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剧]丑闻》 1、第一桩丑闻 4月的纽约天气已经回暖,虽然早晚还是有凉意,但是对于睡在豪华大宅里的梅·韦兰小姐来说,她的卧房哪怕是在冬天里也温暖如春。 女仆安妮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看见自家小姐的被子已经滑到了大腿处,她把手上的干净床单放在一边的沙发上,想上前去给梅拉上被子。结果只见枕头上披散着的绸缎般的黑发动了下,一个慵懒娇柔的声音传来:“安妮,把窗帘拉开点。” 原来梅小姐醒了,安妮决定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杰米一大早就把报纸送来了,里边好像夹了份电报,夫人说是派特里克少爷寄来的。” “派特里克?他要从英国来了吗?”梅一下子坐起身来,两颊因为未醒的睡意而红通通的,宽大的睡衣领口从一侧肩上滑了下来,隐约露出的雪白肌肤被长长的黑发盖住了。 她的双眼前一刻还惺忪,此时已经黑亮得透出喜悦:“安妮,快给我更衣,我要去找妈妈。” 韦兰夫人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小女儿步履轻快地从楼梯上小跑着下来的时候,微微地皱了下眉,可到底没说什么。梅穿着件丁香紫的刺绣衬衫,束着一根细细的腰带,下着白色的长裙,脖子里只有一根细腻的珍珠项链,头上的发髻有些不符年纪的盘得很紧,打扮得很规矩,却到底掩不住青春活力。 做母亲的想着毕竟是在自己家里,且又是这么个开心的日子,就没有扫梅的兴,把电报递给了她:“派特里克和詹姆斯爵士已经从南安普顿启程了,这次他们在美国办完事,你柯拉姨妈应该就会着手安排派特里克和玛丽订婚。” “他们天生就该是一对,”梅很快地看完了电报:“但我原来以为派特里克会在五月启程呢。” “原本是这样的,”韦兰夫人示意管家给正高兴着的女儿端上早茶:“上周我在沙龙遇到了霍克利夫人,她这次是来纽约置业的,你知道霍克利先生在钢铁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想把儿子的订婚仪式放在纽约。” 梅听到这个消息很惊讶:“妈妈,霍克利先生的产业可都在匹兹堡呢,作为钢铁大王,何必千里迢迢地移居纽约呢?” “对于年轻人来说,纽约肯定更有吸引力。”韦兰夫人笑着说道:“这是卡尔强烈要求的,恐怕是担心未婚妻初来乍到不适应美国的生活,毕竟纽约是最繁华的,而且他们似乎赶着要结婚。” 梅听完这话很有些感触,因她自己的婚事也将马上定下:“那么说来派特里克提前启程,就是为了和卡尔同行并参加他的婚礼?我记得卡尔去英国不过才两个月,这不会有些草率吧。” 韦兰夫人却笑了:“梅,有些所谓的贵族小姐家里早就朝不保夕了,如果能避免家族破产,两个月的互相了解已经很长了。” 梅没有做声,这的确就是现实。 时代不一样了,曾经的贵族已经没落,新贵们正在崛起,即使保守派的人们不愿意看到这种残酷的更替,但是这样的改变任谁都阻止不了。 韦兰夫人也似有感叹:“你柯拉姨妈当年出嫁的时候,动静可比现在大多了呢。我那舅舅是辛辛那提的纺织大王,他的女儿却相中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贵族,谁都知道那个男人打得什么主意。伯爵?要不是柯拉,他早就保不住那个唐顿庄园了。” 梅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可是姨妈和罗伯特姨夫感情很好。” “说起来,还真是难得。”这是韦兰夫人也不得不承认的现实,但是她又严厉地告诫女儿:“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所以他们只生了三个女儿。” 梅不禁感叹姨妈和姨夫好歹还有派特里克这个侄子可以继承家业,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三位表姐也一定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唐顿继续生活下去。 “卡尔从前可是对你献过殷勤呢,梅,你怎么看?”韦兰夫人突然笑吟吟地看着女儿。 “纽约有很多有名望的家族,妈妈,”梅脸上带着些红晕:“虽然卡尔的身份也很体面,可是我觉得在钱之外,他该多去去国立图书馆。” 韦兰太太的笑更加意味深长了:“就像阿切尔先生一样吗?” 梅的脸更红了,比花园里的红蔷薇更加娇艳,韦兰夫人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但是梅比起那时的她更加纯真美好,她继续说道:“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梅,阿切尔先生家的门第与我们更为匹配,他本人也更加的有教养和聪明。年轻的霍克利先生自有姑娘与他牵手终身,他注定得到不到我们梅·韦兰小姐的芳心。不过真遗憾,他这位未婚妻不但穷得只剩下一个头衔,还极有‘花钱’的品味。你的罗伯特姨夫当年虽然境况不佳,可他手里有座唐顿庄园,比起现在的这些捞金者简直就是百万富翁啊。” 梅不由地对卡尔·霍克利的未来幸福表示了关心,她的妈妈显然消息要灵通得多。 “从霍克利太太口中所说的来看,卡尔想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只能企盼那位未婚妻发发善心了,他可是对这位小姐掏心掏肺了呢。听说他委托卡珊亚珠宝行镶嵌了一颗海洋之心作为送给未婚妻的礼物,”韦兰夫人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顿了顿才接着说道:“40万美金,看来他是指望把这颗蓝钻作为传家之宝!” 梅突然想到了自己在书上看到的:“这不会是路易十六镶嵌在王冠上的那颗钻石吧?” 这可真是不大吉利,这位国王可是在断头台上交代了性命。 韦兰夫人撇开那颗钻石:“据说那位小姐还是个艺术爱好者,经常混迹在画廊和拍卖行,喜欢那什么毕加索的画,大概是这个名字。不管这画以后会不会受追捧,我可不会允许家里的墙壁上挂着奇怪的裸女画。” “这可真是有些特立独行呢。”梅如实评论道。 但是说完这句话她和韦兰夫人都想起一个人,顿时谈话陷入了沉默,谁都知道在纽约的上流社会,家里有那么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就意味着给别人提供无限的谈资,而韦兰家和韦兰太太的娘家明戈特家已经饱受争议很多年了。 半晌韦兰夫人才说:“艾伦给你外祖母写信了,她和奥兰斯卡伯爵的婚姻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信上说她要回美国避一避。” 梅安慰道:“美国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我们更不会把她拒之门外,她一定会找回从前的勇气的。” 韦兰夫人却不是这么想:“梅,你和阿切尔先生就要宣布订婚的消息了,我很希望这一切都能够圆满进行,是的,我们一定会做艾伦的后盾,但是这依然避免不了别人的说三道四,这会给你的订婚带来些不好的传言。” 梅放下茶杯,扶着妈妈的手臂:“艾伦可是我的表姐,给她支持代表了我们的态度,我相信韦兰家和明戈特家还是做得了自己的主的。” 韦兰夫人则要务实得多:“你最好找个机会和阿切尔先生提一下这件事,不过就我对他的了解,他这样一位和善的年轻人一定也会为我们考虑的。” 梅温柔地笑笑,没有答话,但是她嘴角的笑意让人明白,她是确信准未婚夫一定会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的。 梅·韦兰,纽约上流社会再受人好评的淑女,最纯真可爱的鲜花,人人都确定她值得自己的准未婚夫纽兰·阿切尔全心全意的对待。 余下的一天中,她心情愉快,甚至翻了翻《纽约时报》,要知道她平时极少看这些说话像是吵架的报纸。 然后她在头版看到了派特里克在电报里描述的,他将要跨越半个地球所乘的交通工具——泰坦尼克号,一座海上的庞然大物,正搭载着两千多人一路正朝美国驶来。 梅看着报纸上登着的黑白照片,那船的确比她所知的任何交通工具都大,三层宽阔甲板和四个像小山一样烟囱,这足以使它破开风浪,拥有“永不沉没”的光环。 她这一生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或许在顺利订婚后,她可以建议纽兰带自己乘船去英国度蜜月,就乘这艘泰坦尼克号。 梅正想着这事,安妮给她拿来了一封信,一边对自己的小姐微笑地使了个颜色。 梅的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她接过信一看果然是纽兰的。 信里说下个月初克里斯亭尼尔森夫人会在美国戏剧学院演出歌剧《浮士德》,他在二楼预订了一个包厢,希望韦兰小姐和夫人届时能够赏光。七点散场之后,如果她们有兴致,还能去另一位名流家里参加舞会。 这时候的歌剧布景比歌喉更华丽,演员的脸粉墨浓妆,梅不大喜欢,而美国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热衷这项高雅活动,只是人人习惯在那边露个面而已,这是上流社会十分必须的业余功课。 梅自然也不会拒绝。 晚间,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和纽兰结了婚,她是幸福的新婚少妇,两人登船准备前往英国度蜜月。 那船和泰坦尼克号长得极像,他们的豪华顶层包厢拥有私人甲板,露台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和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们可以拥有私人的烛光晚餐,如果情况允许,晚间还能雇一组四重奏乐团,享受月下音乐会。 “梅。”纽兰从后面搭上了她的肩。 梅正想转过身去,可是阿切尔猛地推了一下她,她从顶层甲板上一路往下跌,救生艇没有拦住她,缆绳也没有拦住她,她就那么直接掉进了海里,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海水便已没顶。 2、第二桩丑闻 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梅已经有了预感,那夜她因为着凉发起了高烧,以至于错过了第二天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可是在昏昏沉沉中,她隐约听到了耳边的哭声。 直到梅的热度稍退,整个人完全清醒过来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艘船沉了,载着她认识的人们及爱着的人沉了,派特里克失踪在茫茫大海上,连同他的父亲詹姆斯爵士一起。她和母亲虽然伤心,但远不如远在英国的格兰瑟姆伯爵夫妇那样悲伤。 他们不但失去了最亲近的亲人,还失去了唐顿庄园未来的希望,两位血缘最近的继承人。 纽兰每天都会抽空来韦兰家表达自己的问候,仿佛不是一个业务繁忙的律师,但是直到梅退烧的那天下午,两人才得以相见。 梅靠在床上,严严实实地披着件罩袍,纽兰远远地坐在沙发上,看见自己将要共度一生的姑娘苍白地坐在那儿,原本红润的双颊病得失去了光彩,但眼神却并未黯淡,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明眸灿烂的模样,只是她怀里没有抱着初见时的那束铃兰花,如果她赶得上《浮士德》的演出,他一定要送她一束。这样一想,他感觉安慰了些。 他听见梅问自己:“名单出来了没有?” 纽兰有些不忍心说,但面前是他的梅,最好心最慈悲的梅,以后也会是最得体最美好的阿切尔夫人,她应该经受得起、也能够经受得起这些打击,于是他还是肯定了这不幸的消息:“詹姆斯爵士和派特里克已经确认在遇难者名单上了。” 梅发出了一种沉默的呜咽,虽然无声,但那种苦苦压抑更令人心疼。安妮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走出去把门虚掩上了。 “我的好姑娘,你要是愿意哭,就大声哭出来。”纽兰见势坐到了床边。 但是梅却没有如他所想,她两手严严地交握在身前,坐得笔直,虽然眼圈红着,看上去却绝没有失态,纽兰一时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心,只好另找话题:“不过也有我们的熟人得救了,卡尔·霍克利,你认识的。不过不幸的是他的未婚妻和那根值钱的项链都献祭了大海。” 梅清了清喉咙,开了个玩笑显示自己没事:“他一定给项链投保了。” 纽兰闻言吻了吻梅的额头:“希望这不会造成纽约的哪家保险公司倒闭。” 两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梅专注地盯着纽兰的脸,想到两人在两年前初识的样子,他是韦兰夫人十分满意的对象,父亲已经早逝,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妹妹,他年纪轻轻不但已经成为了一家之主,还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律师。 她说起了一件可能会令他困扰的事情:“纽兰,你记不记得我的表姐艾伦?她近期可能会回美国。” 纽兰有些疑惑地看着梅:“如果她愿意回来看看她的亲人,那是值得欢迎的事情。” 显然梅如果刻意提起一桩听上去很正常的事情,那么事情就会有蹊跷。 事情和纽兰想的一样,梅有些为难地解释这件事,仿佛在竭尽全力找一些不那么难听的字眼:“奥兰斯卡伯爵对家庭不怎么……看顾,所以艾伦她……可能会待在美国不回去了。” 在这个年代,女人如果离婚是件非常不名誉的事情,甚至于有人可能一辈子都选择不再出现在公共场合。当然男方不管有没有错,都不影响他再婚或者寻欢作乐。 可纽兰想得更远,艾伦的父母早年游历欧洲,她的幼年就是在漂泊中度过。在她大概十岁的时候,失去双亲的小姑娘被接回了美国,由自己不停离婚结婚的姑姑抚养。艾伦第一次出现在人前时,一身酷似吉普赛人的大红衣裙几乎震惊了所有人。 人们同情她年幼就成为了孤儿,并不会把教养问题归结在她的父母身上,就算他们老是爱在远方游玩,但到底还是有名望的人。不过千不该万不该,人们认为明戈特家不该把小姑娘交给她的姑姑抚养。 纽兰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十岁的艾伦,异常的漂亮,极度光彩照人,很多大人都建议找个画家给她画幅肖像画。 不过如今,她应该快要三十岁了,这是一个红颜行将衰落的年纪。 他从思绪中醒转,转头看梅期盼的眼神,年轻的面容挂着恰当好处的微笑,又让她不会显得和同年纪的姑娘那样缺乏娴静沉稳,这是纽兰欣赏的优点,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支持她:“美国是她的故乡,如果她的亲人都能支持她,那么她住多久都行。” 梅笑起来,因为未婚夫的支持:“外祖母说是先安排她住在明戈特的大宅里,我想我们到时可以去看看她。” 纽兰知道梅的意思,因为艾伦尴尬的处境不该出现在社交场合,自然也不太适合出现在他们的订婚仪式上。由他们主动出面拜访,是一件令双方都能舒服的方法。 纽约没什么秘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幸的婚姻人尽皆知,人人都等着看她的家人们要如何自处。 等到梅可以下地的时候,她敏感地发现韦兰夫人的情绪一点也没因此而欢快起来,她正十分严肃地给表姐——格兰瑟姆伯爵夫人写信。 “柯拉,早年我曾劝告你务必对自己的婚事保持谨慎,因为作为一个适龄且拥有大笔嫁妆的年轻姑娘来说,男人少的是真心,多的是假意。如今因命运使然,你们失去了唯一可靠的继承人,如果罗伯特依然对他的女王忠诚无比,不愿意质疑限制继承权,那么你们所有的财产就会落入他人的口袋。 当然,你们也可以将玛丽嫁给这位法律规定的继承人,但这真的不会毁了她吗? 柯拉,20年前你签下那份协议的时候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如今求求你,别再犯傻。 你亲爱的表妹 梅兰妮·明戈特·韦兰” 韦兰夫人知道自己的女儿进来了,她没有刻意回避,梅也即将出嫁,有些事她完全应该知道。 梅果然觉得奇怪:“妈妈,为什么姨妈的财产会落入外人的口袋?继承人应该只能继承伯爵的头衔和庄园啊。” “那个傻瓜,”韦兰夫人又爱又恨地提起自己这位表姐:“当年老伯爵对你姨妈提了一个条件,她如果想嫁进唐顿,就必须签下一份协议,放弃她的财产将其全部投入唐顿,当然一切都会由她的儿子继承。她当时很自信自己能生出儿子,可谁知道呢?” 格兰瑟姆伯爵夫妇有三个孩子,但没有儿子。 这大大出乎了梅的意料:“妈妈,你从没有说过……这……” 因为原来还有派特里克父子两人,既然这是位可靠的年轻人,那么伯爵夫妇的财产和三个女儿的生活都无需担心,但现在一切成了泡影。 韦兰夫人决定给梅上一课:“梅,这就是世事无常,不到终结的一天,你永远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所以你得自己把握命运。我之所以给柯拉写这封信,是希望这次她能促使伯爵尝试推翻限制继承法,让玛丽继承一切,这可比把全部身家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好太多了!” 但是梅的想法相比母亲更加感性,她就是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的:“玛丽表姐一定更伤心,她不但失去了未婚夫,还可能失去自己的家。” 但是答案显然和她估计的相差甚远,韦兰夫人今天带给她许多意料之外:“他们没有举行订婚仪式,玛丽和派特里克只是家里人认定的一对,所以严格来说派特里克不是玛丽的未婚夫。” 梅有些发愣,然后她听见自己的母亲说:“所以玛丽不愿意给派特里克服丧。” 她看着落地窗外初春的景色,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万物复苏的美景,可是派特里克已经永远不在了。梅还记得四年年前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自己还是个16岁的小女孩,身量只到他胸前。他是一个最好的大哥哥,比自己的亲哥哥还要细心体贴,这就是梅一直梦想的兄长。 她真的把他当至亲的人看,因此无法相信原该和派特里克感情更深的玛丽,在服丧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出了让她震惊的冷酷。 韦兰夫人看见梅的脸色很苍白,就知道她为此感到了伤心,于是只能安慰道:“玛丽还要嫁人,而且如果她做不成女继承人的话,就必须找个好丈夫,如果为派特里克去服丧……” “我明白,妈妈,我明白。”梅匆忙地转身,一向温和的脸透着点倔强:“但我不能接受。” 这个婚姻市场就是如此残酷,多的是身家丰富的猎物和虎视眈眈的狩猎者。其中不乏梅自己的亲朋好友,比如格兰瑟姆伯爵、卡尔的未婚妻还有玛丽。玛丽会再找个青年才俊,再找个像派特里克这样的能保证她未来生活的工具。可对梅来说,她伤心于再也见不得这个温柔的兄长似的人物,而最该怀念他的人却连黑衣都不愿穿。 梅因此而消沉了一段时间,与纽兰之间的通信也再没有往日积极。 她很确定自己爱着纽兰,可纽兰呢?是否也一样爱着她?还是说仅仅因为她是那个对的人?那个人们眼中应该与他匹配的姑娘? 可梅不会将这问题问出口,这对纽兰本人或是对他的感情都太无礼了,而她自己一贯的表现,都是万分信任未婚夫的,那种偶尔泛起的微小涟漪,是绝不能让他察觉到的。 纽兰见到梅是在《浮士德》公演的那天,在此之前,他被梅的不同以往的消沉揪心了半个月。 再见到梅的时候,她病中苍白的脸已经有了微弱的血色。但他仍不敢贸然告诉他自己渴望她甜美柔软的红唇。 而纽兰走进剧院包厢,坐在梅身后扶住她的肩,却让这个始终沉浸在悲伤里的姑娘,清晰地回忆起了那个噩梦。而此时,舞台上的演员正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嘹亮的歌声里充满了赌徒对于未来的孤注一掷,震颤着梅自己的心弦。 于是在稍后舞会的短暂相处里,因为某种不知名的恐惧,她只愿把手伸给纽兰,让他握着亲了又亲。可她真实的有些惶恐的心情,却似乎永远蒙在娴静沉稳的薄纱后面,纽兰心知肚明,却无力掀开它。 他把一切归结于伤心,假以时日,梅一定会回复从前的温柔可人,和他把那种自然而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下去。 然而,梅的噩梦还远未到来。 