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归来》 1、雁初 纱罗轻裹,金边抹胸半露,腰坠各种挂饰,如云高髻点缀无数金翠钗花,此等妖娆之下,偏又透着三分端庄,堪比宫妃,几乎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只有她,才能承受起这样的华丽,而不见庸俗。 白纱蒙面,只露一双盈盈凤眼,额间金饰上,一点红宝石绚丽如血。 高超的舞技掩盖了身形单薄的缺陷,纤腰微摆,伴随乐声轻慢旋转,长袖在阳光下无声舞动,依稀有暗香飞散。 看到她的第一眼,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在心底赞叹。 萧齐也愣了下,停止谈笑。 乐声逐渐转急,片片舞衣飞,姹紫嫣红中,一片白色锁住了所有视线,满池游走,似穿花白蝶,似轻盈白雪。衣袂带得池上生风,掀动蒙面薄纱,容颜若隐若现,如雾里观花,雨中望柳,朦胧又神秘,引出人无限遐想。 顷刻,乐曲风格忽变。 未等众人反应,那舞姬以一个优美的动作掠出舞池,至萧齐面前落下,双手捧起他面前的酒壶。姿态不复妖媚,气度陡然庄严大方起来,她倒退回舞池中央,众舞姬共扶托盘,献上只空杯,但见她高举酒壶,玉足倒踢,晶亮酒水自壶中泻出,在半空划出道优美弧线,越过她头顶准确地泻入杯中,不曾溅出半滴,竟是焰国最难的献酒之舞。 舞者弃壶于托盘,执杯起舞,时而倾身踢足,时而飞旋伏地,杯中酒始终不洒半点,舞姿更是美妙奇丽,连座上南王也毫不掩饰赞赏之色,笑着朝她挑了下俊眉,举起面前酒杯示意。 南王善于品评歌舞,风流更是人人尽知。 得到名家回应,舞姬眼波微横,似嗔似喜,捧着那杯酒转过每位宾客面前,看得众人眼花缭乱,都暗暗期待酒杯落在自己面前,然而每个人也很清楚,这杯酒绝对不会是属于自己的,不免又纷纷露出失望之色。 惟有主位上的萧齐,神情莫名地带了丝不安,最后竟变得分外凝重,目光越来越惊疑不定。 终于,那舞姬捧着酒杯停在他面前,慢舞,凤眸轻抬。 短暂的视线接触,萧齐越发震惊,倏地站起身! 众人正看到兴头上,料想这杯酒是要贺主人的,谁知他如此失态,不由惊讶万分,连南王也意外地看向他。 舞姬双目泛起笑意,微带戏谑,居然掠过了他径直停到南王面前,高举酒杯,盈盈下拜。 “求殿下赏脸。”声音圆润如珠,自面纱下面滚落,字字清晰。 南王并未接酒,反饶有兴味地问她:“定王大喜,如何让本王占先?” “民女能舞,是因为有会赏它的人,得殿下一顾,是民女平生之愿,”舞姬不紧不慢道,“何况此一杯酒,先敬贵客方不失礼。” 南王斜眸看萧齐:“果真?” 见乌将军与昭恒将军并无异状,萧齐恢复冷静,缓缓地点头:“殿下请。” 众宾客都跟着附和称是。 南王大笑:“定王好客,连府上舞姬也善解人意,如此,本王就不客气了,请。” 言毕,他伸手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空杯,边含笑问那舞姬:“叫什么名字?” 舞姬回道:“民女雁初。” “雁初?嗯——”南王搁了酒杯,若有所思,“酒醒孤枕雁来初,好名字。” 雁初再拜:“殿下若不嫌弃,亦可留作枕边之雁。” 此话一出,众宾客了然,这种高等舞姬本就是趁青春美貌寻归宿,定王虽好,生活却极自律,南王就不同了,只没想到她会当众自荐枕席,还敢越过主人,委实大胆了点。 南王也觉意外,想自己突然造访,萧齐不可能刻意安排,于是细细打量起她来。 萧齐脸色不太好:“府中人无礼,让殿下见笑。” 身在定王府,竟当面向南王献殷勤,众宾客暗叹她头脑简单,此番恐怕要受极严厉的责罚,不由都露出怜惜之色。 惟独南王弯了嘴角,看着雁初道:“想不到府上有这等妙人,定王好运气。” 萧齐冷冷地斥道:“还不退下!” 雁初不慌不忙道:“定王何不先问民女的来历?” 教习舞娘急忙上来解释:“王上息怒,领舞的意秋姑娘不慎伤了脚,雁初姑娘是临时从外面请来的,并非府中人。” 雁初重新转向南王:“雁初无主,殿下亦无须顾虑。” 见她轻而易举就替自己开脱了,众宾客惊讶,连萧齐也愣住。 南王似有了兴趣,手肘半撑桌面,倾身看她:“好个厚脸皮的女子,你的舞虽好,本王却未必非要不可,你且说出个理由来。” 雁初毫不迟疑道:“若失雁初,殿下必会后悔。” 南王笑道:“如此,本王是不能错失你了?” 雁初不答,再次斟酒奉上。 南王看着她片刻,终于伸出手,却并没有去接酒杯,而是顺势扣住那雪白玉腕将她整个人拉入了怀里。 雁初先是一惊,随即低眸轻笑:“殿下。” 两人言语举止已有调情的味道,不过这种场合本就是供男人们娱乐的,收送美姬亦属正常,众宾客颇觉怅然,纷纷举杯道贺:“定王大喜,倒促成了南王殿下的美事。” 南王起身笑道:“打扰诸位半日,本王该回去了。” 雁初也走到萧齐面前拜别:“愿定王与夫人白头偕老……” “摘下你的面纱。”萧齐忽然打断她的话。 此言一出,众宾客即满怀期待,都想看看那面纱下是何等的绝色容颜,能让云泽萧齐也定力大失。 “民女只答应进府献舞一曲,至于其他,恕难从命,”雁初竟直言拒绝了,“如今民女是南王殿下的人,定王要看,须待殿下应允。” 萧齐盯着她没有表示,袖中手逐渐握紧。 众宾客都看南王。 “既是本王之人,民女二字便不再属于你,”南王抬手触及那面纱,停了片刻忽然又放下,笑道,“没有谁愿意分享自己女人的容貌,让诸位失望了。” 只消半日,流言已传遍京中: 定王府宴上,南王亲自前往道贺,席间收得绝色舞姬一名。 京中南王府大门外,设着两尊石雕的火灵兽,守卫们佩刀而立,纵是高手也插翅难入,尽显庄严气派。一队人马自远处行来,五十名威武的侍卫骑马在前面开道,中间拥着几辆马车,当先二辆装饰更华丽些。 车在南王府外停住,南王下车,携王妃缓步上阶。 南王妃万万没想到,赴一次宴,丈夫身边就又多了个女人,而且听说她舞技了得,当众自荐枕席,想来必非安分之人,南王妃纵是嫉恨,当着南王的面又不敢过于表现出来,只笑着道喜,命仆妇带雁初下去安顿。 料知新人会受宠,众仆妇丫鬟虽看不起雁初的出身,却不敢刻薄她,反而处处陪着小心,讨好奉承。 再次领受世情,雁初仅付之一笑,规规矩矩随着她们安排,沐浴后,也并不去费心思妆扮,两名仆妇见劝不过,便径直将她引入新房,房间明显是经过刻意布置的,床帐被褥都用的喜庆之色,几个丫鬟早已等在里面。 雁初倒很随意,在众丫鬟伏侍下用过膳食,然后独自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品茶,直至夜暮将临,园内各处灯火燃起。 珠帘轻响,一道高高的身影走进来,丫鬟们都识趣地退下。 王冠已去,长发只用一支墨玉簪随意绾起,数缕散下来,衬得面容越发俊美妖娆。墨凤朱袍也脱去了,换上纯黑色外袍,半露雪白里衣,透着难以察觉的冷意,俯视的姿态,带来隐隐的压迫感。 面对来人,雁初依旧带着面纱,一扫白天媚态,不慌不忙地起身作礼:“最善于隐藏的颜色,殿下很适合黑色。” 南王停在她面前,没有扶她:“本王要隐藏什么?” “雁初不敢擅自揣测。” “你的出现,是逼本王与萧齐对上。” 眼尾更往上翘了些,雁初直了身道:“殿下原本没有与他对上么?” “女人不适合这条路,你在玩火自焚。”南王抬起手,手指隔着面纱不轻不重地、极缓慢地抚摸她的脸,感受轮廓。 雁初任凭他动作:“殿下错了,女人天生适合这条路,焰国子民热衷玩火是本性,只要殿下愿意执棋。” 面纱飘落,容颜展现无余。 修长手指略停顿了下,接着又缓缓抚过那光滑脸颊,优美双眉、精致鼻梁、鲜艳红唇,忽然转为扣住小巧下巴。 南王看着她半晌,道:“你的确很适合。” 雁初道:“我讲过,殿下不要我,一定会后悔。” 话音刚落,腰间就是一紧,一条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整个人紧贴在了他身上。 危险的距离,被控制的感觉。 “既入本王掌中,就由不得你作主,”烛光映射,眸中有妖妖的影子流动,南王低头道,“你可曾想过,本王未必会如你的愿?” 雁初道:“物尽其用,殿下不会放弃更大的利用价值。” 南王毫不客气地将她丢到床上:“你的价值会不会更大,期待证实。” “今晚或许有贵客驾临,”雁初缓缓坐起身,微笑,“殿下不妨等见过贵客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雁初。” 定王云泽萧齐趁夜拜访南王,比白天南王去定王府参加喜宴更令人难以置信。南王府前厅内,萧齐端坐在椅子上,旁边高几上放着一杯热茶,身后左右站着两名侍卫,门外数十侍卫手按刀柄,与南王府守卫们对峙,气氛极其紧张。 “殿下已歇息,定王还是请回吧。” “萧齐有要事求见,倘若殿下执意不肯现身,恕我失礼了。” 见他有闯的意思,家仆慌忙喝人阻拦。 “定王突然驾临,仓促间未得出迎,失礼。”屏风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须臾,南王从里面走出来,身着寻常便服,面有□□。 萧齐站起身,平静地朝他拱手:“萧齐的来意,殿下想已知晓。” 南王示意众守卫退下,重新请他坐,然后自己也坐了主位,朝屏风里笑道:“能叫定王念念不忘,雁儿,你更要得意了。” “殿下又拿我消遣!”一道纤细身影闪出来,径直坐到他膝上,搂着他的颈娇嗔。 失去面纱的遮掩,绝色容颜一览无余。 萧齐动容,倏地站起身:“夕落!” 雁初满脸疑惑看南王,南王则不动声色松开手,示意她起身。 眼前场景带来震惊与欣喜的同时,也带来难以抑制的怒火,萧齐上前两步:“别闹了,随我回去!” 雁初不着痕迹地避开他。 南王敛了笑意:“定王如此,或有理由?” 萧齐道:“此女乃是小王的一位旧识,让殿下见笑。”记忆中的人出现在别的男人怀中,这个男人还是他的对手,终于导致方才的失态。 “旧识?”南王意外,转向雁初问道,“你认识定王?” 雁初摇头:“雁初今日之前只是个寻常舞女,怎能高攀定王,殿下明查。” “无论你肯不肯承认,我都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萧齐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我知道你怨我,夕落,我会跟你解释……” 雁初好脾气地打断他:“定王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夕落。” 萧齐紧盯着她:“那,你的姓氏?” “民女月雁初。” “我所寻之人也是姓越,越乙山越氏。” “定王弄错了,”雁初莞尔,“我只是数年前遇上意外伤了头脑,不记得前事,因此指月为姓,日月之月,而非越乙山之越。” 不记前事?萧齐愣了下,随即沉声道:“若我所料不错,你胸前有一道箭伤,是伤在牧风国的刑风箭下。” “雁初身上并无箭伤。” “不可能。” “雁初身分卑微,认识定王乃求之不得之事,没有理由欺瞒。” 是了,若真是她,见到他又怎会假装不认识?照她的性子,至少也该怒斥他动刀杀他才是。萧齐沉默片刻,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证实,或许她经此大变,失去了记忆。” 雁初不免有了几分恼意:“箭伤确实没有,定王执意不信,难道要亲自验看不成?” “定王心切认错人,无须着恼,”南王安慰过她,朝萧齐笑道,“她身上有无伤痕,今晚便知,不必急于一时。” 敏感的部位,敏感的时间,其中含义再明白不过。 萧齐语气骤冷:“此女与萧齐关系非浅,恕不能等。” “定王如此,令本王为难了,”南王口里这么说,倒也没有生气,他只略作思索,便击掌叫进两名丫鬟,“刑风箭伤痕永世难除,你二人带雁初姑娘进去查验,好教定王放心。” 萧齐道:“殿下今日之情,萧齐铭记。” 南王颔首:“果真是定王的人,自当送还。” 气氛表面上不再僵硬,两人没有继续假作客套,都静心等待结果,不消片刻,雁初就与两名丫鬟从里面出来了。 南王问道:“如何?” 丫鬟道:“回殿下,雁初姑娘身上并无伤痕。” 萧齐道:“不可能!” “五灵界容貌相似之人不少,仅凭这就认定,未免轻率,”南王沉吟道,“定王那位旧友身上可还有别的特征?” 萧齐默然。 特征?夕落身上有什么特征,自己竟全然不知。 南王含笑揽过雁初:“看来定王对那位旧友并不熟悉。” 萧齐看着他的手,目光寒如剑:“事关云泽族声誉,望殿下三思。” 话说到这份上,他已是表明不惜代价的意思,在外两王各执重兵,京中兵力也是彼此抗衡,一旦动作,局势将发生怎样的改变,谁也不能保证,但谁都明白,受益者绝对不会是自己,时机未到,两人都不愿意与对方正面交锋。 “哦?”南王道,“依定王的意思?” 萧齐道:“我要带她回府。” 雁初微怒:“定王未免过分。” “放心,本王不会强迫美人,定王更不屑,”南王断然道,“本王暂且留雁初姑娘做客几日,愿定王尽早查得真相,不送。” 对方作出让步,萧齐也明白该适可而止,于是道了声“多谢”,带侍卫出门离去。 两人再次回到充斥着喜气的房间,珠帘摇晃,红烛高照,朦胧而暧昧,等到外面所有丫鬟都消失,雁初亲手倒来一杯茶。 南王接过茶搁至桌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半晌问:“你究竟是谁?” 雁初规规矩矩地作答:“民女月雁初。” 南王道:“据本王所知,已故定王妃也姓越,越将军之女。” 雁初神色不改:“哦?” 南王道:“听说此女性情古怪,百年前萧齐提亲,她的条件就是要萧齐此生只娶一个,萧齐应允,完婚后得越军相助,于争地之战中大败牧风国。” 雁初道:“也让殿下失去了那个应得的位置。” 提及争储失败的旧事,南王并无半点气恼之色,继续往下说:“越将军父子不幸战死,定王妃在京中闻得噩耗,亲赴战场,却命丧牧风国埋伏之下,越军无主,危急关头萧齐接掌越军,成功歼敌,从此越军归服定王。” 雁初叹道:“当年越军威名响彻焰国,越氏满门却落得如此下场。” “据说王妃遇害时萧齐也在场,下葬时棺中究竟有无尸体,除了萧齐,外人又哪里知晓?”南王将她拉近了些,似笑非笑,“定王妃身上特征,萧齐竟全然不知,这算不算你选中本王的原因之一?” 雁初笑了:“殿下艳名远播,身边常年蜂蝶环绕,也未必记得她们身上的特征。” 南王语气微沉:“你知道嘲笑本王的后果?” 雁初垂眸:“雁初听凭殿下处置。” 两个人一同滚倒在床。 被他压在身下,重量与力道都不容她动弹半分,雁初克制住没有痛哼,轻喘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极为暧昧。 妖娆的眸子居高临下欣赏猎物,透出对她表现臣服的满意,手滑过那玉颈,覆上起伏不止的秀峰,停住,轻轻按下。 “本王也很想知道,这里究竟有无伤痕。” “殿下可以验看。” “本王担心看过之后会改变主意,”南王收手,“令本王感兴趣的女人不多。” “殿下绝不会为女人改变主意,”雁初道,“雁初相信,殿下最舍得的就是女人。” 南王看着她半晌,道:“说,你要什么?” 雁初道:“殿下如愿以偿,雁初就如愿以偿了。” 2、归来 厮杀声不绝于耳,冰流寒气逼人,枫叶红裙在火光中飞舞,如同燃烧的火焰,那女子站在悬崖畔远远地看着他,凤眸依旧美丽,其中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空空寂寂,如死水。 无形之箭,胸前血涌。 眼见他飞身来救,她皱眉后退,直至踏空。 火焰被冰流淹没,瞬间的画面从此刻入记忆,再也抹不掉。 混乱远去,双眼骤然睁开,床间大红喜字越发刺目刺心,从再次住进这间主卧室那日起,情绪就不如平日安宁了。埋在心底百年的记忆被重新勾起。他知道那绝不仅仅是容貌酷似,那种直觉很难解释清楚,他几乎已经认定了答案,只差证实。 旁边琉羽惊醒,急忙要起身:“可误了时辰?” 他含笑按住她:“刚成亲,我不必上朝。” 琉羽这才松了口气:“这几日我忙得糊涂了。” 他略略坐起,拥住她:“府中事多,辛苦你。” 琉羽伏在他怀里道:“不累的。” 怀中人与往常一般柔顺,心绪却始终难以宁静,极力回避往事,仅余一丝慌乱、一片惘然。 他终于推开她:“虽不用上朝,但我今日有事要办,也该起床了。” “是为那个叫雁初的舞女?” “你……” 琉羽冲他顽皮地眨眼:“你紧张她必有缘故,不用解释。” 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这样的女人如何令男人不感动?他不禁扬眉逗她:“不怕我为美色所惑?” 琉羽咬了下唇,道:“你不会的。” 她这种缺乏安全感的模样最是令他怜惜,然而此刻他却莫名地失了兴致,没再像往常那般安慰她,只微微一笑:“你多睡会儿。” 琉羽坚持起身伏侍他穿衣,又令丫鬟去取早点。 随意用过早点,萧齐匆匆出了后园,南王的人已等在厅上。 “雁初姑娘为昨夜之事着恼,执意要走,殿下无奈,已将她送进宫了,因恐定王着急,殿下令小人来报一声,请定王见谅。” 其实昨晚南王答应时,他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明知一步步在被设计,也必须往里钻。 这个局,与她有无关系? 将人打发走,萧齐皱了下眉,道:“入宫。” 御花园内,焰皇亲设皇族家宴,为归来的南王接风,宴会足足热闹了一个时辰才散。诸王告退,南王也带着侍卫出宫回府去了,唯见廊上侍者宫娥们匆匆往来,手中捧着青玉壶七彩琉璃杯与碗碟等物,正忙着收拾残席。 一人缓缓步出园门往后宫行去,身后紧跟着几名侍者。 朱色宽袍,束金锦腰带,戴嵌着火焰石的皇冠,面目与南王有三分相似,而眉略粗浓,眼略小,年纪稍长,正是焰皇文朱重霄。 旁边心腹侍者道:“南王此番竟是要留在京中久住,陛下怎的就答应了他?” 焰皇淡淡道:“王弟多年未回京,朕早就盼着手足重聚,如何不应。” 焰国当前有两股最大的势力,若失一方,势必打破平衡,南王敢进京,除了京中四门是他的人,还有就是仗着自己顾虑吧,拿南王妃与丹妃姐妹情深不忍离别做借口很合适,不过人在眼皮底下也未必是坏事,多年来萧齐京中独大,有弄权之嫌,正该警醒警醒。 知道他心口不一,侍者忙陪笑道:“方才清点南王所献之礼,乃珍奇九十九件,送与皇后与各位娘娘们的上等锦缎数十匹,另有美女二十人,其中还有一名特别的,据说是昨日在定王府宴上巧获的舞姬,艺高色绝,南王特意将她献给陛下。” 定王府发生的事,焰皇早得密报获知,闻言颔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姐姐入了宫,便娶妹妹,每年照例献上美女,自己不在意的东西竟是别人的心头宝,该说这张牌当初就拿得好呢。 焰皇边往前走,边吩咐道:“送来的东西里,随便挑两样赏与丹妃吧。” 侍者应下,又问:“是不是去影妃娘娘那边?” 焰皇道:“先去看王弟送的新美人。” 说话间,一名侍者来报:“定王求见,已在外面等候多时。” 焰皇皱了下眉,掉转方向往外走,出中门,果然见萧齐站在廊柱旁,没带随从。 曾经共患难的朋友,如今身在权力顶峰却忌惮自己的君主,百年摧磨,一切早已发生变化。见到焰皇,萧齐主动迎上几步作礼,焰皇亦亲切地伸一只手扶起他,君臣彼此的举止都无可挑剔,和睦得令人称羡。 萧齐道:“臣听说,南王殿下献了一名叫雁初的女子入宫。” 焰皇“哦”了声:“消息这么快,你求见就是为这事?” 萧齐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将她赏与臣。” 焰皇似笑非笑道:“一名女子值得你紧张成这样?” 南王献美,目的果然不单纯,据回报,昨日萧齐为这名舞姬当众失态,更趁夜拜访南王,两件事正好合上,只没料到萧齐真会进宫来要人。 萧齐沉默半晌,道:“此女酷似夕落。” “你是说……” “臣妻,越将军之女。” 焰皇闻言一愣,道:“王妃不是死于牧风国箭下了?” 萧齐道:“她的确是中了刑风箭,坠入极地冰流,臣当时苦寻不见,料想已无生还可能,为了稳住越军才宣布死讯,这些年臣也一直暗中派人去冰流附近找寻她的遗体,始终没有下落。” “照你这么说,下葬的棺中并无尸身,”焰皇明白过来,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他负手踱了几步,沉吟道,“冰流之寒素为我焰国人所忌,莫说重伤之人,换成你恐怕也难活命,何况她若真是王妃,身份足以动摇越军,王弟怎会轻易送还?” 萧齐道:“她是女子,自幼养在闺中,认识她的几位将军也早在争地之战中殒命,现今乌将军等人并未见过她真容,而且她自称失忆,南王必定也没有证据证实她的身份,送她入宫应是有意试探。” 焰皇面色稍和:“你的意思?” 萧齐道:“臣不能让她留在宫中。” 臣妻入宫侍君,必会贻笑天下。焰皇也明白他的顾虑,颔首道:“五灵界之大,容貌相似者不少,若果真证实她是王妃,于你来说未必是好事。” 萧齐道:“她毕竟是臣的结发之妻。” “你倒是个多情人,罢了,”焰皇轻笑了声,吩咐侍者,“传那名叫雁初的女子。” 不多时,果然有一名白衣美人随侍者走来。 看到萧齐,雁初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嘴角,上前行跪拜礼。 没有面纱遮掩,容颜展露无余,纵是后宫三千阅美无数,焰皇仍看得愣住,半晌才开口道:“定王向朕求你,你意下如何?” “一切听凭陛下作主,”雁初恰到好处地垂首,“民女确实不认得定王,定王何必强求?” 萧齐恍若未闻:“臣请陛下降恩。” 焰皇沉默片刻,笑了:“朕岂会为一个女人让你失望。”他看着雁初道:“定王思念亡妻,因你容貌酷似已故王妃所以动情,朕今日就将你赐予他,如何?” 雁初低声道:“民女遵旨。” 萧齐作礼:“谢陛下恩赐,臣告退。” 焰皇再深深地看雁初几眼,道:“定王乃朕之肱股重臣,你务必尽心伏侍,为朕分忧。” 雁初只得答应,随萧齐退下。 待他二人去远,焰皇这才重新往后宫走,见他面色逐渐变得沉冷,侍者们都不敢作声。 白石铺径,花木绕廊。迎面,几名宫娥拥着一名丽装妃子出现在游廊尽头,那妃子生得极为年轻美艳,雪白肌肤柳腰身,一张芙蓉面,细眉妖目,眼底带着媚藏着狠,高扬的下巴骄气十足,此刻她正满脸怒意往这边走来。 侍者忙见礼称“影妃娘娘”,那影妃亦伏身作礼。 焰皇示意她起身:“你如何出来了?” 见他神情不对,影妃迅速收了怒色,扶住他的手臂嗔道:“臣妾听说南王献了名绝色美女,正想过去看看,谁知人已经被陛下召了去。” 焰皇挑眉:“哦?” 这女人的把戏见得太多,近年来新进宫的美人无数,凡有出挑些的都无一例外出了事,而身为焰国至尊,将一切看在眼底,却没有插手的意思,养个蛇蝎美人在身边看她作戏,是不是也算一种乐趣? 察觉他似乎并无不满,影妃便撒娇起来,放开他道:“臣妾不妨碍陛下的好事,先回宫了。” 焰皇笑着揽住她的腰:“朕与你一道回去。” 影妃别过脸:“陛下有了新人,哪还顾得上臣妾。” “放心,”焰皇淡淡道,“朕已将她赏与了定王。” “定王?”影妃识趣地收了脾气,重新搀住他,强忍住喜悦道,“又没有立功,好好的赏什么,我看他仗着陛下倚重,行事越来越放肆了。” 旁边那心腹侍者趁机插嘴:“可不是,方才还进宫求陛下将新美人赏他,虽说陛下体恤下臣,但这君是君,臣是臣,自古只有陛下开恩赏赐的,哪有臣子主动要人的道理?传出去失了规矩。” “他竟然跟陛下要人?”影妃忙道,“听说他昨晚拜访南王,陛下不可不留心。” 冷笑自眸中划过,焰皇不耐烦地抬手:“事出有因,此番也怨不得他,你两个不必再说,朕自有道理。” 女人为私怨煽风点火,却不足以影响判断,目前自己新扶植的势力远不能与南王抗衡,必须笼络萧齐,至于怎样的选择更能维持云泽族的荣耀与地位,萧齐自会明白,当下与南王互相牵制的局面,他也做不出什么,不过君臣彼此让步而已,若轻易动他,招至越军不满,事情就麻烦了。 焰皇心情好起来,有意提道:“也巧,据说此女容貌酷似已故定王妃。” 提及过往,影妃神色便不大自在,迅速移开了话题。 这边雁初顺从地跟着萧齐出宫,乘车回府。定王府建在昔日青云侯府旧址上,相同的地方,规模气势已全然不同。百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府内下人丫鬟都已换过,没人认识旧王妃,自然也就没人去留意谁像谁,惊艳的目光倒很多。 面对眼前结果,雁初很满意。 越夕落毕竟是他明媒正娶进门的主妇,君臣共妻,沉稳如萧齐,也难容忍云泽家落下这样的笑柄,纵然知道被设计,仍顶着逾越的名声进宫要人。而这些小事经过众口渲染,足以在敏感的君臣关系上再添一击。 一粒多出来的棋子,也会扰乱节奏。 琉羽早已听说萧齐回府,特意在后园门口等候,望见他就迎上来,萧齐看看旁边雁初,只朝她点了下头。 察觉他不似往常亲热,琉羽先是疑惑,随即面色大变,直直地望着雁初,险些站立不稳,连声音都发抖了:“她……她是……” 萧齐忙伸手扶住她。 雁初笑道:“新夫人也认得王妃?” 俏脸煞白,琉羽慌乱地将视线移向萧齐,萧齐握着她的手沉声道:“这是雁初姑娘,陛下所赐。” “原来如此。”琉羽这才稳住神,目光仍惊疑不定。 见雁初站在那儿无反应,管事丫鬟艺如提醒:“这是夫人。” 雁初“嗯”了声,只顾打量四周。 有萧齐在场,艺如没敢像平日里教训底下丫鬟那样逞威风,只将语气加重了些:“按府中规矩,应向夫人见礼。” “雁初刚入府,身份未定,不知该行何礼,”雁初嘴角微扬,“强迫女人已失格,定王还要让我行下人之礼么?” 就算不是下人,地位也没有高过夫人的可能,众丫鬟仆妇都望着萧齐,见他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更加惊异。 萧齐也盯着那双凤眸,将里面的嘲讽看得清楚。 若她果真是夕落,那就是他的发妻,他的王妃,他又怎会让她与侧室行礼?她早已料定了这场胜利。 这个女人聪明又狡黠,与记忆中的人有了差别,反而让他不太确定了。 “雁初姑娘是贵客,不必多礼,”萧齐终于开口,吩咐艺如,“带雁初姑娘去枫园安顿,安排人好生伺候。” 艺如答应,雁初也不道谢,跟着走了。 四周一片沉寂,萧齐拥住发呆的琉羽,轻声道:“你不必担心,有我在。” “是,越夕落早就死了,不可能回来,”琉羽喃喃自语,似是安慰自己,接着又惊慌道,“可她长得太像了,你有愧于越夕落,所以才要她……” “羽儿!”萧齐打断她,“我怎会那么糊涂?” 琉羽忙央求道:“那把她送走,送给南王不好么?” 萧齐道:“你我的婚礼太过隆重,卢山老将军极为不满,乌将军他们又最是敬重他,我不能没有表示。” 琉羽明白过来,抱住他的腰:“是我连累了你。” 萧齐道:“我会纵容她些。” 琉羽终于微笑了:“她毕竟不是越夕落,我没事。” 不是枫叶红的季节,新发出的叶子是绿色的,嫩嫩的倒也入眼,整座枫园充满绿意与生机,根据园门上的锈迹来看,这里已空置多年,所幸没在扩建王府时被拆掉。 枫叶掩映小池塘,池边一座精致小楼。 待丫鬟们打扫好房间,艺如才领着雁初进门。 房间里摆设陈旧却不乏精致,窗户朝南开,一眼可见外面池塘枫林,壁间挂着幅晚枫图,撤去的帐幔上也是赤枫,但凡桌木有雕花都是枫叶形状,看得出旧主人独特的喜好。 雁初想也不想就走到窗前,让丫鬟们换掉旧饰物,指点重新布局。 艺如见状冷笑道:“不过是个低贱的舞娘,这就轻狂起来,别做白日梦了,王上纵容你,是看在已故王妃的面,夫人在王上心里的地位,连王妃都比不上,我劝你打消妄想,安分些,多学学府中的规矩,省得丢人现眼。” “说完了么?”雁初示意旁边丫鬟倒茶。 被她轻视,艺如涨红脸,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她想不到—— 重重的巴掌声响过,房间里一片抽气声。 艺如捂脸,一手指着她:“你……” “出言不逊,略施薄惩,”雁初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你要记住,我是陛下赐给定王的人,就算是舞娘,也比你一个丫头金贵百倍不止,羞辱我就是羞辱陛下,这罪名定王也担不起,今日饶过你,以后长点记性。” 身为琉羽的心腹,何曾挨过别人的打,艺如咬牙喝命丫鬟:“还不给我掌嘴,告诉她我是谁!” 雁初似没听见,揭开茶杯盖轻轻吹气。 没料到她这么镇定,丫鬟们迟疑不敢上前。 艺如怒道:“这是代夫人教训她,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一名丫鬟有意讨好,果然上来夺过茶杯摔到地上,打了雁初一巴掌,拿腔作势道:“艺如姐姐是夫人跟前伺候的,你敢动她,就是不将夫人放在眼里!” 雁初笑了下。 蠢材。 “王上!”门外适时响起丫鬟的声音,紧接着帘子打起,萧齐走进来,艺如迅速收了气焰,带着丫鬟们作礼。 雁初仍坐在椅子上,微微侧脸道:“定王这是赶着来善后呢?” 看着茶杯碎片,萧齐先是一愣,随即视线落定在那带着指印的脸上,脸色倏地阴沉下去:“是谁?” 听出不妙,艺如硬着头皮解释:“她言语冒犯夫人……” 萧齐侧身再问:“是谁?” 艺如不敢再说,动手的那丫鬟也吓到了,跪地求饶。 萧齐道:“拖下去,杖责五十。” 艺如松了口气,只暗中示意那丫鬟谢恩领罚,打算回头再求琉羽。 哪知雁初忽然笑道:“定王很是宽容,算了吧。” 萧齐立即道:“杖责一百,卖为官妓。” 终于明白自己的命运只在对方一句话,丫鬟控制不住惊惧连声求饶,见萧齐不应,她更加后悔,哭着膝行至雁初面前,磕头哀求不止,不时拿眼睛望艺如,指望她帮忙。 雁初安然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 唱深情戏也需要代价,此刻盯着定王府的眼睛不少,云泽萧齐,你又能纵容到什么程度呢? 这种时候艺如哪里还敢说情,只默不作声。 萧齐挥手,众人再不敢怠慢,上前要将那丫鬟拖出去。 “不是我,是她!”丫鬟再也顾不上别的,指着艺如哭叫,“是她叫我打的,王上饶命!” 触及萧齐的视线,艺如打个寒噤,立刻领会过来,主动扑到雁初跟前跪下:“艺如有眼无珠,求雁初姑娘大人大量,饶我这回吧。” 雁初挑眉看萧齐。 萧齐道:“她已知错……” 雁初截口:“那就照样处置吧。” “我再不敢了,姑娘饶命!”艺如吓出冷汗,以头碰地,“艺如自幼伺候夫人,求王上看在夫人的面!” 萧齐沉默片刻,道:“可否换个处置?” 雁初道:“她代夫人教训我,我要打还夫人,定王真让我打不成?” 萧齐盯着她道:“不可过分。” “听说夫人的地位连王妃都比不上,雁初怎敢与夫人的丫头比,”雁初看着地上的艺如笑道,“定王认为我过分,那就自行处理,何必在意我的态度?既没有维护公正的能力,就不该作出公正的样子,要博得雁初感激并不容易。” 话中句句带刺,萧齐没有生气,道:“杖责两百,暂停管事。” 艺如苍白着脸,谢恩下去领罚,碎片很快被打扫干净,桌上放了杯新茶,丫鬟们陆续退出门外。 萧齐移回视线,只见雁初坐在那里冷眼看着一切,唇角噙着惯常的浅笑。 除了性情,眼前人几乎与记忆中的身影完全重叠,坐在相同的位置,拥有相同的容颜,映着窗外枫叶,绝美如画。 心,也随之柔软下来。 纵容可以有多种理由,但他此刻最想证实一件事。 终于,萧齐开口道:“是我令你受委屈。” 雁初道:“谁敢重打夫人的心腹,定王真不想让我受委屈的话,就不会徇私了。” 窗外日色被云遮,俊脸有点暗淡,萧齐道:“昨日的献酒之舞,证实你习过武,她根本打不到你,你却故意受了那一巴掌。” 雁初拍手道:“果然瞒不过定王。” 目睹熟悉的动作,萧齐神色变得柔和,伸手要拉她:“夕落。” “民女多谢定王袒护。”雁初主动站起身道谢,无意中避开两步。 萧齐缓缓缩回手负于身后:“是我失态,将你当成她。” 雁初赞得客气而虚假:“定王深情。” “不,我对不住她,”萧齐转向窗外,轻声道,“当年我为了救琉羽,致使她中箭坠入冰流,她……是被我所害。” 3、残花与试探 夜,混乱而残酷的战场。狂风大作,尘沙飞扬,冰流涌动,兵戈声交击,遭遇伏兵,失了地利,焰国大军阵脚已乱。漫天火光中,箭如流星,带着破空之声朝她飞去,而琉羽的意外出现,致使他想也没想就改变了方向。 “夫人与定王早就认识?”雁初吃惊,露出促狭而轻佻的笑,“枉我将定王当成男人里的君子,原来一样会在外面偷腥。” 萧齐抓住肩头那只柔软的玉手,阻止她的动作:“当年我与牧风国交战时不慎中计,身受重伤,是琉羽救了我,我二人认识在前。夕落的条件是让我此生只娶一人,琉羽为我甘愿委屈自己,等了整整百年,她并非如你想的那样不堪。” “定王与夫人的故事很动人,”雁初道,“但定王既然早已喜欢夫人,为何还要答应王妃?” 萧齐沉默,手却无力地松开了。 雁初明白了:“因为越军?先帝在立储之事上犹豫不决,与牧风国的争地之战能否取胜是关键,越军神勇,陛下与定王想获得支持,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被迫迎娶不爱的女人,男人始终是耻辱而反感的吧,何况还是为了争取妻家的支持。 雁初叹道:“王妃何其无辜。” “身处大局,许多事未必能自主,”萧齐艰难地开口,“是我负了她。” 雁初似也黯然了:“只娶一人,能答应那样的条件对男人来说已经难得,难怪王妃会选择定王,可惜越将军父子为此战死沙场,定王又心属他人,若知道代价这么大,王妃定然宁愿选择妻妾众多的南王吧。” 爱上他不值得,她会后悔吧?萧齐面无表情地点头:“没错,是我疏忽,让人混进营调换密信,致使援军去迟,越将军父子遇难,她为了报仇才会随我出征,我对不住她。” 雁初忙问:“是谁换了那密信?可抓到了?” 萧齐默然片刻,道:“是牧风国细作。” 唇角弯了下,一丝嘲讽的笑意滑过,雁初轻声道:“那定王希望我是王妃,或不是呢?” “当然希望是,”星眸微亮,萧齐双手扳住她的肩,“夕落,是你吗?” 雁初不答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真是,我自然会恢复你的名分。” “定王又如何安置夫人?” 萧齐愣了下,慢慢地移开视线:“琉羽是经陛下赐婚的,已经进了门,她所求不多,我希望你容她一席之地。” 沉默。 “夕落?”轻轻的声音带着恳求,透着一丝紧张。 “我也希望我是王妃,”雁初叹了口气,莞尔,“可惜我真不记得了。” 见他要说话,她适时掩住他的口:“大仇得报,越将军已瞑目,越军归附定王,定王何必让死人束缚自己,倘若定王对王妃尚有情意,雁初不介意做替身。” 腰间,衣带无声松开。 风吹进,轻薄的衣裳层层滑落至腰间,细致的肌肤越来越多地呈现,白如玉,光滑诱人,看在眼里,就已知道触感。 □□即将完全呈现,雁初停住了动作,凤眸斜斜向上瞟着他。 星眸渐变朦胧,萧齐迟疑着,手慢慢下滑。 房间静谧,呼吸声清晰入耳,挺拔双峰随之起伏不止,沟壑半隐半现,其中满盛诱惑,令男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记忆中没有关于那个身体的任何片段,夕落,越夕落从不会穿这种复杂华丽的衣裳,更没有过这么轻浮动情的时候,她习惯穿着宽松衣袍练越氏刀法,美得干净又简单,可是她自己不知道也不在乎,这或许就是他感激她喜欢她却没有选择她的原因吧,她是爱他的,但还不够,一个女人若爱极男人,不会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容貌,而琉羽做到了。 “夕落?” 终于,手指略一用力,最后的掩饰被扯去。完美的上身□□在空气中,昙花一现般的耀眼。 就在他愕然的刹那,雁初重新扯上外袍:“定王看清了么?” 萧齐放下手后退两步:“我实在……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语气透着歉意,隐藏着一丝失望。 “雁初身上没有箭伤,让定王失望了,”片刻工夫,雁初已整理好衣衫,媚态全无,微笑竟是一派端庄,“雁初没那么傻,从不会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尤其是听了王妃的故事,就更不愿留在这里了,否则夫人一句话,定王将来说不定要怎么处置我呢。” 萧齐道:“琉羽她向来善良,只是……” “只是女人都会吃醋,”雁初道,“如今证实了我不是王妃,定王会让我走吗?” 上赐之物转身就被抛弃,又会生出怎样的传言?何况影妃等人惯会煽风点火。萧齐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恢复清冷:“仅凭箭伤难以证实,也许我记忆有误,事情尚未确定,你先放心住下。” 这么快就要物尽其用了吗?雁初摸摸窗棂上的枫叶图案,转移了话题:“这是王妃生前居处?” 家常叙话使得气氛缓和下来,萧齐看着窗间绿叶许久,方才点头道:“她喜欢枫叶,问缘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短短十几日,传言满京城,定王新收一名绝色美女,容貌与已故王妃极为相似,定王对其百般纵容,甚至委屈新婚夫人,以至府中上下颇有怨言。 头顶阴云层层,雁初坐在池中心亭子里,无视丫鬟们小心翼翼的模样。 扮演这个角色对自己固然不利,甚至是相当危险的,但卢山老将军身边的消息渠道想必已被云泽萧齐控制,要觅得他的下落,必须表现出配合。 萧齐走上曲桥,身后跟着一名大丫鬟。 雁初这两日收敛了许多,主动起身作礼。 “这是……”不待萧齐开口,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丫鬟先就面露惊喜之色,扑到雁初面前跪下,“王妃娘娘!” 雁初不解地看萧齐。 丫鬟抬起泪脸,提醒她:“娘娘不认得我了?是我啊!我是红叶!” “她的陪嫁丫鬟,红叶,”萧齐示意红叶起身,“这就是我今日让你见的雁初姑娘。” 红叶愕然:“雁初姑娘?” 雁初也打量她。 反应过来是认错人,红叶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垂首道:“姑娘容貌与王妃太……相似,叫我忍不住……姑娘不要见怪。” 雁初笑了笑。 萧齐道:“今后你就留在枫园伺候雁初姑娘吧。” 红叶低声答应,站起来拭泪。 雁初转向萧齐:“我要出府走走。” 焰国京城,繁华自是不消累叙,看天上阴云更重,是要下雨的样子,雁初不慌不忙地转过几条街,偶尔停住看看杂耍,或是进店买几样东西,让两个丫鬟拿着。 身后,四名侍卫紧紧跟随,是保护也是监视。 对于这样的安排,雁初没怎么介意,自顾自地继续朝前走,行至路口,远处传来马蹄声响,有皇族车驾缓缓行来,数十骑开道,威风庄严,周围行人摊贩纷纷往街道两旁退避。 “是南王殿下。” 议论声中,雁初放慢脚步,侧脸观望。 就在此时,中间那辆华丽的朱轮马车里似乎有了动静,跟在旁边的一名身份较高的侍者忙侧耳贴近车窗,边听候吩咐,边拿眼睛瞟不远处的雁初,紧接着他便直起身喝令队伍停住。 路人们全都跟着朝这边望来,猜测是什么事能引南王上心。 半晌,那精美窗布被一只手掀起。 雁初立即沉下脸,扭头就走。 待看见车内那张俊美面容,侍卫丫鬟们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然而就这眨眼工夫,转过街角,前面竟失去了雁初的踪影。 奇峰悬崖,危亭流瀑,重新领略过世间繁华,永恒之间就显得更加冷清了,纵有和风丽日,春花如锦,依旧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只有无限寂寞如水,伴着岁月流淌。 白衣使者礼貌地微笑:“是弈主让我来接姑娘的。” “有劳引路。”雁初点头。 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不属于五灵界却闻名天下的人物,既让她养花,就一定会有周全的安排让她可以按时赶回来。 雁初边跟着他往前走,边随口问:“西聆君不在?” 使者道:“弈主去五色地乡未归。” 五色地乡乃地之国,与焰国互不相邻,两边素无太多往来,雁初不再多言。使者径直将她领上弈崖,那块刻字的巨石依旧巍然屹立,只是平台上的花大半已凋零,新叶满枝。二人走到悬崖边缘,便是上次西聆君抚琴之处,短短十数日,旁边那株矮枫变得更茂盛,叶片形状优雅,惹人喜爱。 崖下风烟飘荡,使者挥袖,悬崖间凭空现出一条栈道,通往风烟深处。 栈道宽不过三尺,用粗木打入石壁,再以竹块铺就,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虽然外面有栏杆加护,仍令人感到不踏实。顺着栈道行至尽头,二人站在了一处洞府前。洞外石壁上遍结霜花,冰土石冻成一片,寒气侵骨。焰国人体质对这种环境相当敏感,雁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暗暗惊异,在永恒之间居住多年,想不到还有这等奇寒之地。 入洞,眼帘中即是白皑皑一片,连地面也铺着白雪,踏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由于太清静的缘故,听在耳朵里分外清晰。 “是极地冰国的凝雪石,凝水成雪,用来供养一叶花,”使者解释道,“未得弈主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此地。” 雁初这才明白缘故,抬眼看,对面冰台上那片绿叶格外醒目,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旁边还摆着另一只相同的玉盆。 雁初道:“两盆?” 使者笑着提醒她:“姑娘仔细看。” 雁初走到冰台前,果然发现了差异,那只玉盆中的确也生有一片叶子,只不过是半截断叶而已,似乎被人从中间掐断了,碧色消退,几无生机。 “那是弈主养过的,”使者道,“两百年前曾见它开花,眼看就要结果,谁知一夜间花竟被人折去了,如今不生不死,能否重开,恐怕要等十万年后才知道了。” 珍贵的一叶花被人折去,来人下手全无半点怜惜,丝毫不怕断其生机,可见此事不正常。雁初忍不住问:“谁敢冒犯永恒之间?” 使者摇头:“弈主从不提此事。” 二人没有忘记正事,将注意力移回那盆完好的花上,雁初只觉那粒花苞好像比上次所见时长大了点,待她喂过血,使者就领着她顺栈道走回弈崖,亲自送她出永恒之间。 即将走出幻门的刹那,雁初不经意回首望,忽见崖边那刻着古篆字的巨石旁,一名紫衣女子坐在轮椅上,手执团扇半遮面,冷冷地看着她。 回城时已入夜,天上下起了罕见的大雨,雨水冲刷着石板路,浇洗着街头老树,行人稀少,灯火阑珊,京城难得冷清起来,惟闻雨声潺潺。 阴暗长街,雁初独行。 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流淌,心口作疼,运起火疗之术,疼痛也只稍有减轻,雁初吐出口气,克制住折元过度昏昏欲睡的感觉,尽量稳住步伐,好在这百年来早已习惯了,也不难忍受。 转过街角,数道黑影闪出,刀光带火色扫来! 习武之人有着警惕的本能,雁初下意识避开。 刀风翻涌,不依不饶地追随而至,对方出手极为凶狠,头顶的雨幕都被强悍的气浪隔断了。 雁初虽惊不乱,边闪避边凝神戒备,同时纤手扣上腰间,那里藏着柄无人见过的奇刀。 但凡刺客,出手通常都是走狠辣的路子,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而这些人虽是偷袭,所用招式却极正宗,打法更加光明磊落,难道…… 雁初心头微动,迅速缩回手。 不出所料,对方个个高手,掌力幻化玄光,加紧攻势,仍迟迟未能伤她性命。 饶是如此,雁初也已经难以招架,很快腿上就受了伤,被迫跌坐在地。就在火光迎面扑来之际,斜刺里忽然飞出另一柄刀,两刀相撞,刺客低哼,料是虎口已被震伤,紧接着一道身影挡在了雁初面前。 雁初如获救星,抓住那紫袍下摆:“定王。” 原来萧齐及时赶到,见情势危急,他便随手拔出身边侍卫的刀掷出,恰好救了她一命。 刺客们见势不妙,快速而有序地撤走,萧齐示意侍卫追杀,然后回身看雁初。 视线碰撞,雁初仿佛意识到什么,连忙松开手,别过脸坐在地上喘息,疼得直皱眉,湿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小腿伤口血水雨水混合流个不止,形状颇为狼狈。 眸中闪过一丝后悔之色,萧齐想也不想便俯下身,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了块布替她扎住伤处,然后脱了外袍裹住她,抱起就走。 雨里长街分外沉寂,步伐快而平稳,映着远处不甚明亮的灯光,俊脸上有雨水不停滑落,刚毅的轮廓变得柔和许多。 关切依旧令人心醉吧,可惜知道真相后,就剩不了多少感动了。 雁初脸色苍白伏在他怀里,无力地问:“定王怎会出来?” 许久,萧齐才开口道:“夕落有旧疾,每逢这种天气都会心疼,连出门也不能。” “所以你见天气变了,就出来寻找?”雁初勉强笑,“我不但没有心疼病,还能打,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说不像,逞强的个性仍然相似,萧齐低眸看她一眼,道:“焰国习武的女人不多。” 雁初道:“王妃不就是一个?” 萧齐将她裹紧了些,轻声道:“论武功,论性格,你远不及她,惟独生了张利嘴。” 雁初道:“人死了,记得的总是好处。” 说话的工夫,定王府大门已近在眼前,萧齐一面命人去请名医,一面抱着她往后园走,刚到园门口,迎面遇见了琉羽。自从住进王府,两个女人就没大见面说话,陡然撞见这情形,琉羽脸色有点变了。 萧齐随口吩咐:“她受伤了,你先回房。” 头一次被忽略,琉羽不满地盯着雁初,可巧对面那双凤眸也正看着她,里面泛起深深的笑意。 酷似越夕落的女人,心安理得地躺在萧齐怀里,还有意无意地侧过脸,找到一个安全的角度,慢慢地朝她张开嘴,仿佛一条吐着信的美女蛇,缠在她最爱的男人身上,向她示威。 琉羽冷笑。 她从不担心这些自以为是的女人,只要这女人当着萧齐的面开口,就输定了。 然而,那美女蛇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出言讽刺,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出声,只是保持着那个口型而已,清晰的口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一个字。 瞬间,琉羽握紧袖中手,惊恐失声:“越夕落!” 见她当众直呼越夕落之名,萧齐皱眉提醒:“羽儿!” “是你,”琉羽仍是步步后退,盯着雁初颤声道,“你就是她,你……没死!” “夫人又认错人了,”雁初很自然地侧脸打量她,似是不解,“难道夫人不希望王妃回来?” “女人总是敬怕鬼神,”萧齐半是解释半是责备,“琉羽,先回房!” 直呼“琉羽”,已有警告意味,琉羽蓦然醒悟,惊疑地打量雁初,想要确认刚才所见是真是假,然而那美丽熟悉的脸上神色已是平静无波,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萧齐将雁初交到两个仆妇手里,吩咐先送她回枫园等候大夫,待人离开后,他才遣退所有丫鬟,转身问琉羽:“怎么回事?” 琉羽别过脸:“或许……是我看错了,我以为她是越夕落。” 萧齐道:“委屈你的不是夕落,是我,她之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对不住她的是我们,如今人已经不在,你为何还那么恨她?” 琉羽闻言激动起来:“是我嫉妒,那又怎样!这么多年,我只能在背地里跟你私会,偷情!我成了什么?这都是她害的!她死就死了,地位却还在我之上,还能让你惦记,我受够了!” “羽儿,你冷静些!”萧齐拉住她的手,“她叫雁初,不是夕落。” 琉羽摔手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在乎?一个舞女受伤,用得着你抱?” 萧齐放开她:“我让你这么不放心?” “我……”琉羽渐渐冷静下来,低头拭泪,“我只是怕她回来,要赶我走。” 修长手指替她拭去泪水,萧齐拥她入怀:“傻话,你是由陛下赐婚嫁与我的,云泽琉羽,谁能赶你走。” “真的?”琉羽仰脸望着他,“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赶我走?” 女人无助的缺乏安全感的模样最令男人心软,更何况她为他付出太多,需要他的安抚。萧齐移开视线,点头道:“放心,一切有我。” 琉羽这才展露笑颜,双臂勾住他的颈。 萧齐抬眉,低头吻了下那娇艳红唇,打横抱起她朝房间走去。 枫园,漆黑雨夜中亮着一点灯火。送走大夫,两名丫鬟给伤口上过药,红叶又端着一碗药汁送到床前,轻唤:“姑娘,该吃药了。” 雁初睁开眼:“你倒很尽心。” 红叶道:“我是跟着王妃来这府里的,如今看到姑娘,就像看到了王妃。” 见她眼圈发红,雁初笑道:“我怕是比王妃难伺候多了。” “怎么会,姑娘方才还为王妃冒犯夫人,我都听说了,”红叶低声道,“以后姑娘别一个人出门了,幸好今日王上及时赶到……” 窗外夜雨打池塘,枫园越发寂寞凄凉。 雁初闭了眼睛听雨。 没有他赶到,她也不会出什么事,那些“刺客”的目的,不过是想见到越家刀法而已,一场简单的试探。 4、西聆凤歧 且说雁初静心养伤,数日未出枫园,转眼进了四月,焰皇照例宴群臣,里头皇后娘娘也特意设了赏花会,众王妃夫人们都按品盛妆入宫。大清早,定王府众人就随萧齐坐车进宫朝见。 宴席设在御花园,内外用步障帷幕隔开,当前正是百花怒放的季节,艳阳高照,缤纷的花丛中,暖气与香气混合浮动,熏风醉人,往来的女官们花枝招展,放眼望去,姹紫嫣红一片。 习惯了清静,雁初本不欲来这种场合的,好在她如今的身份不用应酬,此刻远远地避了众人,坐在花荫下抱怨红叶:“死丫头,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好看,连我的伤都不顾了。” “姑娘底子好,伤口这么快就愈合了,”红叶边蹲下身替她揉腿,边笑道,“这次有位难得现身的贵客,姑娘没见她们都想来呢!” 雁初问:“什么稀罕客?” 红叶道:“永恒之间的西聆君。” 雁初愣住。 西聆,这个五灵界最尊贵的姓氏,代表的从来只是一个人,他的历史就是一个辉煌时代的见证,传奇的故事,正如永恒之间这个名字,已在五灵界流传数百万年,经久不衰。 雁初回过神道:“西聆君竟会来焰国?” “千真万确!”红叶笑嘻嘻道,“姑娘怕吵,就在这儿等我,我先过去看看他到了没有,再来叫姑娘。” 她一走,雁初更加无聊,歇了片刻,雁初索性起身顺着小径往前走,漫无目的在园中游荡。 不知不觉行至僻静处,前面池塘边有人影。 发现是一男一女,雁初暗暗吃惊,连忙闪入柳树后,借枝叶隐蔽身形,再定睛细看,只见其中一人身着墨边朱袍,体貌风流,正是南王文朱成锦,而站在他面前的那名女子,生得极为端丽秀雅,单服饰就清清楚楚表明了她的身份,竟是位地位不低的宫妃。 只听南王开口道:“出来这么久,我该回去了,否则皇兄恐怕会起疑。” 丹妃“嗯”了声。 南王低低地叹息,道:“此番回京我不知道能留多久,丹霞,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丹妃道:“陛下对你我之事似已有所察觉,我怕他会……你还是少进宫来吧。” “我明白,”南王道,“今日见面是想知道你安好与否,快要开宴了,你先回去吧。” 丹妃含泪点头,转身顺着小路去了。 见南王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雁初知道被他发现,不慌不忙从树后走出来作礼。 南王道:“偷听到什么了?” 雁初笑道:“殿下与宫妃有私情,罪名不小。” 南王道:“你胆子更不小。” 雁初望着丹妃离去的方向,道:“殿下作得好精彩的戏,连雁初都险些被骗过,何况别人。” 南王闻言转身面对着她,道:“本王开始后悔将你送人了。” 雁初道:“殿下最舍得的就是女人,怎会后悔。” “你这是在怨怪本王?”南王忽然拉住她,暗中递了个眼色,“听说萧齐冷落你?” 雁初立即会意,迅速将脸一沉,摔手要走:“与殿下何干!” 南王将她强行带回怀中。 “让陛下误以为握了张底牌,就是他轻敌的开始,连我都要佩服殿下了,”雁初边挣扎边低声道,“可惜那位娘娘一片痴心被殿下利用,女人总是这么傻。” “皇兄多疑,难得让他以为掌握了我的弱点,”南王俯下脸,借暧昧的距离掩饰口型动作,“凡事谨慎,你现在的处境,本王想帮也帮不了。” “殿下这么在乎我?” “本王在乎,萧齐究竟有没有碰过你?” 雁初收了玩笑:“我在定王府,殿下管不了,但外面的事……” “如有需要,尽可开口,”南王道,“你可以完全相信本王。” “我相信,殿下很在乎越军,”雁初说完忽然大力推开他,冷冷道,“殿下既已将我送人,又何必如此?” “此事都怪萧齐,”南王配合地道,“他先前一口咬定你是他的发妻,本王若再强行要你,便是夺他的妻子,眼下本王不想跟他闹得鱼死网破,实是无奈,原想送你进宫伺候皇兄享受荣华富贵,谁知道皇兄又将你赏给了他。”见雁初不理,他含笑安慰道:“既然萧齐对你没兴趣,待有机会我再将你要回来便是。” “谁说他对我没兴趣!”雁初恼羞成怒,转身就走。 南王抿嘴,跟上去。 花丛后,两个人缓步踱出来。 焰皇瞟了萧齐一眼,道:“朕这个王弟对付女人很有些手段,你再不看牢些,只怕这女人就要心甘情愿替他卖命了。” 萧齐看着二人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王弟送她回你身边必有目的,”焰皇眸中有了狠色,“你想证实她的身份,但这或许也正是王弟所愿,她有了那个身份就可以取信越军,要是被王弟利用……不用朕提醒你怎么做吧?” 萧齐收回视线道:“陛下放心,臣不会让她在外生事。” 焰皇道:“就算她真是你的妻子,抛弃王妃身份,已是生了异心,毕竟越将军父子之死……留下她始终是个变数。” 萧齐道:“臣明白。” 焰皇点头:“走吧。” 南王径直绕过步障到外面去了,雁初顺原路回到先前的地方等红叶。 一个女人若仅仅凭借容貌就自称是已死多年的王妃,越军旧部将领们绝不会轻易相信,这女人仗着萧齐的纵容无法无天,他们或许还会气愤,但如果萧齐杀了一个疑似王妃的失忆的女人,南王绝不会吝惜多制造点谣言给他们听,萧齐暂时应该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南王说的没错,眼下处境的确不利于自己,越往前走就越接近危险,必须步步谨慎。 雁初刚整理完思绪,红叶就匆匆走来,满脸兴奋地拉起她:“姑娘,快过去吧!” 永恒之主到来,焰皇估计是为了满足女人们的好奇心,特意将一处步障设得低了许多,此刻所有人全聚在那边,妃嫔夫人们顾及身份,都矜持地站在远处观望,那些公主王女与宫娥们则挤在前面。 五灵界玄术盛行,道门独尊,永恒之间是最有名的一个,长生,自古多少人的梦想,作为五灵界最神秘最强大的存在,永恒之间不入轮回,无寿命限制,已经令世人尊崇。 雁初曾经身在永恒之间多年,与那位名震五灵界的主人却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谋面,此刻不免也怀了些好奇,跟着红叶近前几步往外看,只见外面席中多是朝中大臣,诸王按次序而坐,南王在第六位,最上头是焰皇,焰皇旁边还特设了个空位。 气氛不知何时失了愉悦,变得庄重。 终于,侍者上来报出那个名号,现场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抬眸望去。 艳阳悄然自头顶隐退,阴阴天色下,凉风习习而过,前方大片花浪仿佛有了生命,朝着同一个方向低身。 一抹浅蓝色出现在视野尽头,徐徐朝这边行来。 广袖及地,长发披垂,携霜花飞落之清雅,寒冰暗凝之冷酷,隐者之风,王者之姿。 步步都很随意,步步都是庄严。 踏一径落花,披一身暗香,宽大袍带长长地飘起在身后,随风势起伏,素净的颜色犹胜雨后天空,其上丝丝光华闪烁,澄澈如天河之波。 霎时,四周竟似奏起了泠泠流水之声,又似潇潇风雪之音,清冷的气氛弥散场中。 直待焰皇亲自起身将他迎至座上,众人这才回过神。 “西聆君,是西聆君,”红叶长长地吐出口气,怅然道,“谁知道他的名字呢……” 西聆,尊贵的姓氏已代表了他的身份,从不需要名字来区别,以至那个名字不知何时早已遗失在历史中。 遍地落花,崖下云雾,梦中琴声,伴随来人而重现,眼中再无其他,满满地装了那人的身影。 雁初毫无意识地开口:“凤歧,西聆凤歧。” 极地冰国史上曾有西聆一族,以能谋善战闻名于世,孰料触怒冰帝,一夜族灭,惟独逃出了一名少年。 谁也没想到,那名少年会是将来名震五灵界的人物。百年之后,他成为了新的冰帝,再过百年,他一统五灵界,致使“西聆尊皇”之称号流传至今,开创了五灵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辉煌盛世。 与政绩同样有名的,是他的铁血手段,从归国夺取帝位到征服五灵界,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作冷酷凶残,险些获得暴君的评价。 尤其是传说中那场塞城弈战,至今仍是五灵界最骇人听闻的一件史实。 西聆族灭后,他为了躲避冰帝追杀出逃至雷泽国,路经塞城,闻城中多弈者,且正逢举办弈战,遂前往参战,谁知城主容慕齐见他年轻,当众讥笑“无知小儿,怎当得弈者”,将他逐出弈战。 时隔多年,新冰帝登基,兴兵四国,开一统之战火,攻至雷泽国塞城,他以五灵尊皇自居,下诏限城中人三日内出降,容慕齐自是不从。三日后,大军攻城,尸横满地,血流成河,塞城破。容慕齐家小尽被捉拿,新冰帝竟不允任何人求情,下令将其三子当场斩杀,取遗骨磨成三百六十一粒骨棋,然后亲自举办弈战,尽邀塞城名士对弈,胜则赦全城。 这场举世闻名的弈战中,新冰帝以一敌百,胜。 面对脸如死灰的众人,他只是抛开手中人骨棋子,轻笑了一句:“无知之人,当得弈者乎?” 即日,屠城。 自此,大军所至之处势如破竹,顽抗者尽被无情诛杀,冰帝终于一统天下,开盛世之局,成五国共主,启尊皇之号。直至今日,五灵界人提到他无不是敬畏有加,敬服固然有,畏惧更甚。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故事的结局。 在之后的百年,他又做出了一个轰动于世的决定:抛弃臣民,抛弃无上的权威与荣耀,遁入道门,创永恒之间。 永恒之主,西聆二字就代表他,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才姓西聆。 至于凤歧这名字,红叶却是闻所未闻,惊讶地问:“姑娘怎知晓?” 雁初陡然回神,一笑:“我哪里知道,不过觉得这两个字很适合西聆君,就顺口说出来了。” 红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雁初坦然地将视线移回席中。 眉隐锋芒,眸敛精华,他就那么安然坐在那里,挺直鼻梁下,薄唇少血色,一眼便知是冰国体质,五条素丝带系前额两鬓之发,结五股束于脑后,再随其他长发一起披泻而下,形如墨瀑,左手托白玉棋钵,腰间坠了块美玉。 如此形貌,与传说中的残暴皇者相去甚远,只是看得越久,越觉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雁初微觉窒息,忙悄悄地喘了口气。 漫山红枫,一抹浅蓝……骤然浮现的画面尚未清晰又骤然隐退,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低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声音本是极小,但由于现场太安静,周围仍有不少人留意到。雁初觉得耳熟也回头看,只见琉羽扶着丫鬟站在不远处,直直地望着座上西聆君,檀口半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之色。好在失态的不只她一个,众人并没觉得奇怪,玩笑两句就重新移开了视线。 意识到不妥,琉羽涨红脸收回视线。 雁初也没怎么在意,反而为之前的事暗暗惊异。凤歧,陌生至极的名字,记忆中根本没有关于它的任何片段,想是在永恒之间时偶然听那些使者使女们提过,无意中记住了。 她伸手拉红叶:“走吧。” 主仆二人转身欲离开,哪知刚走几步,迎面一个捧盆的宫娥不知怎的站立不稳,踉跄着往二人身上扑来! 雁初目光微动,毫不迟疑地横移两步,抬手挡开,只听惊呼声起,紧接着“砰”的一声,金盆打翻在地,水溅开,旁边华丽的宫裙顿时湿了一片。 两名高等侍女忙上来替那艳装妃子擦拭,骂道:“找死,谁这么没规矩!” 宫娥吓得跪地朝那妃子磕头:“影妃娘娘饶命!不是我,是……”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想要找那伸手推自己的人,然而周围聚集的宫妃夫人们本就很多,且又带着随身伏侍的丫鬟,混乱中哪里还能分出是谁!为保全自己,极度恐惧的她竟将视线投向了雁初。 雁初冷眼看人群一角,只见艺如若无其事地站到琉羽身边,脸上闪过恶意的笑。 红叶连忙跪下求饶,那影妃见是她,神情便不太自在,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摇摇绣着牡丹图的团扇,将目光移向旁边的雁初,这一看,顿时惊得她以扇掩口倒退两步:“你……你是……” 红叶代为回道:“是陛下赐给定王的雁初姑娘。” “你就是那个舞姬雁初?”影妃惊疑地打量那张脸,渐渐收起惧色,冷笑了声,“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宫竟不下跪!” 红叶道:“雁初姑娘她……” 影妃道:“本宫面前,几时轮到你一个丫头说话?” 里面动静闹得太大,外间席上萧齐众人早已被惊动,都朝帷幕内望来,南王不慌不忙端起酒杯饮了口。 琉羽见状走过来求情:“此女酷似已故王妃,甚得我家王上看重,求娘娘念在已故王妃的份上,饶过她吧。” 雁初嘴角微勾。 谁知道如今这后宫最得势的宠妃,昔日却是越夕落的陪嫁丫鬟呢?再多的风光,也摆脱不了曾经与人为婢的事实,高高在上的女人只会将那段过去当成污点,哪禁得住有心人的提醒?好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可惜了。 不出所料,那影妃听到提起旧事,越发羞恼:“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开了先例,如何服众,本宫也是无奈。” 听她言下之意,众人都捏了把汗。 雁初倒突然学乖了,伏地请罪:“雁初来自民间,不知道规矩,无意冲撞,求娘娘饶恕。” 居高临下的姿态透出得意,目光染着三分狠毒,影妃走到她面前,曼声道:“本宫不欲罚你,无奈宫规在此,不得不遵从,拉出去杖责两百。”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抽气声。焰国女人多不习武,哪里受得住两百杖,影妃分明是想杀人。人就是这么奇怪,她所不能容忍的仅仅是这张脸而已,因为在她自己的意识里,这张脸时刻提醒着她的过去,不够光彩的出身,极度的权力与虚荣都难以掩饰的自卑,令她恨不能让面前的人永远消失。 红叶忍不住提醒:“听王上说,雁初姑娘不记得往事,或许她是……王妃。” 影妃道:“定王妃死了多时,怎么可能又活过来,来人,拖出去!” 红叶急道:“江秋影,王妃娘娘无论如何都是你的恩人,主仆一场,你……” 曾是定王妃丫鬟的事当众被揭开,影妃涨红脸怒道:“混帐!什么主仆,晚枫,别仗着你与本宫相识就放肆,她只是个舞姬,又不是云泽夕落,你一个丫鬟胆敢直呼本宫之名,掌嘴!” 雁初看红叶:“晚枫?” 红叶解释:“我本名晚枫,王上命我改叫红叶的。” 一盆水要人命,这种事在后宫不新鲜,影妃素来骄横,仗着焰皇纵容越来越嚣张,连皇后也要忌她三分,几名侍者听令上来拖人,雁初没有挣扎反抗,反而主动站起身要跟着走。 “且慢,”外面萧齐终于站起来,“一盆水而已,未免罚得太重,望娘娘再行斟酌。” “哦?”影妃轻摇团扇,眼睛却看着焰皇,“定王对后宫规矩似有不满?” “外臣不敢过问后宫之事,”萧齐隔着帷幕朝里面作礼,“只不过雁初乃是小王身边人,望娘娘看小王之面,从轻发落。” 影妃娇笑:“这叫本宫难做了。” “娘娘处置的是,”琉羽上前两步道,“雁初冒犯在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上过于袒护了。” 萧齐脸一沉:“琉羽!” 琉羽微抬下巴,挑眉回瞪他,亦有恼怒之意。 他两人僵持,旁人谁也不好解劝,雁初垂眸而立,眼低掠过一丝笑。 看来不用自己生事,秦川琉羽就这么配合了,幸亏影妃罚那么重,关系到性命,萧齐决不会袖手旁观,想必为难得紧。 萧齐毕竟不好朝琉羽发火,忍怒转向焰皇:“此女是臣爱姬,臣求陛下开恩。” 见他不给自己脸面当众为雁初求情,又称“爱姬”,琉羽变色,咬唇看了他片刻,转身与皇后告退,带着艺如头也不回出园离去。 权臣后院不宁,是每个为君者都喜闻乐见之事,焰皇笑得欢快:“后宫之事自有皇后作主,皇后?” 皇后领会:“打翻水是小过,冲撞影妃是大过,但雁初并非宫女,不懂规矩,两百杖的责罚委实重了些,就改为杖责五十吧。” 雁初早已料到这结果,转身要谢恩。 “永恒之间的弟子从无外界受罚的先例,”一个声音响起,“杖责可免。” 清晰的声音全无波澜,带风雪之寒,如被冰冻了的湖面,所有人都听得心头一冷,不约而同看向它的源头,只见那人自座中起身,径直朝这边走来,焰皇亦随之离席,领众王作陪,同时示意侍者们撤去帷幕。 淡蓝色的后摆长长拖开,却不见沾有半分尘土,腰间美玉随步伐动摇,西聆君缓步走过众人,至雁初跟前停住。 “她是永恒之间的弟子?”不只影妃众人惊讶,连焰皇与萧齐都愣住,惟独旁边的南王目光微动,若有所思。 想不到他竟肯出面维护,雁初迅速反应过来,顺势跪下:“弈主。” 别的好说,永恒之间谁也得罪不起,这个面子是给定了,影妃气焰顿时矮了几分,又不甘就此作罢,惟有朝焰皇诉委屈:“陛下,她分明藐视臣妾,若轻易饶过……” “贵门法规尚在否?”焰皇打断她,眼睛看着西聆君。 西聆君道:“永恒之间不插手外界政事,弟子如有违法规,听凭处置,永恒之间亦不追究。” 言下之意,她若没有干政,永恒之间也会庇护到底。 “有西聆君这话,朕就放心了,”焰皇颔首转向雁初,和颜悦色道,“起来吧。” 雁初谢恩,起身走到西聆君旁边。 鲜红指甲狠狠地划过扇面,影妃冷笑道:“让弟子做舞女,这就是永恒之间?” “世事为棋,步出局外,便是永恒。”西聆君淡淡地说完,不看她,带着雁初走回席中去了。 影妃气噎。 忘恩负义的蛇蝎美人呢,焰皇反而心情大好,只随口斥责她两句,然后领着众王重新入席,影妃脸红一阵白一阵,也不与皇后作礼告退就怒气冲冲地走了,平日受她欺辱的嫔妃们心下大快。 很快有侍者重新架起帷幕将里外隔开,雁初垂眸,规规矩矩地站在西聆君身后,不敢动作。 “你且去吧。”清冷的声音又响起,他没有回头。 “是。”雁初恭敬地答应,退下。 5、惊夜 宴席散,谢恩毕,雁初等人随萧齐回定王府,一路上红叶都在追问西聆君与永恒之间的事,雁初也没刻意隐瞒,捡些不重要的讲与她听,末了又说到影妃。 红叶忿然道:“我们是一同随王妃过来的,我叫晚枫,她叫秋影,是王妃起的名字,往常我们很要好,可王妃出事后她就不安分了,先是勾引王上,王上没睬她,后来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接近了陛下,进宫得宠,又因为之前的事总是与王上作对,想当年她家人都死于战乱,是越将军与王妃收留了她,早知道她忘恩负义……” 说话间车已停下,红叶连忙打住话题,掀起帘子搀着雁初下车,随萧齐进门,刚走到后园外,就见琉羽扶着艺如站在那里。 萧齐脸色更差,斥责艺如:“怎的让夫人站在外面?还不进去!” “你不用拿她出气,”琉羽直视他,“云泽萧齐,你究竟是要这个女人,还是要我?” 雁初笑了。 温柔善良这就装不下去了?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男人选择,自以为是的女人,总将男人看成傻子,其实只要多留点神,你就会发现,他知道的事远比你想象的多。 既然这么快就想自断羽翼,不点点火当真天理难容呢。 雁初垂眸道:“后院一向是多事之地,求定王准我离开吧,我不想再承受今日这种意外。” 萧齐冷冷道:“丫鬟艺如不守本分,教唆夫人生事,将她拖下去听侯处置。” “王上!”艺如吃吓,“不关我的事……夫人!” 琉羽气得噎住,半晌才咬牙道:“云泽萧齐,你好……要处置她,先处置我!” 萧齐不为所动,只拿眼睛一扫,众仆妇立刻上来拖人,琉羽厉声喝止,无奈众仆妇都很清楚这府中真正的主人是谁,更知道他的手段,哪敢违抗,一路拖着艺如出了园门,琉羽也顾不得仪态,急忙追出去。 萧齐亦不理会,吩咐两个丫鬟送雁初回枫园。 雁初刚走,琉羽就匆匆回来了,跺脚朝他怒道:“萧齐,你快放了艺如,否则我……与她一起死!” 女人娇美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柔弱之态已失了七分,更用上了最愚蠢的威胁。萧齐更觉心烦,冷声吩咐:“收拾东西,送夫人回娘家住几日。”停了停又道:“将丫鬟艺如一并送回,就说如此恶婢不敢收容,让秦川将军处置。” 将全部交给男人的女人,有什么比失去丈夫欢心更可怕?琉羽眼中的愤怒瞬间转为惊恐:“你说什么,你……你要送我走?你厌倦我了?” 萧齐轻声道:“琉羽,看看今日的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自幼便是被当作云泽族继承人培养,深知齐家的重要,后院自古是多事之地,昔年越夕落进门后,家中事务井井有条,越夕落不在了,后院一直空着倒也省事,如今性子一向温婉的琉羽进门当家,竟上演这种戏码,实出他意料之外,也犯了他的大忌,一时既失望又灰心,有意要警醒她,所以才放出重话。 琉羽却是真的害怕,上前抓住他的手,仰脸,泪落如珠:“我那么说,不也是因为影妃在陛下跟前挑拨吗?我不想让影妃再恨上你……” 见她有悔意,萧齐这才伸臂拥住她,叹息:“我处置艺如所为何事,你比我更清楚,我能容忍一时糊涂,却不能容忍这等狠毒手段,否则后院如何安宁!我背后是整个云泽族,所谓妻贤家旺,你若执意偏袒这等恶婢,将令我误会。” 身为权臣,眼线自是遍布各处,宫中一举一动他岂会不知道? 琉羽白了脸:“你……怀疑我?” “自然不会是你,是艺如因上次受罚怀恨在心,有意陷害,”萧齐道,“雁初并没有做什么威胁到你的事,你不该担心,轻举妄动只会坏我大事。” 琉羽道:“可艺如……” “她伏侍你一场,我会从轻处置,”萧齐语气严厉,“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发生,羽儿,我希望你能明白。” “别生气,我……知道了。”琉羽紧紧抱住他的腰。 萧齐轻轻拍她的背:“知道就好,我不会再怪你,只望你永远都是我认识的羽儿。” 新人与夫人交锋的消息很快传到枫园,众丫鬟知道结果后更不敢怠慢雁初,殷勤小心地伺候着。洗浴完毕,惟独不见了红叶,雁初也没有多问,懒懒地倚在床头,接过丫鬟们奉上的汤药。 百年过去,心腹丫鬟未必还心腹,口口声声斥责秋影,却不知从她自称是红叶开始,也已不再是昔日的晚枫了。 今日这场陷害注定失败,萧齐眼下还要利用自己安抚越军,是必须维护自己的,秦川琉羽只是弄巧成拙。 依照萧齐的性子,艺如定要被送走。 得到了又如何?秦川琉羽根本不了解他,高估自身是女人都容易犯的最大的错误,她完全没弄明白——他是云泽萧齐,然后才是她秦川琉羽的男人,他绝不容许身边有手段狠毒影响家族利益的女人。 自以为娶了世上最温柔贤惠的夫人,然后慢慢地看清她的另一面,萧齐将是何种反应呢?令人期待。 有了永恒之间弟子这个身份,雁初回永恒之间就变得名正言顺了,这次没有白衣使者迎接,步入山谷,眼前景物就自动消失,人已站在弈崖的平台之上,身旁矮枫随风轻语,前面花树上结出了许多小青果子。 风掀衣袂与发带,西聆君独坐石棋盘前,却是执黑白子与自己对弈,面容清晰可见。 “来了。”声音无起伏。 