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编剧的私密手稿》 第001章唇语惊情(一) 唇语惊情(一) (a)民政局。领证。 46岁的男人,真是一个奥斯卡小金人儿,可以信手拈来的年纪。 想演谁,就是谁。 不露马脚,炉火纯青。 我一看他左顾右盼,踌躇不前的样子,心一下窜进嗓子眼里——完蛋,果然是骗子一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儿,通体的寒彻,稍事舒缓。好吧,纵然他瞒着我杀人放火,今天也得把结婚证儿领咯! 我压根儿就不打算跟他结婚,更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逼他离婚的念头。 可昨晚,他竟亮出一本儿崭新的离婚证。 那没撤,我只好揪着他来这儿再领一回。 我29岁,心智健全。爱啦情啦欲啦,先撂一边不说,投桃报李,总是最起码的德性吧。 他因我而流离失所,我不得还他一个暖和的窝儿呀。 “走啦,快到咱们了。我说陆鸣川,你是老爷们儿嘛?” “柳心儿,你别冲动……眼下这样凑合着,不挺好吗?” “好个屁!铺盖卷儿都扔出来了,铺哪儿?铺马路上?” “我有地方住……画廊后面儿,不就挺好么。” “好个屁!领了证,名正言顺地跟我住呀!” “不急,不急,我,我……我有事儿说。” “说啊!杀人,放火,诈骗,贩毒,还有啥瞒着我的。” “那倒没有……我,我今年53了。” “什么!你53了!……不对!还有!继续!” “绝无其他!我陆鸣川,对天发誓!” “哎呀妈呀,你吓死我了。屁大点儿的事!走啦,叫到咱们了。” “我说柳心儿,可别后悔。” “干嘛老头儿,想吓唬我。” 陆鸣川,真的算不上“老头儿”,假如你不怎么纠结身份证的话。 陆鸣川给我的第一印象,别说53岁,说他四十刚出头,我都信……又黑又密的头发,直挺挺的身板儿,棱角分明的脸颊,眼角的鱼尾纹,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我喜欢他穿黑色高领衫的样子……嗯,也就五分之一个阿兰德龙吧。纯黑的底色上,竟然不沾星点的碎发和皮屑,于我而言,便是洁身自好,生机盎然的表征。 我的主治医生,曾经漏过一嘴:以毒攻毒,副作用大吧,见效却也极快,比如,阿托品。 高晓曦,从她纵身一跳的那刻起,就折磨着我,整整八年。 我的阿托品,必须陆鸣川呀,连高晓曦都“躲着”他。 没有高晓曦的夜晚,睡得很过瘾,一觉天明。 见他第一眼,我就有点上头,不,应该叫上瘾。 他能读懂我的唇语,很会作妖。 (b)一年前。画廊。 我没有车位。每天回来,总要在小区对过的便道上,着急忙慌地抢车位。 芬芳!哪儿来的芬芳?……什么鬼! 后视镜里,左边是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右边是热气腾腾的拉面馆,中间挤出一道小“缝”,竖着一块窄窄的招牌,像是一间小画廊,名叫“芬芳”。 在我烂熟的地盘儿上,突然冒出一间不着调的画廊……几个意思?是你吗,高晓曦? 我的室友高晓曦,一张a4纸般平庸的女生——木讷,寡淡,羸弱,精心装饰出来的沉静,超脱,乃至透出略略忧郁的调调。 在我烂熟的男生里,他们经常拿我,跟高晓曦比划。毫无悬念,我是女王……呵呵,而我渴望而不可及的那位男神,却冷不丁地钻进了高晓曦的羽翼里。他那乖驯而满足的眼神,令人作呕,却不怪他。像高晓曦这号“装”调调的女生,最会给男生种蛊。 高晓曦,喜欢画画,仅仅在笔记本上,用钢笔信手涂鸦的那种水平。在餐厅,我甚至撞见过她在纸巾上画画。 她怎么可能有间画廊呢?她是一个没用后来的人。 哪儿哪儿都有她的影子,无疑,她也给我种下了蛊。 “您好。喜欢什么?” “哦,我不买画,我也不怎么懂,随便看看。” “噢,那好,那您随意吧,我先忙着。” 中年女人,白皙的脸庞,和煦的眼神,高挽的发髻。假如,她那酒红色高领羊绒衫上,再佩上一串珍珠或者琥珀吊坠的话……没错,她不是老板娘,就是合伙人。 遗憾极了,她的确罩着一件印有“保洁”字样的夹克衫。 她是挺忙的。看样子,她要赶在打烊前,把这巴掌大点儿的画廊,再仔细清扫一遍。她戴着塑胶手套,手里攥着抹布和清洗剂,拧干的拖把就立在脚边。 我真的不懂画,但最起码的观赏难不倒我。一边浏览,一边瞎猜,素描,水粉,油画……什么呀,这都是?幼稚,粗糙,卖弄,做作,该不会都是美术生们的习作吧? “没错啊。大多都是学生们的作品。我呢,喜欢看他们成长!” 我周身一个寒噤。他从身后摁着我的肩膀,淡淡的烟味,起伏的胸膛,他的下巴颏,似有似无地,摩挲着我头发……不怕,也没觉得讨厌。 “你,你会读心术?” “是唇语。你的嘴唇在动呀。” “你说喜欢‘成长’,你是他们的老师?” “怎么会呢,我是生意人。” “可你,却不怎么会做生意呀。” “噢?怎么说?” “你看哈,蹩脚的水粉和油画也就算了,这些算什么呀?……喏,这幅,还有这幅,幼儿园的蜡笔画,中学生的连环画吗?” “那些画,本来就是一个人,自幼儿园,小学,中学的作品呀。” “别说了,好恐怖。” “恐怖?怎么说?” “只卖一个人的作品?那还是画廊么,改名‘纪念馆’得了。” “嗯……你别说,是有点儿‘纪念馆’的意思。” “是吧,你这生意经,有问题吧……” 惊悸过后的体温渐渐回升,我却无可救药地失去了平衡。 起初,只有头发有感觉,很快,失去重心的我,倚在他的肩窝。可我还想继续,把整个人缩进他的胸膛里。 想转身,想吻他……该死,这是什么地方!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假装前仰后倾之际,赶紧瞟了一眼保洁阿姨……她看着我俩,见怪不怪,无动于衷。 耳根儿滚烫,我有点儿恨她……不然,我想继续释放。 “阿姨,明天你不必来了。” “行啊,陆老板,那我后天过来吧。” “不,今后都不必了,我这里不需要了。” “陆老板,我可以减工钱的,让干啥都成啊!” “不,真的不需要了,我这就给你结清!” 我傻了,我就站在他俩中间,急得直跺脚,眼泪都急出来了。 “诶!你疯了吗?干嘛欺负人?非要当着我的面?” “我懂你的唇语呀……好了,画廊要打烊了,再见。” 我俩交换名片后,黯然却又不无得意地离开画廊。 他那转瞬间的冷酷,残忍,不近人情,为谁呢,只为博取我么。 第002章唇语惊情(二) 唇语惊情(二) (c)温泉馆。入坑。 近来,体温越来越难于控制,无论什么药,多大的剂量,都不管用。毛细血管说破就破,鼻血像拧开龙头的自来水。 我撕开冰袋,倒进浴缸。冰块慢慢融化,耻感继而退潮。 画廊里的那一幕,他明明侵犯了我,我没吱声儿,纵容他得逞。 我是柳心儿吗,还是八年前的那个柳心儿吗。 当初,高晓曦敢跟我抢,我索性劈腿她的男神。 困极了,我躺在浴缸里睡着了。手机铃音,惊醒了我。 陆鸣川的声音,一钻进电话里,竟然变得那么轻佻。 “柳心儿,明天有空么?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儿啊?” “离城80公里,有家温泉馆。” “画廊呢,有人盯着么?” “歇业一天。我得趁热打铁呀!是吧?” “流氓!” 料定了,要缠绵一夜。 还不错,房间挺温馨。 他换衣服的时候,我背过身儿去。我换衣服的时候,他叼着香烟,裹着浴袍,头也不会地离开房间。镜子里的我,青春高挑,白皙盈润,娇妍欲滴……他却视而不见。 假如年轻十岁,我保证,他连冲澡的空当儿都不肯给我。也许,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说呢,难道“心有多大,坑有多深”么。 泳装外面,自然要披上一件浴袍。我款步而行,刚绕过假山,隔着厚厚的浴袍,身上便隐隐感到某种,悄然升温的灼热。男人们的视线,以各自娴熟的假动作,晃过身边的伴侣,含蓄而执拗地朝我聚焦。 我知趣地颔首,裹得更紧,露出羞怯,乱了方寸,佯装行色匆匆……不然,女人们的眼睛里,必将投来鄙夷的寒光。 不幸的是,温泉池子里的陆鸣川,竟然背对着我。 他近乎仰躺着,胳膊架在池边,肩膀随着泉涌,一漾一漾。脊背没有肌肉,却光滑平整,看不出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赘肉,褶皱,褐斑……还不错哦。 “嗨!” “哦。来咯。” 该死的。他连头都不稀得回一下,微微歪了一下脑袋,算是应承。甚至,我都没映入他的余光里。 仿佛,我这么没教养,没眼色,没情商,打搅了他照料左手夹着的香烟……水花很大,烟灰很长,袅绕的蓝烟里,他饶有兴致的,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恍然间,脑海里闪过高晓曦的影子,似曾相识的路子——来呀,柳心儿,看你拿不拿得走! 哦,是么,高晓曦?你等着哈! 我甩掉身上的浴袍,跳进池子,推开胸前的水波,羞愤的水花,浇灭了香烟,溅了他一脸。 我还没下作到“囊中物”,“池中鱼”的份儿上吧。 “你当然不是咯。我可没自负到能‘拿下’你的份儿上。” “你,你怎么……” “我懂你的唇语。忘了,画廊,辞退保洁阿姨。” “没忘,倒是……你是有点妖啊。” “妖?哪有!我这个年纪么……” “嘚嘚嘚,你这个年纪,阅人无数!” “诶,刚才跟谁说话呢?” “我没呀……哦,你说高晓曦啊。” “高晓曦?男的。” “小女生。室友+情敌。” “结局呢,谁赢了?” “她死了。” “赢得,好彻底。” “哪有。你误会了……正相反呢。” 他豁得靠过身来,肩膀紧挨着,眼神真诚而炽烈,刚好是我久违的那种温度。 这不是信手拈来的演技,是猎手正窥伺伤口。 折磨我的愧疚与空虚,三言两语之间,就这么,被他套个底儿掉。 好吧,我被拿下。 (d)小药片。男神。 他总是周密而巧妙地避开周末,公休,节日,不让我打搅或是冒犯他,为人夫,为人父的法定领地。 而我,则压根儿没动过跟他结婚的念头,往来自由,去之不留。 生活中,我俩的爱情,就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场冬眠,形同陌路,按部就班,不露蛛丝马迹。 如此,妨碍谁,伤害谁,根本无从谈起。 远离尘嚣,则又另当别论。 驱车离开我们生活的城市,他总能找到奇奇怪怪的地方。不得不佩服,他找的地方偏僻,静谧,甚至于荒寂,却无不适宜偷情,适宜卸下赘人的形骸,适宜变成人所不齿的类型……各自披上一件隐身衣。 晚饭后,我俩出去散步,直到从山间小路折回来,站在山坡向下看时,我才发现,这里像是一家医院,有点瘆人。 他能读懂我的唇语,我静候他来作妖。 “是,又不是……是家疗养院,不是医院。” “那怎么,就咱们那间客房亮着灯?” “别人一早就放下了窗帘……疗伤,也是隐私啊。” “疗伤?……那咱俩算是什么?” “咱俩啊,咱俩这叫‘男欢女爱’吧。” “流氓!老流氓!” 这里的房间,差强人意,豪华有余,舒适不足,满眼的实木,镀金,天鹅绒。led光源,尤其讨厌,冷峻刺眼。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听到一阵轻微的鼻鼾声儿。正好,我可以安心吃药。 我掏出小药瓶,往手心里倒出两片儿,刚拿起水杯,便怔住了。 高晓曦,问过我,“这药,你还用得着瘦身吗?” 高晓曦的男神,也问过我,“一次而已,就能怀孕?” 还好,陆鸣川睡着了。不然,兴许他又能读出真相。 “这药,不能再吃了。明知是安慰剂,干嘛骗自己!” 我的手像触了电,剧烈抖动起来,水杯落地,药片撒了一地。 陆鸣川自床上一跃而起,冲到我身后,紧紧地搂着我的胳膊。我那痉挛不止的身体,差一秒就仰面朝天。 “安慰剂?可它能止疼,让我失忆!……你算老几?” “那就让我来试试,吞下我。” 不知哪里发生了化学反应,挣扎逃脱的意志轰然崩溃,眼皮像山门一般沉重,身子疾速坠落,耳畔带着风声。再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吞下了他。 醒来,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舒缓而满足。 从今往后,我将无药可吃……我试着,看能不能回忆起所有的细节,整晚整晚折磨着我的细节。 高晓曦的男神,宾馆,谁的主意来着?……那晚,高晓曦在哪儿呢?……都有谁啊?在哪儿喝的?……谁把照片群发出去的,我么?还是男神?……两人都醉了么?谁醒着,谁醉了?男神,还是我!……高晓曦站在阳台栏杆外面,凌晨?黎明? 有人轻轻摩挲我的头发,陆鸣川醒了。 “说啊,你不是能读唇语吗?我跟谁说话呢?” “读不出来,不是每次都灵验的。” “就会作妖。” “再也不了。” “你继续啊,我习惯了。” “我离婚了。离婚证在包里。” “骗人!我要看,去拿!……你回来,别拿了,挺没意思的。” “我可是净身出户哦。” “你明天跟我领证吧。” “为什么?” “你是我的药啊,一天也不能停。” 陆鸣川翻了个身儿,又睡着了。 细节,所有跟高晓曦有关的细节,变成了一枚小雪花,落进我手心里,转瞬间融化。 当晚,我睡得很沉。 (e)高晓曦。孩子。 我的,最后一小段记忆是这样的。 领了结婚证,我和陆鸣川从民政局出来,直接回了画廊。 画廊后面的小仓库,打包他的行李……好像,他叫的外卖,我俩就在画廊吃的……好像,又来人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就到这儿,能回忆起的,就这么一小段。 绝没扯谎,千真万确。我就坐在哪儿,眼皮一沉,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这是,又醒了么?跟从休克中苏醒过来的感觉一样,头胀,口渴,心慌,四肢麻木。 我怎么坐在轮椅上啊,干嘛绑着我的胳膊和双脚。 陆鸣川和一个女人,坐在我面前,离得很近,脸对着脸。 “鸣川,这是干嘛?为什么绑着我。” “哦,醒了么,柳心儿……认得她吗?” “她……认得呀,她不就是被你辞掉的保洁阿姨吗。” “你好,柳心儿。好不容易,又见面了。” “你好,阿姨……可是,陆鸣川,赶紧松开我呀。” “别急,柳心儿,等我们把话说完,你再忍一会儿。” “‘我们’?‘我们’!……谁和谁呀,谁是‘我们’!” “‘我们’就是家人呐,咱们一家重新团圆了呀!” “陆鸣川,不许作妖!赶紧松开我!我喊了啊!” “这儿是画廊的地下室。你尽管喊,没人能听不到。” “陆鸣川,你疯了么?……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她是晓曦的母亲呀,叫高原。哦,晓曦随她母亲的姓。” “啊!……啊!……啊!……高晓曦的母亲!” “没错,她是晓曦的母亲,自然咯,也就是我的前妻。” “啊!……啊!……啊!……噩梦!幻术!恶作剧!” “别这样,柳心儿,一家人团聚,不好么?” “团聚?你疯了!高晓曦跳楼了呀,她死了八年了!” “可你怀孕了。不是么,柳心儿?” “疯子!住口!杀掉我!” “咱俩的孩子,这次得姓陆。晓曦的弟弟,兴许妹妹呢。” “疯了!全都疯了!……我只有一个问题。” “多少问题都行。” “陆鸣川,你真的会读唇语?那么准?” “噢,我会呀,而且简单极了。你跟高晓曦室友四年,晓曦用钢笔画了12本日记。” “钢笔画?钢笔画的日记!” “你的强势,冷眼,恶语,心机,**……画得栩栩如生,身临其境。