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1太空漫游》 第一章 封存的岁月 “瞧瞧,七十岁的人,体格却还这么棒,”格拉祖诺夫大夫一边夸奖着,一边读诊断机打印出的最后报告。 “我还当你不到六十五岁呐。” “就爱听你的奉承,奥列格。尤其我这样一百零三岁的老头——哦,你清楚得很。” “得啦得啦!谁会相信你根本没读过鲁登科教授的书。” “可敬的老卡特林娜。我们原来打算聚一聚——她的百岁生日嘛。可惜搞不成了。这就是在地球上长期居住的后果。” “难以置信,还是她自己首先提出那句口号的:‘重力导致衰老’。” 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六千公里外那美丽的行星变幻的面容。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抚摸她了。多不可思议啊,老朋友们大多不在了,像他这样一生中干下无数傻事的人,却活得好好的。 他只回去住过一周。尽管他对自己曾有无限信心,尽管有来自各方面劝告,他还是一脚踏出了二楼阳台。(是的,他那会儿在炫耀,当然他也值得——自莱昂诺夫号返航,他就是这个新世界的英雄。)那些碎骨留下了后遗症,他只好呆在巴斯德太空医院。 那是2015年。现在,2061年,日历上清清楚楚的。光阴似箭。海伍德·弗洛伊德的生物钟并没有因为医院这里六分之一重力而慢多少;其实他曾把它拨回去两次。现在一般都这么认为——尽管权威们继续争吵——他托了休眠的福:不单衰老停止了,简直就是返老还童。从木星回来以后,弗洛伊德更年轻了。 “那么你觉得我可以跑这一趟?” “哎,宇宙跟安全不搭边,海伍德。我只能说生理学上没有反对的理由。毕竟,宇宙号的环境和这里没啥差别。她也许提供不了巴斯德这里的——呃——超一流的医疗服务,不过马辛得兰大夫是个好人。要是有什么他对付不了的,可以把你打个包寄给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弗洛伊德就盼这句话。但是也有些许伤感。他离家差不多已经半个世纪,朋友们也许久不见了。虽然相比莱昂诺夫号,宇宙号算是艘豪华客轮,(目前,在远地点的拉格朗日博物馆里,莱昂诺夫号是主要展品之一。)长期太空旅行仍然潜伏危险因素。特别是这次他参加的探险航行…… 当然了,那也正是他寻求的——即使一百零三岁高龄,(或者,根据卡特林娜-鲁登科教授复杂的老年医学计算方法,六十五岁,正是矍铄的年纪。)过去十年以来,他逐渐不那么安分,而且感觉到一丝对安逸刻板生活的不满。 尽管太阳系里有这么多令人振奋的工程进展——火星复兴计划、水星基地、甘尼美第绿化工程——都无法使他集中全部兴趣和仍旧旺盛的精力。两个世纪以前,科学时代的首批诗人之一就已经完美地表达这种感情。尤利希思笔下的俄底修斯这样吟诵: lifepiledonlifewerealltoolittle, andofoneofmelittleremains; buteveryhourissavedfromthateternalsilence, somethingmore,abringerofnewthings: andvileitwereforsomethreesunstostoreandhoardmyself, andthisgreyspirityearningindesiretofollowknowledgelikeasinkingstar, beyondtheutmostboundofhumanthought。 “三个太阳,”的确!如果有四十多个,尤利希思真该羞死了。下面一阕——他熟记于心——更为贴切: itmaybethatthegulfswillwashusdown: itmaybeweshalltouchthehappyisles, andseethegreatachilles, whomweknew。 thoughmuchistaken, muchabides; andthoughwearenotnowthatstrengthwhichinolddaysmovedearthandheaven; thatwhichweare, weare;oneequaltemperofheroichearts, madeweakbytimeandfate, butstronginwilltostrive, toseek,tofind,andnottoyield。 “去追求,去寻觅……”是啊,他知道他该去追求什么,去寻觅什么——因为他清晰地意识到那在什么地方。除非天塌地陷,决心不移。他并不曾有过明确的奋斗目标,即便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著。也许这一生又错一次:就像芸芸众生般如痴如醉。或者,由于那张意外的请柬——作为少数贵宾之一登上“宇宙号”甲板——心中的火焰再次被点燃,久已平息的激情又被唤醒。 也可能,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1985-86年那次遭遇对公众却是那样地平淡无奇。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全人类的初次,弥补过去所有的遗憾。 在二十世纪,有过几次走马观花的访问。这一次,真的要着陆了,就像先辈们那样,就像阿姆斯特朗和阿尔德林首次踏足月球。 他,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曾在2010-2015飞往木星,任想象向那从深空回归的幽灵迎去,并飞向太阳。 在地球与金星轨道之间,这颗最著名的彗星,就要与即将完工并进行处女航的“宇宙号”交汇。 汇合点尚未确定,但他心意已决。 “哈雷——我来啦……”海伍德·弗洛伊德喃喃自语。 第二章 初会 一个人并不需要离开地球,就可以感受到宇宙的辽阔无垠。 太空里,满天星光不一定比高山之上更明媚,只要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并远离尘嚣。尽管没有大气层的阻挡,星星看起来更明亮,肉眼凡胎却未必一定能够体会到,一览无余之下的半个天球是何等的壮丽。那是任何舷窗里一孔之见无法比拟的。 但是海伍德·弗洛伊德家里后窗外的景观难以令他满意,尤其这一点点还定期地被缓慢旋入太空医院巨大的阴影。只看得到恒星,行星,星云,以及偶然地,敢与太阳争辉的光华夺目的曜星。 人工夜幕降临前十分钟,他总是关掉所有灯光——甚至红色应急灯——以使自己适应完全黑暗。以此狭小的视角,能够学会裸眼观察天象,逐个辨认星座,这令他愉快,虽然对于一个太空工程师未免算是后进了。 那一年五月,彗星已经进入火星轨道,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要查阅星图。 弗洛伊德顽固地拒绝使用双筒望远镜,尽管那样效果很好;他在和衰老争夺自己的双眼。 maunakea的两名天文学者已经宣布,肉眼看得到彗星了,不过没有人相信他们。巴斯德太空城其他居民说出类似的话,更被嗤之以鼻。 不过,预计彗星在今晚至少可以达到六等星;他或许走运。 从伽马扫到爱浦西龙,然后他注视着一个想象中等边三角形的顶点之一——好像意念可以使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太阳系。它在那儿!——正如七十六年前他首次看到那样,模糊,然而确凿无疑。如果事先不知道具体位置,也许就看不到,或者当成某个遥远的星云。 裸眼观测下,那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完美的环形尘埃斑点;极目远望,他仍然不能看到任何彗尾。 数月以来随行哈雷的一组探测器已经记录到首次气体和尘埃的喷发,不久,一条明亮的丝带会飘向遥远星空。 与众人一样,海伍德·弗洛伊德注视着全部转变过程,从这个暗冷的,几乎黑漆漆的星团进入内太阳系开始。经过七十年的酷寒,这个水,氨以及其他冷凝物的复合体开始解冻,沸腾。这个飞行冰山的形状大小如同曼哈顿岛,大约每五十三小时自转一周;当太阳的热能渗入冰壳,哈雷彗星看起来就像一个泄漏的蒸汽锅炉。蒸汽流,混着尘埃以及其他各式各样古怪的有机化合物,从六个环形山中喷出。最大的差不多够一个足球场,彗星黎明之后每隔两小时喷发一次,和地球上的喷泉一模一样;人们很恰当地叫它“老忠仆”。 他已经可以幻想自己身处环形山的高处,等待太阳照耀那黑暗的起伏的地形。他很了解那些遥感图像。 是的,合同上没有提到乘客可以离船踏足哈雷活动,那是船员和科学考察队员的专有权。另一方面,文书上也没有对此明令禁止。 挡住我?可得费点工夫,海伍德·弗洛伊德心想,我肯定能对付得了一套宇航服。 即使我错了——他记得一个泰姬陵游客曾发出的感叹:“虽死无悔。”能长眠于哈雷彗星,何悔之有? 第三章 再入 即使不算那次令人尴尬的事故,返回地球的旅途也不能说舒适。 被鲁登科大夫唤醒以后不久,他第一次震惊了。 沃尔特·科诺一直在她身边飘来飘去打转转。虽然尚未完全清醒,弗洛伊德还是觉察到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儿:他们的欢快表情太有点夸张了,掩饰不了那一丝紧张气氛。 直到他完全恢复体力,他们才告诉他:昌德拉博士不在了。 火星轨道外的某个地方,监测器没有记录具体时间,他死了。他的躯体,沿着“莱昂诺夫号”的旧航迹,早已湮灭于太阳的烈焰之中。没有人知道死因。 倒是麦克斯·布雷洛夫斯基提出了他极不科学的看法。然而主任军医卡特林娜·鲁登科也不想反驳:没有哈尔,他活不了。 又是沃尔特·科诺,他添上这么一句:“我好奇,哈尔该怎么想。肯定某个东西在监视我们的全部通讯。早晚他会知道的。” 现在,他也不在人世了。——所有人,除了小冉妮娅。他们有二十年不见了,当然,她的圣诞卡总是被准时送来。最近的一张还钉在他的案头:饿狼追逐着一辆满载礼物的雪橇,穿越俄罗斯的茫茫雪原。 已经四十五年了啊!万众欢呼声中,“莱昂诺夫号”进入绕地轨道,那仿佛还是昨天。人们的掌声显得有些压抑,不失尊重却非发自内心。 木星航行的成功,打开了一个潘多拉之盒。里面有什么?人们却不知道。 发掘月球上那个黑色方碑,第谷磁异常源一号的时候,不过寥寥数人。 在“发现号”那次多灾多难的木星飞行以后,世人才知道,早在四百万年以前,一种智慧生命就已经探访过太阳系,并且留下了名片。人们得到的是一个盼望了几十年,不太意外的启示。一切都发生在人类史前。 “发现号”上一连串神秘的事件,无非是机械故障而已。第谷磁异常源一号对哲学的冲击却是深远的。尽管如此,宇宙中,人类还是形单影只。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掷之外的时空里,一种可移星换斗,不可思议的智慧生命,将一个一千倍于地球的行星摧毁了。 更为可怖的是那内在的人性。就在曜星诞生以前,从尚且完好的木卫附近传来这样的讯息:诸世界皆归汝所有,除欧罗巴不得涉足那夺目的新星带给人类的,既有希望,也有恐惧。 除了它被太阳遮蔽的几个月,黑夜消失了。 恐惧——因为那万能的拥有者,本不可能有这样原始的情感。 希望——它彻底改写了人类社会的政治进程。 老话总是说,除非有来自太空的威胁,人类不会联合起来。曜星是否构成一个威胁,人们不知道;但显然是一次挑战。这就足够了。 从巴斯德城,海伍德·弗洛伊德注视着全部变迁,好像他是一个来自异域的观察员。 本来,病愈后他是不打算留在太空的。这个漫长的恢复过程让他的医生们火冒三丈却也无可奈何。 回想过去几年的平静,弗洛伊德很明白为什么他的骨骼拒绝愈合——他原本就不打算返回地球:那个悬在天上蓝白相间的大球,已经与他没有牵挂。 很多时候,他懂得昌德拉博士为什么失去了生活的意志。他没能和第一位妻子一同飞往欧洲,纯属偶然。玛丽安死了。关于她的记忆,关于她的生活,仿佛是陌生人的故事。两个女儿自然都已成家,却更像是和蔼可亲的路人。 失去卡洛琳,完全是他自己的错。虽然他也无可选择。 一件她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事,也是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的,为什么,他要离开家园,自我放逐到阳光不能及的阴冷深空。他理解,甚至在航行期间就知道,卡洛琳是不会等他的。他只是无奈地希望克里斯能够原谅他。 这一丝温情也没有到来,儿子失去父亲太久了。弗洛伊德回来的时候,克里斯已经找到了另一个父亲,卡洛琳的伴侣。 虽然离别是彻底的,弗洛伊德永远也不能忘怀。他还是挺过来了,以某种形式。他四处流浪。 当那漫长的疗养结束以后,他终于回到地球。然而一系列的过敏症状——包括罕见疑难病,比如骨质疏松——迫使他立刻被送回绕地轨道。 他就留了下来,除了偶尔到月球旅行,彻底地适应了慢慢旋转的太空医院里零到六分之一重力。 他没有隐居——从来没有。甚至在疗养期间,他的生活也是由回忆录,没完没了的听证会加新闻采访塞满的。一个受伤的人用这样自得其乐的生活得到安慰。 第一个十年,2020-2030年,不留痕迹地飞快逝去。当然,一样有危机,丑闻,犯罪,以及灾难——著名的加利福尼亚大地震。弗洛伊德在太空注视着那无边的恐怖。在天气好的时候,用最大分辨率,他们本可以看出每个行人。但是这样的千里眼,也没能让他们注意到从燃烧的城市里逃难的人群。地面的现场报道揭示了地狱的真正景象。 