万万想不到他会亲自接引,雁初便有些局促,倒比初次见他时更加紧张,袖中双手也忍不住握起。 事实上从知晓他身份开始,她就始终怀着份敬畏之心,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他肯当众维护实属意料之外,雁初十分不安,毕竟永恒之间弟子这身份关系太大,拥有这身份,就等于拥有了他的庇护,两人不算熟悉,他只是她的救命恩人,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被一叶花选中,他有理由保证养花人的安全,所以额外关照。 “已有不少人在这里昏过去了。” “啊?” “我不介意多一个人。” 雁初再傻也听出他是在玩笑了,这倒令她很意外,尴尬之下,她连忙松开双手作礼:“道门空间移动术果然高明,雁初有幸见识了。” 西聆君抬了下手,瞬间,崖外栈道再现。 这个新身份毕竟有益无害,接受庇护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已落到这般境地,有什么不舍得的?何况对方这样的身份和地位,还能图她什么? 雁初想通之后便镇定下来,径直去雪洞中喂了花,然后顺着栈道返回崖上,想了想问道:“雁初有一事不解,此花生长缓慢,之前我并未养护过它,怎会长出了花苞?” 西聆君自钵中取出一粒黑子落下,开口道:“百年前你受伤昏迷,流了太多血。” 雁初恍然。 西聆君忽然道:“你心脉受损,是为冰解术所伤,火疗之术虽能在发作时缓解痛苦,却与冰国术法相克,只会使你的伤越来越严重。” 冰解术?雁初这回真的大吃一惊,心念转动之间,终究没有问出口:“多谢西聆君指点,但事出无奈,只得从权。”越夕落的旧疾出现在自己身上,萧齐就不单是怀疑了,人只要经历过更痛,就会发现,这点痛其实不难忍受,这点伤也不算什么。 视线始终紧锁棋盘,西聆君挥手道:“去吧。” 看那手又拈起一粒白子,雁初忍不住脱口而出:“不知雁初是否能有幸知道西聆君名讳?” 修长的手执着白子停在半空,许久才缓缓落下,白玉棋子落定在石棋盘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雁初甚是不安,垂眸道:“是雁初鲁莽了,告辞。” 刚走出几步—— “凤歧,西聆凤歧。”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带着满腹疑云,雁初在使者的护送下回到定王府,刚进枫园就有丫鬟报说琉羽在,雁初毫无意外地“哦”了声,走向小楼,等在门外的丫鬟连忙打起帘子让她进去。 见她回来,琉羽站起身。 雁初示意众丫鬟退开:“夫人驾临,失礼。” 因闹出之前的事,琉羽笑得不太自然:“影妃素来与王上不对,昨日听她在陛下跟前挑拨,我一时情急……特来与姑娘赔礼了。” 艺如自幼跟着她,最是忠心,她哪里舍得送走,趁着萧齐消气后再三求情保证,新婚不久,萧齐到底不忍伤她的心,当众下的命令又不好收回,便含蓄地指点了她两句,为了留住心腹丫头,她终于还是主动来枫园赔礼了,如今只有雁初出面说情最合适。 雁初了然:“定王让夫人来的?” 柔弱的女人,这么轻易就被砍去臂膀,却做得出令人憎恨的事,幸运的是,她得到了萧齐的爱,不被纵容,但绝对会受庇护。 被她料中,琉羽顿时措手不及:“艺如她……” 斟酌好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字。 轻轻的声音,恰好能让两个人听见,那么清晰,那么近,梦魇般紧紧缠上她的心头,让她整个人都因恐惧而颤抖。 对面,美女蛇在示威:“你说,我还会让你的人留下么?” “是你!你没死!”琉羽震惊后退,撞上花架,雕着枫叶图的玉瓶随之摔落,碎片散了一地。 丫鬟们诧异,连忙上来搀扶。 “你以为他会信你?”意识到失态,琉羽在袖中握紧了手,尽量让自己镇定,冷笑,“就算你回来,他还是我的,你动不了我!”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帘外,雁初神情惬意,不慌不忙地令丫鬟打扫收拾碎片,又在丫鬟的伺候下换过衣裳,用过饭,果然没多久萧齐就进园来了。 雁初倚着柱子坐在廊间栏杆上,看见他便问:“夫人没事吧?” 萧齐道:“她是来赔礼的,并无恶意。” 雁初唇角弯起:“她总怀疑我是王妃,怕是被吓到了,定王是因为这个来问罪?还是在怪我心眼狭窄,不肯接受赔礼?” 秦川琉羽确认了她的身份,因为那个字所代表的含义,可惜她早就料定了秦川琉羽不敢告诉萧齐,让那个女人日日活在惊恐里,不做出点傻事也不行啊。 萧齐道:“她此番是有些糊涂了,听信丫头挑拨,你何必与她计较。” 雁初站起身:“她糊涂,可以不必计较,我必须承受陷害,这就是定王要说的话?” 萧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雁初道:“我只知道艺如陷害我,险些令我死于影妃之手,若留下她,以后岂不是谁都敢对付我了?夫人有定王庇护,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我月雁初没那么好性,有仇必报,艺如绝不能留。” 萧齐看着她,有点失神。 这种刚强的个性,当家的手段,连言语中透出的爱恨都一样直接。 据红叶报来,纵然夜间使唤,她也从未叫过“晚枫”之名,性格喜好与夕落有不同也有相同之处,反而令人难以判断。能知道西聆君的名讳,可见她与永恒之间有关系不假,但以永恒之间的能力,从冰流里救回一个人就更容易了。 萧齐沉默片刻,语气不觉变得柔和了:“让琉羽来求情,是我思虑欠妥,我会将艺如送走。” 雁初重新坐下,随手摘了两片枫叶把玩。 萧齐看着她的动作道:“夕落也喜欢这样。” 雁初恼怒:“她是她,我是我,我不记得什么了。” 萧齐见状反而抿嘴一笑,转移话题:“我希望你能跟我去见一个人。” 雁初想也不想就反问:“我要是不去呢?” 萧齐道:“无妨,自然要你愿意才去。” 雁初盯了他许久,“噗嗤”笑了:“看在你肯维护我的份上,我就听你一回,说吧,要带我见谁?” “卢山老将军,越将军的结义兄弟,多次与越将军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在越军中极有威望,”萧齐略作停顿,道,“他算是夕落的叔辈,夕落在世时经常提起他。” 雁初不解:“卢山老将军名声不小,但听说他多年前就已不在军中任职了。” “他老人家喜清静,不愿外人打扰,住的地方自然僻静些,”萧齐道,“如今他也是越军中唯一熟悉夕落的人,你若能去,或许会令他老人家高兴,毕竟你跟夕落太像了。” “他对你娶夫人之事不甚满意?”雁初领悟,“我要逗他老人家高兴,最好让他知道你并没忘记王妃。” 萧齐显然已习惯她的毒舌:“明日如何?” 雁初想了想道:“我腿上伤还有些疼,过两天吧。” 用过晚膳,枫园就入夜了,由于园内往常不曾住人的缘故,灯笼设得很少,雁初也没有要求添加,等红叶细心地伏侍她睡下,熄了灯,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 不多时,外面就下起了雨,窗外枫林沙沙作响,夹杂着雨打池面的声音,送至枕畔,更显凄清。 天气变化,心口又开始作疼,雁初闭目。 西聆凤歧。 震惊仍未散去,不是因为这个名字得以确认,而是心疾的真相实在太意外,自己因先天不足而沉睡多年,苏醒后却留下了心疼的毛病,父亲只称是先天心脉有损,不停地请名医来瞧,哪知竟是被冰解术所伤,据说此乃极地冰国的失传古术,父亲为何要隐瞒? 疼得难受,雁初待要用火疗之术,忽然想起白天那番警告,不由打消念头,转为思考即将发生的事,以此分散神思。 这一天总算来了,步入虎穴,终于接近了目标,眼下越军控制在萧齐手中,谁也不会因为容貌就相信一个女人,更不知道哪些人已被萧齐拉拢,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惟有得到他们最尊敬的人的承认,才拥有最大的把握,那个人就是卢山老将军。 然而,这是一场监视下的见面,只要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危险的绝不仅仅是她,老将军对萧齐没有戒心,他身边的消息渠道应该早已被萧齐控制了,萧齐没对他下手,却将其下落隐藏多年,如今肯带她去,自然是有把握杜绝一切意外。 她有所图谋,他未必不是在试探,一场危险的较量。 无论如何,即将知道老将军的下落,这就是个好的开始,也是她回到云泽家的目的,一个等了百年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黑暗中,飒飒雨声响,地面似有震动。 察觉异常,雁初吃了一惊,连忙收起思绪凝神倾听,发现动静来自园子的东北角。 东北角是家祠,与枫园仅一墙之隔,府中也有直通过去的门,方才的震动极轻微,寻常人根本感受不到,加上这里是后园,焰国女人多未习武,丫鬟们自然没有察觉。 心口疼得厉害,雁初忍不住翻了个身。 “姑娘还没睡,”红叶的声音传来,“莫不是身上不适?” 无奈运起火疗之术,疼痛略减,雁初尽量使气息顺畅,平静地答道:“有些渴了,点灯吧,给我倒盏茶来。” 雨在天快亮时就停住了,待用过早点出门时,已是红日初升,阳光映照枫叶上残留的雨水,晶莹可喜。 雁初照常带着红叶上街走动,身后少不了侍卫跟随。她惦记着昨夜的事,故意沿街而行,经过家祠时不由多看了眼,只见外大门朝街,与其他官员的家祠一样,仅设有几名守卫,毕竟里面供的就是死人牌位,并无值钱的东西,谁都不会无聊到去打别人家祠的主意。 昨夜那样的动静绝不寻常,百年,新建的王府里又多了什么秘密? 雁初边想边走,偶尔停下来买两样东西,行至主街,忽见迎面街口处楼上的窗间坐着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容貌端丽的南王。 视线碰撞,雁初不紧不慢地别过脸,可巧街对面是座青楼,因为在修缮的缘故,那块“随心花苑”的牌子此刻被放了下来横在门边,雁初见状不由得一笑,拉着红叶走过去朝里面张望。 红叶尴尬地催促她:“这种地方……姑娘还是走吧。” “怕什么,我还进去过呢。”话虽如此,雁初也没坚持,任她拉着走了。 两人离去,“随”字后面三字重新显现。 南王含笑收回视线,朝对面的刑院史举杯示意:“请。” 6、夜探家祠 天亮时,两辆车驰出城,往南而行,透过车窗可见外面的景物,路线清楚无迂回,并不难记,萧齐显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约摸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山脚停住。 雁初望着山下重兵守卫,苦笑。 还是算漏了,怪不得他这么放心带自己来,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隐瞒什么,无论是她,还是跟随在后的南王的人,都不可能轻易接近这里。为防有人打越军的主意,他必须“保护”老将军的安全,这理由很够,老将军也难拒绝。 几名军官得信亲自出来迎接,萧齐令他们退去,自己与雁初两人下车步行上山。 山中景色清幽,草木丰茂,至山腰已不见任何守卫,雁初却明白,此刻四周不知藏有多少眼睛,自进山起,每行一步都在他们的监视中,要在这种环境下行动,难上加难。 穿林过涧,一座小屋映入眼帘,泥墙茅檐,寻常农家样式,青石板铺成阶,檐下摆放着各种农具,门虚掩着。 萧齐走上阶,屈指叩门:“老将军在否?” 半晌,里面响起一声冷哼。 萧齐便不再问,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人,从后门出去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内摆着张旧木桌和几张杌子,一位老人穿着蓝布衫坐在那里,须发全白,朴素的外表难掩浑身冷厉气魄,正是当年越军副帅,卢山迟。 如电双目冷冷地看了萧齐一眼,他继续编织手里的竹篾。 萧齐恭敬地作礼问候:“老将军安好?” “好,”卢山迟猛地丢开活计,起身盯着他,声音洪亮而带怒意,“听说定王娶了位新夫人,好得很!” 见萧齐要说话,他厉声喝止:“别与老夫搪塞,老夫不会让你云泽家绝后,但你娶那位侧室用的什么礼,老夫一清二楚!花冠之礼,你把阿落置于何地!当越家没人,就任你们欺负了!” 此事自是几位将军在信中向他提及的,萧齐早已知晓,也没有辩解:“是晚辈思虑欠妥,特来领责,雁初,见过老将军。” 终于等到这一刻,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两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雁初微笑着上前作礼:“雁初见过老将军。” 到底经历的事情多,卢山迟反应没那么激烈,只目光透出些许震惊,半晌轻哼道:“这就是那个舞女?” 萧齐点头:“看到她,我便想起……因此进宫向陛下求了出来。” 卢山迟惊疑地打量雁初片刻,面色稍和:“老夫还当你早将阿落忘记了。” 雁初道:“定王对王妃情深一片,雁初很是沾光。” “纵然如此,也不该跟陛下要人,你糊涂了!”卢山迟斥责两句,因为对萧齐与琉羽不满,看雁初也就顺眼多了,“这丫头不像传言中那般跋扈吧。”他故意朝里面大声骂道:“没见定王来了,还不倒茶!” 一名小兵这才笑嘻嘻地从门里走出来,给两人倒上热茶。 卢山迟招手叫雁初:“过来坐。” 他分明是故意不理会萧齐,雁初抿嘴,顺从地坐到桌旁,萧齐也没觉得尴尬,跟着过去坐下。 如何瞒过萧齐传递消息给面前的人,是当前最大的难题,万不能操之过急。雁初边寻思边喝茶,发觉那茶水入口极为苦涩,她便故意摇头晃脑地笑道:“听说越乙山的苦茶最有名。” 熟悉的长相,熟悉的动作,卢山迟看得愣了下,神情更加和蔼了几分,叹气道:“老了,时常记起与大哥出越乙山闯荡的日子,还想将来一同解甲归田,谁知……”察觉失态,他迅速收了黯然之色,板起脸训道:“听说你仗着萧齐纵容,在府里闹得不像?” 雁初推萧齐:“我可没做什么,不信老将军问定王。” 卢山迟瞪眼:“阿落的性子最好,如今萧齐因为她纵容你,你也要收敛些,否则老夫定然不饶。” 三人喝茶说话,看看时候到了,小兵摆上膳食,都是些粗茶淡饭,雁初吃得津津有味,又说些笑话,博得卢山迟更多好感。饭后萧齐便告辞,卢山迟对他果然不再像之前那般严厉,亲自送出门外,又道:“这丫头不错,跟老夫很投缘,下次还带她来。” 萧齐微笑着答应,走出两步,忽然又回身道:“我看老将军那张桌子已旧了,先带走,明日再叫人送张新的。” 雁初立即抬眼看他。 萧齐挥手,两名小兵迅速将桌子搬出来,卢山迟也没坚持,哼了声就自己进屋去了。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匆匆步行下山,至马车前,萧齐示意小兵放好桌子退下,自己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作。 雁初道:“定王还不上车?” 萧齐道:“一定要这样么?” 雁初笑得不太自然:“这话什么意思?” 萧齐没有回答,缓步走到那张旧桌子面前,猛然提掌,桌子立即翻转,只见那背面赫然刻着四个字,细细的划痕应是用簪子刻就。 看清那字,萧齐愣住。 “萧齐讨厌”,四个大字极其清晰,戏谑之下又透出几分暧昧,一时气氛由紧张变得尴尬。 唇角噙了一丝讽刺的笑,雁初头也不回跃上车,钻进里面坐好。 不多时,萧齐也掀起车帘进来,马车开始移动。 雁初道:“定王有车,何必跟我这个下人挤?” 萧齐道:“对不住,是我多心了。” 雁初道:“定王防备的是我,还是你的王妃?你根本不希望她活着回来吧。” “我当然希望她回来,但若有别有用心之人想利用她的名义行事,我也不能不防备,”萧齐停了停,低声道,“毕竟是我负了她,她活着,或许会恨我,可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跟她走到那一步,不能回头。” 雁初笑了:“谁管你的事,总之我替你讨好了老将军,任务已经完成了。” 城外小河,简易的木板桥下,流水无声,丫鬟们被远远支开,琉羽独自站在桥头,双手紧握团扇,时而不安地朝四周张望。 四周景物忽变,面前一人负手立于崖上。 琉羽连忙朝那背影作礼:“当初承蒙相助,想不到尊驾竟是西聆君。” 西聆君道:“你要见我?” 琉羽迟疑了下,道:“西聆君既然帮我,为何又要救她?” “帮你,救她,是同样的理由,你不需要清楚,”西聆君道,“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好自为之,我的相助早已结束,你不会希望萧齐知道这些事。” 琉羽不敢再说,应道:“是,我明白了。” 转眼间悬崖与人都消失,琉羽再次回到石桥畔,低声喝止惊慌的丫鬟们,匆匆上车回城。 自卢山迟处回来不过三日,安王那边忽然派人送了张请帖给萧齐,原来这安王也是焰皇的亲兄弟,武功平庸无奇,偏偏极好骑射,时常设酒宴请人过去比试箭术,诸王将军也肯捧他的场,权当玩乐,雁初见到帖子随口说了句想去,萧齐因前日误解她的缘故,竟也没反对,真让她扮作随从跟去了。 次日天气极好,云多,无阳光刺眼,凉爽舒适,正适合这类活动。 骑射场外设了看台,摆着瓜果美酒等物,十来名侍者在旁边斟酒伺候,安王与萧齐等人坐在中间,身上皆换了便于骑射的服饰,场内先是些勇士表演,无甚精彩。 趁萧齐被安王拉着喝酒的工夫,雁初走下看台,行至僻静处停住,果然不多时背后就有脚步声走近。 雁初看着来人叹气:“殿下不必说,结果我已知道了。” 去了宽袍,朱红箭袖杂以墨色图案,妖娆面容显出两分英气,南王道:“让本王派人跟随,谁知竟白忙一场,你不该有所表示?” 雁初听出挑逗之意,亦不客气地回道:“我也没想到殿下会如此不济。” 俊脸微沉,南王将她推到墙边:“放肆的女人,总是需要一点教训。” 没等她说话,红唇已被攫住。 不叫吻,没有半点怜惜与顾忌,毫不掩饰的掠夺,带着侵略性的玩弄,很快雁初就觉得唇瓣疼痛。 雁初恼怒,紧闭了嘴不令他进一步得逞。 南王终于抬起脸,美眸清亮如常,没有□□,惟有警告与对猎物的志在必得:“守在那儿的是越军第四部,你最清楚越军的能耐,要瞒过他们上山,别说本王的人,换成萧齐自己也做不到,这些本王早已派人打探过了,此番配合只是顺你的意而已,要对付萧齐你还差得远。” 雁初冷冷道:“色令智昏,雁初同样也高估了殿下。” “是你低估了本王,”南王道,“萧齐治军手段何其有名,当年牧风国细作竟能轻易混入营地调换密信,支援的粮草也会接应不上,越将军父子之死或许是意外,或许……也是有人认为越军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安全呢,你要报仇,对付的人就不只是萧齐,凭你自己不可能做到。” 他看着她被吻得更加娇艳的红唇,含笑道:“本王未必需要你,你却必须与本王合作,弄清这个关系,你认为本王还需要对你让步?” 雁初道:“殿下确定不需要与我合作?” “需要,所以这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让你知道放肆的后果,”南王手往下滑,“做本王的女人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只知道,殿下现在不会动我。”雁初挥落那手,“还有,偷情令我感到恶心。” 她再不看南王,顺原路走回看台,站到萧齐身后。 “王弟方才去了哪里!”安王的声音响起,半是责备,“多年不见你的箭术,当年一箭双雕我可没忘,今日你不许躲了去!” 那边,南王笑着接过弓:“王兄过奖,这些年不曾习练,早已生疏,一箭双雕怕是不能了,一箭落雁或许还可以。” 对上萧齐的视线,雁初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 这边场中比试渐入高潮,后宫之中,气氛却越发沉闷,焰皇独自站在栏杆边,对着一丛牡丹花迟迟不动,目光阴骘。 “陛下在想什么?”一双柔软白腻的手臂从后面滑上他的腰,影妃伏在他背上,“又是为那个舞女?” 焰皇道:“萧齐带她去见卢山老将军了。” 影妃立即转到他面前:“怎么,她露馅了?” 焰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越家毕竟对你有恩,你很希望她死?” “越夕落已经死了,”影妃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她不过是个舞女,妄想借定王妃之名达到掌控越军的目的而已,她与南王不清不楚,极可能是南王的棋子,何况她若真是越夕落,隐瞒身份就犯了欺君之罪,死不足惜。” “她是永恒之间的人,轻易动不得,”焰皇满意地把玩她的秀发,“此番萧齐带她见老将军,她倒没露出什么破绽。” 影妃闻言冷笑:“她又不傻,怎会在萧齐眼皮底下动作,萧齐连这点都想不到?” 焰皇“哦”了声:“爱妃有何妙策?” “当面不敢耍花招,可要是让她觉得安全了,我不信她还沉得住气,”美眸中透出三分阴狠,影妃曼声道,“陛下何不来个引蛇出洞?” 白天箭术比试结束,南王、萧齐与一位将军胜出,安王大喜,歌宴至晚方歇,萧齐带着雁初回府,刚进大门就接到封密信,萧齐走到厅上拆开看了几眼,扬手化火销毁,接着叫过侍卫吩咐几句,之后便往枫园走来。 雁初正坐在椅子上用茶,刚刚沐浴过,身上已换回女装,轻薄衣裳衬托下,白日里的三分刚强消失得无影无踪,灯光更为肌肤添了一层柔和的色彩,使得整个人看上去越发妩媚,团扇当胸,直若墙上枫林仕女图。 见萧齐进门,她笑问道:“定王跟来做什么?” 萧齐知道她是故意,示意丫鬟们退下。 “莫非定王今日大显身手,特地想来听我奉承?”雁初果真起身作礼,“定王威风,定王神勇。” 萧齐道:“获胜的并非我一个,你是借机去见南王。” 雁初不以为然:“放眼焰国舞者,莫不引南王为知己。” “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萧齐道,“我知道你不会承认,但我相信我的感觉。” 雁初笑起来:“难道你还认定我就是王妃?你很熟悉她?” 萧齐沉默。 手指不轻不重在他胸前划两下,雁初道:“你怕对不起夫人,可是你更对不起她,你骗了她,骗她嫁给你,又瞒着她在外面跟另一个女人私会。” “我不想这样,”萧齐制止她继续动作,艰难地开口,“倘若不曾认识琉羽,我……” “你就会喜欢她,”雁初反握住那手,“既然你认定我是她,那她是你的王妃,是你的女人,你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她本来就姓云泽,你担心什么?” 熟悉的眼睛,让他不敢直视。 曾几何时,她同样在他怀里,而他只是笑着摸摸她的秀发,忽略她期待的目光,因为另一个女人,他早已给不了她想要的一生一世,纵然越家为他而牺牲,她也相信他会是好丈夫,他却为别的女人放弃了她的性命。 走到这一步,是不是真的能挽回? 察觉他的抗拒逐渐变得无力,雁初顺势伏到他怀里,轻声问:“你碰过她吗?” 清晰的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崩毁,所有的冷静与理智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为何?为何当初那么傻,”萧齐终于抱住她,“你……真的还肯原谅我?” 怀中人没有回应。 于是他抱得更紧了些:“我知道你是夕落,一定是,你在恨我,可我不想这样下去,更不想再伤你,你做的事会逼我动手,别再见南王,别再继续了……”语气里已有了妥协与恳求。 他没有等到答案,就被雁初的惊呼声打断:“夫人!” 萧齐愣了下,顺着她的视线侧脸望去,只见琉羽站在门口,咬唇怒视着紧紧相拥的二人,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气愤与伤恨。 雁初也转为望着他。 心上人的谴责,眼前人的不安,面对两样目光,萧齐沉默,搂着雁初的手却依旧没有放松。 琉羽含泪跑了。 雁初主动离开他的怀抱,满脸歉意:“是我情难自禁,定王去吧。” 展现的大方气度与当年一样,新婚之夜为了安慰琉羽,他借口急事匆匆离去,换作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容忍的行为,她却相信了他,促成了他与琉羽,只不过此刻的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夕落。” “我是雁初,定王,我不记得了。” 一句不记得,代表了什么?萧齐看着她,心逐渐变凉,目光也黯了下去,终于,他转身出门走了。 雁初独自坐了许久,才叫红叶等丫鬟进来整理铺床,因为在安王府用过晚饭,不愿早早就睡,她便独自出了枫园,打算随意走动走动。 原以为萧齐只是想借自己安抚老将军和越军,想不到他仍未放弃证实自己身份的念头,因为相信他所谓的“感觉”吗?雁初微嗤,低估了他的良心呢,他对越夕落尚存有几分愧疚,会先来阻止而不是对付,真情也罢,假意也罢,越夕落在秦川琉羽面前输了一辈子,死后竟能小胜一筹,这就是死人的妙处吧。 晚风吹过,心头生出一丝迟疑与茫然,可是很快,柔软的心就重新被风吹得冷了,坚硬如冰。 有些东西早已不能挽回,因为染上太多的血与泪。 至少,他眼中的内疚并非全然是假,可以成为她的筹码。 秦川琉羽来得很是时候,萧齐又岂会想不明白其中问题,看着温柔贤良的女人在后院安插眼线,会玩弄花招了,他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偷情时怕也没察觉这么多吧。 得到后又失去,秦川琉羽,这才是你应得的下场! 雁初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好起来,她闲闲地走出后园门,忽闻廊上有低低的人语声,却是两名守卫在私下交谈。 “这么晚,王上还叫他们去书房做什么?” “卢山老将军要回越乙山一趟,他老人家的脾气都知道,不许人护送,王上自然不放心……” 雁初笑了下,缓步走开。 夜深人静,后园里丫鬟们都睡熟了,廊间灯笼映照,偶尔有几名值夜的侍者来去,定王府的侍者侍卫是从不敢懒怠的。 枫园东北角,一道黑影无声跃出墙外。 隔壁就是云泽家祠,焰国祠堂通常在正祠外还附带偏院,方便前来祭祀的族亲休息,紧邻枫园的正是家祠偏院,院内只挂着两盏灯笼,不甚明亮,半月形石门通往正祠,依稀可见那边大堂上的灯光。 看着偏院门口的守卫,雁初更加确定心中猜测。 祠堂再重要也不至于到需要特别守卫的地步,更无理由设在偏院,这座家祠内必定藏了什么秘密,防守不可能像表面看着那么松散,好在这偏院与枫园仅有一墙之隔,使得路线直接绕开了外面守卫,查探变得容易。 轻微震感再次传来,很快又消失,守卫们没有任何反应,可知他们早已习惯,不当回事了。 雁初悄然掠下墙,顺着阴影摸索寻找,最终至一口井旁停住。 那是口普通的石井,仅容一人出入,此时井底漆黑看不清状况,她摸了摸井壁,触手光滑,应是经常有人上下。 井是用来打水的,谁会进出这里? 雁初衡量了下,最终还是运足内力入井,试探着往下落,在接近水面处果然发现一条横着的密道。 密道狭窄无光,里面隐隐透出冰寒之气,与寻常地气不同,那种寒意太熟悉,敏感的体质受到影响,雁初几乎立刻就想起了永恒之间供养一叶花的雪洞,不由吃惊。 萧齐藏有凝雪石? 不出所料,密道中没有设置任何机关,雁初仍不敢大意,紧贴右侧石壁缓慢前行,转过两道弯,前面终于出现火光,忽明忽灭,映照一处小小的石室。 看清石室中的情况,雁初倒抽了口冷气。 石室中间地上有一个人,或者说那根本不算人,而是个人形的东西,男女不辨,全身上下无半点完整皮肤,血肉模糊,其惨状令人胆战心寒。他面朝下趴在那里,被两条铁链穿过琵琶骨,铁链终端固定在墙上,单看光泽就知道那绝非寻常铁质。大约被关得太久了,他似乎很无聊,正用焰国寻常术法取乐,手里火光闪闪,只是功体受制,始终难以凝聚成形。 寒气竟也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雁初几乎能肯定了,这就是藏在家祠里的秘密!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重要人物,萧齐要将他秘密囚禁在这里,还用上这种残忍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被穿了琵琶骨,被凝雪石封了心,他竟然还能动用术法,力量之强简直超出常理! 雁初尽量平复心情,打算转身离去。 就在此时,那人忽然抬起了脸。 一张惨不忍睹的脸!似被烈火烧过般,毁得不成形状,眼耳鼻口几乎没有明显界限,整颗脑袋活似结满疤的肉球,可怖至极。疑似眼睛的地方生着两颗红红的眼珠子,散发着极度邪恶的光,直直地朝她射来。 “出来吧,”声音居然很动听,应该是个男人,语气透着几分无赖,“否则我要叫了。” 7、局外局 雁初原本是仗着轻身之术不差才敢进来查探,行动呼吸更十分谨慎,谁知竟还是被他发现了,雁初暗悔自己大意,心知离开已来不及,只要他张口叫一声,势必会引来外面的守卫,惊动萧齐,那时就是插翅难飞,当下之计,惟有暂时稳住他。 雁初拿定主意,索性从石壁后走出来作礼:“作客府中,无意察觉动静,好奇之下误闯此地……” 红色眼珠闪着光,有种看透人心的错觉,那人声音透着笑:“不必掩饰,你与萧齐的对立,正好可以成为救我的理由。” 未等雁初再开口,他又长叹了声,抬手抚摸那张可怕的脸:“看看我现在的模样吧,可怜吗?同情吗?” 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语气骤然转为悲凉,先前的无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快的变化令人难以适应,反而生出一种虚假的错觉。 雁初尽可能保持冷静:“定王执法严明,受此重罚者必是身犯重罪,难以令人同情。” 那人道:“如果我是他的兄弟,你还会这么认为?” 兄弟?雁初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点头:“我就是他嫡亲的弟弟!” 雁初皱眉:“他若真有兄弟……” “你们没听过我,只因我出世没多久就被他和父亲设计关起来了,”那人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不信吗,我可以惊动他们,甚至可以杀你。” 指尖,火光迸出。 万万想不到他还有余力发招,雁初本已在暗中提了真气防备,哪知那道火光速度奇快,根本闪避不及,带着灼烧感自她颈边划过,击上石壁,所幸这里石质特殊,只打出个小坑。 雁初惊得后退两步。 “我的理由使你信服了吗?”那人晃晃食指,“从来没有人敢走进这里,你不是萧齐的人。” 手心冷汗津津,雁初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疏忽,但对方出招肯留情,应该就不会再杀自己了,于是她重新定了神,问道:“你的力量足以光耀云泽族,他们为何要这样对你?” “因为令人忌惮的力量啊,”那人叹道,“我不喜欢争权夺势,不愿意听从他们。” 云泽家除了追逐权势的萧齐,也有这样的人物?不肯为家族谋利的叛逆者注定会受惩罚。雁初并未因此就信了他,她不动声色地道:“你毕竟姓云泽。” “看看我吧,看到他们的无情了吗?他们可有将我当作亲人?我要报仇!”那人咬牙挣扎着往前爬,血肉模糊的身体与地面摩擦,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只有你能救我,你若救我出去,我就奉你为师,听命于你。” 雁初没有糊涂:“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怎知真假。” 那人道:“你没有选择,因为你抱着目的而来,不会希望惊动萧齐。” 残破的脸仰起来望着她,肌肉牵动,扯出一个难以辨认的表情,眼珠里充满了真诚与哀求,已是将她当成了救星。 “焰国法:徒叛师,死罪。我选择相信你,你为何不能相信我?” 雁初有瞬间的迟疑。 那痛苦乞怜的声音,因为带有太多磁性的缘故,听在耳朵里竟产生了一丝蛊惑的味道。想来寻常人经受这种残酷的对待,心性难免都会变得怪异扭曲吧,何况眼下情形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雁初蹲下身,欲查看他的伤势。 那人避开,低声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找一块火焰石给我,我自能脱困。” 雁初也早已看出那两条穿锁琵琶骨的铁链根本制不住他,唯一的麻烦是封住他心门的那粒凝雪石,世上的确只有火焰石才能解封凝雪石。雁初沉吟道:“这不难,但我需要时间,你必须耐心等待,而且出去后要听我之命行动。” “好,”那人声音里又重新透出笑意,朝她抬起手,“给你。” 手掌摊开,上面赫然是一粒珍珠,正是她裙上镶嵌之物,本应留作要挟的把柄,他选择交还,已对她表示了十分的信任。 雁初没说什么,接过来收好。 那人依依不舍地抓住她的手:“别丢下我,师父。” 语气凄凉无比,整条手臂上都布满焦痕,其间隐隐渗出血丝,雁初忍住立即缩回的冲动,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道声“放心”,然后迅速站起身顺原路离去。 目送她消失,那人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倚墙而坐,用手摸摸脸,又拉拉连在身体上的铁链,百无聊赖的样子。 当下回到枫园,前后才半个时辰不到,外间红叶她们仍睡得很熟,雁初自窗户掠进卧室,重新躺到床上。 发生这样的意外,实在不知是祸是福,身受折磨多年,他的恨应该不会有假,其力量之强也绝非寻常高手,若真能得他相助,的确大有好处,但萧齐的为人自己最清楚,狠毒毕竟有限,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亲弟弟用这等酷刑,那语气变化之快,未必不是善于伪装的表现,请求的同时又会威胁,恐非良善之辈,需再行斟酌才是。 雁初尽量平复心境,合眼睡去。 不知不觉一夜过,次日清晨醒来,窗外日头已高,雁初用过早点,见天气尚好,照常带着红叶出门散心,将精力转移到另一件事上。 听昨晚那两名侍卫的谈话,卢山老将军要回越乙山,消息若属实,那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城西沃谷是去越乙山的必经要道,只需一天时间,就能脱离萧齐的监视与老将军私下会面。 然而太容易达成目的,反而会让人生出危机感,因为它更可能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雁初倒没过于纠结这问题,只管往前走,冷不防眼前出现一大束鲜花,吓了她一跳。 “买朵花戴吧,刚摘的新鲜的牡丹花,正好配姑娘花容月貌。” 原来是个卖花大娘上来叫卖,雁初定了神,见那花确实新鲜,不由称赞两句,顺手接过来让红叶付钱。 卖花大娘喜得道谢,又指着花道:“姑娘仔细看就知道,我家的花和别家的可不一样。” 雁初看看当中那朵白牡丹,笑着点头。 待卖花大娘走开,红叶撇嘴道:“这些人最会自夸,姑娘又不戴它,买来做什么?” 雁初边走边把玩那朵白牡丹,很快失去兴趣,漫不经心地撕扯着花瓣玩耍:“都是小本经营,她们维系生计也不容易,能买就买些吧,反正又不是咱自己的钱。” 红叶笑道:“姑娘就是嘴巴厉害,心肠其实好着呢。” “改日罚你板子,你就知道好不好。”雁初口里骂着,眼底却生起了笑意。 手中那片花瓣很特别,背面竟刻了个细若蚊足的字:计。 萧齐治下严厉,定王府的侍卫们平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又怎会私下议论,还泄露了这等重要消息?借花传信,显然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提醒她不要中计。 猜测得以确认,雁初飞快揉碎手中花瓣,道:“我累了,回去吧。” 远处,两名侍卫模样的人互视一眼,闪入街角。 王府前厅内,萧齐正对几名管事吩咐着什么,昨夜那场误会表面上并没造成多大影响,也没见琉羽哭闹,想是他安抚过了。 雁初神色如常,上前道:“明日我要回一趟永恒之间,定王不必派人跟随了。” 目送她出门,萧齐沉默半日,叫进一名侍卫吩咐:“传我之令,不得伤人。” 第二日是饲花的日子,雁初被接回永恒之间,雪洞中,西聆君负手立于冰台前,身上换了白袍,几乎与周围的寒冰冻雪融为一体,若非那长长黑发,雁初险些没发现他。 “来了。”他转过身。 因是冰国体质,脸色唇色都过分白了些,偏偏又分外和谐好看。 触及那目光,雁初连忙垂了眼帘:“西聆君怎会在这里?” 西聆君道:“看花,竟然遇见你了,巧得很。” 挑在这个时候看花,将明摆着的事实说成巧合,还面不改色,雁初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惟有沉默。 西聆君围着石台踱了几圈,单手抓了把雪慢慢地撒入盆内。 许久,他才又开口:“你这么怕我,倒也难得。” 雁初手心已沁出了汗,听不出他是不满还是什么,只好规规矩矩地答道:“皇者之威,雁初惶恐。” 对于皇者二字,西聆君没有异议:“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皇者?” 这个问题很敏感,传说中视人命如蝼蚁主宰五灵界的近似于暴君的皇者,应该是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此,这么问定然是有心的。雁初想了想,谨慎地答道:“尊皇一统五灵界,成千秋霸业,开百年盛世,功昭日月,天下人莫不敬仰……” 他不予置评,继续往花盆里撒雪:“这是令你敬仰的,说让你害怕的。” 雁初答得委婉含蓄:“身为皇者,自是无心无情。” “无心无情。”西聆君跟着念了遍。 这样评价救命恩人,雁初也十分忐忑,垂首不敢作声。 半晌,他“嗯”了声,唤道:“过来吧。” 雁初松了口气,快步走到石台旁,见玉盆中的花苞并无太大变化,她有心缓和气氛,于是问道:“西聆君是想借了因果穿越轮回之门?” 西聆君道:“不是。” 答案无疑令人意外,雁初不好继续这话题,转向旁边那盆断折的残花:“花未结果,折去有何用处?” “服食花瓣,前事尽忘。” 这么说,折花之人只是想借它忘记前事?雁初惊讶之余也没再多问,永恒之间弟子都不知道的秘密,又怎会轻易让自己问出答案。 眼看着她划破手腕给花喂过血,西聆君道:“此地极寒,于你伤势不利,出去吧。” 雁初答应,跟着他出洞,顺栈道走回弈崖之上。 西聆君并未立即离去,回身看着她道:“当年你身上有一块火焰石,我曾命人替你收起,如今该原物奉还了。” 白衣使者等候在此,闻言双手奉上一块赤色晶石,看样子是早已准备好的。 雁初原本正打算询问此事,见状连忙道谢接过。 赤石依旧灼手,烫得心头跟着一颤,当年越将军好不容易寻到它,让爱女随身佩带,以减轻心疾发作时的痛苦,却隐瞒了她身中冰解术的事实。 等到白衣使者带着她一道消失,紫衣女子坐着轮椅缓缓上了弈崖,低声质问:“你救了她,还将她藏在永恒之间百年?” “我自有道理。”西聆君亦不多看她,走下弈崖。 御花园中凉亭内,帝妃二人赏花取乐,很快有侍者走来,焰皇起身到亭边听过禀报,示意他退下。 影妃忙问:“她中计了?” 焰皇道:“她没有去沃谷等卢山迟,看来是真的回了永恒之间。” “不可能,”影妃怀疑,“莫非让她看出破绽了?” “爱妃妙计,岂会有破绽,”焰皇笑了声道,“是有人泄密与她。” “泄密?”影妃吃惊,“知道此事的人不多。” “传递消息的手段倒高明,可惜人已自尽了,幕后主使尚且未知,”焰皇随手拥住她的肩,“或许是南王,宫里有他的眼线。” “南王自然可能,”影妃顿了顿,柔声道,“但臣妾听说萧齐很宠她,连新夫人都给比下去了,美色当前,萧齐未必把持得住,或许……故意网开一面?” 焰皇不置可否:“卢山迟那老家伙冥顽不灵,早就不该留着他。” 影妃想了想道:“萧齐不会答应吧,盯着卢山迟的人太多,当初也是他带头,借他的威望,越军九部才顺利归附萧齐,如今萧齐仍未能完全掌控越军,除非万不得已,应该不会对他下手。” 焰皇“嗯”了声道:“那个雁初来自永恒之间无疑,若她果真不是定王妃,倒可以笼络,放在萧齐身边当个棋子。” 影妃脸色不好了:“她是南王的人,陛下不可轻信。” “南王能收买她,朕自然也能,”焰皇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朕知道她曾得罪过你,朕与你赔个不是。” 不待影妃开口,他又笑道:“放心,这盘棋还没下完呢,朕也不会轻易就信了她。” “陛下的意思……”影妃不解。 “她有帮手,朕不会将计就计?”焰皇挑眉,制止她继续追问,“爱妃说得对,美色当前,何止萧齐,连朕也会把持不住。” 瓜果碟子被长袖扫落于地,影妃娇笑,任他推倒在石桌上。 再过几日是宫中一位老太妃的寿辰,焰皇仁孝,朝起按礼亲自过去拜寿,又命皇后大设寿宴,萧齐与琉羽自然要进宫,雁初本欲图个清静,没打算去,无奈前来传令的侍者居然特地提到她,称是皇后懿旨,希望她能进宫献舞祝寿,以全焰皇孝心,碍于永恒之间弟子的身份,话很客气,半是邀请,雁初略作考虑也就答应了。 宴上献舞极成功,老太妃很喜欢,当场赏了几件金珠首饰,很快皇后与几位娘娘那边也有丰厚的赏赐下来。 花间,南王笑道:“焰国第一舞姬又大显身手了。” 雁初道:“殿下过奖。” 南王道:“舞虽好,却不是为本王而献,不看亦无可惜。” 雁初道:“殿下现身此地也不会是为了我,听说五色地乡来使已进京。”见南王神情不改,她方才接着说道:“他们新皇刚登基不久,派使者前来也在情理之中,可知新皇与前皇有所不同。” “非也,”南王道,“此番遣使者前来,乃是相王授意。” 雁初看着他半晌,忽然低笑道:“听说……这位相王不输殿下呢。” 五色地乡与焰国不相邻,两边素无太多往来,但这丝毫不妨碍消息的传播,那相王是地国先皇第四子,极富才干,屡立战功,地皇碍于祖制才传位长子,好在新皇虽懦弱无为,对这位功高盖主的兄弟却还友爱,这点倒不似焰皇,因此相王权势再大,也低头臣服效忠,至于是真的甘愿还是碍于名声的无奈之举,外人就不知道了。 南王斜眸瞟她。 雁初识趣了闭了嘴,正要告退,忽然花丛外传来说话声,透过枝叶看,说话的两名侍者很面熟,都是平日跟在萧齐身边伺候的。 “卢山老将军派人送信来了,给王上的,还有一封给雁初姑娘,你去叫雁初姑娘出来吧。” “不必了,先呈与王上过目。” “可他说老将军亲口吩咐过,务必要交到雁初姑娘手上。” “你先让他在廊外等着,就说寻不到雁初姑娘,我去报与王上,不得声张。” 两名侍者商量之后,各自匆匆离去,并未察觉这边花木丛中还藏着两个人。 对上南王的视线,雁初皱眉。 南王道:“机会可以再有,错的机会却只有一次。” 雁初点头:“多谢殿下提醒。” 上次故意在桌背刻字引开萧齐的注意,但要说老将军这么快就察觉自己的暗示,实在不太可能,眼前摆明了是个陷阱。别过南王,雁初边走边盘算,打算回席上等萧齐派人来接自己出宫,可巧迎面一名宫娥托着盘子走来,盘中放满了鲜花,皆是连枝折下,精挑细选过的。 见了她,宫娥停下来笑道:“这不是方才献舞的雁初姑娘吗,老太妃的好日子,姑娘也戴朵花儿吧。” 雁初心头微动,含笑道谢,接过那朵红山茶。 花里有字,片片是“真”。 望着宫娥远去的背影,雁初倒吸了口冷气。那个人绝不会骗自己,难道这事竟是真的?既是指定亲手交给自己的信,其中内容定然关键,若落入萧齐之手,自己和老将军都危险。雁初当下再不敢多想,揉碎花瓣,掉头就匆匆往园外走。 刚到园门处,迎面就撞见了影妃。 雁初沉住气作礼。 “又是你!”毕竟曾有主仆关系在,影妃未免气短,摆出身份呵斥,“鬼鬼祟祟的,要去做什么?” 雁初看她一眼,语气谦恭:“民女并非定王妃,亦无冒犯娘娘之意,过去的事望娘娘海涵。” 影妃轻哼,拿团扇托起她的下巴:“量你也不是越夕落,仗着模样接近萧齐,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雁初道:“娘娘说笑了。” 影妃收回扇子,缓步围着她转了圈,眸中又泛起恶意的笑:“定王早就奉旨出宫办事去了,本宫倒想看看,今日还有谁能替你作主?” 如同一盆凉水泼在心头,雁初刹那间惊出了身冷汗。 萧齐早就出宫了,侍者怎会送信进来?难道借花传信的事已经被发现,所以有人将计就计,假传花信,设局中局引自己上当? 一步之差,险些落入陷阱,幸亏了影妃这场刁难。 雁初好容易定下神,道:“雁初在这里赔罪,娘娘若执意不肯释怀,雁初也没办法,告退了。” “放肆!”影妃怒道,“掌嘴!” 旁边宫娥听得吩咐,连忙走上前来,然而还没等她动手,就听得两道清脆的响声,宫娥已先挨了两巴掌。 影妃后退几步:“你……你敢在宫里打人,反了!” “雁初来自永恒之间,闹大了顶多受几句责备,娘娘面上恐怕更不好看。” 几番因她吃亏,影妃大怒,又惧她武功,一时发作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鲜红指甲狠狠地抓破了扇面:“等着瞧!” 背后处处是眼睛,既得知是计,突然折回反令人起疑,雁初打定主意,索性径直走出园外,随便找了个侍者打听接自己的车来了没有,那侍者答应出去替她看,雁初则独自站在廊间等待。 “雁初姑娘。”正朱色袍角映入眼帘。 抬脸看清来人,雁初慌忙跪拜:“陛下。” “免礼,”焰皇含笑伸一只手扶起她,“怎的一个人出来了?” “里头用不着我,”雁初照实回道,“听说卢山老将军来了信,我想找定王。” 焰皇意外:“你认识老将军?” 雁初道:“见过一面。” 焰皇点头道:“卢山老将军也是本朝功臣,就是脾气古怪些,难得你能让他高兴,闲了多去走走,替朕问候他老人家。” “陛下自是体恤下臣,”雁初笑得不太自然,“但雁初与王妃容貌相似,又认得南王,如何能私下去见老将军。” “定王别的都好,就是太多疑,”焰皇摇头道,“朕平日难以出宫,闷得很,改日有机会,多讲讲定王府的新鲜事与朕听,定王若对你不好,朕替你作主。” 对上那别有深意的目光,雁初立即低头,轻声道:“谢陛下。” “若非定王以已故王妃为理由来求,朕当初也不会……”焰皇轻叹,似别有深意,“听说你舞技超群,不知朕将来可有眼福?” 雁初忙道:“傍身小技,入不得陛下的眼。” 焰皇再说两句便离去,很快又命侍者送来各色点心赏她,雁初随意用了些,等到午时过,萧齐才派人来接了她回府,此行所获赏赐不少,雁初倒没放在眼里,将大半金珠首饰都散给了枫园的丫鬟们。 经历这场险局,雁初大略已猜到是谁在算计自己,影妃今日这番刁难反倒让自己因祸得福,初步取得了那人的信任,永恒之间弟子的身份,让他怀疑,却更想笼络,以成为萧齐身边的棋子,君主永远不会放弃对权臣的猜忌。 入夜,风过枫林,发出清冷的萧萧声。 隔着衣裳,雁初仍能感受到火焰石的热度。 会让萧齐下重手囚禁的亲生弟弟,绝不可能像表面那么无辜,但如今情势危急,需要面对的人太多,身边多个帮手也是件好事,有共同的敌人就足以成为合作的理由,至于这场交易会引出什么后果,也顾不得了。 反复衡量之后,雁初悄悄自床上坐起。 邻院灯笼摇晃,寂静无声,多年没出过事,看守们更疏于防范。 路线已经不陌生了,雁初越墙而过,沿井落下,顺利地进到了那间石室。 “师父,”那人很随意地坐在墙边,对她的再次出现没有太多惊喜,“是什么原因让你作出了再来的决定?” 雁初道:“你知道我可能不会来,为何还要将那颗珍珠还给我?” 那人低低地笑了声,透着几分失落:“因为想要信任,不论如何你还是回来了,虽然是为其他的原因。” 雁初沉默。 “还有,善良的你在同情我,”那人仰起脸,轻轻地吸了口气,“你带来了火焰石,带来了温暖。” 雁初回过神,淡淡道:“接下来就看你如何令我信任了。” 那人举起手道:“我向焰神发誓,拜你为师。” 雁初这才放了心,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安排:“萧齐察觉你逃出去,定会派人追拿,你只管往东行,去离此地五十里外的赤峰山,不可轻举妄动,直到我来找你。” 那人顺从地点头:“徒儿明白,师父放心。” 打消最后一丝顾虑,雁初握着火焰石走到他面前:“萧齐会怀疑我,但我不能让他拿到任何把柄,你必须待我离开之后再行动……” 手腕忽然传来灼烧感,痛得她十指一松,转眼的工夫,火焰石已落入那人手中。 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强盛的真气源源入注,石中亮起火色光芒,映照那张满目创痍的脸,和那带着笑的红眼珠。 “女人,你轻信了。” 来不及反应,石室内赤光大盛,热浪暗卷,将他整个人吞没! 与此同时,室中寒气骤浓,应是来自他身上的凝雪石。 冷与热的冲突变得剧烈,清脆的响声里,仿佛什么东西破裂了,雄浑的真气瞬间爆发,在室中翻涌激荡,整座石室都随之动摇,紧接着又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两条铁链寸寸折断,铁屑溅上墙壁,撞出无数火星,皆被雁初以内力挡开。 终于,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剧震之后,光芒很快弱了下去。 看着面前重新出现的人,雁初连退数步,后背贴上发烫的石墙,心头却冷得几乎要结冰。 8、恶魔 纯黑的衣袍,是上好的缎子制成,光滑美丽,让人彻底感受到那种黑色的诱惑,由此也衬得那只手格外白皙,手指根根修长,掌心火光闪烁,映照他的形貌,那里还有半点凄惨可怜的模样! 黑发被一支形状奇特的赤玉簪束起,部分长长拖垂于身后,额前鬓边亦有无数发丝散垂下来,凌乱不齐,形成一种颓废又放纵的美感。 苍白的脸线条极度柔和,鼻梁高而秀,唇角自带弧度,看上去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下巴有点尖,最为引人注意的是那两排长得出奇的睫毛,极浓密,略上扬,几乎够到低低的双眉,细长的眼睛深深地藏在睫毛底下,隐约透出邪恶的光,仿佛没睡醒,那是一种男生女相的妩媚。 “分辨不出真实与伪装,”他轻抬左脚,瞬间就移到了雁初面前,“你该后悔拥有这双美丽的眼睛,它骗了你。” 事先也曾想过各种可能,惟独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雁初隐隐预感到自己做了件错事:“你不守承诺?” “承诺,一个口头约定而已,”他俯下脸,长睫半垂,将眼睛完全盖住,“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谎言?” “别忘了我是你师父,你发过誓。”雁初惊怒。 “师父和誓言,”薄唇在她唇边擦过,带着炽热的气息,他提问的态度倒是很认真,“这两个东西有关系吗?” 对方表现极不正常,雁初心头恐惧渐生,勉强保持镇定:“违背誓言,你就不怕焰神降罪?” “焰神啊,”他停住动作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没见过他,你们为何那么惧怕一个虚无的人物呢?” 焰国人无不敬奉焰神,他连焰神也不惧了,定非善类!雁初越发没了把握:“焰国法,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徒叛师都是死罪。” “好象是有这个规则。” “你不怕死?” “怕死……”他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师父,我犯死罪了,谁来处置我呢,萧齐?焰皇?还是你自己?你们都打不过我啊。”说完,他很愉快地在她脸上亲了口,“弱者才需要规则保护,可多数时候它并不会保护你们,因为它也需要人维护,能维护它的只有强者,约束弱者,服从强者,这才是世间一切规则的真谛。” 雁初别过脸:“荒谬!” “眼前的你,就是遵守规则的下场,”他笑起来,一边打量她,“你的仇恨感染到我了,我那个可爱的大哥对你做了什么?” 雁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此人根本不是个正常人,没有正常人的想法与顾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他就是个疯子,是个妖怪,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你到底是谁?”声音已变调。 “名字?那只是用来区别的符号,强者不需要名字也能让人记住。”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侍卫当先冲进来,然而没等那人反应,甚至还没来得及露出吃惊的表情,瞬间就被火光化成了一堆灰烬。 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朝那边看一眼,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手重新放到雁初脸上,他继续方才的话题:“没人会把我认错,倘若你一定需要个称呼,那么,我今世叫做云泽萧炎。” 目睹凶残的手段与恐怖的邪恶力量,雁初脸色发白,因为她已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类似火灵的气息,早就该想到了…… “好吧,我一向尊重并遵守你们的规则,你救了我,就是我的师父,”萧炎掐住她的脖子,状似亲昵,“可怜的师父,喜欢我的玩笑吗?” 雁初呼吸困难,尽力挤出几个字:“这是你对待师父的方式?” “师父一定要被尊重,徒弟一定要卑微恭谨吗?”萧炎道,“我们原本毫无关系,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你既没教我学问也没传授技艺,仅仅凭一个称呼就决定地位,这样的规则太奇怪了。” 雁初道:“我救了你,你利用我。” 这次他很爽快地承认了:“我利用你的同情来获救,你想利用我对他们的恨意达到目的,我们一样卑劣,我成功了,你失败了,我这样对你有什么不公平吗?” 雁初不死心:“你真的不恨他们?” “我败了,所以受到限制,”萧炎松开手,饶有兴味地瞧她,对这个问题表示不理解,“现在我又重新获得自由了,当然没有必要再恨。” 雁初剧烈地喘息,若在平时,这番对话绝对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然而此刻她只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袖中双手开始发抖,恐惧如浪潮般侵占心头。 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不可能没有察觉,萧齐很快就会赶来了。百年含恨,不惜冒险回来,接近萧齐,躲过陷阱,终于寻到老将军的下落,所有事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突然被告知,一切即将功亏一篑!不甘,太不甘,她不畏死,只怕失败!那些人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可以! 因为他,都是因为这个疯子!雁初用尽全身力气,近乎凶狠地盯着他,毫不掩饰目中刻骨的恨意。 “恨吗,”萧炎抚摸她的眼睛,语气带着真切的怜悯与同情,“放下吧,它改变不了什么。” 时间比平日更快地流逝,事情毫无意外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外面传来喧哗声,又有几名侍卫冲进来,看见他都仿佛见了鬼,纷纷倒退出去,口里不停叫着“他脱身了”、“是他”之类的话。 萧炎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师父,带我出去吧。”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拖着她走出密道,跃出井外。院子里火光熊熊,亮如白昼,无数侍卫严阵以待,应该是定王府的所有防守兵力都被调过来了,萧齐负手站在前面,脸色极为难看。 萧炎似乎被吓到,扶额道:“人太多,我害怕啊。” 真气带火色扫过,萧齐早有防备,挥掌将左边那几名侍卫推开,但始终还是慢了一步,离得近的两个侍卫闪避不及,受那真气所摧,眨眼就化成灰烬在风中散开,尸骨无存。其余众侍卫见状都惨白了脸,战战兢兢地不敢靠近二人。 萧齐低喝:“云泽萧炎!” “抱歉,”萧炎抬手理了理长得过分的睫毛,露出细长眼睛,然后弯起嘴角展露一个亲切的笑,“我最尊敬的兄长,最亲爱的大哥,又见面了。” 萧齐示意众人退避,目前别说府中这点人拦不住他,就是再添几倍人也是白白送死,硬碰硬原非良策。 “如此防备,你让我伤心,大哥,你忘记我们是至亲手足了吗?”萧炎黯然道,“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思念你和父亲,担心着你们的安危。”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望望四周,惊讶:“啊,怎么不见父亲,他死了吗?” 前面伤感的语气很逼真,差点令人相信他是真的受了委屈,可紧接着过于直接的问话方式又将这种气氛完全打破,形成真假难辨的局面。 萧齐明显清楚这个弟弟的作风:“你不用装模作样。” “大哥误会我至深,”萧炎满脸无奈,毫不迟疑地将雁初推出,“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替你抓了个奸细。” 情况坏到极点,雁初抱定最后的决心,暗中试着提真气,哪知竟是半点也提不起来,原来不知不觉间穴位已受制。 “带她下去。”听得萧齐吩咐,两名侍卫上来将雁初拿住。 “诶?”萧炎抬手摸摸下巴,不解地问,“抓到奸细不是应该审问吗?这毕竟是我的功劳。” 萧齐道:“我会细审,你的功劳不会少。” “我有兴趣听审,”两名侍卫自动退后,萧炎过去拖起雁初就走,“多年不见,我开始想念大哥的逼供手段了。” 没有人阻止,或者说侍卫们相当配合地将他们带到了刑室。定王府的刑室与别处的刑室没什么不同,有固定囚犯的木架,有燃烧的火盆,周围墙上挂着几条鞭子,还有很多雁初没见过的刑具,但她知道,那些东西件件都足以让一个人生不如死,萧齐毕竟是萧齐,若真如表面那么宽厚,又如何当得起权臣之名? 在萧炎眼皮底下,两名侍卫哆嗦着上来接过雁初,将她的双臂拉开,双足离地,用铁链牢牢固定在行刑的木架上。 面对最坏的结果,雁初苦笑。 计划本身没错,他被凝雪石封心是真的,拥有共同的仇人,本该是理所当然的合作对象,至少也能利用来搅局,只不过她错算了他的身份,“常理”二字不适用于他。 疯子不可怕,一个疯子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败在疯子手里,难道这就是天意?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雁初反而慢慢地恢复了镇定,抬眸看了萧炎片刻,心中突然一片雪亮。 天意!天意不是要让她死心,是在帮她!这就是焰国不为人知的秘密!放出这个恶魔代表了什么?秘密即将被揭开,后面的事会很精彩,纵使搭上她的性命,但她绝不会白死!何况她还能赌上这最后一把,萧齐对她的内疚是真是假呢? 雁初转向对面的萧齐,无意中捡到宝贝的惊喜,让她忍不住微笑了。 萧齐也看着她,迟迟没有说话。 曾经,她误闯进他的刑室,被正在行刑的血腥场面吓得发呆,他连忙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抱出去安慰了好半天,那时他才发现酷爱习武的女子其实也很胆小,她在他怀里发抖,紧紧抓着他不放,惹得他一阵心软,差点动了就那样下去的念头。 而此刻,同样美丽的脸上,没有半分畏惧,更没有求情的意思。在她心里,他已经不再是庇护者,是让她失去了一切的仇人。 “大哥你变了,对奸细都耐心多了,”萧炎摸摸墙上的刑具,侧脸看萧齐,打破了沉寂,“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给她几鞭子,让她老实招供吗?” 事情重大,的确需要一个交代。萧齐终于开口问:“谁让你做的?” “没有,是我自己,”雁初摇头,“他伪装了骗我,引我同情,所以……” “你如何知晓那个地牢?” “夜里听到响动,好奇才找过去的。” 半真半假的话,若说她无辜,换成谁都不会信,只是眼前需要这样一个借口。萧齐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虽是无意,但大罪已成,我会向陛下求情保全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承认我是失忆的王妃?”雁初想也不想就拒绝,“多谢定王好意,我也很想活命,可惜我不是。” “夕落!” “我是月雁初。” 萧齐扣住她的下巴:“你不明白此事有多严重!” “知道,”雁初瞟了眼萧炎那张妖媚的脸,神色坦然,“我也没想到,他会是焰邪元君,还是……脱离了皇印控制的元君。”讲到这句话,她又忍不住想要笑。 萧齐看着她半晌,无力地松开手:“许多事不是你能应付的,这样值得吗!停下来,我定会保你周全,至于琉羽……”对上她的眼神,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求你放过她,我会另行安置,不让她出现在你面前,我只能做到这样。” “我不记得什么,”雁初索性闭了眼,“无意中铸成大错,定王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吧。” “不要逼我。” 放出焰邪元君,死罪难逃,承认身份,她就是定王妃,他的求情就变得理所当然,目前以他的地位与势力,还是有把握护她性命的。身为权臣,可以为失忆的妻子求情,却绝不能是为无关的女人,满朝上下的眼睛都盯着,脆弱的君臣关系承受不起太多打击,何况是在这紧要关头,她的意图很清楚,这种时候还不忘算计他一下,拿命来赌! 久久未得到回应,萧齐语气陡然变冷:“无论如何,你必须承认。” 得到授意,执刑人取过鞭子。 “你是云泽夕落,生死都是云泽家的人,”缓慢而清晰的话近似于强调,萧齐吩咐道,“用刑。” 放弃性命也要报复吗?她赌对了,纵然他背叛了她,但从来都没想要她死,百年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火辣辣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受,那是特制的鞭子,使用之前浸泡在药水中,药水通过伤痕渗入肌肤,无非是增加受刑的痛苦,何况从他的吩咐中听出了狠绝,行刑人更不敢马虎,每鞭都抽得实在。 萧齐没有移开视线,看着她受刑,眼底平静无波,待五十鞭过,他才重新开口:“认,还是不认?” 雁初喘息,含笑摇头。 心软了?想庇护?现在才想要庇护吗?既已背叛,既已伤害,既已成仇,又何必假惺惺地做这些姿态!他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就是死,她也要他们付出代价! 萧齐也不多劝,示意继续。 “不惜强迫也要救人,大哥如此宽容,令我敬佩了。”美丽的恶魔倚着墙看戏,低笑声透着磁性,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行刑人忽然飞出去撞到了墙上,落地气绝。 萧齐毫无意外地转身:“你又想插手?” “插手?”萧炎恍然,直起身道,“对啊,她毕竟救了我,我怎能在她受折磨的时候袖手旁观?” 萧齐道:“别忘了,是你将她交到我手上的。” 萧炎垂下长睫,满脸自责:“所以我知道错了,后悔了,内疚了,现在想要重新改过。” 铁链被真气击断,自行脱落,雁初无力地扑倒,被他接住抱在怀里。 俊美的脸摩擦着她的脸,伴随着亲昵的动作,他小心翼翼地请求:“师父,原谅你唯一的徒儿吧,他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萧齐脸色微变:“别的你可以胡来,她是你兄嫂。” “兄嫂?”萧炎不解地看雁初,“师父,你怎么成我的嫂嫂了?你是我的师父,就是他的长辈啊,怎么可以当嫂嫂,这不合你们的规矩。” 这话乍一听条理清晰似极有道理,实际却是故意颠倒了事件先后,他这副无辜的模样不知是真傻还是伪装,雁初哭笑不得,这就是变数,只要有他插手,所有事情都会偏离预定的方向,正如眼前这形势,临时计划又被打乱。 没得到答案,萧炎自己想通了:“弑师是大罪,杀嫂嫂没那么严重吧?大哥你想要她死吗?” 萧齐铁青着脸,没有表示。 萧炎笑起来:“原来这就是你的弱点。” 萧齐上前两步:“萧炎!” “别动,不然她会死得很快,”萧炎轻轻敲了下雁初的额头,“大哥,你要听话啊。” 萧齐压下怒意:“就算你摆脱了皇印的控制,与我们作对也没有好处。” “徒弟叛离师父也是死罪,这不是你们的规则吗?我怕死啊,必须救她,”萧炎既无奈又黯然的样子,“尽管曾经受到你们那样无情的对待,但我对你仍保留着最后的尊敬与宽容,大哥,你忍心看你的弟弟犯死罪吗?” 萧齐不再说话了,雁初也很理解,因为在这个人面前说什么都没用。 “师父,我带你去休息。”萧炎抱起她走出刑室。 “速速派人去报永恒之间,”萧齐吩咐左右,“即刻备马,我要进宫。” 人由他救走,从某种意义上说反而帮了自己,不用面对她的倔强,然而让他产生兴趣本身就是件可怕的事,落到他手里的人凶多吉少。 被擒,得救,这种转变令人措手不及,雁初丝毫没觉得自己幸运,相反越来越不安,因为落到疯子手上的结果,绝不会比落在萧齐手中更好,如果说面对萧齐还有几分活命的把握,面对此人则是半分都没有,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或怎么做,完全猜不到,或许她真的从此获救,又或许活不到明天。 就好比眼下,萧炎抱着她径直朝前走,路也不问,就在她以为他对这王府地形很熟悉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很有礼貌地敲开了旁边的一扇门。 萧齐将消息封锁得很严,祠堂闹出那么大动静,这边府里很多房间都亮起了灯,却无人敢出来打听凑热闹,先前被临时调过去的当值守卫们也已经各自归位,在廊上站得笔直,除开面色有点僵硬外,别的与平日无异。 门里,两名侍者满脸疑惑地望着二人。 美丽的恶魔很客气:“借用下你们的房间好不好?” 不等侍者答应,或者说他们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就随火焰化作了两堆灰烬。 “啊,这个房间没有主人了,”萧炎心安理得地抱着雁初走进去,见房间摆着不少箱柜杂物,空间狭小,两张床上的被子半掀着,夜壶旁一滩水渍,他立即又抱着她退出门外,“师父不喜欢,我们再找。” 这应该是他被囚禁的原因之一,出来才走一圈,王府的人就死了十来个,再到街上多走几圈,别说萧齐吃不消,整个京城的人恐怕都会头疼,雁初其实很想笑,偏偏眼下情势又实在让她笑不出来,只觉身上伤处疼得厉害,血和衣服沾在一起,湿湿黏黏的。 雁初忍不住开口:“还不打算逃?” 萧炎道:“你想逃,还是想让我出去露面?” “拜你所赐,不想逃也不行了,留下来等死吗?”被他识破,雁初惟有镇定,“你虽然逃出来了,但京城高手无数,只要萧齐多调些来,你也难以脱身。” 萧炎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大哥不会让你死,你在我手上,他也不能让我死,所以我们很安全,你住的地方在哪儿,师父?” 他若永远不肯出去露面,今晚的事就真是白做了,雁初暂时也没主意,惟有将去枫园的路指给他。 红叶等人早就被惊起,发现雁初不在床上已经奇怪,此刻见她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回来,更加震惊,这美丽男人身上散发的邪气实在太重,让她们感到危险,自发地避得远远的,也算无意中保住了性命。 进了卧室,萧炎真的按照吩咐乖乖地将她放到床上,然后找来一瓶伤药,要替她解衣。 雁初正在寻思应付他的办法,见状制止道:“我自己来,请你回避下。” 长睫下有邪恶的光芒闪过,萧炎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极为诚恳:“还信不过我吗,师父,你难道忘记方才是我救了你?” 黑袍下的心跳强劲有力,无奈穴道受制,内劲吐不出半点,雁初冷冷道:“你是想救我,还是对我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萧炎闻言俯下身,唇边笑意如涟漪般荡开。 “师父,你终于开始了解徒儿了。” “我很奇怪,你怎么会脱离焰皇之印的控制?” 9、还恩 太古时流传下来的焰皇之印,上有九条火灵,关系焰国命脉,而焰邪元君则是皇印的守护者,在新皇登基受印祭天后即现世,随皇者驾崩或退位而消亡,每一转世均受焰皇之印控制,历代焰皇掌握焰皇之印,就等于控制了焰邪元君,使其成为皇者的特殊护卫。 当初萧齐率越军大败牧风国,先皇迫于压力,不得已打消传位南王的念头,其驾崩后,元君消亡,太子文朱重霄登基,祭天那日,元君再次降生,旧派大臣与萧齐以此为理由,称新皇乃天命所归,压下了朝中许多不满的声音。近百年来,边境战事渐少,国内乱民作反,皆被萧齐镇压下去了,焰皇的宝座好好的,倒无人追究这个特殊护卫的存在。 谁会想到,转世的焰邪元君竟脱离了焰皇之印的控制! 当今焰皇刚愎自用,民间多怨言,□□连年有,此时元君脱离控制的秘密若传出去,势必会对局势造成极大影响,尤其是南王那一派,定然很乐意见到这种局面。 雁初半撑起身,问道:“你怎么会摆脱皇印的控制?” 萧炎很配合地解释:“皇印上有九条火灵,我有九条邪火灵,所以受它控制,不过这次转世,我发现自己竟多了一条邪火灵,它就控制不了我了。” 身负邪火灵,怪不得叫焰邪元君,雁初暗忖,更觉得不可思议,邪火灵无故多出一条,想必是焰皇察觉异常,趁他初降生时力量未恢复,让萧齐父子用凝雪石封心制住他的。 “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 萧炎扯了扯额前的头发,道:“因为我的存在关系着他的皇位啊,他怎么敢轻易杀我?” 焰邪元君与皇位传承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他脱离控制,是否就已经预示了将来要发生的事?雁初斟酌片刻,尽量将语气放得和缓:“多谢你救我,我想休息了,你先去外间吧。” 萧炎眨眼道:“师父,你身上还有伤,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我可是个孝顺的徒儿啊。” 说完,他上了床,俯身朝她压下来。 察觉他不怀好意,雁初没有挣扎:“元君历经转世,莫非还不知道‘廉耻’二字?” “廉耻吗?”萧炎摸摸她的脸,“男人爱慕女人,用这种方式延续后代,自古如此,有哪里不对?” 雁初道:“我们是师徒。” “那又如何,”萧炎道,“师父与徒弟,本无任何血亲关系,你们却要以乱伦为理由来禁止结合,奇怪的规则。” 雁初断然道:“我不认为我想跟你结合。” “作为猎物,被迫交合繁衍也是传承的一种方式,就像你们女人出嫁,并非都是自己愿意的,”萧炎撑着脸俯视她,“你有别的选择吗,师父?” 