计划里将要回美国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没有出现,显然在决定踏上美国的土地前,她选择了先躲避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过现在她既不需要再躲避,也没有机会再和自己的丈夫讨论什么现代婚姻自由了,因为在她传出要前来美国的消息后,这位原本浑不在意婚姻的丈夫异想天开地想追回听说去了美国的妻子,而他不幸买了一张单程船票。 直到新排演的歌剧《肖兰》确定在冬天开演前,梅才重新听说这位新近孀居的表姐会在圣诞之前到美国。 可她还没等到艾伦,却意外先等到了玛丽。 3、第三桩丑闻 玛丽·克劳利是唐顿庄园的大小姐,身为长女的她仪态端庄、举止高雅,是格兰瑟姆伯爵夫妇的心头所爱,可是即便他们将她视若自己的掌上明珠,也无法将全副身家以合乎法律的形式留给她。 因此,梅在得知她来到美国的消息后,颇有些不解,因为原则上这位从未见过面的表姐此时应该想法儿给自己赶快钓个金龟婿,再不济她得把那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远房表哥的心牢牢抓住才是。 所以在母亲的舅母玛莎·莱文逊老夫人家里,梅见到这位隔了一层的玛丽表姐的时候,虽然如一贯的温和有礼,但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冷淡,却让心怀秘密远赴美国的玛丽很有些不安。 这不单单是因为玛丽第一次见到梅,为她的美貌和气质而惊讶。 玛丽小姐虽然有两个姐妹——伊迪丝和希珀,但她一直是家中最受人喜爱和敬重的大小姐。玛丽肌肤雪白、身材高挑,优雅之外自有淡淡萦绕的凌然不可侵的气韵,即便她看上去很难接近,却是三个姑娘中最美最受年轻绅士们追逐的。 因此没有人能责怪她自然而然的优越感,但这种牢固的优越感在她第一次见到梅表妹的时候,终于动摇了。 梅身材比起她略微娇小,却一样明眸皓齿肌肤如雪,黑发虽不像玛丽那样复杂地烫出波浪,而只是简单地束起,却自有她的一份整洁大方。而那双黑眼睛,极不同于玛丽自己的坚定果断,而是充满着温柔与纯善。 玛丽确定自己一定不是人见人爱的,但是梅则很可能,会博得所有人的好感。 真正让玛丽不安的是梅所显露出来那种自然至极、惹人喜爱的纯真神态,她突然有些心虚。 玛莎老太太惊讶地看到玛丽极为难得地露出了紧张的神态,她心下了然,赶紧上前帮了一把:“玛丽,这就是你从前只听说过但没有见过的表妹梅·韦兰,她是我的侄女韦兰太太的女儿,你们俩可都是名媛,一定有许多话题可聊。” 梅却只是微笑地打了个招呼,坐在了玛丽对面的沙发上,自然得没有任何人能够指责她失礼,但是那种疏离又是那么明显。 韦兰夫人和玛丽寒暄了一下,问了玛丽父母的近况,然后不着痕迹地提醒了一下梅注意态度。 梅才不得已说起了上周自己在公园聚会上打的一场网球,从长岛别墅特意赶到纽约来的玛莎奶奶也热络地接口,场面才不至于冷下来。 玛丽对梅说起的那只不趁手的新球拍如此评价:“你可以在练习的时候熟悉这只球拍,如果是比赛,自然还是老球拍顺手。” 梅抬头看了玛丽一眼,口气淡淡:“我的旧球拍坏了,会修的人已经不在了。” 众人突然沉默,那个人是谁在座的人心里都有底。 玛莎奶奶只能转移话题:“玛丽,下周纽约音乐学院要演出《肖兰》,这剧很受欢迎,你正好可以露个面,我让明戈特太太(注:梅的外祖母)把你的名字加到包厢里去了。歌剧结束后,你和他们一起去博福特太太家的舞会,现在纽约的好些人都对格兰瑟姆伯爵家的小姐好奇得很呢!” 玛丽挑了挑眉:“我听说第四十大街那里建了所新剧院,不比柯文特花园歌剧院逊色。(注:英国老牌歌剧院)” 玛莎奶奶似乎意有所指:“老式家族还是喜欢去纽约音乐学院,那里一般都不欢迎新潮的人士,玛丽以你的身份,当然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梅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是这场合不适合深究,她深知在这样一个“纯真”到没有隐私的社会里,假以时日,什么秘密都是保不住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桩秘密是由内部人士揭穿的。 梅的母亲韦兰夫人很意外地收到另一个外甥女伊迪丝的来信,这个姑娘一向是三个孩子里最不起眼的,韦兰夫人对她的印象存在于某种很滑稽的情境里,她只要一说话,就能结束大家聊得正欢的话题,让人不知怎么接话。 梅却对她印象不错,因为她曾对待派特里克的真心真意,派特里克之前短暂地待在美国时,伊迪丝来信的次数最多。虽然未免有自作多情之嫌,但是以玛丽今时今日的冷情来看,梅却对这位二表姐多了一点好感。这封信里关于一个未婚姑娘的指控非常耸人听闻,但是梅能够理解这种怨愤,虽然她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伊迪丝在信中暗示玛丽之所以在这么一个寻觅夫婿的关键时节,不留在英国努力却远赴美国,和一位前不久陪同布兰克森子爵的继承人伊夫林·内皮尔的客人中,有一位英俊的土耳其大使馆随员帕姆克先生有关。 这位不幸的先生在住宿唐顿的当夜因为心肌梗塞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然而土耳其的大使馆和伦敦上流社会目前流传着一种说法,帕姆克先生的死亡地点是在唐顿庄园没错,不过不是他自己的房间,而是玛丽小姐的闺房。 伊迪丝表示自己也对此种谣言万分愤慨,但无论如何,远在美国的亲眷尤其是家中有年轻姑娘的还是心中有底比较好,因为这很可能会影响家族中其他适龄女子的婚姻。 要知道英国和美国的距离现在也不是那么远了,尤其是大家所最热衷的丑闻八卦,流传的速度简直超出社会文明的进步程度。 不管伊迪丝所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她抱着怎样用心险恶的目的,韦兰夫人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自己,世上绝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 她将玛丽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玛丽,我并不是作为一个长辈来说教,或者想要谴责,但是我要一句真话。” 韦兰夫人把信递了过去,玛丽匆匆扫了一遍,她仿似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往后摸到一个椅子扶手坐下,好像一枝一瞬间被摧折的风中玫瑰,然而她没有闪避的眼神回答了韦兰夫人。 韦兰夫人叹了口气:“玛丽,告诉我,你母亲和老伯爵夫人知道吗?” 玛丽点头:“她们都知道,但是她们认为我们必须坚定自己是谣言受害者的态度,不过她们仍建议我来纽约,除了散散心,她们认为一个名声有碍的女孩,也许还能在大洋彼岸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韦兰夫人心中暗自点头,又问道:“那你父亲,格兰瑟姆伯爵知情吗?” 玛丽摇头:“他知道谣言的存在,但他一直以为是无稽之谈。” 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的大家长来说,除非女儿在他面前亲口承认,不然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但若是玛丽真的承认了,这位父亲一定会伤心到心碎的。 韦兰夫人感觉自己肩负了重责大任,她也怨怪柯拉不把实话告诉自己,否则她就能利用手上的资源,把玛丽早早推荐出去。 纽约虽然不像伦敦那样讲究,但是人们都心知肚明有那么一个金字塔阶层的存在,韦兰家、明戈特家都属于金字塔顶端的小团体,但是真正站在那个尖尖上的另有显赫家族。比如范德卢顿家,他们是曼哈顿首任荷兰总督的直系后代,独立战争之前与法国及英国的贵族均有姻亲关系。 以玛丽的身份,以及韦兰和明戈特家的请求,范德卢顿家一定会乐于给她办个欢迎晚宴。即便莱文逊家不算太上档次,但是他们在辛辛那提举足轻重的经济地位,仍然能给玛丽的吸引力加码。 如果不是柯拉把这事儿瞒着她,她说不定已经给玛丽在纽约牵成线了。 韦兰夫人现在的态度很务实:“玛丽,忘了从前不愉快的事情,年轻的姑娘得向前看。” 她招招手让玛丽坐到自己身边来:“接下去你会很忙,如果伦敦的社交场合已经不合适你出面,你得在纽约干出一番事业来,千万不能让人嘲笑。我来给你说说,有这么些年轻先生们,他们财产不菲姓氏高贵……” 可是有人打破了她们的计划,梅闯了进来。 韦兰夫人看着脸上盈满怒气的女儿,几乎惊得合不拢嘴,梅在她的教育下,从来没有露出这种没有礼貌的表情过。 梅看上去真的很生气,她不得不伸出手平复自己剧烈喘息的胸膛:“请原谅我并非刻意偷听你们的秘密,只是我每晚都要到我母亲的房间里来道晚安。玛丽,我真是不敢相信,即使你不愿服丧,也不用在派特里克过世未满三个月的时候,就打开你闺房的门!” 玛丽的脸一下白得}人,秘密就是这样,在你还心怀侥幸的时候,一个又一个人很快地知道,然后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韦兰夫人猛地站起来:“梅,住嘴!” 她还张望了一下门是否关紧了。 看到那扇门好端端地关着,她拉过梅,压低声音又异常严肃地警告道:“不管如何,玛丽是我们的家人,这就足以推翻一切道德的指责!” 是的,一个大家庭,今天你为别人声援,明天别人就是你坚实的后盾。 可是派特里克呢,梅这样想到,当他在冰冷的海水里冻僵,永远和那条该死的船一起沉入海底后,就只余下空洞的家人之名和被人渐渐遗忘的现实,还要被几乎成为他妻子的人一再羞辱。 她几乎要哭了起来,她颤抖着质问伤害了派特里克灵魂的女人:“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他?你一点都不内疚?不伤心吗?” “这是我对他的诚实!”玛丽的脸简直白透了,因为受到指责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我假装不来伤心,而且我也不是他的未婚妻,我能够告诉你的是,派特里克只是我出于无奈的一种选择。而且即便到了最后关头,我也未必会嫁给他!” 梅从来没有这样和人大声说过话,她更不明白玛丽何至于还能振振有词,她也憋红了脸蛋:“派特里克和我们一起长大……” 玛丽深深地叹息了一口气:“梅表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婚姻鲜少是奔着幸福的目的而去的。对于我来说,我不为派特里克伤心,反而是最令我最难过的事情,我也想找一个深爱的人,而非为了唐顿的财产必须要嫁的人。” 韦兰夫人有些同情地看着玛丽:“孩子,你何必如此悲观?” 梅很想反驳,如果找到一个好男人,即便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也是能够幸福的。 然而就像韦兰夫人说的“世事无常”,纽兰·阿切尔其后的所作所为使梅无辜地落在了谣言的中心,使她承受了种种难堪的非议。 反而在她看来冷酷绝情的玛丽,用她最坚定的原则和风度,给了自己最大的支持。 4、第四桩丑闻 似乎所有的人都要赶着到纽约音乐学院凑热闹,在《肖兰》公演的前两天,明戈特老太太告诉梅她的艾伦表姐已经到了美国,落脚在老太太中央公园附近的宅子里。 曼森·明戈特老太太也是纽约一位老牌的传奇人物,男人敢做的事情这位女士全都敢做。她年轻的时候嫁给了年纪很大的明戈特先生,又在丈夫死后,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解冻了老先生为了提防她而冻结的财产,从此过了半个世纪让人又羡慕又怀疑的奢侈生活。 在她年纪老大身体过度肥胖之后,出门变成了一桩大问题,因此她在音乐学院所留的包厢由家族里年轻一辈固定使用。这个包厢吸引着全纽约人的目光,而在梅18岁成人后,更是吸引了全纽约男人的目光。 明戈特老太太的宅子建在中央公园附近的一片惹人争议的荒地里,不过,现在里边住着的丧夫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比宅子本身更有争议。 梅想着自己或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时候拜访,结果她没想到会在歌剧院包厢里提前看到艾伦表姐,也没想到艾伦看到她很高兴。 这是一种真正的高兴,不属于寡妇身份的高兴。就像从前她只有十岁的时候而艾伦还没有出嫁,她常常会对着梅露出的那种略显夸张、不符合淑女风范的喜悦。 梅突然意识到,艾伦虽穿着黑色的丧服,却丝毫没有悲伤。毕竟对于一个夫妻感情早已破裂的女人来说,做寡妇是比离婚正派得多的解决方法,值得艾伦庆祝。 而艾伦本人的性格是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高兴的。 同行的玛丽则吃了一惊,不单单是因为她鲜少看到寡妇来这种场合,更是因为她衣服所代表的潮流。 这位她只听说过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淡金色头发都盘起拢在头上,用发带固定很是时髦,这也导致了她的黑纱比规定长度短了好多,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头上装饰的绢花,而她的丈夫没有去见上帝,而是正好好地在欧洲的家里寻欢作乐。她的身上是一件经过改良非常保守的黑色丝绒礼服,腰上束着条老式的大扣子的腰带。 艾伦整个人看上去装束非常奇怪又过时,玛丽只在祖母老格兰瑟姆伯爵夫人的家里看过类似的衣服,就连老太太都认为那衣服可以捐出去了,因她有生之年不会再穿。 不过玛丽很好地把自己的惊讶与不赞同掩饰在了不失礼貌的微笑之后。 在韦兰夫人的介绍下,三个年轻的女人互相打过了招呼。 音乐学院的红黄条纹包厢显得有些过小,玛丽只得坐到第二排。她能看见舞台上装饰着大片大片的红色和粉色的玫瑰,配以紫罗兰,还稍稍加了点雏菊,这价格不菲的园艺背景色彩艳丽到玛丽几乎要睁不开眼,浓妆艳抹的女主角拉高了嗓门吊起了颤音。 这一切都让玛丽不能集中起精神,而拜她的不习惯所赐,她发现美国的戏剧观众们大多也像她一样心不在焉,三三两两地在窃窃私语。 玛丽敏感地发现今天让他们不能专心的原因就在于自己这个包厢,她已经不知多少次注意到有人拿着望远镜看向这里,这种将物品移作他用的不甚得体的行为让她大为烦躁。 因为某些原因,处于非常时期的她非常厌恶这种窥探的企图和视线,就好像这些望远镜能够穿过美洲大陆,一路看到伦敦,看到那些人对自己的非议。 纽兰·阿切尔恰在此时出现在剧院,剧情正到高潮,他总爱在开场之后才到,对他来说先慢吞吞地吸一支烟,然后在女演员演唱到最投入的时刻进来是一种快乐的趣味。他便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眼神却在搜索二楼包厢。 他看见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女子,面貌纯真可人,坐得笔直,却又因为投入剧情而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些红晕。这是他的未婚妻梅,全场最漂亮端庄的姑娘,这也让他与有荣焉。 他的眼睛又看向梅身边,韦兰夫人他是认识的,还有一个面容略显冷淡高傲的姑娘,应该就是梅来自英国的表姐,那位伯爵的女儿。 还有……还有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面纱虽短却让纽兰看不清面容,坐姿极其放松,但让他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周围的人很快给他提供了答案,因为西勒顿·杰克逊正对此事发表见解,这位老先生熟知纽约所有家族的秘辛和习惯,他是此间的重要权威,大家也乐于倾听他的演讲。 结果他今天的话倒是很短:“看来明戈特家的态度很清楚了。” 明戈特老太太若是想做一件事,谁都不能阻止她,她是打定主意要维护自己这个先前和丈夫闹离婚,现在顶着一身黑衣服来歌剧院的孙女。 纽兰突然意识到了那个黑衣女人是谁,就是梅之前和他提过的可能会给大家带来点麻烦,而家族一定会支持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他觉得坐在人堆里有点尴尬,于是准备跻身那个有同盟的包厢里去。 韦兰夫人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女婿,然后她立刻给他介绍起他应该认识的另两位女士。 “这位是来自英国的格兰瑟姆伯爵的女儿玛丽,她是我表姐柯拉的女儿,你知道,她20年前就嫁去英国了。” 纽兰欠了下身,玛丽朝他点了点头,和她想象中差不多,纽兰·阿切尔是个身材高大、斯文体面的年轻人,就和她从前看到的所有贵族子弟一样。这是她熟悉的人群,而不会像那个从曼彻斯特乡下冒出来的海怪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然后韦兰夫人又问道:“你也许认识我的侄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艾伦回过头来,朝着纽兰露出了一个很友好的笑容,不过有些友好过头了,这不该是一个寡妇该有的表情。 纽兰的不赞同只在心里,他原本也只是想欠一下身,但是艾伦却把手伸了出来,纽兰惊讶之余不愿让她尴尬,礼貌地握了一下那只手,那手的冰冷让他微微皱了眉,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梅的身后。 纽兰凑近梅的耳边:“我想我们可以在稍后博福特太太家的舞会上宣布我们订婚的消息。” 梅似乎对他的迫不及待感到快乐和羞涩:“那得妈妈同意,不过你为什么要突然提前呢?” 两人心有灵犀,梅立刻明白了,在这个自家饱受非议的时刻,纽兰是要表达自己坚定地站在未婚妻这边了。虽然纽兰对于梅坐在这么一个名声不佳的女人旁边有些不悦,但他现在的使命则是尽快消弭这件事对于未婚妻的不良影响,一个对外公布的好消息就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她心情飞扬起来,脸上的高兴纯真无伪:“如果你说服了我妈妈,那你就这么办吧,不过艾伦表姐还不知道我们要订婚的消息,你得自己告诉她!她曾说过你们小时候还常在一块儿玩!” 纽兰欣然从命,又换了一边坐到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身后,玛丽不得不又让了一次。 全场都看到了纽兰·阿切尔坐到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身后,表示了自己对于明戈特家放任这个寡妇的支持,这不吝于一种示威。 “艾伦,我今天会宣布和梅订婚的消息,作为梅的表姐,你应该有权提前知道。” 艾伦转过头看着纽兰:“恭喜你们!”但她的眼睛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这是一种朦胧的似是怀念某种美好记忆的陶醉眼神:“从前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你还在门后面吻我呢,不过我那时候喜欢的是你的堂兄范迪。” 说完,她拿鹰毛扇子遮着嘴笑起来,纽兰似乎也想起了这事,略有些尴尬地笑。可艾伦是真的高兴的样子,这使她身上的丧服一点都没有办法影响这股喜悦,这样直白的情绪并不适合现在的场合,但是纽兰仿佛觉得自己闻到了一阵新鲜的空气。 听到对话的玛丽在一边皱起了眉头,她看向梅,梅只盯着舞台,似乎被剧情牢牢吸引住了,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舞台上正演到一对相爱的情人不得已分别的一幕,这种凄美的剧情比哗众取宠的唱腔更能吸引观众,这也是《肖兰》为什么大受欢迎的原因。 整座剧院寂静无声,所有人热情地看着舞台,就连纽兰这个律师也很欣赏这一幕,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魂不守舍的人有很多,但是没有人能够看出来。 不过稍后博福特太太的舞会,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大合适,最终没有出现。 因为在经过那一场漫长的歌剧后,艾伦失望地发现所谓的家乡——纽约,并不欢迎她的归来。 玛丽在舞会里表现得兴致缺缺,博福特大宅是纽约最豪华的舞会所在地。不过当玛丽发现在客人进门的大厅后面,挂了一张裸体的爱神维纳斯的油画之后,她勉强自己维持住波澜不惊的表情,可是她的内心已经飞回了唐顿。 唐顿有一个开阔的大厅,不需要像这里一样经过很多回廊,而回廊上全部挂着不高雅的画。唐顿的画不很多,但每幅都是精品,至少有200年的历史。他们可能是历代祖先,也可能是典雅的仕女。 唐顿的舞会没有这么多的人,但多是亲朋好友,气氛温馨,谈话和乐,伊迪丝会和自己暗暗较劲,希珀常觉得无聊,父亲母亲和奶奶会在一旁谈笑风生,管家卡森则会在她又打发了一个不感兴趣的追求者后对她眨眨眼睛。 