照着12本画册,揣摩你的性情,不算太难。” “我,我……” “高晓曦叫了我21年爸爸,我不该为她做些什么吗!” “杀了我,我宁愿现在为她偿命。” “慢慢来,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第003章绑匪呢喃(一) 绑匪呢喃(一) (a)陆鸣川。序幕。 对不起。我撒谎了。习惯性的那种。 芬芳,不是一间画廊,而是一家流光溢彩的媒体公司。 走廊里没等多久,高原姐就迎面而来。她是公司的合伙人,还好还好,她跟陆鸣川并非夫妻档。 “走啊,柳心儿,我领你过去,陆鸣川哪儿刚好没人。” “你忙吧,高原姐,我自己过去就行。” “我很喜欢《唇语惊情》,真的,我哪儿签字过关了。” “谢谢你,高原姐。每次,都是你帮我。” “哪有啊。干嘛把老自己弄得可怜巴巴的。” 越是接近总裁办,遇到的帅男靓女就越密集。他们除了向高原姐彬彬致意外,也捎带着冷冷地瞟我一眼。 m65作战服,牛仔裤,帆布鞋,我那小小的脸颊,瘦削的身量,闪躲的神色,无不被这里的流光溢彩,折磨得无处遁形。谁也没辙,他们的领袖高原,却是那么宠我。 她总是搂着我的胳膊,略歪起脑袋,厮磨着我的头发,姐俩儿似的带我穿越这道珠光宝气的火线。 高原姐只负责敲门,“咚咚”两下,她扭身就走。她从不谈钱,所以不便陪我。 “坐吧,柳心儿。《唇语惊情》呢……我们签了。” 53岁的陆鸣川,说他四十岁出头,能骗过好些人。我就老把他当五分之一个阿兰德龙,宽阔的额头,浓密的黑发,矫健的身姿……我承认,每每与他独处,时时不能自已。 他的眼睛是不能看久的,像是屏幕里的光标,闪得人眼晕。他眼神里,这一秒与下一秒的盘算,总是大相径庭。 “谢谢你,陆总……噢,还有高原姐。” 《唇语惊情》那120页厚的剧本,在他手里瑟缩发抖,像极了没娘要的孩子。他哗哗啦啦地翻弄着剧本,眼睛不时地斜睨我一下……套路,他耐心地等着我报价。 低头。看表。玩指甲。拨拉头发——权当是我的报价。 “跟上次一样,没有推介,没有片方,版权归我。” “其实……我压根儿也没想怎样,只要够我生活。” “那就,成交。” “谢谢,陆总。还有……高原姐。” 我拎起背包,刚一扭身,便听见身后的动静,我闭上眼睛……套路,他从背后搂紧了我,脸颊摩挲着我的耳廓。 “‘慢慢来吧,你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我非常喜欢《唇语惊情》的这句结尾……不像是尾声,大幕徐徐的感觉。” 我享受着他的胳膊和肩窝,耳鬓厮磨,一前一后的,两人消失……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 可我,还有600公里的夜路要赶。 (b)高晓曦。后宫。 洹州。根据地。 放浪形骸,唯我独尊的那种根据地。 跟高晓曦一样,我也随的母姓。姥爷偏爱他唯一的女儿,母亲逝去后,姥爷便转给我一处房产。部队干休所里的那种,带小院儿的红砖小楼……其实呢,院子很荒,房子很旧,水泥地板,绿漆墙裙,铸铁暖气包,装了插销和风钩的木头窗扇。 g4服务区。加满油,吃过饭,嘬够了烟,只剩一路向南。 g4超嗨。光怪陆离。 再豪华的轿车,也甭想骚过哼哧哼哧的大货。它们貌似规矩地靠右行驶,可那妖娆的车身,搞怪的尾灯,我总忍不地要多瞜几眼……有的很会作妖! 它能很快识破,隐匿在铁皮壳子里的性别。发动机的轰鸣,倏地有了节奏,稳健,狡黠,猎人的节奏,死死地咬着你,直到并线那一刻,粗野的爆闪,尖啸的喇叭,歇斯底里的发动机。 双闪,减速,靠右,抽烟,吃药……药,真不该停! s3063呢,超寂寞。 支线中的支线,车流少,岔口多,路又窄,表面看着安分守己,但它距离村落人群实在太近,耸人的事儿,时有耳闻……服药,是为抑制妄想症,赶紧从“午夜狂奔的g4”中挣脱,集中精力,对付将近300公里的无聊。 黑暗,是会跑的,跟车速无关,它只跟远、近光灯玩儿。 每当前挡风和后视镜,同时一片漆黑的时候,它跟你玩得最嗨!——近光灯,它就蹲在跟前儿,我却撞不到它;一变灯,刷的一下,窜到几公里外的蓝色路牌哪儿,我奈它何。 路上,真的看不见半拉人影儿。 脑子,真的没半点带感的事儿。 内存,还剩这么多,不烧的话,浪费有罪。 那就来吧,高晓曦,出来撩我一会儿。 惯常的步骤大体这样的。 减速到80,转向靠右。我这边儿,连同副驾驶那边儿的车窗,都露出拇指肚儿大小的一条缝儿,既可抽烟通风,也方便高晓曦进来。 车灯放到auto,车子定速巡航,解放双脚,放松腰杆,脑袋绕颈运动,先顺时针,后逆时针……嘴角叼着香烟,橘红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后视镜里,像极了摩尔斯电码。 严阵以待的仪式感。怎奈,高晓曦喜欢的出场秀。 “诶!就剩那么一小口了,赶紧掐了吧,烧到嘴了。” 我连头都不用回一下,懒得看,也习惯了。副驾驶上无色无相,无影无踪的空气,有看头嘛?我有那么神经质吗? “好啦,听你的,这就掐了。” 升起车窗,车速110,定速巡航。 “诶,柳心儿,心情不错嘛,《唇语惊情》卖掉了?” “还行吧,老规矩,包圆儿价。” “嗯,感觉怎么样?” “什么,什么‘感觉怎么样’?……老板,不都那样儿!” “特号‘装假车’,就是你这号的!” “高晓曦,舌头捋直了说话!” “没劲!……意思是,你被陆鸣川纳入后宫的感觉呀!” “‘后宫’!天哪!我c!……我,我柳心儿!” “嗯。很好!继续!别停!……特号‘装假车’!” “容我羞怯三秒先!嗯……感觉,那感觉真的不错!” “是吧,柳心儿。不过,陆鸣川的后宫,都请过懿旨的。” “这个啊,我倒不意外……高原是吧。” “高原的品味,没得挑!诶,柳心儿,你不也挺迷她嘛?” “陆鸣川,高原,还有你,你们仨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想听吗?嗯?……想听,你就看我一眼!” “不看!不看!你有什么好看的!……老样子!” “柳心儿,就这么怕我么?……无色无相,无影无踪?” “好了,高晓曦,玩笑过头了,我不喜欢!” “可我就坐在你身边啊!为什么从来不敢看我一眼!” “你走吧,别耽误我赶路。” 车速降了下来,我想再抽一根烟。 “好啦,柳心儿,我开玩笑的……我讲,我讲还不成嘛!” “那就言简意赅。五个逗号,够用了!” “17岁的乐队主唱高原,迷上了33岁的贝斯手陆鸣川。” “一个逗号。” “没有婚礼,没领破证儿,我这倒霉孩子,呱呱坠地。” “两个逗号。” “乐队解散,陆鸣川蒸发,高原带着我,四处陪酒驻唱。” “三个逗号。该反转了吧?套路极了!” “陆鸣川一夜暴富,邀请高原入伙,没有快意恩仇录。” “四个逗号。高原真的很帅!” “高原的眼光品味,陆鸣川的手腕资源,珠联璧合。” “五个逗号。所以说,他俩,还有你……” “所以,他俩没有婚史,陆鸣川是我医学意义的父亲。” “陆鸣川的后宫,要请高原的懿旨……他俩有点变啊。” “柳心儿,你就别拘着了。他俩何止啊,简直变出天际。” “诶?高晓曦,高原她,她怎么就‘恩准’我入宫了呢?” “哈,哈,哈哈哈……” “嘿!高晓曦!……笑什么,我就那么不堪嘛?” “不是‘那么’,而是‘相当’不堪!……我也纳闷呀!” “她们,她们都有结局吗?一个个的,后来过得好么?” “一万个放心好,个个心想事成!……你么,我猜不准。” “不会吧,高晓曦!为什么轮到我柳心儿,就不准了呀!” “哎!哎!哎!柳心儿!刹车啊!……踩死!踩死!” 咯噔,咯噔……连续几声,抱死方向!踩死刹车! 完蛋,撞人了!没有啊?车身没跳呀,根本没轧着东西!……撞飞了!没有啊?引擎盖儿,崭新的呀!……爆胎了?哪有啊?告警灯没亮呀! “高晓曦,别走!别走啊你!……陪陪我!求你!” “我该怎么说你好呢,柳心儿……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而,也异常清醒地听到了另外一重动静,呼吸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声音。 冰凉冰凉的东西,缠着我的身子,攀援到脖颈。 “高晓曦!” “算了,柳心儿,这次算了……你的身子,迟早要还我。” 第004章绑匪呢喃(二) 绑匪呢喃(二) (c)赵星宇。呢喃。 嗯。明白了。早说啊。 怕我做的事情,最终毁掉芬芳,毁掉高原,是吧。 那这身子,索性还你吧。不然,我一定会继续做下去。 “呵呵,干嘛‘这次算了’呀,就这次吧,高晓曦。” 熄火,闭灯,拔下钥匙,扔出窗外……从容最后一颗烟。 车吗,就停路中央。不消几分钟,看谁带我血肉横飞。 敢情,后视镜里扫过一缕蓝光,起飞,兴许不消一分钟。 车门豁得拉开,黑黢黢的一团旋风窜进来,把我拎起来,重重地摔在副驾驶座,脑袋磕到车窗,脖子感觉断了。 “轰”的一脚底板儿油,车头朝最右侧的应急车道冲去。 一座标着“危化品”字样的白色山峰,从左侧车身飓风般擦过。 “高晓曦是谁?……喝醉了?嗑药呢?自杀吗?” 紧跟着每个问号后面,黑风物种,都要赏我一个嘴巴子。一共四个。 “疼死了!干嘛呀!打傻了都!” “大声喊,‘是我赵星宇,救你一条小命!’重复三遍!” “我记性很好!为什么非得‘三遍’?” “因为,用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怕你装傻,不认账!” 黑风物种,叫赵星宇,是个巨人。蜷曲在车壳里,脑袋拱着顶棚,膝盖高过仪表盘,方向盘在他手里跟玩具似的,棒球帽,风雨衣,一袭黑色到底……这些都没问题。令我汗毛根竖的是,他手上戴着一副天蓝色乳胶手套,手术,亦或解剖时必用的那种。 “‘用到的时候’?什么时候要‘用到’这句话?” “快了,很快就要用到!也就20公里吧,好多警察。” 反正我是这样的,向来对大块头儿抱有安全感,赵星宇无疑是逃避警察追铺的罪犯,又怎样呢,我心依旧……就喜欢搂着超大个儿的毛绒玩具睡觉,从小到大,死性不改。 斯德哥摩尔综合征么?那有!……劫财,劫车,劫色,赵星宇尚未官宣啊,再说,这才刚过去5分钟。 要笑场。忍不住。肚子疼。 剧烈咳嗽,前倾后仰,以便把身上的痒痒肉,一股脑甩干净。 作为人质的我,于黑色幽默中换作一副凛然正色。 “为什么劫我?哦不!口误!……救我?又劫我!” 赵星宇径自观照路况,然而,嘴里却在呢喃着什么。 “赵,赵大哥,是吧,劳驾您把音量调大点,听不清啊!” 一定是踩了他的尾巴,他那壮硕的身躯猛地向后一靠,车座像是就要散架的小马扎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啊!吃饭!睡觉!穿衣服!为什么?因为他妈的需要!” 我愣愣地咽了一口唾液,我闻到了主板烧焦的味道……他,他妈的不是绑匪!他,他妈的是疯子!……小剧场里的疯子,戏剧团里的傻子,没淹死的诗人,想卧轨的愤青……中气十足,声若洪钟,玻璃要碎,耳朵直痒。 “您,赵大哥,您,人艺?上戏?……噢,对,下基层!我吧,打小就特别喜欢……” 剩下的话,被弹飞了,被他抻出来的食指给弹飞了,那是一根能把我脑壳弹成粉末儿的巨人食指,像雨刮器一样摆了摆,又弹了弹……酷。 “明白了,赵大哥。我‘他妈的因为需要’才遭的劫!” 20分钟后,车窗外渐渐看到了车流,全都打着双闪,我们小心翼翼地跟上去,直到所有的刹车灯全都亮了,恍若周围一片血海。 荷枪实弹的警察,朝我们走来——你看,原汁原味的希区柯克吧。 赵星宇耷拉着脑袋,呢喃,还在呢喃,矫情也不挑个时候。 只敲了三下车窗,警察就没了耐性,用**比划着,警告要砸车窗。 三道强光射进车窗,警察端起枪口。 完蛋!……我扑进他怀里,顺手开锁推门。 只有我俩能听见,“‘是你赵星宇,救我一条小命’。” 乌黑的枪口,一支顶着他的脑壳,一支顶着我的脸颊。 其余警察,一拥而上,搜身,验车,核对身份证。 警察喝令“前方团雾!封路了!下个路口,赶紧出高速!” 转出s3063后,驶入一条陌生的省道,路边栽着白杨,不时要从星星点点,奄奄一息的村庄中穿过。 “诶,您身份证没问题啊,干嘛吓唬我打劫?” “是啊,刚才我也嘀咕,第一次做,哪来的案底儿呀?” “你?……你!……” “‘打劫’?那必须滴!……好啦,姑娘,省点力气吧。” “省点力气吧”——好恐怖的一句双关。 他痴痴地笑起来,扭头瞄我一眼,又赶紧回头处理路况,忽而一根巨人食指,弹在我太阳穴上。 耳朵里最后一秒的动静,钟鼎轰鸣,嗡嗡作响。 (d)重金属。厨子。 醒来的时候,车就停在半山腰,应该是一处废弃多年的采石场。 皎月繁星,天幕幽幽,山风徐徐,该死的,我喜欢这里。 而且呢,除了有点凶,有点彪,也不觉得他有多坏。 太贱了吧,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怎么着也得24小时后发作呀,好么,我这连两个钟点都没熬到。 “嘿!是叫柳心儿吧,驾驶证,你嘟囔什么呢?” “嗯,这地方,不讨厌。” 他停住脚步,转身看我,眼神混沌。 “你,你确定没嗑药么?” “哪有!……有,也是被你打傻的。” “噢,不会了,我保证……他们仨呢,我可没把握。” 两脚像被铁水焊死,尿急,腹坠,灼烧,瘫倒。 “你们?四个人!……杀了我,现在,用你的巨人食指!” 他一把提留起我,脸上俨然一副班主任的神色。 “小姑娘,死,很容易么?没成本么?不报税么?” 我抱紧胳膊,护住胸口,身子微微痉挛。 “小命白送!其他甭想!” 女人本能的肢体语言,一时阻塞了他的脑回路。 他噎住了,冷不防地白了我一眼,模样好不楚楚。 “才没兴趣呢。” 瞠目结舌的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想呕,但不敢。 挖机,铲车,变压器,传送带,全都锈蚀成了黑色骷髅。 这里,原本是一处裸露的坟场。 除了,雪白色崭新的活动板房。 他把我拽进板房,摁到椅子上,刺眼的聚光灯下,让我不得不护住眼睛。 “哥们儿,都出来吧,大美女呀……一准儿满意。” 赵星宇摁着我的肩膀,动弹不得。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金属楼梯走下来,匪里匪气,晃晃悠悠。 三人围拢过来,近到碰着我脚尖儿。 赵星宇脱掉黑色风雨衣后,我才真正感到害怕,这仨人,一水儿的黑色皮裤。赵星宇还算干净,除了t恤过于紧绷,胳膊比我大腿还粗外,没有腻歪人的零碎儿。 一个裹着蓝白相间的星条头巾,腰上系着银链子,露肉的马甲上,镶满了星星。另一个,戴着耳钉,头发花白,梳成了马尾辫,坦胸露背,胸毛竟也近乎花白。 晋冀鲁豫交界处的荒郊野岭,竟藏着一支重金属?……赵星宇,他,他妈的兼职报幕吗! “起开!不怕死的,就来!” 我豁得从包围中冲了出去,边跑边抖空背包,哗哗啦啦,抖了一地各式各样的药瓶和软膏。 “嘿!小姑娘,怎么满身烟味儿啊……老烟枪啊。” “是吗,嗯,不错……亲嘴儿,互不嫌弃啊。” 花头巾和马尾辫,一唱一和,两人脸上疾速充血,额头泛起红光。赵星宇抱着胳膊,一声不吭。 三个绑匪,只是转过身来盯着我,谁也没动窝儿。 “我,我,警告你们,我hiv,你们懂啊!” “嚇!这么厉害!” “哎!好可怜呐!” 花头巾,马尾辫,两人除了龇牙咧嘴外,像钉在地板上似的,身子前后倾了倾,脚板却纹丝不动。 我随便拾起两三个小药瓶和一支软膏。 “看见没,一水儿的走私药!喏,这支软膏,外敷!” “噢,是吗?这么巧!来,让我这厨子,试试!” 厨子?哪儿来的厨子!……天底下的厨子,懂得可真多! 第005章绑匪呢喃(三) 绑匪呢喃(三) (e)屈膝礼。祈祷。 厨子好帅,像是殿下。 