此人外貌美丽无害,手段之残忍却极为罕见,言行更加疯狂不可理喻,雁初哪敢抗拒,惟有想办法转移他的兴趣:“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萧炎瞧了她半晌,笑起来:“徒儿已经长大,不想听故事了。” 那只手开始扯她前胸的衣衫,带着比寻常人略高的体温,有点烫热。眼下别说真气受制,就是没有受制也逃不掉,雁初深深吸了口气,有点颤抖地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放弃反抗了。 薄唇落下,连吻也是烫的。 长睫在她脸上摩擦,有点痒,他吻得很文雅很入迷,动作中居然透出几丝爱惜的味道,若非清楚他惯于伪装,定会以为是真情所至。 雁初全身一僵,有片刻的失神。 很奇怪,好像有个人曾经也这么对她,那种感觉让她迷惘,想要跟随它去记忆中寻找,头脑又变得一片空白了,仅留下那么一丝奇异的感觉牵系心头,她只知道,那个人……不是萧齐。 半晌,萧炎放开她的唇,顺着玉颈往下吻去,而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忽然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本已抵在他大穴上的银簪随之滑落。 雁初猛地睁开眼。 “师父,你不老实,”萧炎随手将那支银簪丢得远远的,“对待徒儿要温柔爱护,这样会伤害他的。” 心知斗不过他,雁初咬牙放弃:“帮我办成一件事,要我怎么做都可以。” “要帮你报仇?那真是件无趣的事,”萧炎抬起脸,认真地劝道,“仇恨会损害你的美丽,师父,你该学会宽容。” “当你的家人全被害死,再说宽容吧,”雁初讽刺地弯起嘴角,见他有考虑的样子,她轻声道,“那个人利用我,让我的父兄为他和他的主公卖命,可最后他不仅背叛了我,还跟他的主公合谋害死了我的父兄,夺走他们的一切,那人和他的主公也正是囚禁你的人,你为何不肯帮我?” “啊,原来如此,”萧炎摸摸额头,忽然问,“你的家人不被害,也迟早会死,有区别吗?” 听到这么荒唐的问题,雁初怒极反笑:“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他们了?” 萧炎道:“同为受害者,我能原谅,为何你不能?” “因为你没有过,就不知道失去的痛苦,”面对疯子,人反倒会因为不需要掩饰而变得真实,雁初咬牙,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这种执著在别人看来是傻吧,不值得吧,那又如何?她不甘,不甘心付出许多却遭遇背叛,不甘心亲人白白丧命,不甘心越军被别人抢走,不甘心自己失去了一切,别人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越家的东西!刑风箭与冰流寒气折磨着她,最初的十年里,她只能在永恒之间的那个石洞里安身,每逢伤势发作,她简直生不如死,不知多少次昏迷又醒转,不知多少次梦见死去的父兄,落得这样下场的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仇人们在外面过得快活无比,这种刻骨铭心的恨,又岂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疯子能明白的! “愤怒让你变得粗鲁,”萧炎握住她的手,“你太容易生气了,师父。” 雁初侧过脸,懒得再看他作戏。 更痛苦的事都忍过,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只要活着,所有的东西她都要一件件讨回来! 邪恶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俨然将她当作了猎物,考虑该从什么地方下口。 就在此时—— “永恒之间邀元君前去作客。”门外响起使者的声音。 这话听在耳朵里无疑是天降救星,雁初抬眼望着身上的恶魔,紧张地等待他的决定。 “永恒之主,值得一会啊,”细长眼睛里亮起光芒,萧炎仿佛记起了什么,终于将兴趣自她身上移开,“师父,允许徒儿先离开吧。” 待萧炎离去,雁初躺在床上,头脑逐渐恢复冷静,轻轻地吐出口气。西聆君会遣人来解围,实出意料之外,永恒之间从不插手外事,尽管他是因为那盆花才予以关照,但闯出这么大的祸,自己名义上还是永恒之间的弟子,到底连累了他。 经过这番折腾,精神上陡然放松,雁初只觉身上疼痛更加剧烈,连忙开口唤人。知道萧炎已走,红叶带着两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三人小心翼翼替她褪下衣衫,见了伤痕都险些惊叫出声。因恐萧炎回来,雁初待她们擦洗伤口上完药后,便让她们退下去了。 外伤导致发热,雁初没用火疗之术,合了眼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房间里有响动,她本就睡得不沉,立即睁开眼,发现是萧齐站在床前。 “陛下要如何处置我?”她主动开口询问。 萧齐道:“你虽是无意,却已构成大罪,陛下在等西聆君的答复,如今西聆君既肯替你周全,想来无事,但你毕竟是待罪之身,不可擅离此地,元君逃离的消息更不能对外泄露。” 雁初道谢,不再说什么了。 看她脸色苍白,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有发热的迹象,萧齐俯身欲试她额头:“你……怎样了?要不要请医者……” “用过药了,”雁初微微偏开头,“我明白,你刚才是想救我。” 萧齐慢慢地缩回手,往床边坐下,望着桌上跳跃的烛光轻声道:“天快亮了。” 眉锋如削,那张脸不会令任何人讨厌,不是凶手,却是帮凶,所有的事都因他而起,他全都知道。 雁初道:“你回去吧。” 萧齐有点疲惫的样子,抬手示意:“你睡,我就坐会儿。” 弈崖之上,琴声随云雾弥散。 身着焰国宫服的侍者恭恭敬敬上前作礼,道:“贵门的雁初姑娘私放焰邪元君,陛下令我来问西聆君,当如何处置为好?” 手自琴弦上移开,琴声立止,黑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西聆君道:“无心之失,我会处置。” 侍者迟疑:“这……元君身上的秘密非同小可……” 西聆君道:“此事不会外泄,我自有道理。” 先前听他将这等大事说成“无心之失”,未免护短,好在这句“自有道理”,已是答应出手补救的意思,侍者总算松了口气,陪笑道:“有西聆君这句话,陛下定然可以放心。” 待他告辞离去,西聆君站起身。 焰邪元君脱离皇印控制,早就注定了焰国之变。 萧炎没有回来,这让雁初很意外,卧床数日,身上的伤都结疤了,也不见他的踪影,而萧齐自那晚之后就没再过来枫园,雁初除了被限制出府外,生活与平时并无不同,照常吃睡,偶尔出园遇见琉羽,琉羽因受了萧齐嘱咐,虽恨她入骨,也只能远远地避开。 很快,萧齐派侍者将消息传达给了她:永恒之间答应处理,并保证元君的事不会外泄,焰皇自然也愿意相信这是意外。 这个结果其实不难料到,萧炎及时被请走,焰皇迟迟未下令处置,都间接证实了西聆君的介入,永恒之间承担了后果,所以她得以保全性命。确认事实,雁初并没因此松一口气,心情反而更加急切。 终于又到饲花的日期,永恒之间派使者前来接她,侍卫们没有拦阻,二人顺利地出了城。 外面正是暑天,永恒之间却飞着小雨,雨丝飘落,凉爽舒适,因为天色太昏暗的缘故,各处楼台都点起了灯笼,点点灯光,气氛更添几分寥落。接引的人还是以前那位白衣使者,雁初曾听人叫他岚使者,他领着雁初走上栈道,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言语彬彬有礼。 雁初边走边问道:“西聆君不在?” 岚使者道:“弈主今日要会客,让我转告姑娘,有话下次见面再说。” 雁初早已看出他深得西聆君的信任,主动道歉:“连累贵门,深觉惭愧。” 岚使者果然只是笑了笑。 永恒之间本是道门清静之地,如今被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牵连,被迫出力,修者们说不介意是假的,雁初默然,跟着他进雪洞喂花,这次花叶似乎又长高了点,颜色又绿了些,花苞的变化倒是不大。 让她意外的是,旁边那盆断折的花竟不见了。 雁初忍不住问:“怎的少了一盆?” 岚使者迟疑了下,答道:“弈主将它送人了。” 雁初闻言没再追问,划破手腕喂过血,然后跟着他走出雪洞,重新回到弈崖之上,身后云潮翻涌,那条栈道迅速消失不见。 岚使者道:“我送姑娘回府吧。” 雁初忽然道:“那盆花是送给了焰邪元君吧?”轮回之花,足以引起萧炎的兴趣。 岚使者只当她内疚,安慰道:“花已断折,多年来既不生长亦不枯萎,留着也是无用,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雁初却急切地问:“使者可知焰邪元君现在何处?” 岚使者摇头:“我虽不知,但姑娘尽可以放心,他绝不会再冒犯你。” 看来只有下次见到西聆君再说了,雁初满心失望,正要跟着离开,无意中视线移到了对面峰上。 云气飘荡,隐约现出一座小小危亭,稳稳地嵌在悬崖半中间,亭外一株老松,檐下挂着两盏灯笼。亭中石桌旁,两人对面而坐,虽然隔得远,雁初仍一眼就认出了那淡蓝色身影,不由一呆,脚步也随之停住。 雨丝飘摇,灯笼光映照,身影更加冷寂。 岚使者唤她两声不应,跟着望去,含笑解释道:“是弈主。” 雁初回神,略觉尴尬:“对面就是那位贵客?” 西聆君对面端坐一人,似乎是位老者,穿着较为华丽,就是隔得太远,容貌表情都看得不甚清楚。 岚使者道:“是五色地乡的地师。” 雁初先是意外,继而释然。 五色地乡的地师镜水明秋,地神坛祭师,负责执掌皇家的各种祭祀仪式,在地国威信极高,西聆君与他有交情也不奇怪。 地国形势令人好奇,新皇刚登基,那位重权在握的相王究竟会不会安分呢? 雁初忍不住再瞧了眼地师,这才跟着岚使者走下弈崖。 永恒之间阴雨霏霏,外面却是烈日高照,枫园浓荫重重,红叶见她回来,忙吩咐小丫鬟们打水伺候,又摆下新鲜的瓜果让她品尝,都是这时节的稀罕东西,萧齐专程叫人送进枫园给她的。 阳光映照枫叶,片片如翡翠,雁初独自在林间漫步,越发烦躁。 “是什么原因让你着急?”毫无防备地,一双手将她拦腰抱起,“为了我吗?” 最了解人心的总是恶魔,雁初正为他的下落发愁,哪知他竟主动现身了,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雁初勉强忍住惊喜,道:“你回来了?” “这是我的家啊,”长睫轻扇,额前几丝长发随之晃动,萧炎道,“师父,徒儿想念你了。” 雁初任他抱在怀里,小心地抚摸那凌乱的头发:“师父也想你的。” 萧炎道:“真的吗?” 雁初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被关在地牢那么多年,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外面可比这里热闹有趣多了。” 萧炎道:“这么快就暴露了利用的目的,师父让我失望。” 雁初不再伪装:“只要你出去,让世人看到你脱离皇印控制,那个人就坐不稳皇位了,萧齐必定会跟着倒台,这也算替你报了囚禁多年的仇,你不用费半点力气,何乐而不为?” “你说的没错,”萧炎貌似遗憾,“不过面对利益的诱惑,我愿意放弃仇恨。” “利益?”雁初惊讶,随即微嗤,“永恒之间许了你什么利益?那盆残花?” 萧炎大笑:“愤怒吗?我获得利益的前提,就是阻碍你达到目的。” 看样子说不动他了,雁初心知惟有从西聆君处入手,于是也没耐心继续陪他作戏,主动离开他的怀抱:“打一叶花主意的人很多,你还不回去守着?” “那是身外之物啊,师父更重要。”萧炎伸手去摸她的脸。 雁初避开他:“莫忘记了你对西聆君的承诺,不会再冒犯我。” 萧炎改为摸自己的脸:“我在考虑,需不需要遵守。” “你会,”雁初道,“我相信他。” 能够保证萧炎不公开露面,仅凭这点就说明西聆君在较量中占了上风,他应该掌握了萧炎的弱点,印象中好像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萧炎也不生气,兀自理了理长睫:“你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什么?” “你很快就不会再相信他了,我期待那一天到来。” 之后数日,又有西疆蛮族贡使入京,此番蛮王派了亲叔叔为使,意在向皇室求亲,西疆蛮族悍勇异常,每年向朝中进奉贡品无数,历代焰皇对他们都以笼络为上,公主下嫁也是有历史的,此番焰皇更为重视,萧齐每日辰时初入宫,酉末回来,不得闲暇。 转过两个街角,前面便是长情阁,京中贵妇常买首饰的地方。 琉羽转身吩咐几名侍卫在门口等着,只带了两个丫鬟进去,很快又独自走出后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巷内,一名紫衣女子坐在轮椅上,华丽的装饰显示着她不同寻常的出身。 琉羽打量她:“你是谁?” “这个你不用知道,”紫衣女子道,“你会来见我,就代表我们能够合作。” “我可没答应听你的。” “萧齐已经不全是你的了。” 琉羽若无其事:“这轮不到你操心,你究竟想说什么?” 装得再像,眼睛里的愤怒却骗不了人,紫衣女子冷冷一笑:“我找上你,因为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琉羽意外:“你……” “我要她死,”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恨,紫衣女子伸手,纤纤指间夹着封信,“你的任务,就是将此信送与焰皇。” 琉羽迟疑。 “永恒之间不干涉外界政事,只要她暴露企图,就有了杀她的理由,永恒之间也不能庇护,”紫衣女子道,“一次机会,用不用在你。” 琉羽紧紧地咬住唇,下定了决心般,快步上前接过信,看清那信上印戳之后,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紫衣女子转动轮椅,“除去一个知道焰邪元君秘密的人,相信焰皇陛下会很乐意合作,只是欲行此计,必须瞒过萧齐。” 眼底闪过喜意,琉羽低声道:“我明白,但她恐怕不会轻易中计……” 紫衣女子打断她:“我自有办法。” 使女过来推走轮椅,琉羽目送主仆二人远去,转身回府。 枫园绿荫重重,雁初半卧在榻上乘凉,眼帘微垂,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出神。 路过园门,琉羽乍瞥见这场景,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没有华丽的装饰,那个女人身上天生就有种令人嫉妒的美丽,不够柔和,偏又能吸引所有目光。 小几上摆着新鲜的瓜果,那是前日南边一位郡守进京送的礼,萧齐特地送进来让她尝鲜,却也没忘记给枫园这边留了一份。 谁更能把握萧齐,琉羽其实很清楚,若非自己在先,若非有患难中那段救命之恩,萧齐会爱上谁还说不定。 正因为如此,才会不甘。 这都是被她逼的!琉羽握紧袖中信,拂衣离开。 禁卫军都统领命而去,焰皇步出阁外,回到殿内。 如果说之前对那个女人还有几分笼络之意,那么在她放出焰邪元君之后,就已经彻底变作了杀心,此等大事,岂是一句“无心之失”就能敷衍过去的? 西聆君的承诺固然好,可惜只有死人才能让人真正放心。 何况这女人身份可疑,单凭酷似定王妃这点,留着始终后患无穷。私通敌国就是最好的借口,纵然追究起来,西聆君也迁怒不到自己,有人肯代劳提供如此周密的设计,看来永恒之间也没传说中那么安宁呢。 宫中有萧齐的人,他应该很快就会得信了吧?焰皇微笑着后仰,半倚在榻上养神,不消片刻,外面侍者就进来报影妃到,他抬抬眼皮示意让进来。 “什么事让陛下这样高兴?”影妃踏进殿门,见状不由娇嗔。 焰皇顺势搂过她的腰:“爱妃猜一猜?” 影妃瞟了眼那封信,惊讶道:“这是……” 焰皇没有回答,端详她。 娇艳的眉眼,面容修饰得恰到好处,纵然是撒娇,那媚态中也带着股子疏离的味道,后宫弄权,诋毁朝臣,处处针对萧齐,如今满朝谁不闻恶妃之名,这个女人在祸乱他的江山,却是仗着他的纵容。 手指抚过那精致的脸,焰皇将她拉入怀中,狠狠压在身下。 承受君恩,多少女人艳羡呢。 半个时辰后,皇者事毕起身,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影妃睁开眼,慢慢从榻上坐起来整理衣衫,瞟了眼案上,信果然已不见。一名侍者进来悄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影妃顿时面色大变,飞快下了矮榻朝门外走。 侍者忙道:“陛下吩咐让娘娘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话没说完,他已失去了知觉。 定王府书房内,萧齐放下书札,揉揉眉心。 蛮王求亲之事最终敲定,择慧灵郡主封为公主远嫁西疆,送走使者,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 视线自然而然投向门外。 空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枝头叶片无力地垂着,看样子是要变天了。 萧齐略作迟疑,叫来侍从吩咐几句,自己信步至枫园。 红叶迎上来作礼:“王上,姑娘还没回来。” 萧齐皱眉道:“要下雨了,还不送伞去。” 红叶连忙答应。 萧齐摇头,重新走出后园,刚到前面就有侍者匆匆来报:“王上,跟着雁初姑娘的侍卫回来,说是……跟丢了。” 萧齐一惊,立即道:“速去寻找!” 侍者领命而退,萧齐沉着脸站在廊间,不知为何总感觉心神不定,有了永恒之间的承诺,看焰皇的意思是放过她了,因此这些日子他便没再过多限制她的自由,但愿不会出事。 “大哥在意吗?”磁性的声音。 看到来人,萧齐厉声道:“她是你兄嫂,你又要做什么!” “大哥真是健忘啊,不记得你做过的事了吗?”萧炎扶额道,“她恨你,想报复你,你还想庇护她?” 萧齐道:“那是我的事。” “大哥拒绝我的关怀,令我伤心,”萧炎叹了口气,语气转为愉快,“她死了,你就能高枕无忧了,你应该高兴啊。” 萧齐心中一凛:“你什么意思?” 萧炎只是躺在树上笑。 心知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萧齐不再追问,快步赶往前厅,没多时,一名侍者进来低声禀报了几句话,萧齐听得面色大变。 京城外,景山上,黑云压顶,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湿润的空气中莫名多出一丝丝腥味,令人感觉压抑。 雁初独立山头,远眺。 此番西聆君忽然约见令她意外,而她正好也想要见他。 相救,收留,再相救,他对她的维护远远超出了主人与饲花者的关系,她对他则是敬畏有加,同时又带有感激和信任,或许是因为他表现没那么可怕,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西聆凤歧”这个名字。 可是这次,她注定要辜负他的好意。 头顶云层越来越厚,脚下群山起伏,仍不见人影,雁初紧张之余,开始感到不安——方才知会自己的两名使者完全是生面孔,但他们手持永恒之间的信物青玉诀,理应不会有假…… 正踌躇间,山下忽然有了动静,不知哪里冒出来许多军丁,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山脚下,将整座山围住。 京中禁军!雁初认住那独特的标志,面色一变,立即闪身至岩石后藏匿身形,再谨慎地察看,只见下面人头涌动,都朝这边围上来,看样子竟是早已认定目标。 惊疑之际,雁初也未忽视周围动静,倏地转身:“谁!” 来人没有回答,上来拉起她就走。 看清是谁,雁初忍不住握紧那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毫不迟疑地跟上。 无言的感激,也是无条件的信任。 影妃穿了一身不惹眼的青衣,没有相认的激动,甚至没有作礼,只是拉着她匆匆沿着山后的小径往山下逃,语气再无半分妖媚,清澈如水:“陛下手里有一封来自牧风国的密信,上面接头地点便是这景山,还有牧风国将军府的印信。” 一盆冷水泼下,雁初终于明白了真相。 那边查获牧风国密信,这边自己偏偏也来景山,一旦被拿住,就坐定了私通敌国的大罪,焰皇急于除去自己,分明是想先斩后奏,仅凭密信固然不能使人信服,但应付永恒之间的问责是可以的,顶多是错杀。 只是此计何等周密!为了陷害自己,来人竟不惜用牧风国将军府印信和永恒之间信物骗自己出来,敌国将军府印信,永恒之间的青玉诀,这两样东西岂是那么容易取得?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是谁? 没有时间多想,身后动静越来越清晰,山腰林木稀疏,偏偏雁初又穿了一身白衣,极为醒目,禁军久经训练,以极快的速度包抄过来。 雁初终于停住:“秋影……” 刚叫出这两个字,她便觉全身一麻,穴道立时受制。 “稍后它会自行解开,我引他们上山,姑娘就快走,”影妃制止她开口,“姑娘能做的事比我多。” 她迅速脱下雁初的白袍披上,又将自己的青色外袍披在雁初身上,然后将雁初整个人推入岩石后的隐蔽之处。 “秋影入宫查探多年,当年真相,正如姑娘所料。” 她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身看着雁初,面有迟疑之色。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姑娘,但我若不说,姑娘恐怕再没机会知道了,你的旧疾……其实是两百多年前,你私自跑出去寻找什么东西,失踪三年,后来将军在越乙山发现了昏迷的你,诊治时才知道你的心脉被一种失传古术所伤,而且还……” 她忽然别过脸去:“哪知你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将军怕你难过,便谎称你是自幼有疾,沉睡多年才苏醒,他一直为此事自责,所以分外疼你,直到你出嫁时才告诉我。” 每次请医用药都由她一手安排,心疾真相竟是如此! 雁初不是没察觉话中隐瞒,若是以前,她必会掰过那脸追问。 然而此刻,她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人。 耳畔,人声逼近。 影妃看了她一眼,微微垂眸:“千万……保重。” 短短四字,重若千斤。 保重,必须保重。 再无多余的话,白影窜出,朝山顶奔去。 风云急涌,滚滚雷声里,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追兵声在雨里近了又远。岩石底下,雁初木然抓住藤蔓,指甲不知不觉中已折裂,一缕缕血丝沁出,很快被雨水冲散。 愿将军大仇得报。 千万保重。 多年来,接近焰皇探察真相,离间君臣关系,当众刁难只为消除焰皇疑虑,借花传信救她免入陷阱…… 人人尽知妖妃,有谁知道背后的那一句承诺? 犹记当年,落叶江边,明月高悬。她收了手中宝刀,含笑看着面前那个沉静的女孩,女孩长得很漂亮,更有着一双沉默隐忍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灯影里,女孩垂眸答道:“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 “将军救了我,替我全家报了仇,我照顾姑娘,报答将军。” 她愣了下,拉起女孩的手:“好,把那些都忘掉。” 女孩看她一眼,又低下头。 她顺手指着江中月影道:“听说你姓江,那就叫秋影吧。” 人被逼至崖边,始终不肯就犯,萧齐终是喝退满面难色的禁军都统,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可是这样的结果并不比意料中好。 倾盆大雨里,影妃衣衫湿透,散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不复旧日风光,极为狼狈。 那双眼睛没有丝毫畏惧,冷冷地盯着他,当发现他和琉羽的关系后,她就开始怀疑了,越家有今日下场,是从这个男人开始。 萧齐沉默半日,道:“你自己动手吧。” 回去必受折磨。 影妃没有道谢,侧脸望了眼越乙山的方向。 一团火光亮起,骤然又被雨水浇灭,飞灰迅速被雨水冲至崖下,无影无踪,惟留干干净净一片岩石。 10、扶帘婉玉 大雨磅礴,浑浊的水流夹杂土石冲泻而下,人声越来越远,直奔山顶去了,机会终于到来,代价却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难以承受。 必须逃走,因为不能死。 天气引动心疾复发,剧痛胜过以往数倍,雁初恍若不觉,死命往山下奔去,却不料一脚踏空,整个人沿着土坡滚落。 痛楚在浑身上下蔓延,不知伤到了哪里。 雁初不在意,类似于自残的方式,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心头痛苦。 “看到这个结果,伤心了吗?”黑袍下摆出现在眼帘中。 “是你!”雁初喜悦,强行撑起身,“你来了。” “是我,徒儿救你来了。” 希望重新被点燃,雁初抓住那黑袍:“你快去救秋影!救救她!” 萧炎不肯动:“我为何要救她?” “我求你!” “他们有那么多人,你怎么忍心让徒儿去冒险?” 最郑重最卑微的请求,却得到装模作样类似儿戏的回应,雁初再也控制不住,神情近乎疯狂:“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救她!” “师父啊,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萧炎为难,“背叛皇帝,她必死无疑,再见到我的话,皇帝更不会放过她,永恒之间是不会庇护她的。” 雁初道:“不,救她,我不能让她死!” “她可不是我的师父,所以她的死活与我没有关系。”萧炎弯弯嘴角,俯身抱起她,轻易避开山脚的守卫,至景山数里外才停住。 透过雨瀑遥望景山顶,密密麻麻的禁军已经在往山下移动,宣告着最终的结局,也送来深深的绝望。 雁初无力地闭了眼,一字字道:“放我下去。” 萧炎道:“你生气了。” “你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混蛋!”雁初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握紧拳头冷冷地骂道,“疯子!恶魔!滚,你给我滚!” 萧炎道:“忘恩负义的女人,难道你忘记是我救了你的命吗?你应该感激,而不是愤怒。” 如同受了当头一棒,雁初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美丽又可恨的恶魔。 “因为少救了一个人而苛责我,”萧炎抬手拂落额前发梢的雨水,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师父,你太偏心了,我也是你的徒儿啊,你却让我为别人去冒险,她比我重要吗?” 语气,表情,其中真假难以分辨,能感受到的是满满的讽刺。 雁初茫然地点头:“你说的对,是我错了。” 自己的性命都要人救,又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人?再次经历失去的过程,才知道原来还是会痛,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的疏忽、她的错误。 “是我的错,我害的。”雁初喃喃自语,转身,失魂落魄地朝前走。 不知走出了多远,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也慢慢地流失,双腿如同失去控制,仍在不停地向前移动,行尸走肉般。 必须回城,必须要安全。 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她整个人向前扑倒,毫无知觉。 萧炎重新将她抱入怀里,低低地笑:“那么,去见你信任的人?” 熟悉的宫殿里残留着熟悉的气息,可是熟悉的人影已经不见,曾经的媚颜笑语、曲意奉承,今后是再不会有了吧。 雨声里,栏外鲜花开得正盛,焰皇伫立栏边,身后侍者们都不敢言语。 私通敌国,证据确凿,只不过对象从别人变成了她。 终于忍不住想要试探,这个结果让他不满,或许又是满意的吧。 花香有刺,他真的没有看错,留在身边多年,眼看她祸乱后宫陷害萧齐,他给了她最大程度的纵容,却仍换不来她的忠诚,实在是养不熟的蛇蝎美人呢。 区区妃子而已,堂堂帝王,后宫佳丽无数,又何须在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焰皇伸手掐断花枝,淡淡道:“影妃旧疾复发,薨逝。” 停了停。 “随侍之人,全部陪葬。” 风雨到了永恒之间,就变得柔和优雅许多,岚使者打着伞,引着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过石桥,进了溪边小榭。 房间里很安静,绣榻干净软和,雁初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容颜惨淡如冰,头发与眼睫上竟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额角有碰破的血痕,极为憔悴。 岚使者恭声道:“弈主,羽医已请到。” 身为医者本就十分敏感,感受到榻上散发的那股寒气,老者快速瞟了昏迷的雁初一眼,微微皱眉,很快又收回视线,先朝椅子上的人作礼:“西聆君。” 西聆君安然受礼:“这些年都难寻羽医的踪迹,此番多有劳烦。” 羽医陪笑道:“自当效劳,只是西聆君医术高明,还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老朽的?” “此女身上兼有新病旧疾,我尚难确定,须请羽医费心诊断。”西聆君有意无意加重了“旧疾”二字,亲自动手将热茶推到他面前。 羽医哪里真敢喝这杯茶,连忙谢过,提议先看病人,待得西聆君点头,他便收起了笑容,转为凝重之色,快步走到榻前往早已设好的椅子上坐下,认真查看病人气色,又伸手搭上那玉腕,闭目细细把脉。 好半日,那手终于收回。 羽医重新睁开眼,惊疑地看向西聆君,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只得硬着头皮照实道来:“这名女子身中冰解术,心脉受损,焰国体质已难承受,之后她还中过牧风国的刑风箭,又有奇寒入体,依老朽推测,可能是被极地冰国的冰流所伤,如今新伤引动邪寒,寒气在冰解术催发下已散入五脏六腑,她偏偏修习了折元火疗之术,恐怕……”说到这里他便停住。 西聆君示意他继续。 “恐怕活不过五年,”羽医小心翼翼地说完,又补充道,“永恒之间灵药不少,西聆君修为精深,倘若真有心为她续命,还是可能的。” 见西聆君神色不变,他暗暗松了口气,道:“而且她应该忘记了过往,似乎是误食了……” “不错,”西聆君打断他,“就这些?” 羽医会意,立即打住失忆的话题,继续说出诊断结果:“还有就是,此女多年前曾经堕胎,若老朽所料不错,应该是服用了胭脂丹,但由于过量致使胞宫受损,此生怕是再难有孕。” 房间一片沉寂。 西聆君道:“没有了?” 羽医躬身道:“老朽能断出的只有这些,西聆君亦通晓医术,想来不需老朽用药了。” 西聆君点了下头:“送羽医。” 岚使者提醒道:“扶帘公主那边,是不是也请羽医过去看看……” 西聆君重复:“送羽医。” 言下之意很清楚,岚使者不敢再多言,想他或许另有安排,于是恭敬地朝羽医说了声“请”,羽医也作礼告辞,两人一道走出房间。 榻上人依旧毫无反应,气息微弱。 许久,西聆君也站起身,走出门。 身后,桌椅陡然塌落,连同茶壶杯盏尽数化为粉尘。 小小园林,楼阁精美,树上绿叶间开满了红色的花朵,雨中,花色看上去比平日更深,时有一两片花瓣自枝头坠落。 一名年轻女子坐在轮椅上,旁边一名使女撑着绸伞。 紫衣换作了纯净美丽的白袍,粉面黛眉,一点樱唇如花瓣,她纹丝不动坐在那里,表情平静,目中却依稀透出焦虑之色,纤纤十指也紧紧握起。 察觉她紧张,撑伞的使女宽慰道:“这回弈主找到了羽医,公主的腿伤定然能治好。” 女子咬唇不语,更觉烦躁。 正在此时,另一名黄衣使女飞快进来禀报:“公主,羽医已经走了。” 女子闻言目光微闪,握起的手指悄然松开,轻轻吐出口气,眉头逐渐舒展了。 “走了?”先前那使女吃惊,“那公主的腿怎么办?” 黄衣使女道:“岚使者让我们别急,说弈主已有办法医治。” “原来如此,”先前的使女放了心,忍不住道,“难得找到羽医,还以为是为了公主,想不到……” 黄衣使女不安,低声道:“既然她没死,弈主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听她二人这番对话,轮椅上那名女子脸色颇为难看。 这出设计原本不怕他知道,只要越夕落死,一切就有了结局,哪知中途会生变故,人还活着,再要动手就难了,他对自己的芥蒂也变得更深,根本没讨到好处。 服过药,雁初始终处于昏睡中,偶尔会恍惚醒来片刻,满头冷汗,紧接着又再次失去意识,这样反复折腾了两日两夜才逐渐好转。 真正清醒后,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溪水流淌,神色不辨。 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清楚地看到,心底许多东西都在远去,再也没想要把握,当全部失去之后,剩下的才更容易改变。 暮色送来琴声,熟悉的曲调,弈崖上抚琴人应是依旧,信任却已经开始动摇了。 岚使者走进门,见状道:“姑娘病体虚弱,不宜久坐,回榻上躺着吧。” 雁初慢慢地站起身作礼:“多有劳烦,很是惭愧。” 岚使者忙道:“姑娘太客气,这些都是弈主吩咐的。” 雁初问:“送我来的是萧炎?” 岚使者点头:“姑娘旧疾复发,焰邪元君将你送来这里救治。” “他人呢?” “元君将姑娘送来后,便离开了。” 雁初想了想,问道:“西聆君送他的那盆残花,究竟还有没有可能结果?” “花被折去,偏又不枯不死,结果的可能已不大,想不到元君性情怪异,竟对它有兴趣,真让弈主料中了,”岚使者停了停又劝道,“事情既已发生,姑娘要保重自己才好。” 雁初莞尔:“岚使者想说什么?” “没有,只是……弈主说姑娘的旧伤很严重,不可掉以轻心。”岚使者含笑敷衍两句,又叮嘱她按时服药。 雁初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此番伤势发作比往常严重,所剩的时间恐怕不多了:“我想见西聆君。” 岚使者迟疑了下,答应:“我这就去替姑娘通报。” 待他离开,雁初马上沐浴更衣,在房间静心等待,然而西聆君那边始终没有消息过来,直至晚间,使女摆上饭菜,才有一名使者过来传话:“西聆君此刻无暇见姑娘,让姑娘安心住下,养好伤再说。” 定王府卧室中,丫鬟们将新做的衣裳展开看,绸缎美丽光滑,绣工精致,琉羽坐在床上,尽量作出欣赏的样子,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萧齐自景山回来就匆匆进宫,身边没有那个女人的踪影。 越夕落,你不是会示威吗?一次没死,可以让你再死第二次!百年前你输了,现在还是注定会输! 得意在心头蔓延,几乎控制不住。 帘外影动,侍女走进房间报:“夫人,王上回来了。” 见琉羽要吩咐准备衣裳,侍女忙又笑道:“夫人别急,永恒之间来了人,王上还在厅里见客呢,要过会儿才进来。” 琉羽“哦”了声,随口问:“永恒之间派人来做什么?” 侍女道:“听说雁初姑娘被西聆君留下了,过些日子才能回府,所以那边派人来说一声。” “什么!”琉羽面色大变,倏地站起身。 “夫人?”侍女莫名。 琉羽自知失态,咬唇,缓缓地坐回去。 越夕落竟没死,可知事情有变,难道引她走的那两名使者根本不是安排的人?她没去景山,而是回了永恒之间?弄错了? 半是惊疑半是不甘,琉羽紧绷着脸,手指不觉开始用力,险些将新衣裳撕破。 西聆君定已察觉此事,那萧齐…… 她正在担忧,忽闻外面脚步声响起,珠帘猛地被掀开,叮叮作响,萧齐快步走进房间,满身雨气,夹带着风的冷意。 琉羽有些心虚,下意识丢开衣裳:“你……回来了?” 萧齐沉声道:“都退下。” 丫鬟们闻言便知道有大事,迅速退出门外。 琉羽勉强笑着,迎上去替他更衣:“去哪儿了?” 萧齐扣住她的手:“谁给你的信?” 琉羽心一沉,侧过脸装糊涂:“什么信,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萧齐道:“你前日让人呈给陛下的那封信。” 琉羽道:“她自己招惹了永恒之间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萧齐皱眉:“是永恒之间的人?永恒之间有人想对她不利?” 叛国之罪,焰皇给出了足够的理由,只不过罪人临时变成了影妃而已,唯一让他不明白的是,那封信上竟有牧风国将军府的印信,这绝非寻常人能办到的,不可能出自琉羽之手,原来幕后主谋是来自永恒之间,这就说得过去了。 琉羽见状冷下脸,讽刺道:“你不是说她并非越夕落吗,紧张什么?” 萧齐气噎:“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琉羽打断他,“还是,你早就知道她是越夕落?” 萧齐闭了闭目,尽量将声音放软和:“羽儿,当初你说不介意的,只要陪在我身边,只要她能容你进门就够了。” 琉羽道:“是,我是那么说过,可如今你在乎她多过了我,你根本就是对她旧情难忘!” 萧齐道:“我在不在乎你,你不清楚?我正是旧情难忘,不愿负你,对她从未尽过丈夫的责任,冷落她,放弃她的性命,越家满门为我而死,以至我百年都无颜去见她的灵位,如今难得她活着回来了,我理应对她好些,何况越军那边不能出事,她肯原谅是最好的结果,毕竟你我愧对她,补偿也是应当。” “补偿?”琉羽冷笑,“怎么补偿法?恢复她王妃的身份,让我天天给她问安作礼?” “我知道你委屈,才以花冠之礼迎你进门,你如今地位等同王妃,只欠个名义,纵有不满可以跟我商议,不该害她性命!”萧齐语气里终于带出三分怒意,“她嫁给我,就是我的妻子,只要她肯公开承认身份,单凭谋害主妇这件事,她就能将你逐出云泽家,连我也保不住你,焰国法人人尽知,你不明白?” 琉羽听得白了脸,仍是嘴硬:“如今又没有越家给她撑腰,你怕什么!她根本是想夺回越军报复我们,你还舍不得杀她……” “你!”萧齐抬手。 “你打我?”琉羽微微后缩,眼圈立时红了。 难以想象,一直想要保护的柔弱的女人竟会变成这样,说起杀字这么容易,萧齐也是被气糊涂了,冷静下来便知不妥,终是收了掌,轻轻吐出口气:“只为嫉妒就要害人性命,秦川琉羽,你几时变成这样了?如此狠毒!” 言毕,他拂袖而去。 琉羽在原地呆了好半天,才无力地坐回床上,紧紧握起拳。 狠毒?他说她狠毒?越夕落明明是回来报复他的,他却说她狠毒!他竟然还叫她秦川琉羽!他难道忘记了,她嫁入云泽家,就已经改姓云泽? 弈崖上,抚琴人披风沐雨而坐,背影冷寂,琴声厚重透着寒意,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机,轮椅上的女子唇抿得更紧,脸色也白得更厉害。 使者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弈主,扶帘公主来了。” 琴声骤然而止,女子握着团扇的手指更紧。 西聆君示意使者将琴抱走,然后才站起身看她:“婉玉。” 扶帘婉玉沉默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摇动轮椅上前,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是我做的,是我要杀她,你不必迁怒别人。” 眸中冷意一闪而逝,西聆君神情仍旧温和:“这么多年,你还没忘记。” “我原本已忘记了,是你没有忘记,她把我害成这样,你还……”扶帘婉玉激动,“你还为她处置我的人,你叫我怎么想!西聆凤歧,当初西聆灭族之祸,是谁冒着违逆大罪保全了你!为助你□□称帝,为助你西聆尊皇一统五灵界,我扶帘一族死了多少人,你如今行事半点不顾我的感受,对得起他们吗!” 西聆君语气一淡:“扶帘太师之恩我自然没忘,扶帘族在冰国显耀至今,你也已经贵为公主。” 扶帘婉玉别过脸:“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称号,这就是你的补偿?我不稀罕!” 西聆君道:“你要做真正的公主,任何时候都可以,想去哪国?” 意识到说错话,扶帘婉玉平复了情绪,垂首低泣:“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父亲当年将我托付于你,我心甘情愿随你来永恒之间,从未想要离开,我只是……生气,恨她,若不是她,我怎会无辜变成这副模样!” 西聆君看她的腿:“我会治好你。” 扶帘婉玉低声道:“我也没怪你,这么多年不都过了么,只是看你还与她藕断丝连,救她姓命,将她藏在永恒之间百年,如今又处处庇护,我心里……怎能不在意。” 西聆君道:“她受冰解术折磨,已付出代价,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不可有下次,否则将坏我大事。” 扶帘婉玉忙道:“既然不追究,那我的丫头……” “我处置她们,并非为她,”西聆君道,“借我的名义动用牧风国将军府的印信,将军府那边需要交代,你若执意保全你的人,就自己出去跟他们解释吧。” 扶帘婉玉急道:“她们毕竟伺候我多年了。” 西聆君道:“行事不周以致惹祸,无甚可惜,我会再找两个人给你使唤。” 心知救不得,扶帘婉玉惟有忍痛放弃,拭泪道:“我也是突然见到她,一时气愤控制不住自己,便冲动了,你护着谁都可以,惟独不能是她,我……我只要你明白。” “我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小妹,”西聆君温和地安慰了句,唤来使女,“送公主回去。” 扶帘婉玉紧紧扣着椅子扶手,美目中一片冰凉。 小妹吗…… 雁初身上的外伤原本不重,服了药,旧疾也得以缓解,次日用过午饭,仍不见西聆君的身影,她终于忍不住了,打算亲自前去求见。 步出门外,她才发现这是座小小水榭,建于溪上,三面栏杆,窗外临溪,夹溪翠竹稀疏,小径通往石桥,两旁生着数丛形似牡丹的奇花,黄昏雨未住,冷雨如针,在绿叶间绣出姹紫嫣红无数。 “沙沙”声里,周围景物无不透着寂廖,想西聆君将她安置在这儿,应该就是此地僻静的缘故,适合养伤。 不知不觉过了石桥,再转过山坳,前面路上人影渐多,三三两两的使者使女们撑着素伞来去,点缀在亭台游廊间,清淡的色彩就仿佛这场雨,分外纯净。在永恒之间百年,雁初被命令不得随意行走,多数时候都在洞内修炼,如今见到这等景象,不由呆了。 永恒之间连接焰国的出口是一扇石门,门内烟迷雾绕看不清景物,人一踏出,便是外界。 雁初站在门口迟疑。 “雁初姑娘?”头顶出现一片阴影,岚使者执伞而立,“弈主吩咐过,请姑娘留下来养伤,暂时不得离开。” 声音极其温和,转述的话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惯用的命令语气。 雁传急忙问:“西聆君几时能见我?” “弈主得闲便会来看姑娘,”岚使者指着不远处另一扇小门,转移话题道,“若是嫌闷,我带姑娘进枫陵走走?” 雁初也知他作不得主,没有推辞这番好意:“有劳岚使者。” 11、枫陵 仿佛步入画中,入眼漫山枫叶,层层叠叠,远望轮廓随山势起伏,壮观美丽,山是枫林,枫林是山,近看株株优雅,形态可爱,精致的叶片沐浴着雨丝,冷翠有光泽。 这些枫树是焰国独有的品种,极为珍贵罕见,叶子形状生得美,到秋日更红胜胭脂,艳丽如火,且长不高,顶多两丈,看这些树整整齐齐,应该是生了很多年的样子。林间土地干净湿润,脚下一条石头铺的小径往前延伸,尽头隐没在枫林中。 眼前景致,似梦似真,几难分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气。 身在永恒之间百年,她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陌生的地方,然而,心头缘何又有着那般熟悉的感觉?枫叶,石径,连同周围的空气都似曾相识。 是画中见过?还是梦里来过? 见她站着发呆,岚使者笑着介绍:“这枫陵乃是弈主闭关之处,寻常弟子不得进出。” 雁初回过神道:“此地风景甚美。” 意识到两人共伞不妥,岚使者要将伞让与她,雁初自是拒绝,见那雨不大,二人索性收起伞不用,雨中漫步,别有意趣。 雁初压下心头那分惊疑,仔细观赏,见林中每一棵枫树都生得极美丽多姿,不由轻声赞叹:“这都是西聆君亲手所种吧,确非凡品。” 岚使者奇道:“姑娘如何知晓?” 雁初被问得一愣,她原本就是随口而出,谁知真说中了。 “弈主爱枫,无人不知,”岚使者倒没有怀疑她,“当年姑娘被弈主救回,身中冰流寒毒,几乎返魂无术,幸亏有那粒火焰石护住心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说起此石,还是弈主所赠呢。” 雁初吃惊:“我的火焰石是西聆君所赠?” “越将军为女求医,弈主让我送去府上的,姑娘随身佩带此石,可压制冰解术,发作时减轻痛苦,”岚使者道,“后来姑娘重伤,命在旦夕,弈主带着姑娘进这枫陵,忙了七日七夜,总算将姑娘救回,之后足足闭关半年才恢复元气,姑娘与永恒之间甚是有缘,我还以为弈主会收你为弟子。” 骤然听见这些,雁初还是很意外,道:“想是因为我的血流在了一叶花上,它选择了我,西聆君不得已救我。” “血流在花上?”岚使者更加惊讶。 雁初反问:“难道不是?” 岚使者忙笑道:“我当时未曾留意这些,难怪弈主要让姑娘饲花了。” 雁初不疑其他,跟着往前走。 复行数十步,岚使者忽然站住,提醒道:“这里有个极凶险的杀阵,是弈主亲手所设,连我也解不得,我带姑娘从小路绕过去吧。” 雁初答应,跟着他走上旁边那条小径。 重重枫林,越往前行,熟悉的感觉越发在心底蔓延,直到前面现出一大片空地,雁初整个人都呆住了。 空地前有一座洞府,上书“枫陵”二字,石门半掩,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可是那种莫名的吸引力,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想要走进去,心里充斥的期待,竟让她如此欣喜。 何时见过?何时来过? 雁初失神,鬼使神差般地要朝那门里走。 岚使者不动声色地伸臂拦住她,略带歉意地解释:“那是弈主修行之处,连我也不得靠近。” 雁初站住,仍没回过神。 岚使者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这里风冷,姑娘回去吧?” 雁初“哦”了声,目光扫过四周,心头竟是一片茫然,她并没有打算回去的样子,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走到空地边的一株老枫前,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抬起手小心地抚摸枝叶,闭目。 残缺的画卷重新掀开,漫山红叶如天边晚霞,叶间琴声溢出,悠悠的曲调…… “那,不必再来了。” “我很想杀了你。” ……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冷冷的声音骤然自头脑中炸开,心口仿佛被冰棱刺中,猛地一颤,冷,痛,雁初忍不住紧捂了胸,痛哼,站立不稳。 一只手从后面扶住她,伴随着清淡的香味。 痛楚迅速消失,好似一场梦魇,雁初勉强站稳,这才发现额头竟出了层冷汗,意识到不妥,她连忙移开几步。 来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执素伞,一袭蓝衣飘洒,不沾半点泥水,黑眸光动,其中仿佛也在下着冷雨。 岚使者身上没有这种香味,果然是他,雁初定了神,看四周:“岚使者他……” “他先走了,”西聆君道,“回去吧。” 见他依旧站着不动,雁初领悟过来,忙朝他走近两步。 西聆君搭上她的手腕:“旧伤又犯了?” 指尖的触碰,呼吸随之一窒,雁初缩回手,垂眸道:“没有。” “走吧。”西聆君示意。 雁初低声答应,默默地跟着他走。 如果说之前他表现平易,令她的畏惧有所减少,那此刻雁初察觉到,那分平易已经变成了冷酷,尽管他的神情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是什么令他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雁初暗暗不解,越发谨慎小心,但转念想,今日结果他着实脱不了干系,因此雁初便不欲与他共伞并肩,特意落后,尽量与他保持距离,谁知他也放慢脚步,有意无意带伞移过来,于是她只得再往旁边避让。 “会触发杀阵。”一只手将她拉回伞下。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山间云气越发浓重,几掩路径,夜幕中数点灯笼摇曳。 雁初打破沉寂:“我的伤已无碍。” 西聆君道:“本门弟子勾结外界,受焰皇指使,假我之名取用牧风国将军府印信,以至害人性命,此二人已被我用门规处置,你若想看结果,我会带你去。” 雁初没有激动。 此事她醒来后便想明白了,青玉诀,牧风国印信,足以证明有永恒之间的人插手,她步步谨慎,却惟独没有防备永恒之间,以至疏忽铸成大错,只因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不插手外事,永恒之间以此取信天下,所以他主动给出交代,处置了犯事弟子。 然而不论他如何处置,失去的又怎能回来?秋影之死,岂是一句“处置”就能交代! 雁初面无表情道:“清静道门也有败类吗?” 西聆君道:“世间有贤者,道门自然也有败类。” 雁初道:“身为永恒之主,岂无责任?” 西聆君道:“既已发生,追究责任无益,你想要怎样的结果?” 雁初停了脚步:“西聆君保证没有袒护弟子?” 西聆君道:“你是以何种身份问出这句话?” 她的命是他所救,没有他,她早就成了冰流亡魂,何来机会复仇?他愿意处理并给出交代,不代表她就有资格质问。 雁初脸色微白,垂首道:“一时悲愤乃至失态,雁初不该质疑西聆君的公正。” 西聆君“嗯”了声。 头顶的伞好似小小的一片天,被他稳稳地掌握着,将她牢牢地罩在里面,压抑的感觉令她几番想要逃出去,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挡回。 漫长的路终于到了终点,他带着她走过小桥,小榭近在眼前。 雁初见他要走,忙道:“西聆君留步,雁初还有要事。” 西聆君道:“时候不早,再说。” 雁初毫不迟疑地跪下:“放出焰邪元君是我的过错,连累西聆君,我很是不安。” 西聆君对此无动于衷:“的确是你的过错,所幸尚能补救。” 补救?雁初道:“听说西聆君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西聆君道:“我答应焰皇保守这个秘密,元君不会对外现身。” 雁初摇头道:“萧齐未必会看着我死,若西聆君真想帮我,就请收回与元君的交易,将我送与他们处置吧。” 这句话颇有些不识好歹,西聆君依旧神色如常:“你选择的路,我从未打算干涉。” 雁初松了口气:“多谢西聆君。” 西聆君道:“你不必谢,我并未答应你。” 雁初一惊:“可……” “你想令元君现身,”西聆君道,“只要对外证实他脱离了皇印控制,焰国必乱,你便如愿以偿了。” “我活不了多久,若能在有生之年得报大仇,死亦无憾,”雁初恭恭敬敬地叩首,恳求,“求西聆君成全。” 西聆君道:“我不会改变你的选择,但你忘记了你的诺言,一叶花尚未结果,我不可能让你现在就死。” 雁初愣住。 西聆君道:“我与他交易自有我的目的,保你性命只是其中一部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是这样?雁初喃喃地问:“花还有多久结果?” 西聆君道:“一年。” 雁初微喜:“一年后,我就可以公开元君的事?” “我救你性命,你饲花报恩,一年只是你我交易的期限,你无权提别的要求,元君也只会遵从与我的约定,不会服从于你。”西聆君说完,撑着伞就走。 雁初面色更白,忽然盯着他的背影问:“倘若我一定要提要求呢?” 西聆君转回身。 雁初慢慢地直起身,紧盯着那双黑眸,声音缓慢而坚定:“我一定要呢?” 夜无边无际,沙沙的雨声,每一滴都仿佛落在了心间,如此清晰。 不带温度的视线□□裸地审视着她,不猥亵,却令她心跳骤然转急,如同檐外的风雨。 他开口:“那要看你拿什么交换。” 雁初低声道:“我身无长物。” “拿你交换吧。” 若说之前犹不确定,那此刻这句话所传递的意思就极其清楚了,让她避无可避,她现在唯一所剩下的东西就是身体,可以取悦于他。 过分的甚至是趁人之危的要求,经他口里说出来,仿佛变成了自然再不过的事情,就像谈一桩普通的交易。 这种直接的方式更加令人难堪,雁初以为自己会激动愤怒,而实际上并没有。 她握起了手,勉强一笑:“西聆君说笑的吧。” “嗯,我是说笑的。”语气不变,他没有留恋地收回视线,转身,洁白的伞被夜色吞没。 之后几日,雁初没再见到西聆君,如期去雪洞饲过花,她便提出要走,岚使者大约是得了吩咐,也没有挽留,让两名使者送她回定王府,可巧萧齐不在府中,雁初送走使者,独自往后园走。 雨后日色如金,树影被风吹动,层层清凉。 远远的,萧炎站在廊外栏杆上跟两名侍卫聊天,长发黑袍,半俯视的姿态,神情颇为认真。说也奇怪,雁初从进门起就觉得府内气氛不太对劲,平日值守的侍卫侍者们消失了大半,惟有重要的过道和书房外还站着几个,此刻见状,她不由停了脚步细听。 “除了吃喝、睡觉、女人、尽忠,你还有什么事可做?”萧炎看着一名侍卫叹气,“日复一日,多么索然无味的生活。” 敢跟他拉家常的人本来不多,侍卫跑不得,惟有顺着他陪笑道:“元君说的是。” “你也这么认为吗?”眼底闪过邪恶的红光,萧炎倾身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助你尽快结束它,早入轮回享受来世吧。” 侍卫来不及反应就消失在了火光下,变作一堆焦骨烟灰。 “我是个好人啊,”萧炎掀掀鬓边长发,看另一名侍卫,“你呢?” 目睹同伴之死,那侍卫冷汗已出:“属下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雁初看得皱眉。 其实这些侍卫都经过严格训练,并非怕死,只是在这个恶魔面前,正常人都容易变得脆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结果是怎么样的,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而他正好将你等待结果的恐慌当作享受。 “没什么不好吗?”玩弄对象越紧张,萧炎越是惬意,“糊涂而不自知,可悲的人没有必要活在世上。” “你……”侍卫握紧刀柄,打算拼死一搏。 萧齐亲选的侍卫都不简单,如今动不动就被他玩死几个,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雁初上前拦住他:“我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出于男人的本能,侍卫立即挺身挡在她前面:“姑娘不必管我,先走!” “真是令人赞赏的行为,”萧炎拍拍手,同情地看着他,“可惜在对方不需要保护的时候,这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 雁初道:“我答得对不对?” 萧炎道:“很精彩。” 侍卫大怒:“你!” “同样的答案,不服吗?”萧炎拍他的肩,“知不知道我为何会赞同她?” 侍卫终究是记起了实力差距,黑着脸答道:“属下不知。” “笨啊,”萧炎长睫垂,两眼弯成迷人的弧线,“当然是因为我不能杀她,就只好赞同她了。” …… “而且她是女人,又比你长得美。” …… 萧炎道:“你看,理由太多了,你怎么就想不出一个。” 侍卫嗤道:“这算什么理由?” “因为我比你强,我说的话就是理由,不接受吗?”萧炎道,“问强者理由,本身就是愚蠢的行为。” 侍卫冷笑:“多说无益,你不过是要杀我而已。” 萧炎扶额:“你才知道啊。” …… 同伴惨死,侍卫受他戏弄,虽恨却也无可奈何,知道他疯狂不可理喻,此刻真要动手不过是枉送性命,惟有紧紧闭了嘴快步离去。 雁初看着他的背影道:“玩弄弱者有意义?” “养出一个好侍卫不容易,大哥舍不得的,”萧炎抬腿优雅地迈下栏杆,“因为我,这里的防守已经不再那么严密,师父以后的行动会方便得多,不应该感谢我吗?” 雁初道:“谢谢你,也谢谢你前日救我。” “师父瘦多了,让徒儿心疼,”萧炎拉起她的手放到脸上,“徒弟救师父理所当然,但我还是虚伪地想听师父道谢。” 美丽疯狂的恶魔,能救而不救,故意要让她失去,让她痛苦后悔,从中寻找乐趣,多么令人憎恨! “我感谢你救我,”雁初恶毒地说道,“但无论如何,秋影之死是你见死不救的结果,我们不同,你救我,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重要的人,我只会更加怨恨。” “怨恨吗,”萧炎竖起食指放到她唇上,“你怨恨,不影响我的心情啊。” 雁初狠狠地拉开他的手:“你这个疯子!” 萧炎道:“这是夸奖吗?” 雁初道:“你何不去找别人玩?” 萧炎道:“我答应过西聆凤歧不见外人,只能找你。” 雁初意外:“你知道西聆君的名讳?” “太古时我便存在了,他在我后面呢,”萧炎仰起脸,抬手接下满把阳光,“永恒之道有点意思,我转过不知多少世,他居然还是那副可厌的样子。” 他倒是毫不掩饰喜恶,雁初听得失笑。 “你的伤好多了,有他的功劳,”萧炎扣住她的手腕,妩媚的眸子里邪光更盛,“他一定给了你满意的交代,处置了几个人,你仍然信任他吗?” 雁初不动声色地答道:“当然,他对我有恩。”尽管目的不再单纯,他对她表现出了明显的企图。 萧炎笑起来:“那么我更期待了,你将不再信任他,我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雁初挑眉道:“我也期待你能取代他,令我信任。” 萧炎道:“我该怎样做?” 雁初道:“只要你肯帮我。” 萧炎丢开她的手,兴致缺缺:“不,你忘记了我的身份,报仇这种事,我在不尽的轮回中见得太多,难以提供乐趣了。” 雁初道:“但不代表你不能,是吗,这对你来说很容易。” “嗯……”萧炎为难,“可我答应过他不对外现身。” 见他有松动,雁初立即道:“不需要你现身,你只需替我做一件事。” 萧炎眨眼问:“做什么?” “替我去见卢山老将军,”雁初讲清大致方位,道,“那山下有越军驻守,但以你的能力,潜上山是可能的。” 萧炎想了想,同意了:“好。” 雁初也没料到这么轻易就哄得他办事,暗喜:“你只消替我带句话,就说雁初择日再去看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自会明白。” 这分明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专程让他转达未免小题大作,萧炎并不觉得奇怪,倾身将美丽的脸送到她面前:“冒险需要有相当的报酬,让徒儿看到师父的表示吧。” 雁初不动声色:“先办完事,我自然会有所表示。” 萧炎似乎心情颇好,也没纠缠她,悄然掠走了。 12、杀阵逢生 回枫园就从红叶嘴里听到影妃的死讯,算是最近发生的唯一的大事,不仅红叶拍手称快,满朝文武都在感叹,祸乱后宫的妖妃突然病亡,真是老天开眼了,不少老臣趁机上书历数她的罪状,焰皇虽未封谥,却也没有别的表示。 池畔枫影如鬼爪,偶尔风过,声如鬼哭。 头顶月光分外明亮,明亮得可怕,甚至有点刺眼,如霜如银,落在地面惨白惨白的,亭角的灯笼则黯然失色。 池中沉着月影,皎皎无暇。 月光入酒,杯中有光华。 曲桥栏杆边,雁初闭上眼睛,缓缓将酒倾入池中。 酒洒落在水面,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击碎池中月影,惊起无数涟漪,点点银光波动,好似当年江上的水光。 江边那个沉默忧郁的漂亮女孩,焰国上下尽知的妖妃,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失去所有人的理解,可是她做到了她的承诺,还了越家之恩,还得太多,太多。 百年后匆匆相认,已是永别。 可以不相信红叶,却从没有怀疑她,纵然她屡次故作刁难,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酒尽,杯空。 雁初默默地走回亭子里坐下,遥望月影。 萧齐站在树影里看了许久,终于顺着曲桥走上池心亭,在她面前停住。 经历这场事变,她整个人比以往足足瘦了一圈,下巴也削尖了,看上去越发单薄,坐在那里仿佛一缕轻飘飘的幽魂,全无神采的凤眸,身上散发的死寂味道,竟能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许久,萧齐开口道:“她是自尽的,并没受折磨。” 雁初“嗯”了声。 萧齐道:“你怪我也罢,我总希望你……保重自己。” “无论如何,多谢你……”雁初垂了眼帘,提起酒壶斟酒,接着说道,“多谢你担心我,我回了永恒之间,倒没留意外面发生的事。” 萧齐沉默。 不想再错,命运却背离了他,事情一步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中间的血越流越多。 百年前的选择,他救了琉羽,但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他仍不能放弃琉羽的性命。 面前的选择更加残酷,他和她注定争夺同一个结局。 时间自两人身侧无声走过,终于,风中有了露意。 萧齐低声道:“她毕竟伏侍过夕落,卢山老将军听说此事很是难过,你不妨去陪他说说话,他老人家也许会高兴些。” 雁初捏紧酒杯。 这个人明明背叛了她,害得她一无所有,却让焰国上下都称赞他的深情,明明做了那么可恨的事,心却还是不够狠,原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卢山迟的,想不到一场牺牲就能向他换来机会。他居然还想安慰她,还能对她作出这样的关切之态,如果不知道背后那些故事,她也会原谅他吧? 若不是他献出那个看似完美的战术,战无不胜的父亲与兄长又怎会冒险孤军深入? 诱饵,合围,多么高明的计划,获越军支持,此战必胜无疑,没有一个人怀疑过粮草的问题,行军素来最重视的粮草押运竟然会出“意外”! 越将军父子亲自率精卫队,临时换下了原本担任诱敌任务的他,越将军最疼爱女。 因为她与萧齐的婚事,父女两人一直耿耿于怀,足足赌了一年的气,直到出征那日送行,看她担忧,越小将军才笑着告诉她:“妹夫此计甚妙,父亲多有赞赏,你放心,他老人家其实是担心萧齐呢,这次回来他必定就不生气了。” 父亲的爱,却是被最信任的人利用,他怎么能忍心! 粮草不继,求援信被有心人劫走,京中无半点消息,数千人被困在山中整整半年,饥饿,瘟疫,突围血战……她却全然不知,每日只想着如何讨眼前人的欢心,如何让他爱上她。 而如今,他竟然来安慰她。 雁初慢慢地饮尽杯中酒,哑声道:“我身体不适,休息几日再去吧。” 萧齐点头:“你几时想去,就告知我。” 雁初道:“我方才远远望见夫人,见她憔悴不少,她待你是真心的好。” 萧齐倒愣了:“你……” “我没事,”雁初幽幽道,“也许是人想通了,许多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语气难辨真假,可是这些话,令人迫切地想要相信。 萧齐的目光立即明亮起来:“夕落!” 雁初弯了下唇角,扯起一抹苦涩的笑:“继续又如何,不继续又如何,过去的事不能重来,死了的人也不能再活,帮我喜欢我的人定然希望我过得好,我是不是太执著了,才会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萧齐忍不住俯身,双手扶住她的肩,“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雁初别过脸:“话虽如此,想要释怀,终究不易。” 萧齐目光微黯:“我明白,我可以等。” 我可以等,这是她新婚之夜亲口说的话呢,雁初重新执壶往杯中斟酒:“夜深了,定王回去吧。” “别再喝了,”萧齐伸手制止她,语气不觉带了一丝心疼,“我……” 手与手交叠,两人都僵了下,各自不动声色地缩回。 雁初移开视线:“我再坐会儿。” 知她坚持,萧齐往旁边坐下:“我陪你。” 雁初“哦”了声,低头让阴影遮住脸。 她没有等到他回头的那天,他也注定等不到,她后悔当日的选择,他也注定会后悔今日的心软,如果女人的柔弱能让他卸下几分防备,秦川琉羽会,那么她也会。 萧齐留在枫园的消息不是秘密,第二日就传来琉羽病的消息,这病却是不假,请医用药迟迟不见好转,自那日大怒之下离去,萧齐一直歇在书房,还是头一次冷落她这么久,想她应该知道轻重,今后定会有所收敛,因此萧齐得信后立即过去看视,琉羽也十分后悔,言语中不再与他置气,又见他仍关切自己,心病既去,过个三五日也就好转了。 经此一事,对于萧齐时而去枫园的行为,琉羽纵然不舒坦,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好在除了那夜,萧齐从未留宿枫园,加上她安插了眼线在雁初身边,很快弄清那夜的真相,想萧齐终究不负自己,更是得意。 御书房内,萧齐朝上作礼:“陛下急召臣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焰皇立于案前,面色有点沉:“朕得到密报,前日牧风国有使者前往极地冰国,恐有结盟的意图。” 争地之战,越军大败牧风国,致使牧风国元气大伤,无力再入侵,故焰国边境战事渐少,然而经过这百年休养生息,牧风国国力逐渐恢复,近来又开始蠢蠢欲动,而焰国国内屡逢灾年,□□时起,南王弄权,堪称内忧外患,若极地冰国果真答应与牧风国结盟,对焰国的威胁不小。 焰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书案,冷冷的语气透着一丝无奈与焦虑:“冰帝莫非也想掺合进来?” 萧齐微微皱眉,道:“陛下稍安勿燥,极地冰国与我焰国一向互不侵犯,当年□□皇帝曾出兵助他们驱逐雷泽国大军,单论这份交情,就比牧风国要更深一层。” 焰皇闻言双眼一亮,示意他继续说。 萧齐道:“眼下冰国内部看似安定,但北有五色地乡之地国,西有天方雷泽之雷泽国,雷泽国对冰国一向虎视眈眈,地国新皇登基,有相王辅佐,国富兵强,亦不可小觑,冰帝怎敢轻易抽兵助牧风国?何况牧风国本就有野心,与之合作乃是引狼入室。” 一席话听下来,焰皇颔首,露三分喜意:“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萧齐道:“冰帝在位这些年,大事上不曾糊涂,依臣愚见,陛下不妨也派使者前去,一为试探,再者,冰国外有宠臣丰悦,内有宠妃金贵妃,风头几胜太子,陛下不妨备份厚礼与他二人,臣与那丰悦曾有一面之缘,若他二人肯为焰国说话更好了。” 焰皇面色已然和缓:“朝中谁能担此重任?” “臣一时也未有合适的人选,”萧齐沉吟道,“此行不宜张扬,恐牧风国得知后会全力破坏,南王殿下那边更不可不防。” “此事就由你来办吧,”焰皇打住这话题,“朕还探得一事,南王与地国相王似有往来。” 萧齐道:“陛下大可放心,新皇无过,旧臣拥护,那相王怎能落人话柄,新皇在位一日,他便一日不能动。” 焰皇满意地“嗯”了声,再说几句,萧齐便告退,自回府与幕僚商议筹划出使冰国之事。 夏日炎炎,雁初慢步走在游廊上,悠闲地摇着扇子,心里却焦急万分。 萧炎答应传信与老将军,至今迟迟不见回来,明知道他性情乖张,不是个合作的好对象,然而只要他真肯帮手,必定事办功倍,委实令她舍不得放弃利用。有了初见时的教训,她当然不会傻到真的完全相信他,所以才只托他带那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就算他再次背叛她,萧齐知道了也未必能看出问题。 雁初宽慰着自己,不觉将游廊走了两个来回。 “师父在想念我吗?”面前骤然出现人影。 听到这磁性的声音,雁初大喜,拿团扇挡住半边脸,低声埋怨:“办个事也这么慢。” 萧炎脸上喜色淡下来:“徒儿遵从师父的吩咐,用了两天才潜上山,没有惊动他们,想不到换来师父的责怪。” 雁初见他神情委屈像小孩,不由得扑哧笑了,敷衍性地安慰:“好了,是我不对。”接着又忙问正事,“怎样,见到老将军了吗?” 萧炎弯了眼睛:“师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徒儿也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奖励。” 团扇绕至他脑后,雁初毫不迟疑地环上他的颈,已是早有准备。 萧炎也配合地俯下脸。 “云泽萧炎!”怒喝声陡然响起。 瞟见来人,雁初一惊。 萧炎并无意外,低笑声透着邪恶:“太不幸了,他进宫商议出使冰国的事,护送使队的人选还没定,回来就抓到我们。” 出使冰国,护送的人选?雁初目光流转,不动声色地松开他。 “大哥为国事忙碌,真是辛苦。”萧炎抬脸冲来人亲切地笑了下,然后走了。 萧齐上前几步拉住雁初:“我会约束他,你没事吧?” 那个疯子分明是故意的!雁初有点没好气,最重要的事没问出答案,她也没精神磨蹭,懒懒地挣开他的手:“我有点累,要回房歇息了。” “夕落!” “夫人在等你。” 萧齐闻言停了脚步,没有跟上来。 雁初急着想知道萧炎见卢山迟的结果,然而萧炎偏偏故意要她着急似的,接连两日都没有露面,雁初气得暗中将他骂了千百遍,亦无可奈何。 又到饲花的日子,永恒之间艳阳高照,本就繁盛的草木看上去越发绿油油,有了几分夏意。 雁初进洞喂过花,走出来发现岚使者竟已不在了,她只得独自回去。 踏进石门,枫山再现,衬着晴朗的天色,比上次更加幽美。 枫陵?雁初诧异,停住脚步。 平心而论,面前的景色是赏心悦目的,但突然出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通往焰国的出口和枫陵入口,两扇门区别很大,不太可能走错吧? 雁初转身要退回,却发现门已消失,不由苦笑,看样子只好等人发现自己了,但愿他们能尽快察觉。 第二次入枫陵,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这里既是西聆君闭关之处,有这种感觉就更不正常,雁初早已觉得古怪,索性踏上小径信步向前,欲找寻原由。 层层枝叶两边开,千姿百态,随脚步前行而有序地呈现,如同一幕幕画面。 忽然,一声尖细的惨叫自脑海中炸开。 