想到自己的家唐顿,就算那里现在有只威胁着自己地位的海怪,玛丽的心都万分柔软和怀念起来。 梅是今天的主角,她正怀抱一束铃兰花和母亲一起接受别人的祝福。她一身白色纱质衣裙,正如她准新娘的身份一般纯洁,别着铃兰花的薄纱襟口流露出柔美的曲线,衬着她端正浅笑略带些红晕的脸,不知让多少男人扼腕叹息。 梅的周围聚集着纽约上流圈子的年轻男子和小姐们,她一边接受着他人的恭喜并和他们握手。可能是有些累了,但玛丽看到梅的眼睛熠熠生辉,喜悦溢于言表。而绅士们则一边说着恭喜的话,一边眼神流露出失望来。 此时纽兰·阿切尔走进来,在宴会主人的祝福下,给梅带上了一块又大又厚的蓝宝石戒指。 玛丽看得不算真切,但那戒指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戒面和四个固定的银爪,很昂贵却又略显粗糙。对于梅纤长秀白的手指来说,哪怕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镶成一个花戒,都比这个华而不实的首饰适合这个美丽的姑娘。 不过一直看着梅的玛丽,突然意识到大剧演完后,韦兰夫人的注意力就在自己身上了,这不她正在给自己使眼色吗? 她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身材挺拔、棕色头发但面孔瘦削的年轻人正朝自己走来,他的步子迈得过大,不是很有仪态。但是他身上的衣服料子非常好,价格不菲,玛丽一看就明白这位先生可能很有钱,但头衔可能是个缺憾。 果然,他很有礼貌地介绍自己是卡尔·霍克利,家里开钢铁公司,但是玛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并不是那么真的想来打招呼。 想必也是,玛丽虽然初来乍到不久,却对这个处在流言风口浪尖的男人有所耳闻,所以她并不愿意把自己搅进去。 卡尔指了指舞池里相拥旋转的梅和纽兰,出乎玛丽意料的直接:“梅·韦兰是个好姑娘,她18岁第一次进入社交界的时候,所有年轻男人的眼光都黏在她身上。” 玛丽很意外卡尔的话题竟然是梅,因此她出于好奇没有打断。 “不过有福分的只有纽兰·阿切尔一个,”他状似随意地靠在了拐角的墙上:“我在那时就被委婉地拒绝了。” 他的样子也不像深受打击,竟然可以如此轻快地聊起这个话题:“所以,我连韦兰小姐的手都牵不到,更不用说高贵的伯爵家的小姐了,不过看在我妈妈万分期待的份上,玛丽小姐,你不会拒绝和我跳一支舞吧。” 玛丽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不远的沙发上坐着个衣着十分光鲜的妇人,可是和她自信的衣着不协调的是,她紧张地望着儿子,好像极度希望他能交到好运的样子。 看着卡尔伸出的手,玛丽心情轻松起来,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荣幸之至。” 5、第五桩丑闻 卡尔·霍克利的舞跳得比玛丽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都好,可这一点都不能为他加分,因为玛丽并不十分喜欢他那万事不在意的神情。即使邀舞只是霍克利太太布置给儿子的一个任务,可她不介意这位卡尔先生认真一点做戏。 “霍克利先生……”玛丽趁着音乐节奏暂缓开口。 “卡尔,”对方接口:“你是梅的表姐,你大可以和她一样这么叫我,这并不代表我们会有什么。” 玛丽反而笑道:“好的,卡尔先生,我很确定什么都不会有。” 接下去的时间两人都只剩下了沉默,一曲完毕,梅也看到了他们,带着纽兰朝他们走来,而韦兰夫人的脸则很严肃。 “卡尔,你怎么会来纽约?”梅接过卡尔递给自己的潘趣酒,只礼貌地微微抿了一口。 “我是回来见一个人的,”卡尔和纽兰握握手,然后看到韦兰夫人很是紧张的模样,自觉地离玛丽远了些,然后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目的:“你知道我父亲亟不可待地想让我接手产业,匹兹堡对我来说是个比教会大学还要乏味的地方,所以我恳求我母亲带我来纽约,不过出门的唯一理由就是找个好姑娘结婚。” 在场的人表情很微妙,因为若不是时运不济,卡尔可能早就结婚了。 但是根据可靠的消息,当时乘坐泰坦尼克号头等舱的女士们几乎全部获救了,悲伤过后她们需要别的刺激来打发日子,所以卡尔那无缘的未婚妻在船上和某个穷小子的风流韵事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韦兰夫人和霍克利夫人虽然是上流沙龙里的老相识,但是前者因为出身而长存的优越感则是没法忽视的,所以对于卡尔被自己的母亲要求去和玛丽小姐跳舞,这位太太并不赞同。 霍克利家除了有钱,或者说很有钱之外,一无是处。玛丽的父亲是掘金者,但是玛丽不是,这位长女需要一门风光的婚事,而金钱则太显乏味。 卡尔对于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在经历了那位出身“优越”、作风奔放的未婚妻之后,他对名门的姑娘有些敬而远之,或者说罗斯的所作所为挫败了他的自尊。 无数次他从淫浸着冰冷海水的梦里醒来,他都在暗夜里大睁着双眼告诉自己,即使他是匹兹堡最出名的暴发户的儿子,即使他满身都是铜臭味,即使他踏不进最顶尖的社交圈子,他也比住三等舱、抽劣质卷烟、画下/流铅笔画的穷小子强上百倍。 这么一想,韦兰夫人防范的目光对他来说就无足轻重了,至少那段永生不忘的经历彻底让他对“高贵”的小姐们失去了兴趣。 他决定给在场的众人卖个好就可以风光退场了,尤其是韦兰夫人,即使她出身高贵,是范德卢顿夫人的表妹,人生也不是事事如意的。 “韦兰夫人,”卡尔挂上一副谦恭的晚辈的表情:“我之所以来纽约的另一个理由,是我听说鲍伯要从辛辛那提回来了,作为趣味相投的老朋友,我可是迫不及待要和他见个面呢!” 韦兰夫人不出所料的脸皮涨红起来,她那个叛逆的儿子既不以韦兰家的姓氏为荣,也不愿守着家里遍布美国的几十处产业做二世祖。鲍伯20岁那年,在被母亲反对了无数次的情况下,偷偷搭上火车,跑到了辛辛那提去学那不入流的纺织机械,这几年里韦兰夫人给他去的信几乎堆成了山,可这个儿子怕一时心软回了纽约就再也没法自由,只是定期回信,人却是怎么也不见回来。 现在鲍伯要回来了,可是做母亲的却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卡尔内心痛快之余,也没忘记好好收尾:“您知道我是生意场上的人,只是碰巧知道他是要回纽约和人签笔合同。至于准确的归期,您应该会马上收到他的电报的。” 这么一说,韦兰夫人的脸色好了很多,梅站在自己母亲身边,四平八稳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哥哥要回来,好像卡尔口中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这让纽兰心里不太舒服,因为他没有注意梅低垂的眼帘上微微颤动的睫毛。 梅心里想着这可是她的亲哥哥呢,却不顾家人的阻拦跑去外边折腾了这么多年,一点都不管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是如何得担心,可是到了鲍伯所说的那一天,梅还是被韦兰夫人一起带去了火车站,去迎接那个数年不见的哥哥。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四轮马车并不比一个年轻男人的脚程快上多少,韦兰夫人激动得忘记了大雪天火车会晚点,即便她赶在了电报上的到达时间点上,还是整整等了一个小时。 梅的双手都插在黑狐毛的手筒里,身上穿着厚实的斗篷,和妈妈一起不时透过马车的小窗朝外张望。然而呼吸间的热气喷在玻璃上,不一会儿就呵出一层雾气来,转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广场上的大钟响起了三点的钟声,等了大半个小时的梅开始昏昏欲睡,这时一股冷风灌进来猛地让她清醒,原来是妈妈已经打开了马车车门走了下去,正和哥哥鲍伯拥抱在一起。 在哥哥出门的这几年间,梅见惯了妈妈提起他时的哀伤、委屈甚至于愤怒,但是真正到见面的这一刻,母亲都不舍得在这重逢里用怒气浪费宝贵的时间。韦兰夫人此时正握着儿子的手,激动地絮絮叨叨着什么。 鲍伯碧蓝的眼珠望过来,戏谑地看着坐在马车里没动的梅,梅没有理他,只缓缓地下车,站到母亲和哥哥的身边,语气平静:“鲍伯,欢迎回纽约。” 年轻人拂了拂金色短发上的雪花,猛地把站在一边当塑像的妹妹拉到怀里,大声宣布:“梅,我回来了!” 梅的帽子都被他撞歪了,她脸上的冷淡再也挂不住,气急败坏地推开哥哥:“鲍伯,放开。” 她觉得很失礼,脸转到一边,拿手正了正帽子。 一只手突然递到她面前,手掌上是她掉进雪地里的珍珠发夹,雪花掉在上边因为那手心的温度融化成雪水,晶莹的水滴凝结在洁白的珠粒上煞是好看。 梅吓了一跳,直觉地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高,简直太高了。她略略抬眼只看到一个方毅的下巴,薄唇抿着比这严寒的天气更冷峻。 梅飞快地拿过发夹,低声道谢,眼睛不再往上看。 耳边却听到鲍伯笑起来:“妈妈,梅,这是和我同行的约翰·桑顿先生还有戈德里克·乔尼先生,他们是去辛辛那提采购机器的,不过一个月后机器才会到纽约的港口装船,我们就顺道同行了。” 两位旅伴主动摘下帽子向夫人和小姐问好,梅不得不面对那个高个子。她的眼睛从雪地上溜过,看到的不是纽约绅士们流行的漆皮皮鞋,那种皮鞋的头是尖尖的,如果让这个巨人穿在脚上,那鞋必定要大得像一条船一样才行。 这位桑顿先生穿着普通的牛皮短靴,鞋子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原来就不怎么崭新,现在更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还好是站在雪地里,一会儿那暗棕色的牛皮就被盖住了。套在靴筒里的小腿看上去异常笔直,和公园里的冬青树一样。 这情景想起来就十分好笑,梅感觉心里轻松了些,这促使她能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娇小精致地脸裹在貂皮围领里,不失温和又疏离地朝着两人点了一下。 她看见这位约翰·桑顿线条冷硬的嘴唇上,鼻子很是高挺,但是蓝色的眼珠却柔化了他刚毅的脸部线条。如果说鲍勃的眼珠像蓝色的天空,那这个男人就像深沉的大海。 只可惜梅现在一想起大海,心情就不免沉了下去。 至于站在桑顿先生身边的乔尼先生,身材也一样很高大,只是更加壮实,看上去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把络腮胡子,恰当其分地掩盖住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 梅的圈子里很少会出现这样不精致的男人,因为是哥哥的介绍,她不得已打了招呼之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雪下得这样大,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站在户外寒暄。 鲍伯似乎感觉出了女士们的不自在,不过他随心所欲惯了:“桑顿、乔尼,我这就告辞了。马车租赁处就在街角,你们赶紧到预订的饭店把自己安顿下来,至于晚餐,请务必赏光。” 他早有准备,将写着地址的一张小卡片递了过去,乔尼看着桑顿没动,趁他还没有说话,越过手接了过来,做主答应了。 鲍伯对此很高兴,彼此告辞后,他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扶上马车,雪地里的两人看着马车启动了,慢慢往街角走去。 此时的韦兰夫人一坐定,确定自己不在公共场合了,这才开口责备道:“鲍伯,他们是什么人?你怎能随便请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到家里去,今晚的晚餐是特地为你接风的……” “妈妈,”鲍伯懒洋洋地靠在厢壁上,身上慢慢暖和起来:“我是在哈罗德舅舅(注:格兰瑟姆伯爵夫人柯拉的弟弟)那里遇见他们的,你知道哈罗德舅舅近年越来越想得开了,挥金如土地玩起了游艇,所以他就把上门的主顾扔给了我照看。当然这也是我擅长的,因为他们买的不是纺织品,而是机器。” 这就是生意人了?韦兰夫人听到这个就皱起了眉头:“我早就反对你去学习这些东西,韦兰家有这样富足的家财,你有什么必要去学那些不入流的东西?!” 这个话题母子俩已经争论了很多次了,鲍伯不以为忤:“妈妈,爸爸也是个生意人。” “他是银行家,”韦兰夫人千篇一律地反驳:“而不是像你一样钻在一堆破铜烂铁里,弄得浑身都是机油。” 鲍伯嘻嘻笑起来,握住了韦兰夫人的手:“妈妈,如果祖产真的吃用不尽,那么罗伯特姨夫怎么会追求柯拉姨妈呢?我当然知道这个例子不好,不过身为您的儿子,我相信您一定是希望我能靠自己的能力过上好的生活的吧。” “那你也可以把自己的起点拔得高点,用家里的财产做做投资什么的,”韦兰夫人满怀希望地建议道:“如果你开始时是门外汉,没关系。你的妹夫可是公司法方面的专门律师,他可以做你的投资顾问。” 鲍伯戏谑的眼光转到梅的身上,打趣自己的妹妹:“如果纽兰这样能干,不如把韦兰家的财产都给梅做嫁妆,假以时日妈妈您看到霍克利夫人的时候可就全然胜过她了,他们家论起来,只有一样比您强,就是有钱!” 这话可把韦兰夫人和梅都得罪了,韦兰夫人不想再听他的胡言乱语,梅则好不容易回了他一句话:“爸爸在遗嘱里早就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 这一瞬间,气氛就冷了下来。 另一边,雇佣的马车效率很高,桑顿和乔尼在半小时之内就找到了离火车站不远的,原先预定下榻的饭店。 然而他们办理好手续,把行李交给门童之后,却没有立刻进房间,两人站在大门口的阶梯上,乔尼拿出烟盒,示意桑顿拿上一支,漫天的白色雪花中亮起了两个小红点。 乔尼猛吸一口烟,身心都暖和舒畅起来:“喂,桑顿,韦兰的妹妹可真不错。” 对方并没有理他,烟雾却模糊了他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但是乔尼知道就算不点烟,这个男人也总令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不过两个男人在一起,又是一支烟的时间,话题只有谈谈女人。 “不过真可惜,”香烟已经燃掉了一半,乔尼叹息道:“上马车的时候,你看到她的那枚戒指了吧,真不知道是哪个好命的男人摘了这样一朵纤嫩的花。要我说,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那戒指虽然绑住了这个姑娘,但是若论戒指本身,还真是配不上这个姑娘。” 是的,在这个年代,珠宝工艺伴随着工业的发展,越来越让有钱人赞叹于它们的精致。黄金和珍珠已经过时了,这个年代有无数夺人眼球的各色宝石,祖母绿、鸽血红、玛瑙石还有钻石。在他们出发来美国之前,才听说英国的卡珊亚珠宝行以4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了一颗心形彩钻。 不过乔尼也就是想想:“这样好的姑娘,可惜订婚了。” 桑顿的烟不知不觉已经吸完了,他捻灭了它走进大厅扔在烟灰缸里,才对乔尼说道:“韦兰小姐即使没有订婚,也不会戴工厂主送的戒指。乔尼,抓紧时间,要上韦兰家,我们还得换身衣服。” 6、第六桩丑闻 入夜,韦兰大宅里亮起了明亮的灯火,管家告诉韦兰夫人客人的马车已经驶进了大门,她带着梅和玛丽下楼时发现鲍伯已经兴高采烈地等在了大门口。 夜色里有两个人在佣人的指引下迈上了台阶,梅站在母亲和哥哥身后,借着门廊的灯光,不动声色地将白天匆匆见过的两人打量了个遍。因为这两人是出远门,她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懂规矩,或者干脆连一件去别人家吃晚饭的长礼服都没有。 这时的美国,一些不怎么重要的晚餐场合,男士也可以开始佩戴黑领结。而对于梅这样的高贵少女来说,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男士不带白领结、不穿长礼服,打扮得和周围上菜的仆人一样。 至于来自更加保守的英国的玛丽,则微微皱了皱眉头,听着鲍伯向人介绍自己。 鲍伯大概是在场最高兴的人了:“桑顿,乔尼,我的妈妈和妹妹你们白天见过了。”他又引见了玛丽:“这是我英国的表妹,格兰瑟姆伯爵的大女儿,玛丽。” 这下就连乔尼都有些后悔了,韦兰家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高贵”,看看那种得体有礼又凌然不可侵的气质,就连一向不羁惯了的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浑身绷紧了些。 反观同样和他一起站在众人打量目光里的桑顿,不论他面前站着的是棉纺厂里贫穷的女工,还是豪华大宅里华衣美服的年轻小姐,除了该有的礼貌,就连多余一丝表情都欠奉。 可是与他相识多年、了解甚深的乔尼知道,桑顿衣冠楚楚、不苟言笑的外表下,却有颗倨傲的心,尤其是在这种原本他们这些爆发户根本无法踏足的场合,他这样的少言寡语完全是出自自尊心。 韦兰夫人以为大家都可以入席了,没想到鲍伯告诉她自己还有一个客人,不出所料是卡尔·霍克利。 这个客人来得最晚,穿得比作为主人的鲍伯都要更正式一点,白衬衣浆洗得笔挺或者根本就是新的,里边的支撑物,鲍伯不甚厚道地猜想也许是黄金做的。他穿着第五大街能够买到的最奢侈的漆皮鞋,一路走来能够发出和金币一样清脆的“哒哒”声。 不过就算卡尔是一堆移动的美元,这也不影响他和鲍伯的友谊。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要不是怕把熨烫得平整的衣服弄皱,梅猜想他们一定已经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对于哥哥和卡尔的友情,梅看得很清楚,他们引以为知己的共同点就是双方都渴望自由。鲍伯成功了但手段激烈,至于卡尔,他反抗家庭的勇气沉在比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还要深的海底。 韦兰家因为常年只有两位女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夜这样热闹过。餐厅里的长桌已经准备就绪,中间布置着颜色鲜艳的果盘和花朵,不过这些在冬季里售价昂贵的可人玩意儿,不过是让人过眼的点缀,实际上是不会有人伸手去拿的。 管家在身后给梅拉开了位子,很不幸,她发现那位没什么话说的桑顿先生就坐在她的对面。每个人面前都已经放好了银制的汤碗,梅掀开盖子一看,是自己很喜欢的牡蛎汤。 但她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盘子边上放置的两把勺子,突然升起了一种浓厚的兴趣,她很想知道对面那位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保持着冷静甚至于冷淡的桑顿先生会怎么做。 梅静静地注意到,那只伸到桌子上的手果然迟疑了。 “竟然有牡蛎汤,”鲍伯简直就是及时雨:“妈妈你可太好了,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我记得梅也喜欢。就是喝起来太麻烦,从前我在家的时候,这把勺子我可是一个月都见不到一次。” 他拿起两把勺子里较圆的那一把:“专门用来吃汤里牡蛎的银勺子,喂,卡尔,你家是怎么做的?” 卡尔似乎是刻意准备说个笑话:“霍克利家一定会想办法把家里收藏的银器全在一顿饭里用上。” 鲍伯大笑:“你们家真是穷讲究。” 梅觉得很可惜,这事情就被鲍伯轻轻巧巧地解围了。 她直觉地抬头,相比乔尼先生一副显而易见如释重负的样子,对面的男人虽然好像在听着鲍伯和卡尔的谈话,但一查觉她的目光,眼神立刻就转了过来,带着一种深沉又略含犀利的意味,梅马上把头转开了。 可是她却无意于面前的美味汤汁,手上的汤匙缓缓地搅动着,梅觉得自己刚才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已经被完全看穿。 玛丽在边上问道:“鲍伯表兄,你和卡尔是怎么认识的?” “卡尔?”鲍伯笑了:“玛丽你和他倒是一见如故啊,不过卡尔早些年就对我说过我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看来他对着你也是这套说辞。” 这话有个典故,梅的脸有些红起来。那还是她满了18岁头次参加舞会后两个月,这之间卡尔频繁地光顾韦兰家,即便卡尔和鲍伯同是纽约大学的校友,这样的往来也太不对劲了。 韦兰夫人曾经暗中提醒过梅,不要让卡尔会错了意,当时年纪尚轻的梅还不以为然,结果没多久当她意外地在家里的花园撞见卡尔,而卡尔手里拿着躲粉色蔷薇递给她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妈妈是对的。 