝叶蔓披,云雾笼罩,放眼望去一碧连天,赏心悦目,山风吹处,林海呼啸,勾起了很多在云苍山上的回忆。 她于桃树下练剑,沈煜轩在旁指点她如何出招才能出奇制胜,或是兴致高时,师兄抚琴一曲,她和着琴音舞剑,又或是二人同习那双剑合璧的招式,练的累极,她取出绣帕为师兄抹去额上的汗珠,好比在人间仙境,这日子过的逍遥自在。 但这所有的一切,在柳絮出现后就完全被颠覆了。 思及痛处,心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下。 “姐姐,到了。”女孩的呼唤声将她自恍惚中惊醒,云清霜凝神一看,在山林深处建着一间茅屋,如此简陋的居所却取了一个极为雅致的名字:邀月小筑。 云清霜暗暗称奇,邀月小筑,居然同她打小居住的地方名称相似。 这仅仅是种巧合吗? 无需再妄加猜测,相信在踏进这间小屋后,所以疑问都能解开。 “姐姐,请进。”女孩儿往门边上一靠,负手而立。 云清霜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女娃咧着嘴笑:“姐姐,师傅在里面等你。” 云清霜颔首,心情复杂的推门而入。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简单,朴实,陈设和云苍山的邀月山庄截然不同,云清霜莫名舒了口气。 屋的一角站立一人,想来便是小女孩口中的师傅,屋内光线有些黯淡,看不真切,待他转过身来,云清霜看清那是位玄衣老者,年纪同师傅在伯仲间,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双目炯炯,比之柳慕枫的仙风道骨,多了份睥睨天下的气概。 云清霜平静的眸中无波无澜,眼帘轻垂,似在等着老人先行开口。 玄衣老者目光平平掠过云清霜的面容,心潮起伏,他忍住一阵激动,急切问道:“你可是叫做清霜?” 云清霜心咯噔一下,她初涉江湖,还只是无名小卒,为何三番两次被人认出身份,之前的黑衣蒙面人是,现在的玄衣老人亦是如此。她目光一闪,不答反问道:“你是谁?” 老者大步走上前,手抓进云清霜的双肩,语带焦急,“清霜,我知道你是清霜。” 云清霜不动声色的躲过,这一招大雁回巢乃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可自敌人手中空手夺刃,又可于千军万马中自由穿梭,云清霜运用的还不纯熟,如果是柳慕枫亲自使出,能伤人于无形,出入如无人之境。 “大雁回巢,”那老人一口说出此招的名称,“你果真是清霜。”他脚步一动,看似如醉酒之人步子不稳,实则暗蕴绝妙步法,飘逸出尘,潇洒无羁,忽听到衣襟带风之声,人已到云清霜跟前,她慌忙侧身闪过,饶是她轻功绝妙,这一下仍是避的十分狼狈,若不是伸手在桌脚上借了把力,差点就要双手着地,极不雅观。 好不容易站稳身形,云清霜窘的满脸通红。老人捋了捋长及胸前半白的胡须,呵呵笑道:“以你的年纪,有这等造诣已属不易,柳慕枫在你身上没少下功夫啊。” 云清霜贝齿轻咬,在唇上留下一排细密的牙印。听他口气,似乎和师傅极为熟识,可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师傅提起过他这样一号人物。瞧他的身手,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 云清霜默然不语,却也等于默认了自个的身份。老者忽然柔声道:“我有一事相问,望你能如实告知。” 云清霜再不能装聋作哑,忙回应:“不敢,前辈请说。”他方才露的一手,其功力之深厚,即便不敢称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也可以同师傅齐名,他这般纡尊降贵与自己好言好语,又怎敢再轻慢。 老人清了嗓子,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你的母亲……”很长的一段停顿后,他终于复道:“她现在何处?” 云清霜身体一僵,头低垂,再度抬起头时神色间已是一片冷怒,老人见她这般神情,慌忙张口解释,“你不要误会,我……” 云清霜却再不愿听下去,“我敬重你是前辈,你……”她无法再说下去,气的身体簌簌发抖,狠狠的咬住下唇,痛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我绝无唐突你母亲之意,你不愿意说便罢,我不会强求。”老人语中带了丝叹息,容颜又似苍老了几分。 云清霜心中一动,唇微启,到底还是忍下了。她抱了抱拳,语调极力保持平稳,“告辞。”转身就走,望着她的背影,老人突然道:“等一下。”云清霜只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出了茅屋,也不看那小女孩一眼,凭着之前的记忆,寻找来时的路。 但林海郁郁苍苍,一眼看去怎么都找不到通向外间的路,云清霜急了,忽听头顶上一声轻笑,她抬头一瞧,从高耸的枝桠间探出一张小脸,再一看,头下脚上,她是整个倒挂在树杆上的,见云清霜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扑哧一笑,一溜烟滑了下来,几步窜到云清霜身旁,笑眯眯的说:“好姐姐,师傅命我送你出谷。” 云清霜怔了怔,半晌才道:“多谢。” 女孩在前方带路,方才明明已无路可走的地方,突然就延伸出一条羊肠小道,走到尽头,眼看着又是条绝路,她却牵起云清霜的手往旁边跳动几步,就又出现了一条通道。 云清霜猛然省悟,这山谷中的景物排列莫非暗合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若真如此,如非有人带路,她是怎么都走不出去的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出了山林。云清霜向女孩投去感激的一笑,小姑娘眉毛一挑,不声不响的自袖中取出一物塞给云清霜,做了个手势,淡声道:“事情并不是姐姐你所想的那样,我不希望姐姐误会师傅的为人,你看过这幅画就会明白了。” 云清霜细心解开绑在画轴上的红丝线,右手一挥,整幅画呈现眼前。许是年代久远,纸张略微泛黄,画上是一名翩翩起舞的年轻女子,长眉入鬓,白绫束腰,眉目同她有七八分相似,仔细瞧来,又不尽相同,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容颜比她美上数倍,就好似画中走出的仙女儿,落款处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小女孩收起画卷,纤纤玉指伸到云清霜面前,“师傅和你母亲本就是旧识,你母亲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他吗?” 云清霜茫然的摇了摇头。 “师傅只想知道你母亲现在何处,他并没有恶意,”仿佛能猜到云清霜要说什么,小姑娘抢着道:“姐姐不用现在就做决定,想清楚了就来山谷找我们。”她似是笃定云清霜一定会改变主意,脸上笑的像是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 云清霜唇角紧抿,心中举棋不定。小女孩始终带着温雅的淡笑,也不催促,反而提醒她:“姐姐再不走,还没进宣城天已黑了。” 云清霜举头望天,此时已过晌午,烈日当头,空气炽热,昨儿有青骊马代步,她才能在入夜前赶到宣城,如今要靠双脚走回去,哪怕她轻功盖世,也比不过奔腾的骏马,不抓紧的话天一黑山路愈加难行,恐怕真要在林中过夜了。她别过小女孩,刚抬脚,又被叫住,她回身询问,女娃浅笑吟吟的说:“姐姐,我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还有……”她目光在云清霜脸上停顿半刻后,单手托腮,俏皮的笑道:“清霜姐姐,我叫小可。你要记住哦。” 云清霜眸色清亮,半垂眼帘,微露淡淡笑意,“小可,我记住了。”她冲着小可摆了摆手,施展绝顶轻功,翻山越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感觉神清气爽并无疲态,打算乘热打铁再赶一段路,冷不防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而降,她反应迅速,身手矫捷,双肩一晃,几个起伏,再一翻身,竟被她堪堪避过,但紧接着又是一张网兜头而下,这次她就没这么好运了,她刚刚跃起,使身体悬空,两道黑影从她侧身掠过,两柄宝剑齐齐刺向她的喉咙,如果她躲避剑招就势必会被渔网网住,若是她闪避渔网就等于将身后的破绽卖给了对方,无论怎样,她都将中招,云清霜陷入两难境地,但她岂肯轻易服输,她凝起一口真气,将全身力道聚积在左脚上,单足点地,身躯一转,刷的一声,纯钧宝剑出鞘,硬是挡开了那两道凌厉的剑势,再就地一滚,同时消除了渔网的攻击。 来不及喘口气,又有剑势攻来,云清霜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另有数枚暗器夹带着风声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好个云清霜,遇到险情不慌不忙,舞起手中的纯钧宝剑,宛如一轮银色的弧圈,将周身护的水泄不通,各式暗器纷纷坠地。 有两枚袖箭就擦着她的发梢而过,云清霜眼尖的瞧见箭头闪着妖异蓝色光芒,显然被淬过剧毒,她暗自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有逞能用手去接,否则此时已是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 但疑问接踵而来,她出道不久,自问也没有得罪过人,到底谁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招招欲取她性命。 云清霜双目顾盼,周围倏然安静下来,地上一片狼藉,方才攻击她的人踪影全无。她沉声喝道:“好狠毒的贼人,到底是谁故弄玄虚,够胆量的话就现身同我单打独斗一决高下。” 她的声音在林中回荡,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云清霜暗暗惊诧,难道刚才的打斗仅仅是谁在作弄于她?她清了嗓子又道:“难道有胆子做却没有胆子承认吗?”话音未落,一阵大笑盖过了她的声音,初时只觉嘶哑难听,越来越刺耳,饶是云清霜功力不弱,到最后也不由捂住了双耳。 笑声逐渐逼近,林中树木往两边分开,从中走出一个白发老妪,走近了,才发现她除了一头银丝骇人,其真实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面上肌肤洁白娇嫩,堪比少女。她还在大笑,声音撕心裂肺,云清霜实在经受不住,一招浮光掠影朝她斩去,那老妪冷笑一声,眼中异芒闪现,“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献丑。”她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轻松化解了云清霜的剑招。继而纵声长啸,反守为攻,虽赤手空拳,但招式真如疾风骤雨,迅捷之极,云清霜左右闪避,架住了前三招,却没能躲过第四招,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发掌力,当即闷哼一声,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她竭力运功调匀气息,但面色惨白,显然所受内伤不轻。 那老婆子虽打中云清霜一掌,但自身也被震退了三大步,她惊异万分,眯起双眼沉了神色,冷冷的道:“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她的嗓音如夜枭聒噪,着实不好听。 云清霜喘着气,方才她暗暗运功,真气在丹田滞留不去,此时她最需要的便是疗治内伤,但形势不允许她这样做,只得强打起万分精神先专心应对这罕见的强敌,再做打算。 这次不等云清霜动手,那白发老妪先行出招,她劈出的掌力雄厚惊人,恍如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这一掌要是被她击中,恐怕当场便送了性命,云清霜不敢硬接,一个“凤点头”避过,老婆子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大喝一声,绵绵掌力吐出,好似有摧闪裂石的势头,云清霜黛眉紧锁,肩头下沉,勉强闪过这招,但右胁露出很大一个空挡,却也给了那老妪机会,眼看着接下去这排山倒海的一掌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云清霜几乎已是闭目等死,谁料那一掌迟迟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反而是右肩一麻,被点了穴道,软软的倒下,被她老妇伸臂接住。 “你……”云清霜穴道被制住,但口尚能开,只是她方一出声,又被点了哑穴。 那白发老妪将云清霜散落鬓旁的发丝捋到耳后,眼中忽然迸射出骇人的光芒,那般怨毒的神情不觉让人毛骨悚然。她枯瘦的手指抚上云清霜的脸庞,冰冷的指尖触碰在皮肤上让云清霜不由打了个冷战,此时她方觉害怕起来,这样诡异的场景比刚才以性命相博更为恐怖。她骇然的张大嘴,然发不出丁点声响。 白发老妪的手指缓慢在云清霜脸上抚摩,面容逐渐扭曲,蓦地将右手高高举起,“我本不想杀你,怪只怪你长的太像她了。” 云清霜被她凄厉的喊声震住,一时也忘了害怕,她甚至还感觉到了在老妇充满仇恨的双眼掩饰后的一抹悲凉和幽怨。她怔怔的望着那老妪出神,报以怜悯的目光。 只听一声巨响,身旁的参天大树已轰然倒地,那积聚数十年功力的一掌何其厉害,若不是那老婆子突然改变主意撤了掌,这掌若是拍在云清霜的天灵盖上,不止头破脑裂这样简单,只怕是粉身碎骨。老妇盯着掌心,痴痴的说:“罢了,罢了,就连这看人的眼神也是一样的。” 云清霜这才感到有些后怕,一颗心跳的厉害,险些蹦出胸腔。 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颗朱红色药丸,递到云清霜嘴边。云清霜紧咬牙关不张口,那老妪嗤笑一声,“是治你内伤的七窍玲珑丹。”七窍玲珑丹乃补气培元的圣药,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用天山雪莲入药再以其它珍贵药材配置而成,云清霜压根不信,当下死死咬着嘴唇,还倔强的扭开了头。老妇人冷笑着在她下颚用力一捏,云清霜吃痛,老妇趁机掰开她的嘴,强行给她喂下药。一股暖流顺着喉线划入腹中,在体内轻转,最后归入丹田,云清霜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坦,苍白的脸瞬间有了生气,功力恢复如初,到这时不由得她不信,白发老妪给她服下的当真是七窍玲珑丹。 老妇目光变的深沉,徐徐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何之前想杀你,现在又救了你是吗?”她像是忘记云清霜已被她点了哑穴有口不能开,但她似乎也并不准备得到她的回答,很快接道:“我想你带一个人来见我。”她在云清霜肩头轻轻拍了下,云清霜心中存着好奇之心,穴道一解开便迫不及待的问:“谁?” 老妇双目定定,一丝羞赧之色一闪而逝,“你带骆英奇来见我,我和你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云清霜哭笑不得,她同她素未谋面,自始至终也只是那老妪在为难她,她们之间又何来的恩怨。更何况,骆英奇是何人,她根本不认识,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语气疏朗,“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那老妇脸色大变,截住云清霜的话,“好个过河拆桥的奸猾小人,你不仁我便不义,”她一掌推出,按在云清霜颈后,云清霜哪知她一言不合立刻翻脸,这一掌避无可避,但她后颈仅觉微微刺痛,就好像是被只蜜蜂蛰了下,用手去摸,没有见血亦无伤口。 老妇面露得意笑容,“你已中了我的穿心跗骨针,如果不想死的话,你最好马上去找骆英奇。”语毕,她身体拔高,就如同那展翅飞翔的白鹤,几个翻身在树顶掠过。 “喂,”云清霜急忙张口唤她,她充耳不闻,只有渐行渐远的声音随风飘送,“记住,这个世上唯有我可以解这种毒,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带骆英奇来木兰山见我。” 云清霜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径直吞下,想了想,又服下一颗,这才盘膝静坐,运气凝神,气血顺畅,并没有中毒的症状,心下一松,缓缓纳气吐出。柳慕枫研制的冰芙还转丹能解百毒,幸亏师傅交待她随身携带,在无形中救了她一命。想到这里,她不得不佩服师傅老道的江湖经验。只是她怎么都想不通,自己这一趟下山,竟会遇见这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和人,并且或多或少都和师门乃至自己的母亲有关。这十几年来,她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每次给她请安都只能站在屋外,隔着厚厚的屏障,聆听教诲。她从师傅那里得知母亲被人下毒,患上了早衰症,终年不得见阳光,否则性命不保。她轻叹口气,脑中隐约映射出刚才画中母亲的样貌,温婉淡雅,与世无争,又怎会卷入江湖中的种种纷争。 日头落尽,已是百鸟归林,暮鸦飞转的黄昏,她使劲晃了晃脑袋,赶路要紧,暂时放下所有疑虑,飞跃而起,凌风而去。 第三章 误入陷阱 快到将军府时,她又故意减缓速度落下一段距离,等马车停下,远远的看到大将军和随侍入内,她才现出身形,拍响门后,还没等她说明来意,就被迎进门,开门的长者,看似是将军府的管家,笑脸相迎道:“姑娘请进,将军等你多时了。” 云清霜微怔,很快释然,前夜她刚进宣城就被将军府的暗哨给盯上了,想必他们早就摸清楚她的来历,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诧异了。 步入府邸,有小厮正清扫庭院,偌大地方只有他一人在打扫,见云清霜和管家走近,弯腰恭敬行礼,管家连头都不曾转一下,而那小厮直等他们走过,才敢站直身体,拿起手中扫把将飘落的树叶清理干净。 再往里,入眼是一座小花园。园内花树环绕,亭台错落,回廊曲折。 穿过小门,一间雅致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青砖铺地,西墙边种了两株青松,傲然挺立,东檐下连串的紫藤花含苞待放。 管家将云清霜带到书房后躬身退下。 书房虽小但窗明几净,文房四宝摆放井然有序,书桌前坐着个人,正埋头奋笔疾书,脸被满堆的卷宗挡着,看不真切。她试探性的低唤道:“夏侯将军。” 那人抬起头,眼中浮起一丝淡笑,“你比我预计的晚了一天,我本以为你昨天就会来此。” 四目交接,云清霜有些惊讶,这西茗国的大将军眼下一身儒衫,神态轻松,却原来他们早已打过照面。 “姑娘,请喝茶。”管家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盏清茶,云清霜也不客气,接过茶盅细细撇了撇茶沫子,轻啜一口,茶没有香味,入口微苦,但她仍客气的赞道:“好茶。”却是放下茶盏,再不饮第二口。 夏侯熙笑笑,笑的意味深长,他命管家退下,并带上门。 “原来夏侯将军早知晓我的身份。”云清霜笑容清淡,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柄匕首是我赠予你师兄的,我又岂会认不出?”夏侯熙笑容不减,看向她的眼中是柔和的光芒。 “可是……”云清霜咬了下唇,微一沉吟,“他有两个师妹。” “沈兄提过,他有两位师妹,小师妹柳絮性子活泼开朗,逢人便带三分笑,另一位师妹……”他顿了顿,惹的云清霜不住抬眼瞧他,又不好催促他往下说,只得耐着性子闷头等待。夏侯熙脸上漾过一层笑意,“他说你沉静内敛,倔强好强,我想,我还不至认错人。” 云清霜苦笑了下,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子,说的好听是淡定从容,其实是孤僻清冷,不通人情,哪比得上师妹讨人喜欢。她敛去笑容,肃了眉,淡淡道:“你确实没认错人。”心下黯然,明知此事不该迁怒于他,却还是忍不住张口讥讽,“宣城在大将军的掌管下,可谓铜墙铁壁,连只苍蝇飞入都逃不过大将军的法眼。”她指的是夏侯熙派人盯她梢的事,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样一来其实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夏侯熙仿佛听不出云清霜话中带刺,毫不在意的笑笑,“云姑娘言重了,这是熙职责所在。近来有大批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宣城,其中不乏一些武林高手,熙这么做也是为圣上的安全着想。” 云清霜眼皮跳了跳,联想起昨日奇怪的遭遇,遇到的哪个不是顶尖的高手,就是不晓得他们是一直居住在西茗国还是最近才闻风而来,难道这些人的出现同天阒国即将发起的战争有关?但这仅是她的猜测,暂时没必要同夏侯熙提及。 云清霜不再拐弯抹角,她直接切入正题,“夏侯将军,我们言归正传,有一件事请你助我。吾主有一封密函需面呈贵国晋鸿帝,烦请代为通传。” 夏侯熙点了点头,“自当效劳,但圣上早朝后便已起驾秦凰山,沐浴斋戒,准备七日后的祭祀祈福大典,你要见他,恐怕最少也得等上七天。” “这……”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从离开家乡那天算起,已过去近一个月,局势瞬息万变,稍作耽搁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故,云清霜抬头看向夏侯熙,带三分笑意,“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夏侯熙沉吟,滞了半晌,仍还是吐出两个字:“没有。” 云清霜低叹,看来除了等待,还是只能等待。“既然如此,清霜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清霜就住在云来客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的笑笑,“大将军自是对清霜的行踪一清二楚,一有消息,还请大将军即刻派人通知我。” 夏侯熙轻笑,以柔和的目光看着她,她每次称呼他为大将军时便夹带嘲讽之意,尽管她看似豁达,其骨子里还是小女儿家心态,对于前事仍耿耿于怀,时不时冷嘲热讽一番,果真不好相处。 云清霜被他带有强烈探究意味的目光搅的心神大乱,但她没有示弱,反而迎上他的目光,一个灼灼如炬,一个清冷坚韧,倒是夏侯熙先自移开视线,平平扫过书桌,淡笑道:“好。” 云清霜也别开脸,若是旁人如此盯着她瞧,她只怕早就狠狠的剜上一眼,可见她对夏侯熙并不厌恶,只是不习惯罢了。她缓步走出书房,忽而回头问道:“夏侯将军无需随驾吗?” “我尚有一些未尽事宜需留下处理,明日和丞相大人一同前往秦凰山与圣上会和,云姑娘还有其他疑问吗?”夏侯熙唇边是一抹来不及掩去的笑意,云清霜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脸微烫,但心念一动,已经有了主意,她颊边浮起笑靥,“没有了,多谢。” 她极难得开怀,这一笑,雪肤俏颜衬着淡飞的红霞,清丽无双,分外动人。夏侯熙心头仿佛有涟漪轻轻拂过,眼前的女子,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若空谷幽兰,高雅芬芳,凛然不可侵犯。他目送云清霜离开后,又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但卷宗握在手里,精神却无法全然集中,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眼前浮现的竟全是云清霜适才不经意间展露的风情,那一颦一笑已深深的印在他脑海里。 门突然被敲响,夏侯熙倏地睁开双目,烦躁的问道:“谁?” 只听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是我。” “进来。”夏侯熙整了衣冠,端坐椅中。 一人推门而入,夏侯熙剑眉微挑,冷淡道:“永禄,不是让你盯着那书生吗?你怎么回来了?” 永禄脸上闪过愧色,“小人不才,被他给甩了。”怕夏侯熙责罚,他立刻又说:“小人有要事禀告将军。” 夏侯熙正了神色:“何事?” “永福从天阒国传回的消息,尉迟骏确实来了本国,且就在宣城。” 夏侯熙拍案而起,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来的好。” “这是永福费尽心机弄来的尉迟骏的画像,将军您过目。”永禄手捧卷轴一副,躬身献过。 夏侯熙眸中隐约透出锐光,手一扬,骤然变色,“果然是他。” 永禄惊讶的问:“将军已经见过他了吗?” 夏侯熙敛去眼中冰冷,点头说:“是,还差点就同他交上手,若不是……”云清霜的身影在脑中再度闪现,他猛然收了口,神色稍有些不自然。 在一旁的永禄偏不知好歹的追问:“若不是什么?”他只觉将军今日行事古怪,那眼神刚才还明明是冰冷犹如利器,下一刻却有脉脉温情掠过。 夏侯熙自不肯对他明言,僵着脸问:“还打听到了什么?” 见夏侯熙不悦,永禄诚惶诚恐的低下头:“小人打听到尉迟骏的师叔司徒寒在城外约莫二十里处有一所庄院,他这次来到宣城或许会住在那里。” 夏侯熙面上紧绷的线条逐渐舒展,“永禄。” “小人在。”永禄恭敬回应。 “晚上我和你去会会他,就我们俩,你敢去吗?”夏侯熙握剑在手,清隽的眉宇染上一层肃杀之气。 永禄暗自深吸了口气,“但凭将军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夏侯熙嘉许道:“你且在府中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后,亥时我们准时出发。” 夏侯熙夜探司徒别庄暂且按下不表,而于此同时,云清霜又再次遭遇离奇经历。 ============ 云清霜出了将军府后,没有直接回云来客栈,而是在宣城最有名的酒楼融岚居拣几样精致小菜用过后,再四处逛了逛,一直到天黑,又才往客栈方向走去。 西茗国的夜黑的很快,晚霞全部散尽后,四野被灰濛濛的雾气所笼罩,习习凉风夹着潮湿的咸味飘然而至,人是觉着凉快了,但最后的微明和远处的昏暗连接成模糊的一片,暮色深沉,万物都显得捉摸不定。练武之人眼力高于常人,夜色并妨碍不了云清霜,很顺利的就寻到回途的路。 然而,就在她快走到客栈门口时,有一人向她迎面走来,装束奇特,嘴里啧啧有声,不知在嘀咕什么,但挡住了她的去路,云清霜奇怪的瞟了他一眼,那人却突然伸手点向她胸前灵墟穴,云清霜是一大姑娘,怎肯让他触到自己身躯,她满面怒色将衣袖一挥,抖出一股劲风消了对方指力,那人身形一掠,欺到云清霜腋下,双手又朝云清霜腹部摸来,使的竟全是轻薄的招式,云清霜气的满脸通红,银牙紧咬,运掌抵挡,谁料这却是对方虚晃一招,他根本不与云清霜正面交手,身体轻灵的一转,已到云清霜背后,云清霜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怎知又有两人从侧面包抄过来,两面夹击,云清霜毫无防备,感觉有劲风扫过时为时已晚,右臂曲池穴被点,再也使不上力,另一人指甲一弹,一团淡红色的轻雾在云清霜面前化开,她只来得及看清那两人的长相,便头重脚轻的失去了知觉。 手和脚分别被捆的结结实实,但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粗麻绳,而是细软的绸缎,这样绑的再紧也不会嵌入皮肤里,对方想的很周到,由此看来,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可他们抓她是何道理?身体一颠一簸的左右晃动,四面空间狭小,应该可以判断出身在轿中,云清霜不能动弹,自然无法揭开布帘一探究竟,但凭着耳边呼呼风声还是可以知晓抬轿的几个人健步如飞,身手不弱。 云清霜回忆起昏迷前所看到的袭击她的那二人的相貌,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另一个年长一点,也是虎背熊腰,黑壮如樽铁塔,这两人的武功论单打独斗可能略逊一筹,但同时上阵的话就稳操胜券了,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要偷袭甚至动用迷药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要速战速决,不愿节外生枝。迷药的分量不大,加之云清霜内力深厚,从小又受药物熏陶,一般的迷药根本迷不倒她,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醒过来,抬轿的几人不知就里,边走边闲谈,云清霜屏气凝神,只听到司徒寒,大小姐,庄主,私奔之类的字眼,与她被绑一事看似毫无关联。她还在思索,轿身一顿,就此停住。 “大小姐在里面?”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对,大小姐已经被我们几个带回来了。” “没有伤着大小姐吧?” “这个自然,您就放宽心吧。” “做的好,庄主定有重赏。快些抬进去。” “是。” 轿子重新被抬起,云清霜微微怔住,听他们的口气,这大小姐指的似乎是她。这就奇怪了,她还是第一次到宣城来,更没有熟人在此,怎么就被牵扯其中了呢?她苦思冥想不的其解,轿子再次停住,一人轻轻唤道:“大小姐。”幔帘突然被揭开,云清霜阖上眼装作昏迷未醒,极力保持呼吸平稳。感觉到一道灼灼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就在她快失去耐性之时,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搀起,声音娇脆,“我把大小姐送回房里,你们几个不用进去了。” 云清霜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屋内灯火透亮,看的分明,现下搂住她的人身上香风扑鼻,和她一样同为女儿身,云清霜吁了口气,她也就是在客栈门口第一个出手袭击她的人,难怪招招出手都不忌讳。她把云清霜送进房后,将她安放在床上,松了绳索,还替她盖上薄被,这才吹灭蜡烛出了房门。 云清霜一跃而起,受制的穴道方才已被冲开,纳气吐息,体内的迷药也都散尽,只是在运气时觉着小腿发胀,小腹隐隐作痛,她也没放在心上,以为是穴道被封过久的缘故。 在双眼适应黑暗后,云清霜首先将房间打量一番。窗前靠着张八仙桌,床边即是梳妆台,粗看布置和寻常女儿家的闺房无异,但奇怪的是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竟挂着根鞭子,状如蛇形,鞭上长有鳞片,绝对不可能是驾驭牲畜之用,而是武林中人所使的兵器。鞭子不同刀剑,刀和剑稍有武学基础的人都可使用,但鞭子绵软,使用时需将内力驱到鞭上方可运用自如,运用不当非但克敌无益还会伤到自己,所以习武之人没有高深内力一般不敢轻易选用。看来这屋子真正的主人,是位使鞭子的好手。云清霜不禁起了好奇心,如有可能倒想见识一下。 但现在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耗费掉太多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她刚想推开门,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这人应该还在三丈开外,但云清霜内力高深,耳目也就过人,很快将自己藏到暗处,做完这些后,脚步声已到门外。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云清霜从隐蔽处闪出,来人惊的跳起,手上的托盘直直往下掉,云清霜麻利的点了来人穴道,另一手一把捞起托盘,连壶中的茶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进门的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梳两根辫子,一身翠绿衣裤,丫鬟装扮,眼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云清霜附在她耳畔轻声说:“你不叫喊,我就解了你的哑穴。” 小丫鬟眼睛眨了两下,算是应允。云清霜也就依照诺言解了她的哑穴,但没有解中府穴,以防万一。 小丫鬟穴道一被解开,立即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小姐呢?” “我也想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云清霜转着掌中茶盅,漫不经心道。 小丫鬟也是极伶俐之人,一看床上的绳索和云清霜的架势,马上就明白了,“错了,他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怎么说?”云清霜双眼紧紧盯着那小丫鬟,如果她有半句谎话,她下手断然不会容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是被当作我们小姐给绑回来的。”小丫鬟见云清霜容貌秀丽脱俗,心生好感,也知道她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神情镇定了许多。 云清霜秀眉蹙起,几未可察的撇了撇嘴,略带兴味道:“说清楚点。” 小丫鬟神色现出踌躇之色,“这……” 云清霜也不勉强,但面色愈冷,“穴道两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说完,便打算即刻离开。 小丫鬟情急之下急急唤道:“姑娘请等一等。”她虽不会武,但常年跟着小姐耳濡目染也能看出云清霜身怀绝技,现在情况危急,找不到小姐,就只能拜托她了。 云清霜本已走到门外,又折了回来,唇角微掀,她并不接口,而是等着小丫鬟继续往下说。 “姑娘,求求你救救张公子吧。”她巴巴的望着云清霜,眼角似要滴出泪来。 云清霜本清朗的笑颜忽隐了去,这丫头胡言乱语,莫名其妙,简直不知所谓。 小丫鬟见云清霜脸色阴沉,先就怕了,但一想到深陷牢笼的张公子,鼓足了勇气,又道:“姑娘,我这就把全部事实都告诉你,只求你救了张公子,我家小姐定会重重酬谢你的。” 云清霜微侧首,这丫头语无伦次,莫非疯了。 小丫鬟还没说眼圈就红了,“小姐和张公子约好今夜一同离开宣城,再不回来。但如今张公子被老爷关在大牢里,小姐下落不明。姑娘,你若是不救他,他可就没命了。” 云清霜连猜带蒙,才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丫鬟口中的小姐,也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同张姓男子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遭到父亲的反对,于是相约私奔,没想到做父亲的棋高一着,捉了那姓张的男子,可不知为何云清霜阴差阳错下成了那小姐的替身,也被绑了回来。 云清霜抚着下巴,忍不住问道:“我同你家小姐容貌相像?” 小丫鬟失笑,“那倒不是。只因姑娘一身杏黄衫儿,和我家小姐今日出门时所穿衣饰相仿,被派去抓小姐的又是今日才到庄上的武林中人,他们从未见过小姐,认错人也在情理之中。 云清霜听在耳中,心思逐渐转到夏侯熙和她说过的话上,他说近日有一批身份不明的武林高手潜入宣城,意欲何为现在尚无头绪,但这里,莫非便是他们的聚集之所?云清霜不由颦眉,如此看来,她这一绑也算值得。 “姑娘,姑娘,”沉思被打断,云清霜抬眼,沉默片刻后道:“好,我答应你救人。那位张公子被关在何处?” 小丫鬟大喜,“出了门往右,有一道小门,过了这道门,便是老爷的房间。张公子就被关在老爷房里。” 云清霜纳闷道:“你确定他是被关在你家老爷房中?” 丫鬟肯定的说:“我亲眼看见张公子被带进老爷房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云清霜轻轻摇首,事情有些古怪,哪有人把囚犯关在自个的卧房里,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她狐疑的瞥了那小丫鬟一眼,后者忙道:“姑娘,我绝不敢骗你。” 云清霜艺高人胆大,哪怕前方荆棘密布,她也不放在眼里。她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答应去救人,一来,因那丫鬟苦苦哀求,二来,此地处处透着古怪,西茗国和本国联军在即,如果武林人士集结确与此事有关,她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你好生待在这屋里,如若有人问起,你照实禀明就是。”云清霜没有放她走,其实也是为了她着想,否则云清霜没了踪影,她交待不过去。 云清霜按照那小丫鬟的指点,出了门右转,果然见到一道小门。手轻轻一推,门应声开了。穿过小门,确是一间院落。然,门前无人把守,实在不像是关押人的地方。 云清霜猛一提丹田真气,步子轻灵,悄无声息的进入到房中。卧房里空无一人,别说是那张姓男子了,就连苍蝇就没有一只。云清霜银牙一咬,那丫鬟竟然骗她。她着急想退出去,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好像还不止一人。 她在心里轻声咒骂一句,枉费师傅教导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居然还上了那丫头的当,真该死。来不及细想,又吃不准来人是否是捉她而来,云清霜一个燕子十八翻的身法,躲到了屏风后。 “早该来拜见师叔的,但夏侯熙和他手下日夜监视,我也是才甩开他的耳目。让师叔久等了,还望师叔见谅。”声音不高不低,温和如春风,竟是出奇的好听。但令云清霜震惊的是,这声音,有些耳熟,似在哪里听过。 “师侄好说,”那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云清霜怕被他发现自己藏匿之处,大气都不敢喘。半晌没有其他动作,她才算缓过一口气。 接下去是斟酒夹菜,杯盘互碰的声响,云清霜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她自午时用了些饭菜,到现在近子时滴水未沾,此刻闻到美酒佳肴的香味,不觉更是难熬。她闭目摒除杂念,稍缓腹中焦灼之感。 师叔侄二人边进食边说些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云清霜大多都听师傅讲过,不足为奇,她方才听那师侄说到夏侯熙的名字,她相信这才是关键,偏生他二人不再提起。只是云清霜越是往下听,越发觉得那师侄的声音熟悉,但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究竟在何时何地听到过这个声音,恨不得立时推开屏风,一探究竟。但她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在敌我未明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那师叔侄二人像是许久未曾碰面,聊的兴起,一时半会还看不到散席的迹象,可苦了云清霜,她在这屏风后面,又闷又热,又累又饿,还要忍受蚊蝇的叮咬,她虽然自小就跟随柳慕枫学艺,白日习武,晚上学文,难得有清闲时光,却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站的久了,腿有些发麻,云清霜稍微动弹了下,就听见那老者道:“有人来了。” 云清霜唬了一跳,运功全身戒备,准备一旦他们闯入她就先发制人,但奇怪的是,等了很久没有人朝她这里走来,她心念一动,莫非那老者指的并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思及此,云清霜心中愈加惊骇,她根本没有觉察到任何的声响,而这位前辈已然知晓,由此可知,他的武功实在高明。云清霜有些后悔将纯钧宝剑拉在了云来客栈,赤手空拳,她连在他手下安然走完三招的把握都没有。 云清霜轻手轻脚的蹲下,几乎将耳朵贴着地才听到极轻微的响声,的确是有人往这里而来,并且轻功不俗。云清霜本身轻功造诣极深,加之此时距离那老者出声又过去良久,这才听出有夜行人造访,可见那老者功力有多深不可测。 步履交错声在门前停驻,那对师叔侄继续喝酒聊天,只作不知。夜行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师叔侄俩也是按兵不动,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仅限于武林中人与事,丝毫没有涉及朝政。 那夜行人耐性极好,在外面待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想是因为得不到有价值的讯息准备撤离,而就在这时,那老者突然长笑一声后跃起,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兵器,破窗而出,动作迅如疾电,转眼已与那夜行人动上了手。 而那年轻的师侄则施展绝妙轻功,瞬间移形换位一把推倒屏风,一掌拍向屏风后,他和师叔二人从进门伊始就知房内有第三人,等到现在才出手只为麻痹对方以求一击即中,这一掌用上八分功力,实有开碑碎石之力,如若击中,怕是五脏六腑都会被震碎。事出突然,云清霜毫无防备,但凡是学武之人,都有一种防御的本能,掌风劈到身前,闪避已是不及,她右手蓄势相待,只得硬接下这一掌。 云清霜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看清了那师侄的长相,不觉惊呼:“是你。”与此同时,那青年人也认出了云清霜,他生生的收回这一掌,飘身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云清霜目光皎皎的落在他身上,视线胶着,她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何滋味。原本儒冠素服的书生,此时一身青色劲服,少了几分书卷气,然英气迫人,更显丰神如玉。云清霜咬着下唇,他明明武艺精湛,甚至比她还好,却深藏不露,由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强出头,徒惹人笑话。 书生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云清霜没有给他机会,既然行踪已被识破,索性大方走出,而这时,老者和夜行人的打斗也由屋外转移到了室内。 只见一玄衣老人和一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老者所使兵器颇为奇特,看形状是一根拐杖,可只有一尺来长,拐身应该是寒铁打造而成,坚不可摧,在玄功牵动下,力道奇猛,黑衣人被迫的只剩招架之功,但既便如此,守势有条不紊,不见慌乱,云清霜也是武学精博,一眼看出他虽无还手之力,但将自己防御的密不透风,未露败相。老者的攻势刚猛有力,黑衣人守的毫无破绽,短时间还难以分出胜负。 老者急于求成,一招紧接一招,一手握拐逼近,另一手催动掌力,绵绝掌力似无穷无尽,黑衣人不慌不忙的接招,两人越打越快,身体如陀螺般旋转,云清霜直瞧的眼花缭乱。 那老者久攻不下,有些烦躁,他忽喝道:“师侄,他交给你了。”话音刚落,他身体悬空,竟是向云清霜扑来。 云清霜勉强招架住他凌厉的攻势,第二招紧随而来,她默运起玄功,但一运功,小腹如火燎般剧痛,一口真气怎么都提不上来,被玄衣老者一拐击在左肩上,喉间瞬时涌上一股腥甜,真气逆转,左半身仿佛没有了知觉。云清霜踉跄的跌倒在地,眼看着第三招迎头而来,她已无应对的能力,只能闭目等死。 与青衣书生过招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腾空而起,一个大转身跃到云清霜身旁,抱起她就地一滚,化解了掌力。但听得一声巨响,脚底倏地裂开一个大坑,如果他即刻放开云清霜或许还能自救,但他执意支撑着云清霜的重量,两人双双跌入黑洞。上面传来那老者得意的大笑声。 黑衣人在半空中一个翻身,缓解了下落的速度。在落地时怕有暗器袭来,他搂紧了云清霜就势一滚,待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放开了她。 云清霜只觉气息紊乱,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黑衣人扶住她,手掌按在她肩头,绵绵真气不断输入她体内,这是他以上乘内功在助她疗伤。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缓缓收回手,云清霜自己静坐养息,惨白的脸色逐渐有了起色。 又过了会儿,云清霜有气无力道:“多谢公子相救。”她身体虽还感到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 黑衣人唇角轻勾没有接话。他正凝神打量此地。 这是一处地下牢房,四周皆为石壁,没有其他出路。设计极为巧妙,任谁都想不到牢房竟然会造在卧室底下。 云清霜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心中一直在揣测他的身份,他是为了救她才深陷牢笼,可是,他为何要救一素昧平生的人。她越想越觉得奇怪,猛然挺直背脊,语气微凛,“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转过身,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嘴角含着笑,黑眸在夜色中灿若星辰,轻悠悠道:“是我,云姑娘。” 星眸剑眉,眼底笑意深深,身处绝境然气定神闲,神采飞扬,不是夏侯熙又是何人? 夏侯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得从头说起。他同永禄约定亥时去会一会尉迟骏的师叔司徒寒,而这里就是位于城郊的司徒别庄。夏侯熙此行并不想暴露真实身份,他易容前往只为了暗中查明尉迟骏的下落以及一试司徒寒的身手。 庄院的规模之大出人意料,要找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他们二人分头行动。也是夏侯熙运气好,没费多大功夫就摸到了司徒寒的住所。他没有急着动手,只因无把握以一敌二,他想尽快传讯给永禄,没料到司徒寒早就觉察到他的存在,先发制人。夏侯熙的优势在于轻功高明身法灵活,而司徒寒的掌力刚劲凶猛,但在招招都被他避开后难免心浮气躁,而这种打法又特别消耗内力,三板斧不起作用后,攻势减弱,夏侯熙拼劲全力勉强可以同他战个平手,但因云清霜的受伤打乱了阵脚,所以才被司徒寒抓住时机启动了卧室中暗藏的机关。 当然,他所讲给云清霜听的仅寥寥数语,至于他为何来到此处,司徒寒又是什么人,却是只字不提。但云清霜心思剔透,将前因后果仔细思量后,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些事情她觉得有必要让夏侯熙知道,但前提是,夏侯熙也应该将他所掌握的讯息和盘托出。云清霜淡淡一笑,慢慢道:“夏侯将军,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夏侯熙不自觉的挑了下眉:“请讲。” 云清霜仰头直视夏侯熙,试图从他的眼中瞧出些什么,他眼底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在云清霜长久的注视下,俊颜微醺,忙以轻咳掩饰窘态。云清霜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多有不妥,遂垂眸曼声道:“与司徒寒在一起的青年人,将军是否觉得有些面善?” 夏侯熙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浅浅笑了笑,却又似笑非笑。 见夏侯熙并不接话,云清霜用力咬了下唇,不再拐弯抹角:“他是何来历,竟几次三番劳动大将军你亲自出马?”在去往宣城的途中,夏侯熙曾经夜探客栈,路上又多加拦阻,对象皆是那名书生,今日夏侯熙出现在此,又是为他而来,刚才的对决中,云清霜已知晓他并非文弱书生,他隐瞒身份,掩藏武功,又是所为何故?而这一切,则需要夏侯熙为她解惑。 夏侯熙隐有深意的一笑,“云姑娘,你可曾听过尉迟骏这个名字?” 夏侯熙慢慢敛去笑意,神色凝重,“而这里的庄主司徒寒正是尉迟骏的师叔。” 云清霜顿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司徒寒隐居在此多年,可谓对西茗国了解甚多,尉迟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到西茗国,两条线索整合在一起,让人不疑心也难。云清霜暗道惭愧,夏侯熙早已怀疑尉迟骏的身份,所以一路跟踪打探,但她逞匹夫之勇揽下这事,差点破坏了夏侯熙的大事。夏侯熙心思缜密,对每一个进入宣城的陌生人皆暗中盘查,云清霜为此还颇多微词,现在想来,实在是对他不住。她满怀愧疚,但抱歉的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又吞回肚中。 云清霜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夏侯熙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他做事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如今能得到云清霜的理解,心头微热。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当下低眉遮去所有心思,轻淡道:“云姑娘又是怎么同尉迟骏交上手的?”他没有直接问云清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少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多了份关切之情,叫云清霜蓦然心生好感。 她神色微闪了闪,将丫鬟所说加上自己的猜测一并说与夏侯熙听。夏侯熙边听边点头,“云姑娘躲在屋内多时,可有听到他们说起尉迟骏此行的目的?” 云清霜摇了摇头,“司徒寒可能早就知道屋里有人,他们师叔侄二人只说武林中事,就连你的名字也只是始进屋时提了一次,后来就再没有说起过。” “果真老奸巨猾,”夏侯熙叹息的同时却也不得不佩服司徒寒的谨慎和手段的高明。 云清霜默然,她在山上长大,哪里碰上过这许多心机深沉的人和复杂的事,而且这些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有些难以适从。 “你的伤势如何了?”夏侯熙目光在云清霜面上掠过,没有忽略她眼眸深处淡淡的隐忧。 云清霜心头一暖,“不碍事了。”她所中那一拐虽重,由夏侯熙为她调息,加之她本身功力不弱,已好的差不多,可在对敌时为何会小腹剧痛且功力尽失,这点她如何都想不明白。但她得暂且放下顾虑,眼下有比这更急迫的事。云清霜沉静了很久才沉着声音问道:“夏侯将军,司徒寒把你我困在此处,依你看,他是什么打算?” 夏侯熙俯下身,轻声道:“那只老狐狸的想法我猜不透,但我们不能等他先动手,必须在他发难之前找到出路。” “可是……”云清霜又往四处看了看,全是坚硬的石壁,纵使插翅也难飞,要想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夏侯熙浓眉紧拧,思索半晌缓缓道:“我想这牢房一定有别的出处,否则司徒寒要是想提审我们难道也要从上面跳下来不成?” 云清霜呼吸一滞,“有理。”她失神了一会,独自喃喃低语:“暗道究竟在哪里呢?” “我知道暗道在哪里。”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暗处响起,把云清霜和夏侯熙均惊了一跳。夏侯熙没有多想,下意识的将云清霜护在身后,大声喝斥道:“何人装神弄鬼?” 声音竟是发自石壁中。云清霜打了个冷战,她毕竟是女孩儿家,朝夏侯熙身边靠了靠,问道:“你是人是鬼?”声音有丝发颤,夏侯熙温柔的凝视住她,“别怕,我去瞧瞧。” 在夏侯熙接近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在你右手处有个机关,你仔细找找。” 夏侯熙把手攀到石壁上上下摸索,果然在右手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一处凸起,如果不是有人从旁指点,根本不会注意到。“云姑娘,你退后一步。”夏侯熙转过身对着云清霜说,语气含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 云清霜心中又是微微一颤,眼前的这名男子真是心细如发,她依言退后一步,手上暗蕴内劲,倘有变故随时出手相助。 夏侯熙用力扳下机关,只听见轰隆一声,石壁往左后两边分开,现出一个大窟窿。夏侯熙目光中含了丝惊异,他先跃了过去,云清霜紧随其后。原来在这窟窿后面又是一间巨大的石室,方才出声的人此刻正躺在角落里,身上拴了两根粗重的链条,铁链的另一头连在墙角的壁柱上。 云清霜舒了口气,胆子顿时大了许多。她缓慢走近,夏侯熙抢在她之前将那人扶起。此人满脸血污,几乎体无完肤,但即便如此,仍是唇角含笑,低声又无比清晰的道:“多谢。”他全身都是被鞭挞过的痕迹,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血肉模糊,云清霜不忍再看,悄悄别转开头。那人却突然拔高了声量,“姑娘,我们见过面。” 云清霜讶异的回过头,端详片刻才认出他来。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宣城最出名的酒楼融岚居里。当时酒楼内已经没有空余的桌位,而云清霜独自一人临窗而坐,见他斯文有理,并且江湖儿女没有太大讲究便答应了他同坐一桌的请求。可那时的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同现在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也难怪云清霜一开始没有认出他。她愕然道:“你怎会被关在这里,还弄成这般模样?” 夏侯熙给他喂下一颗治伤良药后,他痛苦稍解,说话也不再大喘息。夏侯熙探过他的脉门,他竟然是个没有一点武功根基的普通人。夏侯熙同云清霜迅速交换了下眼色,这样的人又怎会得罪司徒寒,还被毒打至斯。云清霜心思一转,失声道:“莫非你就是那丫鬟口中的张公子?” 那人骤然抬头,神情迷茫,“敝人正是张若生,原来姑娘认得我。” 云清霜无奈的笑了下,兴许张若生被抓同她还脱不了干系。司徒寒庄中新来的门客在融岚居见他们二人坐在一起,云清霜举止打扮又同真正的司徒小姐相似,于是在他们分开后,便分别对他俩下了手。转念一想,怪不得那丫鬟说这位张公子被司徒寒带进卧房后再也没有看到他出来,却是被推下了这地下牢房中。如今在这里碰见,还真是阴差阳错。 张若生轻轻一叹,身体一动,铁链发出哐啷的声响,夏侯熙两手各抓一头,试着用内力挣断,但铁链在张若生身上缠的极为紧密,夏侯熙稍一用力,铁链反而绷的更紧。如此几次,张若生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强忍住剧痛,努力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机关就在上面,两位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赶紧走。” 云清霜和夏侯熙都是外表冷漠,内心纯良的人,又怎肯弃他而去。云清霜懊恼不已,如果她现在纯钧宝剑在手,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沈煜轩在临行前交付作为信物的匕首,她连同朝渊帝云静庭的亲笔书信一直都揣在怀中,她记得这也是把迎风立断的利刃,何不拿来一试。 云清霜小心取出匕首,莞尔道:“夏侯将军,试试这个。” 夏侯熙一见也笑了,“呵,你也不早些拿出来。”这原本就是夏侯熙之物,用来自然得心应手。 这柄匕首果真锋利无比,夏侯熙随手割下一刀,就像切豆腐一样,粗重的铁链被截成两段。 没有了铁链的束缚,张若生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尽管还没有气力走动,至少恢复了自由。 “多谢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他双手抱了抱拳道。书生气十足的他做起这个这个动作,显得多少有些滑稽。“你们快走吧,我休息片刻就可以自己走出去了。” 张若生的这番说辞,无人理会。一则,他身受重伤,单凭自己的力量是绝对走不出去的。二则,万一云夏二人出去时不小心暴露了目标,那留在暗室中的张若生就只有死路一条。夏侯熙二话没说,将他负到背上,沉声道:“云姑娘,你即刻开启机关,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好,”云清霜朗声回应,立即凝神提气使出“蜻蜓点水”的身法,一连几个飞跃,翩若彩蝶,稳稳的落在石壁上,行动迅捷,如履平地。夏侯熙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蝴蝶穿花步”最精妙的步法之一,同武林中另一门轻功绝技壁虎功的作用差不多,但无论在姿势还是形态上都要赏心悦目许多。云清霜很快摸到了机关所在,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对地底下出现的密道不再惊诧。 云清霜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她手中始终暗扣一捧梅花针,夏侯熙背着张若生,后者又有重伤在身需分心照料,三人中仅她一人可以动手应敌,因为心情紧张,手心里起了薄薄一层汗。好在一路几乎没有碰上阻碍,沿着阶梯慢慢往上走,走到尽头时,又是经张若生指点,云清霜试着向上轻轻一推,密道的门打开了。 走出去以后才发现这所谓的密道竟是在柴房之中。云清霜不禁佩服起司徒寒的心机和智谋,牢房造在卧房下面,而连接牢房的暗道又是在不被人注意的柴房里,简直匪夷所思。而夏侯熙比云清霜想的更为深入,司徒寒又是打造密道,又是建造牢房,他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他还来不及细想,一道黑影飘然而至,在暗夜里飘忽若鬼魅一般。 云清霜在第一时间便看清来人的样貌,颜如冠玉,剑眉薄唇,一袭青衣,神情淡然,仿似不沾半点尘世的气息。她紧紧咬住下唇,全身绷直,心知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做好同他交手的准备。尉迟骏眸光在云清霜一扫而过,面前的女子唇角紧抿,明明处于下风,仍强自镇定,眉目清冽,这女子竟倔强如斯,也骄傲如斯。他的眉眼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笑意。 云清霜却误以为尉迟骏是在笑她不自量力,垂死挣扎,她紧握住手,直至握得指关节泛白,面容带上一丝恼色。 尉迟骏迟迟不动手,云清霜同他相持着,吃不准他到底意欲何为,双目一瞬不瞬的紧盯住他,丝毫不敢懈怠。 “尉迟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声音传自柴房外,听脚步声好似人数尚在五人以上。云清霜越发的紧张,单尉迟骏一人她就难以应付,不要说另外还有五位高手接应。此时夏侯熙心中也是汹涌澎湃,依据他的经验,尉迟骏要胜云清霜至少在五十招招以后,而他必须在五十招之内解决掉门外的五人,并且确保张若生的安全,前提在没有更多援兵加入的情况下。夏侯熙无必胜的把握,但逼不得已还得一试。 而就在夏侯熙打算放下张若生放手一搏时,却听尉迟骏高声道:“是我。”他背负双手缓慢走出柴房,慢吞吞道:“这里没有人,我们去别处看看。” “是。”恭敬的回话声,一转眼,这几人撤的干干净净。 尉迟骏回身又略带深意的撇了云清霜一眼后才转身离去。云清霜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直到他清癯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才松了口气,背上已被汗水浸湿。夏侯熙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低低道:“走吧。” 出了柴房,走过一条狭隘的通道便是别院的后门。许是尉迟骏适才的话起了作用,他们没有再遇上守卫,一路顺畅无阻。快接近门闩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预警的挡在他们身前,若不是他及时出声招呼,云清霜袖中的暗器已尽数掷出。 他叫的是:“将军。” 夏侯熙微一点头,“先离开这里,其他事稍后再说。” 这突然出现的便是和夏侯熙一同夜探司徒别庄的永禄。他也是极识眼色之人,赶紧说:“将军,我来驼他。” 夏侯熙也不客气,任由他接了去,只是叮嘱道:“手脚轻点,他受了重伤。” 一行四人,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第四章 世事难料 农舍的女主人一开始不愿意收留陌生人,怕平白惹祸上身。云清霜温言软语相求,夏侯熙又许以重金酬谢,她才勉强应允。 身处穷乡僻壤又时值深夜,虽一时之间找不到大夫,但习武之人总是随身携带金创药,永禄替张若生清洗伤口又抹上药后,伤势渐渐得到控制。 “你好生歇息,天亮后我们再回宣城。”夏侯熙虽是对着张若生说话,眼睛却看向云清霜。云清霜并无异议,她原本就打算第二日一早偷偷跟在将军府的马车后头去往秦凰山朝见晋鸿帝,眼下正好给了她接近夏侯熙的理由。 张若生阖了阖眼,倏然睁开,身体一动,就要坐起。永禄见状,忙使劲按住他,“哎,你不能乱动,伤口会开裂的。”张若生紧着眉,声音里透出一股子疲惫,“三位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但在下还有一个请求……”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云清霜和夏侯熙都不太善于揣摩他人心思,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永禄善解人意,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若生霍然抬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盈儿见不到我,一定会回到庄院质问他父亲。可她一回去,我们就再难再见面了。” 云清霜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盈儿便是司徒寒的女儿,她淡淡牵了牵嘴角道:“你是想要我们把司徒盈带来这里?” 未想张若生萧索的摇头,“只需带个口信给她,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勿念。” 云清霜呆了呆,“这是为何?你被折磨的几乎丢了性命,就这样算了?” 张若生苦笑道:“那我还能如何,不管怎样,他都是盈儿的父亲。” 云清霜也是反复咀嚼良久才品出他话中的含义,忍不住道:“那你这是打算放弃了?”她本以为张若生虽乃文弱书生,仍不失为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现在看来,是高估他了,眼底不觉现出几分蔑色。 夏侯熙轻轻在云清霜袖上扯了一下,走到张若生身畔,“张兄可是有什么苦衷,不妨直言。” 张若生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叹气。 夏侯熙见他不语,也不追问,却突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张兄,牢房和秘道中的机关是司徒小姐告诉你的吗?” 张若生点点头,闷声道:“盈儿料到有朝一日她父亲会对我下手,早将庄内的机关秘道画了图纸要我牢记心中。但她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凭我一人的能力,根本无法打开机关。” 夏侯熙神色泰然:“但司徒寒也不会料到将我们打入地牢,不仅救了你,而且还能安然脱险。” 有灵光在云清霜脑中一闪而逝,但怎么都无法抓住,直到夏侯熙再度开口。“张兄,除了关押我们的地牢,别庄内可还有其他暗室或秘道?” “有,”张若生答的爽快,“盈儿给我的图纸上画有两处暗道,一处便是在柴房内通向地下牢房,另一处,在花园内。”张若生边想边说,“这是通往哪里,盈儿也不知情。” 云清霜奇道:“司徒寒连亲生女儿都隐瞒吗?” 张若生眼光转暗,“地下牢房是盈儿还是孩童时期在司徒寒卧房中玩耍时不小心撞到机关掉了下去,之后被司徒寒带出时,她暗中记下的,而花园里的密道,则是有一天她看到司徒寒走进花园,她刚想叫他,他却一下子不见了,由此联想到有暗道一事,但事后无论她怎么恳求,司徒寒还是只字未漏。” 夏侯熙欣然笑道:“如此看来,这一趟还非去不可了。”他拍拍司徒寒的肩,同永禄对望一眼,“你和云姑娘留在这里,我便好事做到底,把司徒姑娘带回来。” 张若生颇感意外,但目光陡然一亮。 云清霜抬起眼帘,语调轻柔但坚定,“夏侯将军,我和你一起去。” 夏侯熙淡笑,明亮的眸子扫过云清霜的脸时略一停留,缓缓流淌出温柔,“你的伤?” “已经没事了。” 夏侯熙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好。” ============ 熹微的月光柔和的洒在夏侯熙的身上,一夜奔波,未见倦容,清亮的双眼愈发炯炯有神。云清霜有意同他在轻功上一较高下,使出看家本领,矫健如飞,疾逾飘风,夏侯熙不慌不忙,紧紧跟住她,将两人之间的差距始终保持在一丈以内。蝴蝶穿花步的身法冠绝天下,但夏侯熙的提纵术也已炉火纯青,云清霜使尽全力,竟也甩不开他。两人你追我赶,本该一个时辰的脚程,却只花去半个时辰。 拐过弯,司徒庄院已隐约在望。夏侯熙眼底饶有兴趣的带着抹笑,夸赞道:“云姑娘好俊的轻功。” 云清霜淡笑回应:“将军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夸奖自己。” 夏侯熙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眼底隐蕴光华。 云清霜也觉得好笑,嘴角隐隐噙上笑意。 “云姑娘,我们在地牢里凭空消失,别庄内会否已是人仰马翻?”越是接近庄院,夏侯熙神情愈是镇定自若,还抽空调侃一番。 云清霜抿了抿唇,“司徒寒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去而复返,此时正是潜入庄里的大好时机。” 云清霜和夏侯熙一前一后从后门进入,庄院内出奇静谧,仿佛连风吹草动声都能够听的清晰分明。可在这寂静中却又透着诡异,黑灯瞎火,看不到一个人影。夜已深沉,夏日的热气早被吹散,阵阵凉风拂面,让云清霜不禁打了个寒噤,她不自觉的向夏侯熙的方向靠了靠。 夏侯熙若无其事道:“怎么了?”目光却极为柔和,指尖触到了她的掌心,冰凉柔滑,却也将一朵红云带上了她的脸庞。 云清霜忙不迭的缩回手,面上微微发烫。“没,没事。” 夏侯熙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他运足真气,双袖飞扬,先自启动,云清霜没有踌躇紧跟在他后面,两人姿态潇洒优雅,落地无声,动作迅捷,转瞬间已寻到花园处。 花园内蕾繁叶茂,翠竹遍布,红栏绿柱,长廊曲回,倒是躲藏的好地方。然,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开启秘道的机关又会设在何处? 云清霜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夏侯将军,司徒寒在家中私设牢房,又暗藏秘道,他究竟动的是何心思?” 夏侯熙沉默不语,很久才回道:“这个问题恐怕要等我们找到秘道以后,用事实来回答你。” 云清霜低叹,如果仅是江湖纷争便罢,就怕事实比想象更为严峻和残酷。 “有人来了,”云清霜正自恍惚,冷不防被夏侯熙重重拉了一把,重心不稳,整个人倒进夏侯熙怀里。云清霜嘴张了张,又被夏侯熙用手指抵住,“嘘,别出声。”他指上粗糙的老茧摩擦过云清霜娇嫩的唇瓣,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人心中同时一震。距离如此之近,夏侯熙能够清楚的看见云清霜微翘的睫毛因紧张而不住的颤动,脸孔红的几乎滴出血来,而从云清霜的角度刚巧平视夏侯熙刚毅的下巴,再往上那对澄澈的眼眸深处夹杂着流光异彩的光芒和和煦之色,暖若春风。四目相交,眸光凝聚,云清霜下意识的垂首,耳根一阵发烧,她不安的咬住下唇,因为靠的太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夏侯熙有力的心跳声和同样稍显紊乱的呼吸。 一队巡逻的守卫在假山前缓慢经过,夏侯熙怕被人发现,只得将云清霜搂的更紧。而这样一来,却是贴的更近了。相距不过半尺,只觉得她吐气如兰,鼻尖充斥着她发间身上淡淡的馨香,荡人心魄,肌肤白皙透明吹弹可破,登时心猿意马,心跳急速加剧。 云清霜被夏侯熙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在怀中,又羞又急,头再不敢抬起。 待守卫过去,夏侯熙才放开云清霜。后者桃红色抹遍双颊,衬着柔和的月色更显娇美绝伦,美丽不可方物。夏侯熙心头砰然一动,脸上勾勒出平缓的笑意,眼中划过一抹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但只一会,所有的情绪皆消失不见,快的叫人怀疑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气氛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沉寂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夏侯熙微掀薄唇,语声艰涩暗哑,“云姑娘,方才事发突然,在下唐突,对不住了。” 云清霜的声音低如蚊呐,“不打紧。” 心还是跳的厉害,仿佛不受她本人的控制。回眸偷偷瞥了眼夏侯熙,发现他的幽深黑眸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忙不迭的转开视线,可脸噌的一下又被火辣辣的点燃了。心绪起伏,有些难以平静,而就在这时,一条长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云清霜的藏身之处。“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藏匿在此?”一声娇叱,长鞭被挥舞的劲风呼呼。云清霜闻得风声,知道有敌人来袭,她反手一掌,长鞭卷住她的手臂,饶是她闪避的快,衣袖还是被硬生生的撕下一大截。长鞭又是一挥一荡,眼看着这次就要打在身上,云清霜怎肯坐以待毙,她一个箭步高高跃起,在半空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身,长袖一抖,将枝桠上的花苞收入囊中,又当作袖箭尽数掷出,虽是无骨花苞,却凝聚了云清霜七成内力,逼的那女子收回长鞭手忙脚乱的好一阵抵挡。 云清霜凌空飞下,衣袂飘飘间,花瓣漫天飞舞,只见那名女子躲避的动作虽有些狼狈,但神色未见慌乱。她轻功亦不俗,左闪右挡,又有鞭子助阵,好些花苞没近身前就被她打落,有些因力度不够近了她的身却无法伤她,但云清霜抛掷暗器的手法甚为特别,仍有少许突破重围落到她身上,甚至割烂了她的衣裳。云清霜只为报那一鞭之仇,手下还是留了情的,所以尽管那少女看似伤痕累累,其实不过是些皮外伤。 夏侯熙悄然走到云清霜身边,笑了笑,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不仅如此,还能做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尽管如此,他还是关切的问道:“你怎么样?” 云清霜笑着摇了摇头。 那女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上尽是懊丧之色,鞭子无力的垂在手边。 鞭上长有鳞片,状似蛇形,云清霜倏然睁大眼,倒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她曾经在司徒小姐的闺房内见到过这条长鞭。她拧着眉,表情有些错愕,“你是不是司徒盈?” 少女蓦然仰起头,神情是不屑一顾的,“是又如何?” 云清霜失笑,不愧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刚被人打败还可以如此倨傲。不过,这样倒让云清霜对她产生了一丝好感和略微的好奇。她眨了眨眼,施施然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张若生的下落?” 司徒盈喃喃道:“你怎么知道……”遂惊愕的看住她,“他在何处?你又是何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云清霜和夏侯熙相顾一笑,他们和他……也算得上是患难与共,同生共死过了吧。夏侯熙慢条斯理道:“我们是他的朋友。” 司徒盈这时才把注意力转到夏侯熙身上,袖阔肩寒,水云性情,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光华,她不觉微微有些失神。但随即面露狐疑,张若生乃一介书生,他丝毫不懂武功,又怎会识得他们?她冷热一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疑惑全然摆在脸上,云清霜了然的抿唇道:“司徒姑娘,贵庄柴房可以通到哪里,你该比我们更清楚。”底下的话已无须再说,司徒盈猛然抬眼,绽开如花笑容,“你们快带我去找他。” 夏侯熙似乎还有话要说,被云清霜制止住,“夏侯……公子,”接触到夏侯熙的眼神,她立刻改口,“我们先回去。”夏侯熙见她似是极有把握,忍住没有再开口。 司徒盈一颗心早飞到了张若生身上,根本没有心思留意他们彼此间的称呼,但既然夏侯熙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云清霜自然随他。 司徒盈一个劲的催促他们带路,云清霜薄唇微牵起,“司徒姑娘,你先去换一身衣裳,我们在后门等你。” 司徒盈低头打量一番,衣衫破烂不堪,着实不雅,她羞赧一笑,“我很快就回来,你们……一定等我。” 云清霜含笑道:“放心吧。” 司徒盈身影刚消失不见,夏侯熙便问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司徒小姐和我身量差不多,容貌虽不尽相同,但要冒充她,也并非难事。”云清霜轻笑,眼中泛起少见的狡黠之色。 夏侯熙背脊一僵,“不可以,你的决定太过轻率,司徒寒是什么人,岂会分辨不清自己的女儿。还有尉迟骏,他也同你打过照面。” “夏侯将军是信不过清霜的易容术?”云清霜轻快的笑声中又带了丝清冽。 “云姑娘,除了相貌之外,还有性情、嗓音、举止和武功,这些别说司徒寒,就连平日服侍司徒盈的侍女都没有办法瞒过。”夏侯熙语速飞快,关系到云清霜的安危,他做不到平心静气,这与他从前的性情完全相驳。 云清霜面上的笑容清淡的恰到好处,“夏侯将军,这就是我要带走司徒盈的目的,我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尽量做到以假乱真。” “还是不行。万一被识破,你不是司徒寒的对手。”夏侯熙语气焦灼,他要设法打消云清霜的念头,尽管这可能真是最好的方法。 云清霜嘴角勾出一末淡淡的笑痕,“夏侯将军,这是唯一的办法。” 其实夏侯熙心中比云清霜更清楚,如果单凭几个人的力量要在偌大的花园里找到秘道所在,希望渺茫,云清霜的办法可谓妙计,但也是一招险棋,走错一步,则满盘皆输。夏侯熙一向行事果断从容,但此刻,云清霜坚持一试,他反而瞻前顾后,踌躇不前,皆因关心则乱。他微喘一口气,强自定下心神,“云姑娘,你不要忘记,关于秘道的事司徒寒并未透露过半句给她女儿,你有把握可以说动他吗?” 云清霜有一丝动容,面部表情有些许僵硬,仍是隐带笑意,“夏侯将军,你也不要忘记,正因为司徒寒从没有对女儿说过这事,我执意追问才会显得合情合理。” 夏侯熙见完全劝不动她,只得喟然一叹,苦笑道:“你非要这么做吗?” 云清霜唇角一扬,笑容淡泊,她不答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夏侯熙默然,心底猝然升起的复杂情绪,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换做从前,他怕是早就答应了,哪会有这许多顾虑。他仍想说服云清霜放弃计划,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司徒盈已飘然而至。 “我们可以走了吗?”她迫不及待的问,换上淡黄色衣衫的她,无论侧面还是背影,同云清霜皆有几分相似,云清霜眼波流转,浅笑轻吟道:“走吧。”她快步迎向司徒盈,却也因此错过了夏侯熙眼底隐隐浮现的一丝潜藏的担忧和一掠而逝的感伤。 ============ 路上同司徒盈攀谈后才得知她回到庄中并没有找父亲兴师问罪,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周旋一番后,悄悄进到秘道,并且亲眼见到两条染血的铁链和张若生衣衫上的碎布。她拿不准张若生是逃了出去还是被父亲转移到另一间密室,又不敢询问父亲,才在三更时分摸到花园找寻,也由此遇到云清霜和夏侯熙。 司徒盈性情极为热情活泼,同云清霜的沉静寡言截然相反。一路上就只听见她一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云清霜和夏侯熙只点头或是简短的答复。司徒盈见他俩兴致不高,也不好意思往下说,住了嘴,但没过多久她便憋不住了,又拉着云清霜闲聊。 “云姑娘,你多大了?”她露出甜甜的笑靥。 云清霜瞥了夏侯熙一眼,低声说。“十六。” “我痴长你两岁,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我的清霜妹妹。” 云清霜美眸微眯,不觉笑了笑,司徒盈娇憨天真,比起自己超乎年龄的成熟,她倒更像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她仍是微一颔首,唤道:“盈姐姐。” 司徒盈脾气爽直,当下从皓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塞到云清霜手中。羊脂白玉,晶莹通透,看起来十分名贵。 “这……” “小小见面礼,妹妹就收下吧。” 云清霜本该推辞,但念及即将展开的行动,她目光盈盈一动,还是收了下来。可是,她找遍全身,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回赠司徒盈,除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唯一能送的出手的东西,也是她唯一没有权利去支配的东西。 司徒盈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安抚般的笑道:“清霜妹妹,姐姐送妹妹见面礼天经地义,你不用放在心上。况且……”她停顿了下,斜斜的睨了夏侯熙一眼,也是压低了声音,“况且,你能带我去找张大哥,这已经是最好的见面礼了。”说完,红云满布双颊。 也只能先如此了,云清霜眼角余光轻轻掠过夏侯熙,笑容若有似无。 夏侯熙被她俩你一眼我一眼看的莫名其妙,但又不好开口相询,只能闷在肚中。 司徒盈见到张若生自是悲喜交加,悲的是张若生身负重伤,几乎体无完肤,喜的是终究还是保住性命逃了出来,两人得以再度相见。他二人抱头痛哭,对着云清霜和夏侯熙又拜又谢,弄的他俩有些手足无措。救下张若生,实属偶然,再者也是张若生间接救了他俩的性命,没有他指点机关所在,他们到现在恐怕还被困在地牢里。而将司徒盈带来这儿,更是举手之劳,何况云清霜另有图谋,对于司徒盈的再三感激,她也觉受之有愧。 云清霜不擅言辞,夏侯熙在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司徒盈性子洒脱,她自己慢慢抹干净眼泪,又替张若生掖好被角,背对着他走到窗前,秀眉紧紧蹙着,若有所思。 云清霜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畔,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目光低垂,“盈姐姐,你有何打算?” 司徒盈的视线从窗外薄明的曙色上收回,微仰头,“清霜妹妹,我想尽快离开宣城。这里始终还在我父亲的势力范围内,我怕他迟早会找来,要是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不会放过若生哥的。” 这其实也是云清霜心中所想,司徒盈早一日离开,她便能早一日实施计划,她唇角勾勒出一个淡无痕迹的笑,“那你们准备去哪里?” “当然是离我父亲越远越安全。”司徒盈细声细语的说。 云清霜心思一转,或许可以让他们先去邀月山庄住下。柳慕枫名震天下,邀月山庄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别说司徒寒要找到邀月山庄的具体位置不容易,即便他可以寻到那里,也未必敢跟师傅动手。她刚想告知司徒盈,后者忽一笑,“我们可以去南枫国,听说那里终年积雪,瑰丽壮观,离西茗国又有千里之远,我想若生哥也一定会喜欢那儿的。”听她如此一说,云清霜把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 “等若生哥的身体恢复我们就上路,”司徒盈握住云清霜的手柔声道。 张若生挣扎的坐起,“盈儿,不要再耽搁,既然已有决定,我们即刻动身。” “可你的伤……” “不碍事了。”张若生转向夏侯熙,好似在等待他的回应。 张若生的伤虽经过清洗包扎敷药疗伤,但实在是受伤太重,短时间元气难以恢复,但留在此处危机四伏,乘早离开也许才是上策。夏侯熙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张若生的建议。 连夏侯熙都赞同,司徒盈没有理由再反对。永禄是极识眼色之人,他立刻出门雇了辆马车,在车内铺上厚厚的稻草,又叮嘱车夫小心驾驶,这才和司徒盈一起搀扶着张若生上了马车。 “永禄,你送张公子他们一程。”就在司徒盈和云清霜挥别之际,夏侯熙突然开口道。 别说是永禄愣住了,就连云清霜也跟着一愣。她知道永禄是夏侯熙极为看重的下属,如今却支使他做类似保镖的差事,足可见护送张若生在他心中是何等大事,也能在侧面看出夏侯熙虽然外表冷酷,其实乃重情重义之人。 永禄虽然心中诧异也有少许不情愿,但夏侯熙一言既出,自是不会更改,他也习惯了惟命是从,当下恭敬应道:“诺。” 马车缓慢前行,司徒盈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体朝着云清霜及夏侯熙挥手。云清霜嘴边缓缓扬起一抹弯度,却在瞥向夏侯熙时,意外看到他唇缓慢嚅动,但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这分明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把声音凝成一条线,传到想要传送到的人耳中,而旁人是听不到只言片语的。云清霜有些发懵,心陡然沉了一下,他这是在同谁对话? 夏侯熙侧过头撞见云清霜不解的眼神,身体有些僵直,眉心也聚了起来,眸光闪动着,似乎想问,又开不了口,不由淡淡然笑了。云清霜抿紧了唇,不发一言。夏侯熙伸手欲揽住她的肩头,到底还是停了一瞬,将双手背负身后,长声道:“云姑娘,我马上要赶往秦凰山,你有密信面呈圣上,是否与我同行?” 云清霜倒没有想到他会出声相邀,她本就有此打算。假扮司徒盈去套取司徒寒的秘密这事可暂缓,将云静庭的亲笔书信交与晋鸿帝才是当前紧要之事,即使夏侯熙不带她前往,她也会偷偷跟着去。 云清霜回答的语气有些淡漠:“好。” ============ 先是回客栈结账并取了纯钧剑,再来到将军府,等待夏侯熙集齐人马并会同丞相一同上路。 夏侯熙进卧房换了身月白色轻袍,疏朗隽秀,湛然若神,眼底含隐隐笑意,见了云清霜略一迟疑,缓缓道:“你这身装束多有不便……”没待他说完,云清霜便低头端详,这身紫罗衣裳还是她回客栈以后换上的,并没有看出有任何不妥帖之处。 夏侯熙极淡的笑了笑,“你一单身少女跟在军中难免惹人注目,不如易钗而弁,换掉这身装束。” 云清霜仔细一想,这话不错,可现在要她到哪里去弄一套男子的衣衫来。 夏侯熙眼眸澄澈明亮,也不说话,径自递了件衣裳给她。式样极普通,料子也寻常,云清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 夏侯熙目光如炯,笑意盎然,硬是塞进云清霜手中,缓慢淡出房间,轻淡的话语飘散在风中,“是新做的衣衫,云姑娘无需介怀。” 云清霜嘴角挑起淡不可及的笑,依言换上这套行头。白绫束腰,青巾束发,端的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饶是夏侯熙心无旁骛,在乍见到云清霜的新扮相时也是眼前陡然一亮。他清了嗓子,娓娓道:“还得委屈姑娘扮作熙的侍从。” 云清霜眼中水波轻动,温婉一笑,“理应如此。” ============ 青骊马太过招摇,云清霜并没有唤它前来,而今有些后悔。将军府中的骏马皆是战马,高头阔背,性子又烈,云清霜虽不畏惧,但她毕竟是女子,在身形上已是吃亏,再加上那匹枣骝色骏马根本不配合,只要云清霜一接近它便把双耳高高竖起,四个蹄子胡乱踢踏,云清霜无奈的望着它,一筹莫展。 夏侯熙适时走来,见云清霜一脸窘相,忍俊不禁。他忍住笑,先是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再低下头凑近马耳朵悄声说了几句,那枣红马嚣张的气焰当场就被压制住了。夏侯熙仰起头,噙着笑,“这下老实了。” 云清霜再度走近时,它温顺如小猫,轻松跃上马背,她身材娇小,又骑着高头大马,混在大约有百人的队伍里,几乎看不到人。 西茗国的丞相大人一直稳坐马车中,云清霜只在出城门时匆匆一瞥,年纪在四十上下的中年儒士,眼神有些阴郁,不知为何,他明明是文士,身上却有种落魄的草莽气息,这种感觉让云清霜觉得很奇怪。但她怕被人识穿身份,又不敢多看,才把头一转,丞相已经坐进马车。 夏侯熙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面,云清霜本来在中央,想了想,还是放缓速度,等待夏侯熙齐头并进。她现在的身份是他的近身侍卫,就算冒充也不能给人落下把柄。 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想想也是,有西茗国的大将军坐镇,哪个贼人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来犯。 秦凰山离宣城约莫两百里,日夜兼程能在第二日太阳初升前赶到,云清霜是学武之人,夏侯熙又是武将出身,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辛苦,但夏侯熙考虑到随行还有丞相和其他几位文臣,他们极少长途跋涉,平日在京中又养尊处优,还是决定中途找寻驿站歇上一夜,明日再行赶路。 是夜月光如水,星斗漫天,云清霜徘徊树下,回想起这几天的离奇遭遇,就好像做了场梦似得。 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云清霜霎时抬头,目光交错,那眼清明如水,眸光流彩熠熠,就这么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眼底笑意深深。 云清霜脸上倏然掠过一片红晕,幸好夜黑风高,旁人看不见,夏侯熙自然也瞧不清楚。她定了定神,淡笑道:“夏侯将军也有兴趣赏月吗?” 夏侯熙沉静的微笑漾在唇际,“左右睡不着,出来走走。” 一夜未眠,两人竟都未觉半点倦意,不觉有些好笑,云清霜低眉把玩着衣襟,一时无话。 四周安静的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的流动声,云清霜抬眉飞快的瞥了夏侯熙一眼,他的侧面轮廓鲜明,五官深刻有如石雕,深沉清冷的眼黝黑无垠,削薄的唇此刻坚定的抿着,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外貌极其出色的男子。云清霜自小接触过的男子就只有师兄和师傅,她总以为师兄沈煜轩的品貌已是这世间少有,未想,夏侯熙比之决不逊色,甚至,他的刚毅和不经意间展露的温柔,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可巧此时夏侯熙也偏过身瞧她,那一瞬间的对视,两人都有些移不开目光,云清霜更是因为自己偷瞧他被抓个正着,面上染上可疑的桃色,衬的整个人绝艳无双。 “云姑娘,”夏侯熙低唤道,胸口因紧张而微微起伏。 “什么?”云清霜手指铰在一起,稍显局促不安,一张俏脸愈发飞红。 夏侯熙浅笑而立,一双深邃的眼就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而她就在其中漂浮,沉沦。有些慌乱,有些怅然,心不受控制的跳着,夏侯熙的双手就在这时极慢的扳过她的肩头,同她静静相视。 云清霜心头小鹿儿乱撞,夏侯熙偏偏又伸过手将她落在鬓边的一丝散发拨到了耳后,她全身的气血更是在霎那间都涌到了脸上,她呼吸一紧,低眉敛眸,而就在此时,一阵剧痛自下腹传来,如同刀绞一般,痛感迅速上扬,很快弥漫到全身,疼痛来的突然,云清霜全身都蜷缩起来,冷汗自额上冒出,又一串串的滴落,脚下虚软无力,她在树干上使劲撑了一把,才没有跌坐在地。 “云姑娘你没事吧?”一双手适时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柔荑,云清霜痛的说不出话来,只微微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幸好夏侯熙掌心的温暖传到她手上,也把温度带给了她。 夏侯熙一手握着云清霜的一手抵在她背上,将内力源源不断的传输至她体内,但奇怪的是,她体内真气游走顺畅,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来愈猛烈,云清霜手死死按住腹部,胸中好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而人却如滚落冰窖中,当真是冰火两重天,难受至极。夏侯熙内力纯正浑厚,可事与愿违,云清霜此时倍感煎熬,她终于承受不住,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摇摇欲坠。 “云姑娘,”在夏侯熙焦急的呼唤声中,云清霜支持不住的倒在他怀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有一两滴洒在夏侯熙浅色的衣襟上,开出朵朵艳丽的鲜花。 夏侯熙连连唤道:“云姑娘,云姑娘。”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但云清霜的病势汹汹让他感到了恐慌。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给云清霜喂下一颗灵药,又将她打横抱起,细心的抚去她唇边的血渍,柔声道:“别担心,我马上派人去找大夫,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等他将云清霜抱入房中,安置在床上后,后者竟奇迹般的清醒过来,这病痛来的快去的也快,夏侯熙派去的侍从还没回来,她已经可以坐起来说话了。 “有劳将军,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云清霜恹恹道,嗓音有些许嘶哑。 夏侯熙倒了杯水给她,关切的问道:“是不是昨夜的伤势又复发了?” 云清霜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是内伤。”内伤发作不会腹中剧痛,云清霜也跟着师傅学过一些浅显的医术,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她这样的症状……倒像是中了毒。云清霜眼皮跳了下,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但她没有抓住。 夏侯熙微微弯下腰,眼底不见波澜,“大夫一会就到,相信很快就会知道病症在哪里。” 云清霜本想推辞,但想到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次突发状况了,还是“嗯”了一声。 大夫很快赶来,是位眉阔额广的老者,白发苍苍,却面红堂堂,颔下白须飘飘,但步履坚实。他将手搭在云清霜的右手脉搏上,仔细听了一会,又从她的右手换到左手,再换到右手,反反复复的诊了好几次,就在旁人都等的不耐烦之际,他终于开了口,“姑娘是中了剧毒。” 云清霜浑身一震,果然是中毒。夏侯熙眸子不易察觉的轻轻一挑,“她中了什么毒,傅先生你能不能治?” 白发老者摇头晃脑道:“这是一种南疆的罕见剧毒,只有下毒者才有解药,老朽无能为力。” 云清霜在心中暗道:莫非是她?她指的是云清霜前日遇到的那胡搅蛮缠但武功奇高,一上来便要取她性命的白发老妪。她还记得她临走前说的话,要她到骆英奇去找她,她便给她解那穿心跗骨针之毒。可是,她已经连服下两颗师傅独门配置可解百毒的灵药,还是没能清除吗? 夏侯熙沉静的黑眸泛出一丝异样,“可还有其他方法?例如,用内力助她逼出毒素?” 老者连声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内力会牵动体内毒素发作的更快,如果毒素经经脉逆转散布到全身,那即便是找到解药也救不了她了。” 云清霜听罢不觉微微颔首,难怪方才夏侯熙一动内力,她体内反而更加难受。 老者又道:“那毒素是随同人周身穴道运行,妄提真气或者运用内力,都会加剧毒性的发作,姑娘在毒未解之前切不可再与人动武。” 云清霜顿时明了,那穿心跗骨针之毒竟如此厉害,怪不得师傅所给的解药也解不了。 夏侯熙眸中飞快的掠过一抹几未可察的轻愁,反倒是云清霜神色木然,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白发老者给云清霜留下一颗丹药,“姑娘先服下,可以暂时将毒控制在一处,但必须在一个月内拿到解药,否则还是会毒发身亡。” 云清霜依言和水吞下,老者告退,走至门口忽回过头,“将军,老朽想到一人或许可以替姑娘解毒。” 夏侯熙眼中黯沉尽褪,忙把老人又迎进房。 “离这不远有一回天谷,那里住着一位当世有名的神医。”老者轻捋胡须道。 夏侯熙眼一亮,“傅先生说的可是怪华佗,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正是。” 怪华佗此人云清霜对他也有所耳闻,她忍不住插嘴道:“听说他脾气古怪,还立下许多规矩。” “呵呵,刮风不看病,下雨不看病,心情不好也不看病。”怪华佗是江湖中人送他的称谓,华佗意指他医术高明,但加上个怪字可见他性情有多乖僻。 云清霜抿嘴一笑,“就怕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心情好的时候要多。” 白发老者摇了摇头,“我这位师兄脾性就是如此,但他的医术是极其高明的。尤其是对天下奇毒的研究,老朽自叹弗如。” 夏侯熙不禁肃然起敬,“原来傅先生是怪华佗的师弟,熙失敬了。” “不敢,不敢,”老者摆了摆手,“如若下毒之人不肯拿出解药,两位就去找我师兄一试吧,若是连他都无法解毒,那当世就再无人能解了。” 尽管请动怪华佗为云清霜驱毒的可能性极渺茫,也算是多了一丝希望,夏侯熙对白发老者仍是十分感激。他亲自将老人送出驿馆,回来时,云清霜正靠在门边等他。 “云姑娘,”夏侯熙眉目间染上了几许愁绪,“你可知是何人下的毒?” 云清霜知晓他定会问起,而她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要从何说去,还得好生计量。她寻思片刻方道:“是一位白发老妪,我想她年轻时一定很美。”确实,她和母亲的美是不同的,母亲的美是恬静淡雅不张扬的,那老妇的美是芳菲妩媚,风情万种的,若是两人站在一起,也是难分高下的吧。思绪回转,云清霜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让我去找一个叫做骆英奇的人带去木兰山见她,可我根本不认得他。” 夏侯熙长眉深锁,双眸微合,看不出是何情绪。 云清霜眼波流转淡淡道:“夏侯将军,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夏侯熙踌躇半晌,点点头。 夏侯熙面露难色,闭眼静思了会:“熙会尽力而为。” 云清霜心思灵巧,她察言观色转念之间便道:“将军若是有为难处……”话音未落,被夏侯熙打断,“云姑娘,熙不想骗你,此事确不好办,但熙定当竭尽所能。” 云清霜半眯的眸子淡笑隐现,他怕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坚信这世上多的是奇人异士,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走,还待再说话,方才刚送走的白发老人又跎了回来。 他冒冒失失的就往里闯,直到被夏侯熙伸手拦下,“傅先生,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老者怔楞了下,失笑道:“瞧我这莽撞劲,不曾留意到二位,真是失礼了。” 哪怕心情乌云密布,此刻也被那老人的举动逗的咧开了嘴,云清霜朱唇微启,“不知先生还有何事指教?” 老者颔下三缕长须飘拂胸前,洒脱飘逸,在晚风吹拂下,颇有仙风道骨之感,“我突然想到一事。我那师兄为人虽古怪,却也有一弱点。” 云清霜扬眉道:“是什么?” “他好赌成性,只要你们陪他赌上几把,他心情一好或许就愿意给姑娘治病也未可。” 呵,没想到这怪华佗还有此等嗜好,这下连云清霜都不觉笑出了声。 老者也笑了笑,“老朽告退了。” “傅先生,您要还想到什么,这便一并说完了吧。”云清霜眨了眨眼,睫毛忽闪忽闪,难得一次调侃人,倒让那老者闹了个大红脸。“没有了,没有了,”他说着,飞也似的跑了。 “这位傅先生心地甚好,他的师兄想来未必如传言所说那般不近人情。”云清霜像是在同夏侯熙对话,又似在自语。 夏侯熙并未正面回答她,而是一本正经道:“明日一早,我便和你去回天谷找那怪华佗……赌上两把。” 云清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转念一想,忙道:“将军,清霜的病暂无大碍,面见贵主才是当务之急。” 夏侯熙静默不语。 云清霜唇畔浮起了一丝自嘲般的苦笑,“即使没有解药,我还能活一个月不是吗?” 夏侯熙蓦地抬起头,“你不可妄提真气或者运用内力,更不能与人动武,傅先生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云清霜淡淡笑过,“将军说笑了。此行有上百名将士随行,秦凰山上更是守卫森严,就算是真有强敌来犯,难道还会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夏侯熙不觉扯出一丝笑意。他不忍拂云清霜之意,他在心里盘算:明天就可抵达秦凰山,面圣之后,他向圣上禀明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一切用不了两天,再赶去回天谷也只需一天的脚程,时间上看来完全来得及,就依了她吧。夏侯熙笑着望向她,“就依你所言,先行面圣,而后再治病。” 云清霜原以为说服他要花很大的功夫,没料到他这次竟这般好说话。面容上的一丝惊愕一闪而逝,她幽黑如墨的眸中一点点漾出笑意,心境好似真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夏侯熙握住云清霜柔若无骨的小手,他的掌心因常年练武而稍嫌粗糙,但温暖而宽厚,“清……云姑娘,你不会有事的。”夏侯熙目光平静坚定,也给了云清霜希望和信心,她点了点头,这才发现手被夏侯熙握住,她红着脸试图抽回,但夏侯熙没有给她机会,反而握的更紧。 她脸红耳热,低眉垂眼,打小她亲近过的男子就只有师兄一人,但在柳絮来到以后,他满心满眼都是开朗爽直的小师妹,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留给云清霜的只有满腹的苦涩和心酸。而今,在她生命中出现了另一名品貌才情皆不逊色于师兄的男子,至情至性,重情重义,她心中的天平也在不知不觉中倾斜。 夏侯熙掌心的温度给了她莫名的安心,她没有再挣扎,只是一张俏脸嫣红如煮熟的虾子,呼吸困难,有些不知所措。夏侯熙只觉眼前的佳人,在满身扎人的硬刺被逐渐剥离后,更为显得娇柔可爱。坚强时英气勃勃,柔美时不胜娇羞,这样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绽放,生平得此一知已,夫复何求。他虽少年得志,二十岁即官拜大将,重权在握,但又有几人能懂那份浮萍漂流似的落寞和孤寂。几乎在瞬间就萌生要守护她一生一世的念头,也是他第一次面对这名外柔内刚,林下风致的女子生出了一丝眷恋。 十指相扣,两颗心亦紧密相连,人生路或许从此不再孤单。 ============ 秦凰山位于宣城以北两百里处,有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数十座,据闻从远处看去,冬天如同一座银色的屏风,而夏天隐约朦胧,只露些微的青黛。 这里是西茗国历代君主祭祀的地方,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上了山顶,近看山峰清逸秀丽,美不胜收,远望群山广阔无垠,逶迤起伏,云清霜有幸见到这般美景,轻叹道:“简直胜似仙境。”这边的景色似乎比云苍山更甚一筹。 要见到晋鸿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山脚开始便是十步一哨,五人一岗,如果没有夏侯熙带她前来,根本上不了山。云清霜武艺确是高强,但侍卫众多,用那车轮战术都可以把人累死,何况经夏侯熙训练的部下,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云清霜轻吁口气,自己之前还是想的太过简单了。 夏侯熙在西茗国颇有威望,晋鸿帝也给予他一般臣子难及的信任,这一路长驱直入,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只是在接近一栋状似寺院的庭园时,夏侯熙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云清霜道:“云姑娘你且先在这里候着,我去见过圣上便来。” 云清霜应了声好。 夏侯熙背影消失在门口,不知为何,云清霜心头忐忑不安,毕竟现在要去见的是一国的君主。 好在夏侯熙没多久就返回,还带来了晋鸿帝的口谕,宣云清霜晋见。 云清霜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不安的情绪,走的极慢,还不时回过头瞅夏侯熙两眼。后者在她手背上轻敲几下,示意她不必担心。话虽如此,云清霜还是心下惴惴。 进入后堂,一人远远坐在正中,有两位美艳的女子正在为他打扇,想来这便是西茗国君轩辕灏。夏侯熙也使了个眼色给她,云清霜连忙低下头按照西茗国的礼仪行了大礼。 “平身,赐座。”晋鸿帝唇微动,自有人抬出一张材料精细做工考究的软椅置于云清霜面前。 云清霜仅着半张椅,身体绷直,眼角瞥见夏侯熙躬身站立在旁,心中百味陈杂。 “你且抬起头来。”嗓音浑厚,中气十足。 晋鸿帝轩辕灏比她想象中要年轻的多,前额宽广,身躯凛凛,目光冷静犀利,让人不敢直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能感觉到轩辕灏在同她对视后背脊明显一僵,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显得不自然起来。但这仅仅是一掠而过,等到他再度看过来时,已经神色平静无波亦无澜。 夏侯熙清了嗓子,“云姑娘,贵主密函现在可以呈给圣上了。”他轻声提醒道,云清霜猛地回过神,慌忙站起将朝渊帝的亲笔书信毕恭毕敬的交到内侍手里。 轩辕灏将书信翻来倒去的读了很多遍,一直不开腔。 云清霜双手交握在一起,这里的氛围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晋鸿帝低沉的声音传入耳底,“你叫云清霜?” “是。”云清霜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 “孤已看过密函。”他稍停顿后又道:“还待与众大臣商议后才可以给云姑娘回复,你且在这里住下,待孤班师回朝后,再做打算。” 云清霜心中一惊,师傅当时只说将书信亲手交给晋鸿帝即可,可谁都没料到他要将她留下,她没了主意,悄悄朝夏侯熙望去,后者神情未见异样,才稍稍安心。“是,清霜告退。” 夏侯熙是同云清霜一并退出内堂的,一离开轩辕灏的视线范围,云清霜急迫的唤道:“夏侯将军……” “嘘,”夏侯熙及时阻止了她,“内侍已替你安排好住处,你先安顿下来再说。” 话音刚落,之前在里面从云清霜手中接走密函的年轻内侍冲着云清霜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云清霜眼角扫过神色自如的夏侯熙,随内侍去了。 第五章 侠骨柔肠 “谁?”她轻声问,一边整理着散乱的衣发。 “是我。”那声音带着一点的焦躁,在黑夜中听来空旷而悠远。 云清霜没有犹豫立即起身,将夏侯熙迎进门。他眉眼间有些疲惫,沉了声音道:“清霜,我们即刻下山。” “现在?”云清霜一怔,还有一个时辰天才大亮呢。 “对,我得趁圣上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先一步将你带走。”夏侯熙握住云清霜的手,语调平稳,但云清霜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发生了什么事?”云清霜以眼神相询,“和我有关是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夏侯熙眼底深沉,看不真切,“时间紧迫,我们先下山。回头我再慢慢告诉你。” “好,”云清霜曼声道。 来时容易,走的也轻松,即便有巡夜的侍卫拦下,一看是夏侯熙也就放行了。 云清霜体内余毒未清不能施展轻功,但脚力相对平常人还是快许多,远处天边刚露出第一丝曙光,俩人已经行到山脚。 “现在可以说了吗?”云清霜斜睨夏侯熙一眼,略笑了笑。 夏侯熙神色依旧凝重,微微皱眉,“清霜,朝渊帝密函中的内容你可看过?” 云清霜语气平和,笑容浅浅,“信函上的火漆印记犹在,再者,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夏侯熙转瞬也笑了。 云清霜又道:“就算没有看过,也能猜出一二。” “你指的是联军一事?” 云清霜点点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只怕没那么简单。”淡淡的隐忧始终旋绕在夏侯熙眉心深处。 “此话怎讲?”云清霜以探究的目光凝视他良久。 夏侯熙避开云清霜的目光,声音渗杂着疑惑和不安,“圣上召我前去,盘问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包括你是如何来到西茗国,以及同我相识的经过。按理说有贵主的亲笔书信,圣上不该对你有所怀疑。” 夏侯熙说的隐晦,云清霜听的也模糊,但从他话中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云清霜绝顶聪慧,一点即透,轩辕灏对她超乎寻常的关心的确不是件好事情。她脸色一变,脱口道:“那你这次私自带我下山,岂不是忤逆他的命令。” 夏侯熙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将你中毒之事一五一十禀明了圣上,他也答应由我保护你去回天谷寻访名医,可我担心夜长梦多他会改变主意,所以才会带你连夜离开。”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因提到云清霜的名字时略微松懈,晨风轻拂过他的发,有几丝调皮的飘散到额前,稍显凌乱,但也正是如此,添了几分柔情。 云清霜其实从来没有对自己中毒的事牵肠挂肚过,也许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师傅无所不能,师兄又对她爱护备至,她的性格也是坚强果敢的,好像还真是极少遇到难以解决的事,如今虽然没有他们相伴,但她相信凭借她和夏侯熙之力,同样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们。尽管她对自己的事不上心,可夏侯熙能处处为她着想,她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她低垂着眼睑,柔若无骨的手缓缓盖在夏侯熙的手背上,轻声道:“我们不辞而别,他以后会不会为难你?” 温言软语加上阵阵幽香扑鼻,搅的夏侯熙有些心神不宁,这可能还是云清霜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夏侯熙琢磨许久才明白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晋鸿帝轩辕灏,便微笑道:“你放心,圣上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了我的命。” 如果真是小事,他断然不会不等天亮就带自己离开秦凰山,云清霜对此是半个字都不信,但人都已经下了山,总不见得再主动送上门去,眼下,尽快驱毒恢复武功,不成为夏侯熙的累赘才是紧要之事。云清霜悠然笑着,不再追问。 下得山,夏侯熙自牵了匹骏马,他先是翻身上马背,再伸出手,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笑意。云清霜脸上有些臊热,但她不是扭捏的性子,干脆的把手交给夏侯熙,夏侯熙稍用了把劲,将她带上马,轻笑道:“坐稳了。” 两人共乘一匹马,靠的很近,夏侯熙呼出的热气隐约落在云清霜的颈中,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惹的云清霜全身绷直,脸红过耳,心如鼓擂,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少女馨香亦钻入夏侯熙的鼻尖,他提气凝神努力克制才勉强挥去满脑子的旖念。 ============ 远山被霞光遮掩,影影绰绰,像披着一件彩色的盛装,朝露弥漫,又像是海上的荒岛,隐隐约约显出三个大字:木兰山。 “木兰山……”云清霜讶异的问道:“我们不是要去回天谷,怎么绕到木兰山来了?”她对那古怪的老妇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情绪,能够避开还是不见的好。 夏侯熙呵呵一笑,“回天谷就在木兰山中,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了。” 云清霜明眸带笑:“原来是这样,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巧,”她笑的眉眼皆眯起,“下毒的人和医者竟住的这般近。” 夏侯熙一愣之下也笑出了声,他拢住云清霜的肩头将她慢慢纳入怀里,替她挡住风,拂开遮住她面颊的几许散发,但笑不语。 有暖意在心头悄然划过,云清霜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心底充盈着满满的幸福。这是种和师兄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云苍山时,终日练武枯燥又无趣,只有和沈煜轩相处时,乏味的生活才过的相对快一些。而今,对着夏侯熙,哪怕不说什么话,只要有他相伴,心就莫名的安定,休说眼前风光无限,景色怡人,即便矮树枯藤,穷山恶水,在她眼中俨然也成了一道最美的风景。云清霜悄然抬了头,他清癯萧瑟的脸庞安静淡然,漆黑的双眸深邃难懂,一手攥着缰绳,一手紧紧握住云清霜的,这一刻,她忽然就生出了执手相看一世一生的念头。 “在看什么?”夏侯熙低头望住怀中的女子,微微一牵嘴角。 云清霜面上越发嫣红一片,犹如渗开的胭脂,她忙不迭的垂下头,被夏侯熙轻轻点了下额头,耳畔依稀传来几不可闻的戏谑笑声。 ============ 进入回天谷的范围,夏侯熙每前进一步都分外小心谨慎。 自山巅探身,迷蒙幽暗的深谷中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碎石如斗,断涧急流,再深入,紫气蒸腾,黑黝黝的像是能吞噬一切事物。 夏侯熙忽听得有破空之声,惊呼:“清霜小心,有暗器。”话音落,他眼疾手快的抱起云清霜凌空跃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才稳稳落地。云清霜惊魂未定,喘了口气,但见那匹坐骑四肢发软,缓缓瘫坐于地上,并且哀鸣几声,也是有气无力。 再仔细一瞧,四条马腿上各被钉上一枚铜钱,大半没入血肉中,虽无性命之忧,但到底是走不成了。夏侯熙同云清霜对视一眼,面色微变,要将四枚铜钱精准无误的击中疾走中的马脚,比射人难上数倍。此人认位准确,力道奇猛,若他打的不是马而是马上的两人,此时焉有命在。 不过也由此看出他没有伤人的意思,或许只是想阻挠他们入谷。 夏侯熙将云清霜护到身后,双手抱拳道:“是怪华佗前辈吗?晚辈来此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前辈现身一见。” “哈——哈——哈——哈”高亢刺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刺激着耳膜,夏侯熙只觉耳根发胀,内心说不出的烦躁,他内力高深一时还没有影响,但云清霜不能运功抵抗,胸中热血翻腾更觉承受不住,她下意识的捂住耳朵,这熟悉的笑声牵动起她的记忆,她心念方动,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面前,身形飘忽若魔影一般,根本看不出他是如何而来,仿佛真的是从天而降。 黑衣黑裤,容颜娇嫩,却一头白发,果真是那老妪。云清霜千方百计想躲开她,还是被她逮到了。 云清霜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夏侯熙抢在她之前开口,“原来是薛前辈。”神态竟极为恭敬有礼。 那老妇人鼻尖轻嗤,“你师傅呢,为何他没有来?”这一番对话,倒像是旧识,听的云清霜一愣。 夏侯熙眸光深沉,回话不卑不亢,“家师早已不问世俗之事,还请前辈见谅。” “哼,”白发老妪面色暗沉,眼中是沉沉的寒意。她继而转向云清霜,冷冷的道:“你不找骆英奇来,我是不会给你穿心跗骨针的解药的。” 还是夏侯熙抢着说:“前辈,家师若想见你,自会相见,你又何必拿别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云清霜又是一怔,听他的意思,似乎骆英奇便是他的师傅,可他为什么从没有说起过。 老妇神情淡漠,冷笑道:“你这小辈好生无理,你师傅教徒无方,就由我替他给你点教训。” 云清霜同她交过手,自然识得厉害。如果她和夏侯熙联手,大概可以抵挡百招,但论单打独斗,决计不是她的对手。她急忙上前一步唤道:“前辈,且慢。” 云清霜面上红了一瞬,心底亦有几分不快,她淡漠道:“您是前辈,若是和一小辈计较,岂不是有损您的威名?” “好一张利嘴,”老妇人嗤笑道。 云清霜凝视着她,颦眉道:“前辈过奖了。” “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世上男子皆薄幸,尤其是像他那样油头粉面的小子。”白发老妪朝着夏侯熙努一努嘴,面带讥笑。 夏侯熙简直哭笑不得,威武英挺的大将军,还是头一次被人形容的这般不堪。 老妇人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说道:“越是英俊的少年越是薄情寡义,等以后你就知道了。”说着说着,她望着夏侯熙的目光逐渐变的森冷,双眼泛着骇人的寒光,情绪激动,牙龇尽裂,面目亦有些狰狞。 云清霜骇然的打了个寒噤。 而就在这时,那老妪忽然出手。 她身法极快,举步之间迫近夏侯熙,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柄拂尘,在空中画了个圈后直指他周身各处大穴,那拂尘在她内力驱动下,尘尾聚而不散,竟如钢铁般坚硬,夏侯熙被逼的连连后退,绕是闪躲及时,身上有几处穴道仍是被拂尘扫到,顿觉一股阴寒之气弥漫至全身,气血稍滞,连带周围温度也随之下降。他忙封住几处要穴,将寒气逼到一处,又默运玄功护体,把真气强纳丹田,恢复几分气力。 “骆英奇的本事你倒学了八成,再接我一招试试。”拂尘一拐,分成两路,上刺双目,下刺双腿,攻势如虹。 打斗中的二人尚不觉得什么,在旁观战的云清霜胆战心惊,那老妇的武功高过夏侯熙何止一倍,加上她招招暗藏杀机,夏侯熙被迫的手忙脚乱,他既要防无孔不入的阴寒之气,又要闪避老妇一式更比一式凌厉的攻击,一时之间险象环生。这次过招,同司徒寒那一战相比,要凶险许多。 云清霜恨不能上去助战,她重重咬住下唇,心中懊丧万分,手指亦紧握成拳,触及冰冷的剑身,她吐出一口气,暗骂自己糊涂,高声道:“夏侯将军,接着。”她将纯钧宝剑向二人掷去,心中笃定那白发老妪自恃身份断不会硬抢。果然,那老妇眼都没抬,手上拂尘攻势不减,猛如雄狮下山,拦腰便斩。夏侯熙临时变招,中指一弹,荡开拂尘,拂尘险险擦过他的胳膊,尽管没伤着,但衣袖被生生削去半幅,他临危不乱,身体一沉一纵,使出超卓轻功,跃起一人多高,乘着这个机会把宝剑接在手中。 夏侯熙和云清霜心意相通,纯钧剑脱鞘而出,主动出击,一套守中带攻的剑法中规中矩使来,初看时只觉沉稳有余,辛辣不足,能够自保,不足以克敌制胜,但七七四十九招过后,云清霜逐渐瞧出门道,这套剑法刚柔并济,攻防转换浑然天成,守势滴水不漏,攻势延绵不绝,虽比不得老妇人的毒、狠、准,却也寻不到半点破绽。 云清霜暗道:夏侯熙若用其他武功,高手过招,稍有不慎便会两败俱伤,他如今选用这门剑法,防守严密,并且可以攻其不备,只要将战局拖到千招开外,那老妇对付不了一个小辈,也只能就此罢手。此计甚妙。 但那老妪岂是寻常之辈,纵使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几次试探后,她慢慢掌握了其中的规律,她飞身扑下,门户大开,夏侯熙或攻或守,她全然不顾,将全部内力聚集尘尾,冲着夏侯熙当头劈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云清霜也看出夏侯熙没有伤她的意思,她才有恃无恐,稳操胜券。夏侯熙被迫的下盘不稳,步法散乱,情势非常严峻,云清霜掩唇惊呼,眉头紧蹙起,急怒攻心下,胸口有些发滞。她手掌抵在胸前,调理紊乱的气息。又观察片刻,她扬眉喝道:“夏侯将军,削她的拂尘。”旁观者清,少了这柄拂尘,等于卸下那老妪的左臂右膀,即便还是没有胜算,亦不至于任人宰割。 夏侯熙长啸一声,手一扬,一道银光迅疾射去,转瞬间和拂尘上的柔丝缠在一起。纯钧宝剑削铁如泥,迎风立断,云清霜满以为这一下纵然拂尘不脱手也必定能削去半截,但反而是夏侯熙虎口一震,宝剑把持不住,咣当落地,又被拂尘绕在右手腕上,一提一拉一拽,衣袖被绞的粉碎,飘落如蝴蝶片片。所幸夏侯熙收手的快,否则一条手臂要生生分家。 她的拂尘是用什么做的,竟然连纯钧剑都奈何不得。 仿佛能看出云清霜的疑问,老妇人面带得色道:“哼,我这柄拂尘乃缅铁蛟筋合制而成,宝刀宝剑也难动它分毫。”说罢,她将拂尘交到左手,右肘微抬,拾起夏侯熙被震落的纯钧剑,反手一挥,上下各刺两剑,剑光霍霍,飘忽诡异,左手拂尘斜里飞来,虚虚实实,变幻无穷,使的尽是阴险毒辣的招数,她拂尘在手本就占了便宜,现下更是如虎添翼。 夏侯熙屡遇险招,拔身一耸想跃出重围,被白发老妪拂尘当头罩下,又陷入圈中,苦苦支撑。夏侯熙大汗淋漓,看来已经耗去不少真气。云清霜急的直跺脚,但苦于无能为力。她银牙紧咬,刚想不顾傅先生的忠告上前助阵,老妇人已将夏侯熙掀翻在地,长剑堪堪刺到他面门。 这下惊的云清霜魂飞魄散,她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扑在夏侯熙身上,若不是那老妇人缩手及时,已经在她身上刺了个透明窟窿。 老妇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情绪,“怎么,你要救他?”声音低沉,喜怒不辨。 “清霜,你快走,不要管我,”夏侯熙眼中有丝丝欣慰,“我知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何必搭上两个人的性命。” “她可不笨,”白发老妪笑容中依稀透着惨淡,“没有解药她终难逃一死,用她一命换你一命,你觉得值不值?” 云清霜很爽快的答道,“你说的没错,”她明眸闪闪,眉宇间现出轻松笑意,“这桩买卖稳赚不赔,当然值得。” “清霜,”夏侯熙低吼道,他中了老妇一掌受伤不轻,此刻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还是用尽全力把云清霜推开,略偏过头,深深凝视住她,“怪华佗前辈就在谷中,他能解你身上的毒,你还不快去找他。” 云清霜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老妇人仰天长笑,可再大的笑声也难掩其内心的落寞,她猛地顿住笑,厉声喝道:“你俩既然想一起死,我就成全你们。”她振剑一挥,三朵剑花齐飞,全部都是冲着云清霜而去,夏侯熙已是救之不及,长袖一甩,竟是飞身上前,只手夹住剑锋。那冷峻的男子此刻竟没有一分一毫的犹豫,只是那眉眼,在刹那有了一瞬的温柔。剑气从指间一穿而过,还未觉出疼痛,已有血珠从指缝间渗了出来。不多时,已是汩汩不断。血色染上月白长衫,星星点点,犹如转眼就缀上的桃花,只是那颜色,是那般鲜艳与刺目,顺着指尖慢慢淌落的血珠落进尘埃,而夏侯熙只是抬首澹然一笑,手仍旧牢牢的把住剑锋,任那老妇人如何用力都不曾松开。 云清霜一声惊呼,一只手揪紧了胸口的衣衫,瞬间面无人色,惊叫出声,“夏侯熙,你快放手啊。” 夏侯熙幽黑的眼眸更见深沉,坚定的摇了摇头。 有什么东西慢慢滑出眼眶,一些顺着唇边的细纹流进嘴里,又苦又咸,云清霜眼前雾气蒸腾渐渐一片模糊。 “罢了,”却是那老妪幽然长叹,她丢下剑,眼中无神更是蒙上一片灰色,之前嚣张跋扈的神情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怆和惘然。她脚步踉跄的倒退了几步,又满怀凄苦的看了眼云清霜和夏侯熙,带着一身的寂寥走了。 “清霜,”夏侯熙轻柔而缓慢的声音穿透了云清霜的耳膜,她方如梦初醒,唇轻颤着,努力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走了,没事了。”夏侯熙抬了抬手,笑容翩翩。 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云清霜螓首微仰,凝视了他许久,才轻轻抓起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道:“你……太傻了。” 夏侯熙还是微笑着摇头。 衣襟上血迹斑斑,一眼望去触目惊心,可怎么都比不上夏侯熙掌上的伤痕带给她的触动。心上最柔软的一块,仿佛被整个剥离,就这样缓缓展现在人前。 血还在不断的涌出,云清霜握着夏侯熙的手,双肩微颤,“疼吗?”不等他回答,从衣衫上撕下一条,缠在他手上,柔声说:“你忍着点痛。”动作轻柔缓慢,布条一层层的裹上,心也一点一点的被温暖。 可能是最后一下牵动了伤口,夏侯熙眉心微蹙,云清霜立刻察觉,忙不迭道:“对不起,对不起。”手下动作越发轻缓,并轻轻吹气。 和煦的阳光跳跃在她的发间,飞扬的发丝在风中舞动,夏侯熙眼里漾起柔光,手一抬,拥了云清霜入怀。 全神贯注替他包扎伤口的云清霜被吓了一跳,随即道:“你的手……” “不碍事,你没事就好。”夏侯熙深不见底的眼里此刻隐蕴着无限深情,他的下巴抵着云清霜的额头,须臾,低头,垂眸,唇在她额上流连许久,又沿着发际向下,最终落在她的眼睛上。 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落在云清霜的心里,如惊涛骇浪肆意翻滚。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她终于真切的感受到心房被填的满满实实的感觉,那是她曾经以为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幸福…… 第六章 尘缘往事 怪华佗的住处就在一山洞里,石洞中钟乳如林,山石峥嵘,亦有碧清水潭,滴水如注。阳光照射不进,因而显得有些阴暗。 弯身进洞,一股寒流扑面而来,伴随阴风阵阵,使人周身战栗。 一人背对他们坐着,面前的石桌上摆放一副棋盘,看情形是一人分饰两角自己同自己对弈。 果真是个古怪的人,云清霜暗道:这样下棋,胜了是他,败了也是他,有什么乐趣可言?她朝夏侯熙瞥去淡淡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 夏侯熙清了嗓子,双手抱拳道:“请问是怪华佗前辈吗?” 那人并不回答,在夏侯熙问第三次时,才缓缓转过身道:“正是老夫。” 云清霜心中对他实是满怀好奇的,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长相普通,中等身材,因为盘膝而坐,瞧不出身高。貌不惊人,并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夏侯熙上前一步恭敬道:“晚辈夏侯熙。”他指了指身边的云清霜,“我这位朋友身中剧毒,能否请前辈替她医治?” 怪华佗半阖的双眼冷冷扫过云清霜,“你们可知我的规矩?” 夏侯熙清亮的眸中笑意依旧,“前辈您看病有三大规矩,刮风不看,下雨不看,心情不好也不看。今日天晴云薄,江水无波,就是不知前辈您心情如何?” “老夫今天心情很好。” 话一出口,夏侯熙一喜,但脸上声色不动。 “但这好心情被你们打扰了。”怪华佗别转过身,连头都懒的抬起。“两位请吧。哼!” 这一声冷哼听的人心里都凉了半截。云清霜下意识的攥起了拳头,再握紧。 “呵,”却是夏侯熙轻轻笑道:“那我们只能改日再来拜访了,实在是可惜啊。”他拉过云清霜,柔声道:“清霜,我们走吧。” 云清霜心下诧异,他,不该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呢。可还是顺从的点头道:“好。” “等等。”才走了两步,就被唤住。 夏侯熙眼里有了丝丝笑意,“前辈还有何指教?” 云清霜顿悟,这招以退为进,用的真是巧妙。 “你方才说可惜,此话怎讲?”怪华佗仍旧没有正眼瞧他们,口气倒是平和许多。 夏侯熙唇畔带笑,清冽如水,“我本打算和前辈玩几手骰子,前辈心情不愈,自然不能打搅。这不是可惜又是什么?” 怪华佗噌一下站起,几个翻身越过他们头顶,拦在洞口,一本正经道:“我说心情不好不看病,又没说不赌。”语速飞快,竟像是担心夏侯熙和云清霜会突然离去。 傅先生所言不差,每个人都有弱点,而怪华佗的弱点便是嗜赌如命。 夏侯熙笑着不说话,同云清霜对望一眼,并肩往里走去。 怪华佗比他们速度更快,只闻得衣袂飘忽声,他人又再次端坐桌前,并伸手拂去棋盘,淡然道:“请坐。”棋子落了一地,他置之不理。 云清霜失笑,这位前辈开了赌局,就顾不得风雅了。她不笑则已,这一笑如同三月里和煦的阳光,扫去一室阴霾,温暖了每个人的心,怪华佗也忍不住道:“姑娘,你也请坐。” 云清霜欣然应允,挨着夏侯熙坐下。 夏侯熙费了好大劲才把目光从云清霜身上移开,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神道:“前辈,若是晚辈侥幸赢了你……” “如果你能赢我,我自然帮你的朋友解毒。”怪华佗挑眉,看似不以为然。“但要是你输了呢?” “但凭前辈差遣。”夏侯熙一脸从容。 怪华佗哈哈大笑三声后道:“我要你爬出回天谷。” 云清霜心头一紧,肩膀微颤,夏侯熙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点两下,“相信我。”他神色自如道:“一言为定。” “好,够爽快。”怪华佗从衣袖里甩出一个锦盒,打开,是六颗骰子。骰子边角被打磨的有些发亮,由此可见,一定被经常拿来使用。云清霜知夏侯熙武功高强,可这掷骰子的本事,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她不免有点担心。但看他从容不迫,又觉得他早已成竹在胸。 怪华佗眼尖的瞅到夏侯熙被包扎的密不透风的右手,似是随口一问,“你手受了伤?” “不打紧。”夏侯熙爽朗笑道。 “包成这样影响我的心情。”怪华佗不留情面的说,云清霜听罢,脸莫名一红。手上突然多了个东西,一看,是一只精致的小玉瓶。 “你给他敷药。”怪华佗言简意赅的说。 拆下裹伤布,血已经止住,掌上伤疤错综,狰狞可怖。 怪华佗只看了一眼,道,“好一把利剑。”眼角有意无意的瞥过云清霜置在桌脚的纯钧剑。 云清霜咬了下唇,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会因为她,夏侯熙也不至弄成这个样子。 打开玉瓶,飘出一股极淡的清香,云清霜识得那是凤幽草的香味,知道这是治刀伤剑伤最好的药。 药膏抹在伤口上不觉任何疼痛,反而丝丝清凉,说不出的舒服,即便夏侯熙不懂医理,也明白这药极其名贵,等云清霜替他上完药,他道:“多谢前辈。” 怪华佗不耐烦的摆手道:“不必,啰嗦。”见云清霜将玉瓶递还,又道:“你收着吧。” 云清霜怔了怔,凤幽草通常长在悬崖边上,寻找不易,江湖人千金难求,现在竟然被他随随便便的就送给了陌生人。这怪华佗忽冷忽热,倒是吃不准他真实的想法。 怪华佗一手抄起六颗骰子,迫不及待道:“我们这就开始吧。” 夏侯熙微抬眼,“比大?” “不,比小。”怪华佗眯着眼笑道。 夏侯熙低头看了眼云清霜,眼中波光涟漪,“好,那就比小。您是前辈,您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怪华佗手一扬,六颗骰子被尽数扫入一茶盅里,杯口向下,他的手罩在杯底,不紧不慢的左右摇摆,一阵滴溜溜的声音停下后,他放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打开。” 云清霜依言行事,茶盅一被拿离,她更重的咬住了嘴唇,呼吸也略显急促。六颗骰子,排列成一行,每一颗都是一点朝上。 须知先掷者为庄,六个一点,他等于是立于不败之地。 “你已经输了。”怪华佗得意洋洋的道。 夏侯熙呵呵笑道:“这可未必。” “哦?”怪华佗奇道。 夏侯熙把骰子丢进茶杯中,依样画葫芦的摇动片刻后,移开了手。 云清霜手心满是冷汗,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紧张,即使是数度遭遇险情,甚至性命之忧时都未曾有过。她的手亦有些发颤,夏侯熙捉过她的手,抿起唇温柔的笑了笑。 那怪华佗早等的不耐,他抓起茶盅的一瞬,眼睛顿时瞪大。 茶盅下的六颗骰子,自下而上整齐叠放,最上面的一粒,是一点。 云清霜松了口气,笑盈盈道:“一点,前辈,是你输了。” 怪华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叫唤道:“这样也可以?” 云清霜浅笑道:“前辈,莫非你要抵赖不成?” “哼,老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气呼呼的把骰子收回囊中,“我马上替你解毒。” 手在桌下被夏侯熙紧紧握住,此时云清霜才觉察到他手指冰凉,掌心却是温暖的,他紧张的心情其实并不在她之下。只不过,他掩饰的很好,也是不想让云清霜忧心。仿佛有一支桃花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再慢慢盛开,弥漫到全身的暖流,逐渐转化成幸福的眩晕。 “手伸过来,”怪华佗冷冷的说,眉头紧锁着,心不甘情不愿的。 云清霜和夏侯熙相视一笑,这位前辈大概从未输过,丢不起面子。 怪华佗手搭着云清霜的脉搏许久,眸中精光乍现,神色阴郁,忽然开口道:“你中了穿心跗骨针之毒?”似是疑问,又似肯定。 云清霜尚未说话,夏侯熙已出口相询:“前辈,这毒你能不能解?” 怪华佗笑了,眉目有种说不出的清冽,在他平淡的容貌映上些许光华,“笑话,”他自信满满的道:“这世上还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夏侯熙大喜过望,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云清霜眼底默然含着笑,这一趟终究没有白来。 怪华佗自墙角抓起一个包袱扔在石桌上,从中掏出一把银针,根根又细又长,蓦地让人心惊。 云清霜只觉得头皮发麻,手不自觉的抓紧了衣襟。怪华佗看了她一眼,“我要刺你身上十二处死穴,你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夏侯熙一惊,死穴被点焉有命在,何况还是十二道死穴。 怪华佗神情不变,似乎是早料到他们有此反应,“你们不信我,那我也没法治了。”边说边把银针收起。 云清霜拦住他,始终保持淡然的笑意,“我相信你。”穿心跗骨针之毒如不能根治,免不了一死,还不如博一次,权当又掷了把骰子。 “姑娘勇气可嘉,老夫敬佩。”他故意出言恫吓,原本打算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这样就不能算他食言,没想到云清霜看似柔弱,实则刚毅坚强,着实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 “前辈施针吧。”云清霜食指微屈,并拢了五指,说不害怕,心下总是戚戚,神色淡然,不过故作镇定罢了。 夏侯熙侧过身体,表面上无波无澜,暗自攥紧拳头,蕴起内劲。 云清霜只要一垂眸就能瞧见那一把骇人银针,只得偏开头,抿紧了唇。 怪华佗左右手各捻起一根银针,正要往云清霜太阳穴刺去,而就在这时,夏侯熙闻得脑后有破空之声,喝道:“谁?”一支金钗夹带着风声,直直的钉在怪华佗身后的石壁上。 方才还是睿智沉稳的怪华佗顷刻间变的慌乱,他失魂落魄的往洞口奔去,口中不住唤道:“雨婵,雨婵。”三步并作两步,仓促间被地上的石凳绊了个正着。 “前辈,”夏侯熙伸手想拉他一把,被他用力甩开,他双眼迷蒙,神智不清,一时爬不起身,嘴里还是大声叫嚷着:“雨婵,你不要走。” 洞外传来动静,“上官哲,你好自为之。”阴恻恻的嗓音竟来自那位白发老妪。声音越来越轻,逐渐远去。 这一声唤醒了上官哲涣散的神智,站起身时目光骤然变的冷漠而阴沉,“你们走吧,她的毒我解不了。”这一句却是对着云清霜和夏侯熙所说。 云清霜艰难的动着唇,“……前辈。” 夏侯熙眼底深沉,掠过一丝冷然,“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多说,我不会为她解毒的。”上官哲拂袖,决然道。 心就好像从云端坠落谷底。在她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望之后,又生生的给了她当头一棒。 夏侯熙脸色灰败,五指紧握,再握紧。 上官哲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极轻的说道:“你们可以杀了我泄愤,但我绝对不会辜负她。”他身形一动,用脚尖挑起桌脚的宝剑,又借力向夏侯熙踢去,“你动手吧。” 夏侯熙脸上有挥散不去的戾气,他接剑在手,眼中有束火苗蠢蠢欲动,熊熊怒火几乎燃尽了他的理智,处于崩溃边缘,一触即发。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攀上他的手背,些微冰凉,迅速浇灭了他胸中沸腾的怒火,目光触及云清霜流光泛彩的剪秋双瞳,更是滋人心田,抚平内心的烦躁。 “大哥,别为难上官前辈,我们走。”云清霜扯出一抹清淡的微笑,秋水般有神的秀目平静无波。 “清霜……”夏侯熙眉眼牵起了一丝酸楚,已没有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云清霜摇了摇头,依旧笑容楚楚,“走吧。” 一路沉默。 夏侯熙终于忍不住道:“清霜,上官哲虽医术高明,但论武功未必在我之上,你为何不让我一试?” “他宁可一死也不肯违背薛前辈的意愿,倒是个性情中人。”云清霜眉轻挑,唇畔还勾起几分笑意来。 夏侯熙轻摇首,正色道:“清霜,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须知,天下除了薛雨婵,就只有上官哲可以救你。” “大哥,你不会明白的。”云清霜低眉敛眸,惆怅和欣慰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在她心头一扫而过。这是一种极为深厚和微妙的情感,师傅对娘亲,师兄对师妹,或者现在夏侯熙对自己也是如此。她微微仰首,眸色深了几分。 夏侯熙眼眸深处是一闪而逝的痛色,他以为凭他一人之力就可以救云清霜,但是到了这里,他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 “大哥,不要泄气,”云清霜明靥如花,笑声朗朗,“我坚信这世上的神医不是只有上官前辈一人。” 夏侯熙柔柔抚过她的头顶,无声的叹了口气。 身后忽有疾徐的脚步声。“两位等一下。”是怪华佗上官哲的声音。 云清霜心中一动,笑语嫣然,“怎么,前辈改变主意了?” 上官哲一扬手,一个玉瓶划过优美的弧线落到云清霜怀里,“这瓶药给你。” 云清霜抄在掌中,淡瞥一眼,“前辈,凤幽草极其珍贵,配置不易,晚辈只有一个月的命,恐怕再用不上,前辈您请收回吧。” “这瓶药是我用数十种珍贵药材花费二十年心血炼制而成,虽不能解你体内穿心跗骨针之毒,但可拖延毒性发作的时间。瓶内共二十四颗,每半月服一次,可保你一年性命无忧。”上官哲嗓音低沉而又轻缓,“为防止毒素扩散,这药闭住了你的主要穴道,所以也等于封住你的内力,你行走江湖须更加小心。” 云清霜明显的眉心一紧。 上官哲斜睨她一眼,“老夫告辞。” “前辈请。” 云清霜望着同样若有所思的夏侯熙,沉吟了一下后唤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夏侯熙眉宇间仍是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清霜,”环住她的肩膀,让她静静的靠在他的怀里,“我想,这次还是免不了要打扰师傅了。” “你的师傅?”云清霜倏然抬起头,额头撞上夏侯熙的下巴。她顾不得自己,手往他下颚抚去,被夏侯熙轻易的捉在手中,唇角噙起浅浅的笑容。云清霜脸红若霞,比往常更添上几分妩媚。但她并没有忽略夏侯熙的话,这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他的师傅是谁?和薛雨婵又有何渊源?薛雨婵为何一直追着她不放,这其中又有哪些尘缘往事? 夏侯熙捏了捏她精巧的鼻尖,慢慢道出原委。 夏侯熙的师傅骆英奇同薛雨婵尚在襁褓中就定下了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薛雨婵对骆英奇情根深种,但骆英奇却一直当她妹妹看待。骆英奇在外游历期间,结识了一名绝色女子,回来后便要同薛雨婵解除婚约,并立下誓言,此生非那名女子不娶。薛雨婵自然不愿,并且三番两次找那女子的晦气。后来薛雨婵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极歹毒的毒药,逼迫那女子服下,令她患上早衰症,一夕之间年轻貌美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更为阴毒的是,中了这毒,终日不能见光,也不能吹风,否则就会丧命,当真是生不如死。骆英奇恨薛雨婵心肠狠毒,不愿再见她。这十几年来,他跋山涉水,遍寻名医,就是想找到解药,可惜都没能成功。 听到这里,云清霜不觉抓紧了夏侯熙的手,唇咬的泛白,自己却浑然未觉,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夏侯熙只道她是因为薛雨婵为人狠辣大惊失色,怎知她思绪万千,百味陈杂。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极轻柔,温和的说:“这些年她来找过师傅多次,都被拒之门外,我也是在师傅的手札上看到记载,才无意间得知这桩陈年旧事。” 云清霜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 竟是那薛雨婵将母亲害成这样。难怪她一看到自己,便面目狰狞,眼中透着怨恨,又因为夏侯熙对自己情深意重,嫉妒的发狂,不惜狠下杀手。 “可她为何要那样对你,我始终想不明白。”夏侯熙这时才发觉云清霜情绪波动,脚步虚浮,忙扶她到树底下坐定,“清霜你怎么了?” 好半晌,云清霜汹涌澎湃的内心才逐渐平静下来。“我没事。”尽管她努力维持声音的平和,抑制不住的愤慨还是泄露了她心中的秘密。 夏侯熙只是静静的抱住她,没有追问。 