他的年纪与我相仿,身材匀称,皮肤白净,淡淡的络腮胡子。 妙不可言的一张脸,堪称云蒸霞蔚,就好比斜下方45°有一副隐形的反光板跟着他走,鲜亮,完美,q弹。一点点儿小瑕疵,神情略显僵直,薄薄的脸皮底下,像是支着中世纪女人的鲸骨裙撑,不随人醉,不随风舞。 我却有点醉,很上头,想对他行屈膝礼,想跟他跳华尔兹。 一袭修身西服的王子殿下,从那仨傻不愣登的绑匪中间穿过时,颐指气使,风采翩翩。匪帮里,不是总少不了一位像律师啦,金主啦,幕后啦等等,这样式儿的灵魂人物么?——尽管他只是个厨子。 “厨子,别碰她,不然,我捏碎了你!” “放心吧,赵星宇!……她啊,不见得就是我的菜!” 厨子背对着赵星宇他们,抱起胳膊,盯着我手里攥着的药瓶。他抬起右手的一刹那,食指压在唇上,“嘘”——没事儿,别怕。 “嗯,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得这样的病啊?” “敢碰我一下,都不得好死,全都得烂掉。” “来,姑娘,把药瓶给我!” 我死死地攥着药瓶,一动不动,被厨子电倒的女人,大体跟我感同身受吧,不想动,就怕浪费眼前这一秒。 厨子只得弯腰从地板上拾起几个小药瓶,仔细检查上面的英文标签,蹙起眉头,眯缝着眼,不时地瞟我。 撑不下去了,头胀得像晕船,身体前后打晃儿,鼻粘膜刺痛难忍,一股咸腥窜进口腔。 “赵星宇,这女人从哪儿拣的,烂透了,医院撵出来的!” 真的演不下去了,鼻血汩汩而出,眼皮重得像两道山门,就等轰然落下那一刻。 “止血,赶紧止血啊!……软膏,用你手里的软膏。” 厨子指着我手里的玩意儿,急得直跺脚。 他不懂英文,更不是医生,但跟赵星宇肯定不是同伙……可那又怎样呢,反正我已情不自禁地拥抱大地。 “厨子,闪开!你敢碰她,我捏碎了你!” 厨子一定见识过,赵星宇捏碎过什么人,而且不止一次。 近在咫尺的他,忽地一撤身,侧脸看我直挺挺地嘴啃泥。 花头巾,马尾辫,赵星宇,一拥而上,又把我围了起来,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他们耷拉着脑袋,绕着躺倒在地的我转圈圈,节奏明快,喃喃自语,梦游般的神色,像极了萨满仪式。 “是她吗,老赵。你咋找到的。” “应该是,没错。我看着像她。” “不像啊,好瘦。原来不这样。” “就是啊,真瘦。hiv闹得呗。” “看够没,动手。别傻站着了。” 仪式进入**,仨人站立不动,各自戴上手套。 跟赵星宇手上的一模一样,淡蓝色乳胶手套,手术,解剖,亦或**尸体常用的那种。 祈祷别醒,活着最痛,痛不欲生。 (f)行军床。无瑕。 一帧一帧地回放,画面失真,不停地呢喃——我还没死。 活动板房隔音极差,激烈的金属桌椅摩擦声,不时从楼上传来,夹着吆喝、谩骂、末日癫狂。 楼下像是宿舍的隔间里,并排着四张行军床,我躺在最靠里面的一张上。 硬邦邦的床板,冷冰冰的毯子。身子蜷着,不敢翻身,不敢触碰,拒绝呼吸,身上沾满畜牲的味道。 “星宇!赵爷!饶了我吧!……啊!疼死了!杀了我吧!” 厨子的惨叫,一声惨过一声,甚至能分辨出他的指甲抓挠地板,在血泊中爬行的动静。 我盯着天花板,恍若亲历。赵星宇,花头巾,马尾辫,把厨子围在中间,轮番施暴……厨子暴露了么? “这女的烂透了,医院撵出来的!”这是厨子的原话,而且指着我手里的护手霜,歇斯底里地喊“用它!用它止血!” 紧接着,鼻血,晕厥,栽倒,赵星宇他们仨把我围起来。 别扭。拧巴。哪里有不对。 假如……可是……对呀……才怪……所以不对。 完璧无瑕。谢天谢地。 无疑,厨子成功地掩护了我,可赵星宇一定又识出了什么破绽,不然,为什么对厨子下毒手? 破绽,哪里的破绽? “厨子,你敢碰她一下,就捏碎了你!”赵星宇两次警告厨子……只要碰我,哪怕一下下,赵星宇就要杀人……那这是,那就是妒火无疑了,烧不到我,那就只好烧厨子咯。 厨子甩开赵星宇的威胁,在我晕厥倒地后,帮我清理脸上的擦伤和污血……赵星宇呢,自然避之不及,他膈应我满身的hiv。 厨子,他就是个厨子。是个长期跟绑匪们厮混一处,久而久之,患上斯德哥摩尔的厨子。 (g)黑曼巴。耳垂。 当然要逃,要带厨子一起逃。 我盯着天花板,厨子一定被折磨的昏死过去,已经听不到他的**声儿。金属座椅摩擦的动静却始终没停,断断续续的,吱吱嘎嘎的,呲呲拉拉的,倒不怎么刺耳。 那不怎么刺耳的摩擦骤然间强烈,天花板上的灰尘,铆钉,支架,吊灯,震动不止。 “啊!……啊!……啊!……” 不确定是厨子的声音,嗓子,声带,喉管像被一股脑儿划拉开时,发出的声音,咕咕哝哝,黏黏糊糊的声音。 赵星宇,一定是他,他刚刚捏碎了什么。 我钻进毯子里,死死地蒙着脑袋,死死地闭着眼睛,死死地蜷起身子。 耳朵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黑曼巴么,一条身子很长很重的黑曼巴。 紫褐色的腹部磨蹭着地板,先蜷缩成s形,再漫不经心地打开,后半拉身子撑着地板,前半拉身子支棱起脑袋,乌黑油亮的信子,痉挛般地舔舐空气,滋滋,滋滋滋……一字排开的四张行军床上,总要躺着一个活物才对。 “诶,赵星宇说,你叫柳心儿……是真的吗?柳心儿?” 我置身冰窖,除了牙齿颤栗磕巴的响动,再无任何活物反应。 那声音轻咳几下,继而像是收起尾巴,盘坐在床沿儿,吐着信子的脑袋,就要伸进毯子里。 “也难怪,嗓子都喊破了……我是厨子啊,厨子!” 我慢慢地掀开毯子,只露出一条窄窄的缝儿。 妙不可言的一张脸,连赵星宇都不舍得动。 “厨子!厨子!……他们,赵星宇他们,没……” 我一脚蹬开毯子,不顾一切地拥抱他,泪水融化了冻僵的脑筋和身子。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赵星宇他们刚睡着。” “对对对,小声点,小声点……厨子,你,你没事吧?” “没事!这不,还喘气儿嘛……诶,你是叫柳心儿吧?” “嗯。是啊。是叫柳心儿。” “那就对了,就怕把名字搞错。” “我的名字,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我得知道为谁而死吧。”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们一起逃吧!” “逃?就我这副样子!……算了,别管我,你赶紧逃。” 我松开他的胳膊,他竟瘫倒在我身上。 原来他并非坐在我跟前儿,而是两手硬撑着趴在床沿儿上。掠过他的肩膀,我才看见,一条长长的,闪烁着粼粼亮光的乌黑血迹,从门口一直蜿蜒到行军床下……他的脊梁断了,活脱一条黑曼巴。 “不,我要带你一起逃,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别傻了,赶紧逃……啊!疼!扶我躺下好么?柳心儿。” “哦,好的,好的,你别动,我来。” “嗯?厨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第006章绑匪呢喃(四) 绑匪呢喃(四) (h)烂草莓。3d。 实在是没见过,像厨子这样一张妙不可言的脸庞。雅利安人那种,高鼻梁、深眼窝、雕塑般的性感嘴唇。 也实在是拗不过小女生的蠢萌,忍不住地想摸一下厨子的脸,就为体验一下超级q弹的惊艳。 黑暗中,我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 “干嘛呀,柳心儿,诶,别动……疼,真的很疼。” “噢,对不起,对不起,厨子……我不动就是了。” 厨子枕着我的左胳膊,脑袋老想往我怀里钻,我只好腾出一条胳膊,拍着他受伤的脊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活像是搂着一个乖乖。 我的耳朵却始终支棱着,紧张地捕捉赵星宇他们的鼾声。必须逃,尽快,尽快,尽快。 “诶,柳心儿,有网名么……叫什么?” “哦,我的网名就叫柳心儿……‘厨子’是个网名吧!” “不对。我网名叫‘欲霸天下’……怎么样?” “不怎么样。有个作家跟你这差不多,一字之差。” “是么?那就改一个。‘欲霸神州’,怎么样?” “凑合事儿吧……网名而已,干嘛较真儿啊。” “‘凑活’?那再改一个。‘欲我所欲’!怎么样?” “厨子!哪个‘欲’字?‘浴霸’,还是‘欲霸’?” “当然是欲望的欲啊,欲望的欲,嗯……‘欲我所欲’!” 我快急死了呀,万一下一秒就能听见赵星宇他们的鼾声,怎么办?逃不逃?……我却被这破事儿拖死了! “来吧,厨子,甭扯闲篇儿了。” “‘闲篇儿’?……我不懂,柳心儿。” 我拽起厨子的手,扣到我牛仔裤的裤缝线上……他竟然没龇牙咧嘴地喊疼。 “懂了吧!……抓紧时间,成么!非要等赵星宇发现吗!” “当真啊,柳心儿?……我,我厨子为你,值了!” “真的!用到的时候,我绝不‘装傻’,而且‘认账’!……投桃报李,对我柳心儿来说,属于条件反射,没有其他废话。” 其实,赵星宇让我重复三遍的那句话,实属多余,我是很宅,但也29岁了呀,该有的德性,那是必须滴……一万重不情不愿,也抵不过厨子救我一命,让我免受折磨与屈辱。 厨子的手,颤颤巍巍地在黑暗中摸索。眼下呢,千万要憋住啊,千万别笑场咯。 耳畔忽地刮起一阵旋风,出没于s3063的黑风怪物,一手摁着我的额头,一手揪起厨子的头发,刺啦一下,如同撕快递胶带那样,把厨子从我身上剥下……完蛋,赵星宇要把我大卸八块。 被赵星宇提溜起来的厨子,背对着我,像是散了架的提线木偶,哆哆嗦嗦,晃晃荡荡。 “放下厨子,是我连累了他!……冲我来!” 赵星宇扼住厨子的脑袋,跟拧水龙头般地随便一拧,咔吧一声儿,悦耳动听。 “啊……啊……啊……” 厨子依旧背对着我,他的脑袋却被拧了180°正对着我。 “不许闭眼!来啊,柳心儿!见识一下你的救命恩人!” 赵星宇戴着淡蓝色乳胶手套的右手,拽着厨子的下颌,自下而上,把那一张妙不可言的脸,完整无缺地撕了下来。 露出来的,没有鼻子,没有嘴唇,没有睫毛,是一张只能算是焦糊状的东西,可以从嘴巴的黑洞里看见舌根,人的舌头真的很长。眼睛,那是眼睛吗,两颗紫褐色的草莓,周围淤满了蛋黄色的黏糊儿……这绝不是烧伤,是烂掉的活尸。 “知道啥病吗?……诶!醒醒啊!柳心儿!” “我的主治医,吓唬我说,这病叫‘魔女的条件’。” “没错,是那玩意儿。” 没什么好害怕的,就是有点熬心。 q弹的是****,鲜亮的是油彩追光,妙不可言的是,是他妈的的一种叫做3d打印的技术……我怎么跟狗一样,只有条件反射呢? (i)柯尼卡。飞铲。 “我们从不杀人,柳心儿姑娘。厨子呢,他早就该死!” “对不起啊,姑娘,吓着你了,我们真不是坏人。” “是啊,老赵好不容找到你……我们很想跟你聊聊。” 马尾辫,走到行军床边,把毯子披到我身上,花头巾端着一杯热水,递到我手边……俩人的声音,是今晚我久违了的很正派,很和蔼,很亲善,很有长辈味道的语调情态。 我慢慢地起身,跪在床上,小鸡叨米般地磕头。 “叔叔!大爷!爷爷!……饶了我吧!我玩不动了!” 黎明时分,我终于坐回到自己的车里,而且坐在驾驶席上,打着了火,踩着刹车,嘴角叼着香烟。 赵星宇站在车外,两手趴着车门,死乞白赖地道歉。 “诶,柳心儿,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神经超级大条!” “哦,是么,谢谢哈!意思是,你们仨还没玩尽兴呗!” “不不不,今晚确实过分了。改天儿,去洹州找你玩哈。” “好嘞,好嘞,没问题啊……那,我可以走了吧?” “走吧,柳心儿,天快亮了!改天儿啊,真得好好聊聊。” 车慢慢地向前滑着,后视镜里,赵星宇做了一个特别恶心的,貌似花儿一样的动作……那不成!不喜欢!惹毛了我! 刹车。倒挡。油门。踩到底! 尘土飞扬,咕咚一家伙,左前轮翘了起来,翘得老高。 我咳嗽着,又点着一支烟,这支是帮赵星宇点的。我打开车门,你看,没招儿啊,左前轮正好轧在他胸膛上。 “别说话,来,抽上一支定魂烟,压惊!止疼!延寿!” 赵星宇,不住地啐着口水,血沫儿乱飞。我给他嘴角插香烟的时候,这家伙跟疯似的,差点咬到我手指头。 “几个意思啊,柳心儿?” “玩什么都成,玩儿人不成;玩谁都行,玩儿我不成!” “你啊,年轻,到头来,谁玩儿的谁,一辈子也搞不清!” “不是吧,赵星宇。很复杂么?我怎么觉得门儿清啊?” “‘门儿清’?芬芳,高原,陆鸣川,哪个你门清儿?” “去死吧你!……” 我一脚踹飞了赵星宇嘴角上的香烟。 “你看,你们这号的,没灵感,就急眼。” “滚蛋!我从不靠虚头巴脑的灵感!” “靠线索,是吧?……我们仨就是呀,不信是吧。” 赵星宇示意我,他上衣兜里有东西。 其实,就是一张年代久远,印在柯尼卡相纸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并不难认,但我想听赵星宇亲口说。 “很难认吗,你都见过啊……我,赵星宇,主音吉他;鼓手黄维维,就是戴星条头巾的那位;键盘老齐头儿,胸毛都花白的那位;贝斯不用说了,陆鸣川;最后面有个女的吧,那是主唱,高原……我们的乐队,就叫芬芳。” “是,是都见过!……可我,我他妈的不是高晓曦呀!” “我们从来也没想找高晓曦呀!” “高原是她娘,陆鸣川是她爹。跟我半毛钱都不沾啊!” “所以说么,走到头儿,你也搞不清,谁玩儿的谁!” “谢谢你啊,赵星宇。这照片,我收好就是。” 赵星宇又开始呢喃了,我自然又得求他调大点儿音量。 他歌唱得真不赖呢,“嘿!姑娘!不怎么惹眼儿的姑娘……嘿!花香!冷不丁儿飘来的芬芳……” 恍然间,我也闻到了花香,照片里的高原,却那么可怜。 看不到她的脸庞,她背对着台下,缩在幕布里面,一只脚踩在吉他盒子上,半拉身子佝偻着。那背影,是一种局促的,尴尬的,让人不知道有难受的姿势。两只肥嘟嘟的小脚丫,从她怀里露出啦……明白。高晓曦在她怀里,吃得正欢。 该死的老爷们,高原那年才17岁。 忽然,感觉前场开过来一个大脚,那没辙呀,只有飞铲咯,无非铲出去的不是皮球,而是赵星宇那血肉模糊的脑袋。 咔吧一声儿,悦耳动听。 (i)备忘录。鸡屎。 1.明天开始拆鸡窝,03年起就没见过一根鸡毛的鸡窝。小院儿再破,也是经典流传呀,鸡窝实在有煞风景。 2.厨子,绝不是芬芳之外的闲人。照片,兴许就是厨子拍的。其他人脸多少都有点儿虚,高原的背影,清楚至极。 3.下月29号交稿。从明天起,每天3页a4纸,42天算的话,还有富余时间。 第007章树海粼光(一) 树海粼光(一) (a)根据地。房卡。 高原,就站在玻璃幕墙前。 人来人往的,几乎没有不回头再多看她一眼的人。不是她那一袭米色西服和首饰,多么多么的耀眼名贵,好像也不是因为她的身姿容颜,如何如何的惊为天人。 我想不是的,我想人们不是这样琢磨高原的。 假如我从她身边走过,我会诧异,我与一位女王擦肩而过,惶恐中多少夹着那么一点儿小幸福吧。 高原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说不定有我一份儿。 “诶?怎么又瘦了一圈啊。喏,特意给你带了一份儿。” “谢谢高原姐。干嘛特意等我啊,《绑匪呢喃》有问题?” “剧本没问题,我签过了。行啊你!改‘重口味’了?” “哪有啊,高原姐。迷迷糊糊的,反正就冒出来啦呗。” “随你喜欢,我照单全收……说正事儿,有你一封信。” “信?谁的信?如今,还有电话里说不清楚的事儿?” “是辛雅给你的。夹在她的离职申请里,托我转交你。” “我不认识辛雅啊?除了您跟陆总,我一个也不认识。” “芬芳里你的第三个粉儿,就是辛雅,你该珍惜人家!” “那,高原姐,你有辛雅联系方式吗?