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汣天》 山晴后雪 楔子 他背着剑匣,戴着人人忌讳的血红斗笠,在刀光剑影里十几载风雨。脚下路不问大地,心中志不诉苍穹,少年意气,只信剑道,他势要作那“剑道第一”! 他生来富贵,却唾弃着那名门望族利益相争。那千万兵书,他读的透;那七尺长枪,他舞的狂!十几载从军,末了却只微微一叹“那军中巾帼果真艳丽不凡”。年少意气,他只愿轻狂! 那日小雨如酥,两人在小城官道上一见如故。寻常人家便都打着油伞躲在屋檐下微微忧愁,他与他却在官道上负着手缓步而行肆意笑谈。 雨后酒三巡,酒后剑三舞。他与他恣态欢虐,喝尽了酒家半馆子的酒。谈了远近大小城内外事,谈了今古春秋中生死情,却也为了酒馆掌柜千金的刹那风情显露而傻呵着笑。 …… 后来,他摘掉了血红斗笠,剑匣换成了剑鞘。 后来,他读厌了兵书,将长枪的锋尖,磨成了钝锋。 两人再次遇见时,是在东方。 一个道着:“东边剑道昌盛,我愿去见识见识。” 一个嚷着:“东边姑娘温柔得多,我想去见识见识。” 那要不要,结伴而行? 两人同时问道。 于是乎又是一阵傻呵着乐了。 于是这江湖中,从此多了两位浑身傲气的少年。一柄剑精湛,一支枪狂妄,便扫平了众多不义,亦祸害了多户姑娘。 …… 数年后。 正在他与他名气最盛时,一袭青衣忽地走近了身前。 不算过去只能在眼眸中晃悠的姑娘,这袭青衣的淡雅,却是深深刻进了梦中。 那袭青衣轻轻束着女子的细腰,映着那如画的面容。她倚在树边,用长笛吹了一曲《如梦》。 他听得痴了。 他亦是。 两人的生命中,又多了一处终究无法“共同”的“共同”。 …… 当他发现女子竟也是剑客,便兴致冲冲地教女子与自己比试比试。末,他故意输了女子一剑,任由自己“剑道第七”的名号被夺去。却只一道清雅如百合深放的浅笑,便令他心满意足。 当他发现女子也摸着了一些军棋的门道,亦是喜悦至极地搬出祖上传下的一棋可值万金的棋盘,愿与女子过招。末,他故意出几式昏招,女子便险胜了他,哪怕自己入棋道至今未败的傲气被消去,女子那一刹那苦苦冥思玉手抚秀发的风情,亦令他心满意足。 一年间,他与他与女子共道而行,快意江湖,而那坚持了数二十载的好色而不饥色的性子,竟也是了无踪影。 …… 那一年,背着剑的他,上了万象观,势要与那“剑道第一”的老祖师一战,他出尽九十八式,最后以一剑之差落败。 那一年,他方才二十五岁。 而当他找到熟悉的兄弟与那名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时,两人已是天下人口中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默然。 拥着女子的他略有歉意。 他将剑赠给了女子,留下一句“这一生我只愿你一人负我”便欲远道而行。 他便将当年他的染着鲜血般嫣红的斗笠拿出,再次戴在了他的头上。 两人相视,忽地有那一刹年少把酒谈欢的往昔不约而同地闪过,流转在四只眸子,流淌在两颗深心。 两人,分道扬镳。 后来,他又背起了剑匣,里头装着老祖师赠的十把凉剑。 后来,他又读起了兵书,愈读愈兴趣盎然。 …… 十年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位可称“剑道第二”的令天下剑客忌惮的人,戴着血红斗笠。 同时,北成皇帝亲封了一位南征大将军,破城半百,一柄长枪横行无敌。而那名将军最喜的曲子,却是一首简约的长笛曲《如梦》。 他单人独马戏笑天下剑, 他佳人玉酒血染半百城。 …… 器明十三年,顾明三十万军队势压北成南境。 一日,顾明大军忽地前行三十里。 北成边关顿时严阵以待。 可从顾明军中而出的,却无冲锋的骑兵,而是一名妇人,手握着一支长笛,背上背着一位襁褓裹身的孩子的妇人。 北成军顿时哗然,那是他们的将军夫人啊!可心中纵有千万句呼喊,他们最终还是望向了立于城头的将军,默然不语。 让我们入关,我们便放了她! 顾明监军喊道,脸上尽是冷色。 他毅然不动,他知道,他若是此时应了,北成定然是一片哀鸿遍野。 顾明监军霍地举起手中的刀,狠狠劈向妇人。 此时一道身影有如虹光忽地掠下,挡住劈刀,搂着妇人疾速而行。 顾明军中顿时有千万道剑气挥出,追击而来。 来者头戴血红斗笠,七把凉剑悬浮于身边。 那日,他六剑尽毁,用尽九十八式。 第九十九式,他以右臂经脉尽断为代价,以一剑破万甲,势振九天。 只是,看着那妇人缓缓倒在血泊里,他终究只是保住了那个孩子,孩子手中,握着一支微微染血的长笛。 城头上的他,始终不语。可又有谁能知,他的心中,是否已经淌尽了那热血,是否已经流尽了那泪水?! 只有那柄长枪,在微微地悲鸣。 “你不救她,我救!我不负她,你却负了!这孩子你不保,我来!” 他对他嘶吼着。 …… 那日,他带着一名孩子,于三十万大军中脱身而去。 那日,他大破顾明军,却在夜不能寐间,一夜白头。 …… 器明十六年,顾明撤军,北成军凯旋归来。 而立下了无数军功的他,却在朝堂上毅然卸下一身官职,从此销声匿迹。 同年,他被剑道小辈挑战,大败之后,失了“剑道第二”的名号,淡出江湖。 这一曲江湖,果真如梦。 …… 四月十五,是她的祭日。 昔日小城官道上,两人忽地遇见。 他看着他的白发, 他看着他僵硬的右臂, 两人忽地傻呵着笑了。 烟雨楚凌 第一章 快雪时晴 山雪不谙春风愁。阳春三月,本是温暖略有余寒的光景,却被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乱了节气。三月之雪平生罕见,实乃人间奇观。更为奇特的是这气温虽是暖和,但飘雪依旧不停而下。可当人们惊叹了七八日这雪依旧不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势头,坊间里便只剩一片叹息。 不久后,十几年未下过雪的江南也飘起了白雪。孩儿们见着新鲜,便高兴地顺着雪势玩着各种把戏,大人们却望着自家的逐渐冷清的生意微微叹息。 所有人都被这忽来的大雪乱了心境,在扫了十几日门前雪后,都不约而同地把这扫帚烦躁地一丢。此后依于城乡而立的道教门派的祠堂里,便起了人山人海的奇景。来者十有八九是来祈求仙人下山用神通篡改天象以止大雪的。 门教子弟们亦是无奈,只能解释着“这大雪乃是天地异象哪能作儿戏逆其而行”,可人潮依旧是有增不减。 不知哪一日,忽有人传出一句: 大雪乃是万象观所起,万象观祖师大病不愈,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连遗嘱都立好啦! 这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从万象观所在的江东传遍了天下。整个坊间的的街头畅谈巷尾笑论都是此消息的头头尾尾,而最初的传出消息的那人还拍拍胸脯保证道“我大儿乃是万象观弟子,消息不会错的”。 整个坊间的不安与烦躁在少许时日内缓缓平息了。修士有修为高深者,临死之际出现些天地异象并不是无中生有,况且万象山老祖除魔无数,又一手建立在此时可称“天下门派前三”的万象观,属实功德无量。 老一辈的人都是在微微叹息着,常常故作高深状地捻着那一撮雪白胡子,朝着万象东山的方向,眼神深邃地碎碎念着几句。 守着门派祠堂的弟子们终于有时间搓着干裂的嘴唇喝几口清水时,又接到了宗门下的“速回宗门,备往万象东山”的指令,顿时苦不堪言。 …… 江东,万象东山附近,一座小城镇内。 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颤巍巍地站在瓦片堆成的屋顶,手里攥着一把扫帚,一下一下地把屋顶积雪扫下地面。时有几位儿童打闹着经过,他便故意着把扫帚一挥,把积雪扫到那几个孩童的头上,顿时引来一片嬉笑怒骂,他却乐此不疲。 少时,他额头微微沁出了汗珠,晶莹着映着他那略显蜡黄的瘦削面孔,但那一双眸子却是不同于他的脸庞,竟是温润如玉般清澈。