因为缺乏准备,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礼貌地拒绝追求者,当时她脸蛋通红、双手发抖,不但没有接过花还提着裙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从此之后,卡尔就不太常出现在自家了,直到鲍伯实在看不过尴尬的气氛,给梅带来了卡尔类似于保证的话:“鲍伯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四年过去后,梅成熟了很多,打发追求者的经验也很多,但是当年那种心跳和慌乱却再也没有在她仍然年轻的生命里出现过了。 卡尔接过了鲍伯的话:“韦兰先生,这套说辞你拿来取笑了我很多年,我相信玛丽自有判断。不过我要回答她的疑问,我和鲍伯是纽约大学的校友。” “校友没错!”鲍伯再接再厉地取笑他:“还是之后的多年好友,可惜没能成姻亲。” 韦兰夫人马上投过去不赞同的眼光,梅捏着餐叉的手一紧,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言行无拘无束的哥哥,她要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她面前还坐着两个人呢! “哥哥你可还有两个客人呢!”梅找到了机会:“桑顿先生,乔尼先生,你们是哪所大学的毕业生呢?” 乔尼原本想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没想到桑顿在他之前开口了,如此主动让他措手不及:“韦兰小姐,我没有上大学。” 听到同伴的这句答话,乔尼恨不得把酒杯给扔出去。 在座的人都无声,梅的脸有些尴尬,可是她必须对这个尴尬负责,把这个话题自然地圆回来。 “啊……您能和哈罗德·莱文逊舅舅做纺织生意,想必是年轻有为了。”梅力图镇定地在话里捧了对方一把,语气甚至带着点天真更显诚挚。 可是这个男人一点都不领情,梅甚至能看到他在灯光下显得暗蓝的眼珠里,闪过的点点讽刺和透彻:“韦兰小姐,您过奖了。我在英国的米尔顿有家棉纺厂,规模不算太大,但足以保证生活。我并非实业家,准确地来说,或者用老牌人士的话说,我只是一个工厂主。” 这话乍一听会觉得对方实在是老实过了头,但梅心知肚明,世上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像她这样出身良好、教养精细的女子,在这样一个场合好似说什么都是错的。 她情不自禁觉得面孔涨红,却打定主意哪怕是再丢脸,接下去的时间势必也要一声不吭坚持到底,再也不抱着打圆场的希望。 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鲍伯倒是一反常态觉得有趣,但是看着妹妹打算一径儿地沉默下去了,他也就不在这件事情上胶着,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口道:“桑顿,你可太谦虚了,你办棉纺厂的时候不过20岁出头。在所有白手起家的人里面,都绝对称得上佼佼者。” 这话说完,就连卡尔都抬头打量了一下之前并没有留意的两位客人,他的内心很复杂,急于脱离家庭,却又被无时不刻的理智告诫自己一无是处、缺乏手腕,离了霍克利家他什么都不是。早年他就羡慕鲍伯,但是鲍伯的决绝是他决计做不出的。现在他的面前坐着一个岁数相仿的却白手起家的工厂主,如果说先前听到桑顿的坦白他还微微有些鄙夷,如今却更平添了一份羡慕。 这么想着,他不禁把手中的酒杯也握紧了些。 鲍伯一眼就看出来了:“哈罗德舅舅这次让我带了不少礼物回来,饭后我们可以品品他赠送的古巴雪茄。桑顿、乔尼,霍克利先生家是做钢铁生意的,虽然和棉纺产业听上去没什么关系,不过纺织机器不也是钢铁锻造的吗?” 几个男人都很识趣地笑了起来,卡尔更是对鲍伯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梅只专注在面前的食物上,虽然大家小姐一心只想着吃饭有伤体面,但这可比被居心不良的男人冷嘲热讽的好。好在玛丽也觉察出了不对劲,间或跟梅低声交流两句。韦兰太太则纯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和客人,饭后就推说头痛告辞休息去了。 桑顿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耳边听着鲍伯颇有见地地解说着目前英国和美国之间竞争十分激烈的棉纺织业的现状,只是偶尔在抬手吸一口雪茄的时候,他微微侧脸,眼光会不让人察觉地落在客厅的另一头。 梅和玛丽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诗集,桑顿不能看得仔细,似乎是叶芝的。他没有心情也无时间去看这些无病呻吟的东西,倒是能赚到无法计算的金钱买一马车这样的书来挥霍。桑顿不由失笑,这样的想法倒有点像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范尼做出来的事情。他倒是知道这位叶芝先生爱恋一位茅德·冈小姐。而这位小姐为之奋斗的爱尔兰民族运动则让自己在去年亏损了好一笔钱。 所以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从何处进口棉花,价钱高低不是问题,但是必须稳定,保证自己的工厂能运转不停。 梅正拿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玛丽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因为炉火的熏热昏昏欲睡起来,从始至终并不知道有个男人偶尔会在打量自己。她脑袋歪在椅子上,发髻因此略微松动,眼睛闭闭合合显得迷茫,书滑下了她的指缝掉在裙子上,雪白的裙子襟口因为她倚靠的姿势描绘出一道优美的曲线,美得好似一幅画。 桑顿记起自己16岁以前家里也是有一处大宅,有好几副这样美丽的画。每当年幼的他想触碰一下时,就会想起父亲的告诫:美丽的东西最易损坏,绝不要轻易碰触。 7、第七桩丑闻 “梅?梅?”玛丽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境中传来,梅猛地坐直身体,意识到自己刚才竟是打瞌睡了。 她习惯性地撩撩鬓边的发,似是知道这些零碎的头发会散落下来,然后挤出一丝笑:“玛丽,我没事。” 玛丽的表情看上去很无奈又了然:“订婚消息宣布后,你和纽兰去拜访了很多亲戚朋友,肯定已经很疲倦了。”她把头凑得更近些:“不过这里还有客人呢,怎么你都得把今晚熬过去,把他们送走以后,随你怎么睡。” 梅听到这话低低笑了起来:“睡着了是我不好,不过才没人会注意我呢!” 显然她太自信了。 绅士们全都注意到了另一边充满欢悦的动静,不约而同地看过来,鲍伯更是注意到妹妹的仪容略有不整,脸上一小片几乎看不出的红痕该是刚刚枕在椅背上印出来的,他看到因她还无所觉已然滑到裙角的书,笑着吟诵道:“当你睡意昏沉,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集,回想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鲍伯!”梅娇喝着打断了他,这个做哥哥的竟然把《当你老了》这首诗弄得七零八落来打趣自己。 桑顿觉得这对兄妹极有趣,让他想到自己和妹妹范尼,不过范尼是个整天把对钢琴的热爱挂在嘴边却十指不大灵活的姑娘,至于诗集,则是她最爱的枕边读物,因为可以帮助她迅速入眠。 他突然轻松下来开了个玩笑,低低的声音伴着炉火的噼啪声,显得特别低沉而朦胧:“韦兰小姐可能是觉得我们谈论阿克莱特太乏味了!” 梅咬了咬唇,她不想显得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乏味姑娘,于是在席间那不愉快的事情后破例接了话:“我当然知道纺织机是谁发明的,我还知道我哥哥鲍伯在研究吹毛机,不过迄今为止一台都没有卖出去。” 鲍伯冷不防引火烧身,被梅摆了一道,不过这次他可是有资本开口的:“梅,你也太瞧不起我了,韦兰先生出品的吹毛机这次可是找到买家了,不然你以为桑顿和乔尼来美国是做什么的?!” 梅有点震惊地看着桑顿,她一直觉得吹毛机的作用简直是异想天开,她也不认为唯利是图的工厂主会花一大笔钱财弄这么一套无法创造利润的东西。 唯一在场不知内情的就是玛丽,她好奇地问道:“吹毛机是什么?我看字面的意思,就是把毛吹走。” 鲍伯解释道:“因为棉纺厂的特性使然,厂房里会飘扬着很多棉絮,有我们眼睛看得见的那种大块的,自然也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小微尘。这些会被工人吸到肺里,他们会开始胸痛咳嗽,但是无法咳出,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他看了一眼桑顿:“而且通常他们的收入也请不起医生,连吃药延长寿命都做不到。” 玛丽惊呼着捂住嘴巴,惊疑不定地看着在场的几位男士,梅对鲍伯所研究的事务有粗浅的了解,但第一次听到这样残酷的工作环境,还是让她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看燃得正旺的炉火。 “所以……”鲍伯悠然地吸了口雪茄,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一起吐出去:“虽然这是我年轻时候不切实际的发明,但是真高兴还真的有人认可我的理念,就连哈罗德舅舅也是因为我说不要钱,才勉强同意我把这些机器装在厂房里呢,现在竟然有人愿意花2400美元(当时汇率相当于600英镑,以等价黄金来算,相当于现在的40万美金,不负责作者私人数据……)来买呢!” 梅出门从不需要带很多钱,所以她也没有概念,她只清楚这对韦兰家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看向桑顿,眼神中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软化,似乎觉得这人和自己印象中眼里只有钱的商人不一样。 桑顿并不适应这种略带些柔软和自以为是的怜悯的眼光,只有天真不解世事的深闺小姐才会以为工厂主是心血来潮的慈善家,他有必要阐明自己的态度:“鲍伯,你太谦虚了,你的机器能给我带来巨大的利润,贬低你的人是因为他们太看重眼前的利益。” 这下所有人都来了兴趣,他们实在没有看出来这个能把厂房里的绒毛吹走的无趣机器能带来什么巨大的利益。 桑顿看着这群出身良好、似是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人,和乔尼对视一眼,依然用令人震惊的诚实解释道:“吹毛机能令我的工人更健康,他们能工作得更久,他们的儿女也会跟着他们的父母到我的厂里工作,我的雇工们会不知疲倦、没有病痛地为我创造更高的利润。” 玛丽抿紧了嘴唇,才苍白地评述道:“这是基督徒的生产方式,至少成本里很仁慈的没有添加人命。” 桑顿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感看着所有人把那种肤浅的同情和赞许收起来,尤其是韦兰小姐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看似极为纯真的敬佩,他愉快地托起杯子浅啜了一口酒液,那液体温暖地燃烧着一路暖进他的胃里,陡然是一种身心快乐的享受。 鲍伯顿时苦笑:“至少桑顿花钱了,我可听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呢。” 旁边乔尼附和道:“这话不错,我们出发前还参加过商会的会议,当然我和桑顿来美国的目的人人都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们浪费钱呢。理查德的话说得最难听,他说要是装了吹毛机,工人吃不到绒毛,胃里空空如也,那他们又要组织罢工要求加薪了。” 鲍伯和卡尔尴尬地笑笑,但是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于是鲍伯掉转话题问道:“桑顿,那你怎么把这部分投入赚回来?有没有想过从加勒比或者埃及进口棉花,那要便宜得多。” “我不冒风险,”桑顿掸了掸烟灰:“利物浦的货源更稳定。” 乔尼插嘴:“你可不能拿马尔巴勒工厂开玩笑,这可是米尔顿最大最好的厂子,但要是成本降不下来,工人要加薪怎么办?罢工一旦超过四周,你的现金流就会被截断。” 桑顿似乎早有成算:“我的周薪比别的厂子高2先令,还让他们的肺不被绒毛塞满,如果这还不满足,那么要么留下,要么……”他意识到周围还坐着小姐,硬生生把“滚”字咽了下来:“要么离开,我可以从爱尔兰弄来更廉价的劳动力。” 即便卡尔多年来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他也极少在生意场上看到如此强硬的人,罢工的事情屡见不鲜,但是工厂主一般都会采取敷衍、拖延的方式。而他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桑顿从一无所有变得家财万贯,在同行竞争激烈的米尔顿挣出一份家业来。 不管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梅是没有兴趣听下去了,她生硬地站起来:“各位,夜深了,恕我先告辞了。卡尔、桑顿先生,乔尼先生,夜黑雪路难走,家里已经给你们安排了二楼客房,你们可以选择明天一早回饭店。” 说完,她行了礼就打算离开,但是面上并没有让人宾至如归的表情,但鲍伯叫住了她:“梅,明早纽兰会来接你吗?” 梅疑惑地看着他:“是的,明天我们要一起去明戈特外婆家。” 鲍伯出奇不意地表示:“那我和你们一起去。” “可你没有写信说你要去明戈特大宅拜访!”梅不悦地提醒:“就算你是她的外甥,也不能不请自来……” 鲍伯好像就是要和梅对着干:“外婆是纽约最随心所欲的人,她会喜欢我给她的惊喜!” 梅看鲍伯坚持,也不打算再理会他,她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和他说的话已经太多了。 “随便你,”梅的脸有些疲倦:“纽兰明天上午九点会来接我。” 鲍伯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梅挽着玛丽匆匆离去的背影,又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只招呼管家将客人带到客房去好好安顿。 但是卡尔却故意落在了众人后面,见人已走远,他倚着楼梯扶手转身问鲍伯:“梅这些年来越来越老成,但是她才22岁,未免太古板了,我看连那些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也没她讲究。” 鲍伯却只能苦笑:“这都是我的错。” 第二天,雪停初霁,天空分外晴朗,客人们用过早饭后准备告辞,而纽兰来得也非常巧。 梅一身要出门的装束,里边是束带的紧身长裙,即便是披上了厚实的毛皮斗篷,也不难看出那一寸若隐若现的纤细腰身。她看到纽兰十分高兴地迎上去,任未婚夫握住自己的手炙热地亲吻了手背,然后红着脸开始慢慢地扣鹿皮手套。 安妮正在给玛丽准备外出的斗篷,因为明戈特老太太希望她能和新近订婚的有情人儿一起来看看自己,那么那个孤零零耸立在荒地里的庄园会热闹些。 女士们准备的时间总是很长,纽兰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了鲍伯的客人身上。 出于礼节必须得介绍,但由于考虑到日后大家鲜少有碰面的机会,所以鲍伯尽量长话短说。 “这位是纽兰·阿切尔,纽约的执业律师,他一周前和我的妹妹订了婚,算是韦兰家族的一员了,”然后他指向自己身后的人:“纽兰,卡尔你是认识的,这是我的两位客人,来自英国的约翰·桑顿和戈德里克·乔尼先生,他们来美国谈生意,哈罗德舅舅让我在纽约接待他们。” 纽兰伸出手和他们一个个相握,他是公司法方面的人才,和不少做生意的人打过交道。 卡尔的手宽大、温暖,皮肤却平整细腻,是典型的富家公子哥的手。 至于这位桑顿先生,韦兰短暂地握了握那只粗粝的手,指尖粗糙,掌心带茧,不过不厚,看来早已摆脱了贫困劳累的生活,白手起家成了雇主了。 他不由地对这样的人产生了些好感,他依稀想起自己曾想做新世纪的哥伦布,在20世纪伊始的时候踏遍五大洲,可是他家有寡母和妹妹要照顾,最后他不得不选择了一份稳定有前途的工作——律师。(注:桑顿家也是寡母和妹妹哟~) 桑顿一早就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联想到昨晚的对话,一点都不难猜出这就是韦兰小姐的未婚夫,现在他知道了他叫纽兰·阿切尔。 和他打招呼,桑顿需要略略垂目,这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桑顿这么想,至少从脸上看是如此。棱角分明的五官加上微微高出的颧骨,显得脸型十分尖瘦,好在神态温和,更兼身为贵族子弟衣冠楚楚,五分的英俊硬是打扮出了十分的潇洒,把那略嫌刻薄的脸掩饰得一丝不露。 他早年在社会中打滚,对阶级身份极不敏感,他遇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形形□□的人,丑恶的、贪财的、老实的、愚钝的,不会因你出身不同品格就会更高尚,桑顿早就习惯于从一个人的外表摸清楚这个人了,不然他就不能在商战里成功。 他看着纽兰,眼里却似看着那些在自己厂子里开着机器的小年轻。工作在马尔克勒棉纺厂,在米尔顿是一份不错的职业,衣食不缺又无性命之忧,可他们不满足,他们贪婪的脸告诉自己他们永不会满足。他们打着自由和人性的旗号,再来要挟自己在薪水上让步,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就甩手不干,逃得远远的,想靠罢工威胁人就范。 桑顿有些为韦兰小姐唏嘘,因为她的未婚夫显然是个不安分的人,男人的不安分会使性格纯真的妇人在婚姻中受苦,当然如果韦兰小姐是真的“纯真”的话。 8、第八桩丑闻 从韦兰家到明戈特大宅,就算是一路顺利,马车也要走上快一小时。 这座宅子在纽约异常有名,越接近你就越能明白它出名的理由。论富有,明戈特老夫人可以毫无意外地挤入纽约富豪榜前三甲。可她偏偏摒弃了备受吹捧且她绝对消费得起的第五大道的地皮,却将宅子选址在中央公园郊外的荒地。 马车出了闹市区后,遍野荒芜,来来往往的都是行色匆匆、衣物也不甚整洁的劳动者,天空也似乎和土地一样阴霾。虽说离中央公园不算太远,却连一点点绿色都看不见。 所以梅并不是非常喜欢来这边,但是宽敞的马车里因为对面坐着的鲍伯和玛丽正饶有兴致地攀谈,也不显得冷清。 纽兰虽然没有和梅交谈,却偶尔将梅的手抓在手中,摩挲着皮手套下手指上的凸起,那是订婚用的硕大的蓝宝石戒指,两人相视着笑起来。 玛丽是第一次来明戈特家拜访,所以她站在前厅发现自己可以从门口一路望进卧室非常惊奇,梅看着她非常有特色的眉毛高高挑起的样子解释道:“因为外婆行动不方便,这样她就能躺在床上一眼看到房子里的所有动静。” 这可真是前所未闻,但玛丽深感“行动不便”的苦楚,她上次在韦兰家见到明戈特太太,是这位老夫人今年唯一一次出门,而她除了坐在马车和房子里,一路上行动都靠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仆将她置于软椅中抬来抬去。听说她是专程出于礼节去看望自己的时候,玛丽还为自己受到的重视暗暗窃喜了一下。 如今看来,这位老夫人不愧是纽约社会的风云人物,这样不顾隐私一露到底的宅子也只有她敢住。 一行人正各自打量周围的布置,老太太照例隆重登场,被男仆们抬进了会客室。 她一看到鲍伯脸色就红润起来:“快看看谁来了!我的好外甥鲍伯,快坐过来让外婆看看,你这个孩子,怎么就忍心扔下家人一去不回呢?” 鲍伯从善如流地坐到老夫人身边,握住了她那双和白棉花球一样的胖手:“我这不是想给您制造个惊喜嘛,虽然事先没打招呼,不过我想您肯定不会怪罪我的。” “真是个坏小子,”明戈特夫人大笑,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却不令人厌恶,反而那种至真的喜悦感染了每一个人,差点让人没有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代表着悲伤的黑衣女人:“来见见你的表姐艾伦,你也看到了这是个不幸的人儿,但是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总算能名正言顺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鲍伯对她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这一袭黑衣唤起了他对艾伦仅有的回忆,因为艾伦18岁初入社交界的时候就离经叛道地穿了一身黑缎子衣裙,令当时参加舞会的人们一片哗然。