我好回粉儿她。” “信和联系方式都在秘书哪儿,我马上有会,得先走。” 高原和陆鸣川,很少同时出席一个会议,哪怕再重要的决策议程,一个人拍板就算。 芬芳,是一家高效运转的奇葩公司。 陆鸣川,终于把《绑匪呢喃》撂到了桌子上。他那雷达光标似的眼神,开始对我进行第一轮扫描。 “怎么,受刺激了?哪儿冒出来的灵感,这么血腥!” “他们不请自来,有模有样,死乞白赖的,我可挡不住!” “柳心儿,你误会了,我提醒的是你,是你变得血腥了。” “他们把我当乐子耍!我总得出口恶气吧,陆总?” “血腥,倒不失为一条路子……可我呢,还是犹豫呀。” “爱签不签!我急着回去洗澡呢!陆鸣川,我得走了。” 信号很微弱,却也不难捕捉。 陆鸣川倏地关掉眼睛里的雷达,登时换作一副坏小孩儿的那种,貌似无邪实则无赖的神色。 “真的吗,柳心儿!晚上不回洹州了!应该一进门就说!” “特意多要了一张房卡,我睡着了,你自己刷卡进来。” 我把房卡撂到桌上,瞟了一眼《绑匪呢喃》——真舍不得你,那就后会有期吧,厨子! 出租车。高铁站。舒舒服服地一路向南。 我是开房了,而且多交了一份押金,就为拿到两张房卡,也的确打算洗澡睡觉的,可突然间,就没了念头。 假如掉个个儿,彼此仍像一杯白开水的话,那两人说不定还能继续。 车厢里的人很少,不时有动车擦身而过,一阵阵的飓风咆哮,里面却始终安静自在。连吃盒饭,都能心如止水。 五点半,晚高峰,陆鸣川一定会堵在路上。我亲眼见识过53岁的他跟收音机对骂,尽管交通台主持人“充耳不闻”。 七点左右,能到宾馆,晚高峰继续。赶上这个点儿嘛,四部电梯后面排着的队伍,跟早上冲超市的队伍有的一拼。 假如,电梯里挤满了老外呢,那陆鸣川的金贵鼻子,将伴着“奇花异草”的味道,直到49楼。 假如,电梯里挤满了游客呢,那陆鸣川的名贵西服,将在如山的箱包与土特之间闪转腾挪,直到49楼。 假如,电梯里挤满了废柴呢,那陆鸣川的正经派头,将向玩世不恭与乖戾嚣张低头服软,他这把老骨头,也要忍到49楼。 大概得有近三个月了吧,陆鸣川没碰到我一根手指头。此时,电梯里的陆鸣川,早已把我的模样,化作硝酸甘油注射进血液,只等电梯停稳,“叮咚”一声。 刷卡进房,不见人影儿的话,但愿,他能像我现在这样,心无旁骛地细品着高铁盒饭。 手机响了,陆鸣川的,听着还算是一杯白开水吧。 “不早说……在公司那会儿,我就看你脸色不对劲儿。身体不舒服,我可以派车直接送你回洹州啊。这边进站,那边出站,两头儿穷折腾……到了给我发短信,我好放心。” 所以呢,得有唯我独尊的根据地呀。 所以呢,去他姥姥个腿儿的后宫吧。 (b)烧烤架。粉丝。 我老是说,我的根据地是处小破院儿,那是我自谦啊。 自打拆了鸡窝以后,这小院儿完全可以将就着晾晒啦,怡情啦,愣神儿啦等等吧。站在小院儿,看那红砖小楼,不怎么计较面积和样式的话,偶而也会有那么点儿世家的错觉。 循着姥爷当年的印迹,我复原了一小片儿菜地,都是些好伺候的辣椒,黄瓜,西红柿。当然啦,我最想种的还是烟叶儿啊,已经买了种子和技术资料,盼着“柳心儿”牌香烟早日诞生。 知道吗,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小院儿里,竟屹立着一座壮观的葡萄架,四根黑色榆木电杆作立柱,顶棚铺满了角铁钢筋。姥爷的无聊,可见一斑。 我的无聊呢,接茬继续。葡萄架上,多年积攒的枝枝蔓蔓,早就被我一把火还原。坐在葡萄架底下,最好别仰头望天,不然,你会笑喷——有没有搞错!怎么坐在一座超大号的烧烤架底下呀! 好啦,别愣神儿啦,烟头儿烧到手指啦,赶紧看信吧。 辛雅的信。美得让人心跳的钢笔字。 “嗨!柳心儿。你好。我是辛雅。 你不认识我。别急哈,咱俩慢慢聊。 我在芬芳公司,专职负责版权事宜。我早就认识你了柳心儿,从你的字里行间之中,觉得跟你挺投缘的,至于你怎么想,慢慢来吧。 也就一周前吧,当《绑匪呢喃》的电子版发到我这里时,我真有些吃惊,竟有像你这样的女生?脑子里只剩条件反射! 然而,当我把你之前的剧本,从版权库里调出来,重温一遍时,我愕然了,恰恰是你这号女生,偏偏从高原和陆鸣川身上,博取了不知多少令人艳羡的娇惯与纵容。 没有一丁点儿的贬义,别误会啊,柳心儿。 可是,你也无法否认吧,这是事实啊。 剧本的溢价,令人咋舌。高原也好,陆鸣川也好,他们干嘛要讨好你,取悦你呢? 才华,自然是一方面,可我敢打赌,从高原手指缝儿里漏掉的每一粒沙子,绝不逊色于你,甚至更强,也更卓越。 青春,当然也是原因,可你心知肚明呀,难道,陆鸣川腻歪了国色天香,间或吃口小葱豆腐,返璞归真,解腻祛腥? 哈哈,别误会,柳心儿,我可不是八卦娱记。 不过,仿佛你自己也没有答案。 呵呵,你的方向搞错了呀,我的傻柳心儿! 来吧,来找我吧,柳心儿,我在孜坝县等你,距离洹州2100公里。 嗯……怎么说呢,柳心儿,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是一个‘末路人’,就是自己选择方式和死期的那种人。没什么好惊诧的,我们有一个群,群里都是像我这样的‘末路人’。 孜坝这里,有一处树海,非常非常美,是我们群主发现的。 噢,千万千万别误会,柳心儿,这里的树海,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事儿,赶紧都告诉你。 我不想碰网络,更不想挪窝儿,就怕好不容易沉寂的心,再浮上来,那就麻烦啦!……所有,来吧,柳心儿,我等你。 劳驾!g4许东服务区,捎个人来孜坝,他叫秦旭,也是一个‘末路人’。 牢记!我们通知秦旭——你,柳心儿,也是一位‘末路人’。 希望你能尊重一下我们这样的人,千万别暴露自己。 我想你一定会理解的,感谢之至! 爱你的人。辛雅。” 我掐灭了烟头儿,拍怕身上的烟灰,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呵呵……群主发现了孜坝树海,群主竟然还活着! 我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辛雅这样的女生。 青春期对她最大的馈赠,就是习惯性撒谎,我就这样。 所以,相信条件反射,反倒更有准头儿。 秦旭?名字么,还不赖。 第008章树海粼光(二) 树海粼光(二) (c)高晓曦。资深。 活着是没什么意思,可是死,我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正经理由啊。 生呀,死的,就没有中间状态吗?有的,当然有。 这种状态可遇不可求……凌晨1点,服下2片安定,待到4点左右,药力达到峰值,可膀胱也憋到了告警。辗转反侧也就十几分钟吧,困劲儿终究拗不过尿意。 摸着黑,扶着墙,脚底踩着棉花,脑袋顶颗南瓜……嗯,大概就是这个状态吧。假如,走廊有摄像头,一定会拍到我的笑靥,那是一种很常见的,酒足饭饱后的痴笑。 2100公里,三天两夜,一男一女,怀揣着死期,脚踏着末路,还什么“千万别暴露”呀……辛雅,你故意整我呢吧! “高晓曦,求你啦,作为‘资深’,支个招儿呀。” “过分啊,柳心儿,你这不是戳我泪点吗!我咬你一口!” “诶!说真格儿的,‘怀揣死期’到底是什么状态呀?” “那你看我一眼,我就告诉你‘真格儿’的。” “那算了。您老还是打道回府吧,我啊,继续泡澡儿!” “柳心儿,你就看我一眼吧,求你啦,我又不是鬼。” “诶!高晓曦!我警告你啊,甭想玩儿灵异的梗!” “柳心儿,你的心思,我懂……可你总要面对现实吧?” “也好,挑明也好!你想要我身子,随时拿啊,甭客气!” “不,不是,柳心儿……说真的,我也没那么着急呀。” “不是鬼,不是灵,不是妖,你就高晓曦!你是人!” “哎呀!晕死!柳心儿,不跟你扯啦!吃了几片安定呀?” “‘只要存在,必能找到’!我只是不小心弄丢了你!” “没劲!又拿你姥爷的那套忽悠我!你倒是快点找呀!” “高晓曦,我会找到你的,绝不让你走,真难,难受……” “诶!诶!柳心儿,醒醒,醒醒啊!……淹死人了呀!” 身子猛地从水里坐起来,呼哧呼哧地捯着气儿,紧跟着是剧烈的咳嗽。我又睡着了,整个人出溜进了浴缸里。今后泡澡儿前,绝不能吃药。 “高,高,高晓曦……别走啊你,你还没给我支招儿呢!” (d)停车场。偷袭。 g4许东服务区。停车场。眼睛不停地四下踅摸。 我坐在引擎盖儿上,脚踩着保险杠,束紧m65,树起衣领,戴上兜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点上一颗烟。 眼睛深沉而眷恋地望着天空,稍事酝酿……啊,铅灰色的天空,斜风挟着细雨,熙熙攘攘的人群,既然都他妈的说,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那我还磨叽个腿儿呀,我走,我走还不成么……嗨!大家好呀。我是末路人中的一员,我叫柳心儿。 “干嘛呢,柳心儿,你这,你这,不会是玩直播呢吧!” “哎呀!完蛋!……你谁呀你?啥时候藏我身后的你!” 偷袭我的人,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我肩膀上,力道之大,又疼又麻,这都不重要,要命的是我怕他识破我是一个赝品。 “我啊,秦旭,辛雅只告诉我车牌,我这不刚找你吗?” “我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你不可能听清楚呀,到底!” “你声音是很小呀,可我是贴着你的兜帽听的呀!” “咦……唔……嗯……那,那你怎么跟鬼魂似的呀。” “是你太忘情了,柳心儿。不过呢,我有点儿小感动哈。” “‘感动’?为我?……你为我!” 秦旭斜挎着双肩包,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屁兜里,略略地前倾着身子,不知为什么他怔了一下,随即清了清嗓子。 “你是柳心儿吧……那,那我就一定是为你而感动。” 知道嘛,我这辈子被广告坑得最疼的一次是什么吗?——该死的,辛雅的信,怀揣死期的末路人。 秦旭,给我这样一种震撼,他这人恍若出离于眼下的这个时代。 一头自然飘逸的头发,满不在乎的发型,也算不上多么精致的脸庞,却绝无刻意雕琢的痕迹,宽阔的额角,挺括的鼻梁,眉宇之间透着一种罕见的久违了的英气。他的眼神深邃而温存,久视让人不能自持,那是一双能演绎心语,善解风情的明眸。 这家伙,让我有一种很无厘头的情绪,上火,挠头。 他让我对自己此前的生活,感到无比垃圾,很无厘头是吧,更无厘头还在后面,我想从此洗心革面,重新来过。 搞不清,究竟是哪里疼。反正,就是哪儿哪儿的都疼! “诶!柳心儿,哪儿不舒服吗?好好的,干嘛哭鼻子呀!” “嗯,秦旭,你来开车。引擎盖儿上坐久了,我感冒了。” 拜托,拜托,不要撩我。可不撩的话,他就白瞎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e)末路人。狂撩。 从g4许东服务区出来,雨就渐渐地越下越大,大到看不清路标,也听不见风噪。路况超级乏味,打开双闪,拉开车距,只消规规矩矩地保持车道就好。 我侧倚着靠背,安静地看着秦旭,他的脸上漾着微笑……这家伙心向往之的,孜坝,树海,可这之后呢,之后又是哪儿啊? 我还不至于花痴到,一见钟情的份儿上。就觉得,我替这个世界的水准感到捉急,连我这号的都能容下,何况他呀……真心话,怪可惜了的。 “诶,柳心儿,你身上味道可真大。” “是么?嗯,不会吧,我几乎不怎么用香水。” “不是,柳心儿,你没懂我意思,你身上好臭啊。” 呵呵,秦旭,你这家伙可真会撩啊。 枉我柳心儿,好一通悲天悯人,怜香惜玉。 难怪,每一具勾魂摄魄的壳子里,标配的都是一台386。第一印象这玩意儿,真的不靠谱。如此也好,飞他一顿白眼儿过去,三天两夜,好自为之,过得也快。 “怎么没声儿啦,诶,柳心儿,说你呢,好臭。” “嗯。对不起。我有罪。下高速,我洗澡……饶了我吧。” “听我的,换个牌子吧,白555不适合你,真的很臭。” “嗯……唔……噢,我就白555的档次,我也不嫌它臭。” “来,试试我的,比白555还带劲儿,却很香啊。” 一直蜷缩在座位上的我,腾地坐了起来,眼前一亮,犹如清风拂面。 “哪儿呢?哪儿呢?冲不冲?……真不错嘿,秦旭。” 你看,秦旭这家伙吧,的确是会撩的主儿。信手拈来,亦庄亦谐,随手给你一个小起伏,小波澜,小事故。 你呢,嫌他吧,可老琢磨他;恨他吧,可又不忍;腻他吧,可就没招儿。比整日介“小姐姐,小姐姐”的尬撩货,确实老道一些。 他要再这么撩下去,会怎样?不敢想! “诶,柳心儿,辛雅说你是编剧,那我跟打听个事儿呗。” “你说,隐私不算……这烟不错,一路你得包圆儿啊。” “那当然。我就问啊,‘假如这个期限是一万年’……” “得得得,言情剧,我玩不转,秦旭,你别难为我啦。” “让我说完啊。就问,一万年前,那俩人是咋爱上的?” “一万年前,一万年前的话,那俩人,是原始人啊。” “噢,他俩是原始人,是这意思吧?……有文字吗?” “一万年前,还没文字吧,语言是肯定有的,简单而已。” “我问你,柳心儿,一万年前的原始人,有没有爱情?” “这我哪儿知道啊,你上网查查啊。” “这样吧,咱俩试试吧,柳心儿。” “你疯了吧,秦旭,撩出格儿了啊……还有正经事儿呢。” “柳心儿,三天两夜不归路,你我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秦旭,不是这样的。‘原始’和‘忌惮’,是两码事儿!” 心头骤然一紧,我穿帮了。 早在许东服务区停车场,秦旭打从见我的第一眼起,就识破了我这个赝品。 他玩儿我呢。还想继续。 第009章树海粼光(三) 树海粼光(三) (e)十万年。默片。 真格的哈,我也不是不想继续。 我能说几句真格的吗? 那当然柳心儿,随你好啦。 嗯。我意思是……我对他吧,压根儿就没有免疫。 换成你习惯的说法,就是诱惑啦,底线啦……吧啦吧啦,一股脑儿的吧啦吧啦。 别急呀,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明白了。 好多“吧啦”,在我这儿,就像小时候跳皮筋儿。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就是好玩儿,就是童谣,没啥干货,听多了,长不大。 好东西,咣当一下砸你手里,好么,你缩了,你怂了,你矫情开了,想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嗯。我就是这意思。 “柳心儿,就咱俩,别矫情了‘哼!不嘛!人家好啪啪!’” “滚!我哪有!……那,那你出牌吧,秦旭。” “我爱上你了!就是贴着你兜帽偷听那会儿。” “滚!太呕了!搞逗呢,人家女生喜欢听你说点儿别的!” “可你不是‘人家’啊,更不想对你‘说点儿别的’。” “滚!好哇你,我就那么廉价啊,当我柳心儿白送嘛!” “廉价的废话,配不上你!我想跟你谈一场默片恋!” 豁!绝对王炸!火红的萨日朗!一万头小鹿乱蹦! 默片恋……咦。唔。吁。我晕船了,我在哪儿呢呀? “嗯。默片恋……怎么说,秦旭。” “就是,我也说不好,就是默默,就是沉吟,就是感应。” “那,秦旭,我能破坏一下气氛嘛?……就一下下。” “哎呀,柳心儿,车里又不是片场,你尽兴就是啦。” “秦旭,你让女生伤得很深?……算了。这是隐私。” “嚇!你这哪里是‘一下下’呀,简直是拿白刀子捅啊!” “我收回,收回。