这十年里的政治变迁,很久以后才显现出来。地缘政治的演变,和地理板块的运动,仿佛正好相反,就像时间在反演一样。 起初,地球上只有一个泛大陆,亿万年间,它分裂了。人类也被分离成无数的部落和民族。 现在,随着古老的语言和文化差异逐渐模糊,它又重新融合起来。这一进程很早就开始了,那是喷气时代带动了环球旅游。只不过曜星将其加快了。 几乎同时——当然不全是偶然——发生了卫星和光纤为标志的通讯革命。 在2000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长途电话费取消了。 在无数嘈杂声中,人类作为一个大家庭,走进了新的千年。和寻常人家一样,这个家庭也不总是祥和的,不过那些争执不再威胁这个行星的生存。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核战争并没有使用比前一次更多的炸弹:只有两颗。虽然当量更大了,伤亡却小得多,因为都投放在人烟稀少的油田。 三巨头:中国,美国和苏联以非凡的智慧和速度封锁了战区,直到所有幸存的战斗人员恢复理智。 这十年里,大国间的战争是不可想象的,就如上个世纪美国和加拿大没法打仗一样。并非人类有了了不起的进步或者其他因素,除了,人总是求生而不是求死。很多和平机制并不是特意设立的,但是政客们总是在出事以后才发现,那些机制运转良好……没有任何政治家或者理想主义者发明了“和平人质”运动。这个名字得于巧合:人们发现,任何时刻,总有几十万俄国人在美国游玩,而五十万美国人常住在苏联。他们和其他普通人一样,在业余时间对着堵塞的下水道大发牢骚。也许更重要的是,两方面都有很高比例的特殊身份人士——出身豪门望族,或政府权贵的公子和千金。即便有人希望战争,策划一次大规模战争行动实际上也不再可能。 光明时代的曙光在九十年代降临。新闻媒介使用摄影卫星得到的照片,比那些三十年来军用侦察卫星的结果还要清晰。五角大楼和克里姆林宫都很恼火,他们怎么也比不上路透社,美联社,和不知疲倦的,全天24小时工作的轨道新闻社的摄影机。 到2060年,世界虽然没有完全放下武器,和平还是得到了有效的维护。剩余的五十件核武器完全被置于国际社会的监控之下。 不出所料,倍受人民拥护的君主爱德华八世顺利地当选为第一任行星元首,只有十几个国家反对。那些国家的领土和国力不等,比如仍然顽固坚持中立的瑞士(当地的饭店和旅馆自然热烈欢迎新上任的官僚们),以及金融上更独立的马尔维纳斯。被激怒的不列颠和阿根廷的任何相互蒙蔽的企图都受到了抵制。 本来完全多余的军备体系现在解体了,工业界给世界经济以前所未有的——的确,有时不完全是健康的——推动。再也没有重要原材料和关键人才被那个黑洞所吞噬——或者更糟,为虎作伥。他们正在重建这个世界,修复这个多少世纪以来被蹂躏和冷落的世界。他们也在建设其他新世界。人类发现了“道义战争”,在可以预见得到的万千年里,都足以满足这个物种过剩的精力。 第四章 大亨 钟威廉出世的时候,被人称为“世界上最宝贵的宝宝”。只不过两年,这个头衔便让给了他的妹妹。她现在仍然保持着。既然计划生育法已被取消,她的地位是无人可挑战了。 他们的父亲是传奇般的劳伦斯爵士。他出生时,中国已经重新实行严格的“一个家庭一个孩子”政策。他那一辈人给心理学和社会学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研究素材。没有兄弟姊妹——很多人也没有叔伯舅姨的概念——这是人类历史上特有的。没人知道应该归功于人类的弹性还是中国传统的大家庭。 事实是明显的,那个奇特时代的孩子没有什么创伤,当然也不是未受影响。劳伦斯爵士以他独有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童年的孤寂。 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于22年。出生证制度早已成为法律。你尽可以生儿育女,只要偿付一定的费用。 (并不只是老一代坚定的**人认为这简直骇人听闻,在日益完善的人民民主共和国议会里,实用主义者们得票却更多。) 第一和第二胎没有关系,第三胎要一百万元。第四胎两百万。第五胎四百万,这样翻番。 事实是,在理论上,人民共和国的资本家们没有一个被轻易放过的。 年轻的钟洛伦先生(那当然是从前,在爱德华国王册封他为大英帝国骑士以前)从来没有显露自己有什么雄心壮志。当他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普通的百万富翁。 他只有四十岁,收购香港的花费不如他担心的那么多。他发现自己手头相当宽裕。传奇开始了——不过,就像其他许多关于劳伦斯爵士的传说,神话一般。声称爵士是通过发行鞋盒大小的盗版“国会图书馆藏书集”开始发大财的人都是在造谣,毫无事实根据。 整个“分子存储模块”事件始终在地球以外进行,完全是美国拒绝签署“月球条约”的后果。 劳伦斯爵士未必是一个万亿富豪,然而他建立的企业足以让他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金融家——一个录像带玩具商的儿子在仍然被称为“特区”的地方有这样的成就是非常了不起的。 他可能从不在乎第六个孩子价值八百万,甚至不在乎第八个要三千二百万。他在六十四岁时生了第九个孩子,全球瞩目。第十胎以后,押在他未来计划上的赌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可能的投资:两亿五千六百万。 然而,这个时候,雅思敏夫人,这个刚柔兼备的奇特人物,认定钟氏王朝已经巩固了。 劳伦斯爵士进入太空工业纯属偶然(假设,的确存在偶然性)。他对海运和航空业的兴趣当然非常大。不过那些都由五个儿子和他们的下属掌管。劳伦斯爵士真正属意的是通讯传媒——报纸(尚存的几家),书籍,杂志(印刷和电子版),最重要的是,全球电视网。他并购了豪华的老“半岛酒店”,那曾经是这个中国穷小子心目中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现在成为他的府邸和办公室。他将购物中心整个改建到地下,然后环绕酒店修起了一个美丽的公园。(他的新企业:激光采掘公司在此项目上赚了一笔,并为其他许多城市树立了一个榜样。) 一天,当欣赏港口对面壮观的市容时,他想,有必要作个改进。几十年来,半岛酒店的底部几层被一个破高尔夫球模样的建筑物挡住了视野。劳伦斯爵士认为这个捞什子应该挪走。人们大多认为香港拥有世界上五个最好的天象馆之一。 馆长不同意爵士的想法。 很快,爵士就欣喜地发现世上还是有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俩人成了好朋友。 当赫森斯汀博士安排一次特别展览为劳伦斯爵士祝贺六十大寿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插手改变太阳系的历史。 第五章 破冰 一百多年以前,1924年在詹那,蔡斯制造了第一台光学天象仪。今天,仍然有几台继续让观众痴迷。 当然,香港天象馆几十年前就淘汰了第三代光学器材,取而代之的是时髦的电子设备。实际上,它的巨大穹顶是一整块由数千个控制板组成的电视屏幕,演示着活灵活现的影象。很自然地,这次演出对公众免费开放,以纪念那位在十三世纪发明火箭的中国无名氏。 开始五分钟是对历史的简单回顾。为了更多地集中介绍钱学森博士的生平,俄国,德国和美国的先驱者们的事迹被一掠而过。此时此地,应该理解他的同胞们,即使他们把他与火箭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戈达德,冯·布劳恩,科洛廖夫等相提并论。在他协助建立著名的喷气推进实验室并被任命为加州理工学院首位戈达德教授以后,却被美国当局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这不能不令人义愤填膺。然后他决心回到中国。 或许因为同一时期的美国人已经登上月球,1970年“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发射的第一颗中国卫星没有被过多着墨,二十世纪剩下的几十年在几分钟内泛泛地讲完后,一个地球全景把观众带到2007年秘密装配的“钱学森号”。 讲解员并未刻意贬低当时其他航天大国的成就。 “钱学森号”从一个不显眼的中国空间站箭射而出,超过美苏联合飞船“‘太空人莱昂诺夫’号”,奔向木星。 这个壮烈的悲剧不需要任何矫饰。观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人类在木卫的首次着陆。 配合着丰富的资料图片,当年海伍德·弗洛伊德从临近欧罗巴的“莱昂诺夫号”上发表的直播评论更加引人入胜: “此刻我正通过船上最好的望远镜观察。这个放大率下,欧罗巴比裸眼看到的月球大十倍。这真是奇特无比的景观。 “除了几处褐斑,表面呈一种粉红色。细小的线条向各个方向延伸,这样错综复杂的网络覆盖整个表面。线条的走向极不规则。看起来倒很象是医学书本上的静脉动脉模式的照片。 “有几处构造大约达到几百公里——甚至几千公里。类似于珀西瓦·劳威尔和其他二十世纪早期天文学家的火星运河想象图。 “但是这些欧罗巴河渠不是虚构的,当然也不是人工开凿的。里面的确有水,或者至少有冰,因为这个卫星是被平均深度达五十公里的海洋所完全覆盖的。 “由于远离太阳,欧罗巴的表面温度极低,大约低于冰点一百五十度。你也许以为这个海洋是一个大冰块。 “恰恰相反,欧罗巴内部的潮汐力产生很大的热量。同样的原因使得旁边的伊娥有活跃的火山活动。 “这样,冰不停地融化迸裂再封冻,形成像我们地球极地浮冰的裂缝与冰河。我现在看到的断裂带走向极其复杂,颜色很深,看起来年代久远,或许有几百万年呢。不过少数几个看上去是纯白的,显然是刚刚形成,冰面只有几厘米厚。 “‘钱学森号’就降落在这样一处白色断裂带附近。这个大约有一千五百公里长的构造被命名为大运河。可以预料,那些中国人打算把里面的水抽到推进剂舱,然后考察木卫系统并返航。这些可能不容易做到,但他们应该仔细研究过着陆点,胸有成竹。 “现在清楚了,为什么他们要冒这样大的风险,为什么选择欧罗巴。这是对整个太阳系都至关重要的补给地点……” 事与愿违啊,劳伦斯爵士想道,一面凝视着豪华座椅的上方天幕上斑驳的木卫二。 神秘莫测的欧罗巴海洋仍然是人类足迹的禁区,甚至欣赏她的面容也不可能——自木星爆发以来,两颗最近的卫星都被其自身喷发形成的云层所掩盖。 他看到的欧罗巴摄自2010年,不是今天的模样。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仍然记得当时充溢的自豪感:他的同胞们——尽管他如何不赞成其政治——就要在这个处女地着陆了。着陆过程当然没有可能纪录下来。不过被模拟得惟妙惟肖。他好像正注视着那艘即将遇难的飞船自漆黑的天空无声地坠落,停靠在那新近解冻的大运河岸边。人人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正因为如此编导才没有制作那些镜头。 欧罗巴的图像隐去以后,观众看到的是中国一幅家喻户晓的肖像,正如俄国的尤里·加加林。 第一张照片是张鲁博在1989年毕业典礼上。那是一个严肃的青年学者,在百万同龄人中并不显眼,茫然不知二十年后的宿命。伴着压抑的音乐,解说员简要地回顾了张博士的学术成就,以及他如何被任命为“钱学森号”的科学官。照片上的他逐渐变得成熟,最后一个镜头是他即将登上飞船。 身处黑暗中的劳伦斯爵士感到庆幸:无论朋友还是敌人都会惊愕于他那潮湿的双眼——当他聆听着张博士发往“莱昂诺夫号”的绝望消息: “……知道你在莱昂诺夫号……也许时间不多……制服的天线正瞄向我认定的位置……” 信号令人窒息地消失了,几秒钟后,它重新出现,清楚多了,虽然不太响亮。 “……向地球转发此信息。钱学森号于三小时前被毁遇难。唯我一人幸存。我只有制服上的无线电,有效距离尚不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请仔细记录:欧罗巴存在着生命。重复,欧罗巴存在着生命……” 信号再次衰减下去…… “……本地子夜后不久。我们正在稳定泵水,水箱半满。李博士和我外出检查管道的保温情况。钱学森号停在——曾经停在——距大运河约三十米的岸边。管道直接连通至冰面以下。很薄,不适于步行其上。上升暖流……” 又一次长间断…… “……不成问题,五千瓦的光直射在船体。好像一棵美丽的闪闪发光的圣诞树,透过冰层。真是光辉灿烂。老李首先看到它——一个巨大灰暗的物体从深处冒上来。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群鱼,太大了,不像单个生物体。然后它开始穿破冰层…… “……像是潮湿的巨型海带在地面爬行。老李跑回船去取摄像机。我留在原地观察,通过无线电汇报情况。那个东西运动得很慢,很容易追上。我欣喜若狂,丧失警惕了。原以为我知道其种属——我看过加利福尼亚海岸的海草林照片——但是我完全错了。 “……看得出来,它不舒服。低于其常温一百五十度,不可能生存。就在向前爬行的时候,它也正在冻结,碎片像玻璃一样剥落。但是它仍然向着飞船爬行,像是一阵逐渐缓慢的黑色潮水。 “当时我愕然站立着,不知所措。丝毫没有想到它接下来的行动…… “……爬上船体,留下一串冰隧道。也许这是它的御寒层,就像白蚁用泥土建筑的避光走廊。 “……吨的冰在船体上。无线电天线首先断离。然后我看见着陆架开始弯曲——一切都是慢动作,像在做梦。“直至船体倾覆,我才意识到它要做什么,已经太晚了。我们本可以自救的,只需要关掉那些灯。 “它也许是一种趋光生物,生物周期由透过冰层的阳光引发。或者像是飞蛾扑火。我们那明亮的探照灯是欧罗巴亘古未见的……“然后飞船就毁掉了。我看见船壳崩裂,潮气凝结形成一片雪云。灯光全部湮灭,只剩一盏还在距地面几米处来回摇晃。 “紧接下来的事我不清楚,只记得站在那灯光下,看着飞船残骸,以及刚刚撒落在我四周的雪粉。我可以清楚地分辨我的足迹。我可能是跑过去的,因为时间只过了一两分钟…… “这个植物——我仍然认为它是一种植物——一动不动。我想是否它被那撞击破坏了,因为有不少大块碎片,人的手臂粗细,就像折断的树枝。“主干又开始移动了。它从船体移开并朝我爬来。现在我可以肯定它是光敏的:因为我就站在那盏不再摇晃的千瓦灯下面。 “想象一下,一棵橡树,或许更恰当地,一棵多枝干多根系的菩提树,在重力作用下平摊开来并在地面爬行。它到达距灯光五米处,蔓延开来,形成一个环绕着我的圆圈。这大概是它耐力的极限,从趋光性到厌光性转折点。此后,几分钟内毫无动静。我以为它死了,终于给冻僵了。 “接着,我看见许多枝干上长出硕大花蕾。就像花卉绽放的快进电影镜头里那样。实际上,我认为那就是花,每个足有人头大小。 “柔和而美丽。那时候我想,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物,看到过这样鲜艳的色彩。当我们在这个世界打开灯光,打开厄运的灯光以前,这一切都不存在。 “那些娇弱无力的藤蔓和***……我走向那堵有生命的墙,以便看得更清楚。任何时刻,我都没有丝毫的恐惧感。我肯定它没有恶意,如果它也有意识的话。 “无数的花朵,处在不同的花期。它们让我想起刚刚羽化成的蝴蝶,带着皱缩的翅膀,仍然很娇嫩。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不过它们正在冻结,和出生一样,死亡也快。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掉落下来。像落在旱地的鱼那样翻腾了一阵。我终于意识到它们是什么了。那些膜并不是花瓣,它们是鳍,或者其等价物。这是可自由游动的,处于幼态的生物体。可能它在大部分生命时间里都植根于海床,释放后代到新的地域。就如同地球海洋里的珊瑚。 “我蹲下来凑近了观察其中一个小生命。那美丽的颜色现已褪去,变成灰褐色。一些瓣状鳍已经折断,被冻成脆瓷片一样。我靠近的时候,它还在无力地移动,试图躲避我。我奇怪它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 “然后我注意到那些***,我这样叫它们,那顶端都带着亮蓝点。看起来像闪闪亮的细小蓝宝石,或者说海贝外膜上的蓝眼睛,有感光能力,但不能形成视觉。我看着那些小蓝宝石褪成木然的石头…… “弗洛伊德博士,任何正在聆听的人,我的时间不多了,木星即将遮蔽我的信号。然而我就快结束了。 “我知道我下面的工作。那盏灯的电缆几乎垂到地面。我拽了几下,一阵火花之后灯光灭了。 “我原以为太晚了。好几分钟,没有丝毫动静。所以我走到那堵环绕着的藤蔓墙,踢了几下。 “慢慢地,这个生物展开了,并向运河退回去。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甘尼美第和卡里斯多悬在天空,那个巨大的新月正是木星。夜界(nightside)那边有一大片极光,伊娥靠着木星一面的火山正在喷发。我不必打开盔顶灯。 “我跟着这个生物一直回到水边,它慢下来的时候就踢几脚,可以感觉到靴底的冰在碎裂……它靠近了运河,好像也恢复了力气,好像知道它就要回家了。我想知道它能否活下去,再次开花。 “它从表面消失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留下一些死去的幼体。暴露的水面冒出一阵气泡,足有几分钟,直到一层冰把它与外面的真空隔绝起来。然后我走回飞船,看看是否可以救回些什么,但我不想谈这一点。 “我只有两个请求,博士。当分类学家为这种生物命名的时候,我希望能考虑使用我的名字。 “其次,当下一艘船返航的时候,请他们把我们的尸骨运回中国去。 “数分钟后木星将切断我们的联络。我盼望有人收到我的消息。不管怎样,当我们可再次对视,我将重复此消息,如果我的生命维持系统可以坚持那么久。 “这是张鲁博教授发自欧罗巴,报告太空船‘钱学森号’被毁失事。我们在大运河边着陆并在冰沿架设水泵——” 信号陡然衰减,短暂恢复后,永远地消失于噪音水平以下。再也没有来自张教授的进一步消息。不过,钟洛伦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激起,飞向太空。 第六章 甘尼美第之春 罗尔夫·范·德·伯格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当然,历史总是这样的。 他占有人和,因为他是第二代非洲难民,并且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地理学家。这两点很重要。 他占有的地利,是指这颗的最大的卫星:甘尼美第,木卫三。 天时倒不是那样关键。 相关信息像是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早就在数据库里存放了十年。直到57年,范·德·伯格才看到它们,又花了一年工夫来说服自己并非疯傻。为了避免别人抄袭这个的发现,在59年,他悄没声地把原始数据抹掉了。这时候,他才安然地集中精力考虑主要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事情开始得稀松平常,那不过是一次例行观测,与范·德·伯格的专业也没有直接关系。 作为“行星工程任务组”的成员之一,他的工作是勘察记录甘尼美第的自然资源,不必去管那个临近的禁忌卫星上的闲事。 然而,没人可以长期忽略欧罗巴这个谜,至少隔壁的那些邻居不会。 每隔七天,它都要从甘尼美第与那个曾经叫做木星的明亮的小太阳之间穿过,造成长达十二分钟的曜食。在最近的距离上,它看起来比地面上看到的月球略小。当它处于轨道远端的时候,更缩小近四分之三。曜食很是壮观。恰好位于甘尼美第与曜星之间的欧罗巴看上去是一个硕大的黑盘。曜星把它的光芒从它创造的欧罗巴大气层折射过来,成为一环赤红的烈焰。 只不过一半人生的时间,欧罗巴已经改天换地了。面向曜星一面的冰壳完全消融成为太阳系的第二大洋。真空下的海水蒸腾了十年才达到平衡。 现在,欧罗巴上有了稀薄却敷用的大气。当然,这不是为人类准备的。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水蒸气,硫化氢,二氧化碳,二氧化硫,氮气以及其他一些稀有气体。 除了“夜界”(这个名字略显不当)仍然是永久冰封,在欧罗巴上,一个如非洲大小的地域已经拥有了温暖的气候,流水,和零星的几个岛屿。 这一切和其他一些情况,一直都被地球轨道上的望远镜看在眼里。 2028年,第一次大规模木卫探索行动开始的时候,欧罗巴已完全被稠密的云层覆盖。仔细的雷达探测只揭示了一片平静的海洋和另一侧光滑的冰面,欧罗巴仍然是太阳系内最平坦的不动产。 过了十年,欧罗巴的情况起了急剧变化。它现在拥有一座山峰,几乎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耸立在晨昏线。人们认为也许是某种火山活动把这块巨大的物体抛上来的,就像临近处永不安宁的伊娥那样。可能是来自曜星的巨大热能促发了这次喷发活动。但是,这个想当然的解释有很多毛病。宙斯峰呈规则的金字塔形而不是通常的火山锥,雷达扫描也没有显示出任何岩浆流的特征。 乘着云层散开的短暂间隙,甘尼美第上的望远镜拍到了一些照片,质量都不怎么样。它们显示出这个山峰好像是由冰构成的,恰和它周围的封冻地带一样。无论如何,宙斯峰造山运动给它主宰的着世界带来巨大创伤。在整个夜界,那些乱糟糟的浮冰完全变更了组合模式。 有个思维怪异的科学家摆出了一套理论:宙斯峰原来是一个“太空冰山”,是落到欧罗巴的一块彗星碎片。远古以来的充分证据表明,卡里斯多就是这样被砸得面目全非。这个理论在甘尼美第极不受欢迎——那些未来殖民者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范·德·伯格对此的反驳令人信服,也让人长舒了一口气:任何类似质量的冰块早应该在撞击时完全粉碎了,即使没有,欧罗巴的重力虽然不大,也足以引起冰山的崩塌。雷达显示出,虽然宙斯峰的确正在缓慢下沉,它的整体外形却完好无损。答案不可能是冰。本来,发射一个探测器,穿过欧罗巴的云层,问题便一了百了。很不幸,不论那片永久云层下有什么,没有人敢好奇地去看一看。 “诸世界皆归汝所有,除欧罗巴不得涉足” 在“发现号”毁灭的时刻,最后中继过来的这条消息无人忘记,尽管围绕它的争论无休无止。 “涉足”?是指机器人还是只限制载人探测器?上层大气浮空气球怎么样? 不管科学家们怎样心急火燎,群众显然是很紧张的。 这个力量能引爆太阳系里最庞大的行星,决不是可以与之闹着玩儿的。反正也要花上几个世纪探索开发伊娥、甘尼美第、卡里斯多,以及其他几十个小卫星,欧罗巴的事尽可以先放一放。 他人不止一次地劝告过范·德·伯格,甘尼美第的事情这么多,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那些不切实际的研究上面。 (“我们该去哪里找到碳,磷,硝酸盐来维持水培农场?巴纳德断层的稳定性如何?弗里吉亚未来有无更多泥石流危害?”诸如此类,很多事情要做……) 但是,他继承了布尔人祖先有名的顽固脾气。即使在手里的活多得不得了的时候,他也要抽一点时间来照看欧罗巴。 一天,持续几个钟头的夜界狂风吹散了宙斯峰上空的云层。 第七章 变迁 “吾亦舍弃红尘……” 这是怎样从记忆的深处浮上来的?海伍德·弗洛伊德合上双眼,尽力回想过去。 肯定是一首诗,大学毕业以后,他再未读过几行诗歌。这就够了,除了那次英文欣赏讲座。如果没有别的线索,站上的计算机得花相当一阵工夫才能在全部英语文献里面找到这一行,大概需十分钟。简直是作弊,且不说开销要多大,海伍德·弗洛伊德宁愿接受这样一次智力测验。 关于战争的诗,当然了,可是哪一次战争呢?二十世纪里那么些…… 他仍然在记忆的迷雾里摸索。 客人们来了,长期居住在六分之一重力下,行动轻柔。 巴斯德站的社会结构受到所谓“离心阶层化”的强烈影响,一些人从不离开中轴区的零重力环境,而另外的人,巴望有朝一日重返地面,一直居住在缓慢旋转的轮沿区域,其重力与通常无异。 乔治和杰里现在是弗洛伊德的“老”朋友,很古怪,他们并没有什么共同爱好。两次婚姻,三次正式关系,两次非正式关系,三个子女——看看自己这些坎坷的感情经历。而这俩人之间长期稳定的关系,尽管经常有“外甥”、“内侄”从地球或者月球来探访,看起来却没有受到影响。 弗洛伊德不免有些嫉妒。有一次他揶揄他们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离婚’?” 和平常一样,乔治,这个技巧娴熟且严谨认真的复苏了经典交响乐的指挥家,又显出其伶牙俐齿。 “绝不离婚,”他迅速地回答。 “常想谋杀。” “当然罗,他跑不了,”杰里反唇相讥。“塞巴斯蒂安会把豆子弄洒的。” 塞巴斯蒂安是一只漂亮且健谈的鹦鹉。两口子和院方斗争了好长时间才搞来的。它不光能说会道,还可以补齐西贝纽斯小提琴协奏曲里缺漏的乐章。半个世纪前,得到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的合作,杰里曾以此而成名。 该和乔治、杰里和塞巴斯蒂安说再见了。可能是几周,也许是永远。弗洛伊德已经对付掉了一系列告别应酬会。太空站的许多藏酒也已被奢侈地挥霍掉。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的应答机阿奇虽然老旧了一些,仍然工作得很好。阿奇的程序已调整停当,所有的消息它都会自动应酬,私人或紧急事务则经“宇宙号”转发给他本人。过去了这么些年,他依旧古怪地不和人直接交谈。当然,好处就是不用再搭理骚扰电话。 上路几天以后,飞船就离地球非常遥远了,不可能再进行实时交谈。所有消息都是通过录音或者电传。 “我们还当你是朋友呢,”乔治抱怨道。“不给我们留下任何东西,却要我俩替你打杂,这个点子损透了。” “你们会得到意外惊喜,”弗洛伊德咧着嘴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日常琐事阿奇会应付。你们帮我留意一下邮件就行了,有些事情阿奇办不了。” “它都不行,我们就行啦?你那些科学协会什么的无聊事情我们怎么会懂。” “他们自己会办的。只是请你们在我离家期间照看一下,不要让清洁工乱来。如果我回不来,帮我投递一下这里的几件私人物品,主要给我的家里人。” 家,那给他一生带来痛苦与欢乐的家啊!六十三年了! 六十三年前,玛丽安死于空难。他觉得有些内疚,他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悲伤。最多的,只是一种合成式的重演,而不是真正的记忆。如果她还活着,他们两个人会怎么样?