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袖》 前传1 两年前,孟地之王司马赢自改国号起兵谋反,却败于璟国王师,危急之下,孟王提出联姻修好,以王族之子求娶璟国郡主,璟国主战派立刻上书皇上,称此为缓兵之计,应不予理睬。主和派却说天下连年征战,国力显衰,有此言和良机应该顺势而为,最终皇帝听取了主和派的意见,允准郡主和亲,因其双方地位显赫,又左右天下大局,文人们将其称之为天下第一联姻,璟国之危也从那一刻埋下了种子。 两年后,郡主及笄,孟王却私自背弃修好之约,趁之不备,举倾巢之兵攻击璟国,重兵攻城之日正是原定两方大婚之日。 “禀主帅,我军弓箭手已准备就绪,可……郡主突然出现,身着喜服,立于两军之间,不肯离去。” 帅台之上,璟国云骁军主帅云仲站起身来,看了看前方,果真有一红色人影立于阵前,他不由怒道:“来人。” “在!” “将郡主阵前正法。” 传令兵楞了一下,并未如往常般马上去传令,只是犹豫着看向帅台下的许广。 许广急急上前几步,跪在地上将头重重磕了几下,声音激昂道:“主帅,万万不可!” 他的声音又大又急,在一片凝滞中愈发震耳发聩,众人齐齐看向他,只见他面目含悲,竟隐约含泪,“云棠郡主是我军上将,自九岁起跟随主帅,沙场行军,无半点女儿骄矜,十一岁持节为使,孤身潜敌救父,十三岁靳安大战,郡主献连环大计,我军方解被围之困,多年来沙场征战,立下无数奇功,今日若死于我军刀下,岂不让将士寒心!” 许广字字泣血,听者无不动容,话音刚落,帅台周围众将便齐齐跪下叩头,求情之声不绝于耳,见群情激荡,云仲面色似乎有了松动,一时也并不说话,许广见机对着传令兵使了眼色,那人默默退了下去。 许广上前几步,低声道:“主帅,末将愿去阵前,将郡主带回来。” 云仲思忖半响方道:“好……”许广刚一转身又听叫道: “许广……”这次未等云仲开口,许广道: “主帅不必多说,郡主不但为我军主将,更是您的独生爱女……末将什么都明白,定将她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那一刻,这位璟国擎天之柱眼神里竟显得有些无助,心内千言万语缭绕,最后只化作一句话,“棠儿性子倔强……我就把她全然托付给你了。” 许广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跳上马疾驰而去,他夹紧马腹,顷刻间奔到阵前,只见云棠一身大红喜服,清美动人,胯下白马躁动的来回转圈,随侍雨歇见到许广,只在马上行了半礼,叫了声:“军师。” 云棠并未回头,只一动不动的坐于马上,许广将马驱至她的对面,深深叹了口气,正要出口相劝,云棠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军师不必多说,我今日只要一个分明答案。” 云棠从小跟在许广身边修习兵法,许广待她如同亲生,此刻心中是又急又心疼,当下只得狠心直言道:“这起婚约从一开始就是孟贼的奸计,司马氏以结亲之名迷惑我方,实为偷取军机,行背约之事,此刻你万不要再执迷不悟,快随我回去。” 雨歇忍不住问道:“军师,听说刚才主帅亲自下令要将郡主正法,这是真的吗?” 许广微怒道:“丫头好生糊涂,主帅这样做正是为了保全郡主,如果主帅不先开口,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郡主啊!回头看看你的父帅吧!他一生戎马,半鬓已白,你忍心让他如此为难?须知皇上早已忌惮云家,今日之事若传回京城,皇上定会降罪,你一向顾全大局,怎可如此不孝?” 两军的列阵声越来越大,如潮水般一声高过一声,只听孟军将士于阵前齐声喊道:“虎子犬女莫相配,天下归一自此开!” 此话如同一颗惊雷,就地炸开,璟国将士上上下下无一不变色,许广一甩宽袖,怒道:“怪不得孟军并未乱箭齐发,原来是要阵前辱我军威,司马父子实乃奸猾之辈!” 三军面前受此大辱,云棠却只微微一笑,眼神格外安定,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如此,也算是给我一个交代了。” “司马超诡诈善变,跟其父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他绝非你良配啊,咱们回去吧,他们有句话倒是说的不错,天下归一自此开,此战必将决定天下走向,主帅需要你啊。” “军师,我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 云棠回过头,看着远处兵甲最集中的帅台,父亲的身影很模糊。她回过头坚定了语气道:“大战一触即发,我愿为先锋,请军师允准!” 许广是万里挑一的国士,然而这个请求却叫他格外为难,他心知云棠在三军之中威名深厚,又是皇上亲封的安国郡主,身份之贵,军中再无二人。在这样重要的战役中,让她做前锋对于振奋军心绝对是上佳之选,可他不好宣之于口的却是另一种心思,孟军一向惧怕云骁军,却敢举倾巢之兵全力一战,一定是有几分必胜的把握。重要的是,明处之敌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藏在暗处的危险,他怕的是后方,是京城…… 他遥望烟尘,千思万绪终于落定,伸手指了指孟军的后方道: “郡主一向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此战敌多我寡,不可力战,我意你领两万精兵,突袭孟军后方,若能前后夹击,敌军必乱。” “遵命!雨歇,持我将令速去点兵。” 雨歇听命速速去了。 云棠回过头又看了父亲一眼,出战多次,这次却不知为何,心内有些不安,她只隐去混乱的情绪道:“请叔父照顾好父亲。” 许广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父女啊……” 不多时,雨歇已点兵完毕,皆是云骁军精兵所在,云棠抬起双腿落下马来,沙地之上对着帅台的方向迅速拜了三拜,才重新坐回马上。 “出发。” 前传2 云棠带领两万精兵刚穿过汜水,来到玉龙山,就有哨探来报:“郡主,前方十里就是孟队后军,人数不下五万,统帅将领是……司马超。” 雨歇觑着云棠脸色道:“郡主刚说必是悍将断后,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云棠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哨探小心翼翼的继续道:“司马超率领三万人马在山上行军,山下两万兵马与之并足而行。” 云棠思虑了片刻道:“你下去吧。” 雨歇道:“司马超分兵而行,不论攻击哪路,我们都容易被夹击,郡主,我们该怎么办?” 云棠笑了笑道:“既然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两路,我们都不攻。” 雨歇惊讶之下立刻问道:“都不攻?可我们若无法牵制住着五万后军,他们定会与前军会合,我们的大军会更加危险。” “雨歇,拿地图来。” 雨歇将随身携带的地图拿出来,云棠指着上面的某处道:“我们攻这里。” 雨歇大惊失色道:“攻楚州?” “不错,你看,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与楚州只有一岭相隔。孟军此次准备了百万粮草,上千攻城器械,全都囤于楚州。” “既然他们的命脉在楚州,那必定有重兵把守,何况楚州一旦有危,司马超会立刻率军来援吧?” 云棠明亮一笑,“我就是要他来援,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正是牵制司马超,并不是攻打楚州。” 雨歇终于恍然大悟道:“郡主意在围城打援?” “不错,雨歇!命令将士们改道楚州,我军到达楚州城下三十里处,不可进击,令五百骑兵来回飞马,要让楚州城下尘土飞扬,犹如万马奔腾。” “还有,令一千步兵皆执我将旗,在城下大声叫阵,总之,我要楚州将领站在城上,看到被十万雄师包围的假象。” “可是……司马超会不会不来援救?” “行军打仗,粮草为重中之重,就算司马超不想来,一旦楚州发来求援的消息,他便不敢不来,这个责任他绝对不敢担。” 云棠的“疑兵攻城”果然起到了作用,楚州守城军立刻飞马报给司马超,让他率军援救,楚州城是大战命脉所在,司马超一刻未敢犹豫,合兵后快马加鞭沿山返回。 要到楚州,一条为阳面大道,另一条为林路小径,大道安静敞阔,小径隐见烽烟,伏兵之象如此明显,司马超的几名部将纷纷谏言应从大道行军,可司马超最擅用疑兵,坚信敌军是故布疑阵,所以大道才是危险之地,最终他力排众议,选了林路奔赴楚州。 林间刚行十数里,就遭到云棠第一营队的埋伏,林间树木茂密,不知从哪里就射出了万千羽箭,那羽箭只射中军,将他大军拦腰截断,前后顿时大乱,军不从整,片刻间,死伤逃亡者已有十之三四。 司马超倒是没有慌乱,也没有生气,泰然自若命令全军加速,众将们心里憋了一口气,但是敢怒不敢言。哪知道一波未平,后军还有一万多人马没有完全撤出树林时,又被一把大火烧了个通透,等到出了树林清点人数时,五万大军只剩下不足两万,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 “这云骁军算无遗策,对司马将军了如指掌,简直妖异啊。”其中一个将领小声抱怨道。 司马超这次并没有假装听不到,而是与之策马并立,异常温言的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个兵,流的血多了就是坚兵,一个将,吃的败仗多了,才是能将;这都是上天赐给咱们的良机,不要气馁,咱们这次五十万精兵,胜利而归,这是大势。” “司马将军,前面一定还有伏兵,就算到了楚州,咱们恐怕也救不了楚州城啊。” 司马超大笑道:“不错,一定还有伏兵,你猜他们这次会在哪里设伏?” 那人喃喃道:“如今到楚州只有一条路了,这……已经别无他处。” “你说的很对啊,可惜我们偏偏不走这唯一的一条路,东边就是白河,最深处只至脖颈,传我将令,全军渡河过岸。” “将军……如今河水寒冷,只怕……” “正因河水寒冷,敌军才一定想不到。” 司马超身先士卒,带两万残兵凌寒渡河,场面甚为壮观,可刚渡一半,水面就奇怪的疾速涨升,一瞬间小小白河哀声遍布,司马超是熟悉水性的,但他的兵士多数为旱鸭子,等司马超游上岸时,只有百余士兵捡回了一条命。一个副将浑身哆嗦着,趴着向前爬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的哭道:“司马将军,末将拼死到下游查看,原来是敌军设伏,在下游筑堤堵截,使水段高了一倍之多,将士们全都成了……河下鬼混啊……趁大家慌乱之际,敌军又派人来将咱们士兵的盔甲战袍一并夺走了。” 司马超一见河水暴涨,就已经猜到又中了敌军之计,但他面上不会承认,于是避重就轻道:“他们只抢了盔甲战袍?” 那人吐了口水,含糊不清的答了句“是”。 他又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司马将军明白什么?” 司马超没头没尾说了句:“咱们便去楚州城观上一观。” 他心里料的不错,此时此刻,楚州城的守军已经为“援军”大开城门,云棠两万兵马几乎一人不少,城下刀枪未亮,楚州城已经是囊中之物。 司马超残军赶到时,那沿着城楼高立飘扬的将旗已在一夕之间换成了“云”字。 他在城下仰首看着城墙,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云棠身着一身银甲,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英气逼人,俯瞰着他的残兵败将。 “果然是你,能在一日间将这楚州城换了主人,我就知道是你。”司马超道。 云棠微微低首,露出如阳光般的笑容,仿若最无害的天真少女,“司马将军谬赞了,我倒没想到断后之将竟然是你。” “哈哈,若不是我,恐怕许广也不会派你来牵制,我猜许广料定我是后军将领,才派你来,他是知道无论如何我会饶你一命。” “司马将军真是奇思妙想,我倒是觉得,军师派我来,是知道我一定会胜你。” “云棠,今日本是你我大喜之日,你看看你,连凤钗还未来得及取下,你怎能将夫君拒于城下?” 他这句讽刺的话一出,跟着他的残兵们顿时“哄”的笑作一团,一天下来他们被云棠的妙计弄的时火时水,狼狈不堪,现在终于找到了可以扳回一局的起子,于是纷纷大笑道:“哈哈……是啊,云棠郡主,我们将军虽说是你高攀不上,但要是郡主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给我们将军做个小妾还是可行的。” “不可啊不可,将军刚要退婚,这小女子就引起两国兵端,这样的悍妇要是娶回咱们王宫,那不得鸡飞狗跳吗?” 城楼上的将领们听到此等胡说八道的话,顿时气的脸色苍白,雨歇开口骂道:“司马超!” 云棠伸手将她拉回一点,不怒反笑,她本就是倾国之资,此时一笑更显的宛若天人,她拍拍雨歇的肩头,对着城下道:“英雄们说的极是,小女子决定采纳你们的意见,这楚州的守将听说是你们孟地的黄金柱,本来将士们进城要将他碎尸万段,我好不容易才为司马将军留下了一具全尸,还请将军笑纳!来人呀。” 雨歇立刻反应过来,顺着云棠的眼色,将一具裹着马革的尸体“嗖”的扔了下去,正砸在司马超的脚下,司马超面色不动,心内却气的直哆嗦,自己的命脉又一次被云棠抓的死死的,这个守将不但是皇亲,还是孟地首富的儿子,因为自己的救援失败,导致他中计惨死,他爹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具尸体就是个十足十的烫手山芋。 云棠回头看了看,道:“司马将军,真抱歉,我不能再与你闲聊了,刚刚接手这么多粮草,将士们兴奋的很,我们随时欢迎将军在城下安营扎寨。” 晚间,云棠在大厅与大家议事,他们刚夺了楚州,断了孟军后路,这实在是一件大事,下一步须马上将大军召回入城,合力坚守几日,孟军坚持不了多久,必定会无奈退军。 大家正兴奋的讨论着,竟意外的有传令兵来报,说是皇上派来的王侍官来了。 王侍官带着一个武将和若干侍从,浩浩荡荡径直进了来,他面上挂着笑意,却无端让人觉得阴晦,刚入大堂,便尖声道:“皇上有旨。” 云棠领众将跪下接了旨,王侍官放声诵读道:“孟璟两军连年征战,民不聊生,而今孟王遣使者来京,与朕商定和谈事宜,朕决定上承天意,下顺民情。即日起,云骁军不可与我友军再起任何战端,三军就地待命,钦此。” 话音未落,堂中众人已是大惊失色,谁都没有想到在刚刚取得胜机的时候,皇上竟颁了这样一道旨意。 云棠率先反应过来,微微低首,让人看不清眼里的情绪,只听她淡淡道:“臣等谨遵圣旨。” 王侍官刚将旨意交到云棠手中,便阴测测道:“郡主,皇上吩咐奴才即刻接收器械、钱粮、铠甲、战马等,请郡主派人交接一切事宜。” 云棠缓缓回过头道:“刘副将,你带着大家按旨意行事,全力配合。” 那副将心内虽一向讨厌宫里的阉人在军营里指手画脚,但郡主有令,无奈间只黑着脸带着大家出去了,侍官领着一众侍从不得已小跑着跟随而去。 厅中只剩下云棠、雨歇和那侍官带来的一个带刀武将,那人头上被风帽遮去大半,刚开始谁也没注意到,此刻云棠看了看他,心中疑云乍起,不禁问道:“你为何不跟着主子出去办事? 那人随意摘下风帽,竟对着云棠邪魅一笑。 前传3 站在那里的青年男子,正是白日刚刚败于云棠的司马超,因为孟王自立国号,所以司马超被册封太子,几天以前,他也是云棠名正言顺的未来夫君。 雨歇“條”的拔出佩剑,提剑指向他道:“你怎么进来的?” 身后的云棠并无讶异之色,回道:“当然是我们的侍官送他进来的。” 雨歇一时愣住,脸上阵红阵白,司马超看着雨歇道:“你先下去吧。” 雨歇只咬的牙根作响,看了云棠一眼,云棠微微动了眼睫,她才将剑入鞘,提步离去。 司马超笑意深深,“云儿,许久未见。” 云棠冷哼一声,“司马将军忘性好大,今日在城下你似乎刚刚大败于我。” “那是不作数的,我是说,像现在这样,只有你我。” 他上前几步,上上下下将云棠打量一番,摆出关怀的表情道:“连连争战,没受什么伤吧?” “司马超,别再浪费时间了,直接说你的目的。” 司马超不急不忙的负手而立,随意的打量着大堂的布置道:“云儿,其实丢了楚州,损兵折将,我并不觉得羞愧,因为我就是再败你百次千次,最后胜利者依旧不会是你。” 云棠微微一笑,“司马将军还请简略言语,我并无太多时间与你在这里徒耗。” 他竟语气含悲,深深叹了口气道:“真是变了,如今的你我竟连几句话都说不下去,云儿,你还记得吗?两年前,两国定下联姻,璟国将你送来孟国,虽说是为质,可你我朝夕相处,两年的时光是我平生最快乐的,对你来说一定也是的,那时候我们一定想不到,会有今日之局。” 见云棠不为所动,他又道: “你可知道,当年是我求父皇去璟国求亲,少时我曾随父亲在外打仗,我还记得那天是五月初六,我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一身银色铠甲,就像现在这个样子,骑着一匹白马,无往而不利。从那以后,我便加倍努力,父皇有二十一个儿子,你知道我是怎么爬上太子之位的吗?我刚刚掌控大权,就求父皇向璟国求亲。” 他语意诚恳,云棠面色却极为不屑,反问道:“是吗?孟王篡国自立,我璟国从未承认过什么孟国,或是孟太子。再说联姻一事,难道不是你节节败退,方才求亲乞和。” 他无奈一笑,“十年相思,百年世仇,这两难之境我经常不知该如何选择。” “我想你已经选择了。” “云儿,你自幼兵法谋略承于许广,文才武略,百年罕见。可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我为什么胜利吗? 因为你们在扶持一个不该扶持的君主,你们璟国有王族,可还有个云氏功盖王族,你们的政权和军权分裂在两个家族里,而我们孟国,百年来,只有我一家独掌乾坤。” 云棠同意的点了点头,“话是不错,不过轮不到你说。” “哈哈,你还是这样的性子,不过你嘴上不问,难道你就不好奇你们的皇帝为何与我们联手?” “皇上一向颇为精算,与你们联手,其一,他可得城池;其二,他已到花甲之年,只想平安享乐,不想再有战争,如此一来,可得一时偷安;其三,最重要的,他可以借此机会削弱云骁军在朝廷的影响力,我璟国太子即将承位大统,皇上不想让太子的江山有任何危机,我说得对吗?司马超。” 司马超深深望着她,心内更加波涛翻滚,“云儿,只要你今日愿意跟我走,我定会为了你留云伯父一具全尸,我也有能力让你名正言顺的当上未来的皇后,你我可像范蠡西施泛舟于五湖,做一对人间眷侣难道不好吗?” “哈哈。”云棠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司马将军专程来与我说笑话吗?” 司马超正要再劝,却听见屋外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正是递给他的暗号,他只得将一物件扔到桌上,道:“我给你考虑的时间,这个是烽火号,只要你答应,就以此为号,我会派人来接你。” 临走时,他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云棠一眼,才快步离去。 雨歇急忙入内,见云棠在出神,问道:“郡主,你在想什么?” 云棠回过神,看着桌上的烽火号,喃喃道:“我是在想他说的话……” “什么话?” 来的这么快,显然他们与京城预谋已久,她猛地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雨歇,武器战甲已交给朝廷了?” “是啊,那太监催的紧。” 云棠只觉太阳穴突的一跳,“糟了,立刻召集大家,赶紧从西门而出,分兵隐藏在城中百姓家中……” 话音刚落,外间已是擂鼓喧天,只听人大叫道:“不好了,他们放火烧城了……” 顷刻间已是火势滔天,雨歇打开大门,立刻有无数火箭飞射而来,那箭沾了火油,犹如燎原之势,雨歇持剑挡住几只,然而依然挡不住万千之势。 木门已被大火燃着,两人瞬间被困,云棠奔到窗前,见外面火势更大,无数的哀嚎声阵阵传来,她听得清楚,那是云骁军的声音,那是与自己并肩多年,征战沙场战士的哀嚎声,今日此境,他们是要云家绝无反击之力,意在赶尽杀绝。 雨歇在窗下大喊,“陈大哥在哪?” 连叫了好多声,廊下才有人慌乱应答:“我在这里,雨歇,你和郡主怎么样?” 雨歇满眼渗出希望,大喊道:“暂时无碍,你先守在门前。” 她回过头道:“郡主,眼下他们要将楚州化为灰烬,陈大哥合众将之力一定可将郡主送出城去,请郡主将头上凤钗赐给雨歇!” 她眼里的决绝使云棠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急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不答应,我们一起活着走出去。” 雨歇“噗通”一声跪下道:“雨歇求郡主了,皇上日夜盘算着将云家斩草除根,如今主帅也是吉凶难料,如有万一,你是云家唯一的希望,大火过后,他们一定严查,只有我戴着郡主的凤钗死于这大厅里,才可永绝后患。” 云棠双手挽她起来,望着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正要说话,见一块粗粱正被大火烧断,立时就要掉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的使出浑身力气将雨歇用力向前一推,霎那间只觉脸上一痛,如被浇了热油一般,瞬间痛晕了过去。 雨歇回过头来,见云棠半边脸正好被燃着的横梁压住,心内大惊,慌忙将那横梁搬走,再看云棠那半边脸已是被焦灼成黑,一股肉皮烧焦的味道袭鼻而来,她心内慌乱如麻,趁着云棠昏迷之间,忍泪将她头上的凤钗插在自己头上,又将她的铠甲褪下自己套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厅内已是浓烟滚滚,她双手用力煽动半天,才寻到门口,又拔出佩剑,将已燃了半天的黑木拨到一边,回身来背了云棠,大声喊道:“陈大哥,快将郡主带走。” 外头陈泰应了一声,她听到脚步声近,陈泰接过云棠回身道:“雨歇,你为何不赶快出来。” 雨歇一字一句道:“必须有人替尸,郡主才会真正安全。” 她本是陈泰未过门的妻子,听了此言陈泰大惊劝道:“我知道你受恩很深,可不该用性命还了这个人情债啊。” 雨歇神色一凛,已经后退几步,离逃离之门越来越远,她含泪道:“我今日所说,万望陈大哥切记,云家对我恩如骨肉,郡主待我情同姐妹,你要替我保全郡主,终生跟随,若非如此,他日黄泉相见,我定与你情义两断。” 熊熊烈火之中,她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双膝一跪,规规矩矩向外行了大礼,犹如多年前与云棠的初见,她泪眼迷蒙间自语道:“拜别郡主。” 当云棠恢复意识时,只觉天阴得重,黑的格外厉害,只有极远的地方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灯,犹如鬼火般在风中摇曳。黎明前的寒意渗入骨髓,万千往事心中过,那些模糊的却有些坚定的念头,总觉得他始终不会害自己,终究只是一场可笑的幻觉,跟天下比,她轻若尘埃。 他看着她被大火燃成灰烬,看着她脚下血流成河,看着她血亲同袍全军覆没。这是血海深仇,她不允许来生再报,所以她,要活下去。 这是唯一清楚的念头。 第一章 南陵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十里长街,长街两侧店铺鳞次、人声鼎沸,武艺杂耍、文墨妆品,应有尽有。长街拦腰的地方,便是城中最大的酒楼“八方客”,这酒楼是个颇有些意趣的所在,除了酒菜不俗之外,还有一个镇楼之宝,就是闻名天下的玉嘴——玉玲珑常在此驻场,说白了,他是个说书的,但这个说书的和天桥底下那些个有所不同,他简直就是个艳事通,丞相脚上的七星痣,天香楼头牌的报价,当今皇妃的疑难杂症,某某王爷的断袖之癖……只要是奇闻艳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敢讲的,正因这独一无二的说书内容,慕名而来的听客永远是络绎不绝。 今日是玉玲珑大牌驾到的日子,一早上,八方客已经贴出了位子全部订出的牌子,哄走了没买到位子的人,酒楼里恢复了一些平静,不多时,酒楼老板亲自现身,说了几句欢迎莅临,感谢照顾生意的客气话,又安排上了瓜果小菜,玉玲珑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被五六个大汉拥护而出,那男子衣着考究,长相中等,细看之下长眉狭眼,有些男生女相的样子,他在大厅中间的虎皮软椅上坐了下来,立刻有侍女备好茶点,另一个执扇在后悠悠的扇着。 二楼角落的桌子里传来一声低哼:“排了半个月的队,就为了看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今天可真是涨了眼福。”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女子,看身形应是妙龄,却着一身玄黑,玉骨不俗,周身英气,半张脸被一方白纱蒙住,她低声道:“这般不耐烦,咱们还是走吧。” 说罢站起身来,欲转身离去,那男子急忙站起来道:“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看看吧。” 女子轻笑了一声,便又坐了回去。 只听丫鬟喊了句:“请全场静声。”待所有人目光都投注过来,玉玲珑才清了清嗓子,手中折扇唰的一展,启嘴讲道:“话说南陵王今天看上刘员外的姑娘,明天抢了徐家的新娘子,就连一直最受宠的白佳仪如今都失了宠,这白佳仪的大名想必在座的都听说过,她本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只因朱门玉碎,白姑娘不得不流落风尘,倚门卖笑,南陵王花大价钱为她赎了身,安置在城北的妙语楼,和佳人声色犬马,享乐无尽,可惜啊可惜,王爷生性风流,前日白姑娘还笑王妃独守空房,今日便青灯孤影,和王妃落得一样的下场,可叹啊可叹……” 只听一楼角落里传来一阵击掌之声,接连着清朗的叫好声传来,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走至厅堂中央,对着玉玲珑笑道:“讲的绝妙!” 玉玲珑将那贵公子上下打量了个遍,心内已知必是权贵,于是回道:“贵人万安了。” 这时后方的酒楼老板连忙从帘幕下出来,在那公子面前屈膝行礼道:“不知王爷驾临,小人未能接驾,请王爷恕罪。” 这位年轻的贵公子就是玉玲珑口中的南陵王,前璟国废太子苏晋。 众人连忙齐刷刷向苏晋行了礼。 他说了句“起来”后,看着玉玲珑的眼光如获至宝,双手亲自扶了他起来,低声道:“当年太嘉殿殿试,你是最年轻的一个,好像中的是前甲第一名,对吧?可惜你却辞官不做,如今才几年的光景,便不认得本王了?” 玉玲珑的底细被认出却并不慌张,并没有如苏晋般压低声音,反而大声道:“如今改朝换代,璟国覆灭,连堂堂正统都甘心屈居一方,吃孟国俸禄,当年我辞了璟国之官,还真是幸事。” 苏晋并不恼怒,却一笑道:“不错。就看你这副眼力,第二名真是委屈你了。” 两人谈的正酣,只见一紫衣女子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三步并两步的扑到苏晋面前,拉起衣袖亲昵道:“王爷。” 苏晋明显一愣:“你怎会在这里?” 那紫衣女子巧笑倩兮,又有些埋怨的低声道:“王爷多日不来妙语楼,就不准人家来看王爷吗?我知道王爷肯定会来凑这个趣,已经接连在这里等了王爷好几日了。” 说话的女子正是白佳仪,此时这故事中的两个主角纷纷登场,好不热闹。 苏晋收敛笑容,语气有些不豫道:“近来你是越发不听话了!” 白佳仪将手放下,眼神里有些惧色,胸前起伏了好几下,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哭音道:“王爷对我弃之敝履,天下皆知我白佳仪是你的人,以后叫我如何抬得起头来做人?” 这番话被一个风尘女子说出口,有些贻笑大方了,苏晋果然笑了笑,嘴里却只挤出两个字道:“回去!” 佳仪被这不怒自威的两个字吓的有些哆嗦,却并未离去,此刻有些豁出去的样子挺直了身道:“我白佳仪虽出身风尘,却不愿受此大辱,既然王爷弃意已决,今日正好让大家有个见证,我行事一向有始有终,当初王爷是被曲技所感,将佳仪带离风尘,今日我要送王爷一首曲子,以作结情,也好让天下人知道,你我两人聚时同心,散时也并非无义。” 这一番话说的不但情真意切,而且让人对她生出敬意,反观苏晋眼里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点了点头道:“也好。” 老板早就着人搬来了琴,并在正中间的位置为苏晋设了上座,苏晋端然一座,佳仪并不含糊,先是净手,又点了檀香助乐,方才拨动素手。她久不弹琴,却并不生疏,显然练了许久,这首曲子在坐的人似乎都未听过,像听天音似的细细品味着,单从意境来看,一会犹如天上人间,一会犹如山林野境,一会是溪水缠绵,一会是万花争盛,绝对是世间绝曲。众人中唯有苏晋,那波澜不兴的眸子终于像是惊起一丝波澜,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他很快掩饰好,若有所思的看着佳仪,一曲完毕,住琴息香,众人还陶醉在绝妙的音律中,佳仪起身行了一礼,对着王爷道:“多谢王爷当初救助之恩,就此别过。” 说罢竟不给苏晋说话时机,在一片叫好声中直接转身逶迤离去。 白佳仪只身一人离开八方客,心内忐忑不安,这几日心内一直犹如擂鼓一般,今日直到事情近在眼 前方才下了决心,到现在也没把握这个方法会不会奏效。 她只如丢了魂般走至街角,眼角却见一抹黑色清瘦身影挡在前面。 她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眼睛瞬间渗出光亮,急急道:“秦姑娘……” 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黑衣姑娘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正是刚才坐在二楼静看好戏的两人,那男子名叫景泰,性子最是玩世不恭,此刻忍不住戏虐道:“白姑娘刚才表现得很好,怎么出了酒楼就吓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后悔听了我们姑娘的建议?” 说实话,佳仪确实有些后悔,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兴奋,潜意识里她知道听这个陌生姑娘的建议是对的,尽管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自己。 黑衣女子白纱覆面,只露着的一双眼睛似乎含着无限灵气,对着白佳仪道:“白姑娘只管回去润妆熏香,点灯煮茶,晚上,南陵王定会再次踏足妙语楼。” 白佳仪只高高兴兴的去了。 “当年京城人人称颂的贤太子,如今竟似变了个人。筝儿,真是世事多变啊。”白佳仪走后,景泰不禁唏嘘道。 秦筝蛾眉轻蹙,却并未答话,她本是一身玄黑,此刻愈发衬得脸色苍白,微风一丝丝的拂在脸上,她竟露出十分欣慰的神色。 第二章 晚饭时分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那雨珠子仿佛故意气人似的,时有时无却偏偏不停,昏沉的月色照着清冷墙壁,白佳仪盛装之下,等了许久,已经困的支不可立,睡眼惺松的在门前来回踱步,远远听到打过了三更,心内又凉了一下。 她不睡,侍女们当然不敢睡,困的迷迷糊糊的陪着,几个人正低声商量着怎么劝说佳仪,只听一个声音从门外道:“姑娘,王爷……王爷来了。” 佳仪大喜之下,赶紧对镜自视,仔仔细细的检查好妆容,这才奔到门外,苏晋已经走到门口,径直进了来,见佳仪盛装的样子不禁一笑道:“你倒机灵,知道我会来?” 外面雨珠子终于停了,佳仪伸手令侍女们退下,回过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苏晋,道:“我是每日每夜都这样等着王爷、盼着王爷,盛装熏香,丝毫不敢懈怠。” 苏晋饶有兴趣的看着那窗纸,外面鲜有月光,那窗纸上的图案让人辨别不清,却有种朦胧的美。 “这话不尽不实。” 佳仪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来立在桌前,两手绞在一起,嗫嚅道:“王爷息怒……只是……这……” 苏晋眼里依旧是笑着的样子,温言道:“说吧。” 佳仪心内却腾的升起冷意,她面色苍白,思考再三,道:“那首曲子是一位陌生的女子教我的,那日我在街上被一个地痞下语调戏,多亏那位姑娘相救,我便请她回来喝茶聊天。