他一面扯着那身朴素布衣的袖子擦着汗,一面看向小镇东面不远处迷雾拦腰,危耸入云的山峰,略带厌烦地道:“那个老头子究竟有多厉害哇,半死不活地还给下了这么场大雪!” “云风瑾,说什么胡话呢!”地面上,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身着朴素白衣中年人喊道,“扫完了没,扫完了就快下来!” 云风瑾猛地把那扫帚一丢向中年人,惊得中年人拧着腰往旁边一跳,又一脚踩在了雪上,冷不丁地差点滑倒。 “来了来了!”云风瑾忍着笑声,从屋顶上一个纵跃而下,但却稳稳地站住了脚步。 只见他方才扫雪的屋子门前挂着一块木牌匾,上书“月流酒馆”四字。 云风瑾看着酒馆里只有两三名酒客的冷清迹象,幽幽道:“老家伙,这也没多少客人,日日都是赔钱,还不如闭门一些时日,等着大雪过了,又能少我许多扫雪的功夫。” 被称为老家伙的中年人听罢,顿时气得嘴唇微颤,一巴掌拍在云风瑾脑瓜上,没好气地道:“在外叫我天训道人!我二三十岁时也是练过几式剑法的,你要是再想着偷懒,哪一天我就将你那小钱罐给劈了!” “净说瞎话,”云风瑾捂着脑瓜子小声嘟哝着,“你那剑使得又没青楼姐姐们好看,真打起来也只有逃跑的份,还在那威风呢!” 天训哑然,咂咂嘴却也说不出话来,一脸尴尬之色。半晌才道一句:“城西种桃的王老要了三壶青梅酒,你给送去,他对你极好,要是有小费就自己收了吧!” 云风瑾欣然应下,带了三壶青梅酒便往城西而去。 小城不大,隔了一道通城河便是城西。这条河自东山而来,流贯全城,河道不宽,水流亦是不急,缓缓而下,而此时虽是飘雪纷纷,河面亦是淙淙。 云风瑾走在横跨于河上的一坐木桥间,正想着拿了小费后的美好时景。忽感一阵狂风从河面而来,吹的他身子一晃,手中三壶青梅酒差点儿摔下。 他愤然起身,刚想看看是老天不开眼还是哪家子弟闲来无事搞这些玩意儿,却又是一阵狂风忽起,还夹杂了千万雪花,猛地吹来。 他一惊,忙扶着桥栏蹲下,双手紧抓着桥栏边,半晌不敢起身。 不知何来的风势微微小了,云风瑾转过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桥栏上冒出半个脑袋,眼睛死死地盯着河面。 风雪渐停息,河面上忽现出一道女子身影。 但见女子一袭青袍,手握着一柄通体蓝光流转的长剑。应是豆蔻年华却已生得亭亭身段。眉目是那水墨亦调不出的淡雅清丽,面容灵秀出尘犹胜初春。她轻轻立在水中,脚尖微点水面。手中一把剑随身而舞,顿时漫天大雪都微微倾斜向这袭青袍,素手婉转间挥出道道剑光,凛冽至极。 云风瑾看着,心中一阵惊叹。相比之天训那故作高深的剑法,这女子的剑法一看便知是仙家所传。 可偏偏天训还自称其剑法乃是“大剑之锋,古拙若巧”,云风瑾虽不屑,但自身又无更好的道法,学几式剑防身亦是无奈之举。 哪怕他学了三四年,前几日砍柴遇到了盗贼,却也只能是耍了几下后慌忙而逃。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时,河面上剑光忽散。 女子负着剑,冷冷地瞥向云风瑾。 云风瑾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一屁股跌坐在桥面上,随即略带狼狈地爬起身,一刻也不愿留地跑下了桥。 谁知道再看多一会这个女子会不会一剑劈了他! 云风瑾碎碎嘴,但也不禁对这位女子的来历十分好奇,但他久居这座小城,了解的门派也只有万象观而已,但那名女子用的剑法与万象观大开大合雄浑醇厚的剑法明显不是出自一家,想了许久亦是没个头路,他便摇摇头放弃了。 不远处是一片桃林,此时未到成熟期,树枝上满是翠绿。 桃林前是一座简陋的木屋,门半开半掩着,云风瑾来过不少次,便也不打招呼,直接推门进去了。 “今天来得有些晚啊。”屋内一张木制躺椅上,一位身形瘦削的老者悠悠开口。 “喝少些酒才好啊。”云风瑾答道。对于这名老者,他是真心敬重的,也不用再摆为酒馆招生意的假架子。 “呵呵,喝了一辈子的酒,怎么能一说就放下呢?”老者笑道,“倒是你也可以尝尝吧。” “算了算了,您老慢慢喝,我就不要了,这东西我一闻就觉得刺鼻。”云风瑾连连摆手,随即把那青梅酒递给老者。 老者接过,微微地抿了一口,顿时一脸舒坦之色,叹道:“这城里,还是你家的青梅酒好喝些啊。” 云风瑾淡然一笑:“那也和我没有干系,酒都是老家伙煮的。” 老者听到“老家伙”三字,眉头微微一挑。他忽地问道:“天训给的剑法,练的怎么样了?” 云风瑾叹息着,脸上尽是无奈之色:“还是老样子,总是使不出平常剑法那种招式,不知道是我不善使剑,还是这剑法本就有欠缺。” “这世上哪有不善使剑的人啊,”老者叹道,“练多了便也熟了。” 云风瑾默然。 老者道:“那剑法我看过了,没有欠缺的,你要好好练,如今万象观祖师将死,说不定你还能趁势有机遇上山讨个机遇呢。” 云风瑾确实找老者看过剑法,老者虽是资历丰富,但对于道法一事,普通人依旧是一概不通的,老者的话,他亦是一笑而过罢了。 云风瑾似是自嘲般的一笑:“我一个小城酒馆里打杂的,哪会比得上万象观那等仙人,别想了别想了!您好好喝酒,我先走了。” 老者微微摇晃着躺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看着云风瑾的背影,眼里尽是温和。 随即他收回目光,艰难地站起身,朝着万象东山,叹息一声,深深地灌了一大口酒。 “风光一世,死也得有气派,可真是你的作风。” …… 又走到桥边,那名女子早已不见,云风瑾正欲过桥,忽地想起了一事: “我的小费没了?!方才我好似连酒钱也没收吧!净想着这女子了,正事都忘了!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云风瑾一脸的悲怆之色,连连叹息。 回酒馆的路上,他见到集市上人群热闹。一群人在街旁围着一层又一层,似乎在听着某个读过几本不入流的书籍的说书人的长篇大论。 云风瑾心生好奇,便挤进人群瞧了几瞧。 只见一名儒士模样的中年人坐在一张竹椅上,对着人群手舞足蹈地讲着: “近来万象观祖师将死,各方修士齐聚万象东山,亦有不少修士经过我们这个小城吧,诸位可有见到?” 云风瑾忽地想起了河面上见到的女子,觉得说书人此言不假,便听了下去。 “可这些修士啊,来东山可不止是为老祖师送终的。相传啊,曾有一位少年一人独剑上了万象山,势要挑战老祖师,夺去剑道第一的名号!” 人群顿时一阵惊呼,云风瑾也来了兴致。 “后来啊,少年出尽了招式,惜败于老祖师,但也把老祖师的天渊神剑打落山头。老祖师傲气极高,那柄剑他便不屑于拔出,便随它一直立在山头。还曾昭告天下‘若是谁能拔出此剑我便将此剑赠与’!这消息一出啊,天下修士纷纷上山,哪怕是名门‘云策亦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啊,那时的万象东山,可真谓一片混乱。可无论修士们用出什么样的神通那柄剑是巍然不动一分一毫。众人便怀疑是老祖师暗地里使法,可若是老祖师使法便也没人可以解开了。不出三日,修士们便散去了。而如今老祖师将死,那天下修士,多半是朝着那柄天渊来的!待到快雪时晴日啊,东山上必有一番大战!” “……” 说书人讲得可谓精彩,群众一片叫好。云风瑾见他之后都只是将一些江湖琐事翻出夸大其词地讲述,便也失了兴致,默然离去。 天渊? 云风瑾想着,他练剑也有三四年了,虽是没什么长进,但也可以算是半个剑客了。于是对这柄“剑道第一”的老祖师的剑自然是极其向往。 但没过多久,他便也打消了这种向往。 他一介凡人,怎么跟名门大派的仙人们争呢?若只是凭那连一招都使不出的剑法,未免太可笑了些。 只是不知,那快雪时晴日,又在何时呢? 烟雨楚凌 第二章 青鸟 暮浓晚风,星稀月明。 云风瑾倚着酒馆内院的一株槐树,一点儿睡意也无。 