对不起哈!” “没有,没有,相反……是我有问题,是我伤了人家。” 我愣住了,秦旭伤的那位“人家”,不知为什么,让我很不爽,只三秒钟,便如坐针毡,浑身痒痒。 我降下车窗,漏出一道小缝儿,风雨打在我脸上,脑海里重映着一部旧片,对白很辣,画风很乱,场景很腐……曾经,在我烂熟的男生里,我是他们的女王。 可我那早已蚀骨侵髓的习惯性撒谎,每一根汗毛,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眼神,都在撒谎的我,不知道伤到他们没有,或者,伤得能有多深。 孜坝,树海,末路,身上渐渐热了起来……就现在吧,就是他啦,把我曾经的不堪与愧对,索性还到秦旭一个身上吧。假如,能让他对树海的念头,松动哪怕一丢丢,就有还有调头回家的希望。无论做什么,都特别特别的值! 我有点入戏了呀,默片女主。 “诶!柳心儿,赶紧关车窗呀,你那半拉身子都打湿了!” “秦旭,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陪你走完就是!” “那就索性十万年前吧!怎么样,带感吧,柳心儿!” “‘十万年前’?怎么说,我不懂,秦旭。” “你不觉得十万年前的荒原,跟默片更搭吗?” “十万年前。荒原。默片。秦旭,我们到底伤你多深啊?” “哪有啊,柳心儿!你啊,猜不出远古的荒原有多美!” “秦旭,我们下高速吧,我有点累了,这次是真的。” 这句话,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天后,直到我的男主没入树海,这部默片才算映完。 车在宾馆前停稳后,他示意我赶紧下车,吃饭,洗澡,睡觉。他那连比带画的一通手势,令人眼花缭乱。 是有点像啊,像一只荒原出没的,笨拙至极的毛毛怪。 我没动窝儿,抓起他的一只手,轻轻地从方向盘上拿开,揣进我的m65里,紧紧地扣在心口。 默片,是没有声音的,那我,就只能让他听听这个。 秦旭凑过身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可问题是,这家伙没吻对地方呀? 不对,不对,我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指着自己的嘴唇使劲摇头。 他那双会说的眼睛,先是一怔,又眨了眨,脸上的微笑,跟小姑娘害臊似的。他跳下车,绕过车头,从副驾驶座上抱起我,一直抱进宾馆,抱进我们住的房间。 美中不足呀,我穿的是m65,而非一袭漂亮的婚纱。 可十万年前的荒原上,一只男毛毛怪,一只女毛毛怪,哪有炸眼儿的婚纱啊。 (f)毛毛怪。大床。 我在浴室洗澡,竖起耳朵听外间的动静。 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打火机,什么动静都没有,除了身边的流水和自己心跳。当然不是荒原啦,不然,耳畔呼啸着刺耳的风声。 这家伙干嘛呢,不会真的是只毛毛怪吧,蹲在桌子上,正忘情地用爪子扒拉着香蕉呢,可也听不到嘴里吧唧吧唧的动静呀。 豁得一下,有人推开浴室门,窜进来一只长长的胳膊,手里拎着一件又肥又大的棉质长袖t恤,嘲弄似的晃个不停。 我一把抓过来t恤,狠狠地拧着他的胳膊,随着两声嗷嗷怪叫,那只胳膊这才落荒而逃。 羞得周身通红,这家伙竟然乱翻女生的包包。 没错,我是挺邋遢的,孜坝来回满打满算也就一周,手机,电脑,洗漱,换洗,一股脑地都塞进双肩包里,睡衣是我认为最用不着的,眼下,却成了顶顶紧要的。 秦旭的t恤真的好大,我穿着就跟穿了裙子似的,而且还是那种过膝的长裙。 不过呢,他要是平常也穿着这件t恤睡觉,那就太棒了,嗯,这味道么,暖融融的,超级喜欢,蓦然腾起一种赚大发了的冲动。 干嘛要琢磨下一秒呢,想好了下一秒,错过了这一秒,是不是很傻。闪开!闪开!所有的“吧啦吧啦”,都给我闪一边儿去!……就现在,就这样。 从浴室出来,走到外间还没几步呢,恍恍惚惚地我就意识到出事故了,完蛋,我走错时空了。 房间漆黑一片!床上鼾声如雷! 怎么可能呢!我的默片男主呢! 冷静,矜持……我用得着吗我? 我径自扑到他身上,他的鼾声陡然升高了八度不说,这家伙竟然敢用胳膊肘我,一直把我从他身上肘到大床的另一边,他才又抱起胳膊翻过身去,继续奏响雷神索尔一般的鼾声……要不是默片,我早就哇哇怪叫着,非咬他一口不可。 我匍匐着回到他身边,脸埋进枕头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事出有异,必作妖。 等着哈,这才不到两分钟吧,高八度的鼾声降了下来……再忍忍,千万别动……鼾声进入降调,和煦了许多……再忍忍,千万别动……鼾声终于到了尾声,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哈哈哈,快了快了,妖孽就要现出原形了……他的呼吸变得格外轻盈,先是动了动胳膊,又扭过头来,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踅摸我的动静。 诶!真替他那颗说仰不仰,说扭不扭的脑袋难受。 哈哈,我又扑到了他身上,可他那鼾声就跟插到了380v工业电门上似的,原本憨憨的吧,现在听起来却是尖尖的,怪可怜见儿的,让你不得不放他一条生路。 难受!即便地震,只要不是消防员喊他,他就继续装死! 算了!默片的戏份都压给了女主,要对得起每一张门票! 有一个词儿叫pov,主观视角镜头。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哈,意思好像是片子除了靠情节推进外,还可以用主角视角推进。你看,非常符合我这位史上最尬的默片女主。 为了画面的完整和情绪的连贯,以及每一张门票,请跟随柳心儿眼睛里的镜头,继续礼貌观映哈。 一万个放心好啦,除非消防员叔叔站到他跟前儿,否则,秦旭是不会动弹一下。 我唰的一下掀开被他裹得死死的被单。 啊,最吸引镜头的,自然是他那健美而平滑的背部,宽宽的肩膀,挺括的脊梁,小小的腰围。嗯,说真的,手感却不怎么样。 顺着脊柱,到处疙疙瘩瘩,我扭亮台灯……差点惊出声儿来。 秦旭脊柱上的骨节,不想我们这样顺溜向下,他脊柱上的每个骨节,都有一个明显凸起的鼓包,像什么呢,怎么形容好呢……皮肤里裹着钩子,倒着的钩子,倒刺儿一样钩子! 厨子么!厨子的徒弟么!壳子里老是藏着一只怪物? 几点了?一点啦,那好,那好,两片安定,刚刚好! 第010章树海粼光(四) 树海粼光(四) (g)第二夜。视频。 默片恋,根本就是坑儿,都是老大不小的成人。 许东服务区时,秦旭就识破我是一个赝品,那他就有理由怀疑我,比如像是替马斯洛,甚至弗洛伊德卖书的那路货,一路吧啦吧啦的,“小羊羊,回家家,找妈妈”。 我爱你,我的默片女主——“爱你三天两夜,只求闭上鸟嘴”……唔,怎么跟歌词儿似的,朗朗上口啊。 药劲儿彻底过去,大概到了早上八点多钟,此时我已周身井然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可是,起床,穿衣,洗漱,早餐,包括怎么上的车,每一样都是悬念,毫无印象。 身上的m65不仅拉好拉锁,而且还摁好了铜扣……没有星点儿感觉……就那两片安定,不至于吧? 秦旭拉上车门,刚一点火,我脑袋里忽的一激灵,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没恍过神儿呢,我的手已经伸进了他脖子里,顺着脊柱使劲往下捋。 他开始用胳膊肘挡我,直到把我挡回车座上,这才拿起手机发短信。 “怕了吧。哼哼哼!看你还敢不敢折腾我啦!告诉你,柳心儿,我是穿越时空的怪兽。呵呵,逗你玩儿呢。返祖,懂吧。我是极其罕见病例,返得有点儿着急,返得有点儿粗犷。”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家伙心心念念的荒原,哪里是什么憧憬呀,简直是迫切的生理诉求……怕啦,怕啦。 雨过天晴,一路的好心情。遗憾的是,默片依旧——他开车,我呢,就只有干瞪着他开车。 中午下高速,索性去了附近的一处景点。吃饭是一方面,我有私心的,我想跟秦旭留几张合影。 凡事总要乐观点儿嘛,万一哪一天,他跟我要这些照片发朋友圈呢,不是没有可能,事在人为呀。 合影的主意,并没使秦旭感到不自在,相反,他很乐意,无论我俩摆拍的姿势有过搞,有多嗲,有多呕,他人真好,眉头都不带蹙一下的。 吃饭时,我俩连比带画的场面,多少吸引了一些周围人的关注,他们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我瞎猜的啊,不一定准,某种惋惜之情……对不起,这是一部默片,角色需要啊。 秦旭,可没我这么敏感,他自顾自地吃饭,偶儿才想起我,抬头看我一眼,我脑海里恍然闪出一个问号。 诶?为什么眼睛会说话呀? 仁者见仁吧,我只拿秦旭的眼睛说事儿。 这说明我很在意他呀,不然,哪有这么神奇。他眼波流转之间,总觉得慢了一帧,留出一抹空白,而我那无尽又无脑的遐思里,便自认为,那一抹空白里全是我的影子……谁还没冷不丁儿的痴一下呀,是吧。 第二夜。默片里的最后一晚。 反正我就在浴室里磨叽。洗两遍澡,吹两遍头发,洗两遍衣服,捯饬一个多小时才算消停。 秦旭早就睡着了,想必是真累了,累得连鼻鼾都省掉了……有点儿不信,又装。 扭亮了所有的灯,顶灯那么刺眼,打开电视,晃眼的雪花,闹心的噪音,他的呼吸依然轻盈无声……嘿,装死么。 干脆动手,我拧了拧他的脸,还有鼻子,还有耳朵,我撅他的手指,晃他的胳膊,跟提线木偶一般……嗯,死透了。 那好吧,秦旭,剩下的交给我咯。 我先把手机设置好,再固定到电视机上。依次闭掉床头上的中控开关,只保留够用的光源。 掀起被单,我像一头驯服的小鹿卧进他怀里。 只有两种动静,他的心跳要慢一些,我的心跳要快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过会儿到了荒原,耳畔只有呼啸的风。 不知是谁,熄灭了最后一线光源,两条结实的胳膊束缚着我,该死的,让我一夜无法动弹。 三片安定足以放倒一头牦牛,我在秦旭水杯里融进去四片安定呀,怎么对他就不见效呢! 我只要一次,哪怕象征性的一次,就足以要挟他,甚至威胁他报警,镜头的位置非常好,任谁都百口莫辩……怎么着都成啊,只要能让他调头回家。 镜头上的小红点,闪了一夜。 我盯着那小红点,睡了一夜。 (h)大峡谷。树海。 最后一天。 穿过孜坝县城后,按照辛雅发来的地图,车很快驶上了乡村公路。 “勘探队”——蓝底白字的铁皮牌,孤苦伶仃的水泥杆。 哪有岔口啊?前后都是笔直的柏油路。没有岔口,何来的路牌?“勘探队”,宿舍?营地?公墓? 车从“勘探队”牌子底下驶下公路后,便再也无路可走。 树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淹没了我们,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秦旭也开始发怵,打开车灯,踩着刹车,愣了半晌。 这里,背后紧挨着公路,附近到处是人烟,怎么可能是末路人的末路呢。 不对!辛雅应该在更幽冥,更漆黑的地方等着我们,那里才配得上树海的意义。 我拍了拍秦旭的肩膀,他才缓醒过来,我朝前指了指窗外的黑暗,又朝后指了指公路依稀可见的亮光。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开刹车,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穿行。 摇摇晃晃了大约有二十分钟吧,车头慢慢抬高,眼前渐渐露出天色,发动机越来越吃力,油门干脆踩到底,却也只能看到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 车子扭动着笨拙的身躯向上冲,分分钟爆缸的危险。幸运的是,也许就在爆缸的前一秒,车头哐的一声趴到了地面上,天际线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猛地一下掉到我们眼前。 呼啸的山风,令人毛骨悚然……背后的山坡是那么陡,车停的悬崖是那么险。 原来,树海不是小说里描述的模样,不一定非得是毗邻山脚的原始森林。 我眼前的这片树海,显然没那么简单。 这里的树海,淹没了一条蜿蜒幽深的大峡谷。 我跟秦旭,就站在这条峡谷的东口,至于有多长呢,谁也猜不准,反正峡谷的西口连到了天际线。 树海的近处吧,你还可以用郁郁葱葱来形容;远一点呢,勉强算是墨绿欲滴吧;再往远处,我甚至只瞄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怎么敢看了……汹涌的黑黢黢的波涛,凶神恶煞般的直扑过来。 车是下不去的,我俩背上各自的包包,徒步向谷底走去。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下到谷底也就用了半个小时吧。 一顶花花的单人帐篷,突然映入眼帘,我拽了拽秦旭的胳膊,他点点头。 我俩撂下背包,背靠着背,惬意地点上一根烟。 帐篷里就她一个活人,就她一个女生,不用问,她就是辛雅咯。 辛雅边走边朝我热络地打招呼。 “诶!柳心儿……不用站起来,歇会儿吧,我帮你拿包。” “我没想站起来呀,辛雅。我过烟瘾呢。咦?你这帐篷咋不装烟囱呢!” 逗得秦旭直捂肚子,习惯性地又用胳膊肘我,我也狠劲地肘他,其实是想狠劲儿拧他,不,是狠狠地咬他一口……算了,怎么着也不解恨。 辛雅,礼貌地朝秦旭点点头,他俩很陌生的样子。 秦旭朝我指了指身后来时的小路,他要返回车里拿落下的东西。 直到看不见秦旭的影子了,我才敢对辛雅彻底发飙。 “你们这些骗子!骗我也就算了,干嘛骗秦旭这号一心赴死的人啊!” “柳心儿!你疯了呀……我骗谁了我!” “这峡谷,明摆着东西走向,傻子也能从这儿,摸到西口出去!” “嗯。那就等晚上吧。晚上你看见了树海里的粼光,你就懂了。” 第011章树海粼光(五) 树海粼光(五) (i)二十人。20年。 辛雅的小帐篷里,空空如也。 除了一个双肩包和两个小马扎外,看不到应急灯,保温杯,睡袋卧具。她应该也是刚到这儿不久,而且,并不打算在这里过夜。 兴许,辛雅把我勾来,还有别的意思吧,在她殁入树海时,作为目击者。 一天之内,目击两位年轻生命殁入树海,还是算了吧,我的神经有那么大条嘛? 跟辛雅聊完正事儿,赶紧开溜,赶在天黑之前,尤其要赶在秦旭回来之前。最矫情的事儿,就是生死决别——假迷三道的,言不由衷。 冷不丁儿地,辛雅握住了我的手。陌生人的亲昵,极其讨厌,理由是——很陌生! 即便我俩都坐下了,她的两手仍然牵着我的两手,她的拇指摩挲我的手背,食指轻挠着我的手心……哎呀妈呀,这套路再熟悉不过了呀,全是我玩儿剩下的! 早料定的,辛雅跟我柳心儿是一路货,撒谎跟呼吸一样,缺氧那就得死呀。 这玩意儿用起来,刚上大学那会儿还有点生涩,不过已经很好了,至少搞定了高晓曦。 大学报到第一天,高晓曦踏进宿舍第一步,我牵着她的两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食指轻挠着她的手心,嘴里跟她东拉西扯,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她。 不消一分钟,扫描结论出来了,这个叫什么来着,是叫高晓曦的吧,这妞儿在我跟前,那就根本不是个儿啊。 