这位艾伦表姐的丰功伟绩还有很多,但恕鲍伯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并不是那群跟在她屁股后面献殷勤的傻小子之一,何况他那时不过才13岁。 但记忆回笼之后,他很不巧地发现追在艾伦屁股后面的男孩其实另有其人,这会儿正亲昵地坐在自己妹妹身边,他不由对曾经年少而情感朦胧的两人留了个心眼。 于是鲍伯只是朝艾伦点点头,屁股根本没有离开椅垫。 艾伦对他的冷对也不以为然,她最近已经受过了很多冷待,她内心里给纽约起了一个新名字——像极寒之地一样的家乡。 于是她仍然一脸放松与坦然,褐色的眼珠悠然地滑过鲍伯、玛丽、梅的脸上,唯独对纽兰停留的时间长一些,不过纽兰并没有注意到她。 因为此时明戈特老太太正拉着梅的手,端详着这个幸福姑娘的订婚信物:“我可很多年没有见过成色这样好、个头这么大的蓝宝石了,不过式样实在有些老气。要知道30年前,明戈特先生就曾送给我一枚差不多大小的蓝宝石戒指,足足抛了108个切面,戒托虽然是银制的,却整整镂空了12朵小雏菊,这可是我年轻时候收藏的最得意的珠宝。” 梅只笑着让外婆把珍藏的戒指拿出来给自己开开眼界,至于之前的挑剔她似乎一笑置之没有听到的样子。 纽兰对此不由得有些失望,他倒是乐意梅能够更有见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她就喜欢这样简洁大方的设计,戒指式样不用过于累赘云云。 艾伦也状似很感兴趣地凑过头端详那枚石头:“有年头的首饰都是这样的,我曾经见到纽兰的母亲阿切尔夫人戴过它,虽然也有不乏传家宝重新拿去加工的例子,但是古董本就是越老越有价值不是吗?” 这种论调倒是很切合纽兰的心意,他向艾伦投去一道感激的眼神,艾伦却施施然把眼神移开,优雅地拿起鹰毛扇子,微微的凉风随着扇子的摆动吹拂到玛丽的脸上,让原本刚进门还没有暖和起来的玛丽打了个寒颤,不着痕迹地把身体侧开了。 鲍伯把这一切看在眼底,笑道:“艾伦表姐,事情倒也不绝对。就拿霍克利家拍到的海洋之心来说,当年卡珊亚珠宝行仅花了6万美元就从商人手上购得了这颗钻石,不过是将它精心打磨成了心形,配了一条长链,转眼可就翻了6倍的价钱。” 明戈特老太太呵呵笑起来:“那是欺负霍克利家有钱,当然他们也乐意花钱。真得庆幸他们家的先见之明,不愧是生意人,不然要是没给那颗钻石保险的话,我真怀疑霍克利夫人会短暂昏厥。” 梅很清楚自己的母亲和霍克利夫人之间那种暗暗较劲的交情,于是温温和和地说道:“霍克利夫人是位脆弱敏感的女性,我们都要多体谅她容易犯晕的神经。” 众人均笑起来。 明戈特老太太拍了拍梅的手:“你是我唯一的外甥女,我还指望你能多陪陪你妈妈,我已经和她商量过了,你和纽兰的婚礼就定在一年后举行。” 这个消息梅已经听韦兰太太透过口风:“是的,外婆,我也舍不得离开妈妈,纽兰会体谅我们的。” 这点纽兰倒是必须表现得毫无异议,出于习俗,嫁女儿的人家多少都会显得不情愿,哪怕韦兰太太实际上对自己的女婿很满意,她也不得不做出不甘不愿的样子尽量将女儿在家中多留一些时间,这样待嫁的女儿会显得更金贵。 哪怕全纽约都明白这对人儿堪称绝配典范,出身良好最有前途的阿切尔先生和花朵一般高贵美好的韦兰小姐,女方提出的一年时间已经显得很迫不及待了。 而明戈特太太更明白自己女儿的私心,她当年将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给外国人,至今都是纽约上流社会的谈资,但韦兰太太的英国银行家丈夫,使这位妇人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人。 她告诉梅纽兰大学时曾和一位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妇人交往,这在纽约的年轻人中一点不稀奇,青春懵懂的少年,又稍有社会地位,他们身边多是不能轻易冒犯的好女孩。那么年长的、充满成熟女性魅力的、空虚的妇人,则是他们释放好奇和焦躁的理想宣泄对象,这在纽约年轻绅士们的生活中实在太寻常了,仿佛已经成了必经的人生之路。 梅对此有所耳闻,而韦兰太太告诉她纽兰也没用有免俗的时候,她热恋的火苗突然被扑灭了。她仍然爱纽兰,但更为谨慎,而且当她偶尔去纽兰的办公室时,曾经令她敬仰赞叹的充斥着艰涩厚重的法律书籍的房间,突然就和壁炉里可供燃烧的柴火没两样。 但梅觉得妈妈的话很对,如果这事儿无可避免,那么发生在婚前比在婚后好。 哪个男人不在这上面犯点糊涂呢?至少他在年轻时受到过诱惑,那么就不会在婚后因为没有经验而抵抗不了诱惑。至于纽兰,梅想,他是有大才干的也必定能做出大事业,但是回到家里,她会使他成为最好的丈夫。 明戈特太太是喜欢这个外孙女的,但谈不上钟爱,因为梅的身上缺乏那种年轻姑娘惹人喜爱的活力,而她是个喜欢热闹的老太婆,但这不是梅的错,她继续说道:“梅,我的好孙孙,你妈妈实在已经很谨慎了,换成别人家的母亲,恐怕巴不得明天就让纽兰和女儿进礼堂呢。” 纽兰很适时地表态:“我可是求之不得,可是梅还得做段时间乖巧的女儿。” 他一说完这句话,梅果然很乖巧地表示同意,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明戈特老太太的习惯是从不留人吃饭,纽约大多数人也知道她家的晚宴不好吃,这大概是家财万贯的老太太唯一令人诟病的地方。 因此几个年轻人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准备离开,明戈特太太让暂住在家里的艾伦代替自己送送客人。 她这才恭喜梅订婚了,还怨怪她没有早些来看自己,梅只说结婚的时候一定会邀请你,希望艾伦表姐到时候一定要赏光,便出了门朝马车停着的地方走去。 纽兰出于礼貌问了她一句:“回来以后还习惯纽约的生活吗?” 艾伦略嫌苦涩地笑了,但并不妨碍她天生的乐观:“这里是我的家乡,就是实在太冷清了,我已经和外婆说过我要从明戈特大宅搬出去,新宅的地址我会写信通知亲朋好友,你到时候能来看看我吗?” 纽兰有些不知所措,但是艾伦很执著地看着他,眼中有真诚的期盼,他只好取下帽子行了个礼,有些慌乱地出了门。 鲍伯自始至终保持了良好的风度,但即便是他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人物,也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一个守寡未满半年的寡妇邀请一个才订婚的男人上门拜访是为了什么。 他看了看走在面前脚步仓促的纽兰,恰好也看到和梅并行的玛丽回头和自己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怀疑和不赞同,鲍伯明了深冬的风把艾伦的邀请也吹进了玛丽的耳朵里。 那么梅呢?她听见风的声音了吗? 9、第九桩丑闻 奥兰斯卡伯爵的遗孀艾伦小姐在纽约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她开朗热情,是她的祖母明戈特太太最喜欢的小辈,这也是她得以在丧夫之后回到美国定居的原因。在她服丧将届半年之期时,明戈特太太广发请帖想在家中举办一次宴会,她认为青春正艾的孙女还有大好人生可以追求,正好趁此机会以全新的形象露脸。 然而纽约的上流社会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竟然只有两家答允了明戈特家的请邀请,其余人家全部秉持了一种沉默的回应,表达了自己不会去赴宴的立场。 这可把老太太气得胸闷,然而私下里她清清楚楚,艾伦并没有像明面上那样遭到真正的冷待,她总是会在一周内收到三两束鲜花,可是当这些花娇娇艳艳地被插在花瓶里,明明看起来是恣意绽放的模样,却偏偏有些到了极致后萧瑟颓败的气味。 明戈特老太太心里敞亮,艾伦有亡夫的财产傍身,这才引来一些居心不良献殷勤的男人。当然其中也有出身不错的,但是他们仍然一转身就翻脸不认人,拒绝承认曾向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示好。。 私底下的勾搭可以被说成是风流韵事,但没有男人会冒着被人说三道四的风险真正来维护这个曾闹离婚又新寡的妇人。 因此艾伦再与她谈起要搬出去的时候,明戈特太太没有尽力阻止。这孩子毕竟年轻,也许多给她一些空间,她能靠着自己找到一个能够一生相依的男人。。 只是这个女人再次出人意表,韦兰夫人将收到的信函递给鲍伯和梅过目,两人脸色均都微妙,玛丽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在信里写了什么?” 其实艾伦只是遵守约定告知亲人好友自己换了新居,但鲍伯仍是把信纸轻飘飘地扔在桌子上:“妈妈,我知道我们和明戈特家息息相关,但是如果外婆老是这样帮助艾伦,我们的麻烦可不小。” 梅将信纸递给玛丽,玛丽匆匆浏览,原来是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搬到了西二十三街的一处房子里,并诚心邀请大家去做客。 玛丽并非纽约人,而梅鲜少踏足远离城市中心的地方,但是鲍伯心里很清楚,如果纽约在他离开的四年间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实在不敢想象竟有单身女人会住到那儿去。 西二十三街是出了名的手工劳动者的聚集区,稍微好些的宅子外墙也早就剥落了,快要倒塌的木屋更是随处可见。那里有裁缝、工人和卖假货的,还有一些写着乱七八糟的小说的“作家”住在那里,他是否可以大胆猜测艾伦是小众读物的忠实读者? 哪怕是在远不如纽约的辛辛那提,鲍伯也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地方。 他只好略带不悦地提醒了一下家里的女人们不要去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新家拜访,如果实在有必要,不如还是去明戈特外婆的家。 梅很周到地设想纽兰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妈妈阿切尔夫人和妹妹詹尼经常只待在家里,靠着些新鲜的趣闻打发无聊的时间。梅不敢肯定艾伦的新家是不是已经变成了“趣闻”之一,所以她很快上楼给纽兰写了封信提醒,免得他因为被明戈特家连累遭人调侃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梅从书桌上拿笔和信纸的时候,才注意到她这段时间太忙了,忙到把纽兰送给她的书忘在了脑后。 纽兰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还是个切实接触过这个社会的年轻有为的律师,他喜欢未婚妻的得体纯真,也喜欢这份纯真下应付上流社会的熟稔老练,这让他觉得有面子又放心。可他又矛盾地觉得这样的梅只是一个22年来特定社会阶层培养出来的蒙昧的少女,他梦想为她揭开眼前的眼罩,让她在自己的带领下睁大双眼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所以纽兰在订婚之后,赠送了一本新近出版的《尤利西斯》给她,希望她能通过阅读这本文学界的新星得到对这个世界的新认知,更欢迎她随时来向自己求教,进一步贴近他的内心世界。 可梅明白自己之所以将这书弃之脑后,就是因为她已经在这本书的第一页经历了无数次挫败。 她更喜欢在阳光下读十四行诗,对着春天的田野作画,然后在举行射箭比赛的时候毫无悬念地赢得冠军,在韦兰家的郊外大宅外纵马,哪怕是坐在沙龙和宴会上正襟危坐地听着来自各方的小道消息,她也能利用这些东西给韦兰家或者给自己未来的夫家弄些好处来。 她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她在人情世故上有把握比纽兰处理得更好,那她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捧着一个打着创新的旗号,描写一个到处奔波的小市民、语言出离凌乱的作品折磨自己呢? 所以梅下定决定还是将书扔到了一边,伏案下来耐心写信,只是她不知道信寄出之后她最亲近的两个男人也各有打算。 纽兰·阿切尔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未婚妻家里又有了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虽不至于搅得人天翻地覆,却着实如鲠在喉,三番两次导致的流言蜚语都是因为同一人。 男人们因为交游广阔,因此对淑女们从不踏足的西街都有所了解。艾伦和这条街一样已经年华老去,再见时,她早年的那种恣意张扬已经完全失去了踪影。站在纽兰面前的是一个裹在黑衣里的,却又不是裹得那么严实的苍白的女人,他印象里18岁的少女艾伦红扑扑的脸蛋永远留在了她嫁人的那一年。 现在的这个女人瘦削、憔悴,比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老些,当年的吉普赛女郎一样的姑娘嫁做了贵族妇人,虽然红颜老去,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沉稳凝练的自信,甚至比在场的许多“时髦”的太太小姐还要低调朴实。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总是比别人更灿烂大方,这种对比使得纽兰觉得她充满了一种代表美的神秘力量。 艾伦没有那么糟,他这样说服自己,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去求人和奔波。纽兰想到梅在信中轻声细语的殷殷嘱咐,突然从心里升起了一股使命感,他要为梅做点什么,如果为艾伦争取尊重能让梅开心的话。 于是他很快以韦兰家的名誉遭到损害为由,要求母亲阿切尔太太和自己一起去拜访纽约最有名望的家族范德卢顿家。 高贵的路易莎·范德卢顿接待了自己的亲戚,然后听纽兰义正言辞地说出自己的请求:“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我觉得我们所受到的教育和天性中的怜悯应该让我们去关心她,而不是以拒绝明戈特家的邀请的方式羞辱她、排斥她,所以我今天才来请求您。” 路易莎知道纽兰是为了梅来的,不过老夫人知道人性中有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她活了那么多年,因此总觉得纽兰的眼睛里有些别的意味,但她立刻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梅·韦兰小姐这样的天使值得男人为她付出一切,于是她温和地回答:“可是明戈特太太已经把宴会取消了,近期也没有听说有谁家会办宴会。” 纽兰知道玛丽作为格兰瑟姆伯爵家的长女,范德卢顿家会给她很高的礼遇:“那么玛丽·克劳利小姐的欢迎晚宴呢,我想明戈特家和韦兰家都不会反对范德卢顿家多邀请一位客人吧。” 路易莎历经世事的目光仿佛洞悉了纽兰的所有内心活动,当然她不会令纽兰感觉到,面子功夫永远是最考验一个人先天出身和后天教养的准绳,于是她给了纽兰和不得已跟着来的阿切尔夫人一颗定心丸:“那下周二的宴会,我和我的丈夫会多邀请一个人来。” 纽兰的感谢无以表达,路易莎只淡淡地让他不要客气:“你能对未婚妻的家人如此尽心,真是一位好心眼的年轻人。”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得阿切尔夫人心惊肉跳,但是她又说不出儿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可是那种不安的怀疑已经扎根在了心中,她只好强颜欢笑:“纽兰,你赶紧写信告诉梅这个好消息吧。” 梅接到纽兰的好消息时也很意外,若说她写那封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提醒纽兰不要为风言风语所激怒,兼之可能还有一些她自己不能说出口的担忧,而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纽兰会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因为梅作为一个合格的淑女,无法针对这种尴尬的事件去说三道四,哪怕是对着韦兰夫人说,妈妈也会指责自己有伤体面。说给自己的未婚夫听,还是个不算多话的男人,这会让她觉得安全,只是她没有想到纽兰如此积极,竟然就这么邀请了范德卢顿家出面,这让她的心情颇有些微妙,又觉得对不起玛丽。 于是她在晚饭的时候告诉了玛丽这个消息,没想到玛丽反而一脸好笑地看着她:“梅,你为什么要觉得内疚,难道你真的觉得在范德卢顿家的宴会上我会找到如意郎君吗?” 梅当然明白玛丽虽然在寻找另一半,却十分自矜身份,也并没有很想在美国落脚的感觉,不过韦兰家可没什么事情能瞒过自家小姐,于是她笑道:“那么玛丽,我可是知道你有很多来自英国的信哦。” 玛丽当然会收到来自英国的信,有她的父母姐妹、闺中好友的问候,当然还有……她想起那个男人生涩而又执着地不断发来的信件,字里行间有些稚嫩却朴实的关心,对于惯于上流社会年轻男女暧昧把戏的玛丽小姐来说,突然激起了她心湖上的一丝涟漪。 鲍伯看着两个姑娘其乐融融,颇感安慰,但他的视线仍然复杂地最后落在梅手边的信纸上。他也是一个成熟的年轻男人,正在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接触过一些年轻的姑娘。 他不想拿可笑的男人的经验和直觉来说事儿,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担心梅,尤其担心她那副无忧无虑对所有动静无所觉的模样。鲍伯打算哪怕是未来自己被嘲笑为捕风捉影的无聊男人,他也不能放任一点危险的苗头存在。 晚饭后,梅看着他奇怪地穿了一身呢外套并戴着一顶鸭舌帽出了门,她也懒得问,自己的哥哥一向是个不在规则内的连亲生妹妹都看他不惯的人。 而梅曾经发誓,永远永远都不原谅自己的哥哥。 10、第十桩丑闻 鲍伯自然不知道他在为梅奔波的时候,被自己费力保护着的妹妹正在腹诽他,且根本看不起他这明显不做正事的行为。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离西街有两个街口的地方,这里临近郊区,城市不断地发展向外扩张,所剩不多的几个厂子放工以后,下班的工人们正聚在此地的小酒馆里放松聊天,也有一些红着脸喝得酒意上头的正在抱怨雇主抠门。 鲍伯拉低帽檐,灵巧地闪过拥挤的人群,在角落里坐下,杰克已经在等着他了。鲍伯年少的时候也是一个满怀着好奇心的少年,在这个繁荣的大都会里到处探险,那时距离此地500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家纽约几乎销声匿迹的棉纺厂,他就是在那时对那些轰鸣着的庞大纺织机器一见倾心。 杰克是他在棉纺厂认识的小工,鲍伯靠着他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在厂房里溜进溜出。 这曾是一份年少的友情,当然贫穷的杰克也靠鲍伯的一些小恩小惠填饱肚子,这种古怪的友谊一直维持到鲍伯逃出家门:“韦兰少爷,您可总算回来了,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呢!” “少油嘴滑舌,”鲍伯打断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岁数相仿却脸膛粗黑的年轻人,很上道地叫来两扎啤酒:“我有事让你办,最近你给我盯着西街二十三号的动静,对我有大用。” 杰克是此地的地头蛇,鲍伯一说他就知道是最近引起住户们纷纷猜测的新邻居:“那个单身女人啊?听说还是什么伯爵夫人,住到这块地头,看上去可不像什么正经人啊。” 鲍伯才不会承认这种女人和自己是亲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在桌子底下送过去,杰克心领神会:“好好,大少爷你就等我消息吧,我什么都不问你,也不会把消息透漏出去。” 说着,他就拿两根手指掩在袖管里卷着钞票塞进了口袋,然后告诉鲍伯自己得先走了:“我得去打点几个小崽子,我每天还要上工,不能一直亲自看着。” 鲍伯看着他滑溜地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下来。 他是个不称职的少爷,但杰克是个称职的地头蛇,不管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惹来多少非议,香闺进了多少男人,但是她都不能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妹夫身上。