雪还在不停地下,洋洋洒洒地落在树冠上,又被风吹落,一时云风瑾的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云风瑾叹息一声,起身抖落掉身上的雪,走进了酒馆里间。 但见在一列酒缸的上方的墙壁中,隐隐有四道裂痕,裂痕围成了一个不大的方形。云风瑾将手按在裂痕间,微微用力,顿时裂痕间的方形往墙壁内陷进了稍稍,随即又缓缓地朝墙壁外推出来。 狭长的暗匣内,摆放着一柄桃木剑鞘的剑。 云风瑾将剑取出,推回暗匣,又来到了槐树下。 借着月光,云风瑾缓缓拔剑。 没有声音。 一柄亮银色的剑在月光与雪花间显得沉重。 但见一袭布衣在雪中游走,脚步并不繁重,只是那简单的一腾一移。剑式略显笨拙,只是那简单的一刺一斩,并没有说书人口中的“返璞归真”之感,亦不是天训说的“古拙若巧”。 他的剑,甚至连面前飘零着的雪花都没能驱散开。 可他还是那样舞着,剑式缓慢,脚步明露,比之日间在河面上见到的女子,他的剑恍若蝼蚁一般微小且不值一提。 许久,他停下了剑,微微喘着气。 他以剑驻地,嘴里暗道: “到底是我不善使剑,还是这剑法真的有所欠缺……” 他又练了一阵,但之后却烦躁地将剑一丢,“真不该信那老头子说的话,一个喝喝酒说说胡话的怎么可能懂这剑法,是我多心了。” “未也未也。”天训的声音从酒馆里传来。 只见他手握一个酒壶,面颊微红,眼神迷糊着,脚步晃晃悠悠地朝院内走来。 老家伙又喝醉了。 云风瑾捡起剑,丢给老家伙,“你说未也,你来试试?这剑法可是你教我的。” 天训右手握住酒壶,左手接过剑,“好,好,你看清楚了!” 云风瑾眉头未蹙,这家伙平时都是右手使剑,今日怎么…… 天训故作潇洒地将酒壶一丢,任由其碎在地面上。 随即他身形微动,便在这雪中作起剑舞。 步伐一致,剑式一致,可偏偏老家伙舞的剑,却多了那么一点韵味。 和他平日里使的剑不同,现在的剑舞却略有些恣意妄行。 与平常剑法不同,这剑剑走的都是偏锋。一柄剑在古拙的招式中微颤着,游走着。日间女子的剑法是卷起了漫天雪,而此时天训的剑却令哪怕一片雪花都近不了他身。 云风瑾眉头紧蹙,看着老家伙瘦削的身影,一时说不出话。 剑停,老家伙将剑往地上一插,剑锋便如同无阻般穿过积雪,深刺地砖里。 “看不出来,你这剑还是有几分高深……” 天训截道:“哪有什么高不高深的,酒喝得多了,剑舞的便狂了,正如这飞雪,喝的酒烈了,眼前的飞雪便缭乱的多。” 云风瑾笑笑,暗想这老家伙和那王老一样,喝多了酒便尽是些胡话。 只是刚才那剑法,未必是胡乱而为。 “那剑法不是残缺,只是……” 天训一语未完,便醉倒在了地上,打起了鼾声。 云风瑾无奈至极,但眼中略有思索之色。 …… 次日,云风瑾照常例给王老送酒。 来到桃林前,但见木门紧锁着,不透一丝缝隙。 云风瑾眉头微蹙,走上前敲了敲门。 无人应声。 他又敲了敲。 木门缓缓开了,带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显然是年月已久所致。 云风瑾轻踏脚步,推开门,向里头张望了一下。 木躺椅上没有人,但还在微微摇晃着。 忽地,一声清脆的鸟啼从桃林间传来。但见一只浑身羽毛呈青色,似是雏鹰般模样的鸟轻轻地落在某棵桃树上,脚丫子抓着不高的枝头,嘶鸣着。 云风瑾眉头紧蹙,正疑惑着来这有些时日了怎么从来没见过此鸟,却只见青鸟忽地长鸣一声,便朝他悠悠地飞过来。 云风瑾怔了一下,但那只青鸟却只是擦着他的肩头,越过了他的身子。云风瑾猛地回头,却见王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那只青鸟悄然落在王老的肩头,朝着他轻轻嘶鸣着,似乎对他这个外来人并不待见。 忽地,他眼神微微一凝,隐约看见那只青鸟的腿上似是绑着一个仅有一指长短的竹筒。 王老左手提着一把扫帚,右手端着酒壶,深深地灌了一大口,随后把酒壶口往地面上抖了几抖,见没有酒液滴出,便嘿嘿笑道:“你这小子送酒倒是及时。” 他一把夺过云风瑾手里的青梅酒。 “你这小子是失心慌了嘛,我不过是去扫了会地,你就一惊一乍的,都惊着鸟儿了。” “以前倒没见你养过鸟,”云风瑾道,“这只鸟毛色艳丽,眼瞳有神,倒是良种。” “昨日才在山林中飞出的,我便先养着了。”王老答道。 他正欲举起酒壶,手却停在了半空,眼微眯着,朝着竹林的方向,幽幽地道: “时日也差不多了吧。” 云风瑾疑道:“说什么胡话呢?莫不是又喝醉了?” 王老笑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小娃子,你想去那万象东山瞧瞧吗?” “天下修士,谁不想去呢,”云风瑾叹道,“只是我一介布衣,又无习武之道,上去也只是送死罢了,只凭老家伙那半吊子的剑法,还差的远。” “哦?昨日不是还说……”王老依旧是笑意盈盈。 “他昨夜醉酒舞了几式剑,看着还有几分神韵。”云风瑾截道。 “使的左手吧……”王老眼里多了几抹深意。 云风瑾大惊,老家伙左手舞剑他亦是第一次见识,可王老…… 王老呵呵笑道:“别多想,随口一说罢了。。” “今日看你时有思索之色,已经有所领悟了,”王老微微抿了一口酒,“那也挺好,你便随我来吧。” 说罢,王老便往桃林里走去,临走时,还似是无意般向木屋背后瞥了几眼。 云风瑾虽是疑惑,但也快步跟了上去。 他来这桃林边送酒已经有年头了,可这桃林却是从未进过,王老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此时王老叫他跟上,心头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桃林位于城西,与城外的树林接壤,走过片桃树林后,仍是杉木密布。 走了半晌,身前树木的渐渐稀疏,再走了一段,一片不大的空地便展于眼前。 空地无一木,周围的树木隐约地将空地围成了一个圆状。 空地中央,有沙堆堆砌成一个隆起的半圆状,沙堆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上并没有纂刻文字,但光滑洁净,看上去是时有人打扫。 云风瑾心中震骇不已,这是个陵墓!谁能想到,这片看似普通的桃林中,竟藏匿着一座陵墓。 而这时常打扫陵墓的人,是王老吗?! 云风瑾自然不敢妄下定论。 王老走到离这石碑数米处便停下了脚步,肩头的那只青鸟顿时扑腾了几下翅膀,轻轻嘶鸣起来。 “这只鸟真够吵的啊,怎么,今日还带了位新客来么?”一道慵懒但清冷的声音从陵墓后边传来。 云风瑾浑身一颤,心里波澜不定。 这陵墓里,果真有守陵人! 但见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从陵墓后缓缓起身,走出。 他面若冠玉,只是微微染了风尘。黑发齐肩,右耳旁的发丝上挂着个蓝吊坠。腰间佩着一把长刀,看似朴实无华却隐隐有波光流转。 王老率先开口道:“再过一日,你便要上山了吧。” 上山?云风瑾一惊,莫不是登那座万象东山?! 少年微微皱眉道:“我自然不会忘,倒是你今日带这位少年来,有何用意?” “两人结伴上山,莫不好于一人独行?”王老笑道。 云风瑾身子猛地一滞,略带惊讶地朝王老看去。 少年亦很讶异,但很快冷静下来,细细打量了一下云风瑾,旋即不屑地道:“体格瘦弱,气息不稳,不曾习武的,上山只是送死!” 云风瑾闻言,顿时朝着少年怒目而视。可能少年的话并无差错,但被人轻视的不屈亦是难以抚平。 他正欲开口,却见王老淡淡地道:“刀剑下见分晓!赫儿,这么多年了亦是没个心性!” 被称为赫儿的少年冷哼一声,反手握住佩在腰间的刀:“那便来!五年守陵,我这刀霜刃未试!” 云风瑾一脸幽怨地望向王老:“你这老头子,收了这么个刀客不说,还让我往他刀尖上撞?!可真是良心呐。” 王老举起酒壶,嘴里含着酒模糊不清地道:“方才没听到么,他要上山,打赢了,你也可以跟去,输了,大不了委曲求全喊声哥哥便也去了。输赢皆无所谓,不打白不打。” 说罢,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剑,丢给了云风瑾。 