高晓曦手心儿渐渐发热渗汗,那我也不撒手,我就等着她。 “嗯。柳心儿姐,你对我……你对我真好。” 不错嘛高晓曦,挺识趣儿的呀——我喜欢! 眼前的辛雅呢,她可不是呆板,干瘪,喏喏的高晓曦呀,她简直能跟年轻20岁的高原有一拼! 我怵高原,不是一般的怵,怵得一塌糊涂。可辛雅,毕竟不是高原嘛,且看我如何跟她过招儿。 我冷冷地抽回双手,不怎么顾及地插进牛仔裤屁兜里。 “辛雅,你信里,干嘛对我撒谎?” “诶!柳心儿,见面没十分钟呢,怎么老说我撒谎啊?” “哼!我跟芬芳签合同前,你见过《绑匪呢喃》电子版?” “是啊,我在版权中心看到的……这还有假,难道?” “嗯。你确定?确定剧本的标题就是《绑匪呢喃》?” “柳心儿,咱俩别兜圈子了成么?有话直说!” “辛雅,你是装呢,还是真不知道,标题都是高原钦定的呀!” “当然知道啊,那不证明我没跟你撒谎吗,柳心儿?” “每次,高原发给我标题后,按照保密协议,直到合同签字生效后公开,你怎么可能提前一周知道《绑匪呢喃》的存在呢!” “嗯……算了,柳心儿,不跟你捉迷藏了,看看这个吧。” 辛雅递给我手机。一段3分钟左右的视频。 出镜的是辛雅,她举着自拍杆,领我看的地方是芬芳公司版权中心的地下资料库。 不算阔绰的空间里,整齐摆放着铝合金储物架,很像学校图书馆,但要更现代化一些,到处是液晶屏和监控器。 铝合金储物架上,码放的是芬芳公司的版权成果。大致排列顺序是,从上到下是时间,由左至右是作品。 格子外都挂着过塑的“版权信息”原件……作者姓名,作品名称,授权时间,权益归属,手写签名,公司公章等等。 我抬头瞟了一眼辛雅。 “耐心点儿,柳心儿,耐心点儿。” 回报我耐心的,唔……偷袭成功的汗毛炸立。 自上而下的架子,最顶一层标着1999年,最底一层标着2019年。 左手起第一列标着《唇语惊魂》,第二列《绑匪呢喃》,第三列《树海粼光》,第四列《爱在危城》,第五列《影子夫人》……最远处的一列,焦点很虚,但也能猜个大概,《墓园芬芳》。 自20年前起,包括我柳心儿在内的20位编剧,写出了名字一字不差,一模一样的剧本。 这些剧本,也包括我自己的剧本,躺在那间地下室里,足足20年了……心脏爆了。脑袋炸了。 (j)十九号。辛雅。 “辛雅,能到帐篷外面说吗,我想抽烟……主板烧了。” “不用,柳心儿,我不介意……当初,我比你还懵呢。” “辛雅,你能,你能用五个分号,讲给我吗……我整个人废掉了。” “哈哈,五个分号啊,很难呀……嗯,那我就试试吧。” “你真好,辛雅姐……你对我真好。” 瞬间我就变成了12年前的高晓曦,那副喏喏无助的可怜相,真不人受的呀……对不起,高晓曦,我会加倍还给你。 “高原,规划了一部系列剧,始于芬芳成立的1999年。” “第一个分号。” “高原失心疯似的,年年换编剧,2019年是你,柳心儿!” “第二个分号。” “二十年来,这部诡异系列,所有剧本标题,一字不变。” “第三个分号。” “收藏也好,纪念也罢,反正剧本永远躺在地下室里。” “第四个分号。” “我竭尽所能,联系你之前的19位编剧——人间蒸发!” “第五个分号啦……谢谢你,辛雅姐,那结论呢?” “结论?结论就是,下一个‘蒸发’的就是你,柳心儿!” “可是辛雅姐,你先‘蒸发’呦!就在你身后的树海!” “诶?柳心儿,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干嘛嘲弄我!” “辛雅,你不撒谎,真的会窒息嘛!撒谎,我怎么帮你!” “我哪有啊,我没有……好吧,算你狠!怎么猜到的?” “你信里说‘高原手里流出的每一粒沙子,都比我强’。” “柳心儿!那十九位编剧,哪一位都比你强!强百倍!” “继续,辛雅。” “你那破剧本,匪夷所思,不堪入目,我c!高原喜欢!” “继续,辛雅……抽烟嘛?” “滚!不抽!高原宠你,陆鸣川爱你……可你?凭什么!” “继续,辛雅。” “滚!继续,继续,继续你个头呀?……没啦!没啦!” “你呀,辛雅,你就是我前面的那位编剧吧,第19号!” 完蛋,一下戳到了辛雅的泪点。她豁得扑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哎妈,辛雅这一通嚎哭啊,闹得我眼睛也潮潮的,心里呢也黏黏的。 敢情儿,树海里的末路人,能循着辛雅的嚎啕原路返回呢,也未可知。 (k)喂鲨鱼。手稿。 我等着她,等她哭累了,等她心甘情愿地说真话。 看样子差不多了,嚎啕变成了抽泣,可辛雅的身子依旧痉挛不止。我只好紧紧地搂着她,能让她暖和点儿,踏实点儿,或许能让她快点儿缓醒过来。 辛雅轻轻地把我推开,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柳心儿,救救我,他们都死了……我不想死!柳心儿!” “辛雅!别犯浑呀你!怎么可能!……‘他们’是谁?” “就是除了咱俩之外的18位编剧呀……救我!柳心儿!” “辛雅,冷静点儿,你说的‘人间蒸发’,到底怎么说?” “病故,车祸,溺水,殉情,火灾,喂鲨鱼,食物中毒……” “停停停,辛雅……意思是,全都不得好死呗!” “我费了好大功夫,18个人都查实了,没错,全都不得好死!” “可你怎么确定,下一个就是你辛雅,而不是我柳心儿?” “因为,因为,轮到我了呀!因为,一周前,高原逼我交出手稿!” “手稿?高原要手稿干嘛?版权里又不包含手稿!” “前面那18位编剧,都是被逼着交出手稿后出的状况,无一例外。” “高原真的失心疯了?手稿和剧本成品,根本就是两码事!” “可高原就是要拿到手稿!……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辛雅,你的《唇语惊情》里,有高晓曦这个人物吗?” “没有,没有。” “你的《绑匪呢喃》里,有芬芳乐队,赵星宇,厨子吗?” “没有!不同的编剧,怎么可能写出一样的剧情呢?仅仅同名而已!” “辛雅,你信里说‘高原恍若不曾来过人间’,怎么说?” “造假!懂么!高原和陆鸣川的前世今生,全是造假!” “辛雅,你交给高原的最后一部剧本,名字叫什么?” “《影子夫人》啊。” “辛雅,看着我的眼睛……你的所有手稿,都藏好了吗?” “嗯。可是……柳心儿,救我啊!” 天,其实早就黑了。帐篷里黑洞洞的,即便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也不足以看清辛雅此时的神色。 辛雅倏地缩作一团,钻进我怀里。我扭头看,有人影儿在外面晃。哎妈,他有什么好怕的呀……这人,必须秦旭呀。 可他,没吭声儿,也不探头进来。 直挺挺地站着,掏烟,点火,吐烟圈儿……哎妈,是瘆得慌! 第012章树海粼光(六) 树海粼光(六) (l)勘探队。粼光。 我拉了拉辛雅的手,可她忽然变成了一只秤砣,故意向后坠了坠身子,又很郑重地摇了摇脑袋。 “好吧,辛雅,你别动了。可怎么着,我也得送送秦旭。” “我等你回来。求求你,柳心儿,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放心吧,辛雅,就是摸黑儿,今晚咱俩也得离开树海。” 我承认,我是蓄意的。一出帐篷,一瞅那人,便开始气沉丹田,张弓搭箭。猜对了,我就是要撞他。 我照直朝秦旭撞了过去,眼角有泪,耳畔生风,我就要给他一个趔趄,就要让他吐口老血。 “干嘛,柳心儿,疼死我啦!你这脑瓜儿可真够大的哈!” 大脑瓜儿,大嘛?哪有!大瓜儿很温驯呀,她可从不这样的。她钻进你怀里,就不想出来。她想要的,你哪里不懂? 赶紧对大脑瓜儿说呀,你爱她。 起开!大脑瓜儿先说,我爱你。 咦。唔。吁…… “我爱你呀……咱们离开这儿吧,秦旭。” 疼呀。特别疼。别动。别哭出声儿。 这家伙,真奇葩,分分秒秒都在返祖嘛? 这胳膊怎么就倏地变成一副铁钳,勒进肉里,碎骨断筋;这眼睛怎么就偷偷淌出两行岩浆,熔掉记忆,摧尽万念。 返祖,真的么?也许吧,他死活一声不吭,你又能怎样? “诶!秦旭,你衣服好薄!喏,m65送你了,留个念想!” 你看,我俩谁也没绷住吧,噗嗤嗤地笑出声来,也当真交换了信物……我的m65,换他三盒香烟。 “走啊,柳心儿,你得送到跟前儿啊。很近,就那儿。” 我搂着他的胳膊,朝他手指的没边没沿的黑色虚空走去。 秦旭说它是条路,我偏说它是张嘴,都挺较真儿的,谁也不服谁。 “诶?秦旭,快看!光!看见没……哪儿来的光啊。” 假如,它真的是海洋,名字就叫“树海”,那么,我眼前的粼粼波光,一定就是幽幽天幕在这树海里的倒影,溅落的星星,在海浪中若隐若现,在海风中若即若离。 “噢。是啊,是光……没错,柳心儿,是光!” “不是自然光!别拿萤火虫糊弄我,秦旭,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柳心儿。当然是他们咯。” “该不会是……诶?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吗?” “挺正常啊,也许他们想再撑一撑……撑到耗尽耗光。” “东西走向的大峡谷,怎么就找不到两端的山口呢?” “哎!傻柳心儿!你啊,被‘树海’这俩字儿给骗了!” “嗯?‘骗了’?怎么说,秦旭。” “记得‘勘探队’那块铁牌吗,不是路标,算是墓碑吧。” “‘墓碑’?噢!难道有一支勘探队,在树海里失踪?” “传说是这样的。勘探队进去,寻找超级陨坑。” “超级陨坑?怎么可能有植被?更不可能有树海呀?” “你啊,柳心儿,也挺好……我呢,我有点偏信造化吧。” “哼!解释不通了吧,还‘造化’呢。” “诶!碰见你这号的,咋解释的通呢。” 我的m65套在秦旭身上,好紧巴呀。还好,就他那块儿头,再怎么返祖也到不了绿巨人的份儿吧。 呵呵,再往里走一会儿,当他确信,我再也看不到人影时,m65是肯定要脱下来的,不然,这家伙抽烟的时候,胳肢窝绷得难受。 默片男主。秦旭。完美谢幕。没想象中那么瘆得慌。 诶?被树海覆盖了几万几十万年的超级陨坑,是不是有点像神曲里的插图啊,是吧,神似! 嗯。出口?搞逗! “辛雅呢?……辛雅!出来呀!别磨叽了,赶紧走了啦!” (m)折纸鸟。高原。 辛雅的小帐篷,被山风吹得瑟瑟发抖,却听不到辛雅的回音儿。 “辛雅。赶紧走啦。别收拾了。” 我探身进了小帐篷。一定发生了什么,就在我送秦旭哪会儿——辛雅被人袭击了!没有丁点儿动静! 辛雅仰面朝天,浑身痉挛不止,脸上惨无人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气,手里死死地攥着她的双肩包。 我赶紧扶她起来,可她像死人般沉重,我只得坐到地上,扶起她的上半身,好让她先躺进我怀里。 “辛雅,辛雅,我,柳心儿啊……怎么了这是,谁干的?” 辛雅歪了歪脑袋,斜睨了我一眼,嘴角努了努,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柳心儿,高原她……拿走了我的手稿。” “怎么可能,你亲口告诉我的,手稿藏好了呀。” “哪有藏啊,有什么好藏的呢,双肩包……随身带着。” “辛雅,醒醒啊……怎么可能呀,我和秦旭就在外面。” “手稿一直放双肩包里,可什么时候没的,谁知道呢!” “不是刚才?不是有人?……辛雅,忍一忍,起来啊!” “对不起啊,柳心儿,都是我的那封信,不该折腾你。” “起来呀,辛雅!我火了啊,赶紧起来,有事儿车上说!” 我这身量,对付不了秦旭这号的,可对付辛雅没问题呀,可就是死活拽不起来她!明明有呼吸的,也还能说话,意识完全清晰……她怎么就沉得跟具尸体似的。 “柳心儿,我老撒谎……哎妈,习惯性的,没治了我。” “辛雅,你先站起来,成么!我也习惯性的,早没治了!” “嫉妒死你了!你一定会写到《墓园芬芳》,那是最后一部。” “艾玛,辛雅,别扯棍儿了!……离开这儿,咱俩合作!” “真的吗,柳心儿,咱俩合作,一直到《墓园芬芳》?” “我保证,辛雅!求你了,站起来呀,我真的拽不动你!” 辛雅很轻盈地站了起来,不,是蹦了起来,甚至转到我身后,搂着我的腰,用脑门儿磨蹭我的脸。 我可真想咬辛雅一口……忍了忍了,赶紧上车再说,离开树海再说,有的是机会咬她。 “诶!诶!辛雅,你疯了!往这边儿走,方向搞反了呀!” 嗯。没错。我又被偷袭了。辛雅疯狂地跑了出去,直直地朝哪儿——秦旭非说哪儿是一条路,我非说哪儿是一张嘴。 “柳心儿,折纸鸟复活了!在我手稿里!你的呢?……高原怕它,要亲手烧掉每一只折纸鸟……你搞错方向了呀,我信里说过的,还记得吧,我的傻柳心儿。” 辛雅的话,断断续续的,好像还有几句什么,可我实在听不清楚,也不敢往里再追她,就站在哪儿,一动不动地听。 (n)备忘录。情书。 1.找一个好地方藏手稿。别说高原了,最好连我自己都找不到。我可不想从手稿里,飞出一只什么折纸鸟,我又不是女巫,对吧。 2.赶稿,玩儿命地赶稿。高原催过一次了。艾妈,我失踪的这一周,高原要问,我咋说呢。哦对!有位网友叫秦旭,奔现去了,没眼缘儿,散了撤了。 3.洗车小伙,从遮阳板里翻出一封信,是秦旭留的。我猜,就是他要回车里取落下的包包,插空写的吧。摘录一句哈“那里,看什么都没有重影,耳畔只有呼啸的风。” 秦旭,什么时候,你才能长大呀。 没关系,秦旭,我把你的信和咱俩的照片,夹在我姥爷的书里了——1953年俄文版《军事地形学》。 哼哼哼……找你,跟找高晓曦,简直一个原理呀。 第013章爱在危城(一) 爱在危城(一) (a)白玉兰。脱水。 说实话,很忐忑,敢掐高原电话! 孜坝树海来回一周,但凡高原的来显,一天得掐好几次,一连掐了七天,你算算……那是闹着玩儿的嘛?长几颗脑袋! 当然啦,也好奇,也期待,怪怪的……不是压根儿,咱也没见识过高原发飙么。 非飙状态下的高原,我被电过一次……就在大门口玻璃幕墙前,几位甲方boss半圆形包围着高原,也许被高跟鞋折磨得跟上刑似的吧,她两脚随意地变换重心,倾一下,仰一下,似稳不稳的可人模样,蓦然朝十米开外的我瞟了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那眼神,那微笑,哎妈,反正我是三度烧伤。 至于,包围圈里的那几位,伤情如何,不得而知。 高原就是一束婀娜摇曳的白玉兰呀,尤其是她这年纪,是吧,绝对锦上添花。 迈进芬芳公司大门之前,我先躲到大理石廊柱后面,猫起腰朝那奢华贵气的玻璃幕墙瞄了好几眼。 m65送秦旭了,没它我特别不自信,真怕高原戳我脑门儿那副架势,会误导路人,把我当成她的买错咖啡的女秘书。 “躲这儿干嘛?你是柳心儿吧,走啊,高总正等你呢。” 真正的女秘书,把我领到高原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扭身就走,也不给我记住她模样的机会。 “噢。柳心儿。坐啊。我签份文件。等我一会儿。” “您忙着,高总。要不,要不我改天再来吧,您忙先。” “诶!还想躲啊!躲哪儿去!……给我坐下。等我。” 特别怀念陆鸣川的办公室,那里才叫温暖,散漫,恣意。脑子里全是陆鸣川的各种好,在他跟前儿可以抽烟,玩手,调情。 高原这里跟冰窟似的,眼睛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到处是冷彻刺眼的反光,镀铬,水晶,小牛皮,涂鸦的抽象画,可恶的黑陶摆件……听说这叫北欧风,不懂,好冷。 我的身子紧了一圈,窝在沙发里的姿势,就像一颗错位的螺丝钉,卡住了,拧不动。 高原撂下文件夹,摘下眼镜,扣上笔帽,抱起胳膊,身子从圈椅里豁得坐起来,她看着我,凝重,肃穆,猜不出她心里咋琢磨的,反正……点火倒计时开始,10,9,8…… “柳心儿!