那叫声分明出自女子,有点失真,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折磨,极度痛苦之下所发出来的,听得她浑身一颤。 “痛吗?我只恨不能教你更痛!”熟悉而冷酷的笑声同样出自女人,不同的是,它更加真实,真实得就在耳畔。 雁初陡然惊醒,倏地止步,抬手抚摸红唇,心中尽是骇然。 如此怨毒的话,竟是……出自自己! 两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何会失忆?又为何会身中冰解术?她当真那样残忍地对待过那名女子?那女子究竟是谁? 父兄早已身亡,如今秋影也不在了,谁能告诉她真相? 胸中疑团无数,雁初更加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刚走出不到十步,她又猛然停住。 周围枫树无风而动,枝叶彼此摩擦,飒飒声不绝,一片萧杀之气迅速在林中弥漫。 习武者的警觉性本就高,雁初察觉不对,当即斩断思绪,以足划地,暗提真气凝神戒备,同时移动视线扫视四周。 忽然,叶间迸出一道剑气,速度奇快奇准! 雁初及时侧身避开,但见土石飞溅,地面立时多了个坑,生生将她惊出冷汗。袭击并未就此结束,没等她喘息,那剑气一道接一道从四面八方袭来,绵绵不绝,根本不知道林中究竟埋伏着多少人。 万分危急之刻,雁初没有时间考虑,手果断地扣上腰间。 再出手,已多了一柄弯刀。 比普通的刀略窄,真气注入,刀身泛着火艳艳的光泽,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光,正是消失百年、曾经闻名焰国的越家刀。 刀风掀气浪,爆裂声里,数株枫树被搅得粉碎! 剑气绵密,刀法亦高明,防守滴水不漏,但闻交击声不绝,雁初挡下数道剑气,足尖点地,借势飞身而起,欲后撤,然而对方好像早已料到她这一手,剑气如同一张大网压下,生生将她逼落回地面。 相同的剑气,相同的力道,到哪里找这么多功力相当的高手组剑阵? 雁初幡然醒悟。 这枫林中根本没人,是自己一时大意,闯进了那个传说中的极凶险的杀阵! 生于武将家,雁初学过不少阵法,弄清处境,她当下便仗着刀法纯熟,边挡边寻找破绽,哪知此阵极为高明,非但找不到半点破绽,随着时间过去,应付反而越来越艰难,就如同猛将受困于万军之中,敌人又不断增加,再难突围。纵是高手,遇上这种杀阵,就算不被万剑穿心,到最后定然也要被累死,也幸亏她刀法高明,才能支撑到现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气,苦笑, 不愧是西聆君亲手所设的阵法,凭自己根本没把握脱身,眼下惟有尽力拖延时间,等待他来救,否则定要枉死于此地…… 正在着急,背后忽来一股大力,凭空将她推了出去! 眼前景物骤然变化,人已立足花荫小径之上,头顶阳光热烈,明晃晃的极为刺眼。 前方花阴下摆着张矮木桌,桌上放着精致的木棋盘,西聆君端坐竹席上,任凭红白花瓣落了满身。 枫陵,尖叫,杀阵……恍如一梦,惟有手中刀证实着事情是真真切切发生过,雁初既庆幸又惊疑,口里喘息未定,握刀的手已是汗津津的,整个人几近虚脱。 见到他,雁初不免又想到那夜之事,事实上她到现在仍觉得难以置信,作为名震五灵界的人物,他见识过的女人不知多少,只要他愿意,五灵界的女人怕是恨不得都贴上去,他又怎会做趁人之危这种有失身分的事? 刹那间主意改变,雁初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收起刀,过去拜谢:“西聆君此阵果然高明。” 西聆君拈起棋子,看也不看她:“无须你说。” 语气依旧如上次那般冷淡,神情半点不改,他好象根本已不记得曾经对一个女子提出过那样的条件。 误入枫陵,触发杀阵,及时获救,表面看并无值得怀疑之处,雁初低声道:“许是雁初看错路……” “嗯,我不怪你。” 宽容的话,偏偏让人听出刻意的刁难,雁初沉默片刻,问道:“西聆君可知道这世上有谁会冰解术?” 西聆君道:“我。” 雁初愣住。 西聆君道:“你可以走了。” 雁初道:“方才的杀阵……” 西聆君打断她:“你的问题太多,我没有答复的必要。” 雁初咬了咬唇,终于镇定地说出来:“我想与西聆君做一笔交易。” “哦?”西聆君观察棋盘中形势,不慌不忙地落下一粒子,这才微微侧了脸,斜眸瞟她。目光冰凉而不客气,带着高高在上的人所习惯的姿态,尽管此时他坐着,给人的感觉却依旧是只能仰视。 雁初垂首,任凭他打量。 他提出条件,与她主动送上门是两回事,他在重新评估她的身价,更屈辱的是,她心里还担心会被他拒绝。 半晌,他重新将视线移回棋盘上,语气无波澜:“我那是说笑的。” 她拒绝,他就用同样的话拒绝她,这种场面不可谓不难堪。残酷铁血的史实早就告诉她,他不是个温和的人,而是个强势的裁决者,他不喜欢被拒绝,那夜她拒绝他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个后果。 雁初语气生硬:“如此报复一个女子,西聆君有失身份。” 西聆君道:“我报复你?” 雁初白着脸,艰难地开口:“没有,是我有所求。” 西聆君“哦”了声:“所求何事?” “求西聆君……”声音颤抖,雁初最终还是吐出了最难启齿的话,“……答应我的交易。” 求他答应交易,求他要她,她的拒绝触犯了他的权威,如今她就只能做出最卑微最屈辱的姿态,惟有这样才能让他满意,从而放弃计较。 从活过来那刻开始,她就决心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了,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落子声不轻不重不缓不急,除了执棋人的从容,就再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了,越是这样,她越发没底,他根本连看都没再看她。 许久得不到回应,雁初发现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只想尽快逃离此地,她匆匆作礼道:“雁初明白了,告辞。” 他拂袖扰乱了满盘棋子:“三日后再来吧。” 就在雁初发愣时,他站起身往弈崖走,路过她身畔时特意顿住脚步:“好生准备。” 13、交易 因近日天气更加炎热,琉羽命丫鬟们取冰消暑,忽然枫园那边的小丫鬟悄悄送来一件消息,琉羽得知后暗喜,独自在房里计较半日,不时打发丫头去前面看,听得幕僚们已经离去,她便命丫鬟带上冰镇的莲子汤,径直出了后园前往书房。 书房内,萧齐放下手头那份拟定的名单。 出使冰国的人选都有了,问题在于途中安全,恐怕会引来很多势力插手破坏,最近边界上牧风国时有动静,实在不愿抽调越军护送,这是第一件头疼之事。 休息片刻,他重新拿起名册查看人选,忽见琉羽亲自送汤来,不禁责备:“天热,出来做什么。” 琉羽示意丫鬟退下,亲手将汤放到他面前,看着他尝过,又说了些体贴的话,然后才趁机问道:“听说陛下要派使队去冰国?” 此事本是秘密进行,萧齐闻言立即皱眉:“你如何知晓?” 琉羽这才记起他的忌讳,生恐被他知道自己在枫园内安插眼线的事,心下暗悔,急中生智道:“我的贴身丫鬟无意中听你兄弟说起的。” 萧齐面色稍和。 府中事的确瞒不过萧炎,好在他答应了永恒之间的条件,园中这些侍卫丫鬟也没那个胆量多嘴,倒不必担心消息会外泄。 纵如此,他仍沉声斥道:“丫鬟乱嚼舌根,还不打一顿!” “放心,我已罚过她了,你还信不过我?”琉羽松了口气,娇嗔着,伸臂环住他的颈,“我正是为这个找你呢。” “羽儿,这不是你该插手的。”萧齐岂会猜不出她的心思,语气含了三分警告。 “我知道是公事,不该管,但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且听我说一次吧,”琉羽坐到他怀里,央求道,“秦川一族虽是名门,无奈近年人丁凋零,祖上风光早就过去,徒有虚名而已,大哥在朝中做个挂名将军,始终让别人瞧不起。当初父母去得早,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大哥待我情深恩重,从未让我受半点委屈,若没有他,我们如何能在一起?何况他的本事你也知道,皆因陛下看不见的缘故,我只求你适当提携他,就当是替我报恩吧,秦川族风光了,也是你的颜面。” “他是你哥哥,我自然不会拿他当外人,”萧齐摇头道,“但其中凶险你们女人如何知晓,陛下对我多有忌讳,只会当我扶植党羽,他这样闲散在家未必是坏事。” 琉羽忙道:“此番就派他护送使队,立点小功讨点封赏,也是好处。” 萧齐道:“出使冰国非同小可,恐有意外发生。” 琉羽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早已想过了,此事既是秘密进行,理应无人知晓,就算南王和牧风国有心也是冲着使臣去,你不必太抬举,只让他做个副手,多派点人保护就是了。” 萧齐本不赞同,然见她固执,又想到这些年确实亏欠于她,于是点头道:“也罢,我会考虑。” 得他这句话,琉羽便知事情可成,顿时喜不自胜,带着丫鬟回后园去了。 萧齐重新拾起名册,提笔欲改,一名侍者忽然匆匆来报:“王上,五色地乡那边传来消息,地国有变。” 地国与焰国虽不相邻,彼此却是时刻都没忘记关注对方动静,萧齐所获乃是加急密报,消息尚未传开,此事暂且略过不提。 这边雁初刚走进枫园,就见红叶和丫鬟们全都站在廊上,离小楼远远的,个个脸色发白。 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雁初心头不安一扫而空,面露喜色,快步朝房间走。 红叶连忙阻拦:“姑娘……” 雁初停住,斜眸瞟着她,一个丫鬟做出这种逾矩之事,当然是萧齐吩咐的。 红叶低声提醒道:“姑娘,他毕竟是王上的亲兄弟,你们走太近……” 雁初似笑非笑:“所以你来拦我?” 红叶愣了下,垂首退开了。 雁初走进房间,果然见萧炎半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摇着她的团扇,他本来就有些男生女相,这副模样看上去别有趣味。萧齐虽派了侍卫把守枫园,但又怎拦得住他?对他而言,不过就是挥手杀人这么简单的事而已。 他笑眼弯弯,用团扇替她扇风:“师父,徒儿回来伺候你老人家了。” 雁初走到床前抢过团扇,直入正题:“你到底有没有见老将军?” 萧炎答得认真:“见到了。” 雁初犹有些怀疑:“果真?” 萧炎委屈地垂了长睫:“徒儿怎会欺骗你。” 雁初哪里理会他的鬼话:“那你可有将我的话转告他?” “师父啊,”萧炎若无其事道,“我只答应替你见他,可没答应替你传话。” “你……” “我答应过西聆凤歧不对外现身,卢山迟应该也包括在内,所以我见到他了,他却没有见到我,你不是早就该明白这个结果了吗?” 指甲划过扇面,雁初紧盯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语气轻柔得可以滴出水:“萧炎,我真想掐死你。” 萧炎把玩着帐子银钩上那块枫叶形的坠玉,闻言侧脸看她,露出一个更魅惑的笑:“你掐不过我。” 再受戏弄,雁初二话不说将扇子朝他脸上砸去。 “愤怒了,”萧炎接住扇子,“把愤怒收起,我带来了好消息。” 雁初立即问:“什么消息?” 萧炎道:“那个女人上当了,大哥派了个姓连的护送使队,让秦川琉林当副手。” “这我早就料到了,”雁初微嗤,“秦川琉羽那个恶心的女人,我要对付她容易得很,萧齐暂时被我哄住,不再防备我,又自认将她当成娼妇在外面藏了百年,亏欠于她,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她学着他的样子扶额:“他们欠我的,我却只能自己去拿回来,不公平啊!” 萧炎大笑:“师父,你真是又美又卑鄙。” 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恶毒的话,雁初非但没有半点羞惭,反觉轻松,伸手夺回扇子:“我就是喜欢看她失去亲人痛不欲生的样子,越凄惨我越高兴,怎么,你可怜她?” “你在怀疑徒儿的忠诚,”萧炎道,“你不是还想让我帮你吗?” 雁初嗤笑:“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你还是可以尝试打动我,我虽然没替你传信,但毕竟对你透露了出使冰国的消息,已经帮了你,”萧炎抚摸她的唇,“现在,愿意亲亲你的徒儿吗?” “你答应过西聆君不会冒犯我。” “如果你自己要碰我,我又有什么过错?” “你总有歪理。”雁初倏地扣下扇子,拨开他散乱的长发,俯身在那俊脸上吻了下。 “我知道你失败的缘故了,”萧炎摸着脸道,“作为女人,不会哭,连诱惑的手段都不会,我亲爱的大哥怎会选择你呢。” 邪恶的笑声被吞入口中,雁初也没想到会做得这么熟练,轻易被激怒,或许是因为在他跟前不用伪装,又或许是因为三日后的交易——她本来早就是死人了,早就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要能报仇,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有什么不能出卖的? 长睫拂在她脸上,偶尔扇动,细长眼睛闪着红光,萧炎惬意地接受着她的奉承,任她含吮着薄唇,竟是没有多动一下。 刻意表现出的热情在这种冷淡的反应下逐渐熄灭,雁初终于做不下去了,倏地抬起脸,恨恨地瞪着他,那种挫败感令每个漂亮女人都难以忍受,他简直就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萧炎“咦”了声:“怎么不继续了?” 雁初面无表情道:“你只说让我亲你,我已经做到,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了?” 萧炎笑道:“我问你是否愿意亲我,与帮你有什么关系,你误会了。” 他的反悔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雁初这回冷静多了:“无耻。” “是你以为达到我的要求,我就会帮你,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我,怎么能说我无耻,”萧炎道,“何况遵守承诺只是你们的规则,我从未承认过它。” “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你要怎样才肯放弃报仇?” 雁初断然道:“不可能!” “皇位与我的命运有很大关系,”萧炎重新拾起团扇放到她手里,“按照以前的规则,文朱重霄退下焰皇宝座,我这一世就会结束,虽说我如今多了条邪火灵,未必还那样,但我不想去试啊。” 雁初不再说什么了,暗暗计较。 日色隐没,山坡上,树叶都被热风熏得懒懒地垂着,扶帘婉玉坐着轮椅,轻衫绣裙,拿团扇轻轻逗引落瓣,身后是两名面生的使女。 “弈主。” 听到声音,扶帘婉玉停住动作看来人:“你是来问罪的吗?” 西聆君道:“真是你?” “是她自己走错路误闯杀阵,与我有什么关系!”扶帘婉玉道,“就算是我要杀她报仇,那又怎样?你不是说跟她没什么了吗!” 西聆君“嗯”了声道:“那就罢了,想也与你无关,我今日找你另有要事。” 扶帘婉玉松了口气,莞尔:“什么事?” 西聆君道:“冰帝年老,宠臣丰悦弄权,近日我听说扶帘将军与他似乎走得过于密切。” 扶帘婉玉领会:“我会送信警示他。” 西聆君道:“地国与雷泽国日渐强盛,我毕竟出身冰国,如今虽入道门,仍难免挂心。” 扶帘婉玉忙道:“我明白,能为你分忧便好。” 西聆君道:“自古佞臣难得善终,太子早已深恨丰悦,将来冰帝归天,他的下场可想而知,我这也是为扶帘将军好,太子毕竟是太子,莫要想那不可行之事。” “你还惦记着扶帘族安危,我很高兴。”扶帘婉玉浅笑,目中闪过得意之色。他毕竟还需要她,因为她背后是扶帘全族,冰国万年不衰的大族。 西聆君吩咐使女:“快变天了,送公主回园吧。” 待到扶帘婉玉和使女离开,岚使者现身山坡上,风掀白袍,飘飘然亦有神仙之态。 西聆君道:“将消息透露与尺相国的人知晓。” 岚使者笑道:“弈主高明,就看尺相国能否把握机会了。” 丰悦与扶帘将军勾结,欲废太子,扶立金贵妃的十五皇子,此番扶帘将军临阵退缩,丰悦定然气恨,两人若生嫌隙,得利的就是尺相国与太子。 西聆君淡淡道:“若他无能,太子还是趁早废了好。” 岚使者道:“弈主说的是,只是扶帘将军……” 西聆君道:“扶帘一族在冰国恃恩弄权,显耀至今,是时候被取代了。” “弟子定会办妥,此事与永恒之间绝不会有半点关系。”岚使者望着扶帘婉玉离去的方向暗暗叹息,扶帘族于他固然有恩,然而想要以此来挟制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他若是轻易被恩情束缚,当初又怎会坐上五灵界尊皇那个位置? 西聆君颔首:“她来了?” 见他问,岚使者忙回道:“雁初姑娘已接来,现在花溪小榭里。” 西聆君便不再多言,缓步走下山坡。 花溪小榭,几名使女抬了水进来,放下一套衣裳。 水是取自永恒之间一种特殊的温泉,有驱寒之功效,于疗伤颇有好处。雁初心情复杂地沐浴完毕,起身穿衣才发现,那件为她准备的衣裳极为特别,薄得几近透明,不该露的地方全看得清楚,一眼便可知道她是要去做什么的。 雁初僵硬地站着。 使女道:“弈主说,姑娘若不喜欢,就不用穿了。” 雁初立即摇头:“没事。” 使女送上件披风:“那就请姑娘前往弈园吧。” 雁初接过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住,这才觉得好了点,走出门时,外面暮色朦胧,空气仍是湿热的。使女提着灯笼引路,眼睛始终不看她,雁初从未有过如此的狼狈,低着头,逃也似的往前跑。 转过山坳,瀑布声完全消失在耳边,一座雅致的小园出现在眼帘里。 弈园,无甚出奇的名字,很合适他的身份,园中遍种枫树,看起来也有许多年头了,与枫陵的品种很相似,庭中无一丝杂草,小径被打扫得十分干净。 使女引着雁初往里走,行了百步左右,二人来到一座小木楼前,木质的栏杆,台阶上也铺着木板。 使女走到阶前,恭声道:“弈主,雁初姑娘到了。” 片刻,里面传来西聆君的声音:“进来吧。” 使女欠身朝雁初示意,然后转身出园去了。 雁初走上阶,抬起手。 手放在门板上,虚掩着的木门突然变得格外沉重,迟迟推不动。 明明早已决定,事到临头仍然想退缩,然而她更清楚,失去这次机会,便不会再有了,她自问没有把握可以继续挑战他的耐性。 这种时候还在意这些,他肯答应交易,她应该庆幸才对,被丈夫背叛,她又做什么贞洁烈女? 雁初推开门。 迎面出现的是一扇浅白色木屏风,颜色朴素,雕花极精美,绝非出自寻常工匠之手。 雁初打量着上面的花纹,待心潮平复得差不多了,才缓步转过屏风。 里面陈设简单得过分,靠墙是一张宽大的床,素净帐褥,窗前摆着张木桌,放着两三把椅子,除此之外,就是斜对面的角落里有个落地花瓶,瓶身洁白如玉,斜斜印着一段火红的枫枝画,极富神韵,旁边题着两行诗,瓶内插着大枝的焰国红棠叶,房间这才有了些明丽的色彩。 一道颀长身影立于桌旁,灯光映照,俊脸神态安详。 大约是刚沐浴过,宽松垂地的蓝袍随意穿在身上,衣带不系,前襟大开,露出雪白里衣,如此随意的装束,看上去竟仍像是在宴席中大殿上一样,让人敬畏,不敢靠近。 感受到他的注视,雁初心跳急促起来,情不自禁将披风拉紧了些。 半晌,他踱到她面前,抬手去掀披风。 雁初下意识后退。 他便负手看着她,不说话。 心知这举动极可能令他不满了,雁初只剩了紧张与畏惧,不敢再退。 他看了片刻,道:“你可以走了。” 走?雁初明白了他的意思,反而长长地吐出口气,紧绷的身体莫名地放松了,毕竟之前与南王、萧炎亲密那都是逢场作戏,彼此利用,并未有过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他的拒绝让她失望,却也有了足够的理由逃避。 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西聆君不动声色地道:“萧齐倘若知晓,会感动。” 雁初沉默。 她确实有一瞬间想到了萧齐,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也有过那些美丽羞涩的幻想,这种事不该用于交易,是只能与心上人做的,她以为那个人会是萧齐。 忽然间,披风被毫不留情地扯去,不待她反应过来,双手已被他反制在身后,人已被抱起。 这种姿势使得她胸前越发挺拔,也让他看得更清楚。 雁初全身僵硬:“西聆君不是说让我走……” 他“哦”了声,打断她:“我那是说笑的。” 接下来雁初受到的对待并不温柔,衣裳被扯去,身躯毫无保留地曝露在灯光里,她下意识用双手挡了下,又立刻放弃。 没有反悔的机会。 见他欺身上来,雁初躺在床上不敢反抗,惟有根据自己所知道的尽力配合,伸手去解他腰间绣带,不料手指此刻突然失去平日灵活,莫名地变得愚笨了,竟迟迟解不下来。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单手握玉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揉弄,直待她满面通红地解开了腰带才又开始下滑,最终停在她的小腹上。 雁初感受到那目光冷了,便知自己激怒他了,正回想哪里做得不妥,双腿忽被大力分开,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她的思绪,令她低呼出声,倒抽冷气。 毫无预兆地进入,□□涨痛难当,这种感觉竟如此的熟悉。 来不及想更多,撞击使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似乎没了重量。 没有多余的安抚,沉重,强势,近似惩罚,雁初几次挣扎后缩想要逃离都被他强行拖回,到最后她惟有双手抓紧身下床单,咬唇忍耐,却仍旧禁不住溢出破碎的□□。 一夜无尽,不知何时昏睡过去,有个声音如冰冷的蛇,在梦中缠绕不休。 “我很想杀了你。” …… 习惯了噩梦,雁初没觉得惊怕,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身边早已无人,她连忙撑起身看,只见西聆君坐在桌前,手执一卷书,蓝袍在灯下显得分外清冷。 窗外雷声阵阵,雨声沥沥,昏暗的天色难辨时辰,先前的闷热感已消失,空气变得清新凉爽。 心口无任何不适,浑身其他地方却酸痛难当,雁初低头看了眼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始终不好当着他的面起床,于是抿紧唇,悄悄地将被子往上拉了些。 他放下书卷:“我有事要外出,你留下吃午饭,晚些自有人送你回去。” 原来他早已察觉了,雁初尴尬万分,想这一睡竟是午饭时分了:“西聆君答应的事可算数?” 他很爽快:“一年后,我不会再约束于元君。” 雁初这才放了心,见他起身要走,又忙道:“西聆君请留步。” 他果然侧脸看她。 雁初没来由地心慌,避开那视线:“我还有事想求西聆君赐教。” 他重复:“还有何事要赐教?” 平平淡淡一句话,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居然旖旎又暧昧,雁初想起自身此刻的境况,被噎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打破沉寂:“说吧。” 14、入局 萧齐之前接到那封地国事变的密报,外人尚且不知,等消息真正传到,已是一个月后,彼时消息则变成了相王起兵造反。 究其起因,原来五色地乡新皇即位初重用相王,一切倒也井然有序,哪知前些时日新皇随地师去神坛祭拜,地神坛竟现异象,坛内王土灰暗,旁边蓝泥反现五色。事情重大,民间顿生谣言无数,内容大同小异,暗里都指向相王。这也难怪,地国十二州,惟有相王封地是蓝州,合了个“蓝”字,且相王兵权在手,原本最受先皇器重,如今迫于压力臣服新皇,谁知道他有没有不甘?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谣言越传越盛,加上亲眼目睹地神坛异象,新皇终于也开始猜忌兄弟,竟听任身边亲信之言,将相王诱入宫中擒住,软禁起来,不料相王本事通天,设法逃出了宫,连夜逃离京城,新皇大怒之下不顾众老臣拦阻,下令沿途追杀捉拿,相王安然回到封地后,果然借机起兵反了,公开指责“上不仁,难容手足”,称自己乃是“逼不得已”。 暑热已退,天气逐渐转凉,暮□□临,池中沉着几点晚星。雁初半躺在池边榻上,慢慢地摇着扇子,有点心绪不宁。 不知为何,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竟无端想到了那日永恒之间所见的场景,冷雨悬崖,亭内两道人影,岚使者亲口说是地师拜访…… 作为五灵界最有名最强大的道门,永恒之间从不插手外界政事,所以得各国敬重,纵有弟子擅取印信,也已经被处置,一切看上去并无不对之处。可是地师前些时候才去拜访过他,没多久地神坛就现异象,会不会太巧合?若非地神坛出事,地皇不会急着下手,若非地皇下手,相王再有野心,迫于压力也只能规规矩矩当个能臣,地神坛之变,某种程度上就像是在成全相王的野心。 雁初驱除脑中那些奇怪的想法,当年他弃天下而去,实在没有理由再插手这些,而且地国之事根本与自己无关,何必为它费神。 红叶又过来劝:“风冷,姑娘回房吧。” 雁初抬眸看着她。 红叶也不觉得尴尬,自然而然拿话陪笑,只不肯离开。 “这丫头吵闹,徒儿替你杀了她吧?”头顶传来萧炎的声音: “元君!”红叶大惊失色。 眨眼的功夫,萧炎站在了她面前,低头瞧她:“叫得真好听,再叫一声。” 红叶退了两步,勉强笑道:“元君和姑娘说话吧,我先回房……” “想跑吗,”萧炎伸手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回,“你难道是要去告诉我大哥?” “红叶……不……不敢。”声音颤抖,半是恐惧半是痛苦。 萧炎立刻放开她:“那你跑吧。” 红叶哪敢真的跑,哆嗦着朝他作了个礼,然后才慢慢离去。 等她走远,萧炎抬手理了理盖住眼睛的长睫,坐到雁初身边:“讨厌的丫头,我替师父赶跑了她。” 雁初收了扇子问:“你的花养得怎么样了?” 萧炎叹气:“师父何必明知故问呢。” 难得看他露出真实情绪,雁初颇觉快意:“你既然知道那盆残花不可能结果,为何还要答应这个交易?” “是啊,我有点后悔了,”萧炎躺下,头枕在她腿上,“西聆凤歧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雁初也是好奇的,两人难得沉默,忽然丫鬟报说永恒之间有使者来,雁初面露喜色,连忙吩咐快请。 一名白衣使者走进枫园,他先朝雁初作礼,又瞧瞧趴在她身上的萧炎,飞快移开视线,双手递上一封信:“弈主说,这是姑娘所求之物。” 雁初暗道不好,再要推开萧炎已是迟了,她只好点头说了声“有劳”,然后接过信,令丫鬟送使者出去。 “你在害怕。”萧炎歪着头。 雁初反问:“你难道不怕他?” 萧炎道:“师父,他只是恰好可以利用我想要的东西威胁我,并不代表我怕他。” “这有区别?” “当然有。” 雁初听得发笑,不再和他胡扯,低头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小笺确认。 “是什么?” “一张图纸。” 萧炎又失去了兴趣:“师父,你可以找他要点更有用的东西。” “这图正有大用处,”雁初重新收好小笺,躺下,“一年后,你就不用再受制于他了。” 萧炎闻言侧脸瞧了她片刻,笑起来:“我与他的约定本就是一年啊,傻师父,你上他的当了是不是?” 雁初愣住。 出使冰国计划已完整,萧齐将其拟成名册呈与焰皇过目,估计使队要到下个月才会起程,雁初心底早有计较,也不着急,提出去见卢山迟。 萧齐因为秋影之死有心安抚她,她必须要把握机会,尽快让老将军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只是这一切要瞒过萧齐又谈何容易? 马车等在大门外,雁初走下石阶,吩咐侍者搬出一盆打了花苞的秋海棠。 萧齐见状问道:“这是做什么?” 雁初笑着解释道:“昨日萧炎弄了盆海棠给我,我打算送给老将军,他老人家是喜欢花的。” 萧齐闻言便吩咐侍从将海棠放到后面车上。 队伍出发,马车很快驰出京城,数十名高等侍卫护送,这次是两人同乘,雁初倚在车壁上,心不在焉地看窗外的景色。萧齐倒是一直在看她,脸色不太好。 他忽然开口道:“我近日忙,也没去枫园看你。” 雁初点头:“你忙吧,我这边不缺什么的。” 萧齐道:“听说你最近与萧炎走得有些近?” 雁初回避他的视线:“他对我是不错的。” 萧齐眼底已有隐忍之色,虽没发作,语气却不再平静:“他是我的弟弟,你莫忘记身份。” 雁初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他背叛她,选择了另一个女人,如今竟会介意她和别的男人亲近? 雁初顿觉嘲讽,淡淡道:“你难道真打算恢复王妃的名分,让秦川琉羽伏低作小?她怎么肯?这些日子你一直回避不就是因为这个?” 萧齐道:“我回避,是因为你也没有决定。” 雁初道:“现在这样就很好,你我都不为难。” “你!” 见他伸手,雁初想也不想就挥袖甩开,激烈的动作竟带上了劲气,萧齐原也不是真的要对她如何,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大,顿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场面有点僵,雁初一时不能解释。 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从她躺在西聆君床上那一刻起,就彻底变得讽刺了,他与秦川琉羽偷情,她用身体取悦别的男人,曾经她不齿秦川琉羽,可她现在的做的事并不比秦川琉羽光彩,始终是怨他恨他的。 萧齐没有说什么,眼底渐生痛色。 分明是他先伤害她,怎么现在反像他委屈似的?比起她的恨,他的内疚算得了什么?雁初突然很想问他,问他究竟有没有爱过她,设计求娶,温柔纵容,他对她可曾有过一分真心?还是,当真只是一场彻底的利用? 然而雁初毕竟还是清醒过来,强行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这种时候,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马车颠簸,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雁初松了口气,先打开车门出去,萧齐随后也跟着下车,两个人照上次一样步行上山。 山风清凉,很远就看到了卢山迟,他这回坐在屋檐下修理锄头,显然是知道二人要来的缘故。 雁初上前作礼:“老将军好,雁初今日又来看你老人家了。” “就你会说话,”卢山迟瞪她,丢开锄头。 雁初心知他其实是满意的,笑道:“我一片孝心,专程给你老人家带了好东西来。” “哦?”卢山迟有了兴趣,“是什么?还不快拿上来。” 萧齐打了个手势,不远处的侍从马上搬过来一只陶盆,雁初见状当即愣住。 那并不是她先前准备的那盆海棠,而是一盆极为珍贵的火蕉,形似芭蕉,叶片火红,焰国名树。 萧齐面不改色走到她身旁,似是对她解释:“那盆海棠无甚稀奇,改日我再寻更好的品种来,我看这火蕉极为难得,老将军定会喜欢。” 雁初“哦”了声,不甚在意,转脸与老将军说话。 换花的事二人似乎都没放心上,卢山迟极有兴致,末了还亲自送二人下山,雁处又保证会择日再来看望,将他哄得更高兴。自卢山迟处归来,萧齐继续忙着办正事,雁初依旧过得平静,只是接连一个月都不见萧炎的踪影,估计是回霰白山照顾那盆残花去了,期间雁初又去永恒之间饲过一次花,没见到西聆君。 天色阴阴,秋风萧瑟,水波澹儋,算是秋季里难得的节日,河畔,许多女眷趁此机会出来游玩,三三两两,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前面不远处,一名女子身着紫襦华裙,腰坠玉环,发钗精美,款款而行,气度大方,身边跟着四五名穿着不俗的丫鬟,其出身显然非同寻常。 身后,雁初与萧齐并肩朝前走,也没带侍卫。 “在府里闷得慌,出来便觉开阔了。”雁初望着河面风景感叹。 难得看她高兴,萧齐情不自禁地替她理了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今后爱出来便出来,多带些人保护就是。” 保护还是监视?雁初低笑了声。 萧齐见状道:“如今关于你的谣言不少,为了挑起越军与我的矛盾,想看你出事的人很多,你单独外出实是危险。” “我明白。”雁初应得敷衍。 萧齐欲言又止,缩回手道:“那边有卖桂花饼的,你一向喜欢吃。” 雁初弯腰捶腿,道:“我走累了,你去给我买吧。” 她已许久没这样朝他撒娇了,归来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疏离,眼前情景与往事重叠,萧齐一笑,果然朝那卖饼的走去。 雁初慢慢地直起身,侧脸遥望,景山隐约可见。 “那是个好孩子,老夫委实想不通她怎会变成这样!她绝不可能通敌,她的家人都是死于战乱,死在牧风国之手啊!” 原来除了她,还有老将军明白,江秋影。 临时换花,实是戒备,萧齐,你以为这样就防住了吗? 且说前方那名美丽女子也正立于水边树荫里赏风景,不知怎地腿上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整个人站立不稳,竟“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看似一场意外,丫鬟们吓得惊叫呼救,然而放眼四周,往来大都是女眷,焰国女人多不习武,剩的几个文弱书生不顶事,眼见那女子在水中挣扎,衣饰沉重,非但起来不得,反而离岸越来越远。 正在众人着慌时,一道纤瘦身影忽然跃入河里,拉起那女子的手往岸边带,不料女子已经呛了水,见有人来救,一时什么也顾不得,手脚并用,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将她死死缠住,两个人都困在了水中。 萧齐没走出多远,陡然听见呼声,回头不见雁初的影子,他便知出了事,连忙飞身过来,足尖轻点水面,转眼间便将二人带回了岸上。 见雁初脸色苍白,萧齐立即将那女子丢给丫鬟,脱下外袍披到雁初身上:“你怎么样?” 雁初轻轻喘息,摇头示意让他先救人。 原来那女子已呛水昏迷,萧齐也不好丢开就走,亲自过去将人救醒。对方毕竟是大家之女,虽然狼狈,亦不失气度,虚弱地扶着丫鬟站起身作礼道谢,又问府上何处,萧齐自是敷衍不答。 旁边雁初笑道:“定王救了人,还怕别人知道么。” 谁人不知当朝权臣?那女子愣住。 萧齐不愿生事,带着雁初匆匆走了。 一切琐事不提,转眼又半个多月过去,使队终于要起程去冰国,萧齐显得很从容,看样子也料到南王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既是焰国境内,此去路线都算定了,不出意外的话,就算牧风国得知后有所动作,派出的护卫队也足以应付。 时近深秋,院内花木凋残,叶飞无数,往来的丫鬟侍者们都换上了夹衣,行色匆匆,婆子们拿着笤帚满面愁容地打扫那满地落叶,目睹这般景象,未免有几分凄凉之感。 暖阁中,琉羽与一名男子对面坐在窗间说话。 “大哥特意来与妹夫道谢的。” “谢什么,原是一家人,大哥不必与他客气。” “想不到妹夫待你这样好,”秦川琉林叹道,“当初你执意跟着他,我还担心他不能给你名分,让你受委屈。” 琉羽莞尔,吩咐丫鬟捧上个镶银木盘,上面放着两件暗纹锦面的夹袍:“天凉了,我替大哥做了两件衣裳,大哥带在路上穿吧。” 秦川琉林笑道:“大哥无妨,你倒是该给妹夫做几件。” 琉羽脸一红,嗔道:“使队快起程了,我送大哥出去。” 两人出了暖阁往园外走,丫鬟们捧着衣裳跟在后面,单看那一高一矮两道背影,真真切切是一片兄妹情深,在冷冷秋风中更加温馨动人。 雁初独立于竹林的阴影里,看不清脸色,扣住竹干的手指越来越紧。 兄妹情深啊…… 她也有哥哥,朝中声名远扬的玉面小将军,比秦川琉林优秀百倍不止,在她心中,他是战无不胜的存在,是最护她最疼她的兄长,她想什么要什么,他都能为她办到,出嫁那日,他亲手为她戴上花簪,戴上最华美的火花冠,吉时到,他还迟迟舍不得放她走。 是她,让他为云泽家征战沙场,是她,为一个背叛自己的男人害死了他。 记忆中的最后一面,她亲手为他披上银色战袍,萧齐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拥住了她。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萧齐那番举动的含义。 部下拼死抢回那冰冷残破的尸身,她抱着他昏死过去,葬送了越家,葬送了自己,半只脚踏在死亡线上,她拼命挣扎着活回来,得到的理由竟是“奸细换信”,奸细,多好的借口! “兄长的忌日要到了。”冷不防身旁有声音响起。 真正的皇者,单是那目光落在身上,就有种如负千斤的压迫感,雁初自回忆中惊醒,禁不住退开两步,愕然。 “西聆君?” 枯黄竹叶纷纷落下,浅蓝的衣袍在秋风里起伏,俨然成了这萧瑟秋景中最美丽的一抹明净。 偏巧雁初今日也穿了身浅蓝色衣裳,乍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只袖口和下摆处多了两三道细细的水纹。 他看着她点头:“嗯,这件衣裳不错。” 雁初尴尬了,如今她总能从他的话中听出暧昧,在有了那样的关系之后,再次面对他,她不能不紧张在意,甚至有种羞耻感,不愿回想那场□□裸的交易,更想不到他会主动找来。 “图可有看不懂的?” 从提出要那张图开始,雁初就担心他会怀疑,惟有保持镇定,恭恭敬敬地曲膝作礼:“都看明白了,多谢西聆君。” 西聆君道:“别打焰邪元君的主意。” 听到警告,雁初反而松了口气:“我明白。”上次不慎让使者看到与萧炎亲密,她就一直在担心,他那样的人,绝不会喜欢占有过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亲密。 西聆君点头,收回视线道:“走吧。” 雁初迟疑了下,试探性地问:“听元君说,西聆君与他的交易只是一年?” “嗯,是一年。” 他与萧炎的交易是一年,那就是说,一年后萧炎本来就不用再受他的限制,她却为此白白地送上门去与他做了场“交易”,再想到他故意不说,要了她的身体,雁初只觉有苦说不出。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他不仅承认了这种丢身份的事,而且毫无愧色。 后园乃女眷出入之地,雁初谨慎地带路,尽量避开人顺小路往枫园走,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偶尔有侍者丫鬟过来,还未看清两人就全倒了下去,他负手徐徐而行,如入无人之境。 这算是公然带着奸夫在“丈夫”的后园行走?雁初有种报复的快意,很想笑出来。 进园门,整片枫林映入眼帘,由于焰国气候偏暖的缘故,叶片仍多呈绿色,西聆君见状顿了下脚步,眼神难得柔和几分。 “寻常品种,不及枫陵的红叶。”雁初客气地解释。 她继续引着他游览,最后走进亭子歇息。 小小木亭已有些年月,所幸木质极好,久经风吹雨淋也未损坏半点,自打她住进枫园,丫鬟们勤来打扫,桌凳东西都很干净。 可巧亭中桌面别出心裁地嵌了副木制棋盘,本是用作摆设的,还算精致。 雁初心念微动,提议道:“久闻西聆君善弈之名,可巧雁初也略知一二,如今斗胆作陪,与西聆君下一盘棋如何?” 西聆君侧脸看她,重复:“略知一二?” 不待雁初说话,他便轻拂广袖,棋盘上立时多出黑白两个棋钵,其中盛着两色棋子。 雁初不动声色地走到黑钵那方坐下,道了声“请”,然后就往盘中落了一子。 西聆君欣然坐定,也自白钵中拈出一子落下。 两人均不多言,只消片刻工夫,盘中就有了数十粒子。雁初速度极快,落子有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反观西聆君,面容沉静,每行一步都要沉思片刻,颇有些慎重。 雁初暗暗发笑,其实她哪里学过什么棋,不过看父兄下过而已,真真切切只到“略知一二”的地步,原是恼他轻辱欺骗,又不敢对他发作,所以借此机会作弄他出气,他果然认真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盘中局势渐渐明晰,却与预料中完全不同。 任谁也看得出来,她的赢面极大,先前随手而落的那些子居然都奇迹般活了! 本无心求胜,偏偏有了胜的可能,雁初神色逐渐转为凝重,落子越来越慢,绞尽脑汁寻思对策,一时如在梦中,全然忘我。约摸一个多时辰过去,直到黑子占据大半江山,她终于忍不住得意忘形,下意识抬起脸想看对方反应,这才猛地醒悟过来。 不知不觉,竟被他引入了局中! 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势头,不仅仅是他故意相让的结果,能在棋道上胜过他是多令人振奋的事,他分明已将她的心思算计好了,一步步加以诱导,方才铺成这等局面。 发现真相,雁初更加懊恼,偏自己起心作弄在先,发作不得,她赌气将棋子丢回钵中,看着棋盘道:“这便是尊驾的棋技?” 西聆君道:“棋技如何?” 说话间,他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盘中局势竟立即大变。 原来他早已取胜,她的费心布局则变作了笑话一场。 雁初盯着那粒棋子看了许久,才又抬眼看他,缓缓道:“如此戏弄于我,西聆君不甚厚道。” “你根本不会,”西聆君推开棋钵,身体略后仰,“你以为我在赢你?” 雁初愣住。 “与别人,我自是求胜,与你,我是求输,”西聆君轻抚广袖,“每落一子都要思量,如何才能让你走上活路,亦有无穷乐趣。” 雁初哑口无言。 “求输都不能,”西聆君站起来,微倾上身俯视她,“还略知一二,没半点长进。” 俊脸上表情没多少变化,声音里却含了一丝嘲笑,无端生出三分亲密,雁初只觉心头如同响过一道惊雷,恍惚中,这个语气似曾相识。 “几时让我输一场,就是你长进了。” …… 棋一局,梦一场,醒来四周惟剩风吹枫叶声,空空的不见了人影,桌上残局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15、议婚 昏倒的侍者丫鬟们早就醒了,照常往来,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因此萧齐回府并未察觉,至第二日清早,宫里忽然来了两名侍者,带焰皇口谕,传萧齐与夫人进宫赴宴,雁初听到消息微微笑了。 定王妃在别人眼里是死了,在萧齐心里却没有,这种场合他当然不会只带琉羽去。 天凉,酒宴设在御花园中的小阁内,不出所料,座中大半是皇族子弟,除了萧齐,就只有两名无关紧要的外姓臣子作陪,似皇族家宴而非家宴,礼数也不如平日严格,女眷们在里间,隔着镂空的雕花格子,彼此动静都看得清楚。 萧齐察觉异常,虽有疑惑,倒也不动声色入座了,里间琉羽十分不安,与雁初拜过皇后,再与众王妃夫人见礼,这才落座。 焰皇道:“此非家宴,今日定王无须拘礼,朕不过与你们说说话。” 皇后道:“陛下此言差矣,来日方长,一家人也是有可能的。” 焰皇笑称是:“朕自罚一杯。” 察觉他二人话中有话,萧齐看向里间,雁初仿佛没听见,低头摆弄酒杯,琉羽则面露惊疑之色。 好在焰皇没有继续这话题,酒宴照常进行,众人举杯陪笑。 酒过数巡,安王忽然道:“定王救了平阳郡主,老王叔还不谢他酒!” 众人听出蹊跷,都看钱王。 这钱王乃是先帝的异母兄弟,与先帝感情极好,此刻听得安王取笑,他连忙解释道:“前日小女落水,幸遇定王搭救,原该登门道谢的。” 萧齐早已查得平阳郡主身分,道:“举手之劳,王爷无须多礼。” 安王喝得醺醺然,闻言笑道:“定王一向艳福不浅,据说已故王妃极貌美,夫人也是美人,如今又英雄救美,叫我等好生羡慕。” 众王哄笑:“安王所言极是。” “王弟倒提醒朕了,”焰皇也来了兴致,搁下酒杯道,“这些年定王为朕分忧,疏于家事,至今尚无子嗣,朕一直在担忧,此番倒像是天赐良缘与定王,众位卿家说是也不是?” 众人依稀猜出他今日设宴的目的,纷纷附和,顿时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三个人身上。雁初规规矩矩地坐着,神情平静,琉羽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握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紧,指关节发白。 终于,萧齐开口道:“众位说笑了,萧齐曾立誓只娶一个,如今为后嗣着想才……此生绝不会再娶再纳了。” 话题刚起就被这句话轻轻掐断,拒绝得彻底,场面顿时有点僵。 焰皇若无其事道:“既已破誓,也不在这一个两个,定王为后嗣着想,王妃泉下有知,应能谅解,何况……”他瞟了眼雁初,没有继续往下说。 钱王的脸色便不太好了,萧齐入宫索要舞姬之事人人尽知,这关头他突然拒不再纳,岂不是说堂堂平阳郡主连一个舞姬也不如? 萧齐立即起身道:“臣断不敢有此意。” “男人岂有只娶一个的,”焰皇打断他,意味深长道,“定王为王妃立誓,王妃已故,夫人无出,定王再这样恐会惹人非议,也有损夫人贤惠之名,夫人说是不是?” 琉羽咬唇望着萧齐,迟迟不答。 此刻若回答是,焰皇定然就顺水推舟赐婚了,她固然想要贤名,但之前不过是做做样子,又怎会真的愿意让萧齐纳其他女人?何况平阳郡主出身王族,就算同做侧妃,也绝不是她能比的。 众人见状顿时明了,都不再说什么,不少人已露出嘲讽之色,都说定王这位夫人如何贤惠,原来也是个善妒的。 皇后打圆场:“陛下明知故问,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岂会嫉妒,自然是高兴的。” 焰皇若有所思,转问雁初:“雁初姑娘的意思?” 雁初不慌不忙地起身道:“回陛下,雁初身份低微,不敢多言,只知陛下做主的事定然好,别人求都求不来,是定王的荣耀。” 萧齐盯着她,神色黯淡。 众人先前都听说了不少传言,知道萧齐十分宠她,原以为她是第一个不高兴的,想不到此刻会说出这番话,众人大感意外,纷纷猜测她这番大方是真是假,再反观对面的琉羽,不由都暗暗叹息,看来传言毕竟当不得真。 南王忽然轻笑了声。 周围本就安静,这声笑显得分外清晰,雁初透过雕花格子听见,忍不住问道:“殿下笑什么?” 南王含笑端起酒杯,不答。 焰皇也问:“王弟何故发笑?” 南王这才开口道:“回皇兄,臣弟只是想不到雁初姑娘竟这般贤惠,故而发笑。” 雁初亦不客气:“惭愧,让殿下失望了。” 他两人明里是讽刺对方,在有心人眼里反成了暧昧,众人都拿眼睛看萧齐。 萧齐朝上作礼:“陛下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听说平阳郡主美而慧,如何肯委屈做侧妃?或需再斟酌。” 焰皇点头,朝钱王笑道:“也罢,朕一时起意,倒忘记你家丫头的脾气,做侧妃是有些委屈她,王叔莫怪。” 原是听说萧齐救平阳郡主之事,焰皇才打起这个主意,平阳郡主是王族女,真嫁过去,地位绝不能低于琉羽,至少也要封侧妃,若她在琉羽之前先有了子嗣,萧齐手上兵权所构成的威胁就会小许多。但如今萧齐拒绝之意明显,问郡主不过是托词,强迫他亦无好处,毕竟目前的局面两个人必须联手,何况南王在场,不能让他看出君臣离心。 焰皇沉吟道:“照定王的意思,若平阳郡主愿意……” 萧齐道:“但凭陛下作主。” 事情既说定,焰皇便不再提,君臣照常饮酒作乐,一时宴散,众王各自出宫回府。 宫门处停着马车,南王缓步迈上脚踏,回身朝雁初点了点头。 雁初方才展颜笑了。 萧齐扶琉羽上了马车,待要过来,却被琉羽紧紧拉住,众目睽睽之下恐她当场闹起来,他只得跟着进了车里。 不出意料,琉羽回到府中就丢开萧齐,扶着丫鬟含泪往后园去了,雁初装作没留意,摇着团扇慢悠悠地走进枫园。 看吧,当初所求不过一席之地,多么可怜的女人!然而一旦有机会,她就想把这一席之地再变大点了。印象中的女人越柔弱,此刻形成的反差就显得越大,萧齐,你会不会感到惊讶?再让她多闹几场,你的耐心够用么? 放眼四周,冷冷清清,当成功无人分享,一个人也是得意不起来的。 雁初正拿扇子扇枝头枫叶作耍,忽有一串珍珠垂落眼前,粒粒圆而大,色泽温润美丽极罕见,堪称价值连城。 “你几时回来的?”乍见他,雁初真生出几分喜悦,继而又自嘲,“我身边竟只剩你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师父不喜欢我的礼物,伤心啊,”萧炎随手将名贵的珍珠丢进池塘,“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雁初倚着树干将事情经过讲了遍,末了以扇指身后,颇有些幸灾乐祸:“萧齐没有当场答应,分明就是拒绝的意思,这女人还不识趣,跟他闹呢。” 萧炎道:“愚蠢有这么好笑吗?” “你没看秦川琉羽当时那个样子,名门之女,亏得她当家这么久,这就沉不住气了,我还以为她见过多大场面,”雁初不屑,“她不是叫人在外面散播萧齐纵容我的消息吗,今日人人都看得清楚,贤惠谁不会装啊。” 说到这里,她又“噗嗤”笑起来:“先前有我在,她只能偷偷摸摸与萧齐鬼混,好不容易等我死了,她嫁进来了,却只能做个侧妃,如今又来个身份尊贵的郡主,也怨不得她,连我都替她不甘。” 萧炎半卧在山石上,手撑着头,饶有兴味地听她讲。 明知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可是对着他,雁初反而不用防备顾虑,毫不掩饰心中得意:“萧齐既已弃她而娶我,她就不该再与别人丈夫私通,还起害人之心,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萧齐需越军相助,越夕落有资格对他提要求,她秦川琉羽是什么东西,萧齐当众迁就她,传到那些越军旧部耳朵里就好了,她根本是在替萧齐添乱。” “是你让郡主落水,”萧炎伸手抚摸她弯起的唇角,“报复让你快乐。” 雁初一时忘形,也没留意他的动作:“我不过是闹闹萧齐,让他分心,没空注意我而已,总之他们别想好过,眼下他要想办法推脱婚事,又担心越军,还要哄后院的女人,想必烦得很。” 她忍不住趴到萧炎怀里,笑道:“好徒弟,我真是太高兴了,这对狗男女闹得越厉害越好。” “我可怜的大哥,他听到会伤心的,”萧炎扶额道,“他早知道你的身份,不忍对你下手呢。” 雁初倏地抬起脸瞪他:“他当年利用我的感情,我如今利用他的感情,哪里不对?” “好像没错,”萧炎扯了扯略带卷曲的长发,“平阳郡主会愿意嫁给他?” 雁初道:“英雄救美,哪个女人不动心,之前我就是这么看上他的,没有王妃,她做侧妃也不算委屈。” 萧炎道:“我大哥不会同意。” “所以我要帮他推脱婚事,”雁初似是意识到什么,直起身离开他,顺便用扇子盖住他的脸,“他必定在怀疑我了,帮他,他才会更信我护我,我才有机会继续接近卢山叔。” 大约是被关在地室太久,萧炎尤其喜欢太阳,不时用手去接叶间投下的光影,秋季的阳光很温和,照着修长的手指,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雁初观察他许久,忽然问:“你转过这么多世,知道的事一定很多。” 萧炎仰面躺在山石上答道:“不多也不少,师父想问什么?” 雁初道:“两百年前我失去了记忆,你可知道?” “要听实话?” “当然。” “那是上任焰皇在的时候了,我当时尚未脱离控制,你又不曾露面,”萧炎道,“就算露面,我的兴趣一向有限,怎会留意你呢?” 雁初拿扇柄敲他。 “想听实话,又难以接受它的真实,”萧炎握住扇柄,“师父你多么虚伪。” 雁初道:“讲。” “你的事我不清楚,但你父亲越将军的名气可大了,”他缩回手敲敲额头,“为了不惹你生气,让徒儿想想,是该叫做忠直还是顽固呢……” 雁初反倒笑了,收回扇子,神色不觉柔和许多:“他老人家的性子我清楚,明知道太子难成大器,却与南王政见不合,因此一直没选择阵营。” 光彩迅速流失,她声音低沉了些:“后来,是我帮他老人家作了选择。” 若非她嫁与萧齐,越将军手握重兵保持中立,在当时的情势下,无论谁上位都会选择笼络,他是安全的。 萧炎道:“师父啊,你如何不肯多想一步?倘若当年即位的是南王,有越将军在,南王这皇位肯定坐得不太舒服的。” 雁初面色微变。 对南王来说,当时连续几年天灾,外有牧风国侵扰,内有越军雄踞,越将军与他不合,且朝中还有许多拥护“立长”的顽固老臣,不恰当的时间,紧张的时局,加上“名不正”一条,他没能即位也未必是坏事。 但南王素有野心,行事果断,这些年治理封地可见雄才,终非池中物,他需要的是一个时机。 越军因为萧齐而卷入争地之战,不仅牧风国元气大损,无力再入侵,越将军父子也身亡,越军群龙无首,表面上看是成就了萧齐,焰皇得益,然而实际上萧齐至今也没能完全控制越军,因为只要真相揭开,越军旧部未必还会继续效忠于他,活着的越夕落,正是揭开真相的那粒棋子。 不仅她,连同萧齐和焰皇都成了棋子,他们自己也不曾想过吧,从头到尾最终的受益者只有一个人——南王,这一切就像是在为他铺路。 是天意如此,还是有心安排? 雁初语气凉了:“难道是先皇……” “你过分抬举他了,”萧炎打断她,“先皇唯一没错的就是眼光,知道南王才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也是,先皇行事优柔寡断,不太可能有这等心思,何况嫁与萧齐是我自己的决定,中间并未有谁插手,天意吧,谁有那么大能耐在焰国朝堂布这百年的局呢,”雁初重新展颜,却没了先前的意气,像是自我安慰,“无论如何,父兄的仇都是要报的,就算做棋子我也甘愿。” 萧炎对此事似乎很感兴趣,眯了眼沉思。 莫名地联想到地国之变,雁初极力排除脑中杂念,挑起他额前的一缕秀发,眼底微露暖意,柔声嗔道:“看你,头发都乱了。” “乱了吗?”萧炎摸摸脑袋。 “来,我替你梳头。” 焰邪元君在枫园,丫鬟们哪敢现身,雁初亲自回房间取来了水和梳子,就在池塘边慢慢地替他清洗梳理。 漆黑的头发略带弧度地起伏,根根有光泽,有着适手的硬度,于是那张脸被衬得更加柔美秀气。 雁初忍不住赞道:“真是个美男子。” 萧炎道:“每一转世都是同样的皮相,令人厌烦。” 雁初用棉布擦干他的头发,道:“你被命运控制,难以摆脱轮回宿命,我被命运捉弄,大好姻缘到头来落得一无所有,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 萧炎躺在栏杆上叹息:“我们这对苦命的师徒啊。” 这种辛酸的话出自他口中,味道就全变了,雁初嘴角抽搐,低声道:“你已经不受皇印控制,那个皇位未必还能影响你。” 萧炎歪着头看她。 “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雁初莞尔,“你已经帮过我许多,我也不想你再为我冒险。” 萧炎意外:“真的吗?” 雁初停住动作,嗔道:“你不信我?” “徒儿只是意外,你竟然不想利用我,”萧炎道,“作为一个重复轮回的人,因为特殊的原因而被皇印控制,被迫与皇位扯上了关系,成为皇者博取百姓信仰的工具,这种难以摆脱的宿命禁锢着我,让我历经转世,受历代皇帝驱使,言行皆不由自主,徒儿已经习惯被利用了。” 转世也摆脱不了被控制的命运,一朝解脱,才会造就这种乖张的性情。 突然听到这番话,雁初沉默了。 萧炎道:“我转世在云泽家,他们将我当作无上的荣耀,可是发现我多了条邪火灵后,他们就变了,设计用链子锁住我,用凝雪石封我的心窍,把我关起来,藏起来。” 他抬起脸,仰望绿叶缝隙中透进的阳光:“地牢里不知日夜,凝雪石真冷,我无时无刻不渴望太阳,背负这样的命运,我有什么错?” 雁初摇头:“遭遇背叛,我们都没错。” “是的,”长睫扇起笑意,萧炎慢慢地将脸埋到她怀里,“只有你肯待我这么好了,师父,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雁初的确是安了打动他利用他的心思,可是她发现,再不择手段,要利用一个更可悲的人,这种行为仍然太过卑劣,她始终没变。 雁初继续擦拭他的头发,半晌开口道:“不需要。” 萧炎道:“真的不想让我帮你?” 雁初耷拉着眼皮道:“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最好马上就走。” “我帮你报仇!”萧炎握住她的手。 雁初道:“我的仇与你无关。” 萧炎不解:“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雁初迟疑着,终是说出了心底的猜测:“你脱离控制是何等重要的事,西聆君答应陛下插手,只怕不仅仅是保密那么简单,他们不可能会放过你。” “这是在担心我吗?”萧炎弯起唇角。 雁初不答:“你还是走吧,一生有限,走远点,别再回来了,再珍贵的花也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你为它放弃自由。” 萧炎撑着额头瞧了她片刻,道:“善良是多数女人的弱点,从未变过,师父你根本不擅长算计。” 察觉不对,雁初愕然:“你……” 一声低笑充满磁性,萧炎抬起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脸:“好师父啊,替我想得真周到,徒儿怎舍得离开你。” “你又骗我?” “你看你,同样的当还能上第二次,徒儿都感到惊讶了,”长睫不停颤动,将眯起的双眼完全盖住,仅留两道迷人的弧线,萧炎抱着她大笑,差点没从栏杆上摔下去,“你难道不是想用情打动我吗,利用的另一个方式,你看徒儿也会,比你用得更好。” 算计不成反被戏弄,雁初恨恨道:“这天下还有谁能打动你呢!” “拥有善良和诚实的本性,却要强迫自己违背它,只是因为仇恨,”萧炎拉着她的一缕头发放到鼻端,“你的愤怒影响不到任何人,快别生气了,徒儿补偿你吧。” 雁初拉开他的手:“谁稀罕!” “真的不要?” “你会帮我?” “那要看你会提什么要求。” 雁初毕竟不是轻易被气恼冲昏头的人,闻言恢复冷静,道:“如今萧齐虽对我少了许多防备,却仍然派了人时刻看着我,我想让你掩护我出府见南王。” 萧炎道:“这个容易。” 雁初正要继续说,忽然又发现身后有动静,她立即住了口,转身看,只见萧齐立于池边。 萧炎主动起身打招呼:“亲爱的大哥,你是来看我的吗?” 见他这般厚颜,雁初险些笑出声,推他:“没你的事了,走吧。” 等到他离去,萧齐脸色方才好转了些,终究是欲言又止,半晌道:“方才忙乱,没顾得上你。” 雁初请他坐下,问:“夫人没事吧?” 萧齐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雁初道:“她以前只希望越夕落能容她进门,如今却未必会容越夕落了。” 萧齐道:“不会,你放心。” 雁初移开话题:“定王已有拒婚之意,何不让夫人明白?” 萧齐道:“拒绝这门婚事,我并非是为她。” “自然,”雁初笑了笑道,“陛下打什么主意,定王岂会不知道。” 萧齐道:“你是这么想的?” 雁初不答,浅笑道:“依我看,平阳郡主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定王只需与她一谈就够了,但此事定王亲自出面相邀毕竟不妥,当日我也曾出手救她,不如以我的名义约她出来吧。” 萧齐意外:“你……” “想不到我会帮你?”雁初道,“你一直要我信你,可一直也在怀疑我。” 萧齐没有否认:“你变了很多。” “陛下是不会逼定王的,只要彼此有个台阶下就够了。”雁初说完这句话,径直朝房间里走了。 转身之际,唇角微扬。 任性的傻女人固然可爱,但有时候,权力斗争中心的男人是不是更期待一位贤内助?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就算不主动帮忙,萧齐自己也能解决,这场小小的闹剧根本不算什么,接下来的事才更令人期待呢。 16、找到真凶 永恒之间秋风暗扫,天色更加暗淡,面前没有弈崖也没有石棋盘,岚使者等人都不在,惟见漫山枫叶,这里气候比外面更冷,枫叶已红了几分,不纯的色彩,却又透着纯净的美丽,那是完美的蜕变,是美丽之初。 熟悉的身影负手立于林中,旁边既无棋也无琴,淡蓝色下摆在地面铺开,腰间美玉幽幽摇晃。 “喜欢?” 雁初记得今日并非饲花之期,忽被接到永恒之间,她原有些意外,闻言点头道:“喜欢。” “为何喜欢?” 亲手种下这漫山枫树,他自然也是爱枫之人,雁初不知道怎么答才合他的意,心念转动,她含笑道:“我失忆之前是在越乙山长大,那边少有枫树,见过的时候不多。” 西聆君道:“是这缘故?” 雁初目光微动:“难道不是?” 西聆君却没有回答:“枫叶初红,不如共赏。” 试探失败,雁初有些失望,望着枫林随口道:“想不到西聆君也有这些喜好。” “哦?” “世人都道西聆君如何神秘,原来也……”话未说完就见他欺近前,雁初忙后退两步,紧接着反应过来,揶揄道:“堂堂永恒之主为这小事与我计较,在外人面前却好大的架子。” 西聆君道:“外人?” 雁初这才察觉言语过于轻佻,没等她再开口,西聆君又颔首道:“没错,有交易的是朋友,不算外人。” 提起那场交易,雁初想到被他骗了,羞恼之下冷声道:“西聆君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会有的,一回生二回熟么。”西聆君边随口说,边顺着小径朝前走。 雁初噎得满脸通红,紧抿着唇站在原地,待要负气离开,却发现身后的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只得跟上去。 行走林间,仿佛身在画中,时有鸟惊飞,全不似表面上死寂一片。 枫叶拂衣,如手轻柔;枫声熟悉,如人叹息。 往事?与丢失的往事有关吗? 雁初垂了凤眸,默默前行。 对枫叶,她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当年初醒,第一次看到书房的红叶图就发了半日呆,越小将军为此特意寻了两株上好的枫树种在园里,每逢秋日好天气,兄妹二人在树下切磋刀法,秋影在旁边煮茶,共看红叶映夕阳。 后来嫁入云泽家,萧齐特意为新婚妻子建枫园,两人仅仅共赏了一度红叶,正如同这场浅薄的夫妻缘分,每夜伴着孤枕枫声,她都觉得只有听不尽的凄清,直到最后,她才终于明白那是为什么。 死去的王妃归来,如今的枫园装满了她所有的怨恨、恶毒与伪装。 她更没料到,有朝一日会与大名鼎鼎的永恒之主共赏红叶。 最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对她有救命之恩,了解她的一切,她甚至有种被掌控的感觉,正因为这缘故,她对他总是带着种很奇怪的排斥感,不愿走近他,可是见到又很踏实,尤其是在发生那样尴尬的关系之后。 枫叶翩翩,秋色婉娩,小径尽头又见洞府。 “到了。”西聆君丢下这句,径直朝前走。 望着他的背影,雁初咬住唇,拥有这样的地位,世上之人他只怕都不曾放在眼里过,相比之下,自己赌气的行为就更显幼稚了。 只是那扇门…… 雁初沉默半日,终于也迈步走过去。 没有惊讶,仿佛就应该是那样的,没有桌椅,洞中央有个简陋的架子,下面有火烧过的痕迹,似乎有人在这里生过火堆,角落里有一张宽大的简单的石床,上面铺着简单素净的被褥,床头放着一个烛台。 雁初轻轻地吸了口凉气,道:“这是西聆君闭关修行之处?” 西聆君站在床前:“过来吧。” 视线被牢牢地锁定在了那张石床上,雁初早顾不上话中暧昧,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过去。 宽大的浅蓝色长袍,覆盖着两个纠缠的人…… 女子在下面无力地娇喘,男人并未打算放过她。 “在想谁?” “没有……你!想你!凤歧!你……过分!” “是么。” …… 手抚过石床边的枫叶纹,雁初脸色有点白,飞快缩回手后退两步。 西聆君无视她的反应,随手取过一件东西:“识得此物否?” 看清那是什么,雁初忍不住哆嗦起来,只觉胸口一阵比一阵发紧,呼吸困难,她勉强按捺住心头悸动,镇定地答道:“这是双火莲样式的烛台,我刚醒的时候,家中用的便是这种,如今两百年过去,市面上的双火莲早已不是这样了。” 不待西聆君说话,她匆匆往外走:“此地无枫可赏,还是出去吧。” 再无来时的好心情,眼前无数枫叶招展,每一片都那么刺目,每一片都如同残破的心。 不知道方向,雁初迷迷糊糊地顺着路走出很远,最终踉跄着在一株枫树下停住,紧紧捂住胸口。 方才所见竟像是刻在了脑海里,再也抹不去。 枫叶纹,连心的枫叶纹,不去感叹它的巧合,她只知道,如今的她仍然能熟练地雕出那样的枫叶纹,那是越家刀法的痕迹。 “难道这就是一叶花?轮回之花?” “这个烛台好不好看?是外面最时兴的样式呢。” …… 猛地一阵眩晕,头疼欲裂,雁初急忙伸手去扶旁边树干,冷不防被另一只手握住,不轻不重,带着比她略低的、独特的体温,那种安然的味道就和他的人一样。 雁初抬眸看着他。 “没事吧?”那双眼依旧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变化。 “我认识西聆君,”雁初忽然道,“世上人那么多,若你我素不相识,你又怎会救我呢,只是我又为何失去了记忆?” 西聆君道:“走吧。” 不容反抗地,他扶着她慢慢地朝林外走,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刚出枫陵就见岚使者等在门口,他见到西聆君就上来禀报:“弈主,白奇将军到了。” “让他再等片刻。” “是。” 雁初心头一动,待岚使者退下,她便假作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倚在西聆君身上,不解地问:“莫不是冰国扶帘将军门下的白奇将军?西聆君与地师有交情,与冰国也有往来?” 西聆君好似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答道:“冰帝寿元将尽,佞臣宠妃当道,太子处境堪忧。” 雁初试探道:“西聆君很忧心冰国的事?” 西聆君道:“永恒之间虽不插手外事,但与各国也有些往来,我亦出身冰国。” “是我失言,”雁初面露惭愧之色,从他怀里离开,“既然有贵客,雁初就不耽误西聆君会客了。” 西聆君看她一眼,转身道:“婉玉,随我去见客。” 轮椅声响,扶帘婉玉果然从石后移出来,嘴角噙笑,低垂着眼帘,温温柔柔地答了声“是”,然后便跟着他走了。 茶楼,特殊的房间里,陈设极为讲究。南王文朱成锦独自端坐榻上,身着不太显眼的黑色外袍,抬眸看向进来的人。 身段比往日更加单薄,素净的脸不施脂粉,艳光收敛,惟有那双凤眸,依旧含着笑,再无以往那种刻意的媚态,深邃得令人捉摸不到任何情绪。待她站定,身上立时散发出一股锋利无比的气息,如同闻名于世的越家刀。 “恭喜南王殿下。”雁初作礼。 漆黑双眸变得更加明亮锐利,南王示意她坐,口里问:“喜从何来?” 雁初往旁边椅子上陪着坐了,答道:“地国之变,相王迟早即位,殿下的宝押对了。” 南王没有继续这话题:“来意?” 雁初道:“萧齐安排出使冰国,殿下不打算动手?” 南王道:“本王不做白费力气的事。” 雁初道:“看来殿下早有准备,莫非殿下的使者已经捷足先登了?” 南王道:“自然,实际上本王根本无需担忧,地国之变如你所言,相王迟早即位,冰国与牧风国即将自顾不暇,又岂有余力管我国事?” “所以殿下不必担心他们会插手坏你的大事,”雁初点头道,“殿下不打算动使者,但必须为我杀掉一个人。” “谁?” “秦川琉林,他只是个副手,杀他无需费太多力气。” “好,”南王应承得很干脆,“使队过境时遭遇牧风国行刺,秦川将军为保护使者身亡。” 雁初再次起身作礼:“多谢殿下。” 南王点头,面容越发添了三分光彩,灼灼生辉:“今日的你,才配与本王合作。” 雁初恭声道:“殿下抬举。” 于对方来讲,之前的她是棋子,也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 两名下人走进来,半跪在小几前奉上热茶,然后悄然无声地退走。 南王忽然问道:“定王府内近日出了何事?” 看来府中异常他已留意到了,很可能还派人试探过,结果不难猜测,只要是撞上萧炎的人,估计都有去无回。 雁初想了想道:“殿下不必急于知道,总之是好事。” 南王便不再问。 别了南王,雁初小心地从后门出了茶楼,尽量避开热闹人群,穿过几条僻静的巷子,就到了云泽家祠的后墙外,萧炎果然坐在墙头上等她,黑袍长发,笑眼弯弯,俊秀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生动无比。 “师父的表情告诉我,交易很顺利。” “多谢你掩护我。”雁初其实没想到他真的会帮自己,他的存在就是个变数,让人难以掌控,这一刻或许讨人喜欢,下一刻或许又分外可恶。 “你真的要继续吗?” “我就是要让秦川琉羽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报仇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萧炎俯视她,“你看,人总是会死,再过个一千多年他们自然就死了,那时你的仇不也一样报了吗?” 雁初失笑:“这么荒谬的道理你也说得出来。” 萧炎觉得理所当然:“同样的结果,何必在乎方式?” 跟此人讲道理的绝对是傻子,雁初摆手道:“我懒得跟你说。” “我的花啊,”萧炎仰脸对着阳光叹气,“它为何不肯结果呢! 雁初始终难以理解他对花的执著,忍不住说道:“你明知它不可能结果的。”西聆君肯将残花送与他,自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世上也只有他这种疯子才会上当。 “我知道,”萧炎摸摸心口,“可是我和你一样怀有希望啊,所以不愿意放弃。” 听他又开始胡扯,雁初纵身跃入墙内,径直回房了。 有了南王的承诺,雁初便只需等待结果,她果真邀了平阳郡主出来,助萧齐回绝了亲事,焰皇果然没有再提。然而琉羽听说此事后又恼了一场,萧齐不好与她闹,惟有忍气搬进书房,想借冷落警醒她。雁初对此视而不见,每日间照常言笑,心里盘算着如何再找机会见卢山迟,想来这几次相见,卢山迟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从永恒之间的雪洞中出来,雁初照常问了句:“西聆君在吗?” 岚使者答道:“弈主外出未归。” 雁初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胸口有些疼,要歇息片刻。” 岚使者微惊:“好好的怎会疼,莫不是旧疾犯了?” 雁初勉强一笑:“不妨事,我坐坐便好。” “弈主前日为姑娘准备了药,”岚使者忙将她扶至旁边亭子里坐下,“姑娘在这里等,我去取来。” 枫陵之内依旧静谧,脚底石径往前延伸,陡然间,四周枫叶无风而动,叶片指西。 杀阵!雁初惊觉,倏地止步。 印象中的杀阵不是这位置,而且本该有的标记怎不见? 来不及思考,数道剑光再次自四面射下,弯刀在手,雁初边挡边退,刀与剑的碰撞,但见一团团火花爆裂,火星飞溅如雨。 再次误入凶险杀阵,雁初并不担心,岚使者取药回来不见人,自然会寻找,她只需支撑片刻就够了。 突然间,剑网中多出一道掌风! 雁初扬刀挡开,目光乍变凌厉:“是谁!” 无人回答,对方掌风接连而来,遭遇偷袭,雁初一时竟支拙,惟有勉强移动身形,避开要害。 