云风瑾无奈地接过剑。 此时少年已一步蹬地,刀出半截,朝着云风瑾疾驰而来。 数米的距离转瞬即至,少年猛地拔刀,带出阵阵威势,一刀劈下。 云风瑾举剑欲挡,但剑锋却只在刀锋上轻轻一蹭,云风瑾旋即将身子一转,借着腰力将剑往少年腰间横斩而去。 刀锋忽停,悬在了离云风瑾背部几寸的地方。 剑锋亦停,仅离少年腰间差着寸尺。 两人都没有下手。 王老看着,眼神微眯,嘴里透着几抹笑意,几抹深思。 云风瑾此时也是暗道幸亏,若不是昨夜见了老家伙舞剑而心有所悟,还真使不出此剑。况且此招只是防不胜防间使出,绝对没有第二次机会。 少年率先收刀,潇洒地往背后一放,刀便入了鞘,“明日丑时登山,过时不候!” 语罢,身影便如同一道残影般渐渐散去,转瞬间没了踪迹。 云风瑾此时亦有些蒙在鼓里的感觉,“老东西,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你拉来这里,跟一个守着陵墓的练了五年刀的家伙打了一架还侥幸平手了,明日你还教我去登山……” 王老连连摆手,截住话头:“别急嘛,你这不是也没输了嘛,还这么多怨气……” 随即他往酒壶里瞟了一下,“还有半壶酒,正好与你讲讲。” “五年前的三把名刀,你也有耳闻吧。”王老少见的严肃。 云风瑾微眯着眼,微微颔首。 那件案情天下皆知,他亦听老家伙提过。 “上官家此处西北三州,本已式微。谁知出了一位奇才,刀法精妙至极。二十三岁便独下江南道,揽去天下名刀之其三,上官家从此崛起。可正当那名刀客继承家属,风头最盛时,上官家却在一夜间几近灭族。” 王老顿了顿,深深地灌了一口酒。 “三千私军突袭,乱箭齐发,刀光剑影,上官族人十去其九,家主以血祭落明刀,拼至全身经脉尽断方才保住少许子嗣。” 云风瑾忽地想起了什么,颤道:“王老,你莫不是说,方才那名少年……” “是的,”王老叹道,“那日三把名刀一把已毁,一把下落不明,仍有一把令辰刀,便是佩在这位上官赫腰间。” “那日他远逃至此城,浑身伤痕,老夫我懂点儿医术,便帮他疗了伤。后来他在此为父亲立了个衣冠冢,誓守陵五年。期间有万象观道人知晓,愿收他为徒,他亦是不肯。如今五年期满,他便要上山去了。” “若是方才我与他硬拼,怕是一招便败。既然他要上山,那我便随行,运气好指不定哪位高人便看上我了呢。”云风瑾道。 王老呵呵笑道:“你若是肯用心练剑,前途可是无量啊。” 云风瑾无奈地笑道:“看来你又醉了。那你便在这享多一会儿清风,我且先行走了。” 王老不语,默默地灌了一大口酒。 云风瑾随即将手里的剑驻立在地,便顺着原路走远了。 “那孩子心思还是单纯了些。”林间,一道身影缓缓走出,一袭白衣。 来着却不是天训又是何人! 王老随手丢掉酒壶,目不斜视:“指不定呢,天训老儿。” 天训淡淡地道:“你还要藏着多久!” 王老道:“你呢?亦不是如此?这盘棋里,我也只是棋子罢了,众人各有所求。而云风瑾,便是你的死棋。你留不住他!” 天训默然,只冷冷地看着王老。 半晌,天训的身影忽地没入林间不见。 “只是云风瑾死了,我也喝不到这般美酒了吧,可惜啊可惜。”王老叹道。 他望向林间深处,默然不语。 陵墓更深处,似有道道银光忽地闪烁。 …… 云风瑾信步集市中。 他悠悠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双手枕着头。 明日上山,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只是自己剑法初成,亦是徒劳吧。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忽地从街角掠出,快步而来。 云风瑾还正在心绪飘飞中,却只见一道身影因是止不住脚步而撞上了他。 他只觉头似是遭了重击一般隐隐作痛,身前一股软绵绵的,清香幽远萦绕上了鼻端。 一个带着面纱的斗笠落在了他身前,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但见面纱质地细腻,上绣一个“凌”字。 云风瑾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袍的女子正捂着头暗暗吃痛,腰间佩着一把通体蓝光流转的剑。 这时节风雪愈急,一些女子戴着斗笠面纱亦是常见。 此时女子亦抬起头来,见自己的斗笠被云风瑾拿在手中,脸颊顿时飞起一抹嫣红,还隐隐有一丝慌乱。 烟雨楚凌 第三章 林间 “还我!”少女抬起头来,伸出了手,可见肌肤白皙如羊脂般,手腕处戴着一串红丝线编成的手绳。 两人四目相对。 “是你?!”云风瑾惊呼起来。 这女子偏偏是那日河面上舞剑的女子! 女子此时亦认出了云风瑾,面色顿时多了几分慌乱。 见云风瑾方才那声惊呼也引来了数道目光,她竟是径直收回了手转身便走。 “哎,姑娘,你的东西!”云风瑾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晃了晃手里的斗笠。 女子却也不留步,只留着一个清冷的背影。 云风瑾摇了摇头,心觉今日遇见的怪人还真是多。 “这位姑娘姓凌么?”云风瑾看着斗笠上绣工精致的“凌”字,默默念道。 “公子,你若是心向于那位女子的话,方才便就该追上了。”此时,云风瑾身旁忽地走近了一位捻着白胡子的老道人。他左手持着一杖竹竿附着一面白旗子,上书“仙人指路”四字,右手托着一个样式奇怪的圆盘。 云风瑾看着那老道人,碎碎嘴道:“连算命的都找上门了……” 随即他拍拍老道人的肩膀,道一声“世风日下啊老头子也出来混饭吃了”便扭头走了。 “哎哎,公子莫急,老夫与一般的算命先生不同,不会那文绉绉的玄乎言语,亦不会诸般繁杂手段,”老道人急道,“老夫就一无相盘,只会为您指前路凶吉,百试皆灵!” 云风瑾瞥了他一眼,心想明日要上山若是算一下前路气运倒不是不可以,但也不愿花冤枉钱,“不灵不要钱?” 老道人犹豫着,试探着道:“公子啊,你看如今混口饭也难……” 云风瑾转身便走。 “公子,”老道人一咬牙,“不灵不要钱,灵了便也只收三文!” 云风瑾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向老道人,“你是不知骗过多少冤枉钱,方才能穿上这身道袍,举着这面旗啊。” “老夫我也懂些江湖规则的啊,”老道人又捻着那撮白胡子,“有些不礼于天机者,说些好话便也打发了。” 云风瑾笑道:“看你于其他术师亦多了几分实在,那你便来算算吧。” “明日我便要上那万象东山,你来看看。” 老道人顿时砸砸舌,“少年郎有意气是好,可那山上各方汇集,难测前路啊!” “快些!” 老道人顿时收起嬉笑态,举起圆盘,前端对着万象东山的方向。左手将旗子驻于地,便快速地作了几个手印,末了食中指合并指向云风瑾。 但见圆盘上有两根尖端的指针,各为蓝红色,此时正在缓缓旋转着。 “你这术法倒是奇特,于其他算命先生大为异。”云风瑾奇道。 “江湖小道,不为一谈。不然何为仙人指路呢?”老道人答道。 此时指针渐停,蓝色一端颤巍巍地指向了万象东山的方向。 “前路无险,便有亦是化险为夷,公子不必担心。”老道人笑道。 “那便最好。可这红针又为何意?”云风瑾道。 “那便是凶险之地,不宜行。不过公子不必上心,往山那头去便可。”老道人收起圆盘。 云风瑾眉头微蹙,隐约看到红针是指向城西那方。 “好了少年郎,你若是要往东山去,便也是修士无疑了。我不收银两,结个善缘,便也是为公子指了明路了。”老道人忽地不像先前那般斤斤计较,反倒和蔼起来,有几分长辈的态势。 云风瑾颔首,便也不作停留。 老道人又拾起那根竹竿,掸了掸旗子上的尘,望着云风瑾的背影默默叹道,“莫要强求啊。” …… 月流酒馆。 “老家伙!”云风瑾走进里间便喊道。 但见天训拿着酒壶缓步而出,“方才见你许久未回,我便去王老那走了一趟。” 云风瑾一怔,“那……” “要去便去吧,”天训灌了一大口酒,面色微微泛红。 “只是,”天训的面色略微严肃,“你手里拿着个姑娘家的斗笠,莫不是方才去青楼走了趟?!桃林附近倒是有一家……” “老家伙打住打住,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闲,此时没多少客人,陪我练一会剑!”云风瑾截道。 天训笑呵呵地道:“那便最好。” …… 次日,丑时。 桃林边,王老还在微微摇晃着木椅。上官赫倚在侧旁的一棵桃树上,目中毫不掩饰的无奈与不耐烦。 “那个叫云风瑾的家伙也忒慢了,你又是为何定要他上山呢?”上官赫略有不满地道。 王老手里依旧是那青梅酒,他笑而不语。 “你这老头子的心思也真是纷杂。”上官赫道,此时他的眼角瞥见了一个正走向桃林的身影。 云风瑾此时换上了一身干练的道袍,倒是显得有些出尘,背上背着那把酒馆里间的剑,只是剑鞘旁还系了一个斗笠。 王老扶着椅把手略带吃力地站起,“既然来了,便早些往山去吧,不宜引人注目。北面城外有山脉与东山接壤,侧面上山安全些,你们便去吧。” 上官赫冷冷地瞥了一眼云风瑾,“跟上!”语罢便疾步往城外奔去。 云风瑾顿时叫苦,这人也忒冷漠了。随即他也迈步跟上。 王老又喝尽了一壶酒,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默默地从屋里取出了一盏烛灯,便走向了桃林。 过了桃林,过了陵墓,深入衫林,王老提着灯一直走着,眼神愈发凝重,眉微皱着。 忽地,前方有道道银光闪烁,带出一阵异声,在这空远的林子里多有渗人。 王老再走了有十多米远,便停下了脚步。 借着微微烛光,但见周边的树木上皆系着一根铁链,延伸了三四米有余,在一点汇聚,这异声与银光,便是从此而来。在铁链的汇聚处,一个身形魁梧的人跪在了地上,头低垂着,浑身绑满了链子,动弹不得。此人满头白发,隐约见到面容粗犷,一袭破烂的布衣早已难以遮掩住身躯,露出了精壮的身子。 那人微微抬起头来,“怎么,这次来的时辰有些不对啊。” 王老却收起了往日的和蔼笑容,淡淡地道:“我说是来放你的,你信么?” 那人忽地挣了一下,随即干笑几声,沙哑至极,“这说话的字从你口中出来,都染了几分虚假,王老儿!” 王老却也不恼,幽幽地道:“只是不知,服了三年的虚魂散,你这身功力还剩几成。” 那人忽地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头猛地抬起,直视着王老的浑浊眸子里尽是怒意。 “若是有一日我能出去……” “三日后,你便可出去!”王老忽地截道。 那人一怔。 王老抬起昨日云风瑾送来的最后一壶青梅酒,深深地喝了一口,眼里没由来地浮出几抹冷意,“但你要上那万象东山,帮我杀尽那前来夺剑的修士!” “呵呵,”那人轻轻摇头,“你那年能将我捉来此处,如今又叫我去而不亲力而为,岂不是多此一举?!” “况且,你还让我日夜服用了虚魂散三年,哪还有以前的道法?!”那人的眼里也有了闪烁不定的不屑,也隐隐有几分恐惧。 王老此时也微微皱眉,默然不语。 正如三年前那般。 “我不方便出手,万象观不能与天下为敌,唯有你去!”王老道。 “当年叫唤我的是你,背叛我的是你,害我的是你,如今给予我救赎还不以为意亦是你啊……”那人轻轻叹道。 王老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仅有一指长的竹筒,将其打开置于地上,顿时有淡淡紫烟飘出,在这夜里亦显得缕缕生辉。 “依着此气,一步步地运转真元,三日后修为便完全恢复。”王老道。 那人微微颔首,忽地道:“我感知未退,前几日似有朝廷的骑兵……” 王老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是知道的,你不用忧心。” “只怕我一去,便也不能回了吧。”那人的语气多了几抹无奈。 王老怔了半刻,随即举了举酒壶,摇晃了几下,答非所问道:“还有半壶酒呢!” 那人一愣,随即自嘲般地笑道:“王末澜,你可得小心点那个使长枪的家伙啊。” 王末澜瞥了他一眼,不语,随即转身便走。 “我秦狂人,终是要把那地狱打烂!” 只听得背后一声狂吼,回荡在林间。 …… 月流酒馆。 天训默默地看向桃林的方向。 随即他晃了晃自己的右臂,脸上浮现出无奈与不甘。 “掌柜的,见你眉有愁色,可要老夫为你指条明路?”酒馆里,一位老道人道。他的身旁立着有“仙人指路”字样的竹旗。 天训笑道:“不必了,前路如何,难测,不必需求那微存的慰藉。” 老道人亦是笑笑,不语,品着杯中的黄酒。 天训起身,遥望着万象东山的方向,“这是最后一把了吧……” 随即他又笑着摇摇头,心念若是小家伙还在的话又要说自己说胡话了吧。 可酒馆里间,老道人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 …… 林间,上官赫与云风瑾皆是身形微动穿梭于树木间,比平常人行路的速度快了许多。 云风瑾虽是剑法只略有小成,但剑中身法他却极其精湛。 “休息一下吧。”前头的上官赫说道,随即他停下了脚步。 “早该如此了,今夜必是赶不到还不如早些歇息。”云风瑾抱怨道。 上官赫瞥了他一眼,“惰性如此严重!” “你一天到晚假正经的累不啊?”云风瑾不以为意地道,随即倚在树边坐下。 上官赫随手生了些火,不知从何处捉来一只野兔子,便略加处理后趁着火候做着。 “看不出,你这家伙还有几番手艺。”云风瑾托着腮,略有些疲惫。 他看着手里捏着的斗笠,心绪纷杂。 不知那姑娘何门何派,这几日来的修士多是往东山上去的吧,不知能否遇上。 趁早还了斗笠好些,说不定还能与姑娘结个善缘…… “哎,上官赫你今年岁数多大了啊?” “……” “那把令辰借我耍耍可好?” “……” “是哪个道人看上了你这么个疙瘩啊?” “……” “你……” “野兔烤好了,吃完早些歇息。” 云风瑾看着面前这个递给他烤肉的家伙,面色多有不悦,这人也忒冷漠了,清高啊…… 林间,星光零碎,雪势渐渐小了。 烟雨楚凌 第四章 刀剑间 天方才浮白,上官赫便与云风瑾上了路。 云风瑾仍在抱怨着歇息的时间不够,便被上官赫在脖子上架着刀拖着走了。 “王老叫你这家伙来真是老糊涂!”上官赫道。 云风瑾叹息一声道:“和你一起也是遭罪啊……” 云风瑾似是忆起了什么,忽地道:“你是要往山门去?” “关于天渊剑,我尽力而为,这是师尊的意思。”上官赫瞥了他一眼。 云风瑾道:“那便最好。” 忽地,上官赫停下了脚步,伸出右臂拦住了云风瑾。 云风瑾正疑惑着,忽有一道剑光从斜上方的树冠上疾速而来,直往胸膛而去。 云风瑾骤然拔剑,举剑一挡。 “当!” 剑光忽散,云风瑾后退了五六步有余。 上官赫亦抽出刀来,沉刀以待。 “一把凉剑,一柄令辰,实在不凡。”不远处的丛中,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但见他面貌堂堂,一身道袍衬着身子更显气度不凡。 他腰间佩着一柄剑,剑鞘流转着古朴的纹路,绵延不绝。 霎时间又有七八道身影从各处钻出,皆是一身黑衣,手持刀剑,将两人围困在了树木间。 “剑纹奇峻如流水之波,唯太阿。能将此剑幻化出剑光,不愧为云策剑派三长老弟子,白惜仁!”上官赫看着男子,淡然道。 白惜仁哂然一笑,“不敢当,雕虫小技罢了,倒是上官兄能从灭族之痛中自拔,确实令白某深感佩服呐。” 上官赫攥紧了手,冷冷地盯着白惜仁,默然不语。 “什么嘛,原来是旧相识,那何必刀剑相向,伤了和气。”云风瑾不以为意地道。 白惜仁看向云风瑾,微微皱眉,“剑修尚浅便上山来,不过自不量力。倒是上官兄与他同行,有辱名气。” 云风瑾原本已剑收半截,此时却猛地拔剑,怒目而视。 “放下兵器,且饶过你们一回!”白惜仁道。 云风瑾一惊,原来是奔着手里的兵器来的啊,可我这把剑本是朴素,怎么…… 正欲出手,上官赫却拦住了他,悄声道:“不动手,逃!” 云风瑾一惊,连上官赫都要避其锋芒,此人…… 随即上官赫转向白惜仁,“白兄此言差矣,自古凉剑配雄才,又怎会错呢?” 两人相视,眼里厉光明暗。 