忍不住将……将我此时的难处说给她听,她便给我出个这个主意,说王爷近日一定会去八方客听玉玲珑说书,到时只要我学会她的那首曲子,弹给王爷听,一定能让王爷重登此门。” 苏晋面色不动,眼角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他喝了一口热茶,只觉那股暖意顺着喉咙直下,全身都暖了起来。 “陌生女子?什么身份?” “我也找人打听过,却一无所得,似乎不是本地人,我只知道她姓秦名筝,身边跟着一位叫景泰的青年护卫,秦姑娘嘛……清瘦无比,白纱遮面,所以容貌我从未看清楚过,但我总觉得她周身散发着如男儿般的勃勃英气,不似俗人。” “秦筝……”苏晋轻轻揣摩起这个名字。 佳仪立刻警觉道:“王爷,秦姑娘的身份有什么不妥吗?” 苏晋在灯下看着她,笑了笑道:“没什么,既然秦姑娘为你出了良策,又真的有效,你考虑如何报答?” “报答?这……秦姑娘似乎喜好音律,正好琴师还在,不如我明日请她来妙语楼做客听琴,王爷看可好?” “恩,你很聪明,佳仪,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像普通女子。” 佳仪面色大变,不禁退后几步道:“王爷此言何意?” 苏晋一声爽朗大笑:“哈哈,和你玩笑一句,怎把你吓成这样?” 翌日,佳仪亲自张罗好一切,在门口亲迎了秦筝,她上前几步亲昵的拉着她道:“秦姑娘可算到了。” 秦筝还是那身装束,丝毫未变,景泰倒是换了一身绿色宽带长衫,显得精神奕奕,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秦筝道:“前后两次登门,妙语楼截然不同。” 佳仪有些不好意思道:“秦姑娘便不要取笑我了,初次相见时,我精神萎靡,也很少打理这里,让秦姑娘见笑了。” 景泰四处游看,打趣道:“人家都说金屋藏娇,果然不错。” 秦筝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站在身后,倒是佳仪仿若没听见般面挂笑意,将两人请到了二楼花厅。 厅子极大,琴师已经准备好,几人安坐后只静静听琴,听了几曲后,秦筝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些似乎都是些表达谈情说爱的私隐秘曲,你喜欢这种风格?” 佳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只是猜测,王爷会喜欢……王爷多次提及,喜欢玉玲珑的讲书,所以我特意准备的这些曲子。” 又听了两曲后,佳仪便去亲自安排茶点,又嘱咐秦筝自便赏景。 秦筝见景泰听得入迷,便自己沿着长廊来到一处宽台之上,凭栏观望,园子里春意正浓,桃花在枝头成串地开放,只觉清香扑鼻。 “姑娘好雅兴。” 只见一男子与她并排而立,阳光下和颜悦色的看着她,举止形态十分自然,按理说两人只是初见,他却犹如与老友闲谈的怡然样子。秦筝见了礼,道了句“王爷万安”,也并无丝毫拘谨,苏晋也没有问她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反而静静的看着远处。 秦筝貌若无意的夸赞道:“妙语楼真是个好地方,虽居一隅却尽揽全城景致。” 微风拂面,桃树的轻枝被摇来荡去,那花却依旧艳的摄人,苏晋放眼望去,却有些感慨道:“既然已得一方净土,又何必贪恋不属于我的风景。” 她淡淡一笑,“人言辱人心志甚于杀人性命,此话当真不错,勾践受尽耻辱,却依旧励精图治,胸怀大志,最终雪耻灭吴,能做到如此的人,终归只是少数。” 苏晋当然听出此话是在衍射他受勾践之辱,却无勾践之志,然而他并无一丝生气,反而从内心深处觉得此话快意无限,面上却偏要作出生气的样子质问道:“如今天下一统,姑娘可知此话有篡逆之嫌?” 她笑了笑,虽然白纱遮面,他却似乎能透过那面纱真切的看见她嘴角的轻蔑,“篡逆?王爷今日邀见于我,不正是为了治我的罪吗?” “你可知皇上曾下令颁布四禁曲十二禁书,你教授佳仪的那曲《雁双飞》就是其中之一,你又可知,私自传授禁曲该当何罪?”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司马氏乃篡国之辈,他所列的一条一陈,我都不会遵为国法。” 苏晋心内大惊,面上却依旧笑着问道:“秦姑娘似乎与皇上有何仇怨。” “并无私怨,只有国仇。” 第三章 “国仇?莫非你是璟国人?” “王爷这话问的奇怪,普天之下,天下万民皆是璟国子民,何曾有过璟孟之分。” 只是可惜,到了自己这一世,天下已经改朝换代,苏晋在心底不禁叹息了一声。 “姑娘从何学得此曲?” 她反问道:“这首曲子有何特别之处吗?” 他走近一步,秦筝感觉到他那和煦目光背后的审视,“当年皇上尚未登基时,曾与云棠郡主订立婚约,郡主及笄之时,曾以身为质前往孟国,当时的皇上亲自为她做了这首曲子,那时候,文人曾说,司马超与云棠联姻,乃天下第一喜事,后来玉龙山一战,云棠阵亡,云骁军覆灭,皇上登基之后,钦定此曲为禁曲,下令不可再现世间。”他的声音悠悠传来,像是悠远的不存在一般,只是如今想来,昔日那人人羡慕的一对璧人,如今,一个执掌天下,拥万民江山,一个却芳华早逝,尸骨无存。 然而这些惋惜是不合适向一个外人说的,他细看她的神色,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只得步步紧逼,“你将它教给佳仪,让佳仪在‘八方客’公然弹奏,又一路引我来此,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秦筝静静的听着,浓黑得眼眸深处却涌动着无限涟漪,她笑着道:“当年一曲《雁双飞》 ,司马超亲作引为佳话,可惜琴曲的境界本在人心,人心不古,雁难双飞,皇上下令禁曲不过是怕引人诟病,至于王爷,我的确是故意安排了今日之局,目的很简单,我赌王爷今时今日还有复国之念,故而特来相投。” “你想投于我门下?这倒奇了,如今孟国已经一统天下,说难听点,我不过是个前朝孤公子,除了这南陵城的弱兵老旅,脚下无寸土,手中无实权,你如果想出人头地,投效于我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秦筝早就想到他会这样说,心里一点都不惊讶,“我对王爷推心置腹,诚心来投,王爷何必婉言相拒,所谓才士易得,明主难求,我知道王府暗中为王爷办事的谋士有许多,但今时今日王爷的境地已经说明他们能力不足,再请王爷万勿多虑,秦筝愿襄助王爷,共计大业!” 苏晋心中细细盘算着,司马超登位已经三年,天下之人都以为他苏晋已经安心俯首称臣,秦筝与他素未谋面,却猜透他的心志,而且在佳仪这件事上对自己的反应了如指掌,算无遗策,此等人物,如果不能收于门下,他日投报了京城就不好了。但如今自己屈居司马超之下,一举一动不得不格外小心,一步也不能踏错,思虑片刻,他道:“南陵王府一向求才若渴,既然姑娘诚意相投,我当然欢迎之至,我听佳仪说,姑娘住在平香客栈,那个地方条件相对简陋了些,对姑娘来说有些委屈了,南陵王府有几处独立的院子,不知姑娘可愿搬到王府来住。” 秦筝微微一笑,道了句:“多谢王爷安排周到。” 出了妙语楼,秦筝将结论告知景泰,景泰有些摸不着头脑,“南陵王府看似一片太平,实则危机四伏,我们为什么要住进去?” 秦筝想了想道:“苏晋这几年一直韬晦求生,实则暗藏复国大志,在无绝对把握之前,他是不会将此志向显于人前,让我们住进南陵王府,实为软禁,为他争取时间,若是他选择我,便万事无忧,若是他不选择我,我们一定会死路一条。” 景泰大叹了一声:“如今司马势强,王爷势弱,他疑虑我们为何弃强投弱,思虑一些时候也是应该的。”他回过头看着道:“这妙语楼也是迷雾重重,叫人有些看不透彻……” “怎么了?” “我也说不好……只是一种直觉,王爷只带了两个随从,这两人看似随意,但总觉得他们在防范什么似的。王爷就在那里坦然说话,周围却像铁桶般密不透风……” 秦筝心内微微有些疑惑,苏晋并不是真正喜欢玉玲珑的讲书,而是尊崇玉玲珑这个人,却在佳仪面前表现出喜欢私隐秘事的爱好来,原因是什么?还有,从他,到他的随从,来到这鸟语花香令人放松的地方,身上却总掩着一股肃气,此间种种,绝不是寻常巧合,想到此处,她心内一震,立在原地默然不语,此时妙语楼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原来只觉这是座烟粉重楼,里面住了位痴情女子,如今看来绝不尽于此。 第四章 四月里,南陵城里春意正浓,花香四溢,五天前,秦筝已经与景泰轻装搬到南陵王府,一路上都有人细致安排,妥帖得体,可苏晋却一直没有露面。这日阳光不错,王府的管事芸娘又往秦筝的院子送来一些时兴茶具,放下了东西却不急着走,笑着细细问了秦筝的饮食起居可还方便,缺不缺什么东西,正说着,一个侍女脚步匆忙的跑了过来,喊道:“芸娘,小冲被府兵拿住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芸娘面色未见慌乱,神色平静的问道:“什么事?” “只说是私底下拿了王府的东西出去变卖,芸娘,小冲是您的干儿子,快去救救他吧。” “你去传话,就说只要证据明白,不要顾及我,立时逐出府去!” 那侍女听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然而也不敢再说,只匆匆的退了出去。 芸娘回过头赔罪道:“让姑娘见笑了。” 秦筝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旁边的景泰不着痕迹的掏出一袋银子递了过去道:“这几日下来,没少麻烦芸娘,这点银钱给芸娘买茶喝吧。” 芸娘呵呵一笑,并未收下,只摇了摇头道:“您是头次入府,不知王府规矩,王爷平日里赏得多,罚的也重,不兴这个的……” 送走了芸娘,景泰将凤尾琴拿了出来,摆在廊下,道:“琴弦我修缮好了,你来试试音色?” 秦筝只看了一眼,便将琴搁置一旁,直直的看着景泰,景泰被盯得发毛,赶紧摆了摆手道:“可真是火眼金睛,好吧,我的确没有按你说的做,只是随便用马毛充数,我再重新做可以了吧?” 秦筝笑了笑,又问道:“住进王府这几天,你有什么感觉?” 景泰收了嬉笑的嘴角,认真道:“南陵城中无人不知,这南陵王荒唐无度,一味只会寻欢作乐,但这王府打理得倒是井然有序,颇有些治军风范。” “不错!他越是将自己打造成安于享乐的模样,司马超就越放心,他的时间就越充足,外松内紧,含而不露,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韬晦求生,他也真是藏得深啊!” “京中飞出的鸟儿都会唱戏,何况,他还是只金丝雀……”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园门前有一女声尖着嗓子道:“王妃娘娘驾到。” 景泰不禁看了秦筝一眼,随即撇了撇嘴,低声道:“好大架势!” 秦筝默然起身,景泰跟在后头,一起在园门前行了礼,王妃沉声道:“请起。” 只见南陵王妃一对多宝簪将百合髻拧旋拢顶,浓眉水眸,不同于年轻女子时兴的细眉入鬓,颇有关外女子的风范,穿着一袭紫色宽袖石榴花纹样锦服,浅蓝色纱衣将紫色衬的更加雍容,白色织锦宽腰带将身段束的玲珑又不失气度,整个装束浑然天成,大方端和的气质尽在其中,腰间垂着一个青绿色的香袋,上面绣着一团让人分辨不清的图样,秦筝不禁心中一动。 一群青衣侍女如众星捧月般拥着王妃进了园子,其中一个拿出绢帕将葡萄藤架下的石凳擦了又擦,才请了王妃坐定,王妃左右环顾,似乎第一次见到这园子似的,“这两日入寺礼佛,回来听说姑娘住进王府……”话未说完却只呆呆的盯着秦筝,只觉得被当头一击般,身上又乏又软,一瞬间犹疑、猜测、震惊……一股脑涌入脑中。 王爷是贵胄之身,来到南陵小城,这方土地的乡俗女子自然趋之若鹜,平日里在外面花天酒地也就罢了,能带回王府的倒是头一个。所以她一听说此事就赶回王府,本是想探探底,却刚见了秦筝这一眼,就震在当地,透过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自小的兰交,十余年如亲相待,每次看着她战马飞奔,绝尘无踪,又每次看着她凯旋荣归,她们就是在一次次的告别和欢聚中度过了少女时代,只是她并没有想到,那次如往常般送她出城,却是最后一面。 园子里静的有些奇怪,秦筝只微微低着头并没有打破安静的打算,许久许久,才听见王妃哑着嗓子问道:“秦姑娘住进来这些天,可还习惯?” “多谢王妃关怀,王府万事周全。” “秦姑娘家里人呢?都在哪里?” 景泰的嘴角动了动,随即被秦筝眼神示意了一下,便静默的立在一旁。 秦筝反问道:“都说王妃素来豁达,俗事不过心,怎么会对我的身世感兴趣?” 王妃微微一笑,“我就是感兴趣又如何?秦姑娘不想答?” “也没什么,我只有景泰一个义兄,无他亲人。” 王妃眼里一暗,随即勉强笑了笑,又问:“祖籍呢?在哪里?” “川蜀桂中琼台。” “哦?琼台是个好地方,那里产的贵琼子是很珍贵的,秦姑娘想必也珍藏一二?” “土产而已,对外地人当然珍贵,对我们本地人来说,不过是寻常罢了,所以不曾在意。” “呵呵,说的也是,我只听下人说姑娘姓秦,不知全名是什么?” 她十分规矩的答道:“民女全名秦筝。” “秦筝……”王妃似乎在细细揣摩这个名字,再看向她时,神色已经冷静了许多,她一身素衣,头发也只简单用支青玉簪绾着,连面目都不愿让人看清,只用白纱遮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名满天下的云棠郡主? 不像,也不可能。 她这样告诉自己。 秦筝看了看爬满藤架的绿藤,阳光从缝隙中滴落下来,那金色与绿色交融在一起,鼻翼间传来令人陶醉的香气,却听王妃缓缓道: “我今日失态了,只是姑娘和我的一位故人神情实在相似……请恕无礼,姑娘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世人习惯以貌取人,如果相貌无从可辨,岂不是免却许多舍本逐末之事?” “说得好!”院子里响起清亮男音,苏晋从容而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倒是侍女们反应最快,几乎是本能的的纷纷行礼。 第五章 王妃的眼神有瞬间的不自然,然而很快被埋藏起来,欠身道:“王爷什么时候来的?奴才们也不言语一声。” 苏晋看了看她,半月不见,王妃似乎清瘦了一些,王妃闺名唤作舒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从名字不难看出,她一定是出自颇有浪漫情调的文人世家,事实也的确如此,舒窈的父亲舒安是在朝第一大文士,其诗集在士子楼是最受欢迎的,曾有万金不抵之势,自从舒老降了司马超,舒窈又远离京城,与娘家的往来便很少了,苏晋一向怜惜舒窈这点,所以对她格外敬爱。 站在她的角度来讲,刚在外礼佛归来,便听说自己莫名其妙从客栈中带回了一位女子住进府中,也不怪她心有疑虑前来探查。 他微微扶了扶王妃,亲和笑道:“王妃礼佛辛苦,灵泉寺是清修大寺,向来简素苛理,你又事必躬亲,想必劳累了。” 舒窈这才展露笑颜,“每年都要去灵泉寺为王爷祈福,与寺里的空法大师参禅修身,大师高深,我虚心修习,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反倒觉得受益良多。” 苏晋的眼神似乎很悠远,淡淡道:“不错,在这种时候,能得一方静心,是最重要的。”想了想又说:“王妃赶路也累了吧?先回房好好休息吧。” 舒窈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秦筝一眼,欠身道:“臣妾告退。” 园子里恢复了安静,苏晋却并不急着说话,只微微皱着眉头打量着秦筝,秦筝请了安道:“王爷风尘仆仆,是刚从梅园回来吧?” 苏晋并未露出讶异之色,他之所以不惊讶,是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有了重新的审视和定位,这一切只源于一句话:凰星未陨,匡扶大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句话正是梅园玉嘴——玉玲珑告诉他的。 实际上玉玲珑自从金科及第,罢官离京后,苏晋就一直在找他,直到八方客匆匆一见,后来几经辗转,又去了梅园玉府。 令他没想到的是,玉府门第宽阔,华贵无极,五进院落,横向占了半条街,当天等到很晚才见到玉玲珑,他却并不惊讶苏晋找到这里。 两人煮茶就坐后,玉玲珑笑着道:“太子一定很疑惑,我的府邸为何这般华贵吧?” 他叫他昔日的称呼,而非南陵王,苏晋心内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自从当年受到先皇恩沐,四方英豪就四处打听我的住处,我想如果真要避世,于山野之中反而无宁静之日,大隐隐于市,居于如此华贵金迷之地,反而让人觉得我是沽名钓誉之徒,可图安静度日。” 苏晋颇有感慨,“那一年科举的士子中,父皇最看重的就是你,本想重用,曾允你入金殿沐听,不想你却辞官谢恩,万死也不肯入仕,父皇为此引为大憾,当初我也是百般不解,你参加科举就是为了入仕为官,为何中了反而要辞官,如今我才明白一二。” 玉玲珑倨傲的神色有了松动,眼底深处甚至涌动着很深的情绪,却只倔强的不愿言语。 “先生自恃有才报国,放眼观看天下事,想必有了金殿对谈之后,看出了几分璟国亡国之势,所以才不肯为官,是也不是?” 这句问话如同在他心上扎了一针,一瞬间所有积攒的情绪如泄洪般倾覆而出,他激动道:“不错!金殿之谈让我知道先皇真正的心意,他曾不止一次暗示我,会让我扶摇直上。当初朝野上下皆拥护云骁军,皇上选拔心腹的目的就是为了制衡云骁军,此等天听我实不敢受,先皇有此念头,我已知,璟国必亡!必亡!” “今日不妨对先生说实话,当年我一直不同意父亲削弱云骁军的政略,曾有名士言之,有云仲一门在,可保璟国三十年无忧,以公来说,我深信此话;以私来说,云老将军自少年时就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就算花甲之年,身体每况愈下,依然坚持出征,保我国门,云氏满门皆为忠良,我更与云棠郡主同窗八载,有青梅竹马之谊,不要说他们没有威胁皇权,就算有,父皇也应以国为重,失了云老将军,国土沦丧,璟国衰败根源尽在于此啊。” 这一席话深深打动了玉玲珑,他只觉一股又酸又热的洪流急急升至嗓子,一时间涨红了脸,声音竟有些哽咽:“唉,云仲在,璟国无忧,云仲不在,璟国覆灭;可惜啊可惜,先皇气量短小,终是自毁于此。” “虽然我与先生意见相同,但还请先生不要误会,三年前,云骁军在玉龙山一带被孟军全歼,并非是父皇的旨意,父皇本意是与孟军联手,只想缴夺兵权,并不曾想过斩草除根,是孟军背信弃义,趁着云骁军奉朝廷旨意缴械之时,将我三军赶尽杀绝……” 玉玲珑惊的身子一颤,竟有些站不稳,身子猛地一软就要向前栽去,苏晋眼明手快,双手扶住他道:“先生还请保重。” 玉玲珑就势扶住桌角,愧恨难当,哐一声狠拍了一下桌子,满心满腹的愤怒说不出口。 “我知先生定为贤才,如今孟国窃居京城,司马超以天子自居,我被他发配到此地,时刻不敢妄图安乐,只想杀贼兴国,我璟国不可就此覆灭,求先生助我。”说罢竟深深一拜。 玉玲珑连忙扶住他,让自己冷静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我知太子必为明主,当初如果能早登皇位,我璟国不会有今日之祸,唉……往事不可追,今日既已知太子大志,我本该尽犬马之劳,奈何我已今非昔比,自云骁军覆灭,我心如死灰,对天下之事只想充聋作哑,只叹有心无力啊。” 苏晋眼里是真切的失落,然而也不便相逼,只得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请先生看在我璟国子民的份上,出策一二吧。” 这次他没有推辞,而是直言道:“璟乃天下正统,司马超的父亲司马赢本是璟国的一方诸侯,他为璟国镇守边境,却暗怀篡国之志,拥兵自立,逐渐成了气候,孟这个国号不过是他自封而已,天下英雄无人认同。然而三年前的玉龙山一战,我主与孟军联手,将云骁军全军斩尽杀绝,自断国脉,此后,孟军便一路南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直击我京城,如今他们已经窃取神器,改国号,坐京城,而我璟国正统,太子殿下您却被他贬至此地,封了个不伦不类的南陵王,太子可知,司马超为何不斩草除根?” 第六章 苏晋想了想道:“自从父皇殡天,诸兄弟皆被斩杀,司马超独留我一人,一是让我孤立独支难成大事,二是留下我性命,却让我食孟俸禄,以此打压旧族们的反孟意志。” 玉玲珑点了点头,满意道:“不错,当初司马家族势力逐渐增大,篡国自立,竟与璟国成二分之势,可如果璟国灭北孟,则天下大定,万民归心,如孟取璟而代之,则虽取天下,难聚人心。司马超深知,璟为正统,虽势衰微,但天下士子百姓仍然诚心奉璟,在天下人的心里,苏氏永远是皇室,司马氏只是篡乱之辈。” “可如今司马超坐拥雄兵,已霸占了京城,反观我却此等境地,应以何抗之?” “太子殿下,龙陷泥潭,当以何自救?其一,自当将泥潭清除污垢,以净土填平,二者,龙欲腾飞,必须有文武贤才做您的一双翅膀,此人须怀国士之才,经国治世,文可助你谋定天下,武可助你开疆辟土,如此匡扶明主,一统天下。” “先生说的极是,所以我恳请先生再加考虑,可否助我成就大业。” 这次玉玲珑摇了摇头,却不缓不慢道:“太子不必着急,莫说我无此心力,就算是有,恐怕以我之才,难当大任,说高了,我也只是一方学士,可您需要的是国之巨才,文武全能,缺一分都不可啊。” “可这样的人该去哪里寻找呢?” 玉玲珑喝了一口茶,过了许久才微笑道:“凰星未陨,匡扶大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凰星未陨,匡扶大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天下名士玉玲珑给了秦筝这样的评语。 苏晋多年来遍访名士,如今看着秦筝,深刻体会着这十六个字的意义,就因为这十六个字,他已经做出去梅园前没有下定的决心。 锦袍一挥,他竟深深一拜,语气哽咽,“请姑娘襄助我成就大业!” 秦筝急忙伸手扶起他,却感受到他的劲力,只得弯腰一拜,与他同礼,两人抬起头来,心内都是激动万分。 “王爷如今虽是偏安天下一隅,但数年之内,司马超绝对不敢危害王爷,王爷可安乐度日,可争夺大位,一统天下,乃万死难成之事,风云一起,便无回头之路,王爷之志是否坚韧?” “生死乃轮回常理,我从不惧怕,唯有天下大权不可旁落。我宁为唐宗敬业而死,不效南宋苟安偷生!” “如此,秦筝定会倾力襄助王爷,不负重托,万死不辞!” 大事初定,苏晋与秦筝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商讨下一步该怎么走,因为就在苏晋对秦筝坦诚的翌日,就有一件惊天消息传来,这条消息不但让苏晋悲痛万分,更让他再次惊心于司马超的狠辣无常。 刘璟忠死了,而且是极刑而死,在离南陵不远的檀溪,被生烤毁尸,对苏晋来说,这简直是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璟忠是什么人?从他的名字就可知一二,璟忠二字,意为璟国尽忠,人如其名,他短暂的一生,的确深刻的做到了这点,他本是璟国属地军侯,自从三年前璟国覆灭,司马超登基为帝,璟国旧部十停有八停都降了司马超,认了“孟”这个国号,独独不肯归降的两停,一是漠北的韩执,二就是这个刘璟忠,只因刘家世受国恩,他死也不肯归降,他的兵士不足三万,却与司马超抵死相抗了三年,司马超本可一举歼之,却不知为何,一直放任不管,只由守城军压制,并未出过大乱,可前些日子,两军打到离南陵不远的檀溪,司马超突然增援,刘璟忠的将士多年来跟着他东征西讨,眼看着归降了的都安享荣华,心内早就不满,在刘璟忠大败后,竟有两万兵士叛主降孟。 紧接着京中就传来旨意,皇上亲临檀溪犒军,让南陵王率南陵将士即日前往,旨意上说:“盛景难再,特邀苏弟同赏。” 苏晋想起刘伯父的刚正不阿,忠心护国,又想起他壮志未酬,饮恨而死,自己做了三年的壁上观,虽说是为大局,可无论如何过不了心内这一关,他很想在出发前找一个偏僻所在祭奠故人,可多年隐忍淬炼出来的理智告诉他,这么做除了让自己心安之外,对大计有百害而无一利,心内犹如烈火烹油,面上还要若无其事,只整了军,立刻出了南陵,直奔檀溪而去。 午饭时分,已距檀溪不足两里,远远就能看见大道之上龙幡遮天蔽日而来,两侧护卫如云,兵甲林立,一直延伸到檀溪岸边上,见了此等形状,苏晋命大家下马卸甲,步行了一里多地,只见前方黑压压的护卫簇拥着一个身着明黄衣饰的青年男子,苏晋上前几步,叩首道:“参见皇上。” 司马超神采奕奕,黄袍加身,显得整个人气质不凡,他高兴的甩了甩袖子,亲自将苏晋扶了起来,面色兴奋道:“苏弟可算到了。” 苏晋立在下首,道:“劳烦皇上亲迎,臣告罪了。” 司马超格外亲和的挽过他的一支胳膊,亲亲热热的边走边说:“盛景难得,他们特意在檀溪边上立了一座观杀台,苏弟与我一同上去。” 一听观杀台三个字,苏晋心中大惊,面色却还保持微笑道:“谢皇上。” 两人并足而行,上了足有一座城楼高的观杀台,司马超命人设好了座位,苏晋推辞一番后便坐在了下首,司马超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台前,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他对着下面道:“刘璟忠,本是跳梁小丑,不足天兵一讨,只是边境总是孤悬,朕腾不出手来收服漠北,此次,檀溪大捷,全靠我孟军将士军威强盛,这两万降兵,乃叛主之辈,朕决意,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观杀台上一名黑脸将军,板着脸将高举的令旗一挥而下,中军们看到令下,炸雷般答应一声便去拖人。万千白刃一闪飞过,檀溪边上顿时哀嚎冲天,刽子手们杀了一茬,又将剩下的降兵一股脑的扔入檀溪中,那些人被五花大绑在水中慌乱逃窜,只见岸边无数黑箭如飞蝗般黑压压射了过来,随着一声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哀嚎声,檀溪顿时血流成河,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 司马超笑的如同天真少年,他悠闲的吃着茶,回过头对着苏晋道:“如何?岸边杨柳新绿,河里残红如火,这番景致很难见到吧?” 苏晋面色发白,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耳边是接连不断的屠杀声,仅仅这短短的几步,却需要疾速的想出对策,他走至司马超身边,深深一拜道:“皇上,臣认为,此行有不妥之处。” 观杀台上一片寂静,司马超微微扬着头,声音和缓,黑沉的眼底却有不怒自威的光亮,他低沉的声音道:“有何不妥?” “皇上,自太祖皇帝追日起义,就曾下令无论何战,不杀俘虏,如今我国海晏河清,刘璟忠本就是疥癣之患,他这两万兵士降服我方,乃是大势所趋,皇上一向善待俘虏,不知今日为何下此天听?” 司马超亦站了起来,声音激昂道:“我孟国一统天下已有三年,却还有刘璟忠、韩执这等愚昧之辈,打着什么反孟复璟的旗号,偏要与天意作对,朕何忍之?” “可他们都是降军啊,天下初定,皇上血染檀溪,臣恐怕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司马超微微眯起双眼,“苏晋!你可知道此时此刻,你再言他话会有何结果?” “臣知道,可臣一定要说!” “难道你真的不怕死?” “皇上,臣宁可死于直谏,不愿谄媚偷生蒙蔽天听。” “好!朕成全你,来人!” 台上一众侍卫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听了皇上令下,如炸雷般齐声应道。两个兵士一人驾着一边,推搡着将苏晋押下了高台。 “站住!”司马超乍然断喝一声。他几步跨下台阶,目光如电地盯着苏晋,双手拍着苏晋的双肩说道:“好!苏弟果真为我朝忠臣,果然是烈烈丈夫!此等忠言,朕若视若罔闻,岂不是亘古昏君?来人,将剩下的俘虏先押回去吧,交给宋胤将军留用。” 几名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糊涂了,只愣着不动,司马超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赶紧松手退了下去,司马超又道:“朕本想留你在京任职,你我朝夕可以相见。但天下初定,北边又没个安稳时候,再 没有个托底的人在这震着,朕实在不放心。” 苏晋道:“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司马超笑笑,“听说你一向宽律待人,朕很放心,不过朕还听说,你自来了这南陵城,风闻逸事不断。呵呵,朕能理解,不过大丈夫可不要沉溺于花花世界,还是要立业为重,这南陵城虽说不大,但管理起来也是千头万绪啊。” 苏晋摸不准这里面的意图,只道:“臣定谨记。” “好了好了,连日来国事繁重,一刻也不得闲,今日朕倒想去南陵城观游一番,苏弟,可好?” 苏晋笑着打了一揖道:“天子驾临,南陵城荣光备至。” 第七章 雄巍壮观的皇驾到了南陵城,一路轰轰动动,到了王府已是晚饭时分,苏晋自是大摆晚宴,司马超坐在上席,座下依次为苏晋夫妇、孟军品级排得上的将军,还有几名南陵城的文官及家眷,在众人中司马超对苏晋似乎格外厚爱,一会间两人已对盏不少,红衣舞伶借着一曲“潇湘水云”尽情歌舞,舞伶的长相都是经过严苛选拔,所以大家看的颇为入神。 不多时听司马超道:“苏弟,听下人们说起,你府内现下住着个琴师,闻之还是你重金请来,怎么许久也不将她请出来呢?” 苏晋面色如常,笑了笑答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这位琴师进府也不久,说起来臣也没听过几次她的曲子,这次正好沾皇上的光。” 苏晋着人去叫,不多时只见一位黑衣清瘦女子,缓缓行至中央,她低首下跪道:“秦筝拜见皇上!” 众人只觉这女子圣驾面前竟敢蒙着面纱,不禁心内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禁都多看她几眼,只见她眸光流转间,无端生出变幻莫测的神秘,让人生出一种恍惚,总觉这人仿佛不是真实存在的,其眉宇间似被刻有淡淡哀愁,且眸色甚淡,像是即刻就要远去的烟尘。 不知为何,看向下首的那一刻,司马超神色一震,居然忍不住心如绞痛,呼吸一滞,像被雷击般久久望着那座下女子。 苏晋和舒窈有些担忧的看着秦筝,众人都以为皇上要怪罪秦筝不敬之罪。秦筝却保持拜礼,像是感受不到这诡异的气氛般,一动不动。 司马超的贴身大监周咏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清了清嗓子,叫了声:“皇……皇上……” 司马超的眼睛如同困兽般挣扎许久,此刻方像是刹那间回魂,却有意将眼神落向别处,周咏是个人精,见场面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对着苏晋道:“启禀南陵王,皇后娘娘出行前特地嘱咐奴才,烈酒伤身,皇上不宜饮多,此刻皇上怕是把盏多了……” 苏晋上前,笑着吩咐人换了清酒,顺势向秦筝使了个眼色,她正要退下,谁知司马超突然起身,向偏门走去,周咏一甩拂尘,笑着躬身道:“皇上尊盏多了,要去外面醒醒酒呢。” 席间有人立刻道:“周公公随侍好吧,别让皇上吹冷风。” 出了门,周咏连大气也不敢出,莫说是厅里这些将军,就是自己,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失态,只得一步步跟在身后,司马超专注的看着那地上的青石,心中似被凌迟一般,脑中混沌一片,丝毫头绪也无,只得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压抑心中烦乱。 周咏亦步亦趋的跟着,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廊下走了数十个来回,方听到这九五之尊发句话: “回去。” 周咏立刻道:“是,皇上!” 厅中众人已开始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打趣说话,那话题离不开刚才皇帝的失态和那位神秘的琴师,只有苏晋这边,异常安静。 司马超又进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依旧清俊冷颜,众人也都各自端坐,时不时偷偷看一眼皇帝脸色,他似乎全心在歌舞之上,眼睛动也不动。 一舞又毕,舞伶还未退毕,司马超忽然发话道:“听闻秦姑娘极善音律,今日不如奏曲以娱众乐,如何?” 