你!……我把你当高晓曦!懂么?” “懂。” “看着我!眼睛别贼溜溜的!对你失望透了,懂么?” “懂。” “不接电话!我的电话!造反?想飞?不可能!懂么?” “懂。” “气死我啦!你,你,没劲透了!……懂么?” “懂。” 高原火了,声音里带着哨声儿,怒火烧干了水分,原本甜甜的,现在尖尖的,涩涩的。 是这样的,水是生命之源,对吧。女人失水,各种紊乱。 高原的年龄和皱纹,原来都藏在水里啊。 哈哈哈,她的眼窝和额角,浮出稠密的皱纹,眼睛不知怎么着凹得那么深。暴走的鼻子和嘴唇,不管不顾地露出森森大白牙。 你看,是吧,失水的女人,就像面具的扣襻,突然断掉了,她情不自禁地判若两人。 哎妈,一束拧干了水儿的白玉兰,就跟……不,还不如一根干瘪的大葱呢。 “懂懂懂……就这一个字么!高晓曦比你懂事多了!” “懂,哦不!对不起,我错了,我保证,以后不这样啦。” “你是要保证的!我就剩你这么一个了呀……柳心儿!” “嗯。那,那高总,我可以走了吗……我赶高铁。” “走吧,走吧,《树海粼光》签过了……根本没心情看!” “诶?高总,我随身带着手稿呀,要不您瞜一眼……” “手稿?看手稿干嘛?我跟你说,柳心儿,少耍性子!” 要么,辛雅撒谎,根本没有夺命手稿这档子事儿。 要么,高原撒谎,我手稿里眼下没她想要的东西。 高原,到底想要什么呢?不,不是她想要什么,而是她想隐匿什么?——不然,干嘛杀人。 剧本是故事,手稿也是故事。 故事能把高原吓到,要除掉包括辛雅在内的19位编剧的份儿上?……除非,他们手稿里的故事另有真相,足以揭开高原的前世今生。 怎么可能呀,高原的睿智稳重,分分钟都在嘲弄玄冥!大神级编剧,也不可能从字里行间,恰好码出高原的秘史啊。 拿我自己来说,我的手稿跟剧本,根本两码事,高原签下的《树海粼光》,不会有辛雅,更不会看到一丁点儿秦旭的影子。她拿走的《绑匪呢喃》里,自然也不会有赵星宇,厨子,芬芳乐队,更不会有那张柯尼卡相纸的照片。 当然,孜坝啦,树海啦,三天两夜啦,剧本里是逃不掉的——毕竟,《树海粼光》四个字,可是高原钦定的呀。 陆鸣川出差了,没见着他人,反而想他,也挺同情他。 高原的雷霆之怒,倘若不是冲我,而是泄到陆鸣川的后宫,那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诶?不对!别说,真有可能。 高原传了懿旨不准陆鸣川见我,嗯,他就只好躲着我,索性“出差”去咯。 去他姥姥的腿儿,拿钱走人,回家喽。 (b)地形学。存在。 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得有帮手,不然,哪敢继续。 真到了高原跟我要手稿的那一天,可就晚了呀……我可不想出车祸,喂鲨鱼,食物中毒,或者像辛雅那样,失心疯似的直勾勾地一头扎进树海里。 别急,先插一则小故事,故事很简单,原理也不复杂。 我姥爷那本1953俄文版《军事地形学》的故事,其实没那么玄乎,三个分号,足以说清。 它呢,皮革封面,烫金书名,全俄文,整个洹州也没人看得懂,包括逝去的姥爷和眼下的我,谁也没怎么翻过它; 它呢,是作为奖品到我姥爷手上的,跟姥爷辗转很多地方,可它总是丢,不停地丢,不停地找,又丢,再找; 它呢,在又又又一次地被找到后,触发了姥爷的灵感,即高晓曦竭力诟病的那句口头禅,但凡来过人间,必能找到。 是吧,原理特别朴素实用。 你看哈,她没了,人没了,真的没了,我见过骨灰的。但是!……必须着重转折一下……但是,我笃定她就在! 变成了我无法容忍和不知所云的,灵啊,魂啊,妖啊,总之,烦人的很,也急得要命。 要说,高晓曦真是我最理想的帮手了,又默契,又服帖。 可我,只喜欢她原来的模样,大学哪会儿的高晓曦。 “哼!柳心儿,你啊,想都别想,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哼’屁呀你!要是你跟从前一样,我早搂着你啃啦!” “嘿!大流氓!其实我……嗯?也对呀!我就是空气啊!” “诶,高晓曦,高原是个狠角色么?就你记忆里的。” “哈哈,想知道嘛?赶紧让你姥爷显灵,找到我再说!” “从前的高原,肯定又辣又狠。诶?你是她亲生的嘛?” “滚!我劝你多少次了,你别招惹她,现在不挺好嘛。” “现在?没觉得好,也不觉得差。哪儿好啦,高晓曦?” “高原把你当女儿了!我呢?把我高晓曦搁哪儿了?” “高晓曦,你废话嘛你,不把你搁骨灰盒,搁哪儿呀?” “哎呀,又戳我泪点,不跟你玩了柳心儿,再也不来了!” “诶,别啊,高晓曦,最后一个问题,成么?” “不成!烦你!再也不来了……吃药吃死你,看谁还来救你!” “高晓曦!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这撒谎成性的东西!” “嗯?撒谎?谁啊?我嘛?没啊!……你一吃药,我不就来了嘛?” “我48小时没动过药瓶!你不说是吧,那我先来50片开开胃。” “别!别这样柳心儿。我说就是……那你也拿我没辙!” “得嘞,干脆我吃一整瓶得了,100片走起,先干为敬喽。” “诶!别啊,柳心儿,就是那12本画册呗……懂了吧?” “就是,就是你偷偷画我,又天天咒我的,整整四年的钢笔画日记?” “嗯。大概是吧……反正,我一闷得慌,就在里面转悠。” “骨灰盒里转悠嘛?高晓曦!” “我咬死你,柳心儿……我啊,一钻进那12本画册里,哈哈,分分钟逮到你!” “哎妈,随时随地吗?……不,不会吧,高晓曦!” “你啊,死乞白赖地,一路勾搭人家秦旭,你俩还默片恋呢。咦。唔。吁。我先呕为敬喽……哼哼哼,求我!” “收到!……跪求!……别播!” 第014章爱在危城(二) 爱在危城(二) (c)媒体会。世界。 干休所。老柳家小院。葡萄架下。“昨日世界”项目,媒体吹风会现场。 “大家安静一下。我是柳心儿,作为‘昨日世界’项目运营总监,受高晓曦女士全权委托,与媒体朋友们见面,分享五个问题……对!就你,那位帅哥,请吧,第一个问题。” “谢谢,柳心儿女士。我手上有高晓曦女士的《死亡通知书》和《骨灰认领单》原件,就此,您将作何评论?” “呃。嗯。哦。评论?……保安!把这混蛋拖出去!胖揍!医药费我来!” “请继续提问。对!就你,美女,请吧,第二个问题。” “谢谢。请问柳心儿女士,鉴于高晓曦女士的‘空气形态’,请问,你俩如何无障碍沟通的,沟通的内容能否公开?” “喜欢您这种有内涵的提问。很遗憾,因涉及商业机密和知识产权保护,您的问题,恕我无可奉告。谢谢!” “诶!就你啦,靓仔,别害羞呀,请吧,第三个问题。” “柳心儿女士,‘明日世界’多好啊,干嘛‘昨日世界’?” “在此重申一下高晓曦女士的愿景。憧憬未来,玩命当下,不禁要问,究竟怎么稀里糊涂混过来的呀,是吧,我们要补白,要拾遗,要追思,要纪念……嗯。大概情怀使然吧。” “您好呀,大叔,就您啦,甭客气,请吧,第四个问题。” “谢谢。项目书技术说明太专业,请简要科普一下。” “众所周知,此岸与彼岸的沟通,是世界性难题。高晓曦女士用她那12本钢笔画日记,初步解决了这一难题。很荣幸,我柳心儿,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以随时随地,并全须全尾地,出入那12本画册里的世界……当然啦,‘昨日世界’距离商业运营还有待时日。我们一直在努力!欧耶!” “最后一个问题,留给这位老爷子。诶?您是喜洋洋的爷爷么,满头小银卷儿……您干嘛吐舌头呀,请提问吧。” “我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你们这群骗子!” “快跑啊,高晓曦!大师来砸场子啦!” 从头到尾,我一人多角,调侃了好大一通。 逗得高晓曦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呢,耐心地等她给我一个,我能听得懂的答案。 答案?……高晓曦的蓦然沉默便是答案。 记录我俩大学四年生活的12本画册里,她呢,依旧是可知,可见,可触的活生生的高晓曦,没事儿就钻进那12本画册里“转悠”。 问题是,我找高晓曦作帮手,绝不是要在那12本画册里原地“瞎转悠”呀,我要去的地方很多很远,也很凶险。比如,高原的前世今生,秦旭的史前荒原。 高晓曦的世界里,我俩都是活生生的人。而我的世界里,高晓曦却成了空气,摸不着,看不见,干捉急。显然,她的“昨日世界”,更值得一试! “琢磨够了没呀,柳心儿,到底跟我走不走啊?” “走就走!怕你么!不过,高晓曦,我在你哪儿自由吗?” “当然自由啦,没人管你呀!” “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吗?想见谁,就能见着谁吗?” “哎妈,柳心儿,傻死了你!你怎么写,我就怎么画呀!” “别啊,几个意思呀,高晓曦?我内存不够,还胆儿小。” “我怎么去的树海?怎么见的秦旭?你手稿里有的,我就能画出来呀!我能画出来的,就是咱俩活生生的世界呀!” “呃?我的手稿,你的画册,联袂一出‘昨日世界’?” “差不多吧,柳心儿。我就这么跟你玩儿的,傻了吧?” “高晓曦,那你赶紧出来!刷牙,洗澡,住这儿,陪我!” “嘁!想怎样就怎样,拿笔铺纸啊,柳心儿你写就是啦。” “确定不是说聊斋?确定不是画中人?” “滚!我走啦,瞎耽误工夫嘛你!” (d)硫磺皂。偷袭。 我写完了。篇幅不大。够我俩玩儿个通宵就行……也没准高晓曦逗我呢,那就等着瞧吧。 我把这促狭小楼里,能找到的,吃过没吃过的所有药片,一股脑倒进厕所,冲得一干二净……就怕临了,高晓曦耍赖,赖我又吃药啦,赖我神志不清啦,赖我大脑失忆啦。 我把二楼的小卧室,赶紧打扫出来,换了床单,铺上被子,我有两个枕头,给她拿上楼一个。这家伙喜欢高点的枕头,那没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到哪儿给她买枕头去,先这么将就一晚吧。 哎妈,那真叫一个忐忑,怕她不来,更怕她来。虽说,几乎每晚都要跟她厮混好大一会儿,可这次不同,八年了呀,没见过她的脸,没拧过她的肉,没闻过她的味……高晓曦,你是高晓曦嘛你! 哦对!差点搞忘了!这家伙娇气的一塌,换个地方住,一准儿过敏。每次开房,她总是随身带着一块硫磺皂。真住我这儿的话,那不又得要她一次小命呀……罪莫大焉。 别急哈,我记得有一块药皂来着,搁哪儿了呢。 “叮咚!叮咚!……叮咚!”大门传来门铃声。 我他妈的跟傻缺似的,又上当了呀……我姥爷家从来就没装过门铃,我手稿里更没写过“门铃”这玩意儿。 我没写出来的东西,那高晓曦她画的,又是哪门子“昨日”啊?还“咱俩活生生的世界”呢。狗屁!撒谎大王! “柳心儿!开门呀你!外面这么大的雪,我快冻死了呀!” 呃。嗯。哦。嘿!有戏! 我手稿里的姥爷家,写的就是坐落在荒原上,而且正有一场暴风雪,而且……而且我写的高晓曦,只有比基尼!哎妈,忘了暴风雪这茬儿啦! 我豁得拉开门,白花花的人影儿猛地一头扎进我怀里,小小的身量,窄窄的肩膀,弱弱的呼吸……可是门外,满目的末日图景,黑暗,凛冽,狰狞,暴虐,风雪是世界的主宰,连岩石都无法苟且偷生。 杀了我,也写不出来的末日,高晓曦却画得那么刻骨铭心。她有一颗怎样的心,我猜,她有一颗伤到世界末日也不止的心……谁呢。被我。 “疼!疼!疼!咬出血了呀!想生吃我呀,高晓曦!” 即便我把她抱起来,即便她搂着我的脖子,她的牙齿始终咬着我的锁骨不放。 她的头发上沾着花香,她的身体里流着热血,她的眼泪跟岩浆般滚烫,淌在我心上,滋滋的声音,焦糊的味道……等我。吻她。 她眼睛深处,藏匿着一抹最黑暗的东西。当我吻她干裂的嘴唇时,那东西害怕了,弱了散了逃掉了。 她的眼白渐渐恢复正常,渐渐有了亮光,她的牙齿松开了,牙床上沾满了血,手却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 “晓曦,我又跑不了。这儿,可是你的世界啊。” “那倒是,算你聪明。敢让我只穿比基尼!咬你一口!” “该咬!绝对该咬!诶?晓曦,我这儿没硫磺皂,咋办?” “嗯。没就没呗。有你就行。你陪我,我就不起疹子了。” “呃……嗯……行吧。” “哎呀!好勉强啊,柳心儿!诶,秦旭让你失忆了吧!” “哪有!别八卦啦……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晓曦。” “哈哈哈,走啊,洗澡去。” “那个,高晓曦,我还是去找找那块药皂吧,能找到的。” “装啊,柳心儿,你啊就是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试试看。” 是这样的,我的手稿里,有很多精彩的描写,有高晓曦的,也有我的。我俩的神情,状貌,心理,畅聊,嬉戏,对饮,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所不包——玩儿上一个通宵,绰绰有余。 当然,我也故意隐匿了许多东西,那是绝然不能倾泻于笔端的文字。极美极酣的文字,必然要触及一个危险的地域,满山满谷的诱惑,我和她发端于此,而她的生命也终结于此。 浴室里的水蒸气,像是一道薄薄的幕墙,隔在我俩中间。手稿里,原本准备了说不完的对话,用不完的表情,眼下全都剪掉了,连字幕都懒得打——又是一部令人窒息的默片。 虽说傻到了极致,但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很简单,就是看着对方,就用眼睛,使劲地看,饥渴地看,疑惑地看……是想看出对方的破绽与龌龊呢,还是被对方的完美所折服,不得而知。 看似简单,实则很累,累极了。我把高晓曦抱到二楼小卧室时,她已经睡着了,非常非常恬静的呼吸。难道,这是她第一次睡着么,竟如此贪婪,像**中的胎儿,满足,安生,等待。 世界末日的暴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我的手稿里,它陪我俩闹腾了整整一夜。高晓曦的钢笔画,更是肆无忌惮,不把她所主宰的世界蹂躏完蛋,她不怎么甘心似的。 发现没,刚好调个个儿,是吧。 我曾经主宰过她。而在这儿,她不怎么喜欢说罢了,只消让我看着她如何蹂躏世界。 高晓曦的世界里,我得加倍地小心翼翼。 有人轻轻掀开我的被子。我蜷起双腿,背过身去,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她才不理会呢,把我的胳膊从枕头上拿开,她的胳膊却伸了进来,让我枕着她睡。 她用下巴颏压着我的肩膀,胳膊慢慢发力,死死地勒紧我的脖子。 “高晓曦,我自己的手稿,怎么可能把我自己勒死呢?” “所以啊,柳心儿,你上当了呀。诶?咱俩试试吧。” “那,那就……随你吧,我欠你的,拿走就是,利索点!” “哈哈!柳心儿,怎么一到我这儿,你就怂成这样了你!” “呃……嗯……噢……高晓曦,你!” “我才不让你死呢!……起来呀,拿笔铺纸,找高原去!” “失心疯啊你,高晓曦!黑更半夜的,还有暴风雪!” “你傻呀你,你怎么写,我就怎么画呀!走啊,找高原!” “去哪儿找高原啊?……我他妈的哪儿来线索啊我?” “1992啊,高原17!” 第015章爱在危城(三) 爱在危城(三) (e)小旅社。问卷。 危城?危城在哪儿?哪儿是危城?净跟我扯棍儿! 嘁!vcd,bp机,练歌房,录像厅,1992,你懂吧。 