云清霜独自想着心事,良久才意识到自己身体整个蜷缩在夏侯熙怀里,且保持这一暧昧的姿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当即一缕羞意透上心来,立刻避开他的目光。 夏侯熙溢起一抹醉人的微笑,宽大的衣袖将两人紧扣的十指覆盖住,似不经意的想起了什么,娓娓道:“对了,在师傅的卧房床头常年摆放着一幅女子的画像,想来便是那名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云清霜全身一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见过画像?” “不曾见过,只是常常听师妹说起。”夏侯熙沉着神色道。 云清霜苦笑,也是,自己问的这一番傻话。他若是见过,又怎会猜不到她的身份。 夏侯熙忽抬眼,舒缓了眉心,断然道:“清霜,你跟我去见师傅。” 云清霜浑身不自然,还是强作泰然自若,“嗯?” 夏侯熙喟然叹了一声,“师傅虽然恨极那薛雨婵,但为了救人,应该会答应见她一面。你随我一同回去,或许还能解开你心中的谜团。” 烦乱的思绪像天上游云似的飘忽不定,对骆英奇,云清霜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恼恨又觉得可敬,恼恨的是因为他的缘故母亲的下半生只能存活于黑暗中,就连亲生女儿也难得见上几面,敬的是他对母亲的一片情深,这么多年还是默默守候,始终没有将她遗忘。云清霜性子倔强,从不向人低头,薛雨婵和骆英奇害了她的母亲,就是她的仇人,如今却要跟仇人去讨取一线生机,若在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因为是夏侯熙,让她有了要活下去的强烈信念。自她懂事以后,就没见娘亲笑过,但也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也许,在她心里,从没有真正恨过谁。 云清霜心中触动,头抵在夏侯熙怀里,婉声道:“好,我随你去。” 夏侯熙眼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来,掌心温柔的摩挲过她的面颊,丝丝缕缕的深情挚意凝结成一句话,“清霜,信我,我会护你一生一世。” 这般郑重的誓言叫人微微湿了眼眶,脸上却又蕴开淡淡的笑,娘亲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或许她能够牢牢把握住。 洗去一身风尘,在融岚居用过午饭后,又要再度上路。 转到偏僻小径,云清霜便以哨音召唤青骊马,但等了许久,仍未见它的踪影。云清霜犯了疑,青骊马乃训练有素的良驹,只听从主人的差遣,寻常人更是难以靠近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除非……是师傅,师兄或者师妹三人中的一人来到此间。 “清霜,什么事?”夏侯熙见云清霜神色有异,关切的问道。 云清霜掩去不安,回眸道:“青骊马不受召唤,不知是否出了意外。” 夏侯熙含笑注目她,“再等会,许是正在赶来的途中。” “嗯,”云清霜心中却起了不详的预感,面上阴晴不定。 并没有等上很久,夏侯熙道:“来了。” 云清霜失了武功,连听风辨音的能力也逊色不少,她屏息凝神好一阵子,才听到远处有隐隐的马蹄声传来。她欢喜道:“是小青。” 青骊马是日行千里的名驹,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近在咫尺之间。马上依稀坐着一人,湖绿衣衫,明眸皓齿,神清骨秀,云清霜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师姐妹重逢,本该喜出望外,为何在见到她时,背脊僵硬,浑身都不自在,心情仿似跌入万丈深渊。 “师姐,”柳絮跳下马,身姿轻灵,笑眸弯弯。 “师妹,原来是你。”云清霜不咸不淡的说。“你怎会到宣城来?” 柳絮大眼咕噜噜一转,掠过夏侯熙再转回到云清霜身上,“爹命我前来找寻师姐你。” 云清霜并不相信,却也不揭穿她,低低道:“哦?师傅有何吩咐?” “爹说你若是办妥了这儿的事,就尽快赶去乾定城。”这番话合情合理,不由得云清霜不信。 云清霜从容应道:“我会的。”她轻轻抚摸小青发亮齐整的鬃毛,不再多话。 柳絮却根本不在意云清霜的态度,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夏侯熙,直到后者面露尴尬,颊上飘起一丝淡红。 柳絮亲热的挽起云清霜的胳膊,美目微眯起,以调侃的口吻道:“师姐,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云清霜只得颦眉道:“夏侯熙。”顿了顿又道:“我师妹,柳絮。”她草草将两人的身份介绍了一遍就想结束这个话题,柳絮却还不想放过她,展露无邪笑容,甜甜的说:“夏侯将军的名讳,倒是常听沈师兄提起呢。” 乍一听到沈煜轩的名字,云清霜心下黯淡,陡然生出一丝怅然。 夏侯熙语声清越,“沈兄亦时常将两位师妹挂在嘴边。” “呵,”柳絮笑的怪异。 夏侯熙早已觉察到云清霜和柳絮这对师姐妹的关系并不如沈煜轩所描绘的那般亲密无间,如今看来,两人间的隔阂非一日造成。他不动声色道:“柳姑娘,你师姐身中剧毒,需立即救治,我们先走一步了。”说罢,就去牵马。 柳絮瞥一眼在旁默不作声的云清霜,紧锁起眉头。此时夏侯熙已飞身上马,柳絮一把拽住缰绳,询问道:“什么毒,要不要紧?” “回头再向柳姑娘详细说明,实在是情况紧急,耽误不得,还请姑娘见谅。”夏侯熙拉起云清霜上马,动作轻缓,不经意的温柔落在柳絮眼中,她手上骤然一紧,目光一顿轻叹道:“师姐有病在身,我做师妹的自当时刻伴在她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不敢劳动师妹,”云清霜毫不客气的说道。 瞬间一层雾气就冲上眼眸,柳絮咬了咬嘴唇,“师姐是嫌弃我吗?” 云清霜沉不住气,忿忿瞪了她两眼,却也无法再拒绝她。 然,一匹马三人如何共骑,终究还是牵马步行前往。云清霜失却武功以后,比普通人更显得气虚体弱,霞光渐暗时,不过行了一半路程。 亏得夏侯熙心细,在密林中寻到一处山洞,尽管有些阴暗潮湿,总好过露宿在荒郊野外。山洞不大,幸能容下三人一马,夏侯熙捡了些树枝枯叶在洞口生上火,谨防夜里有野兽来袭。 夜半,云清霜半梦半醒之间,觉察眼前似有人影闪动,她一个激灵挺直身体,却是夏侯熙正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吵醒你了。”夏侯熙眸光温柔,略带歉意道。 云清霜摇摇头,浅浅笑着坐起,想把衣衫还给夏侯熙,他微微一笑,举手阻止她,“夜里凉,你披着吧。”极轻的笑出了声,从她鬓边抚下一片落叶。 云清霜双手托腮撑在膝盖上,火光映照下,容色俏丽,分外明艳动人。夏侯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到怀里,轻声唤道:“清霜。” “嗯?”云清霜抬起头,他恰在此时低头,冰凉的唇从她唇上险险刷过,登时,两个人脸上都飞速涌上一抹红潮,云清霜的脸更是烫的快烧起来,她稍稍挣扎了下,立刻被夏侯熙抱的更紧。他单手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清霜,”他的嗓音带着沙哑的蛊惑,闭上眼,耳畔萦绕的是他温热的鼻息。他搂紧她,在她眉心烙下深深的一吻。唇蜿蜒而下,眼睛,鼻子,面颊,最后吻住了她的唇瓣,先是浅啄,再辗转深入,云清霜眼皮轻颤,心跳的厉害,半朦胧了眼,到底神智清明,轻推开了他,羞涩道:“师妹呢?” 夏侯熙放开那已是嫣红的唇,笑容温和。他待人素来冷淡,唯有面对云清霜时才会有几分柔软,偏生云清霜也是清冷至极,却独有夏侯熙让她慢慢敞开了心扉。手抚上她的脸,掌上薄薄的茧子细细摩挲她娇嫩的肌肤,无比怜惜的道:“她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云清霜表情有些许不自然,垂眸不语。柳絮的这次突然出现,让她心生恐惧。 夏侯熙轻抵住她的额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云清霜眼中有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忧色。那一年,她方满十三岁,也是柳絮的到来,夺去了所有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师傅的关爱,还有……师兄的爱护。她犹豫着,伸手回抱住夏侯熙,眼底有一瞬的晶莹,“大哥,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这是她第一次袒露心底的无助和无奈。 夏侯熙捉起她的皓腕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目光暖如春水,轻声但又是坚定的,“是。”虽只有短短一个字,也让云清霜喜不自禁。她安静的枕在夏侯熙肩头,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全偎入夏侯熙的怀里,他双目紧闭,双手紧紧环住她。他身上是清新的檀香味,云清霜贪婪的呼吸了几口,感动于他的细心呵护。夏侯熙沉睡时,眉头舒展开,嘴角微微牵起,似乎正在做一场好梦,云清霜撑起胳膊,壮着胆子仔细打量他,整张脸,棱角分明,他酣睡时放下了满身的戒备,五官显得柔和许多,仍是英气逼人。 手悄悄的攀上他的脸颊,抚着他闭紧的双眼,见他没有反应,云清霜胆子更大,直接婆娑他紧抿的薄唇,一下两下,手骤然被抓紧,迎头对上一对漆黑如夜空般闪亮的眼睛,心跳顿漏半拍,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调皮的举动,全然落在他眼里。 “我……”云清霜的手还被捉着,想抵赖也是不成。 夏侯熙以笑掩过,将她双手包于掌中,眼中的光泽犹如洒下了密密的一张网,云清霜早就无处可逃。 云清霜从夏侯熙的怀里探出脑袋,此时星月交辉,周围万籁俱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擒住他的衣袖,愕然道:“师妹……还没有回来。” 夏侯熙也怔了怔。四处环视,果然不见柳絮的影踪。“她武功不弱,不会有事的。”他轻描淡写道,隐去眉宇间的一丝忧色。 尽管云清霜并不乐意柳絮跟随身侧,但她毕竟是她的师妹,若有闪失,她无法和师傅还有师兄交待。她轻叹一口气,“大哥,师妹她怕是迷路了,你我分头去找。” “不行,”夏侯熙断然否定了这个提议。 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煞是好听,云清霜心下动容。良久,又试探着说:“那你独自去,我留下来。” 夏侯熙握一握她的手,“你如今失了武功,我怎能放心留下你一人?” 云清霜扯出一抹清淡的笑,“不用担心,”眨了眨眼,以玩笑的口吻道:“如有危险,我立即跳上马,小青日行千里,看谁追赶得上。” 像是要印证她的话似的,青骊马长声嘶鸣,四个蹄子胡乱蹦踏,还往云清霜身上噌了噌。惹得夏侯熙大笑不已,他扣着云清霜的手,拉她入怀,让她靠定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就着她的耳边低低道:“我去去就来,你务必小心。” 脚步声渐渐离去。 云清霜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衫,离开他的怀抱,空气中仍留有他强烈的男子气息。抚过酡红的面颊,这颗颠沛流离的心终于寻到了避风的港湾。 脚步声复响起。 云清霜欣喜道,“这么快回来了?”抬头,却只看见柳絮一人。 云清霜奇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夏侯将军呢?” 柳絮挑了下眉,“我没有瞧见他。” 兴许是错开了,云清霜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关切问道:“你去哪了?” “就在附近走了走。”柳絮淡淡回道,似乎是不愿多谈及这个话题,云清霜也就不再追问。 师姐妹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柳絮忽道:“师姐。” 在云苍山时,柳絮经常是直呼其名,很少这般正儿八经的唤她,云清霜倒是一愣,没细想,脱口道:“什么事?” 柳絮眼神闪烁不定,避开云清霜的目光,朗声道:“师姐,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现在?”云清霜疑惑的瞥她一眼。 “对,就是现在。”柳絮美眸流转,声音淡薄。 “不能等天亮了再去?或者夏侯将军回来我们一起去。”云清霜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她对柳絮始终是心存戒备。 柳絮冷冷道:“师姐,你怕了?” 有时明知是激将法,却还是不得不往里钻。云清霜咬住下唇,反问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我们走吧。”柳絮霍然站起,拂一拂衣衫,一把挽起云清霜的手臂直往外带。 云清霜失却武功,气力自然不如她,这一下竟被拽的踉跄了几步。柳絮回首,放缓了步子,皱眉道:“师姐,你病的不轻啊。” 云清霜站稳了身形,有些懊丧。她功力原本同柳絮旗鼓相当,如今内力被闭住,就如同废人一般,心中怎会快活。 柳絮拉着她钻进密林一路西行,中途没有停歇,云清霜累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刚想出声探询,柳絮先自开口,“到了。” 大约有些年代了,经风吹雨打,早已破败不堪。 云清霜略感惊异,不觉张口问道:“这里哪里?你为何要带我来此?” 柳絮不言不语,推门而入,云清霜只得跟着她进去。 屋内尘土飞扬,蛛网结聚,应该已是荒废许久。 “师姐,你随我来。”柳絮又拉起云清霜的手,她骤然觉得腕上一痛,低头看去,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淤青。她没作声,任由柳絮拽着她进了里屋。 一进屋,云清霜就被柳絮从身后重重推了一把,脚步一滑跌进了角落。 她手扶着墙站起,才抬眼,吓的差点尖叫出声。整间屋子,惨白一片,这里,竟被布置成了一座灵堂。“师妹,师妹。”她忙唤道。 无人应答。 回头,柳絮踪迹全无。 案桌上除了灵位,尚有一壶酒和几道小菜。屋子明显被人收拾过,一尘不染,和外间的脏乱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云清霜已缓过神,她壮着胆子近前,辨认出灵位上的字迹:亡母纪慕婷之位。 这一惊非同小可。 纪慕婷,是她的师母,柳絮娘亲的名讳。 云清霜只觉心跳加速,手心直冒冷汗。这里供奉的是纪慕婷的牌位,柳絮骗她来此,目的何在? 屋外忽传来哭声,断断续续,云清霜屏住呼吸,专注的辨别哭声的方位所在,侧耳听来,却又没了声响,停了一会,又是一阵呜呜的哭声,夜半听到,令人毛骨悚然。 云清霜追随哭声出了里屋,一个满身素缟的女子倚靠在门墙上,垂两行清泪,然看向云清霜时笑容飘渺,当真诡异之极。 “柳絮,你搞什么鬼?”云清霜按捺下怒意,尽量平心静气道。 柳絮阴恻恻笑了,“师姐,你在害怕什么?” 云清霜在心底低叹,无声无息。沉下脸道:“你带我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师姐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怎么说我的娘亲也是你的师母,你拜一拜她,也不为过吧。”柳絮笑容稍敛,语气凌厉。 柳絮今日所为她大约能猜到几分了,云清霜反而平静下来,“师母葬在云苍山上,每年春秋两次祭扫,清霜从未拉下。师傅又替师母在邀月山庄设了灵位,清霜每日祭拜,不敢怠慢……”话未说完,一柄锋利的长剑指在她的喉间,对上的是柳絮几欲喷火的赤红双目。 “邀月山庄,你有脸提邀月山庄。你明知道我爹建造这座山庄的涵义,你……”柳絮愤怒的将剑尖往前一送,云清霜雪白的颈子上顿时渗出几滴血珠。柳絮怒目圆睁,倒提着剑,“你再敢提邀月山庄,我马上杀了你。” 云清霜淡漠道:“你算计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没有师傅和师兄阻扰,我又失了武功,这么好的机会,你甘心错过?” “哈哈哈哈,”柳絮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却沉静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哀怨,一丝落寞,一份孤寂,一处凄凉,许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整个人都蒙上一层灰暗。云清霜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里能同时流露出这么多的情绪,她的心口像被木棍狠狠击了下。她可以无视柳絮的张扬,能够容忍她的跋扈,也不畏惧她的威胁,唯独不敢面对她卸下全部伪装后的悲苦和偶尔流露的脆弱。 云清霜踌躇着,缓慢伸手扶住柳絮孱弱的双肩,顿了顿,又不知从何说起。 柳絮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笑,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 “师妹。”云清霜终于开了口。 “师姐,娘亲,就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今天是她的忌日。”柳絮迅速截住她的话,神情黯然。 云清霜胸口一窒,那一年,柳絮也不过十来岁,她是如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又是如何千里迢迢的独自一人去往云苍山寻找亲生父亲的。 柳絮又道:“师姐,娘亲说绝不原谅父亲,可她临终前叫的始终都是他的名字。” 云清霜鼻子一酸,紧紧抱住了柳絮,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柳絮心存偏见,总以为是她夺走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其实这本就该是她的,她只不过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老天爷是公平的,享有了不该是自己的幸福,总是要归还的。 柳絮亦回抱住她。 这一刻,她以为可以前嫌尽释,但是,柳絮的下一句话让她明白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师姐,你清楚的知道,今天的局面是你娘和你一手造成的。” “是。”云清霜无力回道。这是她的软肋,被准确击中。 “你要替你娘亲还债。”轻柔的声音却如利剑一般刺在了云清霜的心上。她叹息道:“你要我怎么还?” “呵呵,很简单。”貌美如花的少女面不改色的说出恶毒的话语,“你把夏侯熙让给我,从此我们两清,谁都不再欠谁。” “为什么?你都已经有了师兄了啊。”几乎在同时,云清霜吼了出来,她无法相信这话出自柳絮之口。 “我并不爱沈师兄,只不过,你喜欢,我就要抢。如今,我把他还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柳絮语气尖锐,眼底浮上一层寒意。 “柳絮,沈师兄不是物品,不能任你转让,夏侯熙也不是。”事到如今,云清霜没有办法再冷静。她和夏侯熙之间情深意重,岂是一句相让就能舍弃的。 “这你不用操心,我相信没有你,夏侯熙一定会爱上我。”柳絮拂了拂发丝,笑容隐晦,神态翩然。 云清霜瞬间冷了眼神,“我喜欢的你就要抢,抢到以后再弃之如敝屐吗?柳絮,你不是孩子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在毁灭别人,也毁了你自己。” 云清霜义正言辞,态度凛然,柳絮笑不出了,她恨恨的瞪住她,秀眉拧紧,怒气上涌,“云清霜,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让是不让?” “师妹,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云清霜眼中夹杂复杂的情绪,语气透着无可奈何。 柳絮唇上扬,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容,这并不是惬意的笑,而是种嘲笑和万般不屑。朦胧的月光下,她眼底的仇恨渐浓,咄咄逼人的质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让还是不让?” “绝无可能。”云清霜斩钉截铁道。 柳絮神情冷淡绝情,面上添了肃杀之气,她几次举起剑又放下,最后将所有的怨气化为一声叹息,“师姐,你的心肠比你娘还要狠。” 云清霜脸上蒙上一层冰冷的寒霜,“师妹,请注意你的言辞。无论你怎么羞辱我,我瞧在师傅的面子上都可以不同你计较,但你不能侮辱我娘。”在云清霜的心目中,母亲便是那小嫡人间的仙子,高贵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要想破坏她的名誉,她都不会容情。 柳絮挥袖掩住唇,遮不去眉梢的戾气,她冷冷的笑了,“师姐,你莫要欺我年少无知,当年的事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年,娘亲带着我上山找你们,她在门外跪了一夜,求你娘把爹还给我们,可她呢,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硬是闭门不出。我还记得,那夜下着滂沱大雨,天色和现在一般阴暗。”柳絮绝望的笑声,打在云清霜的心上,好似激起了千层浪。她低着头,对于柳絮和纪慕婷的遭遇,她确实心怀愧疚,也答应过母亲不再让柳絮受委屈,所以这些年来她隐忍负重,尽量不和柳絮发生冲突,也看着她一步步有目的有计划的接近师兄,最终只得接受沈煜轩渐渐疏远她的事实。但是她的退让没有让柳絮满足,相反迎来的是她更为疯狂的举动。云清霜不是圣人,她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她声音有些沉沉,“师妹,我知道你以前吃过许多苦。你若真当我是师姐,以后我也会把你当亲妹子般看待。但这件事,你再别提了。” 云清霜每说一句,柳絮的笑容便沉寂下一分,到后来面无表情。她死死盯着云清霜,仿佛要把她的容颜深刻印到记忆里,神情又是那么的不屑一顾,就像是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清霜知道她心底万般念头百转千回,也了解她倍感煎熬内心痛苦。云清霜外表清冷,心中实重情义,如果牺牲这段姻缘,可以化解他们之间多年的恩怨,若在认识夏侯熙前,她或者真会这么做,但是,夏侯熙不仅对她有情有义,还是她的知己,俗话说知音难觅,她怎可割舍。 此时,东方渐白,曙色交融在一片淡青色的雾中,云清霜眼中波光盈盈,“师妹,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去,好吗?” 柳絮淡瞥了她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第七章 蕙质兰心 云清霜拿不准他是寻找柳絮未归还是因为回来后见不到她俩又再度出去,一时也有些犹豫。所幸,刚移动步子,夏侯熙就出现在她面前。他剑眉紧蹙,神色略带焦灼,在看到云清霜的那一瞬间,眉头舒展开,唇角浮上一层柔和的笑意。 “清霜,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虽然是在责怪她,然语气温柔,神态平和。云清霜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她和柳絮的对话又实在不方便对他透露,于是低眉垂眼道:“我放心不下师妹故在你走后也去寻她,幸好在半路遇上了。”她轻描淡写的胡乱编造了一理由,对其他的事只字未提。 夏侯熙隐约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对清霜全然信任,不疑有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柳絮,若无其事道:“天快亮了,我们再休息片刻就可以赶路了。”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若无人的躲到角落闭目养神。 夏侯熙根本不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他眼里能看到的就只有云清霜,对着她柔声道:“累了吧,你也睡会,一会我叫醒你。” 云清霜静静的把目光投向他,摇了摇头,“我不累。” 夏侯熙又怜又宠的握住她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眼底带着隐隐笑意,“不累也休息会。” “好,”云清霜淡淡回应,双目仍睁着,一夜没有好睡,神情倒未见疲态。她视线落在墙角的柳絮身上,眉宇间愁绪不散。 夏侯熙是何等样人,一眼便瞧出云清霜存有心事,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你师妹怎么了?” 云清霜心头一跳,微微偏过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化为无言的叹息。 夏侯熙性子内敛沉稳,自不会追问她,却也暗自留了个心眼。他收紧臂弯,将云清霜紧紧搂在怀里。 云清霜耳畔是他坚实的心跳和有力的呼吸声,她伸手回抱住他,愈加坚定方才所做的决定,亦不后悔同柳絮说过的每一句话。 ============ 方一踏入山谷,云清霜就觉得这里的景物似曾相识。等到前方无路可走,但夏侯熙带着她俩往旁边一闪,又能往前跨出几步,而适才分明是绝路的地方,此时现出山道时,云清霜心中多了几分了然。当邀月小筑的字样显现在她眼前时,所有的猜测都应验了。 骆英奇是夏侯熙的师傅也就是当日追问云清霜母亲下落的老人。 那名唤作小可的女孩老远看到夏侯熙就兴奋的跑出来相迎,近了身前二话不说就往他怀里钻。夏侯熙笑呵呵的拍了拍她的脑门,道:“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 云清霜看到这一幕,表情颇不自然,她联想到和师兄的感情,更是别开了头。柳絮扫了她一眼,鼻尖轻哼一声,声音虽不大,但还是被夏侯熙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拉开小可,问道:“师傅呢?” 不谙情事的小可自然不懂这其间的纠葛,她亲热的挽起夏侯熙的胳膊,调皮的把头在他身上蹭了蹭才回道:“师傅在屋里呢,师兄我们快进去吧。” 夏侯熙回过头看向云清霜,小可这才意识到还有旁人的存在,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丁香舌,咧嘴一笑,“姐姐,原来是你。我就知道你想明白了会回来找我们的。” 夏侯熙投以探询的眼神,云清霜低头不答,倒是柳絮面带上三分笑,盈盈道:“好俊俏的女娃儿。” 小可笑颜如花,这话显然十分受用。她迅速回道:“姐姐长的才美呢,小可同你相比就是一丑丫头。” 云清霜还是默不作声。 夏侯熙冷眼旁观,在为人处事方面,柳絮精明圆滑,云清霜木衲冷淡,难怪沈煜轩会给予她们不同的评价。 小可却不介意云清霜的冷漠,她一伸手便拽住云清霜的袖管,“好姐姐,你能来,师傅一定很高兴。” 云清霜再不能装作听不到,只得点了点头。 小可又兴高采烈的问道:“好姐姐,你是在哪里碰上师兄的?” 云清霜不知如何作答,默然片刻,岔开了话题,“小可,我想见你师傅。” “好,我给你们带路。”小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不时转过身偷瞧两眼,也不知她瞧的是心存疑惑的夏侯熙,还是满腹心事的云清霜,抑或是心怀鬼胎的柳絮。 在进门的一刹那,夏侯熙捉住云清霜的手,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清霜,你见过我师傅?” 云清霜睫毛轻颤,眸光掠过他,“我事前并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师傅。”一脚已经跨入台阶,来不及多加解释,云清霜黛眉轻挑,“你相信我。” “我自然信你。”夏侯熙语调放柔,跟着神情也是一软。 ============ 骆英奇见到云清霜自是喜不自胜,而云清霜面对他时难掩尴尬。不仅是因为他向她打探过娘亲的下落,还有,她从夏侯熙那里得知了他和娘亲曾经的过往。在这种情况下,若还能保持平和的心态,柳絮或许能做到,但云清霜绝对不能够。 夏侯熙不知此间的微妙,但他了解云清霜,明白当她保持沉默时就是她不愿说话或者是难以开口。他把云清霜中毒的情况向师傅说明,本想简单述说,但骆英奇听的极为仔细,遇到有疑问处,不厌其烦的询问,等他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花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在此过程中他的眉心始终紧蹙,夏侯熙关心的是他是否愿意随同他们出谷去见薛雨婵,见他如此神情,不免心慌,在阐述完毕后忙不迭道:“师傅,如今只有您才可以救清霜。” 骆英奇静坐了一会,倏然抬头,目光涩涩,停驻在清霜身上,似失了神。夏侯熙唤了他几次,他才回过神,轻轻的点了下头,“好,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夏侯熙的本意是希望可以立即启程,早日解了云清霜身上的剧毒,也能尽早安心。但既然骆英奇已经发了话,他不能辩驳亦不敢忤逆。 小可嘿嘿干笑几声,打破了一室的沉闷,“师兄,这次你们得带我一块儿去,我可不愿意一个人留下来看门。” “胡闹,”竟是骆英奇的斥骂声。“你给我好生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 许是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苛责,小可眼圈一红,嘴一扁,似要哭出来。夏侯熙也很少见到师傅动怒,一时怔住。倒是柳絮把小可拉到一边,好言宽慰了一番。 骆英奇丢下一句话:“给两位姑娘准备房间。”竟自拂袖转身去了。 云清霜同夏侯熙面面相觑,良久,她撇一撇嘴,淡声道:“大哥,骆前辈若不情愿去,何必强求。”她就是这样孤傲的性子,宁可现在就毒发身亡,也见不得别人的脸色。 “清霜,师傅不是那样的人。”夏侯熙义正言辞道。 云清霜咬了咬唇,不再争辩。 云清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了衣裳起身,见柳絮呼吸均匀,睡的正香,她无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下床推门出去。 夜阑人静,露水浮地,一片凉意,云清霜不想打扰到任何人,尽量放轻了步子。走到茅屋前,月光洒在邀月小筑的匾额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云清霜蓦地就有些心浮气躁。邀月这名,是为了娘亲而起的吧,无论是云苍山下的邀月山庄,还是这里的邀月小筑。自从小可拿了母亲的画像给她看以后,她了解到娘亲当年是如何的风华绝代。但,也正是这惊世的容颜惹来的祸端,若非如此,怎会遭致嫉恨和迫害,令红颜凋零,白发皑皑。波光盈盈的湖面倒映出同娘亲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云清霜双手托腮沉思,一时痴了。 忽觉脚边似乎有东西在啃咬她的裙裾,云清霜唯恐是毒蛇一类的凶物,急忙抬脚退后一大步。细看,是一只毛发呈淡黄色的幼年雪貂。黑脸上镶嵌的两只滴溜溜的粉红大眼,耳朵竖起,微弓起身体,呈戒备状态。 虚惊一场,云清霜微喘了口气。她刚想离开,那雪貂抬起头无力的叫唤几声,没精打采的趴在地上。云清霜觉着有些好奇,就凑过去,没料到它一下又咬住了她的裙摆,这会是怎么都不肯松口了。 云清霜蹲下身体,只见雪貂两条后肢扒着土,前肢像是短了一截似的,使得整个身体直往前仆。身边的杂草上染有点点血迹,原来是受了伤。如若没有推断错误,应该是误中了猎人摆放在林中的机关。 云清霜细心的帮它拔尽脚上的利刺,并包扎妥当,做完这一切,道:“好了,小心些,下次未必这么好运了。” 雪貂像是能通人性般,摇动尾巴围着她的身边转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的一瘸一拐着离去。 云清霜脸上现出迷离的笑。一回头,柳絮懒懒的倚着门,对着她似笑非笑。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云清霜为自己丧失了学武之人该有的警觉性懊恼不已。 “一个人在此赏月,师姐真好雅兴。”柳絮笑容迷人。 云清霜拢紧了身上的轻袍,俯下脸,“师妹也睡不安稳吗?” 柳絮款款一笑,百媚顿生,“师姐还记挂着白天的事儿?” 云清霜扬一扬唇角,不答反问道:“白天的什么事?” “呵呵,”柳絮近乎是在冷笑,“师姐指东打西的本领是越发强了。” 云清霜笑容浅淡:“师妹又在说笑了。” 柳絮斜眼看她:“师姐,你对白天的事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人家并没有亏待我们。”云清霜悠然一笑,丝毫未被触动。 柳絮冷冷的目光扫射过来,“你不想知道骆前辈真正的想法吗?” “他怎么想都与我无关。”云清霜依然淡笑,柳絮所言并不能激起她的兴致。 见她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柳絮望进她清澈的眼,微挑起嘴角,“师姐,我方才出门时看到夏侯将军进了骆前辈的屋子,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吗?”她迅速捕捉到云清霜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华,又补充道:“兴许会提到你也不一定。” 云清霜心头突突直跳,要说一点都没被说动那是假的,但云清霜不习惯打探别人的隐私,更没有做过偷听这等下三滥的事,微瞪她一眼:“你别多事。” 视线相交,柳絮眸光冰冷没有温度,云清霜目光沉静如水,形成鲜明对比。 柳絮先自笑起来,指尖搭在云清霜的手背上,渗进一丝微凉,惹得云清霜一阵哆嗦。柳絮笑道:“师姐,夜凉如水,我们进屋说话吧。” 难得见她流露几许好意,云清霜不忍拂她的意,岂料,心念方动,人被她连拉带拽的拖向后屋。 “你这是做什么?”云清霜怒斥道,白皙的面颊上因恼怒而微微泛红。 柳絮不以为杵:“师姐,我是为你好。”嘴上说着话,脚下不停歇,她的气力比云清霜大的多,云清霜根本拗不过她,待后屋小窗里隐隐传来几道熟悉的声音,云清霜这才意识到这便是骆英奇的卧房。如今一走便会被发现踪迹,到时有理也说不清,留下来偷听又实在不是云清霜所愿,一时陷入两难境地。她偏过头对上柳絮的眼,刚要说什么,被柳絮一把掩住唇,拉低嗓音,“师姐,既来之则安之。” 云清霜无奈,论武功她现在不是柳絮的对手,更何况若真动起手来,惊动了骆英奇和夏侯熙,谁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柳絮薄唇紧抿,嘴角边的笑意若有似无,耳朵紧贴在墙上,眼底绽放异样光芒。“师姐,他们提起了你娘亲的名字,你仔细听。” 云清霜自中毒后,功力大不如前,加上骆英奇师徒谈话刻意压低嗓子,她自身又排斥,他们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可如今话题转到她母亲身上,不由得她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凝神倾听。 许是气氛凝滞,又或者是交谈的话题格外沉重,过了很久才听到骆英奇醇厚的声音渐渐在屋内回荡,“熙儿,穿心跗骨针的毒性已无药可医。”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炸的云清霜几乎站不稳脚。柳絮在旁适时搀扶住她,面上神情高深难测,心内五味杂陈。 云清霜一手攀住墙,一手靠柳絮支撑着,才勉勉强强没有倒下去。 夏侯熙的震惊并不在她之下,室内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他心头茫茫然,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大约是想喝口茶压压惊,但手刚举起茶盅,就洒了一地。 骆英奇看在眼中,他是过来之人,自然能体会徒弟的心情。当年,自己得知云清霜的母亲患上早衰症又没有办法拿到解药后,那种深重难言的悲痛和绝望,胜过肝胆俱裂。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久久听不到夏侯熙的回应,骆英奇担心的唤道:“熙儿,熙儿。” 夏侯熙如梦初醒,但神情依旧木然。 骆英奇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我便把整件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同你说了吧。”他停顿片刻后复道:“事情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窗外的云清霜此时已缓过气,微露苦楚笑意。 “十几年前,我下山历练途中遇到了清霜的母亲。”骆英奇双目紧闭,浓眉紧锁,好似是在努力回忆那段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刻骨往事。 夏侯熙虽早已在师傅的手札上了解了这段过往,却没有想到,那名令师傅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忘怀的女子就是云清霜的母亲。 同样,云清霜对这段旧事并不陌生,但由骆英奇亲口说出,感触更多一些。 骆英奇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近乎苦涩,“……从此以后心里再装不下其他的女人,我只能辜负雨婵。”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云清霜黯了颜色,没想到娘亲毁在她手里,她这个做女儿的也没能逃过。 夏侯熙心中感怀,师傅和薛雨婵之间纠缠了这许多年,也不知是谁负了谁。 “……那烈性毒药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却被清霜的母亲误服。”骆英奇无言悲叹,悔不当初。 夏侯熙忍不住抬头问道:“师傅,薛前辈明知这药其毒无比为何还要害你?她难道……”他及时住了嘴,这毕竟牵扯到师傅的私事,他身为徒弟,不好过问。 这同样也是云清霜心头的疑问。她垂眸沉思,没有注意到柳絮唇角撇起那一抹轻蔑的笑。 骆英奇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阴霾之色,“她是要这毒来牵制我,她说,只有如此才能困住我,我才会心甘情愿的陪她一生一世。” 柳絮唏嘘不已。 云清霜浑身一颤,好一个心肠歹毒的女子。随即又为她悲哀,她费劲心机,也留不住一个心早就不在她身上的人,何苦呢。 骆英奇淡淡苦笑,很快敛去笑容,神色森然,“我求雨婵交出解药,甚至许诺同她成亲,只要她答应救清霜的娘亲,逼急了她才说出真话,早衰之毒没有解药。” 这点云清霜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师傅柳慕枫在医术造诣上亦有小成,但始终没有办法配出解药。 可是这和云清霜所中穿心跗骨针之毒又有什么关系? 骆英奇终于说出他们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眼中戾气渐深,“我恨她心狠手辣,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她的炼药房,毁掉她炼制的所有毒药,以及解药。如果早知道她会下手害清霜,当初就不会这样做了。如今悔之晚矣。”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夏侯熙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着,他略一思索,冷静道:“师傅,薛前辈对您一往情深,只要您答应见她一面,她断不会拒绝替清霜配置解药。” 骆英奇摇了摇头,敛紧了眉,“她师傅过世的早,只传了她制毒之法,却来不及传授她解毒的方法。” 柳絮扬唇漠然一笑,猜不透此刻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云清霜神色恍惚,心已凉了半截。但随即想起的一件事无疑燃起了重生的希望。她能想到的,夏侯熙自然不可能忽略,很快他回道:“师傅,穿心跗骨针并非无药可解。当日若不是薛前辈阻挠,怪华佗前辈已经替清霜解了毒了。” “熙儿,你可听说过南枫国慕容世家。”骆英奇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又深重。 夏侯熙骤然一惊,“莫非……” “对,”骆英奇迅速接道,“薛雨婵便是慕容馨雪唯一的传人。” 内室里骤然静得如一潭死水。夏侯熙颓败的跌坐椅上。慕容世家所下的毒药,除了本门中人,谁能解得了。 柳絮神色亦大变,她硬拉着云清霜偷听骆英奇师徒俩的谈话,本意只想挑拨云清霜和夏侯熙的关系,没想到会获知这段陈年往事,更没料到云清霜所中剧毒竟这般厉害。她生性凉薄,当下也不以为意,只以怜悯的眼光瞥她几眼,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云清霜面如死灰。 南枫国的慕容世家,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不是名门望族,亦不是武林世家,不在于内功正宗胜人一筹,也不是招式诡异自成一家,而是以毒名动天下。慕容世家擅使毒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论你武功再高,中了慕容世家的毒,若没有独门解药或者独门心法疗毒,就只有等死一条路。正因为如此,很少有人敢同他们为敌。大约三十年前,自诩名门的江湖九大门派联手,各自派出数名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慕容府,大肆围剿,使得慕容家满门在一夜之间尽数丧命。在清点尸首时发现,唯独缺了慕容家最小的女儿慕容馨雪,她因为白天出门玩耍迷了路,反倒因此保全了小命。她隐姓埋名,嫁入薛家,无人知道她过去的身份。直到后来九大门派陆续有人死于慕容氏的剧毒,这个秘密才逐渐被揭露出来。而慕容馨雪又在一次报仇行动中遭遇围攻,死于非命。留下薛雨婵和她老实巴结还被蒙在鼓里的父亲相依为命。骆英奇也是无意间在薛家看到慕容馨雪的遗物再联想到薛雨婵制毒的本领,才推测出她的身世的。 慕容世家仅剩下薛雨婵一个传人,而她又不懂疗毒之法,当今世上,已无人能够救她的性命。云清霜顿觉万念俱灰,希望就如同五彩缤纷的泡沫,突然在眼前破灭,她所憧憬的白头偕老的绮梦终究成一场虚幻。 思绪一点点的剥离身体,底下的话云清霜再也听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屋里的,整个人恍恍惚惚,灵魂仿佛漂浮在半空。 寂静无声的夜成了可怕的黑暗,似乎永无尽头。 当黑夜在她身边悄悄消逝,她悄无声息的穿衣下床。一夜无眠,本该是混沌的思维此时分外清晰,也许真是注定的,她无法摆脱命运的诅咒。娘亲从前欠下的债,必须由她来偿还。 从后山唤来了青骊马,云清霜毫不犹豫的跃上马背。事已至此,她留在这里再无意义,终日相对,只会徒惹伤悲。刚要扬鞭起行,一只手毫无预警的压在了缰绳上。 “师姐,你这是要去哪里?”穿戴一新的柳絮,嘴角挂一丝浅笑,眼波悠悠流转,语气太过平缓,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云清霜沉声,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很快被冷漠所取代,“师妹,你又何必惺惺作态,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柳絮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反唇相讥道:“师姐行事素来有主见,又怎会受我这个做妹妹的干扰。” 云清霜鼻端酸涩,满腔的苦闷难以排解,被柳絮这么一激,立时就要发作,到底自小便忍让惯了,到嘴边的冷嘲热讽生生的给憋了回去。“松手,”她冷淡道。 柳絮挪开手,眉目间笼罩着淡淡的阴影。 云清霜轻夹马肚,有一人比她更快的拦在身前。抬头,正是夏侯熙,他一脸不解,目光隐隐探询。 云清霜面色微泛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大哥。” 夏侯熙负手而立,沉默的看住她。 云清霜脸上遽然掠过一缕不自然的神情。 “清霜,你这是做什么?”他转眸道,轮廓鲜明的侧脸不经意的隐现一抹伤痛。 云清霜咬住嘴唇不说话。倏然调转马头,往相反方向而去。 夏侯熙施展上乘轻功,一开始还能险险跟住,逐渐力不从心,很快云清霜的背影就完全消失在弥漫起的晨雾之中。他不明白为何云清霜会不辞而别,心弦绷的紧紧的,眼底阴郁暗沉。 他赶回山谷,二话不说劈头就质问柳絮,“你同清霜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走?” 柳絮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无辜道:“我不知师姐为何会离你而去,我只是提了下师兄的名字而已。” 夏侯熙闻言面上阴晴不定,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光芒。 柳絮在心里得意的笑了,话无需说的太多,点到即止,足矣。 第八章 世途艰险 在一座奇峰耸拔的高山上,却有一个清丽秀雅的少女,独自一人游荡雨中,如烟似雾的细雨,纷纷扬扬,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头上,脸上,衣衫就全被打湿了。可她浑不在意,失魂落魄,好似满腹心事。连绵愁雨微带寒意,她在风中簌簌发抖,眼眸隐隐透着忧郁。 这黯然失落的少女正是不告而别的云清霜。 离开骆英奇隐居的山谷后,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任凭青骊马漫无目的的肆意奔走。秋雨在天空中飘洒,扬落,她茫然的伸手接住几滴,眼眶微酸。 这世上果真有因果循环,因她娘亲的缘故,柳絮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并且听从母命立志要复仇,所以,她从她手中夺去了师兄。又因为骆英奇爱上了娘亲,薛雨婵恼羞成怒,故在容貌酷似她的云清霜身上种下无药可解的剧毒,所有的一切都报应到了她的身上。 云清霜一阵幽幽叹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和夏侯熙的缘分竟是这样浅,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了断。 身边的青骊马突然躁动不安,四个蹄子不停的乱踢乱踏,云清霜怎么安抚它都静不下来,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十几年来只有过一次,云清霜倏然睁大了眼,莫非是…… 她迟疑着松开缰绳,小青一脱了束缚,立时欢快的奔跑起来,云清霜气虚体弱,步子迟缓,差点跟不上。 果真不出她所料,跨过山沟,那匹毛色光泽,犹如涂脂的白色骏马,正悠然自得的享受肥沃的水草,青骊马长嘶一声,踢着前蹄,呼啸而过,白马引颈嘶鸣,迎风怅然凝望,转眼之间,两匹马交颈厮磨,亲昵的依偎在一起。 云清霜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难得的开怀,是为了这对久别重逢的旧友。 白马既然在此出现,那马的主人应该也就在这附近。云清霜张望了下,周围是一块平地,四野空旷,如果有人藏身很容易就能发现。 蓦地有打斗声传来,云清霜听风辨音,那声响像是来自不远处的土坡。从这里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黑影,但苦于现今功力全失,无论她怎么努力,仅瞧得见模糊的面目。 云清霜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对方来自天阒国,同时又是大将尉迟炯的孙子,不仅是西茗国的敌人,将来同样也会成为北辰国的敌人,她不可能坐视不理。她悄悄的爬上土坡,尽量不发出响声,幸而那两匹马翻滚打闹的声响遮盖住了不大不小的动静,待她上得土坡,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对方身上,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此间多了一个人的存在。 左首那人一袭素淡青衣,丰姿隽朗,剑眉薄唇,颜如冠玉。云清霜一眼就认出他便是尉迟骏,他这样大的来头,坐骑又这般惹眼,要想忘记这个名字,也不太容易。 右首边那人,着黑色劲装,五官硬朗,眸子呈十分少见的澄碧色,周身散发的浓重杀气,令一丈开外的云清霜都能深切感受到。 明知他不会注意到自己,云清霜还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体。 只听黑衣人不苟言笑道:“尉迟骏,你为何不亮兵器?” 尉迟骏笑容清澈透明,“用得着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手。” 黑衣人有些气恼,他这样说,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还没动手,他其实已落了下风。云清霜虽然武功尽失,但眼力未失,孰强孰弱,瞧的分明,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黑衣人手一扬,亮出一柄长剑,拔剑出鞘,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竟是柄不输于纯钧剑的名剑,这一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尉迟骏面不改色,唇畔仍微蕴笑意,长眸微眯,神态慵懒,没有动手的意思。 练武之人谁都明白先发制人的道理,黑衣人一咬牙,一招翻江倒海直直朝他横劈过去。 剑光飞舞,光影随行,尉迟骏被罩在密不透风的剑气当中,惊险绝伦,但他丝毫不见慌乱,以轻灵的身法,穿越在刀光剑影之下,衣袂随风轻扬,说不出的光华照人。 黑衣人连续劈出十剑,招招又狠又准,每一下都是刺向尉迟骏周身命门要穴,这种以剑打穴的手法江湖中并不多见,云清霜想到了一个人,呼吸一紧。 他便是杀手王子湛。他的武功并不是顶好,但江湖传闻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有人说他身上自有一股拼劲,往往以性命相搏,多少武功比他高出数倍的人都丧命在他手中,不得不说他确是杀手中的佼佼者。事实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因为他从没有失过手。所有成为他猎物的人,最后都死在了他的龙渊剑下。江湖中有这样一句话,宁遇阎王,不见一王。这一王指的就是王子湛。 一瞬的失神,场内形势更为严峻。 王子湛手掌一翻,龙渊剑飞出一片寒光,四面八方全是他的影子,尉迟骏身法极快,头一仰,身一偏,剑锋擦着他的面门堪堪而过。刚刚避过,剑光闪闪,疾风骤雨般的剑势又到。 云清霜哪里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比武,不由手指紧握成拳,背脊上凉飕飕的,远远望见,也觉心惊胆战。 “尉迟骏,你还不亮兵刃吗?”王子湛怒斥道,双眼中怒气一闪而现。 尉迟骏忽的一声长啸,身形一侧,用了一个卸字诀,轻巧化解了王子湛辛辣的攻势,衣袖一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支玉箫。他举起玉箫放在唇边“呜呜”吹了几口,箫声如泣如诉,仿似倾诉衷肠。 云清霜简直啼笑皆非,在此危急时刻,他还有心思吹箫,当真是嫌命太长了吗? 王子湛却并没有掉以轻心,他同尉迟骏交手数次,自然知道他这支并非寻常玉箫,乃是采自即墨山上等暖玉制成,不仅能断金切玉,箫内的纯阳罡气更可伤人于无形。 尉迟骏默运玄功,配合玉箫中的罡气,立即转守为攻。王子湛不仅要运功抵御玉箫中吹出的纯阳罡气,又要抵挡尉迟骏精妙的招式,登时形势逆转,身不由己的随着他的步法打转。 这是云清霜第一次见识到尉迟骏真正的本领。夏侯熙的剑法传自名门正派,每一招每一式中规中矩,沉稳大气,而尉迟骏的武功与江湖中各门各派全然不同,也不曾听说过有人以玉箫为兵刃的,他的招式精妙绝伦,但不是旁门左道般的诡异,相反,身似蛟龙,翩若惊鸿,煞是好看。 他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一筹,云清霜思及当日强替他出头,淡淡的牵起了嘴角,真如小丑跳梁贻笑大方。 目光再度投向场中时,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王子湛横剑当胸,虚发一招,将尉迟骏的玉箫引过一边,再挥出一剑,势如破竹,尉迟骏挥臂一挡,剑箫相交,“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王子湛在半空中一个转身,挽起一朵剑花,霍的又是一剑刺去,他封死了退路,完全放弃守势,这种奋不顾身的飞扑直上和尉迟骏留有余地的打法相比,明显占了上风。尉迟骏忌惮他不要命的疯狂举动,出招闪避愈加小心谨慎。 这样一来,形势又不明朗了。 尉迟骏欺身近前,突然变招,将玉箫当作判官笔点向王子湛脚上环跳穴,后者慌忙跳开,尉迟骏身手何等敏捷,左手同时出掌,喝道:“着,”一掌已是击中王子湛左胸上中府穴。王子湛被掀翻在地,尉迟骏只道他伤的不轻,俯下身欲查看他伤势,谁料王子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冷笑道:“尉迟骏你未免太小瞧与我,你道我连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吗?”语毕,一声大吼,云清霜离的远未觉着什么,尉迟骏胸中翻腾,听来有如在耳边炸雷一般,原来王子湛使将的是佛门绝学“狮子吼。” 尉迟骏心头一凛,这王子湛的功力比之上次又精进了不少,然笑意不改,“一年不见,你的本事又突飞猛进了。” 王子湛铁青着脸道:“托你的福。”不待回答,他弃了龙渊剑,逼身近前,五指张开,道:“且让你试试这分筋错骨手的厉害。” 分筋错骨手是擒拿术中最为歹毒的一种,这一招速度奇快,狠辣无比,尉迟骏不敢怠慢,施展移形换位的绝顶轻功,脚底似抹了油一般,绕过一边,手中玉箫也没有闲着,挟带着风声,左刺天突穴,中刺檀中穴,右刺灵虚穴。王子湛不避不让,身前分出很大一个空挡,拼着重伤的危险,掌力骤发,势如排山倒海。 尉迟骏焉能给他打中,避过后大怒道,“王子湛,你当我真不敢杀你吗?” 王子湛不言不语,劈空的掌力未收,又蓄势再起,双掌齐飞,招招都是杀手。 尉迟骏忍无可忍,俊颜微愠怒意,反笑道:“来的好。”他疾如闪电,玉箫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听得劈空之声不绝于耳,将绝妙无双的技艺发挥的淋漓尽致。 王子湛也着实了得,左掌生出一股强烈的吸力,右掌则是刚猛的金刚掌力,若吃他一掌,五脏六腑都会被震裂。 在旁观战的云清霜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眼睛不敢稍瞬,生怕错过了这百年难遇的生死决战。 两人又游斗数十招后,王子湛头顶上冒出蒸腾的白气,反观尉迟骏,依旧气定神闲,笑容迷人。王子湛实是败相已露,只不过还在苦苦支撑。 尉迟骏身形一闪,一动,玉箫一点,一纵,动作一气呵成,左手大力拍上王子湛的后背,玉箫点住他颈项,长声道:“你还不认输。” 王子湛喷出一口鲜血,厉声道:“尉迟骏你杀了我吧。”说罢,闭目等死。 尉迟骏长笑一声,挥袖一拂,纵身而起,衣襟带风,声音已经到了远处,“我不会杀你,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恭候你的大驾。” 一转眼的功夫,人早已去远,这份轻功,实已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云清霜一向对自己的轻功造诣颇为自得,这下也不得不自叹弗如。 王子湛手指紧握成拳,泄愤似的一下又一下用力捶地,闹的尘土飞扬,满地的狼藉。 云清霜想到青骊马还在土坡下,心念方动,就被王子湛觉察,“谁?”云清霜见再藏不住,只得现出身形。 王子湛惊见他人,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大惊之下,喝斥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意欲何为?” 云清霜心道:江湖传闻杀手王子湛心狠手辣,杀人亦不眨眼,如果被他知道自己亲眼目睹了这场决战,他一定会杀人灭口。虽说自己命不久矣,却也不甘心死在他的手中。但一时半会,又怎么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搪塞过去。 云清霜檀口微张,瞥见王子湛衣衫上的污血,顿时有了计较。她取出怪华佗当日留给她的玉瓶,没瞧他一眼,径自扔在地上,淡然道:“我途经此处,并无恶意。这个给你治伤用。” 王子湛是杀手,一个杀手身上最不会缺少的就是金创药,他满不在乎的兜在手心里,随手揭了瓶盖,闻过后,表情起了点变化,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是凤幽草的香味,这是极为罕见的药草,他也是难得见到。可这位姑娘也不问明他的身份,随便就给了人。他瞅了云清霜一眼,疑惑渐深。 云清霜见他神色有异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半是自嘲半是真心道:“这药在你这里总比留给我这个将死之人要有用的多。” 王子湛微一挑眉,愕然道:“你说什么?” 云清霜眼底悄然掠过一丝落寞,摇了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王子湛突然漠然询问道。 云清霜不擅撒谎,老实回道:“纵然不知,也能猜到。” “那你为何要救我?”他紧紧盯着云清霜,那对鹰一般凌厉的眼睛,震慑出骇人光芒。 云清霜温婉一笑,道:“你虽是个杀手,但我依然相信,你并不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 王子湛放声大笑,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云清霜不为所动,沉默着,等他笑够了才说道:“你明明有机会伤他,但你没有这样做。” “何以见得?”尽管没有提起名字,他俩都知道指的是谁。 云清霜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在你的龙渊剑下走几招?” 王子湛又笑了,但这次笑声清越了许多。“丧生在王某龙渊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又怎会在乎他的一条命。” 云清霜含笑,仿似平静无波的湖面轻轻掠过的涟漪,“究竟是何道理,你心中比我清楚。” 在她面前王子湛有无所遁形的错觉,他狼狈的转过头,暗中揣测她的来历。 云清霜容颜别样澄净清透,视线飘忽,捉摸不定,盈盈微笑道:“你不忍杀他,他也不愿伤你,既然彼此惺惺相惜,为何不能成为朋友?” “我没有朋友。”他不假思索,“我是个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傲然道:“他是我的猎物,我一定要杀了他。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直到我倒下的那一天。杀不了他,等于自毁招牌,那就只好拿我的命去抵。”他不知为何会对着只一面之缘的女子吐露心声,或许是因为她平淡如水的笑容吧。 云清霜的笑容略有晦涩,对于他的见地她无法认同,却也不会反驳。每个人都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她忽然有了主意。她缓步走到悬崖边上,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玉瓶,将之抛下了万丈深渊。回眸一笑:“我也没有朋友。” 王子湛并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延续她性命的灵丹,只觉得这女子行事怪异,倒也颇对他的胃口,只不过他素来特立独行,没再放在心上,丢下一句“你还不走”,自顾自坐下调息疗伤。 云清霜低眉含笑,翩然下了山坡。 云清霜跨上马背,辨明方向后,策马前行。 在悬崖上她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故而扔掉了怪华佗赠予她保命的灵药。既然穿心跗骨针没有解药,那她再服用这些药丸不过是拖延时日苟延残喘罢了,倒不如拼着恢复几分功力,去做一些在她看来有益的事。 翻过延绵起伏的两座高山,一个熟悉的背影进入了她的视野。 只一瞬的惊讶,云清霜微笑恢复如常。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吗?她的青骊马同样惹眼招人,尉迟骏不可能不记得。 他转过身,眉目疏朗,丰采高雅,唇边噙着几不可察的淡笑,似乎是专程在这儿等她。 尉迟骏手一拦,目光在云清霜脸上逗留少许,她施施然跃下马,眼神略带寒意。 “姑娘曾对在下有恩,但在下一直没有机会向姑娘道谢。”尉迟骏深深一揖,嗓音轻柔温和。 云清霜平一平气息,半侧转身,“公子言重了。当日之事,是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倒叫你看笑话了。”她说话慢条斯理,不轻不重,手指拢过鬓发,嘴角含笑,但眼中一丝笑意都没有。 尉迟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他依旧笑道:“姑娘武艺高强,轻功卓绝,在下心中钦佩的紧。” 这一句话触到云清霜心头痛处,当下冷了一张脸,本就清冷的眼眸更添了几分漠然。遭遇变故后,从前孤僻偏执的性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敛去笑容,口气亦有些不悦,“公子口口声声向小女子致谢,是不是在提醒小女子也该感激公子的恩德?”她右眉挑高,神色如常般镇定,“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小女子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这哪里是在道谢,分明是含沙射影,句句带刺。尉迟骏却不以为意,只喉头溢出一丝极轻的笑。“如此看来,我们是扯平了。” 云清霜轻哼一声,并不接话。 那笑意从他眼底深处流淌开来,尉迟骏缓慢道:“在下想跟姑娘打听个事儿。” 云清霜收起万千情绪,正了神色,“什么事?”心头不受控制的一跳。 “王子湛的伤势如何了?”他唇角笑意淡去,蹙起眉。 云清霜错愕了一下,倒没有料到他问的会是这件事。情不自禁迎上他的目光,那对深思的眼眸,若墨子星辰,幽黑清亮,又如广阔的大海,一眼望去,深不见底。此刻,他双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瞧,光芒四射的旭日给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 一时炫目的睁不开眼,云清霜低下头,红了半边面颊。静了半晌,她方道:“你根本无心伤他,他又怎会有事?”这一掌如若打在云清霜身上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何况武功在她之上的王子湛。 尉迟骏拂了衣角,淡淡而笑。 云清霜心里其实存了很多疑问,但她和尉迟骏仅几面之缘,而且两人的身份又极其微妙,她没有立场去询问,尉迟骏也不可能告诉她。她平静的抬起眸子,那里恬淡静谧,“公子如果无其他事,小女子就先行一步了。” 还未等到尉迟骏开口,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云清霜定睛一看,甚是眼熟,淡黄色的毛发有些褪去,如今是雪练似的白,无一根杂毛,因它前肢上包扎伤口的布条犹在,云清霜一眼就认了出来。 云清霜惊喜莫名,不觉停住了步伐。那雪貂跃起有半人身高,直往她怀里钻,云清霜乐呵呵的笑出了声,伸手抚摸它柔软的毛发,唇畔流露不经意的温柔。一仰头,撞入一对如墨般黝黑的眸瞳,云清霜的手停了一瞬,他澄澈的眼眸里荡起了一波涟漪,笑容愈加粲烂,如沐春风。 云清霜脸微烫,她垂下眼睑抱起雪貂,轻轻一皱眉。 蓦地,一声压抑的低呼骤然在耳畔响起,“姑娘小心。”云清霜尚未反应过来,一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扑过来。云清霜身法再快也避之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尉迟骏手一扬,将腰间玉佩当暗器射出,正巧打在那黑影的腿上,那黑影吃痛的嗷嗷乱叫,退开了数步。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云清霜甚至还来不及害怕。待她发现黑影是何物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是一只壮硕的成年黑狼,眼里放出蓝幽幽的冷光,让人毛骨悚然。此刻,它贪婪的目光落在雪貂身上,若不是刚才吃了大亏,早就再度扑上前去。它支楞着尖耳朵,拖拉着像扫把似的大尾巴,张开血盆大口,呜呜叫了几声,因忌惮尉迟骏暗器的厉害,闻风不动。 云清霜低低喘息,暗呼侥幸,若不是尉迟骏及时出手,刚才那一下势必咬断她的脖颈。此时她才感到后怕,额头、手心皆汗涔涔的。 尉迟骏缓步移到她身旁,低声道:“上马。”一边和云清霜说话,双眼没有离开过那条大尾巴狼。 这情景这对话似曾相识,云清霜不觉失笑。但在这危机关头,又实在是不好笑。 尉迟骏瞪了她一眼,护在她身前。“你先走,这里交给我。”玉箫早就执在手中,蓄势待发。 云清霜应该听从他的话,立时策马,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照做。她手探入囊中抓了一把梅花针,眸心闪过一道精光。 尉迟骏看在眼中,不禁苦笑,这位姑娘的性子倔强至斯,生死关头,还要争个高下。 黑狼四肢舒展,趴在了地上,像是卯足了劲要耗下去。云清霜自然不会如它意,一把梅花针尽数撒了出去,可她忘记自己失了内力,那些梅花针没近它身就纷纷坠落,难得有几根力道是用足了却失了准头。 这一下把那大尾巴狼惹恼了,它狂吼一声,震的地动山摇,磷火似的眼光一闪,身躯弹跳起来,发疯似的直扑云清霜。 它快,尉迟骏更快,玉箫挥舞,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出。 黑狼不慌不忙,后肢一扫,格开了玉箫,身体翻腾,前肢扫向尉迟骏,来势汹汹,一招一式俨然一位武林高手般有板有眼。 云清霜惊异万分。同黑狼搏斗中的尉迟骏亦然,他的劲力全凝聚在玉箫上,但没有一下可以点中黑狼的身体。 那大尾巴狼异常灵活,身形一转一顿一侧,使的还是盘龙绕步的身法,令尉迟骏更为诧异。 尉迟骏防的滴水不漏,大黑狼没有办法伤到他,同样,黑狼狡猾多端身手了得,尉迟骏也给不了它致命一击。 一人一狼呈现僵持局面。 云清霜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天色渐黑,入夜前如不能脱困,形势会愈加凶险。她刚想不顾一切上前助尉迟骏一臂之力,一阵凄厉的箫声传来,忽远忽近,忽轻忽重,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人。 那条黑狼的大尾巴在地上一扫,身体直立起来,像是回应似的嚎叫。 云清霜暗道不好,它莫非是在召唤同伴。一个已经难以对付,如果成群结队而来,焉有命在。唯一的办法只有痛下杀手,尽快解决掉它,倚仗马快迅速逃离。 云清霜再无犹豫,她走的匆忙,纯钧宝剑遗忘在了邀月小筑,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横在胸前。 尉迟骏来不及阻止,云清霜已使出了落云剑法的最后一式也是最精妙的一式万剑归宗,尽管她用的不是宝剑,但威力丝毫未减,万道光芒如万把利剑倏然压下,满以为这次定能一击即中,谁料那黑狼身躯往后一弯,从云清霜腋下钻过,一下绕到了她的身后,在意想不到的方位伸出利爪往她腕上一拂,将她掀翻在爪下,尉迟骏解救已是不及,云清霜只得闭目受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凄厉的箫声一变,转为低沉婉约的旋律,压在云清霜胸前的狼爪收了回去,她顿时觉得呼吸一畅。 再一看,那条大尾巴狼规规矩矩的退到离他们大约三丈距离外,耷拉起耳朵,温顺如绵羊。 箫声愈来愈近,一会悠长高亢,一会又是轻柔平缓,如一阵轻柔的晚风拂过竹林,使人如痴如醉。 尉迟骏伸过一只手,笑的甚是温和,他柔声道:“你没事吧?” 云清霜听的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自己还坐在地上,她脉脉含笑,谢绝了尉迟骏的好意,自个站起,拍去衣衫上的尘土。 那同轻云漂浮般无定的箫声转眼已到耳畔,来人全身俱罩在黑色中,一顶宽大的斗笠从头兜下,遮住了脸,别说老少,就连男女都分不清。 一身黑衣的怪人抚摸它的脑袋,它摇头摆尾,就像养熟的猫儿一样驯良,云清霜目瞪口呆,片刻,才缓过神,同尉迟骏交换了下眼色,都吃不准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怪人的视线掠过云清霜,最后落在尉迟骏身上,略有深意的笑了。 “前辈,”尉迟骏的话还未出口,怪人忽地向他拦腰就是一掌。 这一招出其不意,尉迟骏压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袭击,没作多想,身体悬空,斜跃开数丈,怪人扑了个空,不禁哈哈笑道:“妙极,再来,再来。这次让你先出招。” “请前辈指教。”尉迟骏不再客气,暖玉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挥了个圆圈,罩住怪人的身形。岂料,怪人倏地没了人影,白光一闪,笑呵呵的从尉迟骏腋下现出身形,指尖轻弹,尉迟骏胳膊一酸,玉箫已是到了怪人的手中。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初看并不深奥,但他拿捏的毫厘不差,前后不过一招,尉迟骏就已落败。不但他不能相信,云清霜也觉不可思议。她是亲眼见识过尉迟骏的本领的,单论功力还在沈煜轩之上,如此惨败,这怪人的武功岂非比师傅更胜一筹。 “咦,”那怪人把玩着玉箫,微微出神。 云清霜悄悄的走到尉迟骏的身旁,问道:“你还好吧?” 尉迟骏摇摇头道:“我没事。”脸色极为难看,他为人自负,却在这怪人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难免灰心丧气。 怪人把玉箫收进怀里,嘻嘻笑道:“小子,伸手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跟我走。”他手腕一翻,长袖挥舞,身体前倾,以极其古怪的身法跃到尉迟骏跟前将他一把揪住,又瞅了一眼云清霜,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你这小女娃子也一起吧。”又将云清霜夹在另一只胳膊下。他左右开弓,叫声“走,”凌空飞起,身法之快,闻所未闻。 他带着两个人,还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这等奇妙的身法,连向来以轻功为傲的云清霜也大开眼界。 更为神奇的是,那一头大尾巴狼上蹿下跳,身轻如燕,始终跟在了后面。 约莫半个时辰后,怪人停了下来。手一松,云清霜和尉迟骏径直摔落地上。有厚厚的草皮垫着,倒不觉得疼痛。 怪人也不理会他们,半跪着扒拉了好一阵,咧嘴笑道:“是这里了。”掀开的草皮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他张开五指,抓了尉迟骏一扔,“进去吧。”随后依样画葫芦,云清霜也被他扔进了洞里。 洞很深,不知过了多久,双脚才着了地。洞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云清霜试探着唤道:“喂……” 无人应答。 云清霜揪紧了领口,她虽是练武之人,但女孩子怕黑是天性,不觉紧张的死死咬住下唇。 “喂。”尉迟骏明明比她先下来,没有道理只剩她一个人。她不死心的继续唤道。 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声响,云清霜大喜,“喂,你在吗?” “姑娘是叫在下?”清缓的嗓音带一点点的低柔。 “……”云清霜拧了拧眉,“这里除了你还有旁人吗?” 尉迟骏轻笑出声,“可是在下不叫喂。” 云清霜呆了刹那,被堵的一时说不出话。她其实是知道他的姓名的,因为某些原因,对他心存顾忌,所以迟迟叫不出口。到底是对黑暗的恐惧占了上风,她问道:“你身上可有火折子?” “没有。”尉迟骏答的很快,云清霜心下一阵失望。 气氛似绷紧了,两人皆沉默。 过了一会,一道白光倏忽亮起,将洞穴照亮有如白昼,光芒打在尉迟骏的脸上显得极为柔和。云清霜楞了一瞬,瞅到他手中握着的一物时才恍然。 那是一颗夜明珠,通体散发由绿到白的荧光,圆滑而光润,古人云: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诚不欺人也。 “你……”云清霜忿然,他身上明明藏着这样的好东西,直到现在才拿出来。 尉迟骏不由笑了出来,这一笑,粲然动人。“姑娘只问在下身上有没有带火折子,在下并没有欺瞒姑娘。” 云清霜知道口舌之争,自己定然落于下风,索性闭了嘴一声不吭。 又过了半晌,她实在忍不住出言讥讽:“你的兵刃都被人夺了去,亏你还笑的出来。” 尉迟骏闻言略牵了牵唇角,苦笑道:“这位前辈武功奇高,在下不是他的对手。” 云清霜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他不掩饰失败,说话间语气沉着,神情坦然,倒不失为一坦荡君子。 “哈哈哈哈,你小子倒很有眼光。”那怪人不知何时来到的,竟一点声息都没有。云清霜吁了口气,幸好话中没有对他不敬。 尉迟骏仰起头,深吸口气,冷静的问道:“不知前辈带晚辈二人来此,所为何事?” 怪人朗声笑了起来,“你资质不差,我又刚巧在找衣钵传人,所以想收你为徒。”也不问问尉迟骏愿不愿意,就这样替他做了主。 云清霜想笑又不敢笑,哪有强迫收人为徒的道理。 尉迟骏不为所动,态度淡定从容,“承蒙错爱,恕难从命。” “为何?”怪人大怒,两道眉毛拧打成结。 “江湖中人最重一个义字,晚辈断不能做改换门庭之事。”尉迟骏斩钉截铁道,湛然自若,风采依旧。 怪人失笑道:“又不是让你欺师灭祖,这算得了什么大事。” 尉迟骏目光皎皎,坚定的摇了摇头。 “你胆敢拒绝我。”怪人脸一板,目光锋利如剑。 尉迟骏抱了抱拳,恭敬道:“家师对晚辈恩重如山,望前辈海涵。” “哼,”怪人重重一拂袖,“且关你几日你好好想清楚了。”遂离去。 气氛再度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霜听到尉迟骏的声音平平响起,“真是对不住,连累你了。” 云清霜微微一笑,“这事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 尉迟骏面带歉意道:“等他再来的时候,我便求他放你走。” 云清霜不接话,自嘲的笑了笑。如若她的功力不能恢复,即便出去了也形同废人。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头顶上方蓦地落下一物,尉迟骏眼疾手快抓在掌中,却原来是一个半旧的箩筐,里面装了些食物。 只是一碗糙米饭,一壶清水,几个窝窝头,云清霜觉得难以下咽,尉迟骏倒吃的香甜。等他吃完,云清霜手中捏着的那个,还剩大半。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吃了才有气力。” 云清霜也知这话不错,几口吞下,又灌了半壶水下去,勉强填饱了肚子。 初进洞时,太还未完全黑下来,由此判断,此刻差不多该是戌时,云清霜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吃罢饭,就退至角落闭目小憩。可心头沉重,思绪万千,怎么都无法安睡。 半夜的时候,竟发起烧来。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打转。一会儿冷的仿佛置身于冰窟中,一会儿满脸绯红,热的浑身似被黏糊糊的稠浆裹住。神思恍惚,梦中好似有人轻轻拥住了她,低呼她的名字。她仰首直视他眸心,那深邃得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直叫人失了心智。“师兄,”樱唇吐出两个字,头一歪,软软的倒在他的肩头。 那略带凉意的手探上她滚烫的额头,云清霜舒服的低吟了一声,尉迟骏却吓了一跳,“怎么烧成这样?”那额头烫的如火炉一般。 “姑娘,姑娘,”尉迟骏拍着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一些,但病势汹汹,云清霜神智已近模糊。 “前辈,人命关天,你先救这位姑娘。”尉迟骏大声叫唤,但根本无人回应。 转瞬之间,云清霜又打起了哆嗦,“好冷,”她独自喃喃道。 尉迟骏脱下外衫,罩住她单薄的身躯。这里没有水,空气亦不顺畅,尉迟骏手忙脚乱的在囊中一顿翻找,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药丸。简直束手无策。 “好冷,师兄,抱紧我。”云清霜浑身发颤,脚站不稳,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尉迟骏的身上,幸好她娇小玲珑,不觉得吃力。尉迟骏踌躇半晌,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师兄,”云清霜低低呜咽,“不要离开我。” 尉迟骏心头一紧,神色凝重了几分,手臂重重一勒,把她抱的更紧。 “师兄,求你不要离开我。”云清霜低声的乞求落在尉迟骏耳中,一种惆怅的情绪,在他眸中逐渐弥散开,他抚过她飞扬的发丝,闷声道:“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 云清霜似贪吃的孩童得到了她想要的糖果后满足的笑了,绚丽如皎洁的明月。尉迟骏低头看住她,因高烧不退,双颊嫣红,平添了一抹醉人的娇媚,一时舍不得移开眼。 被这样炽烈的眼神注视着,云清霜壮起胆子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边蜻蜓点水般的印下一吻,又娇羞万分的别转开头。这是她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可能做的事。尉迟骏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再度低头时,云清霜已经靠在他胸前睡着了。沉静的睡颜,唇角勾起淡笑,在她不近人情的外表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象下,其实有颗极度脆弱和敏感的心。 云清霜忽地皱起了眉头,莫名的轻叹一声,身体动了动,在他怀里找了个更为舒适的位置后,又沉沉睡去。 她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手指攀上她的额角,温热的指腹轻柔的平复下她眉心的些微皱褶。 她的额头灼热如烙铁,然手脚冰凉,正经受着冰与火的双重考验。尉迟骏把她的双手放入自己的怀里,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和冰封的心,暗自企盼她能顺利的熬过这一劫。 尉迟骏不能再坐视不理,他大声道:“前辈,请现身一见,晚辈有事相求。” 怪人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什么事?”他以一个极其漂亮的姿势翻身稳稳落下,眼角瞥到尚在尉迟骏怀抱处于昏迷状态的云清霜,顿有所悟。 “前辈,这位姑娘病的很重,请你务必救她。”尉迟骏面色微冷,然掩不住眼中深深柔情。 怪人无声轻叹,这位师侄倒同自己当年有几分相似。他衣袖一挥,“接着。” 尉迟骏一扬手,一颗朱红色的药丸没入掌心。 “喂她服下。” 尉迟骏依言,但药丸放入云清霜口中,她却咽不下去,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极为难受,只听得她干呕几声,又把药丸吐了出来。 “你扶住她,”怪人命令道。手抵在她背后,少时,一小股白烟从云清霜的头顶冒出,转眼飘散,不一会,她全身都被汗水浸湿,怪人亦大汗淋漓,“现在可以喂她吃药了。” 尉迟骏心中疑惑重重,他使用的分明是师门绝学少阳神功,尉迟骏也会,但比不得他功力深厚,眼下顾不得这些,救云清霜才最重要。 怪人看云清霜顺利服下药后,又道:“你现在替她换掉湿衣。” 尉迟骏大窘,瞬时红透耳根,“这万万不可。还请前辈遣一位姑娘家替她宽衣的好。” 怪人沉声道:“胡说八道,我数十年都是一人居住,哪来的姑娘。她身上的湿衣若不尽快除下,寒气侵入肺腑,势必又要大病一场,依她如今的身体是绝难支撑的,你自个琢磨着办。”后一句则是指着云清霜说的。 “前辈,”尉迟骏还待据理力争,那怪人刚才站立之处,此刻已是一片空地。 此时云清霜轻吟一声,恍惚清醒过来,尉迟骏忙道:“姑娘你醒了,你现在感觉如何?”等待许久,没有声响。 再低头看她,双目仍旧紧闭,眉心绞在一起,还是无知无觉。 尉迟骏呆立良久,目光停留在她娇美的容颜上,寻思片刻,闭上眼摸索过去,手指无意间碰到一处柔软,背脊僵硬了下,一张俊脸红晕遍布。 定了下心神,重新探上她的衣襟,感觉她浑身的皮肤烫的炙人,无暇顾及衣物下无边的春色,硬着头皮解开衣带,除下了湿衣。胡乱替她擦干身体,临到穿衣时又犯了难。实在没有办法闭着眼为她更衣,只得半侧过身体,让视线尽量不要落在她的身躯上,但在此过程中,眼角还是几次瞥到她玲珑有致的曼妙曲线。 尉迟骏顿觉口干舌燥,手指轻颤,费了好大劲才替她穿戴整齐。长长的吁出一口浊气,脑中不时浮现适才的旖旎景象。盘腿而坐,纳气吐息几个来回,方静下心。 一睁眼,那怪人又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探过云清霜的额头道:“烧退了。”当真是来去无踪,这份轻功足以惊世骇俗。 乘着云清霜未苏醒之际,尉迟骏急于解惑,开口道:“前辈。” 那怪人似能猜出他心中所想,迅速接话,“你一定奇怪为何我会使少阳神功对吗?” 尉迟骏微一挑眉,这位前辈莫非还擅长读心之术。尽管如此,他仍点了点头。 怪人笑意莫测高深,“你的师傅没有和你提起过有位师伯吗?” 一经提醒,尉迟骏霍然省悟,眼中肃然起敬,“前辈您是……” 怪人缓缓摘下斗笠,现出一张刀疤纵横的脸,“我便是你的师伯丁逸。” 饶是尉迟骏事前做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那可怖面容惊了一跳,但他是何等样人,只一瞬间的功夫神情就恢复如常,心中疑团既释,他立刻上前行师门大礼,双膝刚屈,一股强大的力道制止了他,力道刚猛却不霸道,他只能随之直起身躯,暗自敬佩这位师伯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师侄不必多礼,你且坐下。”丁逸捋了捋颔下白须,微笑道。 尉迟骏听师傅说过师伯为人最是豁达,向来不讲究虚礼,当下也不再坚持,依照他的吩咐坐于他对面。 “你师傅收了个好徒弟啊,”丁逸笑呵呵道,虽然他笑起来脸上更显狰狞,但尉迟骏已知他身份,也知他没有恶意,自然不觉得恐怖了。 “师门武功博大精深,师侄所学还不到万一,实在惭愧。”尉迟骏谦虚道,笑容浅淡。 丁逸眸光自他脸上飞掠而过,“你师傅的本领你已学得大半,所差的仅是火候,再有几年的熏陶,当可挤上一流高手的行列。”他只需稍加试探,便知其武学造诣的深浅,尉迟骏年纪尚轻,武功已到此境界,前途不可限量,他不禁欣慰,师门绝学后继有人。 尉迟骏沉默不语,神情淡然。按理说,他得此夸赞,即使不喜形于色,至少也是含蓄微笑,怎么都不该是这种表情。丁逸略一琢磨,了然于心,他扬声笑道,“师侄无虚介怀,我对本门武功的每一招每一式皆了若指掌,败给我并不丢人。” 尉迟骏细细一想,确实如此,武学的精妙之处在于出神入化层出不穷,若有人能预先知晓敌人下一招式,那克敌制胜便轻而易举,思及此,他心情舒畅许多。但随之又有疑惑涌上心头,他略略踌躇,终于问道:“师伯既早知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迫我为徒?”眼角淡淡瞥过云清霜,言下之意,还连累了这位姑娘。 丁逸抬首睨了他一眼,“我只想考验你的为人,你也果真没有令我失望。”他视线平和的扫过云清霜依旧紧闭的双眼,“她的病情如此凶险,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时方有所悟,“奇怪,我给她服的是天灵丹,可治百病,照理早就该苏醒了。” 尉迟骏神色一滞,但他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先一步以手覆上她的额头,舒了口气,“烧的确是退了。” 丁逸神情却未见轻松,他为云清霜把过脉后,面色愈加凝重了。 “师伯,她怎么样了?”尉迟骏见丁逸迟迟不开口,忍不住催促。 丁逸收回手,微眯了一会眼,“她是中了毒,可我医术平庸,断不出是何种毒。不过她烧了一整晚都没事,想必毒性不算太厉害。”他哪知云清霜曾经服过怪华佗配置的良药,暂时把毒性压制住,但她已多日没有服药,毒气逐渐上涌,才导致昏迷不醒。 尉迟骏神色稍缓,他漆黑的眸色蕴出点滴光采,投射向云清霜的目光越发柔和。 丁逸哂笑,眼色微动,“师侄,这姑娘是你的心上人吧。” 仿佛是心底的秘密被看破,尉迟骏俊脸微红,语音略嫌清冷,“师伯误会了,我与她仅是萍水相逢。”这话却是欲盖弥彰。 丁逸也不点破他,目光深邃柔和,然笑意更甚。 尉迟骏满脸臊红,急于澄清,局促道:“师伯,她有心上人的,便是她的师兄,她昏迷中还在呼唤他的名字。”他轻轻叹息,目中黯然失色。 丁逸有一瞬间的恍惚,此情此景,自己年轻时候也曾经历过。 此时,云清霜檀口微张,嘤咛一声,看情形就快醒来,这话题就此作罢。 尉迟骏勉力撑起笑容,手指慢慢握紧。云清霜睁开眼睛的同时以手抚额,唇半启半合呢喃着,“头好痛。” “姑娘你大病初愈,仍需好好休息。”视线徘徊在云清霜淡紫色的衣袖和衣襟两点之间,尉迟骏颇有些不自在。 云清霜没有觉察有任何不妥,向尉迟骏道了谢,反倒是尉迟骏始终不敢抬头正视她。 她略微欠身,这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一个人的存在,待她看清楚丁逸的面容时,几乎惊叫出声。但她应变极快,自小修习的礼教也让她懂得如何不伤害别人的自尊,尽管心“嘭嘭”乱跳,她竭力保持镇静。 丁逸看在眼里,对云清霜的印象大为改观。初时以为她不过是一娇生惯养的柔弱女子,如今看来,也经过几番历练,并且秉性淳朴善良,倒也配得起他的师侄。“姑娘,你中了毒,你自己可知晓?” 云清霜的肩头几不可察的轻颤了下,怡然一笑,简短道:“不打紧。”不再赘言。 丁逸见她神色间似不愿多说,也便作罢。 ============ 她急于离开这里,但碍于性命乃丁逸所救,不好开口,但她心知再耽误不得,于是向丁逸提出离开的请求。 丁逸还没来得及张口,尉迟骏先道:“姑娘,你的病……” “已经无碍了。”云清霜打断他。 “如此甚好。”丁逸呵呵笑着。 云清霜心中一宽,这位前辈毕竟还算是通情达理。 谁知丁逸又道,“既然你的病好的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云清霜愕然。 “我要传授你一套剑法。” 云清霜瞬时就冷了脸,他不但强迫尉迟骏为徒,如今还要威逼她。说话不再客气,“强人所难的事,前辈似乎做上瘾了。” 丁逸并没有生气,相反丑陋的面容上容光焕发,“丫头,天底下要拜我为师者多过牛毛,我相中你,那是你的福分。” 云清霜昂起头傲然道:“我乃邀月山庄柳慕枫门下二弟子云清霜,家师武功登峰造极,出神入化,我何须改拜他人为师。” “原来你是柳兄的高足。”虽有些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丁逸没有同云清霜交过手,不知她的武功底细,但为她驱病之时,觉察到她体内真气虽弱却不紊乱,俨然出自名家。如今她自报师门,丁逸方恍然大悟。 尉迟骏闻言却是一呆。 “没错。”云清霜神色疏淡。 原以为丁逸会因此忌惮,熟料他笑意更甚,“如此更妙。我同你师傅有几十年的交情,他定会买我这个面子。丫头,我这套剑法你是非学不可了。” 尉迟骏不解的瞥了丁逸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心思转动,仍没有答案。丁逸没有理会他,心道:若不是为了你这小子,我何必趟这趟浑水。 云清霜贝齿轻咬,“师傅从未提起过您。”她仍是不信,到底语气软了许多。 丁逸长笑三声,“我丁逸虽不才,还不至欺骗一个小女娃子。” 云清霜垂眸不语,暗道:此言不虚,他骗她确实得不到任何好处。 丁逸见她似有所动,当即乘热打铁,“丫头你放心,我不要你行那拜师礼,待你学会剑法,便立刻让你走。” “此话当真?前辈不会反悔吧?”再没有其他办法,云清霜只得屈从。 “一言九鼎乃大丈夫行径,哪有反悔的道理。”丁逸失笑,他的武功和地位已达一代宗师的境界,如今却被云清霜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怀疑,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的性子着实不讨人喜欢,可对着她,也硬是发不了脾气。 “你俩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丁逸话音刚落,人已经不见了。 留下云清霜和尉迟骏大眼对小眼,谁也没吭声。 见到云清霜,尉迟骏便不可控制的忆起那夜的情景,脸上不由得一红,讷讷的别开头。 云清霜心思纯净,没做多想,只觉得他与从前的行为大相径庭。 很快,丁逸就返回,手上多了两柄长剑。 丁逸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云清霜,她没有推辞,她的纯钧宝剑落在了邀月小筑,正缺一件顺手的兵刃。 剑鞘即精致优雅,剑脱鞘,宛如秋水芙蓉雍容清冽,光华摄人,再瞧丁逸交到尉迟骏手中的另一把宝剑,剑身上饰有七彩珠,九华玉,上方仿似有一团云气笼罩。云清霜的师傅是相剑的大行家,她耳濡目染,也识得一二。这两柄剑,乃所有学武练剑之人梦寐以求的利器,价值连城。 “好剑,”云清霜赞叹道。 丁逸得意的道:“你们看剑鞘。” 云清霜手中这柄上刻“秋水”二字,尉迟骏那把则是“行云”,行云流水,宛若天成,当真配得起这名。 “前辈慧眼,不知是从何处购得这两柄名剑?”云清霜兴致勃勃的问道。 丁逸神情舒展,闲闲道:“这剑是这洞穴的主人留下的。” 云清霜一直以为这里便是丁逸的居所,却原来另有玄机。 丁逸顿了顿,复道:“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不仅留下了两柄宝剑,还有一本剑谱。”他手上捏着的薄薄的册子,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剑谱。 云清霜忽然领悟到他的意图,果不其然,丁逸续道:“你学了这套剑法,也就是他的隔世弟子。”他早就看穿云清霜心中所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修习过这套剑法,你得照谱习练,能否有所成,还要看你的悟性。” 云清霜心下一松,尽管之前她答应了丁逸学艺,但毕竟心存疑虑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这样既不违背师门,又可遂了这位高人的心愿,真可谓一举两得。“多谢前辈。”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丁逸微微一笑,把剑谱郑重交付云清霜。 ============ 云清霜聪慧过人,仅用了两天功夫,就将口诀背的滚瓜烂熟。 初时她不以为意,认为这套剑法不过如此。她毕竟是柳慕枫的徒弟,家学渊博,寻常武功哪入得了她的眼。 但几天学下来,她为之心折。 剑谱扉页上没有书名字,只能暂且称之为无名剑法。 无名剑法,同她所学的落云剑法全然不同。 落英剑法注重内力同剑招相结合,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内功越高,威力越强,而无名剑胜在诡异多变,每一招都从旁人无法想象的角度刺出,出其不意,制得先机,因此对内力的要求反而不是很高。云清霜所中穿心跗骨针之毒,最忌讳动用内力,落英剑法不能轻易使用,而无名剑法正合她用。 云清霜喜不自胜,对创始无名剑法的前辈高人更是钦佩。 对于云清霜的悟性和资质丁逸赞赏有加,当然她的勤奋努力他也同样看在眼里。 这一日,丁逸忽然把云清霜叫到身旁,笑道:“清霜,无名剑法你练了有一段时间了,今日我想试试你的功力。” 云清霜略一迟疑后道:“请前辈赐教。” 丁逸笑出了声,“若是我亲自出手,岂不是有以大欺小之嫌。师侄,就由你代劳。” “是,师侄领命。”尉迟骏嘴角勾勒浅浅笑容。 云清霜这才知错怪了他。之前,尉迟骏对待丁逸谦卑有礼,云清霜认为他胆小懦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如今方知他们乃师叔伯关系,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不禁为自己的莽撞武断感到羞愧。但随之,更深的疑惑浮上心头。既然尉迟骏是丁逸的师侄,他们为何到今日始相认。她并不了解前情,加上她对尉迟骏始终抱有警惕性,所以,稍有疑虑,矛头一定会指向他。 尉迟骏哪里知道她万千思绪起伏不平,轻颔首,眼中的暖意恰到好处,“云姑娘,请。” 云清霜跟随他来到一处平地,这儿是她平日练剑所在,宽敞,明亮,景色宜人。 两人对望了一眼,云清霜微垂下眼,淡淡道:“尉迟公子,请指教。” 尉迟骏知她不肯先行出招,也不再浪费唇舌,右手横剑防身,左手玉箫一展,用的正是师门绝技迎风十八式中的风起云涌,玉箫如影随形,仿似从四面八方攻来,四处都是尉迟骏的影子,云清霜丝毫不惧,她迎面而上,抖落一朵剑花,剑光重重,反而将尉迟骏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的比武是相互切磋,点到为止,因此不存在以性命相搏,比之尉迟骏王子湛之战,凶险要小许多,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双方可以将各自的技艺发挥到淋漓尽致。 尉迟骏轻功武艺皆胜云清霜一筹,但云清霜新学的无名剑法,同其他剑术相比根本就是反其道而行,角度刁钻,剑招奇诡,前五十招内二人平分秋色。 丁逸捋着半白的胡须,在一旁瞧的津津有味。 五十招后,云清霜因为大病初愈,又身中剧毒,不可驱动内力,身法渐渐凝滞,完全是靠着奇诡多变的招式才勉强抵住尉迟骏凌厉的攻势。但动作已是迟缓,且气喘吁吁,香汗湿透了罗衣。她的身法不复灵活,精妙绝伦的剑术便施展不开,尉迟骏觑准一个机会,荡开她的宝剑,玉箫点上她的肩头,单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眼底有轻柔的光泽。 丁逸道:“你已经基本掌握了无名剑法的要诀,现在所欠缺的仅是火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悠然一笑,“我也兑现当日的承诺,你随时可以离开。” 云清霜低低喘气,所幸丁逸以为她病体刚愈,才败给尉迟骏,若让他知晓自己所中之毒如此猛烈,可就没法轻易脱身了。她微微一躬身,“多谢前辈。” ============ 云清霜在当日傍晚就骑青骊马离去,神色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同尉迟骏告别。 尉迟骏看着她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下被拉长,心中略感惆怅。 忽地感觉到有一股劲风从背后而来,他本能的格剑一挡,迎上的却是丁逸的笑脸,似笑又非笑,尉迟骏赶紧收招,丁逸随手一挥,将之化为无形。 “师伯。”尉迟骏静默片刻后道。 丁逸慢慢道:“既然不舍,为何不跟着去?” 尉迟骏微微发窘,笑容僵在脸上,有些黯淡模糊。良久,才道:“师伯这玩笑……开大了。” “呵呵,”丁逸不再迫他,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拿去。” 尉迟骏接过,打开扫了几眼,狐疑的望向丁逸。这本,同丁逸交给云清霜的无名剑谱,极其相似。 “你再仔细瞧瞧。” 细看之下,发现了其中的差别。这本剑谱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专为克制无名剑法而来。越往下看,越是心惊。招招在无名剑法启动前已经封死角度,占得先机,使得无名剑法的精妙根本无用武之地。 尉迟骏惊道:“师伯,这……” 丁逸笑容神秘高深,“这套剑法是无名剑法的克星,看似相生相克,但若果双剑合璧,则威力无穷。” 尉迟骏一点就透,当即脸上一红。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道:“师伯的好意侄儿心领了……” 话未说完就被丁逸打断,“傻小子,你就当多学一门武功防身又何妨。” 尉迟骏找不到理由反驳,他也明白师伯这么做是为他着想,推辞几句也就接受了。 第九章 冤孽重重 云清霜学成离开后,一路西行,直往宣城方向而去。她的目标很明确,便是城外的司徒别庄。早在她将续命的良药抛下悬崖的那一刻她就做了决定,要在毒发之前,找出司徒别庄中掩藏的秘密。 她心中本对国家民族大义意识较为淡薄,下山也不过是因为师命难违。但这段日子的磨练,以及在同夏侯熙几个月的接触中,让她深有感悟,纵然一死,也有轻于鸿毛或重如泰山,如能探明司徒寒的隐秘,无论是对武林还是对西茗国抑或是北辰国都大有益处。 她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午时回到了宣城。她没有再急着赶路,先找了家客栈住下。 随便叫了些吃食送进房间后,她从背囊里取出一枚粉色药丸,在水中化开后,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凭着惊人的记忆和高明的易容手段,片刻之后,镜中出现的是一活脱脱的司徒盈。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容易,难得是神态动作也不能有丝毫破绽,云清霜闭起眼仔细回忆当日司徒盈的一举一动,幸好她同司徒盈极为投缘,所以印象深刻,加上她身高体型都和司徒盈相仿,她相信一定能够以假乱真。 云清霜在入夜时分悄然出了客栈,临走前,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她不能用内力,轻功就无用武之地,全靠青骊马代步,在离庄院还有一里处,撇马步行。 云清霜刚在庄院门前现身,就被夜巡的守卫的发现。一人高呼“大小姐回来了,”另一人兴高采烈道:“我去禀告庄主。” 云清霜喜忧参半。 一方面,她对自个的易容术更有信心,另一方面,她素以为傲的轻功已不复存在。 云清霜减缓步子,算准守卫已通传,才慢吞吞的跎进大厅。 司徒寒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眼都不抬一下,冷冷的扔下一句话,“舍得回来了。” 云清霜早有打算,她深吸口气,倔强的挺直腰板,一言不发。 “你没有话要说?”司徒寒的目光在她身上扫射一圈,语调稍稍变软。 云清霜这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爹,女儿知错了。”声音几未可闻,若不是用心聆听,根本不知她在说什么。 司徒寒却笑了,这女儿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她自小被宠坏了,要她开口认错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她肯低头,实属难得,看来确实在外头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再难为她,柔声道:“回来就好。”手指抚上她的发顶,在那里婆娑几下。 不过是父女间最寻常的举动,却让云清霜鼻尖微酸,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傻孩子,”司徒寒轻轻的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容温和,“在外面受委屈了,快回房休息,一觉睡醒就没事了。”对于司徒盈出走一事,他只字未提,仿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若非云清霜曾被他打成过重伤,又亲眼见到张若生所受酷刑,几乎要被他蒙骗。 “那女儿先行告退。”云清霜低着头说。 司徒寒点点头。 云清霜小步紧走,步出大厅,微微喘息,这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水。如今已经成功踏出了第一步,接下去更不可掉以轻心。 云清霜对别庄内部结构并不陌生,拐过两个弯,便顺利找到司徒盈的住处。 伺候她的小丫鬟乍一见到她,竟一把抱住她,欢喜的哭出声。 云清霜对人向来冷淡,也没有类似经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良久,那丫鬟才止住哭声,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睛,“叫小姐笑话了。” 云清霜想起当日的事,知道她是真心对待司徒盈,但苦于不知她的姓名,只得温婉的笑了笑。 倒是那丫鬟自顾自说开了,“小竹想死小姐了。”她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好小姐,你怎么回来了,那张公子呢?” 云清霜心道:这姑娘心地不错,为人也热情,就是这一惊一乍的性子让人很难消受。她故意把脸一板,沉声道:“今后不要再提这个人。” 小竹把头低下,唯唯诺诺道:“是。”虽表面不再过问,心中到底存些疑惑。她年纪尚轻,心中藏不住事,眉目间流露少许。 云清霜暗道不好,她或许能够瞒过司徒寒,但小竹和司徒盈朝夕相处,对于她和张若生的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张若生负心的理由,在她那里恐怕难以成立。但话已出口,好比覆水难收。 云清霜正琢磨着该如何应变,小竹自作聪明的解释让她安心不少。她说的是:“定是张公子惹小姐生气了。哼,小姐可是老爷的掌上明珠,哪里受过半点委屈啊。” 云清霜顺着她的话不高不低的“哼”了一声,这模棱两可的答案让小竹更为肯定她的猜测,她自以为是道:“也是该让他受点教训,看他以后还敢欺负小姐不。”小竹气呼呼的鼓起了腮帮子,倒像受尽委屈的人是她。 云清霜莞尔,这丫头忠心耿耿,司徒盈真是好福气。她又在心中暗自许下承诺,如果司徒寒当真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无奈与之起了冲突,她一定要设法保全小竹的性命。 小竹利落的整理好床铺,笑嘻嘻道:“小姐,你好好休息,小竹就在外间,你有事就唤我。” 云清霜又哪里睡得着。闭上眼,脑中全是同夏侯熙相处时的情景。一桩桩一件件,分外清晰。睁开眼,影像立刻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惆怅。 她无声的叹气,听着桌上红蜡烛从烛心哔哔啵啵爆出的火花声,夜,很漫长。 忽然,她听到轻微的拍门声,随即是小竹应答,再然后她起身打开了门。 云清霜紧张的揪住被角,是谁会在半夜造访。 不一会小竹轻手轻脚的走近,“小姐,你睡着了吗?” 云清霜有心装睡,但小竹又问了几声,她只得道:“什么事?” “楚公子想见小姐。” 云清霜装作睡意朦胧,打着哈欠道:“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楚公子说有要紧的事,小竹不敢阻拦。” 云清霜贝齿轻咬住下唇,含糊不清道,“请他稍候。”她生怕有变,本就是和衣躺着,倒费不了多少工夫。她想了想,取出司徒盈送与她的玉镯戴在左腕上。又整了整衣衫,稍梳理了下头发,道:“请他进来。” 来者何人?乃司徒寒门下首徒楚天官是也。 原来在云清霜回房后,司徒寒思来想去,终是起了一点疑心。 云清霜的易容本领乃家传绝学,同东裕国南宫世家所制作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中齐名。司徒寒在她脸上是瞧不出任何破绽的,只不过他发现女儿的性子突然变的内敛沉稳了许多,他为人谨慎,因此派遣楚天官前来试探一番。 云清霜见到他的刹那,神情呆了一瞬。天底下若再多几位这般绝色的男子,让女子情何以堪。只见他白衣飘飘,肤色晶莹,生的一对勾魂的桃花眼,唇角微勾起,手上摇着一柄折扇,笑容惬意。一句“师妹,”嗓音清婉柔媚,端得叫人骨头都酥了。若不是小竹通报时提起过“楚公子”三个字,云清霜差点就错认他是女子。她简短道:“师兄找我何事?”声音疏离淡泊,她秉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绝不多说半个字。 这下却是歪打正着。司徒盈从小就讨厌楚天官,从不给这位师兄好脸色看,云清霜恰到好处的冷淡,让楚天官心头疑云先自去了几分。再瞧见云清霜腕上的玉镯,已是信了七八分。他唇角一扬,笑的妩媚动人,“我记挂着师妹,心急了些,扰了师妹的清梦了。” 云清霜顿时明白,他是替司徒寒刺探她来了。果真是一狡猾多疑的老狐狸。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听他如何说。云清霜淡淡道:“无妨。”她在靠墙的位置坐下,同楚天官隔开一定的距离。 楚天官不急不躁,眸中尽是笑意。 小竹奉茶后,又退了出去。 楚天官捧起茶盅轻啜一口,动作轻柔优雅。他说话不疾不徐,同云清霜讲了些她不在庄院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琐事,再无言及其他。大部分时间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云清霜只静静聆听。楚天官不提及其他事,她乐得装傻。 一整壶茶水下肚后,楚天官起身告辞。云清霜正纳闷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时,楚天官蓦地回过头,笑道:“师妹,我有一件事要请教你。” 云清霜心头一震,终于扯到正题了。她笑容不改,“请教不敢,师兄有话请说。” 其实楚天官一开始已经对她疑心尽去,但她过分的客套反而弄巧成拙。楚天官眼眸中蕴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缓缓道:“降雪玄霜剑的第十八式踏雪寻梅,我每每使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师妹你剑术最好,可否演示一番?” 降雪玄霜剑法是司徒寒平生最得意的武功之一,只传给了女儿司徒盈和大徒弟楚天官。楚天官的用意很明显,如果眼前是真正的司徒盈,自然信手拈来,反之则亦然。但世事难料,他费尽心机,唯独没有料到云清霜有过奇遇,她所学的无名剑法中恰恰就有这一招。 箭在弦上,云清霜根本来不及思考,她只是本能的将无名剑法中记载的踏雪寻梅剑招中规中矩的使出来。她身姿曼妙,长剑在手仿佛有了灵性,剑招虚实并用,身形飘忽如风,这招使完,云清霜立刻收手,迎上楚天官依旧平静如水的眼眸,她知道自己涉险过关了。 楚天官离开后,云清霜才得空静下心来仔细思量。 一开始或许楚天官对她存有戒心,但在她使出踏雪寻梅的招式后,她相信自己已经完全博得了楚天官的信任。 降雪玄霜剑法应该是司徒寒家传武学,懂得的人仅有少数几人,云清霜除了踏雪寻梅这招外,再不会其他。幸亏楚天官没有要求她多耍几招,否则非露馅不可。 运气似乎好的出奇。 但好运气的背后往往蕴藏深刻含义。 云清霜把贴身收藏的无名剑谱在桌上摊平,借着微弱的烛光,一页页的翻开。在山洞的那段日子,她没日没夜的练剑,只想快点学会剑法,她可以早日脱身,从没有仔细研究过那些剑招,现在趁着这个机会,再好好研读一番。 无名剑法共有九九八十一式,第一招为借花献佛,第二招为分花拂柳。这两招分别是佛门绝学连环夺命剑和达摩剑法中最厉害的杀招。 某些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的怎么都捉不住。 云清霜继续往下翻阅。 第三式为沧海微尘,乃南山剑法中最为精妙的一招。第四式是否极泰来,为紫华云英剑法的最后一招。 第五招是…… …… 第三十招即是降雪玄霜剑法的第十八式踏雪寻梅。 云清霜略有所悟,等到她看到第四十八招时,双眼蓦然睁大,霍得站起身。 那上面记载的竟然是落云剑法的最后一式万剑归宗。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忽然明白了,无名剑谱是一本结合了江湖各门各派独门武学中最厉害剑招的剑谱,难怪每一招皆诡异多变,每一式都精妙绝伦。 师傅在传授落云剑法时,曾将各门派的优缺点做过比较,所以云清霜才可以根据剑招名字加以区分辨别,但她印象中没有哪一种武功是将所有剑法的精髓融合为一套剑法,更何况谁又会对各门派的武功均了若指掌呢。 当初云清霜执意不愿学习无名剑法,后来在丁逸软硬兼施下才勉强应允,若不是因为如此,她的身份今日已经被拆穿。 可见世间万事冥冥中早有注定。 无名剑法究竟出自哪位前辈高人,大概只有丁逸一人知道。但眼下云清霜没有精力理会,只得暂且放下,留待以后若有机会,再问个一清二楚。 ============ 云清霜耐着性子一直都没有去花园探查,但通过这些天的旁敲侧击,对庄里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司徒寒基本不太出庄,生活也极其有规律。每日卯时起床,花上一个时辰练功,从掌法剑术到暗器,无一不精通。云清霜躲在暗处观察,若论内力的精纯程度,他比不上师傅,但是讲到所学武艺的博和杂,他明显占了上风。 庄院内除了云清霜、司徒寒和他的门徒外,其他人并不多。每个人各司其职,有仆人专门服侍,有守卫负责保护庄院安全。但令云清霜奇怪的是,她来了好些天,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两个月前将她劫持来这里的那几个人。她依稀还记得小竹说起过那些人是新来的守卫,按理说,不该凭空失踪。她也曾暗地里向小竹打听过他们的下落,换来的是她一脸的迷惘。 这一日云清霜正和司徒寒在大厅品茶闲聊。她生性沉默寡言,而司徒盈恰恰活泼开朗,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云清霜要扮演好这角色,着实辛苦。她绞尽脑汁,想些法子逗乐,倒也哄的司徒寒十分愉悦。 忽有守卫来报:尉迟公子造访。 云清霜一阵惊慌,握着茶盅的手稍一抖,尽管她竭力保持平静,仍洒落了几滴。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可自乱阵脚,何况,她该对易容术有信心,又刻意改变了声线,尉迟骏不可能认出她。 尉迟骏的目光落在云清霜身上,又迅速移开。直觉告诉他,这女子很眼熟,但在哪里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上一次他来到别庄,司徒盈刚巧离家出走,所以他们没有会过面。 司徒寒抚着长须笑道:“师侄,这是小女,也就是你的师妹。”他转向云清霜,笑容可掬,“盈儿,还不快来见过你尉迟师兄。” 云清霜落落大方的行礼,“小妹见过师兄。”手心却攥的紧紧的,心跳加速。 尉迟骏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越看越觉得熟识。 司徒寒笑的眯起了眼,这个师侄的武功人品他是一清二楚的,也早就有将女儿许配他的意愿,如果他们能因此成就好事,他是乐见其成的。 尉迟骏目光凛凛,脸上的笑意轻的如一缕清风般掠过,“师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噢?”却是司徒寒兴致勃勃道,“盈儿,你同尉迟师侄见过面?” 云清霜心扑通扑通直跳,“没有,”她斩钉截铁道,“想必师兄是认错了人。” “或许吧。”尉迟骏呵呵一笑。 司徒寒能瞧出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但他以为不过是小儿女闹别扭,他轻轻一笑,“你们年轻人亲近亲近,我还有事,先回房了。”他有意让他二人独处,怎知这让云清霜更为坐立难安。 尉迟骏能猜到司徒寒的心思,面上淡漠的没有一丝表情,云清霜又唯恐被他揭穿身份,寥寥数语便起身告退。尉迟骏也没有挽留,只微微蹙起眉头,思绪翻滚如潮。 ============ 夜悄然而降,云破月初,清晖遍地。 云清霜在前厅陪司徒寒说了一会话后,起身回房。途经花园时,想起前事,不免多看了几眼。 一人迎面走来,一袭青衣飘逸如羽,神明爽俊,他淡淡的瞥了云清霜一眼,略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云清霜避之唯恐不及,对尉迟骏的冷淡自然求之不得。她半侧过身给尉迟骏让路,目光飘向别处,显得心不在焉。 尉迟骏眼底深邃如海,擦肩而过时,视线无意间掠过云清霜耳后的淡红色小痣,身子不由一震,步子缓了下来。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云清霜面色苍白如纸,一只手按在腹部的位置,双目半开半闭,贝齿紧咬住没有血色的唇瓣,额间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溢出。 尉迟骏没有半分犹豫,立时扶住她,“你怎么了?”声音低沉却是悦耳。 云清霜摇了摇头,还在强自硬撑,气血翻滚,一口鲜血抑制不住的喷射而出。她身体摇晃了几下,软绵绵的倒在尉迟骏怀里。 尉迟骏急急道,“你忍一下,”边说边将手掌抵住她的后心。 云清霜动了动唇,奈何发不出半点声响。 尉迟骏锋锐的目光微微一闪,“先别说话,我替你疗伤。” “不……不……行,”云清霜总算发出了完整的音节。 尉迟骏听不分明,眉头微拧,颇有些揣测道,“你可是有紧要的话说与我听?” 云清霜眨了下眼,尉迟骏凑过去,近乎是脸贴着脸,才勉强听清,她说的是:“不可用真气。” 只说了这几句,云清霜身体前倾又咳出一口血来。尉迟骏脸色变了又变,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他尽力放柔了嗓音,“我要怎样才可以帮到你?” 云清霜吃力的吐出几个字,“撑过去……就没事了。”她整个人无力又疲惫,黄豆粒大小的汗珠串串滚落,眼睛瞧出去全是隐隐绰绰的影像,好似有许多人围在她身边,伸出手去,却是什么都抓不到。她知此次毒性发作比之去往秦凰山那次要严重的多,能不能撑过去全看上天是否垂怜了。 尉迟骏急的面色煞白若雪,他什么都帮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她,将点滴的温暖传送给她。 下腹部的剧痛无孔不入的向四肢百骸伸展开去,云清霜将指关节握的发白,如果就这样痛晕过去便罢,偏生意识清明,痛楚每加深一分,都好似利剑穿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清霜逐渐缓过劲,兴许是痛到极致也就麻木了。她抬起眼,正对上尉迟骏清俊的脸庞,微微一怔,他的双目略发红,下颚紧绷,满头满脸的汗水,就好像被病痛折磨的人是他。他的眸光带着隐隐的焦灼和温存,将云清霜紧拥在怀,那般的神情就像是呵护一份珍宝,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永远失去她。“你……好些了?”他柔和的问道,有力的双臂还是环在云清霜的腰际。 “你……先放开我。”云清霜一双柔夷抵在他胸膛上,碍于他刚给予过帮助,否则早就将他推开。她是清醒而理智的,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更要离他远一些,这个人知道太多有关她的事,迟早会成祸端。 尉迟骏依言放开她,怀中似仍留有余香。他没有说话,而是望着云清霜,似乎是在等她开口解释。 云清霜心虚的看了他一眼,理了理思绪。尉迟骏定然对于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但应该还不至大胆猜测到云清霜头上。她想一想,淡笑道:“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仇人追杀,受了内伤。不碍事,休息些时日就能痊愈。” 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并没有让尉迟骏掉以轻心,他清淡的一笑,那笑容飘渺如烟,微合了眸子,脑海深处充斥的竟还是云清霜适才咳血的情形。他轻轻叹了下,张眼再度看向云清霜。 那苍白的面容同黑如点漆的瞳眸形成鲜明对比,却越发显得她清瘦寂寥。 “保重。”尉迟骏背过身,笑容消失殆尽。青色衣袍的一角,在转角处很快不见。 云清霜的笑里夹杂了苦涩,她整一整衣衫,走回卧房。 不远处的拐角闪出一个人影,若有所思的盯着云清霜离去的方向瞧了又瞧,容上化开了不易察觉的笑。 ============ 云清霜正靠着梳妆台发呆,她冒充司徒盈已有些日子,但似乎毫无建树。司徒寒有事只会和他最信任的徒弟楚天官商量,两人关起房门,一谈就是大半日,却从来没在云清霜面前露半点口风。 她打探许久,休说查明内情,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找到。她知自己时日不多,也是十分焦急。 今夜毒性突然发作,往后发作的次数可能会愈加频繁,加之尉迟骏又对她起了疑心,她愁肠百结,一块好好的帕子被她绞的不成样子。 “盈儿,有心事?”司徒寒抚过她的头顶,嗓音清亮。 云清霜惊了一下,很快镇定自若,“爹您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司徒寒笑吟吟道。 “爹爹您就爱和女儿开玩笑。”云清霜故作羞涩状,低眉顺眼道。 “呵呵,”司徒寒宠溺的拍了他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乖女儿,爹有话和你说。” 云清霜掩唇而笑:“爹有何教诲,女儿自当聆听。” “爹问你,尉迟骏这个人,你觉得如何?”司徒寒恬和微笑着问。 云清霜呼吸一滞,怎么都没想到司徒寒会提起他。她静了一瞬,抬眼偷瞧司徒寒的表情,在心中揣摩半晌,方道:“女儿不敢妄言。” 司徒寒失笑,怜爱的点了下云清霜的鼻尖,“你呀,还想要瞒着爹吗?” 云清霜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胡乱接话。 司徒寒缓缓绽开笑意,“你若是和骏儿在一起,爹会感到欣慰。” 云清霜抚了下额头,有些发懵。 司徒寒捋着颔下花白的胡须,又道:“从前我反对你同张若生的婚事,也是为你着想。试想,张若生乃一届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如何保护你。你虽有武功在身,但爹的每一样本领你都想学,反而学的不精。你迟早要离开爹的羽翼,爹希望你的夫君能够为你挡风遮雨,而不是躲在你的身后。”说着动了情,语声哽咽,他别过脸去,抹了抹眼睛。 云清霜明知道张若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但司徒寒这番话情真意切,亦让她有些动容。她挽住司徒寒的胳膊,盈盈一笑,“女儿省的。” “爹观察了骏儿许久,他为人沉稳,武功又高,足以保护你。”司徒寒拍着云清霜的后背,眉目眼角皆是笑意。 尉迟骏的武功有多好,云清霜心内清楚的很,她自嘲的笑笑,“爹您有所不知……” 她的话被司徒寒迅速截住,“傻女儿,在爹面前还用得着害羞吗?该知道的爹全看到了。”他搂一楼云清霜的肩,笑中带一丝揶揄之色。 云清霜颇有些莫名,又不能细问,只得一味的温然而笑,面上起了一层粉色的光晕。 司徒寒面带得色,悄声询问道:“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由爹出面让他过几日上门求亲可好?” 云清霜心头焦虑慌张,表面仍要声色不动,只脉脉道:“女儿还想在爹跟前多陪伴几年。” 司徒寒哂笑,摇了摇头,“女儿大了若是做爹的还要强留在身边,岂不是太没眼色了。”笑意愈浓,摸摸云清霜的脑袋,“你早点歇息,一切有爹为你做主。” 云清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神情捉摸不定。司徒寒为人阴险狡诈,对这个女儿倒是尽心尽力,生怕她吃亏上当,事事替她考虑周全。尽管云清霜不认可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否认他是位好父亲。 送走了司徒寒,云清霜暗自拿定注意,查探花园密道一事,不能再拖了。司徒寒俨然已将尉迟骏当作了乘龙快婿,尉迟骏又随时会揭穿自己的身份,她并不害怕死亡的威胁,但她担心一事无成。 ============ 微风吹动肥大的蕉叶,带来沙沙的声响。 云清霜斜靠着门墙,微觉有些凉意。她随手拿起搁在椅背上的外衫,披在肩头。正想合上窗扇,忽听到有衣襟带风之声,她凝神细看,只见有两条黑影从正北角飞进了院子。她大惊失色,倒不是因为有夜行人来袭,而是为首那人轻功卓绝,轻如落叶飘飘,踏地悄无声息。 云清霜赶紧吹熄了蜡烛。小竹闻声张口欲问,被云清霜一把捂住了嘴,小声警告道:“别出声。” 小竹点点头,云清霜又道:“你在这儿好生呆着,我去瞧瞧。” “小姐小心。”小竹叮咛道。 云清霜回眸粲然一笑。 她屏住呼吸,远远的跟在两条黑影后头。一个身姿窈窕,一个英武挺拔,若没有看错,应该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云清霜不敢同他们靠的太近,心念方动,眼前已失去了他们的踪影。好在她对这里的地形要比他们熟悉,这条路过去已是尽头。她掩在枝繁叶茂的大树后,静静等候。果然没过多久,那二人相继折回。 云清霜自繁密的枝叶后探出小半个脑袋,这一眼望去,她差点叫出声。 那二人,女的是她的师妹柳絮,而那名男子正是夏侯熙。 云清霜掩住唇,拼命克制住出声的冲动。 多日不见,夏侯熙风采依旧,只不过眉间始终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柳絮正相反,眉飞色舞,容光焕发,看样子,同夏侯熙相处的不错。 云清霜撇嘴苦笑了下,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夏侯熙也是她主动放弃的,虽心有不甘,却也怪不到别人头上。要怪只能怪造物弄人,命运叵测。 她低叹了口气,而就在这时,夏侯熙道:“谁?” 云清霜吃了一惊,她有参天大树做掩护,按理说不会被发现,但也有可能是功力退步的太厉害,无意间弄出声响自己还没有觉察。她正犹豫是调头就走,还是索性现身时,从另一头闪出一人,恰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由于他脸对着阴影处,夏侯熙看不真切,他冷冷的道:“阁下鬼鬼祟祟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来人悠然转过身,明眸轻雾,睥睨洒脱,赫然便是尉迟骏。他款款笑道:“阁下夜闯民宅,倒是坦荡的很呢。” 一见是尉迟骏,云清霜立即将自己藏的更隐秘。 其实两人对彼此的身份皆一清二楚,只不过谁都没有道破。夏侯熙笑容明净,只是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双方对恃着,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云清霜暗道不妙,不愿他二人起争端,但她又实在不便露面,情急之下,抓起一把碎石掷向半空。尉迟骏和夏侯熙同时问道:“谁在那里?” 响声惊动了守卫,所有人皆往这个方向跑来。柳絮忙扯了扯夏侯熙的衣袖,“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走。” 夏侯熙并不情愿,但在柳絮的催促下,还是施展轻功,翩翩跃上屋顶,双双离去。 云清霜松了口气。 这时守卫已经赶到,为首的一人问道:“尉迟公子,可看清是何人?” 尉迟骏微一沉吟,“来人身法很快,我没来得及看清。你们要加强戒备,谨防他们再度来袭。” “是。”守卫退下。 云清霜藏身之处很是隐蔽,前有花树后有假山,但尉迟骏不动,她就没办法脱身,只得耐心等待。谁知尉迟骏拨开茂密错综的枝叶,方向明确,云清霜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云清霜缓缓施礼,“尉迟师兄。” 不消多说,尉迟骏也能猜到方才将守卫引来的正是她。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明知故问道:“师妹在此作什么?” 云清霜轻轻扬眉,答的干脆,“我在此间散步。” 尉迟骏容色不变,“那可曾见到什么?” “师兄武艺高强,那两人自知不是你的对手,还没动手就吓跑了。”云清霜笑的恣意自然。 尉迟骏神情淡淡,不再作声。 云清霜随意寻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云清霜不告而别,夏侯熙心中彷徨了许久。柳絮的离间又或多或少的起了点作用,他着实有些患得患失。 幸亏骆英奇旁观者清,他只给了夏侯熙一句忠告:清霜的为人,你应该很清楚。 如醍醐灌顶,夏侯熙登时醒悟。他相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云清霜,若不是有苦衷,她断不会弃他而去。 但即便骆英奇聪明绝顶,也没有想到云清霜听到了他同夏侯熙的那番对话。她生性清冷,还有一些孤僻,她不愿拖累旁人,也不愿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所以,离开是她唯一的出路。 云清霜身中剧毒,夏侯熙急于将她寻回,匆匆忙忙拜别师傅,连夜就出了谷。柳絮是云清霜的师妹,自然也不能把她丢下,再者她口口声声关心师姐安危,哪怕是虚情假意,夏侯熙瞧在云清霜的面子上,能忍也就忍了。 熟料,刚进入宣城,就被大批的侍卫包围。领头的是施皓歌,夏侯熙从前的部下,如今是北辰国御林军统领。 施皓歌态度谦卑,先施一大礼,“夏侯将军。” 夏侯熙抬眼,浅笑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 “请将军立即进宫面圣。” 所谓何事,夏侯熙心知肚明。他私自将云清霜带下秦凰山,这是必然的后果,但没料到会来的这样快。他极轻的笑了笑,“我有要事在身,能否缓上半日,我自会负荆请罪。” 施皓歌面有难色,“请将军不要为难属下。” 夏侯熙明了的微笑,眼前的这些人大多曾是他的属下,另一部分也同他有交情,但皇命难违,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擅自放他一马。他轻甩衣袖,洒脱的一笑,“好吧,你在前面带路。” 施皓歌明显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夏侯熙侧过身对着欲言又止的柳絮道:“你先拣一家客栈住下,回头我自有办法找到你。” 柳絮气息不定,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她是一个女儿家,这还是头一次经历如此场面。但毕竟也是江湖儿女,很快就镇定如斯,略略点头。 晋鸿帝轩辕灏气度雍容,神情淡淡,然不怒自威,冰冷的眸子牢牢迫住夏侯熙的视线,饶是夏侯熙和他相处多年,且历经风雨,还是在他的注视下,渐渐低了头。 晾了他半晌,轩辕灏才道:“夏侯熙,你可知罪?”他的声音也是冰冷至极,凉透心里。 夏侯熙一跪到底,嗓音清亮,“微臣不知,请圣上明示。” 轩辕灏一拂袖,手边的茶盅应声落地,惊的殿中内侍浑身一颤,战战兢兢的跪下收拾。“你先退下。”晋鸿帝面色不愈,“你好大的胆子,”后一句却是对着夏侯熙说的。 夏侯熙正一正衣衫,从容不迫道:“微臣自问对西茗国子民尽心尽力,对圣上一片忠心,不知所犯何罪。” “你擅自带走云清霜,倒还有理了。”轩辕灏脸上在笑,可眼中无一丝笑意。 没有晋鸿帝的命令,夏侯熙不敢起身,他微笑道:“一来云清霜并非人犯,微臣带走她何罪之有。二来,她又是北辰国来使,理应以礼相待,她身中剧毒,微臣带她寻访名医,只是尽一份地主之谊。三来,圣上向来以仁义治天下,微臣才斗胆先斩后奏,望圣上明察。” 这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又甚是在理,顺带还拍了晋鸿帝的马屁,让他有火也无处发,当真厉害至极。轩辕灏不怒反笑道:“好你个夏侯熙,孤若治你的罪倒是孤的不是了。这性子,和你那顽固的师傅一模一样。” 夏侯熙听他吐出这些话,心中一定。 “起来吧。” 夏侯熙谢恩,跪的久了,腿脚有些麻木,好在他是练武之人,真气在体内运转一周后便感觉舒畅多了。 “赐座。”此时,方才退出去的内侍急忙搬来一张座椅,夏侯熙低声谢过他,长舒了口气。 轩辕灏眼中隐隐有波澜起伏,他瞥了夏侯熙一眼,后者自当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蹙,沉沉道:“云姑娘所中之毒十分歹毒,”他顿了一顿,“暂时还没有办法根治。” 轩辕灏似有触动,双拳紧握,咯咯作响,“上官哲乃天下第一神医,他也不能治吗?” 所有的一切竟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夏侯熙暗道。他艰难的动了动唇,尽管不愿意触及那道伤口,但还得说的明明白白,“云姑娘所中的是南枫国慕容世家调配的烈性毒药,只有慕容家的人才能解。”不待晋鸿帝发问,他续道:“慕容家人丁单薄,微臣正在想方设法寻找他们的下落。”他并没有实话实说,因为他也心存侥幸,这世上还是有其他慕容家的后人可以解穿心跗骨针之毒的。 “即便是掘地三尺,你也要把这些人给我找出来。”轩辕灏有些动怒了,脸色并不太好看,夏侯熙连声称是。暗地里无声叹了口气,他待在晋鸿帝身边多年,知他城府甚深,还从来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常,看来云清霜给他造成的影响着实不小。他当初的判断无误,所以,带她远离轩辕灏的掌控是正确的举措。 轩辕灏摆了摆手,“你去吧,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夏侯熙遂退下。 在出谷伊始,他就在心中将云清霜可能会去的地方排查了一遍。回云苍山或者直接去乾定城皆有可能,但是,他仔细一琢磨,依照云清霜的性子,她断不会就此一走了之,而是肯定会尽力去完成未了的心愿。 什么会是她未了的心愿,夏侯熙思量过后,便有了几分了然。云清霜一心想要打探清楚司徒寒的秘密,如若不是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寻找解药,她早就不顾自身安危潜伏进司徒别庄了。 夏侯熙没有料到柳絮会在宫门外等候他。唇紧紧抿着,柳眉微蹙起,一见夏侯熙迫不及到的迎上来。“夏侯大哥,贵主有没有为难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眼中藏着深深的关切之情,但夏侯熙不喜她用这种亲切的口吻来称呼他,他转开脸,淡淡的说道:“没什么紧要的事。” “那我们……现在去何处找寻师姐?”柳絮也是极聪慧之人,她晓得夏侯熙对她并不上心,但越是如此,便越是激发她征服他的欲望。 夏侯熙原本打定主意出了宫门就一个人去往司徒别庄,根本没有想过要带着柳絮,现在她问起,不好再支开她,只得低声道:“不必多问,你跟我去就是。” 他的语气并不温和,甚至还有些不耐,柳絮咬住下唇,低眉顺眼,看似受尽委屈,嘴角却挑起一个讥诮的笑。 夏侯熙和柳絮在深夜潜入司徒别庄,两人轻功俱属上乘,加之小心谨慎,长驱直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夏侯熙曾经一夜间两次造访,对别院内的环境稍有了解,但对司徒盈的闺房所在一无所知。恰有两名巡夜守卫走过,夏侯熙动作轻灵,飞快点了他二人的穴道,把他们拖到屋后。 他压低了嗓音问其中一人,“你们小姐是不是回来了?” 那人一开始默不作声,夏侯熙以分筋错骨手的重手法点了他的百会穴,浑身关节立脱,痛的他筋麻骨酸,全身蜷缩起来,忙不迭的叫唤,“大侠饶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侯熙一只手仍然抵在他身上要穴部位,淡声道:“说吧。” 那人忍着莫大的疼痛抬手抹掉额上的汗水,“大小姐回来有十来天了。” 夏侯熙眉头一动,不出他所料,云清霜果真顶着司徒盈的名义冒险而来。 柳絮在旁察言辨色,她虽不明白具体事宜,也能大致猜到其中渊源。 “你们大小姐的住处在哪里?”夏侯熙继续盘问。 那人手往西南方向一指,哆嗦着央求,“这位侠士,麻烦你先替我解了穴吧,我实在经受不住了。” 柳絮轻蔑的一笑,夏侯熙淡瞥了她一眼,在守卫身上轻轻一拍,他顿时感到轻松许多。 夏侯熙又点了二人的哑穴,把他们藏在草垛下,“一个时辰□道会自解。”说罢,转身就走。 “慢着,”柳絮刷的一下拔出剑朝其中一人刺去。 “你做什么?”夏侯熙挥手拦住她,脸上写着怒气。 两名守卫满脸的惧色。 柳絮轻描淡写道:“留着他们会泄露我们的行踪的。”她说的好不轻松,人命在她眼中轻如草芥。 夏侯熙惊愕的情绪在眼中闪过,“那又如何?” 柳絮睨他一眼,笑容粲然,贝齿洁白分明,“我知道你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但莫要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寻师姐,若是脱不开身,就会耽误了正事。” “那也无需伤人性命,打发几名护院要不了多少时间。”夏侯熙神情淡然,但话中的坚决不容他人反驳。 柳絮并不赞同他的言论,耸了耸肩。 夏侯熙没有再理会她,径自往之前守卫指点的方向去了。柳絮迟疑了一会,踢了倒在地上的两人一脚,急忙跟上夏侯熙的步伐。 夏侯熙只想尽快找到云清霜,将她带离这龙潭虎穴,步履如飞,柳絮急了,又不敢大声叫嚷,忙跃起几步,扯住他的衣摆,低声道:“大哥,你走慢些。”夏侯熙不动声色的拂去她的手,退开半步,但到底减缓了步子。 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和叹息声。却没想到来人会是尉迟骏,之前千方百计要试探他的武功,机会来时,竟有些犹豫。 一番唇枪舌剑后,他握剑在手,蓄势待发。 如若不是突然出现的护卫,这场决斗势难避免。但夏侯熙岂是怕事之人,虽然此行在尉迟骏的干扰下,无功而返,但更坚定了对云清霜乔装改扮潜入司徒别庄的猜测。 翌日,他没有知会柳絮,只身一人重返司徒别庄。在城外恰遇上护送司徒盈和张若生去南枫国返回的永禄,确认他已将他们安全送达。两人在庄外勘察,愣是熬到天黑,才潜进庄院。 依旧是沿着昨日的路线,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许是经过昨夜的那场风波,院内的守卫明显增加了不少。永禄的轻功和他主人相比略逊一筹,为避开守卫的耳目使尽了浑身解数。 夏侯熙走在前头,心绪稍有不宁。既企盼着尽快见到云清霜,又唯恐见着了她无法在她跟前掩饰住万千愁绪。 很快行进到昨夜遇见尉迟骏的那处花丛,夏侯熙剑眉微蹙,神情复杂。永禄在一旁想问又不敢问,忍的甚是辛苦。 依照昨晚那名守卫的指点,云清霜应该就住在西南边上的院落中。夏侯熙瞥了永禄一眼,后者跟随他多年,心领神会,翻身跃上了屋顶。 夏侯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推开了房门。 夏侯熙信手点了她的昏睡穴,双目炯炯的扫视过房内的陈设。极普通的女子闺房,瞧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说不清心头的滋味,仿似是松了口气,又低叹出声。 云清霜既不在屋中,这别院又大,该到哪里去寻她,一筹莫展。 夏侯熙招回了永禄,打算分头去找。 正在这当口,门外忽有两名丫鬟经过。她们低声说笑,但夏侯熙耳目灵敏,听的一字不落。她们正是要将茶送去前厅奉给老爷和小姐。夏侯熙心中一喜,原本还想故技重施,如今可省了事。 丫鬟怕打翻了茶盅,走的缓慢,夏侯熙虽心急如焚,也得耐着性子。丫鬟将茶送入,又提着托盘退出后,夏侯熙和永禄才一前一后的踏入。夏侯熙深知司徒寒的本事,因此屏住了呼吸,步子平缓,更是不敢有丝毫松懈。 司徒寒和女儿的谈话涉猎范围广阔,天南地北的民俗风情无所不谈,倒也不失为一渊博之人。云清霜很少说话,偶尔开腔,也是随声附和,却引得司徒寒连连发笑。一派其乐融融的父慈女孝的景象。 夏侯熙微皱了眉头,云清霜性子冷清,甚至有些古板,断做不来这些奉承讨好的事。而且,云清霜嗓线温和柔媚,而司徒盈说话清脆利落,改变形貌不难,要将嗓音模仿的惟妙惟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夏侯熙探询的视线转向永禄。 永禄以拳掩住口,低声道:“属下确是将司徒姑娘和张公子送到了南枫国境内。” 夏侯熙暗道:张若生重伤未愈,司徒盈绝不会舍下他独自归来。那在里面的只可能是云清霜,只是他从来不知她有这等本领。 夏侯熙使出传音入密的功夫,将声音凝成一条线,直直的送入永禄耳中,“你想法将司徒寒引开,但不要和他硬拼,他功力深厚,你不是他的对手。” 永禄微微颔首。脚尖在地上倏地一点,骤身飞上屋顶,故意弄出些许声响。 这下别说是司徒寒这一等一的高手,就连武功尽失的云清霜也听的分明。 云清霜还未来得及开口,司徒寒道:“这贼人胆子不小,盈儿你留在此处,为父去会会他。”原本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但他的徒弟们早早被他遣回房里,前厅只剩下他父女二人,他又对接连两日擅闯别院的贼人着实好奇,于是,决定去瞧上一瞧。 这一举动正合夏侯熙意,他掩在廊檐尽头,看着司徒寒纵身跃起,他才现了身形,悄悄的闪进前厅。 云清霜正捧着茶盅,细细的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将将沾上唇,夏侯熙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云清霜几乎以为是错觉,抬手揉了揉眼。 “清霜,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是他一贯铿锵有力的语调,他竟然不顾危险,去而复返。 云清霜懵了半晌,艰难的张口,“公子是否认错了人?” 夏侯熙面上没有笑容,神情稍显肃穆,“清霜,此处不宜久留,你立刻跟我走。” 云清霜背转过身,闭了闭眼,再回过头时,带了一丝笑,“公子找的人与我长相有几分相似?”她神态自若,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同她无关之事。 夏侯熙微怔,眼前的云清霜无论装束还是言谈都和真正的司徒盈无异,若不是他笃定司徒盈去了南枫国,险些就要被她欺瞒。他坚持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何况你中了毒,需尽快为你驱毒疗伤,否则有性命之忧。” 云清霜淡然一笑,“公子是在说笑吗?” 夏侯熙思忖着永禄挡不了多久,司徒寒很快就会回来,他着急唤道:“清霜。”言语中带上了一丝恳求。 云清霜在心底无声叹息,却是板起脸,“公子若再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夏侯熙焦急万分,没有时间再同她解释,索性上前一把拽了她的衣袖,就往外走。云清霜气力不够,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心下也自彷徨,就在这当口,扑哧的笑声在头顶上方响起,“两位演的是出什么戏?” 乍一听见,云清霜一张脸霎时变色,待抬头看去,一人倒挂在横梁上,双手环胸,嘴角轻扯,眼珠滴溜溜转着,看情形,已经在此蹲守良久。 不是尉迟骏,云清霜先自舒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对尉迟骏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忌惮,或许是他所处的敌对地位,亦或是她最低落的那段时期,全落在了他眼中。 