苏晋看了一眼秦筝,起身正要说话,皇帝眸光一寒,“苏弟,今日只是私宴,不会为难了秦姑娘。” 但见秦筝嘴角含笑,道:“秦筝遵旨。” 早有太监拿来瑶琴,摆于檀桌上,秦筝敛衣一坐,端和问道:“不知皇上想听哪首曲子?” 司马超此时方细细的看向她,眼神凌厉,像是要穿透她整个人般,冷冷道:“周咏,去取朕的《雁双飞》来。” 周咏这一惊不小,此曲被皇上亲令为禁曲,多年来未有人敢提上一提,皇上一向随身携带也就罢了,此刻竟然自己拿出来公然让人弹奏,于是道:“禀告皇上,此谱已被列为……” 司马超不等他说完,皱着眉道:“朕知道!” 周咏多年当差,经验老道反应迅速,急忙回了句,“是。” 在等待期间,整个大厅静的连根针掉落都能听得见,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搜肠刮肚般想着什么话题来化解这份尴尬,还是那位黑脸将军笑了笑举杯道:“这酒难得,末将敬皇上一杯。” 皇帝也不看他,像没听见一般,苏晋只得站起来为他解围道:“皇上把盏多了,这杯算我敬将军的。” 周咏速度极快,这杯喝完,他已入厅来,双手将曲谱呈给司马超,司马超转头,无比烦躁的沉声道:“朕瞧你当差当的愈发愚笨!” 周咏被骂的没头没脑,他自己也从未见过此谱,况且此曲又极为敏感,想着让皇上过目确认后再下令,才敢让那秦筝弹奏,不成想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句,只得硬着头皮将那曲谱直接交给秦筝。 秦筝甚是从容的接过曲谱,淡淡扫了一眼,玉手一动,手法纯熟。虽首次弹奏,却无丝毫凝滞,其音调悠然婉转,时而活泼轻盈,时而沉静洒脱,犹如甘露华清,又如高山鹤情,丝丝扣人心弦,使听者沉醉。 往事轰然袭来,悠然曲音足叫人肝肠寸裂,司马超只觉头顶嗡嗡作响,心内无限挣扎,几番不下。一曲已毕,仍如昏睡般怔怔,只听他语意沉沉,仿若梦中,问道:“你是谁?” 她淡淡道:“民女秦筝。” 他竟提步走下玉阶,缓缓行至她的身前,周围静极了,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在众人的屏息中, 他笑着摆了摆手道:“你们全都下去吧,朕累了,想静静的听听曲。” 周咏略微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终究组织大家有序退出,舒窈也有片刻犹豫,被苏晋使了眼色,两人最后走了出去。 大厅内顿时只剩下两个人,空气仿佛凝滞了般,司马超随意拉了一个臣子坐过的软垫,却一语不发,似乎在想着什么。 秦筝道:“皇上,是否继续《雁双飞》?” 他回过神,答道:“不听那个。”说罢竟随身取出一个薄册,随意说道:“朕这里有另一曲,名为《爱恨诀》,是朕谱的曲,不如你我博一局,看谁弹错的少,谁就算赢,赢的人可要求对方做一件事,如何?” 第八章 她低眉浅笑,不禁道:“皇上自己做的曲,民女却第一次见,这个比试未免有些不公。” “哈哈,不错。不过朕是天子,自然可以开这个例。” 淡淡的灯光照着他的跋扈骄纵之色,她却并没有任何无奈之感,未再有一语推辞,只双手接过曲谱,片刻间扫了一眼,“请皇上垂范。” 司马超坐在琴台前,卷起袖子,秦筝按礼要跪在一旁,司马超阻止道:“不要拘礼。” “圣人之道,民女不敢不遵。” 他却站起身来,亲自扶起她,笑道:“该踏平天下就踏平天下,该花前月下就花前月下,该破口骂娘就破口骂娘,这才是朕!繁文缛节,只会拘人,还说是圣人之教。” 如此秦筝只得坐在一旁,静静听他弹曲,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轮到秦筝,她已经默背的差不多,悠然的抚起琴来,期间司马超坐在她对面,只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仿佛期待从这首曲子中可以见到她的情绪波动,然而她只是专注的看着琴弦,手下丝毫未乱,眼底无波无澜。 一曲完毕,司马超笑了起来,“朕输了,不过是因为朕的心不静,如此浓烈的情感,实在令人心摇,你却丝毫不为所动?” “浮生千万事,爱恨始为宗,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寻。” “说得好!”他的心底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意,爱恨相依,无迹可寻,其实他不怕她的恨,假如没有了恨,他们就是世间的一对陌生人。 “虽然朕输了,但朕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皇上一言九鼎,为何转眼间就自食其言?” “哈哈哈哈。”他爽朗大笑,“文臣们总说天子口衔天宪,所以朕立的规矩朕可以改。”他顿了顿:“朕问你,朕富有天下,为何觉得失去的更多?” 她笑笑道:“民女曾在集市中见过一个阿婆,她当时家境窘迫,只得将家里唯一的鸡拿到集市上卖,有人可怜她给出了高价,阿婆很高兴,立即用那银钱换了生活物品,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没过多长时间,她又很想念那只陪了她半辈子的母鸡,心中悲哀难平,最后竟抑郁而终。” “恩,答得好,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如果硬要强求只是徒增烦恼,这一题,算你过。朕再问你,朕这一辈子身边不知还会有多少女人,可怕的是,朕已经知道,无论哪一个,朕都不会去爱。” 这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第二个更算不上问题,秦筝却并没有发问,径自说道:“雨露均沾是最安全的,皇上圣明。” 他苦涩一笑,却蓦地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流露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情感,静了许久,才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她的眼睛有些无奈之色,却未置一词,只缓缓屈下身体双膝一跪,司马超只感觉空气都凝固了,竟忍不住双手微颤起来,只愣愣的瞧着她。 她缓缓将面纱揭下,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微仰起头,一字一句道:“民女一介琴师,姓秦名筝。”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容貌,那是怎样一种感觉,一瞬间如同吞了火炭,噬人灼骨,下一刻又像被人当头浇下凉水,蓦然惊醒。 不是,终究不是! 隐隐听见院子里的树叶唰唰作响,只觉地上自己的孤影,淡淡的,无限凄清。 侯在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却忽然听见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只见司马超立在门后,看了看院子里的众人,他挥了挥手道:“都候着呢?回去睡吧。” 苏晋知道,那个喜怒无常、令人捉摸不透的司马超又回来了,今晚的种种失态,只不过是钢铁包裹下的昙花一现,司马超,始终是司马超。 等安排好一应事宜,已是深夜,苏晋的书房里等着一位男子,苏晋将门关好,那人低声说了几句,借着微弱的灯光苏晋问道:“只是这些?” “是。” 他扶着桌沿慢慢坐下,自从她入城,多少人想明里暗里撩开那道神秘的面纱,可到头来,那面纱后面的真相不过是流年日深的梦境,是积久存深的回忆,是当年那些局内人摆脱不了的一道心结。时间貌似无情却多情,总有一些人,纵使远若烟尘,还是有足够的能量将那些不该凑在一起的故人,聚集在一起。 他思忖良久,语意平静道:“你怎么回我的,就怎么回王妃吧……看来我们都认错人了。”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格外漫长,每个人似乎都在长久的回忆里游荡了一圈,直到天光大亮,太阳照常升起,当那灿人的光亮带着温度照射进来,似乎在昭示着每个人都到了各归其位的时候了。 第九章 司马超住的园子是被单独僻让出来的,园门口有重重侍卫把守,院墙边也被包围的密不透风,司马超这一夜却并不好睡,早早的就起来,服侍洗漱的人开了门,发现苏晋一行几人在门口持礼敬立,只听司马超在里边高声说道:“快进来吧,大早上的,闹什么虚礼。” 苏晋进了厅内,司马超正在用膳,头也不抬的问道:“吃过了吗?” 苏晋回了句:“劳烦皇上垂询,已经用过了。有一事要奏请皇上,南陵城的文武官员听闻皇上至此,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府里,现正在门外敬候皇上垂问城务。” 他喝了一口汤,抬起头笑看着苏晋,脸色宽和道:“你啊,办事总是这样滴水不漏,朕来这不过就是一时起了玩心,你也不让朕清净。既如此,让他们进来吧。” 外间有七八人依次而入,神色恭谨的请了圣安,司马超道:“你们在这里替朕守着边境,朕很放心。”说罢将筷匙放下,走至几人面前,指着其中一人道:“你是魏千叙吧?听说你帐下军纪严明,有兵士在城中抢了百姓一袋米糕,你按军法惩了三十军棍,后来人家将米糕还回去,你又打了三十军棍,你倒是说说,两下里,你是怎么想的?” 魏千叙大而无畏,朗声道:“回皇上,抢夺百姓者依律严惩,按军规末将赏了他三十军棍,这事就算了了,哪知这个蠢货又将东西还了回去,大丈夫做事颠三倒四,有胆偷没胆吃,末将又赏了他三十棍,两次打得他皮开肉绽,他没有一句怨言。” “哈哈哈哈。”司马超爽朗大笑,又向前走了两步,看着一个文官道:“你是张子风吧?听说你创了三甲算法,恩,不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随后,他又挨个点了名字,并历数了每个人的事迹,这些人怎么也没想到天高皇帝远的,司马超竟对大家这些城关小吏摸得如此透彻。 最后,司马超走到苏晋面前,说道:“归根结底啊,苏弟,还是你的功劳,这边境才得到如此多的能臣贤将,走,陪朕去兵营看看。” 南陵屯兵营距离王府不远,司马超不愿乘轿,只拉着几人热热烈烈的走了过去,苏晋派人提前去兵营做了准备,几人到时,只见营口门前几十名仪仗校尉,腰悬宝剑,高举皇旗,一见到司马超的身影,立即轰的一声下跪道:“恭迎皇上阅军,皇上万岁万万岁!” 司马超沿着一队队的兵士列成的仪仗缓缓而行,耳边是排山倒海的呼声,威仪万千,气势雷钧,直上了点将台,全副甲胄的兵士,在将旗的命令下,手执明晃晃的刀枪,变换阵型,井然有序的把点将台围成一圈。司马超微微抬了抬手,士兵们立刻安静下来。 他站在点将台中央,将所有将士从左至右的扫了一眼,说道:“关山万重,不隔君臣之心,今日见我南 陵将士如此风采,我孟国边境永世无忧!” 台下兵士们群情激昂,齐声喊道:“万岁!万岁!” 司马超和颜悦色的看着苏晋,向他招手道:“如此盛景,苏弟应与我同赏。” 苏晋并未推辞,上了点将台站在司马超的下侧,神色平静的看着下方。一声声万岁不绝于耳,司马超有意无意的说了句:“大好河山,朕必珍惜!” 屯兵营阅军后,司马超在此起彼伏的山呼声中,在苏晋、众将军的簇拥下,来到了虎威厅,与众将丝毫没有架子的闲谈起来。 第十章 接下来的几天更是如此,司马超不甚理会各省督府,衙门如雪花般的奏本,只日日在南陵城中打扮成普通公子的模样闲逛,一派乐不思蜀的样子。 这日,他带了五六个随从正在酒楼闲坐,菜刚上齐,只听临近一桌的两人侃侃而谈,一时小声怕人听去,到了激动处又忘了避讳,两桌离得近,这边已经听得十之八九,只听其中一人颤声说道:“唉,这南陵王出身高贵,哪里知道咱们平头百姓的苦头,咱们一年到头,在地里累死累活,能挣够一家的口粮也就知足了,哪敢像你似的,去想那些消遣的事儿。” 另一人大咧咧带着些轻蔑的口气道:“你就是不会享受,知道啥叫千金散尽还复来吗?下馆子点个油炸花生米你都得寻思半响,你这日子过得有啥劲咧?” 那人瞟了他一眼,“你有个有钱的老丈,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今年幸好征粮没征到咱们头上,好歹捱过这个春荒,要不然我老婆还得逼我上山打猎,那打猎可不是个人干的活……嘿,人家大半夜睡觉,咱们大半夜在山上盯着野兔子,盯上半宿能有个兔子影把你高兴的啊,你这边还没准备好呢,那好几十的箭一起就射出来了,最后谁也说不清是谁射中的,就看谁横了……” 两人喋喋不休的唠叨起家长里短来,但短短的几句对话中,南陵王在南陵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显而易见,司马超心内更添一层放心,南陵城是苏晋的管辖之地,连这方百姓都不支持拥戴他,可见这个贤太子的大业之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司马超出了酒楼,只听不远的街角处传来吵骂声,几个随从面色紧张的紧紧跟着,他也不欲看这个热闹,只是从那经过时,随意瞟了一眼,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在一个商铺门口似是与老板争论起来,那老板双手叉腰,不像好相与的,大骂道:“买就买,不买就不买,老子在这开了十几年了,这东街西巷的谁不知道我老张从不做后脑勺的买卖。” 那大汉虽身形高大,却不欲多说的模样,只有些结结巴巴道:“我不买就是了……银子还我!”说罢伸手讨要。 那老板啪的一下将手打落,两人立时互相推搡起来,此时司马超正要转过街角,忽然瞧见那大汉脚下落着一枚黑鹰银牌,他迅速向其中一个随从使了眼色,那人手疾眼快,蹿过来一脚踏住,俯身捡了起来,回身交给司马超。 大汉眼见银牌被夺,再也顾不上与老板纠缠,只身形飞快的夺了过来,急切的对着司马超道:“拿来!” 司马超笑笑将银牌交还他道:“大街上吵什么?贵重物品遗失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大汉一语不发,接过后迅速将银牌塞进怀中,神色紧张的左右张望了几下便迅速离去。 司马超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立刻尾随其后。 那两人一路跟着大汉,转过两个街角,只见他进了一家客栈,两人未敢离去,一直在附近监视到天黑,果然,三更天的时候,大汉才鬼鬼祟祟的出来,两人又一路掩了脚步声,小心翼翼尾随其后,直到看着他进入了城东一座华贵的宅邸,奇怪的是,那大汉竟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才见他从后门偷偷离去。 “什么?!” 两人回来后简略将经过讲了,司马超这一惊着实不小,那大汉今日无意间掉出那枚黑鹰银牌,不是普通银牌,而是漠**执所制,那名大汉明显是奉韩执命令来南陵执行特殊任务的,他当时已经暗暗心惊,韩执的部下出现在南陵城中,他怀疑会与苏晋有关,如果这两人珠胎暗结,那可比与刘璟忠合兵还可怕,韩执是什么人?手握漠北雄兵,加上苏晋的血统和在旧族的号召力,后果将不堪设想。 虽然属下回报的结果并没有那么糟,但却更令自己预想不到,那人竟随意出入城东妙语楼,妙语楼住着谁,他当然清楚,看来人心真是这世间最难掌控的事,尽管她自懂事起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对他忠心,但还是不知何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白佳仪竟与韩执有所关联。 他微微一笑,对着等待他下命令的属下说:“你们不必亲自动手,将我的意思传达到即可。” 司马超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在城中小住了半月有余,就启程回京了,他这一走,南陵城中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司马超檀溪屠杀震动天下,强权统治下,没有人敢随意对此品评,但如此嗜血恐怖的事件,毕竟是千古难遇,雁过可无痕,血气弥重却不会销声无迹。 恭送了司马超,已经时近中午,苏晋来到了秦筝的院子,手里拿着一份薄册,院子里,秦筝正在美人靠上读着书,见了礼,静静看着他手里的册子。 说起来,苏晋还是第一次看见秦筝的真正相貌,不禁细细端详一番,她的相貌并无什么绝美之处,只是那双眼睛如一泓清泉直抵人心,这一端详,只觉自己的可笑,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会将她错认成另一个人。 “司马超走时,让我将这两份曲谱转交给你,看来他视你为知音。” 秦筝脸色淡淡的,伸手接了过来,随意放在石靠上,说道:“这段时间,檀溪屠杀已经传遍天下,观杀台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定会不胫而走,王爷为降兵求情,天下士子定会感激王爷。” 苏晋将观杀台上司马超的试探细细的讲了一遍,秦筝想了想道:“此事,王爷应对的极好,檀溪离南陵不足二十里,这可不是巧合,他长途奔袭,亲自来此,正是为了探查于你。刘璟忠是你的叔父,又一向效忠苏氏,你若眼见他屠杀降兵而不发一言,他一定会怀疑你大隐大忍以图他变,相反你却逆势求情,将这情分摆在明处,他反而会对你放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不明白,司马超为何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秦筝轻嗤一声:“首先,刘璟忠与他作对多年,他的命,司马超绝不会留,那两万兵士虽背叛了刘璟忠,但毕竟有多年主下之情,看着自己跟了多年的主子被处以如此极刑,他们会怎么想?司马超也绝不敢放心留用了。” “正是。”苏晋点了点头,“檀溪十里,血色漫天,此举实在残忍……” “司马超就是存心制造惨局,王爷请与京中情势联系一二,从司马超入了京,官员中有他从孟地带来的旧部,也有璟国来降的,这两方势力盘根错节,外边更有遗老著述,追思璟国旧典,司马超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调和,檀溪之局,是他预谋已久。” 苏晋一直处在风云核心,自然一点就透,此刻心下一惊,已经想透,“前些日子,司马超刚刚任了两名 封疆大吏,都是璟国降官,我想他正急需一件事稳定旧部的心,两万降兵说到底是和那些降官是一派的,杀了他们,就等于给了旧部们一颗定心丸……” 他想的越深,就越觉得这个对手的可怕。如此恩威难测,让人捉摸不透,正是司马超的厉害之处。 秦筝知他所惊所想,若有所思的笑笑,“若说起帝王之道,司马超深知天子稳坐龙鼎,不仅要靠天命,靠仁义礼智信,还要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今时今日,京中明眼人那么多,又有谁能看得出司马超到底会倾向何方?” 苏晋越来越觉得将秦筝放在现在的位置上是对的,心中更加对玉玲珑的评语深信不疑。 秦筝心中思忖一件事已经良久,正要问出,只见一名青衣侍女来到廊下,对着苏晋行了礼后看向秦筝道:“秦姑娘,妙语楼来人说,白姑娘晚间想见您。” 秦筝下意识看向苏晋,他却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对着侍女甩了甩手,回过头道:“她要见的人是你,你便自己瞧着办吧。” 刚下了台阶,又说道:“王妃为你亲自选了厨子入府,说是从你的家乡请来的,你们俩倒是相投。” 秦筝事先不知道这事,其实她与王妃前前后后见过的次数也不多,只觉她事无巨细的关照着自己,当下只道:“劳烦王妃了。” 第十一章 苏晋出去时景泰正好风风火火的走进来,赔罪似的笑着问秦筝:“王爷来过了?看来我回来的晚了些,怎么了?” “没什么,你昨晚又去哪里了?”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去听戏,又喝了些酒,今天起得晚了,你不会生气吧?” 秦筝来了兴致,嘲讽他道:“理由这么正当,我怎么好意思生气啊?” 景泰看了看她道:“义父来信问我,这段时间,你的脸没什么不适应吧?” “我自己身体我自己知道,已经无碍了。” 他夸张的大叹一声,“唉,真应该全都养好了再下山。” “行了,晚饭后我要去趟妙语楼。” “见白佳仪?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好吧,不过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地方,我也和你一起去。” 她好笑的看着他,“怎么,我连去那里都要你保护?” “我需要你保护行了吧?” 吃过了晚饭,两人一前一后往妙语楼而去,暮春时节,院子里本就多植花木,只见廊前又新摆了几大盆菊花,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小,煞是好看,两人只觉这里空翠怡人,每次来都有新的变化,让人赏心悦目。 佳仪就躺在那浓翠欲滴的藤架下,侍女正用扇子悠悠的扇着风,秦筝笑道:“才初春而已,佳仪姑娘就用扇取凉了?” 她本是低头摆弄着一朵春梨花,见是秦筝和景泰,不禁一笑坐了起来,将两人引到旁边的凉椅上,这才说道:“秦姑娘一直抱病,不得见过真颜,如今一见,倒有些不习惯呢。” 秦筝浅笑道:“莫不是无盐之貌,吓到了佳仪?” 她只叫侍女备好了茶道:“晚间饮浓茶不好,这是新制的凉茶,有安神的效果。秦姑娘真会说笑话,其实不管你是何相貌,我都知道,你的美不在这上头。” 不知何时,院子里已经仅剩三人,秦筝笑笑道:“佳仪今日叫我来,有何事呢?” 她喝了一口凉茶,微笑道:“秦姑娘一向快人快语,我也不爱兜圈子,我知道你并不是外界说的什么入府琴师,我也知道王爷如今对你委以重用,有件事,我想让你转告王爷。” 秦筝饶有兴趣道:“不知是什么事?” “南山终年罕有人至,但趵口和临泉两处不宜屯兵,其他地方也不可连成一线。” 秦筝心内一惊,景泰也吓了一跳,南山在南陵城郊的重山之中,或绿林掩映,或山势险峻,多年来苏晋一直藏兵在此,这些暗中的兵士散布在溪流纵横的峰峦间,每天操练时间不定,地点不定,将领均由苏晋的心腹担当,极其机密。佳仪竟然知道的如此清楚,还将屯兵弱点一语道破,实在不能不让人心惊。 秦筝问道:“你为何不直接告诉王爷?” 她笑的云淡风轻,“在王爷面前我是一个只知争风吃醋的平凡女子,我只说我该说的话。” 话音刚落,一个侍女面带喜色进了来,却并不走近,只站在门前道:“姑娘,王爷来传话,说是晚些会过来。” 佳仪展颜一笑,脸上是真真切切的高兴,那种光彩让她像一株刚绽放的牡丹般华丽夺人,她叫住了那名侍女道:“快去准备!我要上妆,还有,去取我那件梨花百意裙来。” 梨花寓意离别,时下的女子很少有拿此来做衣裳的,那侍女也颇机灵,回道:“我为姑娘拿一件喜庆的吧,有件牡丹……” “不,就那件,去吧!” 秦筝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白佳仪,她发觉每次见面,佳仪都让她常看常新,重新审视,就如同这妙语楼一般,如云如雾,就算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也很难看清它真实的面目。 回去的路上,秦筝将前前后后的事想了一遍,不禁回过头再次看向妙语楼,在月光下,它像披着一层薄雾,既叫人看不清,又叫人无端产生怜惜,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与秦筝的不安比起来,佳仪此刻非常高兴,她穿上了那件梨花百意裙,在侍女的赞叹声中细细抚着裙摆。 只听院子里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这菊花真不错,佳仪越来越会打理了。” 她只觉脸上发烫,急急的问道:“我的衣服还有妆容,没什么不好吧?” 听到了齐齐的夸奖声,她才起身走到门口,欢欢喜喜行了一礼道:“恭迎王爷。” 苏晋看着她的聘婷之姿,她颊上微微晕红起来,他上前几步,犹如每次见面一样,温言问道:“可有夜宵?” 翌日,侍女进来服侍时,苏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见佳仪呆呆的坐在床边,却已经穿戴整齐,那侍女以为是自己的失职,急忙上前道:“姑娘起的好早。”边说边收拾道:“昨天王爷说起那菊花养得好,奴婢早晨起来取了些大盆来,等下次王爷来了,满院子的菊花,王爷肯定欢喜。” 佳仪怔怔道:“不,他不会再来了。” 侍女面上一惊,想起苏晋平日的风格,她不禁担心道:“不来了……那姑娘以后可怎么办呢?” 她轻轻一笑道:“后路,他已经为我想好了。”侍女不敢再说话,佳仪又道:“我的妆台里有些金玉首饰,还有柜子里的那些银钱,你拿出去,给大家分了吧,明日午饭之前,园子里不要再留一人,这里热闹的太久了,我想静静的。” 看着侍女有些犹疑的神色,她又道:“若需请示就去吧,他会同意的。” 说完又躺回床上,若无其事的像是睡下了。 第二日半夜时分,秦筝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心中隐隐不安,披了轻衣快步走到院子中,站在树下观望,只见城东方向,浓烟卷着火光,把暗夜里的南陵城照得一片明亮,大火冲天,燃了整整一夜,整座南陵城都被震动了。 白佳仪一把大火将自己烧的干干净净,大火被扑灭时,太阳已经升起,然而那座名噪一时的妙语楼已经化作缕缕黑烟,随风而去。 第十二章 消息传来王府,秦筝并不惊讶,白佳仪死了,一代佳人香消玉殒,却无一片石坟名碑,只在城外草草立了个衣冠冢,秦筝特意去祭拜了她,城外风大些,只觉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子般,身上寒意深深,面前这座孤坟独立于天地苍穹之间,落寞孤寂,她的死正犹如她的生,没有人理解过她,也没有人试着带离她走出孤独,或许在花楼中,苏晋将她带离的那一刻,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明。 景泰将祭品摆好,见秦筝神色黯淡,问道:“你似乎对她感慨颇深?” 她看着那座孤坟,想起几面的缘分来,第一次见是可怜她,第二次见是尊敬,第三次,她已是土下之人,而这三次见面相隔,才短短数十天而已。 她叹道:“她只是个傻姑娘。” 景泰惊讶道:“她是司马超独一无二的死士,又有能力在苏晋跟前潜伏三载,你为何会这样说?” “那又如何?她最终还是救了苏晋。三年来,她将苏晋的一举一动暗中传回京城,让司马超对南陵城了如指掌,可在最关键的一件事上,她保住了苏晋一条命。” “你是说……南山藏军的事?我一直奇怪,王爷早就对她有所防范,这么机密的事,她是从何探查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沉重叹息,两人回过头,见苏晋一身素衣,静静看着坟墓。 两人稍稍让开,让他方便拜祭,哪知他一手抓住衣角,用力一扯,扯下一块布料来,扔进火盆,随着纸钱渐渐燃尽。 他静默良久,秦筝低声道:“或许,这次她只想静静的去,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他蓦地笑了,在白佳仪的陵墓前,他大笑起来,直到笑的声嘶力竭,才道:“你觉得是我杀了她?”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很多人想要佳仪的命,可最终她是自己了结了自己。 “王爷这招反间计用的极妙,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他神色有些无奈,只静静瞧着她,许久方点了点头道:“连司马超都没有察觉,你是如何知道的?” 秦筝道:“外界之人都认为王爷近年来沉迷风月之事,可实际上王爷却是以此来迷惑天下人,实则暗藏雄心壮志,既然要伪装,那么妙语楼对您来说和其他的风月场所一样,应该是个温柔乡,为什么你每次迈进妙语楼,表面上放松享乐,实际却处处小心谨慎,你在防谁呢?答案当然是白佳仪。王爷遍访名士,当然要保密,所以你故意造成喜欢听玉玲珑讲书的假象,佳仪并未怀疑,还找了类似的曲子想讨好王爷。同理,我也只是个琴师,没有人会怀疑。” 他抚额轻笑:“还有呢?” “刘璟忠和王爷一直暗中联系,但按照他近些年来的战略步骤,下一步应该过江州,平廖原,为何突然来了檀溪?我猜此节是王爷授意,你让刘璟忠行军檀溪,造成要与你密谋合兵的假象,佳仪将消息传回京城,司马超当然忌惮,所以他才会重兵压阵,至于后面的刘璟忠之死、檀溪屠杀、观杀台试探、南陵城种种一系列的事情都源于此节,所有的一切都在王爷掌控之中,刘璟忠早晚保不住,不如利用他给司马超最后探底的机会,让他对你放下戒心。” 他轻轻击掌,眼里露出赞赏的表情道:“仰观大势,俯察人心,果然不负盛评,我得此奇才,岂不同汉 王得张良?” 秦筝并未有丝毫喜色,继续道:“刘璟忠屠刀在颈,王爷一兵未动,见死不救,已经让司马超怀疑情报的准确性,对他来说,白佳仪已经不足以胜任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再加上王爷一手策划了她暗通韩执之事,对司马超来说,她先是一枚弃子,后是一个叛徒,她已经是必死无疑。可对王爷来说,借刀杀人,除掉安插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奸细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用这两条人命为自己争取时间与机会,经此一事,司马超基本已经对你放下戒备,你有了更充足的时间。” 景泰听到此处终于不再是听天书的表情,恍然大悟的看着苏晋,眼里却溢满了意味深长。 秦筝转身下山,她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一丝欣慰,如果不是这样的苏晋,试问又如何斗得过司马超呢?可随即而来的,是对自己的冰冷、狠心的陌生感,曾几何时,她已经变成这样一个冷漠自私的人? 景泰问道:“筝儿,你觉得,佳仪隐瞒南山的事,王爷知道吗?” 秦筝转眸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荒原,淡淡道:“我想,他知道。” 景泰面色有些惊讶,想了想只叹了口气,“唉……成大事者,心如铁石。” “或许,他只是为了更多人的命。” 第十三章 司马超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本,昼夜不歇的理了三日,才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时间,接踵而来的是宫里的春宴,春宴是宫里一年一度的盛事,由皇后主办,宗亲贵族皆在宴列,本来定在下月初,但皇后见他连日理政,特意将时间提前,因此宫里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将之前沉郁之气一扫而光。 时近黄昏,因有晚宴,皇宫早早就掌了灯,宫门间如同白昼般,绚烂璀璨,有品级的嫔妃尽皆到场,只见那紫云台上,衣香鬓影、美艳绝色让人看得挪不开眼,顷刻间已听到周咏喊道:“皇上皇后驾到!” 众人皆起身行礼,只见皇帝一身暗红常服,一袭黑色飞龙玉带下系着九龙玉佩,他本是眼如深山,此刻含着微微笑意,却平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再看他身边的杨皇后,一身浅粉色罩衣,明黄的双凤钗插在那高挑的蟠凤髻上,走在皇上身边目不斜视,自是百花之主,傲然风姿。 “今日合宫家宴,你们都不必拘礼。”九五之尊笑着做了开场白,然而众人皆是端坐于前,他语气和暖的一一聊了两句,嫔妃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能够与皇上多说几句。皇后微笑着命令歌舞开始,司马超便开始专心赏舞,一时间开始推杯换盏,一派喜气。 司马超迎来新一波的敬酒,正喝的酣畅间,忽然听到乐声由慢变快,刚气乍现,犹如战场鼓声,只见帘幕拉开,一女子身着一身红色舞衣,那舞衣虽由轻纱制成,却胜在针法奇特,棱角分明,整体犹如武将的铠甲形状,她腰间系着铃铛,随着音乐舞动长袖,舞姿细腻迷人,时而轻云般慢移、时而如风般疾转,舞步千变万化,姿态万千,那诺大的舞台,却装不下她演绎的壮烈悲歌。 一舞完毕,所有人在意犹未尽中爆发出炸雷般的叫好声,司马超微微有些发愣,皇后面色便立时不太好看,她笑道:“这支舞倒新奇,本宫从未见过。” 