骤然,上官赫猛地跃起,直上树枝,朝远处而逃。云风瑾紧随其后。 白惜仁喝道:“追!”随即脚一蹬,直窜向方才两人逃跑的方向,速度之快尤胜上官赫半分。 几位黑衣亦紧接着追赶,速度与身法皆不凡,看是培养出专为暗杀的刺客。 …… 小城里,桃林间。 铁锁仍是无动静,周围飘荡着迷蒙的烟。 林子里一片幽静。 忽地,一道亮银色的身影掠下,立于铁锁前。 铁锁猛地晃动起来,迷蒙中传出一道雄浑却略带沙哑的声音:“天训老儿!” 来者却不是天训又是何人! 天训提着剑,缓步进了迷烟中。 秦狂人低垂着头,一双眼眸却向上瞪着,显得可怖。 他的手臂,腿部上隐隐有青筋凸起,显然是药起了几分作用。 天训剑尖抵着他的额头,语气清冷,“王末澜肯放你出来,是有所求呐,跟我走,你还能留一命!” 秦狂人缓缓抬头,仍由剑尖在额上划出一道血痕,“凭你?!” 他的眼眸遍布血丝,“若是那个使长枪的家伙还勉强!” 天训眼神一凝,眉头紧蹙,微微加了几分力度。 剑尖透过了额头,鲜血流下了秦狂人的脸庞,更为可怖。 秦狂人竟也不惧,“狂人之名,岂会被你这种市井小徒所破!” 天训淡淡地道:“那便留下性命!” 正当他紧攥剑柄欲动手时,脖子却微微一凉。 王老手握匕首,架在了天训的脖子上,眼神微冷,“别来无恙呐。” 天训骤然抽出剑,反转剑锋往后一戳,同时身形微动,便到了五米之外。 天训神色渐凝重,将剑交到了左手。 秦狂人面庞狰狞着,狠狠地盯着天训。 王老将匕首负在手腕后,一笑:“看来,今天该留下性命的是你啊。” 天训沉剑以待,淡然道:“那便试试!” …… 云风瑾二人仍在山林间逃窜着,身后数十道身影紧追不舍。 “再过半晌,他们便追上了!”云风瑾急道,脑里千回百转亦是没有法子。 上官赫亦是眉头紧蹙,“那些剑客若真是修的暗杀之道,再逃下去亦是徒劳!不如放手一搏!” 旋即他身子一转,从袖中飞出一把飞剑,速度极快地直射白惜仁额头。 但见飞剑在雪中忽如远行客般悠悠,忽如落流星般迅疾,轨迹琢磨不透,残影道道。 “落雪飞剑?!”白惜仁惊道。 “落雪飞剑乃是万象观秘法,本是修士观雪时悟出,此时趁着雪势更是威势加倍,可他又怎么会得到这秘法?!” 不等白惜仁多想,飞剑已到近前。 旋即他脚步在树枝上一滞,借着力将身子在空中翻转一圈,又同时挥出道道剑影。 “锵!”飞剑猛地被弹开,可白惜仁的太阿剑仍是未出鞘。 “落雪还是逼不了太阿出鞘么?” 忽地,云风瑾从树侧旁掠下,一柄剑直刺白惜仁。 白惜仁冷哼一声,“破绽百出!” 旋即他猛地一跃,躲开了云风瑾这一刺,可云风瑾前冲之势已不能止,白惜仁便趁着势,一剑刺下。 可此时,云风瑾却将剑猛地刺入树枝,单手撑着剑,身子绕着剑旋转,巧妙地躲开了一刺。旋即又借着腰力,向着刚落地未稳住身子的白惜仁,一腿扫去。 “砰!” 白惜仁的身子飞出三米有余,直从树枝上落下,落到地上时以剑驻地划出一道深痕方才稳住身子。 此时后边的黑衣却已呈围杀之势向云风瑾袭来,但上官赫已经赶到,一把令辰挥出道道威势,只把七八道黑衣尽逼退一步,更有甚者刀剑已断成半截。 地上的白惜仁不免有些许狼狈,但更多的是惊讶,对于云风瑾惊讶。 云风瑾使的剑看似普通,更无剑光分化般玄妙,却往往能在一招一式间拆解对敌者的路数,但也仅限一招一式罢了。 “那小子的剑修虽浅,但剑法确实玄乎。”白惜仁暗暗念道。随即他掠上树枝,手往腰间一抹,一柄太阿悍然出鞘。 但见太阿浑剑布满纹路,巍巍翼翼,似隐隐流转着般,波光萦绕剑身,更显不凡。 上官赫脸色凝重,攥着刀的手微微冒汗。 太阿乃是八荒名剑之一,享誉古今,尤其威势可怖,往往不是刺在要害处的一剑,便能取人性命,而若是被此剑划伤,伤口亦难以愈合。 方才被逼退的黑衣此时亦缓缓围了过来,白惜仁站在树杈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上官赫你日日耍着把名刀,快活了罢,反倒给人追杀上了,跟着你真是遭罪呐。”云风瑾没好气地道。 上官赫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正当危急时,一道身影忽如虹般掠下,手持一柄紫色长枪,一袭紫衣与长枪相辉映,身段曼妙,应是姑娘家。 “白惜仁,好手段呐。”女子道。 白惜仁一怔,旋即笑道:“南宫师妹为何在此处?方才我与两位小友只是在论论道法……” “师尊命我下山,保他二人周全,怎么,万象观的威严已然不足让你离去?!”那姑娘虽是身子薄弱,可那言语间却是犀利至极。 “万象观弟子么,那刚才的飞剑便也有所由了,可那小子的剑法……”白惜仁暗暗念道。旋即朝着那姑娘微微皱眉,但仍是收了剑,手一挥,那七八道身影便隐于山林中,了无踪影。而他亦只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落下枝头,不久便远去。 此时那姑娘转过身子,长枪负于身后,朝着上官赫微微躬身,“师尊命我下山,迎上官公子上山,师尊怕你遇险,必要保你周全。” 但见女子面容极美,双眸剪秋水,黛眉含温情。一柄长枪色泽鲜亮,双尖处厉光凛凛。 上官赫一愣,“那姑娘方才为何……”他的身子微微转向云风瑾。 “方才若是不说,这位小友便有险了。”女子看向云风瑾,眼神淡漠。 云风瑾碎碎嘴,难不成这天底下的女子都是这般清冷?! 上官赫道:“可师尊的意思,是要我为了天渊而去山那走一遭。” 女子点了点头,“我便随行。” “敢问姑娘名讳?”云风瑾枕着头,不以为意地道。 女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南宫青亦。” …… 桃林间。 天训双臂满是伤痕,血痕淋淋。 王老依旧是那抹笑容,“怎么,那柄剑是使不动了么?” 天训正欲攥紧剑,谁知左臂肌肉猛地一抽,亦是使不上力来。 他咬紧牙关,猛地向树冠一窜。 王老冷哼一声,手中匕首激射而出。 天训脚步不止,任由匕首穿透了左肩,面色狰狞间远逃而去。 王老眉头微皱,拾回了匕首。 “不追么?”秦狂人道。 “不,那日他右臂残废,今日左臂经脉交接处被我毁了大半,再追亦无用。”王老道。 “若是逼到死路,反而难平定。”他擦拭着匕首上的血。 秦狂人摇摇头,“倒是想不到他对那个孩子如此用心。” 王老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再用心亦是徒劳!” 血痕间,天训疾速而去,他的左臂微微颤抖着,右臂艰难地捂着左肩,但那鲜血仍是不住地汩汩流着。 天训喘着气,倚在了一棵树旁。 “可真是狼狈。”他自嘲道。 旋即他朝着东山的方向,眼神微微颤抖。 “那些家伙,亦是狼狈呐……” 树后,忽地传来一声,“那些家伙若是挑明了,也断然没有余地可谈!” 天训微微转头,倒也没有惊讶之意。 “我如今除了使剑,便也不剩下什么了……” 树后似有一声叹息,“可总有人非得把这白日拉到泥污里去。” 天训默然,似是稍稍牵动了伤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东山山麓,有朝廷三千骑兵。” 天训一怔。 “东山附近,有魔道的踪迹。” 天训眼神微眯着。 “云策剑派三长老,昨夜密会了朝廷中人。” 天训哂然一笑,“那又如何呢?!” 树后的声音顿了顿,长叹一声,“是啊,那又如何呢?” 天训拾起地上的剑,“本是十把凉剑,那日毁了七把,一把毁于江湖争斗,一把给那小崽子拿去了,这是最后一把了。” 他细细端详着剑锋,“但,一把足矣!” 山晴后雪 第一章 刀剑间 楚凌城坐落于万象东山山麓。 楚凌谈不上大城,却有着比大城更显的名声。一来是东门接壤着万象东山,东山上有着在天下门派中一言九鼎地位超然的万象观。城中十几代人均是做着为门派砍柴摘茶的工夫,祠堂里奉的都是万象观先祖。奇的是楚凌除去东门外,其余三座城门外方圆皆是猛兽凶禽常出没的深林,偏偏东门却大开一路,直达万象观的山门的路途上毫无野兽动静,而那青梅树也长得最盛,却是一离开东门范畴往北门去,又见了那猛虎,听着那鹰啼。