与云清霜不同,夏侯熙首先想到的是,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别庄,并且待了许久也未被人发现,这份轻功造诣恐怕还在自己之上。放眼武林,有这本事的人可不多。 夏侯熙双手抱拳道:“阁下是哪位前辈高人?” 那人二话不说,脚一用劲,借力向夏侯熙飞扑而来,速度迅猛如疾风般。夏侯熙出手抵挡,四掌相接,那人生生的受了一掌,退了数步,再看夏侯熙,却是纹丝不动。 “好功夫,”那人赞道。 “过奖。”夏侯熙淡淡道。 那人笑容满面,缓慢摊开手,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柄匕首。 那是夏侯熙之物,云清霜不禁低呼。 夏侯熙温文的俊脸上淌过一丝尴尬,他将全部的注意力全放在应付对方掌力上,未曾留意他实则声东击西,现今他不过是盗走了他怀中匕首,若是乘机捅上一刀子,他焉有命在。夏侯熙原本心高气傲,却连番遭遇挫折,难免有些灰心丧气。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人轻功及妙手空空之术的确高明,武艺却是稀松寻常,他不过利用夏侯熙全无防备偶尔得手,若真要近身搏击,定然自讨苦吃。何况这种法子只可用一次,再使第二次,夏侯熙断不会上当。只是如今夏侯熙钻了牛角尖,一时之间没有想明白罢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云清霜较他先想清楚这一层。她嫣然一笑,“阁下轻功盖世,令小女子佩服的紧。”她只提轻功二字,再无言及其他,夏侯熙心中一动,自是想明白了个中道理。 “姑娘好眼力。”那人嘿嘿干笑两声。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夏侯熙无伤人之意,若非如此,哪容他借机取巧。他手一扬,匕首划了个优美的弧线朝夏侯熙飞去,“还你。”身体往门边退去。 夏侯熙接过匕首,重新放入怀里。他原本就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对其偷偷摸摸意欲逃跑的形态只作不知。 岂料,他刚走出门,又迅速的退了回来,苦笑道:“此番我命休矣。” 话音未落,司徒寒和一众弟子鱼贯而入。 司徒寒怒喝道:“向伦,你几次三番上门捣乱,真当本庄无人了吗?” 云清霜微颔首,原来是圣手神偷向伦,夏侯熙在他手里吃了亏倒也不算丢人。圣手神偷出道二十年,他要盗取的东西从没有失过手。近些年销声匿迹,原以为终于退出江湖归隐山林,没想到又在这里重现。 向伦挤眉弄眼道:“司徒老儿,多年不见,你火爆的脾气还没改掉呢。” 司徒寒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他自持武功高强,那些个后生哪个不是巴结的称呼他一声前辈,何曾受过这般戏弄。他竭力克制住怒火,视线掠过向伦落在夏侯熙身上。 云清霜暗呼糟糕。几个月前夏侯熙同司徒寒交过一次手,就不是他的敌手,这些日子,司徒寒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反之夏侯熙带着她为寻找解药东奔西跑,再度交手,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夏侯熙唇角微扬,毫无惧色。 司徒寒面上是阴沉的笑意,略带嘲讽道:“圣手神偷如今出门还需带着帮手吗?” 云清霜一愣,很快释然。当日夏侯熙带着人皮面具,这次是以真名目示人,难怪司徒寒认不得。 向伦和夏侯熙都未做辩解,却是各怀心思。向伦知道同司徒寒硬拼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借助夏侯熙之力或许还能侥幸脱险。夏侯熙不愿暴露身份,一来怕连累到云清霜,二来,他以西茗国大将军的身份屡闯民宅,说出去也着实不好听。 司徒寒低头吩咐了几句,一众弟子分开一条道,楚天官皮出列,皮笑肉不笑道:“就由弟子来领教向先生的高招。”他的态度傲慢至极,简直没将向伦放在眼里。 向伦气到极点,反而静下心。“好,如若能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到时再向司徒老儿请教。”他口中是半点不肯落下风,司徒老儿长司徒老儿短的叫,司徒寒虽然怒极,也对他无可奈何。 夏侯熙没有接话,因为他晓得有更厉害的对手需要他应对。 云清霜在心中计较,是否该主动请战,到时卖个破绽,助夏侯熙脱险。又担心此举会弄巧成拙,到时不但救不了夏侯熙,连自己的身份也会暴露。正在犹豫不决,冷不防司徒寒道:“盈儿,你站到爹身后来。” 这样一来,云清霜即便想助夏侯熙也无能为力了。 司徒寒脱了外衫,扔给手下。“你们都退开。”他眼光毒辣,虽不知夏侯熙是何人,但仍能轻易瞧出他的功夫尚在向伦之上。 “请。”夏侯熙拔剑做了个起手式,手指夹着剑锋自上而下捋过,这是武林中对前辈高人最敬重的礼仪,司徒寒露出几分笑意,云清霜却有些焦躁,事已至此,还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 司徒寒将一柄铁拐舞的呼呼生风,云清霜知那不是一柄普通的铁拐,而是由千年玄铁打造而成,坚不可摧。所幸夏侯熙使的是云清霜的纯钧剑,在兵器上并未吃亏。 另一头,向伦和楚天官已动上手。云清霜心系夏侯熙,只草草过了几眼,见向伦攻守有度,暂不会落败,也就不再理会。 再看这头,夏侯熙的剑法以迅捷绵密见长,使将开来剑光飞舞,密不透风,司徒寒的铁拐扬空劈闪,认穴奇准,一连刺出数拐,势道凌厉至极。两人的武功都到了一流境界,一时难解难分。 夏侯熙虽暂时没有危险,云清霜还是为他担上了心。因之前夏侯熙几次与人动手,均采取守势,可这次恰恰相反,招招抢攻,完全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云清霜不知的是,夏侯熙并不是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要带她一起离开,所以才选择这种凶险的打法。 “原来是你。如此新帐旧账就可一并算了。”司徒寒突然冷哼道。 云清霜心中一凛,他还是从剑法上认出了夏侯熙。 司徒寒身一转,踏住方位,铁拐挟着劲风直冲夏侯熙太阳要穴,夏侯熙见他来势凶猛,举剑一迎,抖落四朵剑花,消除他的攻势。司徒寒抡起铁拐发动又一轮攻攻击,左手张开,五指如钩,这正是他的杀手绝招,可将人立毙于掌下,夏侯熙闪展腾挪,还是迟了,肩头被他扫中,一阵钻心的剧痛,筋骨欲裂。 云清霜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惊呼出声,双手紧握成拳,心跳如鼓擂。 夏侯熙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笑容坚定而澄澈,接触到云清霜哀求的目光,心中一痛。他能读懂云清霜眼中的含义,诚然,要带走她已无可能。 罢了,他轻叹,唰唰劈出两剑,趁司徒寒分神抵挡之际,一个箭步闪到了门前。他胜不了司徒寒,其他人却还不在话下,只听得哀嚎阵阵,好些个门徒被夏侯熙夺了兵刃,没过几招,就震翻了数人。 “喂,你等等我。”向伦急呼道。他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扔在地上,对着还在纠缠的楚天官道:“都还给你们,恕不奉陪了。”门口的那些人被夏侯熙解决的七七八八,向伦瞅准时机,一溜烟跑的不见了踪影。 云清霜心中的一块石头到此刻方落下。 楚天官忙着在向伦丢下的物件里翻找,不多时抬头道:“师傅,缺了两本秘籍。” “一群废物。”司徒寒怒斥道。 云清霜好奇的往那堆东西瞥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有司徒寒的白玉鼻烟壶,楚天官最喜欢的茶具,几本习武的小册子,还有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当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楚天官一脸愧色道:“弟子立刻带人去追。” “被向伦盗走的两本秘籍你务必想法追回。”司徒寒脸色铁青,看样子气得不轻。 楚天官连声称是。 司徒寒沉吟片刻又道:“与为师动手的那个人,武功很高。幸好他中了我一掌,没有雷公藤的解药,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会伤口溃烂而亡。你若找到他,只需诱他动手,他真气提的越多,毒性发作的越快。” “弟子明白。”楚天官领命而去。 云清霜脸色隐隐发白,本以为夏侯熙已经安然离开,没想到司徒寒狠毒至斯,竟在掌上喂毒。 司徒寒见云清霜神色慌乱,以轻咳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在女儿面前向来是扮演慈父的角色,他所做的事也从来不给女儿知道,今日的局面实在非他乐意见到。 两人各怀心事,须臾,司徒寒道:“盈儿,你先回房休息。” 云清霜低低应了一句,强自压下满腔的愁思。 第十章 玄机暗藏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早早的起了身。小竹在外间睡的正香,云清霜没有叫醒她,自己打水洗漱。 镜中人面色苍白,气色极差,眼下亦有深深的阴影。云清霜对镜上了些胭脂,勉勉强强遮掩住憔悴的容颜。 做完这一切,小竹才悠然醒转。她不好意思道:“小姐,小竹睡迟了。” 云清霜心不在焉道:“不打紧。” 小竹草草的梳洗一番后,笑眯眯给云清霜端来了上好的碧螺春和四色点心。雪梨酥外层松脆,里层香甜多汁,芙蓉糕入口即融,如丝般润滑,玫瑰赤豆糕香糯可口,绿豆饼口味清香绵软不粘牙,再配以浓郁甘醇,鲜爽生津的碧螺春,确是人间美味。 往日云清霜每样都会尝一点,可今日着实没有胃口,只举起茶盅慢慢品着,心里琢磨着该怎样跟楚天官打听才不着痕迹。 小竹见云清霜无精打采的模样,便想方设法的要逗她说话。她抿一抿唇,娓娓道:“小姐,方才我去厨房,听几个厨子说,昨夜楚公子擒住一盗贼,听说性子倔的很,楚公子交待下来,要他们做些饭菜送去,说是留着他还有用处。” 云清霜手一抖,情急的按住她的双肩问道,“你可知他被关在何处?” 小竹茫然的摇了摇头。 云清霜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幸好是在小竹面前失态,若是落在楚天官眼中,怕是早就被他瞧出破绽。 小竹自以为很了解云清霜此刻的想法,她笑着开解道:“小姐放心,小竹早就打听清楚了,不是张公子。” 云清霜唇角一扬,微蕴出一点笑意。有这样一名丫鬟在身边,倒是省了她好些事。她虽面露笑容,心里还在为夏侯熙担心。放下杯盏,默默走到窗前,恰有一队守卫经过,为首的正和楚天官低声说着什么,许是觉察到云清霜的目光,楚天官朝这个方向看过来,对着她微微一笑。云清霜敛去笑意,若在平日,她兴许还会假意客套一下,但今天她连敷衍都吝啬给予。 “拿走吧,”云清霜指着桌上的点心道。 小竹也看出云清霜心情不愈,不敢劝解,悻悻的将东西撤下。 一整天云清霜都待在屋里,司徒寒几次差人唤她去前厅用饭,皆被她谢绝。司徒寒只道她是耍小性子,并未放在心上。 云清霜左右盘算,靠小竹去打探消息,依照她的迷糊劲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是夜,云清霜在小竹的茶水里下了足够份量的蒙汗药,看她睡熟后,才换上夜行衣出了门。 她思量了一整天,无论楚天官抓回来的是夏侯熙与否,她都要设法弄清楚。白天她曾旁敲侧击的的问过厨子,可没有人知道人被关在哪里。而在别庄里,最隐秘的地方就是司徒寒卧房底下的密室。对那里,云清霜显然不陌生。 她打听到司徒寒和楚天官整晚都在前厅议事,这对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自然不可错失。 她避过巡夜的守卫,刚想往柴房去,又忽然顿住了脚步。夏侯熙中的毒,已近十二个时辰,据司徒寒述说,十二个时辰之内会因伤口溃烂而亡,如若被擒获的真是夏侯熙,当务之急,该尽快找到解药才行。 云清霜改变初衷,又折了回来。 司徒寒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就安置在他卧房旁边,被列为禁区,门前有专人把守。司徒寒极为看重,就连亲生女儿,都不被获准入内。向伦昨夜潜入书房偷走了两本武功秘籍,令司徒寒大为恼怒,因此加派了人手,云清霜料想所谓的解药必定藏在书房中,她救夏侯熙心切,不惜以身涉险。 云清霜故意慢吞吞的走过去,守卫警觉的叱问:“谁?” 云清霜浅笑吟吟,走近了才道:“你看我是谁?” “原来是大小姐,”守卫惶恐道,谁都知道这位司徒家的大小姐从小骄纵惯了,脾气不太好。 云清霜就是趁他不备,迅速点了他的穴道。其余几名护卫闻风而来,云清霜依样画葫芦,将他们一一收拾。她怕被人发现,又将他们挨个拖进里屋。 现今的云清霜比不得从前,稍微用了点力,便香汗淋漓,累的直喘气。她抹去额上汗水,目光落在书房墙角的橱柜上,片刻不停的翻找起来。 司徒寒藏着不少宝贝,有些还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典和秘籍,云清霜却无暇顾及。但凡书籍,她通通弃之不理,看到瓶瓶罐罐,方打开。她跟在柳慕枫身边多年,他的本事也学了七七八八。只需闻一闻,寻常的解药还是能够辨识的。云清霜耐着性子,自上而下,每一瓶皆仔细辨别,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雷公藤的解药。另有一个玉瓶储有十八颗七窍玲珑丹,那可是治疗内伤的灵丹妙药,云清霜想了想,一并收入囊中。 看一眼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上的护院,她深吁了口气,总算没有白费心机。 没有多做耽搁,云清霜就摸到了柴房。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寻到机关倒也没费多少劲。云清霜张望了下,确定四处无人,按下了墙上的突起。地上顿时出现一个黑幽幽的大洞,云清霜试探着钻进半个身体,摸索到一截梯子,那正是通往密室的暗道。 云清霜小心翼翼合上秘道大门,待眼睛适应了底下的黑暗后,才轻手轻脚的往下走。她已经放慢了动作,但脚步声在暗夜中仍旧清晰分明。 没多久,云清霜触到又一堵墙,此处应该已是尽头,依样寻到机关,轰隆开启后,她眼尖的瞧见一条人影匍匐在墙角。 云清霜没做多想,上前将他扶起,温柔的唤道:“夏侯将军。” 他没有答话,云清霜慌了手脚,急忙掏出解药往他嘴里送,还不停的问道:“大哥,你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他别转开头,闷哼一声。 云清霜心思微转,迟疑了片刻,柔声道:“大哥,先服下解药,我再慢慢同你解释好吗?” 他终于开了口,“你既不愿坦诚,何必勉强。” 云清霜听着声音有些不对,抬手虚扶了一下,拂开他披散在脸上的乱发,这一眼望去,她大惊失色,“你不是夏侯熙。” 那人笑容和煦清浅,闲闲的道:“我何时说过我是夏侯熙?” “你……”云清霜情知被他捉弄,深深的咬住了唇。 被楚天官捉来的是向伦,而非夏侯熙。关心则乱,云清霜若是静下心来思量,就该想通,夏侯熙同样知晓密室里的机关,不必她相救自可逃脱,何况,楚天官还未必有能耐将夏侯熙生擒。 云清霜恨恨的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向伦眼中微闪,满面含笑道:“姑娘这就走了?” 云清霜没有理会。 “既然来了不如做件好事顺便把我放了?”向伦眉目舒展,懒洋洋道。 云清霜忍不住回头出言讥讽,“阁下轻功盖世,这地方怎么困得住你?” 向伦笑笑,“那也要我能走动才行。” 之前没有细看,他一说之下,云清霜才注意到他的双腿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虽没有似张若生那样以铁链锁住,但是被制住了穴道。 云清霜挑了挑眉,思忖着道:“放了你,对我有何好处?” 向伦将目光凝在云清霜身上,哈哈一笑,“我可以帮你把解药带给夏侯熙。” “你知道他在何处?”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话说出口,云清霜微红了脸。 向伦满眼的戏谑,“我自然知道。” “这件事我自己可以办到,不劳你费心。”云清霜垂着眼帘,态度冷淡。 “呵,”向伦笑道:“那你昨夜跟他走不就得了,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云清霜涨红了脸,久久说不出话来,想一走了之,到底不甘心。憋了半天,放出一句狠话,“楚天官怎么没把你杀了。”声音轻若虫鸣,实在没有杀伤力。 向伦毫不介意,眨了眨眼,坦然道:“在他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当然还不能杀我。” 云清霜似乎笑了一下,却又听的不太真切。静默了一会,她拿定了主意,蓦地出手替向伦解穴。她体力不支,第一下没有拍开,第二次用尽了力气才解穴成功。 向伦微微皱了下眉,他虽不清楚云清霜的来历,但凭他阅人的经验,她该有很好的武学根基,怎么都不该同初窥门径的孩童似连力道都拿捏不准。他带着关切的口吻轻声道:“姑娘受了伤?” 云清霜睨他一眼,不客气的道:“你先管好你自己。” 向伦失笑,讪讪的摸了把鼻子。 “走吧。”云清霜把一个玉瓶塞给他,走了一段路后,又把另一个玉瓶交到他手中。期间,没有说任何话。 向伦摇了摇头,这姑娘的性子还真是别扭。偏生他的性格也执拗的很,越是不容易相处,他越是想方设法挑衅底线。他似笑非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还有吗?姑娘还是一次都拿出来吧。” 云清霜肃了神色,不冷不热的回了句,“要出这密室,还有三处机关,你尽可以自个去找。” 向伦哑然,长久都没敢再吭声。 云清霜一直将他送出后门,嘴上没有一句好话,也未给他好脸色瞧,尽管如此,向伦还是感觉得到她的良苦用心。他端端正正的向云清霜行了一礼,“姑娘,向某从来不曾受过别人的恩惠,这次承蒙姑娘搭救,感激不尽,今后但有差遣,向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清霜楞了一愣,之前见惯他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突然一本正经庄重有理,好生不习惯,须臾,她道:“不必如此,我也是有求与你。” 向伦把玩着手中的玉瓶,会心一笑,“那是举手之劳。” “你赶紧走吧,”云清霜神色淡淡,她放了向伦,存有私心,实在受不起这份大礼。 向伦点点头,朝云清霜一抱拳,“姑娘,后会有期。” “等一下,”眼见着向伦即将消失在暮色中,云清霜又唤住他。 向伦只得折返,疑惑的看过来。 云清霜咬了一下唇,轻轻道:“若是见着了夏侯熙,请他不要再来此处。” 向伦低头想了一想,“话我一定替你转达,但怎么做,他自有主张。告辞。” 云清霜幽幽长叹,微露黯然之色。 一回身,心骤然收紧。一人负手而立,风卷起他衣袍的一角,一双清寂的眸子如烟似雾,此刻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 云清霜呼吸急促,张了几次口,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平响起,“尉迟师兄。”顿了顿,复接道:“还没歇息呢。”全然是没话找话,云清霜悔的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尉迟骏不答反问道:“师妹在这里做什么?” “散步,今晚月色迷人,适合赏月。”云清霜信口一说,顾不得是夜月朗星疏,夜色混沌,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天气。 尉迟骏极为配合的举头望月,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 云清霜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心里直打鼓。 尉迟骏眸一转,脸色遽地一沉,打云清霜身边经过的时候,丢下一句话,轻的恍如掠过耳边的微风,“你好自为之,不要玩火自焚。”说罢,神色恢复自若,快的好似从未变过。 云清霜的心绪被牢牢攥住,再想要问个明白,尉迟骏已然快步离开。一张脸惨白,浑无人色,尉迟骏是否认出了她的身份她尚不能确定,但她对自己的易容术突然之间丧失了信心。 回到屋里,犹自惊魂未定,小竹依旧酣睡,云清霜置换衣衫时才发觉内衫已全部被冷汗浸湿。她从屋子的这一头跎到另一头,始终无法静下心。 即便现在尉迟骏还没有发现她的秘密,长久下去,总有一天会露馅。况且,她假扮司徒盈有段时日了,身体如今每况愈下,恐怕再撑不了多久,她抚着腕上的玉镯,细细思量后,决心铤而走险。 ============ 云清霜不知道的是,在她用心打探司徒寒秘密的同时,司徒寒也对她起了疑心。 书房里的解药无端失窃,令司徒寒勃然大怒。他命楚天官将那一夜的守卫重罚,守卫熬不过重刑,吐露真言,所有的矛头指向云清霜一人。 云清霜一念之差,没有将他们杀了灭口,终酿出祸端。 回想自云清霜回来后种种不合理的举动,尽管容貌嗓音都没有破绽,司徒寒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例如,她的性子过于沉静,与司徒盈的活泼差异颇大。 例如,从前的司徒盈嗜武成性鞭不离手,现今,每每司徒寒或者楚天官邀她练武,总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 例如,司徒盈刁蛮任性,有时连司徒寒的话也是置之不理,而今却斯文有礼,对司徒寒更是言听计从。 许多细节在眼前一闪而过,对她的身份有了怀疑后,不合理的行为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司徒寒同楚天官对视数眼,面上尽是一片阴霾之色。他咬牙切齿道:“这丫头什么来路,胆敢糊弄于我。” 楚天官支支吾吾的,不敢在此时接话。 “当日我让你去试探她,你竟没有看出半点不妥?”司徒寒怒极,手指捏的咯咯作响。 楚天官表情凝固,踌躇半响后道:“师傅,师妹她……” “住口,她不是你师妹。”司徒寒厉声打断他。 “是,是,弟子说错了话。”楚天官抬眼偷看司徒寒脸色,改口道:“当日我遵照师傅的意思试探她,并且诱她使出降雪玄霜剑法,她使的中规中矩,毫无差错,弟子这才相信了她。” “噢?竟有这事?”司徒寒蹙眉,面色阴沉不定。 楚天官平了气息,殷勤道:“师傅,此事不易操之过急,交给弟子想个万全之策吧。” “不必,”司徒寒摆摆手,“我自有主张。” 他给云清霜下了套,专等她来钻。 ============ 大雨是在傍晚时分骤然而降。 雷声隆隆,闪电不断,噼噼啪啪的打在屋顶上、窗棂上,蓦地让人心浮气躁。 云清霜借口身体不适,要早早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扰。小竹亦不敢惊动她,取了一方帕子,在灯下利索的绣花。 云清霜手脚敏捷的钻出窗户,悄无声息,回头见小竹还在外间专心致志的做工,对此一无所知,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浅笑。 这些天,她每晚都跑去花园搜寻,尽管一无所获,仍然坚持不懈。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每一处她都有仔细找过,可所谓的密道机关,杳无踪迹。 云清霜暗叹:如果密道当真藏匿在花园中,那设计此机关的人一定有颗玲珑心。 雨越下越大,短时间里没有停止的趋势。云清霜早就被淋成了落汤鸡,但这样的天气也有好处,便于她隐藏行迹,她留下的脚印也很快会被雨水冲散。 云清霜舒展的眉头因迟迟找不到线索而皱起,正打算离去,渐进的人声夹杂在狂风骤雨声中传入了她耳中。她功力尽失,加上气候的原因,直到近乎咫尺才发觉有人接近,想要在这时离开已然不可能,情急之下,她身形一缩,藏进了两座假山间的缝隙里。所幸她身材娇小,勉强容身。雨帘密布,天色灰沉,她可以将外面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但外面的人却无法瞧见里面的情景。 来的只有两人,司徒寒和楚天官,各自打了柄油布伞。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云清霜无法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此时此刻,在大雨滂沱的深夜,他二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定有古怪。 云清霜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一直在追寻的秘密,会在今夜揭晓。 司徒寒带着一身的寒气,神色木然,楚天官则面无表情,美目斜斜的睨过云清霜之前站立过的地方,挑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笑意。他们接近假山时,云清霜心跳遽然加快,手指缩紧握成拳,目光渐渐幽深。 司徒寒眯起眼轻唤了声:“天官。” 楚天官会意,低头答道:“是,师傅。” 云清霜弄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唯有密切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楚天官俯下身,从左边开始数起,云清霜跟着他的步子一起数,数到第十八的时候,楚天官伸手搬开了那株盆栽。 云清霜心念一动,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逮到机会能一窥究竟。 楚天官的手在盆栽下拨动几下,云清霜左首的假山轰隆一声裂开一条缝,慢慢扩张开,逐渐形成可容一人进出的通道。 云清霜恍然大悟,她受了地下密室的影响,只在壁上寻找机关,岂料这花园的密道机关却是藏在地下。她心情激动,心跳越发剧烈。她用双手捂住胸口,缓缓抚平躁动的情绪。 司徒寒和楚天官一前一后进入,云清霜耐着性子等待。她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期许已久的秘密就快揭露,好比久未归家之人,忽然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想见又不敢见,怕会是一场破碎的美梦。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司徒寒和楚天官陆续走了出来。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情绪。司徒寒嘱咐了几句,楚天官连连点头,随后,关闭了密道,把一切复位。 云清霜在他们离开后又静待稍许时辰,才走出夹缝。她微沉吟,弹了弹衣袖,深深的吸口气,半蹲下身体,挪开了第十八株盆栽。手探到底下,果然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突起。她定了定神,果断的按下。 如同方才所见一般,左面的假山往两端分开,她费尽心思打探的密道此刻显现在她面前。 她扬手抚过面颊,抿紧了唇,平整了气息,毅然而然踏入。 出乎她的意料,室内光亮有如白昼。双目被灼的难受,她闭了闭眼,尔后才仰起脸,原来顶上悬有数十颗夜明珠,照的满室清辉,绚丽夺目。 这些夜明珠每一颗皆价值连城。 云清霜暗暗心惊,眸中含了丝冷意,对隐藏在密室中的秘密愈加好奇。她一步步的往里走,真像已然呼之欲出。走了一段路的平地,她感觉地势在往下倾斜,又向前行进许久,复又往上,旋即再次向下,好似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坡。 终于看到前方有一道门,云清霜快步走近,犹豫了下,悄悄拉开一条缝。 这是一间足以容纳百人的练功房。正在练武的人,几乎全是彪形大汉,清一色的黑衣黑裤,手中举着一摸一样的青钢剑,十六人一组,摆成一个奇怪的阵势。云清霜定睛一看,还有几个眼熟的人影,正是当日将她当作司徒盈捉回别庄的那几人。 阵势移动,剑光微闪,黑衣人动作是出奇的一致。 云清霜若有所思,看情形,他们是在练习一种剑阵。剑术极普通,在云清霜这样使剑的行家眼里,根本不屑一顾,妙就妙在配合默契,一环紧扣一环,一人移开,另一人立即补上他刚才的方位,配合的天衣无缝。 她仔细估量,若在她没有中毒之前,其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是她的敌手,但组成剑阵后,她要破解需在百招之后,若十几个剑阵同时施展威力,恐怕几十个武林高手都没办法抵挡。如果这样的剑阵有上百个呢,岂不是千军万马都任凭扫荡。 云清霜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宽袍下的素手微微颤抖。心中虽有些惊恐,思想没有丝毫松懈,她注意到那些黑衣人眼神呆滞目光涣散,举手投足像是被人牵引的木头人,她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司徒寒养了这么些武士在家中,并且喂他们吃下失去本性的迷药,他……意欲何为? 手里捏了一把濡湿的汗水,心仿佛不受控制的要跳将出来,胸口闷闷的,脚下亦一滑,险些摔倒在地。 忽意识到她必须马上把这消息转述给夏侯熙,凭他的经验和智慧,定能识破天机。 云清霜转身按原路返回,心急火燎,脚步踉跄。钻出假山,冷不防一柄长剑横里袭来,抵住她脖颈。云清霜闪避不及,被逮了个正着。 “师妹这是打哪儿来啊?”一反以往柔媚的嗓音,楚天官阴恻恻道。 司徒寒一张脸晦暗阴沉,冰冷的眸子透着残酷的杀机。 云清霜情知大事不妙,心一横,索性合上了双眼。 司徒寒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足以使之粉碎,“说,是谁派你来的?又是谁指使你假冒盈儿的?” 云清霜忍住痛,湛然一笑道:“没有人指使,你要杀便杀吧。” 司徒寒眉心怒气涌动,一巴掌挥过去,因恼她假冒爱女,这一下用了八分气力,血水混杂着雨水自云清霜唇边沁出,她伸手抹去,无畏的耸了耸肩。 楚天官道:“师傅切勿动怒,弟子自有办法让她开口。”他不怀好意的笑,让云清霜浑身轻颤,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绝对不可以受辱。她刚想咬舌自尽,楚天官早有所觉,攥住她的下颚,“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另一只手在云清霜娇嫩的肌肤上抚摩。 云清霜恶心的只想吐,她啐出一口鲜血,怒目而视。 楚天官不恼也不怒,他伸手探向云清霜的衣襟,突地一用力,只听得衣帛被撕裂的声响,云清霜双肩上□的皮肤触到微雨还寒的空气,不自觉打了个冷噤。她又羞又急,但她穴道被制,没有办法动弹,一行清泪缓缓滑下。 司徒寒背转过身,不参与亦不阻止。 得了他的默许,楚天官愈加肆无忌惮,他扣住云清霜的双手高举过顶,唇就要凑上去,云清霜性子刚烈,怎堪受此侮辱,恨不能立刻死去。 就在此时,一支袖箭破空而至,劲道奇大,速度极快,饶是楚天官武艺超绝,竟然避不开,司徒寒发觉不对劲,格剑一挡,虽将袖箭扫落地下,虎口隐隐作痛。 “师侄住手。”司徒寒见形势危急,楚天官命在旦夕,急忙出声喝止。 尉迟骏充耳不闻,忽地长啸一声,玉箫一挥,痛下杀手,眼看楚天官就要毙于他箫下,司徒寒顾不得背上以大欺小的骂名,挺身而上,用铁拐接下尉迟骏的杀招。 司徒寒一进入战局,楚天官压力骤减,他瞅准时机发剑还击,想仗着宝剑之力削断尉迟骏的玉箫,挫一挫他的锐气,孰料尉迟骏的暖玉箫也非俗物,他就着玉箫吹出一口纯阳罡气,直扑楚天官面门,楚天官哪里经受的住,被生生逼退。 司徒寒一面抵挡尉迟骏的攻势,一面道:“师侄有话好说。” 碍于司徒寒的面子,尉迟骏收起玉箫,退开两步,司徒寒也及时收手。尉迟骏扯下蓑衣,遮盖住云清霜身上□在外的肌肤,并解开她被封住的穴道,将她护到身后。 云清霜投以感激的一瞥,尉迟骏对着她温和的点了下头,偏过头时,又恢复了冷冽。 “师侄,这女子并非盈儿,她乔装改扮而来,必有图谋,天官只不过想让她说实话而已,你又何必动怒。”司徒寒语气不快,眉心微见怒气。 尉迟骏只是冷笑。 楚天官在尉迟骏手下惨败,恨的咬牙切齿,他适时插进嘴:“尉迟师兄百般维护她,是何居心?” 这话在司徒寒在心中多少起到一些作用,他看向尉迟骏的眼神稍有狐疑。 尉迟骏态度不卑不亢,拂一拂衣袖,“师叔用如此卑劣手段欺凌一女流之辈就不怕被江湖人耻笑吗?” “哼。”楚天官抢先说道:“对她何必讲道义?” 尉迟骏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敢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令师叔弃江湖道义不顾?” 楚天官被问的哑口无言,尉迟骏目光自他面上迅速滑过,神色冷清,带一丝不屑。 司徒寒唇微动,沉吟须臾,沉声道:“她有恃无恐混入庄院,盈儿一定早就落入她的手中,不对她严刑逼供,她焉肯招认?”停顿少许,面上更是森冷无情,“贤侄一再替她说好话,莫非真有苟且?”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云清霜因愤怒满面通红,“你为老不尊,妄称武林前辈。”她身体微颤,胸口起伏,着实被气的不轻。 尉迟骏脸微醺,隐有薄怒,如若司徒寒不是他的师叔,只怕已是兵刃相见。他的目光清如水,斩钉截铁道:“师叔,无论你是否阻拦,今天我都要带她走。” 云清霜猛一抬头看他一眼,双眸蒙上一层淡淡的朦胧的忧伤。 司徒寒手中铁拐在地上狠点几下,讥诮道:“贤侄想清楚了,你这样做可值得?” 尉迟骏撇嘴一笑,“师叔该比我更清楚。”语中暗赋玄机,司徒寒竟无言以对。 楚天官目光闪动,忽身形虚晃一下,倏地发力,双手掐住了云清霜的脖子。这一变故极其突然,饶是尉迟骏一直密切注意他的举动,仍是来不及阻止。 云清霜顿觉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脸也憋的通红,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尉迟骏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薄唇紧抿着,剑眉蹙起,清澈的眸光逐渐阴沉。他以萧指着楚天官,声音冷厉至极,“放开她。” 楚天官拖着云清霜往后退开数步,得意的笑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 云清霜意识还算清明,此时楚天官钳住她喉咙的力道稍减小,可惜她手上使不出劲,否则还是有机会反败为胜。 尉迟骏浑身透着冰冷死寂的气息,云清霜见过他调笑捉弄的神情,看见过温柔细心的时候,偏偏就没有瞧见过他这般森冷阴鸷的表情。心头仿佛有小鹿在胡冲乱撞,云清霜心下惶然。 楚天官手伸到了云清霜的脸上,长长的指甲戳的她生疼,阴阳怪气道:“让我先瞧瞧这妖女的庐山真面目,”说罢,熟练的抓到她耳后一拉,却没有如他意料中的扯下一副人皮面具,不禁“咦”了一声。 司徒寒到底比他经验老道,从囊中掏出一只玉瓶丢过去,高声道:“她用的是易容丹。”边说,双目死死盯住尉迟骏,无半分松懈。 楚天官把瓶中水一股脑儿的倒在云清霜脸上,粗暴的抹了几下,果真刮下一小团粉末,他暗骂一句,手上加劲,不多一会儿,云清霜就恢复了其本来的面目。 楚天官打量后暗道:是名绝色女子,甚至比司徒盈还要美上几分。只可惜脸色是近乎病态的惨白,比不上司徒盈的健康红润。 尽管尉迟骏早已在心中认定,还是在瞥见云清霜略显苍白的面容时,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 而司徒寒却在此时如见鬼魅般的惊叫:“是你!”他见过云清霜,并且还同她交过手,云清霜只道是这原因,不料下一刻司徒寒一脚将楚天官踹开,搂住云清霜老泪纵横道:“你是我的女儿啊。” 云清霜惊骇万分,这人不是疯魔了吧。 尉迟骏和楚天官同样一脸的莫名,但不同的是,尉迟骏心里一松,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云清霜总算是暂时脱离了危险,而楚天官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始终阴晴不定。 云清霜在司徒寒怀里挣脱不开,头皮阵阵发麻,面对刚才还要将她置于死地如今却口口声声叫她女儿的人,这种感觉太过怪异。 司徒寒又是欢喜又是恼怒,喜的是离散多年的女儿能够重逢,怒的是自己有眼无珠险些伤害到她。他拍了拍云清霜的背给她顺气,并朝楚天官狠狠剜了一眼。似乎还是不解气,他放开云清霜,走到楚天官跟前,二话没说便是一个耳光,这力道比之打云清霜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楚天官被打懵了,颊上留下深深的五道指印,可他敢怒不敢言。 云清霜在心中冷哼,这又是做戏给谁看。难不成见自己软硬不吃,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尉迟骏亦不知司徒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大好时机,不走更待何时,他不动声色的移步,拽住云清霜宽大衣袍下的纤纤玉手,压低了嗓音道:“云姑娘,快随我走。” 云清霜反应极快,一怔之下马上点了点头。 但司徒寒又怎会让他们轻易离开,察觉异样,立即挡住他们的去路。花园中只此一条通道,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领。 司徒寒阴沉着脸,但语气又是恳切的,“师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岂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云清霜还是不敢轻信他的话,尉迟骏则沉默不语。 谁都没有料到司徒寒竟在这时出手,长袖一拂,左臂疾伸,手中铁拐直打尉迟骏肋部,尉迟骏原本就将玉箫横在胸前,这一下想都没想,伸手便挡。怎知,司徒寒的目标不是尉迟骏,而是他身旁的云清霜,他骤然变招,拼着被尉迟骏的玉箫点中,他的手掌也按上了云清霜的肩头。 尉迟骏怕他会对云清霜不利,生生收了招。云清霜身体微晃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司徒寒将她接在手中。 尉迟骏急的脑门上起了一层薄汗,瞬息之间脑中已经滤过数种应对方式,他唯恐云清霜已遭到不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司徒寒面无表情道:“我只是点了她的穴道。” 尉迟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司徒寒愈加戒备。 司徒寒抱起云清霜往卧房处走去,尉迟骏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冷不防司徒寒一个转身,冷声冷气道:“她是我的女儿,你真以为我会害她?” 司徒寒几次三番重复云清霜是他的女儿,可是,无凭无据,又怎能让尉迟骏信服。他淡瞥了司徒寒一眼,不言不语,仍然跟在左右,摆明了就是对司徒寒不信任。 司徒寒冷哼了一声,径自走了。 尉迟骏见他将云清霜送到她的卧房,并叮嘱小竹仔细伺候着,他又在门口守了一会,才离开。但是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去而复返,跟踪司徒寒回到他自己的卧房。 司徒寒心事重重,竟没有发现有人在窗外窥视。他先是靠床闭目沉思了片刻,蓦然睁眼,从床底下翻出一只檀木箱,探入其中,捣腾许久,摸出一副画卷。因心潮起伏,手指微颤,扎在画卷上的红丝线他试了几次都没能解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集中思想,好不容易才展开了画卷。 司徒寒望着画像发呆,尉迟骏隔着一道窗户看不真切,但隐约可以瞧见个大概。画上是一名女子,依稀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尉迟骏调整了角度,凝神再度望去,不免大吃一惊,画上女子同云清霜的面容极其相似,甚至连嘴角一颗不起眼的小痣都一模一样。若不是纸张有些泛黄,尉迟骏一定会认定画像上的女子就是云清霜。 司徒寒用手背婆娑着画像,目不转睛的盯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缓慢将之收起,依旧放进檀木箱。 看他手上的动作,应该对这幅画像极其钟爱。尉迟骏想起他的话,心里有了底,如果他没有猜错,画上女子应该是云清霜的母亲。如此看来,关于云清霜的身世,司徒寒可能真的没有说谎。 司徒寒佝偻着身躯,本来挺拔的身姿逐渐呈现老态,在尉迟骏眼中,这位师叔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一直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原来褪去光鲜的表皮,他也是一疲态尽现的老者。 司徒寒哪里知道一举一动皆被门外的尉迟骏看在眼里,他将双手撑在脑后慢慢躺下,一种哀伤的气息在他眼底无声的流淌过,他陷入了沉思。 第十一章 迷雾氤氲 一开始,云清霜还是对他抱有很强的敌意,但渐渐的她发现,司徒寒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比之她冒充司徒盈那段日子照顾的更为周祥,作为一个父亲他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 只有两人独处时,司徒寒会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 云清霜满心的疑惑,如果他对她有所企图,大可以用其他方式,何必低声下气,关爱有加,这情形倒像是他要极力弥补这缺失的十几年的遗憾。 对于自己的身世,云清霜不是没有过疑问。她曾经幻想过柳慕枫便是她的亲身父亲,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他们暂时不能相认,只能以师徒的名分相称。但在柳絮出现以后,她终于明白,幻想只能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当北辰国朝渊帝云静庭以那样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度以为他们之间或多或少有些关联,甚至,她还怀疑过夏侯熙的师傅骆英奇。只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和司徒寒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 尽管她嘴上不愿承认,心中早已信了七七八八。 司徒寒心里原先难解的疑问,此时尽释,正因为云清霜是她的女儿,她会使降雪玄霜剑也就不足为奇了。每每注视着云清霜,他眼前就会飘起那一抹窈窕的身影,他曾经将这门家传绝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在云清霜第一次闯入别庄时,司徒寒曾和她过招,那一晚灯火昏暗他并没有仔细看清云清霜的长相,将她打入地牢后,他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但随即云清霜就与张若生、夏侯熙一同离开,他没有找到机会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曾派人追查云清霜的下落,却始终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这次,意外相逢,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云清霜伤的不重,那一巴掌只不过让她的脸肿了几天,司徒寒却让她在床上静心休养,并且亲自过问她的饮食。云清霜不担心他在饭菜里下毒,她已是病入膏肓,中毒与否已无关紧要。 云清霜等着司徒寒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至少也该告诉她为何这十几年来自己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每次云清霜把话题转入,司徒寒总是想方设法叉开去。云清霜迫切希望了解内情,如若司徒寒当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势必要停止。但是司徒寒回避,她没法勉强。 云清霜整理着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思绪稍嫌混乱,这时,有人揭帘而入。她只道是司徒寒,并没有抬头,直到听到小竹清脆的声音中分明带着喜悦,“尉迟公子。” 她诧异的抬眼望去,尉迟骏已经站在了床头。这还是自云清霜被司徒寒带回卧房后,他首度露面。 尉迟骏着一袭白衣,素淡如荷。相同色系的衣衫,穿在楚天官身上有很浓的脂粉味,而尉迟骏非但没有给人这种感觉,反而更添几分俊朗和不羁。夏侯熙性喜黑衣,有时也着月白色轻袍,尉迟骏似乎对青色衣衫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执,但不可否认,此时白衣倜傥的他,飘逸出尘,宛若画中人。 许是惊觉自己注视了他太久,云清霜双颊微烫,垂下眼低声道:“尉迟……公子。”师兄二字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尉迟骏低头打量她,她的面色依旧苍白如纸,本就巴掌大的脸更见消瘦,他无声叹了口气,视线无法从她身上转移。 气氛有些沉闷。 小竹极识眼色,她晓得尉迟骏定是有话要同小姐讲,说了句“我给公子沏茶去”,连蹦带跳的跑了。 小竹本是好意,但剩下两人单独相处,好像更加尴尬了。 云清霜吃不准尉迟骏的来意,不敢随意开口。她双手紧抓着被子,因心情紧张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尉迟骏突然问道:“云姑娘,你可否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他的表情无变化,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云清霜想了又想,无从开口。尉迟骏几次救了自己的性命,按理说不该瞒他,可他又是天阒国大将尉迟炯的孙子,有朝一日两国交战,势必会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云清霜说服不了自己。 尉迟骏蹙着眉,阴郁道:“姑娘似有难言之隐,那就不为难姑娘了。但还请姑娘告知另一件事。” 云清霜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一时也没法仔细思量,点了点头:“公子请说。” 尉迟骏眸中闪过一丝不可见的哀戚,拉低了嗓音,“你并不是受了内伤,而是中了剧毒,对不对?” 云清霜顿时心乱如麻,眼睫微微颤动。她紧咬着下唇,就是不吱声。 尉迟骏脸色寒峻,手抓进了她的肩膀,五指缓缓收拢,“当初在山洞时,师叔诊断出的毒并没有解除是不是?” 云清霜犹豫片刻,几不可察的点下头。 尉迟骏俊脸上血色尽褪。他清楚的知道不管什么样的毒,在人体内留存的时间越长,其危害性也就越大。云清霜师从奇才柳慕枫,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种毒非常的棘手,她一时半会找不到好的方法,于是就耽搁了下来。 尉迟骏一把拉起云清霜,“跟我走。” 云清霜神色茫然而惊疑不定,“去哪里?” “解毒。”尉迟骏言简意赅道。 云清霜一甩手,拼劲全力挣脱开他的束缚,尉迟骏措手不及,手臂虚悬在半空,但他再一次如钢铁般箍紧她的手腕,眉梢一挑,不容她抗拒。 一个不愿走,一个非要带她走,正在纠缠的时候,又有人走了进来。云清霜急道:“你放手。”尉迟骏死死拽着就是不肯松开。 “呦,师妹房里好热闹。” 这嗓音,云清霜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尉迟骏目光素冷,眸光自楚天官脸上飞掠而过。 云清霜险些被他毁了清白,对他恨之入骨,他倒是还有脸来。 楚天官像是丝毫不觉得气氛有异,大摇大摆的拣了张椅子坐下,瞥了眼桌子,笑容谄媚道:“连杯水都没有,师妹的待客之道甚是奇特。” 云清霜冷哼一声,尉迟骏冷淡的目光凝成一道锋利的光芒,没人理会他,楚天官讨了个没趣,他以拳掩唇轻咳,眼斜睨着尉迟骏慢条斯理道:“尉迟师兄,师傅有请。”他故意加重了那个“请”字,听来语调甚为古怪。 尉迟骏只迟疑了一会,放开云清霜,对着她略略颔首道:“我去去便回,你在这儿等我。” 云清霜下意识的点头,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再抬头时,尉迟骏和楚天官都已经离开。尉迟骏要强行带走她,被楚天官搅了局本是好事,但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让楚天官竟然寻到了她的房里,这太不合乎情理。 云清霜知道司徒寒定然在谋划一个惊天的大阴谋,但凭她的阅历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她苦思冥想了半日,没有结果,只得暂且作罢。 尉迟骏却没有在他约定的时间回来,云清霜担心有变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她所中的毒,她心里最为清楚,尉迟骏不明真相,到头来只怕会失望。云清霜内心细腻敏锐,她早就觉察到尉迟骏对她的关心已经超乎一般的友情,别说她如今性命垂危,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即便她身体安康,他们之间还有着永远无法冲破的阻隔,更何况,在她心中,夏侯熙仍旧占据重要地位。 ============ 她立刻披衣下床,推醒小竹后,拽着睡眼惺忪的小竹一路小跑出去。没有意外的在院落的一角瞧见了司徒寒,他武功高强,云清霜能听到的他自然不可能错失。其他弟子也陆续走出卧房,集中在空地处,手执兵器,个个凛起十二分的精神,看情形似有强敌来袭。云清霜在他们中间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尉迟骏。 “师妹。”楚天官殷勤的招呼道。云清霜实在不愿搭理他,一扭头,跑的远远的。很快她看到有守卫急切的闯入,忙凑过去,刚巧听到他在同司徒寒禀告:“启禀庄主,有大队官兵包围了别庄。” 司徒寒恍若未闻,守卫重复一遍后,他神色一凛,“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千人,小人眼拙,带头的好像是御林军统领施皓歌。” 云清霜大奇,难道是司徒寒在园中密室养死士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御林军竟是为此而来的吗?司徒寒想必也是和云清霜同样的心思,眼角不住的瞥向花园处。 转眼间,有几十人鱼贯而入,手中举着火把,瞬间照亮了夜空。 为首一人浓眉大眼,身板魁梧,大约便是守卫口中的御林军统领施皓歌。司徒寒抱拳道:“不知施统领深夜驾临有何贵干?” “施某奉旨前来找寻一人,有惊扰庄主的地方,还请包涵。”施皓歌的态度还算客气,司徒寒舒了口气。 “不知统领要找何人,有用得着鄙庄的地方自当效劳。”他端着笑脸道。 施皓歌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不劳庄主费心,人我已经找到了,就在庄主身后。” “谁?”司徒寒讶然道,转过身,目光和同样一脸惊异的云清霜撞在一起。 “是云姑娘。”施皓歌神色自如道。 笑容僵在司徒寒脸上,面色稍有不霁,“统领是在开玩笑吧,那是小女清霜。” 施皓歌面部神情深不可测,“没错,就是她,云清霜,云姑娘。” 云清霜愣住了,薄唇微掀,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司徒寒脸上表情有些扭曲,他隐忍道:“敢问小女犯了何事?” 施皓歌耸了耸肩,“施某只是奉旨带云姑娘回宫,其余一概不知。” “你简直欺人太甚,”司徒寒被激怒了,额上青筋浮现,双眼冒火。 施皓歌毫不示弱的争锋相对,“庄主言重了。” 多年前的一幕再现眼前,司徒寒手握成拳,愈捏愈紧,周身凝聚着重重杀气,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否则他这些年的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云清霜抚着额头,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天官,拿我的铁拐来,”司徒寒眯起眼,“久闻施统领身怀绝技,今日正好领教一番。” “庄主有命,岂敢不从。但庄主赢了施某手中的剑,还要胜了门外的五千铁骑才行。施某乃一届武夫,死不足惜,但云姑娘非带走不可。”施皓歌语气平稳,说的稀松平常。说罢扬起手中剑,拔去剑鞘扔在一边,“庄主,请。” “慢着,”却是云清霜挺身而上,拦在两人中间。“我跟你走。”这话是对着施皓歌说的。 司徒寒喝道:“霜儿,你退回去。” 云清霜固执的摇了摇头。施皓歌说的没错,司徒寒武功再高强,也抵挡不住五千铁骑,除非他动用密室中训练有素的死士,但这怕是他的秘密武器,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易使出。 云清霜绝非逞强,也没有想过要舍己为人,仅是一瞬的冲动罢了,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她就没打算退缩。 “已经给姑娘备了马车,姑娘这边请。”施皓歌极其恭顺有礼,然司徒寒看着他的笑容却有些刺目,他脸色越发僵硬,挥手命门徒把大门堵上,他自己飞身跃起,挡住了去路。 “司徒庄主,云姑娘既已应允,你又何必再阻拦。”施皓歌隐去笑意,一张脸刹那间冰冷的可怕。 云清霜走前两步,在离司徒寒相距咫尺的地方停下。她自嘲的笑了笑,几天前,她还想着要竭尽所能的揭穿司徒寒的阴谋,如今,却是在想方设法的保护他,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让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她淡声道。她说的也是实话,施皓歌对她恭敬有加,尽管原因尚且不明,起码不会把她当犯人对待。 “不行,”司徒寒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你马上回房,这里的事你不要插手。” 司徒寒口气严厉,不容反驳,但云清霜能感受到在他冷酷表象下包裹着的浓浓关爱,鼻尖微酸,眼眶亦有些湿润,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心。她唇动了动,含糊不清的唤了声:“爹。” 这叫声黯淡模糊,却无比清晰的传入司徒寒的耳中,他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睁大眼望着云清霜,哆嗦着嘴唇问道:“霜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云清霜又张了张嘴,可这次再没办法叫出口。但对司徒寒来说,已很满足。他伸手抚过云清霜的秀发,“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 云清霜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盈儿现在生活的很好,您不用担心。过些时日,她一定会回来看您。” 司徒寒知司徒盈的失踪定然和云清霜有关,怕引起她的不快,从没有问过她这档事,这次她主动提及,实属意外,却也颇感欣慰。 云清霜又对着司徒寒盈盈一拜,司徒寒怔了怔,“霜儿,你这是为何?” 云清霜平静的说道:“我也会万事小心,期待姐妹重逢的那天。清霜心意已决,请您成全。” 司徒寒心剧烈的跳动了一下,心思微转,还想再用其他方式说服她,楚天官凑过来附耳对着他说了几句话,云清霜隐约听到缓兵之计的字样,大致也能猜到他的意图。 司徒寒把牙一咬,狠狠心,“你去吧。” 云清霜的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虚无飘渺,她冲着等待多时的施皓歌微一颔首,后者在前方带路,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让出道来,她踩着细碎的步伐,提起罗裙上了马车,车启动后,她朝司徒寒站立的位置投以了深深的一瞥。 马车行驶速度缓慢,故而如履平地,云清霜没有感到一丝不适。 夜幕沉重,月光星光交汇相映,子夜异常静谧,除却马蹄和车轮滚动声以及偶尔的蛙叫虫鸣,听不到别的声息。 云清霜忽然想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使劲拍了下脑门,暗骂自己竟连这么紧要的事都会忘记。她撩开厚重的布帘,探出头道:“施统领。” 施皓歌掉转马头,行至马车边上,问:“云姑娘,什么事?” 云清霜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启齿,简单的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方出口,“夏侯熙将军,身体可无恙?” 施皓歌莫测高深的笑了笑,“姑娘放心,夏侯将军一切安好。” 云清霜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施皓歌像是能揣摩透她心思似的,主动说道:“原本该是夏侯将军亲自走这一趟的,但圣上临时有其他的事指派给他,所以就由施某代劳了。” 云清霜点点头,不再赘言。 施皓歌追问道:“云姑娘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有了。”云清霜淡淡道,遂放下布帘。 施皓歌在马车外徘徊了许久才重新快马加鞭赶到队伍的最前方。 夏侯熙从司徒别庄负伤离开后,在附近找了处农舍安置下来,向伦紧随而至,两人顾不上说话,各自吐纳调息。 静坐了一会儿,夏侯熙便察觉不对劲,真气凝滞丹田,小腹隐隐约约作痛,他当即明白是中了毒。他刚想用内力强行将毒逼出来,向伦阻止了他。 “不行,你越是用劲,毒性发作的越快。”向伦拍拍他的肩膀,“你在这里休息,我回去取解药。” 夏侯熙眉头微蹙,伸手拦住他,“你现在回去太危险了,我还撑得住,不急在一时。” 向伦了解司徒寒的为人,边摇头边说:“没有解药,毒性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发作,到时全身溃烂,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你放心,司徒寒定不会料到我胆敢去而复返,他定然派出人手到处追查我们的下落,倒是你留在这里要倍加小心。” 夏侯熙还待说什么,向伦施展出绝顶轻功,轻易挣脱开,一个鹞子翻身跃到门前,回头一笑,没头没脑的留下一句话,“这是我欠你师傅的,就当我是还债。” 向伦低估了司徒寒的实力,他早就猜到向伦会冒险替夏侯熙盗解药,虽然最得力的弟子楚天官被他派了出去,但仍有余力在书房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向伦自投罗网。 向伦仗着举世无双的轻功,熟门熟路的摸到书房,顺利的找到解药。正暗自窃喜,冷不防一张渔网从天而降,把他兜在其中,任凭他有再好的轻功也发挥不出,只得束手就擒。 司徒寒急于找回被他窃去的秘笈,派人搜他的身,结果一无所获。向伦嘴巴咬的很紧,无论司徒寒怎样威逼利诱,拳打脚踢,他就是不发一言。司徒寒无奈,只能先把他打入地牢,再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也是他命不该绝,云清霜误以为夏侯熙被捉,心急火燎的拿了解药要救他,阴差阳错下却是救了向伦一命。 夏侯熙在农舍足足等了他一天一夜,也是心急如焚,他打定主意,要是向伦天亮再不回来,他只能拼死再闯一次别庄。三更时分,向伦终于带着一身的伤踏进门。 夏侯熙靠在椅上小憩,有人靠近十分警觉的拔出剑,见是向伦,松了口气。向伦低喘着气拿出一个玉瓶,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快把解药服下。” 夏侯熙依言接过玉瓶,倒出两颗朱红药丸吞下,并且运功调息。幸亏向伦回来的及时,此时离十二个时辰的毒发期已不远了。向伦脸上有淤青,手臂和大腿虽被简易包扎过,想必也是伤痕累累,夏侯熙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向伦还在大喘气,良久,一屁股坐下,“这一路疾赶可把我累坏了。”他四肢舒展开,大咧咧的躺了下来,“老弟,为了你的解药,差点把我这条老命断送在那里。” 夏侯熙当然知道他此行非常凶险,不过既然现在人在这里,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比较关心的是向伦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他琢磨了一宿也没能想明白。 他还未来得及张口,向伦神秘的说:“你猜我遇见了谁?” 夏侯熙心头一紧,向伦这般问,显然是见到了云清霜,他故作镇定的问:“谁?” “呵呵,”向伦笑的有些没心没肺,“自然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儿。” 夏侯熙沉默着,目光透过向伦落到窗外,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向伦把在别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夏侯熙,最后还补充道:“如果不是她,你此刻已经毒发身亡了。” 夏侯熙猛地扣住向伦的脉门,“你说是清霜给你的解药?也是她救你脱险的?” 向伦不知所以,见夏侯熙神色凝重,连忙道:“不错。” “糟了,”夏侯熙转身就往外走。 “怎么了?”向伦跟在他身后问。 夏侯熙没有回头,边走边说:“清霜有危险,我要去救她。” 向伦死死的拽住他,夏侯熙重伤未愈,被他拽的脚步有些踉跄,也正是这样,向伦有机会堵住了大门。“你疯了。你现在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夏侯熙眼中俱是阴寒,“你让开。” 向伦丝毫不妥协,又摸出另一个玉瓶丢给夏侯熙,“这是云姑娘给你的,你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旋开木塞,天山雪莲的清香之气扑鼻而来,夏侯熙晓得那是治疗内伤的极好的良药,握着玉瓶的手捏紧又松开,情绪相对方才稳定了许多。 向伦这才接着往下说:“云姑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夏侯熙动容道。 “她让你不要再回别庄去。” 夏侯熙眉眼染上一丝恼怒之色,又好似在拼命克制,旋即又恢复如初,让人好生看不透。 向伦劝说道:“云姑娘有勇有谋,必能转危为安。” “你不明白的,”夏侯熙轻叹出声,却也明了即使硬闯也无济于事,依他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护云清霜周全。 向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夏侯熙心思还停转到云清霜的安危上,根本没有留意向伦的话,云清霜武功全失,若是身份暴露,则岌岌可危,自己枉为统帅数十万兵马的大将,竟保护不了一名弱女子。他重重一拳砸在门上,层层阴霾笼罩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向伦声声叹息,这孩子同他师傅一样,儿女情长,至情至性。只是希望他不会重蹈覆辙,一辈子活在愧疚中。 向伦轻拍他的肩头,夏侯熙回过神,向伦轻咳了一声道:“你听着,现在唯一的办法,你马上进宫向晋鸿帝禀明实情,由他下一道旨意要人,司徒寒才不得不就范。” 夏侯熙低头考虑方法的可行性,须臾,他蓦然仰起头,低沉道:“你怎知我能够出入皇宫?”他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即使为了云清霜的事而有所颓然,但稍觉异常立即恢复了原有的警觉性。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知晓的,你只需想清楚,我的话是否在理。” 仓促间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夏侯熙闷头思量许久,觉得值得一试。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多加考虑,两人互相道别后,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夏侯熙自是前往宣城,走了大半路程,他才想起仍是没有问清楚向伦那句话的含义,只能留待以后了。 夏侯熙回到宣城,天方蒙蒙亮,残月在天,晓星隐没,他没作耽搁,直入宫门,赶在了上朝前见到了晋鸿帝。 夏侯熙从他第一次和永禄潜入司徒别庄说起,如何被司徒寒打入地牢,同云清霜怎样在张若生的帮助下逃出,再说到怀疑司徒寒修筑密室别有用心,云清霜冒充司徒盈只为探明真相,如今有难,除了和他的情谊,事无巨细,没有任何隐瞒。 轩辕灏极有耐心,夏侯熙讲述的时候他一直都保持着同一个坐姿,只是在听到司徒寒名字的时候,面色微变,但很快掩饰过去。 听完冗长的述说,轩辕灏整个人陷入一片沉寂,夏侯熙不敢打扰他,只能静静站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轩辕灏紧闭的双目缓缓张开,眼皮也不抬一下,眉微微扬起,低声道:“孤已知晓,你先去吧。” 夏侯熙急了,这件事再拖延不得,晚一天,云清霜就有可能陷入绝境,“圣上。”他还待阐述事情的急迫性,轩辕灏摆摆手,“孤自有主张,你且退下。” 夏侯熙只得听命讪讪退出勤政殿,心情一落千丈。 这一等便是好几日。 照晋鸿帝之前对云清霜非比寻常的态度来看,这次的冷淡着实有些奇怪。一开始向伦提出这个方案时,夏侯熙有些顾忌,还犹豫了好一会,现今这种情况,他完全猜不透轩辕灏的心思。 晋鸿帝每天照常会召夏侯熙入宫,除了商谈军务和国事,有时也下棋品茗,就是没有说及如何营救云清霜。夏侯熙设法将话题带过去,晋鸿帝通常是脸一沉,拂袖而去。夏侯熙再不能徒然等下去,他决心动用手中的兵权,先斩后奏。 夏侯熙将一切安排稳妥,整装待发,晋鸿帝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早便宣他入宫,命他传授尘静太子武艺。夏侯熙自十岁起陪同尘静太子读书练武,早就习以为常,对这道命令毫无戒心,但直至深夜太子还不肯放他离开,他才起了疑心。 夏侯熙直截了当的询问太子缘由。 太子并没有隐瞒,坦言道:“这是父王的旨意。” 夏侯熙竭力稳住气息,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太子宽慰他道:“你放心,父皇已派施统领前去,定然能救云姑娘脱险。” 对于施皓歌的本领,夏侯熙了若指掌。施皓歌武功不在他之下,带去的又是御林军中最精悍的一支队伍,个个能够以一当百,他应该可以安心,只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晋鸿帝明知他对云清霜的事相当看重,偏偏要让他置身事外。 事情并不若夏侯熙想象中那般简单,他哪里知道这还牵涉到十几年前的恩怨。这些日子,晋鸿帝曾派了几拨人潜入司徒别庄,希望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云清霜带回,但别庄守卫森严,派去的人根本无法接近云清霜。命施皓歌带五千御林军直闯司徒别庄,这实在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过了四更天,尘静太子遣去打探消息的护卫回报,施皓歌已顺利将云清霜带回。 夏侯熙薄唇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问道:“那云姑娘现在被安置在何处?” 护卫谨慎回道:“属下不知。” 夏侯熙脸色微变,拧了拧眉头。他不敢妄自猜测,尽量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 施皓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晓,她只知道被带进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随即进到一栋雕梁画栋的宫殿。 两名长相清秀梳着双髻的女子齐齐向她请安。 抢在云清霜询问前,年龄稍长穿桃红色衣衫的女子道:“奴婢叫小桃,”又指着另一名着翡翠色衣裳的女子,“她叫小翠,我们是来伺候姑娘的。” 云清霜眸底掠过丝怔然,“这是什么地方?” 小桃小翠互相对望一眼,还是小桃张口道:“天色已不早,姑娘请安歇。”边说边观察云清霜的脸色。 云清霜冷冰冰道:“那你们出去吧。” 小桃小翠不敢违抗,又恭敬的福了福身,“奴婢们就在外面,姑娘有事就唤我们。” 云清霜打量四周,萧墙粉壁,耀睛夺目。 有前后两间,用一扇织锦屏风挡住,屏风上绣着嫦娥奔月的仕女图,做工精细。 虽是高床软枕,红罗帐暖,云清霜又怎么睡的安稳。盯着屋顶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勉强合了会眼。但外间一有声响,她立刻警醒,从床上一跃而起。 小桃小翠一同走进,讶异道:“姑娘醒了?” “嗯。”云清霜不温不火道。 小桃小翠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具,待云清霜洗漱完毕后,由小翠一人端了出去,小桃留在云清霜身旁待命。 云清霜直奔主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是哪里了吧?” 小桃娓娓道:“姑娘稍安勿躁,太医很快就来给姑娘诊断病情。” 云清霜表情变的极为复杂,她该想到的,这儿便是西茗国的皇宫。 陪同太医前来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轻侍卫,太医给云清霜诊断过程中,他不苟言笑,面目严肃,视线却不曾偏离片刻。 事已至此,云清霜心弦反而放松了。虽然她无法再帮助夏侯熙,也完不成师傅交待的使命,但意外见着了亲生父亲,也算是弥补了小小的缺憾。人生总是无常,她失去了师兄,但收获了夏侯熙的真心,她该心满意足了。 太医神色慌乱,把住云清霜脉搏的那只手微颤着。 云清霜泰然若之的问道:“大人请实话实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太医结结巴巴的,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桃心里纳闷:冷太医平日里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难道一见云姑娘就失魂落魄了吗? 云清霜出奇的平静,声音毫无高低起伏,“我对自己的病情一清二楚,大人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冷太医抹了把汗,咽了口唾沫,艰涩道:“姑娘脉相已乱,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云清霜的心还是狠狠的往下一坠。 冷太医又道:“姑娘若是定时服食老夫的药,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云清霜点了点头,无奈的笑道:“比我想象中要久一些。” 冷冷太医医人无数,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在生命走到尽头时丑态百出的模样,这姑娘小小年纪,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坦然应对,倒是看得通透,饶是冷太医阅人无数,也不禁对云清霜另眼相看。 冷太医道:“老夫先告退了。”他在桌上搁下一瓶药,云清霜紧紧抓在手中,一个月的时间,她会牢牢把握。 晋鸿帝在听到冷太医如实禀告后,表情木然,眼神空洞萧索。冷太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的怒气会殃及池鱼,亦不敢打扰他,跪到脚发麻也只能硬挺着。暗暗叫苦,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断送在这喜怒无常的君王手里了。 尘静太子的出现,对冷太医而言就像是久旱逢甘露,喜不自胜。晋鸿帝挥手命冷太医退下,太子给晋鸿帝请安后,也借故告退,在宫门口拦截住了行色匆匆的冷太医。 尘静太子从夏侯熙那里得知云清霜中毒的事,又瞧见冷太医一脸晦暗如丧考妣,两厢一整合,聪明如他,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直截了当的问:“父王是不是请您替云姑娘把脉治病?” 太子为人温和有礼,冷太医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当下叹了口气,直言不讳道:“没错,不过云姑娘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尘静太子本以为云清霜的病只是比较棘手,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一时也沉默了。他缓过神,又问清详细情形,才把冷太医送走。 尘静太子快步回到他居住的坤阳宫,将冷太医所言一五一十告知了夏侯熙。 夏侯熙表情迅速凝固,在尘静太子面前他不需掩饰真实感受,手上动作僵硬,几乎是跌坐在椅上。自从他在骆英奇那里得知穿心跗骨针的毒没有解药之后,他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但始终心存幻想,只要不放弃,终有一天会找到一奇人异士可解慕容世家之毒。如今,这希望如同泡沫似的破灭了。 “听冷太医的口气,云姑娘似乎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尘静太子低声道。 夏侯熙飞快的抬眼看了下尘静太子又低垂下头,原本一直困扰他的事此刻无比清明,云清霜离开他,不是为了沈煜轩,是知晓病情以后不愿拖累他。夏侯熙无声的叹了口气,攥紧的拳头越握越紧。 尘静太子从小和夏侯熙一块长大,他一贯是睿智沉稳的,难得见他如此神情,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绝望的悲跄和伤痕累累的悲恸。多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无穷无尽的痛楚和伤悲刹那将他淹没。夏侯熙抱住头,肩膀微微抽动。 尘静太子半眯起眼,按住他的肩头,轻拍两下,“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明知不过是在安慰他,夏侯熙还是点了下头,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只是眉宇紧蹙,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愁绪。 ============ 一转眼,已过去五日。 这五天里,每日都会有不同的太医来给云清霜诊治病情,但给出的结论出奇的一致。最近两天,更是频繁。 听快嘴的小翠说,晋鸿帝甚至张贴皇榜,昭告天下,如有人能解云清霜体内剧毒,承诺以万两黄金相送。 云清霜听罢,唇际的苦涩,仿佛那落尽叶子的树,倍感凄凉。 这日傍晚,云清霜首次踏出紫竹苑。 云清霜随同施皓歌进宫,是伴有私心的,一则,她渴望再见上夏侯熙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另一方面,北辰国同西茗国联军之事,晋鸿帝一直没有给过明确答复,她想尽最后一份心力,逮着机会问个明白。 但接连几天,她能见到的除了太医还是太医,要想见夏侯熙或者晋鸿帝看来还得另想办法。 一路上花树簇拥,芳草融融,红栏绿柱,曲径回廊,倒是没遇见闲杂人等。 途经岔道时,云清霜突然止步,快速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远远跟在她后面的小桃小竹来不及隐去身形,面露尴尬,云清霜嘴角扯开一抹戏谑笑意。 她随意踏上其中一条岔道,没有留意到小桃小翠面色大变,两人拉拉扯扯,似乎都想要对方阻止云清霜再向前。还没商量稳妥,云清霜已经走到尽头,停在一处楼宇前。 云清霜不经意的一瞥,心跳一顿,这座楼竟然叫做邀月楼。 她知道邀月山庄,是师傅柳慕枫为娘亲而建,邀月小筑则是骆英奇怀思娘亲的产物,邀月,邀月,皆因娘亲名字里有个月字。 如今的邀月楼,又是为哪般?莫非又和娘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加快步子,提起裙裾就待上前叩门。 小桃比小翠更快的反应过来,小翠紧随其上,两人默契的拦堵住云清霜的去路,客客气气道:“姑娘,请止步。” 云清霜目光锋利的扫视过二人,扬了扬眉毛,“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心直口快的小翠抢着说:“是圣上最宠爱的徐婕妤。”小桃狠瞪她一眼,小翠意识到说错话,啊的一声捂住了嘴。 “云姑娘,徐婕妤不喜欢见外人,我们还是回去吧。”小桃压低了声音道。 云清霜从不受人指派,她心中自有主意,却也不愿为难她二人,唇角往上勾了勾,“好。” 小桃小翠显然没料到云清霜这般好说话,怔了一瞬,还是小桃首先回过神,推了小翠一把,“姑娘请。” 就在这时,身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名中年妇人,衣衫中规中矩,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她朝云清霜略微欠了欠身,“夫人说,来者即是客,姑娘既然来到此间,也算是有缘人,请姑娘入室一叙。” 云清霜有些意外,瞳中泛起细微的涟漪,忙道:“夫人美意,岂敢不从。” “这边请。” 小桃小翠也想尾随,妇人轻蔑道:“想见夫人,你们尚不够资格,在外头候着吧。” 小翠还想顶撞她几句,小桃拉了下她的衣角,示意她闭嘴。 门再一次关上。 这里幽静清雅,仿佛与世隔绝。 妇人把云清霜带上二楼,用下巴指指最尽头的那一间,“夫人就在那里等姑娘。” 云清霜道谢后,中年妇人翩然下了楼。云清霜注意到她脚步虽重,然落地无声,还是个练家子。 有幽幽笛声传来,哀怨、苍凉。 角度的关系,云清霜在门前依稀看到玉兰色宫装的一角,身形纤瘦,身姿绰约,仅凭轮廓,也可推断必是名绝色女子。 走近后,不知是否错觉,云清霜总觉得眼前的女子眉眼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云清霜专心听她一曲吹毕,缓缓仰首。 这一眼望去,如遭雷击。 难怪会觉得似曾相识,这相貌,分明便是自己。除去腮边一颗美人痣,几乎一模一样。 细看之下,宫装女子眼角有细纹,五官不若云清霜那般精致,但仍是可以想象出年轻时候的天香国色。 “很意外吧?”宫装女子柔声道,温婉如玉的嗓音若潺潺流水抚过心头。 云清霜微微一窘,“是有一点。 宫装女子悠悠长长的叹息了一句,听不太真切。顿了顿,她神情淡泊安然道:“在这座皇宫里,有无数个长相与我神似的女子,”她默默注视着云清霜,“哪怕只有一分相似,也被他搜罗回来,我们就像是禁臠,被禁锢在深宫,永不见天日。” 这一席话说的轻巧,其中的辛酸又有几人能品出。云清霜惊愕至极,问道:“你指的他是?” “轩辕灏。”她直称晋鸿帝名讳,毫无避忌。 云清霜小心试探:“刚听婢女说,你是徐婕妤。” 徐婕妤冷哼:“这不过是他强加给我的名分罢了。” “我不太明白。”无数个线头缠绕在一起,云清霜怎么都理不清。 徐婕妤投以云清霜同情的目光,“你还这么年轻,只可惜……” 云清霜越听越糊涂,这徐婕妤说话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婕妤又道:“你是第二十个,还是二十一个,我也记不清了。” 云清霜勉强勾起唇角一笑,她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遇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她也莫名其妙的不安起来。 徐婕妤盯着云清霜看了又看,低低呢喃道:“你比我更像她,这邀月楼很快就要易主了。” 云清霜心里蓦地一动,差点忘记正事了。她斟酌着用词,问道:“邀月楼之名,可有何典故?” 徐婕妤睨云清霜一眼,嘴角蕴了一抹怜悯,“轩辕灏最爱的女人名字里带一个月字,这栋楼是专为她而建。我和你,都是她的替身。你还不明白吗?” 云清霜直觉否认,“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实就是如此。或许明天你就是邀月楼的主人了。”徐婕妤无声无息的一笑,笑的云清霜毛骨悚然。 云清霜仍不敢置信,不住摇头。 徐婕妤眼中透出一丝怨恨,“轩辕灏恃强凌弱,夺人妻女,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云清霜打了个激灵,若她没有猜错,徐婕妤口中的月姓女子就是她的娘亲,娘亲或是拒绝或是离开,总之她和轩辕灏最终没有在一起。轩辕灏狂性大发,把所有容貌同娘亲相似的女子都掳进皇宫,强迫她们成为他的妃嫔。而今故伎重施,也想逼自己就范。 “我原本有深爱的夫君,有可爱的女儿,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被逼进宫时,女儿还不到周岁。” “这十几年来,我忍辱偷生,就是妄想还能和他们重逢。” “我知道夫君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救我出去,但深宫后院,守卫森严,他如何进的来。即便他进来了,又怎能带着我突破重围。” 徐婕妤断断续续的说着,她似乎找到一个任她宣泄的突破口,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云清霜想到更深一层,她来到西茗国面见晋鸿帝完全是依遵师嘱,师傅若深知轩辕灏为人,还是命她前来,只为投其所好,不免让她心寒。而这又是柳慕枫在云静庭的授意下,交付给她的使命,云清霜不寒而栗,不敢再深入的想下去。 徐婕妤说的激动,胸脯一起一伏,泪涌如泉。 云清霜脑袋乱哄哄的,她自身难保,又不善安慰人,敷衍了几句,告辞离去。 浑浑噩噩的回到紫竹苑,思前想后,她拿定主意,不管晋鸿帝动的是何种心思,她一定要设法尽快离开,哪怕需动用内力,危及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第十二章 心事迷茫 “哦?”云清霜颇诧异,何人如此大胆,要知道揭下皇榜而治不了她的病,那就犯下了欺君大罪,轻则凌迟,重则满门抄斩。 小翠叽叽喳喳道:“听闻他在勤政殿夸下海口,天下能治愈姑娘的就只有他一人。” 小翠是个直肠子,性子和小竹差不多,云清霜虽不以为然,仍莞尔一笑。 请进来的大夫是典型的江湖郎中打扮,整齐的八字胡,貌不惊人,云清霜心不在焉的瞥了他一眼,没有留下深刻印象。 “姑娘,请将右手伸给鄙人。”他一开口,云清霜一震。她仔细辨认,这回,她瞧出了些许端倪。云清霜是易容的大行家,郎中脸上易容过的痕迹不重,但有一点,无论易容术如何高明,也改变不了眼睛。他的眼亮如星辰,眼神清亮柔和,这绝对不该是一名普通郎中所拥有。 “先生贵姓?”云清霜装作不经意的问。 郎中笑容干净而明澈,“鄙姓于。” 云清霜了然于心,放心把手伸给他。 不过是迷惑旁人,望闻问切,郎中学的像模像样。云清霜觉着有些好笑,抿了抿唇。 郎中眼中笑意一盛,彼此心照不宣。 云清霜收回手时,感觉掌心中多了一物。她不动声色的塞进袖管里,温雅一笑。 小翠等不及的问道:“先生,姑娘的病您能治吗?” “能。”郎中言简意赅。 小翠小桃闻言大喜,只有云清霜暗自苦笑。 郎中又道:“姑娘的病症稍有古怪,所用药材也非比寻常,还需同圣上商榷后才能定夺。鄙人先告辞了。” 云清霜以很淡的语气道:“劳烦先生了。” 小桃送郎中出去,云清霜借口疲惫想歇息片刻,命小翠退下,她躲到角落,慢慢展开郎中悄悄塞给她的字条。 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夜三更,我带你离开这里。 没有落款,不用太多交流,却莫名的让云清霜感到安心。她紧紧握着字条,脸上浮起清淡笑意。 入夜,云清霜早早打发了小桃小翠去休息,她独坐灯下,颦眉沉思。 夜幕像黑丝绒般浓重,上弦月早就沉了下去,这一夜出奇的黑,对想要偷出皇宫的云清霜来说,是件好事。 一更天的时候,她尚能好整以暇的耐心等待。 二更天的时候,她坐不住了,往窗外频频注目。她刻意没有合上窗扇,惬意舒爽的晚风掠过,轻轻的翻起了她的衣襟。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扬起唇角。 尉迟骏从窗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绝美的画面:云清霜端坐梳妆台前,若明若暗的烛光,衬得她肤如凝脂,皓齿明眸,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有暗香袭人,顾盼便妍。 尉迟骏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呼吸,步履轻轻,生怕惊吓了佳人,“云姑娘。” 云清霜回头翩翩一笑,“你来了。” 此时的尉迟骏已恢复了本来面目,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袭青衣,潇洒不羁,长身玉立,雅量非凡。 “我是来带你离开皇宫的。”有光芒在他黑黝的眼瞳中跳动,尉迟骏笑容温暖。 云清霜偏过头,目光一动,“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明知这不过是一句毫无掺杂任何感情的场面话,尉迟骏的心还是不可控制的狂跳起来,他抬眸望住云清霜,那般炽热的眼神使她面颊上迅速升起一抹别样的嫣红。 目光胶着,云清霜首先挪开视线,轻轻咳嗽了一声。 尉迟骏本就墨色般的双眸更深了几分,忽略掉心头一掠而过的失落,神色淡淡道:“云姑娘,那我们走吧。” 云清霜点点头,回应道:“好。 为了不惊动外间的小桃小翠,他们还是选择从窗户出去。尉迟骏先潇洒利落的一跃而过,再将手伸给了云清霜。若放在从前,对于轻功不在尉迟骏之下的云清霜来说,轻而易举,但如今……她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逞强,把手交到尉迟骏的掌心。尉迟骏提气,轻轻一带,云清霜也轻松越过,两人相对一笑。 手仍被尉迟骏紧紧握着,等到云清霜意识到不妥时,人已经走到了院中。她试着往回抽动,尉迟骏薄唇微扬起轻弧,没做坚持,松开了手。 为掩饰尴尬,云清霜紧走几步,抢在前头拉开了大门。眼前情景却叫她大吃一惊,匆忙后退,一头跌进尉迟骏怀里。 “怎么了?”尉迟骏因视线被阻隔,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忧思刻在云清霜的眉目间,她低低道:“我们被包围了。” 尉迟骏心中电念飞转,他假冒江湖郎中潜伏进皇宫,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应该不会露出破绽,他适才来时,也勘察过周围地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物,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尉迟骏将云清霜护到身后,一步一步的挪到门前。果真如云清霜所说,院落被御林军围的水泄不通,屋顶上有弓箭手虎视眈眈,看来是早有防备。 “把云姑娘留下,我们可以放你走。”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云清霜回过头,只见小桃小翠没有着平日的罗裙,而是换上了黑色劲装,身材窈窕,英姿飒爽。 小桃手执一对判官笔,而小翠的兵器则是一柄霸王枪,云清霜暗觉惭愧,自己看走了眼,没预料到身边这两名如花似玉的少女竟还是武林高手。 前后夹击左右遇敌,形势不容乐观。 云清霜碰了下尉迟骏的手:“你快走,不要管我。” 尉迟骏反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行。” 云清霜急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你先离开,再寻其他的机会。” 尉迟骏坚定的摇了摇头,“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走的。” 其实云清霜心中也很清楚,错过了这次机会,尉迟骏再要想混进皇宫,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若是尉迟骏留下来,不过枉送性命罢了。陪她这个将死之人一并送死,何苦呢。 云清霜欲挣脱开尉迟骏的控制,但尉迟骏早就知晓她的心意,根本不放手,为防止她胡乱挣扎,索性扣住她的双手。嗓音带了些沙哑的蛊惑,“我绝对不会弃你而去。” 云清霜闭了闭眼,还是能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 尉迟骏不落痕迹的扫过她动人的脸庞,拔出了悬于腰间的暖玉箫。 “看来你们是商量好了。”小桃冷笑道。 尉迟骏挂起从容微笑,“动手吧。” 看来他是想要硬闯了,云清霜不敢乱动,唯恐他分心。 小桃使的是判官笔,想必擅长点穴,小翠用的是霸王枪,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况且还有大批御林军守在外面,云清霜渭然叹息。 小桃毫不客气,手一挥,连点尉迟骏身上八处大穴,她出手如电,所有的变化仅在一瞬间。“来的好,”尉迟骏的点穴功夫也是天下无双,他不退反进,玉箫迎头而上,与判官笔碰了个正着,震的两耳嗡嗡作响,尉迟骏顺势中指一弹,夺下了小桃的兵刃。 小翠眼见情况不妙,突下杀招,云清霜惊呼一声,尉迟骏就似是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反手一挡,荡开刺向他后心的长枪,修长的手指还得空拂去一片沾在云清霜肩头的落叶,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气息覆上她的脸庞,云清霜不知所措。 小桃小翠恨的咬牙切齿,她们本身功夫不弱,但在尉迟骏手下一招都过不了,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子。小桃一声令下,守在外面的护卫一拥而入。 那些人一动手,云清霜便知他们不是御林军,且不说有些人神情明显带着江湖气,单看武功,个个身手不凡自成一派,用的兵刃也不尽相同,不知晋鸿帝是如何网罗到这些一等一的高手的。 尉迟骏虽技艺超绝,毕竟手里还牵着一个云清霜,以一敌众,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云清霜在他还有能力脱身前,提醒他:“你现在放开我,凭你的本事还能够全身而退。” 尉迟骏不及答话,而是奋力击退数人,以行动来回答她。 云清霜无奈一笑,也罢,既然他执意如此,自己唯有全力配合。她曼声道:“尉迟公子,你抢一把剑给我。” 尉迟骏在回话的当口又击倒两人,神情严峻:“你要剑做什么?” “助你一臂之力。”云清霜语气轻松,面带款款笑意。 “胡闹,你不可妄动内力。”尉迟骏轻斥道,瞥一眼云清霜,满眼的爱怜。 云清霜唇畔笑意显现,“你忘了我会使无名剑法。” 尉迟骏心中一动,他记起了师伯的话,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底下使剑之人不多,尉迟骏舍近求远,凌空跃起,以一招云霞满天,迫得敌人舍弃手中青钢剑为代价,堪堪保住右手。 尉迟骏拾起剑交予云清霜,“小心为上。” 他的话,让云清霜蓦地心头一暖。 尉迟骏如法炮制,又抢了另一柄剑在手。 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举动激的那些护卫红了眼,他们发动又一轮疯狂的进攻,前方一旦有人倒下,立刻有人顶上他的位置,前仆后继,没有留下任何空挡。 这还是云清霜第一次正式使用无名剑法对阵杀敌,初时还有些手生,很快就运用自如。 尤其是她惊喜的发现无论自己从何种角度出剑,尉迟骏都能够配合的恰到好处,云清霜眉目舒展,尉迟骏亦是精神大振。 护卫们本想仗着人多,困到他们精疲力竭,还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云清霜加入战局后,风云突变,他二人珠联璧合,所向无敌。 他们不知道的是无名剑法本就威力惊人,如今双剑合璧,相互呼应,威力何止增加一倍。 在一旁观战的小翠见大势已去,低声道:“桃姐姐,再不命弓箭手发箭,就迟了。” 小桃紧绷着脸,迟疑半晌,缓缓道:“不行,伤了云姑娘,你我都难以活命。” 也正是她的犹豫给了云清霜、尉迟骏二人可乘之机。 他们所向披靡,场中再无人是他们的敌手,竟被杀出了一条血路,冲破了重重包围。尉迟骏拉起云清霜就跑,守卫在后面装腔作势的追赶,其实谁都不敢追近,事实上也没人能够阻拦他们。 无名剑法虽对内力要求不高,到底云清霜剧毒未清,身体虚弱,方才击败敌人已耗尽了几乎全身的气力,这一段路跑来,她气喘吁吁,脚步愈发缓慢。 她努力支撑着,尉迟骏几次关切的问她是否要停下歇息片刻,她都咬咬牙挺住了。云清霜只想尽快离开,这皇宫,她是半刻也不愿待下去了。 但事与愿违,体力终是不支,她虚晃了几下,眼看就要倒下,尉迟骏抱起她绵软的身体,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 云清霜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茅屋中,一瞬的恍惚,她以为回到了云苍山,很快她回想起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她和尉迟骏双剑合璧,终于逃出了皇宫。 她下意识的在屋里寻找尉迟骏的身影,不想,稍一抬头,便撞进了他黝黑的眼眸深处,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汪清泉,把人深深的吸了进去。 云清霜急忙闪避他的目光,但一低头,直直的撞上他的胸膛。这才发现,她的身体几乎是蜷缩在尉迟骏的怀里,双手亦环在他的腰际,云清霜满脸红霞,收回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又显然不妥,她窘迫的连耳根都热辣辣的一阵发烫。 “你醒了?”尉迟骏的声音就在耳畔,温热的呼吸直接喷在她的脖颈里。 “嗯。”云清霜不敢动弹,脸红若胭脂。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美目仿似蒙着水雾,明靥如花,尉迟骏打心眼里是不愿放开她的,但他也知道,云清霜心里从未有过他的一席之地,他眼神一黯,缓缓松开手,先站起身,再把云清霜也搀扶起来。 云清霜整了整衣衫,低声问:“这是哪里?” 尉迟骏语调平淡,嘴角微扯吐出几个字,“已经远离了皇宫,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尉迟骏又一次救了她,云清霜苦笑,若是要报恩,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谢谢你救了我。”这确是出自云清霜由衷的谢意,尉迟骏却没有出声。 云清霜略觉尴尬,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发辫。 尉迟骏忽道:“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云清霜不明其意,但还是回道:“好多了。” “那好,我们立刻动身。”尉迟骏简短道。 云清霜眸中一片惊讶之色,“去哪儿?” 尉迟骏眼波里荡起涟漪,“驱毒。” 云清霜眉间隐有苍凉,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在心底叹出了声。 在附近的市集用过饭,又购得两匹好马,尉迟骏和云清霜上马,轻夹马肚,一前一后驶上官道。 云清霜不晓得尉迟骏要带她去哪里驱毒,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尉迟骏担心云清霜体内剧毒随时发作,想星夜兼程,又怕她的身体受不住,只得尽量控制速度,还不时侧过身瞧她是否跟上。走上几里路,就让她下马歇息片刻,对于尉迟骏的细心体贴,云清霜很是感激,但她也竭力回避同他交流。 走走停停,这一天下来,其实并没有赶许多路,傍晚,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家客栈,尉迟骏拉住缰绳,回身问道:“今夜就歇在此地,明天再继续赶路如何?” 云清霜没有异议。 客栈的生意不错,幸好有人临时退房,才寻得两间上房。 云清霜住的是天字一号房,尉迟骏就歇在她隔壁。 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房门被敲响。云清霜警觉的抓起剑,问道:“谁?” “是我,云姑娘。”声音轻而淡,云清霜松口气,打开了门。 尉迟骏也换了件衣裳,云清霜莞尔一笑,他还是最爱青色衣衫。 云清霜长眉一拢,嗓音清淡:“尉迟公子,什么事?” 尉迟骏弯了弯嘴角,“不知骏有无荣幸请姑娘下楼同饮几杯?” 之前尚不觉得,被他一说,云清霜顿觉饥肠辘辘,她抬眸以笑。这一笑,如七彩霞光旖旎潋滟,美丽不可方物。 尉迟骏呆了半晌,直到云清霜以轻咳声唤醒他。尉迟骏一张俊脸比云清霜还要红上三分,他不由自主的牵起云清霜柔若无骨的小手,轻声道:“走吧。” 云清霜脸红若霞,竟忘了要挣扎,随着他走到楼梯口,刚要下楼,她听到了几丝熟悉的语调,耳中轰地一响,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再凝神往下听,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没有人色。 “请问店家有没有见过画上这名女子?” “我这里每天出入的客人这许多,我哪里记得清楚。”是客栈掌柜满不在乎的声音。 云清霜从楼道缝隙看下去,那人取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 掌柜用牙齿咬了下,双眼发亮。 “现在能记的清了吧?” “好说,好说。”掌柜收下银子,拿着画像仔细看了几眼,拉过一边的店小二,“你来瞧瞧,这女的,是不是今天刚住进来的那个?” 小二连连点头,“没错,那一男一女分别住在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里。” 先前那人眯起了眼,自嘲般的轻笑,重复道:“一男一女?”他转过身,直往楼道而来。 云清霜这下瞧个分明,身姿颀长,落日的余晖映射着他刀刻般的深刻棱角,只是容光黯淡,笑意淡而稀薄。 不是夏侯熙,却又是何人? 云清霜踉跄的退了两步,猛地抓住尉迟骏的衣角,哀求道:“请马上带我离开这里。” 尉迟骏眼神似跳跃的烛火,扫过云清霜慌乱无助的神情,再瞥一眼夏侯熙,声音沉沉:“好。” 尉迟骏带着云清霜直接从二楼窗口飞身而下,仅来得及牵出一匹马,夏侯熙已尾随而至。云清霜急的有些虚喘,催促道:“快走。” 尉迟骏跨上马,捞起云清霜安置在身前,“啪”的一记马鞭狠抽在马屁股上,马吃痛狂奔,夏侯熙眼睁睁的看着云清霜随尉迟骏绝尘远去,握紧拳头,仰天疏狂长啸,满目萧瑟。 行出很长一段距离,云清霜耳畔还萦绕着夏侯熙悲怆的啸声,回头望去,他的身影就像是僵硬的石雕一样,深深的刻在那里,云清霜不敢也不愿再看,身体软软的趴在马背上,神色悲戚。她暗自垂泪:现在痛总比以后痛来的好。夏侯大哥,若是有缘,来生再见。 尉迟骏冷眼旁观,一声不吭。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悄悄的搂紧了云清霜。 官道是不能再走了,尉迟骏尽拣小路走,客栈也是不能住了,所幸在山上寻到一处山洞,尉迟骏在洞口生了火,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云清霜,把手中包裹扔给她,“还有点干粮,你先吃了垫垫饥。” 云清霜哪里还有胃口,怅然道:“我不饿。” 尉迟骏满肚子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声音极轻极柔,“那你先歇息片刻,我去附近找水。我不会走的太远,若有事,你高声呼我便是。” 云清霜略一颔首,眸中光线闪动。 尉迟骏扬了扬眉,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空寂。 云清霜密切关注尉迟骏的举动,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密林深处,云清霜便一跃而起,快步走出山洞,悄然解开缰绳,马上马背,往相反方向驰马奔腾而去。 她任凭马儿撒蹄欢奔,眼低垂,胸中好似有万千横亘无法排遣,难受至极,她不知要做什么,也不知要到哪里去,直到骏马一声长嘶,停了下来,云清霜怔楞过后,扯出一丝极淡的苦笑。 这马儿像是能通人性一般,竟将她带回了之前与夏侯熙不期而遇的客栈。云清霜好气又好笑,她抚摸着马耳朵,轻轻说:“你是想带我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马耳朵动了动,就像是在回答她。 云清霜唇角浅浅勾起一丝弧度,微叹了口气。夏侯熙是否还留在此地,她没有把握,也没有走近客栈去问询的勇气,她想了又想,下马掩到树后,只留出半个身体不时的往客栈方向投去几瞥。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云清霜在风口站了一夜,有些支持不住了,再加上客栈门前往来人流逐渐增多,大多用奇怪的眼神睨她,云清霜使劲咬了下唇,牵起马就走。 没走几步,她发现左右各有几人刻意朝她靠拢,她被夹在中间,很快无路可走,索性停下脚步,往最近一人看过去。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气恭顺有礼,“我家主人请姑娘移驾十里亭一叙。” “噢?”云清霜下意识的挑眉,“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她第一反应是夏侯熙,但稍加思索,便知不是,若是夏侯熙,定会亲自前来,断不会故作神秘。 那人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云清霜唇边不知不觉泛起一丝冷笑,“那若是我不去呢。” 那人依旧不温不火道:“那小的们只能无礼了。” 云清霜性子刚强,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受得住,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无礼。” 那人瞧都没瞧云清霜手中的剑,依旧淡漠道:“我家主人并无恶意,何况姑娘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妄动内力的好。” 云清霜骤然抬眼,心念微动,对于她的情况此人竟然了若指掌,他到底是何来路,好奇心驱使她想要更进一步去了解,唯有以身涉险,随他去见一见他口中的主人。 如此一想,云清霜平了气息,“也好,请前面带路。” 云清霜自行牵着马,前方有人开道,后面跟着几条彪形大汉,旁人看去还颇有气派,个中缘由却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临近十里亭时,先前那人侧身道:“主人就在亭中,姑娘请过去吧。” 云清霜微眯起眼,仅能勉强瞥见一个模糊的灰色轮廓,究竟是何人,仍然无法判断。她一心解惑,三步并作两步,到得亭中,还未及开口,灰衣人倏地转过身,云清霜头脑轰然欲裂,唇角挂着的一丝笑容瞬时冷寂下来。 “你来了。”晋鸿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虚无缥缈,好似从厚厚的云层中传来。 云清霜欠了欠身,算是行礼,晋鸿帝并不在意,只是眸光深邃难测,他目光炯炯的射向云清霜,口吻平淡如常,“坐吧。” 云清霜退到最远处的一张石凳坐下,期间,并没有看晋鸿帝一眼,也不在意他会如何去想。如今她便是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索性放任自己的心意,不用再瞧别人的眼色行事。 等待许久仍是没有等到晋鸿帝开口,云清霜心中犯疑,抬起头,发觉轩辕灏正细细打量她,云清霜的不快立即表露在脸上,她转过脸,只留给晋鸿帝背影。 轩辕灏见她不悦,也不觉尴尬,对于她不敬的举动,也不曾放在心上,兀自道:“你一定很奇怪孤为何会在这见你。” 云清霜不吭声。 晋鸿帝也没打算要云清霜回答,他的声音略显空洞,“孤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云清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想让我带你去见娘亲?”说完,才觉自己失言,也无法收回,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轩辕灏惊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云清霜闭口不谈,索性给他来个默认。 晋鸿帝只觉惆怅满怀,眸光忽明忽暗,静静的坐了一会,道:“你错了,不是这事。你娘亲不愿见我,孤亦不会强求。” 可你却强抢了这许多容貌酷似娘亲的民女入宫,云清霜在心中暗暗道。她冷哼:“是吗?” 轩辕灏不愿逞口舌之争,他直入主题,“既然你已知晓当年的事,孤也不用再刻意隐瞒。孤从前迷恋你娘亲,差点因情误国,孤不愿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因此,孤恳求你离开西茗国,从此再不见他。” 云清霜一脸错愕,“清霜在宫中十多天,从未见过太子或任何一位皇子,何来此一说。” “你只需回答你应允与否,其余的事,日后自见分晓。”晋鸿帝剑眉倒挑,脸色有些晦涩难懂。 云清霜反复咀嚼他的话,失笑道:“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吗?休说没这回事,若真两情相悦,你也无权干涉。” 轩辕灏不恼不怒,心平气和道,“他若出生于寻常人家,确有这份自由。但在皇家,身不由己,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云清霜只是冷笑。 晋鸿帝又道:“云姑娘,孤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也请设身处地的为孤想一想。” 云清霜余光一瞟,又飞快收回目光。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轩辕灏时,他是一名高高在上的王者,相貌威仪,冷静犀利,自从听那徐婕妤一番话后,在她脑海里晋鸿帝便从英明神武的仁义之君变成了荒淫无道的暴君,如今,和她面对面站立的又是一名一心只为儿子着想,甚至没有考虑旁人感受的父亲。他到底还有多少张面具,或者说,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云清霜难以认清。但语气已然软化,她嘴角挑起苦涩的笑,素手而立,“清霜的病情圣上该一清二楚,我并没有多少日子了。您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晋鸿帝摇了摇头道:“孤要的是你的保证,云姑娘,你能否答应?” 云清霜有些恼怒,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轩辕灏还是步步相逼,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凄惘,恨恨道:“如你所愿。” 晋鸿帝似是舒了口气,然神色依旧黯淡,“孤即刻派人送你回北辰国。” 云清霜断然回绝道:“不必。清霜有手有脚,亦有几分功夫傍身,不劳圣上费心。”她轻蔑一笑,“请圣上放宽心,清霜允诺之事绝不会反悔。”言下之意,也不必当她犯人似的将她押解回去。 轩辕灏面有赧然,喉中一哽,“云姑娘,委屈你了,你若有什么要求,或者未了心愿,孤定当竭尽所能,替你完成。” 云清霜心头甚是烦闷,原本想顶撞几句,心念一动,她置之一笑:“清霜别无他求,有关两国联军之事,请圣上给与答复。” 晋鸿帝截住话茬,神色极为复杂,“联军一事对两国皆有利,孤早已遣人安排相关事宜和具体举措,你尽可放心。” 云清霜眉目一展,蔚然哂笑,“圣上若无其他事,清霜先行告退。” 轩辕灏心中思潮起伏,微一垂首,示意她可退下。 云清霜几不可察的耸了耸肩,也不去看亭外候着的那些人,低头抚了抚马背,像是同马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高头骏马举头长嘶,四蹄奔踏,将云清霜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 同晋鸿帝的一番对话,非但没有让她消除心中的困惑,反而愈加糊涂。云清霜甩了甩辫子,不愿再多想。 她答应离开西茗国,不是因为她惧怕晋鸿帝,而是她本就有此打算,所以顺水推舟。她想念娘亲,想念云苍山,想念山上的一草一木,想念曾经留下的美好回忆。 阔别多日,思乡的情绪在此时越发浓烈,云清霜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刻赶回北辰国。 这匹枣红马虽比不上她的小青,却也是高大威猛,追风蹑景,云清霜的青骊马尚留在司徒别庄附近,她不及寻回,只能等回到云苍山后给师兄留下书信,拜托他代为照料。 回北辰国有一条必经之路,云清霜担心尉迟骏会在那里候她,故意绕道而行。说是绕道,其实也不远,只不过要通过一座松林,那里荒废已久,杳无人迹,云清霜单身一人,稍有畏惧,幸好还是青天白日,她咬一咬牙,直入丛林。 松树林散发着浓郁的松脂香味,树叶层层叠叠,有些连阳光都透不过,山风吹来,林涛呼啸,云清霜小心行路,并且留意周遭的环境。 谨慎走过一半路程,她稍觉安心,她曾听人说此处密林经常有山贼出没,因属于两国边界,是三不管地带,长久以来,盗贼猖獗,单身路人无人敢打此经过,现在看来,兴许是误传。 再有几步就可走出松林,云清霜彻底安下心,但她江湖经验不足,没发觉危险正在一步步的靠近。忽然,人仰马翻,她身体往下一沉,坠入了一个大坑里。那是个表面被稻草掩盖住的陷阱,云清霜若再仔细一些,定能发现异常,可惜她急于赶路,如今悔之晚矣。 原本空无一人的密林,一瞬间涌出许多人来,全是些肌肉纠结,面目狰狞的大汉,若放在从前,云清霜自然毫不畏惧,但此时,她蓦地心慌意乱。她纵身跃起,怎奈这坑极深,她的轻功又大不如前,努力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山贼哄然一阵大笑,只道看杂耍般热闹,云清霜何时被如此嘲笑过,又羞又急。 一个身高在所有劫匪中鹤立鸡群的中年人朝云清霜瞟了一眼,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屑,“姑娘不用白费劲了,只要落入这坑里,多好的轻功也使不上来。” 又有人调笑,“不如留着劲,好好伺候我们大当家的。” 引来哄堂大笑,接下去的话更是不堪入耳。 云清霜银牙咬得铮铮作响,她摸出一把梅花针,顺势一挥,虽然劲道不够,毕竟隔的近,有几个笑的欢畅来不及闪避,被打中穴道,笑脸凝固住,模样可憎。 “倒是有两下子,”还是那名高个子的中年人道,但语气已不复方才的轻蔑。 “二当家的,大当家喜欢性子刚烈的,他说过,越是烈性的越有味道。哈哈哈哈。”一长相猥琐的矮个贼人笑容暧昧道。 那二当家笑着捶了他一拳,解开了被云清霜梅花针射中的那几人的穴道。 云清霜气的目眦欲裂,身子微微颤抖。 “老三,你去拿绳索来。”那二当家的心思缜密,又叮嘱喽啰们围成一圈,用兵刃齐齐指着云清霜,只要她稍有异动,立即将她剁成肉泥。 云清霜暗忖,只有上去才有机会逃生,便顺从的抓住绳索,缓慢的往上爬,脚一落地立即脚跟一旋,就地一滚,再一个鲤鱼打挺,拔剑挥向二当家,同时洒出一把梅花针,擒贼先擒王,她早就看出那二当家是群贼的领军人物,必须先解决掉他才有可能脱身。 那二当家也非等闲之辈,云清霜的突然袭击他未曾料到,但他应变极快,用了个“弯腰插柳”的身法,险险避开,再滴溜溜的一转身,用内力将梅花针尽数震落。要知道梅花针体积较小,极其难防,那二当家的想必也是精于暗器,这一收一放,颇见功力。 三当家嚷嚷道:“好狠毒的娘们,弟兄们并肩子上,不用和她客气。” 他们忌惮云清霜梅花针的厉害,不敢靠近,仅和她绕身游斗,忽而近袭,忽而远攻,只为消耗她的体力,云清霜步步后退,眉头拧作一团,她虽有无名剑法防身,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前夜又才大战过一场,身心俱疲,心神扰乱,真气似要涣散。她急的满头大汗,若是被擒住,那真是生不如死了。她原本心高气傲,自认武艺高强,岂知下山以后频频受挫,如今更是连宵小之辈都可以随意欺辱她,她急火攻心,啐出一口鲜血。 二当家得意的道:“那丫头快撑不住了,记住,谁都不准伤她,要捉活的。” 云清霜咬紧牙关,仍在苦苦支撑。 忽闻得清脆明亮的箫音,似远似近,云清霜一阵恍惚,思想难以集中,险些被三当家偷袭成功,幸好吹箫之人及时赶到,以一双肉掌将三当家击退,挽起云清霜拉到身后,柔声道:“你歇息会,这儿交给我。” 云清霜苦笑着点头,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避开他,谁知最后还是由他来相救。 尉迟骏功力高出云清霜何止一倍,他替下云清霜后,形势登时逆转。山贼中只有二三两位当家武功不弱,其余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角色,尉迟骏没有使用任何兵器,仍然游刃有余,只听见场中鬼哭狼嚎声不绝于耳,满地躺倒的全是被尉迟骏打倒后,折了手脚的小喽啰们。到最后只剩二三两位当家还在拼死抵抗,身上也挂了彩,灰头土脸的甚是滑稽。 二当家和三当家对望一眼,同时弃了手中的兵刃,惶恐的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侠士,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的们。” 若冲撞的是尉迟骏本人,他未必会出手这么狠,既然对方已诚心求饶认错,他也许就一笑置之了,但现在他们围攻云清霜,并且出言不逊,自然是要狠狠教训一顿,方解心头之恨。他也听说了关于山贼占山为王,无恶不作的事,今日碰巧遇到,怎肯轻易放过。 尉迟骏冷哼道:“刚才的气势到哪里去了?” 三当家磕了几个响头道:“大侠饶命,小的们也是为了生计才走上这条路的。只要大侠饶了小的们的狗命,小的们甘愿给大侠,不,给姑娘做牛做马。”他极识眼色,一眼就看出云清霜在尉迟骏的心目中地位不低。 见三当家抢了先,二当家也不甘居于人后,“小的愿给姑娘提鞋。” 云清霜啐了一口,凝神不动。 尉迟骏嗤笑道:“还怕你们污了姑娘的鞋。” “是,是。”无人敢在此时顶嘴。 尉迟骏扯着嘴角,目光淡扫过云清霜,云清霜知晓他的意思,轻轻一笑,人是他击败的,自然由他处置。 尉迟骏道:“我可以饶你们的性命,但必须答应我几个要求。” 盗贼们自然是满口应承,稀稀拉拉的跪了一地,只求能保命,哪里还管什么脸面。 “第一,各自散了回老家去。第二,切不可再做伤天害理之事。若再被我撞见,定取尔等性命。”尉迟骏口吻淡淡,然不怒自威。 “小的们一定谨遵大侠教诲,再不敢胡作非为。” 尉迟骏一摆手,人群就要散去。云清霜突然出声,“慢着。” 众人吓了一跳,又齐齐跪倒。 云清霜指着三当家,掩不住心底的厌恶,“你,给我爬出去。”云清霜本不是刻薄之人,这样做实在是恼他之前口齿轻薄,形容猥亵。 三当家脸色泛青,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怨毒,双手着地道:“是。”他每爬一步,对云清霜的恨意便增添一分。试想他好歹是山寨三当家,在众人面前何以丢得起这个脸。 云清霜逞一时之快,埋下了祸根。 人群全部退散后,云清霜转过身,对着尉迟骏盈盈一拜。 尉迟骏忙拉她起身,漆黑的眸中盛满了笑意。 没有人在此时说话,云清霜更是无言以对,尉迟骏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这份恩情,她是如何都还不清了。 沉默片刻,两人异口同声道: “云姑娘,你为何要不告而别?” “尉迟公子,你怎会来这里?” 相视一笑,云清霜侧眸看他,尉迟骏面色沉静,眸中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 那一夜尉迟骏在附近寻到水源后,没做耽搁,急急赶回山洞。一眼望见原先缚在树上的枣红马不见了踪影,他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奔进山洞,云清霜果然踪迹全无,愁云当即笼上心间。 云清霜候了夏侯熙一夜,殊不知尉迟骏也找寻了她一整晚。 等到尉迟骏想到云清霜是否回了客栈,再找过去时,云清霜已经被晋鸿帝请到了十里亭,从而再次错过。 尉迟骏想了又想,云清霜极有可能回北辰国,他守候在必经之路上,未料想没有盼到云清霜,却迎来了同样焦急寻找云清霜的夏侯熙。 这是尉迟骏和夏侯熙第三度正面交锋。第一次是在去宣城的路上,两人险些动手,为云清霜所阻。第二次,是在城外的司徒别庄内,如果不是云清霜及时搅了局,一场恶斗势在难免。如今这是第三次了。 夏侯熙翻身下马,冷冷一抱拳,“尉迟公子。” “夏侯将军。”尉迟骏同样不假辞色。 夏侯熙忍着满腹怨气,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尉迟公子,云姑娘现在何处?请她出来一见。” 尉迟骏语气幽邃,神色颇见凝重,“我也在找她。” 夏侯熙是亲眼看到尉迟骏将云清霜带离客栈的,自然不信这话。他怒道:“尉迟骏,云姑娘身中剧毒,你……”底下的话生生收了回去,夏侯熙暗自气闷,何时这般沉不住气了,这些话哪里可以说与他听。 尉迟骏目光复杂难懂,从那日云清霜恳求他带她离开为躲避夏侯熙始,他知两人间必有渊源,如今看来,交情似乎不浅。他冰冷的双眸微眯起,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夏侯熙忍不住就要发作,他深吸口气,“尉迟骏,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着,既然你知晓云姑娘病情的严重性,那就请出云姑娘,我好带她驱毒疗伤。” “休说我不晓得云姑娘在哪里,即便知道,我也不会直言相告。云姑娘若愿意见你,昨日就不会走了。”尉迟骏淡淡道,只一句,便点中夏侯熙的死穴。 夏侯熙怒极反笑,他重重的握紧拳头,指甲在掌中划出深印的痛楚让意识骤然清晰。尉迟骏对云清霜的关心不在他之下,如若云清霜还和他在一起,他是断然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的。思及此,他暂时放下心结,恳切道:“尉迟公子,云姑娘的病再拖延不得,我们分头寻找,无论谁找到云姑娘,尽快带她寻访名医的同时派人知会对方,可好?” 尉迟骏脸上掠过一抹惊疑,很快便释然。夏侯熙愿意同他妥协,也是因爱极了云清霜。他点了点头,“夏侯将军所言极是,骏定当遵守诺言。” 夏侯熙笑了笑,同样许下郑重承诺。 因夏侯熙已在官道守候,尉迟骏就折到小路,只要云清霜回北辰国,必有一人可以遇到。因缘巧合,又救了云清霜一次。 这就是尉迟骏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他没有隐瞒,悉数告诉了云清霜。 好似有迷雾潮湿了双眼,云清霜垂下眼睑,不动声色的拂去。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全是夏侯熙悲恸绝望的双眼。 尉迟骏没有打扰她,眉间萦绕着酸涩的失落。 良久,云清霜似乎才意识到尉迟骏的存在,她嗓子里如同被塞了异物,发出的声音暗哑艰涩:“尉迟公子,”只轻唤了一句,又打住。 尉迟骏淡睨她一眼,等她往下说,云清霜却不再开口。夕阳西斜,光线有些刺目,尉迟骏面上虽在笑,心底万般沉重,“夏侯将军正在官道等你,我送你过去。” 云清霜心一紧,看似不经意的一笑,“不。” 尉迟骏内心说不清是何滋味,喜悦和怆然仿佛同时涌上心头,一时半刻竟不能回答。 云清霜神情洒脱,好似混不在意,尉迟骏难以看清她的真实想法,只背过身,微微叹息。 “尉迟公子,清霜急于赶回北辰国,我们就此别过。”云清霜低垂着眼皮,悲伤的情绪渗透了她的心,但脸上一点都未表露出来。 尉迟骏清俊的面容上闪过寒意,他微纵了眉,沉声道:“不可。等你身上毒素去除后,我亲自送你回北辰国。” 云清霜笑意悲凉,她略略沉吟后道:“尉迟公子,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你。清霜所中之毒,无药可解,即使寻遍天下名医,也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尉迟骏呼吸一沉,平淡无波的眼中透过几分难以言喻的恐惧,“我不信。” “南枫国慕容世家独门配置的穿心跗骨针之毒,天下间除了慕容氏还有谁可以解?”云清霜语气平常,似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尉迟骏自然听说过慕容世家,也深知其制毒的本领天下无双,甚至比之数百年前同样以制毒闻名天下的唐门更让人谈之色变,但他依然觉得并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深深看了云清霜一眼,“只要慕容世家还有一人活在这世上,你就不该放弃。” 云清霜知他不会死心,索性今日说个明白,“慕容氏确有传人,否则我怎会中毒。”她顿了顿,平静的说道:“可惜的是,她下毒的手法很是高明,却不会解毒。” 她的语气透着一种淡到极致的冷漠,尉迟骏无法想象这妙龄少女当初得知内情时是怎样的神情,又是如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的。他冷静的外表下掩盖着沉重的心情和起伏不定的情绪,思绪纷飞,故作轻松道:“云姑娘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云清霜清冷的柳眉微上挑,冷然一笑,“尉迟公子什么时候也相信术士的胡言乱语了?” 轻微的嘲讽意味落在尉迟骏耳中,他装作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沉静有力,声声击打在云清霜的心头,“云姑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只身一人回北辰国。你跟我走,或者将你打晕了带你走,你自行选择。”云清霜的执拗他也曾领教过,于是只能硬下心肠,使出一些无赖的招式。 云清霜颇有些意外,她没料到一贯温润如玉的尉迟骏竟说出这番话来,她偷瞧尉迟骏一眼,心道,若是自己不答应,他兴许真会这样做。云清霜无奈的咬着嫣红的唇瓣,有一阵说不出的迷惘。 尉迟骏知自己绝不能心软,否则云清霜就会再度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那双精亮的眸子扫过云清霜精致的脸蛋,“如何,云姑娘。” 云清霜抬首牢牢看住他,徐徐道:“好吧,我依你便是。” 尉迟骏神色略松弛下来,同云清霜合力将枣红马自陷阱中拉起,自行上马后,轻柔的搂过云清霜的腰肢将她也带上马,引得她一声惊呼。他握紧云清霜的手腕,望向她的眼神有深不见底的情意,“请恕骏唐突。” 此处荒郊野外无处购马,他又是救人心切,云清霜自然不会怪责于他。她声音低若游丝,“不妨事。” 她吐出的气息甘甜清新,侧影妩媚动人,尉迟骏心神激荡,难以把持,他悄悄弯下身,轻轻的在云清霜的发间落下一吻。云清霜俏脸微赧,但她不动声色,尉迟骏只道她没有察觉。 云清霜轻吸一口气,温婉一笑道:“尉迟公子,还不走吗?” 尉迟骏微微有些局促,他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道一声:“你坐稳了。”调转马首,往来路返回。 第十三章 荒山剑气 尉迟骏拨正她稍乱的头发,怕惊扰到她的好梦,勒马放缓了速度。修长的手指温柔的划过她的眉、眼、琼鼻和红唇,眼中带了一抹无望和凄楚。方才云清霜提到了慕容世家,他没有过多表露出震惊,事实上,他对慕容氏的了解,比之云清霜更甚。 因为,他的师叔丁逸就曾参与了三十年前九大门派围攻慕容山庄一役。也就是在这场战役中,中毒受伤,一张脸才变成如今的模样的。从前的师叔是武林中出了名的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容颜俱毁后,他留书出走,几十年没有回来。尉迟骏曾听师父说起过这段往事,当时还为之唏嘘不已。 他几不可察的轻叹,捏了捏怀中揣着的一块玉佩,摩梭着上面雕刻的名字。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可以解慕容世家的烈性毒药,则非他莫属。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那云清霜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 云清霜醒来时,他们已经步入木兰山。她望着似曾相识的景致,有一瞬的恍惚。她忽然问道:“尉迟公子,这儿是否木兰山?” 尉迟骏诧异的点点头,“你来过此地?” 云清霜半边面孔转向他,似乎是在微笑,但笑容难以到达眼底,“你是要带我见那怪华佗吗?” “不错。”尉迟骏道。 云清霜双臂激颤了下,“呵,尉迟公子,我们来错地方了。休说上官哲根本治不了我,就算他可以解毒,他也断然不愿的。” 尉迟骏眉心突地一跳,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是何缘故?” 云清霜简短提了下上次与夏侯熙一起寻访怪华佗的经历,末了还道:“上官哲爱慕薛雨蝉多年,他不会做任何违背她心意的事的。” 尉迟骏又下意识的抚摸怀中玉佩,不以为然道:“那倒未必。既然已经到此,何不一试?” 云清霜心中感念,不忍拂他好意,眼中黯淡无光,仍是顺从道:“好。” 回天谷地势险峻,不便再骑马,尉迟骏挽了云清霜下马,动作温柔体贴,呵护备至。 云清霜来过一次,对地形较之尉迟骏熟悉,故由她带路。 进了山洞,怪华佗还是坐在从前的位置上,和自己对弈。此情此景,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般。 云清霜从容道:“上官前辈。” 怪华佗没有回头,声色不动,“怎么又是你?” 云清霜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尉迟骏跨前一步,高声道:“晚辈尉迟骏见过前辈。” 怪华佗怔了一怔,“你姓尉迟?尉迟炯是你什么人?李笑又是你什么人?” “正是晚辈的祖父和家师。” 上官哲悠然转身,又惊又喜,他顾不得搭理云清霜,对着尉迟骏道:“你祖父和师父身体可安康?” “一切如意。”尉迟骏淡淡道。 云清霜暗自思忖:难怪他如此笃定,原来还有这段渊源。 怪华佗好似才注意到云清霜,他凝神片刻,目光在云清霜和尉迟骏之间游移,若有所思。“那你今日到此有何目的?”他虽是在和尉迟骏说话,却是转眸盯着云清霜。 “没什么特别的事,路经此处,忽而觉得手痒,故而想同前辈赌一把。”尉迟骏带着闲适清淡的笑意走近他。 云清霜觉得有些好笑,这一招夏侯熙当日已然用过,还能管用吗? 果见上官哲皱眉,清了清嗓子,“贤侄有此雅兴,老夫自当奉陪。若是老夫侥幸胜了,你马上带这位姑娘离开木兰山,从此再不要踏入半步。如果你能赢得了老夫,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除了替这位姑娘解毒疗伤。” 云清霜唇边梨涡一闪,那讥诮的笑容淡的仿似从未出现过。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怪华佗也学聪明了,先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再次背上不守信用的骂名。 尉迟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毫不介意,他微笑道:“不可强人所难的道理晚辈还是懂得。” 云清霜墨玉般清澈眼眸中带上一丝狐疑,尉迟骏抚住她的手,握了握,只脸上有一抹淡淡的苍白,不仔细观察决计瞧不出。 “老夫这里只有骰子,贤侄可别介意。”怪华佗对云、尉迟二人之间翻涌的情潮只作不知,他摸出六颗骰子放在桌上,狡黠道:“我们比小。” 话一出口,云清霜就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她本就对疗毒一事不抱任何希望,因此也没有拆穿他。 尉迟骏本着敬重前辈之心,坦然道:“前辈先请。” 上官哲正是要他如此,不客气道:“那老夫就献丑了。”他将骰子扫入瓷碗中,手掌盖住碗底,左右前后来回盘旋,一点一点加力,只听得骰子在碗中滴溜溜的转悠声,再慢慢停下,趋于平静。怪华佗抿了口茶水,并不动手揭开瓷碗。 云清霜如他所愿,碗盅揭开的瞬间,上官哲露出得意的笑。“姑娘,我这一柱擎天,使得不赖吧?” 云清霜摇了摇头,这位前辈一把年纪了,争强好胜之心丝毫不减,上回输给夏侯熙的事让他耿耿于怀,这次想要在尉迟骏身上扳回一局。 六粒骰子叠成一条直线,一点朝上,正是夏侯熙曾经掷出的一柱擎天。 云清霜微不可察的浅笑,“前辈善于拾人牙慧,清霜佩服。” 怪华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落痕迹的捋了捋胡须。 云清霜没有理会,伸手将六粒骰子一颗颗的收入袖管,眸光黑沉,“前辈既然有此嗜好,清霜再教前辈一招。”她把手中骰子甩出去,牢牢的钉在墙上,没有停顿又甩出另一粒,后一粒覆盖在前一粒上,直至六颗骰子全部钉入墙中,同样也是一点。 尉迟骏但笑不语,怪华佗更为尴尬。他很快收拾起心情,道:“轮到贤侄了。” 尉迟骏在云清霜出手时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不慌不忙的从墙中起出骰子,照样放入瓷碗中,不紧不慢的轻晃几下,略带深意的一笑,“行了。” 碗盅揭开后,莫说是上官哲就连云清霜也是吃了一惊。那六粒整齐光滑的骰子此时已经成了一堆粉末。 上官哲面色微变,尉迟骏给云清霜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眼中闪着灼灼的光华,“上官前辈,您输了。” 怪华佗两度败给后生晚辈,气闷至极,一拂袖将粉末尽数扫落地上,“也罢,老夫从今往后再不碰骰子。” 云清霜在心底无声的笑,嘴上道:“那又何必呢。” 上官哲神情倦怠,摆一摆手,“贤侄要老夫做什么,请说吧。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除了替这位姑娘驱毒,其余老夫皆可答应。” 尉迟骏轻扬唇角,不疾不缓道:“请前辈用银针刺穴推宫换血的方法,把云姑娘身上毒素换到我体内,然后你再替我解毒,这样,便算不上违背誓言了。” 此言一出,云清霜惊的跳起,她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这绝对不行。” 尉迟骏一双眸子幽暗难辩,他没有看云清霜,只静静注视于上官哲。 上官哲掀起眼皮打量着他,神情复杂,带三分揣摩,三分不解,三分欣赏,继而一分的了然,他出言道:“姑娘是个有福之人。” 言下之意,是赞同尉迟骏的提议。云清霜往后退了几步,精巧下巴坚韧固执的扬起,“我不答应。” 没有人搭理她。怪华佗在墙角整理一会儿所需的一干用具,尉迟骏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轻啜一口,笑容闲适。 云清霜眼角分明有了湿意。尉迟骏明知道这样做是用性命在做豪赌,却还是义无反顾。她一直都清楚尉迟骏对她的情意,却从来不知道原来情深至斯。 云清霜眉宇间多了一丝忧思,她不愿夏侯熙受她连累,自然也不想尉迟骏为她涉险,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她都不可以让他一意孤行。 云清霜眼中泛出热泪,幽幽轻声道:“尉迟公子,这样做风险太大,望三思而后行。” 尉迟骏含笑,“我信任上官前辈的医术。” “你有大好的前程,何苦为了我……”云清霜低眉,贝齿轻咬住唇,语不成句。 “是啊,我这是何苦呢。”尉迟骏喃喃道。他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哪怕云清霜最终会将他的真心践踏于脚下,他还是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他渐渐收敛了笑容,眸光流转,“云姑娘,换了旁人骏也会这样做的,你无需介怀。 “是吗?”云清霜怅然而笑,不知为何,听到他这番急于撇清自己的话时,竟有一丝失落情绪隐没于心间。 尉迟骏眉梢一动,笑容里夹杂着些许苦涩,“云姑娘,上官前辈医术高明,我不会有事的。”他温暖而笑,他定会将云清霜安然护送回北辰国,也会为嘉禾帝一统天下尽一份绵薄之力。他清楚的知道同云清霜之间没有将来,也许唯有这样做,才是对这份深情最好的诠释。 云清霜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紧抿着唇。 一直在旁不发一言的怪华佗突然出声,“云姑娘若还觉为难,老夫倒有一个主意。” “以身相许,夫妻本为一体,你就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了。“这句话调侃的意味极浓,云清霜面色潮红,尉迟骏轻咳着道:“前辈说笑了。” 上官哲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贤侄,我已准备稳妥,随时可以开始。” 云清霜退到门口,一个转身撒腿就跑,尉迟骏早就洞察她的心思,将手中茶盅扔过去,阻了云清霜步伐,再箭步上前,封住了她的穴道,抱在怀里带回山洞。 上官哲摇头道:“这姑娘性子真倔。” 尉迟骏温情脉脉的凝视着云清霜白皙如美玉的面容,将她放置在榻上,微微颔首道:“前辈,动手吧。” 云清霜眼中隐有泪光和哀求之色,尉迟骏只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上官哲以娴熟的手法将手上银针丝毫不差的扎入云清霜额上神庭穴,露出三寸有余,然后示意尉迟骏把云清霜扶起,面对面而坐,各出一掌相抵,尉迟骏依言照做。上官哲再取神道和灵台穴,各刺上一针,不一会,云清霜嘴角溢出血来,暗黑血迹衬着赛雪的肌肤,触目惊心。 “咦,”上官哲目中精光一闪,又取了一根银针插入云清霜后背右偏上处,云清霜不见好转,热火攻心,大口鲜血直喷出来,脸色惨白如纸,一身衣裳皆为鲜血所污,上官哲见状忙将尉迟骏一掌推开,暗呼:“糟糕。” 云清霜这时眼神涣散,已然昏厥过去。上官哲在她孔最和人中穴上各扎一针,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她悠悠醒转。 尉迟骏虽不精于医术,也觉出事情有变,他忧心忡忡道:“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哲脸色发青,眉头皱紧呈一个“川”字,仿似心有余悸,半晌才开了口,“好厉害的毒。” 尉迟骏声音淡薄如迷雾,“慕容世家的穿心跗骨针之毒,剧毒无比。” 上官哲心中轻轻一震,“难怪了。”他正色道:“贤侄,幸好我一见情况不妙收势的快,稍迟片刻,你的性命也难保得住。”他停顿后,续道:“我一生未见过这般厉害的毒药,银针刺穴根本起不了作用,若是方才慢了一步毒素顺着血液流到你体内,则回天乏术,必死无疑。” 尉迟骏身形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僵硬,良久,才听到他艰涩的嗓音响起:“那云姑娘身上的毒?” “恕老夫无能为力。”上官哲的叹息似一股冰泉兜头浇下,冰凉彻骨。 云清霜亲耳听到这当世名医对她的宣判,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又或许是心已麻木,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击到她,她闭了眼,没有看见尉迟骏眸中的疲倦和苍凉。 云清霜气色恹恹,尉迟骏面如死灰,上官哲心事沉重。无人选择在此时开口。 外间艳阳高照,山洞内阴郁晦暗。尉迟骏心情低落,连怪华佗都解不了的毒,难道云清霜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吗?他凝眸于云清霜,长声轻叹。 云清霜脸上淡漠的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事不关已。须臾,她温和一笑,“尉迟公子,我们该告辞了。” 尉迟骏的目光在云清霜颊上停顿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他细致温柔的扶起云清霜,掌心有残余的温度,一种久违的温暖逐渐弥漫至全身,云清霜浅笑中带起一抹焦虑,幽深眼眸氤氲着心事。 尉迟骏将云清霜扶上马,站定于马前抚了抚马首,淡声道:“你稍待片刻,我很快回来。”说罢,身影一闪,又折回洞中。 云清霜心想他大约有事需与上官哲单独说,也没有在意,她心思微动,此时倒是她逃离的大好时机,只不过凭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没有把握能够顺利离开山谷,还在踌躇时,尉迟骏已然阔步走来。云清霜在心底轻叹,错失了这个机会,难道真要尉迟骏陪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因为云清霜身体虚弱,故由尉迟骏牵着马缓步慢行,云清霜心间除了满满的感动,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从心底深处悄然滋生,蔓延开,如鲜花绽放。 ============ 云清霜心里盘算着怎样摆脱尉迟骏,尉迟骏所想的是再去哪里寻找名医为云清霜解毒,两人各怀心事,心神恍惚,日头偏西时,云清霜忽然发觉脚下山路并不是进谷时所走的那条路,她惊道:“尉迟公子,我们好像走错了方向。” 尉迟骏打量一番,此地景致虽同样秀丽迷人,却甚是陌生。他简短道:“抱歉。”山中地势其实大同小异,极难分辨,稍不留神,便可能走入岔道,云清霜同尉迟骏皆心不在焉,认错路也属情有可原。 天色渐黑,明月掩在密布的乌云里,山路愈发难行。光线不断的淡下去,伴有雷电轰鸣,空气潮湿闷热,看情形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尉迟骏眼尖的瞅见不远处有一座草屋孤零零的盖在密林深处,他征求道,“云姑娘,快要下雨了,我们去那里避一避雨,你看如何?” 云清霜没有意见,点了点头。 尉迟骏小心的牵着马,那草屋看似不远,走过去也花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刚走近,只见一道闪电突如其来,耀眼的光芒使得漆黑的夜空顷刻间被照映的辉煌雪亮,飞沙走石的暴风掀起满天的落叶,大雨倾盆而至。 尉迟骏担心云清霜的身体经受不住,急忙拍门道:“晚辈兄妹二人在山中迷了路,又逢大雨滂沱,狂风骤起,还请前辈行个方便,让晚辈兄妹二人进门躲雨。” 门吱呀一声自行开启,一把沙哑中带着冷冽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云清霜还来不及多想,尉迟骏道了声,“多谢前辈。”将枣红马栓在廊下,拉起云清霜推开半启的门。 屋里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 尉迟骏抱了抱拳道:“叨扰前辈了。” 那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妨事。” 尉迟骏内力高深,竟听不出这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但对方没有恶意,他也就没有特别留意。 云、尉迟二人在角落里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云清霜疲惫的按着额头,神情委顿,黑暗中尉迟骏看不清云清霜的表情,也能猜到几分,他柔声道:“你歇会,雨停了我自会唤醒你。” 云清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点了下头,也不管尉迟骏能否瞧得见。阖上眼,却怎么都无法静下心。 又是一道浅蓝色的闪电劈空而下,声光交织,云清霜睁开眼,惊见一张老妇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她惊骇的大叫出声,一颗心砰砰乱跳,满脸的惶恐。 