座下嫔妃有人立刻答道:“听说这支舞排练了半年多呢,是以女子柔美之态来演绎男子在战场上的英武雄风,现在这舞乐坊啊,越来越多的新奇主意。” 都在后宫活成的人精儿,极会看脸色说话,另一人帮腔道:“可不是嘛,这女子就是女子,战场是男人的天下,风马牛不相及的,也就只有在舞蹈里能实现这样的创意。” 大家七嘴八舌,评价立即由“颇有创意”变成“不伦不类”了,那舞女正要退下,只听司马超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皇帝垂问,那舞女并不慌张,神色坦然的行了一礼道:“舞婢施鸾。” 皇后这时恰到好处的插话道:“能得皇上垂询,得了,赶紧下去领赏吧。” 司马超轻轻扫了一眼皇后,并未多说什么,这时周咏从殿外回来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司马超起身就要出去,皇后问道:“皇上?” “朕把酒多了,要出去吹吹风。” “臣妾陪皇上吧?” “不用了,你一走,宴席岂不就要散了。”说罢只起身出了紫云台。 周咏贴身跟随,司马超转到廊角的位置,停下脚步问道:“消息什么时候传过来的?” 周咏立刻回话:“刚刚,奴才一刻不敢耽搁,立即来禀告皇上。” 廊角的灯光有些昏暗,让人看不清表情,只听司马超道:“她是个聪明人……”顿了顿又问道:“妙语楼可会留有什么存证?” “皇上放心,她将妙语楼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让人找到。” “朕与苏晋这层窗户纸没捅破,不能因为她坏了事儿。” “奴才有一事不明。” “问吧。” “皇上为何不对苏晋斩草除根,反而留下祸患每日悬心呢?” 司马超负手而立,笑着道:“如今天下还有五分未定,朕留下苏晋,才能让璟国旧臣俯首称臣,如果朕杀了他,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诸侯并起,打着复国称号,称帝称王,到时朕不就要以一敌千?如今朕只需要防着他一人,那些有野心争夺天下的人才不敢妄动,连正牌都对我俯首,他们便没有理由,没有机会造反。” 周咏听得半知半解,赶紧道:“奴才明白了,皇上圣明!” 司马超离开了紫云台,众嫔妃立刻便如霜打的茄子,说话也没了神采,有几个和皇后交好的嫔妃凑到跟前低声唏嘘道:“皇后娘娘,皇上是不是瞧上那个舞女了?” “我还特意瞧了瞧,模样清秀,说不上来美不美的,不过瞧着样子,有几分子傲骨……” “这个舞女真会取巧,竟然挑这么个立意来打动皇上,近君侧的谁不知道,皇上最喜欢有英气的女子。” 还未说完,杨皇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好了,你们要是觉得无趣便回自己宫里去,别在这里叽叽喳喳的,本宫头疼的很,先走了。” 说罢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逶迤而去。 走在回宫的路上,杨皇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帝后貌合神离,是众所周知的事,这已经够让她丢脸的,如今竟有舞女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跳出来争宠,还是以那般模样,谁不知道皇上三年前曾和那个善于行军作战的璟国郡主定过婚约,她一直活在这样的影子中也就罢了,没人提起还好,今晚这情景,简直是被人狠狠的掴了一下。 可她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以皇后之尊与他站在一起已经是苛求,就算一生都活在某个影子下,她也只能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无怨无悔! 回到宫里,果然皇上已经在灯下看书,今天是十五,按宫规,本该在自己宫中歇息。他就是这样,该给的一样都不会少,但同样,不该给的也绝不会多给一分! 为他亲自挑了挑灯芯,她轻声道:“皇上,臣妾今日是否安排得不够好?” 他正了正身子,只看着书道,“年年都是如此,没什么趣味。” 皇后听得此话,立即垂首道:“臣妾未安排好,搅了皇上雅兴了……” 他淡淡道:“礼司层层约束,不关你事。” 虽说是宽宥的话,却听起来格外的冷,她终于忍不住道:“皇上为何不能对臣妾有一句温言?臣妾从来没想过独得圣宠,只希望皇上能与臣妾有一刻的真心……” 司马超不快的打断她道:“帝后伦常,夫妻情分,朕都尽了心,你还有什么要求?” 杨皇后打量着他的神色,那深得不见底的黑瞳中更多的是让人看不透的深意,她只得端坐了不再多话。 司马超神色淡淡的道:“太晚了,休息吧。” 直到半夜发现另一半床铺空空如也,皇后才打了一个激灵,带着疑惑穿衣起身询问侍女,却无一人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带了两个贴身侍女,沿着重重宫门寻找起来,今夜的月光很好,照在地上几乎不需要掌灯,找了许久直到快要放弃的时候,才在那巍峨的紫云台上看见一抹明黄衣角。 那宽松的睡袍外面裹着一件黑色披风,然而那金丝系带却并未仔细的系着,风帽早已被风吹落在肩头,整个人显得松散不豫。 皇后心下稍安,但随之而来的是心内升起的层层凉意,紫云台上,那身形坚毅的人是天下之主万乘之尊,一向睥睨天下,掌盖世风云,此刻却坐在那高高的冰冷城墙上,孤清冷月遥望远方。 若不是心有千结还能是什么呢?果然呵,万里江山握掌中,一缕情丝挣不脱…… 侍女思忖了半天,方低声道:“皇后娘娘,要不要……” 月光下,皇后定定的看着那冷峻如刀的侧脸,站了许久,才说:“回宫吧。” 第十四章 这一天,刚吃过早饭就变了天,浓云压得很低,仿佛就在人头顶上,疾风忽大忽小,院子里的木棉树被吹得摇晃个不停,眼看大雨即将倾盆,南陵王府里的人都各自呆在各自的院子里,舒窈为苏晋泡了热茶,将窗户关好说道:“雨天湿气重,怎么还开着窗户?” 苏晋将茶杯端起轻啜了一口,寒意驱散了不少,道:“大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舒窈笑笑道:“王爷闲在府里的时候是很难得的,这就坐不住了?” 说着又拿来几盘点心放在桌上,苏晋好笑道:“刚吃过早饭,这是做什么?”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难得在府中有时间安坐一会,舒窈为自己忙来忙去的也是份体贴。所以随手抓了份点心放进嘴里。 两人悠闲的聊着,苏晋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芸娘说,最近总有女子来拜访你,难为你了……” 舒窈端和一笑:“王爷不必为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操心,我能处置!” 苏晋看着她,心内升起一层愧疚之意,“这些年外头风言风语不断,尤其是妙语楼的事儿,我知道很多人背地里说话难听,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委屈不要自己承受,告诉我。” “那些人不过是喜欢看热闹罢了,我心里一直清楚,王爷对外间那些女人只是逢场作戏,只要心安,别的事酌情处置也就是了,王爷的性子我还不了解吗?当年就因为云儿一句托付,就将我娶回来……” 话未说完,却见苏晋神色幽冷,只不敢再说。窗外雨声已经渐渐停了,打开窗户,清幽的香气立时传来,舒窈不禁恢复神色道:“这是什么天儿,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了,这几日要是天气好,我想着带秦姑娘去踏青呢,南陵城别的不说,就是美景如云,像七星岩,鹿角峰,翡翠湖,我想秦姑娘一定都喜欢。” 苏晋看着窗外,神色幽幽道:“她并不是从前那个人,你却依旧愿意对她好。” 舒窈神色一颤,并不欲多说,只道:“王爷对她委以重任,我们如今坐在一条船上,我对她好不也正常吗?” 苏晋想了想,站起来对着她道:“我已经决意要谋定京城,将来风云变化,我并无绝对的把握,但是这璟国天下不能就这样旁落他人,当年父皇已经铸成大错,我绝不能再惶惶度日,置大业于不顾,你明白吗?” 舒窈急忙道:“王爷蛰伏三载,既然时机到了,王爷圣明独断就是了,只是有一样,千万不要顾念我。” “我怕你为难,岳父毕竟在他手里做官,如果有一天,要你们父女间接为敌,所以……我想……” 她明白他想说什么,稍显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轻叹一声道:“权力的斗争,没有人会做黑白之分,有人觉得父亲是变节叛国,有人觉得是他是识时务者,我无法做什么论断,只是如果王爷不动,父亲与我们的关系僵持在此,这个局面永远也不会改变,如果你赢了,或许有一天我还有机会在他们面前尽尽孝。”她轻轻一笑,“当然,如果你输了,还有我陪你共赴黄泉。” 听了此话,苏晋原来的想法再也说不出口,只道:“雨后的翡翠湖景致很好,你不是要约秦姑娘吗?” 舒窈看了看窗外,木棉花被雨打落,满院子的灿红,看得人挪不开眼睛,她心里来了兴致,知道天晴了就意味着苏晋也要出府忙事情去了,于是微微一笑,便决定去找秦筝。 园子里还来不及清扫,甬道上湿漉漉的,舒窈一路走进来只觉院子里静悄悄的,进了内厅也不见有人的影子,又转过长廊,只见角湖上景泰正飞身点水,脚上绑了一支湖笔,似在湖面上写什么字,不时发出轻轻的点水声,秦筝站在湖边,一脸笑意,舒窈不由一笑道:“这是玩的是什么花样?” 秦筝回过头见礼,只抿着嘴露出笑意,舒窈很少见她这样开心,也不由专注的看向景泰,只见他在湖面上用脚尖发力,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身形极为矫捷,被他踏过的水面依旧平整如镜,一波未动。 轻功这样好的人,竟为眼前这个素服姑娘做一个侍从,舒窈不禁多看了秦筝两眼。 他飞身落地,皱着眉看了看湖面,回过头叹气道:“还是慢了点。” 舒窈道:“你在写什么字哪?” 景泰突然气馁道:“看了半天你一个字都没看出来啊?” 舒窈道:“我只看出第二个字好像是如,其他的实在没看出来。” 秦筝笑了笑,“他在写福如东海,可惜,每次写到第四个字,第一个字就化开了。” “福如东海?你练它作什么?” 景泰面色依旧懊恼,“皇帝不是快过生日了?” 舒窈有些惊讶,“莫非你要去拜寿表演不成?” 他笑嘻嘻道:“当然不,只是拿这个幌子练练脚法。” 舒窈见他口无遮拦的样子,笑笑不便再说,只对秦筝道:“上次曾说要带你去翡翠湖赏景,今日雨后初晴,妹妹可愿同去?” 见秦筝点头,又对着景泰道:“这角湖就是方池塘,一同去在真正的湖面上练习怎么样?” 景泰自然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三人就要起行,景泰难得细心的对秦筝道:“湿气未消,我去给你拿件披风吧。” 秦筝有些好笑的道:“我自己去吧,你们先在府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 两人便先去了马车边等候,景泰最见不得有人不说话,于是搭话道:“王爷不在府里吗?” “现下应是去兵营了。” “哦,怪不得王妃有时间与我们游玩。”他一向心直口快,舒窈并不在意,却有句话在心里徘徊了许久,已经到了嘴边,几经辗转出口却变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你轻功真不错。” 第十五章 景泰得意洋洋道:“不是我喜欢吹牛,当年冠绝天下的‘红蜻蜓’轻功都曾输给过我。” 舒窈有些漫不经心的应和了两句,原本藏在心中的疑惑被硬生生吞了下去,倒是景泰瞧了她一眼,目光炯炯道:“王妃娘娘有什么想问的?” 那目光仿佛早就看穿舒窈的腹中语般,舒窈也不再犹疑,问道:“说实话,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总觉你凡事率性潇洒,大而化之,但对秦妹妹的照顾却格外细心体贴,这对一个男子来说,真的很难得。” 景泰不由笑了笑道:“王妃还要层层递进么?有什么直接问就好了。” 她想了想道:“秦妹妹霁月风光,智谋非凡,你整日跟在她的身边,感情甚笃,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对她很好,我怕你们不愿捅破这层,所以,多此一问罢了。” 虽然话并没有说到十分,但景泰已经领悟透彻,他眼角轻轻一扬,并未有丝毫的不快,朗声道:“首先,我们之间是兄妹,是朋友,亦比得上世间任何的血脉亲人,但唯独没有王妃揣测的那层意思,其次,有一天如果我敢对别的女子动心,筝儿第一个就饶不了我,王妃可不要害我。” 虽然这两段话看似矛盾,但舒窈也是聪明人,知道其中曲折人家未必愿意说,但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这两人看来绝无私隐。 景泰道:“既然话至此处,我也想问问王妃,为何对筝儿格外关怀?” 舒窈眼波幽幽,实话实说道:“她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她在哪里?” “去世了。” 她神情有些灰败,又道:“我知道她并非故人,只不过人就是这样。”她自嘲道:“都喜欢自欺欺人罢了。” 两人正说着,见秦筝穿了黑色披风缓步走来,虽穿的不少,却依旧羸弱不堪,三人不再说话只上了马车奔城外的翡翠湖而去。 一路上风光正好,鸟语花香,三人说说笑笑一个时辰就过去了,下车时只见丛林叠嶂、翠木锋珠,又步行了一会儿,方才到了翡翠湖,山黛水镜,犹如一方世外桃源,果然不负众望。 几人沿着光华的石子路散步聊天,越往前走,越觉景致非凡,秦筝见舒窈的腰带上依旧挂着那枚青色香袋,一时有些心绪飘忽,脚下便滑了一下,舒窈提醒了句“小心”便牵起她的手,脚下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 刚走不远,只见天空又逐渐灰暗下来,舒窈不禁有些扫兴,正准备往回走,却已经来不及,浓云顷刻压顶,豆大的雨珠哗啦啦的砸下来,景泰赶紧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递给秦筝撑在头上遮雨,三人见山下爬山虎长的茂密,便朝那下面跑去,站在下面躲雨,雨点落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三人身上均有些湿了,不禁相视一笑,舒窈跺脚道:“如此下去,走到马车那里全身非湿透了不可。” 话音刚落,大雨犹如倾盆般浇灌下来,直将那浓浓密密的爬山虎灌的矮了一大截,三人只得另觅躲雨的地方,景泰拨开身旁的荆棘,指着一边的石柱道:“那后面可以躲雨,脚下小心些。” 待到了石柱,那后面竟有一处狭窄的洞口,三人皆是惊讶,沿着洞口向里走去,只觉越来越窄,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本是找一个躲雨之处,但三人都有了好奇之心,不免沿着洞口越走越远。 直到景泰的一声高呼,秦筝走上前来,见前面竟是一处墓穴,再往前走竟点着一盏油灯,寒气森森,里面又几乎没有光亮,三人只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紧张起来,秦筝取下那盏油灯,径直走在前面,那石墓里每走两步就有一些黑木棺材横躺竖卧,鬼气森森,那盏可怜的油灯也宛若鬼火般摇曳起来,看来这里有透风口。 景泰拉了拉秦筝道:“别往前走了,咱们快出去吧。” 秦筝并不说话,走至一方石壁处,才停下脚步,只见那枚石壁下面躺着一方棺材,却和其他不同,整整齐齐的安放在那里,更令人惊奇的是,那棺材的上盖是打开的,秦筝将油灯靠近,那里面空无一人。她将棺材里里外外照了个遍,竟发现角落处散落着几块类似人皮的东西,景泰已吓的头皮发麻,只是不得不跟着秦筝,舒窈也是紧绷着胸中一根弦,三人一时除了轻微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 秦筝左手扶着棺材上盖,右手提着油灯正凝神细思,突然感觉左手指下传来凸凹的感觉,正要将那上盖翻开一探究竟,只觉颈间有股冷风,闪过身子回头一看,一个面目可怖的女鬼倒吊着正双目森森的盯着她看。 景泰“啊”的大叫一声后,也立刻反应过来,抢在秦筝面前,颤着声音问道:“你……是人是鬼?” 第十六章 那女鬼又盯着他瞧,秦筝好笑的推开景泰,将油灯照在那女鬼的脸上,道:“我知道你不是鬼,下来说话吧,这样倒吊着不难受么?” 那女鬼听后竟乖乖的跳下来,几人这才看清,这是个身正玉立的女子,只是身上散发出常年阴湿腐坏的气息,衣衫褴褛,手臂上满是白疮,最恐怖的是她的额头,竟皮肉交缠,血迹斑斑,让人只看一眼便浑身不舒服,她双眼警觉的盯着秦筝瞧,胸口却剧烈的起伏着。 秦筝左手一直没离开过棺木,此时已经将那上面刻着的图案摸清,心中自是惊讶,只看着她安慰道:“你不必怕,你既然不想让我翻开这个棺木,我不看就是了。” 那女子听了似乎放下心来,舒窈拉着秦筝道:“这里怎么会有陵墓?” 秦筝心中百折千回,眸色却依旧镇定如常,向那女子问道:“你住在这?”她指着那个棺木道。 景泰一直紧张的站在秦筝身后,生怕女子突然发疯。那女子听到问话后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 秦筝笑眯眯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犹豫了半响,才张开嘴支支吾吾道:“庄……九。” 这一开口,其余两人俱是惊讶,原以为不是女鬼也是疯子,却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个长相可怖的正常人罢了。 秦筝拿出贴身绢帕,在那风洞处沾了雨水,浸湿均匀后走到那女子面前,声音温和道:“我帮你擦擦脸吧。”说罢细细为她擦拭污垢,那女子一开始全身颤抖,微有些挣扎,随后才慢慢平复下来,秦筝道:“你想不想走出这里,跟我回家?” 那女子眼睛立刻渗出光亮来,想了片刻又猛地摇起头来。 舒窈面色惊讶,拉了拉秦筝的衣袖道:“妹妹善心,不过……” 她回过头道:“王妃放心,我担保她不是疯子,也不会带来麻烦,王爷那边,我会去说明情况。” 舒窈见她神色坚持,加之自己本来也是信佛之人,从前见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也曾带回府中做个杂役什么的,如今也只当做日行一善,于是点了头答应下来。 秦筝靠近她一些,温言道:“你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离开这,跟我去一个正常的地方,过正常的生活?” 这几句简单的话仿佛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眼里光芒闪烁,抬眼看了看秦筝,只觉她清瘦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刮倒,但声音却充满安稳人心的力量,不知为什么,仿佛受到蛊惑一般,她重重的点了点头。 四人出来时,大雨已停,这场骤雨仿佛专门是为了让他们找到墓室而来,那女子一直乖觉的跟在身后,并不说话,秦筝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为她细细系好,率先走下来,在一块石头上转身抬起头,看着不知该先迈哪条腿的陌生女子,雨后的阳光格外绚丽,照在秦筝的脸上,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她抬起手道:“你可以牵着我。” 第十七章 对于回来的时候多了一个人,府里自然也没有人敢多问,众人只见秦姑娘将那位陌生女子扶进了自己的园子,紧接着王妃就下令让大家好生照看,侍女烧好了水送进去,那女子脸上的污垢和乱蓬蓬的头发让人几乎辨识不出模样,侍女几乎将手中的水桶失手打翻,随后而来的秦筝道:“你们出去吧,有需要我会再叫你们。” 两名侍女几乎是脚下生风逃生似的走了。 秦筝走过来道:“你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你体会寒气入侵,是不是经常感觉到腰背酸痛难言?一会景泰来为你运功驱寒,你先休息一会。” 秦筝眼里的镇静和温暖逐渐安抚住她不安的心,她声音有些哽咽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神色却有些躲闪,秦筝笑笑,“你不想说可以不必说,今晚你只要安心休息就行,其他的来日方长。” 她略低下头,左手不自觉的抚了额头,声音虽还是有些嘶哑但却多了份安定,“好。” 本就这样安定下来,虽然府里的人多数对这个面目可怖的女子避之不及,但多数还存了份好奇之心,别人不说,第二日早晨,刚用过早饭,苏晋就来了。 庄九本在大口大口的吃着饭,此刻见有陌生人来了,急忙放下筷子,低着头看着脚下,苏晋并未看她,只对着秦筝道:“秦姑娘有时间吗?” 秦筝点了点头,两人默契的来到院中,苏晋瞧了瞧她的脸色,道:“昨晚睡得不好?” “还好,是京中有什么变动吗?” 苏晋眉头一蹙,点了点头道:“京中派出的镇北军与韩执对峙多时,镇北军最近上书请求增兵,皇上留中不发,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似乎都想抢这一功。” 秦筝凝神想了片刻,问道:“论起来,我们离镇北军是最近的,王爷猜测皇上在等你的主动请缨?” “没错。”苏晋听她一说即中,心中不禁腾起一股畅快。 秦筝早就为苏晋的大业制定了大的战略,此刻直言道:“欲谋天下,我想送王爷八个字——智取御州,北联韩执。” 苏晋一惊道:“韩执虽未对司马超称臣,但他只是打着复兴璟国的旗号收买忠良之士罢了,实则却有自 立野心,我们要争取他?” 她轻轻一笑:“司马超本就是个诸侯,自从他称帝后,天下诸侯均有效仿之心,韩执这么想也不为过,只不过他们没有正统之名难以起事,而我们虽有正统之名,却缺少兵马,所以韩执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但不能攻打韩执,还要暗中与之联合?不过现在两军对峙,情况复杂,恐怕不是好时机。” 她摇了摇头,扬眉道:“此刻恰恰是最好的时机,韩执现在是想观望谋利,司马超呢?他对韩执绝对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正好见缝插针。” “你刚才说要取御州,倒是提醒了我,御州是中原腹地,北可联韩执,南可进京城,四方险地,城营坚固,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以后如果要对京城用兵,御州倒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御州还有一个好处,自古御州多才俊,燕大夫、黄贤都是御州人,名人才士多不胜数,天下之争,归根结底是人才之争,得人才者得天下。” 苏晋笑了笑道:“说到人才,我有姑娘足矣。” 听到如此至高评价,秦筝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反而郑重道:“御州对我们来说是块生地,那里藏龙卧虎、各方势力盘根交错,很多事情我们插不进手去,到时候我会为王爷物色几个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来相助。” 与满腹经纶、胸有韬略的秦筝在一起谋事,苏晋只觉她分析局势一针见血,每次都为自己拨云见雾。以前只是在固守等待,伺机而动,但有了她之后,已经转被动为主动,“智取御州,北联韩执”虽说只是简单的八个字,却深谋远虑,越深思越觉得厉害。 “好了,正事就说到这。”苏晋看了看大厅内痴痴坐着的陌生女子,问道:“她是谁?” “还没来得及问过王爷,她可以暂时住在王府吗?” 见那女子正抬头望着自己,他提步走进厅中,坐在她的旁边,秦筝也跟着走了进来。 苏晋道:“小事而已,你做主吧,我只不过很好奇,她身上藏有什么样的秘密?” 这时景泰也走了进来,提高了嗓门问道:“怪女人怎么样了?”见苏晋端坐在厅中,问了声好,再一抬头见庄九老老实实坐在旁边,不禁走上前端详起来,经过这一夜,庄九的确与昨日已经大相径庭,蓬乱如草的头发梳洗干净后,露出原本白皙清秀的面庞来,只不过那种白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并无一丝血色,但已经精神不少,看起来与平常女子无异,只是额头有块大伤疤,似是被利器伤过,虽已经结痂但依旧看起来有些恐怖。不禁惊讶道:“哎呀,这洗干净以后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咦?你的额头怎么这样?受过什么伤吗?” 秦筝喝道:“景泰!” 他回过头见秦筝有些生气,委屈嘀咕道:“问问而已嘛。” 庄九竟然开口替景泰求情道:“没……没关系的。” 景泰笑嘻嘻道:“昨晚给你运功驱寒弄到半夜,算你还有点良心。” 庄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见苏晋和景泰都对自己无限好奇,只有秦筝有些顾虑,于是叫了声:“秦姑 娘。” 秦筝看向她。 “其实……你不必为我遮掩……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秦筝心下戚戚,柔声道:“你真的想说?”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 于是三人都齐齐看向庄九,她却双手搓着并不言语,突兀的抓起桌子上的水壶,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然后喘着粗气道:“我是从镇北军中逃出来的。” 这下苏晋和景泰都是大惊,景泰脱口而出道:“军队里怎么会有女人?” 第十八章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当今天下,军队里的女人只有一种身份,他脸上立刻浮起尴尬之色。三人此时都不说话,庄九反而大方一笑,向秦筝问道:“秦姑娘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将真相说了出来,她变得口齿清晰起来,再无之前的惴惴不安,反而有了坦然之色。 秦筝见状也安心少许,只道:“我如果没猜错,那方棺木上刻着的阵法图是诛仙阵吧?” 庄九神色一凛,试探道:“天地雷风水火山泽……”说完便急急的看着秦筝。 秦筝神色淡然,接口道:“神机鬼藏莫辩真身。”庄九神色立时大变,仿佛遭受重重一击,神色惊慌的盯着秦筝,苏晋见她从神思恍惚变成这般模样,一时也惊讶的看向秦筝。 秦筝只瞧着庄九,笑着道:“看来我想的没错。” 庄九踉跄着扶了椅子坐下,“你根本没时间看见棺木上的内容啊!” 景泰指着秦筝道:“她啊,十二岁之前就破解了兵法百阵,不需亲眼所见,只摸到你刻的详解图就够了。”说罢向秦筝道:“筝儿,你刚才说棺木上的阵法叫什么?” “诛仙阵。” 庄九心中暗暗发惊,她从未见过如此聪明机变之人。 “那的确是诛仙阵,我几乎日夜不眠,研究了整整三年……” 秦筝背对着她,只看着窗外,说道:“诛仙阵,是镇北军统帅赵青山研究了半辈子的阵法,但他只知其形,不知精要,你却参透了玄机,并突破创新,将它刻在了棺材上。”她回过头直视她,“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将此阵法献给赵青山,难道还换不得你一个自由之身吗? ” 她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逃离镇北军时,并没有参透,后来慢慢琢磨,才有此成果。” 苏晋此刻插言道:“秦姑娘是从何习得此阵?” “机缘巧合而已。” 景泰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为何住在那个鬼地方?还有那个陵墓里的棺材里都是些什么人?” “半月前,从镇北军逃出的姐妹不只我一个,当时我们有十二个人一起逃出来,可天下之大,根本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们虽然脱掉了军队的锁链,脸上的刺字却是跟随一生的枷锁,我们就像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除了那个山洞,找不到可以生活的地方,后来她们多数死了,还有些疯的,傻的,不知所踪的,这所有人里面,死的了应该是最幸运的了。” 听了此话,连一向冷静的苏晋也不免动容。 按照刑律规定,所有营妓都由朝廷在充军之时在额头刺上“妓”字,而营妓之制始于何朝何代没人知道,只是司马超登基后推行此举更甚,他曾在战时发布“美妓犒军”的措施来激励兵士立功,战时强行荼毒女子,无战时又任意弃之无从安置,虽说营妓多是由守寡妇人、罪犯妻女、敌国女俘组成,但营妓之设,上位者谓之以慰籍军士,实则对那些女子来说几乎是惨绝人性,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的噩梦酷刑。 苏晋问道:“你是什么缘由被没入军中?” 她低着头,低声道:“先父行军打仗时,曾因贻误战机而被诛杀,全家不能幸免……女眷皆被充为官妓。” “如今,你的家人可还有谁?” 她的声音透着绝望,“没有了……几个姐姐都受不了虐待屈辱,寻机自尽了,其他女戚有的被作践致死,有的……不堪粗劣花样,不听话,被当场虐杀。” 秦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虽简言两语,可谁都知道那不可想象的悲惨,“绿罗裙下标三棒,红粉腮边泪两行。”这些在军队中流行的肆意欺凌营妓取乐的秽诗,她以前便听过。许多官宦家的女子半生都在闺房中度过,连外面的世界都没仔细瞧过,可一旦男人有罪,其女眷就生不如死,且不论她们贵女之身沦落为贱民的强大落差,单那被人玩弄取乐,肆意作践又是几人可以承受?庄九能咬牙活到如今,也真是少之又少了。 景泰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就将额头上的刺字生生刮花?怪不得有锐器的痕迹,一定很疼吧?” “尝尽世间冷暖,实在是恨透了那个字,只是伤口如今也没愈合,每日都有脱皮之痛。” 听了此话,景泰竟神色一震,默默看了秦筝一眼,眼里露出疼惜之意。 这一点点不寻常的细节却被苏晋看在眼里,秦筝神色如常,“你的伤口已经溃烂,不能放置不管,我粗知些易容术,或许可以恢复以前的容貌,但过程会有些痛苦,你如果同意,这几天就可以进行。” 得了这一消息,对庄九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露,她高兴的连忙答应。 第十九章 苏晋虽然心里有些疑问,却不便相问,只对庄九说了安心住下之类的话便要告辞,哪知秦筝却跟了出来。 “有件事我想和王爷报备,镇北军中有营妓近百,我想将她们救出来,昨晚我已经粗拟了一个计划,等庄九容貌恢复,这个计划就可以执行。” 苏晋心里虽有数,却有些惊讶于她决断如此之快,于是问道:“姑娘是要借兵吗?” 秦筝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深处竟含了丝狡黠之意,不答反问道:“我若借,王爷会允吗?” 听了此话,苏晋竟真认认真真的思考起来,却见秦筝笑意正浓,方知她是开玩笑,表情有些无奈。 “王爷眼里,我有那么不懂事?”她转而郑重道:“南山之兵不到决战万不可出,我是要她们自己救自己。” 苏晋向里面看了一眼,问道:“赵青山不算愚笨,你有把握吗?” “王爷放心,只是等我救出这些人来,想将她们安置在南山,可以吗?” 这个请求苏晋心内还是有所犹豫,南山屯兵事关重要,那里不仅有严密的保密制度,而且将领都是他的绝对心腹,可对这些营妓他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让她们可以不泄露这个天大的机密。 秦筝心思玲珑,自然清楚苏晋的疑虑,她道:“这些营妓常年跟随行军,对镇北军的熟悉程度绝非外人可比,我承认我的出发点是想救她们于水火,但她们多数出身还不错,也受过**,只要训练有素,往后应该可以为王爷所用。况且我知道王爷的保密制度是滴水不漏的,到时候找些谨慎的人照应着也就是了。” 苏晋知道她并非行事欠缺思考之人,当下也就爽快的答应下来。 景泰见他走远,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以为他万万不会答应呢,王爷真是大贤!” 