她现在也才一百岁……现在,他那样亲爱的两个小姑娘,已经六十多岁了——成为头发花白,怀抱儿孙,面目和善的陌生人。按上次的记忆,她们有九个孙儿。要是没有阿奇,他永远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每到圣诞节,他们还是想起他的,无非例行公事,如果不是出于喜欢。 当然,覆盖他的记忆上层的,总是第二次婚姻。 如同中世纪晚期羊皮手抄本。那也早已结束于五十年前,在地球和木星之间的某处。 他曾盼望着与妻儿团聚,然而,在许多欢迎仪式之间,他们只不过短暂地碰了一次面,那还是在他流亡到巴斯德空间站以前。那次会面并不成功。尽管花费极大并克服了不少困难,在巴斯德站的第二次也仍然不理想。那时克里斯二十岁,刚结婚。 如果有什么把弗洛伊德和卡洛琳再次凑到一起,那就是他们都不赞成他的选择。 然而海伦娜相当不错,她是小克里斯的好妈妈。结婚不到一个月小家伙就出世了。后来,她与许多人一样,在“哥白尼号”海难后守了寡,但是她并未丧失理智。碰巧的是,虽然方式不同,克里斯父子俩人都由于太空而失去他们的父亲。 克里斯八岁的时候,回家的弗洛伊德已经与陌生人无异;小克里斯的生命里,至少头十年是和父亲在一起的,然后才永远失去他。 克里斯现在会在哪里?他的好朋友卡洛琳和海伦娜也不知道克里斯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地下。 他曾经给祖父寄过那张著名的照片:在第谷发掘点,那个方碑在一群身穿宇航服的人形上方若隐若现。 他们当中的多数人已不在人世。方碑也不再留在月球。2006年,经过激烈争论,人们把它运到地球,树立在联合国大厦——二者不可思议地相似。本意是用以提醒人类,我们并不孤单。 五年以后,在曜星光芒之下,已不必有任何警示了。 当他揭下那张画片放进口袋时,弗洛伊德的手指有点发抖。有时他的右手仿佛具有独立意识。这是他带到“宇宙号”的唯一私人物品。 “二十五天,没等我们知道你走,你就该回来了,”杰里说。“顺便问一声,你们是不是已经同意狄米特里上船?” “原来是那个哥萨克小人呀!”乔治哼了一声。“22年,我指挥过他的第二交响曲。” “演到‘广板’的时候,首席小提琴手都吐了,是不是那回事?” “不,那是马勒,不是这个米哈伊洛维奇。其实是铜管手,反正没人留神。低音号手倒了霉,第二天就卖掉了他的乐器。” “又在胡编乱造!” “当然是真的。还是替我向这老无赖问个好吧,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在维也纳,我俩分享的那个夜晚。还有些什么人在船上?” “我听到一些小报记者方面的风言风语。”杰里若有所思地说。“都是夸大其词,我向你保证。是劳伦斯爵士亲自挑选我们,只审查是否具备智慧,机敏,相貌,风度,以及其他高尚品德。” “而非可消耗性?” “得,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们都签署了一份挺丧气的法律文书,以豁免钟氏太空航运集团可能的任何法律责任。对了,我的那一张在那份文件里。” “我们有没有机会从这上面捞点好处?”乔治眼巴巴地问道。 “没门儿。我的律师说这是板上定钉了的。钟氏同意带我往返哈雷,附带食物,饮水,空气,和一间看得见风景的客房。” “以什么为交换?” “回来以后,我将竭力推荐促进未来旅游航线,多上镜头,写几篇文章。挺合理的,一辈子也难得一回嘛。哦,还有,我得不断鼓舞同船乘客。他们也一样。” “怎么干?唱歌跳舞?” “唔,我打算给我那些倒霉听众选读几段我的回忆录。不过我不觉得能比得上那些专业人士。你们知不知道伊娃·莫琳也要去。” “真的!你们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她从林荫大街的小单元里哄出来的?” “她怕有一百多——哎呀,对不住,海伍德。” “七十岁,加减五岁。” “别减了,‘拿破仑’上演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呢。” 三个人回忆着这部名作,很久都不说话。 一些评论家认为,郝思嘉这个角色最适合她,然而对于大众,伊娃·莫琳(伊芙琳·米勒斯,出生于南威尔士的卡尔迪弗)仍旧是约瑟芬。半个多世纪以前,大卫·格里芬的史诗曾让法国人欢欣鼓舞,让英国人火冒三丈。大家都了解,他偶尔让他过分激烈的艺术脉搏干扰历史真实,较有名的,如皇帝加冕礼被搬到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 “劳伦斯爵士的品味不错呀。”乔治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本人也值得些许称赞的。她父亲是个宇航员——为本人干过一阵——她对科学也相当感兴趣。所以我就挂了几个电视电话。” 有的事海伍德·弗洛伊德觉得不必细说。正如其他一些凡人,自“马克二世”公演以后,他也爱上了伊娃。 “当然了,”他继续说道。“劳伦斯爵士挺高兴。不过我还是要说服他,她并不只是业余天文爱好者。不然这次航程会变成一次社会动乱。” “提醒我了,”乔治说着,一面从背后拿出一个没藏好的包裹。“我们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 “可以打开吗?” “你觉得合适吗?”杰里着急地问。 “这么一来,我倒是非看不可了,”弗洛伊德一边说,一边解开亮绿丝带,并打开包装纸。 那是一幅装潢精美的画。虽然弗洛伊德不太懂艺术,这幅画却是看到过的。是啊,谁能忘得了呢? 风浪里,一艘临时拼凑的木筏上挤满了半裸的漂流者,一些已经垂死,另外的人向着地平线处的船绝望地挥舞。 下面是标题:“梅杜萨之筏”(西奥多·格里考特,1791-1824) 再下面一点,是乔治和杰里的赠语:到达便值得一半乐趣。 “一对杂种,我爱死你们了,”弗洛伊德说,一面拥抱着俩人。 阿奇的键盘上,“注意”指示灯急切地闪烁起来。 该动身了。朋友们不发一言,愉快地走了。 最后一次,弗洛伊德环顾居住了半辈子的小房间。忽然间,他记起诗的结尾:“吾生既乐,去亦何忧。” 第八章 星际舰队 劳伦斯爵士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更像一个世界主义者,不太注重爱国主义。尽管在第三次文化大革命时,作为一个大学生,他也搞了一根假辫子戴着玩。然而,天象馆这次重现“钱学森号”失事的演出深深地打动了他,促使他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和精力集中到太空事业。不久以前,他曾经到月球渡周末,并任命第八子钟查理(价值三千二百万那一个)为钟氏太空运输集团的副总裁。 这个新企业仅有两枚面临淘汰的弹射式氢燃料助推火箭,空重不到一千吨。不过劳伦斯爵士信心十足:查理可借此获得今后几十年所必须的经验。 经过漫长的岁月,太空时代实实在在地开始了。莱特兄弟的发明与大众化空中旅行相隔不到半个世纪,人们迎接太阳系的挑战则花了两倍的时间。 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路易斯·阿尔瓦雷兹小组就发现了缪介子催化聚变反应,然而,当时这只被当作一个有意思的奇特实验现象,仅具有理论意义。就像卢瑟福勋爵对核能概念不屑一顾一样,阿尔瓦雷兹本人也怀疑“冷核聚变”有什么实际意义。直到2040年,人们意外合成了稳定的缪介子素·氢“化合物”才翻开了人类历史新的篇章,正如同中子的发现开启了原子时代。现在,人们可以建造带最低屏蔽的轻便核电站。 有关部门在常规核聚变上投资巨大,使世界电力系统——起初——未受影响。不过太空航行受到的巨大冲击,只有一百年前航空业的喷气式革命可以相比。空间飞行器不再受到能量限制,速度可以快得多。太阳系内的旅行仅需数周而不是数月甚至数年。 缪介子引擎仍然是一种反应式设备,一种精密火箭,原理上与其使用化学燃料的原型并无不同,它需要一种工质流体来提供推力。而所有工质流体中最便宜,最干净,最方便的是:淡水。太平洋太空港恐怕是不会缺乏这种原料的。下一站的情况就不同了。 所有“探索者”、“阿波罗”、“月神”飞行都没有发现水的痕迹。 如果月球本身原有一些水的话,亿万年的陨石冲击也早已把它蒸发到空间去了。或者如一些月球学家相信的,自伽利略把第一架望远镜对准月球就看到的反面证据。 在破晓后数小时,一些山峦会闪闪发亮,好像被白雪覆盖一样。最著名的是阿里斯塔库斯环形山的山颠。现代天文学之父,威廉·赫歇尔曾经观察到,那里在夜间放出及其明亮的光,他以为那是一个活火山。他错了。他看到是经过三百小时的寒夜后凝成的一层薄而透明的霜所反射回来的地光。施洛特谷自阿里斯塔库斯环形山蜿蜒而下,人们在谷底发现了大量的沉积冰。 太空飞行的整个经济学方程式被这个新加入的因子完全改变了。地球重力场最外沿的斜坡上,行星征途的起点,正好在需要的地方,月球提供了一个补给站。 “宇宙号”是钟氏船队的首舰,在地球·月球·火星航线作往返货运及客运。 作为一艘测试船,通过与十几个国际组织和政府机构的复杂协议,装备了试验性的缪介子引擎。她在英布里船坞装配,无载荷时,刚好有足够的推力从月球启航。她将只作轨道间航行,不会再降落到任何一个世界的地面。 劳伦斯爵士发挥其公关天赋,将她的处女航日期恰到好处地安排在“人造卫星日”一百周年纪念,2057年十月四日。 两年后,“宇宙号”有了一艘姊妹舰。 “银河号”是为地球·木星航线设计的,她的推力足以直接飞抵任何木卫,当然,这要牺牲相当的载荷。必要时,她可以返回月球的泊位进行检修。她是目前为止人类所建造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一次性喷射出全部推进剂,她可以达到每秒一千公里的速度,只花一周就可从地球飞到木星,不消一万年,还可以飞到最近的恒星。 舰队的第三艘船,是劳伦斯爵士的骄傲和欢乐所在。她使用了全部姊妹舰的经验。但“寰宇号”不会被用作货船,从一开始,她就是按第一艘星际游轮来设计的,能远抵太阳系的明珠——土星。劳伦斯爵士曾为她计划了更加辉煌的处女航。但是与改革劳工联合会月球分会的争执使得工期拖长,也扰乱了他的计划。在2060年末的几个月里,仅有时间进行基本飞行测试及申请劳氏船级社证书,然后“寰宇号”就要离开地球轨道前往汇合点。 时间紧迫:哈雷彗星一刻不会等待的,即使那是劳伦斯爵士。 第九章 宙斯峰 “欧罗巴四号”勘察卫星已经在轨道上运行了将近十五年,远远超出设计寿命。围绕它的更换问题,在甘尼美第小小的科学基地内发生过一次不小的争论。 它载有常规数据采集设备,和一个基本上是摆设的成像系统。它仍然在正常工作,虽然只是显示欧罗巴上的致密云层。一个劳顿不堪的科学小组每周一次以“浏览模式”把数据过一遍,然后将原始数据传回地球。 简单地说,“欧罗巴四号”失效可以中止那以千兆字节计的无聊数据流,他们也就解脱了。 现在,数年里头一次,它发回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轨道:71934,”副主任天文学家说。一俟机器不再倾泻数据,他就叫通了范·德·伯格。“自夜界,正对宙斯峰,不过还得等十秒,期间什么都看不见。” 屏幕一片漆黑,范·德·伯格仍然可以想象冰封的大地在一千公里的云盖下转动。 欧罗巴的自转周期是七个地球日,几小时后,遥远的太阳将照耀那里。“夜界”其实应该叫做“晨昏区”,因为一半的时间,那里有充裕的光线,但没有热量。然而这个说法保留下来是出于感情上的合理因素:欧罗巴看得到日出,却不知何为曜星升空。现在日出了,这个过程被探测器加速了一千倍。地平线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一个相当明亮的色带劈开屏幕。 喷薄的阳光让范·德·伯格以为自己直视着一颗原子弹的闪光。 不到一秒钟里,彩虹一样的颜色依次划过。当太阳跃至宙斯峰以上时,光芒又化为纯白。自动滤波器而后切断了电路,光芒消失了。 “就这些了。真可惜,那会儿没有操作员当班。他可以把摄像机往下偏一点,我们就能好好地看一眼宙斯峰。不过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即使这否定了你的理论。” “怎么会?”范·德·伯格说,有点糊涂而不是恼火。 “重看慢镜头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那漂亮的彩虹效应不是大气现象,是山峰本身引起的。只能是冰。要么是玻璃,不过不太可能。” “并非不可能,火山可以产生天然玻璃,但那通常是黑色的……当然了!” “什么?” “呃——我得先过一遍数据才能认错。但我猜那是岩晶——透明石英。你可以用来制作漂亮棱镜和透镜那种。还有机会进一步观察吗?” “恐怕不行,这次纯粹是走运,太阳、山峰、摄像机恰好三点一线。再等一千年也没有的。” “不管怎样,多谢了。你能给我一份拷贝吗?不用急。我得先到佩林作野外考察,回来后才能看。”范·德·伯格歉意地轻笑一声。 “你知道,如果那真的是岩晶,可是很要值一笔钱的。也许可以缓解我们的账面开支……” 但是,那完全是瞎想。不管欧罗巴隐藏了什么奇迹或者财富,从“发现号”传回的最后信息禁止人类的访问。五十年以后,这个禁制令没有取消的迹象。 第十章 愚人船 开始四十八小时的旅途让弗洛伊德感到说不出的舒适,尤其是那宽敞劲儿。这是“寰宇号”铺张奢侈的起居安排的一个明证。然而,他的旅伴们却理所当然地享受起来。