自从万象观道人下山助楚凌开了西门,清了遍地险恶,那天下修士便是源源不绝奔西门入,往北门上山寻机缘。这楚凌城的生意便日愈兴旺。 再者用楚凌北门外的青梅树所摘下的青梅煮酒,那便是顶天的工夫,说是天下青梅酒第一亦不为过。更有读了几本不入流的书籍的说书人,夸说那青梅可是沾染了名门灵气,好喝且益寿。那天下酒客便都纷纷而至,愿一品这楚凌青梅。有知晓的修士,却只是微微一笑而过,不贬不褒,待品了几口青梅酒后,却也不吝啬赞美之词。 更有甚者,北成天子微服私访万象观时,品了一杯楚凌送上山的青梅酒,留下了一句“此酒可论天下前列,尤是酒中微酸之味,有如年少之青梅,刻之入骨。”此番话语虽说有几分给万象观面子的意味,但天子之语无疑是让楚凌更添些许名气。 只是这楚凌城修士来往不断,又邻近万象观,本应是一派修士盛出的繁荣。 可这数百年,楚凌城却仅出过寥寥几位修士,且大多无作为。这却不禁让路经此地的书生暗叹:“此番良辰美景好比虚设啊,未有知其意者,甚是可悲。” …… 楚凌城乃此时三月时节,本是南国烂漫光景,却飘起了鹅毛大雪,遍观天下间,一派春光,唯有楚凌城及万象东山间雪势正盛。这属实千年奇观,天下皆惊叹。又有讯息传出,道是万象观祖师将死,一身剑修雄浑,引得天起异象。于是乎天下修士在少许时日里齐聚楚凌城,说是为霸占“剑道第一”位子一甲子的老祖师送终,但其中有甚其他缘由,便也不可知晓了。 此楚凌北门外,一片树林间。 幽幽中,本是安静至极,唯有风声飒飒,飘雪阵阵。忽地却传来了一阵清扬的笛声,微微飘荡在这林间。 初听只觉笛声悦耳,好比莺啼,却也多了几分悠长。细听便听出了吹笛人的技法稚嫩,常常有换气之时笛声低沉,每每到了笛音正盛时,却忽地多了几分刺耳的尖音。但在这山林间,配上这笛声,大有归隐山林之闲然。 不远处,一块巨石兀自立在草丛边,仅有一人高度。石顶上一位少年,身着一袭锦衣,约莫十五六岁,手中捏着一支长笛。 但见长笛边端,微微染红,使这原本竹青色的笛身多了几分不协调。笛子略显老旧,似是有些年月了。 一曲终,少年胸脯微微起伏。他收起笛子,望了望天色,叹道:“这雪仍是不停呐,看着天色不早了,也回酒馆帮帮忙吧。” 说罢便径直从巨石上跃下,稳稳地站住了脚步,掸了掸衣上的灰,便轻车熟路地往山林间的一个方向而去。 一只浑身青色毛羽的雏鹰般的鸟儿却扑着翅膀飞来,停在了少年的肩头,两只嫣红色的眸子略显妖异,此时正盯着少年的鬓角。口里轻轻嘶鸣。 少年一笑,似有几分愧色,“今日出来的急,忘却了昨日买的鸟食,明儿再带来给你吧。” 青鸟却也极通人性,似是回应般的啼了几声。 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郁色,他轻轻地抚摸着青鸟的毛羽,“你饥了渴了还有山林宠着,这方圆便也就你一只生禽了。我倒是只有一个整日喝着酒说着胡话的老家伙伴着,没事跟他学学几式剑,却也连盗贼都赶不跑,哪有你快活啊。” 青鸟忽地飞离了少年的肩头。 “嗯?”少年眸子微眯,略有慵懒。 鸟儿回来时,嘴里却叼着一支七瓣的花儿,淡黄间略施淡红的花瓣明丽可人。 少年拈着鸟儿叼来的花,笑道:“我可不是姑娘家,不喜这些的。” 鸟儿轻啼了几声,又重新站在了他的肩头。 一人一鸟,便在这山林间前行,脚步不缓不急。 只听得少年清朗的声音。 “山林偌大,你也无个伴,却是寂寞了,而我若是有一个姑娘作伴,便也不会在这与你闲谈了。” 鸟啼阵阵。 …… 街道不宽,青石板路上,行人来往。 其中不乏刀剑各在腰的修士,自作清傲姿态。也有不少浑身书生意气的读书人,大多一副儒士装束。但更多的是在街两旁的店铺中吆喝着的平民。 一座不大的宅第,挂着的木制匾额上书“月流酒家”四字。内里皆是木制的板凳桌椅,略显寒酸,唯有屋檐边微微镶了些许铜银。再瞧屋内,酒客却是不少,一人出三四人进,络绎不绝。 少年肩头的鸟早已飞远,他早知此鸟不喜热闹情景,便也不作阻拦。 少年缓步进了酒家,揭开了悬挂在酒家内墙里的帘子,走了过去。 但见一处不大的院落,左旁植着一株枇杷,不算高大却也不失生气。右旁有一扇木门,此时门内鸦雀无声。 一个中年人从帘子处而出,亦是一袭白色锦衣,虽是朴素却也不做过多装饰。他一眼便瞧见了立在院落里的少年,“云风瑾,你若是晚回来些,我这身子骨可就累坏了。” 中年人捂着腰部,故作痛状,但那额上的汗珠却是不假。 云风瑾转过身子,却是见怪不怪,便走进里间。 正欲帮忙打些下手时,中年人却拍拍他的肩头道:“王老要了三壶青梅酒,你给送去。说起来你与赫儿也许久没见了。” 云风瑾刚想回绝,但听到“赫儿”两字,犹豫了一下,便应下了。 王老住在城西,自种着一片桃林。 楚凌城间,城东西隔着一道河流,自城外的山林间来,流势不急,此时虽说雪花飘飘,但河中依旧淙淙。 云风瑾走在河上的一座木桥间,手里提着三壶酒。 “哎,公子是要往何处去?可要我帮公子算算前路气运?” 此时,云风瑾身旁忽地走近了一位捻着白胡子的老道人。他左手持着一杖竹竿附着一面白旗子,上书“仙人指路”四字,右手托着一个样式奇怪的圆盘。 云风瑾看着那老道人,咂咂舌。 随即他拍拍老道人的肩膀,道一声“世风日下啊老头子也出来混饭吃了”便扭头走了。 “哎哎,公子莫急,老夫与一般的算命先生不同,不会那文绉绉的玄乎言语,亦不会诸般繁杂手段,”老道人急道,“老夫就一无相盘,只会为您指前路凶吉,百试皆灵!” 云风瑾道:“前路怎地,走走便知了,用不上这术法。” 老道人犹豫着,试探着道:“公子啊,你看如今混口饭也难……” 云风瑾转身便走。 “公子,”老道人一咬牙,“不灵不要钱,灵了便也只收三文!” 云风瑾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向老道人,“你是不知骗过多少冤枉钱,方才能穿上这身道袍,举着这面旗啊。” “老夫我也懂些江湖规则的啊,”老道人又捻着那撮白胡子,“有些不礼于天机者,说些好话便也打发了。不如,若是帮公子算准了,你便将手中酒赠我一壶如何,便也不收银两,结个善缘。” 云风瑾笑道:“看你于其他术师亦多了几分实在,那你便来算算吧。” “我明日便要去那东山瞧瞧,你看看?”云风瑾心里头打准地要戏耍一下这老道人,于是胡乱道了一句。 老道人顿时收起嬉笑态,举起圆盘,前端对着万象东山的方向。左手将旗子驻于地,便快速地作了几个手印,末了食中指合并指向云风瑾。 但见圆盘上有两根尖端的指针,各为蓝红色,此时正在缓缓旋转着。 “你这术法倒是奇特,于其他算命先生大为异。”云风瑾奇道。 “江湖小道,不为一谈。不然何为仙人指路呢?”老道人答道。 此时指针渐停,蓝色一端颤巍巍地指向了万象东山的方向。 “前路无险,便有亦是化险为夷,公子不必担心。”老道人笑道。 “那便最好。可这红针又为何意?”云风瑾道。 “那便是凶险之地,不宜行。不过公子不必上心,往山那头去便可。”老道人收起圆盘。 云风瑾眉头微蹙,隐约看到红针是指向城西那方。 但随即他晃了晃手中的酒,道:“你这可真是百试不灵,这酒别想喝了罢,我便先行去了。”语罢便走下了桥往城西去。 老道人却也不作阻拦,只自言自语道了一句:“灵不灵又如何知道呢,这孩子可真是单纯。” 他掸了掸旗子上的尘,悠悠而去。 “莫要强求呐!一日无酒便无酒罢。” …… 城西。 不远处是一片桃林,此时未到成熟时节,树枝上满是翠绿。 桃林前是一座简陋的木屋,门半开半掩着,云风瑾来过不少次,便也不打招呼,直接推门进去了。 屋内一张木制躺椅,一位老者姿态慵懒地躺在上面,躺椅微微摇晃,彰显这老旧的“吱呀”声不断。 “今儿来得有些晚呐。”老者微微抬起头。 “路上碰到个江湖行骗的老道人,耗了些时间。”云风瑾答道,随即取出青梅酒,递给老者一壶。 老者拔出酒塞子,抿了一口,顿时一脸的舒坦之色,“这城里倒是没听说过有个行骗的术士啊。” “怕是近几日来的。”云风瑾道,眼神似是无意般往屋内瞟了几眼。 老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在桃林里,今儿什么日子你是忘却了么?” 