本就是贵胄之身,又肯这样的看人待人用人,天下怎会夺不回来?秦筝望着苏晋的背影,此刻更多的是欣慰之色,“司马超善于收服人心,行事不择手段;但苏晋取才有道,虚怀若谷,他比司马超更容易成为一代明主。” 在秦筝与景泰的悉心照料下,经过一个多月的恢复,庄九的额头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有些新旧皮肉连接的地方有轻微的疤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天是计划实施的日子,庄九一早便来与秦筝告别,却未曾想苏晋也在园中。 秦筝微笑着道:“不必时刻想着成败,只要每个环节都做到尽力,你就算完成任务了。” “是啊,九姑娘,不要有太大压力,就算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筝儿肯定也有办法补救。”景泰笑嘻嘻的开玩笑道。 庄九看着秦筝温和笑颜,心中感激之情无法言说,只双膝一折,噗通一声跪地磕头道:“多谢秦姑娘再造之恩。” 转而又对着默然无言的苏晋磕了一个头,“多谢王爷收容之恩。” 景泰赶紧上前扶起她,嘟囔道:“明明我出的力最多……” 庄九脸上浮起一层几不可见的红晕,低声道:“多谢景大哥。”说罢又看向秦筝,眼神坚定道:“秦姑娘交代的任务,我一定完成,也请姑娘保重!”说罢转身离去。 苏晋看着她的背影,问出心中疑惑,“世间竟有如此医术,真叫人惊叹!没想到秦姑娘还深谙此道。” “这是一种醉颜术,其实只要药物置备妥当,熟悉治疗流程,谁都可以做,不算什么医术。” 苏晋点了点头。 “王爷今日不去兵营?” “难得有闲暇,也不想错过姑娘绝妙布局,可有兴致,我们对弈一局?” 于是景泰在廊下摆了棋局,两人相对而坐,苏晋将棋盘四角星位上交错放了黑白两枚座子。秦筝也不客气,执白先走,竟接连放了三枚白子。这是三步并走的意思,与正常对弈方式相比,加倍考验人统筹全局的能力。 苏晋一下子兴致更高,道:“竟有这种下法?今日真是领教了。”手下却也并未迟疑,跟上三枚黑子。 镇北军与韩执部对峙多时,军中情绪不免焦躁,主将赵青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在军帐中研究韩执之前的战役中用过的战术,营外是整齐而熟悉的呼喝声,虽说是对峙,但长久没有战端,所以他恢复了镇北军的晨昏练兵之制。 不多时却听营外的一阵骚乱,他招手叫来营外一个亲兵问道:“外面怎么了?” “启禀将军,李甲犯了军规,副将军命人正在施刑。” 镇北军中的副将是赵青山一手提拔起来的,名字叫刘庶,性格还算温和,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赵青山不禁抬起头问道:“犯了什么军规?” “早起集合练兵,李甲……因故迟到。” 赵青山眉毛一横,怒道:“吞吞吐吐作甚?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人颤颤巍巍道:“是……是因为昨夜睡在红帐,故而今早宿醉未醒。” “红帐”是营妓专门住的大帐,赵青山一听也不免心下生气,只听外头随着军棍的闷声而此起彼伏的哀嚎越来越弱,赵青山并不打算多加过问,低头继续看书道:“你下去吧。” 副将军刘庶还有些余怒未消,他从军十余年了,经历过的战争多如牛毛,久经沙场使得那张脸有着军旅中人特有的风霜和威仪,他痛心疾首的站在高台上看着施刑的地方,李甲早已经皮开肉绽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阳光正浓,回廊中却格外凉快,而廊下棋局还不算胶着,苏晋不急不忙的下了三枚黑子道:“所以,这算是第一步?不过听说镇北军一向涣散,倒没想到这个刘庶还算是纪律严明。” 秦筝微微一笑道:“也不全是,刘庶为何会大力惩戒是有来由的,他参军十余年,人品正直,在军中也有一帮誓死效忠的兄弟,军功嘛,也不算浅,可王爷知道他为何只混了个镇北军的副将吗?” 刘庶这个名字对于苏晋来说还是颇为陌生,他摇了摇头。 “他曾经领兵打过一场坪山之战,可是却大败而归,从此便断了升迁之路。” “坪山之战?这我倒听说过,因为当时营妓犒军之制大加盛行,军队长久风气涣散,渐渐无回天之力。” “所以说,刘庶此生最恨的就是营妓之制,他曾数次向赵青山谏言,要将镇北军的营妓另外发配,赵青山却没有同意。” 拿起黑子的手微微一顿,对于面前这位素服女子的手段与谋略,苏晋并不是不清楚,只是连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的一个小人物,她竟将背景都掌握的如此清楚,实在是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你安排兵士因为宿妓而迟到,是为了再次提醒刘庶,营妓在军中的负面影响?” 她落下一子,缓缓道:“现在的他,恐怕正在苦思良策,怎样将这些营妓除之后快。” “第二步呢?你的计划是什么?” 时近中午,院子里传来悠悠饭香,她莞尔一笑道:“该吃饭了,下午再继续如何?” 军中造饭会比寻常人家早一个时辰,镇北军中的生火做饭、浆洗衣物等杂活都是由营妓来完成的,也只有干活的时候,营妓们才可以从红帐中出来,去河边或是灶营,都有兵士监视跟随,以免逃跑。 说是监视,但这些营妓哪敢有逃跑之心,之前也有那么一两个试图逃跑的,被追回来活活打死后,便很少有人敢了,所以监视的兵士大都比较闲散,并不紧跟,只在灶营外闲聊起来。 几人正聊着,突然间灶营中一阵浓烟滚滚,里面有慌乱的呼喊声,刚回过神来,那些营妓已经慌忙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着叫道:“不好啦,有人放火啊,不好啦!” 被喊叫声吸引过来的一众兵士急忙奔到门口,在里面转了一圈见火势不大,便还算冷静的组织起取水救火,只不多时,火就被扑灭,然而此事却闹得连赵青山都知道了,他将那几名兵士叫进去一番盘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再问那些做饭的营妓,那些女人被吓得不轻,只说是有两个眼生的人进来溜了一圈,不多时就着起火来。 赵青山听了此话,只觉太阳穴突的一跳,虽说灶营里粮草不多,只囤积了四五日所用,但军营中冒出来路不明的人来,这才是可怕之处,想到此,不免心中有些慌乱。 如果这两人是韩执的人呢? 如果今日他们烧的是粮草大营呢? 如果他们混进营帐来要暗害自己的性命呢? 或者,他们纯粹是为了祸乱军心? 每种可能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当下只得下严令搜查那所谓的两个陌生人。 然而层层搜查直到下午,也没有可用的消息传来,他不禁皱起眉头在帐中来回踱步。 此刻,景泰也是来回踱步,并伴随着唉声叹气,这两人的棋步他早就有些看不懂了,更关键的是从早上下棋到现在,他就快要无聊死了,而那两人呢,都是一副兴趣丝毫不减的样子。 此时两人已经下至几十余手,战况渐趋紧迫,秦筝接连两手妙招,苏晋登时陷入困境,只觉对方棋局忽明忽暗,破解之法似乎近在眼前却怎样也找不出来。 他知道,这盘棋的最关键一步已经出现,就看自己能否找出破绽。他表情凝重,只犹如在自己的世界中静静思索。 秦筝对着景泰道:“可准备好了?” 景泰立刻兴奋问道:“可以出发了?太好了!放心吧,一切准备就绪。” 秦筝道:“王爷,只能回来再下了。” 苏晋道:“看来关键时刻到了,我可否同去?” 三人一路跃马扬鞭,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镇北军西南侧的一处山丘上,晚饭前,镇北军兵士照样要到练兵场集合,与早上刀枪对战的强武力练习不同,下午主要是排兵布阵的演练,三人站在山上,丛林掩映中几乎看不清人影,远远俯瞰着镇北军的操练之景。 景泰张开双臂道:“憋了一天,终于出来透透气了。” 秦筝看他一眼,他将背着的一个袋子递给她,秦筝将袋子解开,取出一张弓箭和几只箭来,苏晋看了看 道:“漠北特有的白翎羽箭?”想了想已是明白过来,但越明白越不敢相信,当下也不说话,只看着秦筝。 秦筝站在一颗不矮的松树后面以作掩身,也未试手,直接作出开弓之势,掌间同时上了两支羽箭,身形却丝毫未晃,只眨眼的功夫,两只羽箭嗖的一声同时飞射而出,开时沉稳大雅,放时松弛从容,只见操练场上两人刷刷刷应声倒下,场面顿时大乱起来。 苏晋不禁暗暗发惊,秦筝外表实在是清风瘦骨,羸弱的如同一阵风都能刮倒一般,竟然身怀如此神技。能够做到百步穿杨,已经是百年罕见的神射手,世间并无几人,别说这座山丘距离兵营至少要有三百步,果然是奇女子! 景泰不禁拍掌叫好,“哎呀!筝儿,许久没见你射箭,真是饱了眼福啊。” 秦筝将弓扔给他道:“还要聊会不成?一会他们可就要搜山了。” 果然,赵青山第一时间带人搜了过来,却连片羽毛都没见到,他又怕中调虎离山之计,于是命令大家继续搜索,自己急忙赶回去。回到大营,他依旧如坐针毡,这一天下来,一连串不可置信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可对方有多少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他还什么都没摸清楚。 不多时,有人拿着两支带血的箭进来向他陈述当时的情景,赵青山反而镇定下来,白翎羽箭是漠**执特有的,操练场上被射伤的两名校尉又都是主张与漠北死战不和的,事情反而拨云见雾,清晰起来,两军对峙多时,韩执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只是这一出手,就大大扰乱了军心,这个对手着实不容小觑。 他细细看着血箭,很明显,箭头和箭杆都加了分量,以多年经验来看,射程至少在三百步左右,素闻漠北人精通箭术,但如此神射,实在是翻阅史书也难得一见,他越思越恐。 正思索间,只听到帐外有人传报道:“禀将军,有个姑娘请求见将军一面,她自称是走失的营妓。” 赵青山微微眯起双眼,军中营妓甚多,但大多懦弱听话,之前听到有营妓逃跑伤人的消息,他还有些惊讶,但此事毕竟是小事,他又正在为眼前局面发愁,于是有些生气道:“这种事也拿来传报,我岂不是要被你们累死!” 传报的人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道:“禀将军,那营妓说有价值连城的宝物要献给将军,故求一见。” 第二十二章 赵青山抬起头,狭长的眼睛挤出一丝笑意,大声喝道:“带她进来。” 随后有两个兵士将一名鬓发散乱的女人押解进来,那女子虽被五花大绑,但眼神却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她从容下跪道:“罪妇庄九见过将军。” 赵青山看向跪在下方的女人,这些营妓都是充军贱民,在军中只是充作将士们玩乐之用,和一个营妓正面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他沉着声音冷笑道:“你既然逃了出去,我倒好奇你为什么又自己回来了?” 庄九并未在“走失”还是“逃跑”这两个词语中争辩,而是垂首道:“罪妇出了军营才发现天下之大,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处,我虽花重金除去脸上刺字,但身为贱籍,在外面备尝世人冷眼,根本没有活路,不如回到军营,向将军献宝,求大人怜悯一二。” 赵青山不免细看,果然见她脸上干干净净,于是故意喝道:“好大的胆子!朝廷刺字竟敢随意除去!” 庄九非但没有叩头求饶反而露出一丝微笑道:“将军乃北防之主,罪妇相信这等小罪,将军定能够庇护一二。” 庄九本就肤色雪白,脸上没了刺字,更加显现出不俗的容颜,赵青山静静看着她,心内思索她话中真假,细细想来的确如此,一个官妓,可想而知世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待她,恐怕连青楼都不愿收留这样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营妓在军营中受尽折辱,却很少有潜逃的,因为外面的世界不见得比这里的境况好上多少。 对她所说的原因有了几分信任后,不禁对她所说的宝物升起好奇心,“既说有宝物,是什么?” 庄九环顾了四周并不说话,赵青山道:“你们先下去。”见帐中只剩下二人,她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硕大的夜明珠,双手呈上,“将军,我可否将灯火熄灭,让将军验此明珠。” 她起身吹灭营中烛火,果然见那夜明珠在一片黑暗中璀璨发光,帐内如同白昼一般,赵青山不免啧啧称奇。 庄九微笑着又将灯点亮,再看赵青山时,他的脸上已是满满的笑意。 他紧紧盯着那枚夜明珠,片刻舍不得离开,却终究将目光转向了庄九,强做镇定道:“你既把夜明珠献给我,可是有求于我?” “将军英明,罪妇千辛万苦寻得此宝,请将军允准罪妇今后在军营中只伺候您一人,不必服侍其他将士。” 赵青山细细的抚摸着夜明珠,又垂眼打量起庄九来,虽然衣衫破旧风尘仆仆,但双眸似水,眼角眉间有种特别的风情,散乱的鬓发也别有风味,再看她身段袅娜,其实不失为一个美人。 这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一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庄九见他神色,知道时机已到,从桌上的酒壶中倒了一杯酒呈给赵青山道:“恭喜将军得此宝物,请将军满饮。” 赵青山轻轻抚摸着夜明珠,抬眼看了看那杯酒,随后又将眼光转向庄九,眼神里带着层层审视,眼光有些迫人,他轻轻嗅了一下道:“好酒,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毒。”庄九的身体轻微震动了一下,脸色发白,随即抬起头直视他道:“将军真会说笑话。”赵青山不再说话,只是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庄九,她随即了然,酒杯一举,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倒过来笑着道:“将军可以放心了吧。” 赵青山干笑了几声,眼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个营妓而已,手无缚鸡之力,心无成算之谋,本就不足为虑,只不过她出现的时机不太对,所以添了几重小心,他站起身道:“酒是好东西,不过本将军从来不 因酒误事,你先回到红帐去吧。” 庄九脸上浮现出极度失望的表情,咬着唇想了想终是没再说话,只起身出了帐外。 虽然已经到了夜间,但两人的棋局还未分出胜负,谁也不肯离去,景泰只得掌了两盏灯,廊下格外安静,只时不时有两人落棋的声音,连那飞蛾扑在灯烛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此时局势有了微妙的变化,苏晋已经逐渐占了上风,听完了秦筝的计划后,他道:“赵青山还算是个谨慎的人,司马超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所考量的。” 秦筝赞道:“势孤取和,好棋。”边凝神想着破解之法边道:“王爷说的是。” 苏晋又道:“如今天下最微妙的地方就是北边,镇北军主将这个人选既要是司马超的自己人,又要可软可硬,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他是惯会察言观色,左右逢源。” 秦筝一笑道:“做过京官的嘛,难免。” 苏晋抬头看了她一眼,直接道:“加上今天军中状况频出,恐怕在酒中下毒,是个不智之举。” 秦筝眼中含着一丝戏谑,“以为守住棋子,就可以看透黑白,可惜这世间的路,多数都是不归路。”她白子一掷,就地截杀,苏晋一惊之下,只抚额道:“人家都说高手布局,步步紧逼,偏偏你以退为进。” 秦筝莞尔一笑道:“何况,谁说毒药在酒里?” 第二十三章 刘庶今日也是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操练场上那一幕在脑海中犹如烙印般深刻,这样强大的敌人,有此行动必定会有后续计划,虽说已经下令全军戒严,难道大家只能在这坐以待毙?他在营帐中来回踱步许久,下定决心要找主将谈一谈,于是披了件衣服走出帐外,天已经黑的浓墨一般,他走近几步,果见主将营帐之中灯光照的分明。 他在帐外几步前停住,向在外面守营的兵士问道:“赵将军还未休息吧?” 兵士恭敬答道:“尚未休息。” 他也没有通报,直接掀帘而入,只见桌上两个酒杯胡乱放着,赵青山横躺在桌子旁,眼下发黑的厉害,他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叫了几声,都是毫无回应,刘庶大感不妙,上前一探鼻息,头脑大震,只觉全身气血都在倒流,他哆嗦着退后几步,不小心撞到了矮几,噗通一声,在夜里格外心惊。 帐外的兵士急忙抢了进来,见了帐中情景一下子吓的脸也白了,刘庶镇定了心神道:“立刻去把军医叫来!” 那军医已是白发老者,却也来的飞快。 他为赵青山把了脉后翻了翻眼皮,又仔仔细细的查验了全身上下,许久回过头对着刘庶摇了摇头,刘庶眼睛看向桌子上的酒杯,军医连忙起身用银针微蘸了一点酒杯中酒液,银针并无变色,他又用手蘸了一滴酒液送进舌苔,再三确定后回道:“酒中无毒。” 帐内兵士本就觉得诡异非常,此刻更是绷紧了一根弦。 刘庶气的大怒道:“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老军医过了好半天,也没说话。 刘庶是个急脾气,叫道:“你倒是说话啊!” 老军医嗫嚅半天,才道:“我为将军检查了一下,并没发现有任何伤口,这……酒中也没有毒,无从判断,但……从将军的症状来看,两眼应是先发青而后变黑,耳后半指处有凸血之状,将军中的似乎是……漠北落特有的藓蛇之毒……”他说话虽吞吞吐吐,但最后几个字却格外发亮,犹如在翁中一般。 兵士们一听均面如土色,这军营守卫重重,竟然混进了漠北人前来主将营中下毒,还无一人察觉,岂不是让人后背生凉,纷纷冒出冷汗。 刘庶此刻也没了主意,短短一日里发生的事已经让很多人议论纷纷,先是灶营起火,操练场众目睽睽之中八名校尉被射杀,不到一会的功夫,主将又被下毒丢了性命,韩执绝对已经不远了,这是一个摸不到底细的可怕对手。 若传出去,军中士气必定大乱,转念一想,对着兵士道:“军医老眼昏花口出乱言,拖出去重打三十军棍!” 兵士在副将的眼神威慑下,将那大声喊冤的老军医拖了出去。 刘庶此刻也心乱如麻,沉默了半响吩咐道:“今夜之事,谁若出去乱传,按扰乱军纪者处!” 其实围在帐中和帐外听见此事的人不少,此刻副将发话,也只得唯诺应答“不敢”,但出了营帐,纷纷忍不住谈论此事,两军对峙,主将突然暴死,军营中又不知混进了多少奸细,岂不是随时有丧命的危险? 刘庶多少也预料到,此刻军中谣言必定纷传开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有奸细混了进来,最重要的是找出他们的身份,他喊了一声“来人”,吩咐道:“先秘不发丧,等我请示了皇上再定夺,还有去叫亲兵营来,我就不信,这些奸细能插上翅膀飞出去?!” 可是这边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军锣大响,一声盖过一声,在深夜里听来格外恐怖,有哨兵慌乱来报:“禀告将军,五里外见漠北军旗。” 他几步走到帐外一处高地,见远处火光大亮,随之而来铁蹄声声,越来越接近,不由心中大慌,军中无将,强敌近在眼前,内部又混进奸细,再看将士们一个个面露惊色,他只感觉这层层危机一时根本无从化解,此刻军心大乱,真要硬拼,恐怕百死一生。 他当即下了军令,“退守十里!” 将士们一听撤退的命令,立刻变得有章法起来,除了押运粮草的,后面的部队几乎是快跑着行进。 刘庶亲自监军,见还有人去红帐中拿着鞭子赶人,突的想起一件奇怪的事,今日不是还有一个营妓来为赵将军献什么宝物?这会是巧合吗? 然而一片乱象中,他已来不及思考,他沉着声音下令道:“传令下去,红帐不再随营!” 就近的一个兵士立刻反应过来,但还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刘将军的意思是?” 刘庶狠狠瞪了说话之人一眼,只简短道:“时间紧迫,押运辎重还来不及,传我命令,红帐不可拔营,为防她们将我军中机密泄露,将红帐放火烧掉!” 那些人一溜烟的跑去执行命令,不一会,已见那诺大的红帐冒起浓浓黑烟,刘庶最后看了一眼,多年来 的夙愿竟在如此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实现了,就算朝廷问责,他也落得个名正言顺。 这把火,烧的他心中畅快无限。 第二十四章 苏晋于重重包围中落子一夹,卡住白子,秦筝笑道:“王爷的棋真匪夷所思。” 他温和道:“你的计策才真是匪夷所思,竟然让庄九借献夜明珠之机熄灭烛火,将药粉洒在烛芯上,让药物在高温下发挥药力,真是神鬼不知。” 秦筝忽然起身道:“王爷这局输了。” 苏晋苦笑道:“原来你是故意给我留出破绽的。你这局棋赢得是纵横南北,走一步谋三步,好吧,我甘拜下风。” 秦筝不禁道:“王爷是未来天下之主,不必与人比较谋略。只要会用人,这一项就足够了。” 苏晋无奈,“你虽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当着别人,你太不给我留面子了吧?” 秦筝将趴在旁边半睡半醒的景泰叫醒,伸了个懒腰,故意道:“王爷不也是一子不让?” 景泰听了此话,揉了揉眼睛道:“筝儿,你竟输了?” 秦筝道:“这个时辰了,你该去与她们会合了。” 庄九悠悠转醒时已近卯时,虽然事先服了解药,但脑子依然有些昏沉,几个姐妹围成一圈焦急的等着她睁开眼睛。 她揉了揉额头,勉力站起来,道:“其他姐妹呢?”紫烟扶着她,说道:“都按你说的,不到子时就全部撤退到河边树林里了。” 庄九微微疑惑,问道:“子时?” 紫烟知她疑惑,解答道:“镇北军撤退时慌乱的不行,留下不少兵器钱粮,姐妹们都一并带走了,再加上要从乱葬岗搬运尸体扔到火海里,耗费了一些时间,故而误了一会儿时辰。”顿了顿又有些心有余悸道:“那刘庶竟然真的要放火烧死咱们,幸亏姐妹们事先都躲在外面,那位秦姑娘真是神机妙算,咱们用乱葬岗的腐尸充数,不会再有人怀疑了吧?” “放心吧,刘庶早就想甩掉咱们,不会有人闲到来验尸的,那边景大哥应该已经在了,我们也赶快和他们会合吧。” 天光乍亮,旭日初升,河边的树林里却很吵闹,这些女子按照庄九所说逃到这树林里来,依旧是惊魂未定,庄九说过会来接应的景泰此刻正站在中间,示意她们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庄九几个人也来到树林中,景泰看了看天色道:“九姑娘,再过一会天亮了,镇北军发现昨日危情有乍,应该会回来找寻物资,到时候也可能会起疑,你还需要带几个人将你们的外衣扔在河里,再回来会合。” 庄九恭敬答了句,“是!” 收集大家的外衣时,其中一个女子小声问道:“庄九,天气微凉,外衣真的要扔掉吗?” 庄九正要责说,景泰道:“镇北军要是回来,火烧的痕迹下虽难以发现什么,但少数人逃生出来是一定的,下游都是你们漂浮的衣物,他们就以为逃出来的人怕被漠北人抓去,纷纷投河自尽了,如此可保你们今后平安。” 那女子听了立即脱下外衣,其他人也再无犹疑。 如此一切尘埃落定,一行人又连夜赶路直接到了南山,景泰把她们安置好后又守了半夜,到了第二天,秦筝到了,还是黑衣素颜,站在这山中似乎谪凡仙子一般的超脱气质,景泰迎上去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吧,一切按计划行事,唉,困死我了……” 秦筝点了点头,庄九领着一众姐妹猝然含泪下跪,不由分说的又是磕了三个响头,众女子眼里皆是无尽的感激之情,庄九道:“多谢秦姑娘费心筹谋,姐妹们此生必将感激不尽!” 秦筝上前扶起庄九,其他女子才跟着站了起来。 这群女子,个个衣衫单薄,蓬头垢面,眼睛里却满含期翼之光,犹如打开了重生之门,然而接下来的安置恐怕比逃离更加重要。 那些镇北军无暇带走的钱粮兵器都被放在一旁,秦筝看了看道:“那些兵器钱粮,庄九,由你来妥善保管,还有,南山军机互相保密,彼此隔离,你们只要跟着带你们上山的吴将军就好,万望大家不要过问其他。” 大家纷纷恭敬应了,看着秦筝的眼神犹敬神明,秦筝看向庄九问道:“那件事可征求大家的意见了吗?” 庄九眉眼之中意气风发,答道:“一一问过,姐妹都说愿意从今天起苦练武技。不过秦姑娘,我们一共九十六人,练过武的只有二十人,多数人是没什么根基……” 秦筝点点头道:“没关系,重要的是现在你们是一个团体,不能再作散沙之状,你武功不低,又和大家都熟,你就负责带领大家每日出操勤练,我希望你们以最严格的纪律要求自己,强大自身。” 她有意将这百名身世坎坷的女子练就成一支特别队伍,但是勤练武技需要心志坚韧,除了自己解救她们的恩情外,大家对在位者的残酷制度也非常痛恨寒心,这就是心中信奉,这信奉足以指引她们一路前行。 几人又逐渐商量出一些细节,秦筝道:“庄九,你出身武家,对军队训练流程应该很熟悉,一旦规则制定出来,一切就按照规则行走,一开始纪律更要严明,不可有丝毫懈怠,还有就是,训练要有一个方向,这其中多数女子没有武功底子,现在练习不会太容易,与其粗通皮毛不如精于一技,我想大家的方向可以是箭术。” “过几天会有批量的强弩弓箭和粮食秘密送过来,包括现在你手上的所有物资,以后都归你统筹,现在大家都处在过渡期,你要在大家迷茫的时候做她们的指明灯,明白吗?” 庄九脆生生答了句:“是!” 接下来每天天不亮,庄九就负责带领大家练习箭术,秦筝将景泰留下负责指导,大到如何强健心志,增强信心,小到如何增强上肢力量,强调让她们不断的开弓实练,除了修习精准射击,景泰按照秦筝的吩咐也非常注重阵型变化的训练,如果真有对战的一天,在阵型上寻找角度攒射来加大射击面是能发挥射箭手功能的关键步骤。 随着大家对训练的逐渐习惯,每个人的特长也都逐渐显露出来,很快,针对大家特长的分工也都明确下来,长弓手、阵型长、神射手……都各有分工。原本这些姑娘就都是在军营中常年度日,对她们来说理解一个军队是如何运作的不是什么难事,同时人身上可以发挥出的潜力是无穷的,她们知道脚下的土地是从地狱迈向人间的阶梯,知道那位素雅的黑衣女子是她们世界里初升的太阳。 从每一个晨露满山的清晨,到圆月当空的夜晚,她们在不停的练习,每天只睡三四个时辰,全身上下酸痛的无法言说,整日举弓手腕更是日夜肿胀,但她们入睡前是满足的,清晨睁眼时是微笑的,那些体力与毅力不是在身体里被激发,而是从内心深处,这样的力量更为强大,日复一日,浇铸成一种铜墙铁壁般的信念。 景泰带着大家训练一段时日发觉已经颇得章法,各项训练进展得十分顺手,便下山来回到王府。 第二十五章 山中长青,山外的世界却纷争不断。 在秦筝的缜密安排下,赵青山于两军对阵的微妙时刻突然暴死,至今没人查出端倪,他这一死,不但让秦筝顺利救出了营妓,更重要的是使得镇北军大乱,兵士们每日都有脱逃的、抢粮的、互殴的、哗变的,刘庶虽耗尽才能,却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振奋士气。万般无奈之下,请求朝廷另派贤将。 还未等京城作出反应,待时而动的韩执亲自率兵与镇北军决战,十日内,铁骑踏过漠南,刘庶匆忙抵抗,然而屡战屡败,终于在六败韩执后,横剑自刎,用自己的尸体血祭了马上要倒下的帅旗。 至此,镇北军一败涂地,韩执兵马一路向南,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只要发生战乱,邻近城市总有难民涌入,南陵城中也是如此,苏晋又一向爱民,只要和百姓有关的事他都会首要处理,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官衙中处理难民安置的问题。 苏晋一忙起来,就是几日不回府,舒窈便时常与秦筝一起喝茶下棋打发时间,这日天气晴朗,两人便拿了藤椅,坐在廊下,舒窈命人拿了几本书来,笑道:“昨天我特意去了王爷的军营,拿了些书回来,我估计都是你爱看的。” 秦筝会心一笑,翻了翻上面几本,多是些兵书或是游记,她拿了最上头的一本,轻轻翻了几页,一张小笺便滑了出来,那小笺是长条形状,上面草书着“嘉箴”二字,舒窈见状道:“王爷最不喜欢将书折页,所以自己制了许多书签,用起来也方便,这些书签上的字都是他亲自提的。” 秦筝淡淡夸了句:“好字”。神情却有些怔住,只细细盯着那书签瞧,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 舒窈莫名说了句:“其实有这习惯的人不只王爷一个。” 话至此处,秦筝更是一愣,眼波似挡了一层迷雾般,涌动着别样的情绪,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回头看时,见景泰慌慌张张道:“太好了,你们在。”他跑到跟前对着秦筝道:“筝儿!九姑娘来了,你就说我昨夜感染风寒,头痛得很……已经卧床不起了,哎呀,还是说我昨夜酒喝多了,到现在还宿醉未醒吧” 秦筝瞪着他道:“太麻烦了,我不能直接说你死了吗?” 景泰嬉皮笑脸道:“你要这么说一了百了也行,我不管了,随你怎么说,帮我挡住就行。”说完一溜烟似的跑进了东厅。 舒窈不禁笑道:“山中军规森严,九姑娘下山一趟也不容易,景泰到底是对人家有意还是无意?” 秦筝还未说话,见庄九一袭青衣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还拎了个食盒,见了秦筝和舒窈,忙行了礼。 舒窈道:“一别数日,九姑娘真叫我刮目相看,如果街上相遇,我绝对认不出来,你就是当日在山洞中见到的那人。” 庄九不禁红了红脸,舒窈又道:“拿的食盒是做什么?” 庄九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道:“是我在小厨房为大家做的点心,王妃与秦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尝一尝吧。” 秦筝只扫了一眼,却没有要品尝的意思,只让庄九坐了,有意无意的说道:“这些点心似乎都是景泰爱吃的。” 庄九一下子脸色通红,只嗫嚅道:“我……也是为了感激……景大哥。” 秦筝道:“你下山来也有几日了,那些事都办好了吗?” 庄九立刻端正答道:“都办好了,补给通过幽径上山,会比正常山路多耗两日。” 秦筝点了点头道:“既然都办好了,你就尽早启程回去吧,那里没有你在,我也不放心。” 庄九眼神黯了黯,恭敬答道:“是。”便起身离去,转身的瞬间,眼角轻轻的瞥了东厅一眼。 舒窈见她走远,不禁道:“你这是怎么了?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子。” “没什么。” “妹妹,容姐姐多句话,这九姑娘虽说身世坎坷,不是寻常女子,但那些事也不是她自愿,我瞧着她品性不错,长得也……” 秦筝拦道:“姐姐以为我是那种迂腐之人吗?” “那我就不明白了,妹妹为何这样?” 秦筝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了许久方道:“人人都有执念,就当做这是我的自私吧。” 送走了舒窈,秦筝抬眼看了看东厅,缓缓抬步走了进去,只见景泰坐在桌子后面在临摹什么,屋里有些闷,她看着他道:“你在干什么?” 景泰抬起头道:“王妃走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走到桌前问道:“庄九的事,你到底怎么决策?” 景泰打了个哈欠道:“我的决策是——睡一觉。” 说罢就往卧室走去,秦筝微微抬高了声音道:“我没和你开玩笑。” 他回过头咧嘴一笑,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筝儿啊,我做的已经够清楚,你还希望我怎么做?” 景泰走近卧室,他的背影竟看起来有些忧伤,一字一句道:“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只有你一人忘不掉。”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秦筝一个人站在屋子中,不知站了多久,只觉那阳光一点点淡了下去,整个屋子都黯淡下来,有时候时间很伟大,它会为你留下你想记住的,可有时候时间很自私,它会暗暗吞噬回忆里的无数细节。她的脑海里不停浮现着那枚书签,还有庄九那隐忍的眼眸。 