剑风穿透肉体,发出“扑”的一声,左肩头受创,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对方原本出手还有几分谨慎,此刻见她受伤,就如同失去顾忌,掌风更加紧迫,已是安心要置她于死地。 等不及了吗?雁初目光一闪,猛然扬刀! 她可是更等不及呢…… 艳艳光照,如同烈火燃烧,铺天盖地而来,足底土石崩坏,方圆数十丈内的枫树全部断折,杀阵告破! 故意入阵引对方出手,故意受伤令对方掉以轻心,等的就是此刻,找准对方所在的位置,不令其有逃遁的机会。 沙土落尽,现出两道人影。 雁初执刀而立,刀锋直指对面轮椅上的女子:“果然是你。” 秋影之事让她开始怀疑永恒之间,试问寻常使女又如何有能耐从牧风国将军府取得印信?上次无端误入枫陵更证实了这个猜测,她不可能记错路,是有人想借杀阵杀她,所以她向西聆君求得阵图,学得破阵之法,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能让西聆君袒护的人只有这位扶帘公主,能成为永恒之间的公主,可知他二人关系不一般。 扶帘婉玉很快恢复镇定,眼底有恨色:“是他教你破阵的?” 雁初没有否认,冷冷地道:“不论你我之间曾经有何仇怨,秋影之死是你造成,我今日必杀你。” “你就这么有把握能杀我?” “借杀阵来对付我,可见你虽有小小法术,武功却不及我,公主,我说的对不对呢?” 真气贯注,弯刀光华四射,如同新升血月,展现出勾魂夺魄的美丽,一阵飒飒声响,刀风再起,杀气中透着果断。 扶帘婉玉反应也不慢,连人带轮椅横移两丈,同时抬手回掌。 越家刀法本就闻名于世,此刻雁初满心复仇,全神施为,更是威力倍增,扶帘婉玉虽说功力胜过她,终究行动不便,招式上吃了亏,应付起来甚是狼狈,扶帘婉玉心知不妙,忙借势想要退走,雁初哪容她逃,刀势一变,将她去路封死。 扶帘婉玉作色:“越夕落,你当真敢动我?” 迟迟未得手,雁初也暗暗着急,道:“杀了你,我会向西聆君请罪。” 刀风凌厉,绞碎半边木轮,扶帘婉玉跌落轮椅,翻滚着避开杀招,连声音也变了:“你可知道你身中冰解术是谁下的手!” 雁初恍若未闻,刀光无情,化作最终的杀招,巨大的圆形光环当头罩下。 扶帘婉玉无处可退,惊呼。 忽然,一道力量硬生生地插入战局。 两下碰撞,对方的强大立时显现,越家刀最强招式竟如儿戏,所有变化都在那无形的力量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雁初受此冲击,整个人倒退三丈,滚落在地。 来人一袭蓝袍,站在扶帘婉玉身旁,黑眸冷冷。 向他求取阵图,目的是为了杀永恒之间的公主,他会发怒实属情理之中的事,雁初没觉得奇怪,有的只是失败的懊恼,与即将受到何种处置的担忧。 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果然看到扶帘婉玉眼底深藏的笑意。 扶帘婉玉拉着那浅蓝色广袖,低声道:“你总算来了。” 西聆君没有表示,吩咐赶来的使女:“送公主回去。” 待到扶帘公主等人离开,雁初这才开口道:“取牧风国将军府印信,此事的主使是扶帘公主,贵门法规对她有用否?” 西聆君道:“在永恒之间,你能做的事是饲花。” 言下之意很清楚,雁初果断地收了刀,拜伏于地:“今日冒犯公主,求西聆君宽恕。” 这个人看似温和,实际手段狠辣,对触犯自己的人绝不留情,当年塞城弈战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如今他名为退隐,但观其行事,委实不像是清心淡然的隐者,雁初并不想激怒他,以至复仇时发生什么意外,因此她故意没有处理伤口,任凭肩头鲜血长流,细声恳求,甚是可怜。 西聆君缓和了神色,道:“起来吧。” 雁初松了口气,刚起身手便被他握住,柔和而强大的力量注入身体,水流般无形,不可抵抗,只消片刻工夫,肩头伤口便已止血,愈合了。 “又在盘算如何杀她?”西聆君拉着她往回走,“你应该先做更重要的事。” “我明白,”雁初道,“只是我与她究竟有何恩怨,难道不是因为嫉妒?” 西聆君道:“何解?” 雁初迟疑道:“定有不少女子想要走近西聆君吧。” “惟独你得到了我?” “雁初不敢妄想。” 西聆君道:“她想杀你,我也想杀你。” 语气难辨真假,雁初惊得手一抖,勉强笑:“西聆君真要杀我,当初又怎会救我?” 西聆君道:“害怕了?” 她恨他无情,却也能亲自买来胭脂丹,无情地打掉亲生孩儿,方才情景恍如往事重现,引得他动了杀意,有那一瞬间他几乎是作了决定的。然而,之前能容忍她,如今也照样下不了手,看着她受伤认错,怒气已不由自主地消了几分,记忆里嚣张任性的女人忘记了他,居然还会畏惧他了。 雁初道:“我不记得什么了,请西聆君容我先报了家仇,之后任凭处置。” “任凭处置,”西聆君重复了遍,放开她,“这我可以答应你。” 17、胜利者 得到他亲口允诺,雁初总算放了心,两人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西聆君令使者送她回定王府。走进外大门,雁初就察觉气氛比平日不同,分外沉闷凄惨,侍者们小心翼翼地进出,连应答声音都比平日低。 难道是……雁初心情好起来,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这么快啊…… 厅上,琉羽果然伏在萧齐怀里,哭得两眼通红。 “我不信!会不会弄错了,萧齐?” “羽儿,你先冷静……” “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大哥,我不信!不信!” …… 雁初特意路过门外,不解地朝里面张望。 “是她!”琉羽见到她便分外激动,疯了般扑过来,“我知道了,这都是你设的计,是你害死我大哥!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雁初皱眉避开,毫不掩饰目中厌恶之色。 萧齐立即拉住琉羽:“羽儿,你胡说什么!” 琉羽摇头哭道:“要不是她透露出使冰国的消息,我怎会让大哥去?她故意让我听见的,一定是她!” 萧齐看了雁初一眼,道:“你不是说是萧炎吗?” “不是,是她说的,”琉羽冲口而出,“她故意那么说,就是想要丫鬟来告诉我!” 雁初暗笑。 真是被气昏头了呢,连在枫园安排眼线的事也不隐瞒了,弄权后院,萧齐,好好看看你这个“温柔善良”的心上人吧。 果然,萧齐脸色不好了,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琉羽哪里还顾得失言不失言,狠狠瞪着雁初道:“我大哥只是副手,他们不冲使者去,为何独独针对我大哥,是你!是你派的人!” 萧齐吩咐丫鬟将她强送回后园,然后才转向雁初,微露愧色:“我不知她在枫园安排了人。” 安排人的又不只她,雁初没有揭穿:“出什么事了?” 萧齐道:“前往冰国的使队途中遇刺,秦川将军为保护使者,遇害了。” 雁初“哦”了声,面不改色地道:“定王多劝慰她吧,我先回枫园了。” “果真是你?” “我一定要跟着难过,你才不会怀疑?” “我没有那意思。” 雁初看着他半晌,莞尔:“气话而已,我只是……想起了我大哥。” 萧齐愣了下,费力移开视线:“我……”终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雁初慢步走了。 远远的,萧炎半坐在曲桥栏杆上,一条腿伸在地下,脚底踩了个人。 “姑娘,姑娘救我!”红叶本是面如土色,见到雁初顿时重现光彩。 雁初无动于衷,走过去。 红叶抓住她的裙摆:“王妃,我是晚枫啊,王妃救我!” 雁初冷眼看她:“晚枫?” 红叶面露羞惭之色,含泪道:“是王上之命,他说姑娘可能是失忆的王妃,让我来试探,我家中尚有父母兄弟,不敢不从,他又亲口保证不会伤害你,我才答应的,我从没想害你啊!” 雁初俯身问:“那我是王妃吗?” 红叶沉默。 “罢了,眼下不是闹事的时候,杀了她不好跟萧齐解释。”雁初朝萧炎示意。 红叶站起身,低声道:“多谢……姑娘,只是王上那边怎么办才好?” “该说的就说,你是个丫鬟,岂能打听到所有的事,”雁初道,“没有下次机会,你好自为之吧。” “晚枫明白。”红叶作礼退走。 等到她离去,萧炎道:“听到好消息,心情怎样?” 雁初倚在栏杆上,半晌轻声道:“萧炎,我们是一类人呢,都坏透了。” “我现在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萧炎凑近她,邪恶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还信任西聆凤歧吗?我可爱的师父。” 雁初不答。 正是那轻易的信任,令她失去该有的警惕,对永恒之间毫无防备,以至于被引到景山,害了秋影。作为旁观者,这个恶魔总能看得那么清楚。 萧炎道:“紫芝可是长在风火泽,危险的地方。” 雁初道:“用它真能治血僵症?你没记错?” “想要相信,却又怀疑,师父你在自寻烦恼,”萧炎眨眼,“除了我和西聆凤歧,世上还有谁知道紫芝的下落?” 他越认真,就越难看出真假,雁初虽没那么防备他,但要说完全信他那也是扯蛋,她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依你推算,那株紫芝的成熟时间是……” “下个月,”萧炎道,“你要如何脱身?” “我自有办法,”雁初沉吟道,“风火泽是焰脉泄处,终年恶火燃烧,我只是寻常焰国体质,恐怕难以深入。” 萧炎道:“身负邪火灵的我最适合去,你的目的太明显,师父。” 雁初道:“我只求你这次。” 萧炎不解:“又没人患血僵症,你要它做什么?” “总之我必须拿到它,你若不愿意……”雁初沉默片刻,苦笑,“罢了,就算你不肯帮忙,我也不会怪你。” 萧炎道:“真的吗?” 雁初“嗯”了声,倚到他怀里。 萧炎低头看心口处那只手:“引寒针,还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雁初挑眉,将针推近两分:“你仍然受制了。” 萧炎道:“可是你忘了,生与死对我来说都无太大的区别,你的威胁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雁初放开他:“你真的不肯帮我?” “当自由就在面前的时候,我不会去冒险,被人控制的感觉令我厌恶,”萧炎叹了口气,道,“你也厌恶这里,不如跟着我走吧。” 雁初微笑了:“去哪里?” 萧炎道:“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何必执著?不如陪我几年,我利用这片刻的自由带你走遍五灵界,送你此世快活,然后我们各自转世,岂不好?” 雁初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远远地唤她:“姑娘,永恒之间有使者到了。” 来的人是岚使者,白袍清闲,正独自坐在厅上用茶,他见了两人就连忙站起身作礼。雁初才与西聆君别过,对于他的到来也很意外,重新请他坐,萧炎倒是乖乖地站到雁初身旁。 “劳动使者了,”雁初先客气几句,接着便问道,“不知西聆君有何吩咐?” 岚使者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萧炎。 萧炎不识趣地问:“你看我做什么?” 岚使者颇为尴尬,无奈之下只得朝他作礼:“弈主吩咐,要在下单独与雁初姑娘说几句话,还请元君暂且回避。” 萧炎想了想,又问:“我不回避,你能强迫我吗?” 岚使者愣了下道:“在下岂敢强迫元君。” “既然不敢,那还是让我听吧。” …… 雁初忍笑道:“萧炎你先出去下。” 萧炎索性倚在她的椅子扶手上,道:“你应该相信我。” 岚使者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含笑道:“也罢,弈主命我给姑娘送草华丹来。” 洁白玉瓶,启塞已有芳香扑鼻,草华丹,取千草精华而炼就,传说中的续命灵药,垂死之人得一粒便能续命十年,此丹极为稀罕,估计只永恒之间才有了。 萧炎眨眼,弯腰在她耳畔道:“此非礼物,而是企图啊。” 雁初没有接药:“西聆君好意,雁初心领,然无功不受禄,有劳岚使者带回去,代我说声多谢吧。”她倒不是气愤他包庇扶帘婉玉,他可以当着焰皇袒护她,自然也可以袒护别人,她要为秋影报仇,而扶帘婉玉是永恒之间的人,彼此都没有理由让步,她仅仅是不想再多欠他而已,毕竟欠了情都是要还的。 岚使者看看状似亲密的两人,委婉地提醒:“姑娘还是收下吧,或许用得着……” “送使者。”雁初朝萧炎吩咐了句,出门走了。 萧炎兴致极好:“她不要,那给我?” 岚使者不敢与他多纠缠,推脱:“草华丹乃是弈主用了无数灵草费许多功夫亲手提炼而成,我实难作主,元君果真想要,待我回去问过弈主……” “狡猾啊,”萧炎凑近他,“我要,你能阻止吗?” “你……” “我逗你呢。” 下人送岚使者离开,雁初站在廊上等萧炎,面色不太好:“你想做什么?” 萧炎道:“他给了我一盆不能结果的花,太狡诈了。” “是你自己愿意的,他又没有强迫你,”雁初沉默片刻,垂眸道,“你不该激怒他,你明知道我是他的人,还故意……” “你是你自己,师父,”萧炎道,“还是不肯跟我走?” 雁初摇头:“没报仇我是绝不可能走的,就算我肯,他也不会放过我们,你不怕他报复?” 萧炎笑道:“我很有兴趣看看他发怒的模样。” 雁初道:“你这是自求毁灭。” “毁灭吗,”萧炎道,“你忘记了,对我来说没有生死,更没有毁灭,如果有,那真是件值得庆贺之事。” 雁初低骂了句“不可理喻”,独自进园去了。 花已谢,草尽凋,萧萧风声里满是秋意,西聆君安坐席上与地师对弈,十步开外立有两名使者,偶尔会上来换热茶。 岚使者本是匆匆至弈崖复命,见此情景不便打扰,悄然退至一旁。 知道他有事要回禀,地师识趣地起身告辞:“扰了弈主两日,老朽也该回五色地乡了。” 西聆君没有挽留,吩咐那两名使者:“送地师。” 待地师离去,岚使者见四周无人,这才上前将事情经过照实说了遍,又转述了雁初的原话,见他没有表示,便取出那枚玉瓶放到棋盘上。 西聆君看着棋盘,忽然问:“焰邪元君也在?” 岚使者迟疑了下,答道:“是。” 西聆君抬眸看他。 岚使者道:“属下见他与雁初姑娘似乎……颇为亲近,虽说弈主与他曾有约定,但那元君性情反复无常,未必会遵守。” 广袖拂过,盘中黑白棋子尽数落入棋钵。 岚使者忙垂首,不敢言语。 许久,才又听他开口:“你先下去吧。” 雁初也为白天的事担忧,回到房间静坐寻思对策,没多时外面就传来喧闹声,琉羽手执长剑一路闯进枫园,丫鬟们跟在后面,既不敢上去拦阻,又怕将来受萧齐责罚,都十分惊慌。 “越夕落,我杀了你!”琉羽脸上泪痕未干,红着眼拿剑乱砍,“敢拦我敢去报信的,我便杀了她,都滚,滚开!” 才想要脱身,机会这么快就来了,雁初看了不远处的红叶一眼,含笑吩咐众人:“都退下吧。” 红叶会意,快步朝园外走。 声音从容而显身分,丫鬟们面面相觑,也知道萧齐虽宠琉羽,实际上却更纵容枫园这位,眼下若留在这里,出了事罪责反而更大,既然左右都脱不了干系,不如依她,将来萧齐怪罪时也有个说话的人,于是众人果真作礼退去。 琉羽以剑指雁初,厉声道:“越夕落,我知道你恨我,是你害了我大哥!” “才死一个大哥,急什么,”雁初漫不经心道,“我大哥,我父亲,越军为焰国立功无数,他们的性命可比一个挂名将军重要多了,何况妹妹与人偷情,败坏门风,也是秦川将军齐家无能,还不如死了的好。” 言语辱及平生最敬爱的兄长,琉羽气得连执剑的手都发抖:“你这个恶女人,我杀了你!” “这样的恶女人是不是很眼熟?”语气忽变,雁初站起身道,“秦川琉羽,我这是在做你当年做的事呢,忘了么?” 秘密被揭穿,琉羽变色:“你……你说什么!” 雁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信。” 琉羽躲闪视线:“什么信,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可真会装傻啊,”雁初一步步朝她逼过去,凤眸里是刻骨的恨意,连带声音都冒着寒气,“是谁换了信,是谁派人截了急报,害我父兄孤军深入而无援?秦川琉羽,你的忘性总是这么大,我不得不用今日之事来提醒你。” 琉羽闻言面露得意之色:“你父兄死了与我何干,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萧齐不会相信的。” “萧齐?”雁初竟笑了起来,真的停止了这个话题,慢慢地打量她一圈,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红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最恶毒的话,“都跟他偷情百年了,肚子里还没货,娶了只不下蛋的鸡,身为主妇,我真替云泽家担忧。” “之前未进门,他是怕坏我名声,”琉羽涨红脸,挑眉道,“越夕落,他从没碰过你,因为他喜欢的一直是我,你还不识趣!” “是吗,”雁初掩口,“原来偷情就让你这么得意,怪不得只能做小。” “你!” “你们成婚也几个月了,是萧齐有问题?还是你呢?” 琉羽低哼了声,情不自禁咬住唇,明知道对方是故意说这些话,仍然会动摇,这件事也是她的心病。 “原来你是真傻,”雁初悠悠道,“你还想不到是谁的问题?萧齐他根本就不想令你有孕,因为他还想要我原谅,我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将来的定王只会是我们的儿子,只要我站在他身旁,越军就会对他死心塌地,云泽一族就荣耀不衰,他既然能为了顾全大局而娶我,自然也会因为顾全大局而负你。” “你不用挑拨,我不会相信的,”琉羽握紧剑柄,“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无情的人。” 雁初道:“他是有情啊,他一直都在乎我呢。” 琉羽“呸”了声:“他只不过是对你内疚,你别做梦了,你得不到他的!” “不就是个男人,”雁初也没了兴致,随意挥手,“你要就拿去,谁还跟你抢不成。” 琉羽愣住。 她平生最恨越夕落,就是因为越夕落光明正大地霸占着定王妃的位置,而萧齐当年在言语中不时也流露出对妻子的纵容,甚至与他亲热时都能察觉到顾虑,这让她更加愤怒,她一直以为越夕落回来是想夺走萧齐报复自己,哪料到对方会说这种话。 “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他?秦川琉羽,我们的帐没完呢,想杀我?”雁初用手指拨开她的剑尖,“你根本打不过我,我现在杀了你,秦川一族也没人替你作主,至于萧齐……他能拿我怎样?杀了我报仇?他不会,他欠我,越家为他落得那样下场,就为着你说的这份内疚,我做什么他都会容忍,他会因为你放弃我,却不会对我下手,顶多也为你内疚百年,哦不,或许要久点,他是个有情人啊。” “你胡说!”琉羽后退两步,颤声道,“你敢动我,他一定会杀了你的!你……敢!” 雁初神情惬意:“我与他相处的时间是短,但他对我多少有情分,他想护你,也想护我,可惜世上哪有两全之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 “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你,我要做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琉羽盯着她片刻,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是你重要还是我重要,你以为你比得过我?” 话音方落,她忽然惊叫了声,回剑便往手腕削下。 雁初迅速制住她。 就在这瞬间,寒光自袖底闪现! 察觉异样,雁初似是匆忙收手去挡,琉羽不是习武之人,力道原本有限,但此时两人距离太近,纵然经过这么一拦,那匕首仍是直直刺入她腹中,血顿时从指缝涌出,滴落。 雁初微微弯腰,笑声低得恰好让两个人听见:“如你所愿。” 眼底怨毒之色更浓,琉羽拔出匕首要再刺,这次没等她得手,手腕就被人狠狠地扣住了。 “你要做什么!”萧齐显然怒极,顺势将她丢到地上,随即扶住雁初查看伤势,冷声吩咐跟来的丫鬟,“快去请太医!” 琉羽回神:“萧齐?” 萧齐也知出手过重,但眼下她闹到这地步,三人之间再无回转余地,他又急又怒,加上担忧雁初的伤势,语气越发严厉:“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去!” “云泽萧齐!”琉羽自地上爬起来,眼泪簌簌滚落,“你在做什么?叫我滚?你为了她竟这般对我!” 萧齐忍耐:“秦川将军是被牧风国刺客所害,我知道你悲痛,你冷静些!” “什么刺客,是她!她回来报复我们,我大哥被她害了!”琉羽心痛兄长之死,又因雁初的话而恐惧,上来死命拉他的手臂,“她要害我们,你不能救她,我要为大哥报仇!” “秦川琉羽!”萧齐气得挥手将她掀开。 “秦川琉羽?”琉羽陡然松开手,面白如纸,“好个秦川琉羽,萧齐,你根本就从未将我当成云泽家的人对不对,今日你再要碰她,我立刻就走!” 萧齐也知失言,无奈道:“别闹了!” “你要她还是要我?”琉羽后退至池边,惨笑,“你还看不出来,她明明有武功,怎么会受伤,她根本是故意的!” “你不来寻事,她如何故意!”萧齐终于大怒,将雁初交到丫鬟手中,过去扣住她的手臂丢给丫鬟们,“送夫人回去。” 琉羽挣扎:“我要为大哥报仇!杀了这个贱女人!放开我!她是来害你的,萧齐,你会后悔!” 她的声音本已哭得嘶哑,此刻竭力大吼,更难听如鬼,疯态愈显,萧齐铁青着脸站在原地,半晌叹了口气,沉声警告丫鬟仔细守着,回头见雁初脸色雪白似要昏厥,他连忙又重新扶住她,寒声喝道:“枫园伺候的人呢,都滚出来!” 雁初轻轻推他的手:“你不用迁怒她们,是我让她们下去的,这种时候还不忘记罚人。” 当年他每次责罚下人,她都会这样拦阻,萧齐垂眸抱起她,低声道:“何必如此?” “是她假意要自伤,”雁初无力地笑,“我救她只是免你误会,想不到一时大意,以我的身手的确不该受伤。” 萧齐没再说话,抱着她快步往房间走。 19、脱身 吃过午饭, 二人再坐着与卢山迟说了回话,看天色已晚, 连忙作别,可能是山上风冷的缘故, 回去的路上,雁初的病就犯了,见她容颜惨白浑身冷如冰,萧齐心急如焚,惟有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吩咐快些赶路,同时派人先快马赶回去请太医。 终于, 马车驰进城, 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忙乱。 雁初道:“你不用着急,我没事。” 萧齐冷冷道:“任性,也不必作贱自己,还是知道伤了你便是伤了我?” “用这方式伤你, 未免太自不量力, ”雁初有些好笑,“只怕我就是死了,也未必能伤到你……” 萧齐骤然停住脚步:“夕落!” “秦川将军的死,你果真没怀疑我?” “我正是相信了你,不再防备,才会让他护送使队,”萧齐低声道, “之前平阳郡主落水也是你设计的,我以为你只是想闹一闹,令我狼狈,没想到你的目的是……我查过,那些刺客并非牧风国人,是不是你,你可会对我说实话?” 雁初道:“都已经怀疑我了,我说什么有用?” 萧齐盯着她的眼睛:“只要你亲口说不是,我信。” 雁初闭上眼睛:“随你怎么想。” 萧齐在原地站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抱着她往枫园走。 至夜间,雁初身上总算有了丝暖意,萧齐送走医者,亲眼看着她服过药吃过燕窝羹,见她神情冷淡,萧齐几番欲言又止,惟有命丫鬟们仔细伏侍,自己则出了枫园往书房去歇息。 他离开不久,就有仆妇送来三盆菊花,红白黄颜色缤纷,开得新鲜。 雁初看看中间那盆怒放的白菊,微笑着点头示意留下,让丫鬟搬到外面放着,然后吩咐红叶:“忙了这半日,叫她们都去歇着吧。” 红叶答应,小心翼翼地放下帐鳗,然后自己也取了灯,打起帘子去了外间。 黑暗中,雁初掀开被子,盘膝运功。 越将军在世时曾语爱女:“你卢山叔不娶亲是有缘故的,他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叫白菊,死于战乱,所以他才从军,这事除了我再无人知晓。” 卢山迟是一代名将,而非莽夫,见到容貌酷似越夕落的女子,亲人之间的那种熟悉感岂是外人能了解的?他也在奇怪吧,虽然最开始未必会多想,但今日刻意提到白菊,他毕竟还是察觉到了。 她的确是“择日”去看他的,第一次选在初九,第二次去是十二,九月十二,正是那位白菊姑娘的死忌,而今日,是她的生忌 可巧隔日又是死去的越夕落的忌日,毕竟“定王妃”名义上仍是个死人,照焰国规矩,王府如今有了夫人,便应设祭,族中人有心巴结的都早早地去了宗祠,事情无形中竟闹大了,萧齐不便与雁初提起,惟有将错就错找琉羽商量,谁知琉羽大清早就称病不起,萧齐气得再次拂袖离去,雁初伤势沉重,理所当然留在府中卧床歇息。 墙内火光骤起,两名侍卫倒地,喉间血涌。 “为他卖命,为他而死,”雁初收刀,俯身合上侍卫的双目,淡淡道,“欠你们的,只待他日作了泉下鬼,千刀万剐还你们吧。” 谁都无辜,谁都可恶,总是报不尽的仇。 墙头有人道:“一个重伤不起的女人竟然逃出府,大哥会为自己的疏忽后悔。” “不是疏忽,是他没想到有人会火疗之术,所以他恐怕很难相信我是自己逃出去的,”雁初道,“他可以百年不去看越夕落的灵位,这次却回避不了,多少眼睛盯着呢,谁知秦川琉羽气昏了头,连装贤良都不肯了,无人陪他演这场深情戏。” 说到这里,她笑了声:“总之,看一群人为自己的忌日忙碌,那种感觉真是说不清。” 萧炎趴在墙头上,拿手指轻撑着脸:“府中暗卫无数,你怎么出去?” “现在的我要出去,谁能阻拦,”雁初自嘲道,“这就是隐藏实力的好处,哥哥在世时曾跟我说,男人都喜欢柔弱的女人,所以当年我一直不敢在萧齐面前过分显露武功,可惜秦川琉羽比我更柔弱更讨他喜欢,如今百年过去,一个人的武功又可以进步很多。” “你经常去见西聆凤歧,趁那个机会脱身岂不更省事?” “我不想再连累永恒之间。” “你太客气了,师父,”萧炎瞅她,“他对你很大方,你欠他多少,他都不会让你还的。” 雁初道:“我可没你脸厚。” 萧炎道:“因为他不是好人?” 雁初道:“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萧炎摇头,“但他竟能了解我,还能利用弱点要挟我,只有恶人才能真正制住恶人,师父不明白这个道理?” 听着这番荒谬的理论,雁初失笑:“我倒忘记了,你嘴里几时能讲出正常点的道理来。” “多少道理都不如行动来得有用。”萧炎翻身下墙,取过她腰间的匕首就走。 雁初抿嘴跟上他。 凭自己现在的能力,要闯出府不算太难,但经过疗伤,折元过多,气力还是能省就省,因为需要用的时候太多。 冷寒的匕首,在那修长的手里变得如同玩具,看不清如何出手,如同切豆腐般简单,他优雅地迈步往前走,所过之处,十数具尸体无声倒地。 至后墙下,萧炎用匕首抵住一个侍卫的脖子:“给你机会,想想怎么做能让我饶你?” 侍卫白着脸踌躇片刻,终于咬牙道:“属下会告诉王上,雁初姑娘被来历不明之人劫走。” 萧炎赞道:“多么完美的谎言,忠诚也不过如此。” 侍卫变色:“你……” “你背叛主人,我出尔反尔,有什么不对吗?”萧炎丢开他,随手将匕首揉成铁球还给雁初,“师父走吧,徒儿等你回来。” 眼看侍卫失了骨头般倒地,雁初叹气:“你不该戏弄他。” “任何方式都改变不了结果,师父会留他性命吗?”萧炎拉拉她的头发,走了。 雁初看着他的背影一笑:“多谢你” 长街上,一辆普通的朱轮马车驰过,前后各有两名骑马的侍卫,只是京城里这种官家车太多,也不甚引人注目。 至城门处,守卫横兵拦住。 侍卫上前亮出腰牌,冷声道:“南王殿下车驾,还不退下!” 守卫立即作礼让道。 马车顺利出城,车厢内,南王安然而坐,含笑的眉眼透着数不尽的风流,将那深处的城府与威严掩藏得半分不露。 对面,雁初托着一枚火红色的玉佩仔细查看,玉佩雕凤,正是先皇赐予诸王的信物,携火灵气息,象征着焰国王族的尊贵身份。 雁初斜眸看他:“如此重要的玉佩,殿下不问缘故就拿出来,当真不心疼?此去风火泽凶险,难保没有意外发生,殿下还有改变主意的机会。” 南王道:“送出之物,本王不曾想过收回。” 雁初道:“下这么大的赌注?” “你以为本王是在赌,就错了,”南王道,“本王肯轻易送出,是因为用不着它,此物是王族的象征,焰国人人都想要,惟独本王从未想过,若能以无用之物救有用之人一命,本王何乐而不为?” 雁初轻轻击掌两下:“不愧是南王。” 南王扣住她的手腕:“本王送出之物,不曾想过收回。” 雁初莞尔:“我也是殿下亲手送出去的,对殿下的取舍之道清楚得很。” “本王不曾后悔,”南王淡淡道,“本王爱美人,你的价值已超出美人二字,越军九部,你只需替本王收服三部即可,有多少把握?” 雁初毫不迟疑道:“至少三部,多则五部。” 南王并未露出多少喜悦之色,颔首道:“如此,本王期待你归来,风火泽临近牧风国,甚是凶险,要派人相助否?” 雁初想了想,摇头道:“萧齐可能会命关口严查,人多反而是麻烦。” “也好,”南王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一切当心。” 雁初嘲讽:“三部越军就能换得殿下关心么?” 南王放开她的手,神色不改:“有无越军,这天下本王都势在必得,送出去的人本王也迟早会夺回来,你若自怜,大可做回你的美人,乖乖地等本王将你接回床上。” 雁初亦知失言,掀起帘子看窗外:“秦川将军死了,秦川琉羽怎肯罢休,她的人必定也会四处寻我。” “女人的报复,”南王微微蹙眉,“执著于这些事,你也始终是个女人。” “女人的报复,殿下只需满足就够了,”雁初断然道,“三个时辰后,我将赶到秀山下的永荣河畔。” 说完,她推开门跃下了车 别过南王,雁初径直去了永恒之间,从岚使者口中得知,西聆君一早便外出了,再问起扶帘婉玉,果然也跟着他一道出去了,雁初对逃出府的事并未提起半个字,先到雪洞饲过花,然后别了岚使者,独自赶往永荣河畔。 秀山下,西风里,永荣河清波澹澹,时有悲雁远去。 察觉动静,雁初飞身避开:“来了吗?” 刀势若游龙,携漫天火光,凛凛生威,足尖踏波,巨响声中,河水被掀起,形成一排高高的水墙!不消片刻就有几个人中刀倒地,剩下的都大惊失色。 雁初横刀微笑:“想不到一个重伤的人还有这样的能力吧,这就是轻敌的代价。” 当先那人省悟过来:“撤,快撤!” 美丽的笑容变得残酷,雁初冷声道:“看到事实,我怎能让你们回去?” 没费多少工夫,十多具尸体就都横在了地上,皆身中数刀,有轻有重,惨相毕现,加上周围土石崩毁,乍看去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雁初仔细检查过每具尸体,确定都已断气之后,这才直起身,迅速用刀在衣袖上削下两片碎布,蘸了些血,随手丢到河边矮树枝上。 秦川琉羽一心为兄长报仇,得知自己的行踪,果然没有告诉萧齐,没脑子的女人,既然越夕落能逃出定王府,又岂是这区区几个暗卫能对付的?萧齐的人也将被引来,当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有秦川族暗卫的尸体,他会怎么想呢?秦川琉羽是别想再继续跟他恩爱了。 做完这一切,雁初正寻思着要快些离开,一辆马车仿佛从天而降般,不知何时停在了河畔的大路上,素色车帘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那双清冷的眼睛。 这时候被撞见,雁初多少有些窘迫,没有原因,只觉得所有的机关算计在他面前都显得儿戏,不值一提。 “萧齐的人快到了,上来吧。 府中,萧齐看着侍卫呈上的衣袖碎片,面色极为难看。 的确是她身上的衣料,斑斑血迹证实着发生的事情,她本就有伤,又独力斗这么多人,分明是在拼命,当年美丽鲜活的女子,他的妻子,如今在他眼底满身伤痕挣扎着寻求生路。 半晌,萧齐挥手命侍卫退下,攥着碎片快步往后院走。 琉羽站在园门口,听说越夕落独自出城,她实是惊喜万分,立即派兄长门下的暗卫前去截杀,哪知暗卫迟迟没有回信,她本就心急,见萧齐突然到来更加吃了一惊,后退两步。 萧齐停在她面前,问:“你不是病了么,怎的起来了?” 琉羽反讽:“越夕落又没死,我犯不着假惺惺地设祭拜她。” 萧齐将碎片扔到她面前:“是你。” 琉羽见状一惊,转过身去:“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萧齐道:“那些暗卫是秦川族的,秦川将军已不在,他门下的暗卫还有谁能使唤?除了你,又有谁清楚府中的暗卫分布,轻易将人劫走?” 琉羽闻言愣了下,怒道,“她不见了,你凭什么怀疑我!她自己跑出去的,如何推到我头上!” 萧齐道:“重伤如何装得出来?身负重伤之人又如何逃出府?” 琉羽道:“她最会耍心眼手段,有什么做不到的!” 萧齐道:“到底是谁最会耍心眼手段?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 琉羽气急:“你凭什么怀疑我,她和你弟弟亲热得很,谁知道你弟弟会不会受她迷惑,听任摆布,把她带出去了!” 萧齐大怒:“萧炎与我是亲兄弟,你是何等身份,怎能说这种话!” 琉羽亦怒:“你信他们,不信我?” “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要我如何相信!”萧齐忍住怒意,“就算你没说谎,秦川将军门下那些暗卫又怎么解释?” “是我派的又怎样,她害了我哥哥,就该死!”事情败露,琉羽索性承认了,“她杀人离府,你还要庇护!好,你既然那么在乎她,只管去找她好了,我知道你嫌弃我了,我走!” 记忆中美好不再,曾经的委曲求全、温柔贤淑和通情达理都已荡然无存,仅剩下无理取闹与狠毒,面前的女人变得如此陌生,自觉亏欠她,怕她因为当年过错内疚而处处迁就,却原来她从未内疚过。 萧齐顿觉疲惫,苦笑道:“动不动就拿离开来要挟,我也会厌烦的,原来竟是我想错了,秦川琉羽,你我的感情,在你眼里是这般儿戏?” “你……”听出不对,琉羽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你吧。”萧齐转身。 “萧齐!”琉羽恐慌了,抱住他的腰,“你相信我,我说错了不行?我也是在意你啊……” 萧齐轻轻掰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琉羽颓然跌坐在地上,喃喃道:“这就是你的计策,越夕落,你要报复我,让我失去他,你休想!休想!他是喜欢我的……” 侍卫长等在廊上,见了萧齐便禀道:“王上,永荣河上下游都搜查过,仍无发现。” 萧齐沉默片刻,道:“不必再找了,或许她已离开。” 派暗卫追杀,此事应该是琉羽指使没错,但依照琉羽的性子,的确不可能有在王府内动手的胆量,何况她是想报秦川琉林之仇,理应杀人而非劫人。 倘若不是被劫走,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自己逃离的。 萧齐脸色铁青。 仍是要继续吗?寒毒噬体,剑伤未愈,她这是不要命了! 侍卫长揣度其心思,试探道:“是不是派人去各关口……” “不必,”萧齐抬手制止,“传令暗卫,留意几位将军处的动静。” 侍卫长立即会意:“属下明白” 这边雁初与西聆君早已离京城很远了,马车自行前驶,极为平稳,没有车夫,透过车窗只见两旁树木山林不停往后退。车厢顶镶嵌着数粒夜明珠,丝毫不显昏暗,宽大的长袍几乎铺满车厢,清素雅致,透着道门的淡泊味道,恰似对面坐着的主人。 然而他究竟是不是淡泊无欲的隐者,只有雁初知晓。 雁初暗忖,扶帘婉玉既是和他一道出来的,不知此刻在何处……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他的声音:“婉玉在冰国。” 心事被看穿,雁初吃惊,不自然地笑:“纵然她在这里,我又怎敢当着西聆君的面下手?” “我却难保她不会对你下手,”西聆君伸手搭上她腕间,“外伤已痊愈,但你擅用火疗之术,牵动旧伤恶化,终将自食其果。” 警告中没来由透着一丝关切,雁初听得愣了下,一时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和表情回应,只好低低地道了声谢。 西聆君道:“你能轻易离府,是萧齐疏忽了。” 雁初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穿自己隐藏实力的事,只得顺着他点头敷衍:“幸有萧炎相助。” 西聆君道:“萧炎?” 雁初心里咯噔一声,原是顺口叫出这名字,果然慌乱容易出错,于是她又谨慎地补了句:“元君性情怪异,我必须用引寒针胁迫他。” 刻意的疏离,维护之意反而更加明显,西聆君淡淡道:“能制住他,想来你费了不少心思。” 谁能胁迫萧炎?当真是多说多错,雁初越发心急,也不敢继续分辩,半晌道:“西聆君放心,纵然我肯,元君也未必看得上这副残躯。” 西聆君“嗯”了声,道:“很好。” 他抬手将一只熟悉的玉瓶递到她面前,正是上次岚使者送来的药。 雁初迟疑:“我已欠西聆君太多……” 西聆君道:“不要尝试激怒我,后果你承受不起。” 雁初心惊:“这是威胁?” “没错,”西聆君道,“只要我愿意,你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长指拨开瓶塞,清香扑鼻而来,绿丹自玉瓶内滚出,落入她口中,只消片刻工夫,雁初便觉体内寒气消退不少,丹田渐生暖意。 雁初试探:“西聆君对扶帘公主的维护似乎也有限。” “何以见得?” “我险些杀了她,你并未处置我。” 西聆君斜眸看她:“你想说什么?” 雁初道:“既然她对西聆君不是那么重要,我想知道是否有再做一场交易的可能?” “倘若你想现在杀了她,我不会答应,”西聆君停了停,道:“你很喜欢与我做交易?” 近似于调笑的问题被他闲话般地说来,雁初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垂眸故作平静:“从交易中获得利益,没有人会拒绝。” 西聆君道:“嗯,我很喜欢。” 雁初的脸腾地红了,岔开话题:“西聆君要去何处?” “风火泽,”西聆君道,“你可以要求同行。” 这一路最大的问题就是路上关口盘查,与他同行无疑是最妥当的,道门奇术高明就罢了,又有谁敢搜查他的马车? 然而那“要求”二字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思,他不是无条件帮她。 “我说过会有下次,”见她迟迟不答,他补了句,“对于你,一次两次本无区别。” 雁初顿时脸一白,半晌道:“西聆君说的是。” 话音落,人已被他压在了身下。 衣衫褪去,露出一道淡淡的粉色疤痕,那是刚愈合的伤口,因为火疗之术修为不够的缘故。 西聆君微微皱眉,手指抚过,疤痕逐渐消失。 真气源源流入体内,温柔,依稀伴着灼烧感,雁初紧紧咬住唇,身体有点僵硬,那一夜所受的折磨至今仍令她心有余悸,她已经准备好忍受了。 他低头,长发垂落如墨瀑,罩着她的脸两侧。 修长的食指拨开她的牙齿,探入她口里。 “受刑都不怕,怕我?” 薄唇微弯,弧度不大,使得那笑依旧透着几分清冷的味道,雁初一时竟看得怔了,忽被身下动作唤醒,她情不自禁要闭上嘴,却又被那根手指所阻,发出一声含糊的□□。 马车摇晃,动作依旧强势,只是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20、焰脉之变 西聆君大约是知道她急着赶路, 马车日夜兼程,除了驿站换马, 极少停歇,路上关口甚多, 果然无人敢拦这辆马车,不过雁初留神查看,发现那些守军并没有特别加紧盘查其他路人,这令她稍许感到意外。 车行半个多月,驰入一片深山峻岭中,雁初忽然让马车停下。 山高林深,树木凋残, 杂草丛生, 石上爬满了藤草苔藓,百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留下的痕迹早已被淹没。 夜色初降,雁初冒着冷风一步步前行。 昔日越将军父子孤军深入诱敌,最重要的粮草却迟迟不到, 求援信被秦川琉羽兄妹派人所截, 越将军无奈之下决定改道,终于慢了一步,几番遭遇伏击,两万人马折损大半,最后被牧风国大军围困在此地。整整半年,越将军拒不出降,率部下据山而守, 没了粮食,便食战马,食草根树皮……数千人到最后只剩了两百,突围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 脚下土地,洒了多少鲜血,葬了多少白骨! 她的父亲,身染重病之下率仅剩的两百人突围,宁可战死沙场而不肯苟延残喘,他是真正的将军;她唯一的哥哥为了保护父亲突围,身中数十刀,首级与父亲一起被敌军高悬城楼之上,残破的尸体至今仍时时出现在梦中。 平生为焰国征战四方、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越将军父子,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他们至死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被他们所效忠的人设计。 多么完美的“意外”,萧齐发兵的密信被“牧风国奸细”调换,援兵迟迟不到,导致最忠诚最精锐的一支越家军全军覆没!那里面都是她最熟悉的人,亲自教她掌法的闻人大哥,爱取笑捉弄她的小丁,大嗓门的力叔…… 萧齐后来率军收复附近一带失地,特意带她来此地设祭,那一声声沉痛温柔的安慰,原来只是为了收服越军众将之心。 寒风呜咽,齐腰的杂草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雁初停住脚步,弯腰捡起一块沙土。 没有泪,泪早已流尽。 怎么能原谅?怎么能放弃?害死她的亲人,抢走他们的东西,心安理得享受荣华富贵?做梦!他们做梦! 手用力,沙土立即散开,点点被风吹落,雁初抱着头蹲下。 她那么蠢啊,蠢到以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全部!蠢到相信他夜不归宿编造的谎话,蠢到以为他对她多少会有一丝感情!蠢到失去亲人还信任他! 浅蓝色下摆映入眼帘,半露出白缎靴面。 “越夕落不会哭。” 雁初茫然地仰起脸,暮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 “你会如愿以偿的。” 来自头顶的声音,犹如审判,让她的心陡然间落地,踏踏实实,素日里对他所怀的那些畏惧尽数消失。 雁初站起身:“嗯,会的。” 她要让将那害死父兄的幕后之人拉下宝座,让他不得好死!萧齐不是一心重振云泽族吗,她偏要让他亲眼看着云泽族衰落 天已全黑,火堆很快升起,秋冬季节适宜打猎,很快雁初便猎了两只山鸡回来,干净利落地去毛剥皮,放到火上烤。 西聆君看着她做完这些,道:“几时学会做这些了?” 雁初小心翼翼地翻转手中山鸡肉,随口道:“当年我只爱练刀法,父亲和大哥都纵着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直到遇上萧齐后,才匆匆忙忙地学烧菜料理家事的。” 她微微低头:“那时候满心眼里都是他,想亲手为他烧可口的饭菜,想为他生儿育女……他喜欢什么,我便做什么。” 火光忽明忽暗,西聆君脸上神色不辨。 雁初道:“年少时糊涂,让西聆君笑话。” 西聆君道:“冷血的报复,能解你之恨?” 雁初听得一愣,当即冷了脸,愤然:“报该报之仇,在西聆君眼里是冷血,那利用妻子全家性命去博取前程,与外面的女人偷情放弃妻子性命的做法又算什么?” 西聆君道:“妻子?” 这个称呼别人听来没什么,然而女人都是敏感的,此时他刻意强调,雁初听来只觉得话中似有所指,从来没有得到丈夫,对一个女人来讲简直是最大的嘲笑,雁初顿时涨红脸,既羞且恼,偏又不好发作。 西聆君提醒她:“可以吃了。” 浓浓的肉香飘散,雁初这才发现山鸡已烤好,见他伸手示意,她终究迟疑着递了过去。 西聆君只略尝了点就丢下,依旧是烟火气不沾的样子:“萧齐选秦川琉羽,是为明智。” 再受奚落,雁初气闷难当:“他为越军娶我也罢,我还是他的王妃,秦川琉羽再得宠又如何,我从没把她放眼里,秦川琉林死了,他还不是照样护着我?” 西聆君道:“凭自伤换取内疚?” 雁初道:“那又怎样?只要我勾勾手指,他照样会什么都听我的,只要我愿意,我的儿子就是将来的世子。” 西聆君“哦”了声:“你可以再勾勾手指,说不定我也会听你的。” 雁初怒视他。 西聆君道:“没长进。” 对上他的视线,雁初便知他是故意了,忍不住冷笑:“我自报复我的,与西聆君何干?” 四周陷入沉寂。 许久,他终于开口:“自然与我有关。” 语气冷冷如夹风雪,含有薄怒。雁初立时清醒过来,知道他是真的发怒了,但回顾所言并无过分之处,要说过分也是他才对,不知究竟哪里触了他的逆鳞。 雁初虽觉懊恼,但想到是他轻辱在先,便有些拉不下脸,语气生硬地说道:“西聆君之恩,我时刻都记在心上,但你我之间不过是场交易,各取所需,西聆君又何必管我是怎样的人?” 说完,她随意换了个姿势,合上眼睛。 深秋时节露意极重,不知过了多久,火堆光芒渐暗,最后的温暖也在急剧减弱,山林里寒气逼人,浅蓝色长袍与黑色长发仿佛也被露水沾湿了,显得越发厚重。 四下寂静无声,对面的人已沉沉睡去。 衣袍摩擦发出轻响,西聆君缓步走到她面前。 熟睡的人背倚树干,头微垂,呼吸声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极不均匀,应是体弱的缘故。 西聆君看了她许久,袖底掌心隐约闪现蓝光,清冷双眸中,怒火与无情杀机交错,他抬起左手,朝她头顶缓缓拍下。 细密长睫被露染湿,分外柔弱可怜,此刻的她竟轻易失去了平日的警惕,身处险境却毫无察觉。 “凤歧,我抓到只野鸡,我们烤了它吃。” “你会做?” “……不会。” …… “好香!原来你手艺这么好!以后你做饭吧。”她理所当然地使唤他。 “那你做什么?” “我砍柴洗碗。” 她信他是个寻常隐士,信任他的一切,他为了维持棋局决定放手,令她生恨,以至做出疯狂的举动,狠狠地报复了他,也因此承受了他的怒气与惩罚,最后,她选择遗忘。 掌心距她头顶不到三寸,即将决定她的生死。 他猛地移开了手掌。 冰寒的掌风释放,扫过旁边的火堆,凌厉如刀,霎时火星子飞溅,火堆几乎熄灭。 他终是收了手,转身看向残焰,神色复杂。 动静太大,雁初被惊醒:“西聆君?” 西聆君“嗯”了声,在旁边坐下,漆黑双眸映照着微弱的火光,更加深邃,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心口隐隐作痛,雁初抬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天,轻声道:“又要下雨了吧?” 西聆君握住她的手,强大的力量源源送过去,护住残伤的心脉,使那因受寒而引起的疼痛逐渐减轻。 雁初要抽手:“我……” “你已元气大伤,不宜再用火疗之术。” 柔和的声音像是叹息,几乎令她忘记了屈辱与恼怒。他们曾经相识吧,却又是何种关系?越夕落怎么可能结识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找不回残缺的记忆,看不清他的面目,隐者,皇者,温和中藏着冷酷,救她,威胁她,要她的身体,似是报复惩罚,又似关切,真真假假,孰真孰假,难以分辨。 雁初也在想到底是哪句话惹恼了他,斟酌着说道:“无论是萧齐还是元君,雁初都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西聆君道:“你以为我在意?” 雁初手一颤,勉强扯了扯唇角:“西聆君何等身份,自然是……” “自然是在意,”他打断她,“我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与别人有关系,无论她做了什么,是怎样的人。” 她做得对与错,只能由他来处置。 雁初明白他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心头又生出百般滋味,她与他有的本是最不堪的交易,实在算不上他的女人,但他说出来,她也不敢反对 两人再行几日便到达风火泽边缘,雁初已经确定萧齐并未派人追查自己下落了,然而她与西聆君同行原是为掩饰行踪,哪知到头来根本不必,之前的献身交易就显得讽刺了。再回想上次交易其实也是上当,雁初便怀疑西聆君早料到这个结果,他似乎惯会看她笑话,雁初忍不住留神观察,无奈那俊脸上半点痕迹不露,只得作罢。 风火泽地近牧风国,焰脉从此泄,其中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恶火燃烧,上空满布烟云,加上受附近风脉影响,助长火力,更加凶险。 目的地已达,雁初拜别西聆君,客气地道谢。 西聆君颔首道:“小心。” 大仇未报,雁初当然不会再做没把握的事,想自己本属正宗焰国体质,且南王所赠之王佩上有火灵之气,护体自保应当无碍,反倒是他出身冰国,与此地属性相克,焰脉泄力何其强大,纵然道法再高也是不宜涉险的,只不知他究竟要办何事。 念及此,雁初有意多停留了片刻,见他仍无表示,又不好多问,于是转身快步朝风火泽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烟云之中。 西聆君依旧站在原地,顷刻开口道:“元君还要继续跟下去?” “能发现我,你修为确实不差。”一道黑色身影果然自矮树后走出来,长睫盖住双眸,有邪魅妖光透出,果然是萧炎。 西聆君道:“我的修为会增强,你却只能停留原地,你远不及我。” “你的自信令我赞叹,”萧炎望着雁初去的方向,奇怪地问,“你想利用她做什么?” “在她身上,你投入的兴趣过多了。” “与你有关系?” “适当收起兴趣,珍惜你此刻拥有的自由,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声音平静依旧,瞬息间,蓝袍隐去。 “杀气藏得真好啊……想杀我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呢。”萧炎摸摸额头,思索片刻,仍是一副不解的样子,他望着风火泽迟疑许久,最终还是转身掠走了 京城定王府书房内,萧齐与几名幕僚正商议事情,忽有一名侍者匆匆走进来,俯身至萧齐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据暗卫回报,几位将军处未见任何异常,如此,她又是去了何处?难道真不是她自己走的?倘若有另外的势力插手,她的处境必然危险。 不见尸体,意味着也有生还的可能吧?萧齐暗暗宽慰自己,开始后悔,先前没有加强关口盘查,是怕追查太紧,她本就有伤在身,为了躲避又做出什么更危险的事来,早知如此结果,委实该派人去关口才是。 眼下别无他法,他只得吩咐:“加紧查探,一有消息尽快回报” 沼泽湿热,看似硬实的地面不时咕咕冒泡,冒着袅袅青烟,上空烟云极浓厚,贴近地面处反而薄淡些,雁初不愿消耗太多内力,早已准备了帕子,倒些水在上面用来掩住口鼻,长木杖击地,正可探路,她缓慢地跟着木杖朝前走,每行一步都极为谨慎。 很快天又黑了,雁初找了处硬实的泽岛停住歇息。 不用升火,周围火光终年不灭,风火泽的夜不冷,而是热得怕人,高温气候,若无这身功力与王佩相护,纵是焰国体质也早已丧命。 雁初擦了擦额角滚落的汗水,坐下来随便吃了点干粮,再看壶里的水只剩了三成不到,不由暗暗担心。据萧炎讲,那株紫芝应该就在这一带,可自己已寻了整整两日,但凡与他描述相似的地方都找过,仍未见到紫芝的影子,此番果真是白来一趟了。 想到这里,雁初下意识抬眼望向沼泽深处。 再往前就是沼泽中心地带,火毒肆虐,那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几乎从未有人进去过。 萧炎的话未必可信,但紫芝素喜酷热之地,算来风火泽也是最符合条件的,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来寻,就这么回去委实不甘,何况有王佩在手,上面的火灵之气可以暂时压制火毒,全身而退应是无碍,与其空手而归,倒不如冒险一探。 雁初既拿定主意,当下便合眼歇息,约莫五更时分,她就养足了精神,动身上路。 不出所料,前行不到半个时辰,脚下泥浆土地皆呈现赤色,探路的木杖触及那赤红泥浆,瞬间竟被烧焦。 天然的力量远非人力能及,空气里热浪翻涌,灼得肌肤隐隐作痛,窒息感越来越严重,王佩感受到火毒侵袭,开始发热,雁初朝里面注入内力,顿时火灵之气散发流转,与火毒抗衡,雁初只觉胸口一轻,呼吸一畅,痛苦减轻不少。 如此一来,内力消耗甚剧,雁初渐觉力不从心,无奈沼泽内处处危机,只要行错一步,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因此她再着急也不敢过于加快速度。 两三个时辰俱无发现,终于,就在她准备放弃打算退出去的时候,前方烟雾中突然现出一团黑影,那是一块半人高的矮石,其形层层堆叠如塔。 据萧炎讲,那株紫芝生于一座小石塔后,难道就是这里? 雁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飞身跃起,轻飘飘地落到石上。 果不其然,石塔后生着一株灵草,圆圆叶片映照火光,散发着浅浅的、淡紫色的光晕。 欣喜之下,疑云顿生。 找到紫芝,可见萧炎没有撒谎,但据他所说,这座石塔应该在外围一带才对,此刻怎会出现在这里面?幸亏自己作了万全准备,预先找南王借了王佩,否则如何能进来! 雁初不敢多作停留,迅速拿簪子小心翼翼地将紫芝连根带叶挖出,用帕子包好。 也罢,萧炎性情捉摸不定,或者这又是一个恶意的玩笑,更可能是时隔多年他记错了,总之东西找到就好。 既取了紫芝,雁初毫不迟疑地转身往回走,哪知就在此时,头顶忽然刮来一阵强风,爆裂声中,周围的恶焰竟猛地拔高数尺!熊熊火光里,青色火毒被强风卷作一条,在上空盘旋穿梭,仿佛张牙舞爪的青龙,随时准备扑下来。 与此同时,王佩“砰”地炸开,裂成碎片! 突来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雁初骇然,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此地近牧风国,附近应有风脉,想是风脉受到外力影响爆裂,风助火势,才生出这场灾难。 好端端撞上这种百年难遇的祸事,雁初暗道晦气,见王佩已毁,毒烟袭体,知道情况危险万分,哪里还顾得上前面有无泥潭,连忙动用全身内力逼开毒烟,同时奋力飞身而起,身体轻灵若飞燕,堪堪避过毒龙,瞅准机会从焰火缝隙中穿出。 身后恶焰恰如追兵,排山倒海般涌来! 雁初一口真气用尽,身体不得已开始下落。毒龙迫近,令人窒息,后背已被那炽热的温度灼伤,火辣辣的疼,足下偏偏又是块赤色泥潭,咕嘟冒着气泡和青烟。遇上风脉波动,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今日竟是要葬身此地,雁初顿感毛骨悚然,大仇未报,自己是万不能死的!老天也太可恨! 愤恨难当,雁初张口便吐出一股血箭来!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力量忽然凭空而至,将她硬生生拉出泥潭! 惊魂未定,雁初下意识抬脸看,只见到那轮廓柔和的下巴与淡无血色的薄唇。 广袖拂过,空气中热浪立即减退,寒意彻骨。 上古冰解之术,凝水成冰,泥浆刹那间被冻住,百丈沼泽成冰土! 空中雪花飘飞,片片如薄刃,朝那火毒形成的毒龙挡去,刹那间,毒龙被冰雪封得严实,静止在半空,成了条冰龙。 熟悉的寒气加剧旧伤,雁初心口剧痛,仿佛被利剑刺中,她再也承受不住,弯腰吐血不止。 西聆君见状立即撤了术法,扶住她。 周围冰雪世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裂融化,地面的恶焰猛然窜上半空,毒龙得脱束缚,再次变得生动,携风势朝二人扑来。 雁初大惊失色,下意识推他:“快走!” 足尖点地,巨响声里,滚烫的泥浆四下飞溅,落地已被冻得硬如石块,排列成阵。 趁这眨眼工夫,西聆君揽住她的腰,借阵法之力缩地转移。 眼前景物快速变幻,浑浑噩噩的不知将去何处,雁初惟有紧紧抱住他不至分散,大约一盏茶工夫过去,头顶猛地投下天光,两人已站在风火泽外,脚底是硬实的草地,旁边两三株矮树。 此番受惊不小,雁初脸色微白,急忙摸摸怀中,发现紫芝还在,她这才轻轻吐出口气,讷讷地道:“西聆君可以不用管我的。” 西聆君道:“嗯,我也这么想过。” 雁初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样的紧要关头,没有谁会轻易冒险救人,可他最终还是出手了,时间巧得不可思议,他定然是一直跟着自己,冰国体质本就与此地属性相克,风火泽是他最不该进的地方。 “西聆君方才所用……” “是冰解术。” 听到明确的回答,雁初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下心口,迟疑着没有问出来。察觉二人距离太近,她连忙要退开,却见他扶着自己不放,微微蹙眉,苍白面上逐渐浮起青黑之气,隔着衣衫,那手也烫得怕人。 猛然间想到什么,雁初反扣住他的手腕:“你……中了恶沼火毒?” 西聆君看她的手。 雁初怔怔地站了半日,反而平静下来,松开手道:“西聆君自以为是地施恩于我,未免不可理喻。” 西聆君道:“不是施恩,是让你知道与我交易的价值。” 乍提到交易,雁初语塞,涨红了脸。 西聆君手指轻握,微微闭目,周身真气运转,不消片刻面上青气便全消退了,体温恢复正常。 “耽误数日,该随我回去饲花了。” “是。”雁初垂眸答应,扶着他慢慢走。 21、等待终局 马车停在风火泽外, 偶尔会遇到牧风国的人,西聆君皆视而不见, 他们自然也不敢来盘问,归途中, 雁初急急地催促赶路,很少停歇,好在那马不是普通品种,速度极快。 雁初坐在车厢内,怔怔地望着窗外景色,有些心神不定。 “在为我担忧?” 雁初转回脸,见他仍是端坐对面, 闭着眼睛, 因为身中火毒的缘故,面色仍略显苍白,薄唇却有了三分血色,看上去凭空添了一丝烟火味。 与他同行, 他跟来救人, 事情完全不在计划之内,风火泽内捡回这条命,证实交易给予她的好处,但他实在不像是拿性命来做这种事的人。 “焰脉火毒非同小可,西聆君修为再高,也只能暂时压制住它,”雁初神色复杂, “不知我说错了没有?” 西聆君点头:“你看出来了。” 雁初咬了咬唇,道:“我见识浅薄,隐约看出了些。” “当然,”西聆君道,“我故意让你看出来的。” 车内气氛陡然冷下来,面前的人冷,说的话也冷,雁初坐实了见识浅薄之名,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感激了。 西聆君对此视若无睹,拍拍她的手安慰:“我没事。” 雁初倏地缩回手:“西聆君放心,既是交易,我不会内疚的。” 西聆君道:“没错,你可以走了。” 雁初道:“明知道这种时候我不会走。” “嗯,我知道。” …… “你不会忘恩负义,”西聆君道,“我毕竟救了你的命,让你有机会报仇。” “这是挟恩图报?” “我常做这种事。” 无意中言行竟又被他牵着走了,雁初越发气闷:“如今我只怕报答不了你。” 西聆君道:“要报答也不难。” 见他倾身似要过来,雁初下意识往后缩。 西聆君面不改色地将左手递过去:“渡点真气给我,不要太多,不要太快,助我压制火毒。” 心知又被他戏弄,雁初面红耳赤,什么渡真气,她这点真气根本不会起作用,偏他说得一本正经,叫她没理由拒绝,她只得扣住那手,假装不在意地问道:“永恒之间通五国,为何西聆君不用空间移动术回去?” “道法也是人所创,为常人所不能,而非万能,”西聆君闭上眼睛,“空间移动术亦有规律,我现在身中火毒,功体受制,更不能随意使用。” 雁初说了声“原来如此”,两人便再也无话。 修长的手不时发烫,掌心透出浅浅的青色,那是火毒在躁动。 车外时而风时而雨,不知走的哪条路线,雁初没心情理会,只觉这种姿势十分不自在,方才是恼他戏弄,如今反而骑虎难下了,雁初握着那手,仿佛捧着个烫手山芋,待要丢开,又恐被他笑话,惟有装作镇定,两只眼睛平视前方。 烦恼尴尬之下,雁初念及他是为了救自己才弄成这样,不觉将气恼之心丢去大半,再想到外人定不知堂堂永恒之主其实是如此可恶的人,又忍不住想笑。 许久没有动静,她悄悄地拿眼角余光瞟过去,再三确认他睡着了,于是松了口气,轻轻地想要将那手放下。 行动间,那手自然而然地翻转,反将她的手握住。 雁初抬眼看,却见他倚着车壁,仍是副沉睡的模样,柔和的珠光自头顶洒下,侧脸线条冷竣。 两个人之间并不陌生,甚至还做过更亲密的事,但那时清楚地知道是交易,与当前全然不同,这种感觉太危险,令人甘愿付出信任,就如同当初相信萧齐,代价令她承受不起。 雁初试着想要挣脱掌握,那手仍是纹丝不动。 “快下雨了,旧伤可疼痛?” 雁初愣了下,低头答道:“还好” 一路疲乏,风火泽内不停歇地寻了好几日,还受了场惊吓,如今又为他身上的火毒担忧,雁初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稍有松懈,她终于支撑不住,随着马车摇晃沉沉睡过去了。 睡梦中,漫山枫叶红,红叶间,那人渐渐行远,淡蓝色的袍袖即将隐没。 而她,正踉跄着奋力追赶着那个背影。 毫无来由的情感,说不清是恐慌,伤心,还是绝望,如同汹涌的浪潮,将她的心一点点地溺亡。 “为什么?” “离开越家,否则不相见。” 远处枫叶下,一名女子正在等候,他径直走过去,没有回头。 与当初亲眼见萧齐选择救琉羽不同,心被撕裂般的痛,仿佛即将失去一切,她踉跄着停住了脚步,眼睁睁地望着二人远去。 “你站住,不然我定会杀了她!” “凤歧!” 雁初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柔和的黑眸。 衣带松开,蓝袍半敞,露出雪白的里衣,怀抱飞散暗香,舒适得令人不想离开。原来不知何时她整个人都已睡在了他怀里,头正枕着他的手臂,双手竟还紧紧扯着他的前襟,姿势极其亲密。 他也没有恼,就这么抱着她,任由她乱动。 “做梦了。”也许是看错,那薄唇轻轻地弯了下。 额间满是汗意,气息犹有些不稳,雁初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方才的梦,慌忙起身从他怀里离开,掀起窗帘子一看,才发现自己睡了很久,外面天色渐暗,层云暗卷,西风吹动窗前帘子,重重寒意直往车内钻。 梦来得奇怪,梦中叫出的名字更不可思议,更不知道有没有说梦话,雁初踌躇着朝他看去,见他神情一如往常那般幽深莫测,也不动手整理,就那么衣衫不整地坐着,使得车内气氛格外暧昧。 雁初讷讷地道:“我……睡相不太好,多有冒犯。” 西聆君道:“我知晓。” 他貌似随意地答了这么一句,雁初便想到了两次交易时那些旖旎情景,越发尴尬起来,起身打开车门:“停车吧,我去弄点吃的。” 西聆君没有阻拦:“你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 “白鸷原。” “怎会到白鸷原?”雁初失声。 西聆君道:“我方才去寻了几样药。” 雁初喜道:“火毒有解了?” 西聆君道:“不能解火毒,但可以抑制你身上的寒毒。” 雁初脸一沉:“西聆君身中火毒,惦记这些不打紧的小事实为不智!” 面对她的冒犯,西聆君没有生气,随手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雁初迟疑着接过打开看,只见里面盛着半盒酥饼,散发着熟悉的、幽幽的甜香。 “桃花酥?”雁初惊讶,他如何知道自己喜欢吃桃花酥? 西聆君拈了块酥饼喂到她唇边。 雁初侧脸:“我不饿。” 他低头轻轻咳嗽。 车厢内有热意弥散,雁初发现异常,再也顾不得什么,忙去拭他的额头:“你怎样了?” 冷不防一块酥饼喂入口中。 “你看,你在意我。”他颇为满意。纵然忘记前事,她在睡梦中叫的仍是他的名字,她恨他,激怒他,报复他,也永远忘不了他。 雁初顿觉羞恼万分,欲吐出那饼,却被他强硬地握着下巴不放。 “在意我,很好。”话中有温柔沉淀。 望着那双眼睛,雁初渐渐地停止挣扎,不由自主地轻轻咬下,只觉那酥松脆无比,甜香随舌尖丝丝沁入心里,苦涩与委屈似乎也变淡了许多。 他放开她:“只能在意我,你且记牢了。” 难得流露温柔,不到两句话就变成了警告,习惯掌控的人,温柔从来都不适合他。 雁初禁不住低笑。 美目绽放光彩,西聆君心头亦是一动,慢慢地朝她俯下脸,这时马车忽然停住了。 “车上何人,做什么的!” “出来出来!” 外面传来呵斥声,有人用兵器敲打着车壁。 关口盘查?雁初十分意外,车上明明挂着永恒之间的标志,这些守兵莫非看不见,居然敢拦驾? 西聆君神色不改,抬手掀起半边车帘。 借着他身体遮挡,雁初凝神往外看,只见拦驾的是一名牧风国守将,穿着牧风国特制的盔甲,满脸傲气之色,对永恒之间竟不甚恭敬。 “车上何人?” “永恒之主。” 听到车中这声音,看清车中人的模样,众守卫立时噤声。那守将也愣了下,气势不觉矮了几分:“将军有令,任何过往行人都要搜查,永恒之间也不例外……”猛然间瞥见那黑眸中闪过的一抹厉色,他不由得后退两步,半晌才讷讷地道:“不想……是西聆君驾到,冒犯之处,望西聆君……莫要见怪。” 将军之令?雁初猜着了缘故,先前扶帘婉玉为了陷害自己,借永恒之间的名义取牧风国将军府印信,将军府曾派人责问,西聆君处置了扶帘婉玉的两个丫头,看来将军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因此对待永恒之间也不那么客气了,毕竟永恒之间再厉害也不能插手外事,只是个道门而已,不足为惧。 明白之后,雁初留神看向西聆君。 大名鼎鼎的帝王放弃了无上的权力,在权者眼中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如今遭到牧风国将军府公然挑衅,此事传开,对永恒之间的地位定有不小的影响。 西聆君打量那守将几眼,微微笑了:“既看过,是否可以放行了?” 不知为何,雁初竟有点心惊。 印象中他很少笑,更无笑得这么温和的时候,说是怒极而笑吧,又看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莫非他果真淡泊了这些,不介意了? 那守将闻言松了口气,哪敢继续为难,忙道:“自然,西聆君请。” 他挥手示意部下让开路,马车便缓缓驰过关口,继续前行。 西聆君放下车帘,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上西聆君并无异常,丝毫看不出中火毒的迹象,车行快,加上道门异法,没几日二人就赶回了永恒之间。 主人出身冰国喜寒,永恒之间气候比外面更冷,草木上都结着薄薄的霜花,流水声也小了许多,想是有的地方已结了冰。 西聆君没有让她跟随,匆匆回了弈园,雁初先去饲花。 雪洞中,碧叶依旧挺立,生机旺盛,但由于延误了太多时日,未能及时饮血,花已经停止生长,花苞的变化比之前并不大,雁初匆匆喂过血便退出来。 弈园墙头,红叶如火。 枫陵,弈园,梦中是他,她对枫叶毫无理由的迷恋……究竟两个人曾经有着怎样的关系? 雁初停住脚步,手不知不觉开始发抖。 “雁初姑娘来了,”岚使者等在园门处,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弈主在疗伤,让我先送姑娘回去。” 思绪被打断,雁初回过神,没有坚持,只道了声谢,然后就跟着他出了永恒之间的大门。 亲眼见她离去,岚使者收了笑容快步回弈园,园外早已守着几名白衣使者,他停下来吩咐:“弈主受伤的消息不能传出去,我去取凝雪石。” 待众人答应,岚使者就独自前往弈崖,谁知刚刚转过大石,就见弈崖上已站了个人,分明是专程等在那里的。 “雁初擅自回来,先给使者陪个不是。”雁初半含歉意地笑,伏身朝他作礼。 岚使者慌忙避开:“你这是……” “想求使者一句实话,”雁初道,“风火泽的火毒焰国人尚不能化解,何况西聆君是冰国体质,雁初还不至于糊涂。” 岚使者迟疑片刻,道:“姑娘冰雪聪明,事已至此,我也瞒不过你了,火毒先前只是被弈主用毕生法力强行压制住,如今已难支持,凝雪石或能缓解一时,但究竟能压制多久,连我也不知。” 雁初沉默半日,问道:“可还有救?” 岚使者道:“焰国火灵。” 雁初倒抽了口冷气,直直地盯着他。 岚使者轻叹道:“焰皇之印上有九条火灵,关系焰国命脉,焰皇不可能轻易送出,更何况永恒之间也不会求救于他。” 永恒之间,五灵界道门里最强大的存在,令无数人尊敬,也令不少人忌讳,西聆君身中火毒的消息若传出去,后果很难预料,此事关系着永恒之间的命运。 一名使女急急地走来,面有惊慌之色,她低声在岚使者耳畔说了两句话,岚使者神情越发凝重,登时顾不上理会雁初,顺着栈道径直去雪洞取凝雪石了 遍数焰国境内雪山,唯霰白山离京城最近,霰白山顶,终年积雪,行走极为艰难,雁初在接近峰顶一带寻找许久,才终于在悬崖上找到那个隐秘的洞口。 洞内冷气弥漫,地面与壁间都结着薄冰,正是一叶花生长的好地方,这也是雁初会寻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岩洞彼此相连,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个,最外面的是主洞,洞顶嵌着几粒夜明珠,珠光映照着中央一个精致的玉盆,盆中,一片碧莹莹的叶子神气挺拔,叶中央盛开着一朵浅蓝色的花。 花不大,九片花瓣薄得有点透明,依稀带霜色,叶尖还挂着几粒晶莹的冰珠。 “惊讶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雁初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只见萧炎斜坐在对面的石台上,腕间竟然鲜血淋漓,血一滴滴落入瓷瓶中,他身旁已经摆着四五个装满血的瓷瓶,因为他的血带邪火灵之气的缘故,并没有凝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看着他类似自残的无聊行为,雁初皱了下眉,走过去。 萧炎抬起流血的手拉住她:“它快结果了,师父,它竟然真的要结果了,了因果,轮回之果啊!” 苍白的脸越显俊秀,双眸居然也蒙着层奇异的光彩,稍减邪恶,而变得清澈几分。 雁初心里也很激动,这个结果莫说西聆君,就是自己,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万难相信的,邪火灵力量果然非同小可,永恒之间那盆花才将绽开,这盆根本不可能复生的残花竟然就已经要结果了。 “这个地方会限制你的功力,就为了养花,它对你那么重要?”雁初终是叹了口气,替他止住手腕的血,“你找死吗?” 萧炎丝毫不在意伤口,仰起脸:“以前我没有生死的自由,如今终于得到机会,怎能不亲自体会?操纵自己生死的感觉真好。” 雁初骂道:“你这个疯子!” “很高兴能见到你回来,师父,”萧炎道,“你可以说你的来意了。” 雁初沉默许久,艰难地开口:“向你借一条邪火灵。” 萧炎没觉得意外,抬手掀开额前长发:“你的回答让徒儿失望,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 雁初道:“求你借一条邪火灵。” “他真的需要吗?”萧炎半躺在石台上,左手撑着腮,右手慢慢地整理长睫,“还是知道你会来找我?” “你怎么知道?”雁初一惊,“你……也去了风火泽?” 萧炎没有否认:“我去了,想帮你一次。” 雁初怔住了。 萧炎道:“感动吗?