这种想法或许有失公允,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两人之间有不正当的情愫,然而他想着纽兰那张倨傲实则软弱的脸,心里烦躁非常。 他几乎烦得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都要咬烂了,就和周围那些贫穷的因为舍不得吸完的烟而把烟屁股咬烂的工人们一样。他宁可自己煎熬,也不想梅去烦心。 可是让梅一无所知活在纯真的世界里,自己给她解决全部的麻烦,这样真的好吗?还是给她足够的信心,让她自己去面对问题好呢? 鲍伯太明白了,一旦纽兰被勾引得意乱情迷,闹出大乱子来,无辜的梅都会成为流言蜚语攻击的对象。这和她做人正不正派没关系,而是在所有人眼里,十全十美的韦兰小姐在纯粹作为女人的战争中失败了。 梅管不住自己的未婚夫,被一个年老色衰的寡妇所勾引,鲍伯相信有那么多妒忌梅出身和美貌的姑娘,会热衷于假装惊讶而怜悯的用善良的字句幸灾乐祸地表示自己的同情,然后一边故作谴责越轨的人,一边顺利将这“趣闻”一传十十传百,足以让一个无辜卷入的人此生再难出现在人前。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虽然梅一直在和自己闹别扭,可是他也不能让外人欺负她。 鲍伯正盯着冒着泡的啤酒沉思,冷不防面前坐下一个人,他抬头一看,竟是和自己差不多装束的桑顿。只见桑顿拿下帽子抹了把被冷风吹乱的头发,也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他翘着腿落座,浑然融于环境,意外和了然的眼神盯着鲍伯的装束:“韦兰少爷,你从化妆舞会溜出来了吗?” 鲍伯暗叹了一口气,感怀纽约实在太小,实则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桑顿眼里。 他一边等着从辛辛那提到纽约的货运火车,一边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市内游荡。美国与英国的纺织工业的竞争已经慢慢趋向白热化,自己的马尔克勒工厂即便如今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桑顿心知这样的境况至多维持2年。 与英国相比,美国更加开放,距离物力人力更为廉价的殖民地也更近。而桑顿为避免风险始终将自己的货源定在利物浦,居高不下的成本一直是他的软肋。 他打听到纽约近郊只有一家棉纺厂,就以看货的名义三番两次地上门,厂主不甚热情地接待他,也不阻止他东游西逛,据说是因为这家厂子最近也要搬迁了。 纽约这样的城市最终要把这些工厂都驱逐出去,桑顿想到米尔顿终年阴霾的天空,也明白纽约市要维护环境的决心。 傍晚的时候,他跟着工人下工的脚步来到了小酒馆,顺道休息之外还能听听这些低阶层的牢骚,工人的牢骚有时也能让工厂主受益匪浅。 然而纽约真小,他见到了自己在辛辛那提遇见的那位大少爷,他对鲍伯印象良好,却也觉得此人过于天真,这样的天之骄子从未经过生活的历练,没有经历过从天堂跌进泥巴的苦楚,才能撇下家人一走数年,花费了无数金钱研究根本卖不出的机器。 哦,不,卖出去了,自己就是那位主顾。 桑顿站在吧台另一侧的角落里,意外地看着鲍伯颇为熟练地和一个滑溜的小子做生意,他状似无意地问起酒保,那两颊通红像是个常年醉酒似的胖老头思路清晰地回答他:“那是杰克,杰克·道森,混迹在这一带的小流氓,从他15岁起这里就没人敢惹他了。” 这可真是个惊喜,桑顿很识趣地又要了杯最贵的捷克果啤,看着那小流氓像条蛇一样混迹在酒馆中,从那卷挺厚的钞票里只摸出几张最小的票子打点了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子,事情交代完一群人就立刻散开了,一看就是常做的老手。 他觉得鲍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于是不客气地也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施施然坐到了鲍伯的面前。 鲍伯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娱乐了桑顿,不过愉悦的酒精在胃里发酵的感觉让他一点都没有计较的意思:“我可是纽约名门宴会最不受欢迎客人的第一名。” 桑顿来了点兴趣:“为什么,能邀请到韦兰家唯一的男丁可是一种荣幸。” “那可未必,”鲍伯仰头灌了好大一口酒:“因为有女儿的人家不想找一个疯子做女婿。” 桑顿觉得有意思极了:“但你有一个全纽约男人都渴望娶回家的妹妹。” 鲍伯怔楞了下,仿佛面前调侃他的人不是那个严肃少语的桑顿。 良久,他才带着淡淡的失意问道:“桑顿,你有妹妹吗?” 桑顿不明所以,但仍点头:“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叫范尼。” 鲍伯听到桑顿肯定的回答,神情乍然有些迷茫,仿佛无法想象桑顿作为亲切体贴的好哥哥的样子,但桑顿一定比自己有担当,于是他略带羡慕地说:“她一定视你为世上最可靠的亲人。” 桑顿嗤笑:“如果你说的是开支票的速度,那我的确非常可靠。”看着鲍伯一脸不解,他继续说道:“范尼喜欢很多东西,她喜欢住豪华漂亮的大房子,一定要是全米尔顿最好的;喜欢穿她买得到的最漂亮的衣服;弹德国进口的钢琴,告诉每个人她离了这架高雅的乐器自己就不能活;她还去最昂贵的沙龙炫耀我又为她置办了多少东西。” 鲍伯吃惊不已,等到他反应过来桑顿的话时,不由苦笑起来:“我倒宁愿梅也能像这样提许多要求给我,哪怕让我疲于奔命也行。可她什么都不要,若是她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肯定是永远都不原谅我。” 这兄妹俩之间奇怪的气氛,就算是桑顿这样的陌生人也能感觉到,于是在这个酒酣耳热的夜晚,桑顿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不知是因为感同身受想要宽解一下鲍伯,还是对那个水晶娃娃般符合橱窗展示规范的小姐产生了点好奇心:“家人之间,怎么会有不能原谅的误会?” 鲍伯苦笑:“当然不是误会,我给我的母亲造成了伤害,但她会因为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而原谅我;我对自己妹妹的伤害,她也可以因为对我恨之入骨永远不原谅我。如果她愿意惩罚我,我情愿把韦兰家的一切留给她,可她什么都不要,只想我离她远远的。”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但是命运使然,使得一切变成了一个死结。 鲍伯大学毕业那年青春正艾,21岁的年轻男孩准备不顾家人的反对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他瞒着父母买了去辛辛那提的火车票,一待就是四年。 其间他不是没有回来过,但那唯一一次的回家早就了永远的伤害和隔阂。 1912年的冬天,莱文逊家在辛辛那提的纺织工厂发生了罢工动乱,这是美国中部几个州最大的工业集团。骚乱持续了一夜,最后被警察镇压,然而鲍伯因为长期待在厂房流水线上,被丧失了理智的工人于动乱中被打破了头,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 是他认识的一个下层工友将他拖到小诊所去的,而这时莱文逊家为了找他已经快急疯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纽约的家里已经从报纸上得到了规模浩大的罢工事件的消息,而莱文逊家拍来的电报更让韦兰家雪上加霜,鲍伯已经失踪了三天。 他的父亲在第三天早晨就再也没能起床,因为中风被送进了纽约最好的医院。鲍伯一回到莱文逊家得到了父亲病倒的消息,头上还扎着绷带就跳上了回纽约的火车。 可是老天注定他得不到家人的原谅,火车因为大雪封路停在了山区,鲍伯甚至自告奋勇加入了清雪的队伍,可是鹅毛大雪让一切努力付诸流水,他们才清出一段铁轨,恶劣的天气又马上将一切掩盖成茫茫雪原。 鲍伯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赶上,迎接他的是冰冷的墓碑、母亲的呜咽和妹妹仇恨的目光。 明明是冬季,可他却像被烧红的铁板上的耗子,一刻不得安宁和平静,几天以后他就回到了辛辛那提,在梅的心里他永远是个不负责任、自私冷酷的人,可鲍伯不愿意就这样把自己数年的辛苦随着父亲的逝去和亲人的仇恨尽数放弃,不然他付出了这么多,才是真的完全没有意义。 桑顿听着他酒醉般的絮叨,想起了自己做学徒时,曾经为了每周省下4个先令,整整两个月没有好好在雇主那儿吃过午饭,饿极了就靠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冷水充饥。 但幸运的是,他有个把他视为世间最好的母亲,她无条件地支持自己;还有一个不通经济的妹妹,她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觉得自己比鲍伯运气好些。 桑顿问他:“那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做一个好哥哥,哪怕梅永远不知道,或者她不会领情,”鲍伯晃晃杯子里所剩无几的金黄色的酒液,扬手又把酒保叫来:“但即便这样,我也得保护她。” “像个骑士那样?”桑顿弯唇笑道。 鲍伯想到纽兰,不由皱眉:“如果她找不到骑士,我就得给她一辈子做骑士,或者……或者把马和剑全部交给她自己用。” 桑顿听着这孩子气的话笑起来,抬手和鲍伯碰杯,为永远得为妹妹操心的哥哥们干杯。 11、第十一桩丑闻 今夜的主角是玛丽,梅照例穿了一身白色的晚礼服,只是在发髻上别了一朵妈妈给她新买的纱绸做的山茶花,整个人显得既清新又妩媚。她轻轻推开玛丽的房门,发现自己的女仆安妮正从炉火上拿起烤热的铁夹给玛丽做卷发,薄薄地贴在头上的波浪般顺滑的头发,在夜晚静谧的灯光里荡漾出一股动人心魄的光泽来。 梅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开玩笑地捂住了玛丽的双眼,吓得安妮赶紧把铁夹拿开,结果她那难得淘气的小姐毫无新意地说道:“猜猜我是谁?” 玛丽“扑哧”一声,笑着弯了腰,梅的手就顺势脱开了去,这让她有些意兴阑珊:“啊,玛丽,虽然屋子里就我们这些女人,但是你也可以装作不知道的。” 结果坐在镜子前地那人只含笑看着她,顺手拿起了一枚花形的钻饰别在脑后,合着身上黑色缎子加薄纱的礼服,整个人显得特别流光溢彩。 梅突然想起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虽说范德卢顿家把你当做贵宾,不过据说他们的目的实际是为了才来纽约不久的表亲圣奥斯特雷公爵。” “哦?这位公爵很有名望吗?”玛丽出于自己过去20年的生活环境,照例关心了一下。但她在纽约的短短数月,却着实见识了一番贵族在这所谓新大陆生活的不易。纽约人根本不把到处漂泊的贵族放在眼里,对他们甚至还有几分不信任的傲慢,仿佛十个贵族里倒有九个都是骗子。 纽约有太多历史不足百年的“名门望族”,但他们是真正的新贵,玛丽知道哪怕是自己的父亲格兰瑟姆伯爵,那样殚精竭力地苦心维持着唐顿,对于挥金如土的纽约上流社会来说也是日薄西山。只有起家不足20年的,诸如霍克利家这样在西部开着钢铁厂的暴发户,才会日思夜想地娶个贵族姑娘改变门第,但殊不知,最后仍旧成了笑柄。 不过这位公爵如果得到了纽约金字塔顶的范德卢顿家的重视,倒可能真的很有分量。 梅却给玛丽提了个醒:“据说这位伯爵信奉的是及时行乐的生活艺术,他每年都要去尼斯度假,但传言是去那里赌博。至于其他,他们说他很爱招惹姑娘……” “如果是这样……”玛丽在这婚姻市场里打的交道比梅经验丰富得多,她开始有理有据地猜测这位公爵或许是来纽约寻找一个嫁资丰厚的新娘:“那他一定会离我远远的。” 梅才不相信:“玛丽你这样漂亮,又是伯爵的千金……” 玛丽失笑:“是的,是的,梅,谢谢你记得我是伯爵的千金,但你忘记了我不是伯爵的继承人啊。” 这话一提,梅顿时气馁,她觉得自己提起了让玛丽伤心的事情:“对不起。” 玛丽拉着梅坐到了床上:“不必内疚,事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这让梅很不解:“难道你甘心在出嫁后搬出住了20年的唐顿庄园吗?玛丽,你不要放弃,至少罗伯特姨夫还没有确定放弃申诉。” "没用的,"玛丽拨弄了一下长长的手套:“唐顿没用任何正当理由非议限制继承法案,爸爸并没有绝嗣,唐顿也没有面临危机,而且……而且那位继承人也没有明确放弃将要到手的财产的意思。” 这让梅有些愤懑:“可他不能这样不劳而获,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从你手里夺走你在意的一切。” 玛丽却沉默,她的眼神盯着梳妆台的抽屉,然后在梅发觉之前回神:“他也许没有那么坏……” 梅盯着她仔细地看,然后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仿佛看穿了玛丽的内心:“玛丽,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马修,”玛丽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这男人还在大声嚷嚷着格兰瑟姆伯爵夫妇别想把女儿塞给他,他的婚姻要自己做主:“不过我们私下叫他海怪。” 梅大笑起来,看到安妮不赞同地看过来,她只好抬起纤纤手指为时未晚地捂住嘴:“伊迪丝和希珀也跟着你这么叫?为什么?” “因为我在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晚宴上给大家说了个故事,古希腊的传说里,一个国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国家,不得不将自己的大女儿献祭给海怪。”玛丽想到马修听到她这席话的时候,整个脸都在发青的样子就好笑。 “啊,我知道这个故事,后来公主被大英雄珀修斯救走了。”梅看着玛丽:“不过公主其实喜欢的是海怪也不一定,海怪那时什么反应?” 玛丽没料到梅也开始用“海怪”这个称呼,心里对马修有些内疚,也为自己曾经犀利的暗讽有些内疚:“海怪说他要多了解一下公主。” 梅“咯咯”笑着评判道:“真是个执着的海怪,玛丽,你大可考虑一下。” 因为这个插曲,梅整个晚上心情非常好,哪怕是身边跟着鲍伯,竟也难得得没有给他冷脸。她的手臂挂在纽兰的臂弯里,看着路易莎·范德卢顿,今天宴会的女主人,正把玛丽介绍给自己那个表亲圣奥斯特雷公爵。 “他可真胖,个头就比玛丽高那么一点点。”梅其实想说这个男人根本配不上玛丽,但她总不见得跟纽兰抱怨这个胖子既好赌又好色,因此只好在外貌上进行贬损。 纽兰拍拍她的手:“玛丽是个大姑娘,她自有分寸,梅,我真想找个花园和你两人独处会儿,人这么多的场合可一点都不适合才订婚的我们俩。” 梅带着羞涩和甜蜜回头看他:“啊,纽兰,你这话可太让人害羞啦,我可不要理你,我去找别人说话了。” 不过一会儿,纽兰就看到梅众星捧月地出现在一群小姐和夫人中间,如鱼得水地展示着自己的社交地位,他略有些失落地看看月色下美丽的露台和绝对能够保证私密的茂盛植物,只得找了张角落的沙发椅,手上拿着潘趣酒,默默地一个人打发时间。 艾伦也是今天受人瞩目的嘉宾之一,当然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不是面对圣奥斯特雷公爵时的尊重、不是面对玛丽·克劳利小姐的好奇,对她,不若说众人投注的是意外和轻鄙的目光,但她既然得到了范德卢顿家的承认,别人也没法再诟病她。且她做了这许多年的伯爵夫人,的确很有风姿和谈吐,这会儿正和宴会男主角公爵大人相谈甚欢。 玛丽不以为意,这位公爵原本就不在她设定的目标内,她打完一圈招呼后就回了梅的身边,兴致勃勃地加入交谈。余光却关注着公爵眼神闪烁地慢慢将客厅兜了一圈,最后仿佛力图自然地凑到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身边攀谈起来。 这情形更加坚定了玛丽的猜想,这位公爵的家底很可能只剩一个空壳,他此次来纽约抱的极可能是财色兼得的目的,玛丽立时决定离他越远越好。 公爵和艾伦的寒暄进行得很顺利,因两人每年几乎都能在度假的时候在尼斯遇到,算是点头之交的老相识。公爵反而没有那么拘束,他搂着女人坐在赌桌前的样子艾伦也是见过的,因为奥兰斯卡伯爵生前也好这口,因此他很轻松地展示着自己真正的一面,不必矫揉造作,因他明白艾伦是什么样的女人。 “夫人,自从在尼斯一别后,我们也有大半年不见,这可真令人想念。”这公爵假惺惺而又轻佻。 艾伦应付这样的人早已麻木:“公爵阁下,我猜您想念的是我的丈夫,因他不能在赌桌边陪你,也不能以心得告诉你哪里的姑娘比较好看。” 这话直白得让公爵尴尬,他正想开口辩驳,不想艾伦像风一样消失在眼前,耳边只留一句:“不好意思,失陪。” 此时的年代,在社交场合,一位举止得当的妇人是不能随意在宴会上扔下正在攀谈的男伴,更别提艾伦离开的原因是另一个男人。 她看到纽兰正带着明显的无聊神情坐在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沙发椅上,她漂亮地旋身,暗蓝色天鹅绒的礼服在身后漂亮地打了个旋,公爵眼睁睁地看着这女人坐到了另一个年轻男子的身边。 这同样让纽兰意外极了,随着艾伦在他身边坐下,他赶紧正襟危坐,带着点可笑的紧张端稳了酒杯。 但艾伦却笑而不语,他只好勉强开口:“您和公爵是老相识?” 艾伦朝那个男人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从前我们每年冬天都要在尼斯碰到,他是赌桌上的英雄,但论输赢只配称狗熊。而且他还爱拈花惹草……” 纽兰不无惊讶又觉得有趣得听着艾伦谈论这个身份高贵的客人,最后她下了句结论:“他是我见过的最蠢的男人。” 纽兰心想艾伦还真是坦率而直白,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可爱,这让他的心情也兴奋起来,这样一位女士实在是沉默宴会的良好伴侣。 但艾伦却冷不防看向处在众人层层包围中心的梅,她笑靥如花、谈吐风雅,风头一时无两,艾伦赞道:“全纽约再没有比梅更可爱的姑娘了,纽兰,你一定非常爱她。” 纽兰随她的眼光看过去,也看到了漂亮又聪明的未婚妻,用无数次剖白过的心声,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感情回答:“是的,一个男人最爱一个女人的程度有多深,我爱她就有多深!” 艾伦的眼神非常深邃:“那是否有那么一个极限存在呢?” 纽兰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深入,所以他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试图让氛围轻松下来:“极限?我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极限的存在呢!” 艾伦听到回答,脸上露出既惊讶又感动的表情:“这可真是非常深刻而忠贞的爱情!纽兰,你们一定是为彼此找到的对方,而与旁人介绍和安排无关。” 纽兰确定艾伦的问题里始终带着些引人深思的部分,他有些奇怪的答道:“艾伦,我们的宪法里赋予了我们的自由,所以婚姻在这个国家不是由他人安排的。” 听到这话,艾伦慌张地摸了下脸,脸颊因为羞愧红起来:“真是抱歉,我忘记了这里是美国,不是欧洲,在那里自由是罪大恶极的……” 纽兰也为自己的话后了悔,连忙解释道:“现在你回到了美国,自由就是你该得的,你得重新做回你自己,你是我们的朋友。” 这时公爵和范德卢顿先生走过来,想向自己特意邀请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打个招呼,纽兰甚至已经看到了他们看他占着沙发椅流露出的不悦目光,他连忙站起来向艾伦告辞。 艾伦没有拦他,却在他起身的时候,拿着手里的扇子在纽兰膝头拂了一下,纽兰一下子觉得那块地方轻柔而酥麻地战栗了一下。 他听到艾伦飞快地对自己说:“既然是朋友,请你明天一定要来见我,五点钟,就那么定了!” 12、第十二桩丑闻 纽兰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立式大钟缓缓走着,“滴答滴答”的声音伴随着他无所事事的对房间的打量,显得分外烦躁。 接待他的女仆纳斯塔西娅正在门廊和起居室间忙碌地走来走去,间或往客厅这里看一眼,纽兰不知道这个黑壮健硕的女仆的眼里是不是带着些嘲笑:哈,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 迄今为止,艾伦已经对他执着地邀请了两次,出于对一个女士的尊重,纽兰很准时地在五点按响了西街这幢小楼的门铃。 他先前让马车停在了一个街区外的十字路口,仿佛是一个散步的绅士一般不招人注意地闲晃到了这条略显颓败的街上。 