只听得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抬起头,见他正在门外看着她,神色依旧平和,仿佛有安稳人心的力量。 他看着她,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秦筝收拾好情绪,微微一笑道:“没什么。王爷刚从官衙回来?” 他走了进来,坐在椅子上为自己倒了杯茶,温和道:“圣旨已经到了。” 院中绿叶蓬勃,繁花含萼,一片大好景色,时而飘来幽香,秦筝道:“韩执如今到哪里了?” “昨日已经打到了九寨。” “九寨?!他速度真是快!” 苏晋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道:“秦姑娘曾经说过,我们一定要与韩执结盟,但那时的情况是他还未正式与司马超为敌,如今已算是正面交锋了,我们要是再有结盟之举,会不会太过招摇?” 秦筝笑道:“结盟是一定的。”她想了想道:“其实韩执原本有些观望的意思,毕竟现在大势还未明朗,只是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罢了。” “姑娘妙计除掉了赵青山,等于将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韩执面前,韩执肯定受不住诱惑要吃上一口,再者司马超损失了一员大将,这笔账都算在了韩执身上,他再想按兵不动,就只能等来司马超的斩草除根。” “那么圣旨的内容是?” “司马超让我押运粮草,由官道走霞关,送到九寨。” 她并不惊讶,问道:“还有什么动向?” 苏晋道:“动向很多,可以说……很乱。” 秦筝直觉这种乱是难得的好时机,不由问道:“莫非是南边?” 他站起来,负手而立,看着窗外的美景道:“不错。南方羌王又起了兵乱,司马超已经亲出,带领八万兵将去平羌王。” 他回过头道:“一开始我不太明白,如今韩执亲率十万精兵虎视耽耽,昨日攻下九寨,过了九寨就是御州,过了御州,取京城之路将一马平川,再无天险可守,这样危机的时刻,司马超为何一定要先平南境?” “后来我想通了,韩执如今过了漠南,可能是为了进击京城,也可能只为了扩大地盘,并无进取中原之心,可羌王那边却是倾巢而出,如果南境的乱子他平不了,反而会激发韩执继续南进之心,到时候他就是腹背受敌,所以他必须先去平了南乱,后可图北顾。” 秦筝笑了笑,不知为什么,那些不好的情绪竟一扫而光。 苏晋似乎也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问道:“你觉得司马超为何让我做这个押粮官?” 秦筝想了片刻,道:“韩执打的旗号是除国贼,国贼是谁?说的是司马超,司马超为何国之贼?是璟国之贼!韩执打的如意算盘是借着扶璟兴业的大名起事,到时候一旦入主京城,想方设法的除掉王爷也就稳坐龙床了,所以司马超让王爷送粮给韩执的敌军,这岂不是在公然耻笑韩执吗?璟国正统唯您一支,连您都在为司马超卖命,他这个除贼的假招牌岂不是贻笑大方?” 苏晋不禁爽朗一笑道:“天下人既笑韩执,也会笑我,我俩真是一丘之貉了。” 他虽是笑着,可那笑容里含了太深刻的无奈,秦筝知道他的隐忍,道:“那么王爷会接受这道旨意吗?” 苏晋这次郑重点了点头,“当然要接!” “于大计而言,我们的确别无选择,不得御州,我们便不能公然与司马超为敌。” “况且,送粮之事责任重大,届时也有机会接触到司马超的军队布置,跟这些相比,这一时的污名不算什么,你放心吧。” 秦筝凝眉低首,想了想道:“王爷刚才说是从官道走霞关,再到九寨?” “不错。” 她面色一喜,因着还未掌灯,屋内有些昏暗,恰巧最后一缕夕光映在临窗而坐的秦筝面上,她一字一句道:“御州一月内,必将易主。” “我粗略的算了一下,司马超击退羌王需半月时间,再赶到北境至少需五日,韩执也会算这笔账,所以二十日内,他一定会拼死攻破九寨,我们就在下月初九,待九寨攻破之日,奇袭御州,王爷的南山之兵,此次需要倾囊而出了。” 第二十六章 御州牧蒋戴这几日几乎是茶饭不思,每日站在城墙上盯着回报消息的战马,心里很不是滋味,又希望那马赶快来,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来,他看着城南的那条遂河,弟弟蒋恒驻守的九寨如果失陷,御州就失去了后方屏障,这条遂河只是纵马可越,他们唯有凭借这堵城墙来死守了。 不多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他看着城下,心中立刻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不多时,兵士将传令兵带了上来,蒋戴一见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心内已经有数,问道:“九寨战事如何了?” 传令兵哭丧着脸道:“前日,韩执又对九寨增兵了,这几日下来,韩执鬼点子实在是多,不怪人都叫他韩狐狸……” 蒋戴听他抱怨左右,大怒道:“废话!谁让你说这些了,挑有用的说!” “是……是……韩执对九寨增兵后,蒋恒大人就请求朝廷立刻增兵,但不知道是不是南方战事吃紧,京城一点回复也没有,蒋恒大人说京城这是撂下咱们不管了,那几日急躁的很,所以就喝些酒来借酒浇愁。韩执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收买了九寨的副官,那副官趁着蒋恒大人喝醉,就领着一些叛徒将九寨城门大开……” 听到此处,蒋戴已是心急如焚,他急急问道:“我弟蒋恒如今怎么样了?” “韩执大军进来时,蒋恒大人还昏醉未醒,只得束手待擒,如今……如今,是生是死都不好说。” 蒋戴神情沮丧,随手挥斥了那传令兵,扶在城墙之上,遥遥的望着九寨的方向,只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日,城营的人传来消息,说苏晋送粮草来了。蒋戴立刻穿了官服走到城墙上,果然见苏晋为首,大 大小小数十辆运粮车在后方停驻,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南陵王路途遥远,辛苦了,只是我还没有向京城要粮草啊,不知这……” 苏晋抬起头道:“皇上让我往九寨送粮草,可九寨已经沦陷了,我们只得将粮草送到御州来,谁都知道,这会成为下一个战场,不是吗?” 蒋戴想了想,粮草来了是好事,但这个送粮草的人能不能信任呢?如今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一个韩执他都对付不了,要是再来个苏晋,丢御州怕只是一刻半刻的事了,他思忖再三道:“多谢南陵王,如今我御州城粮草还算充足,所以我想麻烦南陵王将粮草送到旁边的贵县,一旦我们这边有需要了,到时候随时抽调也是来得及的。” 苏晋不禁有些生气道:“皇上的命令,只让我将粮草送到你兄弟二人手中,如今我送到你的门口,蒋大人却站在城墙上与我说话,还指使我再送一程,如果我将粮草送到贵县,那里的县官再让我送到你这来,我岂不是被你们喝如牛马?大战在即,我还没见过将粮草拒之门外的。” 蒋戴被他这几句冷嘲热讽搅的有些心虚,但还是坚持不肯开城门,来来回回的打太极,苏晋气的拂袖而去,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又带着粮草去了贵县。 晚间的御州格外安静,蒋戴却时时刻刻觉得有杀敌之声萦绕在耳前,他心里极惦记着弟弟蒋恒的生死,几乎是草木皆兵,一会被噩梦吓醒,一会又说敌人来袭。 外间却是平静如昨,只听得遂河河水轻轻流动,突然间,遂河中游火光乍现,一大波兵士黑压压涌了过 来,他们呼啸着,呐喊着,直直冲向御州城门,一瞬间,云梯上,城门下到处都是黑衣兵士,城下火箭连发,城上兵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射了下去,蒋戴慌张穿上铠甲来到城门之上,角落里已经都是火光,他虽然这几日精神不振,但毕竟也是一员经验丰富的重臣,此刻不慌不忙道:“让大家死守城门,只要守住城门,他们攻城疲惫,明早一定有转机。”其实不一定会有转机,但这是将领惯用的技法,在危急时刻,要给将士们一定的希望,哪怕是信口开河,只要度过这个难关,一定有千百个理由来堵着这个谎。 一束束黑压压的火箭,流星般地攒射了过来,蒋戴躲过几支,正想着对方的攻势似乎有些慢了下来,就听见城下有人大声叫嚷道:“蒋大人,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连头都不敢露,快快出来,你的亲戚来看你了。” 蒋戴不敢冒头,又听见下面传来声音叫到:“哥,大哥啊!” 他猛地一激灵,几乎是反射性的站起身来,抢到最中间的地方,看着下面,只见一个人披头散发,在阵前被十几个兵士押在中间,刚要抬头求饶,其中一个兵士立刻用长刀按在他的脖子上怒斥道:“不许动!”烈火熊熊,蒋戴只觉得后背发凉,这韩执来的太快,却果然留了弟弟一命来要挟自己,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想想那一母同胞的弟弟,真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的城下身首异处? 他咬了咬牙下令道:“传我命令,日出之前万不可出城,不管他们如何叫骂,都给我按兵不动,去!叫五百兵士守住粮草,别叫他们的火箭把粮草烧了。” 这几个时辰犹如龟爬般漫长,蒋戴听了城下兵士一晚上的叫骂,什么话难听他们就骂什么,时而听见弟弟的求饶声和哭喊声,那些声音在耳边不停环绕,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实的,哪句是虚幻的。 终于熬到了日出,城下的兵才安静下来,攻了一夜,他们已经疲惫不堪,蒋戴见时机已到,一声令下,地动山摇般的呐喊声从城门中传了出来,蒋戴骑在一批硕大的黑马之上,大喊道:“给我打开城门,兄弟们,冲啊!” 那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大开,蒋戴高举白刀,千军万马厮杀过来,城外的兵久攻不破,已经累到只剩一二分力气,见对方势强,急忙飞窜逃命,四面八方散乱不堪,蒋戴一路杀红了眼,举着白刀左劈右砍,一路杀出,见到后方的白色营帐,大喊道:“兄弟们,那是他们的老营,随我去,将他们一锅端了!” 他率领部下直挺挺冲入了白色大营,可是冲进去才发现,那十几座大营辉煌气派,旌旗环绕,却唯独没有一个人影,蒋戴立刻头脑发怵,心中不禁直呼上当,待想领着大家赶紧撤退时,已经来不及,只见四周乱箭齐发,那黑箭如同下雨般密集刺来,身边到处都是哀嚎声和惨叫声,蒋戴绝望的意识到,御州城,丢了。 就在蒋戴中计之时,苏晋已经领着真正大军轻而易举攻破了城中的残兵老将,更重要的是,与御州呈犄角之势,御州城的另一处命根子——贵县,也被苏晋轻而易举收入囊中。 秦筝一袭黑衣,站在那尸横遍野,火光遍地的城楼之上,躬身一礼道:“恭喜王爷,入主御州。” 苏晋与之并立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不远处还在厮杀的两军,那大营之中的漫天飞火时不时有飞灰扬了过来,秦筝看着那些飞灰道:“蒋戴本是个守城名将,一旦轻出,外面的战场不足应对。” “那还要感激那个假蒋恒,他们兄弟当真情深,为弟者死守九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御州守住最后一道屏障,为兄者据此险城,只要死守不出,只怕连韩执都攻不进来,却为了救弟而不得不冒险。” 秦筝细细看着那城墙,御州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它本是武帝下令所修,高大的城墙,固石堆砌,易守难攻,四周皆是峭壁,更有与它成犄角之势的贵县相护,如果不是蒋戴救弟心切,的确没有他法。 苏晋道:“没想到你训练的女子军精进神速,这次多亏她们了。” 秦筝笑笑看着远处的战局道:“她们已经正式被编为红衣军,随时听候王爷派遣。” 苏晋顿了顿,道:“来人!” “在!” “传我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活捉蒋戴!若有一处重伤,让副将军来请罪!” 秦筝以了然的目光看着他道:“王爷想用他?” “不错,蒋戴镇守御州多年,在当地官员和百姓中颇有威望,要想真正统领御州,我需要这样的人。” 秦筝点了点头,“王爷真是胸宽四海,化敌为友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他无奈一笑,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苦涩,“如今我就只有这个资本了。” 她循循劝道:“王爷应当知道,君者,不需要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有一样,用人之道。天下之争,归根究底是人才之争,古往今来,才智之士犹如过江之鲫,可是能够访才、识才、用才的明主却累世难见。只要王爷有了量才而用的至高境界,那么脚下有路,身侧有人,登上顶峰就是迟早的事。” 苏晋看向远方,“蒋戴是个一根筋,眼下我也无完全把握,尽力而为吧。” 第二十七章 此刻,韩执跨在一匹雄壮彪悍的的黑马之上,尽显大将之风,但银甲之内,他其实资质风流,儒雅之气甚厚,如果不是一身肃杀之气,兼之身后跟着数万将士,绝对是一个风雅公子的模样。 从九寨到御州,原本三日的行程,韩执的人马走了整整五日,一是他有意让军马休整,得到充分的休息,迎接接下来的激战,再者他也算过时间,在司马超赶到北境时,他还有充足的时间攻下御州。 攻下九寨,他的心情到现在还很高兴,虽然伤亡惨重,但比预计的还好上许多,毕竟九寨与御州都是北方重镇,又是京城的重要屏障,两座城防都有天关、险隘,多年来是防务京城最重要的两个关卡,现在打下了其中一个,御州眼看就是唾手可得。 韩执满怀雄心壮志的率大军赶到御州城下,却万分惊讶那城墙之上飘扬的竟然是苏旗。 他微微眯起双眼,将所有的复杂藏于眼眸深处,嘴角轻轻勾起,不禁笑道:“有趣!” 他的心腹将领驱马向前行进两步,与之并骑而立,不禁气愤直言道:“韩王,我们千辛万苦费尽周折打下九寨,苏晋好一个坐享其成,眼下我们的兵将都休整完毕,士气高涨,何不一鼓作气,攻下这御州城,只要御州到手,京城不就唾手可得了!到时候苏晋有用处,咱们就拿来当傀儡用一用,没用处就无声无息的了结了他,这样岂不是甚好?” 韩执皱眉摇了摇头道:“和咱们的正统太子做事,怎么能动不动就用武力呢?” 那个心腹听了他的口气,不禁疑惑道:“韩王的意思,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韩执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闭眼想了一会,吩咐道:“就在城下安营扎寨!” “就在城下?” “没错。” “是否太过冒险?” 对于属下的疑问,韩执只吐出两个字:“安营!” 韩执非常清楚治文与治武的区别,对于武将,只要犯了军规,从无酌情,都是毫不留情的打到发昏,但对于文人谋士,韩执一向极为宽和,还重金聘养了一个谋士团,这次出军,他将素日里比较倚重的几个谋臣都留在府里处理地方事务,并未随军,此刻他细细看着城墙之上那意外出现的帅旗,下令道:“传信回去,谋士团即刻动身,三日内与我军汇合!” 城下的一切都被城墙上的二人看的清楚,见他们并不急攻,而是扎下营来,苏晋不禁抬起头看了看 秦筝道:“看来韩执不打算立刻开战。” 秦筝并未答话,反而心不在焉的盯着城下的某处,苏晋疑惑之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并未看出什么奇怪之处,于是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秦筝的目光并未有丝毫转移,只是瞧着下面发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说道:“哦……没什么……只是奇怪韩执身旁的那匹白马,为何无人骑乘?” 苏晋又细细看了一眼道:“据说韩执有一匹宝马,名叫神跎,相闻可日行千里,遇水如鱼,遇山如鹰,韩执行军从来不骑乘它,只好吃好喝的供养着,我想应该就是它了。” 秦筝眼里不禁漾起一抹笑意,在阳光下格外明亮,苏晋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总觉得那笑容里含着几分骄傲似的,不禁问道:“你对那匹马很感兴趣?” 秦筝摇了摇头道:“只是觉得很有趣,我猜想韩执并不单单是因为爱惜它,而是还未驯服它。” 苏晋不禁探首又看了几眼道:“为何这么说?” “天下神马,大多认主,神跎虽在韩执身旁,却眼睛无神、双耳低垂、四蹄收敛,显然,它并不认韩执这个主人,韩执说不定被它摔下马背多少回了。” 苏晋不禁爽朗一笑,秦筝正了正神色道:“王爷还有心情笑?” 苏晋表情立刻一疆,一副无奈神色道:“明明是你先扯开话题。”他看着城下忙碌扎营的兵士,想了想道:“其实我心里清楚,御州这块宝地不会就这么简单归属于我,这次能这么轻松就夺下来,主要是因为韩执将精力都放在了九寨,让这二城不能相互支援,按理说,御州应该是他的。” 按情理说是这样,但这个城池实在太重要了,所以秦筝还没有完全决定是否拱手相让,便用征询的口气道:“咱们是占了韩执的一点便宜,但是王爷不觉得我们只有统领了御州,才有可能在今后的结盟局面中占据主动地位吗?” 苏晋的态度却很坚持,“诸王割据,天下形势未明,这种情况下,为主者要么占据天时,要么占据地利,我既无天时地利,只能博个人和,要聚士子民心,便要始终以忠义为本,御州评功而论应是他的,我就不能白占。” 秦筝苦劝道:“我并不完全反对,只是请王爷三思。正是因为形势未明,只有城关才是实实在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有了御州,今后南下就一马平川,这才符合行兵之计。” “那么请问秦姑娘,和韩执结盟或是私占御州,如果只能二选其一,我应该怎么做?” 秦筝垂目想了想,选择很多时候都是矛盾的,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自己所忧所虑是现实利益问题,而苏晋所思考的似乎是更深层次的,更能够左右大势的思虑,想到这层,她越发佩服起苏晋的胸怀。 然而秦筝并未马上答话,而是略一沉思,说道:“既然王爷心意已决,我同意就是,不过让也有让的方式。” 话音刚落,就有人传报道:“启禀王爷,韩执派人飞箭传书。”说罢双手将书信奉上。 苏晋展开扫了一眼,向秦筝道:“韩执说与我久未相见,三日后巳时在他营中备下酒席,请我同聚。” 秦筝不禁一笑:“杯酒释兵戈,韩执既备好了这么好的一台戏,我倒也想去听听这出戏他预备怎么唱。” “你也要去?” “不是我也要去,是我一个人去。” “为何?” 她轻轻一笑:“王爷见过戏一开场,主角就登场的吗?” 苏晋凝神想了想道:“也无不可,不过起码让景泰跟着你。” 她摇了摇头:“如今南陵已经是座危城,王爷应尽快派人去将王妃和王府众人接到御州,路途中未免遭到伏击,要绝对可靠的人一路护送,我想让景泰过去。” 苏晋想了想,自己的心腹的确都各有重任,一时的确抽调不出更加可靠的人来,于是也就点头应允。 第二十八章 三日后,秦筝一人未带,独自出城赴约,韩执在中军大帐备宴等待,左右两侧分立文臣武将,文臣笑里藏刀,武将横目凶悍,都齐刷刷盯着秦筝端详,其中几个武将一见到她还忍不住露出讥诮之意。 秦筝缓缓行至帅座前,行了礼道:“拜见韩王。” 韩执并未说话,身侧的一位谋臣对着秦筝上下打量一番,不禁笑道:“南陵王不赴约也就罢了,如今境遇窘困,我们也知道,不过再怎么说也应该派个男人来,看着也像话。” 在场其他人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秦筝微笑着道:“南陵王帐下人才济济,只不过其他大人都肩负重任,只有我这个小女子,平日里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奉见韩王这种事自然就落到我头上了。” 那谋士见来势不善,向前逼了两步,冷笑道:“既然是南陵王特使,可有使节,可有拜帖?你是身无长事,我们韩王可是日理万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见得。” 秦筝作了一个揖夸赞道:“大人当真是识理之人,既然讲到拜谒之礼。”她缓缓踱步,目光扫尽堂中众人,方道:“上邦天使不拜下国诸候,韩王为先璟文帝亲封定国侯,如今对天下言之,以匡扶璟国为己任,南陵王在城内,自然该韩王卸甲拜见,但南陵王体恤韩王一路辛苦,特让我出城相见,大人还要什么拜帖吗?” 在场多数人都听懂了,这是在摆立场,既然韩王巧立名目,打着扶璟的名号起事,那苏晋这个正统就必须得认。从这点上,他们辩无可辩,于是另外一个武将向前几步,他腰间别着长刀,走起路来发出叮咣之声,面色带着几分不屑之意,拱手道:“我们韩王一向尊敬南陵王,我是个粗人,不像你们文人时刻揣着礼仪规矩,有什么说的不当的,还请来使勿怪。” 他微微俯首后道:“如今璟国势微,皇族只剩下苏晋一个孤公子,他先失京城,后丢皇座,宗庙尽毁,江山易主,退居南陵小城。而后他接受南陵王封号,认了司马超这个国主,做了个靡靡度日的傀儡。如今不过得了这孤立无援的御州城,外无可用之兵,内无贤臣辅佐,欲谋大事难如登天,而韩王在这个时候愿意挺身而出,担天下为己任,敢问来使,这二者之间,谁尊谁卑?” 秦筝微笑注视他,淡如烟尘的眉眼却露出寒刃般精光,那武将七尺雄身,竟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猛烈一颤,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昔日越王卧薪尝胆十年方雪国耻,韩信遭胯下之辱而后统帅百万雄师,当年璟国覆灭之时,南陵王还未登基,只是不执政的太子,如何与对方雷霆之势相抗?何况璟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失者也可复得,得者未必久居,问鼎者万中出一,平扫群雄,此间化解外仇,排除贰心,皇权更固矣。将军,正统就是正统,如同天之日月,繁星怎可与之争辉?” 武将退下,又有一人上前道:“日月亦有阴晴圆缺,雷霆势大,日月不出。天下当有能者居之,请问使者,这御州之主,是该朝不保夕的孤公子苏晋来做,还是实力雄厚的韩王来做?” 秦筝走至他面前,如同闲庭信步般从容答道:“御州比之天下又如何?璟国历经百年,正统方可服众,这天下诸侯近百,唯有苏晋才有可能天下归心,一呼百应!” “来使言下之意,御州当归苏晋?真是天大的笑话!韩王历经半月出军十万,方平定九寨,如今你三言两语就想将御州收入囊中?” 秦筝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却说出与神情完全不符的话,她一字一句道:“三言两语?如果不是南陵王未雨绸缪,殚精竭虑,为韩王送上三样大礼,今日你们恐怕难到城下。” 那人立刻不屑道:“礼在哪里?军功可不是凭一张嘴说出来的,要是你只在这里色厉内荏空口无凭,我们也不怕耗些精力为南陵王清理不才之下。” 她昂首道:“一者为赵青山的性命,二者为御州城,三者,为韩王今后出将入相的坦途大道。” 在场之人纷纷露出惊讶之色,韩执依旧微笑着一语不发,那谋士率先反应过来,问道:“赵青山? 你说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这个功劳是那么容易捡的?” 一片唏嘘之声中,秦筝不急不缓,道:“赵青山死的神秘,我相信你们肯定详加探查过,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 “那又怎样?他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人。” “敢问阁下,赵青山之死,对贵军而言最根本的利益是什么?” 那人机智答道:“赵青山本是个无名鼠辈,除了会摆几个阵法,也没有什么大能耐,先前在边境与我们对峙那么些时日,连动都不敢动,他就算是现在活着,我们韩王也不会放在眼中。” 秦筝不禁一笑道:“既然大人不说,那么我替你说,越过北境,直取九寨,虎视京城,这都是赵青山之死为你们带来的直接利益,不是吗?” 他待要再说,韩执忽然轻轻伸出手,那人立刻恭敬低首,韩执笑道:“好了,你们一群粗汉攻歼一个女子,成什么样子?”他随和笑道:“姑娘言下之意,御州城,南陵王还是有相让之意了?” “不错,以御州为礼,南陵王愿与韩王乱世结盟,共襄大业!” 韩执不禁大笑道:“姑娘真是好口才,这就是你说的出将入相的坦途大道?”他微微皱眉,“不过苏晋怎知我只意在将相之位?” 他将野心直白道出,秦筝不禁露出颇为赞赏的目光:“殷鉴不远,历历在目,如果韩王不想步刘璟忠的后尘,只有与南陵王联合,南陵王有正统之名,得士子之心,只有跟他打天下,才能顺民心得民意,如果你像司马超一样自立,就算夺取天下也难以坐稳朝堂。如今烽烟不断,诸侯皆有争霸之心,司马超四方难顾,每日如坐针毡,难道还不够以此为诫?” 韩执站起身来,行至秦筝面前,盯着她道:“姑娘之才,今日让我大开眼界!结盟之事,牵连甚广,容我考虑一二。” 秦筝了然道:“好,我会转告南陵王。”正转身之际,只听韩执低沉声音响起:“既为使者,当为两方桥梁,不如暂留我营,大家也可随时商谈。” 秦筝脚步一滞,却并未有一语推辞,回过头道:“如此,打扰韩王了。” 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大帐,韩执当着众人不禁大发感慨道:“苏晋的势力衰败到如此地步,身边还能聚集这等人才,不得不让人佩服啊!” 第二十九章 韩执的营帐开有一方门三方窗,得以让周围景致最大化映入帐中,此刻旭日初升,暖阳一束束照进来,透过窗子,外面灌木林立,白露欲滴,一片清新之色,如同身在无边旷野一般。帐帷深处,韩执一手执笔,正凝神看着桌上的一幅画,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只见其色如金,他并未穿铠甲,只穿了一袭月牙白色的织锦长袍,映衬出格外儒雅的气质,尤其在这浓浓烟尘,金戈铁马为背景的画面中,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存在。 桌上的《草堂春秋图》已经完成了一半,在这一片肃杀之气中,他却灵感大发起来,他的副将赵甲子一路走进来,只觉这里布置巧妙,虽小小一方却似乎与世隔绝。 他拱手行了一礼道:“韩王。” 韩执却并不言语,只专注于笔下事,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全部完成,他又盖了印,这才抬起头,慢悠悠将画一扬道:“怎么样?” 赵甲子凑近看了看,挠了挠头嘿嘿笑着道:“韩王知道,末将不懂这个。”见韩执意兴阑珊的样子,又补充道:“不过,末将瞧着这题词不错。” 韩执将画递给随侍,吩咐等墨迹干了再装好,饶有兴趣地问:“说来听听。” 赵甲子照样念着:“低云压回春,留梦锁重门。”他想了想道:“这不就是要变天儿的意思吗?末将觉得这句题词真是好意头。” 韩执轻嗤一声:“还不算敷衍。” 赵甲子笑嘻嘻道:“末将看不懂画,但韩王此刻的心思还敢冒死揣测一二。” 韩执垂目问道:“外间有什么事?” “咱们驻扎城下按兵不动已有七日了,这期间我按照您的吩咐几次探秦筝的底儿,不过……没什么有价值的收获,按说军营里为难个姑娘最是容易不过了,晚上故意不给她帐篷住,她倒好,直接和外面散兵睡到一个大通铺上,一点都不顾忌,这么多天来,兄弟们是四处找茬,她就是纹丝不动,真是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像块铁板,真难对付。” 韩执盯着他,眼里有些不耐神色道:“行了,没有完全领会我的意思,净是小人之径。” 赵甲子知道事情办砸了,犹豫着道:“派去琼台和南陵的人也都回来了,没查到什么可疑之处。” “她与城内有何消息往来?” “没有!她时刻在咱们的监视下,绝对没有机会往城内送信。” 韩执一笑道:“来了这么些天,她倒沉得住气,连御州城内都按兵不动……” 赵甲子忍不住直言道:“她是沉得住气,咱们自己人已经急了。”他喘着粗气道:“韩王,说句实话,兄弟们既跟随韩王,自然愿意随您四处征战,您的任何命令大家都会遵从,但如今御州城就在嘴边,韩王却安坐城下,导致军心不稳,谣言四起,再这样下去,恐怕咱们会自乱阵脚。” “哦?军中都有什么言论?你倒说说。” 赵甲子“砰”的跪下道:“现在文官武将都说,韩王旗号打的响,却不知何故临阵退缩,日后必定会成为天下笑柄,要是杀伐决断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为了等待战略决策而徒耗粮草,连谋士团都私下议论说,咱们漠北子都已经空了,要是久待不归,怕赤鹰部趁机占了咱们老巢,到时候,咱们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 韩执并未大怒,反而温和道:“这些话有理有节,果然都是我的忠实臣属。” 他站起身来,走到赵甲子身边,亲自扶起他道:“使者难当,自应立功心切,可她却这般沉得住气,而苏晋竟一动不动,可见苏晋对她信任极深,也说明他们结盟的诚心,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女子会为我们带来真正的答案。” 赵甲子听明白了,于是道:“如今只看韩王如何决断,但如果韩王没有结盟的打算,那这个使者绝不能活着回去。” 韩执略一思索道:“午时,你叫秦筝去疾风营等我,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韩执的疾风营以上万千铁骑组成,是他最得意的部队之一,只要非战时期,疾风营就必须保持高强度训练,此刻他们正顶着烈日,在一片草地上训练阵型,骑兵皆身披铁铠,手执长矛钢刀,胯下战马半身以上护有马铠,烈烈高昂。 韩执与秦筝并身而立,秦筝不禁赞道:“久闻韩王的疾风营,今日得见风采,果然不同。” 疾风营的统将飞马而来,在距离几步的地方下马参拜道:“不知韩王来阅兵,请韩王恕罪。” 韩王一笑道:“我瞧着不错,军威盛烈,这么热的天,你们辛苦了。” “疾风营以韩王马首是瞻,不论酷暑严寒,无人言苦。” 韩执满意的点了点头,于是那人便恭谨立在身后。 秦筝眼见这等阵容绝不会是寻常训练的样子,已知这一主一将在做戏,当下也不言语,只专注看着万千骑兵来回奔腾。 韩执先开口道:“姑娘高深莫测,我竟不知南陵王帐下何时多了这等人物。” “韩王查清我的底细了?” 韩执漫不经心的一笑道:“谈不上底细,只是皮毛而已,不过我非常好奇,素闻南陵王爱惜人才,你在他帐下是何官职?” “并无一官半职,我是王府中人。” “哦?看来南陵王并不如传闻说的那样礼贤下士,不如姑娘来我这里,我愿拜姑娘为军师。” 秦筝不禁一笑道:“如果双方结盟,我为谁效力不都一样?” “结盟,终于说到结盟,我还以为姑娘这些时日已经忘至脑后了。” “我知道韩王需要时日考虑,何况文武群属,意见不合也是有的,韩王要一时决断也是阻碍重重,我等些时日又何妨?” “激将于我可没什么用处,所谓多算胜,少算不胜,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今日我想听听姑娘肺腑之言,论权谋,论狠辣,苏晋恐怕不是司马超的对手。不知你胜算几何?” “君主顺天道人和,檀溪为界,司马超已经必败无疑,如果韩王有所犹疑,可先定结盟之礼,暂不出兵,待南陵王谋定京城,胜算在握,再行出兵。韩王以为如何?” 韩执不禁一笑道:“这样的事,你能做主?” 她轻轻点头:“可以。” “很好,南陵王的确一片赤诚。” 此时正好疾风营中上万兵马在一片烟尘中黑沉沉压了过来,韩执伸出手指,轻飘飘指着那铁骑队伍道:“姑娘听说过吗?在漠北有一种生死较量的比试,叫做逆驰,我们固温语又叫散息,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地狱之门。”他轻轻吐出那四个字,又神色灼灼的盯着秦筝一字一句道:“固温族一向尊崇天意,今日你我来一场逆驰如何?胜负定结盟!”然后他指着兵马最集中的地方道:“万马奔腾,你我自选战马,从中间逆行奔袭,活着出现在另一边的就算赢。” 那将军立刻上前劝道:“韩王请三思,这逆驰除非生死之仇,否则不可轻言。” 韩执看也不看他,只招来一人道:“去牵我的马。” “韩王身负重任,这事九死一生,不如由末将代劳!” “下去。” 那将军脸色难看的退了下去。 