这样的感动能让你放弃今日来的目的吗?” 雁初喃喃道:“你既然去了,为什么不现身?” “因为他抢先一步,所以我回来了,”萧炎道,“或者说他威胁我,我可是唯一能安全进入风火泽的人啊,他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冒险呢?” 雁初摇头:“他只是……误会了我们,不管怎样他都是为了救我,我一定要得到邪火灵。” 萧炎道:“你太有信心了,□□正是来源于这条多余的邪火灵,又怎会轻易将它送人?” 雁初曲膝跪下:“萧炎。” “起来吧,”萧炎看她一眼,“那是个劲敌,我很讨厌他的淡定,不会救他。” 雁初道:“我要救他。” “为了报答?”萧炎轻声道,“可是你也欠我啊,难道我没有救过你的命吗,师父?” “我……知道,对不起。” “那你不能用放弃这个请求来报答我吗?” 雁初沉默。 “看来在你心里,我不如他重要啊,”萧炎笑了,语气恢复了邪恶,“我救你,只为我的兴趣,你能否得到邪火灵,决定于是否能引起我足够的兴趣。” 雁初拉开衣带。 衣衫层层滑落,如同梨花绽放,终于,身体不再有任何遮掩,肌肤线条一览无余,冰雪般的颜色,在寒气侵袭下微微颤抖。 萧炎撑着下巴笑看她:“师父,你高估了自己。” “你见过的太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感兴趣,”雁初低声道,“不过,师父爬上徒弟的床,在焰国应该是第一个。” “乱伦,刺激的情感,”萧炎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知道我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你还愿意相信?” 雁初道:“我必须试一试。” “决定了吗?”萧炎道,“我若是说他不需要,你信我还是信他?” 雁初没有回答:“人人都知道,冰国体质身中火毒会致命不是吗?我不能冒险。” 萧炎松开她的下巴,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忽然重重地扯下她一根头发,“师父,你真狠心啊,用徒儿的自由去救别人。” 雁初垂眸:“少了邪火灵,你也并不会死,不是吗?” “你还有机会,”萧炎倾身,拉起她的手放到脸上,“不报恩也不报仇,等花结果,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带你走遍五灵界,用这有限的时间送你一世快活,难道这样不好?” 谎言?承诺?难以分辨,惟有手底触感真实无比。 他们是对不伦不类的师徒,如此可笑,但彼此又真的不愿意离开对方,他受轮回控制,她受命运捉弄,更重要的是,他了解她,却不同于西聆君,她会毫不掩饰地与他分享报复的乐趣,而他绝不会表示出半点厌恶与轻鄙,他乖张,她恶毒,正如他所言,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雁初缩回手:“对不起。” 长睫掀起,萧炎丢开她:“恨与爱,奇怪又多余的东西,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你爱上他了吗?” 雁初愣了下,摇头:“没有。” “如你所愿,保管我的血吧,”萧炎起身优雅地迈下石台,走了几步又停住,看着盆中蓝色花朵喃喃道,“它很快要结果了啊。” 终于,脚步声消失。 双腿被冻得麻木,雁初扶着石台边缘,几乎用尽全力才能慢慢地爬起来,慢慢地穿上衣裳。 用这有限的时间,送你一世快活。 对不起 永恒之间刚下过场暴风雨,弈崖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雨过天晴,崖底白云如棉絮般被风扯起,美丽非常,两道身影立于崖边,都面朝崖外,仿佛在欣赏这雨后风景,黑衣蓝袍在风里起伏。 萧炎道:“是你将石塔和紫芝移到风火泽深处,我以为你要算计她,没想到你是在算计我。” 身中火毒,面色仍显苍白,西聆君负手而立,平静地听他讲完,最终只是微微勾了下嘴角。 萧炎道:“你的修为不浅,区区火毒根本奈何不了你,你要对付我,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 西聆君道:“永恒之间不会对外界任何人动手,我遵守规则。” 萧炎奇道:“你不理外事,为何要对付我?” “因为时机到了,”西聆君顿了下道,“你也可以理解成,因为她的缘故。” “仅仅是因为嫉妒的报复吗?你的报复果真很可怕,”萧炎探手触摸崖外飘过的云烟,叹道,“你太坏了,坏得令人厌恶,明明要对付我,却采用如此卑鄙的方式。” “入局,便无卑鄙二字,”西聆君道,“彼所悟者,局外人;我所修者,弈之道。” “你很有把握,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她?” “你已经来了。” “自由,对我来说本就是个奢侈的东西,放弃它不算太难,我决定放弃□□来陪你下这盘棋,”萧炎停了停,颇为不解,“可是你,你想要从中得到什么呢?天下你都得到过,你还要什么?” 西聆君再次浅笑:“收起你的好奇,你忘记了我的忠告。” 萧炎道:“我来,也因为我想看到终局。” “那你会失望,”笑容略显奇异,西聆君又转向崖外,身形被滚滚而来的风烟淹没,“因为没有终局。” 22、特殊病人 弈园依旧清幽静谧, 枫叶片片红透霜风,绚目的美丽令人迷醉其中, 雁初情不自禁停住脚步,扶住树枝, 努力在回忆中搜寻。 顷刻,一只手伸来将枝条拨开。 看着面前的蓝袍红叶,雁初竟生出满满的轻松与喜悦,她忽然想起了与萧齐初见时的场景,红叶满山,他恰好穿了身蓝衣,她一眼便认定他是命中注定的人, 也许萧齐真的没有说错, 她所执著的一直都只是那红叶拥着蓝影的画面罢了。 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你爱上他了吗? 骤然想起萧炎的话,雁初心头一跳,忙错开视线:“西聆君的伤……” 西聆君道:“我已无事。” 雁初松了口气, 忍不住朝四周张望。 “元君已回去了, ”西聆君没有道谢,替她理了下鬓边长发,动作极为亲密自然,“为我去求他,你受委屈了。” 雁初不自然地别过脸:“他没事吧?” 西聆君黑眸微闪,别有深意地盯着她。 雁初道:“他毕竟帮过我。” 西聆君微微一笑:“在意他,却选择救我, 我只会高兴,你不必紧张。” 看着那温和的笑,雁初莫名地不安,还是解释道:“他那人只是有点疯癫,并没有真对我做什么的。” 想要维护吗?西聆君笑意更深:“很好,你要记住我的话,莫惦记别的男人,我会让你达成愿望。” 知道他的个性,雁初没为这番独占宣示惊讶,对后半句的反应更大:“永恒之间不是不插手外事吗?” “永恒之间当然不插手外事,”西聆君截住话题,“那株紫芝可以缓解你的伤势。” 雁初明白此话不假,怀中放着紫芝,一路上纵然遇上雨天,旧疾也没再犯过:“我知晓,多谢西聆君提醒。” 西聆君瞧她一眼:“嗯,客气。” 他这么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雁初想到二人目前的关系说谢确实矫情,尴尬地道:“既然你已无事……” 西聆君打断她:“成‘你’了,很好。” 他特意强调称呼,雁初简直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等表情,匆匆低头道:“我尚有要事,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 西聆君站在原地没动,目送她出园门,然后才缓步走上廊,吩咐等候的岚使者:“将元君的消息转告文朱重霄。” 岚使者不解:“告诉焰皇做什么,弈主要帮他?” “人心已失,岂是元君之事能逆转的,”西聆君道,“抽除多余的邪火灵,是让焰邪元君重归天命,焰国人需要来自皇印的信仰;而告诉文朱重霄,是让所有人知道元君之事已了,与永恒之间再无关系。” 岚使者恍然笑道:“眼下就算有元君,焰皇这皇位也坐不了太久,永恒之间不仅与外事无关,还对焰国有恩呢” 这边雁初出了永恒之间,便立刻换了身装扮,雇了个小童跟着,径直取道银川,前往西林,既然萧齐没有派人去关口盘查,一路上自是畅行无阻。 南王府,暖阁内,南王坐在软榻上,身穿锦裘,外面披着件大氅,领子上的火狐毛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琴声悠雅,素手晶莹,琴旁的女人仿佛不惧天冷,只穿着薄薄的衫裙,半截白嫩小臂露在外,欺霜赛雪。 对于她这种奉承,南王满意且毫不客气地享受了。 忽然,一名亲随面带喜色进来,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旁,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南王并无太大反应,眼睛依旧盯着琴弦上那双妙手,似是随口问:“确定?” 亲随道:“我们当初给雁初姑娘的银票,如今有人在银川的钱庄兑现了,据说是个药商。” 南王弯了下嘴角,眉眼间笑意真实起来:“命硬的女人,天不负我。” “雁初姑娘安全回来,实是天助殿下,”亲随低声道,“但她此番出走已令萧齐有所警觉,为免夜长梦多,殿下何不尽快回封地……” 南王蹙眉打断他:“你刚说她前往西林了?” “没错,”亲随突然也发现了问题,疑惑,“据属下所知,西林并非越军驻守地,难道她不是去见几位将军?” “等着吧,事情未成,此刻我离开京城反而会打草惊蛇,”南王颔首示意琴姬继续,“既等了这么多年,也不用急于一时,待她回来见过我再说”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照在屋檐上,薄薄的霜色消融在和风里,松柏草木沐浴在阳光下,寒山翠色不失,仍是旧容颜。这一带山深林密,盛产药材,虽无正经村落,却零星地住着不少以采药为生的人家。 静谧的山间响起敲门声。 须臾,门开了,一名青衣汉往外看,只见敲门的是个俊秀的年轻人,身穿黑边的白衣,腰间系着个葫芦,分明医者装束,旁边还跟着个小童,背着药篓子。 山中采药人不少,青衣汉倒也没多大意外:“阁下是……” 年轻人果然作礼道:“在下成州人,行医为业,因入山采药甚是口渴,不知能否向主人家讨碗水喝?” 青衣汉还没来得及说话,院里就传来温和的问话声:“外面是何人?” 听声音,说话之人年龄应该不大,而且有些中气不足,应是病弱之体。 青衣汉忙答道:“回公子,是位医者带药童来山里采药,想要借水喝。” 那人道:“让他们进来吧。” 年轻医者道谢,跟着进了门。 寻常小院,泥墙青瓦,这样的人家,在周围一带应该算是富裕了。院中央摆着把躺椅,一名年轻公子正躺在上面晒太阳,衣着朴素,面色极为苍白,病态显露,尤其是露在袖外的双手,指尖竟已呈紫色。阶上屋檐下,一名家丁正在用炉子煎药。 见客人进来,年轻公子微笑道:“恕我不便起身,失礼了。” 医者忙道:“多有打扰,心实惭愧。” 年轻公子边吩咐家丁去倒茶水,边让他主仆坐。 医者往旁边杌子上坐了,药童则乖巧地放了药篓站到他身后,出于习惯的缘故,医者当然留意到此间主人身患重病,仔细打量他片刻,不由变了脸色,试探道:“恕在下多句嘴,公子这症候怕是不寻常吧?” 年轻公子尚未说话,旁边的青衣汉有心,抢先开口问:“医者莫非识得此症?” “尚难确定,倘若公子不介意,容在下一观。”得到同意后,医者走近躺椅前仔细查看那公子的气色,又掀起衣袖为他把脉。 晶莹指尖触及肌肤,心头顿生异样感,年轻公子不由愣了下。 “公子之疾非同寻常,”医者重新回椅子上坐下,沉吟片刻才道,“此乃血僵症,是也不是?” 听到这传说中的绝症,青衣汉非但不惊,反而面露喜色,连声赞道:“高明!医者果然高明!当年多少名医都难断此疾,后来还是问永恒之间……”发现失言,他猛然停住。平民百姓之家,轻易如何找得上永恒之间?他立即改口:“后来一名来自永恒之间的高人路过,说公子所患之疾乃是血僵症,给了个药方,这才保住了公子的性命。” 医者点头微笑:“想是那药方中有一味药产自此山,且采下后必须及时服用,所以公子才会搬来此地。” “医者所言半点不差,”青衣汉更加敬服,忙道,“医者既识得此症,谈吐又极高明……” “此症倒也并非无救,”医者明白他的意思,面露为难之色,“只是须要经我亲自针灸一两年,如今我尚有要事,过两日就起程回去了。” 此言一出,不仅年轻公子眼底燃起希望,檐下煎药的家丁也猛地抬起头来。 青衣汉目露精光,上前两步:“医者果真能治此症?” 医者道:“今日既然有缘遇上,我就为公子施针一次,再添上几味药,暂缓病势是可以的。” 青衣汉看了年轻公子一眼,忍住激动躬身作礼:“如此,请医者尽快施针。” 年轻公子连同躺椅很快被搬进房内,医者也跟着进了房间,打量四周片刻,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转向青衣汉:“我施针时,外人需回避。” 青衣汉却是不动:“医者自施针,我不扰你便是。” 医者皱眉:“若不放心……” 年轻公子开口:“铁叔不必担忧,且让医者一试吧。” 青衣汉迟疑,原本放弃的事突然有了转机,这种时候怎敢轻易得罪医者?何况只要自己守在外面,就不怕人跑了,于是他点头道:“我就在门外,公子有事就叫我。” 看着他的背影,医者微微勾了下嘴角。 此人眸中精光敛藏,举止所透出的习惯,又有哪点像寻常人家的家丁? 半晌,医者又唤进药童,从随身的药篓子里取了几样药吩咐他去煎,然后才紧闭了门窗,不慌不忙地走到年轻人跟前,自怀中拿出个盒子打开,里面并排列着数枚银针。 “此番施针非比寻常,必须先令公子昏睡。”善意的解释。 年轻公子莞尔:“我明白,有劳医者。” 医者闻言便不再迟疑,点了他几处大穴,眼看着他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状态,医者并没有施针,而是解下腰间的葫芦,一只手轻轻托起他的头,将里面的药汁缓缓倾入他口中 暮色朦胧,寒意渐浓,边州方向的大道上,两匹骏马奔驰而来,当先那匹马上坐着名壮年人,衣着寻常,黑发短髯,目光略显严厉,浑身不自觉透出几分杀气,他不时挥动两下鞭子,催马疾行。 经过两日治疗,年轻公子气色已好了许多,已能下地走动,这个结果足以令人振奋,青衣汉与家丁惊喜之余,心里也越发焦急。边州距此地路程不短,高明的医者只答应停留三日,主人却迟迟未赶到,当真放他走,岂不是断送了最后的希望? “委屈楚医者再小住两日,我家主人定能赶到。” “在下另有要事,恐不能从命。” 青衣汉哪肯让步:“若治好公子的病,我家主人定不会亏待你。” “公子身份不简单,我岂会看不出来?”医者道,“我早已说过,我只是个无名之辈,行医糊口,从不与官府朝廷之人往来,更不愿与他们有半分牵连。” “敝姓乌,名元方,”缠绵病榻多年,年轻公子亦不愿放弃机会,“我等之所以言语隐瞒,其实是……” 青衣汉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医者曾经拒绝过朝中大人,无非是怕此番治好公子传出去招来麻烦,但我家主人与官府朝廷并无半分关系,医者如何信不过?在下保证此事绝无外人知晓,医者不慕功利,悬壶济世,又如何忍心见死不救?” “边州距此地甚远,贵主人怕是赶不到了,”医者道,“恕我不能久等。” 青衣汉哪里肯容他走,上前拦住。 医者面色不改:“你们这是要强留我?” 无论如何人是留定了,青衣汉正想着该如何解释令他消气,忽然门外响起了一声笑,笑声洪亮,透着股子迫人的气势。 “主人未见,医者何必急着走?” 笑意迅速自凤眸里闪过,医者连忙转脸看 两日工夫自边州赶来,定是日夜兼程,那壮年人虽满身风尘,面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步伐重而平稳,浑身透着凌厉气势,看见乌元方已能行走,那双眼睛更闪闪发亮,他亲切地拉着医者走进房间,分宾主坐定,待上过茶,他挥手令其余众人退下。 门关上,房间只剩了二人。 壮年人忽然站起身朝医者拜下:“乌某也知失礼,但求医者务必救小儿性命,拙妻早逝,仅留下这一个嫡子,为了他这病,乌某这些年四处寻医,苦无效果,求医者可怜,千万救他!倘若担心馆中生意,乌某这便安排,让小儿随医者回去,若治好他,医者就是我乌家的大恩人。” 医者连忙扶起他:“我并非不愿救公子,只是……”他说到这里就停住,抬眼看门。 “我看过信,知道医者不愿与朝廷官府有牵连,”壮年人安抚道,“你大可放心,此间都是可以信任之人。” “放心?”医者淡淡一笑,“乌将军不正是朝中之人么,叫我如何放心?” 来人正是乌将军,自信中得知这位医者的脾气,他为救爱子性命而隐瞒身份,此刻被揭穿,他不由大吃一惊,这才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医者,神色惊疑不定,半晌开口道:“医者既然知道乌某身份,还肯相见,可见是有备而来,你到底是谁?” 医者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沉吟道:“身为越军三部统帅,定王跟前最得力之人,乌将军来见我,难保消息不会传到定王那里,传入朝中。” 听他有松动之意,乌将军松了口气:“乌某此番是私下来见,无人知晓,医者无须顾虑。” “那就好,”医者笑道,“其实令郎之症我已用紫芝替他解了,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此话当真?”乌将军大喜之下倒也没有失去冷静,他紧盯着面前人片刻,问道,“医者如此煞费苦心,说吧,要乌某做什么?” 紫芝难得,他安能不知?历代焰皇为寻紫芝,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没有人肯轻易拿出来的。 “将军果然爽快,”医者道,“我不过是替人送件东西与将军。” 他低头自怀中取出一枚青玉扳指,举起:“此物别人认不出来,乌将军却一定认得。” 乌将军猛然变色,飞快夺过扳指:“此物你自何处得来?” 房间杀气弥漫,医者似无察觉,浅笑道:“乌将军在军中执法如山,人人尽知,当年卢山老将军要调兵,兵符却不在身边,他老人家便随手摘下扳指让随从当作信物送与乌将军,谁知乌将军不见兵符,拒绝发兵。” 这段往事乌将军自然记得,他是卢山迟一手提拔的,因为那次不肯发兵,气得卢山迟直跳脚,事后亲自跑来骂“老子的东西你见过多少次,你他妈的装不认识”,当时他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将卢山迟训了一顿,“军事岂同儿戏,不见兵符定不发兵”,从此名声更响了。 如今见到这枚扳指,乌将军岂有不激动的,铁青着脸厉声问:“老将军出了什么事?” 医者探手至腰间,瞬间手中便多出一柄弯刀,真气急速贯注刀身,弯刀闪着火色光泽。 “老将军之事,便是你眼前之人,”她缓缓道,“乌将军对此刀应该不陌生。” 见识熟悉的刀气,乌将军惊得后退一步,倒抽了口冷气:“越家刀?” 这医者自然是雁初所扮,从拿到扳指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卢山迟的意思,知道要找的人是谁,此番精心设计引他出来,此行目的顺利达到。 雁初随意挥刀切下桌角,然后手抚刀锋淡淡道:“越家刀虽百年不曾现世,但一些粗浅招式也曾外传,此刀越小将军也有一柄,后因其身亡而遗失在牧风国,乌将军当年与他交好,不会不认得,我亦知晓单凭此刀将军定不会相信,恐要将我当成牧风国奸细,如今有了老将军的信物,才敢前来相见。” 乌将军惊疑:“你究竟是谁?” 雁初摘下发冠,秀发垂落:“定王妃虽死,却无人见过她的尸骨,将军说是不是?” “你是……”乌将军震惊,半晌才喃喃地问道,“既是如此,定王为何声称王妃已死?” “因为他不敢说出真相。” “难道……” “诚如将军所料,不仅夕落是侥幸逃生,就连我父兄之死也别有内情,”雁初肃然跪下,两行泪滚落,“只怪夕落当年遇人不淑,连累父兄性命,乌将军心系爱子,夕落却不能报父兄之仇,怎忍苟活于世?卢山叔已被萧齐软禁,我知道将军身边也有萧齐的人,若贸然找进边州营,只会打草惊蛇,不得已用这个办法引将军出来,望将军原谅。” “嘭”的一声响,木屑横飞,桌子被踢得粉碎。 “他竟敢软禁老将军!”乌将军紧握扳指,咬牙切齿道,“云泽萧齐!” 得知卢山迟被软禁,他终于怒不可遏,在房内来来回回踱了数十圈方才渐渐冷静下来,扶起雁初:“乌某深受越将军之恩,与越小将军亦是兄弟交情,如今小儿又受王妃之恩,既知道越将军父子被害另有内情,乌某岂有袖手旁观之理,王妃莫急。” 踱了几步,他沉吟道:“当年越将军父子与王妃连续出事,老将军也曾怀疑过,只是云泽萧齐太会做戏,将我们都骗过了,想不到他果真狠毒至此,王妃既已见过老将军,他老人家有何打算?” “此事云泽萧齐并非主谋,以将军之智,定是明白的,”雁初抽泣道,“越夕落逃得性命回来,就是不惜一切报仇,所谋亦是大逆不道之事,倘若将军不敢,大可将我拿下问罪,押解回京。” 乌将军闻言面色骤冷:“王妃既信不过乌某,又何必来见我?” 雁初立即伏地谢罪:“若非云泽萧齐顾忌将军,定王妃之位岂会空悬至今?将军对越家有情有义,越夕落又岂会不识好歹?方才言语冒失,将军莫怪。” 乌将军扶起她,叹道:“乌某自有计较,此事急不得,这些年萧齐明里不动我们这些功高的老将,暗里也做了不少事,如今我手头执掌三部越军,我若下令,他们自无不从,但另外六部里,三部已被萧齐收服,另外三部,一部在元奇兄手里,两部由昭恒兄弟执掌,还有另外几个营的兄弟也都对越将军忠心耿耿,我尚可一试。” 雁初再拜:“早闻将军足智多谋,父兄之仇能否得报,全在将军身上。” 乌将军迟疑:“纵得五部越军,要成事也……” 雁初道:“我已求助南王。” 乌将军双眼一亮,神色顿时轻松下来。 毕竟所谋之事本是诛族的大罪,谁也不希望平白送死,就算他肯拿鸡蛋碰石头,也难保证其余人愿意跟着去,与南王合作,便等于给众人吃了一粒定心丸。 “那个位置谁都坐得,南王的确最合适,可南王也不是好相与之人,将来恐怕……”迟疑片刻,他终究是重重地叹息了声,语气决绝起来,“也罢,王妃既然找上他,想必早就明白了。” “此事将军无须多虑,”雁初问道,“如今将军身边只怕时刻都有萧齐的人盯着,将军打算任何处置?” “萧齐安排眼线,真当我不知?一直不拆穿,是不愿与他生出嫌隙而已,”乌将军冷笑,“没了越军,他云泽萧齐什么都不是,王妃无须多虑,我自有道理。” 23、故人不在 冬夜, 门外庭中遍地霜色,时有寒雀惊叫, 云泽王府书房的灯光还亮着,萧齐坐在案前听暗卫禀报, 眼睛始终望着门外夜色,有点出神。 “几位将军处都无明显动静,只月初的时候,宽将军曾去了趟郴山营……昭恒将军的侄儿进营探望,留了两日,还有……乌将军日前接到封信,骑着快马连夜出去了, 好像是乌公子那边送来的, 应该是公子病情有变。” 暗卫长一一报完,见他没有反应,不由试探着唤道:“王上?” 萧齐收回视线,点头:“就这些?” 两个多月过去, 沿河始终不见尸体, 人自然是没死,极有可能做别的事去了,暗卫长揣度其心思,道:“依属下看,仅仅容貌相似而已,将军们岂会轻易相信她,何况底下一有消息就会报上来的, 王上不必担忧。”目前雁初的真实身份也就几个人心里清楚,他并不知情。 萧齐笑了笑,皱眉。 带伤逃出王府,却又无任何动静,她究竟去了哪里? 他忽然问:“乌将军连夜出去?” “不过几日工夫将军就回来了,并没耽误军中之事,公子的病想已无碍,”见萧齐若有所思,暗卫长试探道,“乌公子的病王上也知道的,将军时常过去探看,难道王上怀疑……”见萧齐没有表示,他忙道:“属下这便叫人查。” 萧齐制止他:“不必了,下去吧。” 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侍卫的声音:“王上,夫人来了。” 萧齐立时面露疲惫之色,抬手示意暗卫长退下,不消片刻,琉羽果然捧着点心走进来。 近两个月萧齐都没再回过后园,往常二人也有争执的时候,却从未似这次严重,琉羽既恨透了越夕落,又暗暗后悔,想萧齐一向爱自己的柔顺,实不该糊涂与他斗气,闹成这样反称了越夕落的心,不如低头服个软,萧齐一向疼爱自己,只要好生哄两句,他也不至于怎样。 见萧齐没拒绝相见,琉羽自以为得计:“打扰你了么?” 萧齐示意她说。 琉羽将手中点心放到案上,柔声道:“我见你这几天都很晚才睡,所以特地做了些你最喜欢吃的梅花桂饼,你尝尝。” 萧齐看了眼那饼,没什么食欲:“放下吧。” 琉羽当他还在生气,顿时红了眼圈:“我知道,是我不懂事,才会惹你生气烦恼。”她矮身跪在他膝旁,握住他的手:“我只是听到大哥噩耗,一时糊涂,她又说些话气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不再喜欢我了?” 纤手比往常瘦了许多,曾经的心上人多有憔悴,萧齐沉默许久,最终仍是摇头:“你想多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见他起身要走,琉羽慌了,紧紧抓住他:“萧齐!” “琉羽,我累了。”萧齐掰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费心得来的一切眼看又要失去,只因那个女人的归来。 玛瑙碟摔落,糕饼滚了一地 这边雁初与乌将军商议完毕,乌将军没有耽搁,第二日便赶回边州营去了,乌元方因为服用了紫芝,多年缠身的血僵症终于得解,身体逐渐痊愈,只需调养数月恢复元气,为了不令人起疑,他仍是留在西林,并未随乌将军回去。 冒着性命危险得来的紫芝就这么失去,雁初仍觉得很愉快。 乌将军固然忠诚可信,但有什么比救了爱子更令他感激的呢?要一个人办事不难,而要他真心愿意就难得了,施恩于他,他还不尽心竭力?紫芝再可贵,哪能贵过人心?这种交易已经很值得了,至于自己…… 紫芝可以续命,雁初想到那人的话,恍惚了下。 她会如何选择,早在他预料中吧,他明白,凭借紫芝苟延残喘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所以他会刻意提醒,却不会阻止,而是四处寻药缓解她的伤势。 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令他对她了解至此? 又是什么原因,才会令她在梦中见到他的身影? 事情安排妥当,雁初别过乌元方,潜回京城附近探听消息,哪知半路上就真的听到了一个对她不算重要的大消息——牧风国将军府被查抄了! 男丁判流放,女人为奴,如此下场,令人唏嘘。 雁初听到这事,第一反应便是想起前日从风火泽回来被关口的守将拦阻的事,将军府公然挑衅永恒之间是事实,何等嚣张,然而才短短一个多月,将军府就被查抄,见证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都要感叹世事无常。 然而,这次将军府的事,还有上次地国之变,永恒之间恰好都出现在其中,凑巧得令人难以置信,虽说永恒之间的确没有直接参与什么,可是雁初隐约有种直觉,永恒之间远远超出了旁观者的范围。 如果是报复,那……报复之狠毒残酷,很像史书上那人的作风不是吗? 雁初还是觉得不可能。 他现在的身份是道门隐者,本是自权谋场中脱身,定然已悟了,实在没理由再插手。 说到底这些都与自己无关,雁初放下疑虑,将注意力移到正事上。 目前仍不能掉以轻心,但联络上乌将军,总算是走出了第一步,愉快的心情急于找人分享,雁初几乎毫不迟疑地先去了霰白山,当她顶着严寒登上山顶,已是黄昏时分了。 雪花纷纷,悬崖外北风低号,宣泄着不尽的寂寞。 雁初顾不得满身风雪,快步走进雪洞,边呵气暖手边笑道:“萧炎!看我回来了!” 雪洞冷清,空无人影,惟有一连串的回声响个不住。 雁初将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连其他小洞都没放过,萧炎依旧踪影全无,她这才在石台前停住脚步。 空空的石台,那邪恶的妖孽曾经就歪倒在上面,抚摸着妖异长睫,诱惑她跟他走,说送她一世快活。而如今,只有几个瓷瓶依旧摆在那儿,记得上次见到他,他正割破了手往瓶里盛血,末了还托她保存,她以为那是他的新游戏。 雁初将视线移向洞中央那盆花。 先前没留意到,原本充满生机的花朵此时颜色浅淡,叶片半垂,应是缺乏照料的缘故。 残花重生,已将结果,他如此重视,怎会放弃照料? 寒气顺着毛孔往体内钻,心疾又有发作迹象,雁初拉紧衣裳,忍了痛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从石台上取过一只瓷瓶。 触及瓶身,雁初便觉四周寒意消减,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旺盛的邪火灵之气,瓶内血液因有了这缕邪火灵之气,不能凝结,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残忍的味道。 雁初抱着瓶子看了许久,走到花前,缓缓将血倾入花盆 弈园中雪花飘零,枫叶亦凋落无数,过于鲜艳的颜色映着薄薄的白雪,十分刺眼。亭内,西聆君一粒粒往盘中摆放棋子,旁边扶帘婉玉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含笑与他说话。 “这是冰帝送与你的。” “放着吧,”西聆君手底落子不停,粒粒有声,“冰帝身体怎样?” “我看着是极严重,”扶帘婉玉轻轻叹息,将匣子放下,半晌又道,“此番我回去一趟,他们倒也有心,遍寻民间高明的医者为我诊治。” 西聆君顺口接着她的话问:“怎样了?” “有不少医者来诊治过。”扶帘婉玉低头不再往下说,显然是医治无果。 西聆君便不再问了。 扶帘婉玉温柔一笑,倒是自己开解了自己:“左右都是在这永恒之间,没有外人,治不治得好又有什么关系。”她停了停又道:“昨日我外出恰好见到了越夕落,她好象去了霰白山?” “是吗。”西聆君将手伸入棋钵取子,动作依旧不见半分停顿。 无论他是否真不在意,目的都达到了,毕竟跟了这么多年,对他的个性至少还是略知一二的,扶帘婉玉笑道:“顺口一提罢了,我只是觉得霰白山寒冷,不利于她的伤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免得你知道我见过她,又怀疑我。” 恰在此时,使者进来报:“弈主,雁初姑娘来访。” 西聆君抬眸道:“让她进来。” 扶帘婉玉低声道:“我先回房了。” 使女过来推着轮椅出园门,恰好与匆匆进来的雁初撞了个对面,两人都心里有数,彼此擦身而过,仿佛都没看见对方。 雁初远远的就看见亭中人,不由自主将脚步放慢。 他执棋的时候,比平日更加从容、更加清闲,平展的眉头有着令人心动的魅力,也有着令人敬畏的气势。 “你就让我赢一次好不好?” “不行。” …… 风过,记忆碎片随风而散,雁初蓦然回神,慢慢地走进亭子,在棋盘前站定,轻声道:“这次误了饲花之期,你别见怪。” 西聆君“嗯”了声,点头:“不见怪。” 雁初脸上莫名地一热,忙道:“我回来路上,听说牧风国将军府被查抄了。” 西聆君继续往盘中落子:“我知晓。” 雁初留神观察他的反应,不见有异,于是试探着问:“当初将军府挑衅,你……不生气?” 西聆君抬手示意:“坐。” 雁初只好停止追问,往他对面坐下。 西聆君极为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眼睛仍盯着棋盘:“刚回来?” 雁初答以实话:“前日便回来了。” 棋子布下,成为一面残局,西聆君这才将视线移向她:“很好。” 雁初明白话中所包含的意思,这是对她没有说谎表示满意,她反复衡量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萧炎呢?” “他没事,”见她不安,西聆君一笑,“防备我?我无须瞒你,自古元君身负邪火灵,受焰皇之印上的火灵控制,失去多余的邪火灵,元君就没有继续留在外面的理由。”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很明显。猜测被证实,雁初怔怔地坐着,难以回答。 西聆君忽然问:“他那盆花你可曾见过?” 听他特意提起花,雁初心中微动,摇头:“残花而已,不见结果,想来元君已弃了。” 那盆残花原无可能再结果,西聆君不过随口证实下,闻言道:“罢了,残花而已。” 雁初迟疑着问道:“你可有办法救他?” 西聆君收回视线,手指轻叩棋盘:“作为焰国人的信仰,他的回归是天命,倘若焰邪元君消失,你可知会对焰国局势造成多大影响?” 雁初道:“别人的事与我无干。” “后悔了?觉得他是为了你?”西聆君道,“当初若非他对你产生兴趣,连我也来不及救你,帮你,杀你,他做事并无太多理由,你的内疚与关切是多余的。” “我明白,”雁初垂眸道:“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帮过我,也救了你,留在皇宫不是他愿意的,而且……” 刚说到这里,她就觉得背后忽然多了片无形压力。 须臾,一缕漆黑长发垂落到她颈间,轻微的呼吸声响在耳畔,有点熟悉,眼角余光瞥见浅蓝的袍角,不知何时他站到了她身后。 双手落到她肩头,他俯身在她头顶:“我近日新创了套内功,先传与你,对你的伤有些好处,元君的事你就不必多想了。” “可……” “记住我说的话。” 听他的声音温和含笑,雁初沉默,却不见身后那双眸子寒冷如冰 西聆君果真传授了一卷内功心法,雁初怀着百般滋味告辞出了永恒之间,找到京城外的一家茶铺子,进门与伙计对了暗号,那伙计立即恭敬地将她让进里间,领着她出后门,然后上了辆准备好的马车,往城内驰去。 车内整整齐齐备着套男装,雁初换上。 马车顺利地进了城,在一家青楼前停下。雁初下了车,回头见原本毫不起眼的马车竟变了个模样,车外壁不知何时多了层装饰的幔子,显得华贵了几分,车夫身上也换了身体面的衣裳,俨然就是城内富家仆人的模样,很合他此刻扮演的身份,连雁初也几乎认不出来,她顿时莞尔。 车夫低声说了几句话便驾车离去,雁初依照他所说,进门对了暗号,果然有丫鬟领着她上楼,进了房间。 房间里幽香弥漫,床上绣帐低垂,其中有人影。 丫鬟抿嘴朝雁初作了个礼,然后一言不发退出去,关上了门。 雁初朝那床拜下:“无酒也无琴,闷坏了殿下这般风雅之人,实乃雁初之过。” “值得等待的人,本王亦有耐心等待。”一只手掀起绣帐,露出俊美脸容,南王坐在帐内,身上是惯常的红黑色锦袍,带着细致的翻云纹,“等候半日甚觉无聊,竟睡着了。” 雁初笑了笑,袍冠齐整,哪是睡着过的样子。 “王佩可还在?” “已毁。” “本王的东西,你用起来倒很大方,”南王口里责备,语气却不甚在意,“你要如何赔偿?” 雁初道:“三部越军。” 南王目光微亮,笑了:“你果然没令本王失望,三部越军也赔得起了,请上来商议。” “殿下的床有许多女人想上,除了雁初,”雁初站在原地不动,“斗胆请殿下下来说话。” “这倒是你的脾气,”南王整理衣袍,起身走到她面前,“焰邪元君前日在朝堂现身了。” 局势动荡,流言不止,萧炎的回归对焰皇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焰皇急于让他露面,不过是想借此证实自己是应天命的皇者,压下那些流言。 雁初面露恍然之色:“难怪京中气氛不对。” 南王坐到椅子上:“元君自降生那日起就没再露面,导致许多人对新皇即位产生怀疑,如今他在这种时候回来,于本王的确不利。” 雁初道:“殿下不怕?” 南王道:“本王不是皇兄,不需要用元君证实什么。” 局势变化而冷静以对,无患得患失之心,雁初亦忍不住暗暗佩服:“殿下放心,元君突然现身,天命应在谁还说不定呢。” 南王道:“这是永恒之间的判断?” 雁初反问:“殿下会在意?” 南王点头:“本王的确不在意。” 雁初主动提壶为他斟满茶:“雁初有一事请殿下相助。” “有求于本王,换个地方更好,”南王看着那执壶的玉手,“本王下床后就习惯骗人了。” 雁初莞尔:“越军还没在殿下手里呢,殿下会破例的。” “威胁本王,要付得起代价。” “威胁雁初,殿下的代价更大。” 面对她的冒犯,南王眼底笑意不改,他取过茶杯看了看,饮了一小口,道:“讲。” 雁初道:“我要回定王府。” 南王皱眉,表情明显不赞同:“这是以身犯险,你确定?” 雁初道:“萧齐若真舍得杀我,就不会留我到现在。” “心狠的女人,可惜也只是个女人,”南王美目凌厉,“你设计脱身时,根本没打算再回去,眼下事情既成,更无必要。” 如今回去只会令萧齐更加怀疑,也难怪他生气。雁初沉默半日,道:“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何况萧齐已生疑,定会留意越军那边,我回去或许可以安他的心,让他放松警惕。”她神色坦然:“我若出事,越军那边自会有人联络殿下。” 南王搁下茶杯,半晌开口道:“明日酉时,你会去景山,那是影妃身亡之地。” “一切由殿下安排,”雁初适时打住这话题,问道,“元君回来,殿下打算几时离开京城?” 萧炎的恐怖力量她是亲眼见识过的,如今失去多余的邪火灵,重受控制,焰皇要利用他对付谁很容易,好在也正因为受皇印控制,他的行动就不能离开皇印十里之外,只要离开京城就安全了。 “时候到了,本王自会脱身,”南王没打算谈这话题,“不早了,你且去吧。” 24、除夕宴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第二日傍晚,萧齐根据查到的线索亲自赶去景山, 正好救下了身陷险境的雁初,雁初如愿被接回了定王府。 自从她失踪, 枫园众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琉羽因受冷落,难免迁怒这边,连平日用度也削减了,只差没将丫鬟们遣散,萧齐又一心寻雁初的下落,谁敢拿这等小事烦他, 如今见雁初平安归来, 红叶与丫鬟们都喜悦万分。 晚膳后,雁初舒舒服服地沐浴过,换了身分外鲜艳的红衣,懒懒地倚在楼头栏杆上看凋残的枫叶, 欣赏着最后的美丽, 想到方才琉羽的脸色,她就快意无比。 南王当然不会把消息直接告诉萧齐,而是透露给了秦川将军门下的暗卫,琉羽是恨不得雁初死的,既知道她的下落,立即命暗卫去景山截杀,然而经历之前的事, 萧齐又岂会不防备她?她想神不知鬼不觉除掉雁初,却不知萧齐早就派人盯上了她,自然也就“凑巧”赶到救了雁初。 截杀不成反被利用,琉羽如何不气?萧齐怀疑又如何,局势已不是他能改变的了,他对越夕落毕竟有情,狠不下心,否则何必阻止琉羽?经历此事,他对琉羽的恶感定会更深一层。 眼见这对“恩爱”的情人反目,雁初很想笑,她尽力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得意吧,可惜再无人能听她自夸,也无人再抚摸着长睫唤她“师父”。 曾经就在这园内,美丽的恶魔躺在枫叶间,抬手去接漏下的阳光,回想那妖魅模样,居然也透着几分憨态。 雁初忍不住学他的样子摸摸眼睛。 果然人离开后就只会记起好处,至少他在的时候,惊恐也罢,气恼也罢,不会有今日这般寂寥。 行事超出常理,言语半真半假,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喜欢太多规则,起先她对他只有恐惧,接触更是迫不得已,然而他确确实实帮了她多次,尽管是出于兴趣,她渐渐变得喜欢跟他在一起,大概因为如今的她只配与恶魔为伍吧。只有他会津津有味地听她炫耀阴谋,然后拍手称赞,真实无半分嘲讽的称赞。她几番企图利用他,他毫不留情地揭穿,然后两人仍旧没事一样。他天生邪恶,她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两人竟有着同类之间的感情。 受伤的是那个人,她不能不救。 “师父,你真狠心啊,用徒儿的自由去救别人。”为了别人放弃他,话里透出的埋怨是真实,或是不在意?那本来就是个疯子,因为他可以不答应的,她也强迫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灯笼一点点燃起,对比外面繁华的大街,王府中是如此冷落。 雁初转回身看着背后的人,嫣然一笑:“定王。” 夜色中,深邃的轮廓也变得有点模糊,萧齐站在灯影里一动不动,呈现出奇异的平静:“都好了么?” 雁初微笑点头:“好了。” 萧齐轻轻地“哦”了声:“那就好,如今你可以好好养着身体了吧。”对于她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他并没有多问。 “这些日子你为我担忧,我已听说了,多谢你,”雁初抚摩窗棂,一缕黑发被夜风吹起拂在脸上,“这楼上还是很少有人来。” 萧齐看着她的手出神。 当年建这座小楼,楼上房间是空出来放物件的,平日极少有人注意,一次她玩心大起,在这楼上躲了整天,看他着急寻找,最后他出动手中所有暗卫,几乎找遍了京城每个角落,回来却发现她坐在栏杆上望着他笑,后果可想而知,她被他狠狠地“罚”了,服的药里被加了几味珍贵的但很苦的药材。 本是属于两个人的甜蜜记忆,她故意这么一提,他焉能不记起?他把回忆埋葬,而她偏要将它们挖出来。 明知道她在利用他的内疚,为何每次还是如她所愿了?萧齐收回视线,罢了,他也懒得去想其中缘故:“萧炎在宫里。” “我已经知道了,”雁初咬了咬红唇,扶住他的手臂低声央求,“他救过我。” 萧齐机械地开口:“好,我带你见他。” 目的达到比想象中顺利,雁初喜悦地松了手:“谢谢你。” 望着他的凤眸仍是晶晶亮,却还会不会有一分真心?他的妻子,心里惦记的是他的弟弟。萧齐低头看看手臂上被她扶过的地方,转身欲下楼,走到楼梯口又停住,道:“如今的萧炎不比当初,陛下那边你自己小心。” 没等他离去,雁初就重新倚回了栏杆上。 这终归是伤人也伤己的一件事,纵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可也曾日日相伴,那时她已隐约察觉到不对,干出假装失踪这种任性的事,不过是刻意地想知道他有多在意她而已。 曾经付出的最美好的感情早已千疮百孔,他想弥补,也尽力在弥补,可惜两败俱伤的结局早已注定,负她,尚有余地,负越家,不能原谅 府中这几日很平静,对于琉羽再次自作主张的行为,萧齐不仅没有处置,而且连责备也没有,只不过他真真正正将琉羽冷落了,不仅从未回过房间,更不让琉羽见他的面。 萧齐也没进枫园,偶尔派侍者送些珍贵药材过去,都是对雁初的伤有好处的,雁初没有客气,全部让丫鬟留下,却从来不用,倒是西聆君所授的内功她一直坚持在练,每练上一个时辰便觉手脚发暖,全身舒适。这套内功简直就是针对冰解术专程为她而创的,研创出这么复杂的内功,需要花费的时日绝对不少,他应该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遗忘的过去,不为人知的真相,想要知道,又害怕知道。 除夕至,京城雪飞,焰国人喜热不喜寒,今年除夕天气偏偏奇冷无比,还不知道外面冻死了多少流民。 国事归国事,宫中照例举办除夕宴。傍晚时分,萧齐带着雁初乘车入宫,至宫门前下车,二人由侍者引着步行进去。 至殿外,雁初快走几步,上前搀住萧齐的手。 萧齐侧脸看看她,神情温和:“冷么?” 雁初含笑答:“不冷。” 萧齐替她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带着她走进殿门,迎着众多异样的视线,雁初低眉,顺从地跟在他身旁,不少大臣过来作礼招呼,早有侍者等着迎接,很快将二人引入座中。 乐声婉转,舞姬们轻摆柳腰一个个在面前晃过,萧齐面不改色与几位大臣谈笑,雁初一杯一杯为他斟酒,他便一杯一杯地饮,来者不拒。 百年前那个除夕也很冷,她犯了心疾,他独自进宫来赴宴,坐在桌旁一直心神恍惚,既担忧她的病情,又有那么丝惆怅,若是那美貌妻子此时陪在身边,定然能教所有人羡慕……仅仅是瞬间的念头,他很快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柔弱的女人救过他的命,不求名分跟着他,他更应该记挂才是。 百年光阴,恍如一梦,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除非时光倒流,否则每个人都必须承担后果。 须臾,南王与南王妃到,殿内气氛霎时一变。 南王今日身披墨凤朱氅,领口还镶着圈极为罕见的、仅产自雷泽国的墨狐毛,头上一支红玛瑙长簪,也装饰着墨狐毛,随着步伐悠悠晃动,衬着黑色鬓发与眉梢笑意,竟透着几分墨狐的味道,狐中王者,冷酷,魅惑,就这么简单至极的装束,无端令人感到眼前一亮,旁边精心装饰过的南王妃反倒被忽视了。 可巧二人的座位就在萧齐对面,南王入座后眼睛就没离开过雁初,南王妃则冷冷地移开了视线假装不见,好在时辰已到,焰皇携皇后盛装露面,立在阶上受群臣拜贺后,双双入座。 殿外焰火燃起,殿内歌舞愈急,君臣其乐融融。 萧齐忽然起身朝上道:“既是佳节,陛下何不将元君请来同乐?” 焰皇瞟了南王一眼,显然很满意萧齐的建议:“元君生生世世守护焰国,功不可没,理应请他老人家来。” 歌舞自动停止,殿内沉寂下来。 没有人去请,可是片刻之后,轻微的脚步声就响起了,如同敲在心上。 雁初抬起脸看。 熟悉的身影,黑袍垂地,近于女相的脸,肤色苍白,微微卷曲的长发半散着,几缕垂下额前,长睫盖住了眼睛,隐约可见里面红色的邪恶的眸光。 他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焰皇身边站定。 微抿的薄唇不再有弧度,他整个人垂眸站在那儿,神情冷漠,不见生气,也不见惯常的笑意,浑身散发着妖异邪魅的气息,已是真正的的恶魔。 殿内仅余呼吸声,对于焰邪元君,焰国人都怀着敬畏之心,想当年文朱□□攻下京城,为夺皇印,几百高手死在元君手里,眼下在这大殿之内,他若要杀谁,恐怕也没人拦得住。 众人不约而同地、悄悄地将视线移向南王,暗中为他捏了把汗,南王妃也轻轻咬住唇,桌下双手握紧了绣帕。 南王神色如常,起身请奏道:“元君是焰国功臣,臣弟斗胆,请皇兄为他赐座。” 焰皇爽快地准了,几名侍者立即搬来小几等物,将座位设至南王身旁,众人见状都倒抽了口冷气,南王妃脸色越发苍白。 南王好像并未察觉危机,微笑着坐下,示意侍者为萧炎斟酒,然后举杯道:“元君守护焰国皇印多有功劳,文朱成锦理当先敬一杯。” 焰邪元君的身份非常人可比,他亲自敬酒也说得过去,然而萧炎只是看看面前的酒不动,并不赏脸,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南王毫不在意,自己饮尽杯中酒。 焰皇终于开口笑道:“王弟一番心意,元君何必推辞。” 萧炎这才微微抬眸,端起酒杯。 成功打压南王气焰,焰皇神情愉快,待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响起:“雁初也极敬重元君,想敬上一杯酒,恳请陛下恩准。” 虽说萧炎是被她放出来,焰皇一怒之下曾打算对她下手,但如今那条多余的火灵已被解决,坏事变成了好事,想永恒之间肯插手也是因为她的缘故,焰皇心情颇好,点头准了:“元君转世云泽家,论起来也是定王的兄弟,有何不可。” 雁初离座,捧着酒杯走到萧炎面前。 面对她这番举动,萧炎没有任何反应。 他还认不认识她?雁初紧紧盯着面前的容颜,以保证没有放过任何细节,然而那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连一丝细微的变化也没有,无懈可击。 许久不见动静,雁初又上前两步:“元君。” 长长的睫毛颤了下,就在众人将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萧炎伸手接过了酒。 手碰到酒杯的瞬间,团团白雾自杯中冒起!转眼间,他再次转动手指,酒杯底朝天,不见有半滴酒落下。 何等可怖的力量!殿内响起清晰的抽气声,众人骇然,惟独旁边南王神色不辨,冷眼看着雁初。 焰皇笑容越发深了:“元君何必戏弄雁初姑娘。” 震慑的目的达到,他也不好做得太过,连忙下令重启歌舞,众人勉强陪笑,殿内气氛这才稍有好转。 舞袖带风来,俊颜无波,惟有那额前鬓边的长发随之颤抖,看上去更加凌乱。 雁初在他面前站了片刻,默默地退回席中。 留意到萧齐身旁只有她,焰皇也意外,想萧齐必是为安抚越军才如此,眼下自己又是最依仗越军的时候,不如助他一把,于是笑问:“怎的只来了雁初姑娘,不见定王夫人?” 萧齐回道:“夫人偶染风寒,故而未来,陛下恕罪。” 焰皇闻言便安抚他几句,又吩咐太医去看,皇后也立即赐下金珠补品与琉羽,萧齐谢恩。 由于萧炎的出现,这顿除夕宫宴吃得甚是压抑,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匆匆回府了,雁初跟着萧齐走出宫门,上车坐好。 焰皇借萧炎震慑众臣警告南王,可惜结果适得其反吧,他若真令萧炎杀了南王,背负恶名不说,谁来牵制萧齐?既然心怀顾虑,这场戏唱来又有何用?反而衬出了南王的冷静大度。 亲眼见到这种毫无悬念的较量,不知萧炎是否也一样感到无趣呢? 雁初倚着车壁,闭上眼睛。 萧齐道:“他如今身不由己,最好不要过于接近。” 雁初道:“我明白” 除夕佳节,夜已深了,街头仍很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盈盈,惟独定王府内灯烛暗淡,虽说有不少下人被萧齐放回家过节去了,但堂堂定王府原不至如此冷清,只不过这些照例应当由琉羽安排,偏偏琉羽近日倍受冷落,气苦之下索性撇开手不管事,就连昨日的宗祠祭祀都是萧齐自己操办的。 萧齐仿佛想着心事,直到进门后才惊觉气氛太冷,神色黯了下,转脸吩咐侍者:“备宴,把灯都点着,灯笼全挂上去,再买些爆竹放吧……” “宫里才闹过,何必费事,”雁初制止道,“明日登门的客人定然不少,定王须尽快筹备才是,倘若到时还这样,未免教人看笑话。” 萧齐点头:“你总是想的周到。” 那年的除夕,她抱病在身,仍替他将府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年宴,祭祀…… “我先回房歇息了。”雁初作礼告退,却被他拉住了手臂。 萧齐拉着她道:“陪我去家祠上香好么?” 语气依稀带了一丝请求,雁初没有拒绝,二人穿过侧门往家祠走。 祠堂内灯火通明,供案一尘不染,香炉擦得亮澄澄的,能清晰地照见人影,守祠的家仆们早已依照旧例准备好一切,见到雁初,众人都尽量掩饰着惊讶之色,规规矩矩上来伺候,一名家仆点燃了香,恭敬地递到二人面前。 雁初静静地看着,并不伸手去接。 萧齐亦是紧盯着她,眼底隐约有光华闪烁。 夫贵妻贤,本应是人人称羡的佳侣,到头来落得如此结局,为别的女人放弃妻子性命,夫妻恩义已断,家不成家,他一心维护云泽族的荣耀,最终却要亲手葬送了它。 萧齐垂了眼帘,接过香独自上前祭拜,完了轻声道:“求亲是我的主意,二老并不知情,夕落莫怪他们。” 雁初道:“逝者无过,越夕落会明白。” 萧齐点点头:“走吧。” 雁初顺从地跟着他走出门。 从祠堂到府中,短短的距离,萧齐走得很慢很慢,终于,二人行至廊上分手,萧齐仍是独自去了书房,雁初回到枫园,发现园中灯火通明,小楼壁上也贴满了年画,一派喜庆场景,原来红叶和几个丫鬟因为离家远,没能有机会回家过节,于是合伙准备了一桌酒菜,专等雁初回来开宴。 丫鬟们打来热水,雁初洗过脸,含笑坐到桌旁:“我才从宫里回来,有些乏了,怕扫你们的兴,今日你们别拘束了,随意玩耍吧,不必管我。” 红叶忙道:“我们还买了许多焰火爆竹,姑娘等着看我们放爆竹吧。” 知道雁初身体不好,红叶早已嘱咐过,丫鬟们闹归闹,都没有强行要她喝酒,雁初饮了几杯便放下,单手托腮,弯了嘴角听众人说笑。 越家这一支人少,过除夕其实比别家都热闹,父亲一定不会忘记将卢山叔和没回家的部将们拉来,喝酒,放焰火爆竹,那时的红叶还叫晚枫,很会讲笑话,秋影只坐在角落悄悄看哥哥,哪件她不知道的…… “夫人!夫人且慢!” 回忆被打断,雁初嫌恶地皱眉,冷冷地抬起眼帘看。 “夫人她……”一名侍者匆匆跑来,“雁初姑娘先避一避吧……” 25、药 数日不见, 琉羽颜色憔悴,再无精心修饰的美貌, 眼底是满满的恨,萧齐原本吩咐人看着她, 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出来的,手里举着柄长剑,行动间真的不管不顾,几名侍者都被她砍伤了,其余人也不敢阻拦,当然这也有缘故,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女人的事管不得, 无论伤了谁都没好处, 反正一个身怀武功,出不了大事,所以才假意做出拦不住的样子,先来报信。 萧齐只带雁初进宫赴宴, 琉羽就已经气个半死, 谁知紧接着又听到二人入家祠祭拜的事!除夕夜之礼,萧齐这是告诉所有人,他的妻子是越夕落!越夕落,这个名字她恨之入骨。这个女人有什么妖法,没得到萧齐,却能让他百年不忘,掉进冰流都不死, 这么快又夺走了他的心?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如愿以偿了,明明萧齐选择了自己,为什么越夕落回来,一切都变了样?她才是最爱萧齐的女人,萧齐是她的全部,没有萧齐,她就什么都没有了,都是因为这个越夕落! 因绝望而生出疯狂的念头,琉羽抱着同归于尽之心,隔着桌子就举剑往雁初砍去,只听“砰”的一声,碗碟酒菜被震得摔碎在地上,她虽然没有习武,但此刻拼命用尽全力,桌子竟被砍出了一条深痕。 雁初轻松地避开剑,待要动手,红叶挡在了她面前。 琉羽冷笑:“一个丫鬟,找死!” 手臂受伤,鲜血急涌,红叶忍痛将雁初推出门,边推着她跑边低声道:“她伤了我,定王必会安抚姑娘,若姑娘伤了她,定王难免要误会,姑娘还是先避一避的好……” 雁初似是烦躁,不等说完就推开她,侧身并指夺过砍来的剑,抬脚就将琉羽踢下了池塘。 众侍者吓得冷汗直冒,万万想不到她会来这一出,完全不顾萧齐的看法,对琉羽出重手,如今事情闹大了,就算萧齐再纵着这位,琉羽毕竟是侧妃,怎能容她出事? 两名侍者待要上去搭救,却见雁初随手丢开剑,看着水中挣扎的琉羽冷冷地说道:“要换我的命,你的命还贱了些。” 声音寒彻骨,众人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自己也仿佛泡在了水里,哪里还敢去救? 琉羽已经呛了好几口水,跟来的几个丫鬟哭叫着要拉她,无奈力气有限,迟迟救不上来。 “发生何事,乱成这样?”严厉的声音响起。 救星到,众人自动让开路。 走来见到这场景,萧齐也是一愣,呵斥众人:“还站着干什么!” 众人这才慌忙将琉羽救起来,寒冬天气,琉羽泡在水里没多久,也已经冻得不轻,面色青白,浑身哆嗦,看到萧齐,她越发失神:“我又错了对不对?萧齐,我不这样做,你就不会见我是吧?” 萧齐不答,吩咐丫鬟:“送夫人回房,请医者。” 琉羽见他还是没有回房陪自己的意思,终于哭道:“萧齐!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忘了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娶越夕落是情势所迫,你最喜欢我,会永远对我好……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向着越夕落?她要害你,你为什么还护着她?” 她想起了什么,眼里又燃起一丝希望:“不,你要是真的护她,当初就不会救我了,是因为内疚吗?你从来都不爱她,只是觉得对不起她是不是?你爱的是我对不对?你亲口告诉我,我相信的!” 萧齐沉默。 是不是内疚,他也不清楚,他不能否认放弃了夕落的事实,却始终做不出亲手伤她的事,作为手握重兵的权王,心软是致命的,他自己也清楚,如果可以狠点心,她根本无半点机会。 没有人知道,他对夕落的维护其实很早就开始了,没有人知道。 雁初吩咐丫鬟收拾打扫,言语中只当旁边二人不存在:“去厨房叫她们再准备一桌酒菜吧。” 琉羽狠命推开搀扶的丫鬟,指着她:“越夕落,你为什么不死!” “住口!”萧齐喝道,“还不送夫人回房,仔细看着,再出事,后院伺候的一个不留!” 出了这种事,原以为他定要追究怪罪,想不到这么轻易就算了,众侍者丫鬟都悄悄松了口气,哪里还敢怠慢,拖着挣扎的琉羽出园。 丫鬟们进屋去收拾东西,惟独红叶没走,一直咬牙站在旁边,紧捂着手臂处的伤,血不断自指缝间往外渗出,直到萧齐吩咐侍者带她去上药,她才跟着侍者走了。 周围再无外人,萧齐转向雁初:“你没事吧?” “故意冷落她,你又是在担忧什么?想救她性命?”雁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越夕落的命不及她重要,雁初这条命还是值点钱的,哪会乖乖让她砍?” 她这么以为?萧齐没有辩解:“我确实希望你能饶她一命。” 毫无顾忌地对琉羽出手,只因他的看法对她不再重要,他在她眼里已经什么也不是,想要挽留,终于还是将她越推越远了。 雁初道:“定王不该留下我,没有我,府内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景象。”她后退两步,再不看萧齐,朝门内高声笑道:“时辰到了,还不快拿爆竹和焰火出来!” 丫鬟们收拾完毕,嘻嘻哈哈地拿着东西出来,见萧齐还站在原地,连忙都噤声,其中一个壮了胆子问:“王上也要放么……” 萧齐回过神,笑了下:“不了,你们玩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没走出两步,就有侍者来报:“永恒之间的使者找雁初姑娘。” 来人是岚使者,白衣翩翩,笑容温和:“弈主让我给姑娘送年礼来。” 匣中是一粒药丸,送最实际的东西,做最实际的事,他原本就是这种人。雁初这才想起自己回来的事并未知会西聆君,忙令丫鬟接了盒子,试探道:“西聆君可有话吩咐?” 岚使者看看萧齐,答道:“弈主说没有。” 知道她会问,他连她的反应都料到了,没有就是没有,他说没有,意思就完全变了。她为萧炎回来,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雁初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除夕佳节,永恒之间想必也热闹非常,使者且代我向西聆君问声好吧。” 岚使者笑道:“永恒之间并不过节。” 雁初这才记起自己在永恒之间那百年的确从未听到过爆竹声,于是不再多言。 待岚使者离去,四周仍是寂静一片,虽说外面都知道她是永恒之间的弟子,但堂堂永恒之主会送礼给寻常弟子?何况使者转达的话看似普通,其实亲密,令人遐想。 萧齐看着雁初,脸色有点白。 雁初也看着他,眼底一片静。 她始终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没有休弃,没有和离,他若知道真相会是何滋味呢?想必与她知道秦川琉羽的存在时一样吧?夫妻恩爱原是她一厢情愿的梦,他与秦川琉羽偷情,她便爬上别人的床,享受完报复的快乐,却剩下更深的悲伤。 许久,萧齐生硬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漠然地望望檐下的灯笼和壁间的年画,缓步离去。 众丫鬟望着他的背影,都有点莫名。 雁初却听到了,他说的是—— “也好,他定能保你无恙” 时辰到,四面焰火升空,爆竹声震天动地,无奈今晚闹了这么一出,丫鬟们因此兴致大减,放完爆竹都去睡觉了,雁初早已觉得疲倦,没让丫鬟伺候,独自回卧室歇息,刚掀起帘子,她就看见里面桌子上燃着一团火。 那是个绘着枫叶的灯罩,做工极为精美,记忆中京城只有一家店卖这个,火光在灯罩里跳跃,红彤彤的更加神似。 雁初莞尔,走过去拿起灯罩细看。 往常每过除夕,大哥都会买上这样一个灯罩让秋影放到她房里,如今大哥和秋影已不在,会做这种事的只有红叶,夹在家人与主人中间的傻丫头,耍小心思想帮她,故意去挡刀,其实是多此一举。 红叶早就不是晚枫,她也不是越夕落。 雁初随手拉开屉子将灯罩丢进去,正要宽衣睡觉,忽觉旁边有冷风吹进来,她连忙转身去关窗户,哪知目光所到,房间里居然还有个人,顿时惊得她倒退了两步。 一个黑影幽灵般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好象连呼吸都没有。 认出那人是谁,雁初抑制不住地生起喜悦,她试探着走近几步,放轻声音唤他:“萧炎?” 不似宴会上无反应,萧炎微微抬了头,双睫颤了下。 厌恶规则而妄为半世的人,终究还是没能摆脱宿命。 雁初有点迟疑,面前人已变得危险,受焰皇控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她尽量保持镇定,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慢慢地抬起手抚上俊秀的脸。 手因为恐惧而颤抖,雁初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她小心地拨开那两排长睫,盯着他的眼睛:“萧炎,你……还认得我么?” 没有回答,红色眸子里依稀有波动。 面前的人瞬间变回了熟悉的同伴,邪性收敛,模样反倒多了几分乖巧,雁初终于弯起了唇角,真正地笑了。 “我是回来看你的,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忍住激动与狂喜,她轻声问道,“你还认得我,你是私下跑出来看我的,皇印其实不能完全控制你对不对?” 这次他又无任何表示了。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理由答应她的请求,他有今日都与她脱不了干系,雁初没有道歉,只用心地理了理他凌乱的长发,喃喃地说道:“我害怕啊,萧炎,你说中了,我好象不那么相信他了,你变成这样,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呢?我会去求你,他是不是也……” 萧炎是唯一能出入风火泽的人,却被他威胁离开,仅仅是因为在意她?冒险相救的举动如果带上了别的目的,是不是太可怕? 雁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怎样可以帮到你?” 萧炎忽然缩回手,转脸向窗外。 心意相通,何须太多言语?雁初顺着那方向望了片刻,道:“花要结果了,你想让我替你照料它?” 没等她说完,萧炎就闪身不见了 焰邪元君现身,表面上压下了流言,然而国之根本已动摇,岂是元君能逆转的?焰皇又能得意多久?他原本不算太糊涂,可惜运气太差,当年争着接了个烂摊子,不得天时,百年来不是旱就是涝,国无宁日,四处□□未平,流民无数,西北入秋以来就没下一滴雨,马上开春,局势只会更紧张,换作南王怕也一样头疼,加上焰皇本就刚愎自用,人心渐失,连最早支持他的元老们也因屡次进言而被他贬走或冷落,老天简直就是在帮南王,让他在百年后来做这个中兴之主。 难怪南王对争储失败的事并无介意,急着抢一个不稳当的皇位,不如静待时机。 除夕过,外面喜气依旧不减,因此雁初进入永恒之间时,感受到的清冷味道也比往常更加浓郁,她先按约定去雪洞饲花,然后由岚使者领着去弈园见西聆君,可巧西聆君在会客,二人就坐在亭子里等。 雁初心思一动,问道:“方才听使者说,这位贵客是冰国的?” 岚使者点头:“怎么,姑娘见过他?” “这倒没有,只是想到西聆君出身冰国,随口问问罢了,”雁初移开话题,“地国那边,相王起兵造反已有好几个月,不知情势如何了?” 岚使者道:“地皇大势已去,相王入主京城是必然。” 两人随便说着闲话,没多久,一名白衣使者送了一位冰国装束的贵客出来,雁初见他身穿便服,举步动作颇有武将之风,不由暗忖。待他离开,雁初也没让岚使者带路,独自顺着小径行至木楼前,在门外踌躇了半日才走进去,见西聆君坐在桌前,她便低了头远远地站着。 一声轻响打破沉寂,是茶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来的。 “我的话你似乎早已忘了。” 雁初知道他的意思,他让她不再管萧炎的事,她却为萧炎重回定王府,违逆了他,然而她心底又何尝没有疑虑? 下巴被托起,蓝袍映入眼帘。 雁初之前还有些忐忑,此刻见到他反而冷静了,开口道:“你不想救萧炎。” 西聆君道:“焰国需要他的存在。” “这样‘天意’二字才有信服力,但永恒之间不是不理外事的吗?”雁初喃喃道,“他激怒了你,也只是性情乖张罢了,并非针对你。” 西聆君道:“你想说什么?” 雁初沉默许久,道:“挑衅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吗,就像将军府。” 萧炎失去了多余的邪火灵,所以焰皇能动用皇印重新控制他,可是焰皇又怎会突然知道这件事?既清楚失去邪火灵的后果,萧炎又怎会自投罗网去过那种早已厌倦的生活?是谁泄露了他的下落? “你怀疑我?”西聆君反而微微笑了,柔声道,“难道说,你更相信那个不正常的怪物?” “你也知道他不正常,何必……”雁初说到这里忽觉下巴力道一重,疼得她讲不下去。 西聆君道:“你今日来,就是对我说这些?” 雁初忍痛道:“我是个活不了多久的女人,又在西聆君掌控中,西聆君如此计较有失身分。” “在我掌控中,”西聆君松了手,“不错,你逃不掉。” 雁初道:“我从未打算逃,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你只报复我就够了,无须迁怒他人。” “是吗,”西聆君抬眉轻笑,“我会让你看到我的报复。” 当年知晓她做的事,知晓她是如何报复他,他险些当场掌毙了她,她必须承受他的报复。 猜测被证实,他对她有着超出常理的恨意,因为那被遗忘的往事?对于他的报复与惩罚,雁初本能地感到害怕,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下,一股大力却将她甩出,她整个人被他压在了桌上。 他制住他的双手,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不冷也不热。 雁初颤声道:“近日有些不适,西聆君医术高明,能否替我诊断一下?” 扯衣带的手顿住,西聆君露出明显的意外之色,过得许久,他慢慢地松开她,整理衣袍,重新往椅子上坐下。 手指搭在腕间,转眼间他已恢复素日的模样,凝神切脉,好象方才并未发生什么。 雁初垂首静静地坐在对面,长睫颤动,看不出多少情绪。 这件事告诉他是必须的,尽管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很快,她就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于是将头垂得更低,心跳越发急促。 沉默半日。 “今日就不必回去了,我会叫人知会定王府。”他淡淡地留下这句话,起身走出去了 他的反应比意料中的要好点,雁初悄悄地松了口气,至始至终她都没看到他的表情,反复回想他方才说话的语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迷惘,更猜不透他会如何处理,因此雁初便有些魂不守舍,用饭也只是勉强敷衍,怔怔地在房间里坐到了天黑,直到使女进来点灯备水,她才醒过神。 洗浴过,雁初穿上准备好的宽松衣裳,迟疑着问:“不知弈园客房在……” “弈主说,姑娘就在这里歇下。” “他今晚……” “弈主让姑娘先睡。” 见她再无问话,使女们抬起水悄然退下,留下她一人与满室烛影。 不知他今晚会不会回来,雁初半躺到床上,想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曾在这张床上要过自己,如今手摸着素净的床单,雁初更加不自在,哪有半分睡意。 终于,“咯吱”声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雁初下意识握紧了手,想要起身说话,却在瞥见来人之后愣住。 “想不到会是我吧?”来人坐在轮椅上,粉面含笑。 “扶帘公主。”雁初将身子重新倚回床头,并没有问她为何会来。 “你不必这般防备,我此番可是好意替你送药来的。”扶帘婉玉朝身后示意,一名使女立即奉上一碗药来。 雁初面上仍是平静,目光却多出三分凌厉:“你以为你能强迫我?” 扶帘婉玉笑道:“你言重了,没有主人的吩咐,我怎敢强迫贵客。” 雁初淡淡道:“你以为我会信?”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便是如此,这碗药是他让送来的,”扶帘婉玉不紧不慢地摇动轮椅到床前,眼底是十足的快意与一丝不甘,“你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无论如何,你还能有他的孩子……也算运气,虽然很快就没有了。” 对上雁初冷冷的目光,扶帘婉玉笑得更加得意,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很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你?因为我,他在报复你,报复你伤了我的腿,可惜你不记得了,但你身上的伤还在,普天下除了他还有谁会冰解之术?我倒希望你能记起来,我保证,那时你会更可怜。” 雁初若有所思:“他伤我,是因为我伤了你?” 扶帘婉玉道:“没错,你缠着他,他喜欢的是我,你为此就要害我。”她脸上又浮起怨毒之色:“我险些被你害得手足俱废,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他怎会不恨你!” 房间陷入沉默。 雁初盯着她半晌,忽然拍手笑起来:“公主手段高明,可惜不擅长说谎。” 她不紧不慢道:“别说越夕落不可能做出嫉妒害人这种事,就算他真喜欢你,你又怎会至今还称公主?又怎会嫉妒我腹中的孩儿?你根本没有得到他,我说的对不对?” 看着扶帘婉玉变色的脸,雁初一字字道:“没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绝不饮此药。” 扶帘婉玉冷笑,待要开口—— “是我的决定。”清晰的声音忽然响起 雁初的脸变得煞白,转脸看向来人。 他的脸色也不太好。 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注定了更难以接受的结局,令他的心更冷酷了几分。 房间的气氛陡然转变,使女们都噤声,一名使女连忙要解释,他却抬手制止了,从使女手中接过药:“都下去吧。” 唇角泛起得意的笑,扶帘婉玉低头,顺从地带使女离去。 房间只剩下二人,桌上烛花炸开,发出轻微的响声,摇曳的烛影里,他走到床前,将那碗药递到她面前。 是他的决定,他不放心让扶帘婉玉来,竟是要亲手喂她喝? 雁初紧紧地抓着被褥,控制着没让手发抖。 大仇未报,她也并不希望这种时候怀孕,只是又莫名地抱着一丝希望,尽管早就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个结果仍旧比想象中要残酷,原以为对待亲生血脉,他会留情的。 终于,雁初将视线下移,落在那碗黑色药汁上。 西聆君看她长睫轻颤,不觉将声音放轻几分:“此药会令你昏睡,不会痛苦。” 也许是听错,那语气变温柔了,似乎在哄小孩子,只是对雁初来说,这种安抚并未激起半点甜蜜。他此刻的态度证实了许多事,这孩子纯粹是交易中发生的意外,风火泽舍命相救,再无感动可言,而是教人心凉,那根本不是为她,是带着目的啊…… 雁初轻轻地“哦”了声,伸手接过药,饮尽,然后将碗递还他。 