云清霜惊恐过后,已经认出了那老妇,她懊恼的搓着手,自己太过糊涂,忘记了薛雨蝉便是隐居在这木兰山中,她恨自己入骨,此番送上门来,她焉肯放过这个机会。 薛雨蝉大手一挥,屋里的蜡烛全部点亮。“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双眼阴森空洞,语气冷的无一丝人气,“我上回已饶过你一命,这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尉迟骏以眼色询问云清霜是怎么一回事,云清霜只提了下薛雨蝉的名字,尉迟骏立刻明白过来,既恨且怒,恨的是她给云清霜下了致命的毒药,令她生不如死,怒的是她心狠手辣,对人赶尽杀绝,不留一点余地。 他努力克制着心头燃起的熊熊怒火,挡在云清霜身前,毫不掩饰对她的怜惜。 薛雨蝉轻蔑的撇了撇嘴,斜眼掠过尉迟骏,“倒是有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本领,和你那娘不相上下。” 云清霜怒目而视,眼眸中划过一道寒光,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的娘亲,她冷冷道:“请前辈多积点口德吧。” 薛雨蝉嗤哼一声:“做了还怕人说吗?” 尉迟骏淡淡道:“前辈若不懂得尊重别人,只怕也得不到别人的敬重。” “呸,”薛雨蝉不屑道,“你这黄口小儿也配教训我,”她眼中有了恨意,手中拂尘一甩,指着尉迟骏道:“你要替她出头,很好,我就先取你性命。” 尉迟骏毫不畏惧的直起身,眸色幽深柔和,“那晚辈就领教前辈的高招了。” 云清霜扯一扯他的衣袖,咬了咬唇后道:“小心。” 仿佛有一股暖流缓缓划过心头,是比什么都管用的良药,尉迟骏精神抖擞,目光含着深深笑意,“前辈请。” 薛雨蝉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她一颗芳心系在骆英奇身上,却从没有得到过回报,上官哲敬她爱她,可惜她从未放在心上,两情相悦的滋味她这辈子还没尝过,使她对云清霜更加忌恨,她耷拉着眼皮,声音暗哑,“你这丫头运气不坏,今天老婆子我心情好,黄泉路上不会让你一人孤孤单单的走,小子,你下去陪他吧。” 她发出一串尖锐难听的笑声,气势凌人,云清霜身体本就不适,顿感气血翻腾,喉咙如火灼般难受,忙捂起了耳朵。 尉迟骏不为所动,凝神注目,提防薛雨蝉偷袭。 薛雨蝉衣袖一拂,左手平扫两掌,右手拂尘划了个圆弧,横削过来,尉迟骏不慌不忙,肩头一缩,身随掌走,掌风猛扑面门,他见招拆招,有条不紊,他不与那薛雨蝉近身搏击,只一味游斗,看准了机会攻出一两招,有时也能将薛雨蝉打的措手不及,形容狼狈。 薛雨蝉头发散乱,双目充血,烛光惨淡映照下,她的面目可憎,从牙缝里一点点的挤出恨意,“好小子,我先前小觑你了。” 她身形掠起,疾如飞鸟,拂尘到处,银光闪闪,像是化成八柄利剑,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直取尉迟骏肋下“魂门穴”,尉迟骏右足一旋,人如同陀螺般滴溜溜的打转,守的密不透风,薛雨蝉硬是攻不进去,她大怒,飒飒连声,身前贯起万道银红,攻势如潮。 云清霜在旁看的心惊胆颤,心仿佛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尉迟骏身法虽有些滞缓,但攻守有度,暂时还无性命之忧。 薛雨蝉久攻不下,心中烦躁,她侧身绕步,试图寻找突破口。她真气一运,像着了魔一般,延绵掌力不断吐出,尉迟骏缩守的圈子越来越小,汗珠顺着面颊滴下,云清霜的心揪紧,替尉迟骏捏了一把汗。 好个尉迟骏,临危不乱,在形势非常紧张的情况下,他反守为攻,每一招虚虚实实,变化繁复,薛雨蝉不适应这种打法,连连后退,右肩被点中,阻了一阻,尉迟骏破阵而出。 尉迟骏汗滴如雨,薛雨蝉中了一掌,俩人打了个平手。薛雨蝉愤恨不平,她到底是前辈,如今被一个后生晚辈逼得使出生平绝技还是未能取胜,要是传出去哪里还有脸见人,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声长笑,双手一扬。 云清霜眼光一瞥,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她飞身扑上,瘦小身躯仿佛蕴育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把尉迟骏完全护在身后,薛雨蝉射出的两枚穿心跗骨针全部打在了她的身上。她无法再站立,仰跌倒地,唇角扬起一抹轻弧。 薛雨蝉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怔楞着,甚至忘记要再对尉迟骏下手。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尉迟骏微颤着双手把云清霜拢在怀里,神情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清霜……你,为何要这么做?” 云清霜面如金纸,瞳眸失去了光泽,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不加考虑,就替尉迟骏挡下了毒针,她故作轻松,但声音轻若游丝:“我总是难逃一死,多中几根毒针根本无所谓,你不要放在心上。” 尉迟骏虎目蕴泪,紧紧的拥住云清霜,强烈的男子气息像一张密密的网,温暖着她冰冷的身躯。 薛雨蝉短短叹了一声,摸索着从墙角的一个矮洞中掏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在尉迟骏手中,被他一掌甩落。 薛雨蝉没有动怒,而是捡起用衣袖擦了擦,又递过去,“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里面记载有穿心跗骨针的解毒疗法。”她脸色微硬,眼中隐有雾气,“但解药所需材料极难配齐,能不能治好她,全靠她的造化了。” 云清霜根本不信她会如此好心,尉迟骏却如获至宝的收进囊中,憋了半天道:“多谢前辈。” 薛雨蝉不再看他,垂着眼睑,“云姑娘,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们走吧。” 云清霜在心中冷笑,一笔勾销,说的多好听,搭上的可是生生的一条人命。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讥诮的冷然笑意从骨子里迸发,蔓延到唇角,随之深深的吸了口气,曼声道:“尉迟公子,我们走。” 云清霜孱弱的随时就会被风吹走似的,尉迟骏轻轻抱起她,眼波柔情流转,“我带你走。” 云清霜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抗拒他的拥抱,他的怀抱熟悉而温暖,给她莫名的安心,她闭上了眼,若是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尉迟骏拍拍她的脸蛋,嗓线越发温柔,“清霜,不要睡,答应我,不要睡。” 是谁在呼唤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声音给了她力量和勇气,她努力睁开眼,唇角绽放出迷人的笑容,“尉迟大哥,求你送我回云苍山。” 刀割般的痛楚凌迟着尉迟骏的心,他说不出话,只能含泪点了点头。 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明如洗,枝叶很有规律的滴着水珠,还有乌云在空中飘移。云清霜心底悲苦深重难言,她伸手接了一滴露珠,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她的泪。 ============ 云清霜精神状态较之前好了许多,气息也调匀,尉迟骏让她平躺在床上稍事休息,每过一个时辰便去瞧她一眼,见她呼吸均匀,睡的香甜,心才放下。 他靠在床头翻看薛雨蝉赠与的小册子,里面内容繁杂,记载的大多是疗伤解毒的方法,是武林中人毕生难求的宝典,尉迟骏不可能每一篇章都详细翻阅,他一目十行,仅搜索有关穿心跗骨针的关键字眼,终于在最后几页发现端倪。 穿心跗骨针之毒需用朝阳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铭藤,夹竹桃和狼牙草这八种剧毒的草药以毒攻毒,服用后毒素可清。 其余七样草药随处可见,很容易寻到,唯有狼牙草尉迟骏从未听说过,不知要从何处入手。按书上记载,狼牙草是一种葫蔓藤类植物,一般生在悬崖峭壁或极阴寒之地,但世人很少见到,薛雨蝉的先祖曾在南枫国的雪山上摘得几株,制成珍贵的解药,可惜被骆英奇用一把大火给毁了个精光。 尉迟骏阅罢,心凉了半截,休说南枫国离这千里之远,云清霜的身体状况根本挺不到那个时候,即便跋山涉水历尽千辛赶去雪山之巅,也未必寻得到狼牙草。 他眸中蒙上一层淡雾,将头深埋于掌中,晚风扑面,吹起云清霜的秀发,有几缕覆在她苍白近乎透明的面容上,尉迟骏轻柔的替她拂开,鼻尖微微发酸。他低头吻了吻云清霜的面颊,又为她掖好被角,趴到桌上闭目养神。连日的劳累,就算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不多时,他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云清霜却在此时睁开眼,她摸了摸滚烫的双颊,心骤感沉重,那一波紧似一波的酸楚,刹那占据了她的心房。尉迟骏亲吻她时,她其实已醒来,但怕这时出声两人都会陷入尴尬的境地,所以选择了沉默,尉迟骏流淌的眸光,柔软的唇瓣,无不搅的她心慌意乱,幸好他浅尝即止,云清霜心头一块巨石放下的同时,淌过的一丝微妙情绪,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 微微熏人的西南风掀人衣襟,云清霜见尉迟骏衣衫单薄,轻声翻身下床,拿起一条被子给他盖上。睡梦中的他,薄唇紧抿,剑眉微挑,紧闭的双目遮挡住了全部的感情。 云清霜刚要离开,双手被牢牢握住,回头撞进尉迟骏漆黑双眸,他眼底漾起的光华,如星子般璀璨。那手干燥温暖,指尖的热度传递到云清霜的手心,惹的她面红耳热,尉迟骏拥她入怀,耳畔是他低低的叹息声。 …… 翌日一早,尉迟骏唤来小二为云清霜备下早点。 因云清霜的衣衫上血迹斑斑无法再穿,他急于为她购置新衣,另外他也想打听下有关狼牙草的事,趁云清霜仍在酣睡,他匆匆出了门。 他先是去了城中最大的几家药铺,掌柜听到狼牙草之名,皆一脸茫然,只有一人所说同小册子上记载无误,多年前他在南枫国游历时,听人说起过。 尉迟骏考虑良久,飞鸽传书给远在天阒国的师父李笑,请他帮忙跑一趟南枫国,如能找到狼牙草,便派人送往云苍山邀月山庄,时间紧迫,他来不及阐明详情,只重复救人所需,请师父务必鼎力相助。 做完这些,他又去最大的绸缎庄为云清霜选了件鹅黄色衣衫,做工精细,样式极简,相信一定合她的心意。 尉迟骏挂念云清霜,不敢再耽搁,直接抄小路赶回客栈。途中,他见一绿衣女子拿着一幅画像,逢人便打听画中人的下落,他并不好管闲事,只随意一瞥,怔了一瞬。她所要找寻的人竟然是云清霜。 尉迟骏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只见她薄粉敷面,丰姿冶丽,媚态如风,光艳逼人,美则美矣,似那艳丽的玫瑰,同云清霜秋水芙蓉般的清丽脱俗,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情。 她见尉迟骏打量于她,眼角飞扬,盈盈笑道,“公子可见过我姐姐?” 尉迟骏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意图,自然不会吐露实情,他淡淡道:“未曾见过。” 绿衣女子掩嘴一笑,“多谢公子。”又往别处去了。 尉迟骏决定回客栈问过云清霜后再做打算,只要她还留在城中,要找到她并不难。他步子飞快,若不是怕引人注目,他早就运起绝妙轻功。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只离开了半个时辰,云清霜已然遭劫。 客栈门前聚起大批围观百姓,尉迟骏费了很大劲才拨开人群,刚一露面,掌柜哭丧着脸,像溺水之人捞到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公子,你刚走没多久,来了一伙凶神恶煞的人,把你夫人掳走了。” 尉迟骏脸上表情骤变,太阳穴“突突”跳着,手背上青筋暴起,惊声低呼:“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掌柜似乎惊魂未定,颤声道:“只留了张字条,说是给你的。” “拿来。”尉迟骏眼中有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着,他从小二手里抢过字条,读罢,温润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眼底蕴满山雨欲来的阴霾气息。他慢慢将纸条撕的粉碎,扔下一包银两作为赔偿客栈被砸坏的桌椅之用,他大踏步而去。 ============ 尉迟骏策马狂奔飞赴笔架山之时,云清霜已经被锁进了山脚庄院的柴房中。 她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尉迟骏走后不久,她就醒了。洗漱后,店小二殷勤拿来各式点心和一碗小米粥,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粥,就要小二撤下。但进门的却不是小二,而是几条五大三粗的汉子。云清霜认得其中的一人,便是她在回北辰国路上误入陷阱后曾对她言语轻佻的三当家。他狞笑着捏住她的下巴,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云清霜毫无抵抗之力,束手就擒。 从他们肆无忌惮的谈话中她得知,这些人一直跟在她和尉迟骏后面,甚至跟进了云苍山回天谷,但忌惮尉迟骏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尉迟骏离开客栈,云清霜落了单他们才动的手。 云清霜后悔那日对他们太过宽容,以致现今陷入绝境。 柴房内光线昏暗,周围散发阵阵异味,地下还有不知名的昆虫爬过,云清霜畏缩在角落里,手和脚不知该往哪里放,有仆人丢了些饭菜进来,霉味和馊味让她几欲作呕。 劫匪们并没有给云清霜上铁链枷锁,笃定她逃不出去,因此她得以蹒跚移到门前,刚拍了下门,被看守一句话凶巴巴的顶了回来,“吵什么吵。” 云清霜语气平静的说道:“我要见你们当家的。”她不知道他们绑她来的目的,也不想胡乱猜测,不如问个明白。 “你给我好好呆着,时机一到,自会放你出来。” 云清霜不解的问道:“什么时机?” 那人却再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云清霜越想越是心惊,听他的口气,自己不过是诱饵,而他们像是在等什么人的到来。也不容云清霜再胡思乱想下去,咣当一声,看守打开门,粗鲁的抓过她的胳膊,呼喝道:“走吧。” 他的手像一把铁钳似的,云清霜痛的眼泪就快流出,她强忍着,看守走的很快,云清霜身体虚弱,一步一个踉跄,难以跟上他的步伐,几次差点摔倒,看守不耐烦的瞪她两眼,到最后几乎就是拖着她在走。 进了前厅,云清霜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唤,“清霜。”她迎着声音仰起头,四目胶着,就这样再也分不开。 笔架山,因三个山峰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形似笔架,因此而得名。尉迟骏无心赏析此间美丽的景致,他深深的为云清霜的处境感到担忧。他已知道掳走云清霜的正是一天前被他打败的那伙人,想是怀恨在心,于是乘他不在,对云清霜下了手。 那些人算准了他一定会赶来,早在山脚下安排人手接他进了村庄。 那三当家看到尉迟骏的刹那,一张脸即刻阴沉下来,脸上表情扭曲,他咬牙切齿道:“去把那位姑娘‘请’出来。”他刻意加重那个请字,眼底阴柔残忍的寒光始终停留在尉迟骏身上,一刻没有离开过。 尉迟骏的目光比他还要冰冷,就像是十二月突降的冰雪,寒彻肺腑,他手指关节捏的泛白,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门口,眉心微沉。 云清霜仅着一件单薄的秋衣,衣上沾有点点血水,神情稍见萎靡,不过没有关系,尉迟骏倏地长出一口气,没有什么比人还在更重要的事了。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交接,满满的忧郁从云清霜眼中溢出,那些劫匪要等的人原来是尉迟骏,尽管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想必也不会是好事,她急的脸都白了,急切吼道:“你还不快走。” 尉迟骏幽幽的吐出一句,“到如今,你还不知我的性子吗?” 云清霜又岂会不知。无论身处何种险地,尉迟骏也绝不会舍她而去,只是,她不愿尉迟骏再为了她这个将死之人做出任何的牺牲。她心中倍感凄凉,使劲甩了甩头,“垂死之人不足挂齿,你又何必为了我一次次的涉险呢,不值得。” 尉迟骏淡淡笑,“值得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一声怪笑在云清霜身侧响起,刺的人耳膜发胀,震颤。眼角余光瞥去,正是那三当家。他神色变了又变,“好一对苦命鸳鸯,真当旁人都不存在了。” 云清霜被看守恶狠狠的推到三当家身边,尉迟骏欲上前,三当家已将云清霜两手反剪在身后,又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剑横在她脖颈处,“你再上前一步,我马上杀了她。” 老谋深算的二当家一声令下,所有的山贼均拔出刀剑,硬生生的把云清霜和尉迟骏隔开。 云清霜冷笑,毫无惧色,“你要杀便杀,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闭嘴,”三当家骂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在你如花脸蛋上划上一刀。” 阴沉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云清霜浑身打了个冷战,果然不敢再说话。她不畏惧死亡,可也不想被毁了容貌。 尉迟骏冷静道:“你想怎样?” 三当家挑一挑眉,“很简单,当日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今天要加倍还给你们。”他的笑声难掩暴戾,他紧揪住云清霜的头发往上一提,满意的听到她的抽气声。 “你欺凌一个弱小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放了她,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来。”尉迟骏呼吸沉重,心头好似被千斤重担压着,然依旧故作平静。 “哈哈哈哈,”三当家大笑三声,朝喽啰们嘿嘿笑道:“我们是强盗,是山贼,同正人君子、英雄好汉根本沾不上边,我还没有傻到放了用来牵制你的工具。”惹来众人一阵哄笑。 云清霜本沉稳不爱生事,也忍不住出口讥讽:“自辱者,人必辱之。” 三当家怒气冲天,目光凶狂,反手抽了她一巴掌,血沿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云清霜冷冷一笑,面上神情寒气逼人。 一股压不住的怒火直冲脑门,但云清霜还在他们手中,尉迟骏只能忍。“要怎样你才肯放了她?” 三当家的使了一个眼色,自有人心领神会的跑出门,不多会,端进来两杯酒。 这是要做什么?别说云清霜诧异,就连尉迟骏也始料不及。 “两杯酒,一杯乃上好的女儿红,另一杯则混有鹤顶红,断肠草,腐骨粉及孔雀胆这当世四大毒药,你可任选一杯服下,另一杯就是留给这姑娘的。”三当家笑容诡异,似在嘲笑,又似嗤笑。“活下来的那个,我立刻备马送他走,绝不食言。” 云清霜心里怔怔一跳,若一味毒药即刻服下天山雪莲尚有活命的机会,这四大毒药混在一起,断无生机。这三当家好狠毒的心肠,他竟是要尉迟骏做二选一的抉择。 尉迟骏神色不变,眼瞳蒙上淡淡一层灰色,要是两人中仅有一人可以活下来,他会毫不犹豫的把生的希望留给云清霜。 三当家好心提醒道:“你不选,让姑娘选也是可以的。”他得意的笑,让云清霜和尉迟骏受尽心灵的折磨和煎熬后,成为一对怨偶,这是他最乐意见到的。 云清霜突然出声:“让我先挑。” “不,”尉迟骏不看她,迅速道:“拿过来给我。”他怎会不清楚云清霜心里在想什么,她同他抱的是同一心思罢了。 三当家鄙夷的瞟了他一眼,眼底窜起一点火苗。还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看,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经不起半点的考验。他兴味阑珊的摆手示意道:“那就拿过去吧。” 两杯酒,表面上看不出差别,尉迟骏左右手各取一杯,闻一闻,人人都道他是在找寻无毒的那杯酒,只有云清霜心中透亮。她晦暗的眸子闪过一丝痛楚,眼底的悲哀透过层层的薄雾,直达尉迟骏的心间。他抬首,眼中柔情万千,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她一人。 三当家不耐的将剑又架到云清霜的脖子上,轻轻一抹,剑上立时多了几丝鲜红的血珠,他朝着剑轻吹口气,若无其事的抹去,轻描淡写的道:“这把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方才我要是再用上半分力,你心爱的姑娘此时已经香消玉殒了。我的耐心有限,你赶紧喝吧。” 尉迟骏的微笑温润如玉,他朝着云清霜徐徐颔首,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将声音一点点的传入她耳中,“我已飞鸽传书给师叔,他很快就会赶来,你好生照顾自己。” 云清霜神色悲悯,若是尉迟骏为她而死,她定不会独活,拿定了主意,心头缓缓松软了下来。 尉迟骏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出人意料的是,他放下酒盅的同时,又拿起另一杯酒,同样喝了个杯底朝天,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三当家惊呼。 云清霜长长的睫毛上湿了一片,她哆嗦着嘴唇,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半个字。 其他人恭敬的低下头,那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三当家也短了气焰,神情闪烁,恭声唤道:“大哥,您回来了。” 尉迟骏拧了拧眉头,看他年纪不大,竟是这些人的首领。不过适才听他说话,他嗓音洪亮,真气充沛,在所有劫匪中,他的武功应属最强。 那大当家的抱一抱拳,“公子气度非凡,有胆有识,令在下好生佩服。” 尉迟骏的声音铿锵有力:“好说。”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大当家笑容满面道。 “在下尉迟骏。” 大当家眼中一亮,语气有掩不住的兴奋,“公子同尉迟炯老前辈如何称呼?” “正是在下祖父。”尉迟骏淡然一笑。 大当家冷不丁出手甩了三当家一巴掌,没人看见他是如何移动的身形,只听得一声请脆脆的声响,他还在原地,好似从未离开过,那三当家捂着脸,脸色极其难看。 大当家冷冷的道:“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给尉迟公子磕头认错。” 尉迟骏冷淡道:“免了,让他放了这位姑娘,她有伤在身。” “是,是,”大当家对着尉迟骏谦卑有礼,下一刻变了脸色,“还不快放人。” 三当家为难的说:“大哥,这就是上回和你提起过的那位姑娘。” 大当家扫了云清霜一眼,一抹淫邪的色彩在眼底湮灭,他咽下口水,努了努嘴,“叫你放人,这么多话。” 三当家讪讪的松了手,云清霜手脚轻便,顿觉轻松了许多。她记挂尉迟骏所中剧毒,连声道:“还不快拿解药来。”说罢,匆匆往他方向跑去。 “慢着,”大当家的一声令下,三当家来了精神,他三步迈作两步,把根本跑不快的云清霜重新掌控在手上,面露邪恶笑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尉迟骏把脸一沉,目光中含了清冷之色。 大当家闲闲道;“酒里没有下毒,何用解药?” 是了,倘若酒中真含有这四种毒药,尉迟骏早就毒发身亡。云清霜暗道:自己是急糊涂了,这毒又哪里来的解药。 尉迟骏摇了摇头,口吻依旧严峻,“不是为了这个。”他的视线落到云清霜被缚的双手上,眉头深锁。 大当家干笑数声,笑容中带着某种深意,“在下求公子一件事,别说放了姑娘,就是让我鞍前马后伺候公子,在下也心甘情愿。” 尉迟骏端肃了神色,眉心隐见怒气,“什么事?” “只要公子答应将我们这些兄弟编进尉家军,那往后我们都是你的部下,自然以你马首是瞻。”大当家摸着下巴得意的说,好像已是十拿九稳。 云清霜在心中冷笑,他倒是早就替自己打算过,难怪会对尉迟骏前倨后恭。 尉迟骏嗤的一笑,目光在场中扫视,面带几分嘲讽,“就凭这些人也配加入尉家军,也配替圣上打天下吗?” 大当家面色一冷,仍要陪着笑脸,“公子这话说的就让人不痛快了。” 尉迟骏嘴角微微上勾,脸上却没有笑意,“若尉家军真让你们这些人混进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这伙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行事卑鄙下流,欺凌妇孺,尉迟骏给过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怎料愈加变本加厉,他又怎会允许这种人败坏尉家军的声誉。 大当家面目陡显狰狞,他捏紧手指,关节咯咯作响,厉声道:“你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了。” 尉迟骏懒得再看他一眼,若不是云清霜尚在他们手中,他早已拂袖而去。他个性中多少带了些傲气,本就不屑与草莽为伍,更何况是武林中的败类。 大当家气的浑身发抖,他本想攀上尉迟骏这根高枝,可以威风一番,下半辈子也不必发愁,未曾料想尉迟骏会一口回绝。他咆哮道:“把他给我拿下。” 喽啰们得令,个个奋勇冲上前去。 这些人又怎么会是尉迟骏的对手,只不过人多势众,费了好些功夫。二当家见情况不对,也加入战局,几招过后,就被尉迟骏踩翻在脚下。 大当家怒不可斥,他亮出一把斫刀,刀光闪闪,斜身现刀,往尉迟骏身上劈去。尉迟骏回身一闪,那刀劈在一个喽啰的头上,当场血溅三尺,立时没了气息。 大当家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一句,命其他人把尸体拖了出去。他一刀溯空,第二刀又砍了过来,刀锋外展,动作迅猛。他快,尉迟骏比他更快,他不避不让,暖玉箫迎头而上,点了大当家臂上穴道,大当家只觉得右臂上一阵酸麻,斫刀咣当落下。 他也是应变极快,落败后,脚下打滑,身体后仰,避到安全处后目露凶光,指着云清霜道:“把她给我押过来。” 有大当家撑腰,三当家自然求之不得,他猛吸一口气,抓了抓蓬乱的头发,一手扭着云清霜的胳膊,一手用短刃抵在她腰际上,怨毒的火焰在眸子里燃烧。 尉迟骏有所忌惮,不再乘胜追击。 “扔了你手中的兵器,”大当家命令道,“否则我就杀了她。” 一丝沉郁倏地从眼中滑过,尉迟骏犹豫片刻,弯下腰把暖玉箫轻轻放在地上。 大当家抚着下巴,“踢过来。” 尉迟骏别无选择,只能照做。 大当家嘿嘿干笑几声,拣起暖玉箫仔细端详,须臾,笑道:“好东西啊。” “你还想怎样?”尉迟骏淡声道。 “不想怎样,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弟兄们,抄家伙。” 无数记铁拳重重的击在尉迟骏的身上,他紧咬牙关,闷声不吭。 “你的英雄气概到哪里去了,你刚才一人勇战数人的勇气去了哪里,尉迟骏,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只纸老虎,为了个女人,连尊严都不要了。”大当家用力揉着尉迟骏的脸,在他的额头上狠命的戳了一下。 尉迟骏唇上泛出一片血红,眼中的阴寒刺痛了云清霜的眼,眼前忽然模糊,泪水涌上眼眶。 大当家又是几下重拳,尉迟骏岿然不动。大当家仍是不解气,拳打脚踢,尉迟骏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神暗沉无光。 “真是好样的,”大当家竖起大拇指,眼孔中是一片骇人的红色。 “只要你肯放了云姑娘,你想怎么都行。”尉迟骏静静伫立着,俊脸隐在黯淡的光线下。 “老三,他们当日是如何羞辱你的?今日让他一并偿还。”大当家忽然问道。 三当家眼中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恨意。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颤个不停,拳头捏得铮铮作响,“全凭大哥做主。” 大当家似乎在笑,但笑容难以到达眼底,“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磕头给我兄弟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 尉迟骏想都没想,啐道:“你简直是痴人呓语。” “是吗?”大当家狞笑着,用匕首在云清霜的小腿上随意捅了几下,血渍星星点点,源源不断的冒出,“跪不跪随你,不过我的刀子可是没长眼睛。” 云清霜笑容干涩,自己是那么的没用,一次又一次次的成为威胁尉迟骏的工具。如果不是她,他尽可以放手一搏,又怎会留在这里受辱。 “住手,你……不要伤了她。”尉迟骏双眼喷火,几乎把舌根咬烂。 “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大当家难听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分外诡异。 短暂的沉默后,尉迟骏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沉闷的传出,一字一顿,“好,我给你,磕头,认错。” 云清霜拼尽全力,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不要。” 尉迟骏背脊挺直,整了整衣衫,双膝徐徐着地。 云清霜生生的把那惊呼咽落喉中,她不忍再看,闭了眼,泪水不争气的滑出眼眶。 大当家大笑不止,眼泪都笑了出来。 喽啰们摇旗高声呐喊:“大王虎威,大王虎威。” 云清霜喉间发出一声悲怆而凄楚的哀嚎,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锥心刺骨般的心疼让她迷失,眼角挂着怎样都止不住的眼泪。她一个狠心,把唇咬破,恢复了几分清明,冒着喉咙被割破的危险,一把夺过三当家手中的剑,唰唰两剑,用的全是无名剑法中的精髓。 三当家下意识的把脖子往后缩了缩,云清霜对着他当胸一剑,剑身刺穿他的前胸,他临死前还睁着双眼,表情是万般的不可置信。 云清霜拔出剑,其余人等不约而同往后退去,连那大当家都胆怯了,人人都看到云清霜只一招便杀了三当家,只道她有什么邪术。 她大喝道:“哪里逃?”手舞剑花,朵朵绚丽耀人,每一招取人性命,她对待那大当家更是毫不容情,一剑刺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登时瘫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云清霜杀红了眼,势不可挡,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气力,要将心头的怒火和怨气尽数发泄出来。 尉迟骏惊了片刻后,已是尸横遍野。他蓦地出手拽住云清霜,唤道:“清霜,你冷静点。” 云清霜头也不回,“让我杀了他们。” “杀了那么多人你以后会后悔的。” “不会,”云清霜斩钉截铁道:“你是天阒国大将尉迟炯的孙子,也是未来的大将军,我不能让他们把这件事传出去,不能留着他们诋毁你的名誉。绝对不可以。”云清霜说的急了,有些喘不过气,但难掩森冷的怒气,她深深的望住尉迟骏,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眼中交杂的恨意和不舍泄露了她心底深处某些隐藏的很好的情绪。 “清霜,”尉迟骏搂了搂她不可一握的细腰,目光沉静到底,“我帮你。” 云清霜点点头,身姿若翩翩彩蝶一跃而起,拔高数丈,掠过众人的头顶,把大门堵上。她双目赤红,拼尽全力,青钢剑如带着魔力一般,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无人生还。 她杀了最后一个企图在背后偷袭她的山贼后,终于脚下一软,苦苦支撑的一口真气散去,她倒在了尉迟骏的怀里,笑容柔和而恬静,“尉迟公子,带我回云苍山。” 尉迟骏满目怆然,郑重的点下了头。 第十四章 花落水流 发觉自己躺在一辆缓速行驶的马车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稻草,手被一人牢牢握着。 “你醒了?”尉迟骏声音柔缓,似流水潺潺,煞是动听。 “嗯。”云清霜应了声。眼前晃动的人影,唤起了昨夜的记忆,她抓着尉迟骏的手轻颤了下。她到底是个年轻女子,虽有一身好武艺,却从未伤过人,如今不计后果,铲平整个山寨,哪怕那些人是咎由自取,她也沾染上了永远都洗不清的罪孽。 尉迟骏知晓她在想什么,握着的手紧了紧。 云清霜轻叹道:“只怕我死后要下阴曹地府了。” “我自然会陪你一起去。”尉迟骏的笑沉甸甸的。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传递的温暖直沁入心间。 云清霜怔了怔,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尉迟骏却只说罢这一句,再不提起。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住她,笑容温和。 “这是到了哪里?”云清霜脸微红,忙转了话题。 尉迟骏展了展眉:“已是北辰国境内。” 云清霜神情欢欣雀跃,她忙揭开帘子,闭起眼深深的吸了口气,俏皮道:“家乡的气息总是比别处更清新。” 尉迟骏有些好笑的抚了抚她的肩,但笑不语。 云清霜转过身,隐去笑意。她的笑容背后是无限的惆怅,只是她不愿意让尉迟骏瞧见。 尉迟骏眼中的哀伤似深入骨髓,他低下头,再仰首时,恢复到平静如水。 人前强自欢笑,谁都不愿让对方看出心底的绝望和悲恸。 云清霜忽放下幔帘,手按在胸口,低低喘着气。 “身子又不爽快了吗?”尉迟骏紧张的问道。 “我没事儿,”云清霜否认道,她伏在角落里,身体缩成一团。 “别逞强,不舒服就让马车停下歇息会,”尉迟骏伸手在云清霜额上探了探,语意柔和。 云清霜摇摇头,又悄然拉开幔帘一角,眼角不住往外瞥去,难掩眸中的忧伤。 尉迟骏拿眼一扫,瞥见一男一女从马车旁经过,手中牵着云清霜的青骊马。 男子冷俗性灵,出尘风格,女子面赛芙蓉,明媚妖娆。这男子眉峰紧蹙,面带焦虑,而那女子颇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瞧,她一身翠绿衣衫,娇媚可人,正是几日前在木兰山下的小镇向他打听云清霜下落的女子。 他装作不经意的道:“看样子,他们是在找你。” 云清霜低眉敛目,踌躇道:“他们是我的师兄和师妹。” 尉迟骏剑眉一挑,奇道:“你不愿和他们见面吗?” 云清霜垂眸,淡淡吐出几字,“不必了。”何苦让师兄见到自己现在这般模样,不如给他多留下些美好的回忆。 尉迟骏见她神情似不愿谈及,便缄口不再多说。 云清霜又道:“让车夫加紧赶路吧,我撑得住。” “好,你若是感到不舒服,立即告诉我。”尉迟骏轻声细语道。 马夫一扬鞭子,车轮咕溜溜转起来,加速行驶一段路程后,车后的人影逐渐看不清了。 ============ “师兄,你在看什么?”柳絮调皮的用手在沈煜轩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问。 沈煜轩收回目光,淡声道:“没什么。”渐渐远去的马车,让他产生一种错觉,穷尽一生,他可能都找不回云清霜了。 “师姐到底去了哪里呢?”柳絮搓搓手,嘟着嘴喃喃道。 沈煜轩揉揉她的脑袋,安慰她道:“絮儿,清霜不会有事的。”他以为柳絮师姐妹情深,为云清霜忧心,其实柳絮心肠坚硬如铁,她又把对云清霜娘亲的恨意转嫁到云清霜身上,根本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柳絮扑到沈煜轩胸前,假意落下两滴眼泪。 柳絮自那一日被夏侯熙抛下后,再没有见过他。她也曾凭着之前的记忆寻到司徒别庄,毕竟胆小怕事,加上她不愿为了云清霜的事犯险,并没有只身闯入。一连数日她在别庄门前徘徊,始终没有打探到夏侯熙的消息,就连云清霜也好像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 再后来她遇见了沈煜轩,因爱女和爱徒迟迟未归,柳慕枫不得已又派出沈煜轩来宣城寻找她们。柳絮隐瞒了云清霜身中剧毒无药可解的事实,只说她受伤被夏侯熙带走,但自己在路上同他们失散。 沈煜轩或多或许能在柳絮的口气中听出云清霜与夏侯熙非同一般的关系,心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他深知夏侯熙的为人,或许师妹和他在一起,他才能真正放心。但酸涩难言的滋味,仍紧攥住他的心。 他记挂云清霜的伤势,不断盘问柳絮有关她来到宣城以后所发生的事。柳絮被问的不耐烦,索性将沈煜轩带到司徒别庄,扁扁嘴道:“沈师兄,我和夏侯熙就是在这里失散的。但师姐是如何受的伤,我就不晓得了。” 沈煜轩思忖片刻,乘天黑拉着柳絮潜入别庄。 别庄内安静如昔,沈煜轩轻功盖世,柳絮比他稍逊一筹,但仍属一流,他们在院中搜寻一圈,无人察觉。在进入司徒寒的卧房时,被刚巧走出的楚天官撞见,双方动上了手。沈煜轩功力在楚天官之上,但一时半会无法取胜,这里又是别人的地盘,柳絮不愿沈煜轩吃亏,边跃上屋顶,边催促他火速离开。 行踪败露,已失了最佳时机,沈煜轩想了一想,攻出数招将楚天官逼退,也飞身而去。 此后沈煜轩又数度潜进庄院,一来院中加强了戒备,二来从家丁丫鬟口中也听不到有关云清霜的只言片语,只得作罢。 但无意间寻回了云清霜的坐骑小青,让沈煜轩陡生不详的预感。 沈、柳二人又在将军府守候数日,也没有见到夏侯熙。而此时夏侯熙正从皇宫赶赴两国边界,企图阻止尉迟骏带走云清霜。 多日寻访接连无果,柳絮气闷,随口说道:“师姐该不会一个人跑回云苍山了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煜轩也觉依云清霜的性子大有可能。他们即刻踏上回北辰国的路,可这时,云清霜正被囚禁于笔架山下,因而再次错过。 ============ 马车行进到云苍山下,晚霞升起,衬的天边一片迷人的焰红。 忽听一声马嘶,车身有些失控突然往后倾去,亏得车夫技艺精湛,急急拽住马头,并稳住车身。 云清霜在车内被摇晃的头晕目眩,险些摔出车门,尉迟骏适时拉了一把,她一头撞进他怀中,脸上浮起红晕。 “没事吧?”尉迟骏目光朗朗,清澈见底,拨开她额前碎发,好似再自然不过。 倒是云清霜面上窘迫,她往后躲去,却忘记身后便是车门,眼看她整个身体要直直跌出去,尉迟骏眼明手快,紧紧抱了她入怀,幽幽叹口气。 云清霜攥着衣角,双颊嫣红如血。 “公子。”车夫唤道。 尉迟骏睨了云清霜一眼,道:“出了什么事?” “有人拦住了马车,马受惊才会惊扰了公子和夫人。” “夫人,”尉迟骏唇齿间细细回味着这一称呼,温煦笑意如冰雪消融。他放开云清霜,宁和道:“我下去瞧瞧。” 尉迟骏见到来人虽神情未变,心中多少有些惊诧。隔着布帘,云清霜也是浑身一震。 尉迟骏把脸色一沉,“王子湛,一年之期未到,你来早了。” 有王子湛的地方,周围弥漫着腾腾杀气,他冷冷道:“因为又有人要买你项上人头。” “这次出价是多少?”尉迟骏呵呵一笑。 “万两黄金。” 尉迟骏啧啧称叹,“不过数月,在下的身价又翻了一倍,真乃荣幸之至。” 王子湛半合了眼,极难得的笑了笑,右手却拔出了龙渊剑。 尉迟骏一动不动,神色自然。 “怎么,如今的我还是不值得你亮兵刃吗?”王子湛动怒,眼神一片冷寂,“尉迟骏你欺人太甚。” “不,我不想和你动手。”尉迟骏的声音清淡如水,没有丝毫的起伏。 王子湛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尉迟骏,你也会害怕吗?” “王子湛,我确实没有把握胜你。”尉迟骏往马车方向望了一眼,带着无限的眷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 “你有什么未了心愿大可说出来,倘若我能侥幸胜你一招半式,我自当拼尽全力替你完成。”王子湛的话说来不带任何的感情,可在云清霜听来,他分明不似江湖传言那般的冷血无情。 尉迟骏神色染上一抹轻愁,“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旁人无可替代。” “到底是什么事?”王子湛稍有不耐,“你何时学的姑娘似的遮遮掩掩,毫无江湖人的气概。” 尉迟骏淡淡道:“你不会懂的。兴许终其一生你都不会明白。” 王子湛过的是刀光剑影的日子,从小被灌输的思想便是为了完成任务不计任何代价,他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儿女情长,什么又是生死相许。他撇了撇嘴,不屑道:“尉迟骏,这不会是你因为贪生怕死而编造的借口吧。” 尉迟骏笑容里夹杂着疏淡和冷然,“王子湛,我若是那样的人,就不会三番五次的放你生路。” “你……”王子湛眉眼中的盛怒一闪而现,旋即无声无息的淡下去。尉迟骏的话虽然有些刻薄,却是实话。“那你想怎样?” 尉迟骏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在这儿恭候大驾。” “好,一言为定。” 三击掌盟誓,王子湛收起剑,头也不回的离开。 尉迟骏回到马车上,云清霜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重要事情非亲自处理不可?” “送你回云苍山。”尉迟骏若无其事道。 他们如今已在云苍山山脚下,云清霜完全可以自己回去,再者,送她也不必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但尉迟骏眼中蕴染的雾气和深沉,让她将疑问生生咽回肚中。 邀月山庄为群山包裹,马车到此不得不停下。尉迟骏送走车夫后,温然问道:“能走吗?” 笑意自云清霜唇角闪过,“当然可以。”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虽然还跑不快,但走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尉迟骏眸色在瞬间黯了下去,唯恐是回光返照,他心情压抑,半天说不出话。 云清霜稍一琢磨,便知其意。她淡淡的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她早不在乎生死。她能够活着回到云苍山,已属奇迹。 山庄内只留下几个小童看守门户,见云清霜回来,惊讶道:“二师姐,大师兄和三师姐前几日回来过,又走了。你有没有遇上他们?” 云清霜不便多加解释,语气含糊道:“嗯。” 其中一名小童瞧着尉迟骏好奇,多看了他几眼,想问又不敢问,云清霜好笑道:“我受了伤,这位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童朝着尉迟骏深深一揖,一本正经道:“多谢公子救了三师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小瑾也好刻个长生排位每日供着……” 她话还没说完,云清霜扑哧笑出声,她点了下小瑾的俏鼻,“怎么多日不见,变的老气横秋的。” 小瑾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乖巧道:“二师姐,我给你们准备晚饭去。” 几道清粥小菜,云清霜吃的有滋有味,相反尉迟骏心事重重,味同嚼蜡。 用完饭后,云清霜见尉迟骏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也不好赶他走,毕竟他不远千里将她送回,现在日头已落山,总不能叫他露宿于野外。 邀月山庄倒有的是多余的客房,勤劳的小瑾替云清霜整理卧房的时候,顺便也收拾出一间客房。 云清霜调侃道:“鬼灵精的丫头。” 小瑾眨巴着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欢喜道:“总觉得二师姐这一趟回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云清霜奇怪的挑了挑眉,问道。 “嗯……”小瑾摸着下巴边想边说:“从前的二师姐不爱说笑,终日板着脸,就像是山下当铺的钱掌柜,也是整日拉长着脸,就好像别人欠他多还他少似的。” 云清霜面上一红,嗔怪的睨了小瑾一眼。 尉迟骏粲然一笑,一双眸子灿若寒星点点,漂亮到令女子也心生嫉妒。 小瑾捂着嘴乐道:“好似小瑾这个例子举的不太妥帖。” 尉迟骏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他催促小瑾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二师姐会开玩笑了,虽然受了伤,气色看起来稍差,但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木头美人,小瑾喜欢这样的二师姐。不知二师姐这次下山,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也给小瑾讲讲嘛。”小瑾油腔滑调的说道,并且有意无意的瞥向尉迟骏。 尉迟骏的目光中带一丝探究,云清霜以轻咳掩饰尴尬,严肃道:“师父和师兄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偷懒?落云剑法的精髓你可领会了?” 小瑾苦着脸道,“二师姐的威仪又拿出来了。” 云清霜忍俊不禁,“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没有长进,还不快去准备。” 小瑾笑嘻嘻的退走,没多久换了身青色劲装出来,拔出剑道:“请师姐指教。” 尉迟骏不动声色的抢在云清霜之前站起,“你师姐旧伤未愈,让她好生歇着,我来陪你耍几招吧。” “那就请公子赐招。”小瑾毫不客气,小小年纪架势端的十足,颇有名家风范。 尉迟骏的师父李笑及云清霜的师父柳慕枫在武林中齐名,追风十八式同落云剑法又都为武林绝学,这场比试应该是精彩绝伦的,可惜小瑾功夫学的不到家,临阵经验又不足,几招便败下阵来,若是将对手换成云清霜,结果自不可同日而语。 小瑾不服气,便撺掇云清霜亲自上阵,“师姐,小瑾给师门丢脸了,只能靠你去挽回面子了。” 尉迟骏哪里肯让云清霜出手,眉微蹙:“骏不是云姑娘的对手,甘愿认输。” 云清霜声音沉沉,神情亦有些倦怠,“小瑾你若再不勤练武功,师父回来非狠狠教训你不可。” 小瑾抓耳挠腮,眨了眨眼,溜走了。 云清霜无奈道:“让你见笑了。” 尉迟骏断然摇了摇头。 云清霜极淡的笑了笑,仿佛有难言的苦涩,“天色渐晚,公子休息去吧。”她自个却没有回房,而是出了门往后山缓慢行去。 尉迟骏跟上前,眉间隐有忧色。 云清霜也不瞒他,“我想去见我的娘亲。” “夜晚山路难行,为何不明日再去。”尉迟骏本不想多问,还是没能忍住。 云清霜犹豫了会,轻轻道:“我时日无多,不能再拖延了。” 尉迟骏涩涩的笑了笑,极轻的叹息,若不是周围静到只有泉水叮咚,云清霜几乎疑为错觉。 “我陪你去,”他不由分说的捉住云清霜的手,既然阻止不了她,唯有迎合她的心意。 云清霜不做无谓的挣扎,她知道她若是拒绝,尉迟骏一定会握的更紧。 娘亲的居所离邀月山庄不远,不过一袋烟的功夫,云清霜指着朦胧的一栋屋子道,“就在那里。” 走近才发现那是一座石屋,奇怪的是,屋子没有门亦没有窗户,仅余下一道口子,连五岁孩童都无法顺利通过。尉迟骏更为惊异,云清霜的母亲就住在这种地方?这种将自己完全封闭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她是怎么捱过来的? 云清霜有节奏的敲了敲“门”,屋内传来一个温婉柔和的嗓音,“是谁?” “娘,我来看你了。”云清霜压抑着内心的悲伤,尽力让呼吸平稳。 “霜儿,你回来了。”声音中夹杂着的无限喜悦,让云清霜泪流满面。 屋里似乎有器皿被打翻,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带着些焦灼,“霜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在路上被人欺负了?” 云清霜又怎能让娘亲再为自己挂心,她抹干眼泪,平了气息道:“女儿是太想念娘亲了。” “真是傻孩子。”云清霜可以想象得出娘亲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尉迟骏附耳道:“为何不问你娘亲有关司徒师叔的事。” 云清霜还没来得及回答,石屋中的声音陡然尖利,“谁,还有谁在外面,霜儿你还带了什么人来?” 云清霜的母亲这些年来目不能视物,听觉越发灵敏,尽管尉迟骏压低了声音,仍是被她听出有陌生人在场。 云清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嘘一口气,“娘,女儿途中遇险,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静默片刻,声音又自传来,“你回吧。” “是,”云清霜双膝屈地,恭恭敬敬的磕过三个响头,才拖着尉迟骏离开。 沉默良久,云清霜略抬了抬眼皮,道:“你一定很奇怪娘她为何会住在石屋里吧。” 尉迟骏温言道:“清霜,你实在不必和我解释。” “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云清霜倦容难掩,她打起精神道:“娘变成这个样子,全拜薛雨蝉所赐。”那段从骆英奇处听来的往事自云清霜口中断断续续的道出,由于感同身受,云清霜说的极其缓慢,说到痛处,眼圈微红,含了几分恨意。 “当日,我真该杀了她的。”尉迟骏咬牙道。 云清霜眼神略有迷离,“尉迟公子,我求你个事儿。” “你说。” “如有可能,请你帮我找寻早衰之毒的解药。”云清霜神色万般郑重,目光殷切凝视,她在等待尉迟骏的回答。 尉迟骏不假思索道:“好。” “多谢,”云清霜紧紧抿住了红唇。 尉迟骏抚住云清霜双肩,心境难以平复。 云清霜唇角一动,微微一笑道:“随我来。” 路过邀月山庄过门不入,而是绕到了它的背面。 “这又是哪里?”感觉这里别有动天,到处隐藏秘密。 云清霜神秘莫测道:“师父将这儿列为禁地,从不让任何人踏入。趁着他不在,我们去偷偷瞧上一眼。”此时的她尽现小女儿家的神态,满面红光,一副背着长辈去干坏事的兴奋劲儿。 从前的她活的太过压抑,她的性子又过于沉静,因而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而今,她只想肆无忌惮的活一回。若是放在从前,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无论她的冷漠还是孤僻,抑或娇憨还是倔强,在尉迟骏眼中,都是旁人无法替代的,正因为她的这些个性,才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云清霜。尉迟骏牵起她的手,两人调皮的互望一眼,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尉迟骏忽微笑着问道:“那儿有人看守吗?” “不晓得,我从未来过。”云清霜抚额道。 “那我们为何要小心谨慎一步三回头呢?”尉迟骏恋恋目光吻上云清霜鬓边碎发,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情意。 云清霜支吾嚅喏了半天,最后笑道:“就当是未雨绸缪吧。”感觉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她羞涩的垂下头。 尉迟骏纳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青丝,努力挥去那一抹不合时宜出现的感伤。 走过一小片草地,并没有见到任何奇特或者值得深究的东西。尉迟骏刚要开口询问,云清霜扯住他的衣角,停下了脚步。 “你发现了什么?” 云清霜没有回答,她退后几步,拨开杂草,露出一小块石碑。大约是许久没有人打理,杂草已经疯长成有半人身高,但石碑处的杂草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矮上那么一截,所以被云清霜察觉。 尉迟骏和云清霜合力拔掉覆盖在碑身上的杂草,云清霜又取出一块绢子细心抹去上头的污泥,石碑上的字迹显现,只一眼,让云清霜惊的几乎跳起。 那是一块墓碑,上面端正刻着一行字:爱女清霜之墓。立碑者则是云清霜的母亲。 云清霜面无人色,思绪如浮云翻飞,良久她哆嗦着嘴唇沙哑道:“我究竟是人是鬼?”她的情绪有些无法克制,掌心中满是滑腻的汗水。 尉迟骏顿了顿足,用力抱紧她。事出突然,他也是倍感震惊,无法出言安慰。 云清霜虚弱的闭着眼,尉迟骏掌心蜿蜒的纹路带给她暖意,她逐渐平静下来。 碑身有点破败,字体也稍嫌模糊,着实有些年月了。 云清霜反复细看,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手是温热的。” 尉迟骏思路较她清晰,他思考片刻后道:“清霜,你还好好的活着,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坟墓里躺着不是你,或者说,你并不是真正的云清霜。” 云清霜失声叫道:“那我是谁?” 尉迟骏耸了耸肩,“这仅仅是我的猜测,毫无依据。” 能给出确切答案的唯有云清霜的娘亲和师父,但他们从不允许旁人闯入禁地,显然是故意隐瞒住这件事,又怎肯轻易说出真相。 如果说她不是真正的云清霜,那她来自何处,为何娘亲会给她取一模一样的名字。她的相貌和母亲有七八分的相似,这又作何解释。骆英奇、司徒寒以及轩辕灏一见到她,便知道她是清霜,皆因她的容貌传承自娘亲。 如果说她是清霜,那墓中埋的是谁?为何她也叫清霜,而且又是被葬在邀月山庄附近。她和师父,娘亲,她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云清霜想的脑袋隐隐作痛,原本只是好奇心作祟,没想到会让自己深陷局中。若不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她真想掘开坟墓一窥究竟。 尉迟骏见她娥眉深锁,失魂落魄,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眼中饱含怜爱道:“多想无益。” 云清霜笑意中带一分无奈,两分失落,确实多想无益,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和那碑上的女子一样,永远躺在冰冷的棺材中了。她微微凝神道:“尉迟公子,你明天一早就回吧。” “我想再多陪你几天。” “也好,”云清霜轻点头,“尉迟公子,我再求你件事。等我……走后,你将我也葬在这儿,我和她,也好有个伴儿。” 尉迟骏鼻翼张阖,心底转凉,他眼神微晃,神色悲戚,伸手与之十指一一紧扣,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不会死的。” 云清霜淡淡一笑,“我不该说这话的。” 尉迟骏捂住她的唇,用尽全身的气力搂紧她,仿佛这样便能驱走那无望的寒意。 第十五章 历劫沧桑 小瑾急坏了,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由柳慕枫配置药丸服用即可,如今师父不在,师姐病重,她一筹莫展。她在云清霜床头心神不宁唉声叹气,来回走动。 云清霜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小瑾,你晃来晃去,我的头都晕了。” “二师姐,我还是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吧。”小瑾一早便提过这个建议,被云清霜否定。一来,她是什么病没人比她更清楚,二来,她不愿让小瑾知道她中了剧毒,平白惹她担心。 “不必那么麻烦,”云清霜还是没有答应,“一点小病,休息几天就会痊愈。” “师姐……”小瑾还待说什么,被云清霜制止,“我不碍事,你练功去吧。” 小瑾一眼瞥到门外颀长挺拔、踌躇不前的身影,想一想,退出卧房。 “小瑾姑娘,清霜她……”尉迟骏急迫的问道,嗓音低哑,略有深意。 “公子,你关心师姐,何不亲自进去看看。”小瑾年纪小,人却不傻,尉迟骏对云清霜的情意她看的一清二楚,也着实为二师姐感到高兴。从前二师姐同大师兄的事她略有耳闻,但三师姐的出现,让二师姐脸上很少再有笑颜,如今尉迟公子能给二师姐带来幸福和快乐,她衷心希望他们可以走到一起。 “这……”尉迟骏犹豫道,这毕竟是云清霜的闺房,他擅自出入总是不妥。在山洞和客栈虽也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那时没有其他办法。 小瑾才不管这许多,她轻轻推了尉迟骏一把,“我想二师姐现在非常需要你的陪伴。” 尉迟骏点一点头,省悟道:“你说的没错。” 小瑾欣慰一笑,她的二师姐,值得他真心相待。 “让我静一静吧,小瑾。”云清霜听到了故意压低的脚步声,只道是小瑾不放心她,去而复返。 尉迟骏含了一抹笑意,“清霜,是我。” 云清霜指头微颤,手上的绢子飘然落下。 一双温暖宽厚的大手按住她的双肩,“别起来。”尉迟骏取下云清霜额上的绢帕,重新打湿了给她覆上。 “多谢。”云清霜面上泛红,鼻尖起了疹子,烧的不轻,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小瑾呢,这让她做就好。” “小瑾被你赶去练功了。”尉迟骏淡淡道,一双原本总是洋溢着明澈光辉的眸子,此时稍显黯淡无光。 一时无话。 “喝水吗?”也不待她回答,尉迟骏已倒了杯水过来,小心扶起云清霜,在她身后垫下软枕,将茶盅送到她唇边。 云清霜舔舔干涩的唇,眸光深处掠过一抹神伤。她就着尉迟骏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轻啜,直到将整杯水喝尽,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枯涩的心田。 尉迟骏安置她躺下,动作细致温柔。 云清霜微抬起眼,同他的目光一触,刹那失神,他的眼波如一汪深潭,幽邃不见底,云清霜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如许情深已经烙在她的心间,她无法抗拒可又不得不抗拒,他以万般柔情编织的情网,她在其中已是愈陷愈深。 云清霜的身体并没有如期待中那样好起来,相反,她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每天她清醒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又无声无息的失去知觉。 小瑾似乎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几次询问尉迟骏,得到的是他长长的叹息,和一句近乎执著的承诺:“你放心,我定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二师姐。”不精于医术的尉迟骏要如何医治师姐,小瑾并不清楚,但对他,小瑾有种莫名的信任。尉迟骏深爱二师姐,是绝不会伤害她的。 是夜,尉迟骏将心急如焚照料了云清霜一整天的小瑾赶回房休息,他在云清霜床头坐下,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她的手略显冰凉,面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尉迟骏心如刀割。 他从怀中摸出两件东西依次放在桌上,一样是薛雨蝉赠予的解毒秘笈,另一样则是一本没有名字的手抄小册子。 这两本书他看过许多遍,早已烂熟于心。秘笈中关于解云清霜体内穿心跗骨针之毒有详细的记载,但独缺狼牙草这一味药。他曾飞鸽传书给师父,希望他能够寻找到狼牙草并送至云苍山,可如今休说没有半点回音,即便能找到,云清霜的身体也再拖不起。 另一本小册子,是他从怪华佗上官哲处求来。上官哲年轻的时候,曾经欠下过尉迟骏的师父李笑一个天大的人情,他交给李笑一块玉佩,许下誓言:无论是谁,只要执此玉佩寻到回天谷,他定然有求必应。后来,李笑将玉佩送给了爱徒,尉迟骏又拿它换来了这本弥足珍贵的小册子。银针刺穴推宫换血的方法,就被记录在案。 上官哲在给云清霜换血之时,发现她体内剧毒无药可解,及时收了手,否则毒素转到尉迟骏身上,那尉迟骏就会代替她承受毒发的痛苦,并最终死去。 尉迟骏避开云清霜同上官哲密谈,为的就是学到推宫换血的方法。这是最后一条路,但现在看来,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尉迟骏轻扯出一团笑意,手再度抚上云清霜姣好的面容。他不能也不愿意看着云清霜如花的娇颜在他面前枯萎,他不能忍受失去云清霜的折磨,他宁可替她承受一切的苦楚,包括死亡的威胁。 尉迟骏在脑中过虑了一遍施针的步骤,扶起云清霜与之面对面而坐,以左掌相抵,并用早就准备好的银针扎进几处要穴,他的手法不甚熟练,所幸认穴极准,没多久,他感觉身体起了些轻微的变化,体内似乎有两股真气在冲撞,极为难受。云清霜呓出几丝呻吟,双目紧闭,眉头蹙起,好似也在备受煎熬。尉迟骏强忍着莫大痛苦,一手紧紧抵着云清霜不松开,另一手,替她抹去额上逐渐细密的汗珠。 “尉迟……大哥,”云清霜呢喃着,好似清醒,好似神智依旧涣散。 尉迟骏心头一喜,在云清霜的心中,还是留有他的一席之地的。他定了定心神,咬紧牙关把剩下的银针刺入相应的穴道,更强烈的冲击紧随而至,胸口像是被重物压着,喘不过气,喉头腥甜,大口吐出暗色浓血,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胸口是撕裂般的剧痛。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漆黑,连云清霜的脸庞也再看不分明。 云清霜手臂上似有异物在跳动,顺着经脉一路游走到她后颈,从大椎穴射出三枚带血银针,落在地上,她的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原本嘴角溢出的暗黑血渍则变的鲜红。 尉迟骏放下了心,他用尽全力搂了搂云清霜,松开了手。穿心跗骨针之毒发作迅猛,很快夺去了他浑身的气力,他不舍的望着云清霜微笑着倒下。 他躺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一身衣衫尽被鲜血所污,嘴角还有大量的血不断涌出。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容。 云清霜惊骇的睁大双眼,刹那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死死的咬住下唇,泪水在脸上划出两道清痕。她想站直,却无法支撑住大病初愈的身体,脚下虚软无力,手上指关节被握的发白。 她手脚并用,努力爬过去,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尉迟骏不会死,他是那么坚强、英武、意气奋发的一个人,怎会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她一定是看错了,她要拉他起身,告诉他天寒地冻,他不可以睡在地上。 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濛住了她的双眼,云清霜狠狠擦去,她的手撞在桌脚上,起了大片淤青,脚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她什么都不在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她跌倒了爬起,跌倒了再爬起,如此反复了数次,她的手终于触到了尉迟骏。 他的手足冰凉,但身体还是温热的,云清霜稍稍安心,再也顾不得矜持,紧紧的抱住他,泪如泉涌。 他的嘴角又开始流出鲜血,云清霜拼命用衣袖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尽。 昏迷中的尉迟骏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温热咸涩的液体打在他的脸上,他略抬了抬眼,费力的挤出微笑,“清霜,别哭。”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云清霜双目红肿,眼泪鼻涕在脸上交纵,狼狈不堪。“我已经欠了你那么多,你要我怎么偿还,怎么偿还?” 尉迟骏抬手,立即被云清霜牢牢握住。他的嗓音依旧暖若春风,滋人心田,“下辈子,下辈子再还我。” 云清霜摇着头,手心被指甲掐的隐隐作痛,她不敢眨眼,生怕稍稍一动,眼泪会泛滥成灾。 一阵轻咳后,尉迟骏微微喘息道:“下辈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云清霜的泪水大滴大滴的陨落,“不,尉迟大哥,你赶紧好起来,今生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下辈子,那全是虚无缥缈的谎言,我只要这一生。” 尉迟骏气喘吁吁,气息短促,他抚着云清霜如缎青丝,说一句要喘上好几口,“别傻了清霜,你是存心让我不安心吗?” 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云清霜身体战栗,眸光暗沉,脑中一片空白。“别离开我,”她低声哀求。 尉迟骏费劲的挪动身体,竭力抬起双手捧住云清霜的脸,轻吻她的面颊,“清霜,下辈子让我早些认识你。” 云清霜疯了似的摇头,“今生你若离我而去,休想我再记得你。” 尉迟骏用唇温柔的吻去她脸上的泪,略牵了签唇角,笑意中带一份释然,“那样最好。” 云清霜的泪水如决堤的黄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眼泪,这一刻,仿佛流尽了她一生的泪。 小瑾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尉迟骏和云清霜,她吓呆了,拼命捂住嘴才没有失声大叫。“二师姐,尉迟公子,”她颤声道,跌跌撞撞的扑到跟前,不知该先翻动谁的身体。 云清霜神情涣散,完全属于无意识状态,还是尉迟骏轻声说:“小瑾,先扶你师姐起身。” 听到尉迟骏开口,小瑾舒了口气,方才的情景差点让她崩溃。她手忙脚乱的扶起云清霜,云清霜东倒西歪,小瑾费了很大劲才将她按到椅上。 云清霜面色仍显苍白,但已无病症,再瞧尉迟骏,他脸色晦暗,眉心笼罩一团黑气,神情委顿,分明是中毒之相。小瑾高声道:“师姐,快拿师父的冰芙还转丹给尉迟公子服下啊。” 云清霜如梦初醒,冰芙还转丹虽解不了穿心跗骨针之毒,但可以延缓毒性的发作。无需去师父的炼丹房翻找,她身边就有,她摸索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可手指直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拧开瓶塞。 她倒了两颗在掌心,让小瑾服侍着尉迟骏和水吞下。尉迟骏服药后,体内痛楚稍稍缓解。 “感觉好些了吗?”云清霜问道。 尉迟骏消耗了太多体力,此刻说不出话,只虚弱的点了点头。 小瑾天真道:“师姐,既然冰芙还转丹有效,不如让尉迟公子把一瓶都吃了吧。” 云清霜脸上泪迹未干,又添两道幽伤泪痕。若是冰芙还转丹能够解毒,别说是一瓶药,哪怕是拆了师父的炼丹房,她也毫不犹豫。 云清霜同小瑾合力将尉迟骏抬上床,做完这一切,云清霜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语调平静轻柔,“我会找到救你的方法,我不会让你死的。” 尉迟骏淡淡道:“我不得不提醒你,银针刺穴推宫换血的方法,只能用一次。” 她的心思被轻易点破,气氛静默下来,云清霜无声叹息。 小瑾虽不懂医术,听了这番对话,也能猜到发生了何事。为心爱的人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这世间,能有几人做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今她有了更深的体会。她垂下眼帘,向上天祈求师姐和尉迟公子这一对璧人,能够顺利度过难关,通过生与死的考验。 ============ 云清霜拖着大病初愈的孱弱身躯在师父的书房内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尉迟骏服下冰芙还转丹以后不再呕血,精神也稍见起色,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解药。他没有服过怪华佗所配置的拖延毒性发作的灵药,又是将云清霜体内毒素倒行经脉强行换到自己的血液中,她清楚的知道,她当初能拖上数月甚至一年半载,但尉迟骏绝对没有这般好运。冰芙还转丹能保他三天性命无忧,但三天之后,她完全没有把握,她只能寄希望于师父留下的药典,她不奢望药典会记载解毒方法,但求能够延续尉迟骏的生命。 有人轻轻叩响房门,云清霜正专心致志研读医典,并未听见,门外的人极有耐心的敲了好几次,云清霜才有所反应,“进来吧。” 娉婷而入的是小瑾,她端来一小碗米饭和几味下饭小菜,不容云清霜拒绝的放在她身前案几上。“二师姐,你多少吃一点。否则尉迟公子身体还未复原,你又病倒了。我可服侍不了你们两人。” “嗯,”云清霜心不在焉道,一边吃饭,手还在不停的翻书。 “二师姐。”小瑾唤道。 云清霜抬头瞥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合上书本。 小瑾这才满意的笑了。 云清霜拂了拂裙角,“你就把尉迟公子一个人留在房里了?” 小瑾眉心一动,“公子刚睡着,我不放心师姐,所以过来瞧瞧。” 云清霜神情淡泊镇定,“哦。” “师姐,你爱尉迟公子吗?”小瑾突然问道。 云清霜面上潮红,恰好案桌上的红蜡烛毕毕剥剥的爆出几朵花火,她拔下头上的发簪,拨了拨灯芯,徐徐道:“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定是平日里看多了戏文,耽误了功课。” 小瑾泰然而笑,“二师姐,你可比我大不了几岁呢。”其实云清霜不过长她两岁,她性子沉静,做事稳健,而小瑾天真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也总是被当作孩子看待。 小瑾双手抵着下巴,撑在案桌上,“师姐,尉迟公子对你的情意,你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云清霜不是迟钝的人,尉迟骏为她所做的一切,点点滴滴,早已渗入骨血,即便心如铁石,也被溶化了。 “那么,”小瑾推了推她,“师姐爱他吗?” 云清霜神色有些茫然,爱他吗?昨儿夜里,她无法安睡,也曾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没有回答,小瑾趁热打铁的问道:“像爱沈师兄那样爱他吗?” 云清霜微微怅然。她和沈煜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她懂事开始一直到十六岁,在那段懵懂岁月里,身边唯有他相伴,这样的感情她视作理所当然。结识夏侯熙,那份瞬间的心动和他不容拒绝的强势,让她无所适从。而同尉迟骏相遇,曾经以为那只是个意外,她牢记他是天阒国大将尉迟炯孙子的这一事实。可他,总是在她遇难时和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出现。他从不轻易言爱,只以实际行动告诉她,在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爱她如生命。他的关心无时无刻都以他的方式萦绕在身边,不知何时,搅乱了她的心湖,又不知不觉的进驻到她的心间。 她深吸口气,容色恢复淡淡如常,“尉迟公子命在旦夕,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师父留下的医典,我需尽快都翻阅一遍。你先回房吧,好生照顾他。” 小瑾没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答案,她不依不饶,嘟着嘴,“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吧。”云清霜平静如水道。 小瑾谨慎道:“若是……”她迟疑着:“尉迟公子救不回来,你会怎么做?” 云清霜眼皮一跳,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她定定心神,坚定道:“不会的,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小瑾没有打算放过她,“世事无常,如果你真的医不好他呢?” “那么,”云清霜吐了口气,“生死相随。”她口吻寻常,好似不过是在讨论衣裳的料子。 “师姐,”小瑾惊呼,不由得紧拽住她的袖管。 云清霜淡定从容的笑,“我会尽最大努力不让它发生。” 小瑾默默点头,但暗自留了个心眼,她这个二师姐,外表柔弱,实则性格坚毅,她打定的主意无人可以改变,但她不可以眼见惨剧的发生,否则她将来如何向师父师兄交待。 “你怎么起来了?”云清霜随手拿过一件衣衫,替他披在肩头。 尉迟骏顺势握住云清霜的手,“我觉得身子舒坦多了。” 他的气色依旧不佳,眉心的黑气愈发浓郁,一种深切的无奈扼住了她的呼吸,眼眶亦有些湿润。 “傻姑娘,我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你哭什么?”尉迟骏好笑的以指摩挲她的脸颊,语意温柔。 “我没哭,只是被风沙迷了眼。”云清霜忙揉了揉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尉迟骏也不揭穿她,他轻轻咳嗽几声,以拳掩住嘴。 云清霜担忧道:“我扶你上床歇息,你身体还弱,不可吹风。” “哪里就这般孱弱了,”见云清霜嘴巴一扁,似又要哭出声,尉迟骏忙改了口,“我上床躺着还不成吗?” 云清霜将她小心搀扶到床前,刚弯下腰,尉迟骏道:“我自己来。”他自行脱了皂靴,云清霜别过脸,他笑容浅淡,除去外衣外裤钻入被窝。 云清霜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我陪你说说话。” “也好。”尉迟骏微笑。 不过几天,两人的处境互换,云清霜心情低落,想说笑话逗他开心也不知从何说起。她连着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累了就在书桌上趴一会,醒来再继续翻阅药典。她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越发瘦削,尉迟骏心疼的握了握她的手,“清霜,你这几天辛苦了。 其实……”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事实上,他不愿云清霜再做无用功。 云清霜的眼泪又快落下,她从来都不是柔弱的女子,可在尉迟骏面前总是无法掩饰情绪。 尉迟骏凝神片刻,缓缓张开双臂,云清霜顺从的投入他的怀抱。尉迟骏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梢,喃喃低语,“清霜你可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最后用力的握紧。 云清霜几欲落泪,她强忍着心酸和悲痛,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尉迟骏欢喜的拥住她,他暗沉的眸子突然溢出流光溢彩,“清霜,你这句话,我盼了很久很久了。” 云清霜往他怀里靠了靠,那是她毕生都无法割舍的温暖。 尉迟骏略嫌冰凉的唇倾上云清霜的眼皮,浅啄了下,蜿蜒而下,云清霜闭起眼,微微仰首,尉迟骏却在这时放缓动作,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只手悄悄按住了腹部。 云清霜心细如发,目光下移了几分,发觉不对劲立刻问道:“是不是我弄痛你了?”她急忙直起身,尉迟骏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差,经受不住她的重量。 “不是,”尉迟骏缓缓摇头,胸前一阵剧痛,体内真气冲撞如翻江倒海,他身子前倾几乎要呕出血来。 云清霜吓的面无人色,呜咽声断断绝绝如淅淅沥沥的雨点,“都是我连累了你。” 尉迟骏说不出话,用手死死摁住腹部,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渐缓过劲,他捧起云清霜满是泪水的脸庞,“清霜,你毋需介怀,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他的双眼明澈透亮,表情认真而执着。 云清霜失声痛哭,哽咽难言,心在滴血。 ============ 窗外几株红梅斗雪怒放,繁花压枝,香韵满园。 云清霜有一下没一下的捣鼓着药草,师父的医书上记载一种解毒方法,虽然不是针对穿心跗骨针,但这种毒与穿心跗骨针毒性发作时的症状极为相似,她试着给尉迟骏服用,这药其实于减缓毒发时的痛苦并没有很大疗效,但尉迟骏不忍拂她的好意,由着她折腾,竟也拖过了十来日。 煎好药,云清霜吩咐小瑾端去房里,她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发呆。须臾,她从枕下取出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丝帕包,一层层打开,待剥开最后一层,里面赫然躺着三枚细小的银针。 这便是在云清霜体内潜伏长达半年之久的穿心跗骨针,尉迟骏替她驱毒时从后颈大椎穴顺着污血流出,这是种十分歹毒的暗器,若是随意丢弃被人拣去则害人害己,云清霜考虑再三后还是觉得由她保管最为安全妥帖。 她在指尖缠上厚厚的纱布,小心拈起一枚,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一股子腥臭味,针尖上还闪着幽幽的蓝光,云清霜目光中现出厌恶,将它挪远,这毒针不仅使她险些丧命,如今还将尉迟骏害成这样。 “师姐,你千万不可做傻事,”小瑾不知从什么地方扑过来,冒冒失失的欲抢夺云清霜手中的毒针。 这毒沾上一点就足以致命,云清霜赶紧藏到身后。 “师姐,你这样做岂不是辜负尉迟公子对你的一片深情。”小瑾义正严词道。 云清霜淡然一笑,“小瑾,你误会了。” 小瑾迷茫的望住她。 云清霜伸出手,“我若要自寻短见,何必这么麻烦。” 小瑾一见她手上缠着的纱布,立刻明白是自己性子太急行事冲动,也有一丝后怕,她讪讪道:“师姐,对不住了。” “傻丫头,师姐知道你是关心我,又怎会怪责于你。”云清霜笑容清清淡淡,可看在小瑾眼中,她即便是在笑,也难以到达眼底。 有黑影在门前闪过,云清霜喝道:“什么人?” 小瑾奇怪道:“庄内就只有我们三人,其他的师姐妹都被我打发下山购置过冬的用品去了。” “莫非是庄内来了敌人?”云清霜暗自思忖。邀月山庄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寻常人是不敢轻易上门挑衅的。 说话间,那一小团黑影噌的一下窜进屋里,云清霜眼明手快将手里的毒针就势射出,小东西咚的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云清霜这才看清楚,竟是她曾经救下的雪貂,此刻它嘴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云清霜万分后悔,那雪貂定是循着她的气味一路寻到云苍山来,还没有好好亲热一番,便被暗器所伤。 云清霜内疚的蹲下身体,抚摸着它长途跋涉过后脏乱的毛发。毒针是从它尾处射入,尚留出半截在外面,云清霜直叹气,自己虽说救过它的性命,如今却也是自己生生剥夺了它生存下去的权利。 小雪貂舔了舔她的手指,从她手中挣脱开来,一扭头又窜出门,云清霜原本想替它清理包扎伤口,还来不及反应,小雪貂早已不见了踪影。 云清霜懊丧的跺了跺脚,这方圆几百里,让她上哪里去找,也只能放任它自生自灭了。 晚上云清霜同尉迟骏说起这件事时,一脸惋惜之色:“我应该看清楚了再动手,若不是我太过鲁莽,它就不会中毒。”她静静依偎在他身边,自责道。 尉迟骏扶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脸扳向自己,神色泰然,“清霜,你不用太过担心,动物有自行寻找伤药的天性,或许情况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 “总是我无端害了它。”云清霜无精打采道。 尉迟骏凝眸于她,拉了她靠在胸前,“也不是你存心为之,就不要难过了。” 云清霜偎入他怀里,柔顺乖巧若小兔。 云清霜给娘亲请安后从后山返回,尉迟骏的病成了她心头的伤,她心烦意乱,胡乱踢着碎石,步伐缓慢。 她如今的武功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但尉迟骏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瀛弱,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渐渐枯萎,每每想起,便是剜心挖眼般的疼痛。 她仰天悠长叹息,像是被霜打过后的茄子,萎靡不振。 一小团黑影匍匐到她脚下,她本心不在焉,被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瞧,正是昨日被穿心跗骨针打中的小雪貂。云清霜心下黯然,同它总算是一场缘分,怎忍心看它暴尸荒野。云清霜弯下腰,小雪貂却活蹦乱跳的钻进她怀里,亲热的摇动尾巴。 云清霜讶异,它中了剧毒,为何一点事都没有。银针的一头仍旧深深的扎在它的尾部,云清霜摸出绢帕覆在针上,用力拔出,惊异的发现上面妖异的蓝色光芒已完全不见。难道这小东西真有寻找伤药的天性?天下万物相生相克,穿心跗骨针之毒固然厉害,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云清霜精神大振,她抱起雪貂加快步子回到书房。她考虑良久,取出另外两枚银针,“貂儿,抱歉了,我要让你再受一次伤,你带我去找解药可好?”她闭上眼,咬咬牙,扎进雪貂的身体。 小雪貂似是通人性般的点了点头,云清霜把它放到地上,它走几步便回头瞅一眼云清霜,生怕她跟不上。 云清霜跟随它一直往后山走去,雪貂头耷拉着,前肢刨地,像是在用心识别药草。 云清霜注意到它的嘴上衔着好几种草药,分别用前肢捣腾的稀烂,再将它们混在一起,随后吃进肚中。 那些药草大多数云清霜都可以辨别,这些剧毒的草不能单独入药,如若配以其他草药,才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云清霜迟疑着,单单一味就足以夺命,若是将这许多放在一起,焉能活命。她想了想,还是把这些药草收集起来,带回了书房。 云清霜仔细数了数,共是八味药草,其中七种她在师父的医书上看到过,最后一味颜色漆黑,枝头开着小黄花,边缘部分还有小刺,她从未见过。 她的神思有一刻的凝滞,神情复杂。踌躇片刻,她已将下唇咬的发紫。她把所有药草倒入药钵中,用药杵依次捣烂,再混合在一起,凑近闻了闻,只余寻常中草药的清香,无一丝异味。 她忐忑不安的抱着药钵走进卧房,恰好尉迟骏刚醒转,小瑾识趣的找了个借口溜走,将独处的空间留给她二人。 云清霜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尉迟骏抬头看她,哂笑。 “尉迟大哥,”云清霜咬了咬唇,把药钵推到他面前。 “不要再为我费心了,清霜。”尉迟骏手指有些僵硬的蜷缩了起来,不忍她再每日为他辛苦奔波。 云清霜犹豫不决道:“你还记得昨日我和你说过的那只雪貂吗?” 尉迟骏挑了挑眉,“它怎么了,难道……” 云清霜摇头,“不,它完好无损。” “此话怎讲?”尉迟骏双眸微抬。 “它中了穿心跗骨针之毒,但它没有死。”云清霜顿了顿,“我跟随它找到了这些药草。”她冲着桌上药钵努努嘴,“但这些药草本身都含有剧毒,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冒这个险。” 尉迟骏心念一动,“是哪几味药草?” 他对医理并不擅长,对于他的提问云清霜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是朝阳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铭藤,夹竹桃和一味不知名的药草。” 尉迟骏手微颤,容色震动,他郑重其事道:“清霜,或许这些药草真能解我体内剧毒。”他抬首示意云清霜打开墙角的橱柜,他病倒以后,云清霜将他的随身物品都收起放在了那里。“这是薛雨婵当日赠予的小册子,”他翻到最后一页,指给云清霜瞧,“这便是穿心跗骨针的解毒方法,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味不知名的药草大约就是狼牙草。” 云清霜大喜过望,“那太好了。” 尉迟骏不语,半晌,他道:“嗯。” “事不宜迟,大哥,你快服下药草吧。”云清霜按奈不住的喜悦,兴奋的满面生辉。 尉迟骏抚住她的双肩,沉吟道:“清霜,你当真要我吃下去吗?” “当然。”云清霜点头。她听出尉迟骏的语气稍有怪异,但没有多想。 “好,”尉迟骏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端起药钵,囫囵吞下。 云清霜神情紧张,不住问道:“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哪会这么快发挥效用。”尉迟骏失笑。 云清霜湛然一笑,“是我心急了。” 尉迟骏握一握她的手,神色淡淡。 “我扶你上床歇着。”云清霜盈盈笑道。 尉迟骏还未来得及答话,喉头一甜,张口就吐出一口淤血。 云清霜吓的花容失色,连声唤道:“尉迟大哥,大哥。”她身子簌簌发抖,伸手便去擦他唇角的血渍。 尉迟骏将她的手捉在手中,“我没事。”话未完,又吐出两口血。 除了流泪云清霜别无他法,“都怪我,我不该让你服药的。”她的啜泣声微弱而凄凉,几乎是万念俱灰了。 尉迟骏笑容显得有些虚无,“清霜,你别紧张,这药当真有效,我觉得身体舒坦多了。” “可你……还在吐血。”云清霜目光中略带了疑惑。 尉迟骏摆了摆手,语气轻柔,“将污血毒素排尽就没事了。”他的肚子一阵咕噜噜作响,淡瞥了云清霜一眼,俊脸红的可疑,“你……扶我去下茅房。” 云清霜闻言也是羞红了脸,她小心翼翼的扶着尉迟骏出门,送至茅房前,尉迟骏淡声道:“我自己进去。” 云清霜执意留在门口,不肯离去。 尉迟骏蹒跚走出时,浑身大汗淋漓,疲惫的像要虚脱。云清霜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他浅浅淡淡的一笑,一扫之前的颓势,眉心中的黑气已尽数散去。 尉迟骏内力高深,加之本身底子就好,调养了两天,精神已完全恢复。但他的情绪并不高涨,他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武功也在恢复中,可云清霜却开始有意无意的躲避他。 半轮冷冷的明月斜挂当空,繁星密布,跳动着点点寒光,尉迟骏在云清霜卧房门前驻足许久,心中是极微妙的感觉。 透过半掩的房门他看到云清霜坐在梳妆台前,怀中抱着小雪貂,另一只手执着一枝腊梅,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花瓣,目光轻轻一转,透着几许茫然。 尉迟骏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逃避不是办法,有些事情总要面对。 “谁?”云清霜神思恍惚,但并未失去警觉,她头都没回,将腊梅当作袖箭射出,尉迟骏飞身接住,稳稳落地,微咪了下眼,“清霜,你又冒失了。” 此时云清霜已经倏地转过身,她收势不住,一头扎进尉迟骏怀里。她难掩惊喜,“尉迟大哥,你完全好了。” “是,我全好了。”尉迟骏安静的望着她,眸光缱绻缠绵。 云清霜含泪道:“大哥,我好高兴。” 尉迟骏的声音温柔至极,“清霜,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云清霜垂眸,支吾嚅喏,半天没有做声。 尉迟骏轻抬起她的下巴,强行与之对视,嗓音带着某种蛊惑,“清霜,回答我。” 云清霜避开他灼灼目光,笑容转为苦涩,“大哥,你明知道的……” 尉迟骏加重了指尖的力量,鼻息继而轻扑过来,云清霜闪避不及,他干燥的唇准确无误的印在她的唇上。一时,满室的春光旖旎。 这一刻,无关国家民族大义,他和她,只是凡世红尘中一对互相倾慕的痴情儿女罢了。 尉迟骏于第二天不辞而别。他带走了云清霜常佩戴的一只耳坠子,将一串清晰的马蹄声留在她孤寂的心里。 云清霜抚摸着剩下的另一只耳坠,怅然若失。 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在大雨之夜的破庙里,他是儒冠素服,迂腐至极的书呆子,他谨守礼教,宁可经受风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进大殿半步。 再度相逢,他依旧是文弱书生,可气势逼人,神情坦荡,无人敢小觑。 同王子湛一战,她真正见识到了他的本领和一身的傲骨。 为了救她,他不惜与司徒寒以及楚天官决裂。 他乔装改扮混入西茗国皇宫,拼尽全力救她,对她始终不离不弃。 他被逼下跪,在人前受辱,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到最后,他用推宫换血的方法把毒素转移到他自己身上,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记忆如此清晰,那些刻骨铭心、永不磨灭的记忆早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迟骏骑马而去,一步三回头。 初次相见,她是清冷孤僻,沉静内敛的孤身女子。 再度相逢,她是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白衣女侠。 她重病昏迷不醒时的无助和无意识的举动,激起他所有的保护欲望,这样美好的女子,值得更好的人来对待。 得知她所中剧毒无药可医,他明白,若他和她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宁可放弃自己。 她的善良和勇敢早已无形中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他将一生的爱恋系于她身,此生,再没有人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只是第一部分而已,并不是全文完结哦。 天色逐渐阴沉,黑云压顶,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雷声轰隆,惊天霹雳,凉丝丝的雨水打在身上,瞬间就湿透了。 山路本就难走,大雨倾盆愈加泥泞湿滑,纪慕婷一手牵着柳絮,步子极慢,即便如此,仍然跌了一跤。她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先将柳絮抱在怀里,心疼的问:“絮儿,有没有伤在哪里,痛不痛?” 年幼的柳絮懂事的摇了摇头,咬牙摸了摸膝盖,露出甜美笑容,“娘亲,絮儿不疼。” 纪慕婷抚摸她的脑袋,面带歉意道:“都怪娘亲不好,不该带你一起受苦的。” “絮儿和娘亲在一起别提有多高兴了,絮儿最爱娘亲。”她凑过去在纪慕婷脸上亲了一口,纯真笑脸洋溢着动人光彩。 纪慕婷抚了抚她的脸颊,这孩子皓齿星眸,淡扫蛾眉,从小便是个美人胚子,这双眼,湛然有神,更是像极了她的父亲。纪慕婷有一瞬的失神。 柳絮扯了扯她的裙摆,怯生生的问:“娘亲,你怎么了?是不是絮儿说错话了。” 纪慕婷搂紧她,将滚落眼眶的泪水擦净。 密雨汇成瀑布,铺天盖地的朝大地倾来,纪慕婷慌忙拉着柳絮到处躲雨,所幸寻到一处山洞,纪慕婷拿着干净的绢帕替柳絮抹干头发。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柳絮抬起小巧的下巴,不解的问道。 纪慕婷幽幽道,“我们是来找你的父亲。” 柳絮双眼发光,“原来我有父亲,小三子再也不可以嘲笑我了。”小三子是她们所住村庄邻居家的儿子,仗着人高马大,经常欺负柳絮,骂她是没有爹的孩子。 纪慕婷无法控制情绪,她抱着柳絮一个劲的道;“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她幼年时曾经经受过的痛苦,她的孩子也无法逃脱。“不,都是那个女人的错,是她抢走了你的父亲,是她。”她浑身颤抖,声音尖利。 柳絮不知所措,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还分不清什么是仇恨。她本能的抱紧娘亲,讨厌那个让娘亲伤心的女人。 纪慕婷似乎陷入了沉思,她眼中的怨毒让柳絮感到害怕,她往后缩了缩,躲到角落。纪慕婷发现了她的变化,微微扯了扯嘴角,“絮儿,到娘亲这边来。” 柳絮慢吞吞的挪动身体,纪慕婷拽住她的胳膊,循循善诱,“絮儿,若有人伤害娘亲,你会怎么做?” “絮儿会保护娘亲。”稚嫩的童音透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柳絮满意的笑了笑,续道:“现在有人抢走了你父亲,不允许我们见他,你要怎么做?” 柳絮想了想,鼓起勇气道:“絮儿会把父亲大人抢回来。” “絮儿你要好好记着,那个女人叫月晨曦,她的女儿叫云清霜,是她们从娘的身边夺走了你的父亲。”纪慕婷面容扭曲,咬牙切齿道。 柳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纪慕婷又重复了几次,强行让她记在心里。 纪慕婷心中积聚已久的怨气急需宣泄,趁着雨势渐小,她扯起柳絮继续赶路。柳絮人小步子慢,被纪慕婷拉扯的踉跄,她闷在心里,不敢吱声。 纪慕婷蓦地停下脚步,她直视前方,双眼喷出火来。“邀月山庄,邀月山庄。”她喃喃的念了数遍,身体气的发颤,“柳慕枫,你欺人太甚。” 柳絮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娘亲的样子突然变的很可怕。 纪慕婷大步流星,柳絮紧紧跟随,她抓着垂在胸前的两条小辫,心中忐忑不安。 一名男童迎上前来,诧异道:“你们找谁?” “你是柳慕枫的徒弟?”纪慕婷问道。 那男童小小年纪已有大家风范,他彬彬有礼道:“正是。” “叫柳慕枫出来。”纪慕婷傲慢道。 她接连两次直呼师父的名字,想是和师父颇有渊源,男童面有难色,他寻思片刻,老老实实道,“师父下山未归。” “那月晨曦呢?” 男童没有丝毫迟疑道,“庄内并无此人。” 纪慕婷冷笑,“那我们只能自行进庄去找她了。”她尖叫道:“月晨曦,你不敢见我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庄内确实没有此人,”男童挡住她,客客气气道。 柳絮好奇的打量男童,这位小哥哥,唇红齿白,竟比女儿家还要漂亮几分。她俏脸一红,生平第一次心怦怦直跳。 男童目不斜视,眼角的余光将柳絮的动作尽收眼底。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和师妹清霜天生就带些忧郁敏感的性子截然不同。 纪慕婷摸了摸悬在腰际的宝剑,眼中射出骇人光芒,“你不让开,我就要硬闯了。”她倒不是非要和一名孩童过不去,只不过心意已决,见不到月晨曦誓不罢休。 男童恭敬作揖,“若前辈执意如此,晚辈也只能奉陪了。” 正在这时,急匆匆跑来一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因跑的急了,鼻尖冒出几颗晶莹的汗珠。 她真美,这是她给柳絮留下的第一印象。纪慕婷则直勾勾的望着小姑娘,脸色变的非常难看。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道:“师兄,娘亲让他们进去。” 男童不解的瞥了她一眼,但既然月姑姑发了话,他自然不会违背。 “请吧,”小姑娘在前面带路,纪慕婷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小姑娘将她们带到邀月山庄后院,指着一间独立的院落,“娘亲就在那里。”她没有再带路的意思,纪慕婷想一想,让柳絮留在这里,自己挺直了腰板,大踏步而去。 纪慕婷走远后,柳絮兴奋的搓了搓手,围着小姑娘道:“小姐姐,你长的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她所居住的村落,多是些目不识丁行为粗俗的庄稼汉的孩子,哪里见过这般粉雕玉琢谈吐斯文的孩童。 “我叫清霜。”小姑娘虽然不善与人交谈,仍是礼貌的应答。 “小哥哥你呢?”云清霜面无表情,柳絮讨了个没趣后,将目标转向男童。 “沈煜轩。” 相较与云清霜的冷谈,沈煜轩的表情则生动许多。柳絮缠着他问东问西,沈煜轩有问必答,恰到好处的避免了尴尬。 到底是孩子心性,交谈后,三人也便熟识了。庄内很少有外人来访,孩童则更少。云清霜对年龄相差无几的柳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从厨房捧来平日最爱的点心塞给柳絮,问道:“你来这是想拜师父为师吗?” 柳絮摇摇头,抓了一把糕点,口齿不清的说:“娘亲说是来找父亲大人。” 云清霜和沈煜轩对望一眼,心往下狠狠一坠。 柳絮并未察觉异样,她自顾自道:“娘亲说有一个女人抢了父亲,不让父亲和我们见面,她要我记住她的名字。她叫……”她憨憨一笑,“我记不清了。” 云清霜神情复杂难言,她艰涩道:“师兄,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你陪柳絮妹妹说些话吧。” 沈煜轩的担心全然挂在脸上,云清霜视而不见,扭头走了。 柳絮抱着点心吃的不亦乐乎,糕饼的碎屑沾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甚是滑稽。沈煜轩摇摇头,轻手轻脚的替她抹干净。 柳絮正往嘴里塞最后一块酥饼,忽然怔怔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沈煜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纪慕婷缓缓跪下,抱着门框,哭的声嘶力竭。 柳絮面上神情起了一丝变化,眉头微蹙起,她扔掉糕饼,飞也似得冲上前去,把娘亲紧紧抱住。 从这一天起,她将月晨曦和云清霜的名字牢牢的印刻在了脑海里。 (二) 纪慕婷缠绵病榻已有数日,今天气色好了些,她下床换上一身湖绿的衣衫,对镜画眉,手抖的厉害,好几次连笔都拿不稳。她轻轻一叹,意兴阑珊的扔了笔,“絮儿,娘亲怕是再不能照顾你了。”她眼中满是不舍,柳絮还小,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她,但天意弄人,她无法与天斗。 柳絮扑进她怀里,泪水染湿了衣襟,“娘亲不要离开絮儿,娘亲不要离开絮儿。” 纪慕婷抚摸着柳絮乌黑顺滑的秀发,万般无奈,她又何尝愿意离开爱女。 柳絮哭的不能自已,娘亲是她唯一的亲人,除了娘亲,世上再无人真心疼爱她。 “絮儿,去找你父亲吧。”纪慕婷犹豫半响,终断断续续说出口。 柳絮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絮儿不去,絮儿要一直陪在娘的身边。” 纪慕婷泪流满面。她咳出一大口鲜血,将带血的绢帕藏到身边,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答应娘,不要让娘死不瞑目。” 柳絮捂住她的嘴,她说不出任何的承诺,只能拼命的点头。 纪慕婷似乎放下了心,她的身体一歪,软软的倒下,握着柳絮的那只手,五指缓慢张开,终无力的垂下。 柳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楞片刻,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娘。” 纪慕婷走的很安详,许是梦见了年少时同心爱的人一同游山玩水对诗赏月的情景,她脸上一直挂着欣慰和释然的笑意。 柳絮变卖了身边所有值钱的首饰,将娘亲风光下葬。娘亲或许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她求一个心安。 她发誓,娘亲和她所受的苦楚,来日她会加倍偿还。 那年,她才十二岁。 (三) 后悔吗? 柳絮曾多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从云清霜手上抢走沈煜轩,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罢了。当年月晨曦可以抢走父亲,她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不,她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内疚吗? 三年来,本就沉默寡言的云清霜愈发沉静了。 很多次,她在云清霜面前同沈师兄故作亲密,为练完功满头汗水的师兄擦汗,给他做鞋,赠他亲手绣的绢帕,比剑时假装体力不支跌进他的怀里…… 这一桩一件,云清霜看在眼中,无一不是割在她心头的利刃。每当这时,她总是不声不响的离开。 她脸上始终波澜不惊,像是任何事都激不起她的兴趣。柳絮最痛恨她这一点,这并不是她希望见到的。直到有一天她跟踪云清霜去了月晨曦现在的住处。 那是一座近乎全封闭的石屋,留下的一道缝隙是用于递送饭菜和日常必需用品的。 柳絮还来不及惊诧,就听到了云清霜明显压抑的哭声。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云清霜在人前暴露脆弱,她低头捂住脸,肩头微动,泪水顺着指缝徐徐流淌。柳絮心中涌起报复的快感。 许久,云清霜抬起脸,尚有泪珠挂在眼角,楚楚可怜。 柳絮隔的远,听不清石屋中月晨曦的话语,只见云清霜不住点头。未了,她道:“清霜愿祝福师兄师妹永结连理,白头到老。” 她清澈的嗓音随风送到柳絮耳中,她一时惊呆了,她一直以为云清霜恨她,就如同她恨月晨曦母女一般,深入骨髓。说不清心底是何感受,但适才的快感在逐渐消退,一丝怅然莫名攥紧了她的心绪。 收手吗? 柳絮再一次问自己。 云清霜心胸广博,从没有怪罪她横插一脚,沈师兄对她呵护有加,温柔体贴,柳慕枫像是要弥补多年的遗憾也对她投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似乎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久违的亲情。 如果没有让她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她或许就真的放下了。 那一夜,处在浅眠状态下的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她睁大眼,感觉到床榻在晃动,窗棂亦在“咯咯”作响。她惊恐的坐起,披上一件衣衫匆匆打开门。 她看到沈煜轩站在不远处,双手背负身后,徘徊踌躇。她大喜过望,师兄担心她会害怕,是来陪伴她的。她刚要开口唤他,暴雨滂沱直下,雷声轰鸣,炸的人头痛欲裂。沈煜轩眉头一皱,急切推开隔壁一间卧房的门,柔声道:“霜儿,别害怕。” 柳絮心情掉落谷底。一整夜她独自一人蜷缩在桌底,听着外面风雨交加,她手足冰凉,寒彻心扉。 真相从来都是这么伤人。 起身时,她突然哈哈大笑,笑自己的愚蠢,随即脸色一变,一掌震翻案桌,面上尽是狠戾之色。“云清霜,你对不住我在先,休怪我无情无义。” 番外二 他看到父亲走着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如同盘旋而上的河流,没有开始,亦没有尽头。 年幼的孩子尚且只会扯着母亲的衣袖言语:“那爹什么时候会回来?” 母亲低下头,温暖的手心抵在他的额头,微笑如兰:“骏儿,相信娘。很快,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懵懂地点着头,谈话的时候,父亲的衣角已然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只依稀记得,山路上火红的山花烂漫,开遍了田野,一簇簇的好似燃烧的火焰一般,艳烈昂扬。 母亲孙氏病故在他八岁的那一年。 父亲没有回来。 他握着母亲的手,看到她面容上平和而静好的笑,黑色的发丝软卧在肩头,听到她在说着一些他听不分明的话语,什么都无法做的少年,也只能将面颊贴紧了母亲微凉的手掌,无言以对。 他紧紧抱着母亲,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已经冰冷的身躯。没人能够劝的了他,任谁说要将母亲安葬,换来的都是他仇恨的眼神。 直到他被祖父尉迟炯打晕。 尉迟骏第一次走出了从小生他养他的地方,他随身的包裹里小心翼翼收藏着一只瓦罐,里面装的是母亲的骨灰。暗自许下承诺,总有一天,他要让母亲的牌位堂堂正正的进到尉迟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 尉迟炯不承认孙氏的存在,对这个孙儿却极喜爱。 尉迟骏被祖父带回来了父亲的故乡,那个传说中的名门望族——尉迟家族。 尉迟是大姓,族里的叔伯兄长既多且杂,盘根错枝的关系里,也藏伏着野心与杀机。 初入尉迟家的少年,心思坦白,智谋聪颖之余,却对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交往并无大识,母亲曾告诫他要小心防备,但他毕竟未经那些明枪暗箭的洗礼,终究仍是防不胜防。 尽管祖父对他关爱有加,但毕竟不可能时时看顾。入家门三月,他就已是大病小病缠身,若非师傅李笑的出现,力排众议将他带往怪华佗处医治,恐怕世间早没了尉迟骏这个人。 李笑所教给他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武学、智谋,更多的是为人处事的道理。 世道险恶,从深谷中走出的干净少年,终于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学到了冷静、淡漠以及圆滑。 然而陪伴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还有李笑的掌上明珠,他的师妹李兮妫。 明媚而肆意的兮妫,总是爱穿一身红衣,习惯执鞭的少女,映衬了他记忆里父亲离开时铺天盖地的山花。在她生命里最繁盛的年华里,亦绽放着如同那山花一般的美好。 兮妫爱马,她的坐骑名为纵横,她曾指着远处的山岚,向尉迟骏道:“若有那一日,我定要与心爱之人,踏江而过,纵横天下。” 那时,尉迟骏只是含笑注视着师妹雀跃而明净的面容,目光投向远处,笃定道:“会有那一天的,如果是阿兮,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兮妫,息妫。与那个战国时娇柔的女子不同,兮妫的果敢和放肆,也如同火焰一样瞬间燎原。 那时候九岁的尉迟骏生辰里第一个心愿是,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尉迟家门下,第二个则是……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净。 天不从人愿。年幼的鹰终究有一日会长大。 那一日,尉迟家派人来道尉迟骏的父亲病重归家,要尉迟骏速速回家以尽孝道。 尉迟骏捏着信去见了李笑,李笑只是叹了口气,挥罢衣袖道:“你且去吧。” 已经出落得内敛而沉静的少年叩首,静默转身。 背后火红色衣衫的兮妫,脸上尚带着泥巴,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呆怔地问他:“师兄,你要走了么?你不要阿兮了么?” 尉迟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袖子擦干净兮妫脸上的泥巴,温柔地道:“阿兮一定要等师兄回来。” 兮妫眼睛里涌出泪水,一手拍掉他的手,跺脚道:“我再也不要见到师兄了。”转身哭着跑走的少女,红衣飞扬而起,似是盛开出的花朵。 尉迟骏清静的眼里微微起了波澜,亦只是良久地看着兮妫远去的方向,沉默离去。 那一年,尉迟骏十二岁。 然而,当尉迟骏跨入尉迟家大门之时,迎接他的,不过是道道白绫。 那满城的繁华犹如旧时大门上的朱漆,仿佛血染一般,浓艳得惊心动魄。然,飞红之间却有一联素白色的飘带沿着城墙飘扬如柳絮,那连绵相缀的缟素装饰,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隐约透出了沉肃而郁冷的气息。 红与白交相而映,越发沉淀出触目惊心的绝艳来。 在四年后的同一天,他的父亲,亦追随母亲而去。 尉迟骏不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去不回,也不想去探究他这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当尉迟骏看到他脸上如同母亲当初一般释然而平静的笑意的时候,恍然终于明白了什么,自己亦只是转身面对着族人探究的眼神淡定微笑。 白衣的书生模样,清润的笑意,一如多年前他父亲那般,透彻的瞳孔里静若山河。 尉迟家血脉里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心狠手辣、那些淡漠无情,都溶进了沸腾的血液,张狂着,奔流着。 那是一种与身俱来的骄傲和绝情,当他低头,张开手掌的时候,忽然有了想要去握住什么的感觉,阳光从十指的指缝间穿梭而下,金色耀眼,好似整个江山,秀丽灿烂。 慢慢地收紧,他对自己说: 在这里,我生而为王。 被送去北辰国陪同皇子做质子,没有丝毫怨言的少年捻花微笑,去便是去,终究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做质子的岁月是寂寞的,他曾无数次回想起李笑与李兮妫,那段时光安好的回忆,定格在记忆深处,是如同珍珠一样宝贵而光洁的事物。 北辰国的小院子里,陪伴他的,只有诗书琴棋,偶尔扮作纨绔子弟去赌场玩乐几次,甚或是佯作懦弱地任人逞口舌之快。 韬光养晦,这是他成长最快的一段时光,独在异乡,挣扎着生存。 然而十九岁时,师傅的一封信才让他知晓,物是人非是多么强大的一个词。 兮妫爱上了另一个人,甚至不惜为他反抗李笑,离家出走,带走了纵横,也带走了尉迟骏对那个身着红衣的粉雕玉啄的娃娃最美好的一段念想。 愿我的阿兮永如今日明朗干净。 最终,不过是浮生梦一场。 如果说,是前二十多年的沉浮浸淫,造就了现今风淡云轻的男子。 那么云清霜的出现,才真正让他体会到了喜怒哀乐的人生百态。那不是作为木偶一样的生活,而是一种悲喜交加患得患失的感觉。 初遇时冷若冰霜的少女,真是应了名字一般的清淡干净,不沾染杂尘、不经世事。 再见时,她已是带了疲倦的神情,平静而透彻,好似看穿了生死一般,意外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带她上路的点点滴滴,同样也渗透进了他过去单调而苍白的生命。 爱么?他自问。 是如母亲等待着父亲一般的情感么? 是兮妫为之不顾一切的付出么? 手抚摸着她冰凉苍白的面容,他只想笑着说。 这一次,算是我尉迟骏栽了。 上官哲的不肯施救,早在清霜的口中就已听说,他却仍是执意要一试。哪怕将云清霜的毒牵引到自己身上,哪怕用自己二十多年来平淡如水的生命让她来延续。 她的眼里,不但有不甘,也有愤怒。 那是骄傲的女子,宁可自己咬牙受苦,也不愿牵累他。 听她口口声声唤着“师兄”,心里就有钝钝的疼痛。 尉迟骏有尉迟骏的骄傲,他不想问夏侯熙和师兄,云清霜更爱哪一个,他只要知道,她现在在他身边,那就足够了。 清霜生长的云苍山,青山环绕,树木苍翠,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育出如此清透伶俐的少女。 他蓦然回想起自己生长的那个地方,李笑的山庄里,大片宽广的田野,夏季里汇合成海洋的花群,纵马奔驰而过的心潮澎湃,一切都与这里不同。 清霜的母亲,终生需在黑暗里摸索着,那个少女那样虔诚而欣喜地感受着母亲的话语,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清霜心里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潜意识。 也许能够坚强地说着,不过一死而已。 也许能够骄傲地转身离去。 然而她也还很年轻,还有更多的光阴和岁月在等待她去消磨。 推宫换血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折磨,死死咬住唇齿之时口中弥漫的腥气…… 换血的整整一个夜晚,是尉迟骏有生之年里,身体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岁月。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样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声的他,强忍下那痛彻心扉的疼痛。甚至,痛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而已。 能再和娘亲说说话,能再和师兄比比剑,能在行走在各国之间、巧笑嫣然。 如此而已。 在走廊上,听到她说与小谨听的那四个字:生死相随。 指甲深深的印进手心,唇畔上那一缕苦笑,刻骨铭心。 他用他的血救回了清霜,清霜亦用那雪貂挽回了他即将燃烧殆尽的生命。 在尉迟骏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慢慢延伸开来。 那个女子低头浅笑的时候,如同漫山遍野都盛开了的山花一般,虽不艳,却清馨。 所以,能够握住她的手,去感受彼此的心跳,他始终庆幸那一刻自己的选择。 只要你活着,就是这个世间,对我,最大的恩赐。 番外三 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开。 元稹有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那红的如胭脂,浅的若朝霞,凋谢后残留的几许花瓣,又似那跳动的星星点点的火焰,煞是好看。 惊蛰过后,桃花开的更盛,含笑吐艳,馥郁芬芳,满眼春色,美不胜收。 有白衣少女倚树小憩,微风拂拂,衣抉飘飘。她唇角挂着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飘落在她洁白的衣裳上,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从屋内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脉脉温情。少女不安分的动了动,拂开散落额前的碎发,双眼半开半合,似是就快醒来。少年忙躲到她身后,用手轻轻的蒙住她的眼睛,“师妹,猜猜我是谁?”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师兄,哪有叫了师妹还让人猜的。”她轻手轻脚的脱开身,偏过头绽开绝美的笑颜,“师兄,陪我练剑。” “好,”少年应道,从身侧取过两把青钢剑,将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剑,”少女乘其不备攻出一招,一双慧黠眸子闪着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体飘忽灵动,来不及拔剑就且用剑鞘格开,剑尖疾吐,白练齐飞,看上去好不凶险。 “换我了,”少年使的同样是一招“如封似闭”,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晓自己绝对招架不住,一跃而起,避其锋芒。 “避的好,再来。”少年轻笑,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手下剑招依旧凌厉无比。 少女一味游走在他身边,不急于冒进也不与他争斗。 少年好气又好笑,“师妹你这哪里是在练剑,分明是临战脱逃。” 少女狡辩道:“只要我不输给你就是胜了。” “是吗?”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弹,磕起一块石子打上少女脚踝环跳穴,少女“哎呦”叫了一声,眉间隐有怒气,“师兄你使诈。” “兵不厌诈。”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间添了几分豪气。 “哼,”少女气冲冲的反守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将道:“若是十招内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时我求师父带你一起去。” “此话当真?”少女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赢师兄断无可能,但要碰触到他的衣衫却非难事。她自信满满道:“就这么说定了。”说话间,她身形一晃,剑光飞舞,声东击西,避实就虚。 “这么打就对了。”少年由衷称赞道。 两人的剑法一脉相传,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了若指掌,很难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将满,少女目光微闪,有了主意,她弃了剑飞身扑上,少年应变不及,青钢剑差点在少女身上刺个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剑势,剑尖就贴着她的鬓发险险划过。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丝恍惚。 “师妹,”少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没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细查看她是否受伤,少女脸上浮起可疑红云,但没有忘记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的说道:“师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气的说不出话。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厌诈,是师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后面叫唤,“师兄你耍赖。” 少年无奈停下脚步,没好气道:“刀剑无眼,要是伤到你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颜如花又斩钉截铁道:“我知道师兄绝对不会让我受伤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转,将她拥入怀中,“是,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二)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枝头上的黄叶被一夜寒风扫尽,预示着天低云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来临了。 沈煜轩起了个大早,将一地枯叶扫到一边后,他打算知会师父一声,和小童下山采办过冬所需的必备物品。 在师父卧房门前,他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那是北辰国国君云静庭的侍从,一个叫林大钦,另一个叫做宋易时,都是使判官笔的好手。 他们将沈煜轩拦住,客气又疏离道:“沈公子请留步。” 沈煜轩不屑与他们理论,从他有记忆起,云静庭几乎每隔三个月必定会见柳慕枫一次,这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更不会对云静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云清霜的名字。 师父似乎是和云静庭起了争执,或许是太过激动,师父的声音叫嚣着窜入他耳中。他的心绪顿时被紧紧攥住。 沈煜轩出手快如闪电,林大钦和宋易时措手不及,一声未吭就被点了穴道。 柳慕枫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朝渊帝的两名侍卫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沈煜轩身体僵直,两眼无光,双手捏紧拳头,指节被握的发白。 “轩儿,”柳慕枫唤道。 沈煜轩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柳慕枫身后的云静庭,眼中划过一道从未有过的冷冽。 云静庭试图握住他的双手,被他缓慢抽离,一字一句自牙缝中蹦出,“但愿我从未认识你。” 他冲出门时同刚巧来柳慕枫房里请安的云清霜撞了个满怀,他沉默着,眼底是哀痛到底的绝望。他将云清霜推离,步子沉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没有再看她一眼。 云清霜一头雾水,她委屈的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门的柳慕枫追问:“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叹息。 (三) “鄙姓沈。” “鄙姓夏侯。” 两人相视一笑,一见如故。 沈煜轩和夏侯熙结识于西茗国边关小镇的一间简陋的酒肆中。当时有登徒子企图对酒肆女主人无礼,他二人同时出手,将他好生教训了一顿。 酒肆女主人面赛芙蓉,体态丰盈,在这一带有仙酒娘子的美誉。她笑吟吟的端来一盘牛肉,一坛陈年女儿红,“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两位英雄请慢用。” 他二人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个温文儒雅,文质彬彬,一个龙眉凤目,气宇轩昂。她常年居住在边关小镇,何时见过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一时竟瞧的痴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对你情有独钟。”沈煜轩瞥一眼后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轩一杯,自己先干为敬后慢条斯理道:“小弟无福消受,沈兄若有意,尽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会欣然接受。” 沈煜轩笑了笑,并不接话。 “看样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随口一问,又将空杯斟满。 沈煜轩笑容中略微夹杂着苦涩。他何尝不想忘记师妹,可那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意,又怎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 ***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 二人无意争夺武林盟主的宝座,但即便切磋武艺,仍是各展所长,使出十八般本领,斗至千招未分胜负,以平手告终。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把酒言欢,酣畅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轩醉眼朦胧道:“夏侯兄,小弟有两位貌若天仙的师妹,一个性子活泼好动,热情开朗,另一个沉默内敛,清冷孤僻。兄台还未成亲吧,小弟想将其中一位师妹许配与你。” 不过是酒后糊涂时的一句玩笑话,夏侯熙却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岂敢不从。” 沈煜轩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态:“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没留意一枚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随着微风起伏在地上翻转,最后落在夏侯熙的脚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胧模糊,看不真切,唯觉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夏侯熙心头蓦然一动,指着小像问道:“她是?” 沈煜轩轻扫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个都没发现的温柔,“是师妹清霜。” 夏侯熙轻嘘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刃递给沈煜轩。 沈煜轩错愕道:“这是什么?” “聘礼。”夏侯熙简短吐出两个字。 沈煜轩的酒劲一下就过去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抚摸着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绝非儿戏。” 夏侯熙忽地放声大笑,“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沈兄心有所属,做兄弟的着实为你高兴,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沈煜轩心头一松的同时,涌起更多惆怅。他收起匕首,正了神色,“你不会明白的。” 夏侯熙备感诧异,但他只是无声无息的一笑,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 时隔一年,第三次相见。 将军府内,夏侯熙拿着拜帖走进前厅,微微而笑,“沈兄,我们又见面了。” 沈煜轩背负双手,正饶有兴致的鉴赏一幅悬在墙上的字画。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头,讶异道:“原来是你。”他重复道:“西茗国百姓口中,年少有为的夏侯将军原来是你。”他微笑中含一抹赞叹之意。 “很意外吗?”夏侯熙唇角轻扬。 沈煜轩略牵了牵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奉师命来到西茗国,是有要事与大将军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故人相逢,相谈甚欢,但因涉及北辰、西茗两国存亡的大事,气氛有些凝重。 双方各抒己见,一席交谈,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内备下酒菜款待沈煜轩。 酒过三巡,沈煜轩声音涩涩,“很久没有如此尽兴了。” 夏侯熙转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场何难,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轩摇了摇头,眸中一闪,“留待以后,终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归。”夏侯熙接道,他眼中有隐隐笑意,“也许这一天不会太久。” “此话怎讲?”沈煜轩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蕴含深意,“沈兄成亲之日,做兄弟的自当要讨一杯水酒喝。” 沈煜轩面色微变,眼中有踌躇之色,须臾,他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将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微怔后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轩倏地握住他的手,“答应我,今后替我好好照顾她。” 夏侯熙只道他喝多了,不以为意道:“好。” 沈煜轩表情复杂,长长的静默后,他道了声,“多谢。” 夏侯熙命下人送他去客房休憩,听微带醉意的他轻唤:“清霜,清霜。”夏侯熙展眉笑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夜,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的女子依旧看不清容貌,她同沈煜轩在桃树下练剑,曼妙身姿若翩翩起舞。 她的名字叫清霜。 (四) 数月后。 沈煜轩将云清霜送出了城,郑重其事的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送给她。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他唇畔浮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云清霜一直以为沈煜轩疏远她是因为柳絮的出现,其实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误会能让她死心,他情愿她恨他一辈子。 风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沈煜轩默默转身,无声的叹口气,在心底默念来不及说出的叮嘱,“清霜,珍重。”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十六章 情字煎熬 而就在他们中间有一名女子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步伐不紧不慢,心无旁骛,别人的匆忙来去都与她无关。她面上蒙着薄纱,头上戴有斗笠,全身俱裹在宽大的黑衣黑裤中,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掩去她曲线分明的曼妙身姿。 乾定城是天阒国的国都,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往来,其中也不乏奇装异服的异族人,黑衣女子这幅装扮倒也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奔马疾驰而来,转眼已到跟前,卷起淡淡轻烟,路人纷纷闪避,然那女子仿似心事重重,竟未发现危险正在靠近。 马上男子及时拉住缰绳,那白马萧萧长嘶,两个前蹄乱窜,激起尘土飞扬,擦着女子的身躯险险停下。 男子轻吁一口气,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子仿佛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娇躯微颤,良久没有做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男子匆匆扫了她一眼,抚了抚马背。 女子侧过身,示意让他先走,男子也不客气,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有发现女子悄然揭开面纱,露出的剪水双眸流淌过淡淡哀愁。 男子在宫门外下马,自有内侍将马牵走,他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入。 “尉迟大人。”沿途不时有人同他打招呼,他皆以点头回应,不亲近亦不疏远。他此时的身份是嘉禾帝萧予墨的伴读,因着他祖父的关系,同僚尊称他一声大人。 内侍将他引入宣德殿,嘉禾帝放下手中的卷宗,神情稍有不耐,“你总算来了。” 尉迟骏和萧予墨有少年时期建立起的情分,还陪同他在北辰国度过八年艰难的人质生涯,他们之间的情谊已超越了寻常的手足情,尉迟骏可以在嘉禾帝面前畅所欲言,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他双膝屈地,铿锵有力道:“微臣参见圣上……” 话还未完,就被嘉禾帝拉起,没好气的道:“好了,免礼平身吧。” 尉迟骏轻笑,“圣上有什么难解之事,还连下了三道手谕,非要臣即刻进宫。” “还不是为了……”萧予墨以拳掩口,“麻烦已经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尉迟骏顺着他的目光瞥去,顿时变了脸色,他忍了半晌,咬牙切齿道:“你害惨了我。”毕竟座上乃一国之君,哪怕他们从前的关系再亲密无间,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萧予墨肩膀微颤,嘴角弯起,忍的极其辛苦,他这个臣下兼好友自视甚高,与人温和有礼,一派君子风度,唯有见到他的皇妹时,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恨不能立刻躲起来。 “骏哥哥,”人未见,笑声先至,一把娇媚的女声,惹的尉迟骏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的竖起。 “我跟你没完。”尉迟骏狠瞪萧予墨一眼,压低了嗓音道。 萧予墨只是笑,俊朗洒脱的尉迟骏和娇憨天真的初云公主,十分般配,加之公主对他一往情深,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制造机会撮合他俩。 “骏哥哥,你是来看我的吗?”转眼,初云公主已飞奔至身前。 尉迟骏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动声色的退开几步,恭敬道:“臣参见公主。” “骏哥哥不必多礼,”公主一摆手,笑容甜美。“骏哥哥陪我去御花园赏花吧。” 尉迟骏不卑不亢道,“臣有要事向圣上禀奏,望公主见谅。” 初云公主嘟着嘴,满脸的不情愿,她目光求救似的落在嘉禾帝身上,后者似笑非笑,“其实……”触及到尉迟骏快要杀人的眼神,他临时改了口,“孤确有要事与尉迟爱卿相商,皇妹暂且退下吧。” 皇兄发了话,初云公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殿外,她步子缓慢,不时的回头,企盼皇兄能够改变主意。 尉迟骏沉默不语,宣德殿中气氛一时凝滞。 萧予墨略一沉吟,“孤这个皇妹虽自幼骄纵,但心地善良,才情容貌亦出类拔萃,你就丝毫不动心吗?” 尉迟骏淡淡一笑,脑海中那一抹倩影就像下在他身上的蛊,挥之不去。 见他如此神情,萧予墨低叹,“当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了。” “圣上,您能忘得了沐姑娘吗?”尉迟骏笑意转浓,把话扔回给他。 嘉禾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婉儿。”很快恢复平静如水,“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过的好不好。” 尉迟骏神清气爽道:“所以微臣的婚事圣上就不要总是记挂着了。” 萧予墨神色之间颇不以为然,“孤不信你的意中人会比初云更出色。” 尉迟骏挑一挑眉,在旁人眼中她是怎么样的都无关紧要,只需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就是了。他也无谓和嘉禾帝争论,遂淡然微笑,“她若秋水芙蓉般的清丽脱俗,又如空谷幽兰雍容迷人,”他闭了闭眼,恍若佳人就在身畔,可伸手去触探,终究是一场空。 萧予墨目光如炬,意味深长的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岂不是把婉儿都比下去了。” “呵,”尉迟骏含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圣上该明白的。” 萧予墨视线好似越过尉迟骏飘到很远的地方,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良久,他道了声,“你说的对。” 尉迟骏装作不经意的道:“听闻太后她老人家又催圣上选后了。”哪能每回都被他掌握主动,也该扳回一局。 萧予墨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是啊,孤正头疼呢。” “头疼该选哪家的姑娘吗?”尉迟骏打趣道,“公孙将军府中的二小姐,英姿飒爽,十八般武艺皆精通,颇有老将军的风范,于相爷待字闺中的四姑娘,聪慧过人,五岁便能出口成章,若不是生就女儿身,实在是状元之才,还有文大人的小妹,能歌善舞……” “你还没完没了了。”嘉禾帝抚着额角,神色倦怠。 尉迟骏眼底浮起淡笑,心却被刺痛似的,轻蹙起眉头。 有促狭笑意盘踞萧予墨面上,“尉迟,你若有姐妹,孤一定纳为皇后。” 尉迟骏不慌不忙,争锋相对道:“微臣有堂妹二人,表姐三人,不知圣上中意哪一位?” “……”萧予墨摇摇头,无奈认输。 这时,殿外似有人影一闪,萧予墨喝道:“谁在那里?” “是臣林恒安。”林恒安和尉迟骏乃至交好友,两人同为萧予墨的左臂右膀。 “进来吧。”嘉禾帝平和道。 林恒安大踏步而入,他现为尉迟炯的副将,按理这个时候是不该出现在皇宫中的。 “恒安,你有何事?”萧予墨温言道。 林恒安神情格外凝重,“圣上,臣刚从城门守将处得知,东裕、南枫、西茗、北辰四国各自送来公主一名,供圣上选后之用。” 萧予墨几乎从龙椅上跌下来,“你再说一遍。” 林恒安重复后,续道,“四国听闻圣上有选后之意,纷纷派出使者意图和亲。” “这个孤知晓,”嘉禾帝拂袖,语气平平。“太后也曾征询过孤的意思,但孤并未应允。” 林恒安迟疑道:“太后认为圣上一时之间难做决断,所以下了懿旨,请四国将公主送来乾定城,让圣上自行挑选。” 萧予墨脸立刻白了,尉迟骏幸灾乐祸,在一旁火上添油,“恒安啊,你说四国公主已经到了乾定城了?” 林恒安点点头,“不错,并且四位公主已经被安排住进了锦华宫。” “什么……”萧予墨和尉迟骏异口同声道。 嘉禾帝拍着额头,喃喃道:“谁能告诉我,为何四国公主都进了皇宫了,孤才得到风声。” “太后她老人家说,”林恒安边观察萧予墨的脸色边惴惴道:“要给圣上一个惊喜,所以才暂且瞒住您。” “惊喜……”萧予墨无话可说,“果真是天大的惊喜。” 有尖细的嗓音在殿外高声禀报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宫女玉兰姑娘奉太后之命请嘉禾帝往锦华宫一叙。 萧予墨脸色由白转黑,又从黑转青,精彩极了。 尉迟骏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说过的话尽数还给他,“圣上您自求多福吧。” 萧予墨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和他拌嘴,他微微扯起嘴角,笑容是万般的无可奈何。 林恒安笑语晏晏:“尉迟兄,你可知如今乾定城百姓口中谈论最多的是什么话题?” “还不是四国公主进宫,圣上选后这件事。”尉迟骏闲闲道。 “非也,非也。”林恒安神秘一笑,他凑过来附耳道:“你可听过听雨轩?” 尉迟骏摇首,“这是什么地方?” 林恒安轻叹,“尉迟兄,不是做兄弟的说你,你太孤陋寡闻了。” 尉迟骏的白马此时恰好甩了甩尾巴,好似对林恒安的话深以为然。 林恒安笑的直喘气,尉迟骏也觉有些好笑,他抬眸笑道:“林兄就不要卖关子了。” “听雨轩乃销金窋,温柔乡。”林恒安笑容带一丝莫测。 尉迟骏神情沉郁,“不过是青楼所在,也值得林兄这般记挂?” “尉迟兄有所误会,听雨轩绝非一般青楼可比。”林恒安急急辨白。 “难不成里面的女子都是三头六臂不成,”尉迟骏随口一说,并不上心。 林恒安面露尴尬之色,他轻咳道:“尉迟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尉迟骏唇角微扬,“林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听雨轩里的女人美若天仙且个个身怀绝技,或是精通舞技,或是嗓音天籁,或是懂得诗词歌赋,或是能弹奏数种乐器,而且,全部卖艺不卖身。”林恒安呵呵的轻笑,笑容暧昧。 “哦?”尉迟骏品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林恒安接着说道:“但也有例外,只要按照规矩过了三关,便可以成为入幕之宾。但若是过不了关,哪怕家财万贯也会被扫地出门。” “竟有这等事。”尉迟骏目光沉沉,似有所悟。 “尽管规矩定的严厉,仍有不少人前仆后继,一掷千金,听雨轩早就成了乾定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尉迟骏眸中光芒一闪而逝,所谓不寻常的事背后必定隐藏不寻常的原因,这听雨轩处处透着古怪,少不得要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尉迟兄可有兴致?”林恒安嘿嘿的干笑。 尉迟骏正色道:“林兄,嫂夫人端庄贤淑,温柔大度,你还在外拈花惹草,这样对她未免有失公允。” 林恒安摸了把鼻子,不觉微笑,“尉迟兄,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小弟知晓林兄对沐姑娘仍难以忘怀,但你既然已经娶了嫂子,就该真心对待。”尉迟骏义正词严的一番述说,让林恒安微垂下头,须臾,他深深望他一眼,笑容愈盛,“尉迟兄所言极是。不过,小弟邀兄台一同去往听雨轩,并不是纵情歌舞,贪恋美色,而是那里实在有许多可疑之处,尉迟兄见多识广,兴许能够看出些许端倪。” 尉迟骏乘其不备狠狠的给了他一记重拳,唇边笑意渐生,“好,那今晚我们兄弟俩就一同闯一闯。” 林恒安懊丧的抚着脑袋,“尉迟兄下手太狠了。” 尉迟骏轻挑剑眉,绽开的笑容清淡的似一缕微风。 林恒安轻嘘一口气,“若听雨轩的女子每一个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哪怕她们心如蛇蝎,听雨轩又是龙潭虎穴,小弟也不会皱下眉头。”他三句话说不到,又暴露其玩世不恭的本性。 尉迟骏淡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林恒安笑容看似狂放不羁,其实每个人心中都藏有深重难言的苦痛,只是旁人不了解罢了。 走上前门大街,迎面走来三人,为首一人惊鸿之貌,气宇轩昂,尉迟骏心里咯噔一下,竟是他。细想又实在不足为奇,夏侯熙乃西茗国重臣,护送公主来到乾定城,合情合理。 林恒安没觉出异样,他同尉迟骏定下晚上见面的时辰后,往大街另一头去了。 该是掉头就走还是上前打声招呼,尉迟骏犹豫不决。 但夏侯熙先他一步做出反应,径直走上前来,道一声:“尉迟公子,好久不见。”嗓音稍有干涩,面容平淡无波。 “夏侯将军。”尉迟骏抱一抱拳,他和夏侯熙并无交情,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终究不妥,他嘴角牵强的笑道:“别来无恙。” “公子是否欠我一个解释?”夏侯熙吐了口气,清淡的眼中漾起一抹笑意。 尉迟骏不觉点头,略想了下,“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两人看起来就像旧友重逢,但其中暗藏的波涛汹涌,又有几人能够理得清。 夏侯熙命两名属下先行回客栈歇息,他跟随尉迟骏寻了家酒楼,上到二楼,临窗而坐。 “素炝春不老,糖熘饹儿,活钻鲤鱼,烫一壶陈年女儿红。”尉迟骏转而笑道,“这些都是醉月楼的招牌菜,夏侯兄瞧瞧还需添些什么?” “不必了。”夏侯熙的目的可不是同他把酒言欢,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尉迟骏转着酒杯,默默不语。 夏侯熙想直截了当的问他,又担心会听到有关云清霜的噩耗,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努力平了气息,终于忍不住道:“尉迟公子,清霜她现在……” 尉迟骏手上动作突然一僵,神色黯了黯,夏侯熙只道云清霜已然遭遇不测,一张脸顿时变色,手指握紧,“她是不是已经……” “夏侯将军且放宽心,云姑娘已安然度过难关。”提到她的名字,尉迟骏心头一暖,随即被无边的苦涩紧攥住,云苍山上短短数日,是他一生永难忘怀的深刻记忆。 夏侯熙轻吁口气,虽然他们各为其主,所处立场完全相悖,但他始终相信尉迟骏不会在云清霜的事上欺瞒于他。“那她现在何处?”云清霜的近况需要从尉迟骏那里得知,对他何尝不是种天大的讽刺。 “她回了云苍山。”尉迟骏简洁道,不愿赘言。 得知她无恙,夏侯熙也就放下心,至于云清霜如何解的毒,他不想再多加询问,问的越多,他的心里愈不舒坦。他举起酒杯,“尉迟兄,熙敬你一杯。” 尉迟骏与他碰杯后一饮而尽,嘴角勾起淡不可及的笑。 夏侯熙正端着酒壶斟酒,眼角往窗外一扫,倏地挺直了背脊,尉迟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也是一震。一名黑衣女子打醉月楼前经过,妆容素淡,头上只松松垮垮的挽了一支碧玉簪,尽管装束与从前大不相同,但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不是云清霜又是谁? “清霜,”尉迟骏脱口道。 夏侯熙从窗口一跃而下,尉迟骏丢下一锭银子,紧随而去,从天而降,双双拦在那名黑衣女子的身前。 黑衣女子似是受了惊吓,往后退了一大步,面色煞白,“你们要做什么?” “清霜,是我。”夏侯熙急切的扯住她的衣袖,太多日子未曾相见,他生怕云清霜再度从他面前消失,这样的经历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黑衣女子试图甩开他,但没有成功,夏侯熙根本不给她逃脱的机会,他真情流露道:“清霜,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 “公子你认错了人。”黑衣女子恢复镇定,冷冷道。 云清霜假扮司徒盈时,也曾经矢口否认过自己的身份,但那时冒名顶替,情有可原,可现在,她并没有改装易容,难道也有不能言及的苦衷吗? 尉迟骏冷眼旁观,黑衣女子的相貌同云清霜几乎一模一样,足以以假乱真,但她身形比之云清霜更为瘦削,原本嘴角一颗不起眼的小痣,现今消失不见,她的神情孤傲冷淡更甚云清霜几分,还有,她的嗓线温婉,甚至带一些柔媚,和云清霜的清冷平和,是全然不同的。 其实有更好的方法判断她是否云清霜,尉迟骏清楚的记得清霜耳后有一颗淡红色小痣,当初他也是凭借这点在第一时间便认出假冒司徒盈的正是她。他绕到黑衣女子右侧,装作不经意的一瞥,她耳后一片玉肌冰肤,如玉般清透,光洁闪耀,毫无瑕疵。 另一边,夏侯熙仍是抓着黑衣女子不放,女子柳眉竖起,已显恼怒之色。“公子请自重,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想抢人不成。” “夏侯兄,她不是云姑娘。”尉迟骏赶紧上前,再不阻止,怕是要惹出一场风波。 夏侯熙不信,但握着黑衣女子的手一点点的松开,心底漫漫泛起一缕哀痛。 “姑娘,我这位朋友认错了人,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尉迟骏抢身站立与他二人中间,以防夏侯熙再有过激的举动。 “不妨事。”黑衣女子扬起一抹笑意,大度的摆摆手。 夏侯熙微微有些窘迫,此时冷静下来,他亦发现了黑衣女子和云清霜的不同之处,暗自懊丧,为何在尉迟骏前总是落于下风。 黑衣女子冲着尉迟、夏侯二人福了福身,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转身而去。 “天底下竟有长的如此相像之人。”夏侯熙望着黑衣女子的背影喃喃道。 尉迟骏忆起他曾经见过的一副画像,那是有一日他躲在司徒寒卧房外,看到他自床底的檀木箱中取出,从司徒寒小心翼翼的举动来看,这幅画他视若珍宝。画像上女子的长相也同云清霜惊人的相似,再有,邀月山庄后山那座刻着清霜名字的坟墓,或许都和这黑衣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要解开谜团,一切还都要落在她身上。尉迟骏忙道:“夏侯兄,我们跟上她。” 夏侯熙疑惑了一瞬,抬脚跟上尉迟骏的步子。 黑衣女子在转弯处翩然一闪身踏进一座庭院,尉迟骏不假思索的跟进去,被一人拦下,她年龄在四十上下,满头的珠翠,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她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我们尚未开门做生意,你晚上再来吧。” 尉迟骏稍一迟疑,黑衣女子已经失去踪影,飞速赶到的夏侯熙道:“请问刚才那位姑娘是?” “你说的是那位穿黑衣裳的姑娘吗?”中年妇人笑眯眯道。 “没错。” “她是颜菁姑娘,”妇人乐的双眼咪成一条缝,“两位公子真是好眼光,颜菁可是我们这里最美的姑娘。”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夏侯熙皱起眉,一抬头,“听雨轩”三个大字明晃晃的闪了他的眼。 尉迟骏若有所思,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似乎更有趣了。 道别时,谁都没有表露异样,但两人心里都明白,今晚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 戌时,他准时出现在巷子口。不一会,林恒安匆匆赶来,他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就是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尉迟骏。 尉迟骏有些好笑,他轻咳一声,林恒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移开了视线。尉迟骏可以肯定易容极其成功,连林恒安都没能认出他来,相信夏侯熙和仅有一面之缘的颜菁姑娘也难以识破他的身份。他轻声唤道:“恒安,是我。” 随后满意的看到林恒安惊讶的瞪大眼。“尉迟兄,你怎么装扮成这幅模样?”林恒安伸手去扯他的大胡子,尉迟骏身形一闪,林恒安摸了个空。 尉迟骏长目微眯,再耐不住笑。 林恒安茫然不解道:“尉迟兄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谨慎些好。”尉迟骏并没有多做解释,林恒安也不便再问。 两人装作互不相识,一前一后迈入听雨轩。 这回非但没有受到阻挠,相反,被两名美貌女子热情的迎进门。尉迟骏不愿惹人注目,找了个角落坐下。林恒安也在他身旁不远处寻到一视角极佳的位置,二人相视一笑。 整个院子的灯火都亮了起来,映照的满堂生辉,又有数人鱼贯而入,尉迟骏大致扫了一眼,没发现夏侯熙,不知他是否同自己一般改容易貌,那要在人潮中认出他,着实不易。 大厅中央搭起一座高台,轻纱摇曳,薄雾缭绕,优雅的丝竹声从远处传来,飘渺空灵,四处暗香浮动,恍如梦境。 尉迟骏心思缜密,阅历丰富,立时察觉那香气中混有极少量的药物成分,尉迟骏内功高深,自然无碍,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一点点足以使人兴致高涨。 尉迟骏以传音入密告诫林恒安,“此处果然大有蹊跷,万事小心。” 林恒安不着痕迹的点了下头。 随着音乐声的响起,一队身披桃红色轻纱的女子袅袅然飘入大厅,伴随乐曲的韵律轻快的舞动。她们玲珑有致的身材在薄如蝉翼的轻纱掩映下若隐若现,青丝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纤腰盈盈不足一握,眉心贴一朵红色桃形花钿,美目顾盼有神,翘臀一摆,玉臂上撩,那妖娆的气息,大胆的举止,让在座的男人血脉贲张,为之疯狂。 一曲舞罢,底下抽气声,惊叹声不断。之前在门口迎客的两名女子,为客人们送上美酒,走到尉迟骏身边时,尉迟骏轻声说:“我想见颜菁姑娘。” 女子娇笑道:“颜菁姑娘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呢。” “那要怎样才能见到她?” 女子笑的花枝乱颤,“老爷子老当益壮,风流倜傥不输少年人。” 旁边一声细微的,不易被发现的闷笑声正是来自于林恒安,尉迟骏忆起现在的装扮,面容也浮上一丝笑意。 “老爷子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听雨轩吧,颜菁姑娘定下的规矩,每天只见一位客人,老爷子若想见她,恐怕得等上十天半个月呢。”女子说话时,始终不改脸上笑容。 尉迟骏唇角扬起淡淡的笑意。 女子复又朗朗笑道:“除了颜菁姑娘,琴双姑娘同样也是色艺双全,老爷子可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你说什么?”尉迟骏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进了女子的肩膀。 “呦,老爷子,您这是怎么了?” 尉迟骏忙松了手,暗骂自己沉不住气。清霜这个名字竟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影响,他在心底苦笑。 女子也是精于世故,尉迟骏的失态她自然看在眼里,她不失时机道:“那老爷子要不要见见琴双姑娘呢?” 尉迟骏略略沉吟,“请姑娘带路。” 女子愈发笑的欢畅,“老爷子,请。” 尉迟骏毫不犹豫的跟随女子而去,林恒安则目瞪口呆,这实在是有别于他平日稳健谨慎的做事风格。 尉迟骏心中亦忐忑不安,若一会出现在他面前的真是云清霜,他该如何应对?再次相见,他们便是敌对的立场。云苍山一别,他以为是这段感情的终结,但事实上,对清霜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有过带清霜远离尘世纷扰隐居山林的想法,但他终究无法背弃对嘉禾帝的承诺。 “老爷子,”女子娇嗔的拉了他一把。 尉迟骏这才发现女子已停驻于一栋庭院门前,而自个过于专注,险些撞在她身上。“姑娘对不住了。” 女子在心中冷笑,这样道貌岸然实则色胆包天的男子她还见的少吗,不过乘机占她便宜罢了。尉迟骏怎知她心中的想法,他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切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各怀心事,女子有节奏的敲响了大门。 “进来吧。”不是清霜的声音,尉迟骏松了口气的同时,一丝怅然随之涌上心头。 琴双姑娘的容貌不比云清霜逊色,甚至更添几分妩媚。她随意拨弄着琴弦,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老爷子想听什么曲子?” “姑娘拣拿手的就行。”此琴双而非彼清霜,若不是还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尉迟骏连句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琴双弹奏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琴声如行云流水,但她看都不看尉迟骏一眼,显然对他极不上心。姐儿爱俏,即便是青楼女子也不改以貌取人的本性。出入听雨轩的多的是那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少年公子,尉迟骏现在的这幅皮囊,又老又丑,还真不招人喜欢。 之前那名女子悄声道:“老爷子,琴双姑娘爱才,你若能博取姑娘的欢心,就可以留下来。” 言下之意,无貌便要有才,尉迟骏暗自好笑道:“多谢姑娘好意。” 女子悄然退下,尉迟骏则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边欣赏边自斟自饮。 琴双抬头笑吟吟的问道:“老爷子可知这首曲子的出处?” “不知。” 琴双笑容不减,“那请老爷子再听一曲。”她选的都是极为偏门的曲调,如若不是专门的乐师,平常人根本不会留意。 尉迟骏对乐理毫无研究,也知道琴双是存心为难他,目的就是要他知难而退。尉迟骏握着酒杯轻轻转动几下,有了主意。他接连灌下三大杯,口齿不清的道:“琴双姑娘人美,琴艺更佳。”说完,便故作轻薄的伸手去搂抱琴双。 琴双将琴往前一推,身体朝右侧避去,皱眉道:“老爷子你喝醉了。” 尉迟骏醉眼朦胧,摇头晃脑道:“我没有醉,琴双姑娘,我再敬你。”他喝尽杯中酒后,扑通一声趴倒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老爷子,老爷子,”琴双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勉强去推那满身酒气的醉汉,无奈他像睡死了过去,纹丝不动。 “冬梅你进来。”琴双对着外间大声唤道。 不一会走进一位梳着双髻的丫鬟,她福了福身,“姑娘有何吩咐?” “他喝醉了,我们把他弄出去。”琴双指着尉迟骏道。 “他怎么醉成这样?”冬梅抱怨道,不情愿的架起尉迟骏的胳膊。 琴双轻蔑道:“年纪一大把在家含饴弄孙不好吗,偏生色心不改,听雨轩的梨花白岂是人人喝的了的。” 冬梅吃力的道,“姑娘,我一个人抬不起他,你快来帮忙。”她哪里知道尉迟骏暗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别说是两个姑娘家,就是两名彪形大汉也奈何他不得。 冬梅和琴双二人一人架着尉迟骏的一条手臂,用尽吃奶的气力挪动一步,便双双摔倒在地,再看尉迟骏依然没什么反应,睡在冰冷的地上倒是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琴双气的啐道:“摔成这样都不醒,还真是头猪。” 冬梅犹豫道:“那就任由他睡在这里?” 琴双本想请护院帮忙将他扔出门去,再一想,听雨轩虽是烟花之地,但规矩甚严,只可让客人心服口服的退出,却从来没有驱赶客人的待客之道。“罢了,让他在这儿待着吧,我去你房里凑合一晚。” “是,”冬梅领路而去,琴双目光轻轻掠过地上的尉迟骏,也走了出去。 方才尉迟骏有心试探,琴双和冬梅都不懂武功,表面看来就和寻常青楼没有什么两样,即便如此,尉迟骏仍没有打消疑虑。他躺在地上不敢动弹,果不出他所料,很快琴双带进来一名浓眉大眼鹰钩鼻的男子。 尉迟骏暗运逆气乱脉之法,将脉搏和气息调的稍有混乱,且张口喷出酒气,琴双逃的远远的,男子把住尉迟骏的脉搏,再翻过他的眼皮,道:“这厮真的醉了。” 两人先后离去。 尉迟骏的目的达到,他一个鲤鱼打挺干净利索的跃起,驱动内力,之前被逼到指尖的酒一滴滴的洒落,就像下了场酒雨似的。 他适才兵行险招,如若男子乘此大好良机置他于死地,那真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了。 不过,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尉迟骏这一招妙极。他扯掉大胡子,蒙上面巾,隐没与夜色中。 ============ 同尉迟骏相比,夏侯熙的运气显然要好的多。此时,他正和颜菁姑娘面对面而坐,身旁还有歌舞助兴。 夏侯熙同样费了点心思,改变了本来的相貌。但他并不如尉迟骏那般自毁形象,只是隐去锋芒,仍是以翩翩美少年的面目出场。他出门较晚,到达听雨轩时,尉迟骏已被请进琴双姑娘的房中。 夏侯熙在大厅中流连许久,看似被勾魂夺魄的舞蹈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实则他在观察谁才是听雨轩真正说的上话的人。 他目光在堂中一扫,发现曾将他和尉迟骏拦在门外的老鸨斜倚在门边,状似若无其事,然双目炯炯,不时还有小厮及丫鬟对她说些什么。 夏侯熙从怀中摸出一只褡裢,脚步轻快的走过去,笑容满面道:“我想见颜菁姑娘,请嬷嬷通融一下。”边说,边将褡裢塞给她。 老鸨掂了掂分量,满是皱纹的老脸绽开了花,可这一笑,脸上的粉直往下掉,她浑不在意,殷勤道:“公子请随我来。” 夏侯熙被引入后院,那是一座完全独立的院子,清雅幽静,同前厅的喧杂简直是两个极端。尽管夏侯熙知道颜菁并不是云清霜,仍然在见到她的刹那,微微失了神。 许是沉甸甸的银子发挥了作用,老鸨命人将美酒佳肴摆满了一桌后,道了句,“菁儿啊,好好的陪公子喝两杯。” “是。”颜菁恭顺道。 老鸨笑容意味深长的退出去。 颜菁给夏侯熙斟满酒,忽而笑道,“公子贵姓?” “免贵姓夏。”夏侯熙随口答道。 “公子是头一回来这儿吗?” “没错。”夏侯熙心头稍显失落,虽说同样是绝世容颜,但她毕竟不是清霜。 颜菁口角含笑,“那以后可要多来听雨轩坐坐。” “好。”夏侯熙淡淡道。 “我敬你。”颜菁举杯笑道。 夏侯熙心中一动,“还是我敬姑娘。”他运足内劲,与之碰杯。若是颜菁姑娘深藏绝技,练武之人的本能必定会有所反应。 颜菁笑靥如花,两只酒盅碰在一起,一滴酒都未曾洒落,她先干为敬,并亮了亮杯底。 夏侯熙唇角含一丝极淡的笑,一饮而尽。看来颜菁姑娘不过是一平常的烟花女子罢了,她和云清霜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心底深处一丝莫名的情绪仍在困扰着他,夏侯熙无法再面对这张同清霜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的脸,他随意寻了个理由,匆忙离去。 老鸨不知从哪里现出身形,眉头打成一个结,“姑娘,此人一掷千金,却又无欲无求,行事好生怪异。” “没有关系,他对我并无恶意。”颜菁摩娑着酒盏,笑容淡定从容。 “可是,他方才分明是在试探你的武功。” 颜菁笑若春风,“你放心,他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你如何能确定?”老鸨诧异道。 “因为,他是西茗国大将军夏侯熙。” 第十七章 尘世纷扰 颜菁纤瘦的身形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下,像是镀上一层透明的薄纱。 “嗖”的一声,一道银光闪过,门上多了把匕首。颜菁小心翼翼的取下匕首,在匕首的的另一头钉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字条。颜菁快步走进屋里,合上门后才打开纸条。里面只有一句话:速来城西白马寺一叙。 颜菁不由皱了下眉,如无十万火急的事,他们之间的联系,通常只是每隔三天通过放置在后院花坛中的字条传递信息,像这样已近深夜并且要求立即见面,尚属头一次。 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颜菁暗道。她立刻换上夜行衣,倒提宝剑,瞧瞧四下无人,她悄无声息的跳上屋顶,施展绝顶轻功,往城西方向而去。 颜菁曾去白马寺上过香,知晓其大体方位所在,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到达目的地。也不上前叩门,她深吸一口气,翻过围墙,熟门熟路的绕到后殿。推开隐藏在角落一道不易引人注目的小门,里面是一间简陋的练功房,此刻没有一丝的光亮,颜菁毫不犹豫的跨入,并且关上了门。 “你来了。”有人在暗处道。 颜菁早有准备,丝毫未受惊吓,她容色平静无波道:“是我。” “有一件很重要也很危险的事要让你去做。” 颜菁直截了当的问道:“什么事?” 一个黑影从暗处缓慢延伸出来,和颜菁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两人窃窃私语,颜菁不时的点头。 良久,黑影道:“你可记清楚了?” “是的,我记下了。”颜菁负手而立,缓缓吁出一口气。 “那你去吧,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颜菁领命而去,没有听到身后那声幽幽长长的叹息。 ============ 颜菁歪在榻上小憩,有侍女轻声禀告,“姑娘,小乌鸦来了。” 颜菁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到外间,一名个子矮小,瘦骨嶙峋,皮肤漆黑的小男孩恭敬等候在那里。 颜菁眸中精光一闪,低头吩咐道:“小瑜,你去门口守着。” “是,姑娘。” 颜菁转向男孩,柔声道,“小乌鸦,你打探到了什么?” 小乌鸦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说话语气甚为老成,“姑娘,我已打听清楚,太后下旨,下个月初一,四国公主都要陪同嘉禾帝去往相国寺进香祈福,并且留宿一晚,这正是我们下手的大好时机。” 颜菁点点头,确是难得的良机,若是四国公主长居深宫,他们根本近不得其身,如此看来,还要感谢太后她老人家。 “姑娘要是没别的事儿,小的先下去了。” “小乌鸦,诸多事宜你得事先安排好,不要到时手忙脚乱,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可出任何差错,你明白吗?”颜菁正色道。 “小人省的,请姑娘放心。”小乌鸦抱一抱拳,形容严肃。 “嗯,你去吧。”颜菁闭上眼,将不合时宜出现的杂念抹去。 ============ 夜幕轻垂,月光如水,这已经是尉迟骏连续第三晚出现在听雨轩。前两次他分别易容成老者和中年男子,而今夜他则还原其本来的面目。 这一次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在了颜菁姑娘的房里。从他一跨进听雨轩,他的身份就传到了老鸨的耳中,所以,对于他要见颜菁的要求,老鸨自然是满口答应。 颜菁姑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正兴致勃勃的逗它玩乐,见到尉迟骏俏生生的一笑,将猫咪放在地上,“自己玩儿去吧。” 老鸨笑道:“菁儿,尉迟公子可是贵客,你切不可怠慢了。” 颜菁莞尔,“风嬷嬷放心。” 而尉迟骏直勾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颜菁,他眉头微蹙,不知怎的,脑中竟闪过当日云清霜怀抱雪貂坐在窗前的情景。相似的容貌,同样柔和安静的神情,让他产生了错觉,此时他与朝思暮想的云清霜不过相隔咫尺。 前夜尉迟骏以醉酒骗过琴双姑娘后,暗中在听雨轩潜伏了下来,繁华过后,静谧无声,看似同其他烟花场所并无差别,但尉迟骏经过仔细勘察,在其中一间废弃的屋里,发现了几件兵刃。有了头绪,他本打算在这屋里好生搜寻一番,但随即一个从窗外经过的婀娜身影,让他迅速改变了主意。 尉迟骏放轻步子跟了上去,颜菁似乎没有察觉有人盯梢,她走的极其缓慢,如逸云轻风一般的飘然,走几步还会抬头看一下天空。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半侧过身,尉迟骏慌忙掩入丛中。 颜菁长叹一口气,再度抬头望天,眼眸中滑过一丝深深的哀戚,为尉迟骏轻易的捕捉到。他的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抬起头,原来又是十五月圆夜了,又圆又大的月亮光芒四射,将夜空映照的格外皎洁。 尉迟骏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云苍山。那一夜,也是这样一个月圆之夜,云清霜始终坐在窗前,久久不愿离去。 尉迟骏抚了抚她的额头,“去休息吧。” 她摇头道:“这是我最后一个月圆之夜,以后再没机会,我不愿错过。” 当时尉迟骏含着泪回答她:“清霜,你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月圆夜,每一个月圆之夜,我都会陪你一块儿度过。” 可他许下的诺言,却一次都没有达成。尉迟骏收回思绪,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颜菁痴痴遥望着婆娑的月色,口中喃喃低语,“此时此刻,你是否在同我共赏这一轮明月?” 尉迟骏听的不甚分明,但心底仍是被触动了。颜菁的身影同记忆中的云清霜重合,渐渐的连他也辨不清了。 这便是他连续三天光顾听雨轩,并且执意要见到颜菁姑娘的原因。 “公子,是小女子的打扮不得体吗?还是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颜菁低头打量衣着,并在脸上摩梭。 尉迟骏回过神,心下感念,口中道:“不是,姑娘无需多心。” 颜菁颊边微蕴笑意,“莫非小女子真和公子的某位故人长的如此相像吗?” “原来你记得我。”尉迟骏淡淡道。 “公子谦谦君子,丰采高雅,小女子的记性又一向好的很,怎么可能忘记。”颜菁吃吃笑道,剥了一只柑橘放在尉迟骏面前。 既然她主动提及容貌相似,尉迟骏自然不放过这一机会,他眸光黑沉,不疾不徐道:“颜菁姑娘可有姐妹?” “或许有吧。”颜菁抿唇笑道。 答案出人意料,尉迟骏怔了一下,动容道:“此话怎讲?” 颜菁黯然道,“小女子自懂事起,就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她垂眸道,“或许有姐妹,或许有兄弟,只不过颜菁不知晓罢了。” 尉迟骏静默颔首,道:“那姑娘可知自己是何方人士?” 颜菁摇了摇头,“小女子从未离开过乾定城,大概便是出生在此地吧。” 尉迟骏飞快的瞥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颜菁稍稍挣扎了下,放弃了反抗,低头嗔道:“公子。” 尉迟骏略感失望,松开了手。来此之前他已经开始怀疑颜菁的身份,颜菁所说的那番话,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所以他适才突然出手,也是为了试探她的武功。练武之人在遭遇突袭时,体内真气会自然而然产生一股抵抗的力道,尉迟骏所用手法颇为特别,如果颜菁懂得武功,则会遭其内力的反噬,反而伤了自己。不过尉迟骏早做好准备,若真如此,颜菁便是云清霜无疑,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受伤的。 颜菁的笑容粲然的有些炫目,声音轻微柔顺,“公子可是又想到那位姑娘了。” 尉迟骏抬眼,颜菁眸中波光盈盈,柔软的发丝服帖的垂在额前,说不出的乖巧可人,但他心里却不知为何烦躁起来,他推开面前的杯盏,语气不耐的道:“颜菁姑娘,这儿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赶紧离开吧,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我会尽全力帮你。”许是相似的容颜勾起了他内心的万千柔情,对于颜菁他无法坐视不理。 颜菁眉微扬,微笑道:“公子言重了,小女子由嬷嬷抚养成人,自当报答养育之恩,怎可以轻言离开。” 尉迟骏根本不是多事的人,放在从前他早就拂袖而去,但面对这张巧笑倩兮深印在他心坎的俏丽脸蛋,他做不到放任不顾,他略显忧色道:“你难道要一辈子留在这儿报恩?颜菁姑娘,这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颜菁面色沉静如水,“颜菁进退之间自有分寸,不劳公子费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极为不客气,尉迟骏亦心生不悦,但他仍坚持己见,“好女子是不该流连与这种地方的。” 颜菁禁不住冷笑:“没想到公子如此迂腐,倒是让小女子大感意外。” “在下绝无看轻姑娘的意思,”尉迟骏沉声道。 颜菁似乎意识到言语过激,忽站起身,敛衣道:“小女子失态了,望公子见谅。” “不碍事,”尉迟骏并没有介怀,只不过不希望如此佳人堕入风尘愈陷愈深罢了。 所有的争论与不快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现在的气氛出奇的融洽与平和,尉迟骏视线从颜菁脸上轻轻划过,只在心底低叹,面上笑容依旧云淡风清。 尉迟骏未提出过三关的请求,令颜菁长出一口气。尉迟骏走后,颜菁跌坐于椅上,背上竟已被冷汗浸湿。 老鸨端进来一碗清水,将一只玉瓶递给颜菁,“快服下。” 颜菁依言行事,吐纳调息。 “这位尉迟公子极不容易对付,难为姑娘了。”老鸨温言软语道,同之前的趾高气扬、虚荣贪婪判若两人。 “幸好早有提防,险些就被他识破。”颜菁一早服下了抑制内力的丹药,所以尉迟骏无法试出她武学造诣的深浅。但这药对人身体有害,不能长时间停留在体内,若是尉迟骏再不离开,她恐怕就难以支持下去了。 “姑娘为了北辰国真可谓是尽心尽力。” 颜菁自嘲的笑出了声,她莫名的背负起这一重大的责任,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 “姑娘,一切安排就绪,就等姑娘下令。”小乌鸦一双精亮的眸子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他搓着手迫不及待道。 颜菁轻轻“嗯”了一声,“其他人呢?” “他们全都训练有素,会各自分散开跟在我们身后,只要一个手势,便能一呼百应。” “做的好。”颜菁微眯了眯眼,“我们这就出发。” 通往相国寺的大道有专人把守,设下了重重关卡,颜菁虽早料及,却也没想到防卫会如此森严,她略一沉吟,低声道:“小乌鸦,我们改走小路,你让后面的人跟上。” “是。”小乌鸦将食指塞入口中,学了几下喜鹊的叫唤声。 颜菁忍俊不禁,“怎么说你也是小乌鸦,怎么就学起喜鹊的叫声呢。” 小乌鸦挠了挠头皮,笑容憨憨。 小道上安排的人手少,防护也相对松散的多,颜菁和小乌鸦轻功不弱,两人联袂而起,掠过防守区域仅在一瞬间。 耳边飘过守卫的对话。 “喂,你刚才可看到空中有黑影飞过?” “没有,你眼花了吧。” “我倒是瞧见了,不过,应该是只大鸟吧,人哪里有这么快的速度。” “说的也是。” …… 颜菁同小乌鸦相对一笑。 又赶了少许路,颜菁微敛了眉,“其他人轻功如何?” 小乌鸦胸有成竹道:“姑娘不必担心。”他趴下,将耳朵紧贴地面,聆听须臾,他笑道:“一个不少的跟来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功夫练的已有几分火候。”颜菁赞叹道,心头却是一酸,本该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岁数,却过早的承担起民族大义国家存亡的重担,怎能不让人叹息。 “姑娘你怎么了?” 颜菁忙敛去心思道:“没事。小乌鸦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小乌鸦简短道,一脚踢起碎石。 颜菁笑容略带晦涩,她甘冒奇险尚情有可原,小乌鸦又是为了什么呢。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也不是凭她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她眼底泛起潮意,轻道:“走吧。” 相国寺远比白马寺香火旺盛,宝象庄严,红柱绿瓦,晨钟暮鼓,雅宜清致。 颜菁原以为会在相国寺门前看到里三层外三层被包围的壮观景象,但事实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仅有一队禁卫军绕着寺庙周围巡逻,神情放松,还有说有笑。 “小乌鸦,你的消息确定无误?”颜菁奇道,就算嘉禾帝首肯,太后也不会允许他只带一队禁卫军出巡的。 “不会错的。我买通了宫中的内侍,今早他还给我传递了确切的消息。”小乌鸦撇撇嘴道。 颜菁想了想,道:“既来之,总不能无功而返。我们按原计划行事,你招呼其他人引开守卫,我趁机混进寺庙。” “是。”小乌鸦做了个手势,颜菁看到从四面八方涌来数个黑影,她悠然一笑道:“小乌鸦,我进去以后,你们立即撤退,明白了吗?” “不行,我要陪姑娘一块进寺,我有责任保护姑娘。”小乌鸦眼中透着坚毅的光芒。 颜菁平平道来,“我的武功自保不成问题,你在外头的担子丝毫不轻于我,懂吗?” “姑娘……” “好了,就这么办,行动吧。”颜菁不再让他往下说,此番她的任务极重,她不愿意平白搭上小乌鸦的性命。 颜菁隐在树后,待时机成熟,她足尖轻点,飞身上树,摘下了几片树叶,又利用繁茂的枝叶做掩护,深深的吸口气,抛起一片树叶,踏在上面,又是向前一纵,再抛出一片树叶,如此几下,她越过围墙,顺利的潜入寺庙。她所用的竟是江湖失传已久的绝顶轻功“登萍渡水”,顾名思义,便是无需借助外力,只需叶片或者花瓣,就可渡过湍急的河流。 守卫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发现颜菁,即便有人看到,也只当是乌云压顶或者大鸟飞过,不可能想象的到有人能够仅凭几片树叶便飞纵数十丈的距离,这份绝技足以傲视群雄。 小乌鸦按照颜菁的指示,在她成功进到相国寺后,下令撤退,他们装作寡不敌众四下逃窜,守卫虽颇觉讶异,但刺客撤离对他们而言求之不得,不做多想,假意追出几里路,也就作罢了。 “登萍渡水”虽是超卓的轻功,但其运用极消耗内力,颜菁躲在隐蔽的角落里歇息了好一阵才恢复了体力。她估摸着嘉禾帝和四国公主应该住在后院的上房,便轻手轻脚的往那里摸去。 颜菁在白马寺接到的密令是替代东裕国娴琳公主的身份,随后接近嘉禾帝,找准时机刺杀他。但颜菁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她已经混入相国寺,何不直接诛杀嘉禾帝,也可省下许多的麻烦。 后院的防卫明显比寺外严密,颜菁不可能也没有时间把每一间翻找一遍,她扫视一周,发觉大多数守卫都集中守在最右面一间偏房门前,直觉告诉她,嘉禾帝便栖身于此。 来不及多想了,颜菁决定搏上一搏。若今夜得手,北辰国不再蒙上战乱的阴影,百姓不会流离失所,而她的任务也可提早结束。 颜菁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抚了抚佩挂在腰际的宝剑,轻嘘一口气。她身体刚动,觉察到有风声掠过耳边,一时背脊僵硬,额上亦是冒出涔涔的汗珠。 背后有一人道:“姑娘,且慢。”一双柔滑的手随之扯住了她的衣袖。 颜菁的手心捏了把濡湿的汗水,她知道,只要那人叫出声,她所有的努力将付诸东流。 “姑娘莫惊,我是纯婉公主的贴身侍女,我叫小玉。” 颜菁背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稚气未脱的脸,她扑闪着慧黠的大眼,语笑嫣然,“颜菁姑娘,公主请您进屋去。” 颜菁思索片刻,“好。” 小玉将颜菁带离后院,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其实还是在后院范围内,只不过绕到后方,小玉以三短一长的节奏敲了敲其中的一扇窗户,少时,窗户被拉开一条缝,小玉倾身而上,朝颜菁招了招手。 两人一前一后跳进屋内,小玉道:“公主殿下,颜姑娘来了。” 纯婉公主一身华服,雍容高贵,此时正坐在床前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颜菁。她眉眼挂着疏离浅薄的笑意,客气的道:“颜姑娘,请坐。”并且命小玉上茶。 颜菁也不与她客套,礼节性的笑了笑。但这北辰国的公主深夜约她相见,倒是始料未及。 “嘉禾帝不在寺中,”纯婉公主也不转弯抹角,直接导入正题。 颜菁怔了怔,表情起了些变化。 纯婉公主略尖的下巴上挑,抿了抿唇道,“萧予墨上完香后就离开了相国寺,此时大约已回到皇宫,厢房内的是他的侍卫,他们布下了迷魂阵,就等人上钩。” 颜菁这一惊非同小可,若不是方才小玉及时制止了她,她的行踪已然败露。她个人的生死是小,但之前定下的全盘计划可就毁于一旦了。“公主是如何知晓的?”颜菁仍是心存疑惑,她一久居深宫的金枝玉叶,过惯了安逸舒适的生活,怎会有如此心机和谋略。 “是小玉打探到的。”纯婉公主神色舒展,沉声一笑。 小玉略略颔首,颜菁亦点头嘉许。 “萧予墨树敌众多,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留宿于此。”纯婉公主轻嗤一声,眸中透着不屑。 小玉淡然一笑:“如若他尚留在相国寺中,小玉拼尽全力也要取他首级,也就无需姑娘亲自动手了。” “不可,”颜菁急忙道,她的嗓音略抬高了几分,纯婉公主与小玉皆侧目瞧她。 颜菁从容道:“还请公主打消这个念头。” “为何?”纯婉公主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颜菁微微踌躇后,还是如实道:“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是小玉失手反被擒获,那会有什么后果?” “小玉自会了断,绝对不会供出公主和姑娘。”小玉抢着回答,容色隐隐不悦。 “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即便你死了,公主和北辰国也脱不了干系。到那时,嘉禾帝一道旨意,万千铁骑将踏上北辰国国土,这样严重的后果谁能够负起这个责任?”颜菁笑意淡泊,神色如常,然措辞严厉,句句在理,公主和小玉竟无反驳之力。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颜菁摆摆手,声音逐渐平和,“我无意教训你。”她抬眼瞥向纯婉公主,“刺杀萧予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否则,圣上为何不命我与你交换身份,同样可以接近萧予墨,以我的身手,胜算还会大上几分。” “这……又是何道理?”纯婉公主一脸的迷惘。 颜菁闻言含笑:“因为谁都没有把握能够一击即中,稍有闪失就会给北辰国带来灭顶之灾。圣上命我取代东裕国娴琳公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来,东裕国同天阒国素来亲厚,嘉禾帝对其防范不会太过严密,给了我们可乘之机。二来,即便刺杀失败,也将东裕国推入绝境,逼得它不得不同其他三国合作。无论最后是何种局面,对我们而言终究是百利而无一害。” “姑娘分析的头头是道,我好生佩服。”纯婉公主淡声道,小心的掩去话中的讥讽。 颜菁眼神灼灼,她又如何品不出其中的讽刺意味,纯婉公主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她却已成了心思沉重,走一步需盘算三步,并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双手沾满血腥的罪人。可这又何尝是她想过的生活。 纯婉公主回避颜菁的目光,“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维持原定计划。”颜菁冷静道,眼底染上一抹轻愁,很快消失不见。“娴琳公主住在哪一间房?” “右首第二间。”小玉回道。 颜菁冷冷一笑,嘉禾帝心思缜密,将东裕国公主安排同他比邻而居,混淆视听,掩人耳目,这招甚是高明。 纯婉公主在颜菁转身之前,先一步拦住她,“门前有禁卫军守护,你根本无法靠近娴琳公主。” 颜菁稍稍思索,目光仿若无意的划过小玉,“小玉姑娘,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引开侍卫?” “小玉愿意效劳,姑娘尽管吩咐。” “不行,这样做风险太大,你也说过,若是小玉被牵连,我脱不了干系。”纯婉公主把小玉推到身后,笑容若淡淡浮云。 颜菁咬着嘴唇,心中越发的冷然,反笑起来,“你说的对,不能连累公主,那颜菁就一个人试试。” “我有更好的方法,你为何不能听我把话说完?”纯婉公主堵住窗口,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落入颜菁耳中,她讶异的望去,纯婉公主坦然一笑,美丽的容颜如最娇艳的花朵。 颜菁不觉诧异,她静静伫立,颦眉道:“什么方法?” 纯婉公主温婉而笑,“四国公主明日就会被接回宫,姑娘身手非凡,事先躲入马车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颜菁聪慧过人,寥寥数语即点醒了她,她歉然道:“是颜菁心急了,公主的办法甚好。”她顿一顿,“只是,今晚……” 纯婉公主似能看穿她的心思,打断道:“你不必再出寺庙,那样容易打草惊蛇。今夜你就与我同睡一张床,明日行事也更为方便。” “这……怕是不妥。”颜菁诚惶诚恐道。 “这床小是小了点,你我就挤一挤吧。”纯婉公主好似才发现颜菁为难的神色,不解道:“怎么,你不愿意吗?” 颜菁犹豫道:“公主乃金枝玉叶……” “好了,没那么大的讲究,”纯婉公主眨一眨眼,先前刻意营造的拘谨氛围不复存在。 这位公主倒也是个性情中人,颜菁暗道,一丝发自内心的好感油然而生。 小玉乖巧的铺好被褥,唤道:“公主,颜姑娘,可以安寝了。”之前颜菁对她的呵斥,虽然心中不快,到底心无城府,这点小摩擦早就被她抛置九霄云外。 颜菁仍然推辞,“我伏在桌上对付一晚即可。” 纯婉公主拉起她,了然道:“听我的没错。” 颜菁无奈,只得由着她。 和衣躺在床上,颜菁心神不宁,昨夜她还在听雨轩为着今日的行动部署谋划,今晚却与一位北辰国的公主同塌而眠。 “颜姑娘,你在想什么?”纯婉公主忽然问道。 颜菁调匀呼吸,并没有接话。 纯婉公主也不介意,自顾自道:“我曾在脑中无数次的揣摩你的样貌。” 颜菁眼皮一跳,仍是无言。 “我很想知道父王真心爱过的女子,会是如何的倾国倾城。”纯婉低低的在她耳边细语。 颜菁有些忍不住了,她一直在追寻的秘密,或者能从纯婉公主口中得到答案。 无人理会,纯婉公主依旧不以为意,她接着说道:“看到你,我可以想象令堂当年的风采,也难怪父王用情至深。” 颜菁终究按奈不住,她倏然坐起,迫切道:“当年的事公主还知道多少,能否说与颜菁听?” 纯婉公主睨她一眼,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颜菁的话在口中反复嚅喏,就是不知该怎样说才妥当。 纯婉公主幽幽叹了句:“按理说,我应该恨你的,可又怎么都恨不起来。” 颜菁要待问个清楚,忽然传来的嘈杂声打破了寂静的黑夜,过了没多久,大门就被重重拍响。纯婉公主拉着颜菁躺下,比着口型告诉她道:“你不要出声,小玉会处理稳当的。” 颜菁嘴上应着,手摸到放在床边的长剑,心中一定。 “小玉姑娘,相国寺混进了刺客,你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往这儿来?” “公主身体稍觉不适,早早便睡下了,我睡的迷迷糊糊的,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小玉打着哈欠道。 想是守卫不放心,又多问了几句,小玉又道:“你们来之前这门栓的好好的,刺客哪里跑的进来。” 屋里住的毕竟是一国公主,守卫也不敢冒犯,唠叨了几句,往别处去了。 小玉合上门,插紧门栓,走近里屋道:“他们已经走了。” 纯婉公主不无担忧转向颜菁:“你进来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应该不会,我潜入寺内已有两个时辰,他们何以到现在才下令搜捕?”颜菁沉吟后方道。 “那……会不会是你的同伴?” 颜菁眼皮一抬,她笃定小乌鸦不会违抗她下达的撤退命令,但他是否去而复返,她实无把握。颜菁心骤然收紧,但为了不影响到纯婉的心情,她还是神色如常道:“他们早就撤走了。” 忽听得一声高呼,“刺客往那里去了,”沉沉的脚步声加上兵刃碰撞的声响,听的人胆战心惊。 颜菁竭力克制着心头的不安,但她不时的深呼吸以及多次往门外望去,多少泄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情绪。 纯婉公主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道:“小玉,你去打探一番。” 小玉领命而去,归来时含了一抹微笑。“刺客全身而退,姑娘不必担心了。” “嗯,”颜菁握住她的手,“多谢你。” 重新睡下后,颜菁旧事重提,纯婉公主却道:“睡吧,时辰已经不早了。” 颜菁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她若是知根就底,为何话才说一半,要说她毫不知情,为何又要透露给她一丝讯息。颜菁只狐疑的瞅着她,纯婉公主却兀自闭起双目,没过多久,沉沉入睡。可苦了颜菁,她身处陌生的环境,本就不甚习惯,再加上公主的这一番话,惹的她愁肠百结,了无睡意。她恨又恨不得,骂又骂不得,苦不堪言。只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 此时此刻,尉迟骏正守候在相国寺最右首的厢房内。他奉了嘉禾帝之命,在这里等待刺客自投罗网。萧予墨本也想留下,但他贵为九五之尊,尉迟骏怎敢让他以身犯险,好说歹说护送他从后门离去,没有嘉禾帝在场,若一会真动起手来,也能放得开手脚。 夜已深,倦意渐渐袭上心来,弥漫了整个胸腔,尉迟骏灌下一杯浓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也听得有刺客来袭,精神一凛,但守在房中半晌,无人闯入,喧嚣声反渐渐远去。 他忽而心中一动,伸入囊中取出一物,慢慢摊开手掌,那里静静躺着一枚耳坠。 这枚耳坠原属于云清霜,是尉迟骏离开云苍山时,藏在衣袖中带回来的。回忆起那段短暂的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没有后悔做出离开云清霜的决定,若是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可能还是会这么做。他清楚的知道,他同云清霜之间有着永远都无法冲破的阻隔,他有他背负的责任,她亦有她需要保护的人与事,也许,他们的相遇相知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尉迟骏在心底叹出了声,他紧紧握着耳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与之交心。转念之间,脑中却又浮现出另一人的容颜。颜菁给他的感觉太似云清霜,不止是同样清丽脱俗的容貌,还有她待人的态度,虽是面带笑颜,然客套有余,热情不足,像极了云清霜疏淡清冷的处世之道。有时他也会恍惚,是否他心心念念记挂的云清霜,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摒除杂念后又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两名容貌酷似的女子,她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尉迟骏却不知,此时,颜菁同他不过几墙之隔,也在那一头辗转反侧,心事重重。 今夜注定难眠。 纯婉公主沉默片刻,“娴琳公主性喜大红,宫廷内侍投其所好,将她马车上的幔帘换成了红色,很容易辨认。” 颜菁“嗯”了一声。 纯婉公主扳过她的身体,正视道:“你会不会杀了她?” 颜菁苦笑,她也不是生来就心狠手辣,无奈形势所逼,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她略微消沉道:“暂时不会。” “娴琳公主极为单纯,对人毫无心机,我很喜欢她。”纯婉公主看她一眼道。 颜菁淡然微笑,“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说服她。” “那样最好了。”纯婉公主掩唇一笑。 颜菁脸色略显僵硬,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方投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小玉进来通报马车已停在相国寺外,一切安排就绪,只等公主上车。 颜菁换上小玉的衣裳,随手摸出一张人皮面具套上,瞬间变作另一个人,纯婉公主瞧的目瞪口呆。 “委屈你扮作我的丫鬟,同小玉先行去寺前打点,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纯婉公主挽起颜菁的胳膊亲切的道。 “房内平白多了个人出来,终究不妥,”颜菁不能确定守卫是否会留意这样的细节,但她绝不可以冒险。窗户这头是侍卫视线死角,她执意从那里出去。 “也好,我让小玉去寺外接应你。”纯婉公主微微颔首。 颜菁身姿翩然,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小玉呆楞了半晌,道:“颜姑娘的轻功真是高明。” “比起你如何?”纯婉公主唇角微扬。 “小玉自叹弗如。” 纯婉公主笑意渐深,“难怪父王会将如此艰巨的任务交给她。” “颜姑娘胆大心细,此行一定马到功成。” “你还不快去帮她。”纯婉公主笑着推了她一把,小玉应了一声,推门出去。 寺门前果真停有数辆马车,许是连上天都眷顾颜菁,那一辆红色幔帘的车同纯婉公主那辆比邻停靠。 颜菁是混在小玉带着的大批宫女中一同出现的。因车身窄小,只有贴身侍女才能同公主共坐一辆车,其余人则三三两两的被分散到别的马车上。 小玉笑嘻嘻的塞给马夫、守卫一些干果点心和碎银两,“几位大哥辛苦了,这是我家公主的一点心意。” 守卫们被分散了注意力,心满意足的数着银两,嚼着点心口齿不清道:“小玉姑娘,替我们谢谢公主。” “好说,好说。”小玉笑道。她给颜菁递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乘其不备,揭开幔布,一个箭步登上马车,动作飞快,旁人只觉有一阵风刮过,丝毫未觉身边少了一个人。 也有细心的守卫问道:“小玉姑娘,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都上后面的马车了。”她这样回答,也就再无人过问。 等到四国公主各自坐上马车,侍卫们谁还记得适才的小丫鬟,即便有所疑问,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再理会。 颜菁在娴琳公主及其侍女踏上马车的瞬间,立刻出手点了她们的穴道。 娴琳公主果然是一袭华美的红衣,神色出奇的平静,突遭变故仍不失公主的风度和尊贵,着实让颜菁折服。颜菁凝眸于她,柔声道:“我没有伤害公主之意,只是有些话想对公主说,你心平气和的听完好吗?” 娴琳公主点了点头。 颜菁扶公主坐下,她娓娓道:“公主虽久居深宫,也该知道天阒国嘉禾帝意欲吞并四国一统天下的野心。” 娴琳公主略颔首。 “表面上看来贵国与天阒国交好,在短时间内相安无事。但是,一旦嘉禾帝发兵攻下北辰、西茗两国,贵国势难逃避这场灾祸。我说的可有道理?”颜菁开诚布公,掷地有声道。 娴琳公主明了的微笑。 颜菁轻舒口气,“我身为北辰国子民,有义务阻止战乱的发生。” 娴琳公主眨眨眼,示意有话要说。 颜菁低首思量,直言不讳道:“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若是叫喊,我就一剑杀了你。” 娴琳公主丝毫未露怯意,再度点头。 颜菁替公主解开哑穴,为防万一,手扣在她的脉门上。 娴琳公主说话又急又快,“我早就劝过父王,萧予墨绝非善类,在他吞并三国后,是绝对不会放过东裕国的。为今之计,唯有四国联手,同仇敌忾,才有胜算。”她深明大义,对世事瞧的通透,颜菁不住点头。 “但父王一意孤行,我劝不动他。”娴琳公主无声无息的叹了句。 颜菁摇头,笑容笃定,“你的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否则你父王不会送你来乾定城。” 娴琳公主不解的睁大水汪汪的眼睛,颜菁凝神道:“你这么聪明,还猜不透他的用意吗?” “原来如此。”娴琳公主闭目沉思片刻后,一脸惭愧道,“我还总是埋怨父王将我推入火坑,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想过。” “你父王希望你可以化解这一场危机,使生灵免遭涂炭。”颜菁边说,边心虚的低下头。东裕国君的本意大约只是要娴琳打探消息,传送军情密报,但萧予墨工于心计,娴琳根本不会有机会,所以,颜菁为了达成此行的目的,夸大了事实,这也是无奈之举,可对着娴琳天真无邪的脸,她负罪感极重。 “我能做什么?”娴琳公主的目光柔和而恳切。 颜菁的笑容隐晦淡然,然斩钉截铁道:“杀了萧予墨。” 娴琳慌的掉了手中的绢帕,语无伦次道:“这……这……” 颜菁是故意吓她的,虽不忍心却不得不硬着心肠这么做。那养在深闺娇滴滴的公主,哪里能想象这般血淋淋的场面。她面无人色,半天说不出话来。 颜菁重重的咬了下唇,出此下策,情非得以,只能和她道声抱歉了。她抚了抚娴琳纤瘦的肩胛骨,眸中忧色渐生,“这对你而言确实有些为难,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娴琳公主略抬了抬眼,眼中难掩惊惶之色。 “那就由我替代你的身份入宫,寻找良机刺杀他。”颜菁的眸光深邃若幽洞,难辨情绪,透着晦暗的幽光,冷冽而锐利。 娴琳已换上浅浅笑意,“可是你又如何能扮作我的模样?” “这又有何难?”颜菁抹了把脸,揭下人皮面具,又顶着她惊异的目光,摸出易容用具,对镜在脸上涂抹了一番,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是活脱脱的另一个娴琳公主。 “你……”娴琳公主震惊无以复加,这等手段简直闻所未闻,她满腹狐疑,吃不准颜菁的来历。 “江湖人赖以生存的小伎俩罢了,公主勿怪。”颜菁瞧出娴琳的犹疑,努力打消她的疑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江湖中也有不少血性的汉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国土沦丧,我不过是他们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娴琳听罢神色略略松弛,“姑娘说的是。” 颜菁拢着手盈盈一笑。 “我答应你。”娴琳脆快了当道。 颜菁微微一怔,原以为会费尽唇舌才能够说服娴琳,未料想她答应的如此爽快。 “我自问没有能力铲除萧予墨,姑娘的本领我看在眼里,真乃巾帼英雄,可敬可佩,娴琳便偷一下懒,将这副重担托付给姑娘。”娴琳公主敛了笑意,郑重其事道。 颜菁不觉含笑,“我定不负公主所托。” “你先扮作我的贴身侍女,等进了皇宫,嗯……”娴琳公主边想边说,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你我互换身份后,再寻个理由让我出宫,由此才不会露丝毫破绽。” 颜菁渭然一叹,“公主乃七窍玲珑心,此计天衣无缝。” “你还不给她解穴吗?”娴琳一指身旁的婢女,怡然一笑。 “是我疏忽了,公主见谅。”颜菁手一扬,婢女身体前倾,软软的倒下,颜菁忙扶住她,替她揉了揉因站立良久而发麻的双腿。 “对不住了。”颜菁歉意道。 “已经不碍事了。” 婢女小怀已听得娴琳公主的吩咐,让颜菁换上她的衣服。颜菁用易容丹将肤色调黑,尽量使得自己容貌寻常不引人注目。 娴琳公主性子率真,待人热情,她认定了颜菁是好人,便同她一下子熟络起来。颜菁惭愧的抚了抚额头,她接到的密令是在事成后要将娴琳灭口。尽管她早已改了主意,但娴琳无条件的信任,仍是让她羞愧难当。 亏得娴琳心性单纯,若她再多问一句,颜菁既身为北辰国人,为何不从纯婉公主那里下手,反而要来找她,那她真是无言以对了。 北风吹起车帘的一角,颜菁无意间扫了一眼,尉迟骏正策马从车身前经过,英姿勃发,神明爽俊,颜菁晶莹纯澈的眸子顿时黯淡了几分。 第十八章 亦真亦幻 如芒在背的感觉随之消失,颜菁长出一口气,这短短的路程,竟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并且使得她对自己一贯信心十足的易容术产生了一丝的不确定。 “姑娘,你怎么了?”小怀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唤她,颜菁回过神,发觉自己神思恍惚,险些就跟着纯婉公主进了她的住所。纯婉递过来一个关切的眼神,颜菁打起精神勉强回以一笑。 直到踏进娴琳公主的居所,才算真正的放松下来。颜菁将失常的原因归结于昨晚彻夜未眠,导致今日精神不济。小怀将她带到房里,几乎是头一磕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的酣畅淋漓,颜菁醒来时,锦华宫内已是灯火通明。 颜菁福一福身,娴琳公主示意她坐到她身边,温柔笑道:“先吃点东西吧。” 琳琅满目的菜肴摆了一案桌,颜菁顿觉饥肠辘辘。她也不客气,拣清淡爽口的吃了几口,接过小怀递来的湿帕,抹了抹嘴,垂首微笑道:“公主,你是否已有打算?” 娴琳点一点头,“我考虑过了,此事宜早不宜迟,虽说我带来的宫女数量不少,但平白无故多出个生面孔总会惹人怀疑。明日我们就互换身份,不过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离宫呢,这倒是很伤脑筋。” 颜菁嘴角轻扬,“公主,这一点都不难,我们可以对外宣称公主有一位婢女的家人病重,公主体恤她一片孝心,特下令准她返回东裕国。” 娴琳公主双目一亮,唇角含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小怀插嘴道:“公主心地善良,对下人也是温和有礼的,姑娘的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奴婢觉得可行。” 颜菁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据我所知,贵国护送公主来乾定城的人马尚逗留在驿站,若有他们陪同公主回国,那就万无一失了。” 娴琳惊喜道:“若真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颜菁不动声色的瞥了她一眼,是该高兴没错,可总觉得她欢喜的有些过了头。 用过饭后,小怀伺候娴琳公主回房歇息。 颜菁随手拿起娴琳搁在案桌上的诗集,边翻阅边走进自己房里。 她白天睡了足有四五个时辰,现在自是毫无困意。 颜菁读的津津有味,再度抬起头时,已是二更天,她忙吹熄了蜡烛,钻入被窝。刚躺下没多久,她听到头顶上方有轻微的脚步声,睁开眼凝神细听时,那声音消失不见。在她疑为错觉时,那声响又出现了。 颜菁装着若无其事,但耳朵和身体丝毫未松懈,悄悄抓过青钢剑,蓄势待发。 屋顶上那人极有耐性,他蹲下身用手敲击着每一块砖瓦,却不再有其他举动,令颜菁百思不得其解。须臾,她听到瓦片被搬离的声音,这才恍然大悟,此人是要从房顶直接进到屋里。 可随即更深的疑惑跃上心头,除非这人练有缩骨功,否则一个正常人的身躯是无法穿过那样一个小洞的。但武林中很少有人会练这门绝技,因为不仅花费时间久,难以练成,最主要还是用处不大,颜菁尚在思索中,眼前一花,一小团蜷缩着的黑影以惊人的速度从屋顶滚落,颜菁想都没想,一剑劈出。 来人显然没料到行踪已然败露,他狼狈的左躲右闪,颜菁趁势追击,招招俱是杀手。来人武功亦是不弱,他避开颜菁致命一击,蓦地掷出两柄飞刀,趁着颜菁躲闪之际,运起内功,只听得一阵咯吱咯吱骨头撞击的声音,他身形被拔高,颜菁看的真切,赫然是一仪表堂堂的七尺男儿。 颜菁冷哼,长的再周正又如何,深夜私闯后宫禁地,非奸即盗,她出手绝不容情,分毫不让,男子被逼的仅有招架之功哪来还手之力。 男子好胜之心被激起,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一个女子,他使出看家本领,霍地飘身,抢攻数招,掌风绵绵不断,忽地一掌拍向颜菁左面空门,颜菁踏着五行八卦的方位,险险避过。 两人在武学上各有所长,斗了百余招,仍是难分胜负,颜菁因宝剑的优势稍处上风,但男子仅凭一对肉掌同她对攻,这份功力也不可小觑。 又游斗了数十招,男子“咦”了一声,虚晃一招,退到圈外,抱一抱拳道:“姑娘,你同邀月山庄的柳前辈如何称呼?” 颜菁本不想理会,但听他说及柳慕枫时语气极为恭敬,她心中一动,收了剑势,傲然道:“我同他如何称呼与你何干?” “在下敬重柳前辈的为人,若是他门下弟子,自然不会是非不分。” 这话听来如此别扭,颜菁心头火起,“柳前辈乃武林泰斗,岂会认得我这样的小人物。你也不必给我面子,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颜菁早在心中认定了他不是善类,言语上也是争锋相对。 一言不和,功夫上见真章,两人怒目而对,剑拔弩张,一场恶斗势难避免。 “住手,你们是要把宫里的人全都引来吗?”不知何时,娴琳公主站在门口,怒气冲冲道。 “娴琳。” “公主。”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不屑的瞪着对方。 娴琳走到他二人中间,对着颜菁嫣然一笑,转过身却疾言厉色道:“穆连城,你来这里做什么?” 颜菁从娴琳方才的口气里已然听出他两人乃旧识,这下不过是更加确定罢了。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你还嫌昨夜闯下的祸不够大吗?”娴琳气的满脸通红。 颜菁心下了然,原来昨晚所谓的刺客是他。 “娴琳,我不能失去你。” 颜菁面上一红,轻咳道:“公主,容颜菁先行告退。” “不必,”娴琳沉着脸道,“穆连城,这一路上我与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颜菁幡然而悟,这穆连城想必也是护送公主的守卫之一,难怪先前娴琳会是这种神情。 “我们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难道你全忘记了吗?” “那已经全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娴琳硬着心肠道。 穆连城眸中的精光像要噬人一般,“你变了,变的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娴琳了。” 娴琳微微叹道:“趁宫中守卫还没发现,你快走吧。” “你还是关心我的。”穆连城略带喜色道。 娴琳冷冷的道:“我关心的是你会不会连累到我。” 穆连城面色沉郁而哀伤,幽幽道,“你真要嫁给萧予墨吗?这是你出自内心的愿望吗?我不相信。” “是我心甘情愿的,你死了这条心吧。”娴琳背过身,穆连城无法看到,但颜菁能清楚的瞧见她眼底的苍凉。 穆连城惨笑道:“你好,你好的很啊。”说罢,他握紧双拳,全身关节一阵咯咯作响,缩小成仅有五岁孩童的身量,嗖的一下跃上横梁,头也不回的走了。 娴琳公主暗自神伤,垂首泪流。 颜菁不解道:“公主,明日你就能够离开皇宫,为何你不同他说明实情?” 娴琳满面沉痛,然语出平静,“国家福祸难料,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谈儿女私情。连城他为人懒散,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唯有如此,才能激起他的斗志,做出一番事业。” 颜菁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丝探究,究竟一开始便小瞧了这东裕国公主还是她在一夜之间蜕变成熟,她也实在是难以分清了。 娴琳默默捡起适才穆连城反击颜菁时掉落在地上的两柄飞刀,细致的用衣袖擦了擦,收进怀里,局促一笑。 颜菁嘴角溢出一丝极淡的笑,似在附和娴琳,又似在宽慰自己。儿女私情终究抵不过国家民族大义,娴琳尚且懂得这一道理,她却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 嘉禾帝询问有关他离开相国寺后的情形,尉迟骏一五一十的禀告。 “听你的意思,刺客似乎并不是为孤而来。”萧予墨沉思片刻后道。 尉迟骏轻颔首,“的确如此。” “难道竟是为了四国公主?”萧予墨眉心一动,眸中掠过一缕寒光。“你觉得哪一位公主最为可疑?” “这……微臣说不上,总之圣上需万分当心。”尉迟骏蹙紧了眉头道。 嘉禾帝轩眉扬起,“一个个的手无缚鸡之力,要想对孤不利,岂不是以卵击石。” 尉迟骏莫名想到在锦华宫前无意见到的东裕国娴琳公主身边那名皮肤黝黑的宫女,脱口道:“圣上也不可过于轻敌了。”他欲言又止,暗暗自嘲,是否自己中了魔咒,把身形相似的女子都误认作是云清霜。 “怎么回事?”萧予墨疑惑道。 尉迟骏费力咽下已到嘴边的说辞,毕竟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总不能凭这点,就要将锦华宫搅和的人仰马翻,他改口道:“四国君主也非等闲之辈,怕是早有打算,圣上不可不防。” “你说的是,不过她们想要接近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嘉禾帝不置可否道,神色松弛。 尉迟骏笑了笑,不再赘言。 嘉禾帝留他一同用饭,出宫门时天已擦黑,他牵马西行,心头百味繁杂,待他发觉这条路不是去往将军府时,人已然站在听雨轩门前。 冷风透过墙缝往身上钻,冻得人上下牙齿磕磕碰碰的,他只能微微苦笑。他压抑了数十日,仍是悲哀的发现自己无比想念这张同云清霜酷似的容颜。想见颜菁的念头此时极其的强烈,明知不该把对云清霜的一腔痴恋转移到颜菁身上,他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 他指尖紧握,缓缓推开听雨轩的大门。 奇怪的是,听雨轩不复以往的风光,院内仅有几点烛火映照着惨淡的光芒。 “呦,是尉迟公子。”老鸨热情的招呼道。 尉迟骏耳根隐隐发烫,他慢悠悠道:“嬷嬷,我想见颜菁姑娘。” “公子来的可不巧了,颜菁姑娘卧病在床,已有大半个月不能见客了,您瞧我们这冷清的,”老鸨叹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尉迟骏双肩明显一震,他做出的第一反应便是颜菁生病闭门不见客,同相国寺昨夜被刺客闯入这两者之间有没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他装着不经意的问道:“她得了什么病?看了大夫没有?” “哎呦,尉迟公子您对我们的颜姑娘真是情深意重。她不碍事,不就是女人身上那些个毛病吗,再休息个十天半月的也就痊愈了。”老鸨目光闪烁不定,说的极为暧昧。 尉迟骏心里头堵的发慌,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又说不上。他拧紧眉头,对于老鸨在背后作践颜菁的行为,他本能的反感。 他目光冷峻的睃着她,懒得再多费唇舌,耸耸肩就往外走。老鸨怎肯罢休,一把扯住他,“尉迟公子,我们这儿可不是只有颜菁一位姑娘。听雨轩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我都给您找来。”她语音谄媚,整个身体都恨不得贴到尉迟骏身上去。 尉迟骏厌恶道:“放手。” 老鸨被他异常冷锐的眼神吓住,不情愿的松开手。 尉迟骏看她的眼神比寒冬腊月更要阴冷几分,老鸨不敢造次,眼睁睁的看着尉迟骏拂袖而去,她换上另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尉迟骏在冰天雪地策马奔腾了几个来回,心里的无名怒火不知该向谁宣泄。 清冽的空气洗涤了他烦躁不安的内心,他逐渐平了气息。 在北辰国做质子的八年生涯,练就他冷静沉稳的性子,他从来都不是意气用事、不顾一切的人。但在遇见云清霜以后,似乎开始脱离平日的轨迹,为了她,他已经做过太多曾经以为这辈子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例如,不惜与司徒寒决裂,他去往西茗国本是向师叔索要西茗国皇宫地图和军队部署战略图,但他不计后果的与之翻脸,若不是阴差阳错下云清霜成了司徒寒的女儿,他险些就完不成嘉禾帝交付的任务。再比如,他甘愿舍弃性命,只为换来云清霜的生,却将同萧予墨在北辰国最艰苦的那段日子里立下的复仇大计抛置脑后。他总是轻言生死,但他其实还有太多太多未了的心愿。 尉迟骏略牵了牵嘴角,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颜菁的出现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神秘感,无论是她真伪难辨的相貌也好,还是她目前在听雨轩头牌花魁的身份,这一切都吸引着尉迟骏想要更进一步的探究和了解。他并没有打消对颜菁的怀疑,她的出现和失踪都太过巧合,巧到尉迟骏产生有人故意扮作云清霜的模样来接近他的想法。对于易容术他虽仅懂得皮毛,但凭借细心观察及特别留意,他在颜菁脸上没有找到任何易容过或是人皮面具的痕迹。须知,再高明的手法也总会留下破绽。再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颜菁和云清霜根本是一个人,可也有以下几个疑点难以成立。第一,云清霜是易容的高手,她为何不彻底的改头换面,而是毫无顾忌的以本来面貌现身,她就不怕被他认出吗?第二,他无法对这样一张脸淡定从容,她怎么就能做到面对他时谈笑自若,云淡风清。第三,颜菁的耳后和嘴角没有小痣,这点才是最为关键的地方。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两个长的如此相像,事实上却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 尉迟骏迷惑了,让他更为困惑的是,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正在消退,他会为了老鸨区区几句话动怒,会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独自一人徘徊在深夜的寒冬。 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无法分清云清霜和颜菁,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心。 尉迟骏在荒郊野外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才姗姗回到将军府。生怕惊动了家人,他悄悄从后门闪身而入。 守夜的老管家蔡伯神秘兮兮的拽住他,殷勤的接过他手中的外衣,“小公子,有位姑娘已等了你一整天了。” “哦?你可知是什么人?”尉迟骏奇道。 “她不愿说,老爷打发了好几拨人去问她,她只说是来找你的。” 尉迟骏皱了皱眉,“她人在何处?” “还在前厅等着。” 尉迟骏步入前厅时,蔡伯口中的那位姑娘趴在桌上,似乎睡的正香。一袭白衣,神清骨秀,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清霜。”尉迟骏不由叫出了口,心中大喜,心剧烈的跳动,脚下步伐加快,又不敢发出声响,怕惊扰到她,美丽的梦境则会烟消云散。 然那女子十分的警醒,她抬起头,美目流盼,犹豫着道:“你是我尉迟师兄?” 尉迟骏亦是怔楞了一瞬,眼前女子素齿朱唇,韶颜雅容,看起来十分的眼熟,他不确定的问道:“你是阿兮?” “是我,师兄,我是阿兮。”她猛地扑进尉迟骏的怀里,失声痛哭。 尉迟骏尴尬的伸出手又不知该往哪里放,最后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阿兮别哭,出了什么事,师兄给你做主。” 老蔡兀自纳闷,这姑娘好大的面子,小公子文武全才,仪表不俗,又受当今圣上的赏识,这乾定城中想与他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听说就连圣上的御妹、先皇亲封的初云公主也对他青睐有加,可他对人始终客套有礼却不亲近,何时见过他这般温柔的神情。他又怎会知道这女子却是尉迟骏师父李笑的独生爱女李兮妫,曾陪伴了尉迟骏整个少年时代。 李兮妫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诉尽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尉迟骏好脾气的轻声安慰她,老蔡则暗暗乍舌。 李兮妫哭累了才仰起脸,巴掌大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神情,我见犹怜。尉迟骏用衣袖拭去她的泪,笑道:“再哭就成大花猫了。” 李兮妫破涕为笑,又是欢喜又是哀怨的捶了尉迟骏两拳,“师兄好坏。” 尉迟骏执起她的手坐下,专注相望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已恢复几分神采的李兮妫再度黯然,她紧咬着嘴唇,心直直的往下坠。 尉迟骏怜爱的瞥了她一眼,抚了抚她的肩头,示意她放松。从他离开师门起,他和李兮妫已有多年未见,初始是回家尽孝,而后被送往北辰国陪伴萧予墨,这一去便是八年。一开始每半年还能收到师妹的信件,后来便愈来愈少,直至师父李笑告诉他,李兮妫不惜背弃家人与人私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师妹的消息。 思及此,尉迟骏轻轻一叹,“阿兮,他待你好吗?” 孰料这一句话刚问出口,李兮妫声泪俱下,肩膀不住的颤抖,“师兄,求你别问了。” 尉迟骏心神震动,她这样说,一定是这些年过的极不顺心,否则以她当年决绝的态度,又怎会在时隔多年后回来。他沉默着,半晌揽过她道:“我不问便是。” 李兮妫缩进尉迟骏怀里,哭的梨花带雨,一脸的泪水鼻涕全擦在他的身上,尉迟骏不以为意,老蔡则悄自抹了把汗。 尉迟骏定定的望了她好一会,“阿兮,不管出了什么事,师兄一定会帮你的。” 李兮妫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带着哭腔道:“师兄,我想见爹娘,你能陪我回去吗?” 尉迟骏像儿时一样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我担心爹娘不愿见我。”提起李笑,李兮妫满脸的不自在。 尉迟骏的目光清凌凌的,“师父师母只有你一个女儿,现在你回来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我爹的脾气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性子火爆又固执,当年我不听他的劝诫执意离去,他一怒之下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他是不会原谅我的。”李兮妫嘴巴一扁,又要哭出声。 “傻姑娘,师父那是在气头上,说的话能好听吗。”尉迟骏心中略感酸楚,顿了顿又道,“师母最疼爱你,师父又最是敬重师娘,何况还有我会为你求情,你就放心吧。” “真的吗?”李兮妫泪光莹莹,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尉迟骏重重的点头,“师兄何时骗过你。” 李兮妫落寞的摇了摇头,“师兄你忘了,当年你返家时答应阿兮很快就会归来,阿兮每日都在山脚下等你,可是,盼来的是你被送到北辰国的消息。”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笼上一层薄薄的烟雾,惨然一笑,倍感凄凉。 尉迟骏张了张嘴,却如哽刺在喉。半晌方道:“是师兄对不住你。” 李兮妫将脑袋深埋到他臂弯间,心情上下浮动,无声的落泪,却又欣慰的笑了起来。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尉迟骏低低道,揽着她肩的手紧了紧。 “嗯。”未闭紧的窗户漏进几许寒风,颇有几分凉意,但李兮妫的心是暖烘烘的。 尉迟骏温和道:“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回去。” “这么快。”李兮妫微微皱了皱鼻子。 尉迟骏失笑,“你不想尽快见到师父师母吗?” “我当然想,只是……”她吞吞吐吐了半日,终于干涩道:“好吧,但凭师兄做主。” 尉迟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少许,“去歇着吧,明早我会唤醒你。” 李兮妫看他一眼,顺从的点了点头。 老蔡在一旁轻咳了几声,尉迟骏眼光淡淡一扫,神色坦然道:“蔡伯还没歇下呢。” 李兮妫面上一红,幸好她低着头,旁人无法看到。 老蔡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客房已经安排好了,姑娘请。” “去吧。” 李兮妫依依不舍的离开尉迟骏的怀抱,嗔笑道:“师兄记得明早唤我。” “一定。”尉迟骏拍拍她的手背。 李兮妫随老蔡而去,回头一笑,明丽动人。 尉迟骏唇角扬起的那一抹笑意几不可见。 然笑容依旧,往日繁华已不再。 尉迟骏恭敬答话:“孙儿深知这场比武的重要性,绝对不会耽误的。” 尉迟炯颔首,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李兮妫。 李兮妫被他盯的极不舒服,下意识往尉迟炯身后缩了缩。 尉迟炯话话锋一转,“府中的仆人丫鬟可有怠慢李姑娘?” 李兮妫躲不过,只得上前回道,“不曾。” “我将军府里的仆佣对待姑娘尚且不失礼数,但昨日姑娘可是傲慢的紧啊。”尉迟炯轻描淡写道。 李兮妫身体一颤,面上难堪,座上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板挺直,双目湛然有神,言辞犀利,竟不给她留半分面子,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尉迟骏。 尉迟骏眸中盛了笑意,故作轻松道,“爷爷,师妹她年轻不懂事,孙儿替她给您赔不是了。” “我还没有老糊涂,她只比你小一岁,你不必袒护她。”尉迟炯语气极不客气,他性子耿直,朝堂上亦是如此,如今对待一名他看不顺眼的小女子何必留情面。 尉迟骏被他堵的一时说不上话来。 李兮妫羞愧的捂住脸,泪水涟涟。 “爷爷。”尉迟骏于心不忍道。 尉迟炯不以为然,“这孩子太没规矩,是李笑教女无方,老夫替他管教下女儿又有何妨。” 李兮妫眼中一酸,“哇”的掩面狂奔,尉迟骏一跺脚,扭头追了出去。 尉迟炯的目光追随尉迟骏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李兮妫本身轻功不弱加上卯足了劲,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路。尉迟骏在身后连声唤她,她充耳不闻。尉迟骏别无他法,只能紧跟住她。 到底男女体力有别,李兮妫这些年心思又不在武学上,很快尉迟骏便与她齐头并进。李兮妫娇喘吁吁,动作渐缓,相比之下,尉迟骏应付有余,潇洒自如,他移形换位,拦阻住李兮妫,“师妹留步。” 李兮妫收不住脚,直直跌入尉迟骏的怀抱。她双目红肿,脸上亦沾上些许灰尘,可笑至极,但尉迟骏却笑不出来。 “祖父大人说话一贯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尉迟骏放柔了声音道。 “他是百万兵马的大元帅,又是你的祖父,我哪里敢怪他。”说是不放在心上,李兮妫话音里仍带上了不满和不甘心。 尉迟骏笑容有些晦涩,“他也经常将我骂的狗血淋头,爱之深责之切,他指责你,完全是当你自己人看待。” “他真当我是自己人?”李兮妫狐疑道。 “旁人他才懒得理会呢。”尉迟炯和李笑乃忘年交,他若有意管教李笑的女儿,李笑求之不得,保管拍手赞成,但这点却不便与李兮妫说明。 李兮妫面上这才有了点喜色。 尉迟骏无奈笑了笑,她在外漂泊多年,仍持有一份童真,对她而言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兮妫扯扯他衣袖道,“师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方才羞愤难当,根本没有看清方向,这条路与去往爹娘所在的落枫坡背道而驰,她适才跑的太急太快,后劲不足,要再往回赶几十里路,着实有点吃不消。 尉迟骏从容一笑,打了个短促的唿哨,一匹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种白马从远处疾奔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身前。 “是追风?”李兮妫惊喜道。 尉迟骏不觉微笑道:“是。” 李兮妫欢快的高呼一声,伸手就去搂抱追风,那白马高傲的扬了扬脖子,扭动身躯,就是不让她靠近。尉迟骏见状,忙拽住缰绳,抚摸着追风不安分的身体,在它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兮妫姣好的容颜黯然失色,“一别多年,连追风也不认得我了。” “它只是一时不习惯罢了,往后你多与它说说话,它自然会与你亲近。”尉迟骏转了话题道,“上马吧。” 追风仰首长嘶,好似极不情愿,在尉迟骏的安抚下,它勉为其难的蹲下,李兮妫上了马,婉声道:“师兄,你也上来吧。” 共乘一骑,欢言笑语,本是他们儿时常做的事,但此时,尉迟骏陡然生出一丝犹豫。他心中最弥足珍贵的位置已完完全全的留给了云清霜,即便亲如兄妹的李兮妫也无法代替。 马上的李兮妫兴奋的挥舞双手,尉迟骏只轻飘飘道:“你一个人坐舒坦些,我能跟得上。” 李兮妫微微低头沉思,她敏锐的觉察到了尉迟骏的异样,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师兄了。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越是接近目的地,李兮妫心中忐忑,愈是不敢上前。 “别担心,有师兄在呢。”尉迟骏一眼瞧出她的迟疑,笑容温和一如往常。 李兮妫努力扯出一抹笑容,生性洒脱的女子突地扭捏起来。 尉迟骏笑着道,“就在前面了,快走吧。” 李兮妫斜睨了他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自己此时矛盾的心态。 拖拖拉拉,犹疑不决,到底还是到了门前。 尉迟骏不给李兮妫反悔的机会硬生生的拖她一同踏进门,清清朗朗的唤了句,“师父师母,你们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师母刘盈迎了出来,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泪仿佛在一瞬间冲出眼眶。她哆嗦着嘴唇,几不成句。 李兮妫含泪凝望于她,却傻傻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尉迟骏适时推了她一把,鼓励她道:“还不上去,师母等着你呢。” 刘盈早她一步上前,一声“阿兮”哽咽在喉听的含糊不清,却是唤的情真意切。 李兮妫再无犹豫的扑入她的怀抱,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尉迟骏没有打扰她们,悄然走出门。 对于母亲关切的询问,李兮妫一五一十的做了详尽的回答,唯有问到她为何这些年来音讯全无时,她再度落泪。 刘盈见状,唯恐她受了委屈,自是一个劲的追问,但李兮妫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说。 她有苦难言,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她自幼娇生惯养,当初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追随自己的幸福,哪怕李笑以断绝父女关系来要挟都没能使她回心转意,如今弄的狼狈归来,即便心已是百孔千疮,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也容不得她示弱。 刘盈是过来人,李兮妫的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恨她当初不听劝,可她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女儿,她抚着李兮妫尖尖的下巴,长叹道:“阿兮,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李兮妫躺在母亲的腿上,任由她替她整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直到此刻她方真正领悟到亲情才是最可贵的。 “你倒是还有脸回来。”门后传来一道足以使人血液凝固的冰冷声音。 李兮妫惊的一下子坐起,她一直迟疑着不敢回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顾忌父亲李笑的态度。 李笑盯着李兮妫的目光冷冽而犀利,后者则打了个冷战。 “你回来做什么?你不记得当日我和你所说,出了这道门就别再回来。”李笑冷冷的道。 刘盈扯住李笑的衣袖,低声道:“阿兮好不容易愿意回来,你还提过去的事做什么?” 李笑冷哼,“她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她是我们的女儿啊。”做母亲的总是硬不起心肠,哪怕儿女犯下多大的错误,还是以一颗包容的心来接纳他们。 “我没有她那样的女儿。”李笑恨恨道,从小他将李兮妫当掌中明珠般对待,可当年她毫无留恋的离去,深深伤了他的心,妻子刘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如今好不容易放下心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她却又回来了。 李兮妫性子多半传承于父亲李笑,她死死咬着嘴唇,回头就走,不发一言。刘盈追在后面,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 李笑怒道:“我不过是教训她两句,她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刘盈眼尖的瞅见屋外的尉迟骏,“骏儿你快拦住她。” 尉迟骏已经听见屋内的争执声,一回头,正巧瞧见李兮妫泪流满面的跑出来,他急忙阻在她身前,李兮妫根本不理会,拼命挣扎,尉迟骏只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我们来错了。”李兮妫红着眼圈道。 尉迟骏声音沉沉,“师妹,你别冲动。” “我不该回来的,我简直是自取其辱。”李兮妫胸口一窒,扁起了嘴道。 这时,刘盈已然追上了他们,“阿兮,你一走就是七年,这次你又要离开多久?”她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哭腔,肩膀轻颤,竭力压抑着情绪。 尉迟骏附和道:“这些年师母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你真忍心让她又一次伤心吗?” 李兮妫嘴上没说什么,但身体不再僵直。 尉迟骏附在她耳畔道:“给师父道个歉就这么难吗?” 李兮妫猛地挺直了背脊,“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你这孩子。”刘盈叹息道,父女俩是一个脾气,都犟的很。 尉迟骏摇了摇头,这师妹是打小被宠坏了,这回连他也无法站在她这一边。“阿兮,你若要走,师兄不拦你。但你好好想想,师父师母还有多少个七年能等你,在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又是谁。” 李兮妫一愣,尉迟骏从没有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她有些难以接受,重重的推开了他。 尉迟骏也没再理他,扶住刘盈,温和道:“师母,我们回屋去。” 刘盈犹豫着,“那阿兮怎么办?” 尉迟骏淡瞥了李兮妫一眼,“由她去,我相信她会想明白的。” 刘盈神色间露出疲态,低低的叹了声,随尉迟骏回了屋。 李兮妫几次抬头希望母亲和师兄能够转身,哪怕是看上她一眼,她大概就会立刻抱住母亲痛哭一场,但始终没有等到,她几乎是绝望了。 隔着窗户,李兮妫的身影单薄而孤寂,刘盈心疼的道:“我去瞧瞧她。” “不准去。”李笑还在气头上,一口回绝。 尉迟骏平静的开口,“让她静一静也好。” 刘盈暗暗垂泪,李笑只顾叹气,自言自语道:“若是当年阿兮嫁给了骏儿,那该多好。” 尉迟骏黯然一笑,如果当年他娶了李兮妫,大概就不会认识云清霜,也就没有机会知道什么叫做情到深处,生死相依了。 李笑表面上一说到李兮妫便咬牙切齿的,其实对她的关心丝毫不亚于刘盈,口中说着些不相干的话,眼角一直盯着外头的李兮妫,生怕她一时想不通,扭头就走了。 尉迟骏这大半年都有没有回过师门,刘盈自小当他亲生儿子看待,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尉迟骏说了些在西茗国遭遇的奇闻异事,但刻意隐去了同云清霜的邂逅。他突然忆起了什么,也没有细想,脱口道:“对了,师父师母,徒儿见到了师伯。” 刘盈浅笑以对,“这孩子糊涂了,你不是去找你司徒师叔的吗?” “是丁师伯。”尉迟骏朗声道。 刘盈手中的茶盅应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李笑怔了怔,已抢在刘盈前问出口,“你是在哪里见到你丁师伯的?” 尉迟骏颇有些为难,倘若说出丁逸的下落,他同云清霜间的纠葛势必难以隐瞒,他寻思片刻,避重就轻,拣一些同丁逸有关的事来说,幸好刘盈、李笑的注意力全放在丁逸身上,也就没有觉察到他话中的破绽。 “骏儿你还记得你丁师伯的住处吗?”李笑沉默了半晌道。 尉迟骏闭目回忆,“徒儿应该可以找到那个地方。” 李笑拧了拧眉头,“二十多年了……”他顿了顿,侧过头不经意的扫了刘盈一眼,“骏儿,明日一早,你便带我们去找他。” 尉迟骏敛衽一礼,“师父,徒儿明日就要赶回去。” “这么匆忙?”李笑诧异道。 尉迟骏微微一笑,“师父您忘了,两日后的比武,徒儿势在必得。” 李笑捋了捋长须,若有所思。 刘盈蓦地开口道:“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也好,骏儿你专心比武,找寻你师伯的事,就过些时日再说吧。”李笑眯眼挑起一抹笑道。 刘盈没有接话,目光瞟向了李兮妫站立之处。 李笑低头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尉迟骏顺着刘盈的视线望过去,晚霞映照下,李兮妫形单影只,尉迟骏心头酸涩,忍不住就想开门,到底还是忍下了。 李兮妫愣是在门前直挺挺的站了一个时辰,忽而面朝房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刘盈吓了一跳,惊道:“她这是做什么?” 李笑笑容里掺杂着苦涩,看来她是执迷不悟,执意不肯回头了。 只有尉迟骏欣然一笑,师妹是真正想清楚了。 “爹,娘,是女儿错了。”李兮妫低着头闷声道。 李笑浑身一震,老泪纵横。刘盈欢喜的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儿不敢乞求爹娘的原谅,只想……”李兮妫的话还未说完,刘盈早已打开门,飞奔而去。她一把拉起尚跪在地上的李兮妫,拖进了怀里,“阿兮,我的好女儿,你受苦了。” 李笑虽保持严父作态,也是悄悄的抹了抹眼睛。 刘盈拉着李兮妫进门,尉迟骏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既是欣慰又有些心酸。欣慰的是,师妹能同师父前嫌尽释,和好如初,心酸的是,他父母过世的早,他永远无法再体会他们所给予的温情。 刘盈一高兴,就主动要求下厨亲自做几个小菜,李笑自是满心欢喜,自打李兮妫离家出走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笑的如此欢畅。 刘盈的手艺本是一绝,但出嫁以后,李笑舍不得她劳累,再加上李兮妫的事搅的她心烦意乱,她很久没有花心思在吃喝上了,这一次,女儿和爱徒同时归来,她要拿出看家本领,大显身手。 “娘亲,我帮你。”李兮妫缓缓站起,得体的一笑。 刘盈投以探究的眼神,李兮妫笑意愈深,“娘亲不信吗?” 当年在娘亲羽翼庇护下的雏鸟已经振翅飞翔,也早就领略过那片广阔的天空,刘盈捏了捏李兮妫的下巴,颔首笑道:“我的阿兮长大了。” 李兮妫回以妩媚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刘盈年轻时的风采。 “你们爷儿俩聊着,我们娘儿俩也去说说体己话。” 李笑拈了颗花生放进嘴里,举箸而笑。 尉迟骏也是许久未见到师父如此开怀,李兮妫的出现将流失的欢声笑语重新带了回来。 “你师伯他过的好吗?”李笑忽而郑重问道。 尉迟骏迅疾回道:“师伯身体安康,无半分不妥。” 李笑点点头,取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尉迟骏琢磨着他还会问些什么话,谁料李笑话题一转,皱起眉头问道:“你要狼牙草做什么?” 尉迟骏惊讶的仰起头,之前一直没有收到师父的回应,他以为飞鸽传书将信件弄丢,原来师父却是收到了。尉迟骏含笑道:“是给一位友人解毒之用。” “为何还同那邀月山庄扯上了关系?”李笑说话的口吻是不紧不慢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尉迟骏挑一挑眉,小心斟酌着用词,“那位友人便是邀月山庄柳慕枫的高徒。”提到云清霜,他眉梢眼角俱盛开满满的笑意。 李笑漫不经心的道:“以后少和邀月山庄的人往来。” “师父,这是为何?”尉迟骏一愣,他在北辰国生活的那些年,为了替嘉禾帝笼络人心,三教九流皆有他的朋友,李笑从不干涉,这回是为哪般。 “这你就别问了,为师自有道理。”李笑面无表情道。 尉迟骏不死心,又道:“邀月山庄是名门正派,柳庄主又是备受尊敬的武林前辈……” 李笑冷笑一声,打断了尉迟骏的话。“衣冠禽兽,世人被他蒙蔽了。” 邀月山庄同北辰国皇族的关系极为亲近,这点尉迟骏早就知晓,也注定了他和云清霜处于敌对的局面,但尉迟骏为人公正无私,他不会因为立场不同,而肆意诋毁他人,师父李笑也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李笑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反倒是勾起了尉迟骏的好奇心。 此时刘盈恰好端着两盘菜出来,笑容可掬道,“爷儿俩在聊什么呢?” 李笑乘机推托,“这事儿你问你师母吧,她比为师更清楚。” “什么事?”刘盈解下围裙坐到李笑身旁。 李笑简短道:“邀月山庄柳慕枫。” 刘盈会意的点点头,神色间染上一丝沉重。 李兮妫不知何时也从厨房走了回来,紧紧挨着尉迟骏坐下。 刘盈略一沉吟,娓娓道,“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还是有些骇人。”说完这一句,她又陷入沉思。 尉迟骏不敢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刘盈清了清嗓子,再度开了口。“十多年前,我同你师父游历到北辰国。夜晚突降滂沱大雨,幸而寻得一间破败的寺庙暂且避一避雨。我和你师父那时尚未成亲……”说罢,她抬首看了眼李笑。当年丁逸退出,一方面是因为容貌被毁,觉得再也配不上刘盈,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师兄弟反目成仇。李笑深知刘盈同大师兄更为投缘,在刘盈心中其实是属意丁逸的,只不过不愿伤害到他,才一直没有做出选择。李笑重情重义,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愿落井下石,于是带着刘盈四处寻访丁逸的下落。 两人对望一眼,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女儿也这般大了,这些年来他们互相扶持,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转为不可磨灭的亲情,无可替代。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我宿在后殿,他在前殿歇下。寺庙年久失修,经不住一夜大雨,三更时屋顶竟开始漏水,前殿再住不得人,我唤你师父进后殿,他脑筋迂腐,执意不肯,冒着大雨跑去找什么油毡布。”说到这里,仿佛回忆起当日的情景,刘盈低低笑出了声。 相似的场景在脑中弥散开,尉迟骏不由弯起了唇。同云清霜的初次相遇,也是在一个暴雨夜,那时的他了无牵挂,怎么都不会想到会和她有这一生的羁绊,乃至如今仍是对她念念不忘。 “师兄你在想什么?”聪明如李兮妫,敏锐的觉察到尉迟骏的不同寻常。 “没什么。”尉迟骏淡淡回应。“听师母往下说。” “我等了很久你师父还是没有回来,不免有些焦躁,就在这时,我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响起,我不愿多惹是非,就躲到了佛像背后。”刘盈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接着说道:“进来的是一男一女,我躲藏的位置视线极佳,可以透过残存的月光清晰的看清楚他们的举动,但他们却没有办法瞧见我。” “那个男的定是柳慕枫。”李兮妫自信的插嘴道。 “没错,就是他。我事前并不认得他,多年后再次碰上时才得知他的身份。”刘盈声音不高,嗓子哽了哽又道:“他二人争执了几句,因外头雷电交加,我没有听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双方情绪都很激动。” 尉迟骏问道:“那名女子是谁?” 刘盈摇了摇头,“她十分的美貌,我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负,但与她相比,也只能自叹弗如。” 有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可惜没能抓住。尉迟骏神情沉郁,似有所思。 “接着呢?”李兮妫迫不及待的追问。 刘盈长吁一口气,“我亲眼看到柳慕枫杀了那女子。” “啊,”李兮妫惊惧的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尉迟骏不能相信自个的耳朵,江湖传闻柳慕枫英雄盖世,义薄云天,难道这全是假象吗。 “那女子苦苦哀求,柳慕枫不为所动,非说她妖媚惑众,不能留在这世上,一剑穿心,端的是心狠手辣。”刘盈说到激动处,攥紧了拳头。“当时师兄不在,我怕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轻举妄动,稍微犹豫了下,他已经抱起女子的尸首离开了寺庙。” 尉迟骏自语道:“竟有这等事。” “柳慕枫口口声声说那女子以狐媚术诱惑他的主上,但在我看来她眉目清秀,目光纯澈,绝对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刘盈义愤填膺道。 李笑叹道,“真是红颜薄命啊。” “师兄回来后,我告知详情,他听后大怒,我们追出去几十里路都没有追上柳慕枫,兴许是走了岔道,于是作罢。”刘盈接着说道。 尉迟骏稳定了一下情绪,“师母您后来遇上柳慕枫又是怎么回事?” 李笑脸色不太好看,“他在雪山之巅同我抢夺锦绣草,大约是要我知难而退,报出了名号。” “爹你和他交过手了?胜负如何?”李兮妫兴致勃勃道。 “打了个平手。只可惜须十多年光阴才能长成的锦绣草在争抢的过程中不慎掉下了悬崖。”说起这桩陈年旧事,李笑脸上仍旧懊丧不已。 刘盈伸出手盖在他的手背上,给予他安慰。 尉迟骏心思不若李兮妫这样简单,他不依不饶的追问道:“锦绣草是作何而用?” “药用。”李笑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 尉迟骏思绪逐渐清晰,锦绣草可能便是配置早衰之毒的解药中不可缺少的一味草药。他能够理解这药草对柳慕枫的重要性,可为何师父也是势在必得。他疑惑的目光从李笑身上掠过,原本唇畔的一抹笑意隐去。 “别人家的事儿管这许多做什么,就到此为止吧,再说下去,菜都快凉了。”刘盈适时岔开话题,夹了一筷鱼肉送到尉迟骏面前的碟子中。 尉迟骏谢过刘盈,将心头种种疑问生生的压下。 翌日尉迟骏离开落枫坡时,星光还未完全陨落,他悄然无声的牵了追风,走出十余里地后,远远的朝着师父师母居住的方向拜了三拜。 跨上马背,一路西行,眼前流淌过的小桥流水迷人景色他无暇顾及,明日的比武事关尉迟家族的名誉声望还有他自己从小立志要完成的心愿,他需尽快赶回。 翻过两座山头,前方是一片密林。那是盗贼出没,最容易设下陷阱的地方。尉迟骏艺高人胆大,自是毫无顾虑的快马加鞭。 密林深处隐约传来打斗声,尉迟骏拢起长眉,远山雾气弥漫,只隐隐绰绰瞧见几道人影。他神色一凝,继续驱马前行。 走近后才看清,被几名长相粗鄙言语猥琐的壮汉包围在中间的女子,是云清霜的师妹,曾在西茗国偶遇的绿衣丽人。 “你不要多管闲事。”其中一人冲着尉迟骏粗声粗气的道。 尉迟骏不及多想,跃下马冷冷道:“这桩闲事我还真管定了。” 绿衣女子鬓发散乱,气息不稳,娇弱无力,形容狼狈。她以一挡十,看情形体力耗尽,再难支撑。 尉迟骏救她一则是因为嫉恶如仇,二则是为了云清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小子,你就受死吧。”大刀一挥,夹带着风声,扫腰击腿,恶狠狠的砍过来。 尉迟骏瞧都不瞧他一眼,横剑一挡,轻易化解了攻势,轻蔑道:“你们几个一起上吧。” 歹徒一掌击空,抹不开面子,振臂一挥,“并肩子上。” 尉迟骏身似游龙,剑光飞舞,疾如电掣,身法极快,一剑挥出必有一人倒下,盗匪心怯,四下散开。 那为首的眼见情势不妙,道一声,“风紧扯呼。”先自遁走。 尉迟骏也不追赶,将绿衣少女扶起,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眼帘低垂,“多谢公子。” “荒郊野外,天还未大亮,姑娘怎会孤身一人在此?”尉迟骏心下狐疑,有心试探。 女子眼中波光粼粼,慢慢道:“我出门采药,没想到会遇上歹人,幸得公子相救。”她身上背着一个小巧的箩筐,地上洒了一地的草药,倒是没有说谎。 尉迟骏帮她捡起草药放进箩筐,女子一个劲的道谢,蔚然哂笑,绚丽动人若天边升起的朝霞。 “公子,我们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女子骤然开口问道。 尉迟骏避开她循循目光,淡漠道:“没有。” 女子触了个钉子,眉目闪过一瞬间的尴尬,旋即又道:“小女子名叫柳絮,在乾定城开有一家医馆,公子若也是往乾定城去,我们正好同路。” 尉迟骏神色如常,拾起一柄长剑递给柳絮,不答反问道:“姑娘懂得武功?” “会一些粗浅的招式,不值一提。”柳絮理了理鬓发,镇定自若道。 云清霜的师妹,柳慕枫的爱女,所学又怎会是粗浅的武艺,尉迟骏心下透亮,却也不点破。 柳絮低头看着鞋尖,良久无话。 尉迟骏神情淡淡,“走吧,我送你回乾定城。”他存有私心,希望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到云清霜的近况。 柳絮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忙点头应允。 医馆设在城南,闹中取静。 柳絮放下箩筐,把尉迟骏让进屋里。 尉迟骏四下打量一番,不经意道:“就你一人打理医馆,很辛苦吧?” “我一个人哪里打理的了,父亲大人和兄长这个时辰应该出诊去了。”柳絮笑语彦彦,面带春风。 尉迟骏略扬了扬唇角,开口告辞。 柳絮急忙道:“喝杯茶再走也不迟啊。” “不必了,”尉迟骏一口回绝。 柳絮鼓足了勇气道:“公子,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尉迟骏带着疏离的微笑走出门,直到他策马离开都没有回答。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轻雾中,柳絮眼中的光泽忽然黯淡了下去。 是夜,尉迟骏又一次来到听雨轩。 他和柳絮分手后没有回将军府,而是直接去了林恒安的家中与他有事相商。林夫人热情好客,硬是留下他用过晚饭。告辞后,他鬼使神差般的就到了这里。 老鸨给他的仍是那句话:颜菁姑娘患病,不方便见客。 尉迟骏再一次失望而归。 颜菁与娴琳公主在进宫后的第二日就开始实施先前定下的计划。娴琳求见太后,以婢女家人病重为由,恳请太后准其出宫。 太后本着仁义治天下,欣然应允。 互换身份后,颜菁将娴琳公主易容成婢女的模样,并亲自送到宫门口。 娴琳对着颜菁拜了一拜,颜菁忙要避让,娴琳压低了声音道:“你比我更清楚这里少不了萧予墨的耳目,我们得把戏做足了。” 颜菁只得生生受了她一拜。 娴琳格外的沉着冷静,“往后的事我帮不了你,一切全要靠你自己,我在这里先祝你马到功成。” 颜菁不落痕迹的点了点头。 娴琳又道:“萧予墨本身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我听闻他身边的人也很有些本事,特别是一个叫做尉迟骏的,你需加倍留意。” 颜菁止不住的心跳,抿了抿唇道:“我会小心的。” “我走了。”娴琳握了握她的手,双眸蒙上一层雾气。 “保重。”颜菁敛眉,但愿后会有期。 娴琳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颜菁挥了挥手,难掩惆怅之色。 孰料一人一马将其迅速拦下,抱一抱拳,“小人林恒安,公主见谅,圣上有命,任何人不得离宫。” 无论颜菁怎么据理力争,并且搬出太后懿旨,林恒安毫不动摇。无奈,颜菁只得和娴琳公主返回锦华宫。 计划失败,需重新部署再做其他打算。商量下来的结果,颜菁仍然扮作婢女留在娴琳公主身边,待时机成熟,可随时交换身份。 颜菁生怕露出破绽,总是窝在自己房里,很少同旁人接触。幸好娴琳的贴身婢女经常陪她说说话,小怀口齿伶俐,也乐于解惑,使得颜菁对于宫廷礼节或是东裕国的民俗风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颜菁本以为混进皇宫就有机会接近嘉禾帝,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萧予墨根本没将四国公主放在心上,他从不出现在锦华宫,而四国公主等于是被禁足在皇宫的一角,难有作为。 如此一来,打乱了颜菁原本的计划,她势必要寻找其他的突破口,达到伺机刺杀的目的。 这一晚,颜菁等到夜深人静,换上黑衣黑裤,蒙好面巾,从后窗悄悄的溜了出去。 嘉禾帝虽未大婚,但身边少不了人伺候,他又正值盛年,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颜菁要找到他的行踪着实有些困难。 宫内高手众多,守卫森严,即便轻功盖世,颜菁亦不敢托大,每走一步都格外谨慎。 星斗没入天幕,黑漆漆的一片,对颜菁大为有利,她仗着卓绝的轻功,跃过御花园内的太液池,没有沾上一丁点的水渍,只余衣袂飘忽。 她对宫中地形不熟悉,完全凭借一己之力瞎撞瞎摸。碰见禁卫军经过,就在假山后躲上须臾,遇上宫女内侍,便跟在身后,力图打探到一些有用的讯息。就这样,竟被她误打误撞的寻到慈宁宫。 慈宁宫是太后的住处,于颜菁用处不大,她只暗中记下方位,准备离开。但就在此时,她看到嘉禾帝的随身内侍从偏殿走出,心中蓦地一动。 那内侍站在宫门口,不时的打着哈欠,却又不离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颜菁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中指一弹,那内侍身躯晃了晃,颜菁抢在他倒下前接住,顺手点了他的昏睡穴推进草垛里。 颜菁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态翻上房檐,吊下半截身躯,伸头窥视,可惜目力所及范围有限,什么都没有瞧见。她稍一琢磨,上了屋顶。她金刚指的功夫练的并不到家,但扒开几块砖瓦还是绰绰有余。她在心里默默数数,每隔几块便轻手轻脚的搬开一块,若无动静再原样放回。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出现了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背影。 萧予墨果然在此,且没有护从相随,倒是个下手的良机。颜菁摸出一把短刃,倒提手中,待他一出慈宁宫,立即动手。 “皇儿。”有人突然出声,惊了颜菁一跳。她目光一直凝聚在萧予墨身上,加上角度关系,她无法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太后。 萧予墨恭顺道,“孩儿在。” “刚才哀家同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太后起身,走了几步,萧予墨忙上前搀扶住她,低眉道:“兹事体大,容孩儿再考虑几天。” 太后叹道:“哀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该找个人来替哀家分担后宫之事了。” 萧予墨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件事就由哀家替你做主了。”太后一锤定音,没有回旋的余地。 萧予墨苦笑道:“孩儿还有其他选择吗?” “有。” 萧予墨面上一喜。“什么?” 太后目光自他面上迅速划过,“四位公主,你可任意立其中一人为后。” “母后你索性替孩儿选了不是更好。”萧予墨眸中尽是笑色,看不出一丝不悦。 “哼,你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脑子里想什么,哀家岂会不知。”太后撇嘴道。 萧予墨神色如常的陪笑着,克制住心底的黯然,纵然他身为一国之君,婚姻大事,他依旧不能肆意妄为。“孩儿明日就下诏书。” 太后满意的笑了。 他二人的声音并不大,颜菁将耳朵紧贴住房梁才勉强听清,她暗中琢磨谁会是萧予墨心中认定的人选。 为了成就统一大业,也为了安抚人心,同时又要确保自身的安全,该如何抉择,其实萧予墨早就拿定了主意。 颜菁守候在屋顶良久,萧予墨双手背在身后,步伐稳健的迈出慈宁宫。颜菁右手握一把锋利的匕首,左手暗扣几枚袖箭,只等他一靠近,双管齐下,就算他练过几年功夫,应变能力再强,如此近的距离,也难逃此劫。 成败在此一举,颜菁紧张的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萧予墨忽而抬头往这个方向看过来,颜菁吓的赶紧将头埋下,身体缩成一团,紧紧趴在屋顶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等到她再度抬首,发现萧予墨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另一人又矮又胖和水缸差不离,对这两个人,颜菁有所耳闻,他们本是魔教左右护法,魔教被灭后,此二人曾一度销声匿迹,不知萧予墨许以何等承诺,竟使之甘愿为他所用。 他二人中任何一人都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论名声不在邀月山庄柳慕枫之下,颜菁毫无取胜的把握,若不是方才为躲避萧予墨的视线缓了一缓,她的行藏已然败露。非但刺杀不成,反而要搭上她的小命。她屏息凝神,将自己藏的更为隐秘。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去,颜菁吁了口气,背脊上潮湿一片,风一吹凉飕飕的竟全是冷汗。危险虽已过去,她仍是感到后怕。 “有刺客,”突然,静谧的黑夜被一个凄厉的女声打破,颜菁第一反应是自己还是被发现了,她下意识的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距离后不见有人追来,刚想停下歇息片刻,与迎面而来的一个黑影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均是黑巾蒙面,全身上下仅露出两只眼睛,在暗夜里黑的透亮。 颜菁不愿惹事,扭过头就走,黑衣蒙面人也不阻拦,往相反方向而去。没走上几步,颜菁回过神,远处的火把点亮了半个夜空,若是她没有猜错,方才那个黑衣人才是被通缉的刺客,他身份不明,也许和自己抱有同一目的,若顺着他走来的路线走下去,不正是自投罗网。这黑衣人是要她背黑锅,险些就上了他的当,她暗暗咒骂一句,匆忙掉头。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颜菁急于赶回锦华宫,可越急越是容易出差错,夜黑风高本就方向难辨,加之心慌意乱,慌不择路,她踏上的根本不是回锦华宫的小径。 千辛万苦甩掉了追兵,颜菁心神俱疲。身旁的宫殿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想来无人居住,她一闪身钻了进去,先避一避再说。 殿宇廊庑,雕栏画栋,前殿有四根一人无法抱住的朱漆柱子,可以想象曾经的富丽辉煌。而如今的主殿破旧空旷,连张像样的椅子也没有。 颜菁继续往里走,双目已经适应了黑暗,她小心避过横七竖八的杂物,走入后殿。 眼前的景象叫她大吃一惊,退出已然不及。 微弱的烛光下,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两人均未着寸缕,那女子檀口微张断断续续吐着破碎的呻吟。 颜菁懵了一下,面红耳赤,忙别转开头,她虽未经人事,但在听雨轩这么些时日,对于这种事不再陌生。 床上颠鸾倒凤的二人骤然仰起头,女的鬓云乱洒,酥胸半掩,男的长眉入鬓,风流蕴藉,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女子如一条泥鳅似的滑入被中,眯眼道:“涵,杀了她。” 那被称作涵的男子一扬手,一件华丽的锦袍从头兜下,勾起邪气的笑容,“你是哪个宫里的,胆敢坏我的好事。”大概是突然发觉颜菁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脸色一沉,“原来还是见不得人的货色。” 颜菁闭口不语,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前有豺狼,后有追兵,两面夹击她难以逃脱,唯有速战速决解决掉此二人,她才有一线生机。 女子抓过长剑奋力扔过去,男子跃起在半空中捉剑在手,用衣袖拂过剑身,傲然道:“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颜菁在心底冷笑出声,好大的口气。她不言不语,柳眉倒竖,一口气攻出了数十招。 “来的好。”男子不避不让,一剑当胸穿去,厉害之极,颜菁恨他招式轻佻,施展生平绝学,与之对攻。 男子低喝一声,攻势愈发紧迫,颜菁被罩在其中如一叶扁舟,上下翻腾,男子乘机挥出一掌,颜菁回护不及,但听得“嗤”的一声,肩头的衣衫被他撕裂,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男子大笑,颜菁又急又怒,挺剑疾刺,她放弃防守一味进攻,用的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男子退出几步,惊道:“你莫不是疯了。” 颜菁拢紧了肩头撕碎的衣帛,怒目相向。忽听得耳边有人轻声道:“下盘是他的致命弱点,一会儿你全力攻他下盘。” 颜菁四处张望,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其他人,显然帮她的绝不会是床上那女子。 “你不必找了,胜了他我自会现身。”那声音又道。 颜菁见识颇丰,知道他是用深厚的内力将声音凝成一道线送入了她的耳中,也就是传音入密的手法。她忽而凌空飞起,用力踢向男子的双足,男子忙用尽全力闪避,岂料颜菁却是虚晃一脚,她在空中转身“嚯嚯”刺出两剑,脚下动作分毫不停顿,上刺下踢一气呵成,一个旋身,短刃深深扎入男子的左臂。随着她将短刃拔出,男子的一条臂膀被鲜血浸湿。 女子失声尖叫,“涵。” 男子不以为意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臂,唇畔沾染上鲜血,和他白净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反差,在惨淡的烛光映照下倍加阴森可怖。 不知怎的,颜菁想起了青面獠牙的鬼魅,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倒是有两下子。”男子阴恻恻道。 颜菁依旧不出声。 “喂,你不会是个哑巴吧?”男子又问道。 颜菁懒得和他废话,比了比手中的匕首。意思是还需比划的话,她自当奉陪。 那男子真当她是哑巴,回头和那女子道:“有点意思。” 女子不耐烦的道:“哑巴也有可能认字,你不杀了她灭口,迟早会捅出娄子。” 男子点点头,将一柄剑舞的犹如疾风骤雨,利刃锋利,直指颜菁的心窝,他身法不俗,剑术高明,颜菁在绝险的情况下,避过了几招,反手一挡,衣袖被削去了一截。男子一拽,颜菁用于遮面的面巾也被他扯了下来。 “这是为了报你方才伤我手臂之仇。”男子微露一丝笑意,淡淡道。 颜菁该庆幸她出门时带了张人皮面具,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姿色马马虎虎,”男子的目光上下扫视,鄙夷道。 颜菁惯于用剑,只可惜现在没有称手的兵刃,她的优势发挥不出,掌法本就不是她的强项,难免受制于人。她一咬牙,解下腰带,一卷一拨一拉,越展越快,如玉龙腾飞,男子剑法神出鬼没,身形一侧,手腕一沉,宝剑直刺咽喉,这一招式急如闪电,颜菁避无可避,男子以为得手喜形于色,不料手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口,剑刺出的位置低了寸许,颜菁何等精明,觉出异样,立刻出手点他的穴道。男子胸口的“璇玑穴”被点了个正着,高大的身躯“咚”一声倒在地上。他情知有人暗算,但已无法开口。 “别去管他,赶紧离开这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旁人看来颜菁胜的莫名其妙,她可是心知肚明。 颜菁顾不得床上那之前气焰嚣张如今吓的簌簌发抖的女子,迅捷走出宫殿。她不知救她的男子身在何处,朝空中抱了抱拳,低声道:“多谢。” 如她意料的无人回应。 颜菁仔细辨认回锦华宫的路,这皇宫里的宫殿样子都建造的差不多,如不熟悉地形,大白天的也会走错,何况是月淡星疏的深夜。 拐过几个岔道,耳中又稀稀拉拉的传来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幸好锦华宫已在眼前,只要立即回宫换下这身衣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蒙混过关。 她在宫门口撕下人皮面具,匆匆塞入怀中。踏进宫殿,不敢稍作停留,直接往屋里赶。经过西茗国夕华公主的卧房门前,门悄无生息的拉开一条缝隙,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进去。 这一晚上所受惊吓太多,纵然有再古怪的事发生也不足为奇。颜菁定睛一看,拽住她胳膊的那人和她一样身着黑衣,一双晶亮的眸子熠熠发光。 “是你。”颜菁微微一怔。 “娴琳公主的侍女,三更半夜,你这一身打扮是从何处而来啊?”夕华公主整个人靠在门背上,闲闲道。 颜菁毫不示弱争锋以对道:“公主在寝宫内窝藏了一名男子,还是今夜禁卫军通缉的刺客,你又意欲何为?”双方各自握有对方的把柄,大不了相互抵消,颜菁没什么好担心的。 夕华公主不以为忤的灿然一笑,“果真伶牙俐齿的。” 黑衣男子平平道:“没想到东裕国公主身边还有你这样一位身手了得的侍女。” 颜菁猛一抬头,“你……”颜菁听出了他的声音,正是方才助他得胜的人。 “姑娘夜探皇宫,所为何事?”黑衣男子单刀直入的问道。 颜菁稍一沉吟,轻笑,“我们将各自的目的写在手上,然后一同亮出如何?” 男子和夕华公主同时笑了,不约而同道,“好。” 一位是长居深宫的公主,一个身份暂时不明,这两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颜菁暗自思忖。 夕华公主取来笔墨,将其中一支笔递给颜菁。颜菁大笔一挥,刷刷的在左手掌心写下一个字,仰首,黑衣人也刚好丢下笔。 两人齐齐伸出手,颜菁手上写的是个“萧”字,而黑衣人所书写的则是“嘉”字。 黑衣人低笑着摘下了蒙面的黑巾,他的面部轮廓如刀削般分明,浓密的剑眉稍稍上挑,英俊挺拔,气宇不凡。 颜菁又是一惊。对他颜菁自然不陌生,一个月前他曾去过听雨轩,也曾试探过她的武功。他便是西茗国大将夏侯熙。由此,他出现在这里倒也说得通。只不过,他和夕华公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归还是不妥。 “姑娘,既然我们有相同的目的,你我何不联手,共谋大事?”夏侯熙悠然笑道。 颜菁略一思量,沉静的笑容悄然攀上唇际,“夏侯将军可是已有了良策?” “你认得我?”夏侯熙沉沉道。 颜菁笑而不答。 “办法还没有想到,但我们三个臭皮匠总能抵上一个诸葛亮。”说还未说完,夕华公主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倒是个爽直泼辣的性子,颜菁暗道。她拣了张椅子坐下,神色一松,“太后命萧予墨在四国公主中挑选一位册封为后,公主和我娴琳公主皆有机会。” “你的意思是?”夕华公主疑惑道。 颜菁微一扬眉,“这是最好的接近萧予墨的时机。” “你怎么有把握后位一定会落在娴琳公主或是我的头上?”夕华的眉眼间是重重的疑虑。 夏侯熙嘴角绽出浅浅笑纹,“萧予墨心机深沉,必经过一番深思熟练,熙认为,娴琳公主是不二人选。” 颜菁目光微微一动,颇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我且先问姑娘,四国中谁与天阒国最为亲厚?”夏侯熙肃然道。 “自然是东裕国,”颜菁不假思索道。夏侯熙瞟她一眼,她似乎意识到话有不妥,停顿片刻,改口道,“我东裕国与萧予墨有盟约,约定互不侵犯。” 夏侯熙语调平和,“西茗和北辰的联盟已不是秘密,南枫地势偏僻,而萧予墨还没有同时征讨四国的能耐。贵国可以成为他坚实有力的后盾,同样也能够给予致命一击。他为了安稳人心,纳娴琳公主为后是上上之策。” “将军分析的极有道理,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实早在归途中,颜菁就已想到这一点,现今不过是更为确定罢了。 “姑娘虽身手不凡,也不可小觑了萧予墨的能耐。他师从李笑,同尉迟骏名为君臣,实为师兄弟。他从不在人前展露武功,但据我所知,他的本领绝不在尉迟骏之下。”夏侯熙缓缓道来,仿佛不过是在诉说一件陈年旧事,情绪无半点起伏。 乍闻这个名字,颜菁稍有失神,很快稳定情绪,“将军所言极是,我会小心的。” 夏侯熙摇了摇头,“你如何近得了萧予墨的身?” 颜菁捋了捋长发,轻浅笑道:“这个不劳将军费心,我自有办法。” 夏侯熙面上带笑,神色却是淡然之极,眉头微微蹙起,好像是在思考其可行性。良久,他道:“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杀不了他。” 颜菁心中不以为然,但未表露于形,深深吸一口气,“那将军希望我如何去做?” “大婚之日,姑娘放出信号,你我里应外合,必教萧予墨身首异处,血溅三尺。”夏侯熙面色平静如镜,清朗的男声抑扬顿挫,豪气干云。 颜菁神色一凛,有一瞬间的沉默。 夏侯熙并不催促,长久的等待后,他终于听到颜菁开了口,“就依照将军所言。” “一言为定。”夏侯熙伸手与之击掌盟誓。 颜菁转眸一笑,轻轻吐了口气,三击掌,以此定下盟约。 夏侯熙雄才伟略,确有大将风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事无巨细,皆考虑周到,并制定下相应的应对措施,只等圣旨颁下,他可安排进一步的事宜。 如此严密而周详的计划,颜菁绝不怀疑,萧予墨的大婚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圣旨在翌日送达锦华宫。平地波澜,骤生变故,意外的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第十九章 寻幽探隐 这场比试,名义上是切磋武艺,实则最后的胜者极有可能成为征西大元帅尉迟炯的副手,出兵讨伐四国,完成统一大业。 尉迟骏不求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只希望他的努力,可以让祖父尉迟炯还其母亲一个名分,使她的排位能够堂堂正正的进到尉迟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其余人在半柱香内也陆续来到校场,那是尉迟骏的叔伯兄弟,每一个扫视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不屑和嫉恨。尉迟骏背过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彻底融入这个大家族。 尉迟炯被簇拥着走入校场中央,虽是头发花白,然腰板直挺,眼神凌厉,奋发的意气丝毫不输于年轻人。他抬一抬手,原本稍嫌嘈杂的校场顿时一片肃静。 “今天的规矩,谁能够将三支箭皆射中靶心,那么,”尉迟炯停顿须臾,含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徐徐道:“家传宝刀就归他所有。”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谁都知道尉迟家族的这把宝刀代表了什么。 那是家族荣誉的象征,是先帝为表彰尉迟一门多年来的耿耿忠心及立下的赫赫战功所赐,谁拥有这把宝刀不仅能够统帅二十万尉家军,将来更有可能接替尉迟炯的帅位,从此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这把宝刀祖祖辈从来都是传给长房长子,尉迟炯却打破这一传统,惹的众人议论纷纷。 尉迟炯作出这一决定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有四子一女,长子性情温和沉静,从小不愿习武,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倒是无一不精通,只可惜尉迟一族向来重武轻文,白白耽误了他的状元之才。二子武艺虽高强,但性子鲁莽,难以担当重任。四子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结交了一班狐朋狗友,终日花天酒地,后来离家远走,已多年没有音讯。第三子无论文采、武功、相貌还是品行都属上乘,脾性也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尉迟炯早将他视为继承人,但二十年前他为了一名孙姓女子,与家人反目,他私自退掉自小定下的亲事,使得尉迟炯在群臣面前丢尽了脸面,气的他与之断绝了父子关系。很多年以后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伤痕,已是奄奄一息。尉迟炯请遍名医,花了很大的代价仍是没有留住他年轻的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为此,尉迟炯对那孙姓女子恨之入骨,若不是她,他又怎会痛失爱子。他接回孙子,执意不承认孙氏的存在。这个孙子就是尉迟骏,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父亲的至情至性,祖父的执拗,和尉迟家族与生俱来的斗志。他生来就该是尉迟家的人。尉迟炯失去了一个儿子,老天还给他一个更为优秀的孙子,他将全部心血倾注于尉迟骏的身上,对他抱有深切期望。在他其余的孙儿中不乏出色的人选,但只要同尉迟骏一比较,总是稍逊一筹。他对尉迟骏的偏爱,人人看在眼里,也难怪会引起其他人的嫉恨。他想出这个法子,不仅是要考校尉迟骏的本事,更是希望经此一役他能够令众人心悦诚服从而稳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他双目灼灼,一一扫视过全场,“有何不妥之处尽管说出来,在底下议论成何体统?” 他的长子尉迟凌率先站出来,不满道:“家传宝刀向来是传给长子长孙的,父亲大人这么做有违常理,孩儿不服。” 次子尉迟渊插嘴道,“大哥,父亲大人做事自有道理,我等鼠目寸光,哪里猜得到他的心思。”表面上他似乎是在维护父亲,但半真半假的口吻还是泄漏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尉迟炯微微冷笑,“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让你们知道,要得到任何东西,不劳而获是不可能的,要靠自己努力的奋斗,世上没有一样东西,会从天上掉下来。”他脸色缓了缓,“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可以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 “是孩儿莽撞,请父亲大人见谅。”尉迟凌何等样人,他清楚的知道,无论怎样据理力争,父亲的决定是无法更改的。其实尉迟炯还算公道,如果他一心只想尉迟骏获胜,只需定下以武功决断的方法,场中无一人是他的敌手。毕竟箭术不是他所长,这其中存在太多变数,胜负难料,谁都有机会。 “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尉迟炯轻挑了挑眉。 尉迟渊还待分辨,尉迟凌使劲给他使眼色,他就此打住。 尉迟炯眉心收敛,声音沉沉,“若无异议,那就验箭吧。” 参加比试的总共有六人,两人是尉迟凌之子,三人为尉迟渊之子,还有一个便是尉迟骏。管家老蔡从箭袋里点出一十八枝箭,检查完毕后,分送到六人手中。 “现在,请诸位公子退到百步之后。”老蔡嗓音洪亮,偌大的校场人人听的清晰分明。 “谁先来?”尉迟炯眸光在尉迟骏身上轻轻一转。后者会意,刚想出列,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祖父大人,孙儿想先试一试。”说话的是尉迟凌的次子尉迟为。他个子矮小肥硕,像樽木桩子,站在众人身后,连脑袋都瞧不见。 “你去吧。”尉迟炯知晓他的能耐,本不想他出丑,但既然他坚持一试,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尉迟为身体笨重,臂力却是惊人,他拉满弓弦,瞄准目标,第一支箭离弦而出,锐不可当。只可惜失了准头,箭从老蔡的头顶上方飞过,惊的他一脑门的冷汗,而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尉迟为涨红了脸欲拿第二支箭,被尉迟凌喝止,“还不退下,少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尉迟为讪讪退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嘲笑,有幸灾乐祸,也有同情,但显然前二者要比后者来的多。 尉迟炯摇了摇头:“接着是谁上场?” 从尉迟骏身后闪出一人,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孙儿献丑了,”他是尉迟渊之子尉迟青。他已在尉迟炯手下当差,素有神箭手之称,他的出场,箭在弦上还未发,已然博得阵阵喝彩声。 尉迟青自信的笑了笑,将三支箭同时抓在手中,缓慢并拢五指,眯眼凝视,只听“嗖”一声,三箭齐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三支箭不偏不倚全部钉入靶心,毫不含糊,真乃众望所归。 箭术精准,着实了得,连尉迟骏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为他喝彩。他高超的箭术挑起了尉迟骏争强好胜之心,珠玉在前,此时应战绝非大好时机,但尉迟骏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他退缩,愈是困难,愈是敢于挑战。他缓缓出列,目光流转,神采飞扬。 忧思刻上尉迟炯的眉目,方才尉迟青所露那一手,已是登峰造极,尉迟骏要用什么方法来迎战,即便他也可以做到三箭齐发,然先入为主,他仍是败了。 尉迟骏眼中隐有笑意,他握住弓,抽出一支箭扣于弦上,动作慢条斯理,弯弓搭箭的姿势也最是寻常不过。他忽的拉开弓,张如满月,蓦地一松,箭如流星,迅捷而出,紧接着他取过第二支箭,破空而去,在第一支箭即将没入红心之时追上,第二支箭钉在第一支箭尾,使得第一箭借由随之而来的冲力穿透靶心,而紧接着的第三箭亦是如此,三支箭连成一线皆穿透红心,且不差分毫。 全场一片肃静,这等技艺超乎想象,简直闻所未闻。良久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尉迟炯满意的捋了捋胡须,渐露赞许的微笑,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其后又有尉迟渊的第二子将三箭射入靶心,但在他之前已有两次出彩的表演,相对而言他中规中矩的表现毫不引人瞩目,由此可见,胜者必定是尉迟青和尉迟骏之中的一人。 在判定谁为最终的胜利者时,尉迟炯犯了难。尉迟青和尉迟骏平分秋色,二人的支持者在人数上也基本持平,尉迟炯心底深处是希望尉迟骏能够得到家传宝刀,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尉迟青的能耐不容忽视,他实在是难以作出决断。 尉迟炯和他手下的几名将领商议后,清了清嗓子,“青儿和骏儿的表现难分高下,但宝刀只有一张,这样吧,”他照旧顿了顿,卖了少许关子,“晚上你俩再比试一场,题目嘛,稍后我再告诉你们。”他朗声笑了,诚然,无论谁胜谁负他都应该满足,因为他二人都是尉迟家族的荣耀。 ============ “……北辰国纯婉公主仪态端庄,贤良淑德,今册立为后,钦此。”立后诏书上只短短几句,场中所有人的命运已遭遇改变。 纯婉公主,竟然是纯婉公主。萧予墨册立北辰国纯婉公主为后,别说颜菁想不明白,就连纯婉本人也是一头雾水。 颜菁的思绪在短暂的停摆后,重新恢复了思考能力。君无戏言,圣旨颁下,一切已成定局,虽然阵脚被打乱,但毕竟还没演变到最坏的那一步,只可惜了夏侯熙那天衣无缝的周密计划。 颜菁沉得住气,纯婉公主却按捺不住了。大婚就安排在十日之后,她需尽快和颜菁商量。 用过晚饭,纯婉在房中来回走动,心情无法平静。她换来侍女小玉,“你去请颜菁姑娘过来。” 小玉颔首,“诺。”同为侍女的身份,她和颜菁见面还是较为容易的。 为防止娴琳公主起疑心,颜菁愣是捱到娴琳和其他婢女睡熟后才偷偷溜去了纯婉的房中。 一进门,她就被纯婉拽至角落,神情焦灼,“怎么办,怎么办?” 颜菁睨她一眼,“船到桥头自然直,公主无须惊慌。” “你说的倒是轻巧,”纯婉没好气道,“我可不愿嫁给萧予墨。” 颜菁也不知怎的,居然开起了纯婉的玩笑,“公主做了皇后未必是件坏事,或许萧予墨会为公主改变初衷,放弃攻打四国的念头。” “你……这样的事也能拿来说笑的吗?”纯婉不愿再理她,跑到一边独自生闷气。 颜菁并非有意同她过不去,只不过恼她明明知晓从前的那段恩怨情仇,却故意隐瞒不说。话出口她已后悔,她不该意气用事,现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她慢吞吞的走去,抱歉的话难以说出口,只用胳膊撞了撞纯婉,“公主大人有大量,应该不会计较颜菁的无心之过吧。” 纯婉自有公主的气度,她抿嘴一笑,伸手在颜菁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罚你赶紧想个万全之策。” 一时半会,颜菁又哪里想的到办法。 纯婉心念一转,“不如,索性你替了我的身份接近萧予墨,然后……”她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可,”颜菁皱眉道,“公主忘了我当日所说,万一失手,北辰国将被推到风口浪尖,从而万劫不复。” 纯婉冷哼,“枉你一身武功,瞻前顾后,对自己竟毫无信心。” 颜菁垂首低眉,“若只是我自己的事,拼了这条性命又何妨。但这关系到国家存亡,这不仅是颜菁的事,公主的事,圣上的事,更是北辰国所有百姓的事。圣上信任颜菁,将这等大事交付我手中,我不可以逞一时之气,置北辰国百姓生死于不顾。”她声音虽低,然字字铿锵,自有慑人气势。 纯婉公主眼底含了一抹赞赏之意,她肃然起敬道,“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颜菁目光自她姣好的面容上划过,“公主也无需太过焦虑,请给颜菁几天的时间,我一定会想出妥善的方法来。” “你年纪比我小,但心思细腻,有勇有谋,难怪父皇放心将大事交给你,”纯婉双眸黯淡,惭愧道,“与你相比,我差的太远。” 颜菁语气轻柔道,“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我所处环境不同,性子也自然不同。公主自小生长在深宫禁地,不知人间疾苦,不识人心险恶,情有可原。但公主有胆量,有气魄,还有感怀天下的慈悲,这点,让颜菁很是钦佩。” 这席话大约是说到了纯婉的心坎上,她神色间颇为动容。 颜菁笑着抚了抚她的肩头,“时辰不早,公主早些安歇。” 纯婉顺从的点点头,“你有了主意要尽早告诉我。”不知从何时起,她对颜菁多了一份依赖。 颜菁没有回屋,而是去了夕华公主的房里。 如她料想的那般,夏侯熙早已等候多时。显然,天阒国嘉禾帝要迎娶北辰国纯婉公主为后的消息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夏侯熙眉间隐有忧色,萧予墨的一道圣旨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连他也是猝不及防。只是,他进出宫门如若无人之境,这皇宫的守卫实在算不上称职。 夏侯熙仿似看出颜菁的疑问,唇角略微上扬,清淡如水的一笑,“皇宫里有我们的人接应。” 既然有内应,为何不直接下手,还绕了这样一个弯,甚至要同她联手,颜菁略带了丝诧然,她的话还未问出口,夏侯熙神态自若道,“他只是名普通的护卫,无法近萧予墨的身。” 颜菁这才明了,用手撑了额,慨然道:“如今将军有何打算?” “尚无头绪,”夏侯熙目光清明,以试探性的口吻道:“除非纯婉公主愿意参与到我们的计划中来。”他眼角有意无意的扫过颜菁,眼底笑意淡淡。 他心中原是雪亮的,颜菁暗道,看来她刚从纯婉那里过来的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索性大方的承认,“将军是否早就怀疑小女子的身份?” 夏侯熙敛去笑意,蹙紧了眉头,“姑娘是什么人熙尚不清楚,只不过凑巧瞧见姑娘进了纯婉公主的房里。”他微微低首,嘴角噙了一抹浅笑,“姑娘胆识过人,谈吐文雅,想必和纯婉公主是旧识,当然这仅仅是熙的猜测,姑娘可以否认,但必须给熙一个信服的解释。” 颜菁悠悠长长的叹了口气后方道,“若我不说,将军难道还要严刑逼供不成。” 夏侯熙清淡的眸子骤转犀利,“熙并未对姑娘有所隐瞒,姑娘也应该坦诚相待才是。” 颜菁眸光幽深,低头思索他的话。她心中的天平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夏侯熙和她抱有相同的目的,他的为人又是值得信任的,而且西茗同北辰已结成盟军,按理说,她的确不该对他有任何的隐瞒,可是……颜菁重重的咬了下唇,她直视夏侯熙,有些事一旦说出口,最初的过往浮出水面,原本的平静就要被彻底打破。 “姑娘,说出实情就这么困难吗?”夏侯熙语调温和,然神情淡漠,看不出是喜或是怒。 颜菁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寻思良久,舒了口气,轻轻揭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纤细动人的脸庞,俏丽如秋月满轮。 “清霜。”夏侯熙低喃,不自觉的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颜菁反应奇快,闪过一边,云淡风轻道:“夏侯将军,你又认错了人。” “原来是颜菁姑娘,”夏侯熙面上是来不及掩去的失望。 “是我。”颜菁的口吻亦是淡的听不出任何的变化。 “熙当日看走了眼。”他指的是未试出颜菁会武功一事,脸上浮起淡淡的自嘲的哂笑。 “将军过谦了,颜菁服用了药物抑制住内力,看走眼的并不只有将军一人。”颜菁刻意拖长了尾音,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停留在唇畔。 烛光映射在颜菁明暗不清的脸上,夏侯熙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与之并肩作战的是云清霜,该有多好。 “姑娘是北辰国人?” “正是。” “姑娘与纯婉公主如何相识?” “在北辰国时便是好姐妹。” “姑娘是如何得到东裕国娴琳公主的信任的?” “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剖之以理。” “姑娘师从哪位高人?” “这个并不重要。” “对于刺杀萧予墨一事,姑娘可有把握?” “只有五成。” 一问一答,颜菁极为配合。她深谙真假参半的道理,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不妨全部吐露真言,但涉及隐私或是违背她个人意愿,她绝不会松口。 夏侯熙幽幽一笑,“姑娘擅于易容,你的主意打的是很好,如今皇后的人选从娴琳公主变成了纯婉公主,对你而言不是更为有利了吗?” 颜菁不答,反而盈盈而笑,“颜菁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姑娘请讲。”夏侯熙从容不迫道。 “如果将军刺杀萧予墨不幸失手被擒,将军会说出自己是西茗国人吗?”颜菁黑瞳闪了下,荡漾起波光涟漪。 夏侯熙忽然笑起来,“熙会承认自己是东裕国人。” 颜菁摊一摊手,“所以说,我们是同一类人。”她浅浅叹了口气,“颜菁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这个险我不可以冒。若我有把握能够一击即中,又何必大费周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夏侯熙顿住脚步,笑的莫测高深,“姑娘不会是打算提前行动吧?” 颜菁脸上凝重,声音冷然,“大婚之后,其余三国公主都将返回故里,我们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夏侯熙没有看她,声音略显沉重,“姑娘大可以留在纯婉公主身边伺机而动。” “以牺牲公主终身幸福来达成目的,我做不到。”颜菁闭了闭眼,冷淡道。 夏侯熙低哼一声,“她被送来乾定城之时,就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何况,国将不保,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那声音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是颜菁完全陌生的冷血无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颜菁眉间陇上淡淡的愁绪,静静的道。 夏侯熙眸光一寒,“你刚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你比我想象中要冷血的多。”颜菁直截了当的道。 夏侯熙长笑,“姑娘冒充娴琳公主欲行刺萧予墨,安的又是哪一门子的心,这招嫁祸他人的手法姑娘用的炉火纯青,令熙也不得不佩服。”他一直在笑,但话语里的犀利分毫没有减退。 颜菁脸上血色尽褪,唇动了动,半天没有出声。夏侯熙没有说错,她利用娴琳的单纯和善良博取她的信任,却从来没有替她考虑过,一旦事情败露,娴琳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她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也曾产生过除掉娴琳取而代之的念头,她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夏侯熙,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何其的相像。 “没话说了?”夏侯熙并不打算放过她,眼皮一抬,冷笑道。 颜菁面上阴晴不定,“没有将军的帮忙,未必不能成事,颜菁心意已决,到时将军大可袖手旁观。”她说话也是一点不客气。 “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夏侯熙反手站立窗前,面无表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切不可擅自行动。你要提前动手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事先知会我。” 颜菁平了气息,轻若无声的点头。 夏侯熙垂首淡淡一笑,“既然下定决心铲除萧予墨,就得做好充分准备,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微不可查的轻叹,“你大概觉得生死是你自己的事,大不了舍了这条性命,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的行动失败,皇宫守卫必定更为森严,前车之鉴,萧予墨不可能给予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他漆黑如墨的眸中转过一丝轻愁。 颜菁倒是真没有深入的考虑过这个问题,诚然,机会仅此一次,她飞快又低声的道:“抱歉,是我误会了将军。” 夏侯熙温润的眼眸深邃如海,“你我都是为了最大程度的维护本国的利益,熙以为我们会是最适合的盟军。 颜菁的语气有些生硬,“是我鲁莽,没有领会将军的意图,这是我的错。” “每个人都有特别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错。”从夏侯熙喉咙里吐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颜菁闻言似一怔,她神伤的转过身,沉默了一下,“我要如何联络将军?”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夏侯熙倒是听懂了,他拂了拂衣袖道:“你在锦华宫门前多挂一盏灯笼,我就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你还有话要说?”夏侯熙奇怪的瞥她一眼。 颜菁语调平淡,“不,颜菁先行告退了。” 她并没有回屋,而是折到锦华宫门前,寻了一隐蔽处藏好,随即,她瞧见蒙上面巾的夏侯熙无声无息的走出,提一口气,跃出数十步,再跃起,又是数十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在十丈开外了。与从前相比,他的轻功亦精进了不少。 ============ 尉迟炯手轻抚刀鞘,沉吟了许久,旁人的目光也随了他许久。他倏然抬头,高声道:“我会在子时将宝刀藏到后院,以一炷香为限,谁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寻到,这把刀也就归他所有。” 他扫视堂下一眼,复又说道:“记住,真正的宝刀只有一把,不要被假象迷了眼。” 众人窃窃私语,尉迟骏和尉迟青两位主角不为所动,他二人相视一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下去准备准备吧。”尉迟炯含笑道。 尉迟骏心中明了,这不仅是考校轻功、武艺,还有眼力。听祖父的口气,必定是设下了圈套,诱惑他二人上当。他平心静气的在屋里坐了会,忽听见有人在窗棂上拍了两下。 尉迟骏惊疑的打开窗,萧予墨利落的飞身跃进。 “圣上。”尉迟骏忙要行君臣大礼,萧予墨制止了他,微笑,“孤微服而来,不想惊动他人。” “诺。”尉迟骏让出一张椅子,表情有一丝愕然。 “孤在宫里闷的慌,找你说说话。”萧予墨展颜一笑。 此时刚过亥时,夜晚幽沉、朦胧、迷幻,天空似被轻纱覆盖。尉迟骏唇角荡起笑意,“圣上是一人出宫的吗?” “嗯,好不容易甩了那几名讨厌的侍卫。”萧予墨眨了眨眼,带了几分孩童般的促狭和淘气。 尉迟骏敛紧眉心,“圣上太过大意,如今四国在乾定城均布有眼线,若被他们得知圣上孤身一人前来,岂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孤这一路上小心着呢,”萧予墨略略一笑。 “圣上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和纯婉公主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吗?”尉迟骏打趣道,白天他人虽在校场,也听说了嘉禾帝那道令所有人意外的圣旨。 萧予墨若无其事的笑,但随之滋生一缕微涩忧伤,“你也很奇怪为何孤突然改了主意对吗?” 尉迟骏恬然道:“圣上必有深意,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萧予墨笑中含一抹苦涩,“什么深意,不过是孤突然想到纯婉公主的名讳中有一个婉字罢了。” 尉迟骏略一思索,已知其意。他微嘘了口气,这世上的痴情人,又何止他一人。 “孤下了这道圣旨以后,太后质疑,郑亲王也来质问孤,这一整日就耗在慈宁宫了。”萧予墨以拳掩口打了几个哈欠,满面倦容。 尉迟骏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这道旨意的确出人意表,别说太后和郑亲王,就连他乍一听到也是大吃一惊。东裕国同天阒国有盟约在先,迎娶娴琳公主乃众望所归,而嘉禾帝曾在北辰国有过八年人质生涯,这对他而言一直是洗刷不掉的耻辱,将来一旦开战,北辰国定然首当其冲,谁都不会想到,萧予墨会立北辰国的公主为后。萧予墨给出的理由太过匪夷所思,只有尉迟骏能够理解他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 “圣上无需烦恼,这倒也未必是坏事。没有人能猜得出圣上真正的用意,微臣相信纯婉公主那里业已阵脚大乱,或许还能蒙蔽一部分人。”尉迟骏款款而笑,娓娓道来。 嘉禾帝仔细聆听,不时点一下头。 尉迟骏默然片刻后又道:“圣上身边是多了位美婵娟还是毒蛇猛兽,犹未可知。圣上需倍加小心。” 萧予墨迅疾笑道,“兴许孤的这一道旨意下的正是时候,有些人按捺不住了,比如相国寺的刺客,再比如前夜潜入皇宫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微臣明日即加派人手,保护圣上的安全。” “尉迟,有时你实在过于谨慎了。孤的武功用于自保还是绰绰有余。”嘉禾帝神采飞扬,自信的道。 尉迟骏但笑不语。 “怎么你不信吗?”萧予墨微眯了眼,“我们比划比划?” 尉迟骏还未接上话,虚掩的房门被急急推开。“小公子,子时了,你还不……”想是老蔡乍见嘉禾帝,怔愣了下,赶忙扑通一声跪下,“不知圣上驾临……” 萧予墨打断他,“不必多礼。”虚扶了他一把,“子时要做什么?” “小公子与三公子的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哦,什么比试?”萧予墨兴致盎然的问道。 尉迟骏轻咳一声,提醒道:“圣上若有兴趣,可随微臣一同去往前厅,不过,”他顿一顿,“圣上深夜造访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 萧予墨摸了把鼻子,“那罚你明日一早进宫,向孤禀明此事,如有不详尽的地方,以欺君之罪论处。”说罢,他跳上窗台,一溜烟没了踪影。 “圣上慢走,恕不远送。”尉迟骏一回头,见老蔡瞠目结舌,久久才合上嘴。 尉迟骏整了整装束,正待出门,老蔡扯住他的衣袖,以口型比划道:“柴房。” 尉迟骏一愣,目光在老蔡脸上转过,他泰然处之,仿似从未开过口。 尉迟炯一声令下,比试正式开始。 尉迟青直奔后院,尉迟骏紧紧跟住。两人心意相通,目的相同,同时往有多人把守的佛堂而去。 那些人全是尉迟炯的部下,见到二人,态度不卑不亢,“两位公子若要取得宝刀,需先过我们这一关。” 尉迟骏抱一抱拳,“得罪了。”身形一晃,玉箫挟风,刷的一指,竟将来人震翻在地。 尉迟青使一口长剑,剑光霍霍展开,力道奇猛,衣袂飘扬,如柳絮翻飞。 那些武将在战场上个个以一当十,骁勇善战,但近距离的搏杀却非尉迟兄弟的对手,不过交手几个回合,就被他们闯入了佛堂。 宝刀就挂在佛堂的横梁上,十分惹眼。 将士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尉迟骏不急不躁,尉迟青冷静应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迅若闪电,隐隐有风雷之势,逼退众人,尉迟骏高高跃起,右手眼看着就要够到宝刀,说时迟那时快尉迟青双手一扬,银光一闪,将手中长剑掷了过去,阻了阻尉迟骏的动作。 奇怪的是,那些方才还拼命拦阻他们的将士此刻却无动于衷,任由他们争抢。尉迟骏先自察觉不对劲,尉迟青虽不若他心思缜密,稍加思索,也知其理。他半真半假道:“我明白了,这把刀是假的。” 尉迟骏配合的回应道:“依三哥看,真的会藏在哪里?” “在……”尉迟青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将士们不知所以,往后退了退,尉迟青何等精明,立刻丢下尉迟骏,率先冲出了佛堂。 尉迟骏动作也不慢,紧随其后,眼见尉迟青进了祖父尉迟炯的卧房,他迟疑了下,没有跟随,而是拐进了柴房。扒开柴堆,有一道银光闪过,尉迟骏顺手捞起,正是之前亮相过的家传宝刀。 得手太过容易,就好像事先安排好似的,不由得让人心生疑惑。尉迟骏将刀拿在手中细细观察,瞧不出任何不妥。 走出柴房,恰好撞见尉迟青,他同样手执一把宝刀,表面看来同尉迟骏手中的并无差异。尉迟青一惊,凝视良久,丢下手中宝刀就去抢尉迟骏所有。 尉迟骏哪里会让他得逞,一个“挑”字诀,手腕一带,避过尉迟青的掌风,脚跟往后一踢,他并未用力,但尉迟青却不得不闪避,如此一耽搁,尉迟骏已占得先机,运起轻功,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尉迟骏并不轻信好运当头,他手里的这柄便是货真价实的御赐宝刀,同样他也不认为尉迟青从无人看守的卧房拿走的就是真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祖父的安排必是极难识破的。他始终记得尉迟炯说过的话:真正的宝刀只有一把。他拔下刀鞘,在刀身上仔细摩挲片刻,蓦地睁大双眼,双肩微微一震,暗道:原来如此。 此时尉迟青追了上来,二话不说,呼呼挥出两掌,尉迟骏笑意淡薄而温煦,“三哥,你想要这把刀是吗?” 尉迟青一脸莫名:“你什么意思?” “三哥想要,做兄弟的自然成全。”尉迟骏将刀往前一送,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 他如此大方,尉迟青反而不敢用手去接,他眉心微皱,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个身上。 尉迟骏笑容极其明亮,他脚步一滑,将手心的劲力往外一翻,尉迟青只觉手腕酸麻,手中已多了一柄刀。 “三哥,拿稳了。”尉迟骏似笑非笑,目光瞥过从佛堂一直紧追不舍的守卫。长笑一声,淡定一拂袖,他轻功卓绝,身姿轻盈优雅,轻易的从众人头顶上越过。经过柴房前,嘴角的笑意轻轻一漾,顺手捡起被尉迟炯丢弃的刀,只足一跳,又进了佛堂。他飞身上梁,动作利落,疾如流星,潇洒写意。 尉迟青稍一踌躇,跟着进了佛堂。他见尉迟骏双目直直的盯着梁上宝刀,心念一动,尉迟骏素来狡猾多端,险些上了他的当。他再没有犹豫,一飘身攀上大梁,目标正是悬在屋梁上的宝刀。尉迟骏身体一沉一纵,也随之跃起,两人在半空中即交起手来,你一拳我一脚,毫不相让。 一众人等鱼贯而入,将本就狭小的佛堂挤的水泄不通。 尉迟炯入眼所见便是两个孙儿争锋相对的场面,不觉蹙紧眉头。 “两位公子,时间到了。”老蔡提醒道。 尉迟骏双掌一并,抽身而出,稳稳落地。尉迟青见机不可失,忙摘下宝刀,抱在怀中。 尉迟炯一眼瞧见他怀中抱着一把刀,手中还提着一把,轻轻摇着头冷淡道:“你到底要哪一把刀,想清楚了。” 尉迟青没有时间再考虑,一咬牙,将先前从尉迟骏处得来的那柄刀扔下。 尉迟炯的脸在烛影下忽明忽暗,他眼角扫过站立于墙角边上的尉迟骏,难掩失望的情绪。“你们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吗?” 尉迟青抢前一步道:“请祖父大人查验。” 尉迟炯一摆手,“不必了。”他指着尉迟骏道:“我让老蔡分别告诉你们宝刀藏在柴房和卧房中,你倒是深信不疑了。” 尉迟骏面色不改,淡淡而笑。 尉迟炯轻哼一句,“你就只会逞匹夫之勇,一味强取豪夺。”这句话是对着尉迟青说的。 尉迟青面色白里泛青,狠狠瞪了老蔡一眼,后者吓的缩了缩脖子,尉迟骏依旧不说话。 “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以为轻易得到的,便是假的,却不明白虚就是虚,实就是实的道理。”尉迟炯脸色黯沉,他对尉迟骏寄予极大厚望,如今输的不明不白,怎不叫他伤心失落。 尉迟骏仍旧保持沉默,仿佛是错觉,他唇边的笑意似乎更甚。 “你心存侥幸,胜之不武。”尉迟炯缓缓道。 尉迟青惭愧的低下头。 “现在罚你二人面壁思过三日,服不服?”尉迟炯沉声道,原以为这两个孙子聪明绝顶,将来必成大器,却是捧不起的刘阿斗。 “孙儿不服,”一直没有做声的尉迟骏站出来朗声道。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包括一脸沮丧的尉迟青。 尉迟炯不悦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真正的宝刀刀身上是否刻有‘尉迟’这两个小字?”尉迟骏脸上的笑容在不断的扩大。 “不错。” “请祖父大人查验。”尉迟骏恭敬的将宝刀递上。 尉迟炯拔下刀鞘扔在一边,手指在刀身上婆娑,良久,他长出一口气,道:“这柄确实是御赐宝刀。”刀身上的小字是先祖在得到赏赐之初,请能工巧匠花费数月时间雕刻上去的,有此为证,假不了。 尉迟骏嘴角勾起一抹幽深的笑意。 底下像是炸开的油锅,众人交头接耳,有人暗自称赞,有人替尉迟青惋惜,有人置身事外,有人唯恐不乱。 尉迟青更是后悔莫及,亦真亦假,亦假亦真,以假乱真,他脑袋已是一片混沌。 “骏儿,你是如何做到的?”尉迟炯开口相询,也替大多数人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尉迟骏倒也坦白,简短的吐出几个字,“调虎离山,偷梁换柱。”他在回到佛堂之初,就已将两把刀调换,他轻功绝佳,有登萍渡水之能,踏雪无痕之妙,他的这一举动,竟无一人发现。 尉迟炯半是懊恼,半是欢欣,懊恼的是连自己都被他骗过去,欢欣的是凭尉迟骏的智勇双全,足以光耀门楣。 尉迟青气的咬紧牙根,自己机关算尽,不过如跳梁小丑,陪他玩了场杂耍罢了。 “宝刀归你所有了。”尉迟炯笑吟吟道。 “多谢三哥承让。”尉迟骏眸中隐隐含笑。 在尉迟青听来,那是比祖父的斥责更为恼人的讥讽,他恨不得一拳打掉尉迟骏的笑脸,可表面上还得装作浑不在意,握一握尉迟骏的手,“恭喜六弟了。”这一下用足了十分的功力,一股热力源源不断的传去,但对方不为所动,掌风所及,如沉入一团棉絮中,反倒是自己被他的掌力一震,差点站不稳。 松开手后,尉迟青手上起了两道红印,胸口亦是像被重物压的透不过气,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尉迟骏转过身后,唇边只余一丝冰冷的笑。 ============ 尉迟骏如约来到皇宫,将夜半的那场比试如实禀明了嘉禾帝。萧予墨听到精彩处不禁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你堂兄一定气坏了吧。” 尉迟骏的笑淡薄如雾,“随他怎么想。” “你平日可不是这样的性子。”嘉禾帝抿一口茶,温文笑道。 “他平日也从未拿我当兄弟看待。”尉迟骏淡泊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苍凉。 “你又何必捉弄他,这样一来,你们兄弟间的关系岂不是更糟糕?”萧予墨口中虽在替尉迟青说话,神色可没有流露半点的同情。 尉迟骏笑容中透着无奈,“若今日拿到宝刀的人是他,圣上觉得他会如何对待一名失败者?”不等嘉禾帝应声,他自问自答,“我对他们而言是噩梦般的存在,不除掉我,怕是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吧。” 萧予墨极少见到他这般神情,颓废,茫然,飘乎如遗世独立,丝毫没有得到祖传宝刀应有的喜悦。这种情绪迅速感染到萧予墨,那种感觉,就好比当你历尽艰难站到了最高峰,身边却无人与你分享,他的心空荡荡的。 萧予墨默然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尉迟,有一件事非得你去做不可,旁人孤信不过。” “承蒙圣上厚爱,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予墨呼吸逐渐沉重,“前几日娴琳公主奏请太后,说是有一名宫女家中亲人病重,恳请立即返回东裕国,望太后能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太后仁慈,当即答应了她的请求。” 尉迟骏一惊,“圣上也允她离宫了?” 萧予墨摇摇头,神情稍显凝重,“孤知晓以后,急忙命恒安去阻止,幸好在宫门口拦下了她。” 尉迟骏眉心急促的一跳,脑中毫无缘由的闪现那一抹熟悉的倩影。 “孤以为欲置孤于死地的会是纯婉公主或是夕华公主,一直忽视了娴琳公主,没想到她才是最可疑的人。”萧予墨双眸微眯起,更见气势凌人。 “圣上希望微臣怎么做?” 嘉禾帝招了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尉迟骏听罢,含笑道:“圣上这是要引蛇出洞了。” “太后若是得知,必定强加阻拦,也只有你泰然自若,浑不当回事。”嘉禾帝脸色稍显疲惫,然面容犹带微笑。 尉迟骏略带深意的一笑,“狐狸久久藏匿宫中终是隐患,既然它还不愿露出尾巴,微臣就助他一臂之力。” “说的好。”嘉禾帝拊掌大笑,“尉迟,你从锦华宫归来时不妨将这消息有意无意的透露给萧予涵。” “圣上的意思是?” “该来的总是要来,逃避无用,不如乘此机会一并解决了。”萧予墨全身散发着森冷的寒意,狭长眼眸泛着冰凉死寂的气息。 尉迟骏镇定如常,他眉目低垂,嗓线清澈的回道:“臣遵旨。” 朱颜拉扯着颜菁的衣袖神秘兮兮的道:“你怎么打听这事儿,是不是你也听到了什么声响?” 颜菁只得顺着她的话轻轻“唔”了一声。 朱颜来了兴致,搬了张凳子挨着颜菁坐下,“你听我说,你可不能进去,那里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颜菁自不会相信这话,但又不能反驳,面有难色,朱颜却当她是害怕,柔湿滑腻的手握着她的道:“进去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出来,这大活人平白无故的失踪了,不是教恶鬼吃了是什么?” 她说的带劲,唾沫横飞,颜菁叫苦不迭,都怪一时好奇心起,如今又不能赶她走,当真是伤透了脑筋。 恰在这时,有一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进了锦华宫,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他的到来,解救了颜菁,使她早已麻木的耳根子暂时得到了清净,可他的出现,又使得颜菁凛起了万分精神,像只刺猬似的全身武装起来,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松懈。 “尉迟大人,”朱颜赶紧福了福身。 颜菁也欠了欠身,态度不亢不卑。 “朱颜姑姑,有劳你去请四位公主出来。”尉迟骏灼灼目光扫过颜菁,落在朱颜身上。 朱颜领命而去,隔了老远就能听见她洪亮的嗓音。 颜菁轻轻吐了口气,“大人,奴婢先行告退。” “姑娘且慢。”尉迟骏沉沉的看住颜菁,他不说话时,那份压迫感更加的强烈。 颜菁阴着脸,脑中霎时转过千百种念头。 “姑娘是哪位公主的婢女?”尉迟骏终于开了口,唇角挂一缕若有似无的笑。 颜菁缓过一口气,“奴婢是东裕国娴琳公主的贴身侍女。” 尉迟骏突然问道:“姑娘瞧着面善,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大人曾经到过东裕国皇宫?”颜菁装作不谙世事的样子,喜出望外道。 “那倒没有。” 颜菁捏了一把汗,悠然不迫的道,“那想必是在相国寺,奴婢跑进跑出的,大人瞧见过也未为不可。” “兴许吧。”尉迟骏声音平平。 静默使人窒息,长久无止尽的沉默更是给了颜菁极大的压力,她忍不住仰首,对上了一双沉静的黑眸,深邃探不到底。 尉迟骏脸上的轮廓很深,线条勾勒分明,微风吹的他脚边的袍角飞扬,那么的不真实,让人心生恍惚。 颜菁低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的彷徨和迷惘。 所幸朱颜回来的及时,还带来了四位公主以及一众侍女。 尉迟骏敛去仅有的淡淡笑意,清凌凌的道:“公主远道而来,我天阒国一直没有好好款待,令圣上深感不安。圣上打算三日后在紫宸宫办一场宴会,并且请了乾定城最出名的戏班子青乐坊入宫,算是替三位公主践行,聊表心意,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四国公主均无疑议。 颜菁心中一动,手轻颤了下,然故作镇定,往身旁挪了挪位置。 尉迟骏一边说,一边细细留意众女神色,北辰国纯婉公主微微变色,呼吸急促,东裕国娴琳公主睫毛微闪,若有所思,西茗国夕华公主眉头微蹙,只一瞬便恢复到云淡风轻,南枫国芷蕾公主置若罔闻,似是事不关已。而那位娴琳公主的贴身侍女则笑容浅淡,沉着冷静。一时之间,仿似所有人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须臾,又全无破绽可寻。尉迟骏不由暗叹:这几位看似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公主也非池中物。 尉迟骏前脚走出锦华宫,颜菁后脚跟着出了门。 “姑娘要去哪里?”尉迟骏似专程在门口候着她,闲适的道。 颜菁面不改色道:“公主吩咐奴婢去浣衣局取回昨日拿去的衣裳。” 尉迟骏颔首,“在下刚好与姑娘同路。” 掌心中有略微的汗意,颜菁握紧拳头,告诫自己切不可放松警惕。 尉迟骏不时出言试探,颜菁谨言慎行,这一路走的煞是辛苦。 行至一半路程,迎面走来数人,为首一人,锦衣玉袍,五官精致,趾高气扬,嚣张跋扈,身后众人唯唯诺诺,阿谀奉承。 他手臂上还缠着包扎伤口所用布条,颜菁表情一滞,咬了咬唇,冤家路窄,流年不利。 他是郑亲王独子,也就是方才嘉禾帝所说的萧予涵。 “世子,”尉迟骏打了个千。 颜菁跟着福了福身。 萧予涵一双贼眼溜溜的在颜菁身上打转,不阴不阳的道:“尉迟,你的眼光越发的差劲了,这样的货色也瞧得上眼?” 颜菁一想起当日的情景就感觉一阵恶心。她别开头,容色淡淡。 尉迟骏并未反唇相讥,他将之前在锦华宫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轻扯起嘴角,“微臣往慈宁宫给太后老人家请安,恰好与这位姑娘同路,仅此而已。” 萧予涵耸耸肩,看情形并不相信。他的眉目其实很漂亮,笑起来愈加迷人,但落在颜菁眼里,永远只有“轻佻”这个词。 “世子若无其他事……” “去吧。”萧予涵不耐烦的打断,摆了摆手。 颜菁神情舒缓,她宁可面对尉迟骏可洞察一切的凌厉目光,也好过与这好色无耻的伪君子周旋。 走过金水桥,浣衣局隐隐在望。颜菁松口气,忙欠身,迅速逃离。 尉迟骏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游离。 颜菁直到他离去,才抱着衣衫现身。方才尉迟骏接连提起有关北辰国的民俗,虽被她搪塞过去,但她知晓,尉迟骏已然对她起了疑心。 入夜后,颜菁在锦华宫门前挂上一盏灯笼,三更时分,她果然等来了夏侯熙。 “姑娘是否打算在那一天行事?”夏侯熙也不拐弯抹角,一见她就直接问道。 “不错。” 夏侯熙与她相对而视,“熙会尽力配合姑娘。” “颜菁若不幸失手,绝不会供出将军的。”颜菁临风而立,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然可以看得出她的骄傲与倔强。 夏侯熙微微一笑,这女子还在恼他前一次言语上的冲撞,这脾气这性子同清霜第一次和他在将军府见面时简直一模一样。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触动,他笑道:“熙为上次的出言不逊向姑娘道歉。” “不必,”颜菁疏淡道,“就如同你所说,我们都有特别在乎的事和在意的人,这件事没有对错,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 夏侯熙只笑不语,挺了挺背脊,眼眉划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伤痛,忽的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颜姑娘,小心为上。” 颜菁身体似震了震,“多谢将军关心。” 夏侯熙送走了颜菁,眸光暗了暗,一时思绪万千。 第二十章 寸寸劫灰 四位公主依次入席。 颜菁站在娴琳公主身后,视线往殿中一扫,嘉禾帝坐于屏风之后,听闻他昨夜偶染风寒,太医叮嘱不可见风,而太后身体抱恙,早早离了席。 一旁的黄门内侍上前几步道:“青乐坊的班主请圣上点戏。” “你将戏牌拿给纯婉公主,问她想听什么?”萧予墨恹恹道,他的嗓音略嫌沙哑,精神也似不济,这对颜菁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遵旨。”内侍领旨,因纯婉公主坐在嘉禾帝左首边较远的位置,内侍绕了一圈,才将戏牌毕恭毕敬的递给她。 纯婉公主随意翻了翻,挑挑嘴角,“就点一出《贵妃醉酒》吧。” 内侍忙下去传话,纯婉公主若有似无的瞟了眼颜菁。按照事前的部署,戏一开唱,她就要动手了。颜菁眼神专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风后的那个人身上。 戏台是早就搭好的,有四人走上台,其中一人着一身白衣,风采翩翩,他抱着琴靠边而坐,拨了拨琴弦试音,另有一人,身段窈窕,举手投足,媚态丛生,自有一番风味,刚一露相,已赢得阵阵喝彩声,他应该便是青乐坊的名伶赵从寒,以扮相好,身段佳,唱功精湛闻名。其余二人,一高一矮,打扮成丑角的模样,是给赵从寒配戏所用。 《贵妃醉酒》唱的是杨贵妃在百花亭设宴邀请玄宗共同饮酒赏花,岂料玄宗銮舆久久未至,忽的闻报玄宗已驾临梅妃宫中,贵妃万般哀怨难以排遣,借酒浇愁,以致醉酒失态。 赵从寒口未开,身先舞,彩衣飘然,婀娜多姿,“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妾乃杨玉环,蒙主宠爱,钦点贵妃,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摆筵宴……”他以扇遮面轻啜一口酒,嗓音哀戚,将失望,怨恨,孤独的复杂心情一点点的展露。 颜菁冷眼旁观,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已全然沉醉于赵从寒的精彩表演,琴师手腕一转,蓦然拔高了音量,颜菁就在这时突然出手。 她双臂一振,嗖的拔出一柄宝剑,身形疾起,扑向屏风。这一惊变,太过意外,颜菁一掌推开屏风,内侍才反应过来,尖声惊叫:“有刺客,快保护圣上。”颜菁志在萧予墨,其他事充耳不闻,挽起一朵剑花,娇叱道:“拿命来。”屏风被她凌厉的掌风震的碎片纷飞,宝剑挟风,卷起几道剑光,颜菁凌空而下,剑势如虹。 萧予墨伏地一滚,堪堪避过,颜菁的第二剑又跟着刺去,出手之快,迅如电掣,这一剑是她从平生所学的剑法中领悟而来,看似平淡无奇,其中暗藏有三种变化,无论是闪避或者招架,都在她算计之中,若被她劈中,不死也得重伤。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倏地一顿,竟生生收了手,青钢剑挟带着风声,刺入旁边的一张案桌内,剑身没入其中,仅剩下半截剑柄尚留在外头。 颜菁面色灰败,咬住下唇,为何会是他。 身前一人一跃而起,一袭青衫,丰姿隽爽,一双如墨玉般黑黝的眼眸,湛然若神。 颜菁弃剑转身便走,尉迟骏怎会给她逃跑的机会,大喝一声,“哪里走,”身形疾转,森森剑气已到她颈后,颜菁只得将身体微向前倾,气聚丹田,借势一跃,飞出一丈开外,尉迟骏的轻功亦是出神入化,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那白衣琴师与闻风而来的禁卫军困斗在一起,游目四顾,眼角余光扫到颜、尉迟二人,他情知不妙,剑光抖动,骤下杀手,每出一招,必有一人倒下。 颜菁失了剑,本就落了下风,她又无心恋战,只求快快离开此地,尉迟骏将深厚的内力贯注于剑身,一口剑翻腾飞舞,剑影纵横,又将功力潜运左掌,迎面劈去,颜菁急于撤退,猝然出掌回击,尉迟骏一掌由右侧横扫过去,只听蓬的一声,正中她的肩胛骨,这一掌力道不小,颜菁只觉左肩一阵剧痛,冷汗淋漓,她紧咬牙关,一个后翻,又退了几步。 尉迟骏人如飘风,将剑气化作一圈银虹,掌风若怒海生涛,破空而来,势不可挡,颜菁左肩受伤,半边身子受到牵制,手臂转动不灵,被他的掌力逼的无处可退,又站立不稳,险象环生。 颜菁支撑着出掌回击,若是此时有一柄剑在手,颜菁未必不是尉迟骏的敌手,但女子因为天生体质的限制,论掌力总是不如男子雄厚,掌风甫一交换,有一股吸力将她的掌力引开,两股掌风竟全反击到她的身上,她悬空的身体被震退了七八尺远,落地后仍是后退了四五步,耳中长鸣不绝,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尉迟骏哪里料想得到她便是颜菁,也没有时间思考方才她为何突然收手,他一心只想擒住刺客,逼问出幕后指使,以求一网打尽。 至此,颜菁已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她茫茫然的望着尉迟骏,苦笑,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也好。 尉迟骏全身一震,这样的神情,这般的眼神,他太过熟悉,哪怕她改了容貌,换了装束,纵然隔了那么久,他还是能够一眼认出。“你是……” “姑娘,接剑。”不知谁唤了一声,一柄长剑从半空中掉下,不偏不倚的落在颜菁面前,她顺手接住,本能的使出毕生绝学,那招“万剑归宗”如一团银光,当头罩下,寒光交掣,精芒如电,劲道之强,剑势之快,实属少见。 尉迟骏周身被剑光罩住,竟不能分心说话。他好不容易避开了这一招,“落云剑法,你是……清霜。”他似有疑问,又似是肯定,面色阴晴不定,指尖微颤,拿不稳手中的剑。 “万剑归宗”耗尽了颜菁浑身的气力,她又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白衣琴师在人群中一掠数丈,像只大鸟似的飞扑而来,“嗖嗖”攻出数剑,抱起颜菁飞奔出紫宸宫。 禁卫军一拥而上,将他围困于御花园内,白衣琴师不慌不忙,足尖轻点,飞身上树,手腕扬处,几点寒芒电射而去,疾走弧线,将最前面的数名禁卫军掀翻在地。 武功倘若练到最高境界,可以摘叶伤人,飞花杀敌,白衣琴师的功夫惊世骇俗,禁卫军心头一颤,斗志全失,被白衣琴师逮到了机会,三纵三跃,跳上围墙,一转眼没了踪影。 “你是?”颜菁精神不济,仍执意问道。 白衣琴师一把扯下面具,“是我,夏侯熙。” “去西华门,那里有人接应。”颜菁唇角轻扯动,尽管这一笑极为勉强。 “你……真是清霜?”夏侯熙迟疑着问道。 颜菁虚弱的点了点头。 一时无话,不管是夏侯熙也好,颜菁也好,都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境况下相认。 夏侯熙甩掉追兵,抱着颜菁取道西华门,宫门外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马车。一名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小男孩迎上前来,瞥一眼重伤的颜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姑娘你没事吧?” “我的伤不碍事,小乌鸦赶紧走,追兵很快会追上来。”颜菁目光平静如水,抬手擦去嘴边的血渍。 “姑娘,我们去哪里?” 沉吟片刻,颜菁斩钉截铁道:“去白马寺。” 小乌鸦一扬马鞭,马车绝尘而去。 车速极快,颜菁在车内坐立不稳,整个人东倒西歪。她竭力平息体内翻腾的内息,一张脸惨白无人色。 夏侯熙无言的看着颜菁,几次想搀扶住她,终究还是没有伸手。他蓦地想起了什么,霍然站起,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塞到颜菁手中,“快服下。” 颜菁依言打开,闻一闻,这一整瓶都是治疗内伤极好的灵药七窍玲珑丹。倒了两枚在手心,没有水帮助吞服,颜菁费力的咽下,慢慢调息,良久才道:“多谢。” “不用谢我。”见颜菁诧异的抬头看他,他局促的笑了笑,“这药还是你让向伦交给我的,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忆起前事,仿若已隔了一世那么久,颜菁眼底似有晶莹的泪意隐约闪现。 “清霜,”夏侯熙低低唤了声。 “嗯。”颜菁抬眸。 “你可知我在心里唤了你千回百回,你却为何要一直瞒着我?”夏侯熙幽幽的道,他压抑着情绪,一双眼悲愤莫名。 “我……”颜菁无言以对,她不愿向夏侯熙坦露身份,就是怕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 夏侯熙长叹一声,“西茗和北辰已结成盟军,你却还信不过我。” 颜菁心中涩涩的疼。“不是这样的。” “清霜,”夏侯熙搂过她,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温柔似水道,“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颜菁背脊僵硬,又动弹不得。她缓慢的抽身,夏侯熙将她抱的愈紧,一遍一遍的在她耳畔唤着她的名字,仿佛要诉尽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夏侯……大哥,你先放开我。”颜菁呼吸困难的道。 夏侯熙松开她,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颊,摸到她耳后用力一拉,如他所料的扯下一张人皮面具。绝丽容色,摄人心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云清霜。 夏侯熙俯下身,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流连不已,“清霜,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 颜菁猛地警醒,大力推开他,“夏侯将军,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心里是否有了别人?”夏侯熙不确定的问,他清楚的知道,尉迟骏是他最强有力的对手,无论是将来在战场上,还是在云清霜的心中。 云清霜死死咬着下唇,贝齿在她唇上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那个人是不是尉迟骏?”夏侯熙并不笨,早在当日尉迟骏从客栈带走云清霜始,他便看出些许端倪。 颜菁眼里分明有丝惆怅,千里同行,生死与共,那样情深意重;山贼以她性命相胁,他忍辱负重,不惜在人前下跪;推宫换血,以命换命,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这些深重的记忆,夜夜出现在她的梦中,她如何不想忘却,可她不能忘也忘不了。 “是他,”夏侯熙一句叹息,不知是在叹云清霜的傻,还是自己的痴。 颜菁强颜欢笑,但笑中难掩寥落萧索。 夏侯熙突地来了气,他的手背重重敲在门板上,呵斥道:“你不要忘了自个是什么身份,尉迟骏又是什么身份。” 颜菁眸光回复到冷绝,“颜菁一时半刻都没有忘记,无需将军提醒。” 夏侯熙扳过她的肩头,沉沉道:“他除了带给你伤害还能给你什么,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肩胛上的伤口被牵动,颜菁痛的全身都蜷缩起来,仍强自忍着,倔强的不肯泻出半分呻吟。 夏侯熙犹自未觉对她的伤害,抓着她的双肩一阵摇晃,颜菁眼晕目眩,先前调稳的内息再度紊乱。 夏侯熙恨恨道:“倘若他真在乎你,方才在皇宫就不会痛下杀手,那一掌凝聚了他毕生的功力,分明是要置你于死地。” 这一下准确的击中颜菁的软肋,她心内痛楚难当,一股腥甜之味冲上喉间,终于支持不住,头一歪,软软的倒在夏侯熙的肩上。 “清霜,你怎么了?”夏侯熙这才发觉不对劲,轻拍她的脸,可她无知无觉。手指微颤着搭上她的脉搏,心跳微弱,仍有气息,许是急怒攻心,一时闭过气。 夏侯抚着她娇丽的容颜,愁容满面,眼神如痴如狂。 “你醒了。”夏侯熙淡淡道。 颜菁极轻的“唔”了一声。 夏侯熙唇微动,“方才的事,是我口不择言,抱歉了。” 颜菁并不答话,只轻轻摇头。 夏侯熙适时转移了话题,“小乌鸦很机灵,在城里绕了几圈,这才到的白马寺。” “我们这就进去吧。” 进了后殿,颜菁将夏侯熙带进一道小门,正中站立的一人正是云清霜的师父柳慕枫。 颜菁,也就是云清霜徐徐跪下,“徒儿辜负了师父和圣上的厚望,没能完成任务,请师父责罚。” 柳慕枫默默凝神片刻后道:“起来吧。”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几张椅子,“霜儿,坐。”又道,“夏侯将军也请坐。” “多谢柳前辈。” “我已听说了宫里发生的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萧予墨太奸诈了。”柳慕枫拧了拧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亏得夏侯将军救下小徒,霜儿,你可有谢过将军的救命大恩?” “北辰西茗两国同仇敌忾,熙加以援手,是应该的。”夏侯熙声音隐有干涩之意,其中的深意唯有云清霜才能细细体会。 柳慕枫眉心凝成一个川字,“如今只寄希望于萧予墨没有识破你的身份,否则北辰国就要大难临头了。” 云清霜亦拢一拢长眉,“我的身份是娴琳公主的贴身侍女,他应该会认为刺杀一事出自东裕国国君的授意。” “这是按常理推断,而萧予墨不是个简单的人。”柳慕枫目光悄然划过云清霜,方缓了口气,“今日替他身份引你入局的那个尉迟骏也非等闲之辈,他的祖父乃天阒国大将尉迟炯,父亲亦是将帅之才,可惜英年早逝,师父李笑曾在多年前与为师交过手,武功不在为师之下,李笑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你败在尉迟骏手中也不算太丢脸。” 尉迟骏这个名字被突兀的提起,夏侯熙与云清霜同时震了震,两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对方,在空中短暂的交换了一下视线,云清霜低下头,心中一阵钝痛,夏侯熙握紧了双拳,彻骨的寒冷悄无声息在他周身蔓延开。 “霜儿,你暂且在白马寺住下,避避风头。”柳慕枫怜惜的瞧着她,“先把伤养好再说。” 云清霜却骤然面色大变,“糟了,快送我回听雨轩,晚了就来不及了。” “霜儿,出了什么事了?”柳慕枫忙追问。 云清霜焦急的说道:“尉迟骏若对我生疑,一定会四处追查我的下落,若我此时不在听雨轩中,不但落实了这项罪名,更会牵连到其他人。” “他要是真对你起了疑心,你回去听雨轩岂不是自投罗网。”不等柳慕枫开腔,夏侯熙忍不住先道。 云清霜淡淡然而道,“没有真凭实据,他不会拿我怎样。” “听雨轩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应该待在那种地方。”夏侯熙脸色一沉,语气是少有的凝重。 柳慕枫双眉暗蹙,心头有丝丝怅然,当日命云清霜潜伏在听雨轩,是他的主意,他当真做错了吗? 云清霜大义凛然道,“夏侯将军,还记得你在宫里和清霜说过的话吗。国将不保,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她将这句话分毫不差的还给夏侯熙,后者只能暗自苦笑。 “再者,”云清霜目光锐利的似可以刺透他的心,“听雨轩也并非单单只是将军所想的烟花柳巷风月场所,在那里能轻易得到即便将军费尽心思也未必打听得到的有用讯息。” 这便是柳慕枫一心将云清霜安插在那儿的真正目的,青楼就好比一个情报机构,不仅能传递消息还可贿赂达官贵人,如果安排的巧妙兴许还可以套出各种重要的机密。 夏侯熙闷声不语,一张冷峻坚毅的脸上更添几分阴郁。 云清霜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再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朝柳慕枫的方位拜了拜道,“师父,徒儿这就去了。” “霜儿,”柳慕枫权衡许久,道一声:“万事小心。” “我会的。”云清霜眼中掠过如水光泽。 “我送你回去。”夏侯熙突然出声道。 “也好。”云清霜并未拒绝,她伤重未愈,不能动用轻功,无法自行驾驭马车,也着实需人帮助。 夏侯熙将云清霜搀扶上马车,只说了一句“坐稳了,”便不再言语。 风过帘动,带起无边落寞,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在听雨轩的背街小巷中。 夏侯熙揭了帘子,对上云清霜的盈盈目光。后者脸上则是平静的淡然,虚抬了下手臂,“到了?”身子一动,就要往外走。 夏侯熙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将她抵在门板上,扣住她柔软精巧的下巴,轻啄她微颤的眼皮,云清霜神色慌张,手抵住他的胸膛,试图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夏侯熙将她的手高举过顶,唇蜿蜒而下,划过她小而挺的琼鼻,泛着红晕的面颊,他的气息越来越浓烈,沙哑道:“清霜,不要离开我,”蓦地倾身覆住她的两片红唇,将她的惊呼声吞入了唇齿间。 云清霜惊恐之下,手足并用,拼命的想逃离夏侯熙的控制,然夏侯熙不为所动,他的唇是干燥而灼热的,热切的亲吻着并期待她能回以同样的热情,但云清霜狠狠的咬了下去,夏侯熙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放开手,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渐渐化为苦涩的味道吞下肚去。 云清霜心跳得扑扑,娇唇上还有他的触觉,却并不敢回视他的注目。那种既痒又酥的感觉让她的防备有些松动,四周满是夏侯熙的气息更是让她眩晕。 夏侯熙再度俯身而下时,云清霜紧紧闭上了眼,可那股蓬勃的热气停在她面前一瞬就远去了。夏侯熙背过身,“清霜,我相信你只是一时的迷惑,我愿意等你回心转意。” 云清霜平了平气息,艰涩的笑了一下,“家国福祸难料,你和我都没有资格谈儿女私情。” 夏侯熙灼灼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的眉眼间,“希望你能记得今天所说的话。”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云清霜咬了咬唇,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烦闷。 云清霜身心俱疲,回到听雨轩后,随意用了些点心,就伏在榻上休憩。 风嬷嬷急步走进屋,见云清霜睡的正香,不忍打扰,可事情紧急,不叫醒她又不行。正犹豫着,云清霜仰起头看她,“嬷嬷有事吗?”她入眠很浅,在风嬷嬷进门的瞬间她其实就已经醒来。 “尉迟骏来了,指明要见你。” 云清霜浅淡一笑,他果然来了。 “姑娘若不想见她,我还是以你生病为由回绝他。” “见不到我他会生疑的。”云清霜微喘了口气道。 风嬷嬷沉吟道:“前些日子他一直见不着姑娘,而如今宫里刚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姑娘就出现了,太过巧合,他未尝不会怀疑。” 云清霜怔了怔,“他来找过我很多次?” “大约有两三次,”风嬷嬷笑,“我瞧他对姑娘挺上心的。” 云清霜笑容中带一丝惆怅,“如此,我更不能闭门谢客了。”她想了想,“麻烦嬷嬷取活心丸来。” “姑娘,”风嬷嬷惊道,“你受了内伤,如何能用活心丸。” “不用担心,我服用了七窍玲珑丹后,伤势已大好,倘若不用活心丸,我怕瞒不过他。”云清霜眼中波澜不兴,语调却有些压抑的凝重。 风嬷嬷将盛药的玉瓶递给她,眼底忧心忡忡。活心丸能抑制内力,使得旁人无法试出其武功的深浅,但这种药对身体有害,不可多用,云清霜又有伤在身,身体本就虚弱,强行用药势必大病一场。 云清霜比她更清楚这药的危害性,但此时她已顾不了这许多了。 大批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没能逮住区区两名刺客,令嘉禾帝火冒三丈。 宣德殿中,他神情严肃的质问尉迟骏,“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事前向孤保证定能将刺客擒获,如今他们毫发无损的逃出皇宫,你需给孤一个交待。” 尉迟骏神色黯了黯,垂手而立,“臣无话可说,请圣上降罪。” 萧予墨眼风扫过他,“孤不是要治你的罪,只是不明白你的部署如此周密为何会功亏一篑。” “百密终有一疏,这两人武功之高,超乎臣的想象。”尉迟骏眸中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 嘉禾帝眉毛一挑,“那名女刺客可是娴琳公主的婢女?” “依微臣所见,是有人嫁祸东裕国,欲挑起两国之争,他们便能坐享渔翁之利。”尉迟骏声音平稳,面色冷峻。 萧予墨眼底目色暗沉,“何以见得?” “在没有彻底反目之前,东裕国始终与我天阒国有盟约,哪有引火上身的道理。”尉迟骏笑意单薄,似乎在笑,又显得那样的飘渺虚无。 “那么……是北辰国还是西茗国?”嘉禾帝怅然叹息。 “是北辰国亦或是西茗国都不重要,他们早已结成盟军,兴许这次的刺杀行动,还是他们联手的杰作。”不知为何,尉迟骏面上在笑,然眼中一丝笑意也无,让人无端觉得他的笑容空洞而无力。 嘉禾帝默默颔首,专注的出神。 “圣上,那大婚的事?”尉迟骏定定心神,问道。 “一切照旧。”萧予墨神清气爽道。 尉迟骏低眉一笑,“表面上刺客确实是娴琳公主身边的人,圣上就这样不管不问吗?” “孤不但不问罪与她,还会让她回归故里,教那些妄想鱼目混珠之人失望了。”他呵呵一笑,蓬勃的朝气在他年轻而俊逸的脸上映出淡淡纹路。 尉迟骏眉心一动,不再言语。 嘉禾帝忽地蹙眉道:“萧予涵倒沉得住气。” 尉迟骏当即领会,慨叹道,“此人心机深沉,若无一击即中的把握,不敢贸然行动。”他谨慎的斟酌着用词,“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这一点臣从来不担心。不过纯婉公主入主中宫后,与圣上接近的机会大大增加,圣上务必万分当心。” “孤明白的,孤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嘉禾帝不觉哂笑,先前因刺客逃离而笼罩的阴霾此时一扫而空。 尉迟骏欠身道:“圣上若无他事,微臣告退,这就去追查刺客的下落。” “去吧。”萧予墨扬了扬手。 尉迟骏踏出的步子有些沉重,若颜菁当真是云清霜,他该如何是好。一向果敢坚毅的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尉迟骏走入颜菁的绣房时,她正站在一张案几旁沏茶。见尉迟骏走近,她抿唇一笑,“公子请坐。”温壶,润茶,浇壶,运茶,一气呵成,将第一杯捧给尉迟骏,面上带了三分笑,“公子请用茶。” “怎么,连杯水酒都舍不得,这便是颜菁姑娘的待客之道吗?”尉迟骏斜她一眼,半真半假道。 “公子说笑了,颜菁还不是怕公子在府上山珍海味吃腻了,以茶代酒换一换口味,”云清霜笑容妩媚,无一丝不悦,“公子也别小瞧了这茶,是用我前些日子收集的一坛雪水冲泡而成,如此才能将茶叶的甘醇和清香尽数保留。” “噢?姑娘如此有心,在下倒是要多品几杯。”那茶叶碧如温玉,热烟袅袅蒸腾,尉迟骏不紧不慢的啜上一口,唇齿留暖,津泽生香。“果然是好茶。”他赞道。 云清霜芊芊玉手一扬,亦给自己满上一杯,“公子喜欢就好。” “姑娘身体无恙了?”尉迟骏似乎是不经意的问道,然云清霜知晓,这场心理战正式开场了。 “已经无碍,颜菁缠绵病榻许久,倒让公子记挂了。”云清霜扯了扯嘴角,神色如常。然话音刚落,左肩上的伤口被牵动,她竭力掩饰,仍溢出几丝轻咳。“这病就是这样,时好时坏,搅了公子的雅兴,颜菁真是不该。” 尉迟骏关切道:“在下略通医术,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十分乐意效劳。” 云清霜一早料到这是无法避免的局面,幸好她已服下活心丸,有恃无恐,她大方的伸出手,“有劳公子了。” 尉迟骏不料她如此大胆,一时踌躇。 云清霜笑着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捉住她手腕的一刹那,那柔若无骨的触感让尉迟骏心神荡漾了一下,抬头看向颜菁,她双眼波光粼粼,容色无波亦无澜,看似心无旁骛。 尉迟骏平一平气息,半侧过脸,不过是替人诊脉,怎么蓦地心猿意马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伸出三指搭在她脉搏上,倾听须臾,她的脉象平稳,只隐约有一些波动,想来是病未痊愈,气虚体弱的缘故,尉迟骏运起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她体内,长驱直入,没有遇到任何屏障,尉迟骏面部表情逐渐柔和,她全无内功根基,自然不会武功,当然也就不可能是云清霜。 “公子,公子,”屋内沉静如水,尉迟骏迟迟不说话,云清霜低低唤了他两句,“颜菁究竟患了什么厉害的病症,竟让公子欲言又止。” 尉迟骏回过神,唇角扬起浅浅笑意,“没什么要紧的,姑娘多休养几天便能痊愈了。” “有公子这句话,颜菁真正放了心。”云清霜抚了抚胸口,仿佛真的安心不少。 尉迟骏自个倒了一杯茶喝尽,神色舒展,“姑娘还需多加休息,在下就不打扰了。” “请。”云清霜作势起身。 “不必送了,你好生将养着吧。”尉迟骏一笑置之,大步流星而去。 云清霜眸中已不见了笑意,她方才站起的时候发现双腿麻木不堪,已快失了知觉,若是尉迟骏执意要她相送,她恐怕当场就要失态。气息在胸口凝滞,一股腥甜之味涌上喉间,猩红的血自嘴角汩汩溢出,她如风中之烛,摇摇晃晃的倒下,被夺门而入的风嬷嬷慌乱的抱在怀中。 ============ 这一晚,漫天星斗被遮在厚厚的云层内,闪射黯淡光芒。云清霜发了一身汗后,身子舒坦了许多,她不喜欢别人伺候,也不愿意旁人与她亲近,宁可在病发时一个人捱着,咬咬牙撑过去,几度昏迷,几度醒转,是柳慕枫一次又一次的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 云清霜嘴角挑起一丝冷然又苦涩的笑意,那是一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无言的疲惫。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柳慕枫惊讶的望着坐在桌前的云清霜,“霜儿,你怎么起来了?” “躺了几天,是时候活动下筋骨了。”云清霜颔首笑道。 “也好,这些日子也把你憋坏了。”柳慕枫眸中隐有忧虑,“来,先把药喝了。” 云清霜乖巧的接过芙蓉碗,轻嘘热气,皱着眉头“咕噜噜”的喝尽。 柳慕枫轻轻摇首,抚上她的嘴角,温热的指腹替她娑去点滴余下的药痕。 云清霜心头莫名的一跳,柳慕枫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所不妥,以轻咳掩饰,“早点歇着吧,身子还没完全好透,不要累着。” 云清霜对着他背影怔怔出神,突然开口问道:“师父,我们隐藏身份,隐匿行踪,这样的日子究竟要过到什么时候?” 柳慕枫没有转身,挺直了背脊义正词严道:“除非萧予墨打消一统天下的野心,或者北辰国有了独立对抗百万大军的战斗力。” 云清霜低喃,“那何时才是尽头?” “身为北辰国子民,你有义务保护国家城池免受侵略,百姓免受战乱之苦,穷尽一生,这都是你的责任。”柳慕枫沉着脸,云清霜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猜想得到。 她垂下眼帘诺诺道,“徒儿明白了。” “好好养伤,”柳慕枫终于回过头,眼中流露出慈爱与平和,可惜云清霜低着头没有瞧见。 师父走后,云清霜又独自出了会神,暗暗懊恼,自己怎会问了个如此愚蠢的问题。既违背了她的本意,又伤了师父的心。师父对北辰国及朝渊帝的衷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他带着义子和爱女在乾定城落脚,伺机而动。云清霜在尉迟骏离开云苍山后,来到乾定城与师父师兄会合,被安插在听雨轩做眼线。柳慕枫是她最敬重的人,为他分忧解难是理所当然的事。 云清霜向柳慕枫坦言,她曾与尉迟骏照过面,唯有易容才可以瞒天过海。对于这一点柳慕枫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以真面目示人。一来,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有缺陷,无法改变眼睛和面部轮廓。二来,再完美的妆容都及不上云清霜原本的国色天姿,在听雨轩这样的地方,拥有绝世容颜比什么都重要。 当然柳慕枫力求尽善尽美,不留下任何破绽,颇费了一番心思。他用药物洗去云清霜唇角及耳后的小痣,并且命她加紧练习如何自如的转变嗓线,这样比一味的改容易貌更让人捉摸不透。 所以,不但夏侯熙没能认出云清霜,连尉迟骏也被她骗过。 云清霜披上一件衣衫走出卧房,天边疏疏朗朗的闪着些微的星光,星星似沾满霜花,周身散着寒气,她不觉紧了紧衣领,手缩进宽大的衣袖。 天际划过一道流星,云清霜不由自主的抬了抬头,被乌云遮盖的圆月似乎刚刚脱水而出,由群星簇拥着,晶莹如玉,清辉四射,朦胧月色惹人遐思,云清霜低叹,竟又是十五月圆夜了,每到这一夜,她总是分外感伤。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她和尉迟骏之间不该有任何交集,偏偏天意弄人,在早已注定结局的情况下还要让他们相识相知,相恋相思。 她脸上满是深深的哀痛,一手撑在了园中的树杆上,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喘口气。 尉迟骏,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刺杀嘉禾帝未果后,她更是深切的感受到她同尉迟骏之间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声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云清霜下意识的转过身,一道黑影隐藏在树影下,一动不动。 “是谁在那里?”云清霜心下一动,想见又不敢见的矛盾情绪极度困扰着她。 无人出声。 云清霜眼尖的瞅见黑影往更为隐蔽的地方躲闪,她来不及多加考虑,脚上已先一步作出反应,她拨开繁茂的枝叶,装着漫不经心的道:“还不出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畏畏缩缩的挪出半个身体,只一眼云清霜便分辨出那绝不是尉迟骏,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你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云清霜冷冷的问道。 他在云清霜的催促下,不情愿的探出脑袋,双手还紧抱着树杆。云清霜双目灼灼的看过去,他身上衣服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的,只余下一双眸子黑的发亮,一只手中尚抓着半个没有啃完的烧饼。 云清霜怔了怔,怎么都不会想到对方竟是个小叫花子,她不由多看了那块烧饼几眼。 小叫花忙将手中的烧饼往身后藏了藏。 云清霜忍俊不禁,“你别怕,我不会和你抢的。” 小叫花赶紧把烧饼往嘴里塞,许是吞的急了,烧饼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的,他翻了翻白眼,使劲捶着胸口,才勉强咽下去。 瞧他的模样,总有三四天没有吃过饱饭了,云清霜想了想,柔声道:“饿坏了吧,我带你去找东西吃。” 小叫花警觉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饿肚子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他踌躇片刻还是乖乖的跟着云清霜走了。 云清霜将他带到厨房,这个时候厨子都已回房歇息,云清霜点起烛火,找遍灶台,连一点残羹冷炙都没有留下,就连米缸也是空的。云清霜犯了难,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好不容易在锅灶里找到几块锅巴,小叫花的眼睛亮了亮,眼巴巴的直瞅着,云清霜笑着递过去,他双手并用,狼吞虎咽,等到云清霜给他倒了一杯水回来,他已是两手空空了。 “还饿吗?”云清霜爱怜的问道。 小叫花迟疑的点了点头。 云清霜从米缸里刮出剩余的一小撮糙米,煮了一锅米汤。 小叫花将米汤喝了底朝天打着满足的饱嗝之际,云清霜舀来一盆水,几不可察的笑了笑,“洗把脸吧。” 那小叫花子挽起衣袖,露出两截芊芊玉臂,出奇的白皙水嫩,和他又黑又脏的脸蛋全然不相称,他弯下腰,把整张脸埋入水中,没一会儿,那盆清水变成了墨汁。 云清霜忍住笑,又打来一盆水,如此接连换了三盆水,那小叫花才将自己拾掇干净了。他仰起脸,笑的只见牙齿不见眼,脆生生的道:“谢谢姐姐。” 那张洗净后的脸,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眉目清秀,楚楚动人,虽不若云清霜那般绚丽夺目,也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胚子。“你是姑娘家?”云清霜惊讶的问道。 她的双目似一汪清泉,眨了眨,“嗯。” 云清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吞回肚里。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她也不例外,何必强求他人。 “姐姐,我叫沐婉如,你呢?” “颜菁。”云清霜简洁道。 沐婉如只随意颔首。填饱肚子后她举手投足斯文了许多,温婉的笑道:“颜姐姐是这些日子来唯一帮过我的人。” 云清霜微微一笑。 “姐姐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弄成这副模样吧?”沐婉如苦笑道。 既然她主动提及,云清霜也就不再避讳,“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我来自北辰国,到乾定城来找一个人。” 一听说她是北辰国人,云清霜先自多了几分好感。 沐婉如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双如水明眸,“可惜刚到这儿还没安定下来,身上的银子就被偷走了。幸得青乐坊的班主收留,替他们打扫庭院,洗衣做饭,维持生计。” 她未说明来乾定城寻找何人,云清霜自然也不会追问,她的心思已被沐婉如先前所说的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你之前在青乐坊?”她需再一次确定。 “对,”沐婉如奇怪的飞速的瞥了她一眼。 云清霜大致可以猜到她为何会如此狼狈的出现在这里了。在她患病的这段日子里,虽很少外出,但风嬷嬷总会将外界的一些消息带给她。例如青乐坊的戏子,琴师,因涉及入宫行刺一事,被尽数打入大牢,这些人能否平安归来,还是个未知数。沐婉如大概侥幸逃过一劫,在外流浪了数日,今日偷溜进听雨轩,阴差阳错的站在了这里。说到底,还是云清霜连累了她。 沐婉如随之所说,印证了她的猜测。 “先去我房里吧,”云清霜淡淡道,她大病初愈,体力不支,在这里站了一两个时辰,已是极限,但她性子倔强,不愿给人看出她的弱点,哪怕是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云清霜强自撑着取了一套新裁制的衣裳,让沐婉如进她的卧房换上,她倒在椅子上,脑门上起了一层薄汗,脚都在微微颤抖。 换上新装的沐婉如,神清气爽,她比云清霜更为娇小,穿着她的衣裳略微宽大,倒是添了几分妩媚和韵味。 “沐姑娘,你很美。”云清霜是由衷的称赞,她的美清丽脱俗,目光清澈,而自己,已沾染上世俗的尘埃,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了。 沐婉如唇角轻扬,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颜姐姐说笑了,你才是美丽不可方物,在你面前,无人敢夸夸其谈。” 云清霜粲然一笑,虽不至心花怒放,毕竟还是欢喜的。又有哪个妙龄女子,不愿意听人称颂她漂亮呢。 “沐姑娘,你今后有何打算?”云清霜深吸了口气问道。 沐婉如心不在焉的捏着衣角,“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对将来没有预计,云清霜却已替她做了打算。既然事情是因她而起,她有义务为沐婉如做最好的安排。听雨轩是风月场所,不是一个姑娘久留之地,她长久思索后才做了决定。“沐姑娘,”云清霜嘴角挂着柔和笑意,“我师……我的一位长辈在城南开有一家医馆,平时缺少人手打理,沐姑娘若不嫌弃,明日我送你过去如何?” 沐婉如不是傻子,自然懂得云清霜的好意。当即笑吟吟道:“如此小妹先谢过姐姐了。” 云清霜为人处事一贯淡然,与世无争也很少主动与人示好,她也不知为何单单对沐婉如倾注超乎其他人的关注。事实证明,这世上的因果循环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云清霜今日的善举在以后得到了回报,当然这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云清霜于第二日把沐婉如带到了柳慕枫处。一五一十的向他讲述了昨晚的经历,以及对她的愧疚。 柳慕枫没有多说什么,他答应了留下沐婉如,只是对于云清霜抱病出门,略加薄责了几句。 云清霜不愿与柳絮碰面,将沐婉如安顿后匆匆离去,孰料还是在门口与采药归来的柳絮不期而遇。 “师姐。” 云清霜本想装作没有看见一走了之,但柳絮既已出声,她不得不停下,还要堆满笑容,故作亲切的道:“师妹,你回来了。” “听说师姐病了,不过我这个做师妹的不方便上门探视,还望师姐见谅。”柳絮唇角噙笑,嘲讽意味极重。 当日若云清霜不答应去听雨轩,这份重任就要落在柳絮的头上,如今却成为她讥讽的筹码,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云清霜涵养极好,瞧在师父的面子上也不愿与她计较,她装出没听懂的样子,一本正经的答道:“多谢师妹关心,我心领了。” 云清霜如此豁达,柳絮反而无话可说,她扬了扬眉,“师姐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云清霜简明扼要的将之前同师父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拜托柳絮对沐婉如多加照顾。她对这个师妹了解甚深,她不过是对自己怀有心结,难以开解,除此之外,同旁人的相处还称得上是和睦。 柳絮轻哼了句,“你倒好心。”不再赘言。 云清霜毫不在意的一笑,转身而去。 几日以后,云清霜再度来到医馆时,却被告知沐婉如不辞而别,找寻许久没有她的下落,只得放弃。时间久了,沐婉如的事也就被逐渐淡忘了。 第二十一章 醉月迷花 其实在这座繁华的城池里,他们有过很多次可能的遇见,只不过在有机会面对面的瞬间,都被她故意错过了。 一个月前,她同琴双一起从庙会回来,途径将军府时,尉迟骏正从马背上跃下,英姿飒飒,威风凛凛,一袭青衫,衣袂飘飞,他还是那么的风姿卓绝,只不过清减了几分,在他回头的瞬间,云清霜将自己隐入了人群,面对琴双诧异的目光,她的笑中也含着丝丝寂寥。 三天前,她在风嬷嬷的房里无意间望向窗外,远远的,尉迟骏牵马经过,仿佛能感受到云清霜的目光,他往这个方向看过来,四目相接,两两相望,云清霜先自挪开了视线,等到再抬起头,尉迟骏已经不见了踪影。唇畔扬起淡淡的嘲笑,她以为自己够洒脱,却原来一直是自欺欺人。 昨夜,云清霜受柳慕枫之命,企图混入皇宫与纯婉公主见上一面。云清霜对皇宫地形较为熟悉,她仗着盖世轻功独身一人闯入御花园,脚未着地,就被一队禁卫军团团围住。原本还想拼死一搏,然尉迟骏随即赶到,云清霜顿时没了与之对抗的勇气,在同他正面交锋之前,仓皇而逃。 …… 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而很近,时而很远,但无论多近,都被云清霜生生的错开了。 而这一夜,尉迟骏的突然造访,让云清霜本就乱成一团的心绪更加迷惘。 尉迟骏认定那一日,在紫宸宫内与他交手的女子便是云清霜。他曾经陪同云清霜踏遍千山万水,并且在云苍山上朝夕相对,对她的熟悉程度,无人能及。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认出易过容的清霜,则非他莫属。更何况,天下间除了邀月山庄的人,谁还会使落云剑法。 他深信云清霜必定躲藏在乾定城的某个角落,他却遍寻不着。 对于颜菁,他已然疑云尽释。两次试探,都未试出她有会武的迹象,而且,清霜曾被他的内力震伤,哪怕有人愿意牺牲自个的功力为她运功调息,也不至瞧不出一丁点的破绽,他哪里会知晓夏侯熙身上恰好带有治疗内伤最好的良药七窍玲珑丹,机缘巧合,实际上也是云清霜救了自己。 他毫不怀疑颜菁不过是一名同云清霜容貌相似的女子,仍按捺不住与之相见的渴望,或许他希望在她身上找到清霜的影子,聊以慰藉相思之苦。 从门口到窗前,短短的距离他一共走了三十六步,因为相距越远,颜菁身上的淡泊清冷愈发同云清霜相似,他却不知道,对于无法相认的两个人而言,有时咫尺便是天涯。 一个竭力抚平气息,“公子好久不见。” 一个克制满心酸涩,“姑娘近来可好?” 一个笑容得体,镇定从容。 一个波澜不惊,冷静淡然。 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内中汹涌如潮,又有谁人能够排遣。 “在下想再喝一杯姑娘亲自沏泡的清茶。”尉迟骏微蕴起一丝笑意。 云清霜莹然一笑,“公子有命,颜菁岂敢不从。但储存的雪水前几日已用尽,现今只能以寻常山泉冲泡,若口味欠佳,公子不要介意。” “姑娘的手艺在下自然信得过。”尉迟骏笑容稍嫌懒散,与往日的温润平和略有不同。 云清霜但笑不语。 尉迟骏托起茶盅先细细观察,那茶叶纤细,蜷曲成螺状,色泽碧绿,轻啜一口,味道芳香,爽口,他赞不绝口道:“好茶,姑娘亦是好手艺。” 云清霜垂眸,长长的睫毛能遮盖住所有真实的情绪,“公子过奖了。” 不过是几句淡到极致的场面话,却自有股暖意在二人间缓缓流淌过,时间在刹那间凝固,仿似天地间唯有他二人。 云清霜在对方的眸中能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倒影,容貌依旧,然已不复当日少艾心境,忆起往昔的情分,倍觉感伤。 尉迟骏痴痴凝望,尘封的往事如流水般涌入脑海,那些记忆的碎片拼凑成一幅幅绝美的画面,如梦似幻,迷惑了他,他伸出手,在碰触到云清霜面颊的一刹那,他蓦地醒悟,无论容貌和性子再相像,眼前之人毕竟不是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云清霜。两人皆无声沉默下来。尉迟骏突然有些坐不住了,放下茶盏,匆匆话别。 云清霜冷清的神色掩不去那眼角眉梢的疲态,脸色越发苍白。 “尉迟公子对姑娘如此上心,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风嬷嬷的声音在廊檐的另一头飘来,带着意味深长的审视。 云清霜沉默着,笑意疏离。 此后,尉迟骏成了听雨轩的常客。他指明见颜菁姑娘一人,若是恰巧颜菁脱不开身,他也愿意静静等待。每次他在颜菁房里待的时间并不长,顶多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有时下几盘棋,有时说说话,有时喝一杯清茶,有时默默瞧她几眼也好。只不过,他注视颜菁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深邃犀利到如今的温柔眷恋,让云清霜莫名惆怅。究竟他是想通过颜菁寻找云清霜的影子,还是将满腔柔情转移到了颜菁身上,大约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了。 无风不起浪,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有关将军府的小公子迷恋一名风尘女子的闲言碎语在乾定城传遍开。 尉迟骏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未觉他此举给云清霜带来多大的困扰。 颜菁声明大振,有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佳人风采,也有人专为找茬而来。 就比如今夜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听雨轩,满面笑容,然笑意未曾真正到达眼底的夏侯熙。 云清霜将他迎入房内,阖上门,厉声道:“夏侯将军,你若不想害我身份暴露,请你马上走,今后也不要再来。” 夏侯熙似笑非笑,“怎么,你怕被尉迟骏知道?”这种嘲讽的语气,以前从未有过,不知何时起,他也变的尖酸刻薄起来。 “他若知晓你来这里,我如何还能在听雨轩立足。”云清霜简洁明了道。 夏侯熙换上平日的微笑,“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儿。” “现在如何和从前相提并论,我在紫宸宫大意使出落云剑法,你留在乾定城迟迟不归国,而你又频繁出入听雨轩,如何不让人怀疑。”云清霜径直道,因为心急,这一段说的甚是爽利。 夏侯熙淡笑,“你究竟是怕他知道与我往来的是云清霜,还是颜菁?”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云清霜心下猛烈的一颤,挑了挑眉道。 夏侯熙笑一笑,别转开头,“莫要忘记你说过的话,你和我,都没有资格谈儿女私情。” “这句话清霜时刻谨记心头,不敢有片刻忘怀,无需将军提醒,也无需将军挂心。”云清霜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微漾出一抹恼怒的红晕,语气也重了几分。 “你和他……”夏侯熙话未完,就被云清霜打断,“请将军尽快离开,恕清霜不能远送。” 夏侯熙不怒反笑,叹一口气,“清霜,你的性子愈发急躁了,你可知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云清霜轻飘飘的瞥他一眼,“那就请将军明言。”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如此生分?”夏侯熙口气软下来,他的本意也并非要逞口舌之争,他希望能重新赢回云清霜的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见面没说上两句,便冷嘲热讽,互相伤害。 云清霜沉吟不语。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不可能再回头。 夏侯熙手指并拢成拳,越攥越紧,语调轻柔,“清霜,你能不能还像从前那样唤我一声大哥?” 云清霜仰面看他,睫毛忽闪着,低低道:“夏侯……大哥。” “你我相识在先,本以为……” “不要再说了。”云清霜缓缓垂下脸,抿紧了唇。他不懂,纵然时光能够倒流,他们也已回不到从前。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默契,不是没有过感动,不是没有过真情流露,不是没有过海誓山盟,也不是没有过生死与共的考验,但她更难以忘怀的是,笔架山下两杯酒,一杯无毒,一杯剧毒,那青衣的男子毫不迟疑的一口饮尽,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为了救她,骄傲如他,竟忍受了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屈辱,云苍山上,惊心动魄的一夜,他承受住万般苦痛,用自个的性命来换取她的生,他明知道前路艰难,仍每每救她于危难之中,他比谁都清楚两人没有将来,仍是义无反顾。这样强烈的情感,云清霜在沈煜轩处没有经历过,在夏侯熙的身上也未曾感受到,情到深处,无怨无悔,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怕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忘怀的了。 夏侯熙对云清霜又是恼怒又是疼惜,怒的是她爱上不该爱的人,自作自受,疼的是她在爱与痛的边缘不断挣扎,日渐消瘦。 他对尉迟骏又是嫉妒又是痛恨,嫉的是他轻易的得到云清霜的心,恨的是他不好好守护这颗易碎敏感的心,任她在理智与情感间苦苦煎熬,同时也有一点佩服,尉迟骏有一种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气势,荣辱不惊的气度,坐怀不乱的君子风范,尽管他不愿承认,这确是事实。 夏侯熙闭了闭眼,缓缓溢出一丝苦笑,轻轻拍了下云清霜的肩,“清霜,你是否在打听纯婉公主的事?” 云清霜轻吁一口气,“你如何知晓的?” 夏侯熙却说了一句看似与此事无关的话,“明日一早我就会离开乾定城,”他顿了顿,“如你所愿。” 云清霜似有所悟,“夕华公主现在何处?” “已离开皇宫,暂居驿站。” 云清霜点点头,“多谢指点。” 夏侯熙嘴角浮起自嘲的笑意,“不必。”甩了甩衣袖,大踏步而去。 云清霜无暇理会他过激的举动,纯婉公主的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绪。她们之前还断断续续有过联系,但自从大婚后,她音讯全无,云清霜不免忧心忡忡,担心是那一次刺杀不成反而害了她。 她陷入沉思,寄希望于可以在夕华公主处打探到纯婉的近况。 风嬷嬷笑吟吟的陪着一名男子走进云清霜的房间,嘱咐一句切勿怠慢了萧公子后,翩然离开。 云清霜心下一沉,刚送走一位菩萨,又来一尊瘟神。 说实话,对于他,云清霜连敷衍的兴致都提不起来,无论她的身份是听雨轩的头牌颜菁,亦或是娴琳公主的贴身侍女。那段经历并不愉快,云清霜不愿再回忆,但郑亲王世子的地位摆在那里,她得罪不起,听雨轩亦得罪不起,即便满心的不情愿,还是要强颜欢笑,做好本分。 “果然国色天香,难怪一贯清心寡欲的尉迟骏也动了心。”这是萧予涵见到云清霜后的第一句话,他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云清霜吩咐下去,“给萧公子预备酒菜。” “颜姑娘太见外了,你可以叫我涵。”萧予涵轻佻道,抬手欲捏云清霜的脸颊,后者不动声色的退开两步,正色道:“请公子自重。” “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萧予涵的手停留在半空,不落痕迹的伸回摸了把鼻子,“你一个青楼女子让我自重,不觉得很可笑吗?”他面色隐隐泛青,大概是从来没人拒绝过他,抹不开面子。 “青楼女子也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听雨轩的女子卖艺不卖身,相信公子早有耳闻。”云清霜不温不火道,清和的眸中无风亦无浪。 “是吗?”萧予涵面色阴沉不定,一把拽了云清霜入怀,“我偏要如此,”猛地扼住她的下巴,竟要吻上她的唇。 云清霜大惊失色,她空有一身本领却不能施展,匆忙间只得将头偏向了一边,萧予涵的嘴唇擦着她的脸颊划过。惊魂未定,他再度凑过来,云清霜咬咬牙,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萧予涵额上青筋突突的跳,声音寒如冰雪,“很好,很好。” 云清霜强作镇定,“公子若执意如此,可以依照听雨轩的规矩,挑战三关。” 萧予涵眸中精光闪动,“哪三关?说来听听。” 云清霜暂缓口气,“诗词,武功,还有乐器。” 萧予涵略牵了签唇角,“规矩还不小。” “只要公子能按照规矩过了三关……”云清霜字斟句酌。 “过了三关是不是我想怎么样都可以?”萧予涵咄咄逼人。 云清霜咬了咬唇,轻轻吐出一字,“是。” 萧予涵挑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可有人曾过关?” “从没有过,公子是否想做第一人呢?”云清霜浅笑怡然,完全放下心,她在听雨轩的这段日子,看过不少人不自量力,结果都铩羽而归,相信萧予涵也不会是例外。 萧予涵轻哼一声,“没那个必要。”诚然,他贵为亲王世子,多的是投怀送抱的女人,何必将心思浪费在这里。 云清霜唇角淡勾,高声道:“小瑜,送客。” 萧予涵深深瞥她一眼,“颜姑娘,我记住你了。” 云清霜笑颜明媚,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萧予涵转身就走,重重的关门声敲打在云清霜心头,她心头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马车徐徐启动,黑衣男子浓眉一轩,冷着脸道:“你找颜菁姑娘做什么?” 萧予涵懒洋洋的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去妓院还能干什么?” 黑衣男子眼底冰冷刺骨,“你想做什么都行,但不要骚扰颜姑娘。” “噢?”萧予涵笑了,颇有深意的看他,“你同她究竟什么关系,竟这般护着她。” 黑衣人冷冷的目光似能噬人一般,“这个你无须知晓。” “若是我不答应呢?”萧予涵负手而立,满不在乎的说道。 黑衣人也不恼怒,淡淡道:“世子应该很清楚,是皇位重要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子重要。” 萧予涵神色一凛,似要发作,但转念之间,扯出一丝讥笑,“但这名小小的女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显然非同寻常。” 黑衣人眼角一扫,未说话也颇见几分气势。 萧予涵语气软化下来,换了一副笑脸,“颜姑娘既是将军心尖上的人,我自不会夺人所爱。” 黑衣人没有接话,只高深莫测的一笑而过。 他在路口下车,七拐八弯的拐入一条长街。 萧予涵眸色如晦暗的夜空,一直盯着黑衣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角,他才放下帘子,命车夫重新启动马车。 ============ 夜深人静,云清霜换上一件深色衣衫,慢悠悠的从听雨轩后门走出。 四下张望,无人跟踪,她加快了步伐。 各国来使居住的驿站在城西,离这儿有段距离,骑马太招摇,轻功易惹人注目,云清霜只得尽最大可能的赶路,赶到驿馆时,额头已冒出密密的汗珠,身上的小衣也被汗水打湿。 她并不知夕华公主住在哪一间房,当时只想夏侯熙尽快离开,也没有细问,如今只得误打误撞了,幸好这不是在皇宫,守卫相对松懈,她对自己的轻功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她纵身飞上二楼,守夜的两名侍卫甚至还没看清来人长相,就被云清霜点了昏睡穴,如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 云清霜尚在踌躇该往哪一头走,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房门悄无声息的开了,就像是专门为她指点迷津。许是笃定夏侯熙事前已同公主通过气,她再无犹豫的走了过去,一靠近门,她就被一左一右两股力道拉了进去。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那声音却不是来自夕华公主,烛光下,云清霜看清了拽住她胳膊的两个人,正是娴琳公主和她的婢女小怀。 云清霜温煦一笑,然心中还是稍有诧异,她从未以真面目示于娴琳,她又是如何判断出是她的呢。 “这便是你真实的容貌吗?”娴琳望着她,怔怔的出了好一会神。 云清霜微微颔首。 娴琳唇边浮现淡淡笑意,“纯婉公主没有夸大事实,果真是美若天仙。” “她还说了什么?”云清霜问道,听她的口气像是纯婉向她描述过自己的容貌,所以她才得以在第一时间认出,兴许还受了纯婉的委托,有话传递。 娴琳似乎轻叹了口气,“她的处境很不好。” 云清霜一惊,追问道:“她到底如何了?” “她错就错在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你说什么?”云清霜瞠目结舌道,完全没有预计到会是这个结果。 “这是她亲口对我所说。”娴琳道,眸光黯沉。 “可是……可是……”云清霜话不能成句,眉心紧锁。 娴琳瞟她一眼,“你也见过萧予墨,他仪表堂堂,谈吐风雅,抛开彼此对立的身份,纯婉爱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 娴琳再度抢白:“感情这东西若能操控自如的话,世上还会有这许多痴男怨女吗?” 云清霜哑口无言,她是最没有资格评判的人。她和尉迟骏之间何尝不是处于敌对的立场,她无法管住自己的心,又怎么能够以此要求纯婉。 “但萧予墨娶她并非是出自真心,不过想以此缓和同北辰国愈来愈激化的矛盾罢了。大婚之后,他极少踏足皇后寝宫,承恩殿就好比冷宫,这在皇宫里早已不是秘密。”娴琳平和的话语中多少还是透出一丝怜悯。 云清霜多少可以理解纯婉的心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同病相怜。唯一不同的是,云清霜和尉迟骏两情相悦却无法在一起,而纯婉同萧予墨,虽有夫妻之名,但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云清霜小心翼翼的藏好情绪,只觉得胸口窒闷,不知是为了纯婉公主,还是为她自身。 娴琳公主目光深远,“宫中女子若没有帝王的庇佑,哪怕贵为皇后一样受人欺凌,何况她还是位敌国的公主。” 云清霜语塞,斟酌许久才道:“她想要我怎么去做?” 娴琳摇摇头,“她并不要求你为她做什么,只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云清霜顺势问道。 “她曾经有机会置萧予墨于死地,可她下不了手。她愧对你,愧对她的父王,愧对北辰国百姓,但她绝不后悔。” 云清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低叹。 “话已带到,她嘱托我的事已完成,你可以走了。”娴琳公主撇撇嘴,下了逐客令。 云清霜上前握住她的手,“萧予墨有没有为难你?”她虽没有明说,但所为何事两人皆心知肚明。 娴琳甩开手,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发,“你不觉得现在关心稍稍迟了点吗?” 云清霜默然,在这件事上,她确实对不住娴琳,也无话可辩驳。 “萧予墨准许我离开皇宫,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忍了很久,娴琳终于还是愤愤然的说出口。 云清霜无言以对,挑起东裕国和和天阒国的争端,正是他们的目的,但她也不愿见到娴琳公主无端受到牵连,她就是在这样的矛盾心理下,日复一日的煎熬与挣扎。“不管你相不相信,看到你平安无事的站在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娴琳只是不住的冷哼。 云清霜心底的惆怅一点一点的弥散开,她背过身,低低道:“公主保重。”身形一动,人已经从窗前飘然跃下,身姿曼妙,如彩蝶翩翩。 今夜的月色如同青烟一般,惨淡无光,远处漂浮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缥缥袅袅。云清霜回程中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到听雨轩,风嬷嬷将她拉到一边,悄声道:“你去哪儿了?尉迟公子等了你很久。” 纯婉的话言犹在耳,云清霜心绪难平。若有朝一日,她必须面对同样的境况,她手中的宝剑是否真能挥的出去。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欠了欠身,“让公子久等,颜菁心中难安。” “姑娘若是身子不爽快就别硬撑着,早些请个大夫来诊脉。”尉迟骏目光沉沉注视,语带关切之情。 想必风嬷嬷又是以她身体不舒坦为由,将尉迟骏挡在了外头。云清霜眼波流转,笑容稀薄,“多谢公子关心,都是陈年旧疾了,不碍事。” 尉迟骏脸上写着不赞同,摇了摇头,“陈年旧疾更是不可掉以轻心,姑娘还是小心的好。” “公子说的有理,颜菁记下了。”云清霜垂眸,神色柔顺。 尉迟骏蹙了眉,似是不经意的道,“听闻今日早些时候有贵客盈门?” 云清霜轻笑,“公子不就是听雨轩的贵客吗?” 尉迟骏目光自她脸上迅速滑过,笑容清朗和悦。 “公子的消息甚是灵通,是郑亲王世子。”云清霜在他无害的迫视下,面颊染上红晕。 尉迟骏紧接着问道:“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了。”云清霜回的干脆利落。 笑意在尉迟骏眼底凝滞,他淡瞥了云清霜一眼,没有再追问。 云清霜丝毫未觉,她笑道:“公子想喝什么茶,颜菁马上去准备。” “不用了,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视线里,他的背影修长挺拔,清傲寂寥,云清霜心如轮转,笑意收敛,记忆流成苦涩的长河。 “人都走远了何必再看。”突然冒出的声响吓的她一哆嗦。 他来了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云清霜不禁懊恼自己陷入过多情感,导致丧失了原有的警觉。 夏侯熙抱肩倚着门口,嘴角轻扬起弧度,带几分嘲弄几分失望。 “怎么是你?”惊吓过后,云清霜神色恢复如常。 “公主在驿馆等了你一整晚,怕你出事,命我来一探究竟。”夏侯熙的笑容一分分的淡去,直到化为虚无。 云清霜挑一挑眉,“我已去过驿站,并见过娴琳公主。” 夏侯熙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云清霜疑是错觉。“她怎么说?” 云清霜略略提了提纯婉公主的现状,但隐瞒了她对萧予墨的那份感情。 夏侯熙神色稍稍松弛,平静道:“大致同公主所说相仿,但娴琳公主漏了一件事,纯婉公主染上重疾,而萧予墨不闻不问,任凭其自生自灭。” 云清霜惊的几乎跳起,“他怎么可以如此对她。” “萧予墨本就不是良善之辈,他纳公主为后也并非出于本意,只苦了纯婉公主,一个人深陷后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夏侯熙明明是在替纯婉惋惜,偏偏语气漠然的紧,说不出的古怪。 哪怕被现实的残酷消磨了内心的良知,云清霜还是无法理解萧予墨的所作所为,即便他和纯婉之间没有刻骨的相思,可她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百年之后也唯有原配皇后有资格与他同葬,他再不情愿,命运的枷锁也已将他俩紧紧扣在了一起。 云清霜眼底滑过复杂的情绪,低眉半晌才点了下头,“若无其他事,我回房了。” 夏侯熙目送她离开,几次张嘴想要唤住她,却十分悲哀的发现,哪怕他用尽全身的气力,终究没有办法留住她的脚步。萧瑟的凉风从他脸上刮过,刺骨的疼痛,忽然明白,无论他怎样努力,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再赢回云清霜的心。败给尉迟骏他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夏侯熙神情落寞,唇角一抹笑意只余无边的苍凉。他从后门离去,脚步踉跄迟缓。未察觉有一道灼灼的视线停驻在他身上良久,一声叹息轻的似一缕过耳的悠悠清风。 ============ 云清霜在次日就将从娴琳公主处得来的信息告知柳慕枫,并在他的授意下,于几日后再度夜闯皇宫。 凭借模糊的印象,摸到承恩殿也颇费了一番周折。云清霜轻功了得,虽有几十名侍卫巡逻,但没一人发现她。房内灯火通明,窗前依稀映出两个人影,她一个倒挂金钩跃上屋顶,用脚尖勾着屋檐,探头内望。 殿中二人似在争执,云清霜伸头一窥,那二人赫然是嘉禾帝和纯婉公主。 萧予墨神色凝重,负手而立。 纯婉公主端坐一旁,姿容高雅,虽面有倦色,但无疾病缠身之相。 云清霜略微放宽心。 “孤自问待你不薄,你却还要害孤。”萧予墨疾言厉色道。 纯婉单薄的身躯一震,“无论圣上信或是不信,臣妾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愿伤害您。” 云清霜忍不住眉头微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看眼前的情形似乎与娴琳公主所说有很大出入。 萧予墨连声冷笑,极是动怒:“你和菀妃名字里都有一个婉字,心性却南辕北辙。她心地纯良,而你心如蛇蝎。” “臣妾百口莫辩,也不愿再辨。”纯婉闭了闭眼,心如刀绞。“臣妾只有一句话,臣妾对圣上的情意不比任何人少,包括菀妃。”她唇角一丝安然的笑意,流淌出无限依恋。 如此神情感染不了萧予墨,却给云清霜带来极大的触动。这样辛苦的爱一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云清霜神思恍惚,指尖微颤,发出些微声响。 萧予墨失声道:“谁?” 云清霜早在他出声的刹那,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出去,待萧予墨唤来禁卫军大肆搜查,她已经逃出了皇宫。 嘉禾帝和纯婉公主的一番对话,让云清霜倍感疑惑,她彻夜难眠,翌日天刚擦亮,她就来到医馆寻柳慕枫商量对策。 柳慕枫也是困惑不解,纯婉公主的性子,敢作敢为,若她真对萧予墨下手,断不会否认,而在她将一颗真心奉上的同时,又怎会再下杀手。 柳慕枫拍了拍云清霜的肩头,道:“霜儿,这件事为师会派人打听,你先别理会了。” 云清霜点点头。 柳慕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云清霜有些奇怪,“师父还有何吩咐?” 柳慕枫专注于她,“整个乾定城都在传,尉迟骏与你走的很近。” 云清霜静静一笑,“那您觉得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尉迟骏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怕你应付不了。”柳慕枫尽力淡了语气。 云清霜怅然而笑,若师父知晓他们曾经的过往,怕是更要担心了吧。“请师父放心,清霜自有分寸。” “那就好,你回去吧。” 云清霜轻轻“嗯”了一声,出门前,回头问道:“师兄……和师妹呢?”她几次来都没有看见沈煜轩,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师兄被圣上召回北辰国委以重任,你师妹嘛,一早便出诊去了。” 云清霜目光沉静如水,昔日的情怀虽已湮灭于尘世中,她对沈煜轩仍然关心。但也只到此为止罢了,时光无法回转,只能永埋藏于心间。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云清霜随人群涌动,人间百态,喜怒哀乐,尽收眼底,然纵是风景无限,到底意难平。 从人堆里突然窜出一个小女孩,直直的撞在云清霜身上,两人都险些摔倒。云清霜定住身形,同时拽住她的手臂,柔声道:“你没事吧?” 小女孩摇摇头,满脸惊恐的望着她的身后。 云清霜转过身,视线所及处,是四名彪形大汉。小女孩直往她身后躲去,云清霜抚了抚她的脑袋,“别怕,他们是什么人?” 小女孩怯生生的抬头,小声说:“我爹欠了他们的银子,用我抵债,我不愿伺候那傻子少爷,趁他们不备逃了出来。” 这小姑娘大约十来岁的样子,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是一双扑闪的大眼睛,灵动有神,像墨子星辰般能够点亮夜空。 “姑娘是要管这档子闲事吗?”说话间,那四名壮汉已走近,其中一人仗着人多势众,大刺刺的道。 云清霜淡淡一笑,她并不好管闲事,但既已被卷入其中,断无退避的道理。她摸出一张银票扔给为首那人,扬脸道:“够了吗?” 为首那人捏着银票仔细查看良久,喝一声:“我们走。” 云清霜缓缓吸一口气,蹲下身,拍去女孩膝上的污泥,并且替她理好散乱的发辫,和善道:“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姐姐,我愿做牛做马来报答你,你不要赶我走。”小女孩头摇的似拨浪鼓,带着哭腔道。 云清霜讶异道:“你不愿回去陪伴爹娘吗?” 小女孩拉扯着头发,脸上闪过一抹厌恶的神情,“我娘过世的早,爹娶了后娘以后,就再没人过问我的生活。爹又好赌,家里欠下不少的赌债,姐姐若把我送回去,我迟早会被再次卖掉。” 云清霜心头浮起一丝怜悯,但又左右为难。送她回去,是害她,如果把她留下,听雨轩那样的地方,岂不更是送她入火坑。 那小姑娘是个机灵人,见云清霜神情略有松动,立即乘热打铁道:“姐姐,我叫南溪,洗衣做饭,打扫劈柴,我每一样都能做,你就收留我吧。” 云清霜唇角轻勾,罢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造化,她执意跟随,就由得她吧。她牵起南溪瘦骨嶙峋的手,“走吧,但愿你今后不会后悔。” 风嬷嬷见云清霜无端带回一小姑娘,惊诧过后,为人谨慎的她,还特特派人查探她的身世是否真如她所说那般,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才放心的拨到云清霜房里供她差遣。 第二十二章 暗潮汹涌 直至很多年以后,这幅美丽的画面仍存在于柳絮的记忆深处,长久难忘。 她痴痴凝望,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和平和。 尉迟骏却已有所察觉,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一笑,“原来是柳姑娘。” “公子怎会在这里?”他还认得自己,柳絮心中欢喜,表面上还要装作波澜不惊。 尉迟骏尚未答话,林恒安从卧房走出,笑着道:“既然二位认识,倒省了我多费唇舌。” 尉迟骏唇角微扬起,“姑娘是为嫂夫人诊脉而来的吧。” 柳絮点点头,不时的朝尉迟骏瞥去几眼。 林恒安瞧在眼中,只做不知。 “嫂夫人的身子还好吧?”尉迟骏随口问道。 这厢林恒安脸红了一瞬,支支吾吾了半日,却没说出话。 柳絮噗哧笑出声,“这是天大的喜事,林公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尉迟骏何等精明,正一正神色,淡笑:“恭喜林兄。” 林恒安连连摆手,“见笑了,见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是怎样都掩盖不住的神采。 尉迟骏笑意闲适,回眸不期然撞进柳絮毫不掩饰的目光,他心念一动,脱口道,“柳姑娘若无其他紧要的事,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柳絮正愁没有接近他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一口答应,“公子请说,柳絮定当竭尽所能。” 尉迟骏笑容淡的似天边掠过的轻浅浮云,“在下想请姑娘替我一位朋友诊脉。” “举手之劳,”柳絮微笑道。 尉迟骏和柳絮一前一后踏入听雨轩,惹来众人频频注目。 从来都是男人寻欢的场所,如今却有女子闯入,怎不让人觉得怪异。 柳絮无暇顾及那些落在她身上好奇的,揣摩的,疑惑的目光,暗暗心惊,师姐云清霜化名颜菁便是潜藏在此,尉迟骏带她来这儿是否与她有关。 尉迟骏步子沉稳,心里盘算的却是要如何试探颜菁同柳絮的关系。自从他在听雨轩门外无意间见到夏侯熙,而颜菁又矢口否认起,本已尽释的疑惑再次涌上心间。如果当日颜菁大方承认也就罢了,毕竟她同云清霜容貌相似,夏侯熙想借此追忆往日情怀也未尝不可,但颜菁急于撇清关系,反倒惹人生疑。 云清霜在见到他二人的瞬间,脸色发白,有一丝寒意渗透进四肢百骸之中,亏得她临危不乱,神色很快恢复如昔。依礼见过,故作轻佻状,掩口吃吃笑道:“公子怎么还带了位姑娘来,莫非是嫌弃听雨轩的姑娘招呼不周吗?” 柳絮恼怒的斜她一眼,云清霜只作没瞧见。 “这位柳姑娘可是乾定城的名医,我特意请来为颜姑娘诊病。”尉迟骏漫不经心的口吻,轩一轩浓眉。 云清霜眼底涌出无限笑意,“公子如此美意,颜菁若是推辞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她盈盈一笑,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公子屋里坐,柳姑娘也请吧。” 尉迟骏冷眼旁观,颜菁客客气气的,柳絮脸庞弧度柔和,表面上看不出丝毫不妥。 心内紧张,柳絮给云清霜号脉的右手,手心汗湿,另一只手紧攥成拳,心跳有些难以控制。云清霜则若无其事的灿然一笑,稍稍缓解了紧迫的气氛。 柳絮道:“颜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我给她开几服药静心调养几日就完全没事了。” “多谢姑娘。”这话竟同时出自云清霜和尉迟骏两人之口。 柳絮咬了咬唇,心中患得患失。 “颜姑娘好生养病,我们改日再叨扰。”尉迟骏眼底闪着温柔的光泽,目光所及处却是柳絮。 柳絮精神为之一振,两颊微红。 胸口仿佛有利器刺过蓦地一痛,明知那也许是尉迟骏试探她的手段,云清霜的情绪仍受到了影响。 当晚,云清霜与柳絮相约于白马寺。 这场谈话势在必行,即便柳絮不约她,云清霜也会寻找适当时机向她痛陈利害关系。 “不要靠尉迟骏太近,对你没好处。”云清霜开门见山道。 柳絮眼中情绪复杂难言,“你这是摆出师姐的架子命令我吗?” 云清霜垂眸,一抹苦笑在唇畔隐现,“我是为你好。” 柳絮一袭白衣飘飞,略显单薄,她不以为然的低哼了一句,云清霜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师姐,你管的太宽了。”柳絮毫不示弱的顶撞道。 “尉迟骏接近你是有其他目的的,你不要被蒙蔽了。” 柳絮嘴唇急促开阖,表情森冷。 云清霜索性今日一股脑儿的说清楚,“他一直都在怀疑我的身份,如今不过是利用你来试探我。” 柳絮不信,怀疑的目光在云清霜身上游移,“他怎会知道我与你的关系?” 云清霜哑然,她又怎么能够告诉柳絮,尉迟骏曾在护送她回北辰国的途中见过她及沈煜轩。 柳絮眼中尽是凌厉,云清霜不敢直面这份□裸的逼视。 “师姐,你在怕什么,”柳絮冷笑,“怕我抢走尉迟骏吗?” “休得胡说,”云清霜怒斥,可明显底气不足。 柳絮笑的花枝乱颤,“乾定城都在传尉迟骏迷上了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但依我看,却是你对他动了真情。” 云清霜把目光转向别处,“我永远记得自己是北辰国子民,希望你也是。” “师姐,”柳絮忽拉低了嗓音,如梦呓般,“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会在想起他时唇角微微上翘,对视时心跳加快,他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便不由自主的泛上酸意,这是柳絮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云清霜警觉道:“柳絮你清醒点。” 柳絮眼神黯然,她一直在暗中同云清霜较劲,只要是她喜欢的,拼了命也要抢过来,可到最后发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赢过。 一个黑影从暗门走出,“你们都在这里。”他的诧异只维持了一瞬,便沉声道:“出事了。” “爹,出了什么事?”柳絮抢着问。 柳慕枫面上覆上一层冰雪,“纯婉公主……昨夜殁。” 云清霜眉心猝然跳动,惊的背脊僵硬,脸上定是一点血色都无,喃喃低语:“怎么会,怎么会。”蓦然醒悟,厉声道:“萧予墨,一定是萧予墨杀了公主。” 无边无尽的悲怆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云清霜颓然道:“都是我的错,昨晚我不该离开皇宫的。” “霜儿,你无须自责,这事和你无关。”柳慕枫嘴角的线条抿的紧紧的,这件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纯婉公主的死,使得北辰和天阒两国本就剑拔弩张的局势更为扑朔迷离。 云清霜心底仿佛才下过一场大雪,柳慕枫没有责怪她,但她无法逃脱内心的谴责,若是她拿定主意带走公主,纯婉就不会惨遭毒手。云清霜一脸决绝,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这也是她头一次真正意义上恨一个人。薛雨婵在她身上下了穿心跗骨针,她代母受过,无悔无怨,可纯婉是如此美好单纯的女子,为什么要她来遭这份罪。 “爹,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相对云清霜的悲伤难言,柳絮和纯婉公主并无交情,要平心静气的多。 柳慕枫低头深思,神情极为凝重。 大婚之夜,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纯婉公主改变初衷全心全意爱上萧予墨,将成为隐秘,永远湮灭于盛世繁华中。 云清霜心内一阵阵的绞痛,纯婉公主的悲惨遭遇,成为她心头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似乎也昭示着她和尉迟骏的将来,要么彼此伤害,要么渐行渐远。 “霜儿,”柳慕枫面色一凛,倏地开口,“萧予墨秘不发丧,决意将纯婉公主的死讯隐瞒,其居心叵测。兹事体大,你马上收拾行装回北辰向圣上禀明此事。” 冬的气息已过,然春寒陡峭,云清霜的心仿若也被冰冻,种种的委屈和多日积蓄的隐痛喷薄而出,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为何是我?为何总是我?” “霜儿你怎么了?”柳慕枫奇道,她一向言听计从,从不忤逆,今日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样悲苦的情绪在一刹那迸发了出来,云清霜口不择言,“师父,那么你告诉我。为何当日要遣我前往西茗递送书信?云苍山后山那块写着清霜名字的墓碑里究竟是何人?司徒寒到底是不是我的生父?还有,云静庭又是我什么人?请您回答我。” “你竟然直呼圣上的名讳,师姐你疯了。”柳絮惊叫。 柳慕枫凄然一笑,“原来你都知道了。” 云清霜忽地泪流满面,“清霜一知半解,请师父解惑。” 柳慕枫只是沉默,柳絮沉不住气,扯了扯他的衣袖。 云清霜直挺挺跪下,“师父。” “你先起来。”柳慕枫伸手虚扶了一把,悲悯道。 云清霜神色倔强,摇了摇头。“师父倘若不说,徒儿只能长跪不起。” 柳慕枫沉吟片刻,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你起来吧,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知你真相。” 云清霜被一股霸道的内力托起,不由得不站直了身体,到底不甘心,急促问道:“那何时才是时机成熟之日?” 柳慕枫像是怀有沉重的心事,看向清霜的眼神却是怜惜的,“等为师拿到锦绣草,这段几十年的恩怨就该做一了断了。” “师父,锦绣草有何用处?”云清霜跟在柳慕枫身边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这种草药。 “锦绣草……”他停一停,云清霜静待下文,柳慕枫神色渐渐冷寂,“别再问了,为师只能明确告诉你,司徒寒并非你的生身父亲。” 云清霜未免失望,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从未用这种口气与师父说过话,方才的鲁莽已是她的极限,她臻首微垂,颇多歉意,“清霜不该顶撞师父,请师父责罚。” 柳慕枫神情疲累,摆一摆手,“你去吧,和风嬷嬷打声招呼,她会替你打点好一切的。” 云清霜除了答应下来,再无他法。 云清霜将师父的话交待了一遍,风嬷嬷也没有多问,笑容得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替你遮掩的。” “嬷嬷操心了。” 风嬷嬷笑一笑,“这都是小事,只不过那个尉迟公子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你还得想个办法先瞒过他。” 云清霜眉间有不可捉摸的淡淡忧色,前次她潜入皇宫时以患病为由,屡次将尉迟骏拒之门外,而这回,哪怕日夜兼程,也未必能在十天半月内赶回,要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太难。 还没等云清霜想出办法,尉迟骏又一次来到听雨轩。 白衣胜雪,温文儒雅,云清霜凝眸于他,心口突突跳的厉害,这样互相算计的日子,她倦怠了,她多么想向尉迟骏坦陈所有,再问一句,是否愿意带她远走天涯,避开尘世的纷扰。 可她不能。 “颜姑娘都不请我去屋里坐坐吗?”尉迟骏的语气是温和从容的,唇边渗出的笑意有些难以捉摸。 云清霜回过神,微笑:“公子请进。” 尉迟骏笑意愈深,微微掀起袍角进了屋。 “近来有一些闲言碎语,公子可有听闻?”云清霜缓慢看进他的眼里,那双眼清澈如水,又深邃如海,有时云清霜觉得怎样都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尉迟骏笑问,“乾定城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颜姑娘指的是哪一桩?” “尉迟公子终日流连花丛,乐不思蜀,不务正事,给家族蒙羞。”云清霜掩唇轻笑。 尉迟骏悠然笑了,“那姑娘觉得在下确如流言所指控的那样吗?” 云清霜笑答,“公子从来只在颜菁这儿喝茶下棋,偶尔吟诗作画,大约是将颜菁当做红颜知己看待。” “凡事只需问心无愧,何必管他人说什么。”尉迟骏喉间溢出一丝轻笑,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照亮人。 云清霜品味话中深意,施施然笑了。 “不过在下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喝姑娘沏的好茶了。”尉迟骏蹙眉道,形容甚是感伤。 云清霜脸色煞白,神色一个恍惚,她第一反应便是嘉禾帝下达了出兵的命令,尉迟骏不日就要带兵出征。 尉迟骏递上关切的目光,“姑娘怎么了?” 云清霜面容因震惊而有些微的扭曲,她努力平复心境,勉强调笑道:“听雨轩的生意还需仰仗公子扶持呢。” 尉迟骏深深的望住她,“我以为你会说,若是我从今往后不再出现,你会相思成疾。”他从来都是温润有礼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语出轻狂。 云清霜怔了怔,很快回道:“公子真是会说笑。” 尉迟骏掩饰般的一笑,眼底饱含深重难言的情绪。 “公子是要出远门吗?”云清霜小心翼翼的问,这话是带着试探性的意味的,尽管她知道其实在尉迟骏那里她根本不会打探到什么。 “嗯,”尉迟骏含糊其辞,云清霜忐忑不安。 过了片刻,尉迟骏又似不经意的道,“姑娘还记得我们相识之初的事儿吗?” 云清霜唇微启,嘴上说的是被错认的事儿,心底想的却是大雨滂沱的那个夜晚,那座破庙。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迂腐书生,她依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云清霜,该有多好。 “我曾经答应那位姑娘,”尉迟骏没有点名道姓,但他二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要帮她母亲找到驱毒的解药,如今有些眉目了。” 云清霜微动容,极力掩盖起伏的心绪,她不好强行追问,只得期盼尉迟骏能明言。 尉迟骏眸光灿若星辰,“在南枫国的雪山之巅,生长有一种锦绣草,需几十年才能长成,极为珍贵,是治愈早衰症一味不可或缺的良药。”他边说边细细观察颜菁的表情,没有忽略掉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云清霜眼皮一跳,心跳也骤然加快许多,锦绣草,早衰症,师父的承诺,原来如此。她不敢答话,只垂眸做最好的倾听者,以此来消散内心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尉迟骏视线灼灼,几分期盼,几分彷徨,几分疑惑,几分迷惘,他复又说道:“今年恰是锦绣草成熟的时节,我打算尽快出发去往南枫国,摘得锦绣草,了却她的心愿。” “公子待那位姑娘这般真心实意,她真是好福气,让颜菁羡慕不已。”似有眼泪在眼眶中闪动,云清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尉迟骏微眯了眼,直视颜菁,仿佛能从她身上瞧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只可惜她心有所属,我并非她心中的良人。” 云清霜猛地抬头,他竟是这般看待她的,心中宛若空缺了一块,苦涩难言。 “在下不该和姑娘絮叨这么多的,让姑娘见笑了。”尉迟骏笑容涩涩的,明明是在笑,然一抹轻愁悄然攀上眉梢,怎么都遮不住。 一时惆怅满溢,云清霜的心底像是被拨动的琴弦,再也无法平静。 待得尉迟骏告辞,云清霜怅怅的轻叹口气,明知不可为,何苦再自寻烦恼。 翌日晌午,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的闪身进了城南一座已荒废多时的宅院。她一身的黑衣黑裤,显得整个人越发的瘦弱。 院中已有一人等候多时,黑衣人轻唤了声,“尉迟大人。” 那人临风而立,转过身,笑容浅淡,赫然便是尉迟骏。 “大人,果真如你所料,颜菁姑娘一早便出了门,随身带了换洗的衣衫,应该是出远门的打算。” 尉迟骏心头百味陈杂,难以言表。“她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属下跟着她出了城门,她一路往北走,属下怕被发现,不敢再追踪。” “你确定她是往北走,而不是往南?”尉迟骏神色间微露诧异。 “属下能肯定。” 尉迟骏沉吟须臾,没有头绪。他将锦绣草的事透露给颜菁,就是为了探明她是否为云清霜假扮。依照清霜对母亲的深厚感情,她一定不会错失为其解毒的良机。但现在看来,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对了大人,这是我在颜菁姑娘离开以后,从她床下的檀木箱中找到的东西。”黑衣人从背上解下一个背囊,殷勤的递给尉迟骏。 尉迟骏打开背囊,取出一只长木匣。木匣中的物品被一层厚厚的绸缎包裹着。 “这是什么好东西,颜姑娘竟这样宝贝。”黑衣人调笑道。 除去绸缎,一头露出精致的剑柄。尉迟骏拔下剑鞘,一时间光华慑人,宛如秋水芙蓉雍容清冽,他手指轻颤,抚一抚剑身,中间刻有“秋水”二字,清晰分明,尉迟骏唇微弯,只一瞬,心里涌起无法抑制住的深深的惆怅。 “大人,这把剑好漂亮。”黑衣人赞叹不已。 尉迟骏没有接话,而是不由自主的抚过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当日师伯丁逸赠剑的场景仿若就在眼前,两柄名贵的宝剑,一名“秋水”,一名“行云”,乃一位前辈高人的遗物,师伯为了撮合他与云清霜的姻缘,还将双剑合璧的剑谱分别传授于他二人。他却不知,他们各自的身份注定了永远都无法走到一起。 尉迟骏微阖了阖眼,深深呼吸后,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回去后把东西放回原处,别让颜菁姑娘瞧出了破绽。” “是,大人。”黑衣人极有分寸,眉宇间刻着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 尉迟骏一拂袖,“你去吧,有事我会再找你。” 黑衣人告退,尉迟骏陷入沉思。他费尽心机要获知颜菁的真实身份,而真相大白之时,他反而没有一丝喜悦。云清霜隐姓埋名潜伏于听雨轩,柳慕枫亦和女儿柳絮来到乾定城以医馆为掩护伺机而动,这表明圣上及天阒国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昨夜纯婉公主突然离世,尽管嘉禾帝想尽方法百般掩饰,恐怕也瞒不过北辰布在乾定城的眼线,两国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在时机尚未成熟,战略部署也还未完善的情况下,战争极有可能会提前。而他和云清霜下一次相见或许就是在战场上。这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但在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大手面前,有时再多努力也是枉然。 ============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南枫国为母亲寻找解药,但一来柳慕枫已然和她提起过锦绣草的事儿,她相信师父定然不会教她失望,二来,她也担心这是尉迟骏为逼她现身所设下的圈套。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遵照师父的嘱咐,将纯婉公主过世而萧予墨秘不发丧的消息带回北辰,该如何应对,还需听从朝渊帝的指示。 丁逸所赠秋水剑她当时拉在了司徒别庄,到底舍不得,她下山后,特特去了趟司徒寒的别院将剑取回,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司徒寒她都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同样是世间难寻的宝剑,临别时师父交给她的那把纯钧剑,她却从未想过要从夏侯熙处要回。 她面上淡漠的没有一丝表情,但个中缘由,她心中比谁都清楚。 出了城往北行了约莫二十里有一片竹林,云清霜在林中步行,此时嫩竹刚冒头,苍翠欲滴,有和风拂过,发出凄凉的呼啸。 少时,呼啸中隐约传来兵刃交接声,先前被风声掩盖,云清霜走近了才听的分明。她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愿多管闲事,隐到了大片竹枝密集处。 打斗的动静渐小,很快竹林恢复到平静。有脚步声缓慢靠近,云清霜把身体藏的更为隐蔽。一行人鱼贯而出,云清霜匆匆扫了一眼,大约有十几人。 “二哥,你不该阻止我拿那把剑,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你少废话,我们的目的不在于此。” “大哥,你说尉迟骏他……” 这些人在竹林中做了什么,云清霜并不感兴趣,然这个熟悉的名字突地钻入她耳中,她蓦地一惊,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些人却再没说起。 云清霜确信他们提到了尉迟骏的名字,但这些人,她一个都不曾见过。 不过提了尉迟骏的名字而已,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用力咬住下唇,只想撇开这恼人的情绪。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云清霜这才现出身形,继续赶路。她心头惴惴,步履匆匆,一不留神一脚踩着一物,险些被绊倒。 云清霜定睛一看,那是一把宝剑,寒如霜雪,光照逼人。云清霜认得这把剑,若是她没有认错,这把龙渊剑该属于杀手王子湛所有。 而此时宝剑的主人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死气沉沉,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龙渊剑,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个合格的杀手,必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 云清霜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然没有了呼吸。 抛开他杀手的身份,他的武功造诣在江湖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落得如此下场,云清霜不禁为之欷歔。 云清霜不忍看他曝尸于荒郊野外,但凭一己之力也无法掩埋他,她寻思片刻,取了块帕子遮在他脸上,叹口气,背过身不忍再看。 “姑娘。” 寂静无人的竹林深处传来这样的呼唤声,并伴有隐隐约约的回声,饶是云清霜素来胆大,心里也慢慢升起恐慌,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的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惊恐的睁大眼,四处寻觅声源。 “姑娘。”这声音又一次响起,有些沙哑有些气喘。 这响声分明是从已死去的王子湛嘴里发出,遮盖在他脸上的帕子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是人是鬼?”云清霜声音微颤。 “自然是活人。”王子湛虚弱的道,帕子终于吹落在地。 云清霜壮起胆子看过去,王子湛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面色惨白如纸。 “方才你分明已没有了气息,”云清霜惊骇无以复加。 王子湛急促的喘着气道:“我用龟息功骗过了那些人,才堪堪保住这条性命。” 龟息功是一种极难练就的闭气法,运功后,人的生机立停,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和死人无异。这是门邪门功夫,江湖人一般不屑去学,也不屑使用,王子湛骄傲冷血,依云清霜看来,他是个宁可一死以保全名声也不会诈死给旁人留下笑柄的人。 似是能够猜透云清霜的心思,王子湛苦笑,“若非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我断不会苟且偷生。” 云清霜轻声道:“有时活着比死更不容易。” 王子湛神色黯了黯,大口喘着粗气,勉强抬了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 “你怎么样?”云清霜略通医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但最严重的应该是内伤,从他破裂的衣衫隐约可见背上那个朱红的掌印,想必是被朱砂掌之类刚猛的外家功夫所伤。 “死不了。”王子湛简短道。 云清霜扬了扬眉毛,“那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请姑娘替我带一个口讯给尉迟骏。”说还未完,王子湛大力的咳嗽起来。 云清霜脸上逐渐阴沉,只一瞬,她笑的云淡风轻,“我为何要替你送信?” 王子湛笑着道,“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乃尉迟骏唯一的红粉知己,乾定城中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云清霜稍稍安心,笑容沉静。 “据我所知尉迟骏今夜将会动身前往南枫国,他的叔伯和堂兄弟已在他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欲致他于死地,你一定要设法通知他,让他务必小心。”王子湛愁眉紧锁,郑重其事道。 云清霜的震惊只延续了片刻,很快道,“你的消息确切吗?” 王子湛方才一口气说完,又止不住的咳嗽,鲜血啐在脆嫩的竹枝上,触目惊心。云清霜递上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帕子,王子湛虚弱的道一声:“多谢。”缓过气后他才道:“方才那些人就是为了这个要将我灭口。” “他们便是尉迟骏的……亲人?”云清霜想到他们刚才的对话,浑身打了个冷战。 “没错,为首那人,是尉迟骏的二伯父尉迟渊的儿子尉迟青,我背上的那一掌也是拜他所赐。” “可是……”云清霜眉心不易觉察的皱了皱,欲言又止,终还是吞回肚中。王子湛是一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他同尉迟骏素来没什么交情,甚至常年阴魂不散的追踪他,誓要取他性命,而今似乎世道颠倒了过来。 王子湛嘴里弥散着重重的血腥味,冷冷的道,“作为一名受雇于人的杀手,本不该透露雇主的名字,但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屡次追杀尉迟骏均未成功,他们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动手了。” 云清霜又是一惊,“手足之情,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王子湛嗤地一笑,“姑娘太天真了,那样的家族容不下他。” “为什么?”明知不该投以过分关注,云清霜还是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王子湛瞥她一眼,“因为传承老将军衣钵的只能有一人,而尉迟骏各方面都太出色了,早已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何况尉迟骏又一举夺得家传宝刀,并且深得嘉禾帝的信任,早晚要随老将军出征,待立下赫赫战功,旁人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说的轻描淡写,云清霜听的心惊肉跳,她从不知道尉迟骏生长于这样的环境,表面风平浪静,然事实上无时无刻都要提防被人算计,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没来由的惶恐。 王子湛又道,“本来他们兄弟之争,家族矛盾,轮不到我插手,但他们为谋求私利竟与敌国勾结,既然被我听到,我自然要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云清霜极力压制心内的翻滚如潮,出口的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嘲讽,“瞧不出你倒是条血性的汉子。” 王子湛也不解释,“尉迟骏于我有数度不杀之恩,这次权当是我报答他吧。” 云清霜自幼在云苍山上长大,平和从容,与世无争,对于家族争斗甚至自相残杀的人间惨事无法理解。尉迟骏向来只以最美好的一面呈现与她,他受过的委屈,遭过的罪,被人视为眼中钉的苦闷,又有谁人来为他排解。云清霜心底涌起的阵阵疼痛,大概便是叫做感同身受。 “姑娘,该说的我已全都说了,你赶紧走吧,再晚恐怕就迟了。” 云清霜醒神,她不能再耽搁了,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尉迟骏离开乾定城。她点一点头,已走出数步,又折回,“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姑娘放心去吧,尉迟青他们以为我已死,我留在此处暂时不会有危险。”王子湛一笑置之。 云清霜自怀中掏出一瓷瓶,放在王子湛的脚边,也不说话,只婉然一笑。 王子湛微微一怔,“是伤药吗,我用不到。” 云清霜的声音渐行渐远,“用不用随你,但凡我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王子湛打开玉瓶,一缕淡淡的清香飘来,那是天山雪莲特有的香味,王子湛忙凑近一看,颜菁赠予他的竟是整瓶的七窍玲珑丹。他眸色渐深,不知不觉,一贯冷硬的线条,弯起一丝柔和的弧度。 她在王子湛面前未流露出过多情绪,其实早已是心急如焚。 回到乾定城,云清霜突然茫茫然不知所措起来。从前都是尉迟骏来听雨轩小坐,她从未起过找他的念头。 云清霜银牙一咬,如今迫在眉睫,管不了这许多了。 半柱香的功夫,她站在了将军府的门口。 大门紧闭,有种威仪肃穆之感。 云清霜深吸口气,上前叩响大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佝偻着身躯的小老头,他以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云清霜,扯一扯嘴角道:“姑娘,你找谁?” “请问尉迟骏尉迟公子在不在府上,我有要紧的事必须要见他,烦请老人家代为通报一声。”云清霜沉静有礼道,嘴角始终挂着柔和的笑意。 老管家老蔡是将军府的老人了,看人的眼光是相当犀利的,但他观察云清霜许久竟瞧不出的她的来历。尉迟骏虽名声在外,但很少有姑娘家找上门来,这姑娘容貌极为出众,神态端庄娴静,却登门指明要见小公子,要说她胆大也不尽然,令老蔡百思不得其解。 “老人家。”老蔡半晌不说话,云清霜不由轻唤了他一声。 老蔡笑了笑,“请姑娘随我来。” 云清霜神情淡淡,“抱歉,我就在这儿等他。” 老蔡一个怔愣,这姑娘方才还是彬彬有礼的,怎么骤然变的不近人情,老蔡挑了挑眉,“那姑娘总要告诉我姓名,我才好通报。” 云清霜睫毛一跳,从容道:“颜菁。” 这名字如此熟悉,老蔡如何不曾听过,到底经历过不少风浪,他不动声色道,“请姑娘稍待。”他虚掩上门,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走。 云清霜靠着门边的红墙,心情仿佛翻飞的棉絮,一会被抛上半空,一会又跌落深谷。 一声轻咳倏然传入耳中,云清霜侧过身,来人并非尉迟骏,而是一名脸色红润,银髥飘拂,双目炯炯,精神矍铄的老者。 “姑娘,这是我家老将军。”老蔡道。 云清霜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对于老管家为何请来尉迟炯,也能料到几分。她眼底漾起稀薄的笑意,“既然尉迟公子不在,小女子先告退了。” “姑娘请留步,”尉迟炯嗓音洪亮,丝毫瞧不出他已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老将军有何吩咐?”云清霜只得止步,转过身,喉间干涩。 尉迟炯语带讥讽,“姑娘倒有面目找上门来。” 云清霜背脊僵直,眼中一丝光芒转瞬即逝,冷淡道:“老将军何出此言?” “你是什么身份,我尉迟家族又是什么样的门庭,你想入我尉迟家,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尉迟炯捋了捋胡须,看向云清霜的眼神难掩厌恶之色。她和尉迟骏的事在乾定城传的沸沸扬扬,他曾几次明示暗示,尉迟骏当面应承,背后却仍是我行我素。 “老将军怕是误会了,颜菁从来没有过此奢望。”云清霜说的是实话,无论她是颜菁也好,云清霜也罢,她和尉迟骏都不会有结果。 尉迟炯语调依旧冷的冷人心寒,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没有最好。” “告辞。”云清霜心情沉重,仿若萧瑟的枯叶,片片坠落。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尉迟炯毫不留情面的话语还是影响到了她。 她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找寻尉迟骏,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云清霜步伐极其缓慢的往医馆方向去,大概只有那里才是她避风的港口,师妹柳絮虽然和她水火不容,但在此时大约也会觉得亲切。 然,医馆内空荡荡的并无一人。柳絮不在尚且说的过去,但柳慕枫向来深居简出,这样的情形有些诡异。云清霜又寻到白马寺,也没有发现师父留下的任何记号。 云清霜犯了疑,按理说,师父在没有接到朝渊帝的指令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而且,即便是有行动,一般也会事先交待她,但昨日她离开前师父并未提及,莫非是……师父和师妹同时了遭遇不测。 云清霜被这样的揣测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武功盖世,师妹本领亦不弱,屋内没有打斗过的迹象,不可能有人掳走他二人而不留下任何痕迹。思及此,她安心了不少。 时间点滴过去,柳慕枫和柳絮仍旧未归,云清霜一方面担心师父和师妹,另一方面又关心尉迟骏的安危,坐立难安。她蓦地站起,在这里傻等不是办法,她侧头沉吟许久,又重新折回将军府。 令她惊讶的是,她却在将军府门前意外遇见了同样一脸焦灼不安的柳絮。 云清霜又惊又喜,她给柳絮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两人退到僻静处。 “师妹你怎会在此?师父呢?”云清霜急切问道。 “爹他,”柳絮顿了顿,“师姐你不是出城了吗?” 柳絮目光躲闪,避而不谈,云清霜了然的笑一笑,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点穿,只要师父没事,她也就放心了。“我拉下了重要的东西,生怕留在听雨轩会惹出事端,特地又赶了回来。”云清霜随便扯了个谎,如此驾轻就熟,她自己也没想到。 柳絮轻轻“哦”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 凉风拂面,寒意刺骨,云清霜道:“起风了,夜晚寒气重,回去吧。” 柳絮撇了撇嘴,“好。” 但是谁都没动。 “师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来找尉迟骏的?”柳絮神色冷冽,咄咄逼人。 云清霜容色平静不带丝毫的感情,“不是。”她启唇轻笑,“你爱在这儿站着,尽管站吧,我不奉陪了。”背过身,心中却是一阵苦涩。 云清霜漫无目的游走在大街上,从这一头踱到另一处尽头,最终还是回到了听雨轩。 “颜姑娘,”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唤,声音万分的熟悉。一转过身,云清霜唇角微微扬起,一双翦水明眸眨了眨,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好似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公子怎么来了?”鼻腔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知为何,云清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尉迟骏一双幽深眼眸牢牢锁住她的身形,“蔡伯告诉我,你去了将军府找我。” 云清霜双唇紧抿,良久,点点头,“是的。”嗓音疲惫,连带笑容也是苍白无力的。 若无急事,云清霜决计不会登门造访,尉迟骏得知消息后,立即赶了来,然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她。当然这些话不会对她明言。“找我有事?”尉迟骏含笑道。 “我们一定要站在这儿说话吗?”云清霜笑,她意识到或许这是拦阻他离开唯一的机会。 尉迟骏眼底的笑意慢慢浮了上来。 云清霜将他让进屋,“公子请随意坐,颜菁去给公子沏茶。” 尉迟骏注视她平静无波的面容,总感觉她今天有些反常,平日虽不至冷淡,却也极少这般殷切。 饮了口茶水,尉迟骏稍作思量,道,“姑娘找我何事,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云清霜霍然抬眸,一双眸子盈盈流转,深深沉默以对。 尉迟骏失笑,“就这么难以启齿吗?” 云清霜低头哑然,动了动唇,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默默出神,倘若她实话实说,尉迟骏问起她为何会出城,又为何会经过竹林巧遇王子湛,她又该如何作答。要是临时编造一个谎言,势必要用更大的谎言来弥补先前的漏洞,尉迟骏不是柳絮,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不但救不了他,反而更加惹他怀疑。 尉迟骏眸光幽暗,目光贪婪的游离于云清霜面上,无论她是如何去除唇角和耳后的小痣,不管她又是如何将武功隐于无形,他只知道,她是清霜,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叫他魂牵梦萦,难以忘怀的云清霜。 云清霜在尉迟骏炽热的凝望下,双颊若蔷薇般嫣红。她轻轻垂首,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心中半是喜悦半是恍惚,在他眼中看到了谁,是云清霜,还是颜菁?云清霜心情复杂,轻叹一声,她是咎由自取,活该在矛盾中痛苦挣扎。 尉迟骏眸子深如点漆,趁尚存一丝理智,他轻嘘一口气,“既然颜姑娘无事,我告辞了。” 尉迟骏已走到门前,云清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小跑几步,从身后紧拥住他,喃喃道,“别走。”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能让他走,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后,尉迟骏全身一震,他一把抓住云清霜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前一扯,反客为主的搂过她,手指穿过她的发,小心的碰触她的唇,下一刻,他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密密麻麻的轻落下来。 从前他的吻总是发乎情,止于礼,很少有这般的狂热,几乎夺走了云清霜胸腔内所有的气息,也夺走了她仅存的理智。 绵长的思念,就像是一棵微不足道的种子,悄然无声的被埋在心中,生根发芽,待发现时,早已疯长成了一片森林。 又或者是干涸已久的山泉,终于再次流淌出清甜的甘露。 尉迟骏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眼眸深处,那双眼干净清澈,毫无杂质,云清霜义无反顾的迎合,伸手便揽上他的脖颈,尉迟骏臂弯一紧,俯身又将她吻住。 尉迟骏抱起她走向床榻,云清霜长发如水,披散在枕畔,媚眼如丝,微微喘息。处子的皎洁之躯散着兰芝般的清香,诱人迷醉。 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那霸道的吻落在她的脖颈间,酥麻难耐,云清霜嘤咛,他用口堵上,躲闪,被他吻的更深入。这吻太过霸气,让她无处可逃,这吻又那么的轻柔,让她意乱情迷,云清霜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任凭在狂风骇浪中颠簸,摇摆,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被完全攻陷,这份感情太过强烈,以至于奉上整个身心和灵魂都来不及容纳。 尉迟骏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游走,云清霜的皮肤像烙印般烧着,他的唇吻上她锁骨间微凹的一点,流连不止,罗衾香暖,重帷低垂,终沦陷在他攻城掠地般的爱抚之下。 他们是这样的契合,仿佛生来便该如此。 尉迟骏吐出的气息灼热而潮湿,埋首于她的颈窝,发出满足的低叹,“清霜。” 云清霜眉心微曲,随之又释然。是清霜还是颜菁,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彼此拥有,心上的空缺被填的满满实实的感觉。 这一刻,没有谁去想国家利益,民族大义。他们是三生石上命定的姻缘,是月老祠里红线两头的牵绊,是佛前那盏长明灯的灯芯,生生世世缠绕在一起,任谁也无法分开。 第二十三章 我心昭昭 云清霜不住的摇头,泪流满面。她不是北辰国的罪臣,她只是一个渴望真爱,渴求得到幸福的平凡女子,她背不起这样重的责任。 画面一变,师父师兄他们不见了踪影,唯有尉迟骏仍陪伴在她身边,并且发誓会爱她一生一世。 云清霜为之感动,投入他的怀抱。但方才还是温柔体贴的爱人忽露出狰狞的獠牙,举起手中的剑狠狠的刺入她的胸膛。 