不想他提出这样一个突兀的比试,秦筝心下微异,却也知道真正的戏才开场,于是一笑答道:“韩王有此兴致,我定当奉陪。” 韩执一挥手招来属下道:“去带秦姑娘挑马。” 秦筝却道:“不必挑了,我想借韩王的神跎,可以吗?” 韩执神色蓦地一惊,用轻蔑的神色道:“奉劝你一句,神跎烈性,可不是谁都能骑乘的,如果驾驭不好,反受其害。” “韩王放心,既然是比试,我可否再加一层赌注?” “姑娘胃口不小啊,一座御州城可等于半壁江山,你倒说说看?” “韩王先别急,我只是想要神跎,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并未驯服它,一匹不听话的战马对你而言无甚用处,如果我赢了,除了结盟之约,我还要带走它。” 第三十章 韩执目光微凝,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子,想来这些天属下作难,她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本就是轻弱难支,现在看来更是面容苍白;而自己这些年来金戈铁马,铁腕之下统领漠北,经过无数风浪,按理说这样一个女子的力量与自己相比应该是云泥之别,可却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丝毫不敢轻视于她。 他双眉上挑,“姑娘慧眼识珠,神跎的价值可不低于一座御州城……” 她并未说话,却低首坚定一拜。 他想了想道:“好吧,只要你能够赢我。” 她眼波轻动,眼眸深处升腾起无以言说的欢快,嘴角漾出一抹难得笑容,语气十分诚恳,躬身一揖道:“多谢韩王。” 不多时已有人将神跎牵来,那日从城楼俯瞰,看的并不真切,此刻看着它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秦筝只觉仿若梦中。 神跎并不高大魁梧,但四肢修长,脊背格外挺立。上次听苏晋说韩执一向视它如宝,对它的养护应该算得上锦衣玉食,但它此刻却是精神不振的样子,几乎是垂着头一步步散步过来的,却在秦筝一靠近的那一刹那,腿蹄顿时轻便起来,双眼瞪得炯炯有神,牵马之人愣神之间,它已经急速奔向秦筝,靠近后轻轻一嗅,突然前蹄一扬,一声长鸣。 韩执心下说不好,正要叫人来制服神跎,却见它像一只乖觉的兔子般柔顺起来,转瞬间已经趴卧在地上,随时等着秦筝骑乘的样子。 韩执心下大惊,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神跎的这个样子,却见秦筝已经泰然坐了上去,神跎立刻前蹄奋起,一副要带着主人驰骋飞扬的样子。 两人来到阵前并骑而立,只见前方万马奔腾,尘土飞扬间,上万铁骑座下是清一色的彪悍黑马,万马劲蹄如骤雨袭来,中间几无空隙,密密匝匝犹如大雨倾盆之势。虽没有听到厮杀的声音,但秦筝可以清楚地见到兵器如林,寒光闪闪。要在这样的马阵中逆行而奔,无异于寻死。韩执侧过头,目光微有闪烁道:“姑娘不怕有去无回?”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只看向前方,“既然这是你我结盟的唯一方法,那我只有遵从。” 他道:“我已经吩咐下去,这场比试一定会公平公正,他们不会对我有意相让,也不会对你蓄意作难。” “韩王为人当然不屑于行弊。” 两人都不再多言,大喝一声后,只见两匹马,一黑一白,飞扬而去。 “韩王谋划甚密,只不过不必亲自出手。”马阵对面中一人对赵甲子说道。 赵甲子心中也有隐忧,虽说韩执骑术在漠北堪称第一,逆驰也并非没有赌过,但此时此刻谁能有把握说他一定会安全归来呢?他想了想道:“不能让韩王白白犯险,我吩咐的弓箭手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在这边待命,只要那个使者活着走出来,立刻万箭齐发。” 赵甲子点了点头,“恩,虽然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那人犹豫道:“事后韩王会不会怪罪?” 赵甲子想起那幅画的题词,弦外有音的道:“洛王受禅故作三辞,咱们做下属的就是要揣摩上意,韩王迄今为止没有结盟之意,说明韩王雄图大志,做主子的不便名言,眼下咱们就为韩王杀使以立威。” 两人再看时,韩执与秦筝都已经深入层层马阵,只见一片尘土飞扬,内里情形却已经看不真切。 逆驰最险之处在于稍有不慎就会被撞落马下,踩成肉泥。冲出一条血路后又被下一波包抄,如此层层包围,难以突破。秦筝借助神跎的勇猛之势冲到一半,前阵见状疾速缩紧队列空隙,如一堵墙般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神跎猛地一抖头部,秦筝轻抚了一下,它立即收到命令,四蹄蹲下,积蓄力量,待那群兵士疾速靠拢而来时,猛地平空一跃,跳出一个包围圈,随即疾驰而奔,仅跑了几步,更多套着铁甲的战马涌上来,这次以方阵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将她踏成肉泥,有那么一瞬间,秦筝觉得那些彪悍的黑马蹄子就在眼前,只要眨眼的功夫,就会被它们踏的灰飞烟灭,她守住最后一丝清明,深出手指向东北,神跎一声激昂嘶鸣,直挺挺冲着东北角冲去,以千鼎之力向前猛撞,一瞬间两边人仰马翻,一条血路让了出来。 果然是阵法的出口,只见神驼去势如风,马蹄之下,数十具战马和兵士的尸体血肉模糊。 一阵风雷中,只觉耳边铁蹄声如退潮般渐行渐远,神跎已经带着她冲到队尾,她抚摸着神跎已经被汗浸透的鬃毛,抬首间只见不远处韩执也已突出重围,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驱马向这边走来,赵甲子已经汇合过来,在韩执身后用莫名的眼光看着自己。 韩执不停地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从无数兵士战马的空隙中,他看见那个身影,犹如多年前那个人,一身银甲,凌云飞驰,向自己奔袭而来。 实在是太像了! 人马合一,恍若一体! 蓦地,他感觉到寒光乍现,无数羽箭冲着秦筝攒射而去。风雷火光间他已明白过来,然而想下命令已经来不及,他心中猛地一痛,万分危急时刻,他即时腾空跃起,在空中盘旋发力,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过去,稳稳落在秦筝前面,赵甲子眼见情势不对,也施展轻功跟了过来,落地后死死的挡在韩执前面,虽用兵器左挡右劈,仍在一个空隙间中了两箭,他吃痛下大喝一声,这时伏藏在暗处的人马上感觉到不对劲,立刻喝停了弓箭手,箭雨骤停,韩执马上看向秦筝,见她右臂中了一箭,已有鲜血涌了出来,他细细看了那血色,稍稍放下心来,一股怒气立时升起就要发作,回过头见赵甲子捂着胸口和大腿,好半天才冷冷道:“怎么样?” 赵甲子忍痛道:“没伤到要害。” 韩执眼里如九玄寒冰,“回去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赵甲子自小跟在韩执身边,情分与他人不同,此刻也不分辨,爽快道:“是!” 秦筝捂着右臂,思忖片刻已经明白过来,道:“韩王……” 韩执挥了挥手,“罚他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军纪。” 秦筝莞尔一笑道:“韩王不想杀我了?” 韩执假意一愣,“此话何意?” 肩上阵阵扎痛,她却依旧语笑晏晏:“先前你决定杀我,因为你很清楚苏晋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不想落个围攻孤公子的污名,所以想以此激怒苏晋,让他主动来攻,免你攻城损失。但是,你又不想被人说滥杀来使,所以才让我与你比赛逆驰,以合理的理由让我下地狱,我说的没错吧?” 韩执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语塞,顿了半响才道:“回去吧,让军医看看伤。” 军营里没有女侍,秦筝被送进一个临时清空的营帐,不禁添了份冷情之感,众人不便跟进去,只在帐外等候。 军医来时,见韩执竟在帐外踱步,忙要跪下行礼,韩执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赶紧进去吧。” 军医背着药箱进去,只几句话的时间,就愁眉苦脸的出来了,韩执见状问道:“怎么?情况不好?” 军医俯伏在地,为难道:“姑娘坚决不让老夫诊脉,伤势如何不得而知。”他抬眼看了看韩执的脸色,又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几名武将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很明显,这群人里,有人希望秦筝死,有人不希望她死,其中的微妙之处并不是他一个医者愿意去深想的,于是,他还是直言道:“不过,从表象来看,并未伤在要害,想必没有性命之忧。” 韩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微怔了半响才道:“既然如此,你将上好的伤药留下。” 军医忙应了句是。 他又问道:“赵将军伤势如何?” “回韩王,来这之前我已经为赵将军诊过脉,胸部和腿部中了两箭,赵将军身体底子好,箭拔出后并没有严重的出血情况,应无大碍。” 韩执点了点头,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营帐,外间天色暗了下来,透露着营帐内微弱的灯光,只见那个清瘦的影子投射在帐幕之上,她缓缓伸出手,慢慢握住了肩上的箭,韩执本以为会听到痛苦的叫声,却连一丝低喃也没有,只有帐幕上留下那清晰微颤的孤影。 不自禁的,他眉心一皱。这种情况,他也不便进去探望,只得带着几位将军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不到百步的距离,他想了许多。 神跎见她时的兴奋状态,它是非常认主的,又灵性不凡,除非…… 印刻在脑中的那一幕此刻又清晰起来,她骑着神跎突破层层包围,它凌云而飞,而她骑术精湛,又在短暂的时间内能勘破阵法精妙之处。 还有军医的那句“姑娘坚决不让老夫诊脉。” 眼前的事实和心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越来越贴近,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吗? 应该没错! 试问天下有几个女中英豪?世上谁还能出其左右? 第三十一章 一路上心思沉沉的回到帐中,不多时文臣武将已经都赶了过来,今日韩执差点出事,这事早就搅得大家焦虑难安,于是都齐刷刷的来看看情况。韩执压下心中思绪,抬头看了看下首分列两旁等着自己开口的臣属。 他开口询问道:“与苏晋结盟之事你们怎么看待?” 为首的一个文臣急急出列道:“属下不同意,韩王如今手握雄兵,何以将至尊宝座拱手相让,甘之为臣。” 有人开了腔,立即有人附和道:“属下也不同意,须知我们攻下九寨就是为了夺取御州,如今岂能半途而废?” “可如今我们与苏晋为了一座御州城而势不两立,司马超正好坐看龙争虎斗,如果我们双方兵戎相见,司马超倒是乐得个渔翁之利。” “那我们就先除苏晋,再斩司马超,为韩王扫除一切障碍!” “苏晋万不能杀,司马超已经手握天下,连他都不愿意落下个赶尽杀绝的恶名,咱们怎么能承担得起?” “你们这些文臣就是想得多,杀也不能杀,那就想个法子让他痴呆,要不就残疾,总之,想毁了一个人法子多的是!” “各位!韩王就算历经艰难,登上王位,今日司马超活生生的例子近在眼前,对天下人来说,韩王和司马超并无不同啊,到时让韩王如何自处?” 又有人语重心长道:“不错,人身在天地之间,当以忠义为本,我们本都是璟国旧臣,岂能不思报国恩,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受过璟国国君的知遇之恩,如今自当秉忠良护国之志,司马超乱施军令,狡诈多奸,屡失民心,苏晋最得民心,而这份民心可倾天下啊,正统,万众归一啊。” 一个武将最不耐烦这些文臣的酸腐,激烈嚷道:“什么正统不正统的,老百姓家谁管那个啊。” 韩执突然开口道:“你以为百姓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百姓最懂得跟着谁可以过好日子,司马超在位,战乱四起是事实,如今他难顾民生,但苏氏传位两百年,百姓跟着过了多少安生日子?他们是民众心中根深蒂固的皇族。” “敢问韩王。”只见赵甲子拖着血肉模糊的下半身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他不顾众人的目光,也不行礼,直挺挺道:“今日韩王为何以身挡箭,救下使者秦筝?” 在场之人多了解韩执的脾气,其中一人猛地对赵甲子使了眼色,他却恍若未觉,双目炯炯的盯着韩执,韩执看了看他,并未说话,反而走下了台阶,到他身前缓缓道:“本王做的决定,何时要与你解释?” 众人一听立刻劝言息怒,赵甲子闷着气道:“主子做的决定自然不需要和我解释,您罚的五十军棍,我一句怨言也没有,但我今日擅自做主违抗军令,都是为了韩王,兄弟们跟随韩王多年,都希望你有朝一日登上帝位。”说完这句,这个铮铮汉子竟红了眼圈,韩执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我是兄弟,不要说什么主子不主子的话。” 他低声附耳道:“那个姑娘,她救过我的命。” 赵甲子大惊之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帐内静极了,忽然听到一声急报传来,一个满身大汗的传令兵进来道:“禀告韩王,漠北急报,赤鹰部于本月初三从左轮出发攻袭我子都,刘将军带着一千守城兵全力抵抗,伤亡惨重。” 这个军报如晴空霹雳,帐中众人俱是大惊,其中一人道:“多年来韩王统一各部,威名大显,只有这个赤鹰小部没有归降,渐渐也只能任其自立发展,赤鹰的统领高遂一直暗含野心,但多战疲软,去年已经和我们达成和议,今日为何突然违背契约,袭击我子都?” 韩执轻轻一笑,道:“苏晋真是好谋算!谁说他不是司马超的对手?” “韩王的意思,赤鹰突袭子都,是苏晋安排的?” “在这个时机,除了他还有谁有如此动机,如此能力?” “高遂为何愿意相助苏晋?” 韩执道:“利益所趋,无而不往,多年来高遂屈于我部之下,只能带领族人退至西南甘贫之地,如今跟了苏晋,所得之利一定比现在多,他日苏晋若是做了皇帝,他就更有得赚了。” 他轻轻踱步,“苏晋这次脉门摸得准,要么我们就与他结盟,我相信高遂会立刻撤军,要么,我们分兵两路,一路回去救子都,一路攻打御州,诸位,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众人听出了这句话里暗含的意思,不约而同道:“既然如此,臣等伏乞韩王裁断!” 韩执慢慢走回帅案前,缓缓踱了几步,忽然“噌”地拔出随身配剑,向自己左手指上轻轻一抹,鲜血顿时如注,他将剑随手一掷,抬手拿起一个茶杯,将殷红鲜血洒向杯内。文臣武将皆是看的一愣,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后齐刷刷跪下扣了头,只听韩执朗声道:“今日,我韩执愿与各位歃血为盟,与璟太子苏晋结盟后,他日苏晋君临天下,不论官居京城还是分封诸侯,我必为各位谋一个好前程。” 血腥味顿时扑鼻呛人,赵甲子率先站起来,激动得满面通红,他走近韩执,并未说话,拔出剑照样刺了几滴血进去,其余人也纷纷围上去割肉滴血,然后众人将混着血腥味的茶依次喝了一口。 第三十二章 六月十五大早,御州城门终于在“吱呀”一声中打开了,仿佛在长久等待的岁月中发出一声低沉呢喃,随着城门大开,城内兵士们蜂拥而出,分列两旁,每走一步,都齐呼“恭迎韩王入城!”声声震天动地,响彻半空,苏晋被一众臣属拥护着,从人群深处气宇轩昂的走出。 鼓乐齐鸣中,韩执与苏晋终于站在了一起。苏晋将韩执一路迎进了府衙,两人自是一派和气。 秦筝与韩执队伍一起进的城,进了城就径自先回了王府,没想到舒窈带着景泰两个人竟在府门前遥遥张望,还未走近,舒窈就奔了过来,上上下下检视一番,才道:“听王爷说你一个人去和谈,我心里急坏了,那里如同豺狼虎穴,你怎可只身犯险呢?连景泰也不带。” 王府门前的砖地被太阳照得发亮,晃得人有些晕,秦筝笑着道:“这不是安全回来了吗?王妃姐姐从南陵过来一路也还顺利吧?” 舒窈边拉着她往府内走,边道:“你把景泰都派过去,还能有什么差池?” 景泰一直找不到插话的余地,趁二人说话的空隙看了看秦筝苍白的脸,道:“你受伤了?” 秦筝和舒窈皆是一愣,舒窈急忙道:“什么?!哪里伤到了?” 秦筝笑道:“没有啊。” 景泰靠近她,神色阴阴的盯着她的脸道:“像我这种头脑简单的人,动物感很发达的。你别妄想骗我,看你面色发白,中气虚亏,最近一定有过失血之状。” 秦筝轻轻一晒:“你胡说八道的时候能别这么一本正经吗?” 三人一路走来见王府中人忙碌非常,秦筝不禁问道:“这是在准备韩执的接风晚宴?” 舒窈道:“是啊,自从接到你的消息,王爷就吩咐下来准备这场晚宴,王爷高兴得很,你真的立下了大功。” 秦筝一笑,舒窈又道:“不过我瞧着你也是受了不少苦的样子,扎营野外自然条件艰苦,你一个姑娘家真难为你了。” 三人到了正厅,舒窈已备好了各色精致点心,只瞧着琳琅满目,秦筝不禁瞠目结舌。 景泰笑道:“你就看在王妃一早就为你亲自准备的份上,都吃了吧,吃不掉的,我可以帮你。” 秦筝一边拿起一个点心送进嘴边,一边问道:“庄九她们在哪里?” 听到庄九的名字,景泰眉头一皱,舒窈了然道:“她们在兵营练习,晚点会过来,这些日子以来简直昼夜不歇,九姑娘是急着为你分忧。” 一个侍女进来道:“王妃娘娘,芙蓉糕已经做好,您说上锅之前要来禀告您的。” 舒窈起身道:“这芙蓉糕的火候怕她们掌握不好,我去看看,这是我专门为妹妹做的。”于是起身去了厨房。 厅里只剩下秦筝与景泰,一时有些安静,秦筝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嘴边道:“你每次不说话一定在酝酿什么,说吧。” 景泰站起来,拣了一粒葡萄扔进嘴里道:“还是你说吧,到底哪里受伤了?” 她恍若未闻的品着茶,并不打算开口说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提步走到外面,大叫道:“菱儿,去叫府医来。” 立刻有清脆的声音应了,他回过头偏着头看向秦筝,一副看你还说不说的样子。 秦筝将茶杯放下,不急不缓的走到院子里,表情淡淡道:“我去兵营一趟。” 景泰立刻表情紧张的追了上来道:“去干什么?” “你猜?” “找庄九?” “没错。” “你你你……”他无奈的摊了摊手,大叫道:“菱儿!不用去了!” 秦筝神态自若的回去,坐下来指着一碟脆心酥饼夸赞道:“这个不错。”拿起一个递给他。 景泰接过,无奈道:“我不管你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护好。”说罢又加了一句:“别让我失信于人。” 第三十三章 王府众人忙的热火朝天,厅堂布置的大气庄重、酒菜精致味醇,歌舞人员俱到,终于准备齐全,迎来了这场大家期待已久的晚宴。 御州地广,这座王府也是上佳之地,空间上奢阔宽敞,专用做会客的浮祥厅自然也是气派非凡,掌灯时分,管弦齐鸣、歌舞助兴。一桌桌精致的佳肴琼液飘香四溢,祥和喜气的乐声中,苏晋与韩执走在前头,后面分列两方的心腹臣属鱼贯而入,苏晋以手指引,将韩执导向主座道:“韩王请。” 韩执自然一番推让,本也是谦让之礼,苏晋见他神色坚持,也就坦然入座,大家各自见礼归坐,两方人坐定后也互相熟络起来,不是握拳寒暄就是互诉见闻,一个月以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却在表面上变得和谐温馨起来。 双方盟约将立,这场宴席的座位排次自然是非常讲究的,但苏晋却特意在舒窈的右手侧为秦筝设了座,秦筝婉言谢绝了,最后随意拣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 因着和谈一事,双方的重要人物都对秦筝另眼相看,她这一落座,左右邻座立刻凑过去聊起来,倒也不得空闲。在一派尚未明朗的虚假寒暄中,只有这一方还算是真诚尊崇的沟通交流,倒也别有意趣。 侍女们依次为每座斟满了御州本土产的裸子酒,苏晋举杯一一致敬,又带着舒窈敬了韩执一杯,介绍舒窈的时候,韩执有意无意的多看了一眼,眼神里多了些意味深长。 苏晋与韩执如同老友相逢般一直对头畅聊,舒窈也是世家女子,自然习惯应付这种场合,以主母的身份殷勤备至。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苏晋举杯道:“韩王自漠北出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取,真乃当世英雄。” 韩执一笑道:“王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才真叫我佩服。”停顿了下道:“说到此处,还有一事,要求助王爷,高遂一部如今还未撤出子都,他这个人我了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请王爷出面早日让他退回甘南。” 苏晋见他将话都说至明处,起身扶了他道:“如今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高遂那边我已经去过信了,再过几日韩王应该就会收到消息。” “多谢王爷。” “韩王如此守着规矩礼仪,还如何畅谈兄弟之情?” “先有主下,再有兄弟,韩某不敢逾越。” “说心里话,我并不想谈什么主下之谊,只想义结同心。” 韩执似乎颇为感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其实结盟之事还未到火候,漠北文官武将并未统一意见,简直到了分裂的不堪地步,结盟算是我独定乾坤,但后续的问题还未有解决之法。结盟一事传达出去后,下边议论的人很多,说到底,大家对两方融在一起的事儿还是心存疑虑,这打仗怎么打,谁出兵多?谁出兵少?遇到大的战事,谁做前锋?最后功成,论功行赏又是一层,总之眼下大家疑虑重重,这军心不稳,一时也弹压不住。” 苏晋早就听出来这番话里的意思,于是温和道:“为山九仞,非一日之功,贵属都有什么顾虑,咱们一一消除也就是了,这其中的解决办法,还请韩王直言相告。”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依照我统治多年的经验,他们不过是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这两家结盟,自然都要诚心出力,但这功成名就之后,他们想要个握在手里的保障罢了。” “这是自然,你我自当订立盟约,永不相负……” 韩执摆了摆手,道:“王爷,并非是这个意思,这盟约还是一方面,另外这苏家和韩家毕竟是两姓,无亲无故,无跟无基,难以令人信服。” 坐在韩执下首的一人此刻躬身插言道:“王爷,韩王,下官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韩执饶有兴趣的道:“你倒说说。” 那人行了一礼,“要是苏韩两家结秦晋之好,两家变一家,这血脉相融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届时王爷重登皇位,那韩家就是皇亲国戚,这才是定海神针,说句掏心窝的话,底下人愿意跟随韩王南征北战多是为了攀龙附凤,留名青史,如此一来,下边的人也就忠诚效力了。” 韩执微怒道:“什么秦晋之好?” “韩王的妹妹年芳十六,云英未嫁,不如……” 韩执立刻斥怒道:“住嘴!眼下王妃就坐在这里,说什么秦晋之好?你将王妃置于何地?” 那人立刻伏地道:“韩王恕罪。下官只是针对王爷与韩王的疑难而直言解决的办法,难免有什么失言的地方。只是说句不知好歹的话,如今双方都应以大局为重,两方联姻是最好的办法,韩王之妹在咱们漠北又是掌上明珠,总不能嫁给王爷做个没名没分的妾吧?何况如果不是正妻之尊,这韩氏一门的地位还是无法保障……这当中如何解决下官也未想好,不知王爷是如何想的?” 苏晋还未说话,韩执起身道:“放肆!再妄说一言,以军法处置!” 那人立刻噤言退了下去。 苏晋微有些沉下脸,挥了挥手将那人叫了回来,语气温和道:“古语云:贫贱之交无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王妃舒氏自京城到南陵再到御州,与我甘苦与共,如今大势在望,若我就此行换妻之事,天下人会如何不齿于我?我相信堂堂韩王也不屑于为这样失义冷情的人效劳吧。”说罢转过头,将目光看向韩执。 韩执没想到苏晋当面就给了这么明确的回绝,于是向着献计的人呵斥道:“听见没有!你今日实在失礼,你觉得应该受什么样的惩罚?” 这一声呵斥,满堂的人都听到了,丝竹之乐顿时停了下来,大厅内沉寂了片刻,气氛凝滞。 秦筝也没料到韩执有此一招,她不禁看了舒窈几眼,舒窈面上并未有任何殊异之色,静默片刻,她忽然大方端和的举杯敬韩执道:“韩王息怒,这名属下我看着不错,实心实意的为主子分忧解难,这办法并非不可行,但王爷与我还需回去商量一番,给您一个确定的答复。” 韩执客气了一句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苏晋面上有些讶异之色,然而只是转瞬即逝,随后神色淡淡的将头转向了一边。 欢快的乐声又响起来,但每个人都时不时的将目光看向舒窈,那目光里,有不屑、有惊讶、有敬佩、有讽刺…… 一曲又毕,韩执手执酒杯,突然向秦筝敬酒道:“秦姑娘国士无双,孤身出使定乾坤,我钦佩之至!”一饮而尽,酒杯刚落,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姑娘的伤有没有找府医看看?虽说没有伤到要害,但也不要轻视。” 苏晋与舒窈一顿,秦筝抬头回视道:“多谢韩王关怀,并无大碍。”韩执看了看苏晋,见他微微一愣道:“怎么?王爷不知道?” 见苏晋双眉微蹙,韩执道:“说起来都怪我的属下照顾不周,秦姑娘为两家奔走劳苦,却在军营里被误伤,中了一箭,惭愧惭愧。伤后本想让军医给好好瞧瞧,秦姑娘却不肯就医,这也难怪,军医看病多有不便,既回到王府,自然可以悉心调理。”这些话丝毫没有言不由哀的痕迹,说罢他紧紧盯着苏晋,似乎想从他脸上提取出什么特别的讯息。 苏晋看了舒窈一眼,舒窈起身道:“韩王且放心,我会安排的。” 秦筝向这边看了两眼,动了动嘴角终是没再说话,只点头微笑示意舒窈自己安好。 第三十四章 晚宴后,苏晋将韩执安排在了东园的滟之阁,那里靠近月湖,是个清凉所在,两人又秉烛夜谈。直至深夜,苏晋方回到房间,舒窈正在灯下翻着衣服花样,见苏晋回来立刻吩咐人准备了沐汤,沐浴后又亲自替他将衣服挂好,这才坐下来,苏晋看了看桌上的东西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舒窈道:“衣蝶轩新送来的夏装样子,我替秦妹妹挑几样。” 屋里点着熟悉的鹿兰熏香,直叫人昏昏欲睡,想起那个清澈眼眸的主人,受伤而回却不发一言,是什么样的力量愿意让她如此奉献?他冷不丁的打了一个激灵,心里百转千回,不知是何滋味。 他口中轻应了一声,看着舒窈,道:“方才你为何对韩执说了那番话,你可知道他要韩缨李代桃僵,鸠占鹊巢?” 舒窈回身看了看他,柔声道:“我自然不是信口胡说,军国大事上,我一向帮不上什么忙,这次我想尽力帮你。” “不行!” 她施施然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一礼道:“请王爷成全。” 苏晋将她的手一挥,有些不悦道:“你倒大气,可惜,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为了结盟大局,秦妹妹冒死犯险,还中了一箭,王爷怎能忍心将她辛苦换来的成果毁于一旦,韩执的意思很清楚,王爷如今给他任何保障都不及皇亲的名头来的更稳妥,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苏晋冷冷道:“我苏晋难道只能靠女人的姻带关系才能实现抱负?” 舒窈微一眯眼,幽幽道:“王爷……当初娶我也不是因为情深,多娶一个又何妨?” “放肆!” 舒窈蓦地站起来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王爷一直不纳妾,如今又不愿娶韩缨,不是因为我,是怕亏待了我而对不起云儿。” 苏晋一怒之下,将床顶上的锦帘一掀,冷冷吐出几个字,“我去书房,你早歇了吧。”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微微闪动的锦帘,摇来荡去…… 早起的河水还很凉,秦筝牵着神跎,让它站在浅滩上,拿起刷子为它轻轻的刷着马毛,它浑身上下的毛色雪白,沾水后显出一种奇异的灰色,耳后的两撮红鬃愈发鲜艳。 不知是真的冷到还是和秦筝玩闹,神跎一个激灵,猛地抖了一下,将身上的水珠全都甩在了秦筝的脸上,她好笑的拍着它的头,神跎深棕色的眼珠似乎含着一丝狡黠之意,邪邪的看着秦筝。 “秦姑娘躲在这享清净来了?” 秦筝一回头见是苏晋,不禁笑道:“王爷眼下该很忙才是。” 他走过来,从水桶里拿出另一个刷子,细细的为神跎刷起来,开始几下,神跎有些发脾气,从鼻子呼呼的吐了几口粗气,秦筝摸了摸它的耳朵,它才安静下来,苏晋笑着道:“听说韩执把神跎输给你,特意过来看看,都说神跎傲性,看来倒很听你的话。” 秦筝一笑置之,苏晋又道:“你受那一箭,是怎么回事?” 秦筝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苏晋道:“这次真是委屈你了。不过既然回到王府,为何还不愿就医呢?” 她轻轻一笑,“本就没什么事,我倒希望严重些,可与王爷要些功劳。” “这次你本就是头功。” “要不是王爷运筹帷幄,巧用高遂,我还真没有把握说服韩执,不知王爷给高遂开了什么条件?” “他胃口不小,我答应日后让他位列三公。” 秦筝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进城时,我见蒋戴在王爷身边,想必已经收为己用了?” “这御州三十六郡的钱粮、人丁、赋税,蒋戴是烂熟于心,御州这个地方是我们的根基之地,要是不用好人,反而会造成群属不服、百姓造反的境地,到时候御州对我们来说就是个起火的后院了。” 秦筝道:“那王爷一定希望多多收揽本地人才了?” “这是一定的,都说御州人杰地灵,你送来的人员名单,我已经研究过,都是些难得的人才。” “要说难得,还有一位不在名单上的,王爷还需等些时日。” “哦?听你这么说,我倒十分好奇。” 第三十五章 御州一役后,蒋戴本陷入穷途死困之境,苏晋却掷下严令要兵士们不可伤他,后来又以重礼敬奉,封他做了御州长史,秉内政,掌大事,蒋戴感恩戴德,加上热土难离,就此留了下来,格外为苏晋所倚重。 而随着苏晋入主御州,与韩执缔结盟约,幕后军师秦筝在御州城名声大噪,蒋戴所欠缺的就是兵法谋略,又见秦筝往来于府衙和军营间气质不凡,和兵士们常常亲谈兵法,蒋戴心中敬佩,倒是真心实意的主动相交,二人共侍一主,皆深喜兵法,是同道中人,一时走的极近。 秦筝有意为苏晋寻觅人才,就去找蒋戴商讨,听了来意,他毫不犹豫的举荐了一个人,竟与秦筝一直物色的人选是同一人。 那人名叫百里焉,也是本地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小长在市井,风流俊雅,颇为招风,此人在御州城几乎活成了人精,可为六旬老汉续弦,可治妇女不孕,上交权门贵胄,下结乞丐流民,甚至还办过代朝廷征剿难办赋税的差事。 “用老人的话说,只要是这御州四方城内的事儿,就没有百里焉搞不定的,简直就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蒋戴摇着油纸扇悠悠说道。 景泰道:“有这么夸张?要是真这么厉害,你以前统领御州,为何不招揽他为你办事?” “慧极生异,他这个人才大如海却性情怪异,喜好追逐名利,但不喜欢为别人做事,何况他性情洒脱,放纵不羁,不太适合朝堂营生。” 景泰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举荐给王爷?” 