她的平静与顺从明显激怒了他,眸中的温柔化作怒火,碗在他手中“砰”然碎裂!他丢开碎片,冷冷地看她两眼,拂袖便走。 目送他离去,雁初扯了扯嘴角。 掌握一切吗?他的报复比想象中更可怕,可惜她的反应让他失望了,他是想看到她哭泣恳求吧。 26、挑拨 第二日醒来, 雁初除了感到虚弱,没有太多不适, 知道是他用折元之术疗伤的缘故,接连数日使女们不断送来药与补品, 雁初也不拒绝,一概照服,尽量不去想那个失去的孩子。大约休养了半个月,雁初才重回到定王府,没多时便接到乌将军的消息,信中轻描淡写提到萧齐安派的眼线已处理好了,至于他具体是如何处理的, 雁初也没追究, 乌将军毕竟是军中重将,手段自不会少,萧齐这边没反应,说明他并未察觉, 估计那些“眼线”仍在向他回报消息。 霰白山, 雪洞中,那盆残花开得越发美丽,花朵大了很多倍,算来离结果之期已经不远,雁初浇过萧炎早准备好的血,然后将花重新藏好,趁早下了山。 刚进城, 雁初就被人请到了熟悉的房间,很快,南王自屏风里面走出来。 雁初笑道:“殿下好皮厚,除夕宴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碰了个大钉子。” “焰邪元君本就受皇兄控制,”南王道,“你回来是为他。” 雁初道:“殿下管得太多了。” 南王道:“他来世的命运就掌握在本王手里,你猜本王会如何对他?” “殿下的威胁为时过早,”雁初转移话题,“乌将军手头三部越军随时待命,殿下打算几时离开京城?” 南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皇兄派人找上平昌应远,他和另几人已有向皇兄投诚之意。” 雁初沉吟道:“经历除夕宴上那一出,他们必是畏惧元君之威,平昌侯手里握着急焰军,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南王道:“只有一个字,等。” 急焰军是焰国特设军队,约合五万之众,个个精英,平日不出动,只在京城危急时待命备战,焰皇近年忌讳萧齐与越军,也在暗中扶植势力,若再得到急焰军,他未必能继续容忍南王的嚣张。 雁初略作思索便明白他的意图,皱眉道:“殿下以身作饵,未免不智。” 南王道:“你这是在担心?” 雁初道:“事关大计,雁初与殿下是一条船上的人,殿下的安危太重要。” 南王道:“你完成了你该做的事,本王也不会让你失望。” 雁初道:“殿下真不担心急焰军?” “急焰军多年不曾出战,早已不复当初,空有名声而已,何况平昌应远又如何知道急焰军还会听他的?”南王道,“本王放弃一群废物,得到骁勇的越军,又能借此事让皇兄轻敌,亦十分合算。” 妖娆脸容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宛如墨狐。 “本王在京中的事情已完,急焰军向皇兄投诚之日,便是我离京之时,到时局势变化,需要你助我出城” 雁初回到枫园,天将黑了,没多时萧齐也特意过来看她,两人就在房间里坐着说话,红叶在旁边伺候,除夕夜被琉羽所伤,此时她已好了许多,便不肯休息。 萧齐问道:“好些了么?”她半个多月未回,永恒之间有人来报信,他还只当是旧伤复发。 雁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好了,多谢你。” 很好啊,那边越夕落的牌位躺在云泽家的祠堂里,这边她刚为另一个男人打掉了孩子。 知道她怕冷,萧齐特意命丫鬟装来手炉,亲自递给她,又说了些外面的趣事引她开心,近日两个人之间仿佛有种奇怪的默契,相处下来反而比往常更亲切自然,雁初拿左手支着头,听得频频微笑,当年他也是这样哄着她宠着她,她以为自己所求的便是这种生活了,安安静静地相携到老,可惜晚上他就睡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夫人来了。”丫鬟匆匆来报。 秦川琉羽?雁初看萧齐,萧齐脸上的笑立即消失,他站起身道:“她来做什么,我去……” 没等他说完,外面就传来喧哗声,帘子被掀开,琉羽带着丫鬟们走了进来,今日她穿了身素净的衣裳,头上只斜斜别着只双头银钗,衬着瘦瘦的小脸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萧齐颇觉无奈:“你又来闹什么?” 见他并未被自己打动,琉羽将袖中双手握得死紧,出乎意料没有吵闹:“你总不肯给我好脸色也罢了,如今我都快被人害死了,萧齐,你到底管不管?” 萧齐皱眉道:“莫要胡说,谁会害你?” 琉羽道:“若是无凭无据,我也不会来找你。” 她身后那大丫鬟站出来说道:“夫人晚饭的汤里被人下了毒,幸亏婢子眼尖发现不对,方才将园内人都叫来查过,竟然是……”她看了雁初一眼,道:“她们说,曾看见银霜鬼鬼祟祟地钻进厨房,如今她也已经招了。” 那银霜正是枫园当差的小丫鬟,此刻被人带进来,低着头跪在地上。 琉羽道:“说,是谁指使你的?” 银霜支吾:“是……雁初姑娘,她说只要夫人死了,王上就……” “你胡说!”红叶不待她说完便大怒,“银霜,姑娘平日待下人宽容,从未为难你,你为何要陷害她?” 银霜涨红脸,咬牙道:“婢子本就是奉雁初姑娘之命行事,这里还有姑娘给的药。”她果真从怀里摸出一包药。 红叶气得过去给她一耳光:“你良心被狗吃了!她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放肆!”琉羽厉声道,“王上还没说话,你一个丫头插什么嘴!没做亏心事怕什么,人证物证俱在,谁又陷害她了?”她狠狠地盯着雁初,语气满是怨毒:“你为何如此狠毒?害了我哥哥,又要害我!纵然有王上护着,国法也难容你!” 雁初笑了。 琉羽道:“你笑什么?” “我笑她,”雁初坐直了身,问银霜,“你给夫人下的毒?” 银霜道:“那不是姑娘你吩咐的吗……” “可下毒的到底还是你啊,”雁初懒懒地道,“拖下去杖毙吧。” 银霜变色,马上望向琉羽:“夫人!” 琉羽冷笑道:“你想杀人灭口?” “那又怎样,”雁初问萧齐,“王上说她该不该死?” 萧齐面无表情地点头:“拖下去,杖毙。” 众人都大惊失色,银霜更是面如土色,眼看要被拖出去,她顿时明白了什么,慌得哭叫:“王上饶命,不是我!是夫人自己下的毒,故意叫我这么说的!” 琉羽惊得白了脸,喝道:“你血口喷人!” 雁初也道:“这可是胡说,夫人怎会让你下毒害她自己?” “夫人恨王上爱重姑娘,”银霜早已顾不得什么,尽数招来,“她故意在汤里下毒,让我这么说,嫁祸给姑娘,王上必会因此厌恶姑娘,夫人承诺会替我说情,就算被卖出去,也会让人把我赎走……” 琉羽忙指着她骂道:“你胡说!明明是你怕她,要反过来陷害我!” “婢子说的全是实话,”银霜以头碰地,哭道,“王上要是不信,我家里还有夫人赏的东西,是给我后半辈子用的!” “够了!先拉出去卖了!”萧齐一拍高几,“秦川琉羽,我娶的是管家夫人,不是嫉妒的毒妇,这些年算我看错了你!” “看错我?这些年你几时真正看过我!”琉羽盯着他,“我嫉妒,越夕落不也嫉妒吗?” “夕落是嫉妒,可她是堂堂正正跟我提出只娶一个,不会背地里对人下毒手!”萧齐这回是真被她激怒了,“你呢,你当初怎么说的?只要夕落容你进门,你做什么都愿意,只要能跟着我,没有名分也无妨,这些话你还记得多少?如今你却做出这些事!” “你始终只相信她,”琉羽通红着眼,喃喃道,“我哥哥死了,你说会追究,最后却不了了之,你若果真在意我,怎会如此?你先遇上的是我,你先爱上的也是我,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她?你我多年的情份,难道不及跟她的短短一两年?既然她比我重要,你为何选择救我?”她猛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是了,你当年虽然救了我,却也险些……明明是我先遇上你,她为什么要来抢!” 越说越恨,她指着雁初骂:“越夕落,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萧齐道:“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你想要一封休书不成!” “不要!”仿佛听到世上最可怕之事,琉羽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就是死,我也不要被你休弃,萧齐,我是云泽家的人,你不能这样对我!” 萧齐见状亦有些不忍,语气压低了点:“你好自为之吧,再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就给我滚出云泽家!” 目送他出门离去,琉羽脸色青白,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此番言语再无半点纵容与疼惜,还当着下人的面骂滚出门,竟不给她留脸面了! “知道他为何不信你吗?”雁初忽然轻笑道,“我要杀你,需要用毒?你不是最擅长装柔弱装可怜吗,真该将那毒茶喝上两口,或许他心疼之下就信了你。” “你别得意!”琉羽咬牙说出这句话,带着丫鬟们走了 乌将军那边很快又有消息到了,昭恒将军名义上执掌两部越军,但手里其实只得一部,另一部已被萧齐的人架空,好在另有几个营都是旧部,感念旧主,愿意效命。雁初得知后也没放在心上,原本三部越军已足够,如今多出来的算是意外之喜。 入夜,雁初支开丫鬟们,坐在床上练西聆君所授的心法,近日她的心疾确实有轻微的好转,发作起来没之前那么严重了。 忽然,窗户外咯吱一声响。 人一旦习惯了步步谨慎,就更容易感受危机,雁初睁开眼,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从床上掠起身,撞破门冲出楼外,同时惊呼了声。 火光平扫而来,光影将地面映成火海,散发着炽热气息。 这么快?雁初有点意外。 一道修长黑影立于火光中,犹如掌控地狱火的恶魔,他只站在原地不动,凌厉的掌风就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丝毫也不容她喘息。 面对骇人的掌力和速度,雁初闪避越来越吃力,连撑三招都不可能了。 掌风迎面而来,雁初暗叫不妙,忽觉脸上一热,那炽热的掌风居然偏开了点,自她脸旁刮过,隔空将她身旁的一株枫树削断,顿时焦味扑鼻。 终究还是偏了,他在尽力保全她! 雁初既喜且怕,忍不住轻呼:“萧炎!” 萧炎顿了下,抬眸。 顺着他的视线望,萧齐正带着侍卫匆匆赶来,雁初松了口气,想也没想就拼尽全力朝萧齐扑过去。 萧齐立即揽住她护到身后,冷冷地看着萧炎:“回去告诉陛下,莫要动她。” 不客气的话,早已超出臣子的范围。 举起的手迅速放下,萧炎漠然地看了二人一眼,转身掠走。 果然不出所料,焰皇不可能动萧齐,至少不是现在,事先就对他下过指令,幸亏雁初早有准备,这段日子特意让萧齐住在离枫园最近的小楼里,所以能及时赶来,加上她方才又应变得快,否则早已成了掌下亡魂。 雁初望着那方向长长地松了口气,额头冷汗经风吹,全身都跟着发冷了。 这样的他,比疯狂的他可怕百倍。 “没事了,”萧齐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半晌又道,“你不必担忧,陛下不敢伤他性命的。” 不伤性命,可是有任务失败的惩罚吧,雁初收回视线,慢慢地离开他的怀抱:“竟险些再死一次,托你的福。” 萧齐转脸望后园,似是无力。 焰皇再次对她起了杀心,自然是知道了某些消息,尤其是她曾经离开定王府两个月,期间不知所踪,此事萧齐并未对外宣扬,而南王目前需要她,更不可能泄露,若非她早作了防备,今日必难逃一死。 “算了。”雁初握住他的手低声劝解,心底却在冷笑 想要保护吗,以为看住她就没事,可惜那个蠢女人不安分,太容易中计了,自己不过帮了她一把而已,调换密信害死父兄的直接凶手,越夕落又怎会放过她?她不是爱萧齐如命吗,如今让她被萧齐一步步厌弃,必要给她最惨最应得的死法! 接连发生大事,后院仍很安宁,不见萧齐与琉羽有任何争吵,当然很大部分原因是萧齐根本不去见她,第二日朝会后,萧齐应召留下,由侍者领着进了御书房。 焰皇坐在案前冷冷地看着他,见他作礼也不理会。 萧齐亦不动。 终于,焰皇开口道:“不得动她,定王的意思朕不明白。” 萧齐道:“臣一时情急失言,望陛下恕罪。” 焰皇眼中阴霭更重了些,近年萧齐仗着越军越发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只是眼下若动了他,越军必反,南王未除,形势极为不利,还是先忍一时,待收服急焰军除去南王再说。 焰皇缓和了神色,示意他起身:“朕也是担忧,越将军父子之死,朕与你都脱不了干系,朕不管她是不是王妃,就算是永恒之间的人,若生异心,也必须除去,以大事为重。”他略作停顿,笑了声:“若她是王妃,背着你见外人就更奇怪了,她前日刚见过南王。” 萧齐道:“臣明白。” 焰皇道:“朕听说,她曾离开王府一段时日,失去踪迹。” “她的确留在永恒之间数日,”萧齐道,“女人之间难免争锋吃醋,言过其实,传出些闲言碎语。” 消息本是琉羽传出来的,焰皇闻言点头:“我知道你必不可能为个女人就糊涂至此,拿云泽族的前途当儿戏,妇人之言自是不可尽信,但越军那边你不得不防。” 萧齐道:“陛下放心。” 焰皇道:“地国局势最近有何变化,你可曾听说?” 萧齐道:“相王将是地国新皇,此事已成定局。” “弑兄夺位,英明么,”焰皇冷笑,“朕这个位置也有人眼红着呢” 转眼又到饲花的日子,一叶花本生于冰雪中,竟偏喜萧炎的邪血,雁初再去霰白山看时,那盆残花已结了小小的淡蓝色的果实,而永恒之间这盆,花朵只是开得更大了些,离结果应该还有段时日,雁初对着花看了许久,走出雪洞。 细雨飘飘,扶帘婉玉坐在轮椅上与使女说话。 “凝雪石……是冰帝所赠那粒?” “是的。” 扶帘婉玉若有所思,半晌,她忽然示意使女退开,转身看着雁初笑道:“怎么,又想杀我报仇?” 雁初亦回以一笑:“我是好心来提醒你,听说冰国扶帘将军近日有些麻烦。” 扶帘婉玉不为所动:“你有那份闲心,不如多补补身子。” 雁初没理她的嘲讽:“数月前,我曾在弈园见到白奇将军,一时记起来罢了,告辞。” 目送她消失,扶帘婉玉敛了笑:“他与白奇将军并不熟,上回见面还是经我联系的,白奇将军怎会突然来永恒之间?扶帘族果真有事,我怎会没得到消息?”她急急地吩咐身畔使女:“你们速去打听打听。” 心口处隐隐有不适感,雁初走下第一层石级。 冰帝病重,太子与尺相国成功□□,金贵妃被打入冷宫,十五皇子“夭折”,丰悦已是自身难保,扶帘将军是丰悦一党,扶帘族岂能摘干净?此等大事出身冰国的他怎会不知,扶帘婉玉却一点消息都没得到,贵为公主又如何,也未必比自己幸运啊。 旁边亭子里飘来一朵白色的伞,罩在了她的头顶。 外面薄薄的雨雾被风吹,有雨丝飘进伞,沾在他身上,曳地蓝衫却无半点污泥与湿迹,面前是永恒之道的主宰,这张脸明明很熟悉,可是她从未看清过。 心疼陡然加剧,雁初忍不住捂住胸口,道:“不想扰了西聆君的雅兴,雁初这就告辞。” 西聆君看着她。 颜色苍白,额上有细细的冷汗。 做出不可原谅之事,令他震怒,报复,利用,甚至动杀机,然而看她因此命悬一线,看她日夜受旧伤折磨,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其实那日他并非有意叫扶帘婉玉送药,是送药的丫鬟在路上被扶帘婉玉看到截下,他知道后立即赶过去,心情本就极差,见到她又记起往事,一时忍不住作出那冷酷无情之态。 他好容易才强迫自己作出那个决定,她却像没事般接受了,正如当年,终日缠着他的那个率性娇憨的女人,狠心起来远胜于他。 “会挑拨了,长进不少。” 雁初咬唇不语。 她将白奇将军来过永恒之间做客的事告诉扶帘婉玉,本就是故意的,白奇将军在这紧要关头背叛扶帘将军,连她这个外人都怀疑,扶帘婉玉又岂能例外? 西聆君竟没有怪罪她,只是掰开她捂在胸前的手,握住:“我送你出去吧。” 柔和的力量顺着手心源源传递过去,护住她的心脉。 雁初抬起脸,见那眸中竟有一丝浅淡的暖意,淡得像那无色的雨,和她裙边上白色的花瓣。 她想要缩回手:“不劳西聆君了。” 西聆君牢牢地握着那手:“恨我么?” 雁初不解地望着他 他淡淡道:“我逼你打掉孩子。” 双睫轻颤,雁初垂眸。 他亲手送来药,打掉了他们的孩子。或许少女时有过当母亲的梦,随着萧齐的背叛,终成奢望,能回来报仇已经是恩赐,至于这场交易之下的意外,他不认可,她有什么理由恨? 雁初缓缓摇头:“不恨。” 手上力道骤然加重,他总算控制住没有伤她,她还是疼得轻哼了声。 她不在乎他的孩子,她曾经用事实证明给他看,宁可承受冰解术的折磨也不后悔,如今她还敢亲口告诉他,这个大胆的女人,就是仗着他不舍,好在他有的是时间将她留在身边,品尝他的报复。 “萧炎已是自身难保,还指望他带你走?”西聆君冷声道,“别再妄想逃脱,那是不可能的事,否则我定会教你生不如死。” 逃不掉吗?雁初垂首。 前面的路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与温柔,拉着她慢慢走着,任凭伞外风雨飘摇,安然穿行在岁月间。 27、来世之约 刚进京城天就黑了, 雁初被接应的人接入南王府,她坐在厅上等了半日, 屏风后才出来一个人,不是南王, 而是南王妃。 雁初没有意外:“依计行事。” 神态雍容,穿戴尊贵大方,南王妃面上哪里还有半分妒色,反而恭恭敬敬地朝她拜下:“今夜殿下能否安然离京,全在姑娘身上。” 焰皇怎肯放虎归山,必会有所行动,雁初没有跟她客套, 只说了句“事不宜迟”, 便迅速换上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紧身黑衣,穿戴完毕,她想了想,又撕下块黑巾蒙住脸, 这才与南王妃两人转到府西侧门处, 那里停着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南王妃请她先上车,然后自己也坐进去,马车驰出府,走最僻静的街道,既无侍卫也无丫鬟跟随。 南王妃端坐车内,神色平静。 雁初问道:“平昌侯已投陛下了?” 南王妃点头:“急焰军如今在陛下手里。” 雁初闻言笑了笑,南王留在京城多日, 绝不会真的只是坐等焰皇出手,明里失了急焰军,暗里不知道又收用了多少,单凭越军四部投诚的消息,该站哪边,那些人焉能不重新考虑?焰皇也没料到吧,自以为得手,其实是得不偿失——焰邪元君再厉害也就一个人而已,纵使得到急焰军,又怎能与勇猛善战攻城夺池的越军相比? 雁初道:“想不到殿下为脱身,连王妃也牺牲做了替身。” 南王妃道:“我不过区区妇人,只要能助殿下成大事,死不足惜。” 投入感情的时候,总是女人最傻,雁初叹道:“王妃实乃贤内助,殿下之福。” “雁初姑娘过奖,”南王妃岂会听不出讽刺之意,她只微微一笑,看向车门,“外面这车夫是他最得力的暗卫,曾多次救他性命,如今他肯留给我,我已满足了,或者……我倒宁愿命丧今日。” 雁初听得惊讶了。 “活着,看他坐上那个位子,将来我还不知要应付多少后宫佳丽,诸子争储,能否保全地位都难说,”南王妃叹息,眉宇间隐有三分意气,“死有何惧?他会永远记得我,念在我为他而死,必能用心保护栽培我们的孩子,纵然将来他再宠爱哪个妃子,活人又如何与死人争呢?我还能留个千古美名,是最好的结果。” 雁初沉默片刻,道:“王妃大义,雁初佩服。” 南王妃摇头:“其实除了我,不知多少女人都愿意为他赴死的,纵然他喜欢的是……我姐姐。” “丹妃娘娘?”雁初想起了当初御花园里见到的那个女子,苦笑。 连南王妃都被骗过,不得不说南王太会作戏,那个美丽痴情的妃子只是被南王利用,成为焰皇手里一张假的底牌而已,南王兵反之日,她的命运难以料知,其实她才是最无辜最悲哀的那个吧。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再说话,然而马车前行没多久,陡然颠簸起来,加快了速度。 “王妃坐稳了,有埋伏。”车夫低沉的声音传来。 南王妃虽然早有准备,但她毕竟是女人,出身贵族,从未经历过这种惊险之事,闻言不由紧张得握紧了双手,面色发白。 雁初微微叹息,轻拍她的手:“王妃定能无恙,母仪天下。” “落到陛下手里,我务求一死,叫他起兵有名,无后顾之忧,”南王妃果断地反握住她的手,将一只镯子滑至她腕间,“稍后以拖延时间为上,倘若遇险,姑娘不必管我,自行脱身便是,将来代我照顾两个孩子吧,此镯是殿下所赠,教他们从此认你为母……” 这种时候还想着丈夫的大事,雁初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忽然叫了声“小心”,猛地将南王妃拉倒,同时朝车后壁拍出一掌。 车壁飞出,已被一柄闪闪长剑穿透。 终于动手了!雁初丢开南王妃,眨眼间人已高高站在车顶上,凌厉掌风将近处几名刺客逼开,右手在腰间一扣,弯刀再现,火光中几名刺客血溅当场。 许多刺客是初次见识越家刀的威力,惊骇之下出手放慢了许多,这也难怪,看她身形明显是个女子,焰国女人极少有习武的,想不到她出手就这么凶悍。 车夫不知何时也执了柄剑护在车前,与雁初前后配合,两人都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然而焰皇派出的人又岂是寻常之辈?何况他们人数多出数倍,渐渐地两人都有招架吃力的迹象,围上来的刺客却不见减少。 飕飕声起,空中箭雨如织。 雁初将牙一咬,弯刀收起,玄功初运,双掌往面前一压一推,气劲爆开,形成一道竖立的火色光幕,三丈外地面尘土飞扬,暗箭被扫落大半。旁边那车夫意外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舞剑相护。南王妃仍在车内没露面,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拖延时间,好助南王平安离京,偶有箭没入车壁,虽未射中,也没听她惊叫出声。 两人合斗众高手,雁初毕竟年轻,修为有限,更觉支拙。 就在这关头,夜风送来一阵诡异的气息,紧接着,熟悉的热浪骤然掀起!围攻的几个人只来得及惨叫几声,眨眼便化作了枯骨飞灰! 他出手向来不分彼此,众刺客既惊且喜,慌忙退避。 “是焰邪元君!”车夫变色。 焰皇果然还是派出了他,雁初也知再难拖延时间,当下自作决定,足底用劲,马车板壁砰然炸开,南王妃闭目端坐于内。 “不好,又是计!”有人叫。 没找到目标,萧炎看看南王妃,毫无留恋地掠走。 “走西侧门。”任务当前,众人发觉弄错对象,生恐走脱了正主,哪里还敢耽搁,一时也顾不得追究南王妃的身份,紧追萧炎离开,只留下几名刺客对付三人。 南王的调虎离山之计成功了,雁初松了口气,伸手去扶南王妃,不料南王妃刚刚定了神就猛地抓住她的手,急急哀求道:“元君过去了!你不用管我,快去救殿下,西侧门!” 车夫道:“这里交给我,接应的人马上就来了。” 雁初也清楚孰轻孰重,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施展轻功走壁而去,不是往西侧门,而是直奔北侧门 不出所料,北侧门外火光映照,混战成一片,双方在京城内的势力终于交上了手,北侧门位于宫城旁,由焰皇的人把守,四面追截,南王偏偏选了所有人认为他最不可能走的路,果然令对方措手不及,连南王妃也被骗过了。 萧炎竟也寻到了这里,被南王手下数十名卫士团团围在中间,情况有点不对,只见他身上红白二色光芒交替闪烁,仿佛功体受制,邪力难以施展,纵然如此,周围仍不断有人倒下,死无全尸。 雁初一来就见到这般场景,惊讶失声:“凝雪石!” 凝雪石乃是极地冰国国宝,也是克制萧炎功体唯一的东西,连冰国也仅有寥寥几粒,极少外流,□□皇帝曾出兵助冰国驱逐雷泽国大军,冰帝以一粒凝雪石答谢厚谊,后来萧炎转世时竟多出一条邪火灵,为了制服他,焰皇便用这粒凝雪石封印了他的心,对外隐瞒真相,雁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关在地牢里,功体受制,因此雁初对凝雪石并不陌生,。 握有凝雪石,难怪南王这么有把握,焰皇听说他离京,果然沉不住气了,派萧炎追杀,却不知道南王目的本就是如此——一是需要起兵的名义,名正言顺,有时候比雄厚的兵力更重要;二是对付萧炎,代表皇权的元君提前结束一世,不说别的,焰国人心先就会散。 然而,这粒凝雪石南王是如何得来?他能耐再大,冰国也没有谁够胆子将此物偷出国库赠人的。 萧炎功体受制,力量仍不可小瞧,众人迟迟拿不下他。雁初看他负伤亦不退,十分担忧着急,正打算上去阻止,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拦住了她。 南王身着寻常黑袍,隐在角落里十分不起眼:“他的死,只是转世重生而已。” 不同的,雁初摇头道:“你的目的已达到,他不需要现在死。” “你我大事必成,皇权更替,他迟早也会死,接受事实是为明智,”南王看她一眼,冷声下令,“放箭。” 雁初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殿下莫要忘形,越军还不在你手里。” “在我手里,”南王道,“本王未必非要越军不可,而把越军交到本王手上,对你对越军才是最安全的选择,越夕落,你活着是为了报仇,当年败在男人手里,如今还为一个男人延误大事?愚蠢!” 雁初沉默,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闭上双眼。 破空声响起,一道接一道,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刮得耳膜生疼,夹杂着许多惨呼声,听不出是由谁发出来的。 他的死亡原本就不由自己决定,生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痛与不痛也一样吧。 “不,不要!”雁初猛然睁开眼。 形势已变,萧炎后肩中箭,箭羽仍留在身上,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痛,手起掌落,按在一名侍卫天灵盖上,邪恶的力量下,颅骨碎裂,脑浆来不及流出,那侍卫上半身已经变成枯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气,只听身旁南王道:“好个元君,若不趁机除去,他日要夺皇印必然艰难!” 说话之间,那边萧炎仿佛有了感应,猛地转脸朝这边看来,犹如猎者发现了目标。 纵然隔着面纱,雁初也知道他已经发现自己,暗道不好,一只手扣刀一只手推开南王:“殿下快走!” 对面几名黑衣人也留意到这种变化,眼中突现兴奋之色,纷纷挥刀朝这边扑来,出手狠辣,直取南王,这次任务关系太大,也难怪他们个个急于争功。 危急之刻,南王并不躲避,轻掀大氅,掌风凌厉。他竟一直深藏不露,几名黑衣人毫无防备,身在半空退无可退,毙命当场。 雁初虚惊一场,冷冷道:“原来殿下才是高手。” “你还不打算出手?”南王道,“越家刀阳劲足却不过分,可以影响他身上的凝雪石,凝雪石躁动,必能扰乱他的真气。” “这才是殿下今日要我相助的真正目的?” “没错。” 雁初踌躇间,忽听得一片惊呼声,感受到熟悉的热浪,她连忙抬眸看。 萧炎已经站在二人面前,形貌越发妖邪,俊脸时青时红,睫下赤光闪烁,分明是真气散乱的表现,想不到他受凝雪石所制,竟然还能脱出重围,目前距离太近,最近的卫士都援救不及,惟有眼睁睁看着他抬掌拍出。 南王微惊,退后两步。 毫不迟疑地,掌劲吐,炎风起。 “萧炎,住手!”雁初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挡在他面前。 南王若死,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这些年忍受痛苦折磨,坚持活下来只为报仇雪恨,如今仇报不了,恨消不了,如何甘心! 掌心红赤,朝她额头拍下!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使得头脑一片空白,雁初瞬间汗湿后背,惟有握紧刀摇头,茫然地唤他:“萧炎!” 长睫微动,离她的前额还有一寸左右,那手掌忽然停住了! 掌风吹起她的头发,隐隐含着受压制的热力,让脸上皮肤生疼。 未经思考地,雁初下意识地将刀往前一送。 轻轻的响声里,周围空气静止了。 刀,刺入心脏。 消失的意识逐渐回来,她眼睁睁地看眼前人摇晃着身体,慢慢地单膝跪倒。 刀锋在这股力量下顺势拔出,然而,雁初手颤得再也握不住了,刀落地,发出“当”的一声响,清脆,清晰。 雁初迅速跪地抱住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 南王却目光灼灼,扬手指着宫城:“很好,皇兄不顾先皇遗命行赶尽杀绝之事,文朱成锦也不必顾念手足之情,今日所受之祸,他日必当奉还!” 代表皇权的元君殒命,对面众人也早已被震呆了,哪里还记得任务。 南王俯身,单手搀住雁初的右臂,神色柔和:“你救了本王性命,这就随本王走吧。” 雁初轻轻将萧炎平放在旁边,仍是双膝跪地,呈上一枚扳指和一面玄铁牌:“越军二部、三部、五部、七部愿效忠殿下,请殿下将来善待几位将军。” 南王接过信物放入袖内,皱眉道:“知晓越军反了,萧齐就算肯放过你,皇兄也定然不饶,你怎的如此糊涂!” 雁初恍若未闻,转身抱住萧炎,邪火灵之气渐散,凝雪石失去制约,力量急速爆发,寒气自萧炎身上散发出来,冻得她连连哆嗦,旧伤复发,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南王见状大惊,立即回身问:“医官何在?” 旁边一名将领跪地阻拦:“殿下,大事为重!” 一名幕僚也急急走上来:“西卫军转移到城外,此刻正拖住他们的人,但他们已察觉我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京中护卫和急焰军都快赶到了,何况殿下这次回封地,途中尚有变数,事不宜迟,趁萧齐没过来,请殿下速速出城!” “元君已死,降者不究,愿追随本王者,即刻出城。”南王说完,看了眼雁初腕间的镯子,转身上马 耳畔蹄声逐渐远去,消失,周围火光依旧明亮,雁初抱着萧炎久久不动,剩下的宫卫暗卫都清楚大势已去,或许是太过恐慌的缘故,也没有谁先上来动她。 俊秀的脸苍白如雪,胸前血流不止,凝雪石的寒气很快释放完,渐渐地,他全身又开始发热。 他毕竟留情了,违背命令对她留情了。 被控制的一世终于结束,很快又要迎接被控制的来世。无止尽的轮回,被强迫做事,沦为维护皇权的工具,重复的每一世,逃不出的宿命,造就了他邪恶怪诞的个性。厌恶规则,玩弄他人命运,只因为他自己是个被规则和命运束缚的人。 西聆君了解他想要什么,所以才会以那盆残花打动了他,他想要借了因果逃离五灵界,逃脱这可悲的轮回宿命。 师父总算懂你了。 “用这有限的时间,送你一世快活。”无论如何,他是第一个对她说出这句话的人,尽管那可能只是个恶作剧的玩笑。她对他,从最初的惧怕到最后的感激,那是种奇怪的感情,是惺惺相惜,还是朦胧的心动,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已经来不及想清楚。 雁初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配。 邪火灵流失,皇印控制的力量也随之减弱,怀中人盯着她许久,慢慢地弯起嘴角,变回了那个熟悉的恶魔:“终于又有了短暂的自由时刻,想不到今世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回来只是因为兴趣,可是师父,你笨得回来找我,让我很高兴,”他像往常那样抬起一只手,仿佛要去接那漫天的火光,“是高兴,多久没有高兴的感觉了啊!” 面巾轻颤,雁初嗓音沙哑:“你放心,那盆花已结果了。” 俊脸真正有了光彩,萧炎拿手指摸摸脸,笑道:“那么,我在来世等你,师父。” 雁初点头:“很快。” 手滑落,长睫垂下。 冬寒天气,周围却掀起了一阵热风,仿佛炎炎夏日,熏得人昏昏欲睡,好似醉了般。 风力劲猛,衣袍鼓起,发丝被吹得散乱,漫天尘沙扬起。 尘沙影里,雁初跪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燃起幽幽的火焰。焰邪元君的死是这样的过程?火焰燃烧,不烫手,出乎意料的温和,将他全身笼罩,双臂间的重量在逐渐减轻,最后完全消失了,只剩两只手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一缕暖意在心口游走,疼痛消失,是他留下的最后的温暖。 萧齐早已带着人赶到,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一切,没有他的命令,周围的人也不敢擅自动手。 许久,萧齐才开口:“你是谁?” 风吹面巾,雁初蓦地反应过来,飞身掠走 消息传入宫里,偏殿内,焰皇手握茶杯坐在案前,阴沉着脸。 骤然,茶杯掷出,摔得粉碎,面前书案也同时碎裂,案上堆积的奏折被震得四处飞散。 旁边侍者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些死士……” “没用的东西,杀。” “是。” 焰皇叫住他:“你看清了,是那个女人?” 侍者道:“没错,虽然她蒙了脸,可是那身段错不了,据下面人报,她出手时用的好像是越家刀。” “越家,”焰皇咬牙,“养虎为患,萧齐很好,糊涂得好!” 让南王走脱不说,焰邪元君之死带来的后果是极严重的,叫他如何不震怒!最关键的是,目前不能与萧齐翻脸,这口气憋在心里,便越发的恨。 28、借计使计 那夜送走南王, 又经萧齐刻意提醒,雁初匆匆逃离现场, 边走边脱下黑衣和面纱弃了,直奔回王府, 侍卫们并不拦阻,萧齐第二日回来,也并未追究半个字,好像事情根本从未发生过。 南王兵反,一切才又重新变得真实。 萧炎一死,焰国上下流言不止,焰皇管得了人命, 哪里管得住人心, 听到越军四部叛离的消息,更迁怒雁初,无奈萧齐打定主意袒护她,焰皇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将萧齐骂了顿, 命他调越军前去镇压。 永恒之间,狭窄的小径旁,雁初执刀等候来人。 扶帘婉玉远远地停住了轮椅,看着她道:“发现真相了?” 雁初直接问:“凝雪石是你送与南王的?” 扶帘婉玉愣了下:“凝雪石?” 上次听她和使女说起凝雪石,而后萧炎被制,雁初自然而然就以为是她捣鬼,此刻见她表情不像有假, 一颗心顿时凉了。 “你忘了这是永恒之间,没有人能杀我。”扶帘婉玉轻笑了声,玉指轻弹,一粒东西向空中飞出。 雁初早有准备,翻身跃起,将此物收入袖内。 扶帘婉玉脸色微变。 “雁初专程在此等候公主,如何能让外人打扰?”弯刀贯注真气,雁初毫不留情出手,一式绝杀。 扶帘婉玉也不惊慌,带着轮椅后退两丈避开:“你以为你真能杀我?” 话音刚落,雁初刀势骤然一变!刀锋出现小火焰,随势被拖开,如剑亦如鞭,加上这道焰光,弯刀凭空长了数尺,令人措手不及。闷闷的声音里,轮椅的扶手被削掉半边,一缕青丝飞落,扶帘婉玉面色剧变,方才若非她反应得快,半条手臂难免都要被削掉! “隐藏实力的,不只公主一个人。” 曾留在永恒之间百年,一心复仇的女人又岂会真的只修习火疗之术?小径狭窄,刀风凌厉,不留丝毫空隙,扶帘婉玉也招招凶狠,无奈终究是吃了行动不便的亏,再往后,轮椅已无落脚处,这才明白是小瞧了她。 虽然截了信号,但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惊动人是不可能的,雁初逼近她:“公主,你打算几时站起来呢?” 扶帘婉玉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西聆君应该也很想看见公主站起来吧?”雁初说完,狠狠劈出最后一刀。 再多算计,终究是性命为重,扶帘婉玉眼神骤冷,双掌在扶手上一撑,眼看就要动作—— 刀风忽止,有人轻轻拈住了刀锋。 雁初没再继续逞强,收刀,冷眼看着来人。 双手陡然放松,扶帘婉玉似乎吓得不轻,好半晌才喃喃道:“你……总算来了。” 西聆君放开雁初,身后跟来的使女立即上来推轮椅。 扶帘婉玉奋力推开使女,红着眼眶望着他:“我死了更好是不是?你究竟要纵容她到什么时候?” “送公主回去。”西聆君吩咐使女。 “西聆凤歧,你……很好!”扶帘婉玉低泣,任由使女推着离开。 “她如今还是永恒之间的人,”西聆君看着她的背影道,“过些时候我会将她送离永恒之间。” 乍听到这句话,雁初愣住。 这句话的意思太清楚了,扶帘族已在冰国失势,扶帘婉玉一旦被逐出永恒之间,还有什么可倚仗呢?她方才那般装模作样,怕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男人转眼就将她送到了自己手上,永恒之间的公主在他眼里不过如此。 西聆君道;“我说过会让你如愿。” 应该感谢吧,雁初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意,喃喃道:“凝雪石是你给南王的,用来对付萧炎,当初我放出他,你说所幸尚能补救,指的就是今日结果?” 西聆君道:“你这么认为也可以。” 雁初白着脸问:“你不解释?” “你怎么想不重要,因为结果都一样。”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去。 她的想法不重要,她永远属于他,纵然转世,他也能在五灵界找到她。 雁初在使者护送下回到府中,发现萧齐不在,找侍卫打听,才知是焰皇急急派侍者来将他叫进宫去了,见那侍卫神色焦急,雁初大略也猜到了缘故,装作不知,正要进枫园,忽然又有一名侍者过来,悄悄交了封信给他。 雁初看信中内容,萧齐邀她戌时在晨光寺见。 那侍者道:“王上有些事要与姑娘说个分明,车在后门外等,姑娘莫要误了时候。” 雁初“嗯”了声:“我知道了。” 侍者闻言松了口气,嘱咐几句就离去。 终于到了这一天吗?雁初在原地站了片刻,侧身望向后园,凤眸里笑意越来越浓 酉时末,天快黑了,萧齐果然没回来,一道身影快步走出后门,由于天冷,她特意披了件连帽的大氅,后门处几个侍卫明显是知情的,都不曾拦阻,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外,待她上车便立即前行,拐过不知道多少条偏僻的街巷,顺利地出了城。 古寺座落在半山处,不见晨光,惟有稀薄夜色与数点灯光。 马车在山脚林荫道上停住,车夫先下车,恭声道:“请姑娘下车吧。” 车内的女人应声走下来,也不管车夫,抢过灯笼就急急地顺着石板径往山上走。 看着她的背影,车夫眼底浮上阴霭。 林中静得极不寻常,灯笼影摇晃,气氛有点阴森,女人本就胆小,走了段路也开始不安,发现车夫没有跟上来,她慢慢地停住脚步,回转身去看。 迎接她的,竟是无数飞箭! 女人万万想不到,等着自己的不是萧齐,而是这样可怕的陷阱,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身中数十箭,惨呼着倒在地上。 灯笼落地,燃烧,映照车夫冷笑的脸。 “萧齐!救我——”女人伏在地上疼得颤抖,绝望又不解,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萧齐不是在这里吗? “有人来了!”车夫察觉动静,想人反正是死定了,任务已经完成,于是挥手喝道,“走!” 飕飕数声,林中数条人影掠起,朝着相同的方向撤离,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发现陷入了更多人的包围,对方个个身着黑衣,行动矫捷,无一不是顶尖高手。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安静的树林刹那间变作了残酷的战场!惨叫声里,不断有血溅洒,不断有人倒地。 黑暗的角落竟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年轻的女人提着灯笼,缓步自树林深处走出来, 如云长发堆起优雅的高髻,戴着金灿灿的、焰国王族主妇特有的双凤挂珠钗,身穿最华美的、王族主妇才能穿的红黑二色锦裙,她对周围混乱的厮杀视若无睹,悠闲得如同在散步,径直走到地上的女人面前,停住。 昏昏的灯笼光映照着她的脸,赫然竟是雁初。 地上中箭的女人并没有死,她吃力地抬起脸,看清来人之后,目中有恍然,更多则是怨毒之色:“是……是你!” “是我,”雁初微笑,混乱的背景衬得容颜更加美丽,“秦川琉羽,我真是不想让你这么早就死的,但你太蠢了,你那么爱萧齐,却连他的字迹都不认得。” 那封信乃是焰皇设计,她不过借计使计,琉羽就中了圈套,做了她的替死鬼。 “你……你好狠毒!”琉羽挣扎着,狠命抓住她的锦裙下摆,口角溢出鲜血,“萧齐他不会放过你!” 说话声中,周围战斗结束了。 众黑衣人上前作礼:“姑娘,已无活口。” 南王虽回封地,却将京城的暗卫全数交给了她指挥。 雁初颔首,暗卫们立即训练有素地退走,雁初看着地上的琉羽道:“活过来那一刻,我就发过誓,一定要让你尝到这种滋味,我失去父亲和大哥,你也失去兄长,我的丈夫因为你而放弃我,你的萧齐终也因为我而放弃你,我身中刑风箭受尽苦楚,如今便十箭百箭地还你!” 她毫不客气地抬腿,一脚踢开琉羽:“这是你应得的下场,秦川琉羽!” “应得的下场,”十指掐进泥土,琉羽慢慢地重复了遍,“不,不!此生见到萧齐,我就注定要做这些事……” 注定的吧?迷离双眼竟也逐渐散发出憧憬的光芒。 “那年踏青,我第一次见到他,云泽家的嫡长公子,年轻有为,翩翩人才,那天看着他独自站在船头,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他了,多少姑娘将扇坠丢上船,我也丢了,可惜他根本没有多看我一眼……没有关系,我会想办法接近他,让他留意到我,他不知道,为了陪在他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她狠声道:“我毕竟得到他的心了,他爱我,越夕落,我不后悔!” 雁初静静地听她说完,低声笑了:“秦川琉羽,你太傻太相信他了,他只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而已,倘若爱你,又怎会利用你?” “随你怎么说,”琉羽尽力抬起脸,掩饰不住骄傲之色,“随你,我不会信的。” “你还是不了解他,”雁初道,“当年你入营调换密信,又让你哥哥派人截下求援信,致使我父兄身亡。”她停了片刻,语气陡然放缓,一字字极清晰:“可是这么多年来,你难道就没发现,有谁能轻易从萧齐身边换走一件公文?” 琉羽神情微滞。 雁初道:“公文信件重地,外人岂能随意进出?单论书房,你又私下进去过几次?何况事关军情,密信岂是你想换就能换的?” “不,是他没有防备我!”话喊出口,琉羽也察觉自己太激动,尽力镇定了点,“人都有疏忽的时候,没什么奇怪。” “因为那是他默许的,”雁初的眼神越发怜悯,“所以你蠢,太相信他了,你爱的男人早已受命要除去越家人,正好你想那么做,他索性就顺水推舟让你背了这个黑锅,怎么样,害过人,你这些年过得不□□心吧?” “不是……不是这样!他不会那么对我!”琉羽面色煞白,喃喃道,“他……他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而已……” 雁初打断她:“没有你,萧齐也会那么做的,他不忍心亲自下手,因为我,他不想伤害我,所以宁肯借你之手,你本来可以无辜的,他却将鲜血抹在了你的手上,听他骂你毒妇,你又是什么滋味呢?在他心里你我谁轻谁重,你如今明白了吗?他舍我而救你,只是因为你救过他的命,又算是他的女人,他念着恩情与责任不愿负你,这些年他对你的好,是因为你替他背了黑锅,是他愧对你的补偿而已。” 有心夸大的描述,听在琉羽耳朵里偏偏真实无比。 他说受伤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时的她就像是世上最善良最温柔的仙子,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他知道她做过的一切,知道她竭力掩藏的恶毒与嫉妒,知道她怎样去陷害越夕落!他全都清楚,可是仍然放任她去做了,他选择了亲眼看她变成一个真正的恶女人! 目的顺利达到,雁初俯身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恶毒地笑:“你只是当了他的工具,秦川琉羽你记住,我不是输给了你,我是输给了云泽萧齐。” “不可能!”琉羽猛然激动起来,疯了般挣开她,“不可能,你胡说!我知道你是在嫉妒,嫉妒我得到了他!” 雁初竖起食指放到唇边:“错,你没有得到他。”她微笑着直起身:“焰国之制,未经主妇认可的女人一律不能归夫族,就算陛下赐婚也无用,我是萧齐的妻子,你的侧妃之位未得我认可,所以你永远不能姓云泽,你还是秦川琉羽。” 一心恋着萧齐,爱着萧齐,到头来却连死都不能相伴,这个消息对琉羽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 面前女人身着主妇正装,通身高贵,是她永远也及不上的。 比不上,比不上啊!萧齐对越夕落从来都那么迁就,专程建造枫园,甚至为了越夕落要与她斩断情丝,萧齐新婚那夜,她几欲寻死,萧齐终于赶出来安慰她,她也是利用旧情打动他,加上那特殊的香才如愿以偿,让他从此专属于她,她知道他是个负责的男人,可是纵然如此,他每次提到越夕落,眼里仍会有异样的温情,越夕落“死”后百年,他从未去看灵位,她以为他忘记了,可是越夕落一回来,他就变了,明知道越夕落要报复,他还是一次次的纵容! 她和越夕落谁轻谁重,怕是连他自己都没留意吧,他口口声声说最爱她,对越夕落的迁就却也远远超出了内疚的范围。 事实已经让她崩溃,而如今,她竟连陪在他身边的资格也没有了,她只是他外面的女人,永远不能姓云泽,永远不能进云泽家的祠堂! 不能接受,苦苦的追逐,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琉羽身受重伤,再受打击,渐渐地变得失魂落魄,神智已近崩溃:“不!我姓云泽,萧齐说过会让我陪在他身边,谁也不能赶我走……他答应过的,你不能!”她茫然地望向四周,焦急地寻找那个人:“萧齐!萧齐呢?我要问他!” 没有回应。 她拼尽全力挪动身体往前爬,想要去找心上人,全不顾箭伤迸裂,地上血越流越多。 “不必叫萧齐,越军反了,他已是自顾不暇,”雁初冷眼看她,“秦川琉羽,你明明这么蠢,我真怀疑自己当年怎会栽在你手上,你还想说什么?” “想说?想说什么?”四处寻不见萧齐,琉羽越发绝望,视线移回雁初身上,喃喃地重复了两遍,仿佛真的想起了什么,瞬间目光清明了些,“越夕落,你以为有西聆君维护,你就得意?” 雁初道:“没错,我失去了父亲、兄长与丈夫,可是我尚且有人维护,而你,你的萧齐呢?” “维护?”琉羽笑起来,“越夕落啊越夕落,萧齐当年受伤落崖,我怎会那么凑巧赶到他身边救了他的?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出得关去到边境?你可知道是谁在帮我?” 雁初沉默。 “没错,是他,就是他!”琉羽仿佛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兴奋地大笑,“没有他,我怎有机会接近萧齐?又怎会因妒生恨害你父兄?萧齐又怎会选择我而辜负你?你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却不想是他叫人将我要自尽的消息告诉萧齐的吧?萧齐才会抛下你来找我,没有他给的那种香,萧齐怎会属于我……哈哈……害你的不只是我,哈哈……越夕落!”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咳嗽一阵,吐出大滩的血,气息渐渐地弱了下去。 黑暗中灯笼光明灭,周围再无动静,比先前更加沉寂,无边夜寒席卷而来,冰冷噬骨。 雁初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萧齐自黑暗中走出来,看着琉羽的尸体,神色也是一片木然。 许久,雁初轻声叹道:“夫人错看了我的信,不慎中计,我已经尽快找来了,想不到……始终是迟了一步,只能替她报仇。” “为什么,”萧齐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雁初道:“为什么?这还需要问么?我可没动手,因为我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萧齐道:“当年是她一时糊涂,如今她已经赎了罪,进云泽家的祠堂是她的心愿。” “被你利用的另一个女人,我可怜她,”雁初道,“但要进祠堂嘛,你觉得我会答应?越将军父子战死,越夕落几成冰流亡魂,一切都是她直接插手,越夕落,无时无刻不希望她死,更恨不能让整个秦川族陪葬,好在那个时候已经快要到了,越军已经反了对不对?秦川族那群废物现在还跟着陛下闹,能有活路?” 萧齐无力:“夕落,对不住你的是我……” “除非——”雁初话锋一转,“除非没有王妃,就由定王作主了,定王可以作主休弃王妃,让她入家祠。” 萧齐缓缓摇头:“不。” 从来没想过要休她,当年他甚至想,她死了也好,至少她的灵位还在家祠,冠着云泽姓,她再恨他,始终还是他的王妃,他也只会有这一个王妃,因为他知道,只要她活着,面对他和琉羽的事,依她的性子,定然不会肯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那你就将她送回秦川家安葬吧,”雁初道,“云泽萧齐,站在用血与仇恨铺成的路上,你以为越夕落还会与你有关系?” 萧齐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什么,俯身抱起琉羽的尸体就走。 雁初恶意地笑:“定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女人算计的滋味如何呢?” 萧齐停住脚步:“是她胡言乱语。” 是不信,还是不愿相信?区区一名弱女子,如何能独身赴战场,又凑巧救了他?能让他受伤,外围定有牧风国重兵,凭她自己又如何进得去?那一夜他自制力变得奇差,他一直以为是太爱她的缘故,原来那香…… 雁初含笑道:“定王尽可以骗自己。” 早就怀疑了,她怎么可能是输在秦川琉羽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时已开春,霰白山依旧奇寒无比,雪洞里,一片长长的绿叶卓然而立,叶段中央结着个蓝色的果子,已经成熟,梦幻般的、纯净的蓝色,带着光泽,散发着果香,言语难以形容尽。 穿越轮回之门的了因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五灵界外又将是怎样一个世界? 食花而忘,食果便能记起了么? 雁初看了半日,终于将果子摘下。 了因果入手,温润光滑,残花结果啊,连永恒之主也骗过了。 念及那个名字,雁初心头有点发冷。 下山进城后,她唤来个暗卫:“扶帘公主将被逐出永恒之间,你速去牧风国,尽量想办法将消息暗中送到将军府。” 将军府被查抄时,他们得罪过永恒之间的事也传开了,前日风帝忽然下诏赦免将军府,如今将军府虽不如从前,残余势力也不可小瞧,他们估计正憋着气,不敢动永恒之间,拿失去庇护的扶帘婉玉出气却是可以的,何况扶帘婉玉私取印信之事早已令他们愤怒。 扶帘婉玉一出永恒之间,等待她的下场会很精彩。 29、最后的纵容 日西沉, 夜幕又降,定王府内死气沉沉, 没有盛大的丧礼,南王兵反, 越军四部叛离,朝中人人自危,都知道当年南王与定王的过结,此刻哪敢再来走动,白天吊唁的人都很少,夜里灵堂由丫鬟侍者守着,冷清无比。 新月朦胧照后园, 枝头冷露滴, 萧齐独自坐在石桌旁喝酒,没有侍者伺候,面前摆着好几个玉壶,还有几个酒坛。 定王云泽萧齐年少便得志, 闻名京城, 行事稳重,从未有过失控的时候。 雁初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看他,敢回来,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性命,目的已经达到,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萧齐忽然道:“记得初见那次,你去蘅岭赏枫, 我救了你。” 雁初没有回答,也走到桌旁坐下,那样美丽的开始,几乎是所有闺中少女的梦,如何不记得? 萧齐举杯饮尽,低笑了声:“其实那是早已安排好的,我为了要接近你。” 雁初漠然道:“可是在我眼里,这个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脸,温雅有气度,他的眼睛让人信任,后来听说他主动求亲,我多么高兴啊,我以为他就是上天赐与我的,我故意提出只娶一人的条件,他竟然也答应了,我便不顾父兄阻拦嫁给了他,因为我觉得这个男人会爱我,会对我好,一定不会骗我……” 手轻颤,酒水洒出,萧齐艰难地打断她:“夕落……” “新婚之夜,我看到了他的犹豫,他是为了越军才娶我,叫我怎能不失望伤心?”雁初没有理他,托腮望着月亮,“可是我想,给他时间,我一定有办法让他爱上我,然后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好好地照顾他,他事务繁忙,我便为他打理好家中一切,他冷了,我便为他缝做衣裳,他饿了,我亲手为他做羹汤……” 酒已洒落大半,萧齐缓缓将酒杯搁回桌上,握紧手。 “我不会做饭,为了这个男人,我特地学了很久。” “听说他喜欢吃梅花桂饼,新婚第二日,我终于为他做了一盘,他说好吃……” …… “不要说了!”萧齐终于扣住她的手腕,语气带了几分乞求。 雁初猛地抽回手,起身退后两步,眸色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父亲和哥哥的死,我已经觉得不对,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对我也会有感情的,至少他还会在意我……直到他放弃我去救另一个女人时,我才肯相信,原来这个男人一直在骗我,他早就有了别的女人,一边骗我,一边害我亲人性命,一边背着我与她在外偷情,就等我死了好娶她进门!” 她大笑:“天可怜,我没死,我竟然活过来了,我偏不遂他们的愿!” “别说了,夕落。”萧齐匆匆起身想要阻止她,不慎碰倒酒杯,落地摔得粉碎,破碎的声音如同利刃划过心头,痛得他僵在了那儿。 避开他的手,雁初敛了笑容,怨毒之色更浓:“可是刑风箭伤,冰流寒毒,让我生不如死!这个男人明明已心有所属,却还要设计娶我,他是来夺走越家的东西,害我父兄性命,让我失去一切!你说,我甘心不甘心!” “哧”的一声,衣襟被拉下,露出莹润的肌肤,映着月光灯光眩人眼。 “没看到伤痕,觉得奇怪吧?”面对他惊愕的视线,雁初手抚胸口,“因为它早就刻在心里了。” 眸中有光华闪烁,萧齐动了动唇,终是强行抱住她,轻轻替她拉上衣裳,紧紧地搂在怀里。 雁初任由他抱着:“我忍受折磨,习火疗之术,为的就是活下去,有朝一日回来报仇,让那对狗男女生不如死,让云泽一族付出代价,让那个狗皇帝为我越家偿命!我做到了!” 颈间有水滴落,微热,沾湿的感觉。 “等着吧!狗皇帝不会有好下场,他斗不过南王的!”她猛地推开他,后退,“云泽萧齐,你害我一生,我让你家不像家,害死你喜欢的女人,你的地位是我给的,也毁在我手里!云泽族的荣耀因你到达顶峰,也将由你结束!” 萧齐被推得后退两步,闭目。 拥有最好的前程、滔天的权势、美丽贤惠的妻子,然而一步错,注定了这个错误的结局。 见他痛苦,雁初颇为快意:“我是输了,那又怎么样?秦川琉羽抢走了我的丈夫,他们一起害死我的家人,那又怎么样?他们的下场比我更惨!如今亲眼看着秦川琉羽死在面前,你是什么滋味?知道自己很早就被心上人设计,又是什么滋味呢?” 凄凉庭院,头顶新月如眼,散发嘲讽的光。 萧齐猛然睁开眼,取过起桌上酒壶仰头饮尽,末了将酒壶一摔,惨笑:“没错,我设计让你爱上我,却哪里知道自己也被她设计!” 放弃面前一片真心,维护所谓的心上人,不料那场恩情竟也是一场局!印象里柔弱得令人疼惜的女人,原来也会算计! 雁初柔声道:“你不必耿耿于怀,她设计你也是因为爱你,她才最应该留在云泽家的祠堂,因为她才是最爱你的人。” 萧齐看着她。 假惺惺的安慰,这些本就是她想要的,雁初得意地笑:“可惜越夕落是定王妃一日,就绝不会让她进祠堂,冠云泽姓,她永远只是你养在外面的女人,与男人偷情的大家闺秀啊!秦川族的耻辱,比娼妇都不如!” 她凑近萧齐:“你那么疼惜她,就把她搬进家祠啊,王妃复生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焰国上下都不会承认她!她的命比越夕落重要,到头来还不是要遭万人唾弃!云泽家出这种事,也是要沦为笑柄吧?” “夕落……” “夕落,这是你叫的?”雁初打断他,语气冰冷,“云泽萧齐,你不配!你连秦川琉羽都配不上!她一心待你,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你呢?为了功名前程,为了争取越军,你负她而娶我,借她的手做你不想做的事,然后让她像个娼妇一样在背地里跟了你百年,现在连祠堂都进不了,萧齐,你是真的喜欢她吗?还是因为她太喜欢你,所以你才喜欢她?” 她抬手放到他的心口,轻声道:“云泽萧齐,你真的清楚吗,你爱的究竟是谁呢?” 心跳如此有力,又是如此脆弱。 萧齐失魂落魄地扶着桌角。 爱的是谁?被迫放弃的内疚,自以为是的遗忘,明知目的还一次次纵容,需要问爱的是谁?只是不能接受事实罢了,否则这一切又算什么? 她泪流不止:“既然害了我,为何又要维护我?既然要维护,为何当初又那样对我?我已被你害得一无所有,又怎会稀罕你的维护!” 他猛地扳住她的肩:“不是!不是,夕落!” 不是的,没有人知道,他的维护很早就开始了,焰皇为夺越军下令斩草除根,他坚持要保住她,君臣嫌隙正是从那时开始;为防止焰皇暗中对她下手,他无时无刻不担忧,派了近半数的暗卫遍布京城各处保护她;焰皇将琉羽送去战场,危急关头,他选择救了琉羽,却也心痛得迷茫了,竟险些跟着她跃入冰流,只是被琉羽和部下及时唤醒……她不知道这些,她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雁初满面泪痕,嘴角弯弯却是在笑,“越夕落的名字还在云泽家祠里,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萧齐骤然全身僵硬,直盯着她:“你说什么!” 雁初笑得更放肆。 目光利如刀剑,萧齐扣住她的手,语气森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有别的男人,还有过他的孩子……” “你!” 望着那高高举起的手掌,雁初全无俱色:“想杀了我吗?你跟秦川琉羽偷情,我跟别的男人苟合,令你颜面全无了是不是?” 手迟迟未落。 她几近疯狂:“云泽萧齐,奸夫□□,这才公平,谁不知道你云泽家的丑事!” “是,是我的错,”手掌慢慢地握紧,无力地垂下,他声音沙哑,“怪我,怪我,不要说了!” 他先背叛她,有什么资格责怪?他也希望将来有更好的男人照顾她吧,可是知道她有别的男人,他仍然会控制不住愤怒,会恨不得杀了她啊…… 雁初道:“你当然错了,你错在做了坏事却不是个坏人,你对我下不了手,否则又怎会落到今日下场?越军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还有很多计策等着应付你,都没来得及使出来呢!” 萧齐摇头:“我不会阻止你了。” “你利用我的感情,我也会利用你的内疚,”雁初嘲笑,“我害你家破人亡,害你云泽全族绝无东山再起的机会,还背叛你跟别的男人上床,怎么,你到现在还不肯休我?还要认这个女人做妻子吗?” “够了!”萧齐大喝了声,猛然将她圈在怀里,胡乱为她拭泪,哽咽道,“够了,夕落,够了!” “不,不够!” “欠你的,我还你,别再继续了。” “我不需要!萧齐,我不需要!欠我的,我会亲手讨回来!” 雁初狠狠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走了。 狠心撕开彼此的伤口,痛的痛,快意的快意,可是两个人都同样的鲜血淋漓 焰皇也没料到会误杀琉羽,萧齐手里毕竟还有五部越军,目前军情紧急,当然以保住皇位为重,哪里还敢轻易动雁初。 时隔三月,无情战火绵延向京城,不断有百姓逃散过来,屋破人散,触目凄凉,惟有永恒之间外的山坡,鸟鸣幽幽,新叶青葱,春寒消退,风里暖意重重,生机无限。 头顶艳阳有些刺眼,雁初立于和风里,远眺。 这场战火是早就注定的,面前的一切虽不是她造成,却是被她一手推动,才会来得这么快,期盼的结局即将到来,至于是非功过这种东西,与她无关。 “满意吗?”身后有人在问。 雁初“嗯”了声:“是我所期盼的结局。” 许久的沉默,耳畔隐隐闻得衣上风声。 “阿落,随我回永恒之间吧。” 他破天荒地用了这般亲密耳熟的称呼,雁初却无丝毫惊讶,回身冲他一笑,同时举了举手里的东西。 看清她手中之物,西聆君微微变色。 那是个烛台,罕见的双火莲样式,与枫陵中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雁初似乎没有留意他的反应,解释道:“这烛台我很喜欢,据说是两百年前最时兴的样式,刚路过一家百年老店,看到就顺手买了。” 眼中疑虑退了大半,西聆君道:“试探的方式不算高明,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凤歧。” 他愣住。 雁初展颜:“这种方式好像要高明一点。” 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最终泛起笑意,西聆君抚摸她的额头:“不高明,但放肆。” “你能容忍。” “嗯。” 亲密的答案在意料中,雁初望着他:“你做这些,都是在报复我?” 嘴角噙笑,眼圈却是红的,他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心头一软,伸臂将她搂入怀里:“不全是,你不应该激怒我的。” 雁初低声道:“我恨你。” “好了,我知道,”他显然不怎么在意,顺势握住她的手,取过烛台丢掉,“一切都结束了,如今你身边只能有我。” “我还要去见卢山叔。”雁初抽回手,慢慢地走下山坡去了。 服食花瓣,无果不解,但她今日表现实在太过异常,难道……还是先去洞中看看那盆花的情况。 想到这,西聆君也转身消失 大殿冷清,仅仅留有一名侍者在旁边伺候,神情小心,焰皇拿着封信看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索性双掌一拍,信被震成无数碎片。 侍者吃吓:“陛下?” “他让朕随意!”焰皇陡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怒极反笑,“好王弟!原来他根本就没将丹妃放心上,竟利用丹妃骗了朕这么多年!” “丹妃娘娘如何处置?” 焰皇怒犹未消,不耐烦地挥手:“留着无用,还需多问!” 侍者会意:“是。” “回来,”焰皇低声吩咐几句,冷笑道,“丹妃也是南王妃的亲姐姐,朕又怎能让她死得太容易!” 侍者刚刚领命离去,很快又有一名侍者进来报:“雁初姑娘求见陛下。” “她真的来了?”焰皇若有所思,语气变得阴狠,“很好,她设局利用朕除去定王夫人,可知还有别的局等着她呢,让她进来吧。” 没多时,身着白衣的雁初不紧不慢随侍者走进殿,朝上参拜。 焰皇坐在椅子上冷眼看她。 瘦弱的身体楚楚可怜,那张脸偏偏又艳光逼人,眉眼口鼻,美得毫无掩饰,倘若入宫,定是祸国殃民的妖女,难怪萧齐为她昏了头!当初自己让萧齐斩草除根,萧齐始终不肯对她下手,幸亏秦川琉羽还是起了作用,谁知这个女人居然掉进冰流都不死,还回来迷惑萧齐策反越军,千辛万苦设计夺得这个皇位,到头来却败在女人手里,叫自己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雁初姑娘求见朕,所为何事?” “雁初想求陛下饶过丹妃娘娘。” 焰皇问:“这是定王的意思?” “是雁初的意思,”雁初不在意他的脸色,“南王根本没将丹妃放在心上,陛下错拿了底牌,无非是想泄愤而已,杀我岂不更解恨?” 焰皇冷笑:“萧齐百般维护你,朕体恤下臣,答应留你性命。” 萧齐手头还有五部越军,是对付南王的主要力量,他当然不可能在这关键时刻与萧齐起争执,雁初道:“那雁初就厚颜了,求陛下也饶过丹妃。” 焰皇紧紧盯着她,似是极力在隐忍怒气,半晌才低哼了声:“丹妃已被送出宫,安置在空着的南王府里,你要是想见她就快些过去吧。” 雁初闻言再拜:“多谢陛下,雁初告退。” 眼见她踏出殿门,焰皇靠在椅背上,嘴角居然扬了起来 南王逃离京城,南王府原本已经无人了,雁初手扣腰间刀,警惕地推开门踏进去,府内安安静静,庭院里,两名侍者迎面走来,与她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周围并没发现有埋伏,这让雁初大感意外。 没有时间思考,她快步走进偏厅,只见一名丽装妃子坐倒在地,鬓发散乱,正捧着茶壶大口大口地喝茶。 雁初尚且记得她的模样,松了口气:“丹妃娘娘?” 听到陌生的声音,丹妃放下茶壶疑惑地看她,想是曾经在宫宴上见过的缘故,很快也认出了来:“是……雁初姑娘?” 焰皇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人,雁初也拿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上前催促:“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再说。” 丹妃明白过来,摇头苦笑:“我与姑娘素无交情。” 显然她已明白自己在南王心中的真正地位了,同样可怜的女人,被男人欺骗,成为迷惑焰皇的棋子,然后又被毫不留情地抛弃,只能独自承受焰皇的怒火,还有谁会惦记她的生死? 雁初道:“我是来救你的。” 丹妃喃喃道:“来不及了。” 见她双颊绯红,雁初察觉不对,连忙俯手去拉她的手臂,这才发现她身上滚烫。 “姑娘快走吧,”丹妃面容有点扭曲,声音低哑,“方才他们逼我服下了火焰石。” 雁初吃了一惊:“火焰石?” 火焰石对焰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它与凝雪石一样罕见,功效则与凝雪石截然相反,里面所含的恐怖力量,活人之躯如何承受,何况丹妃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狗皇帝!”雁初低骂了声,急忙要用内力去逼。 “姑娘不必费心,快走吧,”丹妃惨然一笑,推开她,“落到这步田地,还有姑娘肯来救我,我已经满足了,只愿来世能报答于你。” 几句话的工夫,全身肌肤通红如火! 迫她服下火焰石,焰皇故意让自己来看,无非是在报复而已,时间紧迫,雁初别无他法,正打算先运功替她逼出部分火精,忽然一个人快步走进来制住她:“这样没用的。” 丹妃失声:“定王?” 萧齐朝雁初示意:“出去守着,我有办法。” 雁初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果真走出门 放眼,惟见空空落落的庭院,处处尘灰蛛网,满目凄凉; 抬头,惟有无际的天空,岁月苦无尽头,斜阳照在身上,惹出淡淡的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雁初抱膝坐在石阶上,倚着廊柱,闭目,真的睡着了。 梦里,有父亲,有哥哥,有秋影,有红叶,那时候的红叶叫做晚枫……还有那年红叶影里的萧齐,京城有名的青年公子,身穿蓝衫,眉眼间意气风发,看着她的眼睛里有着惊艳,他将她救出来抱在怀里,明明是假的局,唇边的笑却有七分真,在梦中看得那么清晰。 一梦惊醒,脚步声停在身旁。 所有人都不见了,信任的人背叛了她,重要的人离她而去,惟有红叶深处那道蓝袍身影…… 雁初慢慢地睁开眼,只见丹妃站在面前。 丹妃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显见是好了,她望了眼厅门,有点不安:“定王让姑娘进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要紧……” 雁初起身走进门。 萧齐在厅上等着她,没有任何解释,直接递给她一枚玉牌:“你二人速速出城,去找老将军。” 雁初没有动。 萧齐见状拉起她的手将玉牌放到掌心,握紧,轻轻拍了拍:“走吧。” 雁初“哦”了声,慢慢地转过身,刚走出两步,就被一双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怀抱不似往常,滚烫如火。 雁初毫无反应。 “我选择了琉羽,但也从未认为越夕落不重要,”耳畔是他低低的声音,“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我希望你记得这话。” 琉羽救过他的命,委屈身份爱着他,他对琉羽有感情,有怜惜,更多是感激和内疚,而对于她,这个明媒正娶进门的有名无实的妻子,由初见时的动心,到欣赏,疼爱,纵容,内疚,已经说不清楚是什么了。 “你原是我云泽萧齐的妻子,可是萧炎死的时候,我看见你抱着他难过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若我死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伤心?” 双臂略用力,他仿佛要制止她开口:“别说出来,我知道,知道你不会,我害你父兄性命,害你险些死在冰流里,害你受尽折磨命悬一线,你只会高兴才是,别说出来。” 雁初如同木头般任他拥着,始终没有作声。 半晌,萧齐猛然推开她,丢出一封书札。 “越夕落,从今往后不再是我云泽萧齐之妻,出云泽族,除云泽之姓,立此休书。”语气决绝,字字清晰,又不胜凄惨。 雁初犹未反应过来,木然地看着手中休书。 萧齐踉跄着退后两步,转身背对她:“走吧。” 真气再也压制不住火精,眼见他手上筋脉变作紫色,雁初终于还是上去拉他的衣袖,哑着声音道:“我带你去永恒之间……” 话未说完,人就被他一掌推出厅外。 “是我对不起你,云泽萧齐娶了你,又错过了你,事已至此,也该放你自由了,只愿你能遇上真心爱你惜你之人,那样……也好。” 厅门合上,缝隙里最后看到的,只有那双闪烁的双眸。 “夕落,如果……如果能重来……” 雁初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厅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炸裂了,烟雾很块冒出,隐约可见火舌蔓延,毕毕剥剥作响。 丹妃跪地泣不成声:“是我……我害了定王,救我这个没用的女人做什么!” 雁初伫立阶上,眼神空洞无波澜。 有没有后悔?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如果能重来,他是选择放弃这门婚事,放弃云泽族的责任,放过她,与秦川琉羽白头偕老?