这些从未离开地面的家伙,还当所有飞船都和这里一样呢。 回首宇航事业的历史,他感慨万千。 地球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面。在一生当中,他亲身经历了发生在那颗行星的天空中的全部革命。从简陋的老“莱昂诺夫号”到精致的“寰宇号”,正好五十年过去了。(感情上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点,徒劳地与简单算术挣扎。)五十年,也正好是从莱特兄弟到第一架喷气客机的时间。在那半个世纪的起点,无畏的飞行家们,带着防护镜,忍受着开放式座舱的风砂,从一处麦田飞到另一处牧场。后来,连老奶奶们也可以打着盹,以一千公里的时速穿行于大陆之间。 所以,他或许不必对着自己那装饰豪华精美的特等舱大惊小怪,也不必为有一个整理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而目瞪口呆。 套间里最显眼的是那宽大的窗户。起初,他一想到有窗户上承受了成吨的气压,而外面却是贪得无厌的无穷真空,就很有些不自在。且不说为他专设的高级藏书,最大的意外,是这里的重力。 “寰宇号”是有史以来第一艘可全程持续加速的飞船,除了中途转向所必需的几个钟头。她那巨大的推进剂舱里装满五千吨水,故而可一直保持十分之一地球重力的加速度。不太大,但足以让所有零碎不必乱飘乱飞,就餐时这尤其方便。不过,旅客们还是花了几天才学会不去狠命地搅自己碗里的汤。 离开地球四十八小时,“寰宇号”上的居民们也逐渐习惯了船上界限分明的四个等级。 贵族阶层包括史密斯船长及其下属。 接下来是乘客,然后是非航务船员和服务员。 最后是经济舱乘客……这是五个青年空间科学家自我解嘲的说法,后来还带了一点醋劲儿。 弗洛伊德看过他们那几个让各式宝贝塞得拥挤不堪的舱位,相比自己的豪华客房,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把他们的牢骚话传到船长耳朵里。 其实,考虑到实际情况,他们不该这么怨声载道。飞船是紧赶慢赶才准备妥当的。究竟是否允许他们和那些设备上船,有关决定也很是仓促。现在,他们主要盘算如何架设他们的设备。 时间是至关重要的。过了那几天,彗星将绕过太阳,飞回太阳系的远郊。考察队员们会因此行而成名,他们自己很明白。仅在累瘫的时候,或者冲着故障不断的仪器发脾气的时候,他们才咕哝着骂几句嘈杂的通风系统,阴森森的船舱,和鬼知道哪里时不时窜出来的怪味。但是,从来没有人抱怨过伙食。大伙儿都认为那是非常棒的。 “肯定要好得多,”史密斯船长向他们保证过,“比起达尔文在‘贝格尔号’吃的东西。” 维克多·威利斯立刻挑刺儿:“他怎么能知道?顺便说一句,‘贝格尔号’的大副回到英格兰就抹了脖子。” 这就是维克多,全行星最有名的科学通讯员(他的崇拜者这么看),通俗科学家(同样,他也有无数诽谤者。虽然大家都尊敬他的才智,也免不了有时骂上几句。)不少人拙劣地模仿他那软绵绵的中太平洋口音,上镜的夸张动作。重又流行的络腮胡子风尚也应该归功(归咎)于他。 “长那么多胡子的男人,”有人这么批评道。“一定是想掩盖很多东西。” 六个贵客当中,当然数他最抢眼。弗洛伊德早已不拿自己当名人。他有点讽刺地称其他几个人是“五魁首”。 伊娃·莫琳倒是偶尔从小单元出来,在林荫大街不为人注意地溜达一圈。让迪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最烦心的,是他正好比平均身高低十公分。这也许有助于理解为什么他那么喜爱成千部的交响乐,管它是实况还是合成的。然而他的形象并未得到改善。 克里福德·格林伯格与玛格利特·穆巴拉也可以算作“无名英雄”一类。当他们返回地球以后,情况就该大不一样了。前一位是第一个水星登陆者,生就一张普普通通的快活面孔,不容易让人记住,而且,他作为新闻头面人物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穆巴拉女士是个作家,但是不常在电视访谈节目露面,也不爱搞签名售书。她那数以百万计的读者们恐怕不会认出她来的。她的文学成就曾是四十年代的大热门之一。研究古希腊神祗的学术著作本来不太可能成为畅销书的,但是穆巴拉女士把那些永远令人着迷的神话与当前的太空时代揉合到一起。一个世纪以前仅为学者所知的许多名字,成为有教养的时髦标志。每天都有甘尼美第,卡里斯多,伊娥,泰坦,伊阿佩图斯传回的新闻。还有更多的稀罕名字:卡尔梅,帕茜菲,西伯利昂,菲比……如果她没有集中描写诸神之父,朱庇特·宙斯的复杂家庭关系,她的书是不会获得那么大的成功的。还靠一点运气:一个天才的编辑把原来的书名《奥林匹斯之景》改成《天神凡心》。一些人后悔自己没有赶上这机会,所以不无嫉妒地称该书为《奥林比娅的诱惑》。 一点都不奇怪,是玛姬姆(同伴们这样说以表示亲热)带头使用“愚人船”这个说法的。维克多·威利斯急急忙忙地就采纳了,很快发现历史相似得很有趣。一个世纪以前,凯瑟琳·安·波特曾与一群科学家、作家同乘一艘远洋客轮去观看“阿波罗十七号”的发射暨第一期月球探险的结束。 有人把这说给她听。 “我得想想,”穆巴拉女士未卜先知似地说。“也许该出个第三版了。可那要等回到地球才知道……” 第十一章 谎言 过了好几个月,罗尔夫·范·德·伯格才再次腾出精力来思考宙斯峰问题。 征服甘尼美第的任务是加班加点也干不完的,而且,他常离开达达尼斯基地的办公室外出,为计划中的吉尔拉美什至奥西留斯的单轨铁路作勘探工作,每次没有数周回不来。 自木星爆发以来,这颗最大的伽利略卫星——木卫三的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且仍然在继续。那个新生的太阳虽然融化了欧罗巴的坚冰,然而,这里还要远四十万公里,感受不到那样的威力。不过,永远面向曜星的那一侧的中央地区现在有了的温和气候。北纬至南纬四十度之间,还出现了一些不太大也不太深的海洋,有的差不多如地中海那样大。二十世纪的“旅行者”所记录的地理特征没有多少保留下来。永久冻土带消失了。在其他两个卫星上起作用的引潮力在这里则时不时地促发板块运动。 全新的甘尼美第真正是测绘人员的噩梦。然而,正是这些原因,它也成为行星工程师的天堂。除了不大好客的火星那不毛之地,人们如果想有朝一日自由地在异域天空下散步,这是唯一的世界。甘尼美第有充足的水,生命必须的所有化合物,以及,只要曜星当空,一个比地球还暖和得多的气候。 最棒的是,虽然大气仍不可呼吸,人们却不必再全副武装,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面具和氧气瓶就行了。微生物学家仍然对具体日期含糊其词,但他们保证,几十年后,这些累赘也可以扔掉。 甘尼美第的表面洒布了许多生氧菌株。除了多数死亡,余下的一些细菌繁盛起来。人们可以骄傲地向每一个来到达达尼斯基地的访客展示大气分析图上那条缓慢上升的曲线。 很长一段时间,范·德·伯格都盯着“欧罗巴四号”不断发回的数据,指望有一天它飞临宙斯峰上空时再次云开雾散。他明白希望渺茫,然而,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转向其他研究方向。他手头的活很多,此事也不必着急,反正最后的解释可能稀松平常得很。 显然是由于一次流星撞击,“欧罗巴四号”报废了。 同一时间的地球上,维克多·威利斯跟着傻乎乎地搞了一次“欧罗巴迷”采访。这些人取代了上个世纪的ufo爱好者,而且人数大大扩张。其中有人声称,下面那个世界的敌意造成了探测器的壮烈牺牲。当然,他们从不考虑一个事实:探测器毫无困难地工作了十五年,两倍于其设计寿命。都怪维克多自己过分强调了这个观点,一点不理睬其他派别的说法。一般认为,他本来就不该头一个公开这个论调。维克多被同事称为“顽固的丹麦佬”,他倒是很得意,还加以发扬光大。 “欧罗巴四号”失事案件毕竟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挑战。这个喋喋不休的探测器长寿得让某些人尴尬,其最终沉默更让人舒了一口气。他上哪儿找得到更有利可图的机会。还有没有别的路子? 范·德·伯格坐下来沉思。他是一个地理学家而非天体物理学家,几天以后,他才意识到,自从第一天在甘尼美第着陆,答案就摆在眼前。 世界上要数南非荷兰语的骂人话特别毒,即使文质彬彬地道来,也很容易冒犯旁人。范·德·伯格发泄了几分钟,然后才拨通迪亚美天文台的电话。它坐落在赤道上,曜星那闪烁的光盘永远当顶而照。天体物理学家们照看的都是宇宙中最雄伟的物体,对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朋友是不太愿意拉上一把的,因为地理学家们终生埋头于渺小肮脏诸如行星一类的玩意儿。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大家都互敬互爱。威尔金斯博士则不仅出于兴趣,更因为天生一付慈悲心肠。迪亚美天文台的存在目的只有一个,那同时也是在甘尼美第建设基地的主要原因。 曜星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不只是对纯科学家,还有核工程师,气象学家,海洋学家,对于政治家和哲学家也同等重要。将行星改换成太阳——这样的自在之物如何不令人颤栗,如何不令人夜不成眠。人类需要理解这一过程,也许有一天得模仿一下,也许还可以避免类似…… 这样,十年以来,迪亚美天文台用各式仪器测量曜星,连续记录着全谱带电磁波,并在一个陨石坑架设了一台百米口径的中等天线来作主动雷达探测。 “对,”威尔金斯博士说,“我们经常观察欧罗巴和伊娥。不过我们的波束是固定瞄准曜星的,只有在它们通过的时候,才能看上几分钟。你的宙斯峰正好在昼界,总是被挡住的。” “这我明白,”范·德·伯格有点不耐烦了。“你就不能把波束稍稍偏一点点吗?这样就可以在欧罗巴通过基准线以前看到它了。十到二十度就足可观察到昼界。” “只要一度!当欧罗巴在轨道另一端时就能看个正脸。不过那可要远上三倍,我们也得不到百分之百反射强度。唔,也许管用呢,我们试试。把频率,波包,极化率等等参数给我,还有其他你们遥感人员认为有用的东西。我不知道还要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咳,可能早该做一下的。不管它,除了冰和水,你还想在欧罗巴上找什么?” “知道就好了,”范·德·伯格高兴地说,“那样我还用得着你帮忙?” “要是那样,发表的时候,我就不必要求全部署名权了。真糟,我的名字按字母表总排在最末。你排我前面只一位。” 那是一年以前,远程扫描还没有校正好。把波束偏移到欧罗巴以观察昼界,这带来的困难比预计要大。最后还是拿到了结果。范·德·伯格第一个得出后曜星时期欧罗巴的矿物分布图。 正如威尔金斯博士的预测,大部分是冰和水,还有暴露的玄武岩与其间一些沉积硫磺。但是,有两处异常。一处看上去是图形处理产生的伪像:一个长达两千米的绝对准直地形,无任何雷达回波。范·德·伯格把这个谜团留给威尔金斯博士,他自己只在乎宙斯峰。 花了好长时间他才作出结论,因为只有疯子或者走投无路的科学家才会梦想这种可能性。即使现在,在每一个参数都作了精度极限上的校验以后,他仍然不敢相信。他一点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威尔金斯博士打来电话,说他的名字如何已经遍布各个数据库,并唠叨着他自己还在分析那些结果。现在,他终于不必再推三推四了。 “没啥了不起的,”他对老实巴交的同事说。“不过是一种形式罕见的石英。我还在对比地球样品。” 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科学家同行撒谎,那感觉真是糟透了。可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第十二章 保罗舅舅 范·德·伯格已经有十年不见他的舅父保罗。恐怕他们也不能活着再见面了。他和这个老科学家很亲近,他们那一辈人里面,只有他还活着,还可以回忆范·德·伯格已故父亲的生活(仅当他愿意的时候,而这并不多见)。 保罗·克鲁格博士——就是保罗舅舅,亲朋好友都这么叫他——真是及时雨。他有时亲自出面,有时通过五亿公里的无线电联络,而且总是带来充分的信息和建议。 有小道消息说,当年诺贝尔奖金委员会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才故意忽视他对粒子物理学的贡献。 经过二十世纪末的大扫除以后,这门学科再次一片大乱。 如果这是真的,克鲁格博士却也从无怨言。他朴素而谦虚,从无私敌,即使在那些争强好胜的流亡者当中也是如此。因为广受尊重,他曾经数次收到重访南非合众国的邀请,但是都礼貌地回绝了,他不愿解释,那确实不是因为他可能在合众国受到什么人身威胁,而是担心故土之情让他不能自已。 范·德·伯格使用的是一种保密性的语言,只有不到一百万人懂得。他还是处心积虑地兜圈子,写一些只有家人才明白的暗语。 保罗不费什么力气就搞懂了外甥想说什么,然而他并不当真,恐怕小罗尔夫在耍自己玩儿,只不过不想让他太下不来台。可是,同样地,外甥也没有急着发表,至少他的沉默是有理由的…… 那么,假设——仅仅是假设——这是真的如何? 保罗脑后仅有的几绺头发都竖了起来。何等无限的机会——科学的,金融的,政治的——敞开在他的眼前。他越想越觉得恐怖。 