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头,无数间工厂。老板有日本人,韩国人,**人,你问哪儿来的打工仔啊,那谁能说得准呐,不好说,天南海北,犄角旮旯吧。 谁家的老公谁家的小子,有的男人呐,一晚就输个精光。 谁家的媳妇谁家的闺女,有的女人呢,一晚要换三张床。 见多了,我给你讲。 找儿子的,找老公的,找媳妇的,还有找妈妈的……我这小旅社,从来没空过铺,我给你讲。 那我来问你哈,照女人来说,哪里不是危城?何时不是危城?……嘁!你哪儿懂这些啊你,小白脸儿! 别叫老板娘,叫我柳心儿姐……常来啊,你。 那小白脸儿,又嫩又俊,出手阔绰。临了,甩给我一百块,啥服务也不要……就这呀?就聊天么?就填一张问卷? 望着小白脸儿潇洒而去的身影,我转脸瞥了一眼高晓曦,让她通知房间里的姑娘——别巴望了,好事跟她们不沾边儿。 烟盒里只剩最后一颗,够了,够我迷瞪半晌了。 好歹我有一间名叫芬芳的小旅社,头上有片瓦,脚下有片地,白天有口饭,晚上有张床,生活算是有着有落吧。 有时,也打打擦边球什么的,不也是为了她们几个的生计着想嘛,我能从她们身上抠下几个小钱呀。 危不危的,还不全凭我一个人操持呀。 “高晓曦!除了扑克,你还会干嘛!去买包kent!” “嗯。诶?不抽白555啦,换口味了吗,老板娘?” “娘你个头啊,高晓曦!我有老公吗?我有那么老吗?” “呃。没有,没有……我这就去,确定白kent?” “嘿!白555是我情人吗?我供着他养着他吗?” “老陆喜欢白555呀!……唔?老陆有日子没来了哈!” “滚!你个小妖精!” 我拾起一只凉拖,使劲儿朝高晓曦后脑勺砸过去,她一猫腰,蹦蹦哒哒地消失在街角。 小妖精?高晓曦?得了吧!她要真是,倒也好了,那我还真不愁她的生计了。 小姑娘家家的,成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褂子,不系拉锁,不摁扣子,敞着怀,兜着风,活像一顶长了腿的军用帐篷,她这身带铜扣的褂子有编号的—m65。 高晓曦这家伙,细皮嫩肉不说,那眼睛真叫一个干净。打从洹州老家出来讨生活,我就没见过像她这号的眼睛。不过,非常讨厌她的发型,夸张得很,鬓角剃得都能看见头皮。 对天发誓,我打心眼儿里,从没对她动过生计上的念头。 结果呢,她倒反过头来欺负我。半年前,她来芬芳住店,起初按时结账;接着,说是没找到工作,房费先赊着;好么,白住仨月,死乞白赖地赊着欠着。 突然发现,高晓曦望风的话,可能真是把好手。这家伙认识所有联防队员……没招儿的招,索性留她在芬芳打工。 不是我宠着高晓曦,而嫌弃迫于生计的姑娘,不,不是的,她们也我的姊妹。可她们跟高晓曦,还是不一样。 高晓曦就跟我自己个儿一样样的。甚至更夸张,生计上的事儿,不能有哪怕一星点儿扯到她身上,不然,就跟我自己被人糟蹋似的。 但凡,我把高晓曦从芬芳这儿支走,采买啦,干洗啦,报税啦等等吧,只要约摸着得有大半天光景她才能回来,我是一定要偷摸地钻进她房间里,待上好一阵子……起初,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渐渐上瘾了。 我就让高晓曦一个人住,就住二楼走廊尽头的向阳间儿。我特批她的房间,可以不用84消毒液,其它房间则绝然不行。那味道总能催化各种画面。 不是说她房间里多么一尘不染,她的那些小物件,我也并不怎么感冒。脸盆架上搁着一块硫磺皂,塑料绳上晾着三条白毛巾,单人床上铺着花花的贴身毛巾被……也就这些。 我总要趴到单人床上,把脸埋进她枕头里,最深切肺腑地深呼吸……很熟悉的味道,却死活想不起来她是谁,脑袋跟喝断篇儿似的,恍恍惚惚的人影,看不清脸,听不到声。 高晓曦有一本烫金皮面的外国书。她漏过一嘴,叫啥1953俄文版《军事地形学》——我瞎琢磨的哈,这书是一本密码,就横在我俩中间。 诶?哎妈,高晓曦说的没错!陆鸣川从我这儿拿了一万块钱走,可不就是两个来月没见他活人了么? 想不想的,总算心里有个男人。 钱不钱的,只要不偷着养女人。 (f)陆鸣川。她俩。 我与陆鸣川相识于1992年初。 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他找我,想找我这样的女人来养活。你看哈,他在别人跟前既自在又狂放,可一到我这儿呢,腼腆又消停。傻子也能猜到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他与1992的格格不入,格外感动着我,这就够了……干嘛呀,我又不是找老公,索性照单全收,我柳心儿认了。 33岁的陆鸣川,挺严重的少白头,纯黑的夹克衫,紧绷的牛仔裤,枣红色的火箭尖儿皮鞋……也怨不得人家联防队把他这号人当成流氓。 要搁一年前,就他这副打扮,我绝不让他踏进芬芳半步。 我对芬芳外面的世界,看得一个透透,也腻得一个够够。 熙熙攘攘的人们,从芬芳门前流过,每天固定那么几波。工厂里的上工铃声,此起彼伏之际,这条街上的年轻人,像是突然挨了几顿鞭子的羊群,忽忽地跑着,吁吁地喘着,日复一日,经年累月。 从没打过一声招呼,却很熟悉的面孔,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过几个月,换一批,脸儿还没熟几天呢,就又换一批,又开始慢慢地变脸儿熟。 这条街上的陌生人,几乎个个脸儿熟——这事儿,怪吧。 看着看着,就腻歪透了,换谁不都一样嘛,不就是一群脸儿熟的羊么……只要空气不用花钱去买,谁又在乎谁呀。 可有的人,偏不这样。陆鸣川就很在乎,他在乎很多人。 没人这样说他,陆鸣川自己也不承认,全是我瞎猜的,从他写的歌里,我就能听出一个大概齐。 我俩认识不久,他的乐队就随了我,也改名叫芬芳。 陆鸣川原话是“你啊,柳心儿,就是我陆鸣川冷不丁儿闻到的一抹花香”。 陆鸣川的乐队,从来就不怎么景气。主音吉他兼主唱赵星宇,贝斯手陆鸣川,鼓手黄维维,键盘老齐。他们四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谁也说不清。 要是翻唱流行的话,芬芳乐队早就发了,可他们偏就不把挣钱当回事儿。 千万别误会,他们玩的音乐,不是那种在我看来,听不懂,神经病,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玩意儿……不,不是的,他们不在乎自己是谁,他们在乎别人是谁。 他们唱的就是这条街,这条街上的陌生人,老面孔,小年轻,不论你是明明白白,还是浑浑噩噩;是卿卿我我,还是打打杀杀……你总能听到,恍若专属自己的一首光阴故事。 有一首歌,这条街上很多人都会哼唱。 ……………… 说就说了吧,我和你陌路相逢,声音里有你喜欢的童话, 忘就忘了吧,我与你相识刹那,眼睛里有你娇嫩的泪花, 走就走了吧,我帮你带信回家,信封里有你舞弄的秀发, 睡就睡了吧,我背你离开危城,梦乡里有你期盼的情画。 ……………… 这是一首挽歌,懂么。 去年年底,接连失踪两位厂妹。今年开春前后,残缺的肢体陆陆续续被人发现。 陆鸣川搞了一个专场,就为纪念无名无姓的她俩。 你说,他哪儿去捞钱啊,可不就得从我这儿拿嘛……我甘心,我情愿,我也是这危城里无名无姓的女人。 “诶!老板娘!……诶!柳心儿!干嘛呢?傻笑啥呢你!” “诶?厨子!这俩月你们死哪儿去了呀?陆鸣川呢?” “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么?咋还惦记那王八蛋呢!” “滚蛋!厨子,你正经说话!谁骂陆鸣川是王八蛋啦!” “柳心儿,你真不知道么?那就当我厨子放屁好啦!” “厨子,你等着,我立马把你揪联防队去……赶紧说!” “别,柳心儿,别伤和气啊。你看看照片,我可没胡说。” 一张印在柯尼卡相纸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并不难认。赵星宇,主音吉他。鼓手黄维维,戴着星条头巾。键盘老齐,胸毛都花白了。贝斯不用说了,陆鸣川。 最后面有个女的吧? 看不到她的脸庞,她背对着台下,缩在幕布里面,一只脚踩在吉他盒子上,半拉身子佝偻着。那背影,是一种局促的,尴尬的,让人猜不出得有多难受的姿势。两只肥嘟嘟的小脚丫,从她怀里露出来,一蹬一蹬的样子。 好哇,好哇,婴儿在那女人怀里,吃得正欢啊! “高晓曦!高晓曦!……死哪儿去了你!露个脑袋!” “在呢!不是刚给你买烟回来呀。什么情况?老板娘!” “带上趁手的家伙什儿!跟我修理王八蛋去!” “得嘞!……修理谁啊,老板娘?” “一家三口,灭门。” “呃……不是吧?” 第016章爱在危城(四) 爱在危城(四) (g)黑曼巴。厨子。 通风报信! 这事儿对厨子来说,实属掉价儿。可今儿,他却拿出一张照片给我,效力不啻于捉奸在床。 厨子的心思,我自然懂。 “柳心儿,我早说过,跟我厨子,比跟陆鸣川强!上当了吧!……你出钱养活他,他拿你的钱,养活他自个儿的老婆孩子!你说,你到哪儿喊冤去啊,柳心儿?” 厨子,当然不是芬芳乐队的人,可陆鸣川却时常央求厨子给乐队找口饭吃。 厨子有一张包罗万象的关系网,酒店,歌厅,酒吧,会所,剧场……哪个犄角旮旯,都买厨子的账。 所以,每当我说要把厨子揪到联防队去时,他总是喏喏地应承“别伤了和气哈”……懂了吧,我那小旅社里的姑娘,人身权归人家厨子所有。 厨子,是一位相当地道的厨子。这座城里独一份的私房菜——人贩子兼做拉皮条。 厨子经常在我跟前儿卖弄生意经。 有一条毛骨悚然。 “远离京广线,离得越远越好。我给你讲,柳心儿,别不信哈,有的地方还没通电呢,眼下可是1992年啊……那成色,啧啧啧,那可真叫一个水灵儿。” 人迹罕至的地方,像厨子这号的,分分钟化身成牧师。天堂里啥光景,可不就是他咋个说,她们的爹娘就咋个信呗。 “诶,厨子。你看我这‘成色’咋样,就当咱俩不认识。” “你,就你,得了吧,柳大奶奶,你快饶了我吧!” “滚!嫌我丑呀?我挺白的呀,也还算水灵吧,厨子?” “柳心儿,你啊,要不,你问一下你旅社里的姑娘?” “嘁!我才不问她们呢。” 高晓曦有一个血刺呼啦的说法。就像磨掉发动机上浇铸的铭文一样,厨子有本事在三个月内,磨掉她们脑子里关于很多事情的印迹。 “高晓曦,厨子他,他是怎么‘磨掉’的?” “她们一见厨子,跟遇到毒蛇似的,联防队的还说……” “别说了!明白啦!我不听了!” “呃……不想听啊,那我就不说了呗。” 可我从不对厨子抱有恶感。眼见为实,我这里的姑娘日子过得不错。 去年春节后,就有位姑娘没回芬芳旅社。厨子说,人家干满三年,在县城开了一间店面……就1992年的光景和距离这里2100公里的老家来说,那姑娘的日子没得可挑。 高晓曦还小着呢,她懂个屁呀。好多事情顾头不顾腚,看近不谋远,即便她恨透了厨子这号的,也怨不得她。 慢慢来吧,有她高晓曦闹心的时候。 可眼下,最闹心的是我,好么! 厨子忽然停住了脚步,紧跟其后的高晓曦,一头撞在厨子身上,她怀里揣着的大号扳手,哐当一声掉到地板上。 我心头一紧……干嘛,高晓曦,玩真格的呀,“灭门”? 可走廊里进进出出的厂妹稀罕高晓曦,个个都朝“他”甜甜一笑,“他”是新来的管工吗?……你看“他”吧,细皮嫩肉的,有点连心眉还,小脸儿怎么还红彤彤的呀。 我就纳闷儿,就高晓曦那胸脯,难道还不叫大么! 厨子竖起衣领,缩起脑袋,朝走廊尽头那间宿舍指了指。 “喏,就这间。娘俩就住这儿,陆鸣川住哪儿,不知道。” “厨子!我让你带我找陆鸣川,我找她娘俩干嘛!” “真不知道陆鸣川住哪儿……他不老钻你被窝儿吗?” “废话!陆鸣川不怕死的话,那他今晚就钻我哪儿!” “没错啊,柳心儿,所以他天黑就得钻高原被窝儿啊。” “高原?就是照片里那女的?……孩儿他娘么?” “我先撤,柳心儿。改天我找陆鸣川,替你出这口恶气。” 厨子,一猫腰扭身就走,他右手拽着衣领,眼睛就藏在衣领后面,贼溜溜地踅摸与他擦肩而过的妙龄厂妹。 他往哪儿踅摸,心里琢磨啥,我能猜个大概齐,甚至他的舌头,此刻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嘴巴里。 高晓曦说他像条黑曼巴——恶心的要死,邪乎的要命。 高晓曦也不得不承认——厨子的脸,帅气到妙不可言。 (h)陆晓曦。毒虫。 之所以,陆鸣川把高原娘俩藏到女工宿舍楼里,倒未必出于躲着我的考虑。 九成九还是因为陆鸣川手里的钱,早花光了吧。别忘了,他已经俩月没找我拿钱了……想想,我就,呸!我得有多贱! 真没白疼高晓曦,节骨眼儿上,爱憎分明,一手拎着大号扳手,抬脚直接踹门。 一阵浓烈的湿热气息,像从爆掉的气球里炸出来似的,蜇眼不说,呛得人想呕。 当我置身屋内的时候,才搞清楚“毒气”的源头——这房间,根本就是一座垃圾填埋场,腐败,发酵,密不透风。 悬在半空的15瓦的灯泡,被我和高晓曦冲进门时的震动和气浪,吓得摇摇晃晃。红砖砌死了原本的窗户,这里应该是间仓库才对,而不是人待的地方。 所有能看出来的,无论桌子上的,还是地板上的,甚至于床上的,约摸着像是食物,或是有机物的东西,没有一样儿不在腐败,黑色的,褐色的,黑褐色的,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 我眼前的这女人,他妈的是个人么!到底?究竟? 我没问高晓曦,她跟我一样,不,她还不如我呢,大号扳手滑落掉到地板上,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我从来没这样出过冷汗,一阵儿跟着一阵儿的,浑身浸透,眼睑,脊梁,裤管儿。 假如,眼前的女人就是高原的话,那她怎么就成了一具是半躺在床边的骷髅呢。 她就套在一件男式篮球背心里,瘦得跟一张相片似的,凹陷的锁骨可以盛水,稻草般脆弱的脖颈,吃力地支撑着东倒西歪的大脑袋。 没错,她是喘着气儿,也还睁着眼睛呢,但跟死人也没啥两样,灰暗呆滞的眼睛,让人想起一块经年不换的抹布。当我和高晓曦蹲到她跟前儿时,她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嘴角儿淌着浑浊的唌水,咕哝不清。 突然,从她那肥大的篮球背心里,拱出一个大肉圆子来,吓得跟高晓曦,连滚带爬地往后撤,跑出门外,才敢扭身。 一个肮脏不堪地毛毛头,就裹在篮球背心里,哼哧哼哧地在高原身上,蛄蛹来蛄蛹去。饿极了的毛毛头,只要能下嘴的地方,狠狠就是一口……尽管那是搓衣板都不如的胸脯。 直到高晓曦从高原怀里,一把抢走毛毛头的时候,我才缓过神儿来。 我俩赶紧反锁上门,把她娘俩扒个精光。 毛毛身上好多水疱,有的结痂儿了,有的晶亮鼓胀,一动就破,淌着黄水,脑门儿热得烫手,睫毛上糊满了眼屎。高晓曦翻出一瓶白酒,倒到婴儿身上,从头到脚,乱搓一通。 “高晓曦,你赶紧带毛毛去医院。高原这边儿,有我。” “柳心儿姐,那你小心点儿,你看她身上……毒虫!” 高晓曦走后,我赶紧把我身上能换给高原的衣服,都换到了她身上。即便这样,她仍像一具骷髅。 大约半小时后,高原才慢慢有了星点儿的意识。 “你是谁?……晓曦呢?我女儿呢?陆晓曦!陆晓曦!” “你是高原吧。” “你是谁?陆鸣川呢?我女儿呢?” “我啊,我是陆太太呀……你女儿嘛,那自然在我手上咯!” 我拿起那瓶剩下不多的白酒,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那必须的,结结实实地给了高原一个大嘴巴。 “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