云清霜尖叫着惊醒过来,额上满是汗水。 “做噩梦了?”尉迟骏搂她入怀,轻拍她的后背。“别怕,有我在你身边。” 云清霜捂住胸口,轻吁一口气,幸好,幸好只是一个梦。 尉迟骏轻吻她的眼角,那里尚有残存的泪滴。“做了什么梦,就这么害怕?” 云清霜张了张嘴,突然两颊绯红,猛地推开尉迟骏,像条泥鳅似的动作飞快的滑入被窝,将自个裹的严严实实。她将一床被衾全部占去,使得尉迟骏未着寸缕的挺拔身躯完全呈现在她眼前,她蓦地一声惊叫,赶紧闭上眼。 耳畔传来一声调侃意味极重的嗤笑,尉迟骏扯了扯嘴角,揶揄道,“你是要存心冻死我吗?” 云清霜手松动了下,尉迟骏趁机掀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被下的二人袒裎相对,云清霜的整张脸都快烧起来。尽管已也有过一次肌肤相亲,她依旧无法坦然面对。 “我……”云清霜话还被出口,樱唇就被他堵上。 云清霜徐徐回应,尉迟骏呼吸紧促,薄唇沿肩而下在她身上的每一处点起一把烈火。云清霜再度被他压在身下,环在她腰际的手愈收愈紧,他的手因长年练武手心中有薄薄的茧子,抚过她光洁柔滑的身躯带来奇异美妙的感觉。 尉迟骏暗沉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我爱你。” 云清霜闭了闭眼,但愿就此沉醉不醒。 倦极睡去,再度醒来时,云清霜发觉自己被尉迟骏紧紧的抱在怀中,仿佛是要将她狠狠的揉进他的身体。云清霜抬手触摸他蹙紧的眉峰,细细描绘他出色的五官,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男人深深的融进她的生活,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尉迟骏似乎动了一下,云清霜急忙合上眼,半晌没有动静,她睁开眼,正对上一对犹带睡意的深邃眼眸,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装睡被逮了个正着,云清霜面色微红,尉迟骏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动容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云清霜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两人都等着对方先行起床更衣,然,谁都没有先动。 须臾,尉迟骏笑着披衣而起,先穿好自己的衣物,又将昨日落在床榻下的衣衫递给云清霜。云清霜羞涩的伸手去取,尉迟骏往回一收手,云清霜身体整个跌入他怀里。 云清霜面上红的几乎滴出血来,声音低到尘埃里,“你……快放开我。” 尉迟骏置若罔闻,拾起衣衫一件件的给她穿上,动作小心翼翼,呵护备至,云清霜眼角忽地闪出了泪花。 尉迟骏拉着云清霜一溜烟的跑出听雨轩。 此时微白的天空尚散布着几颗小星星,天边犹挂着一钩光芒惨淡的晓月。朝曦东升,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尉迟骏毫不避讳旁人的眼光,一直牢牢牵着云清霜的手。 云清霜甜蜜中带着不安,她总觉得一个人的幸福是有限的,若这么快用尽了,岂不是只剩下悲哀。 “公子,你要带我去哪儿?”云清霜微觉疑惑道。 “你信不信我?”尉迟骏笑容舒展。 “信。”云清霜毫不犹豫的点头。 尉迟骏低声在她耳边说,“那就别问了。” 云清霜耳根火辣辣的烫,不由自主的颔首。 “不要再叫我公子,”尉迟骏又道,低头看住她,“叫我骏。” “好。”云清霜回眸一笑,恍若积雪消融。 尉迟骏打了个唿哨,稍待片刻,追风飘忽而至,看到云清霜欢快的跑到她跟前,用鼻子蹭她的衣角。 尉迟骏笑中绽放真切的欣喜,“追风很喜欢你。” 仿佛又回到那个雨夜,栓在廊檐下耳鬓厮磨的两匹绝世名驹。云清霜笑容恬静,当时谁都不会预料它们的主人今生会牵出如此之深的羁绊。“许是和它有缘分吧。”云清霜眉舒目展,笑意更深。 她抚摸追风的双耳,它乖巧的依偎着清霜,不时伸出舌头亲昵的舔舐她的手掌。 尉迟骏跃上马背,把手伸给她,“菁儿,上马。” 云清霜一个激灵,是,她是颜菁,她得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尉迟骏扬鞭加速,策马奔腾,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一片开阔,云清霜似有错觉,这条路能走到地老天荒,永远没有尽头。 大约行走了一个时辰,尉迟骏勒马缓缓停下。这里,荒无人烟,寂静无边,若不是尉迟骏一声“到了。”云清霜几乎以为他会带她远走天涯。 尉迟骏在前面领路,云清霜忐忑的跟在他身后。四周阴气森森,像是一片从无人迹的荒凉的义冢。 尉迟骏停在一块松柏参天的墓地前。坟头并没有如其他坟前布满荆棘野草,地上还有些糕点水果及未完全烧尽的纸钱,看来此处经常有人来打理。 尉迟骏上前抚了抚墓碑,压抑着内心的苦闷,“这里埋的是我的母亲。” 云清霜微微屏息,开口道:“伯母她……” “她不能迁入尉迟家的祖坟,不能进尉迟家族的祠堂供奉香火,因为我的祖父不承认她。”对于尉迟炯,尉迟骏心里大概是又爱又恨的。 云清霜心口一跳,联想起昨日在将军府门前尉迟炯对她说的那番话,门第观念在他那样的家庭里是多么的看重。 尉迟骏声音落寞,“我没有用,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能说服祖父。” 云清霜低叹一句,主动将柔若无骨的小手塞进他宽厚的手掌,温言软语道,“你有这份心,伯母不会怪你的。” “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我会做到。”尉迟骏紧握着她的手道。 云清霜对着墓碑盈盈施了一礼,神情郑重又庄严。 “母亲看到你,会很欢喜。”尉迟骏握住她的柔荑放在嘴边印上一吻,幽深双眸仿佛道尽千言万语。 “为什么?”云清霜瞥一眼他,脸颊处罩上一小片淡淡的红晕。 尉迟骏揽住她的双肩,浅笑间神采飞扬,“明知故问。” 云清霜以为他不会说,尉迟骏眉梢眼角均带着浓浓的笑意,顿一顿道,“她有这样好的儿媳,定然十分欣慰。” 云清霜红着脸啐道,“谁是你媳妇了?” 尉迟骏故作诧异,对着云清霜深深的一揖,“原来是我会错了意,请颜姑娘恕罪。” 云清霜恼的跺脚,一转身不再理他。 尉迟骏大笑着将她纳入怀抱,温情脉脉以对,“我从未带任何人来过这里,在我心中,早已视你为我唯一的妻子。” 云清霜心底不知是喜还是悲,若颜菁是他唯一的妻子,那他将云清霜又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明知不该纠结于这件事上,她终是不能释怀。 “菁儿,你怎么了?”尉迟骏与之十指相扣,温然一笑。 云清霜靠在他胸前,默默将手收回袍袖里。轻轻咬唇道,“你的祖父既然不承认你母亲,同样也会抗拒我的存在。” “我做下的决定,任谁都不能改变。”尉迟骏面色隐隐发白,然句句铿锵,坚实有力。 云清霜默然在心底叹息,“那么,你母亲的灵位怎么办?” 些许的沉默。 云清霜淡笑,“很难取舍对吧?” “可你明明不是……”尉迟骏倏地住口。 云清霜愕然,“不是什么?” 尉迟骏含糊不清的扯开话题。 云清霜唇角微弯起,一垂眸,待仰起头时,缓缓道:“骏,带我走。” 尉迟骏凝神看她,“你说什么?” “带我走,离开这里。”云清霜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是坚定的,仿佛做下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尉迟骏迟疑不语,云清霜一颗心登时冷却下来,方才的勇气,悄然无踪了。她偏过头,勉强一笑,“我只是随意一说,你不要当真。” 尉迟骏收紧了臂弯,突然抬起了她的脸,细细密密的吻铺天盖地的印了下去,许久之后,他揽住气喘吁吁的云清霜道,“给我一点时间。” 他的眼神热切灼烈,云清霜点点头,那是他的承诺,尽管这份承诺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兑现,但她给予他足够的信任。 云清霜累极,蜷缩在尉迟骏的怀里沉沉睡去。 尉迟骏不忍唤醒她,在城外转了几圈才将她送回听雨轩。小坐片刻后道,“你累了大半日了,早些歇息。” 云清霜忆起昨夜的疯狂,脸又一次红了。 尉迟骏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走了。” 云清霜贪恋他怀抱的温暖,仰头小声道:“今晚你还会来吗?” 尉迟骏手抚上她的面颊,“你希望我来吗?” “嗯,”云清霜的声音低似蚊呐,俏脸愈加红艳。 尉迟骏不觉轻声笑了出来,扳过她的身体,郑重其事道:“好,你等我。” 云清霜送他出门,恰好风嬷嬷迎面走来,见到尉迟骏微微一怔,很快满脸堆笑道,“尉迟公子这便走了?” 尉迟骏淡淡“唔”一声,算是回答。 风嬷嬷只是笑。 尉迟骏望着清霜的目光中尽是笑意,握了握她的手,策马离开。 云清霜掌心尚留有他指尖的温度,嘴角挑起一抹微笑,心中亦是暖暖的。 风嬷嬷一直暗自留心云清霜的表情,见她如此这般,在心底叹了口气。 “姑娘,”云清霜在房门口被她唤住。 云清霜转过身,以眼神相询。 “柳庄主让你去过去一趟。”风嬷嬷语气平和。 云清霜心蓦地往下一沉。“嬷嬷知道是什么事吗?” 风嬷嬷缓慢摇了摇头。 云清霜颓然苦笑,大概同尉迟骏脱不了干系,他留宿在此的事竟传的这般快。“我这就过去。” “姑娘。”风嬷嬷再次叫住她。 “嬷嬷想说什么?”直觉告诉她,风嬷嬷有话要交待。 风嬷嬷眯起眼睛,“嬷嬷相信你是有分寸的。” 云清霜低头,手指忍不住绞紧了衣衫一角。 “去吧,柳庄主等着你呢。” 该来的总要来,逃避也是无用,云清霜缓一缓气息,整了整衣衫,信步走出门。 医馆内仅柳慕枫一人在,他眼中针尖般的冷意刺到了云清霜。 “师父。”云清霜咬了咬下唇。 柳慕枫放下手中的书卷,面无表情的扫了眼清霜,漠然道:“你应该在回北辰国的路上,为何还滞留在乾定城,你给一个让为师信服的理由。” 云清霜垂首,默然不语。 柳慕枫难掩满面的沉痛,“霜儿,你可知为师为何要让你回北辰,就是担心你感情用事,坏了大事。” 云清霜猛地一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她沉沉道:“原来师父一直是不信清霜的。” “你冷静又理智,比絮儿的冲动浮躁更合我心意,可为何会在情字上参不透。”柳慕枫喟然叹息,脸色泛青。 云清霜很想问一句,若师父参透了情字,她怎会遭致柳絮的嫉恨。若非薛雨婵为情所困,她不必代母受过,大约也就不会和尉迟骏相交相知了。到底是不敢问出口,话语在舌尖打转,还是咽了回去。 “天阒国和我北辰国势不两立,为师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若执迷不悟我只能将你逐出师门,一辈子你都别再回云苍山。”柳慕枫疾言厉色道。 师父对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哪怕是一句重话都很少有,云清霜神色一凛,凄苦的笑容蔓延到唇角,为何非要她做这样残忍的抉择。 “师父,一定要如此吗?”云清霜迷茫张口,越想越是揪心,急红了眼圈。 她的眼中有泪光盈盈闪现,眼神格外悲凉哀戚,柳慕枫胸中一窒,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女子苦苦跪地哀求,可他不为所动,终于铸下大错。但他不可以心软,事关北辰国存亡的大事,他必须狠下心肠,哪怕将来遭致报应,也无怨无悔。他扶起她,“你想清楚了再答话,为师不逼你。” 师父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尉迟骏和她生死相依的情意,在她脑中依次回转,无论哪一个都是她难以割舍的。嘴唇被咬的发紫,云清霜眼前蒙上雾气,她终抬头正视柳慕枫,一字一句说的极是费力,“徒儿从今往后不再与他见面便是。” 柳慕枫似是松了口气,神色稍缓,但立刻道,“不,你要和他见面,并且不能让他看出任何异样。” “这是为何?”云清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但事实却并非她想象中那样简单。 “我们已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但必须要你的配合。”柳慕枫口吻轻描淡写,云清霜暗自心惊,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尉迟骏为人谨慎,如今只有你才能接近他,这里有一包无色无味的毒药,你拿去放在他的茶水里,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他,你就是北辰国的大功臣。”柳慕枫目光若刀锋般凌厉,语气不带丝毫的温度,如三九严寒天,寒彻心扉。 云清霜脚下一软,心口骤凉,之前的猜测得到印证,她的师父竟是这次暗杀尉迟骏的主谋,王子湛口中与尉迟青等勾结的敌国人。涔涔的冷汗顺着背脊涌了出来,手心亦捏了一把腻滑的汗水,心中痛的如针挑刀挖一般,她紧握着手指,握到指节泛白,脸色一定极差。 柳慕枫眉间笼上一层阴影,清霜对尉迟骏用情之深,已超过他的意想。这些年朝夕相处,名为师徒,其实早已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像她这般品貌,这样如花的年纪,理应得到最好的归宿,他这样逼迫她,甚至不惜以养育之恩拴住她,到底是对是错。 云清霜不得不强作冷静,她略略沉吟,局促道,“师父,徒儿不明白,尉迟骏既无官职又无兵权,为何要下大功夫在他身上?” 柳慕枫冷漠的声音沉沉入耳,“你莫要忘了他是尉迟炯的孙子,他得了家传宝刀,二十万尉家军都将归他统帅,他又深得萧予墨的看重,加上这个人心思缜密,武功高强,留着终成大患。” “徒儿愿意再入皇宫刺杀萧予墨。”云清霜说的急了,呼吸急促,嗓音略嫌嘶哑。 “尉迟骏断不能留。”柳慕枫一句冷冰冰的话,生生断了云清霜的念想。 “师父。”她惊呼,她如何能亲手将亲密无间的爱人送上黄泉路。 柳慕枫唇角微动,眼中抖现杀机,“杀了尉迟骏便是断了萧予墨的左臂右膀,他必须死。” 云清霜无力的跪跌在地,凄然低头。 “若你不答应,为师只能自己动手。”柳慕枫狠狠心,又下一剂猛药。 云清霜背过身拭了拭通红的双目,“我答应。” 柳慕枫心下一松,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用时只需以指甲挑一些即可。” 云清霜手微颤着接过,牵出一缕苦涩笑容。 云清霜面无表情的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中端一杯沸腾的茶水,直至完全冰冷她也没有喝上一口。心底的希望和绝望在做激烈的斗争,手止不住的颤抖,水一滴滴的洒落在地。 “想什么这么出神?”低沉带笑的嗓音传入耳际,不及回头,腰上一紧,已被牢牢圈住。 云清霜手一松,茶盅应声落地。一地的碎片,就如同她破碎的心。 尉迟骏柔声道:“吓到你了?” 云清霜慌忙点头,脸色苍白如雪。 “不舒服?”尉迟骏手探上她的额头,关切道。 云清霜低声道,“我没事,”蹲下身体去拣那些碎片,“嘶,”她低呼,心不在焉的结果是被割破了手指。 尉迟骏颦眉,“这么不小心。”忙将她受伤的手指纳入口中,细细吮吸。指尖的感觉酥酥麻麻,痒痒暖暖的,云清霜脸上一湿,摸一摸,全是泪水,伸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傻姑娘,怎么哭了?”尉迟骏薄削的唇吻上她的耳垂,略沙哑的嗓音带些许的诱惑。 “只想痛哭一场,没有缘由。”云清霜心中苦闷,却无法同他诉说。 尉迟骏吻了吻她柔软的唇瓣,从身后环抱住她,温热的气息撩拨着她的感官,云清霜只觉浑身乏力,无法抵抗他温柔又强势的入侵。 尉迟骏打横抱起她,云清霜大窘,扯住自己的衣襟道:“别……别……” 尉迟骏夹了丝玩味的笑,将她小心的安置在床上,“好好躺着,我来收拾。” 云清霜将头埋入枕间,整张脸火烧火燎的。 清理干净后,尉迟骏躺到清霜的身边,揽了她入怀,“好好睡一觉。” 云清霜暂时摒弃杂念,鼻尖嗅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耳边伴随他有力的心跳,这一觉睡的极为踏实。 清晨云清霜是在半梦半醒间被吻醒,她睁开眼,尉迟骏放大的俊脸就在眼前。 绵长的呼吸萦绕在周身,尉迟骏蜻蜓点水般的吻过她的唇,“我赶着去上朝,你多睡一会。” 云清霜蓦地拽住他衣袖,怯生生道,“骏,不要离开我。” “傻丫头,我很快就会回来陪你。”尉迟骏未语先笑,疼惜的亲了亲她如蝶翅般扑闪的睫毛。 衣角从她手中滑出,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云清霜爬到床头点燃了蜡烛,没有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 先是耳语一番,尉迟骏神色百转千回,颇见凝重。 交待完正事,萧予墨道,“老将军向孤告状来了。” 尉迟骏挑了挑眉,“哦?” “你不想知道是为了什么吗?”萧予墨颇有兴味的调侃这位老友。 “大致能猜到。”尉迟骏笑中透着沉着。 “尉迟骏,你不该是这样荒唐的人呢。”萧予墨轻叹一句。 “圣上也认为骏荒唐吗?”尉迟骏眼神澄净无波,只是笑。 萧予墨与他对视一眼,“孤记得你心中有一位倾慕的女子。” “如果我说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圣上信吗?”尉迟骏微扬起唇角,心中一荡。 “竟有这事?” “确定无疑。” “那她……”萧予墨狐疑的瞥向他。此女子隐匿身份,置换姓名,藏身于乾定城中,定有隐情。 尉迟骏无声一笑,目中的光芒燃尽,换上成竹在胸的了然,“微臣不会让她伤害到圣上的。” “有你在,孤自然放心,只是……”萧予墨顿了顿,神情转为肃然,“孤只是担心你。” “微臣进退自有分寸,圣上无需挂心。”尉迟骏快人快语,打消了萧予墨的顾虑。 萧予墨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深知他这位臣下兼挚友素来清心寡欲,一旦动情,必定倾注全部心意,如今面临两难境地,着实为难他了。 尉迟骏心中何尝不是撕心裂肺般的痛,然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嘉禾帝的期望又不负清霜的情深似海。 尉迟骏没有食言,出了皇宫,甚至没有回府,立即赶到听雨轩陪伴云清霜。 他进门的时候,云清霜正端坐于窗前,手捧一盏茶,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好似从未离开过一般。 她也是满腹心事的吧。互相倾慕,却不得不算计对方,这就是目前二人的心境,太过悲哀。 “怎么坐在这里发呆?”尉迟骏扶住她单薄的双肩。 云清霜眸光温柔,娉婷一笑,“想你何时归来。” 不必回头,便叫他一把揽入怀中,紧紧相拥,力道惊人,几欲窒息。 他的臂弯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心。云清霜眸瞳微微一缩,心中砰然心跳。 “还没有用饭吧,我去给你预备酒菜。” “不用,”尉迟骏像是孩子般的缠住她,扯住她宽袍的袖子,“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尽说傻话,”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云清霜笑中带着万般的无奈。 尉迟骏扣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有你在身旁,秀色可餐。” 云清霜哧的笑出声,脱口道,“以前为何没有发现你这么贫嘴。” “以前?”尉迟骏蹙紧眉头。 云清霜知晓说错了话,引起他的疑心,忙改口,“你我相识总有数月了吧。” 尉迟骏似笑非笑。 云清霜费心遮掩,“初识那会儿,看似正人君子,却原来是个不正经的。” 尉迟骏轻抬起她的下巴,嬉笑道,“我也只对你一人不正经罢了。” 云清霜面红耳赤,原本是想调侃他一番,反倒着了他的道儿。狠瞪他一眼,轻轻转了脸去,“不与你胡扯,我去沏茶。” 尉迟骏含笑凝视她。 出了卧房,云清霜面上笑容褪尽。辰时,师父又遣人来催促过她,被她打发走,但也明白,她是无法再拖延了。 白色的粉末入水即化,无色无味,云清霜双唇哆嗦了下,这是致命的毒药,一滴便能肠穿肚烂。她真的下得去手吗? 从厨房到卧室,她走了很久。手中的托盘,足有千斤重。 尉迟骏拿眼一扫,扬起笑意,“去了这么久。” “费心沏泡一壶好茶,自然会久一些。”云清霜竭力不泄露半点情绪,只不过周身阵阵发冷,掌心的温度亦失了温暖。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再一杯送给自己,眼中平静如水,然心如死灰。 尉迟骏缓缓覆上她的手,细碎缠绵的印上一吻,“我们继续方才的话题。”他捻起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神情无比认真,“菁儿,有你,便是全部。” 云清霜蓦地一震,有一阵暖意融融的春风吹拂过她的心头,又似一道清泉潺潺流淌过,心境犹如从黑暗漫长的甬道刹那见到出口一般,豁然开朗。她轻轻踮起足尖,主动献上的红唇如甘甜的丁香。 温存过后,云清霜柔顺的伏在尉迟骏的肩头微微喘息,尉迟骏端起茶盅往嘴里送。在此电闪雷鸣的一霎那,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涌而过。就让他饮下这杯毒茶,自己也便跟了去,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然,她最终还是将茶盅夺了去,用力的摇一摇头,“不要喝。” 尉迟骏像是并未察觉自个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笑容闲适,“怎么,不舍得了?” “方才我恼你言语轻佻,这水,是隔夜的。”云清霜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尉迟骏忍俊不禁,“胆敢捉弄于我。” 云清霜挡开他伸到腰际的手,失笑,“我去重换一壶来。” 心跳的厉害,手心一直在渗汗,直到她将茶盅连同茶壶全部丢弃,才重重吁了口气。 云清霜调匀了气息,重新沏了茶端进卧房,目光撞进尉迟骏清亮的眸子时,心中的愧疚延绵起伏,慢慢占满了整个心绪。然更令她揪心的则是师父斩钉截铁的态度。她意识到,她下不了手,不代表师父也会心软。若知晓她没有动手,定然会亲自出马并且想方设法的除掉尉迟骏。现今,唯一的可能便是用柔情打动尉迟骏,央求他带她走,从此远离是非之地,才会有一线生机。 云清霜垂眸,再抬头时淡淡牵起嘴角,抚住尉迟骏的手,静静的道,“骏,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与我听,好吗?” 尉迟骏很少见到她如此神情,知晓必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他冷眼瞅着她,却是笑道:“哪一句?” “有你,便是全部。”云清霜将笑意隐于心间。 “我也是。”尉迟骏飞快的说道,眉眼弯弯,笑容惬意。 云清霜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揶揄,只是望住他,深深的,满含无限的深情。 尉迟骏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再紧了紧,随后捉起她的手,吻了下,滚烫的唇像块烙铁般烧灼了云清霜,她扑入了他的怀抱,低喃,“骏。骏。” “我在这里,”尉迟骏一迭声的应着,带着一丝的压抑和焦灼,一遍遍的碾过她的唇。 云清霜回抱住他,轻声道,“骏,带我走。”这是她第二次提出这样的请求,心情却远比上一次急迫。 尉迟骏背脊明显的一僵,他轻抚着云清霜的如云秀发,“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云清霜长长一叹,“骏,天涯海角,无论你去哪里,我当誓死相随。” 尉迟骏吻着她的掌心,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柔情缱绻,让人怎能忍心拒绝,他微微颔首,“菁儿,给我一点时间。” 他仍旧是这般回答,让云清霜略略失望,睫毛轻颤,失却了再度开口的勇气,手不自觉的推开他。 尉迟骏怎会让她逃开,陡然将她拽入怀抱,温热的呼吸贴着她的耳畔拂过,“三天,三天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信不信我?” 云清霜喉头一紧,“我自然信你。” 尉迟骏的深吻蓦然而下,吞噬了她唇齿间逸出的呜咽。 第二十四章 浮生若梦 柳慕枫不动声色的收起图纸,语调冷然,“霜儿,交待你的任务完成了?” 云清霜脸上有一瞬失了血色,“徒儿还未寻到适当的时机。”她垂眸,低低道。 柳慕枫挑眉道,“你需抓紧时间了,记住为师的话,为免除后患,尉迟骏必须死。” 云清霜心中大痛,热泪盈睫,“是,徒儿谨记。” 夏侯熙将视线徐徐投注云清霜身上,若有所思。 “师姐。”柳絮从另一道门内走出,面无表情,“我有话和你说。” 云清霜眉心微动,柳絮没有给她迟疑的机会,也不顾柳慕枫和夏侯熙疑惑的目光,拉着她进了卧房。 柳絮阖上门便问,“师姐,你真能下得了手?” 云清霜定定望了她,眼眸中含着悲哀和绝望,“我不知道。” 柳絮张了张嘴,似是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口,“师姐,你和尉迟公子走吧。” 云清霜万万没想到柳絮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能相信。 “师姐你不要误会,不是爹爹命我来试探于你,这是我的真心话。”柳絮坦然道,眼中有淡淡光泽闪现。 “你……”云清霜讶然,这绝对不像柳絮的为人啊。 柳絮面上喜怒不变,声音却是坚定的,“师姐你若爱他,就随他走。若大错铸成,再难挽回,不要以后后悔莫及。” 云清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柳絮的猝然改变,好似在她心头拂过一丝涟漪,轻微的,却是动容的。 “师姐,”柳絮黯然深叹,“如果他爱的是我,我会毫不犹豫的跟他走,只可惜,他心中只有你。” 云清霜握一握她的手,心下感叹,有的时候,她远比不上柳絮对感情的纯粹和坚决。 “师姐,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我爹他,”柳絮停了停,双目倏的一睁,“我爹为了北辰国,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云清霜心中的不安已演变成恐惧,柳絮的话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她眸瞳缩紧,淡扯了嘴角,“谢谢你。” 这是她第一次和柳絮之间心平气和的谈话,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出了医馆,云清霜跨上马车,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她一声,她偏过头,一抹黑色撞入眼帘,唇角微勾起,然笑的不甚自然,许久不见,他略显清癯,只听得又唤了句,“清霜。” 是夏侯熙。 “将军有何指教?”云清霜重拾起笑容,神情淡然。 夏侯熙兀自揭了帘子上车,“也请小乌鸦送我一程。” “我们并不顺路,”云清霜从容道。 夏侯熙笑容一顿,很快恢复到波澜不兴,“顺路,我就住在听雨轩的背街小巷中。” “哦,”云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话。 气氛沉闷,萧索至极。 云清霜忽然道,“师父要我给尉迟骏下毒,这件事你可知道?” 夏侯熙颔首道,“方才听说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云清霜咬着嘴唇道。 夏侯熙笑了,“我并不是你,所以我可以拒绝回答。”凝眸于她,目光深沉。 那眼神刺得云清霜心中针扎一般,她默默垂首。 “清霜,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看待这件事。”夏侯熙轻叹,终又开了口。 云清霜长舒口气,“是,你如何看待?” “无论你信或是不信,就我个人而言,我绝不愿意看着尉迟骏就这样死去,”夏侯熙坦然迎向云清霜愕然的目光,极淡的笑了笑,“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云清霜唇角扬起的弧线冷峻而无奈。 “他是一个很好的对手,无论在战场上或者江湖中。”夏侯熙轻快的瞥了眼云清霜,补充道,“少了这样一个强有力的敌手会相当的可惜。昔年有独孤求败将剑术练到天下无敌,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只得寂寥一生,那样的人生是多么的无趣。”他眉宇间一抹深隽的洒脱和自负,仿佛进退游刃有余,运筹帷幄,江山万里尽在他掌控中。 听了这话,云清霜眉目间的忧思丝毫未减。 夏侯熙又道,“令师是站在整个国家利益的角度,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云清霜知道他的话有理,也知道师父要她这样做的无可奈何,更加知道北辰国与天阒国开战几乎没有胜算,所以师父才要扫清一切可能的障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一切她都知道。只是这个人为什么是尉迟骏,她愿意豁出性命刺杀萧予墨,愿意上战场杀敌,愿意为成全师父的忠义做任何事,但她如何能对尉迟骏下手,且不说他们如今情意深重,便是数度救命之恩,云清霜这辈子也难以报答,她怎么可以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夏侯熙瞧她神情,心头亦是复杂难言。旁观者清,云清霜怕是还没有意识到她早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对尉迟骏他无疑是嫉恨的,同时也羡慕他能够得到云清霜的青睐,甚至是死心塌地倾心相随,他也曾抱有幻想,也想残存些微的希望,如今他省悟了,云清霜终是他这一生可遇而不可求的梦想。 “你在这儿下吧,被人瞧见我与你在一起会叫人起疑心的。”马车停在离听雨轩尚有两条街时,云清霜柳眉微蹙,婉然道。 夏侯熙只悲悯的一笑,却也不再为难她。 当晚尉迟骏并没有来听雨轩,云清霜守着两人的记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终于进入梦乡时,记住的是尉迟骏眼中闪耀的光芒,比流星划过,或者万盏烛光还要炫目。 翌日夜晚,一轮皓月当空。 尉迟骏姗姗来迟,一进门就道:“菁儿,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云清霜意兴阑珊,如今在她心中大约只有一件事才称得上是好消息,那便是尉迟骏能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她随意一回头,漫不经心的应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明日我就带你走。”尉迟骏轻轻抚摸她披散在肩头的秀发,笑容明净。 云清霜凝住了神,转瞬欣喜若狂,“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尉迟骏爱怜的抚上她愈发尖瘦的下巴,淡声道。 柔声细语,直润心田,几日来积累的阴霾,忽然全散了。“骏,我们去哪里?”云清霜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 尉迟骏拥住她,眉目在烛光下有些黯淡不清,“如同你所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云清霜点点头,含笑嫣然,她要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心爱的人能平安的活着就好。略一思量,她开口道,“你的事儿都办妥了?这么快。” 尉迟骏深深吸一口气,“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剩下的我也就不参与了。” 云清霜心似明镜,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骏,你做的事是不是很辛苦?” “几天内要将这些事解决,确实匆忙了些,”尉迟骏仰头微笑,“不过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云清霜粲然一笑,斟酌着用词,“我今儿听风嬷嬷说,可能要出兵了是吗?” “嗯,”尉迟骏简短道。 云清霜心底的叹息好似有千斤重,目光闪烁不定,她背弃师父背弃北辰国,也该为他们尽最后一份心力。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缓缓偎入尉迟骏的怀中,含一抹甜甜的笑意,温婉道,“骏,和我说说。” 尉迟骏呵呵一笑,“这等枯燥乏味的事,你也有兴趣听吗?” 云清霜眸光晶莹,坚定颔首。 尉迟骏刮一下她精致小巧的鼻梁,“你想知道什么?” 云清霜挑了挑秀眉,“街头巷尾都在传,圣上曾在北辰国有过八年质子生涯,现今的皇后是北辰的公主,却死的不明不白,北辰国必定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圣上本着先发制人的根本,定是先出兵攻打北辰,有这么回事吗?” 尉迟骏心中黯然,她终是问出了口。虽是在他计划内的事,多少还是难受的。吻一吻她的发鬓,微笑如常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云清霜笑容恬适而安静。“听说城中最出名的永盛赌坊设下了赌局,押注北辰国的是最高的。” “那他们大概要失望了。”尉迟骏深深一笑,带一丝狡黠。 云清霜眉心一跳,“怎么说?”说话太急,没有觉察到尉迟骏眼中一闪而逝的淡漠。 “纯婉公主的不幸,是西茗国一手造成的,他们为了挑起北辰和天阒的矛盾,不惜害了她的性命。” 云清霜心跳如鼓擂,急急打断道,“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尉迟骏语气淡淡的,“所以圣上下旨,三日后即出兵攻打西茗国。” 云清霜噤若寒蝉,屏住呼吸,几乎能听见自己凌乱的心跳声。 尉迟骏像是未觉出云清霜的异样,自顾自道,“大军将绕过幕府山,取道峪嘉关,若能顺利通过,将大大缩短行军时间,但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按常理推断,无人敢冒险激进,我们则要反其道而行,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到痛快处,意气奋发,神采飞扬,那是自信凛然的气势,经由岁月的沉淀,打磨成志在必得的桀骜不屈。云清霜可以想象他立于千军万马前是何等的威风凛凛,睥睨天下,所向披靡。 他也有过名垂青史的豪情壮志,也想在史书上留下厚重的一笔,终究是她阻了他的前程。云清霜满怀歉意道,“是我拖累了你。” 尉迟骏眸光驻留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移开,柔声道:“你又忘了我曾说过的话了。”他在热切堵上她的樱唇之前道,“有你,便是全部。” 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良辰美景奈何天,千般爱,只向一人。 云清霜沉醉在他的深吻中,情难自禁。 然,尉迟骏刚走,云清霜迅速披衣下床,草草整理了下妆容,绕到后门,唤来小乌鸦,“快去赶车,我们马上去城南医馆。” 小乌鸦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动作不慌不乱。 一路疾赶,风驰电掣,用了还不到平日一半的时间。 “小乌鸦你在这里等着我。”云清霜匆匆丢下一句话,飞也似的跑了进去。 柳慕枫大约是刚起,一双眼犹带着睡意。“出什么事了?” 云清霜刚要开口,夏侯熙也揭帘而入。 来到正好,云清霜暗道。她定了定神,质问道:“夏侯将军,关于纯婉公主的死,请给我一个解释。” 夏侯熙浓眉一蹙,“什么意思?” “纯婉公主的死,与西茗国有关,当然,你一定会否认。”云清霜冷声道。 “简直一派胡言。”夏侯熙大概是气急了,一掌将木桌击裂。他猛然醒悟,对着柳慕枫施以一礼,“柳庄主,晚辈失态了。” “无妨。”柳慕枫似有怒气,“霜儿,不可对夏侯将军无礼。” 云清霜咬一咬唇,倔强道:“徒儿说的全是事实。” “你从何处得知?”柳慕枫把脸一沉。 “……尉迟骏亲口所说。” “荒谬,他的话如何能信。”夏侯熙抢在柳慕枫前愤愤然道。 “他没有必要欺骗我。”的确,要带云清霜远走高飞的尉迟骏没有骗她的必要。 “你未免太天真了。” 柳慕枫抬手,制止住夏侯熙,若有所思的盯着云清霜道,“他还说了什么?” “师父,萧予墨将出兵讨伐西茗国,时间就定在两日后。”云清霜急急道。 “什么?”却是夏侯熙和柳慕枫异口同声。 夏侯熙先自开口,“北辰西茗牵一发则动全身,柳庄主,我们要早做应对。” 柳慕枫沉沉点头,这个消息极为重要,但又来的太过突然,他与云清霜对视一眼,“霜儿,尉迟骏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个?是在何种情况下所说?这消息可靠吗?” 身上有些凉意,只一瞬的恍惚,云清霜即平静坦然,“师父,你信我。” “我信你。”柳慕枫眉微皱,神情似有一丝未明的冷寂。 “柳庄主,云姑娘,西茗与北辰国立有盟约,若是一方有难,必定竭力支持。但,至少请姑娘给熙一个信服的理由。尉迟骏诬陷敝国杀害贵国纯婉公主,这样的罪名,熙担不起。”夏侯熙肃然道,眉目间瞧不出是何等的神色。 云清霜决然望向他,厉声道:“信与不信,在你一念之间。萧予墨现今要对付的是你西茗国,而非我北辰国。” 夏侯熙太阳穴“突突”直跳,额上青筋暴起,他努力克制着火气,神色伤怀,“云姑娘是已将熙定罪了吗?” 云清霜扭头,“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你心里有数。” 夏侯熙冷漠的一笑,“这样做对我西茗国有什么好处?” “挑起北辰和天阒的争斗,贵国可坐山观虎斗,坐享渔翁之利。”云清霜清冷的嗓音,咄咄逼人的目光,似能穿透人心。 “你……”夏侯熙骤然变色,气急反笑,“云姑娘,你莫要忘了北辰国若战败,西茗国也劫数难逃,这个道理连东裕国娴琳公主尚且懂得,熙难道会坐视这样的事发生而置之不理吗?” 云清霜唇一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柳慕枫浓眉紧蹙,云清霜的话不无道理,但夏侯熙所言也在情理之中。他笑容一闪,立于两人中间,适时分开对峙的二人,“夏侯将军息怒,小徒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将军多担待几分。” “柳庄主,熙只问您一句,您是信我还是信尉迟骏?”夏侯熙脸色阴沉似乌云笼罩,虽是在同柳慕枫说话,双目却一直死死盯着云清霜。 云清霜心头一震。 柳慕枫双手按在夏侯熙肩头,稳稳道,“夏侯将军,过去的事现在追究无益。但两日后出兵的事,你需尽快拿定主意。” 夏侯熙紧紧迫视云清霜,眉间忽多了些萧索,他拣了张椅子坐下,沉思须臾,道,“云姑娘还知道什么,一并说了吧。” 云清霜回忆尉迟骏和她提过的路线,整理了下思绪道,“天阒国军队将取道峪嘉关,听闻那里地势险要,但可缩短行程,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夏侯熙微扯了扯嘴角,“倒是符合他的个性。” 柳慕枫一言不发,似在思量这话的可信程度。 夏侯熙含一缕意气焕发的笑,良久笑意敛去,“柳庄主,到时你我联军在峪嘉关布下天罗地网,管教天阒国军队有来无回。” “不错,”柳慕枫道,随之沉默。 云清霜抿了抿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看一眼沙漏,时辰已不早,她必须在尉迟骏回来前赶回听雨轩。 云清霜心神不宁,柳慕枫只道她是心焦,安慰道:“霜儿,你立下了大功,北辰国和西茗国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他抚一抚她鬓边的发丝,“孩子,辛苦你了。你快些回去,不要让尉迟骏对你起了疑心。” 云清霜点下头,唇角却有些微的苦涩涌了上来。 夏侯熙执意将云清霜送出门,柳慕枫猜测他是有话要和清霜单独说,没有强加阻拦。 “清霜,你为什么不愿相信我?”夏侯熙目光锐利如剑。 云清霜缓缓的笑起来,“师父并没有在意这事,你怎么还不放过我。” “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吗?”夏侯熙负手而立,喜怒不辨。 “方才是我把话说重了,”云清霜怅怅然一笑,面有踌躇之色,“我抱歉。” 夏侯熙心底无限酸楚,再也问不下去。 夏侯熙远远的目送云清霜走进听雨轩,他缓步折回,轻声问正在给马喂草的小乌鸦,“尉迟骏是不是还经常去找颜姑娘。” 小乌鸦到底年少不谙世事,他认定了夏侯熙是自己人,毫不含糊的笑道,“是啊,几乎是每晚都来,清晨才走。” 尉迟骏早已是云清霜的入幕之宾,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夏侯熙凄然一笑,惊的小乌鸦不知所措。 夏侯熙同柳慕枫究竟布下怎样的陷阱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云清霜回去以后的事。 尉迟骏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清霜,薄责道:“你去了哪里,让我好找。” 云清霜状似无事的指了指手中的包裹,“我出门买了些东西。” 尉迟骏笑,“傻姑娘,东西哪里不能买,带着也不嫌重。” “都是必需品,不可缺少。”云清霜低下脸,柔柔道。 “我回来不见你的踪影,以为你后悔跟我走了。”尉迟骏平静的目光中竟然透着几分恐惧,他紧紧抱住清霜,埋首于她馨香的秀发中。 云清霜脸上腾得一热,缓慢伸手回抱住他,“除非你失约,否则你赶也赶不走我。”眼旁有泪珠未干,原来他同她一样,也是患得患失,生怕会失去对方。 尉迟骏长久的抱住她,捧起她的脸颊,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印上深情一吻。 尉迟骏牵着清霜柔若无骨的小手,带她骑上马背。云清霜依偎着他广阔的胸膛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尉迟骏想了想说,“先去和我母亲告别。” 云清霜没有异议。此次离别,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这样做,无可厚非。 同乘一骑,彼此的呼吸萦绕在耳畔,伏于他胸前,心跳清晰分明。 “骏,我好欢喜。”云清霜唇边的笑容,止不住的扩大。总以为是没有将来的,不曾想还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他的手臂紧一紧,再紧了紧。 这条路很漫长,云清霜庆幸能同他一直走下去。 可为何眼皮这样的沉重,思绪这般的模糊,好像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她还不想睡,她有许多的话想要告诉他。不过没关系,他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说。有他的保护,她感到很安心。 云清霜低声说了句,“骏,我突然感觉好困。”便再无知觉。 尉迟骏勒住缰绳,凝视她安详的睡颜,带了一抹凄楚的笑意,“清霜,对不起。” 乾定城传出令人震惊的消息,尉迟炯最宠爱的孙子,嘉禾帝最亲近的臣子尉迟骏昨晚突然患病离世。平地惊雷,不仅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就连柳慕枫乍一听到也是吃了一惊。 消息传到医馆的时候,柳絮正在绣一块帕子,针尖刺入掌心,鲜血淋漓,她浑然未觉。“死了?不可能。”她一笑置之,重拾手中的针线,须臾,她冲出门去。 “絮儿你去哪里?”她状似疯癫,柳慕枫根本拦不住她。 “柳庄主,令千金怎么了?”夏侯熙与柳絮撞了个满怀,被她狠命推开。柳慕枫木然地摇了摇头,“不川管她。” “庄主可听说了?”夏侯熙微微笑道。 柳慕枫了然地一笑。 “庄主觉得可信吗?” “恐怕要问过霜儿才知道。 夏侯熙低沉道,“我已问过小乌鸦,云姑娘昨日和尉迟骏离开听雨轩后,再没有回来过。” 柳慕枫眼中精光一闪,“这……” “柳庄主,不能排除尉迟骏假死与云姑娘私奔的可能。”夏侯熙淡淡道,然而心中有一块绵软的地方仿佛正在被撕裂。 柳慕枫握紧了拳头,松开,再度握紧。“也有一个可能。”他顿了顿,“霜儿遵从师命杀了尉迟骏,但她也不愿再见我了。” 夏侯熙心中千头万绪,怎么都无法理清。他自以为对云清霜很了解,其实从来没有看穿过她的心思。 柳絮垂头丧气地推门而人,双目通红,“爹,我找不到师姐了。” “她会回来的。”柳慕枫的声音平平传人耳中。 柳絮心里乱成一团。她可以坦然接受尉迟骏爱云清霜的事实,但无法平静面对他的死讯。她的性子好强不服输,当初要说出那样一番话需下多大的决心,若云清霜不休珍惜,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要知道尉迟骏是真死还是假死,一也不是件难事。柳庄主,今晚我会夜探将军府,到时一切自有分晓。”夏侯熙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角,深邃的眸中透出谁也看不懂的情绪。 “我和你一起去。”柳絮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夏侯熙竟也答应了下来。 “务必小心行事,万一中了圈套就得不偿失了。”柳慕枫不免担心。柳絮的性子冲动冒失,幸好有夏侯熙一同前往,纵然不能打探到什么,平安归来总是不成问题的。 “爹爹放心。”经此一事,她已不是从前的柳絮。她懂得取舍,懂得什么是爱,懂得让爱的人幸福。 是夜,有两条黑影一前一后潜入将军府。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年前,柳絮和夏侯熙也曾潜人司徒别庄,为找寻云清霜的下落。而今,却是为探明尉迟骏的生死真相。云清霜又和尉迟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世事果然是无常的。 柳絮嘴角嘀一丝笑,那时她一心想要拆散云清霜和夏侯熙,自己取而代之。如今物是人非,就连心境也是完全不同的。 将军府内静得可怕,偶尔有几下断断续续的啼哭声,更是令人毛骨惊然。柳絮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怕了?”夏侯熙忽道。 柳絮冷哼,破天荒地没有回嘴。 过了须臾,“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终还是忍不住反驳,夏侯熙却掩住她口道,“噤声,有人来了。” 柳絮暗道惭愧,她的警觉性和轻功造诣远远不及夏侯熙,难怪爹不放心她。夏侯熙拽住她隐到花丛中,轻喝道:“蹲下。” 远远走来几人,脚步声渐近,柳絮稍稍抬头望了下,见儿个人簇拥着一人缓慢走来。那人相貌威严,目光冷静犀利,步伐沉稳,极有气势。 柳絮不认得他,夏侯熙却不陌生。萧予墨亲自前来,莫非尉迟骏当真命丧黄泉了不成? “跟上。”夏侯熙定定注视着萧予墨的背影道。 施们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以瞧得见最后一人的一片衣角为界,前面几人一无所知。 、 “也们要去哪里?”柳絮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去拜祭尉迟骏。”夏侯熙沉吟后道。柳絮心头一紧,“他没有死。” “跟着去就什么都清楚了。”夏侯熙不愿费力与她争辩。 萧予墨等人进了一问小屋,夏侯熙和柳絮在暗处稍待片刻,移到窗前。柳絮紧张得无以复加,好似在等待某种宣判。 夏侯熙亦然,心情晦涩复杂难言。 屋内仍是极安静,峥到窗前一只蛾子翅膀扑动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屏住呼吸,生怕溢出一丝声响被人发现。 只听得萧予墨低沉有力的嗓音在房内回荡,“尉迟,孤定会为你报仇,你安心走吧。” 柳絮面色大变,紧摸住领口才遏制住惊叫的冲动。 夏侯熙小心地在窗上戳了个小洞,往里窥探。 正中一个斗大的“奠”字,前方设有牌位、香案和蜡烛,此时萧予墨正站在灵枢前,满面沉痛。 “让我看看。”柳絮极轻地道。 夏侯熙觑她一眼,往边上一闪。 柳絮只瞧了一眼,退开,咬住了唇。 一个浑厚苍劲的嗓音骤然响起,“圣上,请圣上为骏儿做主。” 夏侯熙又将眼贴上去,这个声音原来出自尉迟炯。 萧予墨道:“老将军有话就直说吧。” 尉迟炯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脸卜的线条冷硬至极,“骏儿并不是病死的,而是中了剧毒。” “是……师姐。”柳絮上下牙齿打战,脸色极其难看。 萧予墨整眉,“可知下毒的是何许人也?” “是个青楼女子,来历尚不清楚。臣已将她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等圣上发落。”尉迟炯咬牙切齿道。 “果然是师姐。”柳絮喃喃道,怔怔落下泪来。 夏侯熙一惊~喜,喜的是尉迟骏已死,如同卸去萧予墨的左臂右膀,惊的是云清霜被捉,死生难料。 萧予墨寻思片刻后道:“老将军,不可打草惊蛇,暂且留她儿天性命吧。”“臣遵旨。”尉迟炯悻悻道。 萧予墨目光瞥向棺梓,面上出奇的平静,出口却是:“尉迟,孤会让整个西茗国给你陪葬。” 若说之前夏侯熙对云清霜所言尚有疑虑,现下则是深信不疑。其一,尉迟骏不死,尉迟炯怎会知道他是因毒发而死?其二,尉迟炯老态毕露,悲痛欲绝,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既已得知真相,再无流连的必要,夏侯熙道:“我们 回去。” 柳絮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双脚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拖着她往回走,直到将她抛上墙头,她才算清醒了儿分。 “师姐……真的杀了他。”她的嗓音嘶哑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偏偏夏侯熙 能够听懂。 夏侯熙不语。 柳絮乌沉沉的眸子黯淡无光,沉默许久道:“夏侯熙,你有多爱师姐?”“夏侯熙苦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多爱?”柳絮坚持道。 “比我生命更重要。”夏侯熙面上无喜无悲。 柳絮轻笑,“如今她身陷牢笼,你会去救她吗?” “不会。” “那是为何?” “第一,我不知她被关在何处;第二,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救出她; 第三,我有远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夏侯熙坦诚得令人周身发寒。 柳絮嘴角微带冷笑,“男人的心深沉似海,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永远有比感 情更为重要的事。尉迟骏和你是同一类人,所以师姐最终还是下了手。”夏侯熙低下头,“兴许吧。” 柳絮一直在笑,然而唇边的凉意渐深。 夏侯熙将柳絮送到医馆门前,“麻烦柳姑娘向柳庄主说明一切,熙就不进去柳絮心不在焉地道:“好。” 夏侯熙施展轻功,拐过几条小巷,停在一座深宅前。以三长两短的节奏敲响大门,他被迎人其问。 “主人在书房等您多时了。” 夏侯熙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摸进书房。 一人背窗而立,薄唇轻启,“你来了。” “尉迟骏已死,情况有变,我们的计划也要稍作变动。”一笑。 那人道:“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夏侯熙无声无息地 夏侯熙冷淡道:“事成之后,我只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谁?” “一颜箐” 第二十五章 情何以堪前路末知徒怅惘 从混沌中醒来,身处陌生的环境,云清霜怔了征,这是哪里? 手脚俱无力,嗓子干涸欲裂,全身软绵绵的,用尽气力也动不了分毫。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随之又被她否认。 有人揭帘而人,“姑娘醒了?”语气带一丝惊喜和释然。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云清霜的神志仍不太清醒,努力抬了抬眼。“南溪?”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她蓦地一惊。 “是我,姑娘。”南溪温柔地绞了块帕子敷在她额头上,慧黯的大眼忽闪忽闪的。 “哦。”云清霜脑袋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这儿不是听雨轩,而她,也不该躺在这里。“尉迟……公子呢?” “姑娘偶染风寒,公子守了几天几夜,我劝了很久他才答应去歇息。姑娘要叫醒他吗?”南溪笑着答。 “不必,不必。”云清霜一迭声道。 南溪呵呵一笑,替她掖好被角。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云清霜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南溪你又怎会在这里?” 南溪答得飞快,“姑娘病了,公子就找了我来伺候姑娘。这是哪里,南溪也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云清霜额首。身上忽冷忽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来是病得不 轻,自己又一次拖累”了他。 云清霜身体一动,南溪急忙问:“姑娘要做什么?你还病着呢。”云清霜失笑,“你也太紧张了,我不过是躺久了有些不舒坦罢了。”南溪红着脸,不过一也放下心来,“姑娘昏睡了好几日,可把我急坏了。”,.辛苦你了。”云清霜头一低,微笑道。 “不,不。”南溪连连摆手,“照顾姑娘是我分内的事儿。” 云清霜欲抬起胳膊,手脚依旧虚软,遂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姑娘你好生歇着,我先把粥熬上,等你醒来就可以吃了。” 云清霜笑一笑,眼皮沉沉,如同在打架。 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一会儿,便是十几日之久。 再度醒来,依然浑身乏力,病症非但没有消除,倒好像更加严重了。南溪喂她喝粥,才几日就咽不下去,一双眼直直望着房梁,心下感伤不已。南溪背地里抹一把泪,回过头好言相劝,“姑娘多少吃点儿,不吃东西怎会有力气呢。” 好说歹说,云清霜勉强又吞下几口。她情绪低迷,头痛欲裂,总感觉有事发生,但如何都抓不住端倪。她忽抓过南溪的手,手臂愈收愈紧,“尉迟骏呢?他为何不来见我?” “公子今儿有事出门去了,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来瞧姑娘。”南溪赔着笑脸道。云清霜狐疑地看着她。哪怕她精神不济,神志不明,南溪古怪的态度,尉迟骏迟迟不现身的事实,还是让她起了疑心。她松开南溪,手撑在床沿上,一点点地直起身体,但成效不大。“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云清霜手上使不上力,急得儿乎将唇咬破。 “姑娘,姑娘。你不要折磨自己。”南溪快急哭了。 “你扶我下床。” 南溪不敢驳她的意,搀扶起她,云清霜示意往门外走。 “姑娘。”南溪惊道。 云清霜没有说话,但她的举动已表明了她的决心。 艰难地走到门前,被两名高大的男子拦住。“姑娘一请留步,没有尉迟大人的命令,你不可以离开这里。” 这两人分明身着天闻国禁卫军的服饰,云清霜顿感一阵天旋地转。本就虚 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下,耳边掠过南溪的惊呼声。 云清霜眼角品莹的泪珠不断涌出,南溪,心疼地替她揉着因捧倒而在额角留下的伤疤。 云清霜冷漠地扫她一眼,“你是尉迟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了?”南溪极轻地点下头。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云清霜眉日深锁,“我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南溪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在大街上买下我并非巧合,这是尉迟公子的安排。” 云清霜面无表情,“风嬷嬷查探过你的身世。” “依公子的地位和能耐,要捏造一个身世,也不是什么难事。”南溪小声道:云清霜无力地闭上眼又睁开,苦笑,“我真是个傻子。“ 南溪跪着不敢说话。 “你跪着做什么,作践自己,没有人会在意”云清霜好似在说南溪,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姑娘,南溪对不起你。””不用你惺惺作态。”云清霜心力交瘁.不想再见到她。 “姑娘。”南溪忽然抱住她的腿失声痛哭。 眼泪在眼眶里中打转,云清霜强忍着不让它流出:,即便是南溪背叛得如此理直气壮,尉迟骏无情无义得这般轻而易举,她有自己的尊严,她不能被击垮。只是那恨意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像是一把烈火,烧得五脏六腑无一处完整。不知坐了多久,南溪的声音再度传来,“姑娘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静默。 就在南溪以为她不会开口时,云清霜道:“我吃不下。” “都是些清淡的菜,也是平日你喜欢的,吃几口,可好?”南溪几乎是在哀求她。 云清霜慢慢仰起脸,冷冷地道:“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什么?”南溪不解地问道: “软骨散。”云清霜淡淡道: 南溪手颤了下。 “拿走吧,我不会吃的。” “这些菜里没有下药,姑娘信我。”南溪急急道,“姑娘现在还不能动弹,是么前遗留下的药”比再过几天可自行恢复。” 云清霜唇动了动,没有吭声。 “那喝口汤好不好?”南溪舀一勺送到她嘴边。 云清霜机械地含在嘴里,又尽数吐出。 “姑娘。”南溪泪水涟涟。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云清霜下了逐客令。 南溪含泪退出。 屋里一片黑暗,思绪一点点地飞离身体,云清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丙做利‘么,将头深深地埋入双臂,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滑落。须卜的伤口大概是没有得到及时处理的缘故,一直隐隐作痛,但比起心上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 哭得累了,云清霜又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愚蠢。 风吹散了她的鬓发,她毫不在意,指甲深深地嵌人掌心,已感觉不到疼痛。原来只是她一个人将感情看得这样重,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甚至开始怀疑,尉迟骏是否曾经真心地爱过她。 而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当成了全部。 流光容易把人抛,当深爱上的时候,却回忆不起是如何爱上的了。心碎了,梦就醒了;心碎了,也就不疼了;痛到麻木,也就没有了任何知觉。 如果可能,她希望从未遇见过他。 如此又过了几日,云清霜身体逐渐恢复,南溪果真没有欺骗她。除了还不能动武,走动已完全不成问题。 云清霜穿戴整齐,理了理鬓发,走到门口,没有悬念地被拦下。还是那句话,没有尉迟大人的命令,她不得离开。 云清霜没有退缩,依旧往外走。 其中一人道:“我们不敢违抗尉迟大人的命令,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另一人道:“姑娘再不止步,我们只能无礼了。” 那二人举起刀剑,云清霜瞧都不瞧一眼,直直迎着过去。她美目一沉:“你们最好把我杀了。” 眼看着她纤细的身体就要撞仁刀刃,那二人只得收了手。 云清霜轻蔑地冷笑,义无反顾地走出门。 “南溪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南溪凝视着泥泞山路,良久才道:“让她走吧。大人那里由我察告。” 云清霜问头远望,原来这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别院,和她打小居住的邀月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前些天刚下过雨,山路湿滑,云清霜走了几步已是狼狈不堪。 她顾不得这许多,二步并作两步,在天黑前终于摸到山脚下。 有过路马车.见她形状可怜,又是刚巧赶往乾定城,遂答应载她一程。马车颠簸,泛起心事无数,事到如今,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进了城,云清霜谢过了车夫。她不愿意回听雨轩,也不敢去医馆,伸手摸出几枚铜板,想了想,找了间茶馆,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叫上一壶清茶,她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倒也不引人注目。 心情难以平复,她盼望能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又害怕听到她最担心的那个结果,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卜不下。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让她情何以堪。不知何时,茶馆忽然热闹了起来。 有人攀在二楼窗前向外张望,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云清霜把玩着手巾的茶盅,回想起曾经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美好的、微苦的往昔,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来了,来了!”趴在窗上那人回过头兴奋地道。 众人一窝蜂地拥至窗前。云清霜个子瘦小,临窗而坐的她反而被挤了出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往旁边挪了挪。 “是尉迟骏将军,好威风啊!” “尉迟将军凯旋,圣卜一定重重有赏。听说初云公主对他青睐有加,或许明天天他就是附马爷了,哈哈哈。” “老将军后继有人了。” 背上的冷汗顺着瘦削的肩呷骨淌下,云清霜死死咬住嘴唇。 “咦,尉迟骏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带兵出征?”有人提出质疑。 云清霜一愣,扭头看向那人。 “兵不厌诈,你懂什么。” “那是迷惑敌人的手段,你小子回去多读儿年兵书。” 先前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 真相呼之欲出,云清霜手足冰凉,失了血色的唇不住的发颤。 “你们快来瞧瞧,听说还生擒了北辰国的国君,应该就在马车里吧?” “啧啧,没错。后面是家眷,人数还真不少。” 云清钻脑中嗡嗡作响,身仁一瞬问没有了温度。她冲到窗前,费力挤人人头攒动的人堆,只一眼,面色苍白如雪。 尉迟骏骑在马上,为数人簇拥着,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他身后是一列的车队,不少于二十辆,均由重兵守卫。 脑中一霎间转过数种念头,是欺骗、利用、反间计、借刀杀人,一时无从分辨,只是胸中惨痛得似要咳出血来。往前走,看不到出口;朝后退.亦无后路。她白勺世界轰然坍塌了。 手无力地垂落,她缓慢退出茶馆,视线所及,背脊猛然一僵。 柳慕枫就在不远处注视着她,眼底满是血.丝,神情哀坳、绝望。 “师父。”她脚下一软,就这么跪跌在他面前。 柳慕枫没有搀扶她,只冷冷丢了一句,“你随我来。” 云清霜跌跌撞撞地跟着,柳慕枫始终没有回头看她。 柳慕枫负手而立,背影萧瑟。 云清霜眸色黯淡无光。 “霜儿,你太让我失望了。”站立许久,柳慕枫道。 云清霜一言不发,只敛衣低身跪下。”你背信弃义,谎报军情,你置北辰闰百姓于何地,代圣l于何地,又置为师于何地?”柳慕枫劈头盖脸地斥道,措辞极为严厉。 不是这样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云清霜惊恐地抬起脸. .你是北辰国子民,尉迟骏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你要帮着他残害同胞?”柳 慕枫看向她的目光难掩厌弃之色。 云清霜拼命摇头,盈盈含泪。 柳慕枫呼吸沉重,压抑着满腔的悲愤和怒意,生生克制住在她脸上掴一巴掌的冲动,恨恨拂袖道:“如今圣上被俘,北辰被灭国,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聊生,轩儿战死沙场,你可满意了?” 如遭五雷轰顶,云清霜眼神空洞无神,无意识地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师父您说什么?师兄他怎么了?” 柳慕枫厌恶地拂开她,“你害了轩儿,害了圣上不够,是不是还想害为师和絮儿?” 云清霜悲痛欲绝,“师兄武功高强,足以以一当百,他怎么传承师父衣钵会死?” “天闻国兵力乃北辰十倍之多,他虽浴血奋战,仍是寡不敌众。”柳慕枫长长叹息,老泪纵横。 云清霜浑身的力气似被抽去,泪水汹涌而下。她再说不出话,只余呜咽声。柳慕枫一把揪起她,怒极之下气力极大,抓在她手腕上留下大片青紫。云清霜不敢呼痛,死死咬住嘴唇,心底一片凉意,“师父您杀了我吧。”柳慕枫见她如此神情,心中软了几分。他松开手,语气依旧森冷,目光如利剑,“我问你,你送来的情报乃是天闻国将出兵攻打西茗,为何尉迟骏会带领数十万兵马攻进北辰国皇宫?尉迟骏为你所杀,毒发身六的他如何带兵?如何打仗?北辰国援军在撞关遭遇尉家军堵截,全军覆没;西茗国兵马苦守峪嘉关,却一无所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徒儿全然不知情。”云清霜除了摇头,脸上神色越发惨淡。 柳慕枫眼中赤红一片,“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鄙弃道,“你同尉迟骏设下圈套,以他假死来迷惑众人。随后他带领一部分兵马趁夜悄悄潜人北辰国境内,抢得先机,而圣上因事先得了你的假情报,早已派遣重兵赶去西茗国援战,皇宫内只余老弱残兵。尉迟骏率兵乘虚而入,圣上含恨被俘。尉家军又事先在撞关设下埋伏,截断后路,轩儿他……” 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所有的景物仿佛皆失了颜色,云清霜身体晃了晃,强自支撑着没有倒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柳慕枫沉沉一叹,“霜儿,我教徒无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圣上?” 那恨在心底滋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云清霜忽地面朝柳慕枫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徒儿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您看,徒儿并没有背叛圣上,背叛北辰国。”, 柳慕枫那一声叹息低得儿不可闻,“是尉迟骏利用你的情意,借你口传递假情报,是吗?” 云清霜微微领首,恨不能就此死去。 “如今你能放得下他了?” 长久的沉寂。 云清霜声音淡薄如雾,“师父,徒儿再不会记得他了。”那终生无望的悲凉,丝丝刻骨。恨他入骨,也恨自己入骨。 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几日后,将军府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正值尉迟炯七十大寿,加上祖孙两代扫平北辰国,立下赫赫战功,正可谓双喜临门。嘉禾帝一高兴,下旨晚宴将亲临将军府为老将军贺寿。一闰之君亲临.非同小叮,这是多人的面子。府内仆人从天亮便开始忙碌,打扫庭院,预备晚宴所需一干食材用具,并几请来歌舞和戏班助兴。 酉时,熹禾帝携如今后宫最得宠的莞妃,在一干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徐徐步.入将军府。所有人跪地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嘉禾帝人座,抬手道。 “谢万岁。” 众人依次人席。嘉禾帝左边为尉迟炯,右首是尉迟骏。尉迟炯是今天的寿星,坐在上座无可厚非,而在场官职在尉迟骏之上的官员比比皆是,他被拥到上座,一来,一举攻下北辰国他功不可没,二来,他是燕禾帝身边的红人,众人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寿星公才是主角,孤也是为贺寿而来,大家都不要太拘谨了,孤先敬老将军一杯。”萧子墨笑着举杯,眉宇间尽是一派自信从容。 尉迟炯慌忙站起,“谢圣上。”一饮而尽,态度谦卑。 嘉禾帝皱肩,“都说无须拘谨,老将军真是太见外了。今日暂且废除规矩,大家就当是在家一样随意。” 底下有人轻笑。 尉迟炯凝神,“君臣之礼不可废,规矩……” 嘉禾帝转身对着苑妃笑,“你瞧,老将军就是这么迂腐不化。” 苑妃笑容甜美柔和,“本宫也敬老将军。”她浅尝即止,形态优雅雍容。“折煞老臣了。” 紧接着又有人轮番向尉迟炯敬洒,几轮下来,他已然有了些微的醉意。相较于场中活跃的气氛,尉迟骏的安静格格不人。昨日南溪向他察报了云清霜离开的事,她的盛怒在他意料之中,想来,任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吧。将她软禁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她,她现今的身份极为尴尬,北辰国遭此变故以后.恐怕已容不下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与人无争,偏偏旁人不愿放过他。 尉迟青冷言冷语道:“此次出征六弟不仅大获全胜,还生擒朝渊帝,立下大功,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迟骏意兴阑珊地举了举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兴致不高。”尉迟青唇边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迟骏淡淡地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座上的嘉禾帝听到此间的动静,神色不改,只低头同苑妃说了什么。苑妃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尉迟将军。”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苑妃神色柔和恬静,唇微弯起好看的弧度,“圣上说,将军这次劳苦功高,除却一概封赏,还可满足将军一个心愿,无论是什么,请尽管开口。”尉迟骏似笑非笑,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迟青等人面色隐隐隐发白。他们各怀鬼胎,生怕尉迟骏会说出对他们不利的要求,毕竞他们不止一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 尉迟炯心里希望他能够提出娶初云公主为妻,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孙儿自有主见,从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像极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众大臣议论纷纷,猜测这大好的机会,他会怎生利用。 尉迟骏目中微露精光,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摆,施礼道:“微臣恳请 圣上准臣将母亲骨灰移人尉迟家祖坟,并且将她的牌位接进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无人注意到,底卜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鬓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纷迟青等人松了一口气,暗地里讥笑他将大好机会平白浪费。. 尉迟炯表面沉静,心内激荡如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选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让他一偿夙愿。 尉迟骏怎能不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饮了一口清茶,带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谢圣上,谢娘娘。”尉迟骏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觑一眼尉迟炯,后者则面无异样。 莞妃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这小小的风波很快过去,转瞬又有人开起林恒安的玩笑。 “体大人捉拿叛贼有功,圣上给予的赏赐一定也不少吧?” 林恒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萧予涌逃脱了。” 豁禾帝低哼道:“无妨,谅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此时,庆云坊的舞娘上台载歌载舞,丝竹声响起,众人聚精会神地欣赏,暂时无人开口说话。 之前那名丫畏趁此时机,捧着酒壶又往里推进几步。 一曲舞罢,掌声雷动。 舞娘退下,戏班上台。 嘉禾帝点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唱的是国破后,亡国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将至,同小周后惜别,随后抒发胸臆写下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戏台上的女子耐音哀哀,凄婉动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红齿白,哀戚神情始终萦绕在周间,将这可怜可悲的帝王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丫餐正给尉迟青斟酒,听得那一句“国破山河在,人欲归何处’”,举者酒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小心将洒撒出几滴,引得尉迟青憎恶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尉迟骏无意瞥过一眼,面色大变。这名丫鬟正是云清霜乔装改扮而来。她为报仇,在将军府门前守候三日三终于逮到这样一个机会。她潜入府电将真正的将军府丫鬓打晕,换过她的,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场中。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标后拔出藏在腰际的短刃,力求一击即中。不料这出戏触动心境,情绪难以控制,终究露出了破绽。 “快保护圣上。”尉迟骏立即往这边走来。云清霜为何而来他十分清楚,他 必须赶在她动手之前将她带离。 云清霖知晓尉迟骏已经认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时机稍纵即逝,再不出手后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双手各执一把一柄对准尉迟骏,一柄对准熹禾帝,用尽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刹那,场中便传出了阵阵惊呼声。说时迟那时快,林恒安眼疾手快,以洒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云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头,飞向了尉迟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迟骏廷去。 尉迟骏身手不凡,往旁边一闪,躲过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则深深扎进了因薄醉而反应迟缓的尉迟炯的胸膛。 “老将军。” “祖父大人。” “父亲大人。” 一迭声的叫唤中夹杂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拔出刀剑。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身形一纵,一跃数丈。在场大多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可以,近身格斗却非专长,加之轻功差她好大一截,云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唯有尉迟骏紧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刚毅,声音寒冷如冰雪覆盖,“清霜,我知道是你。” 云清霜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领赏。”四目相触,云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无神采。短短一瞬,他们之间仿佛己隔开千山万水。 “我们非要如此吗?”尉迟骏面露悲戚。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云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迟骏眸色黯沉如斯,如陨落的星子再无光芒。 云清霜眸中漾着嘲讽,她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尉迟将军,从此青云直上,有享不尽的荣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为你会懂。”尉迟骏面容灰败,幽幽叹道。云清霜猛地拔高了声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吗?” “对不起……” 云清霜打断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些认清楚你的真面目,错把虚情假意当做真心实意。”她眼圈泛红,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将涌起的泪意逼回。 “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尉迟骏心灰意冷道,声音听来有丝恍惚,“除了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是吗?”云清霜冷哼,语中的寒意似乎能透进骨髓深处,“那么,南溪呢?”“她……” “没法狡辩了吧。”云清霜抢白道。 尉迟骏刚要开日,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来,为首的正是林恒安。尉迟骏骤然变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云清霜双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气跃上墙头。 林恒安眼尖地瞧见云清霜的背影即将没人暗夜,喝道:“刺客在那里!”他举起手中青钢剑奋力向她一掷,正中她右脚小腿部位,云清霜惨呼一声跌下墙来,立刻被数十把刀剑指住。 “尉迟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么处置?”林恒安问道。 尉迟骏心中大急,却还需竭力保持镇定,他一挥手,“刺客是冲着圣上而来,交由圣上处置。”在短时间内,他已做好打算。云清霜伤了祖父,若将她留在府中,恐难以活过今夜,唯有押入皇宫,他再设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许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云清霜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不经意地回眸,尉迟骏涩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虽早已心存死志,刹那的黯然和苦涩仍将她吞噬。 林恒安观察尉迟骏许久,在心里无声叹一句,随即道:“尉迟兄,老将军恐怕不好了。” 尉迟骏呆若木鸡,良久,双肩不可抑制地轻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还来不及感到疼痛,浑身已被冻结成冰。 深夜,将军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尉迟炯七十寿辰,本是件喜事,到头来却演变成一场丧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来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御医,命他们务必尽力救回老将军的性命。 然而,把脉及检视伤口后,儿位御医均摇头叹道:“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嘉禾帝震怒,下令连夜传讯刺客,在苑妃的劝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迟炯弥留之际,日中喃喃自语。 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管家老蔡一直守护在旁,他伺候了尉迟炯儿十年,对他的心思相当了解,在仔细倾听须臾后道:“老将军是在依依唤着三少爷的名字。” 三少爷便是尉迟骏的父亲。 尉迟骏心头一痛,眼中饱含热泪。 “骏儿。”尉迟炯忽然睁眼道。 “孙儿在。”尉迟骏忙上前道。 尉迟炯紧握住他的手,“不要难过。” 尉迟骏对他的情感极其复杂,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生,应受到尉迟氏族所有子孙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终不承认母亲的存在,害她魂魄无依,和父亲生不能同袅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态龙钟,原本精光毕露的双眼毫无神采,尉迟骏原有的一点儿恨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人谁无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尉迟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声音低沉有力,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似是回光返照。尉迟骏心中难受至极,开不了口。 “骏儿,我知道你恨我。” “不,孙儿没有。”尉迟骏矢口否认。 尉迟炯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执意不准你母亲进门,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尉迟骏揽一揽他肩头,忍住泪,“您不要说了。” “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尉迟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坚持把话说完,“等我走后,你就把你母亲骨灰迁进祖坟与你父亲合葬。其实我早在心里承认了她,不过是抹不开面子开口罢了。” “祖父。”尉迟骏一时硬咽难言。 “圣上。”尉迟炯撑着最后一口气唤道。 嘉禾帝其实一直坐在床头,“老将军,孤在这里。” “老臣往后不能再侍奉圣上了,圣上请多加保重。”尉迟炯喘着气道。“孤会的。”嘉禾帝深深叹息,不忍再瞧他。 尉迟炯终于合上眼,最后的神情是安详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远处击响丧音,哭声叫喊声四起,尉迟骏神情悲坳,长跪不起。 窗外一轮明月清冷异常,照得人遍体生寒。 不知谁低声说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转眼问,树上、屋顶上已被银装素裹。烟花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却意外下起雪来。 不知是为祭奠尉迟炯的离世,还是在慨叹云清霜的处境凄凉。 尉迟骏在灵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难料,前几日将军府还在大摆庆功宴,今日却敲起了丧钟。 数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骗过柳慕枫等人,使之疏于防范,他得以带兵潜人北辰国腹地;而今日,云清霜为报仇而来,却误杀了他的祖父。 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尸骨未寒,云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势必会引起整个尉迟氏族甚至是尉家军的不满;若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断头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受的事。尉迟骏左右为难。 于国家之义,他已尽了全力。 但对清霜而言,一次欺骗足以抹杀从前的情意。 从一开始,他就不断地试探她,而当怀疑颜菩便是云清霜时,他安排了一场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将南溪顺利安插在她身边。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剑,她屡次去医馆和柳慕枫密谈,那一包可以夺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药,每一样皆是通过南溪之门传到他耳中。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云清霜没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毒茶。也许那时死了,他不用面对情与义的抉择,清霜不会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 只可惜,云清霜在最后一刻还是下不了手。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出他被毒杀的风声。这计划只有嘉禾帝知道,一开始祖父尉迟炯也被蒙在鼓甩。 计谋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枫和夏侯熙的疑虑。 而后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迟骏领兵直捣北辰国皇宫,一路由尉迟炯率领在漳关拦截北辰国援军,另一路则是由林恒安缉拿早有异心的郑亲王一党。而司徒寒则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国出动全部兵力固守峪嘉关之际,带着他苦心训练了卜多载的剑阵冲人皇宫,救走了被轩辕濒强抢入宫的徐婕好。北辰国灭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头之恨;一直对嘉禾帝即位心怀不满的郑亲王当场被诛杀,其子虽侥幸逃脱,但与之勾结的西茗国如今孤军作战自身难保,再也掀不起风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剑,只为夺回爱妻,终得偿心愿;尉迟骏经此一役,名声大振,尉迟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为稳固。似乎是一个极完美的结局,可为何他心似枯井,竟觉了无生趣? 夜凉如水,他心里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芜。 云清霜被押人皇宫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地牢守卫森严,每一道门均有重兵把守,劫狱,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云清霜手脚俱被锁了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铮铮作响。她右腿为林恒安所伤,鲜血直流,脚一抬便是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痛楚,但狱卒显然嫌她动作缓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声粗气道:“还不快走。” 云清霜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挑眉看过去,那狱卒五大共粗,凶神恶煞一般。她无畏无惧,嘴角还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将军,就等着给他偿命吧。”狱卒力气极大,一把拽起云清霜的头发将她丢进一间牢房。 云清霜从散发着腥臭味的稻草堆里抬起头,只是望着他笑。 “你这女人莫不是疯魔了吧?’狱卒被云清霜盯得头皮发麻,草草锁上牢门,溜之大吉。 云清霜敛去笑容,手扶着冰冷的墙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迟骏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终却使尉迟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师兄沈煜轩命丧尉家军之手,这样也算是替他报了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兄,”她低低道,“你在那里一定很是寂寞。不过你放心,霜儿很快就会来陪你。”恍惚中,依稀还是那年桃树下,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闹嬉戏。 心倦了,泪也干了,身体亦是疲惫不堪,云清霜就这么枕着手臂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说话声。 “娘娘,这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呢。” “放肆!本宫要进去,谁敢阻拦!” 是谁在扰人清净?云清霜睁不开眼,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浑身发烫。牢门还是被打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云清霜蓦地睁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难受。一盏油灯就搁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她注意到牢房里多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头昏脑涨,视线有些模糊,只觉得她的身影有儿分眼熟。 “娘娘,这地牢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您还是请回吧。”是狱卒的声崖艺 “本宫想单独和这位姑娘说说话,你先出去。”嗓音娇柔,温文尔雅,听来很舒服。 “这……” “还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轻女子靠近云清霜,将她一缕散在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惊道:“你果然是颜善颜姑娘。” “你认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无力,云清霜抚着额头,笑道,“我竟这般不中用。” “颜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记得我了吗?”沐婉如轻轻抱住她,隐约有泪从眼中滴落。 云清霜注视她,不确定地道:“我方才好像听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将军府见到云清霜,虽不能肯定,仍好言劝说嘉禾帝,暂且把她押入皇宫,择日再行提审。 病痛几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云清霜的声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涂了。” “治好了伤再慢慢想不迟。”云清霜已瘦得脱形,沐婉如揽住她,好似揽过了一把骨头。 云清霜神志逐渐清明,她怆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迟骏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山吗?”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败,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识的时候我还不知萧予墨乃一国之君,更不晓得尉迟骏的身份。”沐婉如声音柔和温婉,握一握云清霜的手臂,“请你相信我。” 云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没多大的分别,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有什么能被骗的了。 “颜姑娘,你身体很虚弱,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沐婉如转过身,尖声道,“开门,本宫要带她走。” 牢门被大力推开,映入眼帘的却非狱卒,而是面色铁青、怒气冲冲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当真在此。狱卒来报,孤还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发丝,坦然道:“臣妾来探望恩人,有什么不对吗?”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弄,“孤想听你的解释。” “臣妾要带颜姑娘离开,她伤得很重,这里不适合她养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严肃,出口却是带了儿分柔软,“你先随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替颜姑娘做主不迟。” “谢万岁。”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礼,走到门前不放心,又回头嘱咐道,“你们好生照看颜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着脑袋来见木宫。” 身处风口浪尖的云清霜没有任何反应,好似这事与她毫无关系。 嘉禾帝临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发现她双目紧闭,身体瑟缩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回到锦瑟宫,沐婉如将如何结识云清霜一五一十地说与嘉禾帝听。“若是没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饿死;没有她,尉迟骏不会在医馆遇见臣妾,臣妾更不可能和圣上重逢。” 嘉禾帝轻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来,孤还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当予以报答。”沐婉如坦荡荡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缕叹息钻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费力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迟老将军,尉迟骏的祖父,孤的老师,天阒国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过她,莫说孤不答应,尉迟骏不会答应,尉家军也不会答应。” 沐婉如只温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说,但尉迟骏,他必定是希望颜姑娘安然无事的。” “此话怎讲?”嘉禾帝不解地问道。 “颜姑娘在将军府被擒,按理说将她关押在府中提审也方便,尉迟骏为何要命林将军把她送入皇宫?还不是想求圣上网开一面吗?”沐婉如眼波迷离,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恼他的不解情理。 嘉禾帝一击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便是尉迟的心上人无疑,孤怎么竟忘了这一茬。” 沐婉如轻嘘一口气,“圣上现在记起也不迟。” “只是……”嘉禾帝面有难色,“这事着实让孤头疼。” 沐婉如轻轻地依偎住他,柔柔道:‘圣上不想成全他们吗?“ “孤当然想,只不过……”嘉禾帝一个劲地叹气。 “圣仁,尉迟骏为您出生人死,如今他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沐婉如目光微微一闪,依恋缱绻道。 “婉儿,她是北辰国人。”嘉禾帝不赞同地道。 “谁都没有选择出身的权利。圣上难道忘了臣妾也是北辰国人吗?”沐婉如低眉垂首道。 嘉禾帝皱一皱眉头,“她如何能和你相提并论?” 沐婉如笑容明丽动人,“臣妾有幸蒙圣上宠爱,但在尉迟骏心中,她也是无人能及。” 嘉禾帝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孤总是辩不过你。” 沐婉如娇羞地扯着他的宽袖,俯下身,伏在他的肩头,“那圣上是不是认同臣妾的话呢?” “罢了罢了,只要尉迟骏亲自来求孤,孤就顺了他的心意。”嘉禾帝长眸微眯,臂弯一紧,已将她搂到怀里。他与婉儿历尽艰难才能在一起,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成眷属。 沐婉如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心中道,颜姑娘,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出乎嘉禾帝的意料,尉迟骏迟迟没有现身,听闻他终日守在灵堂,迅速消瘦,容颜憔悴。 嘉禾帝私底下同沐婉如道“看来颜姑娘在尉迟的心中并不如你我想象的那般重要。” 沐婉如目蕴笑意,意味深长,“已经是第三日了,最迟今夜他一定会入宫。” “你就这么肯定?” “圣上可以和臣妾赌一把。”沐婉如笑言。 嘉禾帝摇头,“孤不上你的当。” 沐婉如一笑置之。 沐婉如所料未差,尉迟骏果真如期而至。 戌时,嘉禾帝正在宣德殿批阅奏章,沐婉如陪同在旁,取一本书随意翻着。内侍来报尉迟骏求见,两人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尉迟骏屈膝施礼。嘉禾帝目光轻浅地掠过他脸庞,不过两日不见,他精神差了许多,愁绪锁眉,看来这几天内心备受煎熬,苦不堪言。 “坐吧,这儿没外人。”嘉禾帝朝着对面的椅子努一努嘴。 “谢圣上。”尉迟骏胡子拉碴,失魂落魄。 沐婉如被他眼中的血丝吓到,略略迟疑后道:“尉迟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她一个劲地冲着尉迟骏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开口求情。尉迟骏虽不了解她为何对云清霜的事如此上心,此时也顾不得多想了。他一跪到底,语气带着某种决然,“请圣上开恩,饶恕云姑娘的无心之过。” “云姑娘?”沐婉如错愕道。 “是。”尉迟骏目光越过她,“她本姓云,颜菁乃化名。” 沐婉如淡声“哦”了一句。 嘉禾帝挚眉道:“在场众人都瞧见她是有备而来。”他嘘一口气,“你让孤如何相信她是无心之过。” 沐婉如扯扯他的衣摆,嘉禾帝只做不知。 尉迟骏神色颓然,“她想杀的人其实是我。” “你是我天阒国的大将,刺杀你同样是死罪。”嘉禾帝沉声道。 尉迟骏遽然震动,嘉禾帝每说完一句,他面上惨淡一分。 “圣上。”沐婉如急了,忍不住开日。 嘉禾帝瞪她一眼,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望着尉迟骏轻叹,“尉迟,你可知你给孤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啊。” 尉迟骏呼吸一重,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除了嘉禾帝,这世上再无人能够救云清霜。他闷闷地道:“微臣知圣上为难……” 嘉禾帝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摆手道:“你的事,再难孤也给你办。”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尉迟骏愕然。 嘉禾帝将手覆上沐婉如手背,深情款款,委婉而笑,“何况孤还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在他记忆深处,一直保留着他与婉儿重逢的美丽画面,再度相遇的狂喜,甚至让他愿意拿他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 尉迟骏自然知道他所指,“这是微臣应当做的。”他平和回答。 “孤会想一个万全之策,总之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云姑娘便是。”嘉禾帝笑道,斜眼膘向沐婉如,意思是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沐婉如脸上绽开粟然喜悦的笑容。 尉迟骏心中动容,低了头道:“谢圣上成全。” 有内侍通报,沐婉如的近身侍女求见。 沐婉如哧哧一笑,“来得正好。尉迟,本宫遣了锦瑟去瞧颜……云姑娘,让她给你说说她的近况,免得你牵挂。”她忽一整眉,“这丫头就这么等不及,居然寻到宣德殿来了。”她福一福身,“请圣上宽恕那丫头的莽撞。” “无妨。”沐婉如是嘉禾帝心尖上的人,连带对她的侍女也是另眼相看。尉迟骏嘴上没说什么,心底还是迫切渴望听到云清霜的消息的。 锦瑟一溜烟地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地,神色惶恐道:“圣上,娘娘,颜姑娘……颜姑娘她……她……”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颤音,偏偏话到一半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让所有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 “你倒是快说啊。”沐婉如急得几步上前,结巴的人愈是紧张愈是没法说出连贯的语言,只能瞧着她干着急。 锦瑟定定神,“奴婶奉娘娘的旨意给颜姑娘送水和食物,但到了地牢,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沐婉如一呆,她总算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中问没有半分停顿。“什么叫做她不在那里?” “原本关押颜姑娘的牢房,现在空无一人。”锦瑟赶紧回道。 沐婉如眉头一松,笑着作势捶嘉禾帝一拳,“原来圣上已释放了云姑娘什么隐瞒得这样紧?” “孤并没有这么做啊。”嘉禾帝一脸莫名,看似毫不知情。 尉迟骏知事情不妙,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沐婉如跺了跺脚。 嘉禾帝立刻命心腹内侍前去打探。三人焦急等待,神色凝重。 半晌,内侍回禀道:“是公孙问将军将云姑娘带去了京畿大营。”公孙问是尉迟炯的副将,亦是攻陷北辰国的功臣。 嘉禾帝面色一沉,大怒道:“没有孤的旨意,是谁给他的胆子!” “是哀家。”殿门被缓慢推开,太后着一身青色家常宽袍,踏夜色而来。 沐婉如和尉迟骏齐齐跪下,嘉禾帝起身相迎,恭敬请安。 太后择一张椅坐下,冷淡扫一眼跪着的二人,并不叫平身,转向嘉禾帝,“是哀家准公孙问带走刺客的,你有异议?” “儿臣不敢。”嘉禾帝暗暗叫苦,这事情怎么就传到了太后耳中?沐婉如面有惧色。自她入宫以来,太后对她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后并不喜欢她,因为身为一国之君,须雨露均洒,方能子嗣绵延,专宠一人乃后宫大忌,任何一个太后都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太后只和嘉禾帝说话,仿佛殿中就只他二人,“三月飞霜,这是天阅国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天生异象,国之必有祸事。公孙将军、于承相、文大人等皆上书奏请将刺杀尉迟老将军的凶手正法,你为何屡次不允?” 沐婉如心头一震,咬住了唇。萧予墨身负太后和朝臣双重压力,他为何从来不说? 尉迟骏又惊又愕,为一名女子劳师动众,究竟是对他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嘉禾帝云淡风轻道;“不过是术士大惊小怪,一派胡言乱语,母后不必放在心上。”他以眼色示意沐婉如万事有他,无须担心。 “大惊小怪?胡言乱语?”太后眼角余光在沐婉如身上冷冷一扫,“哀家倒不这样认为。后宫有人妖言惑众,媚惑君主,这不是我天阒国的祸事,是什么?” 那冰寒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沐婉如越发将头低下。 嘉禾帝未及回话,太后又瞥一眼尉迟骏,“老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孙儿为美色所惑,替敌人求情,这不是我天阒国的祸事,又是什么?” 尉迟骏敛眉闭目,心中无限伤神。 嘉禾帝眉头聚拢,太后所为何来,他心知肚明。云清霜的事不过是被她寻到一个契机,借机发作罢了,真正的诱因是婉儿的受宠。他沉默以对。 沐婉如脸色渐白,嗓子像是被灌进沙砾,晦涩难言,“太后,是臣妾的错。” “不关婉儿的事。”嘉禾帝将她护到身后,保护的姿态很明显。 沐婉如苦笑。这个时候,他愈是护她,太后的怨气则愈甚。 果不其然,太后重重地推倒了身前的椅子,眼中尽是慑人的锋芒,“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毋后吗?” “母后息怒。”嘉禾帝徐徐一笑,那笑容淡得只是一掠而过,“儿臣敬重母后,但若是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儿臣这个帝王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霍地站起,一根手指几乎戳到他额头上。 “儿臣只想要一个爱我这个人、而非爱我身份地位的女子,如是而已。”嘉禾帝似乎笑了笑。沐婉如从身后紧握住他的手,这只手,牵住了再也不放。那几个字已深深印在她心中,此生永难忘怀。 太后迫视他须臾,旋即平静下来,“你好自为之。”一转身,拂袖而去。 嘉禾帝长出一口气,顺势将沐婉如拽人怀里。两人旁若无人,道尽甜言蜜语。 尉迟骏尴尬地背过身,念及云清霜,心头涌过一丝酸楚。 良久,沐婉如才想起尉迟骏的存在,羞得躲在嘉禾帝怀抱再也不一肯露出脸。 嘉禾帝神色松弛,悠悠一笑,一字一句,“尉迟,明日一早你随孤去趟京畿大营。你放心,孤一定助你带回云姑娘。” 尉迟骏领首而笑。这还是祖父离世、云清霜被俘后,他脸上露出的第一丝笑容。 雪仍在下,历经三日三夜,冰霜满地,人在外面走上一圈,已是全身濡湿。嘉禾帝与尉迟骏走进京徽大营时,营内炭火烧得正旺。 “公孙问呢?叫公孙问来见孤。”嘉禾帝道,声音不大,神情也算平静,然而不怒自威,惊得守夜的将士跌下椅来,又跪又拜,磕头请安。 公孙问来得匆忙,不及盔甲加身,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衣,睡眼惺松,但见嘉禾帝便吓得睡意全无。“圣上。”他舌头打结,战战兢兢道。 嘉禾帝在正中间一张椅上坐下,言简意赅道:“公孙问,将人犯带上来。孤要亲自审问她。” 公孙问不敢违背圣旨,清一清嗓子下达了命令。 “尉迟你也坐。”嘉禾帝道,没有在人前避讳他对尉迟骏的另眼相待。 尉迟骏轻轻垂首,靠墙而坐,眉间隐约露出忧愁之色。 嘉禾帝以手指轻敲椅背,神色自若而平和。 须臾,有人揭帘而人,恭声道:“圣上,尉迟将军,杀害老将军的人犯已经带到。” 尉迟骏身体微颤了下,面部表情僵硬,往营帐外瞥去几眼。 云清霜被四名彪形大汉押进营帐,咚的一声,被推倒在地。 尉迟骏猛地站起,嘉禾帝低声提醒:“冷静点儿。”尉迟骏又再次坐下,手指并拢成拳。 云清霜身上巨大的镣铐和她单薄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一张脸只余巴掌般大,面色苍白如纸,身上还是之前那一袭白衣,沾染.仁了点点血迹。她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神情淡定从容,虽衣衫脏乱,身负刑具,却无损于她的天姿国色。她重病未愈,被狠狠一摔,额头着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她勉强抬起头,笑容稀薄,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尉迟骏。 他神色凄惘,几日几夜未曾合眼,一双眼赤红,下巴泛青,不复往日的神采。 她眉心一动,牙根被咬得发酸。 嘉禾帝是头一次见到云清霜,哪怕他心有所属,仍为她的惊世容颜所惊叹。“堂下何人,见孤为何不跪?”他道,语气温厚。 云清霜傲然一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拜我师和父母,你是何人?” 公孙问呵斥道:“放肆。’,他伸腿在云清霜后膝部位狠踢了一脚,钻心般的疼痛使得云清霜膝盖一软,身体前倾,单膝屈地。但她很快摇摇晃晃地站起,依旧将背脊挺直。 “不得无礼。”嘉禾帝对云清霜大义凛然、视死不屈的性子倒是颇为欣赏。 公孙问表情不自然道:“是,是。” 嘉禾帝目光灼灼道:“说,是谁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 云清霜早已心灰意懒,生无可恋,她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嘉禾帝偏过头,压低嗓音道:“尉迟,你去劝劝云姑娘,这样倔犟对她没好处。哪怕是供认受朝渊帝或者谁人指使,孤也好顺水推舟带她回宫再行审理。” 尉迟骏步子迟缓,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他的呼吸和步子一般的沉重,短短几步距离,他走了很久。“云姑娘,”他终于行到她身边,“说出主谋,圣上可饶你不死。” 他目中带有深切的哀求,是云清霜从未见过的凄苦神情。她闭了闭眼,心跳在这一刻骤停,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全都浮上心头。然而只弹指一瞬,她倏然张开双目,眸光如电,冷然一笑,“没有主谋,只我一人。” “云姑娘,你想清楚了再答。”尉迟骏急得面色发青,汗流浃背。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嘉禾帝瞧在眼中,无可奈何地低声轻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理智如尉迟骏,也会方寸大乱。 “我已说过,没有主谋,只我一人。”云清霜木然地重复。她一心求死,往事如烟,她再也不会有一所牵挂了。 尉迟骏急得跳脚。若云清霜不配合,纵使他与嘉禾帝想尽办法救她,也是枉然。 嘉禾帝眉心微皱,眼下的处境对她极为不利,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他也无能为力。他才要开口,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人营帐,神色慌忙,心急火燎。“出什么事了?”嘉禾帝英挺的眉头皱紧,直觉告诉他,怕是有大事发生。 那人急急道:“启察圣上,二十万尉家军齐集东华门,请求圣上即刻下令处斩人犯,并将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以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嘉禾帝忧虑更甚,一平视尉迟骏的眸光中有深深的无奈,尉迟骏惊骇不已。“来人。”嘉禾帝沉闷地唤道。 “圣上!需三思啊!”尉迟骏脸上血色消退得无影无踪。 云清霜炯炯目光直探他心底,“尉迟骏,不用你虚情假意。”她眼神忧惚不定,“杀人偿命,理应如此。”笑容还未泯于唇边,她忽然飞身撞向身旁的立柱。情势突变,碎不及防,一切快得只在须臾之间,尉迟骏来不及做出反应,看守云清霜的四位护卫也没有任何反应。 顷刻间,衣衫遍染鲜血,整根立柱亦被染红。 尉迟骏心神欲裂,“清霜!”他疾呼道,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顺着额角蜿蜒而下,一滴滴地洒在她白色衣襟上,云清霜双眼忽地亮了亮,虚弱的笑了笑,“尉迟骏,杀人偿命,我欠你的都还清了。你欠我的……”她的声音缓缓低下去,愈来愈轻,渐渐再听不到一丝生息。 尉迟骏思绪停顿,脑中只余苍白混沌的记忆,一颗心残缺不堪。 第二十六章 劫后余生 风霜历尽情丝斩 大雪终于停了,积雪消融,街头人群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鬼天气。”卖烧饼的老大爷抱怨道。天寒地冻,人人都躲在屋里,连他的生意都差了许多。 一位刚买了烧饼正就水吞下的年轻人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 “什么?” 年轻人扭头瞧了四下无人,附耳过去,“昨夜处决了一名女犯,据说是刺杀尉迟老将军的凶手。” 老人搓了搓手,“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呢。” “据说这名女犯貌若天仙,和咱们这位圣上有一些扯不清的关系。” “哎,咱百姓知道这许多事做什么。老弟你还是管好你这张嘴,所谓言多必失。”老大爷警觉地道。 年轻人打着哈哈讪笑。 从他们身旁走过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淡淡地觑他们一眼,又走开。他一路往西走,进了一间客栈。 小二迎上前来,笑呵呵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已经住满了。” “我不住店,我找你们掌柜的。”男子道。 “您找我们掌柜的什么事?”小二打量着他问。 “他老家有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他。”男子面无表情道。 “那请吧。” 男子随小二上了二楼,停在天字一号房门前。小二笑道“掌柜就在里面,客官您自个儿进去吧。” 男子淡然额首。他大跨步而人,房内果有一人坐在窗前。 男子缓缓揭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夏侯熙,你倒是还有胆子回乾定城。”坐着的那人转过身愤愤然道。 “你萧予涵如今是被通缉的重犯,尚且留在乾定城,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夏侯熙低哼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c。”萧予涵沉声道,“萧予墨一定不会料到我还在乾定城。” 萧予涵在事败后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亡,前日刚重返乾定城,只为召集旧部,东山再起。 夏侯熙带领西茗国军队固守峪嘉关,原本想给予尉家军迎头痛击,却未能如愿,此番冒险进城,也是想与萧予涵商议如何卷土重来。 萧予涵目中阴沉,“夏侯熙,尉迟骏死而复生,萧予墨突然下令包围亲王府,害我父王丧命,北辰灭国,而你西茗国军队毫发无损……你不要告诉我,这些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夏侯熙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若是我知情不报,背弃你我的约定,就让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萧予涵眸中冷色渐柔,“夏侯熙,你又何必发此毒誓呢?” 夏侯熙心底冷笑,但还需同他联手才能成就大事,不得不虚与委蛇。他呼一口气,轻巧地道:“世子,我们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话何解?” 夏侯熙笑意如迷雾一般,“我还有最后一步棋子没有动用。” “那是什么?”萧予涵好似来了兴趣,追问道。 “这是今日我来找世子的目的。’,夏侯熙并不正面回答,微微一笑,“熙想与世子再一次联手。” 萧予涵不怀好意地笑,“我凭什么再相信你?” “就凭事成之后,世子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夏侯熙不慌不忙道。 “当真?”萧予涵眯起双眼,眸中寒光凛凛。 夏侯熙微笑着.点头。 “你要我如何助你?”萧予涵稍加思索后,接受了夏侯熙所提的关于联手的建议。 夏侯熙展眉一笑,“请世子帮忙安排,熙需进一趟皇宫。” 萧予涵疑惑地问:“进宫不难,但是……你进宫做什么?” 夏侯熙道:“那一步棋就在宫里,就在萧予墨的身边。这个答案,世子可满意?” 萧予涵哈哈一笑,“好,好。” “此事需愈早愈好。”夏侯熙凝神道。 “我明白。”萧予涵满面笑容,只一瞬抹去笑意,眼中尽显阴狠,“夏侯熙,萧予墨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来日必要叫他加倍奉还。” “世子放心,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夏侯熙与之三击掌道。 云清霜并没有死。 那一日在京袭大营她撞柱求死,命在旦夕,所幸救治及时,御医医术极为高明,她的命保全了下来。 太医悄悄在嘉禾帝耳畔说了一句话,他脸色变了又变,瞥一眼尉迟骏,后者面如死灰,对周遭事物全无回应。 嘉禾帝的叹息轻得儿乎难以辨清。他思量再三,以云清霜未供出主谋、需再一次审讯为由,力排众议,硬是将她押回皇宫。 回宫的途中,尉迟骏神情似死水微澜,毫无涟漪,数度险些从马上坠下,无半分从前的英气勃勃。 嘉禾帝几次有话想同他说,但见他三魂去了两魄,反应迟缓,只得作罢。 沐婉如本就心急如焚,在听嘉禾帝述说完此事后,更是揪紧了心。 她埋怨道:“圣上您答应了会还给尉迟骏一个完完整整的云姑娘,这下如何是好?” “孤哪里料得到这位云姑娘性情如此刚烈。”嘉禾帝叹道: 沐婉如来回踱步,又迁怒道:“连一女子也不肯放过,尉家军还称什么仁义之军?” “婉儿,”嘉禾帝哭笑不得,“她可不是寻常的女子。” 沐婉如也知自己着实有些无理取闹,但对云清霜的关心还是占了上风,她背过身拭了拭眼角,“那现在该怎么办?圣上还得早些拿个主意。” “能有什么主意?她现在命是勉强保住了,但她不愿上药,旁人说话也是不理,送去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这样一下去,就算尉家军不要她的命,她也活不了多久。”嘉禾帝揉着太阳穴,有些后悔揽下这一档子事。 沐婉如只是沉默,半晌,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婉儿,你去劝一劝云姑娘,招出主谋,或者共犯也好。”嘉禾帝心中也是没底,尉迟骏劝说不成,婉儿又如何能够说服她? “臣妾当尽力一试。” “兴许这样会管用,你就告诉她——”嘉禾帝眸中闪过精光,朝沐婉如招招手,后者附耳过去,听罢,也是一惊,“这是真的?” 嘉禾帝略领首,“没错,这是太医方才回察的。” 沐婉如点点头,希望这样能够激起她生存的意志。 沐婉如见到云清霜时,心头微凉。 她奄奄一息地靠在墙上,脚上的伤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开始化脓出水,额上的伤口倒是包扎妥帖,但衣衫上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更是触目惊心。两腮凹陷,只余颧骨突出,衬得眼分外的大,然而毫无生气,只是直愣愣地看过来,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 “云姑娘。”沐婉如流泪不已。 云清霜唇边的笑意惨淡,抬了抬手,胃里突觉一阵恶心,手按着胸口,干呕了几下,又什么都没吐出。 沐婉如心中一动。 她命锦瑟放下食盒,退出牢房,自己将食物一一取出,摆放在云清霜面前。云清霜只是笑,“你这是做什么?” “吃一点儿,否则撑不下去。”沐婉如淡声道。 云清霜静默须臾,叹了一声,“沐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还是吃一点儿吧。”沐婉如每样挑了一些,递过去。 “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不要再管我。”云清霜咬着唇道。 沐婉如浅笑,状似不经意地道:“你不为自己,也该为腹中的胎儿着想。” “你说什么?”云清霜心头一震,霍然捉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力。 沐婉如手被她捏得生疼,还得笑道:“你有了身孕尚不自知吗?” “身孕?”云清霜低喃,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红晕,随即又恢复到忧色重重。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腹部,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她和尉迟骏的孩子。“你骗我。”她倏地怒目圆睁道。 “我为何要骗你?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沐婉如湛然一笑,眼中坦荡清明。 云清霜语塞,唇角泛起极黯淡的一点笑意。身孕,在此时,在此地,是多大的一种讽刺。 “已经两个月了。”沐婉如徐徐道,“为了孩子,你要活下去。而且,必须活下去。” 云清霜唇色发白,隐隐颤抖。这个孩子来得或许不是时候,但她没有扼杀他生命的权力。“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她艰难开口,一字一顿道。旋即,她稳稳坐起,缓慢接过沐婉如端了很长时间的碗筷,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吃下。“这样就对了。”沐婉如轻笑,“饭菜是否有些凉了?” “没有关系。”云清霜并没有胃口,实在咽不下,就一口水,硬是吞了下去。沐婉如扶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轻低语道:“我会救你出去,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云清霜木来心存死志,在她被擒伊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然而现在境况不同了,她的性命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她又多了份牵挂。“不要告诉尉迟骏。”她屏息道,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请不要告诉尉迟骏。” “好。”沐婉如满口答应。只要她愿意活下去,其他的,总会有转机。她复压低了嗓音道:“云姑娘,准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供出主谋,我才能帮到你。” 云清霜心头有一道灼痛,烧得她痛楚难当。她挑一挑眉毛,大义凛然道:“你若以为我会为了保命而诬陷他人,那你看错了人。” “云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帮你。”沐婉如忙执住她的手道。云清霜拨了拨耳边的散发,“沐姑娘,那我再说一次,我要杀的人是尉迟骏,这全然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哪里来的主谋?” “行了行了,没有便没有,也不能硬生生地变一个出来。你好生将养身体,我过几日再来瞧你。”她的性子沐婉如已领教过,为免重蹈覆辙,她还是不问下去的好。她唤来锦瑟为云清霜清理伤日,换上干净的衣裳。 云清霜动容道:“多谢你。”她只帮过沐励”一次,而沐婉如已为她做得太多。 沐婉如回宣德殿向嘉禾帝如实察明经过,“我只劝得她打消寻死的念头,但主谋,她是断断不肯说的。” 嘉禾帝拥住她,“你也尽力了。” 沐婉如忽仰头问道:“尉迟骏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吗?, “孤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嘉禾帝含笑握在她的柔胰,“怎么了?” “云姑娘不想让他知晓。”沐婉如边寻思边道,“我虽不清楚云姑娘这样做的目的,但我思前想后,也觉得还是暂且瞒住尉迟骏的好。” “为什么?” “怕他做出不理智的事。:于圣上,于天阒国,于云姑娘,都不好。”沐婉如语中有幽然深意。 “你说得有理。”嘉禾帝唏嘘道。 沐婉如唇角轻扬,“总之,如今云姑娘有了念想,不再轻生,那便慢慢来吧。” “孤能保得住她一时,保不住她一世。能否活下去,还得瞧她的造化。”一说起云清霜和尉迟骏这对苦命鸳鸯,嘉禾帝就忍不住头疼。 沐婉如知道他的难处。太后、朝中众臣、尉家军,他都有所忌惮。他答应帮助尉迟骏救云清霜脱险,一方面是挨不住自个儿的苦苦哀求,另一方面则是看重他和尉迟骏这么多年的情谊。为了他一人不惜与其他几股势力对抗,嘉禾帝也算至情至性了。 嘉禾帝的担心不无道理,太后、朝臣和尉家军同时给他压力,短短几天内,上了数十道奏折,每一道几乎是相同的内容,无非是尽快处决人犯,以告慰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其中,以尉迟一族上奏最多,从老将军的生平一直到他戎马生涯立下赫赫战功,并且隐晦地提到当年老将军从北辰将嘉禾帝接回天阅国,并且推他上帝位的事,洋洋洒洒写了几十页,声情并茂,真是令闻者伤心,观者动容。 嘉禾帝已在沐婉如面前甩了几次奏章,每一次都脸色铁青,怒气冲天。 那根紧绷的琴弦似乎要断了,沐婉如不无担心。 云清霜不再抗拒宫人为她上药,每一日送来的食物也尽量吃下去。因着沐婉如的关系,狱卒对她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除了行动不自由外,她的日子还算过得自在。 腹中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她有时怅然若失,有时喜悦欢欣。 也会梦见她、尉迟骏、未出世的孩子三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然而醒来后,是更深的惆怅。 沐婉如时常来探望她,每次都给她带来儿封书信,“是尉迟骏托我带给你的。” 云清霜从来不接。 “你不看看吗?”沐婉如展露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不必。”云清霜简短道。 “我只管送到,看不看在你,但你别让我带回去。”沐婉如将一沓书信塞到她怀中。 云清霜眼中含着欲落未落的泪花,总是在沐婉如走后,想打开信,却最终还是连信带信封撕得粉碎。 这一日,沐婉如在寝官内盯了锦瑟半日,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计策,迫不及待地跑去宣德殿,却不巧赶七太后正与嘉禾帝商议着什么。 嘉禾帝有旨,莞妃进出宣德殿无须通报。她随意惯了,没料想太后竟也在场,忙跪下请安,随后呐呐无言。除却晨昏定省,沐婉如一直竭力避开与太后会面,即便如此,有时也躲不过。 太后道一声:“没规没矩的,你也不管管。” 嘉禾帝淡声道:“儿臣明白。” “你记住哀家说过的话,明日早朝就给群臣一个交代吧。”太后沉声道。 嘉禾帝毕恭毕敬道:“儿臣知晓。” 太后走过沐婉如身边时,唇角一扬,轻道:“好生照顾圣上。”这大概是贵为太后的她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 沐婉如鼻中一酸。这是她进宫以后,太后与她说过的最和颜悦色的一句话。 嘉禾帝挽了她的手在案桌前坐下,神清气爽道:“母后并不是不能容人,你瞧,我喜欢的,她也会最终接受。” “嗯。”沐婉如眼神清亮。 “这么巴巴地跑来,有事对我说?”嘉禾帝宠溺地吻一吻她的手背。 “圣上,臣妾有一法子,或许能救云姑娘。”沐婉如忙道。 嘉禾帝微微侧目,“什么法子?母后逼得紧,明日必须给群臣一个交代。” “圣上明日尽可下令处斩云姑娘。”沐婉如笑道。 嘉禾帝正凝神专注听着,听得这话,不由拍了下她的脑袋,“这算什么主意?” “圣上这般着急,臣妾还没说完呢。”沐婉如微露调皮的笑意。 “你还不赶紧说。” 沐婉如笑意轻柔,“圣上明日尽可下令处决云姑娘,他们要的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的意思是?”嘉禾帝目中藏了几分疑问。 “偷梁换柱。”沐婉如意味深长地笑。 嘉禾帝在短暂的沉吟后,拍案道:“此计甚妙。既能安抚人心,又能保全云姑娘的性命。”他笑一笑,“孤是不想再看到尉迟骏那张如丧考妣的晦气脸了。” 沐婉如克制不住地笑,良久,她道:“臣妾也无须再每日替他充当信使了。”她笑得媚眼如丝,“臣妾稍后就告诉他,让他彻底放宽心。” “不可!”嘉禾帝急忙阻止道,“假戏也需真做。尉迟骏情绪不稳定,孤怕他把持不定会露出破绽。” 到底是他考虑周详,沐婉如暗道。“那……找何人替代呢?”主意是她想的,但毕竟牵涉到一条人命,她犹豫着开口。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孤会找人去办的。”嘉禾帝知她心意,也不忍纯真如她被某些并不磊落的手段污了眼。 沐婉如安心地回到寝宫。 她懒懒地歪在榻上,想唤锦瑟来为她捶捶腿,岂料叫了数声也不见她,反倒是偏殿中似有人影一闪。 “锦瑟你搞什么鬼?”,沐婉如并不着恼,含一抹浅浅的笑,起身往偏殿走去。 却是狠狠一惊。 锦瑟被绑在椅上,神情惶恐,嘴里塞着破布,正呜呜地发出破碎的求救声。 一道黑影迅速从墙角滑出手揭开蒙面的黑巾,唇角微弯有些暗淡不清。沐婉如揉眼仔细端详须臾适时将沐婉如的惊呼声紧紧捂住。他用另一只“沐姑娘,好久不见。”他的笑容氤氲在烛光下,有些暗淡不清。 沐宛如双肩微微一震,“是你!” 丑时,云清霜将醒未醒之际恍然听到有打斗声。 她睁开眼,声音忽远忽近,但还是可以听出那是兵刃撞击声。 她一个激灵坐起,深更半夜,是何人闯人深牢大狱? 她俯下身聆听须臾,兵刃相接的间隙,有人道:“你快进去,这里我还能抵挡一阵。”云清霜惊骇,那嗓音像极了师父。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印证,一个蒙面人挟带着风声闯人,一挥手,将门上的巨锁斩落,手中提的正是纯钧剑。 他一掌推开牢门,又劈开束缚云清霜自由的手铐脚镣,拉低了黑巾,露出半张脸,拽起她就走,“云姑娘,什么都别问,有话出去了再说。” 云清霜咬住下唇,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惊。她曾经辜负了他那么多次,并怀疑他,拿话伤害他,到头来,竟还要他来相救。 “云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走!禁卫军人数越来越多,柳庄主一个人撑不了多久。”夏侯熙急得猛跺脚。 云清霜仍是恍惚,出去后她有什么面目见师父? 夏侯熙似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你已杀了尉迟炯向柳庄主表明了心意。他明白你是被尉迟骏所骗,不会一再责怪于你,你还担心什么?” “我……” 夏侯熙拉住她半幅衣袖,加快步子往外赶。云清霜体虚气短,用尽全力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廊檐内躺了一地的守卫,磕磕绊绊地阻了他们的脚步。好不容易出了地牢,果见柳慕枫正一人迎战数名禁卫军,剑走偏锋,迅如电掣,扬空一划,便有一人倒下,端的是英气勃发,宝刀未老。 云清霜眼中一热,几欲流泪。她何德何能,要师父这样为她操劳。 “你先带霜儿走!”柳慕枫眼见夏侯熙顺利将云清霜带出地牢,欣慰道。 夏侯熙微额首,把云清霜护在身后,低声道:“不要离我左右。”宝剑出手,光华绽放,击退一个又一个禁卫军。 表面上看柳慕枫与夏侯熙武功高强,每次出手均有斩获,占尽一上风,然而禁卫军训练有素,且数量众多,不慌亦不乱,很快摆出阵形,将云清霜三人包围在中间。 夏侯熙明白,今日如若不施展平生所长,绝对带不走云清霜。他一发狠,连环发招,一拨人被打得东倒西歪,露出一个缺口。 夏侯熙大喜,足尖一点,拽着云清霜平地跃起,然而刚才的空位被飞快补上,又恢复到适才的局面。 他恨得牙痒痒,在空中旋风般急舞,出剑疾如闪电,又放倒数人。但那些禁卫军无畏无惧,踩着同伴的尸体而上,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杀之不竭,攻之不尽。 云清霜十分清楚,有她这个累赘,师父和夏侯熙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已经错过一次,绝不能再连累他们。她果断地道:“你们快走,不要管我,否则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不行。”夏侯熙想都没想,一口拒绝,“我得到消息,天亮后你就要被问斩。”他顿了顿,再说不下去,他怎能眼睁睁地看她走上不归路? 云清霜赫然一笑,“你的情义我完全懂得,但请你以大局为重。”她骤然退后数步,离了夏侯熙的保护。刀剑架上睁子,她又落人禁卫军的掌控。 “霜儿”柳慕枫声嘶力竭道。 “清霜。”夏侯熙神色瞬间一冷。 “快走!”云清霜神情冷静。 柳慕枫和夏侯熙对视一眼,知道已不可挽回,咬咬牙,齐心协力攻向一处。他二人联手,实力顿增数倍,两人联袂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云清霜重新被押入地牢。 夏侯熙的话犹在耳边回荡,她不怕死,何况能再见师父一面,心中已无遗感,只是苦了腹中的胎儿,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连出全的资格都不能给予。 寅时,向来沉寂的牢房又传出嘈杂的声响。 云清霜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这般热闹? 进来的是儿名狱卒,手上举着托盘。 云清霜一样样地看过去,有酒有肉,甚至还有一整只烧鸡。 她明白过来,这是长久以来传承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临刑前需给死囚吃饱喝足了好上路,免得到了阴曹地府还是名饿死鬼。 她每样尝了一点儿,又喝了杯酒,微醺时大概就不会觉得疼了。她轻轻抚摸着腹部,孩子别怕,有娘亲陪你,不会寂寞的。 她用绢子抹了抹嘴,轻浅地一笑,“好了。” 狱卒将酒菜撤下,一队禁卫军走入,为首一人云清霜认得,便是打中她的腿继而擒住她的林恒安。仇人相见当分外眼红,奇怪的是,云清霜神情漠然,无波亦无澜。 “云姑娘,我来送你上路。”林恒安道。 云清霜了然,这是要将她押到法场斩首示众。她端庄有礼,“有劳了。”林恒安啧啧称奇。他曾见过众多死囚在临刑前百般做作,有泪流满面痛悔当初的,有连连哀求告饶的,也有吓得当场湿了裤档的……这位云姑娘态度不卑不亢,将生死置之度外,确有过人之处,否则只怕也难以人尉迟骏的眼。“请吧。” 云清霜笑容始终挂在脸上,神色自若。 出了牢房,林恒安取出一条黑巾,“云姑娘,委屈你一下。” 云清霜屏息静气,闭上了眼。 林恒安将黑巾覆到她眼上道:“可以了。” 云清霜目不能视,只揣摩着,大约是出了宫门,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辘辘,将她带离皇宫。 车内格外静谧,只呼吸声隐约可闻。 马车行驶许久,一直没有停下的迹象。云清霜心中纳闷,想撩开黑巾一窥究竟,林恒安的声音传来,“云姑娘少安毋躁,很快就到了。” 云清霜强压住心底些微的吃惊,听他的口气,他们此行目的地似乎并不是法场。“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恒安道。 云清霜心中波澜暗涌,是福是祸,犹未可知。然而不管如何,大不了一个“死”字。 马车终于停下,云清霜暗自估算,从出宫算起,总有两三个时辰了。如无意外,应该己经出了乾定城。 “给她卸了枷锁。”林恒安命道。 去了镣铐,浑身轻松,云清霜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问。