克鲁格博士不象那些虔诚的祖先,在危急或者困惑的时刻,没有上帝可供祷告。现在他真希望有这样一个上帝。其实就算祷告也不管用。他坐下来,开始用计算机检索数据库,不知道是否应该指望外甥真的做出伟大发现还是指望他在说蠢话。那个老家伙真的和人类开了这样大一个玩笑吗? 保罗想起爱因斯坦的话:上帝是狡猾的,但绝无恶意。 别做白日梦了,克鲁格博士告诫自己。你的喜好或是厌恶,你的希望或是恐惧,和客观事物毫不相干。 来自半个太阳系之外的这个挑战让他无法平静,直到发现真相。 第十三章 没人提起自备泳装 史密斯船长一直保守着他的小秘密。直到第五天,飞船掉头前几小时他才宣布。 不出所料,人们全都惊呆了。 维克多·威利斯首先回过神来。“游泳池!太空船上的游泳池!你开玩笑吧!” 船长悠闲自得地往后一靠,向弗洛伊德微笑着。他早就知道了。“是这样,我想哥伦布看到他的后继者的船,也会惊讶不已的。” “有跳水板么?”格林伯格眼巴巴地问道。“我得过大学冠军。” “事实上嘛——是的。只是一块五米板。不过,这里重力只及通常的十分之一,你可以得到三秒种的留空时间呢。你想多要一点时间的话,我确信,科第斯先生会很乐意把推力降低一点。” “你当真吗?”轮机长冷冰冰地说。“把我全部轨道计算都搞得乱七八糟?还不算溢出的水会带来麻烦。你清楚表面张力……” “曾经在某个太空站上有一个球壳形游泳池,不是吗?”有人问道。 “巴斯德站起旋以前,他们在中轴搞过一个,”弗洛伊德回答。“那并不实用。零重力下它是完全闭合的。在那样一个大水球里,你如果一发慌是很容易溺水的。” “算是一种载入史册的办法——第一个在太空淹死的人——” “没人提起自备泳装。”玛姬姆提了个意见。 “该穿游泳衣的自己穿就是了。”米哈伊洛维奇对弗洛伊德嘀咕道。 史密斯船长拍着桌子以恢复秩序。 “请安静,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们知道,午夜时分,我们会达到最大航速,并开始制动。在二十三点正,引擎停车。船就开始掉头。一点正引擎重启。那以前,我们将经历两小时失重。 “显然,船员们会很忙。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检修发动机和船体。这只能在无动力条件下进行。我强烈建议诸位好好睡一觉,注意用安全带把自己在床上固定好。服务员将检查有无松散物品,否则恢复加速时会有麻烦。有问题吗?” 静得可怕,好像大家都还为新的消息所震惊,并盘算着怎么办。“我还以为你们会问这样的豪华设施是否经济。既然你们不问,我就说了吧。这个根本算不上奢侈,一分钱也不花。不过,我们打算把这作为未来航线经营中一个有利可图的设施。 “瞧,我们装有五千吨水作为工质,所以得好好利用一下。一号水箱现已空出来四分之三,我们会把这保持到航行结束。明天早餐以后,大家沙滩上见……” 考虑到“寰宇号”启航是那样匆忙,这样一件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却完成得相当漂亮,实在让人惊叹。 “沙滩”其实是一个环绕大水箱的四壁而建的金属平台。虽然另一端只在二十米开外,巧妙的投影图像却让人觉得那在很远的地方。中间的水浪处,一群冲浪者奔向永不可及的彼岸。更远的地方是一艘帆船。每个旅游代理商都会一眼认出,那是钟氏海空集团的“大班号”,鼓足风帆在海天交接处航行。沙滩尽头是一棵的棕榈树,很逼真,除非你仔细观察。人们脚下是细砂,更觉得似幻似真。(砂子略带磁性,故尔不会跑太远。)头顶上一轮火辣辣的太阳完成了这幅热带风景画。很难想得到,墙那一边,真正的太阳正在照耀,比任何热带日光还要炽烈两倍。 在这样有限的空间里,设计师的活干得实在出色。 格林伯格的牢骚显得太不讲道理了:“可惜呀,没法冲浪。” 第十四章 检索 不论一个“事实”被怎样检验过,除非能够纳入某个公认的理论框架,否则不值得相信,这在科学上是一个良好原则。 偶然的情况下,某次观察可能粉碎旧的理论框架,这样就需要建立一个新理论框架。然而这极为罕见。 幸亏一个世纪里出不了几个伽利略或者爱因斯坦,人类方才得以维持安宁的生活。 克鲁格博士全盘接受了这个原则:直到他自己可以作出解释,外甥的发现不可信。目前为止,他只能认为那是一次上帝的直接旨意。他起劲挥舞着的奥卡姆剃刀还是很管用的。他觉得,外甥很可能犯了错误,这样的话,倒更容易发现。 大出保罗舅舅的意外,事实证明那是非常困难的。 历史悠久的雷达遥感分析技术现在已臻化境。 经过很久的拖延,保罗咨询过的专家们不约而同给出一样的回答。他们还问:“你打哪儿搞到这些记录的?” “抱歉,”他总是回答。“无可奉告。” 下一步,要假设这个不可能性是正确的,并检索文献。任务艰巨,因为他不知道从何入手。有一样是肯定的,硬碰硬地蛮干是注定要失败的。这就好像伦琴在发现x射线的那天早上去物理学杂志现刊里寻找答案,他需要的信息却在几年后的未来时代。可是,在那浩瀚的已知科学海洋里努力,总是有一线希望的。 一步一步地,保罗·克鲁格仔细设计出自动检索程序,尽可能地排除障碍。有关地球的条目是需要剪除的,好几百万呢,然后集中注意力于地外相关条目。 克鲁格博士的学术造诣带来个好处:无预算限制的计算机时间。他从那些需要他的智慧的许多机构搞到了这笔经费。这次检索开销再大,他也不必担心账单。结果呢,花费小得很。 他挺走运,两小时三十七分钟,检索就完成了,停在第21456项条目。只看标题就足够了。 保罗激动得说话都走调了,他把命令重复了一次,应答机才打印出拷贝。 这篇文章发表于1981年的《自然》杂志。五年后才他出生! 当他扫过第一页,他就知道,外甥完全正确,而且也明白了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当时,负责这一本历经八十年的杂志的编辑一定很有幽默感。一篇讨论外行星内核的文章是不会引起普通读者注意的,这一篇却有一个极不寻常的标题。他的应答机本可以立刻告诉他,那出自一首毫不相干的著名歌曲。不管怎样,保罗·克鲁格从未听说过“甲壳虫乐队”以及他们那些梦幻传奇。 第十五章 汇合 > 哈雷彗星太近了,根本看不到。相比之下,地球上的观众却能欣赏到整个长达五千万公里的彗尾,与彗星轨道成九十度,好像一面旗幡在太阳狂风中猎猎飘扬。 汇合的那天,海伍德·弗洛伊德睡不太安稳,很早就起来了。他不常做梦,至少不大能记得梦境。不用问,几个钟头以后的汇合太让人激动了。卡罗琳发来的一条消息也让他有点不安。克里斯最近又不知上哪儿了。他简略地回电说,尽管他帮着克里斯在“寰宇号”的姊妹船“宇宙号”上谋到一个差使,他连说声“谢谢”都嫌麻烦。也许,他干腻了往返地月的工作,又到其他什么地方找刺激去了。 “照样地,”弗洛伊德继续说,“得等到他想起我们的时候才知道。” 一吃完早饭,全体旅客和考察队员就被集合起来听候史密斯船长训话。这对科学家们当然多余,然而不用担心他们淘气。 主显示屏上奇异的景观保证是非常吸引人的。“寰宇号”更像是飞进了一片星云,而不是靠近一个彗星。整个天空白雾蒙蒙。从一个中心向外散开,到处是斑驳的黑点和荧光带,以及明亮的喷气流。在这个放大率下,彗核只是一个很难辨认的黑斑。但毫无疑问,那就是周围这些景观的源泉。 “三小时以后,我们将停车,”船长说。 “那时,我们距彗核仅一千公里,相对速率基本为零。我们将进行最后观测,以核实着陆点。 “十二点整,我们完全失重。之前,将检查你们的船舱以保证每件物品正确固定。情况与转向一样,不过,到下一次恢复重力,这得持续三天而不是两个小时。 “哈雷的引力?得了吧,不到每平方秒一厘米,只及地球的千分之一。要等很久你才能觉察到它的存在。物体下落一米要花上十五秒呢。“为安全起见,在汇合与着陆期间,我希望你们都留在观光厅,系好安全带。你们这里的看到的风景最好了,而且,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一小时。我们只作些许校正,不过各个方向都有推力,所以会引起轻微不适感。” 船长的意思是,晕船——大家认为这个词在“寰宇号”上是禁忌的。还是可以注意到,许多只手伸向坐垫下面的包,好像检查那个塑料袋是否备好,以防不测。 随着放大倍数提高,屏幕上的图像也在扩大。有一会儿,弗洛伊德觉得更像坐在一架飞机上,正穿过云彩下降,几乎忘了这是一艘正在逼近最著名的彗星的太空船。彗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再只是一个黑点,而是显出不规则的椭圆形——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小岛屿,正飘流在宇宙的海洋里,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世界。还是没有任何尺度的感觉。但弗洛伊德知道,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世界的直径还不到十公里。他想象着自己注视月球的感受。但月球的边缘可没有这么模糊的,那儿也没有两条如此强大的蒸汽流自表面喷出。 “天哪!”米哈伊洛维奇嚷道,“那是什么?”他指着彗核的下沿,正好在明暗分界线的内侧。 难以置信,也绝无可能的,彗星的夜界有一处亮光以完美的节奏在闪烁:明,暗,明,暗,间隔大约两三秒。 威利斯博士干咳一声。这是他的专利,表示“我能向你解释,一句顶一万句”。 不过史密斯船长抢在他前头。“要让你失望了,米哈伊洛维奇先生。那是‘采样探测器二号’的讯号。在那儿都有一个月了,等着我们来回收呢。” “多没意思啊,我还当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欢迎我们哪。” “我看是没这么好运气的。在这里要全靠咱们自个儿。那个讯号就是我们要着陆的地方,靠近哈雷的南极,而且此刻是处于完全黑暗的。这样对我们的生命维持系统比较好。阳光直射的一边,温度比沸点要高得多,有120度呢。” “难怪这颗彗星要趾高气扬了,”迪米特里倒是一点都没觉得害臊。“那些喷气流看上去不怀好意。你肯定这么冲过去没有危险吗?” “这就是在夜界着陆的又一原因,那里无任何活跃迹象。好吧,请原谅,我必须返回舰桥。这可是我第一次在一个新天地着陆,恐怕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 安安静静地,史密斯船长的听众们渐渐散去。 屏幕上的图像恢复正常大小,彗核再次缩成一个难以辨认的黑点。不过几分钟时间,它好像稍微长大了一些,而且不是假象。 距汇合不到四小时,飞船仍然以五万公里的时速向着彗星猛冲。戏演到这当口,要是主发动机出点什么毛病的话,很可以撞出一个环形山的,比哈雷彗星现有的还要壮观得多。 第十六章 着陆 和史密斯船长预料的一样,着陆过程没意思透了。根本无法察觉“寰宇号”触地的那一瞬间。 整整一分钟之后,旅客们才知道降落成功,发出一阵迟到的欢呼。 船停靠在山沟的一端。环绕四周的是不到一百米高的小山包。谁要是指望看到月球风景可就大大失望了。这里没有任何月球上那样平缓柔和的山坡,也没有几十亿年间形成的砂蚀地貌。这里的一切地貌形成绝不会早于一千年前,比金字塔还年轻。太阳的烈火下,每次哈雷彗星绕过它都会改头换面,变得更苗条一点。在1986年通过近日点以后,彗核的形状已经略略地改变了。 不管维克多·威利斯怎样厚颜无耻地滥用隐喻法,他的这个说法还是不错的:“‘花生’变成了蜂腰。” 的确有迹象表明,经过几次环绕太阳,哈雷大致上分成了相等的两部分。比拉彗星就是这样的。1846年的天文学家们很惊奇了一阵。虽然重力基本为零,它对陌生人们着陆还是有用的。四面的构造密如蛛网,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石柱。这样的地形在月球上保存不了几分钟。 尽管史密斯船长选择在极夜处降落,而且距炽热的阳光足有五公里,天空还是一片通明。环绕彗星的气体和尘埃形成明亮的光晕,很象是飞舞在南极冰原上空的极光,足以照耀这个地区。如果这还不够,曜星也足以充作数百个满月。 虽然早知道这里色彩单调,人们依然很失望:“寰宇号”就象是停在一处露天煤矿。实际上,这倒是一个恰当的类比。因为漆黑的四周遍布碳或者碳化合物,与冰雪夹杂在一起。 史密斯船长慢慢地爬过密封舱,按照职责首先离船。落地时间难熬地长,尽管那只在两米以下。他捧起地面上一堆粉末,放在手套里仔细察看。船上的众人都焦急地等待着那将被载入史册的发言。 “看上去象胡椒末和盐末,”船长说道。“用它化成的水来种庄稼肯定很棒。” 根据任务计划,他们将在南极待一个“哈雷日”,十五小时。然后,如果不出差错,向着那不大好找的赤道处移十公里,并花一昼夜研究那里的一个喷泉。 首席科学家彭特利尔一点都没有浪费时间。他立刻率领一名同事坐上双人雪橇,循着讯号赶往久候在那里的探测器。不到一小时,他们就背着包好的彗星样品回来了,骄傲地展示它熬过的酷寒。 与此同时,其他小组在山谷里松脆的冰壳上打好桩,然后拉上了密密麻麻的缆索。这些不只用来连接船上的无数设备,更使得离船活动容易得多。人们不必使用笨重的野外行动装具就可以勘探这一地区。只需要在缆索上系一条皮带,顺着它交替爬行就可以了。比起野外行动装具的操作,这更有意思些。前者简直就是一艘无所不包的单人宇宙飞船。 旅客们好奇地观望着这一切,倾听着无线电联络,都想分享发现的乐趣。 十二个钟头以后——前宇航员克里福德·格林伯格认为还要短得多——大伙儿觉得当观众不大过瘾。很快,大家谈论起“外出”的事。除了维克多·威利斯,他的情绪出奇地压抑。 “我看他是给吓着了,”迪米特里恶作剧似地说。自从他发现这个科学家是个十足的音盲以来就一直不喜欢维克多。这当然极不公平。(维克多曾经开玩笑地把自己当作豚鼠以研究很有意思的伤感乐思。)迪米特里还是喜欢残酷地加上一句“不喜音乐者,善变好谋贪财”。 离开地球轨道以前,弗洛伊德就是已下定决心的。玛姬姆很贪玩,不用人撺掇就想把什么都试一试。(她的口号“作家决不应该拒绝获得新体验的机会”,对她的感情生活产生过很大的伤害。)伊娃·莫琳仍然象往常一样让人难以捉摸。弗洛伊德决定亲自带她到彗星游览一次。为了维护名声,这是起码该做的。谁都了解,请这个出名的隐士上船的主意和弗洛伊德有一定关系。甚至还闹出笑话说他们两个有私情。这些流言蜚语后来又得到迪米特里和随船医生马辛得兰大夫俩人添油加醋。大夫中了邪似的嫉妒他们。开始,这让弗洛伊德觉得很烦,因为他记起青年时代的感情经历,不久他就无所谓了。不过他还是不知道伊娃怎么想,也不敢问。在这个任何秘密都藏不过六个小时的小小社会,伊娃依旧保持着她的清高,而正是这种风姿迷住了整整三代观众。 至于维克多·威利斯,他刚刚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小秘密,足以粉碎那些太空人和太空耗子们精心拟定的计划。“寰宇号”配备了最新式的马克二十型宇航服。它那防雾、无反射的观察镜可以提供无以伦比的视觉感受。头盔有几种型号,然而,维克多·威利斯要是不动大手术的话是戴不上的。他的这个商标可是花了十五年才培育起来的呀。(“修剪艺术奖杯,”一个评论家这样说,或许带点敬意。)现在,维克多·威利斯与哈雷彗星之间的唯一障碍就是他的大胡子。他得迅速做出抉择。 第十七章 黑雪谷 出乎意外,让旅客出舱活动这个主意没有受到史密斯船长的什么反对。他知道,这么大老远来到彗星,却不踩上一脚,太不近情理了。 “没有问题,只要你们遵守规章,”他在既定短会上说。 “即使你们从没穿过宇航服——我相信只有格林伯格中校和弗洛伊德博士有经验——其实那是很舒适的,而且全自动化。离开密封舱前检查妥当,然后就不必担心控制器调节阀什么的了。 “记住一条铁律:每次只许两人出舱活动。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个私人陪伴,用一条五米长的安全绳相连。必要时它可以拉伸至二十米。另外,你们两个人都必须用皮带挂在两条导索上。我们已经在整个山谷布好了导索。交通规则与地球相同:靠右!如果要超过前面的人,解开皮带扣就行了。但是,必须有一条皮带始终挂在导索上。这样就不会飘入太空的危险。还有问题吗?” “我们能在外面待多久?” “想待多久都行,穆巴拉女士。但是,当你感到轻微不适,最好立刻就回来。也许第一次一小时比较好——那感觉起来就象十分钟……” 史密斯船长很正确。海伍德·弗洛伊德看看倒计时表,真是难以置信,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其实不算太奇怪,船已经在一公里之外了。不论怎样,作为年高德昭的旅客,他荣幸地得以第一个出舱活动。他也没法挑选旅伴。 “和伊娃玩儿!”米哈伊洛维奇放肆地笑道。“不可抗拒呀!即使——”他又色迷迷地一咧嘴。“这该死的制服妨碍你耍那些户外花样。” 伊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但没有什么激动表情。 这可真是独特,弗洛伊德一想起来就蛮不是滋味。 说肥皂泡破灭倒不很正确——他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幻想——他是有些失望的。主要是对自己而不是伊娃,如同蒙娜·丽莎,她无需赞扬或者批评。她也总是这么自比。这个对比荒唐得很。 拉·姬奥孔达确是神秘莫测,但并无万种风情。伊娃的魅力正在于这二者与她的纯洁无瑕相映成辉。即使过了半个世纪,崇拜者的眼睛仍然可以看到那些痕迹。 她缺少的——弗洛伊德伤心地承认——正是任何真实的个性。当他全神观察她的时候,所能看出的只有她所饰演过的角色。不得不同意一个批评家说过的:“伊娃·莫琳身上反映了所有男人的欲望,但镜子是没有特征的。” 现在,这个神秘的尤物正伴随着他飘过哈雷彗星的面庞。 他们和向导一起,沿着黑雪谷的缆绳游动。这名字是他给起的,虽然永远不会出现在地图上,但是他每想起来还是有些孩子气的骄傲。恐怕没有哪里的地理象地球的天气那样变换无常。看着眼前从来无人得见的风景,他有些得意。以后,这也不会再有人欣赏了。 在火星或者月球上,如果你忘掉那奇异的天色,加上一点想象力,感觉就和地球差不多。但在这里是无论如何行不通。那些高耸——或者低垂——的雪雕,丝毫不受重力的控制。你得仔细观察才能确定“上”是那个方向。 黑雪谷不同一般,它具有坚硬的地质结构,如同一块礁石,与冰及冷凝的碳氢化合物嵌合在一起,飘浮在太空。 地理学家们还在继续争论它的起源。 一些人声称,它曾是某个小行星的一部分,在许多世代以前与彗星相撞之后遗留下来。 岩层钻核取样的结果表明,它混合了复杂的有机化合物,看上去很象凝固的煤焦油,当然,这肯定不是由于生命活动而形成的。 铺垫在这个小山谷的“雪”并不完全是黑色的。 弗洛伊德用手电光照过去,一片星光闪烁,好像无数细小的钻石。他想,哈雷彗星上会不会有真正的钻石呢?碳肯定是足够多的。同样肯定的是,这里从来也不具备形成钻石所必须的温度与压力。 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弗洛伊德把脚蹬住安全索,俯身捧起满满一把雪。他看上去一定象一个头朝下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真有意思。他轻松地把整个头部与肩膀扎进松软的雪壳,轻轻一拉皮带,捧出一把哈雷雪。 他把这晶莹的雪粉团成一个球,正好握在手里。真希望能够透过手套绝热层来体会这个感觉。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掌中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黑褐色雪球。 忽然之间,在他的心目中,它幻化成纯白的。仿佛又回到童年,在冬季的游戏场上,四周环绕着儿时的幽灵。他甚至听得到伙伴们的欢呼,嘻笑着,打闹着,互相投掷洁净的雪弹……短暂的记忆却是那样的令人心碎,他沉浸于伤感之中。一个世纪过去了,他再也不记得周围那些鬼魂朋友的名字,尽管其中还有他曾经热爱过的人。 他的双眼噙着泪水,手指紧紧地抠住这个奇异的雪球。幻境消失了,他又恢复了自我。不要伤心,这是胜利的时刻。 “主啊!”海伍德·弗洛伊德喊道,声音在狭小的宇航服内回荡着。 “我站在哈雷彗星之上,再没有别的愿望啦!让一颗流星冲过来吧,我死也瞑目了!” 他抡开臂膀,把那颗雪球掷向星空。 黑色的小球立刻消失了,但他继续凝视着星空。突然间,出乎意料地,它重新放出万道光芒,那是本被遮蔽的太阳光。尽管它是如此的墨黑,在这朦胧的天空,仍然反射出夺目的光辉。 弗洛伊德看着它完全消失。也许是气化了,也许太远看不见了。在头顶上那强烈的光辐射里,坚持不了多久,然而有几个人曾有幸创造自己的彗星呢? 第十八章 老忠仆 “寰宇号”继续停留在极地的暗影里,而精心策划的彗星探险工作早已开始了。 首先,野外飞行器缓缓地掠过昼界和夜界,记录一切可能信息。先期勘察工作结束以后,多达五人的考察小组就分批乘坐快艇出发前往重要地点安装仪器设备。 “茉莉女士号”是“发现号”时代望尘莫及的。那些原始的分离舱只能在无重力条件下工作。她却是一艘小飞船,可以穿梭往返于“寰宇号”轨道和火星月球及其它木卫地面之间,以运载人员和少量货物。正驾驶员象对圣母那样把她贡着,在环绕彗星飞行时有些骂骂咧咧,认为有损圣誉。 史密斯船长认定,哈雷彗星——至少彗星的表层——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飞船拔锚启航离开极地,航行了十几公里后,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原来的地方数月以来只看得到微弱的星光,这里却有昼夜循环。黎明时分,彗星缓缓地苏醒了。太阳从近得出奇的错杂地平线下爬上来,阳光斜斜地射入遍布地面的大大小小各式陨石坑。在沉积矿物盐牢固的封闭下,那些狭小的喷口都很平静。这在哈雷彗星上最为绚丽多彩,生物学家们曾误认为,象地球海藻那样的生命也可以在这里起源。很多人嘴上不说,暗地里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这里没有风,一缕缕蒸汽从其它的一些喷口笔直地飘出,看上去倒很不自然。通常会有一两个小时的安静,当太阳的热量渗入严寒的彗星内层以后,哈雷就要开始喷发了——恰如维克多·威利斯说的——“象一锅鲸鱼。”他说的这个比喻虽然惟妙惟肖,却不是太准确。 哈雷彗星昼界喷出的气流没有任何间歇,每次持续可达数小时,水流也不会回落到地表,而是一直飞向空中,消失成为雾气。 开始的时候,考察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喷泉,就像登上埃特纳或者维苏威山上的火山学家。很快他们就发现,哈雷的喷发只是看上去非常可怕,而实际上温和得很,与寻常消防龙头里喷出的水差不多,稍稍有点暖意。从地下水库逃逸出来之后,就立刻变成水气与冰晶的混合物,这些向“上”落的暴风雪把哈雷彗星整个包裹起来。即使这样的平缓的水流也是不会再回来的。每绕过太阳一次,彗星的生命之水就会被太空贪婪地吸走一部分。 史密斯船长熬不过那些软磨硬缠,答应把“寰宇号”移到距“老忠仆”不及一百米的地方。 这是昼界最大的喷泉。它看上去非常壮观。一道灰白色的气雾从一个相当小的喷口升起来,好像一棵大树。喷口所在的陨石坑足有三百米宽,看上去是彗星上最古老的构造。 队员们很快就奔向陨石坑的各个角落,采集那些(唷,绝对清洁的)花花绿绿的矿石,时不时还把温度计和试管伸进那个喷涌的水柱。 “如果哪个人给甩出去,”船长警告他们道。“别指望谁会很快来救你们。实际上,我们恐怕只会坐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那是什么意思?”迪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糊涂了。 别着急,维克多·威利斯就在旁边。“天体力学里面的事情,并不总是如想象的那样。以一定速度抛离哈雷彗星的物体,基本上还是维持这个的轨道——要用很大的速度才能让它彻底改变。所以,经过一个周期之后,两条轨道将再次交汇,这样你就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当然,老了七十六岁。” 离“老忠仆”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奇景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一眼看去,考察队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片方圆几英亩,看似寻常的湖泊,只不过漆黑一团。显然,那不会是水,这里唯一的液态物质是有机重油或者焦油。结果,图奥尼拉湖是沥青的,很硬,除了表面不到一毫米厚,粘乎乎的那层。零重力环境里,这一平如镜的湖面,是经过几年甚至数个周期的烈焰烧烤形成的。 直到船长下令禁止,这个湖是哈雷彗星上一个主要旅游景点。某个人(自己当然不肯认账)发现这个湖完全可以徒步涉过,就像地球上那样。表面那层膜状物足以把双脚粘住。人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去拍下自己在水上行走的镜头。 史密斯船长检查了密封舱,发现到处都是肮脏的焦油。这顿时令他无名火起。人人都觉得惊骇。 “真是一塌糊涂,”他咬牙切齿地说,“船身给煤烟搞成这么脏兮兮的样子。从没见过比哈雷还龌龊的地方。” 打那以后,再也没人去图奥尼拉湖上溜达。 第十九章 隧道尽头 > 在这个小小的自给自足的生活空间里,大家都互相认识。碰见一个陌生人能不让人震惊么。 这件别扭事发生的时候,海伍德·弗洛伊德正沿着通道缓缓地飘向主大厅。他呆呆地盯着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一面琢磨怎么会有逃票者藏了这么久。 那个人反过来也看着他,半显尴尬半提虚劲地想让他先发言。 “哎哟,维克多啊!”弗洛伊德终于开口嚷道,“对不起,我没有认出来。您为科学真是做出了绝大的牺牲,或者是为观众牺牲的?” “不错,”威利斯粗声粗气地说。“有一个头盔我本来是挤进去了,可那些该死的硬毛刮得吱吱响,没人听得见我说话。” “您多会儿出去?” “克里夫一回来我就去。他和比尔·昌特一起钻山洞去了。” 1986年首次飞越彗星的结果表明,它的密度远低于水,显然,它要么由疏松物质构成,要么布满洞穴。这两个解释都是正确的。 史密斯船长起先很谨慎,断然拒绝任何人进行洞穴考察。 彭特利尔博士提醒说,昌特博士——自己的左膀右臂——是个经验丰富的洞穴学家,而这正是昌特入选考察队的主要原因。 船长终于还是让步了。 “在零重力下不可能发生塌方,”彭特利尔对犹犹豫豫的船长说道。“所以也不会有人被困在里面。” “迷路怎么办?” “昌特会把这话当成是对他职业的侮辱。他曾经深入大溶洞达二十公里呢。