蒋戴但笑不语,秦筝却很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以前蒋戴是为朝廷统治御州,人才选用指令多由朝廷下发,出现过很多京官不察当地民情而乱执政的现象,这种情况非他一个州牧可以逆转,有些时候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苏晋领了御州,正需要广交人才,施展抱负的时候,自古成霸业者多数深谙不拘一格的用人之道,比方说汉高祖,楚汉之争时,他的军队被项羽甚为不齿,骂他们是杂牌军,刘邦的几员大将有强盗、狗屠、布贩、车夫……什么出身的都有,只要有能力,就能在刘邦跟前谋得高位,结局呢?刘邦得了天下,而一直自视过高的项羽一败涂地。 此时,苏晋正需要像刘邦那样,用人唯才,而不问出处。 见秦筝许久也不说话,蒋戴道:“秦姑娘意下如何?” 她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人才,当然要为王爷收揽麾下。” 于是三人便决定动身去找百里焉,出了王府,景泰方才想起问道:“去哪能找到百里焉?” “淑香苑。”蒋戴伸出手指向西指去。 景泰走在前面,回过头道:“书香苑?莫非是书院不成?” 蒋戴摇了摇头,“是淑女的淑。” 景泰立刻凑过来,饶有兴趣的到:“妓院还是花楼?” 蒋戴又摇了摇头,“虽说营生差不多,但这个地方和妓院可不太一样,说穿了,是比妓院那种地方高端些。淑香苑专门培养淑女,拣那些上等姿色的女童打小训练,为了培养气质,她们在成年之前只学技艺不卖笑,成年之后就前途无量了,据我所知,有的进了富商家,有的进了官员家,有的还进了宫,这些姑娘被安排去处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她们的未来只能信任百里焉一个人,所以说,这御州城,包括京城许多官员家里都有他的人脉,久而久之势力盘根错节,这份人脉可不是轻易能攒来的。” 秦筝道:“这么说去淑香苑一定能找到他了?” “这个还真不好说,百里焉这个人行踪莫测,很少有人知道他到底住在哪,好像也没有固定居所,但众所周知的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淑香苑带走一个姑娘,不如我们今日去碰碰运气。” 三人在街边边走路边谈论着百里焉,只听后面一阵喧哗,紧接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回头看时,见一架华丽的巨型马车疾驰而来,那车厢四角均用上好的硬纱包裹而成,上方垂挂着七彩璎珞,随着马车的疾驰,那璎珞在晃动中光芒闪耀,更显其不菲价值,后面紧跟着六辆略小的马车,浩浩荡荡而去,路上的行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条路上商铺林立,经常有名门显贵经过,三人倒也未再多看,径直向城西的淑香苑走去。 淑香苑四周红墙高立,正门前更是站着四个手执大刀的猛汉,三人转到后面,秦筝不禁一笑道:“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蒋戴微微踌躇道:“不过这种情形,要是正式拜见,恐怕咱们会无功而返。” 秦筝拂袖如云,身子一闪,已经站到高墙之上,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两人道:“那就只能,翻墙而入。” 景泰立刻飞身跟了上来,蒋戴于轻功上一窍不通,只得在下面干着急,忍不住小声道:“你们二人小心。” 秦筝与景泰脚下极轻,又在亭台楼阁的掩藏下一路来到了一处开着门的闺房,只听里面传来低低的呜咽声。院子里清凉爽快,两人在一处琴台后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得似乎一阵阵烦躁的脚步声来回走动,又有婆子的声音劝道:“姑娘别哭了,跟着百里公子出去的的,都寻到了好去处,这姑娘家到头来都是要嫁人的,还能一辈子留在这不成?” 那女子只不停呜咽着不说话,里面的踱步声停了一小会,又朝着门口走来,只见一个青年男子一身白衣,眉清目秀,极是干净英俊,对着外面打了个响指。 景泰不禁激动道:“如此美貌,有些俊美的过了头,这一定就是百里焉。” 秦筝白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两句话的时间,外间已经来了七八个大汉向屋里走去,只听那呜咽声越来越低,二人只一路出了园子,回来与蒋戴汇合。 三人来到正门前,不多时只见前后两顶娇子从中走出,避开大道,只走小径,三人一路暗暗跟着,到了一处荒僻的巷子里,秦筝轻身一跃,直直朝着后面的轿子飞去,蜻蜓点水般落在轿顶,透过轻纱空隙透露出来的情景,见那轿中女子似是昏迷,她一转身落在轿门前,正要掀开帘子,前面那顶轿子“噌”的飞出一个白衣男子,伸手就是一掌,其雷厉之势犹如重石压来,秦筝刚要接招,却见一双手已经迎着势头狠劈了过去,秦筝不禁向后落去,站在蒋戴身边,只见景泰与百里焉在轿顶你来我往,招招凌厉。 景泰是一等一的高手,善于化解外功,只十余招下来,百里焉就不是对手,向后一翻落到地上,伸出一手挡住跟上来的景泰道:“你们是何人?胆敢来这条路劫人?” 秦筝缓步走了过来,道:“我们是御州牧苏晋门下,王爷听闻百里公子能力卓著,特地派我们前来拜见。” 百里焉看了看她,却并不说话,三人心下讶异,景泰邪邪一笑道:“怎么,你听不到我们姑娘在同你讲话?” 百里焉双臂叠加于胸前,以侧影对着他们道:“倒不是听不见,只不过我百里焉从不和女人说话。” 秦筝咧开嘴角,低眉浅笑道:“怪不得人家说世上怪人千千万,不男不女占一半。”百里焉的确俊美脱俗,若是穿上女装,绝对是一个活脱脱的绝世美女,但被秦筝这么露骨的嘲笑,他倒也不生气,只像听不见般泰然自若。 蒋戴急忙打着千道:“我们是来为王爷求取人才,能否借一步详谈。” 见是男人说话,百里焉才答道:“不必了,我没那个兴趣。”说罢径自上了轿子,竟扬长而去。 蒋戴不禁泄气道:“怪胎。” 景泰轻嗤一声,秦筝倒未见什么惋惜之色,只道:“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把他收入麾下,现在他一定已经是哪位诸侯的重臣了,要收服这种人,寻常的办法可不管用,要让他主动来投。” 回程时已过了午饭时分,蒋戴自去了府衙,秦筝与景泰回到王府,竟发现早晨在街道上见到的那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停在府门外,一众服饰陌生的仆从正在从里面卸运行李,多是些箱笼,首饰盒子之类的,上面无一例外的描着精致的花鸟图案,两人心下均有些奇怪,然而也不便多问,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园子。 晚饭,秦筝和景泰在舒窈那里吃的,舒窈一向很喜欢和秦筝一起吃饭,每次见她吃得很少,总会找机会说上几句,要是见她对哪个菜多夹了两次,下次那个菜必然会毫不意外的出现在饭桌上。 蜜酿蝤蛑、青虾卷、芙蓉花蛋丝、桂花藕、凉拌金瓜、脆香鸡肉卷……每样都精致可口,景泰吃的大快朵颐,秦筝也在舒窈若有若无的注视中多吃了一些。 舒窈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说道:“妹妹的伤养的怎么样了?我几次安排府医来看,你都谢绝了,王爷几次相问,我都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筝还未说话,景泰口齿不清的说道:“算了,也别给她看了,毛病呢,都是越看越多,我瞧着没什么遗症。” 舒窈被他说话的表情逗得一笑,看向秦筝道:“女儿家这方面怎么能不注意呢?就算愈合的快,也要注意千万不能留疤。” 话音刚落,只听一袭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红衣女子带着一众侍女便直挺挺走了进来,眼神只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就直接坐在旁边的茶坐上,笑着说道:“王妃这里的菜到底比我那园子里的精致些。” 舒窈依旧笑着,放下筷子,走到她对面的茶坐上坐了下来,“韩姑娘这么说,就是我照顾不周了,这样吧,我明日让厨子去你那里,他在王府许多年,手艺还可以。” 那女子看了看秦筝,面色有了细微的变化,问道:“这位是秦筝姑娘吧?久闻大名了,两家能够结盟多 亏你了,连我哥哥都对你大力称赞。”她生的长眉入鬓,说话间眼睛上扬,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秦筝笑着问舒窈道:“这位是?” 这句话问的,红衣女子旁边的一个侍女一下子跳了出来,生气道:“姑娘也太有眼不识泰山了,当真不认识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就是堂堂漠北之主唯一的妹妹,也是我们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噗!”景泰将整口饭喷了出来,只露着玩味的神情,虽不说话,那副表情却足以气死说话的侍女。 红衣女子走到秦筝跟前道:“我叫韩缨,你不认识我,不过我认识你。” 秦筝也放下碗筷,向舒窈问道:“看来王爷近日不在府中?” 舒窈点了点头道:“王爷去了回襄,应该会过五六日方能返程。” 韩缨笑道:“你们何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来和王妃沟通感情罢了,王妃足不出户,这样大家要何日才能熟悉起来呢?在座之人想必都清楚,我们这样是对大计无益的。” 秦筝笑了笑:“不管你是好心还是故意,你今日明目张胆的来这里,都是不智。” “秦姑娘乃当世奇才,但这种事恐怕看的不明白,如今的情势已然这样,我就是对王妃毕恭毕敬, 王爷也不会相信,我又何必怕担了虚名呢?” 她眼角上挑,一双桃花眼愈发迫人,微微打了个手势,一个侍女将几样物事放在桌上,她一一指着道:“这是三万两银票,通天银号,当日可兑,王妃拿了它可保一生无忧,远离了王府,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也是不错,说心里话,王爷所谋之事承担的风险不是性命就是鲜血,这些种种,我也算替王妃承担了吧。”她顿了一顿,又指着另一样道:“当然,我也为您做出了其他选择,这是以王爷之名写的废位书,王爷回来后直接盖上印鉴即可,王妃不用离开王府,只要让出正室的位子,在我之下,夫人,侍妾,随房,身份随你。这两种选择摆在这,希望王妃早早决断。” 舒窈嗯了一声,待要说话,秦筝起身拿着那张银票,看也未看道:“你刚才说这是多少?” 韩缨露出有趣的神情,“三万两。” 秦筝一字一句道:“我给你十倍,不过计划有些调整,改成你走如何?” 韩缨嘴角迸出一丝笑意道:“秦姑娘何必如此?王爷想要与我哥哥结盟,重夺天下,这是事实,我哥哥提出联姻巩固结盟,这也是事实,为了这个目的,我也远离家乡,跋山涉川,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并非敌人,我不过是要做出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安排罢了。” 她端起桌上茶杯,看了看秦筝道:“哥哥嘱咐我,一切以两家结盟大计为重,如果秦姑娘觉得我今日说的话不合时宜,我敬你这杯茶,具体怎样做,我们可再商量,如何?” 秦筝笑着,却没有接过那杯茶,只悠悠然回到桌边坐下吃饭,韩缨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手在半空中僵持许久,目光中似含了利刃般一一扫视过众人,将杯子猛地一掷,逶迤而去。 秦筝与景泰出来时,都觉空气有些低沉,天色已经黑透,星星稀稀落落的各自垂着,仿佛有无尽的伤心事,秦筝不禁回过头,看着那座屋子,透过精致的窗棂,里面散发着昏黄的灯光,若有若无。 见秦筝眉头微蹙,景泰故意说笑道:“你出手倒大方,三十万两?她万一要是同意呢?绝踪山是我爹做主,不是我,他可不一定会任我予取予求。” 见秦筝不说话,他劝道:“你倒也不必太担心,王妃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秦筝若有若无的轻叹一声:“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我疏忽了,只是抛开局势不谈,我觉得苏晋不会同意联姻,毕竟他和王妃感情不错。” “感情是不错,只不过……有时候,你不觉得他们并不像夫妻的感觉?” “我不觉得……我觉得……你眼光有问题。” 景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道:“你啊,这方面过于迟钝,和你谈感情简直是对牛弹琴,我敢说,要是有个人在你身边喜欢你十年八年的,你可能都没感觉。” “行了,啰嗦起来没完没了,你先回去,我去见一见韩执。” 第三十六章 滟之阁三面临山,一面靠湖,环境清幽舒雅,极是难得,但因为韩执的入住,园门前层层护卫,红墙下每隔五步就有兵士站岗,一派肃然之气,将原本清幽雅致的气息冲淡了不少。 守卫去传报,秦筝站在园门前静静等候,不多时,赵甲子笑呵呵的出来亲迎,在结盟之前,他曾经策划暗中射杀秦筝的计划,要不是韩执有意相救,恐怕她早已命丧黄泉,秦筝曾几番思虑,韩执为何在那一瞬间决定救自己?是不屑于暗中谋杀?还是不想与苏晋彻底决裂?亦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此刻赵甲子的笑容有些讪讪的,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清幽小径上,他在前面微侧过头道:“上次的事儿一直还没来得及跟姑娘说声道歉,姑娘受的伤可好些了?” 秦筝淡淡道:“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姑娘别介意,之前大家各为其主,现在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了,我也想过了,我的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赵将军,那件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介怀了。” “哈哈,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派男儿作风,怪不得韩王愿意舍命相救。” 秦筝面色如常道:“我既为两方使者,韩王对我的生死决策只关乎大局,无关其他。” 其实话一出口,赵甲子就后悔了,此刻见秦筝面色有些不悦,急忙道:“我失言了,失言了,姑娘别见怪。” 说话间已到了阁楼前,里面传来了悠悠琴声,赵甲子说了句:“韩王在二楼。”就径自去了,秦筝走向楼梯,上了二楼才发现,这里格局比一楼敞阔得多,四面都垂着水云纱,在微风鼓动下,一片一片 向屋内飘去,犹如人间仙境般。 韩执面前摆着一架古琴,正全神贯注的低头弹奏,秦筝不禁道:“韩王好兴致。” 韩执抬起头,琴声戛然而止,他慢慢站起来,对着秦筝道:“秦姑娘,请坐。” 秦筝坐在就近的一块莆坐上,直奔主题道:“王爷还未同意联姻,韩王就让令妹进府,就不怕最后无功而返,到时候成为天下笑柄?” 韩执毫不在意的为她斟了一杯茶递到手下,“正如姑娘所言,我自然不会让她无功而返。” 秦筝英眉一挑道:“你就这么有把握?” 他喝下一杯茶道:“这不是把握,而是自信。牵扯到这件事的人,我自信对他们的心理能够揣度一二,掌控全局方有一隅之功,不是吗?” “韩王是真心结盟吗?” “当然。” “那我希望韩王能够清楚,与你结盟之人的做事风格。” 他轻轻一笑道:“王爷点头是迟早的事,眼下他只不过不想让人说他寡恩薄情罢了,连王妃都懂得这个道理。” “你什么意思?” “要是没有王妃的允许,舍妹韩缨能进到这府里来吗?” “王妃是与你毫无瓜葛之人,你自然不会考虑,但是你就不考虑一下令妹的终生幸福吗?王爷以后,如何善待于她?” 他毫不在意道:“这就要看她的本事了你恐怕不了解舍妹,她认准的事还从未有过差错,如何拿下一个男人的心,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秦筝站起身,冷冷道:“我恐怕不会成全此事,到时候如有得罪,先请韩王恕罪了。”说罢欲转身离去。 “等等。” 她回过头,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子飞了过来,她伸手接过,见是一个精致的药瓶,韩执道:“这是祛疤的,叫什么我记不得了,总之药力不错。” 她并未推辞,只说了句谢谢,韩执道:“你在我的军营不肯就医,回到王府还是不肯就医,我猜,你在军营里需要隐藏的事在这里依旧需要隐藏,看来有些事情,王爷并不知情。” 秦筝眉心一动,即刻神色自若,淡淡一笑道:“我既然来往两军之间,就不在乎刀剑之伤,如何令 韩王想到别处去了?” 韩执的眉宇间刻着错综复杂,但转瞬间恢复平静,他笑着道:“秦姑娘慢走。” 第三十七章 这日刚吃过早饭,景泰进来笑嘻嘻道:“蒋戴来人传信,说百里焉现在在城南赌坊。” 秦筝随即站起身,景泰摩拳擦掌道:“这个百里焉蛮有趣的,我要和你一起去。” 城南这间赌坊是御州最大的赌坊,每日刚开门,赌徒就络绎不绝,里面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张赌桌,每张桌子都围了六七层的人,景泰在前面找了六七张桌子,才看到百里焉的人影,回过头对秦筝一笑,秦筝走了过来。 百里焉正坐在赌桌一头,穿着紫色外衣,显得精神盎然,显然是战无不胜的样子。坐在他对面的人愁眉苦脸的数着赌台上的银子,不一会又开一局,百里焉拿起骰盅,在耳边大力晃了几圈,轻轻放在桌上,拿眼示意对方先猜,周围的人起哄道:“猜大!猜大!”对方挠着头想了半天,仿佛口吐珍珠般道:“我猜——小!” 百里焉的嘴角划过一抹邪魅的笑,所有人都瞪着眼看着桌上那方骰盅,百里焉右手轻轻一掀,周边立刻传来阵阵惊呼声,对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说:“不玩了,不玩了。” 百里焉微笑着将赢来的银子一股脑的揽入怀中,挑衅道:“还有人要赌吗?”大家显然被他赢怕了,自觉退后几步,百里焉正要起身离去,只听一声灵动女音道:“我和你赌。”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日闹事的黑衣女子,她面目含笑,径直的坐到另一边问道:“敢吗?” 他想了想,复又坐了回来,却对着秦筝身边的景泰道:“好啊。” 秦筝莞尔一笑道:“不过不押宝,恩……”她想了想,随后道:“双笼你会吗?” 百里焉只点了点头。 秦筝却摇了摇头,“状元签?” 他又点头。 “红番?” 这次百里焉想了想拧着眉摇了摇头。 “那就好,就这个。” 百里焉瞠目结舌,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起身欲走,秦筝道:“你若赢了,我就再也不来烦你,怎么样?” 他微微一怔,随即又坐了下来。 “不过,你要是输了,就得答应我们的请求,还有,你这个不和女人开口说话的毛病就得改一改了。” 百里焉神色颇为不屑的摆了摆手,伙计立刻取来两副红番,分给两人,秦筝道:“一局定输赢?” 见他点头,秦筝率先拿起一枚红番,是“花番”,百里焉也拿了一张,每人抓了五张后,秦筝先出了一张“雨”,百里焉吃牌,又打了一张,如此几个轮回下来,秦筝一张牌也没吃到,百里焉面前已经集齐了“花、凤、雪”三副,只缺一副“王”就赢定了,秦筝倒是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只从容的抓牌打牌,下面的花番仅剩两张时,百里焉冲她一笑,抓起最后一张,正要摊牌,秦筝灵动一笑,仿佛有灵蝶落在眉宇间,轻袖一拂,将手中的三张牌亮出,道:“是你输了。” 三张“王”牌,百里焉一愣,手中的牌一松全都掉了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叹气抱怨,百里焉神色阴冷,愣了好一会,蹭的站起来大步离去。 周围人渐渐散去,景泰好奇的过去将百里焉散落的牌翻开,果然有一张“王”,他大笑道:“加上你那三张,总共四张王,你出老千?” 秦筝一笑置之。 他道:“真没格调。” 秦筝瞪了他一眼,道:“废话少说,跟上他。” 两人一路施展轻功跟着百里焉,直走到城外,又过了一条长长的索桥,才见百里焉进了一间孤悬着的茅草屋。 景泰不禁笑道:“这人真有趣,富甲一方,倒住在这种地方。” 秦筝提步向门前走去,景泰不禁小声道:“你要干什么?” 秦筝从袖子里拿出火石,就地拣了一些干草,点燃后直接朝茅草屋抛去,草屋半面墙顿时起火,景泰大叫道:“你不怕真烧死他?” 秦筝回过头一笑,大声道:“言而无信,我就是要烧死他。” 不一会,火势冲天,浓烟滚滚,但百里焉非但没被逼出来,反而竟从里面将窗子全部关死,景泰道:“这人简直是倔驴!” 秦筝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还看着干什么?再不救火倔驴就要被烧死了。” 景泰急忙去找水,来来回回的累了个半死,又有路过的村夫帮忙救火,一个多时辰才将火扑灭,外面闹得沸沸扬扬,里面的百里焉却毫无动静,始终没有开门。 景泰用衣袖抹了一把脸道:“看来你还得另想法子。” 秦筝盯着茅屋想了半响,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看的景泰直楞,见她转身离开,只得万分无奈的跟了上去。 第三十八章 苏晋从回襄归来后,调动了四万兵马回来,远调兵马有些水土不服,苏晋在兵营忙着安顿便一连着几日没有回府。 这日风雨大作,窗外日光被遮了去,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侍女早早进来掌了灯,秦筝伏在灯下看书,时光好不惬意。 过了一会,有人掀开帘子道:“秦姑娘在吗?” 秦筝一看是舒窈的贴身侍女,见她双手托着一件狐锦披风,那风帽叠在外面,上面被一层油纸盖着,油纸已有被打湿的痕迹,想来外间风雨不小,于是赶紧亲手接了过来。 那姑娘笑道:“王妃说秦姑娘一向爱穿黑色,但凡碰见深色的就想着给您送过来,还说秦姑娘爱骑马出去,特地送来这件披风。” 秦筝看向外面,随口道:“今日风雨正盛,姐姐在做什么?” 那姑娘回道:“王妃本要顶雨过来找秦姑娘叙话,谁知道走到半路香袋子掉了,又怕这披风被雨淋的厉害,就叫我先送来,王妃回去寻香袋子了。” 秦筝一听,不禁心中一动:“香袋?” “是啊,王妃一直随身带着的,这么多年从没拿下来过,今日若寻得还好,若寻不得可怎么办呢?” 她看了看外面,大雨滂沱下个不停,不禁有些生气道:“下着大雨你们没拦着?” 那姑娘不知怎么回答好,支支吾吾了半响,秦筝合了桌上书本就要向外走去,姑娘见她衣衫单薄,不禁拿起雨伞追了出来,正迎着往里走的景泰,只见秦筝着急忙慌的向外走去,听那姑娘简单说了两句,一言不发接过了雨伞追了出去。 秦筝脚步轻快,似乎听不见他的喊叫一般,径直大跨步行进,直到了另外一处园门前,方停下脚步。 景泰将伞撑在她的上方,风却极大,那油纸伞几乎被刮得变得形。 他刚要开口,却见园门子里的舒窈穿着一件红色披风,那浅灰色风帽已被风吹得打横,全身上下已经被雨打湿,似乎在焦急的沿路找着什么,两个侍女面色更是焦急,跟着王妃的身影为她撑着伞,那伞在风中摇摇晃晃,一点作用也起不到了。 大雨如注,像锐器砸在地上,立刻陷出一个个浅坑来,溅起混着泥土的水花,发出哗哗的声音,木棉树被砸的左摇右晃,铺了一地的灿红。 秦筝面色雪白,那长长的羽睫下似藏着无尽言语,景泰也不敢开口说话,只尽力拽着伞纸不至被吹烂。 秦筝麻木般的站了一会,快步向花园走去。从舒窈住的地方到自己的园子,这条路是必经之路,舒窈向回寻,她沿来路找,倒像是要为王妃分担一般。 景泰见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固执,只得紧步跟着秦筝,本是幽径小道,此时已到处都是水坑,根本看不出来哪里是路。 风起风扬,足足有了半个多时辰,一株柳树下,那枚青绿色的香袋安静的躺在那里,上面已经湿透,与湿辘的草地融为一体,只有其中一端的红色锦绳露了出来,格外显眼。 秦筝似乎愣了半响,眼睛直直的看着它,许久,才弯腰将它拾了起来,那上面绣着的似乎是一朵云彩,左右两边各有一朵什么花,要说那花的品种,是万万看不出来的,只因那针脚十分粗糙,绣之前仿佛又没有丝毫想法,只顾着喜好随心下针,看上去真不像是什么珍贵之物。 景泰立在后面,只感觉全身已冻僵,再看秦筝神色恍惚,头发被灌的垂落下来,不停地滴着雨水,脸色也已被冻得通红,满面不知是雨还是什么,像带着一层薄雾,他忍不住开口道: “筝儿。” 然而这句呼唤却淹没在震耳的雨声中。 他有些急切的喊道:“回去吧!” 似乎陷落在久远的回忆中,被这一声呼唤刹时打破,秦筝转过头静默良久,举起那枚香袋对景泰道:“把它交给王妃,就说过来时无意间捡到的。” 说完,也不抬头看他,径直出了园子。 前传4 顷刻间已是火势滔天,雨歇打开大门,立刻有无数火箭飞射而来,那箭沾了火油,犹如燎原之势,雨歇持剑挡住几只,然而依然挡不住万千之势。 木门已被大火燃着,两人瞬间被困,云棠奔到窗前,见外面火势更大,无数的哀嚎声阵阵传来,她听得清楚,那是云骁军的声音,那是与自己并肩多年,征战沙场战士的哀嚎声,今日此境,他们是要云家绝无反击之力,意在赶尽杀绝。 雨歇在窗下大喊,“陈大哥在哪?” 连叫了好多声,廊下才有人慌乱应答:“我在这里,雨歇,你和郡主怎么样?” 雨歇满眼渗出希望,大喊道:“暂时无碍,你先守在门前。” 她回过头道:“郡主,眼下他们要将楚州化为灰烬,陈大哥合众将之力一定可将郡主送出城去,请郡主将头上凤钗赐给雨歇!” 她眼里的决绝使云棠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急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不答应,我们一起活着走出去。” 雨歇“噗通”一声跪下道:“雨歇求郡主了,皇上日夜盘算着将云家斩草除根,如今主帅也是吉凶难料,如有万一,你是云家唯一的希望,大火过后,他们一定严查,只有我戴着郡主的凤钗死于这大厅里,才可永绝后患。” 云棠双手挽她起来,望着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正要说话,见一块粗粱正被大火烧断,立时就要掉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的使出浑身力气将雨歇用力向前一推,霎那间只觉脸上一痛,如被浇了热油一般,瞬间痛晕了过去。 雨歇回过头来,见云棠半边脸正好被燃着的横梁压住,心内大惊,慌忙将那横梁搬走,再看云棠那半边脸已是被焦灼成黑,一股肉皮烧焦的味道袭鼻而来,她心内慌乱如麻,趁着云棠昏迷之间,忍泪将她头上的凤钗插在自己头上,又将她的铠甲褪下自己套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厅内已是浓烟滚滚,她双手用力煽动半天,才寻到门口,又拔出佩剑,将已燃了半天的黑木拨到一边,回身来背了云棠,大声喊道:“陈大哥,快将郡主带走。” 外头陈泰应了一声,她听到脚步声近,陈泰接过云棠回身道:“雨歇,你为何不赶快出来。” 雨歇一字一句道:“必须有人替尸,郡主才会真正安全。” 她本是陈泰未过门的妻子,听了此言陈泰大惊劝道:“我知道你受恩很深,可不该用性命还了这个人情债啊。” 雨歇神色一凛,已经后退几步,离逃离之门越来越远,她含泪道:“我今日所说,万望陈大哥切记,云家对我恩如骨肉,郡主待我情同姐妹,你要替我保全郡主,终生跟随,若非如此,他日黄泉相见,我定与你情义两断。” 熊熊烈火之中,她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双膝一跪,规规矩矩向外行了大礼,犹如多年前与云棠的初见,她泪眼迷蒙间自语道:“拜别郡主。” 当云棠恢复意识时,只觉天阴得重,黑的格外厉害,只有极远的地方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灯,犹如鬼火般在风中摇曳。黎明前的寒意渗入骨髓,万千往事心中过,那些模糊的却有些坚定的念头,总觉得他始终不会害自己,终究只是一场可笑的幻觉,跟天下比,她轻若尘埃。 他看着她被大火燃成灰烬,看着她脚下血流成河,看着她血亲同袍全军覆没。这是血海深仇,她不允许来生再报,所以她,要活下去。 这是唯一清楚的念头。 当青年讲完的时候,那老者已经半醺半醉,灯上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一只飞虫撞在圆柱上,立即触血而亡,只听老者格外清晰的叹了一口气:“总畅想天空,却与地狱有缘。” 说罢走进内室,见云棠深深睡着,转身熄灭了灯烛。 却来不及看见黑暗中那一双明眸微睁,云棠其实一直未睡,如今这副模样,总有人问自己是不是死人。 她当然不是死人,她是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活人,爬出来的那一刻,她还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存活是无上的幸运还是彻骨的悲凉,但如今,她想通了,是后者。 第三十九章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天气又降了温,人们都是闭门不出,街道上冷清了不少。苏晋将军营事务安排妥当后回到王府,与韩执整日在滟之阁闭门会面,晚间又要在书房处理公务,有时候更是直接睡在书房。 这日秦筝与景泰正在屋内下棋,庄九冒雨在园外求见,进来后见了景泰不禁一愣,景泰对着秦筝道:“那我先出去玩会。”说完看也不看庄九就出去了。 庄九一身湖绿色窄袖裙装,笑容妩媚,景泰出去后,神色稍有尴尬,随即恢复如常道:“姑娘吩咐的事,已经都打听清楚了。”于是走近了附耳低语了几句。 秦筝不禁莞尔一笑,“原是这样,看来我料想不错。” 庄九恭敬垂立一旁道:“这是心病,姑娘可有良方?” 秦筝低头想了片刻道:“这件事办起来也不难。”而后道:“红衣军最近怎么样?在军营里可还融得进去?” 庄九道:“本来刘将军坚持要将我们编入弓箭营,但王爷亲自下令说,红衣军可保持独立营号,这样一来,专项训练更加方便,也符合大家的实际情况。” “恩,是王爷宽待你们。” “大家热情高涨,勤勉练习,进步神速。” “很好,你先回去吧。” 庄九自去了,秦筝穿了外衣,又拿了雨伞,径直向滟之阁而去,雨势小了些,她便干脆不再打伞了,任由那若有若无的雨点打在脸上,倒也清爽。 可能因为下雨,滟之阁并不像上次来那样层层守卫,园门口的一个守卫见了她恭恭敬敬行了礼,直接躬身请秦筝进去。 秦筝不禁问道:“你不进去传报一下吗?” “韩王说了,秦姑娘来,无需传报。” 秦筝向二楼走去,那楼梯蜿蜒曲折,她脚下极轻,站在最上面的几个台阶,只听里面传来对谈的声音。 她本欲拾阶而上,却听韩执的声音道:“说句真心话,成就霸业,功名之下枯骨千万都不足挂齿,何况牺牲个女人,这是男人的格局,我不信王爷看不透……一个皇后之位换我十万精兵,王爷还需要考虑吗?” 苏晋的声音低低传来,“不是说好,今日只喝酒,不谈公事?” 秦筝几步迈了上去,“砰”一脚踹开内室之门,屋内两人正分坐在一张酒桌旁,听到声音两人皆是惊讶回首,只见她沉着脸站在门口,只目光灼灼的盯着苏晋看。 苏晋不知为什么竟有意闪躲她的目光。看了半响,她将手里的伞往地上一掼,向前走近几步,伸手就将酒桌猛地掀去,一张小桌子翻了几个来回最后撞在墙壁上,瓷瓶碗碟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苏晋与韩执同时站了起来,这两个权势滔天的人倒被她弄得有些发愣。 她微笑着道:“听说糟糠之妻是检验男人品性的试金石,不过王爷这样快就暴露本性倒真是在我意料之外。” 苏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这件事,我还没下定论。” “你的态度说明了一切!你与韩王日日密谈、亲如一家,又对王妃视而不见,现在御州城里的孩童都知道这王府要换女主人了。” 见苏晋面色难看,韩执走出来劝道:“秦姑娘这是何必呢?都是为了大局,以你的立场,还是为王妃安排后路才是正途。” 她冷笑着看向韩执,嘴里吐出三个字,“我偏不。” 苏晋吁了一口气,道:“这么吵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你跟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