纽兰不只一次地设想,艾伦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也许她会像往常那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喜悦,这种直白的表达会让惊喜制造者本身纽兰很有成就感;或者她就像个孩子一样露出天真的神情,得意地和自己打招呼:“看吧,纽兰,你还是来了!” 不管纽兰紧张忐忑地在脑海中模拟了多少见面的场景,事实却出乎任何一种预料,艾伦并不在家。 女仆纳斯塔西娅很尽职地没有透露女主人的去向,但她很肯定地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很快就会回来,于是就导致了纽兰一个人坐在客厅空等的局面。 终于,窗外响起了马蹄踩在石子路上的清脆“答答”声,纽兰猜这条街上唯一会坐马车出入的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他忙正襟危坐,却又意识到此刻没人在注意他,这样的故作正经会显得很可笑。 这虽然不是他的家,却是个极其秘密的环境,更别说他的家里有妈妈和妹妹,她们要么喋喋不休、词不达意地对最近的新闻说个不停;要不就是装作看书、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关注着房子里的一切动静。 思及此,纽兰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几步就冲到窗前,看到一辆黑顶的布朗四轮马车稳稳地停在门前。 纳斯塔西娅开门招呼的声音也传来。 纽兰整整领口,大步地走到门前。 可是站在纳斯塔西娅身后的他一下子愣住了,通过打开的门,他看到艾伦的确坐在马车里边,但她并非没人陪伴。 她的身边坐的是纽约最出名的银行家博福特先生,出名是因为他的太太每月会举办全纽约最奢华最没有品位的舞会,而他本人则总是投资失败。 纽兰突然气闷起来,她那样殷切地邀请自己前来,却转头就将自己忘了。 艾伦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她马上掩盖住了,回头和博福特先生握手,打发他走了。 她将自己的外套和手套交给纳斯塔西娅,一边看着不大自然的纽兰,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地问:“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啊,不错……”纽兰想了想补充道:“很不错,你把它布置得非常有情调。” 是的,纽兰刚才有足够的时间观察这个房子,来自意大利的古老油画、奇形怪状的青铜摆件和细腻洁白的东方瓷器,都代表房主人不可小觑的财力和与众不同的高雅品位。 艾伦坐到茶几的另一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去去寒意:“是的,我爱这个地方,这栋房子。在纽约,在我的家乡,一幢合心意的房子,住着我一个人。” 纽兰惊讶地笑了:“你喜欢一个人待着?不不,艾伦,昨天你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你并不是孤独一个人。” “孤独?”艾伦不同意:“不不,我并不孤独,作为艾伦·明戈特我有自己的朋友们,不过作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我只有一些萍水相逢的相识。比如今天在剧院碰到的一些人,明天在舞会碰到的另一些人,我只是请柬上的一个名字,还必须有头衔。当然,说起昨天的露面,我衷心地感谢范德卢顿夫妇。” 纽兰万分同意:“是的,是的,他们都是老好人,而且因为老夫人身体不好,两人不常露面,因此大家更是尊敬他们。” 艾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是决定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了纽兰:“也许他们就是用健康的理由在自抬身价,越是少露面越是显得神秘而高贵。” 纽兰不由得愣住了,须臾才反应过来艾伦是在调侃纽约最出名的家族,他觉得万分新鲜,不由地回以笑声作为回报。 可是艾伦并没有对他的捧场表示感谢,眼里却盈满了落寞,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最后站在了纽兰的身后。 纽兰察觉到一只手静静地按在自己肩上,他没有回头,背却紧紧靠在椅子上。 一会儿之后,他觉得茶该凉了,却又可惜这时间过得未免太快,天竟已经暗了,室内只有壁炉里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 艾伦显得冷漠和失落的声音传来:“纽兰,你说,我应该高兴吧。这里是我的故乡,可是这里和欧洲没有什么两样。坐在家里等着女仆一遍又一遍地上茶,茶杯不是金银就是瓷器,然后理着信件,看着里边有几封请柬,计算一周里又有几个夜晚不得安宁……” 纽兰听不下去了,他何尝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趣,他想把手覆到那只搁在肩膀的手的手背上。然而他的手伸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梅并不知道自己在这儿。 来之前,他甚至想过要是梅恰好也来看自己的表姐,自己该如何解释。如果她是事后知道,自己又该如何解释。 可是那只手的吸引力太强了,他之前看到那只雪白得像细瓷一般的手,因为寒意冻人稍稍有些发青,就想建议她伸到火上烤一烤。 可他觉得,基于友情而由自己给予温暖的安慰,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在纽兰下定决心的时候,门铃又响了,他们听到纳斯塔西娅招呼的声音:“晚安,公爵阁下。” 艾伦的手立刻撤走了,纽兰随着她走了出去。 圣奥斯特雷公爵似乎很意外纽兰在这里,但仍恪尽礼仪地和他打了招呼,但眼里的戏谑却很明显。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插着红色羽毛的头饰,身披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极尽耀目。 在艾伦和公爵等三人兴致高昂地交谈时,纽兰注意到了门廊的架子上摆放了一花瓶的红玫瑰。 花的数量极多,在这严寒惨白的冬季看上去极为热烈,纽兰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更像一个混迹在娴熟于交际中的大人间的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他并不后悔今天的到访,却希望此次会面早些结束。 等到他如愿地站在黑夜的纽约大街上时,他却又突然想念起温暖的两人对话的瞬间。 这么一想着,他经过了此前常去光顾的花店。 他觉得自己今天因为这桩意外,将梅忘在了脑后,于是纽兰照例选择了铃兰花要求店家送到韦兰大宅,这小小的白色的花朵,就像梅一般天真不解世事。 然而纽兰却突然注意到店铺中央装饰的黄玫瑰,老板介绍这是今天新到的品种,纽兰才想开口将铃兰换成黄玫瑰,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不是红玫瑰只是黄玫瑰,对于梅来说也太过热烈了,她更需要那种小心翼翼的温柔解意的呵护。 可是纽兰对黄玫瑰无法割舍,他掏出一张便签,在薄薄的小纸片上写上了西二十三街的一个地址。 他将纸片递给店主:“马上就送出去吗?” “是的,马上就送,”店主双手接过,一边将装满花的两个大盒子递给店员。 装着清新的白色铃兰的盒子送到韦兰大宅,而没有署名的热烈鲜艳的黄玫瑰则送到略显奇怪的西二十三街,做生意的自然不会去问顾客这是要打算干什么。 但是纽兰没注意,一个脏兮兮的闲逛进店里的小子,被店员轰了出去。 晚间,韦兰大宅后门。 鲍伯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狠狠地嘬了一口香烟,嘴里呼出一团白气:“有消息了?” 杰克恋恋不舍地把烟夹到指尖,颇为可惜地看着难得能够享受的好烟白白烧着:“今天有个年轻人去了西二十三街,你知道,那个伯爵夫人还真忙。中午跟着个老男人坐马车出去,年轻男人还等了她还一会儿,结果两人没相处多久,又有男人来了,还是个公爵,我这种小人物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老爷太太们,不过他们还真是‘高贵’。” “他们聊了什么?”鲍伯面无表情,似乎对此并无惊讶。 杰克嬉笑道:“至少那个伯爵夫人看起来还是正经人,但是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下人。我稍微许了点好处,那个女仆就什么都告诉我了。不过他们之间打的文艺腔我们可听不懂,倒是那位夫人很是主动,抱着那个年轻人的肩呢。” 鲍伯把才吸了一半的烟掷在地上,狠狠踩灭,雪地里传来了轻微的“嘶”的一下声音:“还有呢?” 杰克觉得他浪费,不过他可不敢说,只好把自己的发现一一道来:“接下去的事情才有趣,我让个小乞丐跟着那年轻人,发现他在回家前去了次花店,订了两束花。” 家里刚刚收到了纽兰送给梅的铃兰,梅正在摆弄着花瓶想着该放在桌子上还是茶几上。 鲍伯眼神黯了黯:“花是送去哪儿的?” “一束自然是您家,另一束嘛,正还用问?”杰克算是肯定了鲍伯的猜测。 鲍伯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他送的什么花?” “送到西街的是黄玫瑰。” 玫瑰?鲍伯冷冷地想,纽兰就不怕开得越热烈的花,在这寒冬里死得越快? 但不管他打算怎样处理韦兰,大半夜的都不能再做什么,他把剩下的烟整盒扔给杰克:“不用再盯梢了,没必要了。” 杰克喜笑颜开,不过出于童年时代的友谊,他还是准备再多说一句:“我说鲍伯,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在玩什么把戏。不过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把妹妹嫁给一个和寡妇有龌龊的男人。他明明亲眼见到这女人和这么多男人瓜葛,还愿意送花,你妹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绝对斗不过。这种男人就算拱手让出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13、第十三桩丑闻 纽兰在一周后的某天匆匆敲响了韦兰家的门,开门的安妮对他已经很熟悉了,但见这位未来的小姐夫婿满脸急切的样子,她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他梅小姐恰好出门了。 “您来访没有提前写信告诉小姐吗?”安妮很奇怪地问道,因为这对未婚夫妻总是按部就班、固定时间见面,如果有可预料的意外事件,也会提前通知对方,两年来她从未见过阿切尔先生不请自来的情况。 纽兰的脸有些尴尬,恰在此时玛丽从楼上走下来,她意外地看着风尘仆仆且形容焦躁的纽兰,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和颜悦色地招呼道:“纽兰,你找梅有什么急事吗?真不巧,她和姨妈出门了。” 纽兰看到有这么一位做主的人在很是高兴,他这才跨进门来,摘下帽子,很是熟络地坐进会客用的沙发里:“很抱歉没有通知你们突然前来,我只是想告诉梅我在斯库特克里夫有紧急的公事要处理。”他掏出了怀表:“是三点的火车,还有两个小时,时间很紧。” 玛丽直觉上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后天就是韦兰家的游园会,梅应该已经邀请你一起出席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一定要去的?” 纽兰一滞,突然觉得这位来自英国的表姐很难对付,相对来说梅则要顺从乖巧得多,她从未对他的去向追根究底过,每次不过是例行叮嘱他注意安全早日归来。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是公事,”纽兰的回答有些苍白无力:“委托人很急,律师行指名要我去,我只能对梅说抱歉了,回来我会亲自和她赔礼。” 玛丽已经看出端倪来了,她冷漠地回答道:“我不能代替梅左右她的决定,但是你说的每字每句我都会如实转告她。既然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您赶火车了。” 玛丽的态度让纽兰感到心虚,可他说服自己以往因公紧急出差的机会也不在少数,就这么一次……一次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但是实际他离开的时候颇有落荒而逃之嫌。 晚间韦兰夫人住到了后天要举办活动的郊外别墅,监督活动筹备工作,大宅里只有梅、玛丽和鲍伯在灯下对坐。 玛丽正在写信,已经落笔不停地整整写了两页纸,当她在信末署名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话要说。她纠结良久要不要重写一张更简洁的,最终还是将信仔仔细细叠起来,写上了地址和马修·克劳利收,盖上火漆,又交给安妮,让她明天代自己寄出去。 而现在让玛丽烦恼的另有其事。 玛丽抬起头,对着掩在报纸背后的鲍伯问道:“鲍伯,最近斯库特克里夫有什么新闻吗?” 鲍伯抬起头来,将报纸搁在膝盖上:“怎么这样问?” 玛丽轻轻地看了一眼梅,示意鲍伯好好想想,这个年轻人立刻心领神会了,他将自己最近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范德卢顿夫妇在斯库特克里夫有座别墅,是这位先生年轻的时候送给自己新娘的礼物。老夫妻俩每年冬天都要去那里小住一阵子,不过这次据说他们捎带上了自己的公爵表亲,还有上次宴会他们特意邀请的客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梅从自己刚刚专注的诗集里抬起头:“艾伦能够获得范德卢顿夫妇的亲睐真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另两人绝对相信梅的这句话发自真心,但至于她知道了全部实情后是否还能抱有这样的美好心态,玛丽和鲍伯都没有底。 玛丽决定给梅第一次在真正把话挑明的情况下透个底:“今天你白天外出的时候,纽兰·阿切尔先生来找过你,他让我告诉你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去斯库特克里夫公干,恐怕后天无法陪你出席游园会。” “哗啦”一声,是鲍伯猛地将膝盖上的报纸折起来的声音,可他的眼睛却盯着梅,仿佛要看穿梅那毫无变化的天真笑容下的一切秘密。 可是梅让他失望了,她只轻巧地将树叶状的纸片书签夹在书页里,把书优雅地放到了手边的小圆几上。 “看来真的是很紧急,让纽兰都没有来得及提前通知我,”梅两手交握在膝前,坐姿挺拔而优美,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真可惜我不知道艾伦也在斯库特克里夫,不然我一定会关照纽兰代我问候她,如果她需要帮助,更要竭尽所能。” 梅的反应让鲍伯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在自己和玛丽如此明显的暗示下,不,连暗示都算不上了,她竟然还能故作一无所知和大度无私,耶/稣基/督真应该封她做个圣徒。 玛丽听见鲍伯隐忍之下的气息粗重起来,仿佛就要跳到梅的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脑子摇醒,她知道自己必须出面缓解气氛。 “鲍伯,后天的活动,你是韦兰家唯一的男人,还得靠你出面招呼客人,”玛丽缓缓地却一针见血地提醒鲍伯:“在一切顺利结束之前,不要让愤怒降临在这个家庭。” 梅对这一切照例置若罔闻,只简短地道了“晚安”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游园会的当天是个好天气,虽然气温还是很低,但是阳光灿烂,一反之前略显阴霾沉抑的天空,极适合各种户外活动。 韦兰家在郊外别墅外一望无尽的草地上支起了一个大帐篷,摆满了鲜花水果还有饮料食物,邀请来的客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偶尔对西边正在举行的比赛投去感兴趣的一瞥。 男人射箭比拼的是力量和稳定,女人射箭比拼的是仪态和沉稳,而梅·韦兰小姐射箭则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玛丽并不擅于此道,只好在一边观战。而让她感到不自在的是,明明在范德卢顿家宴会上彼此没什么好感的圣奥斯特雷公爵,竟然没有跟随自己的表亲去别墅度假,反而令众人惊讶地出现在了今天的游园会上。 而且他不同于第一次出席宴会时对玛丽兴致缺缺的样子,今天他简直有大献殷勤的趋向了。 在公爵两次假装和她在这片极大的草坪上相遇后,玛丽决定和他聊聊,或者可以把话挑明一些:“公爵大人,您觉得今天韦兰家准备得如何?” “不错,不错,”公爵状似赞美着,却又附带一个转折:“但是别墅的样子老式了一点,我刚刚从斯库特克里夫,范德卢顿家的别墅是意大利风格的,更迎合欧洲人的口味,您说是吧,玛丽小姐?” “真可惜英国是座小岛,”玛丽让对方不轻不重碰了个钉子,随后问出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那您为什么不留在斯库特克里夫,我认为范德卢顿夫妇十分好客,而且同去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为很健谈而有趣的女性。” “有趣吗?”公爵不置可否,眼里却毫不在意地升起戏谑和轻视的目光:“我拜访过这位夫人,我以为她住在西边是出于某种与众不同的情趣,现在我知道原因啦,她的生活可真是不容易……” 玛丽很有兴趣听下去,可是公爵话锋一转:“玛丽小姐,下周中央公园要办园艺节,我能不能邀请你去看看美丽的花卉吗?” 玛丽认为今天打探消息的这段谈话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她并不愿和面前的男子有更多的深入了解。 “中央公园的园艺节,我听说了,”玛丽摸了摸颈间垂挂的长珠链子,手指却比珍珠更加白皙:“来自南美的花可是不常看见呢,我的确很有兴趣走一趟,不过我已经有伴了。” 她往边上一撇,正好看到卡尔,她对他举了举杯,卡尔见到玛丽面前杵着的矮胖公爵,自然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玛丽,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玛丽假装对脸部表情僵硬的公爵视而不见:“卡尔,公爵大人对将要在中央公园举办的园艺节很有兴趣,既然我们俩准备同行,或许对纽约最熟悉的你还可以为他做做导游。” 两个男人伸手彼此交握,各自做了简单的介绍,但公爵显然觉得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匆匆就告辞了。 玛丽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谢谢,卡尔。” “要谢我的话,”卡尔接过她手上的空酒杯:“不然就去中央公园转转吧,我和妈妈待在纽约的宅子里,除了和她选择的‘高贵’小姐们见面,就是因为找不到好对象被她念叨。” 玛丽看着卡尔无可奈何的笑了:“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西边传出欢呼声和响亮的掌声,看来冠军已经决出来了,卡尔没有一点迟疑地断定:“冠军一点是梅的。” 玛丽挽起他的手臂朝比赛场地走去。 两人被拦在人群的外围进不去,只能看到梅高高地站在领奖台上,脸上没有赢得冠军的洋洋得意,而是浅浅微笑让人心生好感。 卡尔对玛丽说道:“从梅18岁开始,只要有射箭比赛她就必定是冠军,我始终认为在这种比赛上得到常胜将军的人,心灵是多么的缺乏刺激和活力啊!” 玛丽自然是不同意:“这是极难得的在年轻小姐身上能看到的大家气质,卡尔,你还需要多接触点姑娘。” 一边的人也表示同意:“霍克利先生,颁奖人正把荣誉颁发给梅小姐,这样一枚钻石弓箭型的胸针足以让一个姑娘在任何场合把荣耀带给自己的家族和未婚夫。” 两人回头,发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桑顿正站在他们身后。 