再说,他会布设一条绳子作向导。” “通讯联络呢?” “绳索里面有光纤。而且宇航服里的步话机一直能正常工作。” “啊……唔,他打算去哪里?” “最好的地点是小埃特纳环形山底部的那个喷泉,它已经干涸至少一千年了。” “那么,我看它继续安安静静地待上几天也一定没问题喽。很好——还有人想去吗?” “克里夫·格林伯格倒是自告奋勇。他在巴哈马群岛很是搞过一阵水下洞穴探险。” “我也试过——这就好。跟克里夫说,他可是件无价之宝。要是看不到洞口,就不许再往里走了。如果与昌特失去联络,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前往搜索。” 那个命令么,船长心里话,我可不太愿意下达。 很多笑话里面都有这样的陈词滥调:洞穴学家们是想钻回妈妈的肚子里。昌特博士听到过,但他蛮有信心地反驳了它们。 “那个地方一定吵得要命,整天乒乒乓乓叽哩咕噜的,”他抢白道。“我之所以热爱洞穴,因为那里具有永恒的平和宁静。除去钟乳石,十万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现在,他正飘进哈雷彗星的内心深处。一条结实的细缆绳越放越长,那头连着克里福德·格林伯格。 昌特的看法变了。虽然还没有科学证据,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他的直觉告诉他,按照宇宙的时钟,这个地下世界的诞生仅仅是昨天的事情。它比一些人类社会的城市还要年轻。 他用长距离跳跃的办法,滑过这个直径大约四米的隧道。没有一丝重力的感觉,就像在地球上潜入水下洞穴一样。当然那只是幻觉,他背的东西多了点,时不时地向下滑而已。只是这里没有任何阻力,他才知道自己正在真空而不是水里行进。 “我刚刚看不见你了。”格林伯格说。他在隧道里,距入口五十米的地方。“无线电联络正常。那儿风景如何?” “很难说得上来——我辨认不出任何构造,所以没法用词汇加以描述。这不是什么岩石——我一碰就碎了——我感觉好像在一块特大号格鲁耶奶酪里面探险。” “你认为它是有机物啰?” “对。当然,和生命活动没有关系,却是生命很好的原材料呢。什么碳氢化合物都有——那些化学家们会对这些样品感兴趣的。你还能看见我吧?” “只看得见灯光,而且越来越微弱。” “呵——这可是真正的岩石了——不大象是这里的——也许是硬闯进来的。啊——我挖到金子了!” “开什么玩笑!” “在西部时代,哄骗了好些人呢——是硫铁矿石。外层卫星上很普遍的,可别问我它在这儿干怎么……” “视觉联络中断。你已经深入达两百米了。” “我正在通过的地层很独特——看上去是流星的残迹。过去这里发生的事情可不寻常,要能知道日期就好了。噢!” “不许这样吓唬我!” “抱歉——真把我惊呆了,气都喘不过来。前面有一个大空洞——简直想不到。我得把光束往四周照照……几乎是球形的——三十,四十米大小吧。还有——我不信——哈雷总是让人这么吃惊——石钟乳和石笋。” “那能算什么意外?” “这当然了,没有流水,没有石灰石,而且重力还这么弱。看上去象某种蜡。稍等一下,我得好好拍摄下来。形状多奇特啊——象蜡烛上流下来的那种。这可怪了……” “又怎么啦?”格林伯格立刻察觉昌特博士的声调突然变了。 “有的柱子断掉了。横躺在地面。就好像……” “说呀!” “——好像什么东西——撞过去了一样。” “胡说八道。地震不也能弄断它们吗?” “这里没有地震的——只有喷泉传过来的微弱震动。可能某个时候发生了大喷发。不管它,几个世纪前的事了。这些横倒的柱子上有一层膜状物——有几毫米厚。” 昌特博士慢慢恢复了镇定。他不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洞穴探险早就把这样的人吓跑了——但是这个地方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 那些倒塌在一起的柱子,简直就像一个什么笼子的栏杆,被某个企图逃跑的怪物给弄断了……当然这是荒谬绝伦——但昌特博士早已学会决不放过任何先兆,任何危险信号,他一定要把原因查清楚。小心翼翼是好事,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呢。必须先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否则不能再前进了。他挺老实地承认:那的确是害怕。 “比尔——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正在继续录像。某些形状让我想起印度教神庙里的雕塑。真让人难为情。” 他故意不去想他的恐惧,努力改变精神状态,也许自然就会好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机械的摄录动作及收集样品上。一切正常,他提醒自己,害怕是正常的,如果害怕演变成恐慌,那才要命。一生当中,他只有两次发生恐慌(一次在山上,一次在水下),回想起来仍然直冒冷汗。谢天谢地,现在的确还不到那个地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奇怪地安定下来了。目前的处境倒是有点喜剧色彩。跟着,他大笑起来。不是由于歇斯底里,而是的确放心了。 “你有没有看过那些老片子,‘星球大战’?”他问格林伯格。 “当然啦——六次。” “嗯,我知道是什么让我难受了。那里面有这么一段情节,卢克的飞船一头扎进一个小行星——结果钻进一个庞大无比的蛇形怪物的肚子。它潜伏在洞里呢。” “不是卢克的船——是汉恩·索罗的‘千年隼’。我总在想,这头可怜的动物是怎么支撑生活的。专等那样的太空小蝌蚪,它可要饿得够呛。莱阿公主嘛,连一道开胃点心也算不上。” “我可不想变成甜点,”昌特博士现在完全平静下来了。“即使这里有生命存在——这可就太妙了——食物链却是很短的。要是有什么东西长得比耗子还大,那才怪呢。也许长得更象蘑菇……我们瞧瞧——该往那儿走呢……空洞的另一端有两个出口。右手边的这个大一些。就是它了……” “你的绳子还有多长?” “哦,足足五百米呢。好了,我现在来到空洞的正中……见鬼,撞墙上了。我拿到一手……咳,先是一脑袋。洞壁光滑,这回是真正的岩石了……可惜呀……” “什么事?” “进不去了。钟乳石太多……太密了,钻不过去。这么粗,不用炸药也弄不断。真遗憾哪……那色彩多漂亮——我第一次在哈雷上看到真正的绿色和蓝色。等一会儿,让我都拍下来……” 昌特博士紧贴在洞壁,并把摄像机对准狭窄的隧道。他戴着手套,没有够着“高强度”开关,却把所有照明灯都关掉了。 “又这么倒霉,”他咕哝着。“第三回了。”他并没有立刻纠正自己的错误,因为他总是乐于安静和完全黑暗的环境。这只能在最深的洞穴里才能感受到。虽然生命维持系统发出的和缓背景噪音夺去了安静,至少—— 那是什么?犬牙交错的钟乳石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但他仍然看到了一丝亮光,就像黎明的第一线曙光。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它也变得越来越明亮,他还能觉察出光线中一点绿意。现在几乎能看清前方障碍的轮廓了…… “出什么事了?”格林伯格焦急地问。 “一切正常——正在观察。”并且正在思考,他本该加上一句。有四种可能的解释。 阳光可以顺着天然的光导体透过来——冰,晶体,什么都行。不过,这么深?不太像…… 放射性?他没有带计数器,因为这里基本上不存在重元素。但是回去以后值得检查一下。 某种磷光矿物——他愿意在这方面下一注。 然而,还有第四种可能性——最不可能的,也是最令人激动的。 昌特博士从来没有忘记,一个没有月光,也没有曜星的夜晚,印度洋海岸上,无数星光之下,他在沙滩散步。海面非常平静,水浪在脚下不时地碎裂,迸发出一片闪光。他走进浅滩(仍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温暖的海水环绕脚踝),每迈出一步,都有闪光迸发出来,凑近水面拍拍手也一样。 在哈雷彗星的内心深处,可能进化出这样的荧光生物体吗?他热衷于这个想法。 毁坏这样绝妙的天然艺术品,真可惜——在背后的亮光之下,那些钟乳石令他想起在某个大教堂见过的祭坛屏风——得回去拿些炸药来。另外还有一个通道。 “我不能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了,”他告诉格林伯格,“我要试另一条。回到路口去——绕线轮设为回绕。” 他没有提及谜一般的亮光。 再次打开灯以后,亮光消失了。 格林伯格并未立即答复,不正常。可能正在和船上谈话吧。 昌特没有担心,他一上路就会再次呼叫。他没有呼叫,因为格林伯格简短地应答了上次通话。 “很好,克里夫——有一分钟我原以为与你失去联络。我回到空洞里——这就进入另一个隧道。希望没什么东西挡住这一个。” 这次,克里夫立即就回话了。“对不起,比尔。请回到飞船。有紧急情况——不,不是这里。‘寰宇号’一切正常。但是我们必须马上返回地球。” 几个星期之后,昌特博士才找到一个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那些折断的柱子。 彗星每次绕过近日点都要向太空喷出一些物质,它的质量分布就总是在改变着。这样,每隔几千年,它的自转就会变得不稳定,并改变自转轴的方向。这种改变是相当剧烈的,好像一个失去能量的陀螺就要翻倒那样,造成的彗星星震可以达到相当可观的里式五级。但是他一直不能解开荧光之谜。这个难题很快就因为正在进行着的戏剧性变化而黯然失色,然而,失去机遇的感觉仍将令他懊悔终生。 有好几次,他对同事们欲言又止。他终于还是给下一次探险者留下一个密封信件,那将在2133年打开。 第二十章 召回 “你见过维克多吗?”米哈伊洛维奇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时弗洛伊德正急急忙忙地赶赴船长召见。“他这人整个儿垮掉啦。” “回家的路上他会好起来,”弗洛伊德漫不经心地说,这会儿他可没有时间管闲事。“我要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弗洛伊德赶到的时候,史密斯船长仍然坐在船长室,有点发呆。如果这是影响自己飞船的紧急事件,他早就紧绷绷地如飓风一般,左右发布命令了。可是,按目前的局面,除了等待地球传来的下一个消息,他是无能为力的。 拉普拉斯船长是个老朋友,他怎么可能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想不出会是什么事故,导航失误,或者设备故障让他陷于这种困境。而就史密斯可想到的,“寰宇号”也没有什么办法帮得了他。 调度中心的人正在连轴转。与其他紧急事件一样,极其普通,他们除了发送慰问电和接收临终消息,无事可做。 当他向弗洛伊德毫无保留地传达消息的时候,并未显示出疑虑。 “出事故了,”他说。“我们接到命令,立刻返回地球准备进行一次救援行动。” “什么样的事故?” “我们的姊妹舰,‘银河号’,原来正在进行一次木卫考察活动。她迫降了。”他看了一眼弗洛伊德那惊疑不定的表情。“是的。我知道这不可能。不过你还没有听完。她搁浅了——在欧罗巴上搁浅了。” “欧罗巴!” “恐怕是这样。她有损坏,但好像没有人员损失。我们仍然在等候其中的细节。” “什么时候出的事?” “十二个小时以前。她报告甘尼美第之前还有一些拖延。” “可我们能干什么?我们在太阳系的另一端。回到月球轨道加满油,然后走最快的轨道前往木星——那得——喔,至少两个月。” (在“莱昂诺夫号”时代,弗洛伊德对自己说,那会是两年……) “我明白,可是当前没有其他船能办得到。” “甘尼美第自己不是有快艇用于卫星间的交通么?” “它们只是设计用作执行轨道任务。” “它们曾在卡里斯多降落。” “只是执行能耗小得多的任务。哦,它们可能到达欧罗巴,但基本不能携带载荷。这当然是研究过的。” 弗洛伊德几乎没有听到船长的话,仍然在竭力让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半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有史以来第二次!——一艘船降落在这个禁忌的月亮上。立刻引起一种不详的感觉。 “您认为,”他问道。“是否在欧罗巴上的——什么人——什么东西要对此负责?” “我正在这么考虑,”船长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我们在那儿探头探脑都有好多年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呀。” “还有更要紧的——就这样去援救,我们自己会不会出什么事?” “打一开始我就想到了。不过那纯属臆测——我们得等候更多的事实。还有——这是我请您来的真正原因——我刚刚收到‘银河号’船员的名单。我在想……”他犹豫着,把一张打印纸推过桌面。 根本不用看,海伍德·弗洛伊德就知道那上面有什么。 “我的孙子……”他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对自己说道,我这个家族的唯一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