她明白,总会有人比她更沉不住气。 眼前忽地一亮,日头恬淡安宁,悄然洒向大地。云清霜有一种错觉,仿佛在六道轮回走了一遭,如今又重返人间。 林恒安眸中滑过一丝笑意,“云姑娘,你自由了。” 云清霜脸上渐渐浮现疑惑的神情。 林恒安唇角笑意越发浓郁,“这里不是刑场,你被释放了。” 云清霜轻声笑了,打量周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屋中,屋内收拾得一尘不染,日常用具一应俱全,摆放得井然有序。 “姑娘暂时不能回乾定城,先在这里住下吧。”林恒安背负双手,在屋内巡视一周。. “多谢你。”云清霜略作思忖后道。 “圣上宽恕了你,这样大的恩典你就没什么表示吗?”林恒安很想看到她除了镇定外的其他表情。 云清霜嘴角浮起一个冰凉的笑意,“你可以将我带回去,或者直接押去法场。那样我可能会更感激你。”她说这番话绝非敷衍或者矫情,承这样一份恩情,她心中更不好受。 林恒安只是摇头。云姑娘这样的心气、这样的性子,尉迟骏想要和她破镜重圆,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云姑娘,好自为之吧。”他柔和地笑了。旁人已经尽心尽力,剩下的还需他二人自己努力。 云清霜大有不以为然之色,但对于林恒安,她毕竟还是感激大于怨恨她敛衽一礼,静如水的面上终多了几分动容。 夜色苍茫,有萤火虫在树丛间优哉穿梭来去,煞是好看。 云清霜望着镜中人,娥眉淡扫,形神内蕴,风霜似未能改变容颜,但分明人已隔多年。 她抚着自己消瘦得骇人的脸庞,神色黯然,心中又升起几分失落。他知不知道她得救的事?若以为她已死,会不会有几滴泪是为她而流?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闻耳畔有马蹄声隐隐传来,她一下子警醒,忙吹熄,隐于窗后。 撩人的月色下,她看到一条人影跃卜马背,着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眉目英挺、丰神俊朗,双目乌亮如漆,细看却目光凝滞,带着几许若有若无的忧郁。 日夜想念的人分花拂柳而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云清霜眸中淡雾弥漫。 尉迟骏将追风拴于树下,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轻轻抚了抚马背,眼里掠过一抹伤痛。 他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日他们共乘一骑,定下了今生之约?云清霜面上笑容虚幻而破碎。 尉迟骏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掏出数件东西一一放置于地上。隔得远了,云清霜瞧得不甚分明,依稀是一壶酒,三只酒盅和几道小菜。 他这是要做什么?云清霜有些惊讶。她的视线随着尉迟骏的动作而移动,倏地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这里看去有几分眼熟,尉迟骏曾经带她来过一回,正是他母亲埋骨之所。她在屋里待了一整日,若是走出去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了。 尉迟骏为何会来此,还得从头说起。 昨夜他在林恒安家中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已过了早朝时间。一夜宿醉,头痛欲裂,林夫人笑着告诉他,“放心,恒安会替你告假的。” 尉迟骏平日酒量虽比不上林恒安,但也没那么容易醉。大概真应了那一句话,酒人愁肠愁更愁。他向林夫人道谢后欲回转将军府,林夫人道:“恒安让你等他回来,他有话对你说。”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一日。 若不是老蔡寻上门来,他恐怕还会傻傻地等下去。 老蔡带来一个几乎令他肝肠寸断的消息。 早朝时,嘉禾帝不堪重压,下令将云清霜即刻处斩。为防止有人劫法场,就在地牢内秘密处决,又怜她乃一介女流,免除将其首级悬挂城门,并找人替她收了尸。 尉迟骏只觉五雷轰顶,呆立当场。足足有一灶香的工夫,他处于失神状态,无意于其他的人或事。老蔡又是呼天抢地,又是掐他人中,他才终于清醒过来。 林恒安昨夜为何会灌醉他,今日又为何会强留住他,所有的一切不言而喻. 不能怪嘉禾帝心狠手辣,他一拖再拖,已得罪了朝中各位重臣,甚至连太后都不再为他说话;也不能怪林恒安欺瞒他,君命难违,他也是身不由己;只能怪自己懦弱无能,保不住心爱的女子。 囚犯的尸身一般都是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他不顾老蔡的阻拦,执意前往。但满山白骨皑皑,尸臭熏天,又哪里找得到云清霜的尸身? 尉迟骏在纵马出城之时,与林恒安擦肩而过。林恒安几度唤他,他充耳不闻。他心中大痛,虽不想怪林恒安,到底是存了怨艾的。 他不知道的是,林恒安早已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送他前去和云清霜会合。 他策马扬鞭而去,拐人一条小径。林恒安弹指一笑,那条路只能通往尉迟骏母亲的墓地,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看来就是老天也要成就他俩的好事。 尉迟骏给三个酒盅均倒满酒,眼睛蒙上数层薄雾,“娘,我敬你。清霜,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 他果真以为她死了。云清霜垂下眼,黯然神伤。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为何心底像是下了一场冰霜,一层多过一层的凉? 尉迟骏目中有无尽的伤痛和自责,“清霜,是我害了你。” 云清霜流着泪,心中是不可抑制的疼痛。 “清霜,我再敬你。”尉迟骏星目含泪,手举酒盅,尽数洒于尘土中。前尘旧事,翻滚如潮,云清霜樱唇微启,一声“骏”已在唇齿间,终被生生咽下。 尉迟骏心头的剧痛和绝望令他不堪重负,手微微一抖,酒盅滚落在丛中,再也找不到了。 云清霜捂着嘴,压住喉头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骏缓缓起身,往云清霜所在方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云清霜胸中大震,忙往后退去,远离窗前。 尉迟骏却往小屋走来。云清霜心跳得又急又快,蜷缩到帐后,一动不敢动。尉迟骏唤道:“张嫂。” 自然是无人应答。 “奇怪。”尉迟骏喃喃自语。 云清霜一瞬间全然明白了。这间小屋大概是专为守墓人而建,林恒安为了安顿她,特地将那张嫂遣走,也许,还有成全她和尉迟骏的意思。 尉迟骏在窗前拣一张椅子坐下,正是云清霜方才站立的地方。他满面哀伤,愁雾惨淡,拧起眉头,就这么痴痴地、痴痴地坐着。 云清霜的双眸被泪水浸湿,死咬着唇,直将下唇咬到发紫发青。 半晌,尉迟骏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件物事。那是一只清润透彻的翡翠耳环,底下坠着繁复的流苏,正是当日他离开邀月山庄时,带走的那一只。 如一记重拳狠狠击打在云清霜的胸口,泪无法遏制地滚落下来。 尉迟骏拈着这只耳坠,仿佛还能看到云清霜嫣然一笑,面颊生晕,若明珠生辉,光彩照人。他急痛攻心,呕出一口鲜血,一低头,.又喷出一口。连呼吸都是锥心刺骨般的痛,云清霜儿乎将舌根咬烂,鲜血亦从唇角溢出。良久,仿佛一个轮回般漫长,尉迟骏站起,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他半侧过身体站立于帐前,眼底凄凉一片。 其实他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到云清霜。 然而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他步履蹒跚珊,背影苍凉。试了好几次都上不了马,最后还是追风矮下身躯,尉迟骏才困难地跨上马背。 追风载着尉迟骏离去。云清霜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水滚滚滴落,终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积蓄了许久的泪意和悲痛,此时,尽数迸发了出来。 如今的二人就如彼岸之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第二十七章 水流花谢 破镜难圆终遗憾 尉迟骏久未上早朝,林恒安数度拜访尉迟骏皆未果,每次被老蔡拦住不是告知小公子刚出门,便是小公子刚歇下。 林恒安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若是尉迟骏己和云清霜会过面,按理绝不该是这样的情形。他竭力避开他,莫不是因云清霜之死还在责怪于他?林恒安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冷汗滓渗,倘若真是如此,尉迟骏还不得恨死了他。事不宜迟,林恒安连夜潜人将军府。他带着一抹自嘲的笑惫,正门进不了,只能学那鸡鸣狗盗之徒,翻墙而过。 他轻功远不及尉迟骏,但要瞒过将军府的家丁还是绰绰有余。他较松地翻过瑞头,越过前厅,掠过花园,顺利摸到尉迟骏的卧房。 林恒安悄悄推开房门,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然后瞧见尉迟骏姿态不、雅地瑟缩在角落,烂醉如泥。 林恒安几乎不敢认他,蓬头垢面,满身的酒气,一袭白衣大概很久没有替换了,脏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英俊调悦、英姿勃发? “尉迟骏。”林恒安被他颓废的模样吓到,也着实气到了。狠狠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拽他到镜前,“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气急之下力道奇猛,尉迟骏又毫无还手之力,被他重重一推,整个人掀翻在地。尉迟骏回眸,咧嘴一笑,“林兄,打得好。” “你倒是还认得我。”林恒安冷笑。 尉迟骏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又拿起身边的酒壶往嘴里灌。 林恒安气得七窍生烟,一脚瑞过去。酒壶砸在墙上进裂,佳酿洒了一地。“可惜了。”尉迟骏喃喃道,随即憨笑,“不过没关系,我还有。”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小坛酒,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抹嘴,豪爽地递给林恒安,“你也喝。” 林恒安怒极反倒冷静下来,他接过酒坛,仰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尉迟骏扮掌而笑,“林兄好酒量。” 林恒安沉下了脸,手一松,酒坛应声落下,砸得粉碎。 “小公子,出了什么事了?”老蔡闻风而来,推门见此情景不禁呆了呆。林恒安没好气道:“没你的事,走开。” 老蔡面色变了变,稍一思忖,决定还是不要管眼前的事情。 “林兄,你这又是何苦呢?蔡伯在将军府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该迁怒于他。”尉迟骏略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只是那笑容太过苦涩,涩得从嘴里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若早些让我见你,你至于落魄到这般田地吗?”林恒安恨恨道。“早些晚些也无多大区别。”尉迟骏眼中一黯。 林恒安咬牙切齿道:“尉迟骏,你叱咤战场的气势到哪里去了?你往日的豪情壮志到哪里去了?你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折磨成这副鬼模样,我林恒安第一个瞧不起你。” 尉迟骏一张脸雪一样惨自,眼中一片凄然,声音亦有些飘忽茫然,“我也想忘记她,可是我没有法子。” 林恒安轻嘘一日气,许是这话牵起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情绪,他语气软了几分,“你不要忘了,你得了家传宝刀,从此尉迟家族的荣辱系与你一身,而你的叔伯兄弟此刻正等着看你的好戏。” 尉迟骏默默瞅着他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明白。”他的面色仍是惨淡,眼底终是起了一丝波澜。 是时候了。林恒安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只有自己才能觉察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尉迟骏的肩,“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尉迟骏抬起头,“什么?” “云姑娘尚在人间。”说完这句林恒安不再赘言,只静静注视着他。尉迟骏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喜出望外,只淡淡地扫他一眼,声音极低,“你 又何必再编造这样的谎话来安慰我?” 林恒安未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急了,“我没有骗你,云姑娘真的还活着。” “哦。”尉迟骏眼中一闪,像是流星陨灭。 林恒安懊丧地抓耳挠腮,他抚了抚额头,眼睛忽一亮,“走,我带你去见她。” 尉迟骏魂不守舍地任他拽了衣袖走出了将军府后门。上马前,他抿了抿嘴角,“你无须如此,我已经没事了。” 林恒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撇撇嘴道:“你相信我。” 尉迟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上马。”林恒安无计可施,只有让事实来说话了。 林恒安自是将尉迟骏带去城外他母亲的陵墓。尉迟骏不知云清霜尚在人间的消息,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那一日云清霜不想见他,而刻意躲避。所以这一次,他们在离目的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时便弃马步行。 “林兄,你带我来此做什么?”尉迟骏忽而一笑,只是那笑中也带着无言的伤感。 “云姑娘就住在那里。”林恒安手一扬,一指远处那一座灰蒙蒙还看不分明的屋子。 尉迟骏目光深邃,下意识道:“不可能。” “我特地遣走了张嫂,就是为了让云姑娘在那里等你。”林恒安舒了口气道。 尉迟骏身子一震,“林兄,此话当真?”面上表情似喜非喜,似惊非惊,完全的不敢置信。 林恒安轻叹,“信我一次就这么难?” 尉迟骏发足狂奔,跑出一里地,才想到运起轻功,将林恒安远远甩在身后。林恒安大呼:“尉迟兄等等我!”他哪里还听得到。 尉迟骏直接推门进去,大声呼唤,带一点儿焦灼和企盼,“清霜!”无人回应。心下先自凉了半截,尉迟骏拿眼一扫,屋内摆设与那日无异,但炉灶是冷的,桌上蒙了一层灰,就算有人曾经居住在此,也离开很久了。 幔帘后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双手微颤,揭起帘子,帐后,依旧无人。 尉迟骏颓然跌坐在地。林恒安此时恰好赶到,险些被他绊倒,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忙道:“云姑娘人呢?” 尉迟骏唇边浮起一丝悲哀,“林兄,你为何给了我希望却又迎头一棒。” 林恒安难以置信,他将整间屋子搜寻了一遍,不但没有找到云清霜,就连半点儿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无。 尉迟骏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那本已结痴的伤口又被生生撕开,五脏六腑似被细密的针尖一根根扎入,疼痛深人骨髓。 林恒安扶起他,“尉迟兄,想是云姑娘还没做好见你的准备。” 尉迟骏面上无尽的失神和感伤。 林恒安眼神紧缩,无奈道:“这是圣上和莞妃娘娘安排的计策,被斩首的只是一个和云姑娘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宫女,她因为与萧予涵私通而获罪。”他顿一顿,又道,“为防止被文大人等人识破,在牢房里秘密处决后就扔去了乱葬岗。云姑娘是我亲自从地牢里带走的,又送到了这里。” 尉迟骏瞥他一眼,似在分析他话中究竟带几分真几分假。 “先前瞒住你也是圣上的主意,假戏真做才能增加可信度。”林恒安微微眯起眼道。 尉迟骏微微踌躇,“那现今,她在何处?” 林恒安摇首,“我并不知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遣人去打听就是了。” 尉迟骏笑容里满是苦涩和倦怠,若是云清霜存心避开他,又如何能被轻易找到? 如此过了七八日,林恒安派去打听云清霜的人陆续回来。他的手下自有一套追踪的本领,然而伊人芳踪依旧无觅处。 不是那些人无能,而是林恒安只道云清霜不会回乾定城,将目光放到了别处,但她如今身在听雨轩,却是他所料不及。 云清霜料定尉迟骏迟早会去而复返,只在小屋待了一夜就匆匆离去。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北辰国破后已是天阅国的领土,何况还是毁在尉迟骏的手中,她根木无面目见北辰国的百姓。除了深深的愧疚,她一无所有。? 她也不愿再回医馆,以死殉国本该是最好的结局,她也早已心存死志,但那一条小生命的意外到来,使她改变了决定。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师父却断然容不下他,因为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北辰国曾遭遇过怎样的奇耻大辱。 她很想再去司徒别庄看一眼。虽然柳慕枫明确告诉她司徒寒并不是她的生父,但他曾给过她慈父般的温暖,那是她毕生都难以忘怀的时光。只是她有顾虑,一来,别庄在西茗国境内,极有可能与夏侯熙撞见;二来,司徒寒是尉迟骏的师叔,难保不会泄露她的行踪,而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想见尉迟骏的了。她并不知道,司徒寒已救出徐婕好,为防止晋鸿帝报复,他遣散了庄内的家丁丫鬓,带着妻子远走高飞了。 云清霜心底是极不情愿回听雨轩的,那里有她和尉迟骏美好的回忆,也有痛不欲生的经历。但她不得不回去,因为她落下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件——秋水剑。或许现在她可以装作满不在乎不去想念,可她清楚地知道,若不取回,她将来一定会后悔。 她徘徊到深夜才潜人听雨轩,还没进卧房就被风塘婕发现。二 “姑娘。”风嬷嬷在她身后静静道。 云清霜转过身,带一抹苦笑,“嬷嬷。” “我等你多日了。”风嬷嬷眸光一闪。 “嬷嬷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云清霜对着她凉凉一笑。 “是,我知道。” “哦。”一时无话,云清霜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打算中本没有这一节。 “进屋说话吧。”风嬷嬷把云清霜让进屋,那是她曾经的卧房,或许现在仍是。 云清霜坐在床头,眼波似有些迷离,脑中只盘旋着一个词:物是人非。 “先住下吧。”风嬷嬷看着她,忽道。 云清霜想笑,又实在笑不出,“如今我已帮不了你什么,反而还会牵连你。”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风嬷嬷握了握她的手,“你只管住着便是。” “为什么?”云清霜不认为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风嬷嬷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你瘦多了。” 云清霜坚持问道:“为何要我留下?” “没有原因。我亦不会告诉你师父。”风嬷嬷拢住她的肩。 云清霜紧紧抿住双唇,良久,“多谢嬷嬷的好意,我心领了。” 风嬷嬷迅速截住她的话,“你还能去哪里?” 的确,她无处可去,但留下似乎也不是唯一的出路。“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她淡淡道。 “怀着身孕,然后四处奔波?”风嬷嬷一针见血地点破。 云清霜脸色煞白,“你如何知晓?” “我阅人无数,你瞒不过我的。”风嬷嬷轻描淡写道。 云清霜唇角一动,仍是忍着没有说话。 “留下吧,此刻乾定城是最安全的地方。”风嬷嬷极有耐性,一句接着一句,试图劝服她。 风嬷嬷没有骗她。烽烟再起,很快天将对西茗国宣战,接下去便是东裕和南枫国。 云清霜终于点了头。 风嬷嬷和颜悦色道:“你为北辰国已做得够多,是时候为自己多考虑些了。” “我是北辰的罪人。”云清霜低首,回避她的目光。 风嬷嬷眸子灼灼发亮,“孰是孰非已不再重要,你养好身子,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才是正事。” 云清霜满心酸涩,然而在提及孩子时,还是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尉迟骏是在许久以后才辗转打听到云清霜的下落。 起因是林恒安在乾定城发现了萧予涵的踪迹,率领禁卫军围追堵截,只可惜还是被他跑了。林恒安与尉迟骏说起这件事时,懊恼道:“萧予涵狡猾如狐,我竟未料到他胆大包天,还敢滞留在乾定城。老将军曾经教导过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事,往往便会发生。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 “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往往能藏得住人。”尉迟骏呢喃重复。 “你怎么了?”林恒安一愕。 “多谢林兄,我想我明白了。”尉迟骏深深一揖,多日阴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林恒安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 尉迟骏早抬脚出了门,留林恒安一人还在苦思冥想。 尉迟骏先是去了趟医馆。北辰国被攻陷后,柳慕枫和柳絮亦下落不明。 门一推开,尘土飞扬、显然是很久无人居住。 他寻思半日,来到了听雨轩。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有些仿徨有些紧张。 在门口被拦下,他脸上笑容不经意地剥离,“我要见颜菁姑娘。” 看守是张陌生的面孔,怒道,“颜菁姑娘早已离开听雨轩,刺杀老将军的事也与听雨轩无关,连圣上都下了恩典,不予追究,兄台你是来找碴的吗?” 尉迟骏沉默半晌,晒笑,“那我要见风嬷嬷。’, “你等着。”看守神色古怪地瞅了他儿眼后道。 风嬷嬷依旧客客气气地将他迎进门,开场白很直接,“尉迟公子若是想见颜菁姑娘,那是见不着的。” 尉迟骏紧握的手心捂出汗水,琢磨良久道:“那我想见云清霜姑娘呢?” 风嬷嬷瞧他的眼色中带几分悯然,双眸熠熠,“云姑娘虽不是我听雨轩的人,但你要想见她,却必须过三关。” 尉迟骏闻言心中的一块大石先自放下,他没有找错地方。“是诗词、武功和乐器吗?”很久以前,他曾听林恒安说起过。 “非也,是内功、兵刃和暗器。”风姥婕清清冷冷道。 尉迟骏道:“无论是哪三样,我都愿意尽力一试。” 风嬷嬷似笑非笑,“你可想好了。” “无须再想。”尉迟骏唇边带上飘忽的笑意,“只要能见到清霜,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公子在这里等着,我去准备准备。” 尉迟骏点一点头,明知是龙潭虎穴,他也闯定了。 风嬷嬷几步走入云清霜房中,嘴角的笑意极轻极冷,“姑娘,你报仇的机会来t。” 云清霜正专心绣着一件婴孩所用的兜肚,闻言心头一震,针尖扎进手里。她微擎眉,抬眼问道:“嬷嬷指的是什么?” “尉迟骏正等着见你。” “不见。”云清霜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风嬷嬷笑,“我知道你不会见他。”她微微俯下身,耳语一番。云清霜倏然 抬头,惊道:“真要如此?” “姑娘不想报仇吗?”风嬷嬷眉梢一挑。 “想,可是……”云清霜垂手,嗓音中带出一丝斩钉截铁的决然,“就依嬷嬷所言。” “姑娘放心,三管齐下,此番他一定逃不过。”云清霜眉尖紧整起,一抹轻愁淡淡掠过。 尉迟骏被带人密室。 他早知道听雨轩不同寻常,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后来北辰国被一举攻下,这档子事便放下了。现在,他有机会一窥究竟,也明白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身前站立着一名全身俱裹在黑色中的黑衣人,背对着他,忽然回过身,笑道:“第一关是内功,由我向公子讨教。” 尉迟骏面色不改,“原来是风嬷嬷亲自出马。” 风嬷嬷长笑一声,“公子请吧。过了我这一关,你便近了云姑娘一步。”她有意无意地看向面前一座石壁,眼中尽是笑意。 那其实是一道空心的石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使得外面的人可以瞧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外边。此时云清霜正站立于石壁后。风嬷嬷的意思是要她亲眼见证尉迟骏受死。 尉迟骏退后三步,双手一翻。风嬷嬷左掌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缓缓推出掌心。两人各出一掌相抵,尉迟骏脚跟未稳,风嬷嬷的另一掌也附.上来,顿时生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吸力。尉迟骏双掌被吸住,竟摆脱不开。风嬷嬷的掌力绵绵不断,半是阴冷半是潮热,尉迟骏仿佛置身于寒与热的双重考验。 云清霜从不知道风嬷嬷身负绝技,看她的架势,内功似乎已练到金刚不坏的阶段,不山得为尉迟骏担心,但又很快挥去满腹的心酸,专心看比试。不过是一闪神的瞬间,尉迟骏头顶上冒出腾腾白气,而相比之下,风嬷嬷则显得游刃有余得多。尉迟骏所学是正宗的内功心法,风嬷嬷则是霸道刚猛的邪派功夫,若论内力的纯正,自是尉迟骏胜她一筹,但内功心法讲究的是日积月累,他虽内力精湛,到底年少,怎比得上风嬷嬷数十年的浸淫。 风嬷嬷一掌如烈火,一掌若寒冰,阴毒异常。尉迟骏运起神功护体,但之前已伤了元气,气息不稳。他长啸一声,一咬牙根,默运玄功,掌风起处,若排山倒海。 风嬷嬷掌挟腥风,复又冲击而来?尉迟骏苦苦支撑。他又要抵挡雄浑的掌力,又要化解阴毒的寒气,头上的白气愈来愈浓,实是败象已露。 云清霜凝神细看,背上冷汗淋漓。 风嬷嬷双掌相交,势如雷霆,尉迟骏衣衫尽湿,气喘呼呼,嘴角忽地沁出血丝。 云清霜紧咬嘴唇,泪眼婆婆。眼看风婕姥双眼圆睁,精光四射,正是要痛下杀手的征兆,她忙拔下头上发答,飞掷过去。 风嬷嬷长袖一挥,将替子打落。尉迟骏身子一轻,踉踉跄跄退后一七八步,吐出一口血。 “你受了重伤。”风嬷嬷对着尉迟骏道,眼神却不动声色地瞥向石壁后。云清霜垂下眼帘,自己还是看不得尉迟骏遇险。 “我没事。”尉迟骏轻拭嘴角的血渍。 “这一关算你过了,你现在要退走还来得及。”风嬷嬷似在说给云清霜听。 “我要闯第二关。,”尉迟骏毫不犹豫道。 “第二关,兵刃:”风嬷嬷说完便退了出去,进门的是厨房打杂的老赵。 云清霜惊讶万分,听雨轩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我给过他机会了。”风嬷嬷站到她身边,脸色微硬地道。 “嬷嬷,我……”云清霜小心掩去眼底的感伤。 风嬷嬷眉目冷淡,“不必多说了。” 场中二人已酣战多时,尉迟骏使剑,老赵亦以剑招回应。 只见两柄剑剑身相交,上下翻腾,两人被剑光笼罩,分不清谁是谁。只听老赵大喝一声,两道剑影分开,尉迟骏衣衫染血,老赵身上百孔千疮。 云清霜唇不受控制地轻颤,面无人色。 老赵大概生平从未受过这等挫折,他刷刷两剑刺出,下刺丹田,一仁刺双目?尉迟骏毫不退缩,手中青钢剑一提一翻,分庭抗衡。 老赵将内力透过剑尖,挽起数十朵剑花。尉迟骏闪躲不及,身上被划破了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直流。他之前受了很重的内伤,现下又游斗了这许久,体力渐渐不支,嗤的一声,他右臂上曲池穴被刺中,一条手臂登时无法动弹。老赵看准时机,将他踢翻在地,剑锋直指他的心房。 “不!”云清霜冲了出去,扑倒在尉迟骏身上,凄然流下泪来。 “清霜。”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尉迟骏痴痴凝眸于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风嬷嬷叹息一句,“罢了罢了,老赵我们走。” 尉迟骏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搂住云清霜。云清霜蓦地推开她,飞快地跑开,不顾尉迟骏在她身后凄然地呼喊。 尉迟骏挣扎着站起。他的伤极重,若不及时包扎,可能会因流血过多而亡,但他顾不上,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风嬷嬷倚在门前,目中隐隐有些伤感。 “我要见清霜,请嬷嬷成全。”尉迟骏浓眉纠结,恳切道。 “去吧,她还在原来的屋里。”风婕媛淡淡扬起嘴角。既然如此相爱,为何还要互相折磨?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并不是他们的错。 轻声推开门,尉迟骏徐徐走入。 云清霜抱膝坐在床前,一双秋水明眸黑白分明,却是毫无神采,好像在瞧着他,又好像在看着窗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清霜。”尉迟骏柔声道。 云清霜漠然道:“你还来做什么?” 尉迟骏扳过她的双肩,与她对视,认真地道:“清霜,我来带你走。我们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 云清霜睫毛都不抬一下,“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 “不迟,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尉迟骏手抚上她的面颊,温柔道。 云清霜甩掉他的手,骤然抬头紧盯住他,“尉迟骏,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牢牢迫住他的视线,忽而惨笑,“我怎么可能和一个欺骗我、利用我、毁灭我国家、欺凌我族人的仇人在一起?”房子倒塌了可以重建,河流干涸了可以重新灌人,首饰破了尚可以修补,可要是心碎了还有办法弥补吗? 她神情激愤,身体不住地颤抖,尉迟骏揽住她,以下巴触着她的脸颊,眼中有无尽的痛楚和怜惜。“清霜,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清霜,但在儿女私情和国家利益之间,他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他可以陪云清霜上刀山一队海,甚至愿意舍弃性命去换取她的一线生机,但在辅佐嘉禾帝完成统一大业面前,这一切撇得那样的渺小。若是上天给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他恐怕还是会选择辜负她。 云清霜拼命地推他。尉迟骏不放,任凭她踢他捶他瑞他甚至是咬他,他依旧死死抱着她。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样近,就这么萦绕在她耳侧,云清霜多想让自己软弱一回,可是她不能。她硬着心肠道:“放手。” “你明知我不会放。”尉迟骏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毕竟受了重伤,现下不过是苦苦支撑。 云清霜狠狠心,手上加劲,一拳击在尉迟骏胸口。他终于松开手,眼神如受伤的野兽,凄厉、绝望,“清霜,你就这么恨我?”他鼻尖沁出汗,嘴角又渗出血丝。 “我恨你人骨。”云清霜神色冷寂,背过身眼中却是晶莹一闪。 尉迟骏喘了儿口气,蓦地支起身体将云清霜抵在墙上,神情憔悴。 “你要做什么?”云清霜故作冷静道。 “你恨我,我不怨你,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尉迟骏道,语中有深重难言的苦涩。 云清霜静静回视。 “你化名颜菁,潜伏在乾定城,难道不是为了毁灭我、毁灭天阅国?”在他知晓颜菁的真实身份时,一颗心同样支离破碎。 云清霜唇微微张合,竟无从辩驳。 “你混人皇宫,冒充娴琳公主的侍女,难道不是为了刺杀圣上?”尉迟骏涩然一笑,眼底尽是血丝。 云清霜心中一酸,无言以对。 “清霜,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起过杀我的念头?”尉迟骏目光空洞,心中疲乏。 云清霜潜然落泪,胸腔内一阵气息翻腾,她捂住心口急促的喘息。 “圣上于我有知遇之恩,且与我情同手足。辅助圣上成就大业,是我尉迟氏族儿代人的责任。你为何不愿体谅我?’尉迟骏眉心一蹙,难以掩饰悲痛的神情。 云清霜望进他的眼,神色楚楚凄哀,“我是北辰国子民,我也有我的贵任和义务。我们各有各的无奈,错就错在不该相识。或者,当日你不曾救下我,那便没有如今的针锋相对,” 尉迟骏倏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不管不顾地吻上她的额头,“清霜,清霜。”他的心跳沉沉人耳,嗓音沙哑黯沉。他的拥抱如此用力,生生勒痛了她的骨头,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融进他毕生的爱恋。 泪洒上他的衣襟,与鲜血融汇成一体。云清霜想推开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只在心底道:只要一小会儿,就这样放纵一小会儿就好。 尉迟骏抬起她的下领,没有任何预兆的俯首吻上她的唇。云清霜一惊,刚一挣扎,就被他重新抓回怀抱,逸出的惊呼被他火热的唇吞噬。天旋地转般的眩晕,让她痴迷蛊惑。 许是要发泄一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他的吻带着焦灼和痛楚,云清霜闭了闭眼,甘愿就此沉沦。 轻柔的浅吻逐渐转为辗转热切的深吻,几乎夺走她胸中全部的气息。云清霜倏然警醒,他们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使劲推他、闪避,但无沦她如何躲闪,他总是能轻易地捕捉到她的唇。 直到两人皆脸红心热,气喘吁吁,尉迟骏才放开她。 云清霜掩去所有的情绪,神情疏淡道:“你走吧,你的伤需要即刻处理。” “你依然关心我。”尉迟骏略略一扬唇角。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平白连累了风婚蟾。”云清霜淡淡道。 尉迟骏默然片刻,“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云清霜不为所动,“你是逼我再次离去。” 长久的静默,“那一日,你果然在帐后。”尉迟骏歇威道。 云清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复又摇头。 尉迟骏面色沉郁,一步一步地退出门去。他忽然明白,此生,或许他拼尽全身力气,做再多事来弥补,恐怕也难再靠近她分毫。 第二十八章 前尘如烟 恩仇难辨又重来 尉迟骏知晓云清霜性子执拗,说到做到,他生怕她再度离开,不敢再去听雨轩探视。 他拜托风嬷嬷送去衣物、首饰和一些稀有的小玩意儿,经常是今日送过去,明日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他没有放弃,依旧我行我素。他永远只在远处遥望,从不靠近。能够默默地看着她,守着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有时风嬷嬷也会动容道:“姑娘,尉迟公子对你也算是有心了。” 云清霜睫毛微颤,“纵然破镜重圆,终究已有裂痕。” 风嬷嬷可怜尉迟骏的一片痴情,然而云清霜不点头,旁人无能为力。 日薄西山。 云清霜正与风婚塘在房内商量着该给孩子的极袱和贴身小衣上绣什么花色时,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小乌鸦满头大汗紧跟而至,懊丧道:“对不住,我没能拦住他。” “不碍事。”云清霜低低道。这个世上能拦得住她师父的人,还真是没几个。 “我有话单独和你说。”柳慕枫只对云清霜一人说话,当风嬷嬷不存在般。 风嬷嬷有些恼怒,云清霜扯扯她的衣袖,哀求道:“嬷嬷,你先出去吧。” “我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便是。’,风塘婚拗不过云清霜,狠蹬柳慕枫一眼后,拂袖出门。 “师父,您坐。”云清霜怯怯道。 柳慕枫平视她,眼底一片深沉似海,“脱险后为何不来找我?” “徒儿并不知师父身在何处。”她说的也是实情,风嬷嬷曾知会她氏馆现已无人居住。 柳慕枫眼风一扫,掠过那些未完工的小衣、兜肚。 云清霜急忙往身后藏,柳慕枫的视线已平平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卜。云清霜心骤然收紧,紧紧咬住下唇。 屋内沉静如死寂一般。 柳慕枫脊梁挺直,忽地大笑不已。 云清霜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背上冷汗浑渗。 “你做下的好事。”柳慕枫声音和气,甚至还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 云清霜心如鼓擂。她倒是希望师父能对着她发一通火,打她罚她都不要紧,也好过现在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师父。”她的话硬咽在喉中,缓缓跪下。 “拿去。” 一只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摊开的掌心中平躺着一颗赤红色的药丸。 “师父,这是什么?”云清霜身子颤抖得厉害。 “吃下去半个时辰后,你浑身的罪孽便能洗清了。”柳慕枫淡淡道,仿佛那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师父是要我死吗?”云清霜微带愁容。 “你死了,我如何向你母亲交代?”柳慕枫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尽管你做错了这许多的事,你毕竟还是我的徒弟。但是,”他面色一变,冷酷道,“孩子绝不能留。” “不!”云清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地件逆柳慕枫的意愿。 柳慕枫怒道:“你失身于尉迟骏已是大错,如今你还要替他生下孽种吗?” 云清霜含泪道:“错全在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吃下去。”柳慕枫命道。 “恕难从命。”为了孩子,云清霜寸步不让。 “你……”柳慕枫捏住她的下巴,欲将药丸塞人她口中。 云清霜拼命摇首,泪如泉涌,“帅父!”她道,“若是您执意如此,就请把清霜的命一同拿去。” 柳慕枫双目似能喷出火来,半晌,哀戚道“‘这就是我收的好徒弟。”他摔门而出、 “师父。”云清霜凄然道,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 “姑娘。”风嬷嬷忙进门扶起她。 “嬷嬷”云清霜在她怀里哭到脱力,除了孩子,如今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日,尉迟骏上朝归来,意外在门前见到李兮妨。 一别数月,她似圆润了不少,而尉迟骏则清减了几分:, “师兄。”她唤道。 “怎么不进去等我?”尉迟骏淡笑道。 “我……”李兮妨双手抚着发辫,面带委屈之色,想是上一回尉迟炯对她的斥骂言犹在耳,她心有余悸。 尉迟骏亦想起前事,那时祖父尚建在,而如今……他心f黯然。 “急匆匆地赶来,是否师父有事交代?”他边走边问。 李兮妨嘟起小嘴,不依道:“不是爹爹的事,师兄就不欢迎我’了吗?” 尉迟骏微笑摇头,思绪却不自觉的飘忽。若是清霜对着他撅嘴撒娇,那会是怎样的俏丽与动人啊。‘可惜她总是那么的坚毅与倔举,从不对他有所求。 “师兄,师兄。”李兮妨拖长了尾音,直唤了他数声才回过神。 尉迟骏含笑看她。 “师兄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李兮妨说得含蓄,何止是人神,简直是元神脱壳。 “没什么。”尉迟骏淡淡转移了话题,“师母身子可好?” “好得很,劳师兄挂心了。”李兮伪扬起一抹笑意。 尉迟骏将她让进前厅,吩咐老蔡上茶。 老蔡瞥一眼李兮妨,神色颇不自然。怎么又是她?旋即他又暗道,不管怎样,也总比尉迟骏终日牵挂着那位颜菁姑娘强。 李兮妨姣好的面容展露一笑,语气温软,“我想念师兄,于是我就来了。”尉迟骏道:“那就在府中多住几日。” “师兄不曾想我吗?”她惶然。纵使他们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对于现在的尉迟骏,她却没有把握能赢得他的心。 “傻姑娘,师兄哪里有不疼师妹的?”不是不懂她的意思,只是他只有一颗心,早已失落在云清霜身上,无论谁的深情他都难以回报。 李兮妫见他装聋作哑,避而不答,垂下眼,神色落寞,“师兄是有意中人了吗?” 尉迟骏握住她的手,但只一瞬便放开,“阿兮,有也好,无也罢,师兄待你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是兄长待妹子的心意,李兮妫黯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若没有那缺失的七年,也许他们会是最羡煞旁人的一对。她转念道,也无妨,她始终是师兄身边最亲密的人,这样的优势是无人能及的。她轻盈道:“师兄的意中人一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儿,改日一定要让阿兮见一见她。” 尉迟骏松口气,阿兮是他最珍视的妹妹,他绝不希望伤害到她。她能放得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李兮妫恢复笑颜,好似方才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尉迟骏不经意地问道:“师父可有逼你练武?你的迎风十八式可有退步?” 李兮妫托腮笑道:“爹爹哪里有空管我,他出门去了。” 尉迟骏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兮妫接着道:“他去了大雪山,这还是我缠着娘亲才问到的。” 尉迟骏心中一动,莫非……他忙道:“他去了有几日了?” 李兮妫扳着手指,“总有三四日了。” 尉迟骏不动声色地颔首,心里早早拿了主意。 夜色浓重。 风嬷嬷提一盏油灯走入云清霜房内,思忖着道:“姑娘,尉迟公子求见。” “嬷嬷,你为何总替他说话?”云清霜不耐道。 风嬷嬷并不介意,呵呵一笑,“他让我转告,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当面说与你听。” 云清霜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讥讽,“不见。” “那好,我去告诉他。”风嬷嬷往外走。 “嬷嬷,”云清霜唤住她,“他可有说是何事?” “那倒没有,我可以……” “不必。”云清霜忙截住,“让他走吧。” “好。”风嬷嬷笑一笑。 不多时,风嬷嬷回转,拿起云清霜手边的一件小儿的贴身小衣,继续未完的针线。 云清霜几次抬头看她,风嬷嬷只做不知。 “他……回去了?”云清霜终忍不住开了口。 风嬷嬷故作讶然,“姑娘说的是谁?” 云清霜咬一咬唇,“嬷嬷,你明知道的。” “姑娘指的是尉迟公子吗?”风嬷嬷笑得有些狡黠。 云清霜默默颔首。 风嬷嬷道:“嗯,他走了。” “没有留下什么话吗?”云清霜愕然道。 风嬷嬷失笑,“没有。” 云清霜轻轻嘘一声,不再言语。 “姑娘,孩子的事,你不准备告诉尉迟公子吗?”风嬷嬷看她一眼,叹道。 云清霜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他只有娘亲,没有爹。” 风嬷嬷长叹一口气,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掌心,“公子留下一句话:锦绣草,大雪山。姑娘自个儿慢慢琢磨吧。” 云清霜怔了怔,心中千头万绪。 云清霜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夜不能寐。 锦绣草的事牵起了她内心长久的记忆。母亲的病始终是她心中最深的牵挂。左右睡不着,她索性坐起。披了一件衣裳,缓慢踱到院中。 有风吹过,思绪渐渐清明,她犯不着为憋一口气而失却救治母亲的机会。她定定神,从后门走出。 将军府她并不陌生,然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她心思沉重,几次都迈不开脚步。到底是不能释然的。即便她能够抛却从前的恩怨,重新接纳尉迟骏,但她背负着他祖父的一条性命,他心中当真不曾责怪她吗? 云清霜苦笑。 磨磨蹭蹭,极不情愿,还是到了门口。云清霜提一口真气,越过围墙。 赶他走的人是她,如今找上门的也是她,她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面对。 院内仅一盏灯还亮着,云清霜悄无声息地走近,从未合拢的窗扇中瞧见尉迟骏清癯的身影。鼻中微酸,她笑容疏淡。 她徐徐走过去,刚想轻轻敲响房门,蓦然听到女子娇媚的嗓音,“师兄。” 云清霜蓦然背脊生凉。夜已深,而尉迟骏的房内还有一妙龄女子,足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所谓情深似海,不过是戏文中才会出现的段子罢了,她黯然思忖道。 她退后几步,站稳身形,依旧从窗户那里看过去,果见有一女子桃花玉面,千娇百媚,纤纤素手还搭在尉迟骏的肩头。 “师妹还没睡吗?”听得他温柔的声音,她还曾经以为这样的语调只会对她一人诉说。 “阿兮特地为你做了点心,你尝尝看。” “辛苦你了。” 云清霜落寞垂首,没有看到尉迟骏不动声色地拂去李兮妫的手。 “好吃吗?”那声音甜得似能腻到心里。 “好吃。” 云清霜嘴里苦涩至极。他们如此相敬如宾,她算什么? “从前我什么都不会,可人总是会长大的。”李兮妫甜甜一笑。 尉迟骏没有说话。 云清霜无声无息地一笑。她今日是来错了,他们恩爱有加,她还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吗?脚步轻移,却因站久了,小腿微微发麻,发出些微的响声,立时惊动了尉迟骏,他喝道:“谁在那里?” 云清霜转身便走。尉迟骏已追了出来,不确定地道:“清霜?” 云清霜不予理会,越走越快。尉迟骏一纵一跃,将她拦下。“清霜。”他喜不自禁地唤道。 这时,李兮妫也追上来,短促地扫一眼,几乎连呼吸也凝滞住。这女子妆容未加修饰,然而冰肌莹澈,若出水芙蓉,自己也是以貌美而自傲,却被她生生地比了下去。再瞧师兄,他早已是魂不守舍。 云清霜平一平气息,努力挤出一丝笑,“打扰了。” 尉迟骏知道她有所误会,但因李兮妫在场,他也不便说什么,只含了一缕几不可见的笑意道:“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 云清霜的手紧握成拳,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对着李兮妫道:“现在没事了,告辞。”她足尖一点地,微风飒然,碎步腾挪,转眼已跃出数丈。 尉迟骏起晚了一步,又被李兮妫拖住,只得眼睁睁地瞧着云清霜去远了。 翌日一早,云清霜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 风嬷嬷很是惊异,“姑娘这是怎么了?” 云清霜简短将来龙去脉一说,只是隐去了昨晚在将军府所见。 “为母亲尽孝无可厚非,但姑娘的身子……”风嬷嬷眉间有忧色重重。 云清霜整了整衣衫,“我会小心的。” 风嬷嬷目送她的身影踏上南行之路,回到屋里还没喝上一盏茶,尉迟骏匆匆忙忙而来。这两个冤家,真真不能让人安生,她暗道。 不过寥寥数语,尉迟骏直点头,很快告辞而去。 风嬷嬷衷心祝福,唯愿他二人能从此摒弃前嫌,也不枉费她操了这么久的心。 云清霜顾着腹中的胎儿,不敢太过劳累,每日只行得几百里路便找寻客栈歇息。 奇怪的是,每到一处,总有人先行替她打点好一切,房间是最好的上房,饭菜亦是香甜可口,且必有一味是她平日最爱吃的菜。 她清醒而自知,这么做的除却尉迟骏不作第二人想。只是他怎会走到了她的前头?云清霜百思不得其解。她哪里会晓得,尉迟骏一直在她身边守护着,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云清霜不愿承他的情,有几日多赶了百里路,想抢在尉迟骏之前进入下一个驿站,但迎接她的仍是笑容满面的伙计和掌柜,还有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 见摆脱不了,久而久之,云清霜也就随他去了。 快到南枫国境内时,云清霜精神有些不济,腹部更是酸痛难忍,想必是这几日赶路急了,影响了胎儿,她不敢大意,在客栈多歇了两天。 这一晚,她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门外有一丝声响,随即门被轻轻旋开。 她睡眠本就极浅,加上出门在外,难免警觉。她微张开眼,见一条黑影正悄悄地往床边摸过来。她右手在枕下摸到秋水剑,执在手中,打算先发制人。 黑影渐渐靠近,云清霜紧张得睫毛微颤,差点儿就要装不下去。 窗外明月洒进一点光芒,就在这时,云清霜看清了他的脸,登时轻缓了口气。 他双眸极亮,甚至盖过了月色的清辉,面若冠玉,神采奕奕,不是尉迟骏还是何人。 尉迟骏轻轻抚上云清霜的脸,似是怕惊醒她,只一掠过便放下。 云清霜合着双目,亦能感受到他贪婪凝视的目光和深切的情意。 温热的气息扑面,云清霜未及反应,一个轻如鹅毛般的吻落在她的眉心间,带着心疼、眷恋、压抑和无限情深。 云清霜心中悸动,眼中一湿。 尉迟骏捋了她几根发丝在指尖缠绕。云清霜的心绪如同那游丝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他将她的手放人被窝,握一握后,再伸手替她掖好被角。 黑暗中,他的黑目湛然有神,沁人心田。 云清霜心头微苦还甜。她与他,似是那凌霄花和常春藤的纠缠,生生不息。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紧接着有冰凌子兜头而下。这是南枫国特有的节气。每年的四月,本该是芳菲正浓,蝶舞蜂喧的时节,南枫国却恍如冬日。 云清霜紧了紧衣衫的领口。她虽有准备,还是未料到气候如此的恶劣。 北辰国湖泊众多,西茗国半数多为草原和高坡,南枫国则是由一座座的雪山组成,终年积雪,冰河交错。 地上湿滑,行走极为不便,往往走上三步便要退后两步,云清霜行走极为艰苦。 尉迟骏就在她身后不远处。进入南枫国境内后,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唯有紧跟其后,才不致失了她的踪迹。 云清霜自然知晓,但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雪山冰峰,高耸入云,不是任何人都能上得去的,特别是大雪山,那是南枫国最为陡峭最为冰寒的一座山峰。幸亏云清霜轻功底子不错,走上一段路休息片刻,半日的工夫,也到了半山腰。 尉迟骏在与她隔开几丈远的地方坐下,远远望着她似是费力地吞下一块干粮,微微一笑,走近几步,将背上的水囊递给她。 云清霜迟疑半刻,还是接了过来。甘甜入口,清爽至极。“多谢你。” 尉迟骏只是暖暖一笑,又回到方才的落脚处。 云清霜心中百感交集,眼微眯起。 歇息片刻,重又整装待发。 云清霜步履匆匆,尉迟骏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走着走着,云清霜突然停下脚步。 尉迟骏只当她是疲累,也没有在意,可转眼见她眉头蹙起,神色凝重,急忙走上前去。 却是眼前山峰笔直,已无路可走。 云清霜极力思索有何办法攀上山峰,尉迟骏则四处环视,终于在一个隐蔽处发现一条绳索。 “清霜快来这里。”尉迟骏道。 云清霜闻声而来。 尉迟骏仰起头凝视良久,道:“沿着绳索攀爬上去,是唯一一条路。” 云清霜沉思,除此,确实没有其他方法可行。 “我先上去,在上面也方便照应你。”尉迟骏扬起唇角,双眸绽出温润光泽。他知道云清霜绝不会答应留在此处等他归来,索性也就不劝慰。 按照云清霜平素的性子,必然不肯落在后头,但她现在有了身子,自是什么都不同了,一切都要以孩子的安全为重,遂颔首道:“好。” 尉迟骏先试了试绳索的牢固程度,回身一笑。他手脚麻利,轻功扎实,脚在岩壁上一蹬,便蹿上去一丈,云清霜见他动作潇洒,轻松自如,不觉跃跃欲试。 随着高度上升,他的身影渐渐成为一个小黑点。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上面传来尉迟骏略微显得有些空旷的声音,“清霜,可以了。” 云清霜稳一稳心神,拽住绳索开始攀爬。 当真是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一试方知有多艰难。单单凭借绳索是不管用的,需每次蹬在岩壁上借力方能上行,这样却也极耗费体力。云清霜体虚,哪里经受得了,只上得一半,早已是香汗淋漓,两颊通红。手被绳索勒出道道红印,脚在与崖壁碰撞中伤痕累累。她完全是凭一股意志力坚持着,恍惚中好似有模模糊糊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清霜,你紧抓着绳索,我拉你上来。” 她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手中加了把力,指上关节被握得发自。 身体一寸寸地上升,曙光亦一点点地展露眼前。 仿佛是云苍山上,金色涟漪染红天边,将整个山头抹上胭脂色的霞光。 有人对她说:“下辈子,让我早些认识你。” 崖上几朵雪莲开得正盛,芬芳袭人。 仿佛云苍山漫山遍野的鲜花,艳丽多姿。 有人对她说:“下辈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这辈子还这样长,而下辈子要去何处寻你?眼前似有泪意上涌,然后她看到了尉迟骏焦灼的神情和清澈的眼。 “清霜。”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拽入怀中。 几回魂梦与君同,云清霜心口微热,软软地伏在他的肩头。 “你刚才……吓到我了。”尉迟骏长臂一紧,将她搂得更紧。尽管此时云清霜安好无事地在他怀里,想起方才的情景仍让他有些后怕。 云清霜声音如梦呓一般,“我没事。”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再不能了。”尉迟骏道,将头深埋入她的肩窝。 雪山上寒气刺骨,云清霜不觉往他怀里缩了缩,目中笼起雾气。 尉迟骏吻上她如云的鬓发,忽地瞥到她衣衫上的淡淡血渍,忙紧张地拉起她,仔细检查她的手脚,“你受伤了?” 云清霜脸颊灿若桃花,“没有。”她倏然皱眉,捉过尉迟骏的手,那掌心被绳索割出数道口子,仍有血丝密密渗出。“傻子,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吗?”她嗔怪道。 尉迟骏心头甜滋滋的,绽放的笑意是满足和喜悦的。当时情况紧急,他只顾着救她,哪里还感觉得到疼痛。 “当真是个傻子,被人骂还笑得这般欢畅。”云清霜自衣衫上撕下一条替他包扎妥当。期间尉迟骏一直在傻笑,静静凝视于她,总也看不够似的。他露出一点儿孩子气的神情,“这伤值得。” 云清霜笑着啐他,“傻到无可救药了。” 尉迟骏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将她往怀中带去,“你下在我身上的蛊,早就无药可救。” 云清霜低低垂下眼帘。长久以来,她总是习惯于隐忍和压抑,从来不曾想过,回头时,有一个人始终在那里等着她。 尉迟骏亦是欣喜万分。他从未想过有失而复得的一天,而这一日,他已经等得太久。他握了她的手放置在胸前,随后轻柔一吻。 “放开她!”一声怒喝,惊得那含情脉脉的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 柳慕枫面带雷霆之怒,手中宝剑直直指向二人。 “师父。”云清霜面色苍白。她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的震怒。 柳慕枫语调冷漠,“霜儿,到我这边来。” 尉迟骏将云清霜护在身后,平静道:“柳庄主,你有怒气皆可以冲着我来,别为难清霜。”望一眼云清霜,眼中含笑。 柳慕枫遏制不住的怒意瞬间迸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想杀我,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尉迟骏笑容浅淡,毫无惧色。 “霜儿,为师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现在杀了他,从前种种,既往不咎。”柳慕枫炯炯目光穿透重重屏障,直达她的心底。 云清霜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她从尉迟骏身后走出,眸光清亮如水,“师父,徒儿做不到。”倘若她能够割舍这一段情,也不必受这许多折磨了。 “很好。”柳慕枫眯一眯眼,气势凌人道,“那么,你俩一起上吧。” 用他教的剑法来对付他,这是何等残忍的事!云清霜不住摇头,凄苦道:“师父,徒儿不能。” “为师和他,你只能选择其一。”柳慕枫逼她做决定。云清霜痛苦不堪,为何总要她做出如此残酷的抉择? “清霜,你不必为难,就让我和柳庄主比一场吧。”尉迟骏畅快一笑,豪气干云。 云清霜惘然轻叹,“你决计不是师父的对手。”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我总不能叫你难做。”尉迟骏伸手替她拢好鬓发,温煦笑意能暖人心头。 柳慕枫轻蔑的神色毫无掩饰,“就凭你,还没有资格向我挑战。” “那么,我呢?”一个身影从高处跃下,稳稳站立,笑容透出一丝不屑。 尉迟骏大喜道:“师父。” 李笑淡声“嗯”了一句。 “原来是你。”柳慕枫挑高半边眉毛,笑容稀薄。 “我们又见面了。”李笑撇撇嘴道,眼中一丝笑意也无。 柳慕枫冷哼,“你倒是阴魂不散。” 李笑傲然道:“你我都是为锦绣草而来,不得到誓不罢休,不如趁此时机先比上一场吧。” “你尽管划下场子。”柳慕枫不甘示弱道。 云清霜心中微震,悄悄移近身子,小声问道:“你师父要锦绣草做什么用处?” 尉迟骏耸耸肩,“我也不知。” 再凝视场中,柳慕枫已执剑在手,而李笑手中空空如也。 尉迟骏解下腰际的暖玉箫,沿一条弧线抛去,“师父,接着。” 云清霜怨怪道:“你怎么帮别人对付我的师父……”她哑然住了口,尉迟骏已然接口道:“清霜,那是我的师父。” 云清霜神色有几分讷讷。尉迟骏涩涩道:“清霜,不要为此伤了你我的情分。” 他们能在一起太不容易,云清霜又岂能不明白。她垂眸道:“我不会。” 尉迟骏眸光澄净,半晌,执起她的手,“这场比试在所难免,非你我能够阻拦。” 云清霜点头,“我知道。” 尉迟骏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留意着别让任何一人受伤就是了。” 云清霜将目光投向场中,也明白,当世两大高手相争,又岂是旁人能插得了手的? 李笑轻轻一吹,有纯阳罡气从暖玉箫中吹出,热风扑面,威力惊人。 而柳慕枫所使的纯钧宝剑亦是件神兵利器,削铁如泥,迎风立断。 同样的兵器在他二人手中使出,威力增强何止一倍。 李笑手一扬,暖玉箫轻点柳慕枫身上风府穴。柳慕枫自不会被他点中,然而那纯阳罡气热浪滚滚,饶是柳慕枫功力深厚,也觉得一股热气袭来,四肢似被烧着,慌忙闪避。 柳慕枫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从侧面落下,反手一剑,似柳絮无声,看似毫不起眼的剑招,却叫李笑急忙回身抵挡。箫剑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两人忙不迭地查看各自的兵刃,幸好都没有损坏。 “剑不错。”李笑道。 “你的箫也是件宝物。”柳慕枫道。 话音未落,再度出手。 青光疾闪,柳慕枫挟剑斜刺而来。李笑吞胸吸腹,巧妙地卸劲化开,随后一声长笑,脚尖一点,玉箫疾挥,气势如虹。柳慕枫身法快如闪电,从四面八方疾攻。这二人的武功,一个精湛,一个绝妙,功力相当,斗了百余招,仍未分出胜负,心中都暗暗着急。 云清霜和尉迟骏同样焦急万分,无论伤了哪一个,势必会在对方心中留下阴影。 柳慕枫一剑劈空,第二剑紧接而上。李笑飘身一闪,卸力反击。柳慕枫剑气如飞,往他喉间刺去。李笑以柔克刚,手中玉箫一挥一带,抱元守一,防守严密至极。 李笑忽地一声长啸,将玉箫送到柳慕枫胸前。柳慕枫退避不及,索性钢牙一咬,迎头而上,宝剑挑起万道光芒。李笑亦不退让,玉箫凌空点下。 云清霜暗道不好,师父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万剑归宗,这是落云剑法中最精妙也是最凶残的一招,而尉迟骏亦心急如焚,师父的八方惊雷轻易不用,一出手必定锐不可当。 后果极可能是两败俱伤。 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飞身扑入场中。尉迟骏挡住李笑的攻势,而云清霜扑到柳慕枫身前,闭上眼。 嘭的一声,柳慕枫来不及收手,匆忙间手臂一转,力道之刚猛,生生将一棵苍松劈成两截。 而李笑这一头,玉箫点地,轰隆一下,雪地上裂开一条深深的裂缝。 在雪山上比武本就是大忌,幸而未引起雪崩,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柳慕枫面容带上一份苍凉,若不是云清霜和尉迟骏舍身相救,他和李笑此刻已经同归于尽。“罢了,罢了。”他长长地叹出口气,翩翩然从绳索翻身而下,转眼间就走远了。 云清霜怔怔地出神,许久才“哇”地哭出声,“师父。” 尉迟骏把她揽入怀里,好言宽慰道:“柳庄主已原谅你了。” “真的吗?”云清霜仰起头,可怜兮兮道,面上挂着两行清泪,我见犹怜。 “自然是真的。”尉迟骏轻轻刮一刮她秀气挺拔的鼻梁,笑了。 李笑“咳咳”两声,不自然地在旁提醒自己的存在。 尉迟骏嘴角凝了一丝笑意,走至李笑跟前,将云清霜母亲和薛雨蝉的恩怨原原本本地说与他听,乞求道:“请师父成全云姑娘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李笑踌躇,“骏儿,你可知为师要锦绣草何用?” 尉迟骏摇首。 “锦绣草正合你丁师伯所用。”李笑叹道。 尉迟骏恍然大悟。当年丁师伯便是因为容貌被毁而离开落枫坡,师父得以娶了小师妹,也就是现在的师母。他对师伯始终心存一份愧疚,一直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补偿他。 “锦绣草需十几年光阴才能长成,而大雪山上仅此一株,十分珍稀。”李笑瞥一眼云清霜,道,“这同样一也是你师伯的救命良药。” “师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从刚才柳慕枫下去的崖壁边徐徐走出一人,一张刀疤纵横的脸,有些狰狞可怖,正是丁逸。 前辈高人总是神出鬼没,云清霜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丁逸款款而笑,“这些年师弟你一直费心为我寻找锦绣草,辛苦你了。” 李笑乍一见到他,恍如隔世,眼中慢慢渗出泪来。 “别让孩子们看笑话。”丁逸拍一拍李笑的后背。 “师兄这些年过得可好?”李笑哽咽难言。 丁逸洒脱道:“闲云野鹤,很是舒坦。” 尉迟骏这时才有机会上前请安。丁逸努一努嘴,欣慰道:“终于在一起了?” 尉迟骏本是最潇洒不羁的,此时颊上竟染上淡淡红晕。 丁逸笑呵呵道:“丫头,过来。” 云清霜亦有些扭捏,丁逸可算是他们的半个媒人,她敛一敛裙裾,“前辈。” “你们方才所说的我全听到了。”丁逸停了停,他的叹息声带上一丝感慨,“师弟,锦绣草既然是你要送与我的,是不是该由我做主?” “但凭师兄做主。”李笑忙道。 丁逸笑道:“丫头,拿去给你母亲治病吧。” 云清霜神色有些不安,“这……” “我早己看惯了这副容貌,再要变回来,我还怕不习惯呢。”丁逸轻浅一笑,朝云清霜微微额首。 他的豁达,令在场所有人动容。 “离开这么久了,我也该回落枫坡瞧瞧了。”丁逸道。 李笑喜出望外,一迭声地道:“好,好。”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道,“骏儿,锦绣草成熟就在这儿日,我与你师伯先回落枫坡了,你和云姑娘好生看顾。” “是。”尉迟骏笑道。 李笑和丁逸飘然而下,将这雪山上最美的景致留给云清霜和尉迟骏。尉迟骏含笑握起她的手,云清霜满面红晕,忙要挣脱开。 尉迟骏在她耳畔道:“还想让我一再次放手吗?” 云清霜转首深深回望着他,温婉中带着无限柔情,“你不放,我便不放。” 清晨,云清霜在尉迟骏的怀中醒来,微微含笑。 他曾经说过要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过她想过的生活,而现在,大概这就是她想要去的清净地方,是她想要过的恬静生活。 她悄悄起身,衣衫却被带住,回头一瞧,尉迟骏孩子般地拽着她的衣带不松手,脸上是满足的笑容,嘴中低喃道:“清霜。” 云清霜心中轻轻一震,随即莞尔一笑,轻手轻脚地册开他的手指,将一件厚实的衣衫披在他身上,唇角蔓上一丝甜蜜和希冀的笑。 昨晚他们连夜爬上雪山之巅,见到了那一株传说中能治愈她母亲病痛的锦绣草。彼时它还是小小的一簇,与山头的野草仿似并无多大区别。 而现在,锦绣草绽放出七色光芒,绚丽夺目,将日头的光辉、雪山的壮丽都遮盖住。 她蓦地跑回去推醒尉迟骏,“骏,你快来看。” 尉迟骏含糊不清地答应一声,被她拖到悬崖峭壁边。 “真美。”他由衷赞道。 云清霜俯下身,探头去采摘,被尉迟骏拉了回来,温和一笑,“我去。” 他踩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小心地探出半个身体,手一张一合间,将锦绣草牢牢攘在掌心。 云清霜一声欢呼,紧紧抱住凯旋的尉迟骏。她眼波流转,颊生红晕。尉迟骏略牵起嘴角,忍不住在她俏脸上轻啄一口。云清霜娇羞无限,使劲推了推他,尉迟骏摩辈着她的面颊,道:“清霜,我真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云清霜莫测高深道:“把手伸给我。” 尉迟骏虽有疑惑,仍是依言行事。 云清霜在他臂l掐了一下,调皮道:“疼吗?疼的话那就不是做梦了。”“你竟然捉弄我。”尉迟骏假意板起脸,云清霜才不怕他,粟然一笑,如冰雪消融。 尉迟骏心中一动,含一缕笑意,挽起她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从指尖慢慢传递到云清霜手心,再到心底,曾经心中那一块坚冰,已被他的万千柔情融化。“骏,我喜欢这里。”云清霜用清越的声音说道。 尉迟骏抚着她如云秀发,“那我们就在山脚下盖一间小屋,闲时可以上山观雪景和日出。” “嗯,我想先回云苍山给母亲治病。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想接她与我们同住。”云清霜仰起头,甜甜一笑。 “我自然陪你同去。”尉迟骏含一抹浅淡的笑意道。 云清霜雀跃道:“我们这就下山。” 尉迟骏脸上笑意融融。他从来没有这般快活过,只要云清霜能随时展露笑颜,那便是他最大的满足。 上山艰难,下山更是费了很大劲,等到得山脚,夕阳的余晖即将褪尽。“先去寻一处落脚的地方,明日再赶路。”尉迟骏知云清霜归心似箭,但心疼她太过劳累,于是自行拿了主意。 云清霜没有异议。她精神倦乏,脚亦有些浮肿,确实不适合连夜上路。他们在芙蓉镇找了一家客栈安顿,随后在店家的推荐下,到望江楼用饭。临窗而坐,江上美景尽收眼底。四色小菜,色香味俱全,加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以干粮充饥,更觉美味可口。 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在小二的指引下上楼,尉迟骏抬眸,握着酒杯笑道:“这姑娘眉眼与你有几分相像。” 云清霜按捺不住好奇心,偏过头扫了一眼,笑出了声,“是熟人呢。”“哦?”尉迟骏挑了挑眉。 云清霜轻扯嘴角,想起旧事,眼角眉稍更是似慎似笑。‘’你猜一猜他们的来历?” 尉迟骏仔细端详,那男子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女子眉月如画,英姿飒爽,比之云清霜的娇美平添了几分英气。他苦思冥想,摇首,“我猜不到。” 云清霜起身走到那对男女桌前,笑意悠悠,“司徒姑娘,张公子。” 尉迟骏恍然,还真是熟人没错。 司徒盈眸光骤然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紧抓住她的手,“清霜妹妹。” “云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张若生虽同样欢悦,到底比司徒盈沉稳得多。 云清霜盈盈含笑。她与司徒盈的缘分不浅,起初被误认而抓入别庄,而后冒充她的身份,再后来则因司徒寒的错认而将她当做了姐妹,如今能够再度相遇,还真是印证了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是夏侯公子吧?”司徒盈一窘,顿了顿,显然是发觉认错了人。 云清霜脸略略泛红。从前他们定是将她与夏侯熙认作了一对,但经历了这许多事后,却是她和尉迟骏最终走到了一起。她微微惆怅,很快释然而笑,“他是你的师兄。” 尉迟骏闻声翩翩走来。 张若生与他互相打量,都为对方的风采所折服。 未曾谋面的师兄妹好奇地对望数眼,再瞧一瞧身边的人,无不感觉到缘分是相当奇妙的一件事。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幸事,司徒盈极力邀请二人前去她现今的居所做客。云清霜欣然接受。 途中,司徒盈无意提起,“我同若生哥前些日子回了趟西茗国,今日方才回转,若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就碰不上你们了。” 云清霜轻轻一笑,了然道:“是回去探望你的父亲吧?” “嗯。”司徒盈眉间并无喜悦之情,“别庄荒弃不久,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很为父亲担心。” 云清霜眉心一紧,还来不及开口,尉迟骏神色如常,淡笑道:“师妹且尽管放宽心,师叔他―”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停才道,“携美云游四海,过得好生逍遥自在。” 司徒盈面色一变,似有不悦,忍了半晌才道:“父亲他现在和什么人一起?” 尉迟骏知道她有所误会,忙敛神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师妹莫怪。你的娘亲并没有死。”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拣几样要紧的先说与她听。 司徒盈早已愣在当场,红唇微微张合,神情迷惘。 “你娘亲被轩辕灏抢入皇宫十多年,师叔从未放弃过救她。”尉迟骏眸中带笑道,为司徒寒的痴情感慨不已。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婕好原来便是司徒盈的生母,从前种种,瞬时明朗。云清霜颁首,若有所思。 “那父亲是如何救出娘亲的呢?”司徒盈早按捺不住,急急道。 尉迟骏沉吟良久,月光转向云清霜,“你答应我不可胡思乱想,不可胡乱猜疑,我才肯说。” 云清霜扑味笑出声,“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无理取闹的人。”尉迟骏正色道:“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云清霜暗自称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为何尉迟骏会这样紧张? 尉迟骏先握住云清霜的手,再轻声道:“天闻攻陷北辰的同时,师叔率众趁乱突袭西茗国皇宫,而此时西茗的军队正死守峪嘉关,根本无暇顾及。” 云清霜心狠狠往下一沉,她装不了安之若素,手缓缓往回抽。 尉迟骏情急,俯身在她耳边道:“你答应过的。早知道你这么会钻牛角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云清霜耳根一红,横他一眼。心中郁郁,北辰灭国,终究是她心底永远的隐痛。 尉迟骏顾不得司徒盈和张若生俱在身旁,抬起她的下巴,深深望进她幽暗的眸子,“我不准你再有离开我的念头。” 云清霜推了推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做什么!司徒姑娘和张公子在旁边呢。” 尉迟骏一概不予理会,眸中跳跃着两簇灼灼的火苗,沉默以对。 云清霜只得低低道:“我只是心中不舒坦,但我绝不会再离开你了。” 尉迟骏这才松了一口气。 云清霜眼眶微酸,主动将手放人他的掌心。这是她选的路,无论如何,他们是要一辈子这样走下去的了。 司徒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时而神伤,时而喜悦,表情千变万化,心中亦是忐忑不定。 尉迟骏这时才得空劝慰她,“师叔唯恐轩辕灏布下天罗地网追捕他们,才弃家远走。天下之大,总会找到他们的一方天地。” 司徒盈只是摇头,“那我何时才能与他们见上一面?” “茫茫人海,你我都能相逢,亲人血缘,心意相通,这一天不会太久。”云清霜慢条斯理地道,怡然微笑。 司徒盈终于绽出嫣然笑意,“清霜妹妹说得对。” 云清霜打心眼里为她高兴,而她心中尚有一个疑团未解。司徒寒为何会误认她为女儿?恐怕这要留待她回到云苍山问过母亲才能解惑了。 司徒盈与张若生居住的地方是仿照司徒别庄建造而成,云清霜踏进门时就有强烈的熟稔感。 司徒盈主动要求下厨做儿道爽口的简单菜式。云清霜在厨房替她打下手,看她炒菜的架势熟练稳当,不由得在心底笑:这大概也就是她以后的日子了。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怕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故友重逢,一醉方休。张若生特地从酒窖搬出他珍藏许久的陈年女儿红,只可惜他酒量甚浅,三杯下肚,就已东倒西歪。司徒盈忙伺候他回房歇息。云清霜悄声道:“我可没有盈姐姐这般的温柔解事,若你醉成这样,休想我会服侍你。” 尉迟骏忍俊不禁,“我知道。” 云清霜挑眉,拿眼睨他。 尉迟骏忽正了神色,“我有一件事需和你说清楚,否则我内心难安。”云清霜只是笑。 尉迟骏略略思量着开了口,“那一晚,你见到的是我的师妹。她只是我的师妹而已。”他边说边偷偷打量云清霜的神情。 云清霜莞尔,“我知道。” 尉迟骏楼过她的肩,吻一吻她的面颊。 云清霜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可疑地一红,微扯着尉迟骏的衣袖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嗯。”蔚迟骏只道她是学舌,没有在意。 云清霜飞快地道:“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他仿佛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云清霜红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尉迟骏咬牙切齿道:“你有了身孕还长途跋涉、攀雪山!方才,你还喝了酒!” 云清霜自知理亏,忙低头垂眸。忽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羞涩道:“快放我一下来。” 尉迟骏将她抱进里屋,轻柔地放置于床榻上,“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休息,孩子出生前,哪儿都不准去。” 云清霜有些后悔告诉他实情,低声嘟嚷道:“哪有这么霸道的人。”尉迟骏声量高了几分,“再说一次?” “没,我没有说话。”云清霜哪里理直气壮得起来。 尉迟骏三下两下替她除去鞋袜,低下头,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掠而过,揽住她,目光光幽深,“睡吧。” 曾经午夜梦回的空虚和冷寂一扫而空,云清霜伏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司徒盈得知云清霜怀有身孕的事,无条件支持尉迟骏的决定。张若生爱妻如命,也是极力附和。 云清霜借锦绣草一事,试图说服尉迟骏。 司徒盈笑着将锦绣草储藏于冰盒之内,并承诺说:“能保百年不腐。”至此,云清霜能用的方法都已想尽,却被一一驳回。以一对三,她只得顺从。 而此时,与此地相隔千里的乾定城内正在酝酿一场惊天大阴谋。 第二九章 云破月来 一生一世一双人 时光花蒋,春去冬来。 云清霜十月怀胎,一朝临盆,诞下麟儿,取名尉迟谦,意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尉迟骏初为人父,欣喜若狂。 而司徒盈亦在云清霜住下的第二个月怀上身孕,她视云、尉迟二人为她的福星,更是不愿他们离开。 司徒盈生产后,云清霜开始筹划回云苍山,但一桩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一日,云清霜和司徒盈正各自抱着孩子在院中闲聊,有人敲响了院门。两人都行动不便,张若生忙抢着去开门。 进门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他焦急问道:“清问尉迟骏尉迟将军是住在这儿吗?” 尉迟骏自屋内走出,留心看他,忽道:“你不是林兄的内弟吗?”年轻人大喜过望,“正是,尉迟将军,我找得你好苦。” 尉迟骏下意识的擎眉,“出了什么事?” “城中有变,姐夫请你速回。” “这”尉迟骏心中一沉,又顺势瞥了云清霜一眼。 云清霜不动声色,只耐心哄着谦儿。 “城中有何变故发生?”尉迟骏内心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 “是……圣上的事。”年轻人迟疑道。 尉迟骏容色大变,抓住他的双肩,“圣上怎么了?” “将军回去就知晓了。”年轻人避重就轻道。 尉迟骏挥一挥手,“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将军——”年轻人还待再说,被尉迟骏阻断,“不必多说。”年轻人神色悻悻,尉迟骏不为所动。 这一晚,云清霜没有睡好,尉迟骏亦彻夜无眠,只听得吱吱呀呀辗转反侧的声响。 云清霜心明如镜,三更天时,她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推了推尉迟骏,“有什么话就说吧,不要憋在心里。” 尉迟骏几次欲言又止。 云清霜心头倏然一紧,咬了咬唇。 尉迟骏为难道:“清霜,我……”他答应了云清霜从此与她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如今食言而肥,这话如何说得出口。 许过再多的誓言又如何,一涉及嘉禾帝与天阅国,他便方寸大乱。云清霜撇了撇嘴,留下他的身留不住他的心又有何用?她轻叹一声,“明日一早,你便回乾定城去吧。” 尉迟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吸一口气,“清霜,你无须意气用事。”云清霜轻飘飘的笑道:“我若不应允,你就不回了吗?”不待他回答,又道,“即便你嘴上没有答应,心早就飞了回去。我若强留下你,迟早会生嫌隙。”“不会的。”尉迟骏涩涩地道。 云清霜唇角轻扬,“你我之间何须再说客套话。” “清霜。”尉迟骏平视于她,“你当真不会怪我吗?” “会。”云清霜老老实实地道,“但我更不愿见你愁眉不展,心绪不宁。”她宛转一笑,“只要你记得回来就好。” 尉迟骏早在她话出日的瞬间紧紧搂抱住她,“我只是去看一眼,若是无事,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云清霜仰头瞧他。他脸上的线条坚毅刚硬,他的性子果敢英勇,他身七流着尉迟氏族的血。这样的人生来不甘于平庸,如果没有她的拖累,他该是最好的勇士。 “既然回去,就把一切都处理稳妥了,不必急在一时。”她还是自私的,她不能也不愿陪他一起回去。即便她能重新接纳尉迟骏,也无法坦然面对嘉禾帝胜利者的姿态。她始终无法忘怀,那战袍上染有她族人的鲜血。 “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我一定回来,到时我再陪你回云苍山。”尉迟骏温暖的唇触过她的手背,让她的心顿时变得柔软。 云清霜款款而笑,摇首道:“我牵挂娘亲,她早日病愈,我才能安,。,所以,”她停顿了片刻,“我打算明日一早起程。” “你独自一人如何带着谦儿?”尉迟骏不无担忧。 “我想让谦儿留下来,有盈姐姐照顾,我很放心。”云清霜笑一笑,手指轻点上他的唇,及时阻止了他开日,“我要接娘亲同来南枫国,谦儿就当是给她一个惊喜。” 尉迟骏思忖道:“也好。”他细细亲吻云清霜的指头,“你路上小心。哎,我还是不放心你。” 云清霜笑得灿烂,“我的落云剑法哪里输给你的迎风十八式了?” “人心险恶。你一个单身女子,需处处谨慎,多留几个心眼……”“骏,”云清霜笑得媚眼如丝,“你什么时候和师父一样啰嗦了?”尉迟骏横她一眼,又道:“不准连夜赶路,不准多管闲事,不准多与生人交谈……你还是换上男装好了。” 云清霜笑得不可遏止,尉迟骏狠狠堵上她的唇,这一夜春光漪旎,浓情蜜意,尽在不言中。 清早尉迟骏没有叫醒云清霜,独自走了。当第一缕阳光轻柔地洒在身上时,云清霜悠悠醒来。有一丝的怅然若失,但她很快告诉自己,不过是短暂的离别,而分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见面。她坚信。 云清霜同司徒盈说明缘由,后者不住埋怨,“就你大度,怎么能答应他走呢。” 云清霜亦有些伤感,良久方道:“他若不去,一颗心总悬在那里,倒不如让他走一趟,也求个心安理得。” 司徒盈嘘唏不已,她的这位清霜妹妹,总是情路坎坷。“谦儿就托付给你了。”云清霜轻柔道。 司徒盈眼中闪耀着母性的光辉,“我也算是谦儿半个娘亲,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云清霜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后,又抱着谦儿亲吻半日才离去。 她归心似箭,并没有听从尉迟骏的嘱咐,而是星夜兼程地赶路。踏人北辰国境内时,尽管景色依旧,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她努力调整心绪,尽量使自己心无旁鹜。 上了云苍山,跨进邀月山庄,熟悉而清新的气息迎面而来。她深深吸口气,沉醉其中,到底这里才是她心心念念的家。 小瑾兴高采烈地迎出门,挽着云清霜的胳膊,卿卿喳喳地说开了,“二师姐,你比以前更美了。你回来就好了,师父就不会日日找我训话。大师兄可挂念你了,可每次问师父,他总不肯说出你在何处。月姑姑她” 云清霜心头一跳,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方才说什么?” 小瑾不解地重复道:“月姑姑” “不是,前面一句。”云清霜急切道。 “师父不会找我训话。” “在这句后面。”云清霜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大师兄挂念你?”小瑾使劲回忆。 云清霜重重点头,欣喜道:“师兄他没有死?” “师妹。”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千年的记忆,终于又来到她的梦中。云清霜屏住呼吸,骤然转过身。紫藤树下,自衣男子临风而立,笑眸弯弯,衣袂飘忽。 这一刻,泪水迷蒙了双眼。此时的心情,是震惊,是欢喜,是释然,是解脱,无从分辨。 “师妹。”沈煌轩走近,眼底有深深的笑意。 云清霜低低道:“师兄,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 “大概是我命太硬,连阎罗王都不敢收我。”沈煌轩自我解嘲道。云清霜听他讲起当日战况如何激烈,他如何重伤昏迷,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最后凭一股信念支撑着他回到云苍山。 云清霜能想象得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心中着实不好受。沈煌轩平静地看向她,“你和尉迟骏的事,我已全部知晓。” 小瑾进屋掌灯时,两人谈兴甚浓,意犹未尽。 小瑾笑道:“天都暗了,师兄、师姐不饿吗?” 她这么一说,两人才觉得腹中空空。 才吃了两口,有小童匆匆忙忙地跑来,脸色不太好看,“大师兄、二师姐,月姑姑要杀师父。” “什么?”云清霜和沈煌轩皆大吃一惊。 云清霜快语道:“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后山。” 心急火燎地赶去后山,果见一蓝衣女子手执青钢剑,正往柳慕枫身上劈去,端的是凶狠异常。柳慕枫根本不加闪避,闭目待死。 云清霜心急如焚,刚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那女子却忽然收了剑势,双目似有烈焰喷射而出,“柳慕枫,你为何不还手?” 柳慕枫面色惨淡,“你尽管拿我命去,这是我欠你们姐妹的。” “你确实欠我一条命,但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拔出你的剑来,我们痛痛快快地比一场,你我的恩怨就在今日做一次了结。” 柳慕枫难掩戚然之色,“你动手吧。我等你这一剑等了十几年了,若不是我答应了晨曦要替你找到治疗早衰之毒的解药,我早就追随她而去了。”女子一偏首,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云清霜。 “娘亲。”云清霜唇微微张合。她望着那张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忍着眼角的泪意。上天仿佛格外眷顾她,岁月的沧桑丝毫没有在她面容上留下痕迹。 沈惺轩冷眼旁观,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区别。云清霜神色清冷,那女子眉间隐有傲气;云清霜眸光清澈,而那女子则略带邪气。 女子嘴角凝聚成完美的弧度,慈祥道:“霜儿。” 云清霜扑人她的怀中,倚靠在她胸前,微微嚷泣。多年来的企盼,一朝得偿。即使她已身为人母,还是希望能够在母亲的怀里撒撒娇,倾诉她不能同外人道的心事。 柳慕枫亦潜然泪下。英雄泪从不轻弹,若非他当日一意孤行,就不会造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女子抚着云清霜的脸道:“清霜,其实我不是你的娘亲。” 云清霜神色略略慌乱。 沈煌轩像儿时那般亲昵地担了捏她的琼鼻,“师兄不会怪你。只要你过得幸福,那就是师兄最大的心愿。” 师兄尚在人间,让云清霜曾经的负罪感减缓许多,而收获师兄的情真之语,更是令她无限感怀。“多谢师兄。”她柔柔一笑,眼底有叔然流淌过。沈煌轩放下心来,如今的师妹是真正敞开了心扉。 “义父在里屋等着你,快进去吧。”沈煌轩拍拍她的手背。 “嗯。”要单独面对柳慕枫,云清霜还是有些发性,她求救似的向师兄看去。沈煌轩笑道:“我陪你一同进去。” 柳慕枫临窗而坐,云清霜怯生生唤道:“师父。” 柳慕枫恍若未闻,云清霜壮起胆子又唤了一声。 柳慕枫淡淡“唔”了一声,“霜儿,你回来了。” 云清霜走上前,将冰盒递上,“师父,徒儿带回了锦绣草。” 柳慕枫猛地站起,激动之余碰翻了桌上的茶盅。“好,好。”他道,接过冰盒的手在颤抖,“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他低喃道。 云清霜没有听清,“师父您说什么?” “没什么。”柳慕枫抬一抬眼皮,“你先歇息会儿,让轩儿陪你好好说说话。”“师父,”云清霜眼中有光芒一转,“我想先去看娘亲。” 柳慕枫深深望住她,“傻孩子,我这就拿锦绣草给你母亲治病,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云清霜想一想也有道理,她既然已回到邀月山庄,又何必急在一时。柳慕枫郑重其事道:“疗伤时不能有人打扰,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得擅闯。” 云清霜答应是答应了下来,但回想起当日尉迟骏替她驱毒的情景,难免心惊。她在柳慕枫即将走出门前道:“师父,您不会有危险,对吗?” “真是个傻姑娘,锦绣草是用来治病而不是害人的。”柳慕枫打须而笑,气度恬然。 云清霜安心不少。她与沈煌轩久未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经过岁月的沉淀,历久弥新,上升到另一种境界。站在故友的立场上,他们依旧彼此关怀,彼此牵挂。一席长谈,他们尽皆释然了。 云清霜浑身一颤,“娘亲你是高兴得糊涂了吗?” 女子摇摇头,“你该称我一声姨母。” 云清霜睁着黑白分明的美目,不解地望着她。 哦同你娘亲是一双孪生姐妹,总之是阴差阳错,一言难尽。”女子倏然狠狠一指柳慕枫,“是他,是他杀了你娘亲。” “不可能,绝不可能!”云清霜如何能够相信,只是不住地摇头。 柳慕枫一步一步地走近,眼中哀凉如斯,“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杀你娘亲的凶手。” 云清霜身子剧烈地晃了晃,脚下一软,幸有沈煌轩及时搀扶住她。“义父、月姑姑,师妹再经不住刺激了,你们这是……” 柳慕枫迅速打断他,“轩儿,此事与你无关。你月姑姑和霜儿动手,我无怨无悔,你切不可莽撞。” 云清霜无力地抬手,无意识地拾起剑。柳慕枫沉着地迎向她,眼底无波无斓,翻不起一丝涟漪。“霜儿,为师说过,等拿到锦绣草,这段儿十年的恩怨就该做一了断。为师没有诳你,你动手吧。” 云清霜如何下得了手?那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多年的良师,这么多年来对她无微不至,嘘寒问暖,悉心教导,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云清霜。她如何能下手,又怎么下得了手?她声音低迷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不,不。”柳慕枫双目赤红一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迎着她手中长剑一头撞过去。云清霜唬得脸色苍白,忙丢下剑,“哇”地放声大哭。 沈煌轩忙揽过她屏弱的双肩小声安慰。 柳慕枫面色铁青,又愧又悔。 云清霜哭得双目红肿,沈煤轩束手无策,姨母月晨夕长叹一声,走过去将她抱在了怀中。 “娘亲,姨母,”云清霜呜咽道,“师父这些年来备受煎熬,已足以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失,我相信娘亲心里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他。” 柳慕枫心头一震,眼中有浓浓的歉意和安慰。 月晨夕抚一抚云清霜的肩膀,“你要怎样便怎样吧。”她何尝不知柳慕枫当年对妹妹月晨曦情深似海,也正是那深重的爱才使得后来的恨那么强烈。正是为了了却晨曦的心愿,他儿十年来费心为她寻找解药,还替晨曦抚育容貌和性 子都极其相似的清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和无言的苦痛,只有他白己心里最是清楚。 须臾的沉寂被哭声打破,柳絮默默地从菩提树后走出,不知已在那里听了多久。 她径直走到云清霜身前,没有看旁人一眼。 云清霜微微有些愕然。 柳絮对着她歉然道:“师姐,我对不住你。从前是我误会了你和你娘亲,我向你道歉。”不等云清霜做出任何反应,她发足狂奔而去,洒落一串晶莹的泪珠。 “师妹!”云清霜顿足。 柳慕枫沉声道:“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想通了就没事了。” 长久以来,柳絮一直将云清霜和她母亲视为假想敌,认为她们是夺走父亲的罪魁祸首,而事实上,却是柳慕枫亏欠她们良多。 云清霜转首瞧柳慕枫和月晨夕二人的神色,自作聪明地一人执起一手,交叠在一起,“娘亲若是看到师父和姨娘能够在一起,也会很欣慰的。”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能够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事。 孰料月晨夕急急收回手,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去了前厅。 柳慕枫则默默无言,往相反方向而去。 云清霜结结巴巴道:“师兄,是我错了吗?” 沈煌轩温然含一抹笑意,“想是你鲁莽了。” 云清霜托腮,冥思苦想片刻,也走入了前厅,坐到姨母身边。 月晨夕神情略显倦怠。许是她已习惯了黑暗,只点起一支蜡烛,还用手略微遮挡住眼。 云清霜轻道:“姨母,霜儿说错话惹您生气了。” 月晨夕不语。 云清霜起身替她添一杯茶水,月晨夕按住她的手道:“霜儿,姨母并没有怪你。”她想了想,又道,“当年的事,你不清楚。所谓不知者不罪,姨母怎会责。怪你。” 云清霜笑着倚过去,偎进姨母的怀里。 月晨夕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道:“当年的事,也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云清霜用心听着。 月晨夕正襟危坐,眼神飘忽不定,仿佛落在了很远的地方。沉默许久,她开始徐徐讲述那些早已湮灭于俗世中却无数次还原在她梦中的情景。 孪生姐妹,因一场变故自打出生起就失散。一个流落江湖,一个在皇宫内长大。 历经磨难终于得以相认。然而造物弄人,两姐妹都没有办法和倾心相爱的人厮守终生。妹代姐嫁,惨遭杀身之祸。姐替妹受难,被下了早衰之毒。总之是红颜薄命,徒留一声磋叹。 “你师父误以为你娘亲水性杨花,爱之深恨之切,一气之下失手将她杀死。却不知她是替我出嫁,心中也是苦不堪言。真相大白之际,你师父追悔莫及,可惜晚矣”月晨夕眼中泪光盈盈,别转身,用衣袖轻轻拭泪。 云清霜悄悄递上一方绢帕,低声问:“娘亲为何要替姨母出嫁?” 月晨夕神态稍有不自然,垂眸道:“我被人劫去,出嫁当日仍音讯全无。妹妹她没有办法,只得替我上了花轿。” 云清霜的叹气轻得似浮云掠过一般。 月晨夕伸手拂过她的乌发,“霜儿,我也有过一个女儿,若是她还在世,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云清霜心念微动,“她也叫清霜是吗?后山那块碑就是为她而立?”“你都知道了?”月晨夕眉梢一动。 云清霜摇头,“我只是猜测。” “她自幼体弱,不幸早疡。妹妹将你托付于我后,我为了纪念她,便给你取名叫清霜。”月晨夕淡淡道。 “那司徒寒他”云清霜脱口而出,又忙闭上嘴。 月晨夕麻木道:“他以为你是他的女儿?” 云清霜点点头。 “他一直都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已经死了。”月晨夕目光突然就黯淡了下去。云清霜不敢多话,只是把脸搁在姨一母臂上,亲昵地蹭了蹭,“姨母,你还有我。”月晨夕忽地话锋一转,“司徒寒不是你爹,你的生父是云静庭。” 云清霜刷地站起,又跌回到椅中。 月晨夕平静地道:“你娘亲嫁给了当时还是四王爷的云静庭,婚后产下一女,便是你。” “可为何师父从来不曾告诉我?”云清霜声量拔高了几分。 “他有他的苦衷,你自小被送出宫,是不可能再被皇家承认的。” “我并不稀罕。”云清霜咬牙道。她并不在乎公主的身份,她只是恨,恨他从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 “霜儿,人生并非只有对错之分,还有许多的不得已和不能。”月晨夕一声长叹犹在耳边。 尉迟骏对嘉禾帝一片忠心,替他开拓疆土,为完成统~大业,甚至不惜伤害到最心爱的女子,是不得已。 云静庭将她送出官,使得她小小年纪不得不寄人篱下,是不得已。 她听从师命,潜伏于听雨轩,内心苦闷还得终日笑脸迎人,是不得已。 娘亲代替姨母出嫁,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是不得已。 姨母将自己封闭在石屋中,这些年只能在黑暗中摸索,也是不得已。人生总是在无数个不得已中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 云清霜无声苦笑,心境却渐渐平和。 “你还想知道什么?”月晨夕似有些疲累,抚额道。 云清霜踌躇片刻,“司徒寒还有一个女儿?” 月晨夕阻断她的话,“司徒盈是吧?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云清霜自然知道她们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司徒盈是徐姓女子所出,这在南枫国时她就已经知晓。她不明白的是,司徒寒既然和姨母有过一个女儿,又怎会再娶? 月晨夕神色似不愿多说。那段往事尘封在记忆中已太久太久,久到不堪回首,她亦不愿再回忆。 她的容颜刻上哀伤和悲凉,云清霜不敢再问。 月晨夕沉静了须臾,道:“霜儿,我想去见一见你的父亲。” 云清霜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她对父亲这个称呼相当的陌生,诚然,对这个人也是陌生的。 “你陪姨母一起去。”虽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口吻却是不容置疑的。 云清霜默然无言。 月晨夕目光微微一沉,,见他吗?“ “他现在的境况不太好,但毕竟是你的生父,你不愿意见见他吗?” 云清霜垂眸,依旧不开腔。 “我十几年都不曾下过山,人生地不熟,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上路吗?” 月晨夕无奈,只得换一种方式。 云清霜心中仿徨了许久,终于开口,“清霜答应便是。” 第三十章 梦碎魂消 死生茫茫如梦幻 柳慕枫本欲与他们一同前往,然而月晨夕心底始终有道跨不过去的坎,不愿与他同行,柳慕枫只得作罢。 月晨夕十几年未见阳光,极不适应,云清霜给她准备了一顶带有头纱的斗笠,遮挡住刺目的日光,这才上了路。 一路上月晨夕奇怪的装束引得旁人频频注目,好在她二人都不是多事的人,即便有人见云清霜美貌,故意搭汕挑衅,也被她随意打发了去,就这样一路平安地来到乾定城。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云清霜千头万绪,有些沉重,有些迷惘。 云清霜对乾定城极为熟悉,她正要将姨母带去骤站,月晨夕却道:“我们去听雨轩。” 云清霜不解,却也不便反驳。 直到和风嬷嬷见上面,才知道原来月晨夕曾是她的旧主。 主仆二人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云清霜悄然替她们合上门。她们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和无奈,何必打扰。 她回到卧房,只见床上整齐摆放着数件小儿的小衣和兜肚,想必是风嬷嬷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精心缝制的。只可惜,谦儿一天天地长大,很多衣裳他是用不上的了。 临近傍晚,风嬷嬷敲开房门,笑吟吟地道:“姑娘,我准备了一些饭菜,你和小姐用过以后,再去皇宫不迟。” 云清霜微微欠身,“多谢嬷嬷。” 席间,风嬷嬷兴致勃勃地问起孩子的事,云清霜一作答。 当听说是一个男婴,并且她与尉迟骏已重归于好时,她高兴得就只会说一个字:“好,好。” 云清霜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待清霜陪姨母办妥这边的事,就同你们一块儿回去看谦儿。” “谦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好名字。”月晨夕唇角凝了一抹赞叹之意,“是孩子的父亲给起的名字吧?” 云清霜微笑点头。 一转身,风嬷嬷已不在桌旁,云清霜讶异道:“嬷嬷去了哪里?” “我在这儿呢。” 顺着声音瞧过去,风嬷嬷正翻箱倒柜,不知在寻找什么。 月晨夕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给孩子找件像样的见面礼。”风嬷嬷头也不回地道。 云清霜哑然失笑,“嬷嬷不必忙活了,谦儿可什么都不缺。” “他不缺是他的事儿,送见面礼是我的一片心意。”风嬷嬷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拢一拢鬓角,将大半个身体都理进了橱柜中。 “随她去吧。”月晨夕抿了抿唇,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风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疾步走了回来,“有一件事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们。”她顿了顿又道,“萧予墨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上过早朝。朝中议论纷纷,乾定城都传开了,说是―”她压低了嗓音,“说他其实已经驾崩多日,但生恐引起混乱,一直秘不发丧。” 云清霜倏然一惊。她曾多次刺杀萧予墨均未成功,现在赫然听到他的死讯,心中却无一丝喜悦,反而有种淡淡的隐忧。尉迟骏被林恒安急切召回,难道正是为了这件事?扳指一算,从她离开南枫国至今差不多也有近一个月,时间上算刚刚好。 月晨夕的表现比她淡然得多,她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方道:“若传言非虚,那当真是他的报应。” “我也不能肯定。萧予墨诡计多端,谁知道那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有过前车之鉴,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云清霜脸卜一阵白一阵青,风嬷嬷见她神色不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合上嘴。 月晨夕丝毫未觉,领首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云清霜咬了咬唇,低下头。 风嬷嬷目光柔和地握了握她的手,云清霜报以感激的微笑。 隆冬的子夜,街头巷尾已是空无一人。皇宫内也是静谧无声,只隐约似有丝竹声,不知是谁拨动了琴弦。 有两条黑影轻盈的越过宫墙,一前一后,往深处摸去。 此二人身材窈窕,蒙面黑巾下露出的一双美目,明亮若皓月当空,正是云清霜和月晨夕。 云清霜虽几度出人皇宫,仍无法记清所有的方位,也不知道亡国的一国之君会被安置在何处。只听说云静庭被以礼相待,除了限制自由,其余吃穿用度都是以上宾款待。 一队巡夜的禁卫军经过,云清霜和月晨夕掩到假山后,待他们过去后,才重新现出身形。 月晨夕刚要说话,一名离队的禁卫军身影碎不及防地撞人眼帘,云清霜唯恐他会大叫招来旁人,先一步点了他的哑穴。 他手中提着一串锁匙,大概是发现掉了东西又重新折回来,却意外撞上了云、月二人。 月晨夕手按上他的琵琶骨,“我有话问你,你若敢大叫,我便挑了你的琵琶骨,让你生不如死。”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 云清霜拍开他的穴道,“说,北辰国朝渊帝被关在何处?” 那人犹豫着不敢开口。 月晨夕冷笑,神色渐渐僵硬,“还想不想活命了?”她缓缓举起手。那人吓得面无人色,“我说,我说。他就住在居安官。” “居安宫往哪里走?” 那人眼珠子一转,月晨夕已知其意,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你要是胆敢骗我,我让你全身溃烂而亡。” “不敢,不敢。两位女侠朝北走,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居安宫了。”月晨夕点了他的穴道,随手将他往假山后一推,“等回来再给你解药。”两人放轻了脚步一路往北走,云清霜忽道:“姨母,那是什么毒药?月晨夕只是笑,“我讴他的,补气养血的药丸而已,便宜他了。”云清霜唇角微扬,忍俊不禁。 往北走到尽头,果然见到一座宫殿,稍嫌偏僻了些,不过对于云静庭而言,挣反而是一件好事。 云清霜抬头扫了一眼,“姨母,是这里没错。” 月晨夕迫不及待,快步往里走。云清霜往四处仔细探视一番,才跟着进去。月晨夕步子极快,云清霜步人前殿时,她已经没了影。 再往前就是偏殿,云清霜拐过一个弯,忽然停住了脚步。 云静庭和月晨夕一个站在窗前,一个立于门口,四目胶着,痴痴凝望对方。有那么一瞬间,云清霜屏住了呼吸,生怕会惊扰到他们。 不知不觉,月晨夕早已满面泪痕。 云静庭神情恍惚,低声呢喃:“我是在做梦吗?” “你不是在做梦,我是晨夕,我来看你了。” “晨夕。”从他唇齿间逸出的低唤如此的轻柔,让人温暖了心怀。 月晨夕眼中有泪意一点一点地渗出,云静庭却深深一笑,“晨夕。”云清霜轻手轻脚地退出大殿。此时一轮明月当空高悬,清辉四射,群星璀,闪动耀眼光芒,那样美丽的夜晚应当属于他们。 对尉迟骏的想念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经历过离别,还有娘亲和姨母的遭遇.让她更深地认识到,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姨母历尽万难才得以与云静庭再见上一面,师父却只能与娘亲的魂魄相依,她,能收获尉迟骏的真情,并最终修成正果,是何等的幸运。 不知过了多久,月晨夕缓步走出,她双目有些红肿,哑声道:“霜儿,你爹让你进去。” 云清霜颇有些意外,“为何不带他一起走?”说完才意识到这里一名守卫都没有.防卫松懈得令人生疑。 “你进去问他吧。”月晨夕静静道。 云清霜依言缓缓步入。 云静庭依旧站在窗前,像是一座石雕,纹丝不动。 云清霜沉默以对。他比两年前苍老了许多,满头华发,两鬓霜白,唯有一双眸子精亮如昔,腰板挺得极直。他与月晨夕站在一起,倒像是父女一般。“霜儿。”他唤道。 云清霜默然。 他又道:“霜儿。” 云清霜唇微张合,那个字眼似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都没法出口,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亲,也对不起晨夕。”云静庭声音荒凉如死寂一般,“更加对不起你和轩儿,你们本来可以……却因为我的缘故……” “从前的是与非我不想再计较,我只问你,你为何不愿和我们一起走?”云清霜语调生硬至极,她以为她能释然,但一开腔仍是怨气十足。 云静庭并不在意她的态度,他想伸手抚一抚她的面颊,云清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霜儿。”月晨夕道 “没关系,”云静庭苦笑,“不能怪她。” 云清霜冷眼看他,她已经努力过,却仍然从心底深处排斥他。 “我不能走。我与萧予墨有约定,只要他善待北辰国子民,我愿意在这居安宫里终老一生。”云静庭神色平静得无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事。 听得他此言,云清霜的心沉沉一坠,不假思索地道:“萧予墨自身都难保了,你还理会他做什么。” “他怎么了?”云静庭语气淡泊。 “有传闻说他已在一个月前驾崩,但事实究竟如何,无人能肯定。”月晨夕婉声道。 云静庭一笑置之,“我在宫中那么久,为何没有一点儿风声传到我耳边?可见此言当不得真。就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我也不能冒险。何况,我一走了之,其他人怎么办?我皇室足有百人在萧予墨的掌控中,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他笑得云淡风轻,可他肩上的担子并不比从前轻多少。 云清霜心下感念,他的气度和胸襟无愧于一国之君的身份。 “晨夕,你身体能够复原,我很是安慰。你能来看我,我亦十分欢喜。”他转向云清霜,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白眉心掠过,“霜儿,带你姨母走吧。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在这里很好,无须挂念。” 云清霜心中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作为一个父亲,他无疑没有尽到责任,但不能否认,他是一个无愧于黎民百姓的好皇帝。 “走吧,姨母。”她扯一扯姨母的衣袖。 泪在眼眶中打转,月晨夕忍着没让它滚落。 出殿门前,云清霜蓦然转过身,云静庭温柔怜爱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她胸中一痛,唇半开半合,几次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那一声称谓,终究化成了心里的一声低叹。 云清霜与月晨夕夜闯皇宫的同时,尉迟骏其实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冷宫内。近一个月以来,他每晚都会出现在这里,今天也不例外。 “苑妃娘娘,你还是不愿说吗?”他的耐心几乎被磨尽了。 这是一间极大的宫殿,而沐婉如此时蜷缩在屋内一角,头发披散着,眼神呆滞。 尉迟骏轻轻叹息,看来今日还是问不出什么。 正在这时,沐婉如抬起了头,眸中骤然有精光闪过,“我说。” 尉迟骏怔了怔,立即问道:“是谁指使你杀害圣上的?” “是云静庭。”沐婉如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般。 尉迟骏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走前一步,“从前为何不说?” “从前还妄想会有一线生机,如今我倦怠了。你杀了我吧,让我早日下去陪予墨。”沐婉如目光恢复到平静如水,语声波澜不惊。 “苑妃娘娘,你既然这么爱他,为何还要对他下此毒手?”尉迟骏神情萧索。嘉禾帝遇难,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尉迟将军,”沐婉如瞥她一眼,唇边凝了一抹冷笑,“我是北辰国人。”尉迟骏只觉遍体生凉,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尉迟骏将军,如果你的国家遭此大难,你会怎么做?”沐婉如的声音好似来自天外一般,说不出的诡异。不待他回答,她自问自答:“怕是会做出比我更激烈的事吧。” 尉迟骏狠狠按着掌心,指甲掐进肉里的疼痛感使得他脑中更为清明。 沐婉如是北辰国人。 云清箱亦是北辰国人。 如果说沐婉如心机深沉,直到最后一刻方显露杀机,一举得手,那云清霜对北辰国的尽心尽力他是看在眼中的。 倘若沐婉如刺杀嘉禾帝,她一清二楚。 倘若这本就是她的计策。 倘若她是为复仇才重新接纳他。 倘若她虚情假意,只为给他最深的重击。 倘若在南枫国那些快乐的时光全是他的一相情愿。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尉迟骏紧紧摸住拳头,握得指节寸寸发白,心中剧痛,一张脸惨白异常。“清霜,清霜。”这个名字,每唤一声,心上便多一个血淋淋的破洞。 自那一日回来后,月晨夕毫无征兆地大病一场,几天卧床不起。风嬷嬷说那是她长久郁结于心的结果。云清霜为了照顾她,不得不延后了回南枫国的计划。 夏侯熙的到来出人意料。 一开始有侍脾来报,云清霜还以为是尉迟骏。她曾经动过找他的念头,但一来姨母病重她抽不开身,二来,云静庭忽然成了她的生父,而他又是尉迟骏亲手从北辰国掳回来,她心理上说不出的别扭。这件事也就被耽搁下来。云清霜甫一见到夏侯熙,心突突直跳,但毕竟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将近一年的光景,她也成熟了不少,很快平静。对夏侯熙,她有歉疚,有过遗憾,但很多半情错过了就再难以回头。如今她能够坦然将他当做朋友看待,就如同对沈煜轩一般,希望他也可以。 “清霜。”夏侯熙神情难掩激动之色。 云清霜面色沉静如水,“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夏侯熙略略一笑,“我见过了柳姑娘。” 云清霜了然而笑。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云清霜挑起一抹温然笑意,“是我疏忽了,夏侯将军请。” 她在称呼上依旧那么径渭分明,夏侯熙黯然神伤。 让座,添茶,云清霜客套而疏离。 她已是遥不可及。夏侯熙暗道,但他又怎么能够甘心。明明是他先遇到云清霜,如果不是因为期间出了一些变故,他们早已结成连理。 “夏侯将军,请用茶。”云清霜客气地道。 夏侯熙握着茶盅的手,轻颤了下,有些悲愤,有些难堪。 “将军找我有要紧的事吗?”云清霜依旧是淡淡的神情,口吻也是极清冷的。她的冷淡顿时激怒了他。他深深吸一口气,吐出几个字:“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云清霜仰首瞧他。 “云静庭死了。”他说完,忽觉松了口气。 脑袋嗡嗡一响,眼前似有无数只小虫子在拼命扑打着翅膀,云清霜脸上灰败,嘶哑道:“你说什么? “云静庭死了,昨夜,在居安宫被秘密杀害。”夏侯熙一字一顿,何其残忍,但若他不说出来,对他自己是更大的残忍。 云清霜脑中杂乱无章,身上不知哪里在痛,好像有一把尖利的刀子将她身上的肉一块块地割下。 夏侯熙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关切和愧色,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还有至关重要的话必须说出口。他垂眸,沉声道:“你知道是谁下的处决他的手令吗?” “是谁?”云清霜的嗓音粗哑得已然不像是她自己的。 “尉迟骏。” 几乎是同时,身后有人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云清霜吓得魂飞魄散,“姨母,姨母,你快醒醒,快醒醒。”她使劲拍打着月晨夕的脸,摇晃她的身躯。半灶香后,她终于悠悠醒转。 没有许多的叮呼,无须太多的嘱咐,只一句,足以让云清霜从此坠人深渊,万劫不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的情绪无法克制,狂奔出门,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月夜凄清幽深,恰如云清霜此时的心境,似杜鹃啼血,分外凄凉。 风嬷嬷派去查探的人证实了夏侯熙所言非虚,她的人生已绝望。 云清霜走进将军府,缓慢来到尉迟骏卧房窗前。 许久以前的一个深夜,她也曾造访过将军府。那时那景,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尉迟骏正在灯下读一卷书,神情专注,薄唇紧抿,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映着模糊的光影。 云清霜直接推门而人,盈盈而笑,“骏。” 尉迟骏的惊讶只停留了一瞬间,笑着将她迎进门,“清霜,你怎么来了?”云清霜眨眨眼,“你数月未归,我放心不下,来瞧瞧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尉迟骏失笑,“傻瓜,怎么会呢。”捏一捏她的俏鼻,“瘦了。” 云清霜险些落泪。他对她的心意始终不变,可是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为何?! 尉迟骏将她让进屋,斟了一杯茶水给她,“暖暖手,瞧你冻成什么样了。”有冰凌子沾在她的衣襟上,尉迟骏伸手替她拂去。 “骏,”云清霜握住他的手,“我想喝一点儿酒。” “夫人吩咐,岂敢不从,你等着我。”尉迟骏温然一笑离去。 云清霜快速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到枕下。 尉迟骏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一只托盘,一壶好酒、一碟花生、一盘青豆,稳稳放置其中。 “哪里来的?”酒香扑鼻,远远就能闻到。 “我哄蔡伯从地窖取出来的。”尉迟骏含着笑意道。他给两人各斟了一小杯。云清霜心事重重,一口饮下。伸手欲拿酒壶,尉迟骏伸手盖住她的酒盅,温柔道:“清霜,喝得太急了,伤身体。” “就你罗唆,行了,我慢慢喝。”她撞了下他的胳膊,“你就别小气了。”尉迟骏忍着笑给她斟满。 云清霜酒浅,喝了两杯,洁白近乎透明的肌肤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极了盛开的桃花,尤为可人。 尉迟骏坪然心动,火辣辣地吻了下去,一时,满室春光旖旎,暗香浮动。 一席温存后,云清霜娇羞着摊开手,“还我。” “什么?”尉迟骏只作不知。 云清霜俏生生一笑,“耳坠。”? 尉迟骏想起往事,心头暖意融融。 “如今人都在你身边,还需睹物思人吗?”云清霜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尉迟骏贴身摸出一个纸包,放入清霜的掌心,“物归原主。” 云清霜亦从身边取出同样的一枚耳坠戴卜,温情脉脉地望着尉迟骏。尉迟骏会意,给她别卜另一枚的同时,又趁机偷了个香吻。 云清霜羞叔地一顿足,“也不害躁。” “清霜,你真美。”尉迟骏的似水柔情牢牢网住她,她能在对方眼底看到情动的自己。 云清霜踞起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酒微醒,妆半卸,芙蓉俏面春色无边,尉迟骏哪里把持得住,抱起她轻柔放置在床榻上,缠缠绵绵地吻了下去。衣衫半褪,热度在一点一点地上扬,尉迟骏的唇沿着她的脖颈滑落至锁骨,用唇含住了那片柔软,云清霜全身滚烫,唇间漏出一丝呻吟。 她压抑着他带给她的阵阵激荡,手缓慢伸到枕下,摸索着,一柄匕首没人掌心。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朝尉迟骏背心扎去。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尉迟骏背后像长了眼睛一般,目光一闪已牢牢地钳住她的手。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云清霜的手腕剧痛似要断裂,心中反而释然。 尉迟骏一双赤红的眼悲愤莫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清霜颊边缓缓滑落了一滴清泪。 尉迟骏笑容凄惨,“清霜,你对我可有过半分真心?” 云清霜猛地抬头看着他。 他抱住头,痛苦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毁灭我、毁灭圣上、毁灭天闻国。你为保全北辰国能够牺牲所有,即使是在北辰国破后,你也没有放弃过。你委曲求全地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是吗?” “不,不是那样的。”云清霜拼命地摇头。 尉迟骏冰凉的指尖触过她的脸颊,目中有隐忍的泪意,“我明知道的,你心中从不曾有我的位置,我还是将一颗真心送上,任你践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瓜?” 他的话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云清霜浑身直哆嗦,他怎么可以如此低毁她! “可我就是没有法子忘记你,我自作自受。”尉迟骏惨然一笑,面色青白,若窗外那一轮暗淡无光的明月。 云清霜死死咬着唇,口中似有血腥弥漫。 “你竟是这般恨我。”尉迟骏颓然叹息,“我原以为我的真心能够打动你,却原来只是我一人将你我之间的情分看得太重。” 云清霜忽地一声长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不动手杀我?” 尉迟骏回以疏狂大笑,笑过之后是更深的哀愁,“我不会杀你,对你,我永远都下不了手。” 云清霜神色悲戚,一行清泪夺眶而出。 “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尉迟骏松开手,背过身,掩去所有的苍凉。 屋内烧着炭火,为何会有透骨的寒意袭来?从来都是云清霜先行放手,尉迟骏从未放弃过她,而今……云清霜嘴角凝起一丝冷消,她和他之间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云清霜闭了闭眼,任泪水流淌,倏然扬起手,将匕首狠狠地扎人自己的心窝,她闷哼一声,“骏。” 尉迟骏恍若未闻,直到云清霜支撑着站起,却无力地摔倒,他才觉察有异。一转身,眼前却是令他肝胆俱裂的情景:云清霜倒在血泊中,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血还不断从胸前泪泪流出。 “清霜。”他抱起她,心中大痛,似被生生刻去了一块肉。 云清霜虚弱地张了张口。尉迟骏悲痛道:“清霜,你不要说话。我去找大夫,你一定要撑下去,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他低喃,用手拼命去捂她的伤口,可无沦他怎么努力,鲜血还是如泉涌一般。 云清霜拼尽全力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你陪着我,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清霜,全是我的错。你不要吓我,你快点儿好起来,打我骂我都不要紧,求你不要死。”尉迟骏悔痛万分,语无伦次,“我并没有责怪你,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做傻事?” 云清霜温柔地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懂得。” “那你为何……”尉迟骏便咽难言。 “云静庭一他是我的父亲……”云清霜气喘吁吁,发丝被冷汗浸湿。尉迟骏握着清霜的手不住颤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如果他知晓,是不会下那道手令的。 “我也是才知晓的。”云清霜吃力地道。 “你别说了,等身体养好了再说行吗?”尉迟骏悄悄拭着眼角的泪。 云清霜戚戚摇头,“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可是……可是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做不到……骏,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你不要怪我。”她一口气完,眼神逐渐涣散。她不忍心杀尉迟骏替父报仇,又无法面对姨母绝望的眼,唯有一死,才是解脱。 尉迟骏,早已泣不成声。 云清霜撑着最后一口气,“答应我,好好照顾谦儿。” “谦儿有师妹照料……” “不。”云清霜心明如镜,忙道,“我要你亲自照顾他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你答应我。”她手上加了点儿力,已是最后的极限,“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尉迟骏目光眷恋,把她的样子定格成隽永的深刻记忆。 云清霜安下心,唇边漾起一丝淡到极致的笑,“骏,你抱紧我,我有些冷。” 尉迟骏紧拥住她,试图将身上的温暖点滴传递给她。 云清霜抬起手,欲再摸一摸他出色的五官,却力不从心,手无力地垂下,与此同时,她的头无声无息地从他肩膀滑落,再无一丝气息。 她的身体尚有余温,像是熟睡一般安静祥和。 “清霜―”尉迟骏轻拍她的脸,可她已不会再回应他。 尉迟骏失声恸哭,神形俱碎,心中只余一片荒芜。 那一夜,他策马而来,雨夜狼狈,他却风采高雅,飘逸如羽,对着她翩然一笑,那是他们缘分的开端。 那一日,她替他揽下麻烦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执子之手,琴瑟和谐。 那一天,他们双剑合璧,闯出皇宫,互相扶持,那一丝倾慕之情早已悄然生根。 为了延续她的生命,他愿意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 为了保全他的声名,她大开杀戒,不惜一切代价,铲平整个山寨。他曾经茫然徘徊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矛盾,挣扎,在知晓那是一个人时,他释然,原来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不住她。 她曾经起过与他一同归隐山林的念头,抛开尘世的所有烦恼,不顾一切,海角天涯,誓死相随。 他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她,无奈他的身份,令他肩上的担子极重,许多时候是情非得已。 她对他爱逾生命,只是她有她的责任,有她的无奈,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若说云苍山上短短时日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南枫国的匆匆一年,足以使她一生回味。 然而世事无常,如果早知道结局,他们还会不会相爱? 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 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一朝偶相逢,三载苦相思,情到浓处伤人深,宁愿无心对无情。何必呢,何苦呢?但愿此生,从未邂逅…… 番外 记忆里,那是一片自雾蒙蒙,散开后,是比当时更深刻的重现。 夏侯熙再一次见到沐婉如,是在养琴楼。 坐在舞台上抚琴而歌的女子,妩媚而清艳,纤手挑着琴弦,铮然作响。窗外习光落成三寸,照在她的裙上,熠熠生辉。 台上的人澹然自如,台下的老鸭却是脸色阴沉。 沐婉如倒也干脆,一曲既毕,径直敛衣起身,正要拂袖而去。 “你站住。”老鸭开日,冷冷看她,“一首曲子就没了?” 沐婉如抿着好看的唇,轻道:“你待要如何?” 老鸭道:“你当初进这养琴楼,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手一扬,得意地念着手上的卖身契道:“我沐婉如甘愿卖身进养琴楼,随供差遣。” 沐婉如眼神微微一闪,细眉略紧,“可我未说要接客,若要我做事,我也只这一手琴曲了。” 老鸨打量着她,沐婉如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 尖尖的瓜子脸上,极细的西施眉,柔美的丹凤眼,皮肤水嫩得吹弹可破,显见是大家闺阁里的女子。 “婉姑娘相貌生得这样好,本就该是被怜香惜玉的美人坯子,何必闹成现在互个样子?”老鸨凑了上去,抬头望着站在台边的沐婉如。 沐婉如反说道:“我亦不是生来就为着来这里受你这等羞辱的。” “看来婉姑娘还不清楚我这养琴楼的规矩。”老鸨冷笑着,抱肘看着她,“来人,给我教教婉姑娘养琴楼的规矩。” “慢。”夏侯熙忽地出声,见老鸨的目光转过来,笑道,“嬷嬷在这里调教姑娘,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吧?” 不待老鸨回答,夏侯熙手上一扬扇,飒然一笑,“在下却是欣赏婉姑娘这样的性子。” 说罢,他从袖里拿出一包银子,道:“不知这些够不够替婉姑娘赎身?”老鸨眼尖,看他袖中还有银光闪闪,忙赔笑道:“够了够了。”转身呵斥沐婉如道,“还不快下来。” 沐婉如回首,居高临下,定定看了夏侯熙几分,忽地莞尔,“这位公子,幸会了。” 轻柔的声音让夏侯熙有些微怔忡,眼前眼神柔媚的女子,言语里虽有青楼女子的娇柔,却又不尽然,隐隐有一种傲气四散开来。 若非流落青楼,必也是家身清白的娴静女子。 抱了手里那张琴,沐婉如安安静静地走了下来,躬身一礼,“婉如见过公子。” 仿佛刹那,所有的都平和了下来,四周声音尽皆散去,如同踩在云端一般,反反复复,脑海里,就只有那一个画面。 怀抱古琴的温婉少女含笑倾身,声带感激,华裳羽衣,秀美不可方物。 更漏声声。 帘幕后的女子蓦然坐起,定定望着帘外,喃喃道:“夏……” “怎么了?”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没事儿。”回过神来的女子淡淡地笑了,“臣妾只是做了一个梦,惊扰了圣上清梦,是臣妾的罪过。” “婉儿……”沉沉的叹息声之后,萧予墨伸手去抚摸她柔顺光滑的长发,轻道,“你一直对孤这样客套。” 沐婉如笑起来一直有一种平和而宁远的味道,如同酿了百年的女儿红,浓到醉人的温柔,深到沉郁的宁峥。 萧予墨始终觉得,这样的沐婉如,让他感到陌生以及遥远。 清晨的曙光,已经透过窗沿,照了进来。 沐婉如肩上披着香云纱,腰被萧予墨挽着,有些出神地凝视着阳光里的尘埃。她神情安静,只慢慢地说道:“圣上,该早朝了。” 萧予墨的手微一紧,最终渐渐松开,起身召人进来。 他张开双臂,沐婉如习惯性地从后环上为他穿衣装戴,最后整好衣领,柔声一跪,“臣妾恭送圣上。” 如过去千万个早晨一般,井井有条。 唯一不同的,只是昨夜,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菀妃做了一个梦。如此而己。 萧予墨离开之后,沐婉如就有些无趣地倚在榻上,默默出神。 玉葱般的手指捻着一旁的杜鹃花瓣,鲜红的花汁染在指甲上,婉如只无意识地捻着,浑然不觉。 因着昨晚的梦,她忽然对过去的自己,那样地记忆深刻起来。 那是豆蔻年华的一段岁月,那年的沐婉如,也还是单纯美好的样子。萧予墨还是北辰国的质子,而她,是深居闺阁的大家闺秀。 如一切戏文里写的一样,她和他邂逅在湖中央的画船上。空怀凌云壮志未曾实现的少年,尚且带着年少的稚气和锐利,浓黑的衣袖宽广而飒然。她偷偷在扇子后面窥着,漂亮的瞳里是微淞的流光。他捕捉到面前少女的鲜活和胆怯,去捉她的扇子。 她惊讶之下,却下意识地摸紧了扇子,哗啦一声,薄薄的纸就这么撕裂了开来。 萧予墨微微带着笑,看她睁大的妙目,不由得笑道:“好漂亮的小姑娘。”沐婉如却是怔了半晌,才跺脚道:“你赔我的扇子。” 那一赔就赔出了数年的时光。在萧予墨最抑郁的时候,在他韬光养晦的时候,也只有沐婉如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成长坚强起来。 离别最后到来的时候,萧予墨说,婉儿,我会回来接你。 沐婉如追着他的船追了一路,直到尽头,才望着河水滔滔,最后泣不成声。一月又一月,她等了无数个月头和月尾,却再没等来那个人。 她一日又一日地憔悴下去,直到家门没落,父亲被人诬陷,沐家差点儿被满门抄斩。他们连夜逃出,却遭到山贼抢劫。如果不是夏侯熙拔刀相助,她已然遭到凌辱,而父母也会丢失性命。 夏侯熙给他们全家安排了一个清净的住处。 沐婉如却抱着包袱,独自一人踏上去往天阅国的道路。她甚至不知道萧予墨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身份。 有时候她会想,或许那个人家中,十分有权势,他才能说出那样的话―婉儿,我会回来接你。 恍惚着深思的沐婉如倚在榻上,任侍女拭干净她的手指,随后吩咐道:“你下去吧,本宫想独自一人静一会儿。” 时值深秋,天气渐凉。 天阒国物候干燥,少湖多山。萧予墨时常说要带她出去狩猎,沐婉如只是轻笑着说怕累。 他再也不了解她的内心,正如他再也不是当年的稚气少年,她也不是那时的单纯少女一样。 庭院深深,没有泛舟湖上的自山自在,也没有走遍北辰千山万水的风轻云淡。 沐婉如起身,轻轻地叹了一声。 刚来到天阒国,包袱被抢,身无分文的她,浑浑噩噩地被人卖进了妓院,又在半逼迫半茫然的状态下签下了那份卖身契。 幸好她再度遇上了夏侯熙,如果没有他,或许她就死在了养琴楼。没有了沐婉如,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菀妃。 沐婉如支手望着窗外,直到侍女来察她说圣上已经下朝。 娇娆的菀妃起身梳妆,铜镜里映照出依旧年轻貌美的容颜,不同于过去的潦倒落魄,细致华贵的装扮,遮盖掉了她眼底唯一的情绪。 她爱他,也怨他。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她又一次回到他的身边。 到如今,她最怀念的还是那段时光。 她努力想和他重温过去的种种,但无论她怎么尽力,他们都回不去了。 她不想欠夏侯熙太多,赎身后,她在青乐坊谋到一份差事,替他们打扫庭院、洗衣做饭,维持生计。 直到戏班因牵扯到刺杀一事,她仓皇逃出,几天几日未进食,头晕目眩地一头扎进听雨轩。 是云清霜救了她。 从前有看相的说,她生来命苦,却有贵人相助。 她惘然笑了,还真是如此。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沐婉如忽地感觉脸颊上有些微凉。那些往事,都如数成了泪水。 落下,消散,最后无迹可寻。 云清霜将她送到医馆,她本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 没想到会碰见尉迟骏,曾经站立在萧予墨身边,神采从不输于他的少年。她更没有想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居然是天阒国的国君,他的身份,如此尊贵,如此耀眼。 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萧予墨笑着从背后揽过了她。 沐婉如淡淡回以一笑。 往日的美好依旧保留在她记忆深处。 那个少年,空有凌云壮志,然而胸襟未开,韬光养晦之余,眼里诚挚而骄傲。他会去捉她的扇子,会调笑她的羞怯,会指着远方说― 婉儿,你等我回来接你。 “沐姑娘,好久不见。”那一声招呼唤醒了她对往昔的回忆。原来她的过去,不止有快乐,还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希望姑娘能助我。” 她脱口道:“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云清霜对她不过是一饭之恩,她便冒险救她性命;而夏侯熙曾经在强盗手中救下她一家老小,这份恩情.更是难能可贵。只要她能办到的,哪怕是用她的性命去换,她也认了。 “杀了萧予墨。” 这句狠话碎不及防地撞进她的耳中。夏侯熙眼中的庆气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不是一个玩笑。“我办不到。”她说,斩钉截铁。休说她没有武功,根本不可能是萧予墨的敌手,就算她可以,她也不会对自己的夫君下手。 “你可以办到的。”夏侯熙笑,不知为何沐婉如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你的父母在我手中,你若想他们活命,萧予墨必须死。” 沐婉如颓然跌倒在地。她不明白,为何曾解救她于水火中的恩人会换了副嘴脸,陌生得叫她心寒。 “你的时间并不多,好好斟酌吧。”夏侯熙扔下一句话,飘然去远。 那以后的很多日夜,沐婉如一直被噩梦所扰。闭上眼,有时是夏侯熙的威胁,有时是父母血淋淋的惨状,而更多的,是萧予墨含笑看着她,在她耳边低喃。 一边是血脉至亲,一边是今生所属,孰重孰轻?沐婉如不会做这个权衡,她甚至宁愿夏侯熙要的命是她自己的。 “婉儿,我们去骑马吧。”萧予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纠结:, 沐婉如深深看他,手不自觉地拂上他的俊颜,“予墨,我们去乘船好不好?你忘记了赔我扇子,已经这么多年了。” 萧予墨捉住她一双柔芙,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好,都听你的,我把我能给你的都赔给你。” 沐婉如的心没由来地紧了一下:你待我如此,让我情何以堪? “我求你,求你放过他吧。”沐婉如对着再次进宫威逼她的夏侯熙跪了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去死,我代替他,好不好?求你了……” 夏侯熙笑了,深邃的眼犹如染墨,“沐姑娘,萧予墨没有教你吗?求人办事也要有资本的。而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夏侯熙,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从前的你呢?” “那从前的你们呢?现在的萧予墨你了解多少呢?”夏侯熙挑眉冷笑。 沐婉如无言以对,泄气地坐在了地砖上。 “早点儿办完,我的耐心有限,沐姑娘。”夏侯熙蹲下身来,“如果我的耐心用完了,那死的不止萧予墨一个人,你家二老也要为他陪葬了。”语毕,他站起来一甩袖就离开了。 如果一定要陪葬的话,就陪葬上你我的情分吧,予墨。 “好,我赔你。” “婉儿,等我,我会去接你回来的!” “婉儿,你一直对孤如此客气……” “婉儿,我们去骑马吧。” “都听你的。” “婉儿……” 这一次,终于梦见他了。沐婉如从梦中惊醒,看看床榻上空着的地方,叹了口气。泪,不期而遇。 萧予墨说他会把能给她的都赔给她,他说到也做到了,将整个生命还给了沐婉如。临别时,他的眼神她这时才彻底读懂―婉儿,只要是你要的,我都会如你所愿。 “予墨……” 下手时她没有哭,尉迟骏质问她时她没有哭,被关进冷宫时她亦没落一滴泪,而在这样一个雨夜,在这座孤寂的冷宫中,沐婉如泪如雨下。 她只想忘记,只想做一个行尸走肉,可夏侯熙却又来了。 “如果尉迟骏问你是谁主使的,你怎样回答?”他笑着问,可笑中全无温度。沐婉如别过头去,轻吐,“不知。” “沐姑娘,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夏侯熙重你敬你。我再请求你最后一件事:请告诉尉迟骏,幕后主使是北辰国君云静庭。”夏侯熙说完,弯腰深深一拜。 沐婉如看向他,摇摇头,抬手虚扶他一下,“夏侯公子,希望你最后还能找得到真正的自己。” 夏侯熙立直身,“自己?我早已经丢弃了,你呢?” 是的,真正的自己,他早已丢失了。他曾经也是为国为民的热血男儿,也是晓勇苦战的一国大将,更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但他的一生,从晋鸨帝告知他的身世起就已经改变了。 他原来是晋鸿帝的私生子,亦是西茗国的皇子。晋鸿帝向他允诺,只要能帮他除去北辰国朝渊帝,并且挑起北辰和天阒的争斗,就答应他认祖归宗,百年之后,还会将皇位传给他。 为此,他不惜任何代价。 他与萧予涵结成了同盟。是他亲自将一包迷药交到萧予涵手中,使得纯婉公主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对萧予墨痛下杀手。可惜未能成功。 然而一计不成,他又心生一计。他残忍地杀害了纯婉公主后再嫁祸给萧予墨,以便挑起北辰和天阒国的争端,他西茗国和萧予涵从中得利。但这一切又被尉迟骏识破。 他对云清霜爱逾生命,却惨遭尉迟骏横刀夺爱。 新愁旧恨,如今终于有机会加倍还给他。. 在这条复仇之路上,他已没有办法回头,亦不能放手。 沐婉如悄然笑了,那笑容,既落寞.又美丽。 浮生若梦,为欢儿何,就这样了此残生,也罢,也罢。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