云风瑾皱皱眉头,细细思着,“算来,五年之期亦是到了罢。” 王老微微颔首,随即他又躺在了躺椅上,不再言语,只微微品着酒。 云风瑾将剩余地两壶青梅酒放在地上,便转身走了出门。 桃林不深,就在城墙边往城内延伸了十余米远,但却是有几分宽阔。 云风瑾信步走着,手拨开着挡着路的垂叶,脚下踏着深浅不一的草丛。 走了半晌,身前的树木渐渐稀疏,再走了一段,一片不大的空地便展于眼前。 空地无一木,周围的树木隐约地将空地围成了一个圆状。 空地中央,有沙堆堆砌成一个隆起的半圆状,沙堆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上并没有纂刻文字,但光滑洁净,看上去是时有人打扫。 石碑前跪着一位少年,头低垂着,腰佩一刀。 他面若冠玉,只是微微染了风尘。黑发齐肩,右耳旁的发丝上挂着个蓝吊坠。 云风瑾走过去,扶着他的肩头,也缓缓跪下了。 “嗯?”少年微微惊讶。 云风瑾取出今日鸟儿衔来的花儿,横放在了石碑前,“慰灵之事,天下共悲。” 他扭头看向少年,“只是这碑上倒是该刻些言语。” 少年低低浅笑,略有自嘲,“守了这里五年,亦只是守着一座衣冠冢。我日夜练刀,兀兀穷年。五年说来不长不短,早已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云风瑾扶着膝盖起身,本想抬一把少年的胳膊把他拉起,却转念想到他那固执的性子,抬起的手便放下了。 “两年前万象观的道人瞧中了你,明日五年期满你便要上山去了罢。”云风瑾道。 “不,”少年的眼神微眯,“师尊的意思,是要我去那山头走一趟,那柄天渊,要尽力而为。” 天渊? 云风瑾心头微动。 所谓天渊便是万象观老祖师早些年头的佩剑,自祖师练剑起便随着祖师走遍了天下南北不遇一败。可自当那位戴着血红斗笠的少年独剑闯了东山后,七十八式乱湖剑法一甲子不败的壮举便被破去了。那柄天渊亦被人挑下山头,立在山石上。虽是最终少年惜败而去,可那柄天渊却是兀自立在山头不曾拔出。 关于此事江湖上有众多纷谈,但老祖师却一直未作出回应,甚至还任由修士自来抢夺这柄天渊。 可这么些年过去了,能使天渊动得分毫的,便也只有云策剑派中修得七层玄从大关的锦风道人,与那享誉江湖且号“刀甲”的散人上官朔罢了。 更奇的是,天下唯一能拔出天渊的,却是那独战老祖师的少年剑客。可在他将天渊拔出半截后,却是将剑留在了山头,自此而去,不久便销声匿迹。 “父亲未做成的事,我便要做!”少年摸向腰边的刀,眼神间略有泪光,“这本是上官家三把名刀之一,名为令赫,如今家族被灭,三把名刀一把被夺了去,一把不知下落,只剩这一把。那日冲上山的三千私军,虽是在大战后被庙堂清了根,可其中的蹊跷又有谁人知?!上官家顷刻而灭,我自不会忘这仇。我姓上官,便要担起这担子,名为赫,只愿将这令赫练至大成!” 云风瑾笑道:“你父亲实属人杰呢,就论独下江南夺去天下十大名刀之其三这一壮举,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更不说或大或小使其成名于江湖的争斗了。只可惜天妒英才呐,最后只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但能在那般混战中保住家族少许子嗣,已是惊为天人。” 上官赫抬起左袖抹了一下脸庞。 他缓缓起身,一把令赫悍然出鞘。 令赫刀以刀纹奇峻,刀影奇快著称,天下名刀位列第六,传承已久。 云风瑾退开,倚在树旁,“认识你这么久了,还真是第一次看你舞刀呢。” 上官赫不语,只静静深吸一口气,作了个沉刀的起手式。 刀光忽起,起初缓缓而出,一道灭一道起。而之后愈来迅猛,刹那间有如漫天刀影齐下,顿时落叶乱坠,层层飘雪都倾斜向正在山林间随剑而舞的身影。 刀光无眼,朝着四面八方而来。最近的一下只离云风瑾微眯的眼睛差着几毫,顿时惊得云风瑾浑身冷汗,只差没破口大骂了。 上官赫舞了一刻,却没有停刀的意思,云风瑾也乐得看,倚在树旁一派慵懒。 又过了半晌,上官赫停下了,面色微微潮红。 刀光亦有残影,待到树叶停止摇晃时方才尽数消散。他潇洒的把刀往腰间一收,便在云风瑾对面的树旁坐下。 “明日上山是吧?”云风瑾问道。 “嗯。” 云风瑾似是打趣地道:“若是我随行如何?” 上官赫瞥了他一眼,“想死便去罢。” “可我还真是一个想死的主儿呢。”云风瑾笑道。 “打定主意了?”上官赫讶异地道。 “三年前便立下誓言说要上山,此时又怎能退却呢?只是凭我这半吊子的剑法,便要闯这东山,未免太可笑了些。”云风瑾无奈地道。 “天训给的剑法,倒是不像有残缺。”上官赫道。 “可能只是我不善练剑罢了。”云风瑾低垂着头。 上官赫接不下话头,只静静地看着云风瑾。 云风瑾则低头把弄着地上的杂草。 两人沉默着,互相不语。 良久。 “明日丑时登山。”上官赫道了一句,随即起身。 云风瑾应了一声,便也起身往桃林外走去。 …… 暮浓晚风,星稀月明。 云风瑾倚着酒馆内院的一株槐树,一点儿睡意也无。 雪还在不停地下,洋洋洒洒地落在树冠上,又被风吹落,一时云风瑾的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云风瑾叹息一声,起身抖落掉身上的雪,走进了酒馆里间。 但见在一列酒缸的上方的墙壁中,隐隐有四道裂痕,裂痕围成了一个不大的方形。云风瑾将手按在裂痕间,微微用力,顿时裂痕间的方形往墙壁内陷进了稍稍,随即又缓缓地朝墙壁外推出来。 狭长的暗匣内,摆放着一柄桃木剑鞘的剑。 云风瑾将剑取出,推回暗匣,又来到了槐树下。 借着月光,云风瑾缓缓拔剑。 没有声音。 一柄亮银色的剑在月光与雪花间显得沉重。 但见一袭布衣在雪中游走,脚步并不繁重,只是那简单的一腾一移。剑式略显笨拙,只是那简单的一刺一斩,并没有说书人口中的“返璞归真”之感,亦不是天训说的“古拙若巧”。 他的剑,甚至连面前飘零着的雪花都没能驱散开。 可他还是那样舞着,剑式缓慢,脚步明露,比之上官赫已至小成的刀法,他的剑恍若蝼蚁一般微小且不值一提。 许久,他停下了剑,微微喘着气。 他以剑驻地,嘴里暗道: “到底是我不善使剑,还是这剑法真的有所欠缺……” 他又练了一阵,但之后却烦躁地将剑一丢,“真不该信那小子说的话,老家伙就一个喝喝酒说说胡话的怎么可能懂剑法,是我多心了。” “未也未也。”天训的声音从酒馆里传来。 只见他手握一个酒壶,面颊微红,眼神迷糊着,脚步晃晃悠悠地朝院内走来。 老家伙又喝醉了。 云风瑾捡起剑,丢给老家伙,“你说未也,你来试试?这剑法可是你教我的。” 天训右手握住酒壶,左手接过剑,“好,好,你看清楚了!” 云风瑾眉头未蹙,这家伙平时都是右手使剑,今日怎么…… 天训故作潇洒地将酒壶一丢,任由其碎在地面上。 随即他身形微动,便在这雪中作起剑舞。 步伐一致,剑式一致,可偏偏老家伙舞的剑,却多了那么一点韵味。 和他平日里使的剑不同,现在的剑舞却略有些恣意妄行。 与平常剑法不同,这剑剑走的都是偏锋。一柄剑在古拙的招式中微颤着,游走着。日间女子的剑法是卷起了漫天雪,而此时天训的剑却令哪怕一片雪花都近不了他身。 云风瑾眉头紧蹙,看着老家伙瘦削的身影,一时说不出话。 剑停,老家伙将剑往地上一插,剑锋便如同无阻般穿过积雪,深刺地砖里。 “看不出来,你这剑还是有几分高深……” 天训截道:“哪有什么高不高深的,酒喝得多了,剑舞的便狂了,正如这飞雪,喝的酒烈了,眼前的飞雪便缭乱的多。” 云风瑾笑笑,暗想这老家伙和那王老一样,喝多了酒便尽是些胡话。 只是刚才那剑法,未必是胡乱而为。 “那剑法不是残缺,只是……” 天训一语未完,便醉倒在了地上,打起了鼾声。 云风瑾无奈至极,但眼中略有思索之色。 树上,那只日间在山林所见的青鸟忽地飞出,轻轻嘶鸣。 云风瑾望向它,笑容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