还是选择控制那段不该有的感情,斩断旧情,接受她的爱,与她夫妻恩爱重新开始?他对她并非没有感情吧,不似对琉羽因感激生情,却有着最纯粹的心动与爱慕。 如果能重来……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又怎会重来? 他知道她回来要做的事,最终没有阻止,也尽可能地保护了她。 带着算计的接近,带着利益的婚姻,所有恩怨情仇,结束于此,都随这片火焰烟消云散。 谢谢你的纵容。 30、真相1 永恒之间的雪洞中, 花朵早已经变作了小小的果子,散发着异香, 即将成熟。然而打从一开始,让她饲花就不是目的。食花而忘, 食果方解,他想让她记起往事,想看她后悔,但是轮回之果还有另一用途,他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五灵界?她将永远不能记起,也将永远留在他的手心里。 西聆君回到弈崖上,听过岚使者的禀报, 点头道:“她没事就好, 云泽萧齐此刻不死,文朱成锦也不会留他。” 岚使者道:“扶帘公主那边,弈主当真要……” 话没说完,崖外大石后就传来吵闹声。 “公主回去吧, 弈主不会见你的。” “放肆!” …… “让她过来。”西聆君开口。 “西聆凤歧!”扶帘婉玉摇动轮椅过来, 面含薄怒之色,“冰国之变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若非你让我提醒扶帘族别与丰悦往来,他们如何会与丰悦生嫌隙,太子怎会渔翁得利!你怎会认识白奇将军,他背叛扶帘族是不是你指使的?” 西聆君并不介意她的质问,答道:“你忘记了,永恒之间不插手外事。” “果真不是你?”扶帘婉玉看了他片刻, 有三分信了,放软语气道,“我也是为扶帘族担忧,如今冰帝快归天,太子得势,你想法子保全他们吧。” 西聆君道:“扶帘太师之恩,我用扶帘族的万世荣耀报答,已经结束了。” 扶帘婉玉难以置信:“万世荣耀就报答了大恩,你竟然说这种话?” 旁边的岚使者暗暗叹息。 她以为他是因扶帘族的牺牲才会纵容她,却不知对皇者来说,从来没有恩人与仇人,最忌讳的就是挟恩图报,扶帘族不过是他用来平衡冰国局势的一粒棋子,他随时都可以抛弃这粒棋子,改用其他棋子。 西聆君语气冷淡:“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扶帘太师身为臣子,自当明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扶帘族可是不满意我的恩赐?” 扶帘婉玉无言以对,想如今扶帘族失势他就待自己不客气了,一时既恼怒又无奈,央求道:“我知道你不插手外事,但他们始终是我的族人,你就看在我的面上……” 西聆君道:“我会让人送你回冰国。” “什么?”扶帘婉玉大惊失色,激动了,“你要送我走?” 西聆君没有否认:“此番你献计文朱重霄,给丹妃服用以地气炼化过的火焰石,再将消息泄露给她,她若运功去逼,必受反噬。” 扶帘婉玉满脸恨色:“你还是念着越夕落,不管她做过什么?” 西聆君道:“不错,我始终记得她。” “那我呢?”扶帘婉玉狠狠抓住轮椅扶手,“她害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恨她,就是想报复她,那又如何!” “婉玉,”西聆君看她一眼,“你的腿已经好了,还要恨什么?” 想不到秘密被他揭穿,扶帘婉玉怔住,脸渐渐涨红。 西聆君道:“我伤她恨她爱她,总归都是为她,扶帘一族的恩情也不能成为你干涉的理由,你屡次插手外事,已坏永恒之间的门规,我不得不处置。” “门规?”扶帘婉玉果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扫病态,看着他冷笑,“坏门规的只有我吗,你难道就没有插手外事?装什么!假惺惺地守什么门规!” 见他看过来,扶帘婉玉一个哆嗦,声调不由低了些:“你不就是想要接回越夕落,怕我碍了你的事吗!越夕落插手焰国大事,引起焰国巨变,你不也是百般维护,哪还守过什么门规!” 西聆君道:“我是永恒之主,我的话就是门规。” 红唇咬紧,扶帘婉玉盯着他半晌,道:“西聆凤歧,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简单二字不含任何情绪,意思也再清楚不过。 终于等来他的答案,拒绝得彻底,扶帘婉玉终于控制不住了:“扶帘一族为你做了多少,丢了多少性命!我不要荣华富贵随你到永恒之间,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就不肯多看我一眼!你只念着越夕落!越夕落到底有什么好?她早就忘了你,又嫁了人,连对你的孩子都下得了手,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他打断她:“你如何知晓?” 察觉失言,扶帘婉玉立即住口,有点僵硬。 “你如何知晓?”彻骨寒气瞬间弥散,犹如雪山崩毁,无形的压力,昭示着审问者的盛怒,令人打从心底畏惧。 扶帘婉玉后退几步,知道秘密再也隐瞒不了,加上事情到这地步,留在永恒之间已无希望,她索性将牙一咬,抛开顾虑冷笑道:“没错,是我做的。” 西聆君重复:“是你做的。” “胭脂丹是她一气之下买的,可她虽然恨着你,对你的孩子却仍狠不下心,是我想办法让她服下的,”多年秘密说出口,扶帘婉玉顿觉畅快,“当初她不肯跟你走,你便故意将我带在身边让她误会,好叫她死心,从此了断,哪知道她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查到她买过胭脂丹,就以为她因为恨你而迁怒……” 清脆的一声响,扶帘婉玉滚倒在地,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流下鲜血。 扶帘婉玉并不怎么在意,手指轻拭嘴角的血,报复性地笑:“拿他人作棋子,玩弄于掌中,西聆凤歧,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能掌握一切,她对我下手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我打掉了她的孩子,她险些废了我双腿,你就动手伤她心脉……好一场戏,痛快!哈哈……” 又是一耳光,扶帘婉玉整个人都被打得趴在地上。 西聆君立于崖边,蓝袍无风而动,黑眸中杀机翻涌。 他和扶帘婉玉站在一起,她没有哭,只红着眼睛说:“我恨你。” 枫陵里,他亲眼见她对扶帘婉玉下手,弯刀挑断双腿筋脉,她仍旧没有解气,还要继续废双手,残酷的手段清楚地显示着折磨的意图。 “你会后悔的。”面对他的阻止,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他,刚刚知道那个存在仅两个月的孩子,终于因为这句话而被彻底激怒,出了重手。 “越夕落,是我太纵你了。” 被冰解之术所伤,心脉将断,她倒在地上挣扎翻滚,咬破了唇,直至昏迷,始终没有哼一声,那双带刻骨之恨的眼睛从此留在了他心上。 他清楚她恩仇必报的性子,得知她亲自买过胭脂丹,他立刻便认定了是她的报复,怒极之下费尽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取她性命。 第二日,他的花就被人折去。 再见面,她是雁初。 他以为,她打掉他的孩子,服下花瓣忘记前事,就是最大的报复了,却不知道今日的结局才是真正的报复,她不肯解释,让他误解至今。 “怎么,你要为她杀我?”扶帘婉玉坐在地上笑,“伤了越夕落,你后悔吗?要杀我为你的孩子报仇吗,你动手啊!” 目睹她的疯狂,西聆君面无表情,广袖底双手紧握。 这个女人害他失去第一个孩子,害他亲手伤害自己的女人,叫他如何不怒? 然而,浓烈的杀气渐渐消失了。 “你已非永恒之间的人,不由我处置,”他转身吩咐岚使者,“送她出去,将消息告示天下。” 事情第一次脱离掌控,五灵界的主人此刻必是怒极,岚使者无意中听到这等秘密,也甚是惊怕,惟有低头应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都是你的棋子!”目送他走下弈崖,扶帘婉玉爬起来指着他的背影冷笑,“你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没有扶帘族,哪有你西聆凤歧的今日!你这般过河拆桥,良心到哪儿去了!你会后悔的!” 岚使者彬彬有礼地弯腰:“公主请。” 不顾她骂得多难听,他叫来几名使者,强行将她送出了永恒之间。 外面下着雨,扶帘婉玉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不同于往日出行,此番身边再无半个伺候的人,雨湿衣衫,落魄狼狈,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娇贵?扶帘族失势,她被逐出永恒之间,而且刚刚才作下了一件大事,失去永恒之间的庇护,她哪里还敢回冰国? 早就知道,他西聆凤歧从来都不是清心寡欲之人,他遁入道门必有目的,骗过了天下人,却骗不过她!五灵界道门决不允许插手他国内政,这次冰国的事,她就不信他没有插手!且看永恒之间如何向其余道门交代! 西聆凤歧,既然你无情,就休怪我无义! 扶帘婉玉握紧双手,慢慢地走下山坡,刚走到城外,就被一群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拦下。 “你们是……牧风国将军府的人!”识破对方身份,扶帘婉玉惊惧后退,忽然间想到什么,心头顿生绝望,她不由仰天惨笑,“好,好!西聆凤歧,你果然是天下最冷血无情之人!” 方才还奇怪怎会被送到牧风国,原来如此!他不杀她,是因为自有杀她的人,这些人应该都是越夕落报信叫来的吧,他早已料到她被逐出永恒之间的下场了,对待不放在心上之人,他从来都够狠! 血花飞溅,尸体倒地 夜色茫茫,星光微弱,山上的风格外大,也格外冷,吹得头发散乱。 秋影,你的仇终于报了。 雁初独自站在茅屋前的院子里,觉得有点冷,于是伸手拉紧披风。 那日她与丹妃凭着萧齐的玉牌及时出了城,看清权谋者的真心,丹妃没去找南王,而是只身去了相对安定的岳州,想来已有自己的打算,雁初亦不多劝,径直去找卢山迟。 终于能以真实身份相见,她找到了唯一的亲人,幸运的是,彼此都还活着。 二人伤感一番,立即下山逃走,路上,雁初将经历半真半假说了遍,卢山迟听说萧齐之事,咬牙半日,最终叹了口气,恨恨地说了句“便宜他”。 劫后重逢,二人自是不舍分别,卢山迟毕竟不是寻常老人,知道事态紧急,听从她的安排上车走了。不出所料,他刚离去没多时,就有一队人马赶到,从山顶到山脚仔细搜查了一遍之后,确认无人才离开,想必是焰皇已获知萧齐死讯了。 等他们撤走后,雁初就重新上了山。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焰皇只道她接了卢山迟逃走,派人沿途追杀,怎料她还敢回到山上住下呢。雁初在山上过得很宁静,没有任何不速之客打扰,南王大军逼近京城,焰皇估计也没工夫再理会她了。 灯光斜斜从窗口照出来,雁初打开手里的休书。 刚劲好看的字,犹带墨香,她忽然想起当年萧齐为表示诚意亲笔写的那封求亲信,她拿到后反复看不够,还悄悄藏进了枕头下,不仅她,就连萧齐自己,怕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亲手写下这封休书吧。 良久,冰凉的手被人握住了。 “萧齐死了,”雁初开口道,“焰皇设计,那粒火焰石被地气炼化过,当时死的不是他,就是我。” 西聆君道:“那是他应得的下场。” 雁初轻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我害得他失去所有,他并不恨我,还肯救我,写下休书放我自由。” 西聆君自她手中抽走休书,轻轻一抖,化作灰烬:“你从来都不是云泽夕落,这封休书根本毫无意义。” “我毕竟曾经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雁初莞尔,“现在我自由了,我还是姓越。” “你也不姓越,”西聆君道,“你姓西聆。” 五灵界姓西聆的人只有一个。 “我来接你回永恒之间。”声音里的暖意,不亚于他手上传递来的暖流 弈崖花开又是一度,片片飞落,浸在和风里,浅浅的香萦绕在平台上,崖边依旧铺着精美的竹席,席上人身畔依旧有丝丝云雾飘荡,身旁那株矮枫也依旧顶着新新的叶片。 西聆君手抚琴弦迟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早寻来就见到这副情景,雁初静静地看了许久,直至那个身影即将被云雾淹没,越来越遥远,她才走过去坐到他身旁,手轻轻在他胸口按了按,试探:“你……怎么了?” 西聆君看了眼胸前的手,又斜眸看她,反问:“你要做什么?” 很寻常的问话,偏偏因他眼底那一抹笑意,而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雁初不太自然地勾住他的颈:“凤歧?” 手微沉,触动琴弦发出轻微的响声,西聆君将手自琴上移开,顺势将她揽在怀里,由于衣袍太宽,那怀抱就显得分外宽大,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 他不动声色地扣住她的下巴,盯着那双眼睛,想要确认什么。 雁初道:“说说我们的事吧,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你误闯枫陵,被杀阵所伤,我恰好在枫陵闭关,救了你。”温柔的声音透出三分蛊惑。 “听说我当年曾外出寻找轮回之花,想不到当真闯进了永恒之间,”雁初略坐直了身,“然后呢?” “然后?”西聆君道,“你伤好后不肯走,缠着我不放了。” 雁初道:“我不信。” 西聆君道:“我闭关寂寞,你肯送上门,我自然不会拒绝。” 雁初道:“我不信。” “继承永恒之道,就必须斩断与外界的关系,你不肯跟我走,”西聆君不动声色,视线始终不离她的眼睛,“后来我因为意外误伤了你,你一气之下就服食了一叶花的花瓣,忘记我,嫁给了萧齐。” 雁初露出恍然之色:“永恒之间怎会有这样的门规?” “不受外界事羁绊,不因外界情动,永恒之道才能不受干扰延续下去,”西聆君柔声道,“何况不涉足外事,这本就是道门的规矩,否则道门参与外政,天下必乱。” 越将军执掌焰国重兵,她不离开越家,他就不可能娶她,永恒之间不能失去立场遭到外界猜忌,否则必为道门所不容。 雁初点点头,忽然看向花荫下的棋盘:“我们再下一盘棋吧。” “你?”西聆君低头,“一样的结果,有必要?” 雁初从他怀里离开,坐到棋盘前:“西聆君请。” 见她正襟危坐的样子,西聆君弯了弯唇角,果真坐到她对面:“送到我手上,我便勉为其难收了。” 广袖拂开落瓣,盘上现棋钵棋子。 雁初二话不说,依旧抢了黑子先走,西聆君执白子跟上。 31、真相2 头顶花枝交相映衬, 花瓣纷纷洒落如雨,美如梦幻, 见证着一场并不高明的战局。 不似新局,仿佛这盘棋已下了很久。 熟悉的对手, 不,应该是猎者与猎物。 雁初落子仍然快得不可思议,西聆君也不慌不忙,安然应对,只是出乎意料,他没再像上次那样故意求输,而是攻势凌厉, 毫不留情。 很多年前, 枫陵里,一名女子被男人丢出门。 “你的伤已好了,赖着做什么。” “把这盆花送给我好不好?”她死皮赖脸地乞求,“我找了它很久了。” “好, ”看她欣喜若狂, 他才坐到棋盘前,不咸不淡地说出后半句话,“赢了我的棋,便送你。” 一叶花岂能轻易赠人,他有心哄走这脸厚的女子。 “我不会下棋,”她有点恼,抽出腰间的弯刀, “比武你敢不敢?” 当年征战天下,他不知对多少人使过激将法,却难得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他看着面前胆大包天的女子,不置可否:“与我比武,你不够格。” 她立即沉下脸,举刀,一刀将他的棋盘劈个稀烂,黑白棋子被强盛的刀气逼得飞起,打在旁边地上,嵌出一幅八卦图。 他仍是端坐原地,面不改色:“越家刀法,不错。” 她居高临下冲他挑眉:“够格跟你比吗?” 他看她一眼:“不错,打不过我。” “你!” “你要花何用?” 被他一问,她马上忘记了生气,恳求道:“听说它的果实能解五灵界苦难,我父亲哥哥和卢山叔他们都是武将,战场险恶,我想求得果实护他们平安。” 他不说话了。 轮回之果,几时成了保佑平安的吉祥物?解五灵界苦难是说人服食了因果后,就能自五灵界转世脱身托往他方而已。护佑亲人平安,世间真有这般神奇之物,西聆族何至于只剩他一个。创千古伟业,贵为尊皇,纵然他让这天下千万人陪葬,也改变不了结果。 面对希冀的目光,他没有纠正她的错误:“此花要用血供养,你也愿意?” 她喜得连连点头:“愿意。” …… 空旷的石室里,他闭目坐在中间的竹席上,长发如墨瀑,眉宇间神色安宁,蓝袍铺开,在灯影里闪烁光泽,如澹澹水波。 “凤歧!”她举着个新烛台跑进来,“你这儿没烛台,我在外面给你买了个。” 他仿佛不闻。 “你怎么了?”她吓得丢开烛台,走过去伸手去探他心口,轻轻按了按,发现尚有心跳,这才松了口气。 少女体香隐隐飘来,刺激着此刻分外敏感的嗅觉,他亦没料到她会来,双眉微微皱了下,气息逐渐不稳。 “在练功?”她并未察觉到变化,抬手去理他披散的长发,替他拭汗,粉脸上悄悄泛起一丝红晕。 柔软的手指不时触碰,气息吐在耳畔颈间,练功的紧要关头竟遭逢这样的挑逗,他猛地睁开眼,黑眸不复往日清澈。 她倏地缩回手,脸上红晕更重:“我就是看你累……” 热情性急的女子羞涩起来,竟有着令六宫粉黛失色的娇态,他扣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抗,将她强行翻转身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 棋局明朗,胜败早已注定了,她根本是在赖皮,明明输定了,却还瞅到地方就落子,拖延着最后的时间,他便毫不留情,步步紧逼,夺了她的地盘,将她一步步逼到死角,再也无路可逃。 “枫山真美,等见过父亲,我们将来就在这儿安家吧,再生几个孩子,你教他们下棋抚琴,我教他们练武……” “教练武,你确定能胜任?” “我刀法很好!” “嗯,误人子弟还是可以的。” …… 复仇而生,铁血征战,五灵界至高无上的皇者,那颗心早已冷硬如岩石坚冰,他开创了辉煌盛世,立不世伟业,也失去了所有亲人。臣子们奉承效忠,嫔妃们曲意逢迎,只为从他手里获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利益,纵然他遁入道门,也是大名鼎鼎人人敬畏的永恒之主。而她,不知道他的身份,误闯进他的世界,用那多余的关心,把自己变作了他的亲人。 率性的女子不知忧愁,惟独记挂父亲兄长的安危,她爱习武,没有五灵界女人该有的柔弱姿态,却也会笨手笨脚地为他做衣裳,在床头雕刻他喜欢的枫叶纹,在枫叶下为他翩翩起舞,她永远那么热情,热情似火,烧红了满山枫叶,连带着他的心也渐渐有了温度…… “我想盖座小屋,盖几个亭子……凤歧,把这片枫山送给我吧?” “可以。” “真的?” “可以,拿你换。” 当夜,她在床上哀求不止,他爱极了她求饶的模样,没有放过她,她难以承受,在他的肩头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他的女人,爱得果断,恨也果断。 “不跟我走?” “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怎么可以离开他们?” “离开越军,否则不相见。” 他决定抽身放弃,她就红着眼睛找遍了枫陵,最后挥着弯刀警告:“你再不出来,我就砍光你的树!” 她果真砍掉了半山的枫树。 他现身相见,却带着扶帘婉玉。 她冲着他的背影叫:“你站住,不然我定会杀了她!” …… 他弯起唇角,落下最后一子,她再无退路。 面对这个结果,雁初咬住唇,手执棋子迟迟不语。 “上次设局引你进,这次你必然不肯再受戏弄,出手毫无章法,”西聆君将棋钵一推,起身踱到她身旁,在她头顶笑道,“可惜这也早在我预料中,看你乱来毫无趣味,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结果,何必挣扎。” 雁初将棋子丢回钵内,怅然道:“我是不是很像棋子,始终逃不出这个棋盘。” 西聆君道:“我的棋子,又能逃到哪里。” 雁初脸红:“你的花已经结果,很快就要成熟……” “不必再喂它了,”西聆君打断她,“你乖乖地听话,我会治好你的伤。” 一切都是个错误,他犯下的错误,纵然习惯设局,自信控制一切,也有些不愿面对她恢复记忆的后果 永恒之间不插手外界事,但要获知外界消息是相当容易的,旁观者了解的东西有时会比当局者更多,南王攻下京城,焰皇本已逃到云州,身边跟随的人早就逃走无数,云州城守备看情势不对,终于也叛变了,焰皇身边京卫与急焰军折损大半,才杀出重围,剩余兵力实在难以支撑,焰皇心知大势已去,于是主动向南王乞降,表示愿意献上皇印,南王也没对兄长赶尽杀绝,允降,此刻焰皇正带着皇印,领着残兵残将赶往京城。 算算时候,差不多了。 期间西聆君去了冰国一趟,数日后归来,见雁初站在园门口,眸中不由生起笑意,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在等我?” 雁初道:“你想多了,凑巧而已。” 他点头:“哦,是凑巧。” “我带你去个地方。”雁初拉着他就走。 步入枫林,满眼都是绿,微风里枫影重叠,令人心旷神怡。 蓝袍被风牵开,长长地拖在路面,他任由她拉着,和往常一样不急不缓地沿着小径朝前走,她则显得有些殷切,几乎是在前面小跑。 眼前情景恰如当年,她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这里是永恒之间,她只是将枫林当作了乐土,两个人的乐土。 “你叫什么?” “凤歧。” …… 终于,小径到了尽头,雁初推开枫陵的门,拉着他走进去。 房间的布置和以前没有多大改变,床,烛台,只是中间那个架子不见了,重新放了张桌子和两张椅子,桌子上摆满了酒菜,极为丰盛。 西聆君微微皱了下眉,瞟她:“如此费心奉承,有何意图?”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那么多心思算计,”雁初丢开他的手坐到桌旁,夹了片菜叶放到碗里,“谁奉承你,我做给自己吃的!” 想她是精心准备迎接自己回来,西聆君舒展双眉,坐到她身旁:“虫子才吃菜叶,特别是青虫。” 平生最厌恶青虫,雁初丢开筷子:“你成心的是不是?” 西聆君靠在椅背上微笑。 弈者动情,盘中局势必受影响,但永恒之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什么不能改变!棋子在他手中,一切都会照他的意愿继续,整个棋盘是他的,她也只能是他的。所有的报复与伤害已成过去,她将永远不会记起前事,他会加倍补偿她,给她更多,只有他的女人,才配共享他所拥有的一切。 “你总能达到目的。”雁初在他怀里闷闷地道。 粉面含气馁不甘之色,任性的眉眼看上去更加生动。 “因为我了解你,”他情不自禁低头在她颈间,薄唇触碰那红得可爱的耳垂,“也熟悉你。” 雁初颤了下,躲开:“不闹你了,我喝酒。” 他哪肯容她逃,顺势握住她执壶的手:“酒冷,不可多喝。” “那你喝好么?”她红唇轻啜,抿了一口酒,忽然直起身覆上他的唇。 心爱之人献殷勤,黑眸里隐隐生起笑意,西聆君手臂略使力,轻易便将她的身体压低了,变为主动。 酒香在唇间溢散,许久,雁初轻喘着缩在他怀里,凤眸水波盈盈,双颊泛红,娇艳非常。 “凤歧。”手滑进衣襟,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比划。 “你的身体需要休息,”西聆君制止她,取出一粒药丸递到她唇边。 这些日子两人同住枫园,却始终没有过分亲密,原是担忧她身体的缘故,雁初知道此药对伤势定然有好处,不由抿嘴,反将那药丸推到他唇边:“喂我。” “你变得不安分了。” 唇与唇的吸引与摩擦,药丸在舌尖推动,雁初先败下阵,任由他抱到床上,毫不客气地撕开衣裳。 灯光摇曳,人影交叠。 …… 弈崖,雨中云雾弥漫,不见栈道的影子。 雁初拔下玉簪轻击血玉佩,悦耳的声音响起,阵法破,隐藏的栈道果然浮现,直通藏花的雪洞 时隔数月再次归来,京城已经易主,百姓们纷纷享受着战乱之后的宁静,一切显得井然有序,没有想象中那般混乱,武力与太平,并不矛盾。南王入城后没有住进宫里,仍留在旧王府上,由于当初那场大火的缘故,房屋都有翻新过的痕迹。 厅上,雁初跪地:“雁初愿为殿下分忧。” 今非昔比,南王仍着红黑相间的王者服色,眉宇间却透着果决,已有皇者之威,妖娆面容也被这种气度给掩盖下去了。 “不行!”南王断然拒绝。 雁初道:“殿下真想放过他?” 南王踱了几步,道:“皇兄是什么样的人,本王说想留他性命是假的,但如今局势初定,他又是主动乞降,这时候不论派谁去动手,本王都脱不了干系,本王已有篡位之嫌,不想再多个暴君之名,本王也知你必定不服,来日方长……” “养虎为患,前车之鉴,殿下就不怕夜长梦多?殿下那位皇兄非苟活之人,暂时乞降,不知道将来会做什么,”雁初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殿下可派使者受降,前去迎皇印,雁初是越将军之女,且是永恒之间的弟子,身无挂碍,由我动手,是为报仇,谁都怪不到殿下身上。” 南王道:“永恒之间门规森严,你做出这等事,他们岂会放过你?” “西聆君不会杀我。” “你的命更重要。” “雁初保证活着回来见殿下。” 沉默。 “记住你的话,”南王转过身去,“着乌将军为使,前去迎皇兄回京。” 有一类男人,在他们的大事面前,女人永远都是最先被放弃的,否则又怎会明知危险而选择相信一个口头的保证? 无情,才是天生的皇者。 雁初褪下腕间的镯子轻轻搁在几上,然后出了门。 卢山迟等在外面,他并不知道二人在里面商量了什么,也没有多问,领着雁初回到自己的住处,命下人准备饭菜,两人高高兴兴吃过饭,然后坐着说话,内容无非是上次来不及说的那些,如何受伤堕入冰流,如何被西聆君所救,卢山迟不免又将萧齐骂了个透,提到焰皇犹有不甘。 雁初道:“归服南王殿下,一切听凭殿下安排,这是保住越军唯一的办法,卢山叔务必令乌将军他们明白。” 卢山迟叹道:“当年你父亲执掌越军才招至大祸,阿叔怎会不明白这道理。” 雁初松了口气,道:“太平盛世即将到来,几位将军不若趁早寻个好出路,安心过日子。” 卢山迟示意她放心。 雁初沉默片刻,走到他面前郑重地跪下,道:“阿落原本是不愿再让阿叔费心的,但眼下还有件要紧的事,只有托付给阿叔才能放心。” 卢山迟立刻扶起她:“你的事,阿叔自当办到。” 他无妻无子,一直将雁初兄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 雁初望望厅外无人,迅速将一粒蓝莹莹的果子放到他手里:“殿下即位,元君便要转世,转世之初力量受制,要靠近他不难,阿叔务必让他服食此果,莫让外人知晓。” 卢山迟看着果子,惊疑:“这是……” 神秘的轮回之果,西聆君永远都不知道还多了一粒的存在,雁初道:“我不能告诉卢山叔,卢山叔也莫要多问,只这件事务必替我办到。” 卢山迟瞪眼:“你莫要犯傻,萧齐死了就死了,这世上就没人了吗!” “阿叔想哪里去了,”雁初打断他,“我如今是永恒之间的弟子,即刻要回去,恐怕将来不容易相见,才会将此事托付给阿叔。” 卢山迟也清楚永恒之间不插手外事的规矩,打消了些疑虑,语气缓和了:“正该为自己打算,进永恒之间也好,永恒之间护得住你平安,只是南王殿下前日跟老夫提起,说你救过他,老夫还想着你是不是……” “阿叔想多了,他的后宫还会缺人?”雁初替他拉了拉衣衫,又理了理胡子,“我这便走了,阿叔保重。” 卢山迟伤感:“好容易见你回来,说几句话就走,此去几时能见着你?” 雁初摇头:“我也不知。” 卢山迟沉默半日,背过身挥手:“自己保重吧。” “雁初不孝,阿叔原谅。”雁初强忍眼泪,端端正正地朝他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32、终局 禾城, 城门大开,夹道无数士兵站立, 作为降者,自然要表示相当的诚意, 士兵们手上都没有任何兵器。 城头,阳光刺目,暖风掀衣袍,焰皇手捧皇印木然而立,容颜憔悴。被迫向南王求降,扮演的角色和即将失去的皇位,注定他的神情不会太好, 眸色阴沉冷厉, 其中有落寞,有疲倦,更多是不甘与恨。 底下人头耸动,是前来围观的百姓无数。 江山, 子民……都要变作他人的了。 从来没有得到, 就体会不了这种失去后的恨,焰国至高无上的皇者,被迫向亲兄弟低头,君变臣,何等的耻辱,何等的不甘!回去的下场多半是被软禁吧,但他又如何肯安于苟且偷生的生活? 若不是萧齐妇人之仁, 若不是越夕落那个贱女人…… 握着皇印的手指使力,焰皇咬牙。 只要能回去…… 远方道上终于出现飞扬的尘土,渐渐地有蹄声隐隐传来,一队人马行进视野,风中旗帜招展,上书大大的“越”字。 来的是越军?焰皇有点心惊,直待看见领兵的乌将军才松了口气。 乌将军先在城门外下马,无视两旁守卫,大步朝城内走,身后越军个个手按刀柄,目不斜视,紧紧跟上他。 进城之后,乌将军示意身后越军停住,只带了两名随从和一名侍者登上城楼。作为受降者,焰皇也很清楚自己该摆什么样的姿态,主动献上皇印,不失身份地说着该说的话,颇有亲近之意。乌将军的表现就不那么客气了,接了皇印之后就不再理他,转身走下城楼。 焰皇脸色瞬息一变。 不过是做了南王的狗而已,这么快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心头气怒难当,他正极力隐忍着,抬眼间却忽然发现,跟随乌将军上来的那名白袍侍者并没有跟着退下。 那张脸太眼熟,焰皇不费什么力气就认出来,没有太多吃惊:“是你。” 弯刀在手,雁初摘下侍者发冠丢开,看着他微笑:“是我。” “愣着做什么!”焰皇朝不远处的几名侍卫喝道,“还不速速拿下越家的贱人!” 几个侍卫闻言连忙要上前拿雁初,谁知就在此时,下面忽然传来一片兵器交击声,低头看,只见乌将军面色冷峻,右手半抬,那是即将下令进攻的姿势,身后几排越军刀已出鞘,见此情景,几个侍卫哪里还敢再动! 大名鼎鼎的越军面前,谁不畏惧? 焰皇见状便知这场行动是南王默允的了,王弟始终要除去自己,面前既无退路,他也放弃了最后的希望:“你要怎样?” 风吹散长发,白袍翻飞,弯刀如血,脸上神色冷极,雁初一步步朝他走过去:“当年你为了争储,让萧齐求亲,好争取越军支持,之后你又令萧齐除去我父兄,叫他名正言顺接掌越军,做你的膀臂,与南王抗衡,如今这段血债是时候让你偿还了。” 没有预兆地,刀猛然砍出。 纵然在白天,那眩目的火光也分外壮丽,划出力道狠劲的半圆,热浪涌动,三丈以外都能感受到。 “咯吱”声响,凌厉刀气削断城楼四角的一根柱子,楼顶有倾斜之势。 闻名的越家刀法,看得底下众人倒抽冷气。 焰皇闪身避开,咬牙道:“你一定不肯罢手?” “取你性命之后,我会罢手。”全身功力尽展,刀光辉煌华丽,雁初跃起至半空,朝他当头劈下。 身在城楼之上,空间有限,焰皇全身都被这一刀刀势笼罩,避无可避,他心知此战不可能回避,于是冷笑了声,高抬右臂,刹那间手中就多出了一柄剑,取刀势硬格。 事出意外,男子的力量原本就胜于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剑形状极笨重,材质极为特殊,剑身上有数块薄薄的白斑,好像凝结的霜花,连四周空气都因此变得寒冷了几分,风中也带上了森寒之气,头顶阳光隐没,整座城如同进入了飞霜天气。 陡然受寒气刺激,雁初心口剧痛,几乎握不住刀,整个人被震得飞出去。 乌将军见状迟疑。 如今越军已经归服南王,此刻要是上去帮手,南王弑兄的名声是坐定了。 明白他的顾虑,雁初以眼神示意他放心,然后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气血,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笑道:“能盗出冰国皇室的飞霜剑,扶帘婉玉好大的胆子。” 扶帘婉玉处心积虑想要除去她,却没料到先丧命的会是自己。 听她说出扶帘婉玉的名字,焰皇先吃了一惊,接着又暗暗松了口气,想扶帘婉玉人已死,说的话还是没错,越夕落当真会来行刺,只没想到是挑在这个时候,看样子她的确有伤在身,受不得飞霜剑的寒气,越家刀再厉害也没用。 念及此,焰皇颇为得意,心知南王必不允许手下人动自己,语气更多了几分阴狠:“既然要来送死,朕便成全了你!” 飞霜剑引寒风,直直地朝雁初刺去,同样的狠辣,毫不留情。 寒气穿心,心脉将断,雁初勉强避过,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白袍。 “越家人都死了,正缺你一个,不如你这就下去与他们做伴吧!”失势的皇者疯狂地狞笑。 雁初退了几步,扶着墙站稳。 料定她还能避这一剑,焰皇抱着做给越军看的心思,步步紧逼,等到发现不对时,已收势不及。 剑风掀起寒气如浪潮,对方没有躲。 “你……”惊骇声,伴随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 低头看着那双含笑的凤眸,焰皇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的剑没柄刺入她腹中,而那柄赫赫有名的弯刀也已经了切断他的颈,血一股一股喷出。 同归于尽的结局,终究是谁也没赢。 雁初低声笑:“我早就活不了几年,文朱重霄,和我一起死的感觉如何?” 底下乌将军等人大惊,匆匆登上城楼,见到这场景也呆住了。高高的城头上,两个人对面而立,以极为亲昵的姿势彼此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城下数万人都屏住了呼吸,寂静无声。 “殿下到了!”不知谁叫了声。 数骑急驰而来,眨眼间飞奔至城下,乍望见城楼上这情景,当先那人立即勒马,愣在那里。 墨凤朱袍,正是南王。 他很快就回过神,厉声喝道:“还不快去救人!” 至于救的对象是谁,只有身边的亲信们才清楚,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到一个极其寒冷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字字清晰无比,听在每个人耳朵里,让每个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下。 “你做什么” 浅蓝色长袍在空中展开,犹如飞升的仙者,眨眼间他就出现在城头,黑眸中怒意翻涌,脸上神色冷得可怕。 不待乌将军众人反应,面前相拥的二人猛地分开,无形的力量将焰皇击得飞出,坠落城下,变作一具真正的死尸。 他伸手握住飞霜剑柄。 刺入她腹中的飞霜剑生生被摧毁,化作无形之气消失。 血被止住,汹涌的真气不断注入女人的体内,想要强行挽留那流逝的生命,却依旧是徒劳。 “骗我,”他狠狠地扣住她的下巴,“你敢骗我?” 她用身体骗他信任,令他放松警惕饮下了那杯酒,她早有预谋,选在枫陵,让使者们以为他在闭关。他醒来后立即去雪洞查看,所见只有空空的玉盆,果实不见,她全都记起来了。 蓝袍被血染红大片,沾上无数尘土,他狼狈地抱着她摇晃:“你吃了了因果是不是?是不是?你敢!” “西聆凤歧?”雁初气息微弱,痴痴地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真不想死在你怀里。” “你!”怒意无从发泄,他尽量保持冷静,握着她的手,“因为孩子?当年我是误会错手伤了你,但我并未弃你不顾,四处寻药救你……” 她喃喃地道:“是啊,扶帘婉玉害我的孩子,我要报仇,你不让,你骂我狠毒……” “她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害你了,”察觉她的抗拒,他强行将更多的真气灌入,“这次是因为你身体太虚弱,若留下孩子,必有性命之虞,所以我才让你服药,并不是她说的那样,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你听话。” 面对温柔的诱惑,雁初闭上眼睛摇头:“我不信,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西聆凤歧,今日这所有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整个五灵界都是你的一盘棋!” 他怔住了。 “你的局布得太大,棋下得太久了,”雁初睁开眼,眼眶里已满是泪水,“你创永恒之间,不是为修行,也不是为长生,永远的西聆天下,这才是你修的永恒之道。”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世上哪有永恒的朝代?谁又能永远享有天下? “你开创一统五灵界的局面,不甘让它在自己身后消失,于是你想到了道门。” 年纪轻轻就一统五灵界的尊皇,比谁都希望将亲手开创的局面延续下去,惟有道门才拥有恒久的生命,因此他决定修永恒之道,从而有了尊皇弃国入道门的历史,有了永恒之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再风光的皇者也不可能永远保住手中江山,而一个隐退的皇者,谁会再留意他针对他呢?当今五灵界,你就是那个从幕前转到幕后的尊皇,费心布下了这个巨大的棋局,五灵界就是这个棋盘,每个国、每个人都是你的棋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表面不插手外事,只在背地里控制局势,控制它们的生死存亡。” 所以民间有传言,五灵界战乱不断,却从未有哪一国真正彻底消失,只因为他不允许。 “你让萧炎重归宿命,是控制焰国需要,确保焰国对皇印的信仰,你故意将那株紫芝移到风火泽中心,然后故意为救我中火毒,为的是取走萧炎身上那条多余的邪火灵;是你为南王登上宝座铺路,因为在你眼里他才是一个更合适的管理者;地国之变,蓝泥变色,是你教地师做了手脚,助相王上位;牧风国将军府被查抄,那是你对他们挑衅的报复;冰国扶帘族之事也与你有关吧?” 凭着他的真气支撑,雁初费力地抬手指着他:“你修的从来不是道,只是永恒,无论局势如何变化,都在你的控制之内,任凭天下分分合合,永远都是西聆天下,这,才是永恒的真正含义!” 多年前,西聆族灭,点燃他的复仇之火;多年后,一统天下,唤醒了他的野心。 西聆君紧抿薄唇,半晌,他低低地笑了:“阿落是最聪明的,被你发现了呢,不过这些与我们的事无关,我的野心不影响我喜欢你,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你要是不喜欢,今后我再不插手这些好不好?你相信我。” “西聆凤歧,你还要骗我!”眼圈泛红,两行泪水滚落,雁初虚弱地垂下手,“你当初要我离开越家,不止是因为永恒之间的门规吧?那时南王根基尚且不稳,你要先助文朱重霄即位,迟早会对越家下手!你知道他们要赢得争地之战惟有借助越军,料到萧齐会动求亲的念头,你就助秦川琉羽接近他,他心系秦川琉羽,对我无情,自然更能狠下心除去越家,越家是被你害的,所有人都是被你害的!西聆凤歧,你到底想骗我到几时?” “你想多了,”西聆君柔声哄她,“我助秦川琉羽是因为在意你,不想看你嫁给萧齐。” “不是!你只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西聆尊皇曾经的女人怎能……怎能让别的男人碰?” “你误会我了,你坠入冰流,我七日不眠耗费功力才救回你……” “那是因为你还要利用我策反越军,助南王登基。” “你怎么想都无妨,”西聆君勉力维持她的性命,口里依旧噙着笑,“听话,运功跟我的真气走,让我替你续脉,等你好过来,我会跟你慢慢解释,我对你说的全是真话。” “真话吗……”雁初摇头,“假的,假的……” “是真的,”他蛊惑地在她耳边道,“你不是要砍我的枫树?这两百年我又种了那么多,就是等你来砍的,我们像以前一样住在枫陵,再做……交易,你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是高明的弈者,料定我逃……逃不出你的掌握,”气息不继,雁初停下来喘息,口中血又涌出来,声音开始变得断续,“可是……我……我终于能走出这盘棋了……西聆凤歧,我真后悔……后悔遇见你,更不该爱上你……如今……如今我可以走出你的棋盘了……我逃出去了!” 报仇吧,可是直到最后才知道,一切都只是一个局,琉羽,萧齐,焰皇,南王……包括自己,都是那盘中的棋子而已。 亲人之死,丈夫背叛,死而复生,原来都是别人的精心设计。 当终于看清那个凶手的真面目,又将如何承受? “越夕落,你做梦!”察觉结局难以逆转,西聆君终于暴怒,铁青的脸再不见半分温柔,冷笑的眼睛里有了疯狂之色,大量真气涌入她的身体,试图强行接续已断的心脉,“你忘了我说的话,你逃不掉的!你给我乖乖地活过来,否则我定要让你后悔,让你生不如死!” 在处置越军一事上,他原本举棋不定,直到得知她买胭脂丹打掉孩子报复他,他才被彻底激怒,落下了那粒代表生杀的棋子,她亲手杀他的骨肉,他便取越家满门性命来陪葬! 生为复仇的皇者,习惯了掌控别人的命运,将狠绝的报复用在所有激怒他的人身上。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她是受扶帘婉玉所害,他怎么能将真相告诉她?他怎么能当着她承认? 怀中人脸色转红润,娇艳生动,已是回光返照。 “结束了,我终于报复了所有人,”雁初没听见他的警告,或者说不在意,她仰望着头顶空阔的天空,喃喃道,“报仇,是对的,却也是错了,让欠我者得到该有的下场,可……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一切对我已无太多意义,这短暂的有限的时间,我宁愿……宁愿和那个人一起远走高飞,携游终老,听他在耳边再唤一声师父。” 那个人,是被她亲手所杀。 瞒过西聆凤歧,隐瞒了那枚轮回之果,转世的他若能顺利服食,下一世就能穿越轮回之门,出五灵界而托往他方,从此摆脱受控制的命运,这才是他最想要的吧。 失一两粒棋子,在执棋人眼里应该不算什么。 “你的报复很可怕,但是……我不怕了!”眼帘低垂,嘴角浮现一丝笑,解脱般的笑。 “越夕落!”西聆君狠狠地扣着那只手,将纤细的手腕勒出淤痕,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你妄想!” 天色陡然暗下来,如同黄昏,半空中隐隐浮现蓝光。 蓝色光华越来越明亮夺目,最终,一道数丈高的蓝色光幕出现在城楼顶,奇丽无比,幻象一般,五灵界从未有人见过。 “那是……轮回之门!”有修道者想起了那个记载,失魂落魄地叫出声。 一道白光自她身上飞起,遁入门内! 怀中身体凭空消失,西聆君毫不迟疑地尾随而去,却撞进一片光影里,触手虚无。没等到他再继续,那片光幕很快就消失了,带着那缕孱弱的魂魄,消失得无影无踪。 怒喝声里,双掌猛然拍出! 巨响声爆发,绵延不绝,整片城墙被恐怖的力量摧毁,轰然倒塌,土石滚落,尘土飞扬,砸死士兵百姓无数,哀呼声不绝于耳。 乌将军等早已跃开,见状惊出身冷汗。 尘土影里,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宽大的衣袍沾着黑的血黄的土,再无半分从容丰姿,狼狈至极。 他边走边冷笑:“你以为这样就逃了?你逃不掉的,你永远都是西聆夕落,你逃不掉的!” 风吹长发,丝丝灰白,黑眸空洞无焦距。 一场误会,他狠狠地伤了她,等到他想要挽留,她却设计逃走了,她竟然逃出去了! 布下这盘无终止的棋局,他是五灵界的胜利者,却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随意挥了挥手,寒意凛冽,方圆百丈成冰原,来不及躲避的被掌力伤到,均变作冻僵的尸体。 南王在侍卫保护下避开,制止众人继续攻击,神色复杂:“他似已失明。” “轮回之门,不可能拦住我……你逃不掉的!” 试图挽留,真气耗损过度,双眸不复清明,他无视惊骇的众人,就那么自言自语着,慢慢地走远了。 33、尾声 世事如棋, 人是盘中子,步步成局, 步步入局。精心策划的局,却不知原来早已在他人局中。只是那布局之人, 何时也入了局? 五灵界外,不知是何所在。 广阔江面上,天暗云沉,雨丝细密如织,身旁花瓣飞落,落花飘在江水中,粉红一片, 沉淀着暗香无数。 江边, 一人,一琴。 灰白的长发尽显沧桑之态,那脸却极年轻极俊美。他独自抱着琴坐在江畔石上,仿佛在观望风景, 然而那双眸子空空洞洞, 再不见弈者的算计与皇者的野心,仿佛下着蒙蒙的冷雨,黯淡无光彩。 浅蓝色衣袍随意铺在地上,雨丝沾上即顺势滑落,洁净,清冷。 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打着伞匆匆走来,见到他顿时松了口气, 连忙拿伞替他遮住雨,埋怨道:“都下雨了,凤歧哥哥怎么还不回去?” “你来了,”听见她的声音,他微微笑了,侧脸问,“我的花呢?” 女孩咬了咬唇,轻声道:“在洞里呢,那到底是什么花呀,为什么要用你的血养,我觉得……可怕。” “那样它才能结果子。” “果子用来做什么啊?”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神色也有点迷惘,半晌忽然问道,“下雨了?” “都下好久拉!”女孩“扑哧”笑起来,体贴地讲给他听,“江雨很漂亮,烟雾蒙蒙的,水上有好多花瓣……啊,有大雁飞过去了!”声音里透着惊喜。 “雁初,有酒吗?” “没有,”女孩不悦,“我问过大夫了,喝酒对你的眼睛不好。” “不好就不好吧。” “反正我不准你喝,你还没看到我的模样呢。” 他毫不迟疑道:“你的模样我知道。” 女孩惊讶:“你没有见过我啊。” 他抚摸胸口:“我能感觉到。” 女孩显然听不明白,只好羞涩地笑了笑,接着又想起什么,问道:“凤歧哥哥会下棋吗?我刚刚在你的房里看到了一个棋钵。” 他愣了下,点头:“会,下得太多太久了。” 女孩连忙求他:“教我好不好?” “不了,”他轻轻握起手指,“我不会再下了。” 女孩失望:“为什么啊?” “因为有一盘棋,我下得太久,太久,最后连自己也走进去了。”当局者迷,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执棋者,殊不知从遇上她开始,他就已经入了局。 “输了吗?” “嗯,输了一粒子。” 女孩满脸崇拜:“那你也很厉害啊!” 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抱着琴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雁初,带我走吧。” “好啊。”女孩欢欣地答应,小心翼翼地扶起他。 烟波江上,和风细雨。 手牵着手,归去那落花深处。 ——(全文完)—— 34、爱下棋的妖孽 “雁初姑娘, 这是上个月的帐,我们掌柜说了, 那些药每样再要两百丸。” 自药铺出来,雁初抬头望天, 只见日色渐隐,风中难得带了凉意。 这天气,别是要下雨了吧? 惦记着院中晾晒的药材,雁初忙忙地揣着银两穿过两条街,刚走进巷子就被人叫住了。 “卫大娘?”雁初认出来人。 “雁丫头回来了,”卫大娘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我方才还听说你的药卖得可好了, 年纪轻轻就懂医理……” 雁初笑道:“我不懂什么医理, 都是我哥哥教的。” 提起凤歧,卫大娘眼睛便亮了:“可不是,你哥哥更是个能耐人……啊对了,前头那个柳大夫来过, 他的眼睛有没有好转?” 雁初摇头。 卫大娘叹息了阵, 忽然道:“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吧。” 雁初不知多少次遇见这种事了,已将她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听她东拉西扯一大堆闲话就想笑:“大娘要说什么?” “难为你将他照顾得周到,”卫大娘笑道,“可你终究是妹妹,许多事也不方便,大娘就直说了吧, 眼下有户难得的好亲,东街药铺杨掌柜的次女,模样周正,脾气最好,大娘想着问问你哥哥的意思,男人终归要成家立业,娶个嫂嫂回去,有人照顾他,也多个人疼你不是!” 雁初迟疑:“这事儿啊……” “你好生跟你哥哥商量商量,这门亲万万不可错过,杨掌柜家底殷实,他也不嫌弃你哥哥的眼睛……” “我哥哥眼睛怎么了,”雁初脸一沉,轻哼了声,“想做我嫂子的姑娘多得很。” “那是那是,看我这嘴一急就说错话,”卫大娘忙道,“大娘不也是好心吗,你哥哥模样好,还懂医理,满城里哪个比得上他……” 雁初听得厌烦,敷衍着打断她:“多谢大娘,等我回去问问我哥哥再说吧。” 院子里有淡淡的药香萦绕,簸箕里晒着药材,旁边站着个年轻男人。 摆脱王大娘的纠缠,雁初回到租住的小院,悄悄推开门,立时便看到这场景。 灰白长发极其特别,却绝不难看,身上白衣质地极好,做工精细,袖口与衣襟下摆处皆镶嵌着黑边,清雅中透出几分沉稳与威严,他正用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药材,那神态,那动作,倒像是在随手写字作画一般,面前两种不同的药材被清晰地分开,无半根捡错,哪里还像是个眼盲之人。 雁初有点出神,自幼时被他带回,这十多年过去,他竟还是当年初见时那个样子,要不是每过两三年他们就会搬家,必定会惹人怀疑。 “回来了。”他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雁初关上院门,倚着门背笑,“凤歧哥哥,你肯定是神仙!” 他丢开药材:“哦?” 雁初知道他要洗手,连忙放下竹篮子,过去打来一盆水端到他面前的矮桌上:“听说只有神仙才会长生不老啊,如今我都十六岁了,你却一点没变老,不是神仙是什么,卫大娘方才又来叫我劝你娶嫂嫂呢!” 眼看他洗过手,雁初适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嘴里嘀咕:“你倒好,这些事总是让我应付!”他平日已极少外出走动了,串门说亲的还是不少,这种事应付起来真麻烦。 “本该由你应付。”他不紧不慢地擦净手,将帕子递还他,坐到椅子上。 雁初已经习惯了,也没将这些事放心里,过去趴在他肩头笑道:“好啦,今晚想吃什么?” 他抬眉:“你做什么都好吃。” “我早起买了条鱼,待会儿做鱼吃吧,”雁初自己做了安排,走进屋里取出一件长袍,“你的新衣裳昨夜做好了,快试试合不合身。” “昨晚熬夜了?”他拉过她摸摸脸,“累坏了眼睛,看我饶不饶你!” 面对亲昵的举动,雁初习以为常,只是催促他起身试衣裳,全然忘记他眼睛看不见,边围着他转边不住地问:“怎么样?喜不喜欢?” 他轻抚广袖:“你做的自然好看。” 名贵的、质地极好的蓝溪雨布,色泽清淡自然,上面用银线绣了些水流般的暗纹,显得朦胧飘渺,看上去犹如一副烟雨图,衬得他整个人风神俊朗,清脱中又隐隐透出一种冷厉的气势。 饶是如此,雁初仍觉得不满意,重新为他脱下衣裳:“还要再改改。” 他“哦”了声,道:“别的姑娘都一心一意打扮自己,你呢,自己不爱做新衣裳,都穿到我身上了。” 雁初也觉得好笑,她在这上头确实过于用心了,只觉得那些粗陋的衣物根本不配穿在他身上,定要做最好的衣裳,不过她倒是乐在其中,顺带练出了手好绣活。 “因为你比我俊啊,我当然要好好打扮你了,”雁初“啧啧”两声,“好一个俊俏郎君!” 他嘴角弯了弯:“那得惹多少女子动心啊。” 平日极少见他笑,雁初看得呆了呆,随即扑哧一笑,凑近他悄声问:“凤歧哥哥,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他“嗯”了声,点头:“我本是狐仙。” “啊?”雁初震惊。 他慢条斯理地道:“千年前我修炼时,受你救命之恩,今世便化作人形回来报恩了。” 雁初马上回过神,气得拿手打他:“就知道你骗我!什么狐仙,这是我前日讲的那个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呢!狐仙是女的,回来嫁给书生那个故事!” 他捉住她的手:“狐仙也有男的,回来娶妻报恩。” 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雁初傻了片刻,慌忙缩回手,若无其事地道:“我才不信,哪有这样的……” 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打断。 雁初意外,侧脸仔细听了片刻,道:“是甄夫子在叫,出什么事了?” 隔壁住的是一位老夫子,姓甄,听说年轻时颇有名气,如今告老闲居在家,收了不少弟子教授学业,为人和蔼,雁初搬来这里时,一次偶然的机会送药去隔壁,跟他说上了话,之后两人居然成了忘年之交,雁初时常跟着听课,此刻听到他的叫声便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起身过去敲门。 甄夫子家比雁初租的小院大很多,三进的院子,旁边还有个小园子,里面栽着几丛翠竹和花木,园门口有几名陌生的、穿着不凡的小厮在玩耍。 开门的小童认得雁初,见到她立即面露喜色,悄声道:“雁初姐姐来得正好,快些去吧,我家先生正犯愁呢。” 雁初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童苦着脸道:“没什么,就是来了个很讨厌的客人,你去看过就知道了。” 雁初心头莫名,来不及多问就被他推进园门。 园内花木种得不多,并无太多碍眼之物,雁初快走几步,刚转过竹丛,就看见了须发花白的甄夫子,和他对面的那位客人。 不知何时,头顶云层已经散去,阳光重新照射下来,灿烂,温暖。 一名少年公子斜躺在竹席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拈着棋子,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身后,几丛白牡丹开得正艳。 黑袍铺开,与白牡丹相映,精致得仿佛是一幅水墨画。 人,比牡丹花更妖艳夺目。 微微卷曲的黑发随便用一根赤玉簪束着,几缕散乱地垂在鬓边肩头,瓜子脸极为俊秀,两排长睫更是出奇的美,几乎完全盖住了狭长的眼睛,要不是那过于挺秀的鼻梁,乍一看去就像是个娇媚的姑娘。 在看到她的时候,那长睫下似乎有光芒闪了闪。 这就是小童嘴里那位讨厌的“客人”?雁初尚在迟疑,甄夫子已经看到了她,如见救星,连连朝她招手:“是雁初啊,你来得正好,快快过来陪这位客人下棋。” 少年丢了棋子,撑起身:“圣人有云,诲人不倦,老头儿你这么没耐性,我大老远虚心跑来向你求教,你就让这么个小丫头敷衍我?” “可不能小看她,”甄夫子摸着花白胡子咳嗽两声,正色道,“这是我机缘巧合之下收的女学生,资质甚好,颇得我真传,你先与她切磋切磋,等过了她这关,我再来指点你。”他又亲切地对雁初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老友的孙子,姓谢名炎,排行第九,年幼尚无字,你叫他谢炎就是。” 说完他将雁初往前一推,逃也似地走了。 其实雁初只是闲来无事跟他学棋,大略懂得一点,常被这位老夫子嘲笑“愚钝”,如今突然得到“已得真传”的评价,不由傻在当地,等到反应过来,甄夫子早已跑得没影了。回头看着谢炎从容不迫的模样,雁初心里越发没底,暗暗抱怨——这谢炎年纪虽小,却敢主动来向名声在外的甄夫子求教,可见他棋艺不错,自己这手臭棋哪能跟他切磋? “你叫雁初?”谢炎笑得意味不明,他重新侧身躺下,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坐。” 罢了,左右是甄夫子吹牛在先,既然他说自己是他的高徒,那自己输了自然算在他头上,怕什么!雁初打定主意,收起那分心虚,想了想还是不便直呼谢炎之名,于是作礼称“谢九郎”,然后假装镇定地坐到他对面:“谢九郎远道而来即是客,允我执黑子为敬。”说完她便抢先拿过装黑子的棋钵。 “好。”谢炎答应得痛快,拈起一粒白子就往棋盘上落。 雁初本是心里没底,想执黑子先走,好捡个便宜,哪知对方嘴里答应,下手却毫不含糊,这规矩哪有白子先走的?分明是他不肯相让,雁初暗暗腹诽,也不好跟客人计较,忙笑着将自己的钵推到他面前:“还是谢九郎先让吧。” 谢炎毫不客气,提子便落天元。 头一手就落天元,足见其信心十足,雁初既意外又担忧,更不敢轻敌,于是谨慎地占了左下角的星位。 棋刚落定,谢炎的下一手也到了,这一子却落在中腹之地。 雁初皱眉寻思片刻,又拈起一粒白子落下。 “啪”的一声,对方更干脆。 …… 约摸一盏茶工夫过去,雁初竟是越下越没底,谢炎的棋快得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信手而来,毫无章法,前后不搭,令人摸不着头脑,雁初从未见过这么怪的棋路,寻常人走出这种臭棋也罢了,眼前少年可是敢与甄夫子叫板,她哪敢掉以轻心? 一方用心布局占地,另一方却好像全没看见似的,只管自己落子。 眼见棋局越来越怪,雁初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吃了谢炎几个子,然后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谢炎浑不在意,拿起一粒黑子就落。 雁初看得不对,出言提醒:“谢九郎看错了吧?” “哦?”谢炎果真摸摸眼睛,认真地瞧了瞧,“没错啊。” 雁初愣了下,道:“你往那里落子,它就没气了。” “没气吗?”谢炎歪头看着她,“那就让它没气吧。” 这人到底会不会下棋!雁初有点懵了:“可是按规矩你不能下在那里。” “规矩是人定的嘛,”谢炎想了想,凑近前跟她商量,“我们今日就用新规矩吧?” 雁初看看棋盘,又看看他,结结巴巴地道:“谢九郎当真……有趣。” 谢炎比划:“你看,不下这里,我的棋就不成了。” 你这棋本来就不成吧……雁初低头仔细一看,更加无语,开始明白甄夫子为何会逃那么快了。 棋盘上,所有黑子居然排成了一朵花!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来下棋,他是在拿棋玩!雁初只觉被戏弄,愤然起身:“谢九郎既然不是来下棋的,雁初就不奉陪了。” “别走别走,再来一盘,”谢炎似乎没感受到她的情绪,满脸认真地道,“谁说我不是下棋的,我就是来下棋的。” 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棋?雁初倒不好发作了,暗暗叫苦,敷衍:“谢九郎棋艺高妙,雁初自愧不如,这就认输,待我过去请甄夫子来吧。” “那老头儿太无趣,还是你好。”谢炎主动收了棋子,“重来,我们重来。” 陪他下这种棋,那人除非是闲得无聊了!雁初急于脱身,道:“啊,忘记家中还有事,我先告辞……”她边说边要转身走,不料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住,随即一股力量缠上腰间,将她整个人拉得倒了下去,不偏不倚砸在谢炎身上。 “哎呀!”谢炎低呼。 雁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通红着脸道歉:“没伤到你吧?” 谢炎依旧慵懒地躺在竹席上,用一只手摸着胸口:“胸口好疼!疼得很。” 那语气实在过于虚假,雁初便猜他是在装,有些没好气,偏偏又不好意思丢下就走,只得暗叫倒霉,黑着脸道:“巧了,我哥哥会制药,等我回去取药送来与谢九郎陪罪。” 谢炎貌似费力地撑起身:“别,再陪我下一盘棋。” 雁初奇道:“你不是胸口疼吗?” 谢炎叹道:“棋,乃是我平生唯一喜好之物,区区小伤尚可忍耐。” 这手臭棋,还说是“平生唯一喜好”?雁初勉强忍住没笑,正色道:“伤势耽搁不得,还是先用药为好。” “说的是,先用药吧。”谢炎忽然松了口,伸手示意,两名小厮有气无力地走过来“扶”起他。 雁初瞪眼:“你……” 谢炎吩咐小厮:“你去告诉甄老头儿,我受伤了,先去雁初姑娘家治伤,想是要留在那边休养几日。”等那小厮走开,他又“扶”着另一名小厮走了几步,回头朝雁初道,“我们走吧。” “我们?”雁初终于反应过来。 “是啊,我自幼体弱,这伤一时半刻怕也好不了,只得先劳烦你了。” “可我家不方便……” “无妨,我不介意。” 雁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炎认真地吩咐几名小厮:“我有雁初姑娘照顾,你们都留在甄老头家住着,不许生事。” 向来生事的都是你吧!几名小厮同时松了口气,点头不迭。 正说着话,先前那小厮匆匆跑回来:“甄夫子说,小郎身子要紧,雁初姑娘就在隔壁,小郎快些去吧,他老人家空了就过来瞧你。” 雁初听得无语,甄夫子这哪是关心,简直是在赶人。 谢炎倒也听出来了:“你看,这老头儿都不管我了。” 雁初轻咳道:“话不能这么说……”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啊,”谢炎抚着胸口叹道,“我还是识相地走吧。” 你要真有自知之明,还会赖上我!雁初忍住没有说出口,开始怀疑方才摔倒究竟是不是意外,无奈证据不足,她的脸皮也没谢炎那么厚,只得带着他往自家走。 “是谁?”两人刚走到院外,里面便传来冷冷的声音,语气颇为不悦。 雁初心知他是听到了陌生人的脚步,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谢炎已经走进门去了,雁初顿时头疼万分,连忙跟进去,闭了门,转身只见谢炎自顾自地站在院子中间环顾四周,也不回答,好象根本就没发现里面还有人。 “雁初?”那声音近于严厉。 雁初无奈,走过去低声解释:“他叫谢炎,是隔壁甄夫子的……老友的孙子,方才受伤了,到我们家来养伤。”至于为何会到自家来养伤,一时竟说不清楚。 凤歧也没有追问,侧身转向谢炎。 谢炎倒是毫无察觉,弯起眼睛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你好哇。” 听到这声音,凤歧面色微变,空洞的眸子里竟也仿佛泛起了冷意,他淡淡地问:“你受伤了?” 雁初立即明白他的用意,抢着道:“我哥哥懂医理,谢九郎快过来让他替你看看。” “受伤?没有啊,”谢炎惊讶地看着她,“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是骗你的。” …… “你骗我做什么?” “这样,我才能住进你家啊。” 雁初哑然。 “我不欢迎你。”身旁人冷冷地开口。 “没事,我不讨厌你,”谢炎随口答应了声,也不理会他,只连连朝雁初招手,“来来来,我们再下一盘吧。” 两手自袖底伸出,居然一手托着个棋钵,里面盛着棋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带上的。 雁初又气又想笑,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喔,忘了棋盘,”谢炎发现少了东西,立即扬起妖媚的脸朝隔壁高叫,“小七!小九!” “小郎又有何吩咐?”那边小厮有气无力地答应。 “把棋盘给我丢过来!” 须臾,一面棋盘直飞过墙,被谢炎轻松地接下。 雁初看得目瞪口呆,冷不防手被人握住。 “下棋?”身边人似是不悦,“你几时学会下棋的?” 手被攥得发疼,雁初早已发现他对下棋有些抵触,闻言支吾道:“我……我跟着甄夫子学的,就是看着好玩。” “不许再碰它。”他冷声命令。 “那可不行,”谢炎忽然伸过脑袋,“她要陪我下棋的。” 他没有理会,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 雁初疼痛难忍,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委屈,再看看旁边的谢炎,更是羞气难忍,挣扎着甩开他:“喜欢下棋又有什么啊!你不讲理!” 院子里顿时沉寂了。 两人都僵硬了,谁也没再说话,惟独谢炎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旁边坐下,无聊地摆弄棋子,还很没眼色地朝雁初招手。 雁初咬唇不作声。 凤歧忽然放开她,转向谢炎:“我陪你下棋吧。” “好啊。”谢炎眯了眼,果真将矮桌和杌子拖过来。 “雁初,报棋。” “啊?”跟谢炎下棋绝对麻烦,雁初不好当面说破,低声应下,心中既震惊又好奇——下盲棋,需要何等的记忆力!对方又是谢炎这么古怪的人,这盘棋他究竟会怎么下? 日影渐斜,拉长了地上的人影,三道影子重叠在一起。 落子声急促,一轻一重,轻的是雁初,她一边报着谢炎的棋,一边听吩咐落下白子。 棋下得很怪,全无规矩,这分明是场游戏,偏偏两人皆一本正经地端坐棋盘前,不知情的人看上去还以为是高手对弈。 一个漫不经心,笑意生动如妖魅; 一个从容不迫,眼波平静如秋水。 眼虽盲,棋路却无丝毫差错,谢炎快,他更快,出手与谢炎大同小异,全无章法,雁初几乎手忙脚乱。盘中棋子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复杂,他报出的棋却无半点差错,皆绕开黑子而行,整个棋盘仿佛早已刻在了他心里。 这盘棋结束得很快。 “我赢了。”他微微后仰了身体。 谢炎闻言愣了下,倾身细瞧盘中局势。 “哎呀,是大雁!”雁初低呼了声,反应过来不由脸一热,瞟了眼身旁的人。 盘中白子赫然排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几处白子又生生切断了黑子的路,留下半朵未完成的墨花。 谢炎敲敲额头:“再来再来!” 新局再开,对阵的情形已有变化,谢炎落子依然不假思索,极为随意,但雁初看得出来,他每落一子都是在阻拦白子的路,意在击散对方,不令图案成形。 这一局只是结束得比上一局慢了一盏茶的工夫。 盘中大雁成形,雁初忍不住低笑出声。 白雁斜掠,姿态悠然,翅上黑子如黑羽点缀,颇为生动。 谢炎扯了扯头发:“再来。” 夕阳西沉,明月东升。院子里的木架上挂起了两盏灯笼,灯影因风摇晃,映照黑白分明的棋盘。 数局下来,盘中始终有白雁的影子,或展翅,或卧水,或沉眠。 长睫暗隐锋芒,谢炎落子越来越慢,盘中形成黑子逼压白子的局面,雁初暗暗惊异,不时拿眼睛瞟他——虽然这棋全无规则类似游戏,可是观其出手,每一步竟也行得十分绝秒,总能适时切断白子的路,绝非寻常人能办到,看来这乖张的少年也是有真本事的,他不按规则走,只是将棋当作一件捣乱的玩物,以戏弄别人为乐,谁知今日棋逢对手,反被戏弄,这恐怕也是生平头一回吧。 冷不防,谢炎抬眸朝她抛了个媚眼。 雁初无语,默默地收回视线。 这一局进行的时间很长,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外面更声响起,雁初按指示落下最后一玫白子,眼见大雁再次成形,终于松了口气,笑问:“还来不来?” 谢炎苦着脸轻抚棋子,不答。 这回凤歧先开口了:“再来吧。” 谢炎眯着眼睛瞧他一眼,懒懒地站起身道:“今日累了,不下了。” “再来,”凤歧主动收拾了棋盘,吩咐雁初,“去收拾收拾,让谢九郎与我同住一间房吧,今夜我二人正可秉烛再战。” 雁初会意,答应着朝屋里走。 “诶呀!”谢炎一拍脑袋,“我忘记还有事,先去甄老头那边。” 雁初忍住笑挽留:“夜深了,谢九郎还是在这边歇息吧。” 话音落,人已不见。 雁初扶着矮桌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谢炎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 “美人雁啊,”妖魅少年抱膝斜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笑看她,“别以为这样就吓走我了,我还会再找你。” 雁初连忙收起笑,奇怪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是人,或许是一件东西,”谢炎望望天空,神情居然有几分认真,“我看见你,觉得就是你了。” 哪有这么古怪的理由!谁信啊!雁初听得没好气,板着脸道:“我可不陪你下棋,你去找喜欢下棋的人吧。” “错,我讨厌下棋的人,所以才气他们啊,”谢炎冲凤歧扬了扬下巴,道,“你这个哥哥满肚子诡计,耍花招欺负我,我不喜欢他。” 雁初噎住。 “他肯定不许你再找我,”谢炎忽然俯身道,“不如这样,等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在墙头放盆花,我看到花就过来找你。” 这简直是公然要求私会啊!雁初不由自主地想起说书的故事,满脸通红,目瞪口呆。 谢炎大笑,终于闪身消失。 “疯子!”雁初好半天才回过神,气得低骂了声,又忍不住抿嘴发笑,此人虽无赖,却有几分单纯可爱。 猛然想到一事,她惊叫:“哎呀,药还没收呢!” 转身之际,忽见一人仍独坐棋盘前,灯下鬓发灰白,脸却完美无瑕,修长手指紧紧地拈着一粒棋子。 雁初后悔不已,知道自己之前的顶撞伤到了他。当年是他收养了无依无靠的她,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不让她做的事,定然是为她好的。 可是,他也不该当着谢炎的面那么对自己啊! 好在雁初性情直爽,没有赌气,过去摇着他的肩道:“凤歧哥哥,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你喜欢下棋?” 雁初忙道:“之前闲着跟甄夫子学了点,我今后不碰它了。” 他叹了口气,断然将棋子丢回钵中:“只怕习惯了执棋的感觉,棋就会伤人。” “玩玩而已,怎么会伤人?”雁初听得莫名,又满脸佩服地道,“原来你的棋这么高明,凤歧哥哥你真厉害!” 听到这句话,空洞的双眸似乎泛起了温柔光彩。 心结难解,竟忘记了手中棋子也就是寻常棋子而已。 他轻笑了声,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 此话似有歧义,雁初不知道怎么回答,转移话题:“你这么厉害,什么都懂,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将她拉入怀里,面不改色地道:“我是狐仙,来报恩的。” 怀抱似有暗香,雁初忽然想起他之前说的“娶妻报恩”,心跳得急促,急忙甩开他的手:“谢九郎他……” 他适时放开她:“谢九郎么,你若想陪他玩就去吧,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我去烧水。”雁初松了口气,摸摸滚烫的脸,直庆幸他看不见,转身飞快进了屋子。 院内,他负手转向隔壁甄家的方向,神色不明:“转世后还记得吗?” 露意更重,房间里传来雁初的低唤声。 他收回视线,举步朝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