谈话被人听到令玛丽有些不适应,但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且桑顿和他们并不是同一阶层的人,严格来说卡尔和自己也不是一类人,她决定对这件略有些尴尬的事情视而不见。 她向桑顿打了个招呼:“日安,桑顿先生,你是鲍伯的客人吧,梅真是为韦兰家增光添彩了。” 没等桑顿回答,刚刚还对桑顿的插话略感不悦的玛丽却被迫当了回偷听着,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在这个热闹欢乐的常客并不容人仔细倾听,却偏偏清晰无比地传到了玛丽的耳朵里。 一个年轻的男声说道:“听说公爵从斯库特克里夫回来了?” 答话的人声音很苍老,却仿佛历经世事,知道一切秘密:“那是自然,公爵在更年轻有地位的人面前,赢面也不高,不过他一向赌运不好。” “那也未必,据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境况很不妙。” “这可未经证实,还做不得数,只不过公爵把钱财看得那样重,等不了那么久了。不过要说不妙,这位冠军小姐更不妙吧。” 那个年轻的男子轻佻地笑起来:“是啊,韦兰小姐对射靶子很在行,至于别的方面,她的眼光技巧可就没有那么精妙了!” 14、第十四桩丑闻 鲍伯直到下午才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天气转阴,户外活动临时宣布取消。幸好准备充分,韦兰夫人指挥着别墅里的所有佣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准备起了丰盛的下午茶,男人们在台球室里抽烟打球,女人们则在起居室优雅地端着茶杯,说着些看似不着边际、却内涵丰富的话语。 鲍伯第一次去找母亲的时候,韦兰夫人告诉他梅觉得室内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等他过了半个小时再去的时候,梅还是没有回来。他找到了刻意避开贵妇人谈话在画室打发时间的玛丽,发现她也不知道梅去了哪里。 直到他们找到了女仆安妮,从知道梅在她的帮助下换了轻便的骑马装,在这种天气下出去了。 就好像和鲍伯存心作对一样,他在走去马房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大雨。马厩里剩下的两匹马都恹恹的,而梅的马莱因哈特已经不见了。 他激动地揪起马夫的领子:“你干嘛放她走!” 马夫是个老实的年轻人:“我拦不住小姐,我想跟她去的,可是她不要,莱因哈特的脚力最快,我根本追不上她。” 鲍伯的理智告诉自己对方根本没有错,而且梅的骑术水平很高,在自家的地盘里不会出什么危险,天气有变她一定会找到地方躲雨,但是鲍伯还是气冲冲地往马厩里走,他要去找梅。 但是玛丽拉住了他:“鲍伯,雨停了梅会回来的,而且你大张旗鼓地找人,会让所有的人看韦兰家的笑话。” 韦兰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门口:“玛丽说得对,鲍伯,你不能去,我们不能让客人看出端倪来,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笑话?”鲍伯甩开牵着缰绳的手:“韦兰家的笑话还少吗?梅为什么跑出去妈妈你会不知道?她再美丽、再杰出、身份再高贵如何,纽兰跟那个寡妇跑了!” 韦兰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走上前来给了鲍伯一个耳光:“现在流言还只是流言,你是打算把流言坐实吗?让你的妹妹在完全没有错误的情况下,反而成为新流言的主角,真正在纽约无地自容吗?” 鲍伯脸色僵硬,若他只是一人,自然可以甩手离去。这就是他最害怕纽约的地方,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和他的家人早已被一张无所不在的网罩在了里边,玛丽示意他跟自己回去:“我们现在稳住韦兰家,就是在帮梅。” 梅的确没事,她甚至没有跑很远。 今天是一个艰难的日子,从她举着弓箭站在场地上的时候,总是拿第二名的冉娜小姐就笑眯眯地来和自己打招呼:“梅,阿切尔先生呢?他今天没来吗?” 梅正在调整弓弦,她慢悠悠地将箭槽卡进去,才抬头看向冉娜:“他因为工作外出公干了,出于女性的美德,我们都应该理解。” 冉娜碰了个钉子,却不依不挠,因为刺激梅拿个第一名的诱惑太大了,奖品还是卡珊亚珠宝行出品的钻石弓箭胸针:“听说阿切尔先生的目的地是斯库特克里夫,相信他会遇到一位风情万种的旅伴。” “你是说艾伦?”梅扬起骄傲的笑容:“她是我们的亲戚,如果纽兰能照顾她那是最好不过了,而且她是范德卢顿夫妇的贵客,这也是我们的荣耀。” 冉娜见梅软硬不吃,自觉没趣地回到了自己的比赛场地上。她原本还在猜测梅是不是在强颜欢笑,结果再又一次错失了冠军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今生都很难有机会战胜这位不会为任何事动摇的小姐。 但即使梅赢得了冠军,一切也远未结束。 下午茶时间,一位夫人绘声绘色地说起了自己在威斯康辛的亲戚的最新消息,据说她的丈夫和一个寡妇私奔到了东方,靠给当地的东印度公司做事落下了脚。非但生活境遇不错,而且在殖民地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在座的众夫人小姐一片唏嘘,冉娜感叹道:“婚外的私情唯有靠道德才能约束,但这两个人能够放弃一切跑到异国他乡,还过上了不错的日子,只怨这个男人没有道德感和责任心,我真是为她的妻子担忧。” 那位说起这个故事的太太回答道:“可不是,即使男人在外和别的女人逍遥快活,做妻子的也是不敢提出离婚的,离婚的女人非但不能开始新生活,还会因为失去家庭支柱落入窘迫的境地,只盼望这个男人终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吧。” “这话没错,”又一个妇人插嘴道:“即使在寻常家庭里,又有几个男人不爱拈花惹草,据说博福特先生……”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自诩银行家,可老亏钱,也爱招惹女人,不过据说在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身上吃了闷亏。 这事情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冉娜也是知道的,不过她一个未婚姑娘不能信口开河,但自然有人乐意夸夸其谈,一位妇人就在炫耀自己的第一手消息:“在博福特先生这件事情上,伯爵夫人还是很有立场的。” 众人诡异地对视了一眼,这话算是给韦兰家留了面子,她又说道:“博福特先生真是出师未捷呢,毕竟对寡妇继承法来说,她只要一直单身就能保证伯爵夫人的头衔,享有伯爵的财产。不过这一辈子对女人来说可太长了,即便是找个伴,也必须是个老实可靠的。” 另一个太太不同意:“也未必不能再嫁,只要嫁个身份更高贵的或者更年轻有为的。” 众人的目光不由撇向梅,身份更高贵的自然是圣奥斯特雷公爵,至于更年轻有为的,虽然未经证实,但大家已经认准了纽兰·阿切尔,只是这事情可太不名誉了。 梅虽然是作风正派的高贵少女,但是她也不一定非要坐在这儿受着别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和羡慕嫉妒的揣测。 当然她可以告退去阳台上吹风,到自己房里小睡片刻,可是在经过上午激烈的比赛之后,无数次的满弓射箭也没有消耗她所有的精力,无数次的凝神瞄准目标也没有让她的心真正安定下来。 现在,她坐在自己家,身为主人和一个准未婚妻,却在听别人含沙射影地暗讽纽兰不忠。 梅可以一笑置之的,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反驳,这种不经深思熟虑的宣言会让流言愈演愈烈,有欲盖弥彰之嫌。但在她明知天气不佳还换了骑装准备出门透气之后,她就知道自己生气的其实另有其事。 当她诚实地面对内心之后,就会明白自己生气的不是流言,而是心知肚明其中的真实。 莱因哈特是一匹温顺的马,从它是匹刚能走路的小马开始,梅就是他温柔可亲的主人。 但是今天她的主人夹着马腹的动作略嫌粗重,打马的频率也较往常高些,尤其是她离开草坪之后,照着从前的习惯跃上林子边的小山坡后,并没有选择平时走惯的小道,而是选择了有木栅栏的小泥坑。 木栅栏一般是设立在马场的项目,梅在训练骑术的时候,还会有经验丰富的马夫在边上指挥。这是一种集技巧和观赏于一体的花样,梅从没有一个人在野外试过。 只是当她看着那一片浅浅的沼泽时,她在想:为什么不试试呢?现在没人跟着她,没人会看到。主意一定,她轻勒了一下缰绳,调转马头往坡地上下去,然后打马往目标冲去。 梅并不缺乏勇气,但她缺乏经验。莱因哈特很顺利地跨过了木栅栏,却在飞越出小泥坑的时候前腿在泥潭里打了个滑,重重地踩到了底,在梅灰蓝色的骑装下摆上溅了一串三英寸宽的泥浆。 而梅没有拉住缰绳,整个人因为惯性向前被甩下了马背,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勉强用脚和手撑了一下,仰天倒在了草地上。她怔楞了一下,不知该哀叹自己时运不济还是庆幸自己坠马无事,就在她想站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左边脚踝处一阵刺痛,她伸手一摸,那边已经肿成了一个包。 梅现在后悔没有让马夫跟着自己出来,那么至少现在还有个人会把她弄回家,而不是无能为力地坐在泥巴旁边发呆。韦兰家的别墅就在她远远能看见的地方,距离却也没有近到自己能寻求帮助。 莱因哈特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情不好,它打了个响鼻蹭到梅的颊边,像是要安慰她,却把梅的骑士帽蹭了下来,头发全散了。 梅赶紧把爱马的头抹开,想把头发全部塞回帽子里,可是远处一阵响雷,大雨让梅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把她浇得万分狼狈。 太棒了,这下不用再管头发怎么样了,梅猜自己现在一定像是树林里的疯女巫,顶着因为雨水黏在脸上拨也拨不走的乱发,哭笑不得。 她只好靠在莱因哈特身上,艰难地蜷起受伤的左腿,整个人缩成一团,想着自己若是这样狼狈地回家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人们会说梅·韦兰小姐伤心欲绝,纵马狂奔,卧床不起。 纽兰,纽兰,你怎么能这样的伤我的心呢?而我竟然也不能告诉谁我在为你伤心。 梅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也不坏,至少下着这样大的雨,没人会知道她藏在这里,对着一匹马哭,即使被人看见了,他也一定猜不出自己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马的感觉更敏锐一些,他发现了有陌生人的靠近,焦躁地跺了两下前蹄。 梅听到了沉沉的脚步声,她艰难地抬起眼,在大雨滂沱中试图分辨面前的人是谁,雨势极猛,脚踝上连绵不绝的刺骨疼痛让她意识有些模糊,她只记得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托起来稳稳地放在马背上。 然后莱因哈特被人牵着往前走,她怕自己遇见坏人,只能伏在马背上喃喃道:“别……别……,会别墅。” 那在前面领路的人回答道:“韦兰小姐,不必担心,我们先去林子边的凉亭避雨,雨一停就让你的小马把你送回去。” 这个声音就像闪电一样划过梅混沌的大脑,竟然是那个男人,约翰·桑顿。 15、第十五桩丑闻 木质凉亭很小,观赏作用大于实用价值。桑顿走到近前,冷峻的眉紧紧皱着,但容不得他犹豫,梅微微的□□提醒了他可不能就这样站在雨里,即使他已经把外套脱下,让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姐披在身上挡住风雨,可也顶不了什么大用。 他把马栓在亭子的木栏上,微微伸出的屋檐挡去了一些雨水。 因为脚不能用力,梅艰难地直起身来,看着自己面前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却被断续滴在脸上的雨水打消了最后一点抗拒的念头,只好将自己的手伸出去。 桑顿似乎一点没有看到她脸上为难的表情,手上一使力就把她轻松地抱下马背,放在了凉亭里唯一的一张木质长凳上。 梅掀开一直罩到头顶上的男人的粗呢长外套,递还给桑顿:“桑顿先生,谢谢你的帮忙,我不需要躲雨了。” 但梅实际上因为浑身湿透,冷得暗地里直哆嗦,但桑顿也不点破,更不会故作好人,他只是接过外套却又随手挂在椅背上,这样一来梅反而什么都不能说。 就那么一个来回,梅就意识到就如仅有的两次见面一样,她占不了这个男人的上风,而这个男人并不同于她一贯见到的绅士,会有礼但虚伪的谦让一下淑女。 这让她很是沮丧,不但是因为处于下风的无奈,更是因为蓬头垢面的羞愧,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却不当心踢到了椅脚。 “啊!”梅痛叫一声,她想要捂嘴已经来不及了,莱因哈特被她的动静吓得打了个响鼻,原来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的男人“嚯”地睁开眼,利目扫过她因为羞愧红透的脸蛋,突然弯下腰来蹲在她身前。 梅被他的动作吓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她没有受伤一定已经那么做了。 桑顿对这些被一板一眼教养出来的小姐一惊一乍的本事领教得很透彻了,但还在面前的不会鼻子朝天、颐指气使,他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韦兰小姐,如果你的伤处很疼,我必须看一看,可能的话还要做一些紧急处理,不然恐怕您要留下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后遗症。” 梅被他话中的严重性震慑得一动不敢动,现在除了配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桑顿将她的骑装裙子掀到膝盖上的时候,即使知道里面还有一层长及脚踝的厚实棉布衬裙,脚上也穿着紧实的长靴,梅却还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桑顿开始解她长靴的带子,动作一点不轻柔,却很有效率也没有触及到她的伤处,梅只觉得脚上一凉,冷风灌进了裙子,她不由地瑟缩了一下,可那只手早就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的脚,小心翼翼地把棉袜子往下脱。 这个缓慢的过程对梅来说是一种很大的折磨,因她清楚地感觉到不但脚踝有剧痛感,就连袜子剥离脚面的时候都带起一阵更大的疼痛,可想而知自己受伤不轻。 桑顿看着她肿起的凸出一块的脚面,又按了按她的脚踝侧面:“韦兰小姐,请动一动。” 梅咬着牙忍着剧痛转了转自己的脚,又轻轻动弹了一下脚趾,这样的结果让两人都放心了。 桑顿又给她把袜子和鞋子穿好:“可能需要卧床一段时间,但是骨头没有问题,不然我们现在就得冒雨跑回别墅。” 梅认为他这句话带了些调侃的意味,只是这个男人脸色过于严肃,似乎否则了梅关于他开了个玩笑的想法。她有些有仇地望着檐外的雨帘,只期望大雨快快停歇。 这种略显焦躁的气氛马上就影响到了对方,桑顿摸了摸马甲的内袋,摸出一个装着香烟的铁盒来,里边根根烟草都还完好。但很不幸,火柴盒已经成了湿漉漉的一团,桑顿擦了几根都没有擦起来,最后还因为用力过猛一个火柴就飞进了草丛里。饶是他这样努力,就连一丝火星都没有看到。 他讪讪地把飞到草丛里的火柴捡回来,梅和莱因哈特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他是此刻无聊的时间里唯一有乐趣的存在。 最后桑顿只能拿着一根烟放在鼻子下扫了扫,然后把烟盒和火柴盒又放回了兜里。 梅的教养告诉自己有责任解除这份尴尬,但风险在于这个男人一向是不领情的,她坐在椅子上斟酌再斟酌,专心到几乎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了,才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话题:“桑顿先生,我非常感谢您在我遇上麻烦的时候伸了援手,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桑顿似是一愣,然后就简短地吐出一句回答:“我在散步。” 散步?梅才不信,哪有在这种天气出来散步的,不过在这种天气出来骑马的自己似乎没法质疑对方,而梅原本是想快速地绕着别墅骑一圈就回去。 但谁知道呢,只能说世事难料。 桑顿没将实话说出口,他在此地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人物,当他一个人无聊地抽烟喝酒的时候,耳边听到的风言风语也比别人多,至少这些无所事事只会像女人一样唠叨的男人是不会刻意避着他的,他们也不敢在韦兰少爷的面前说。 所以虽然传言可能略嫌夸张,不过足够他拼凑出所有的事情了,桑顿感叹自己当日的预感成真,却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竟然就这么追爱而去,还天真地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 这位未婚夫先生一到斯库特克里夫,就迫不及待地拜访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借助的湖边小屋,巧遇同去拜访的公爵阁下,公爵阁下当然很尽责地告诉了范德卢顿夫妇他们有位不愿意露面的访客在拜访他们的客人,路易莎早在纽兰请求他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证明的时候就隐隐觉得蹊跷,于是她立刻拍了封电报给阿切尔家和韦兰供职的律师行,说是很满意阿切尔先生的法律服务,稍稍聪明的人立刻就想通的其间的关键。 阿切尔夫人焦急地等着儿子归来,而律师行是全纽约口舌最伶俐最没有秘密的地方。 桑顿怀疑除了“天真”的韦兰小姐,全纽约都知道了。 或许是自己预测过这位年轻人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桑顿竟然莫名有些同情这位可怜的未婚妻,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决定命运的关键人物。 别墅里男人的娱乐除了说嘴、打牌就是台球,前者桑顿一点不擅长,也许不擅长这个说法并不尽然,不过是他宁愿留些精力在谈判桌上和人交锋;至于打牌和台球,米尔顿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常胜将军,不过在一群好面子的人中,藏拙才是上上之选。 他这才决定去透口气,鲍伯正被众星捧月脸上却并不怎么乐意,乔尼在牌桌上正玩得兴起,于是桑顿谁也没叫,一个人出了后门,很不巧地看到“英姿飒爽”的韦兰小姐要骑马出门。 这个节点,这种天气,桑顿不用想都知道,韦兰小姐可能早不是局外人了。再如何装得四平八稳,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不过看她矫健的身姿,骑术倒是很不错,深色的骑装的骑装一反她每次出现都是白色长裙的柔弱,显出一种活力和坚毅来。他看了一会儿,准备回去,不想远处的韦兰小姐翻下一座小山坡后就不见了踪影,没从必经之路的另一头出现。 是去把鲍伯叫出来,然后给那群男人女人增加些谈资?桑顿直接否认了这个做法,他看着天气晦暗,就加快了脚程往那地方去了。他在想,梅·韦兰是在做什么呢?是下了马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惆怅呢?还是拿着马鞭对着可怜的植物出气呢? 他看见梅的时候,大雨恰巧落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哭,那轻轻的哽咽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她出乎自己意料地狼狈,摔在一个泥潭边上爬不起来,只好靠着一匹马躲雨。 桑顿发现自己错了,韦兰小姐有别的途径发泄情绪,比如骑马耍杂技。 这么一想,他脸色浮出些戏谑的笑容,这落在梅眼里是嘲笑无疑了,她觉得桑顿一定是在讥笑自己,因为如果桑顿关于“散步”的谎言高明不到哪里去的话,那梅的做法简直更要让人贻笑大方了。 雨天骑马,坠马受伤,迫于大雨和伤势没法回家,一个订了婚的女人和一个称得上陌生的男人待在一个小空间里,这绝对能盖过现在如火如荼的另一桩流言。 梅的回答就显得很没有好气了:“桑顿先生兴致真好,远涉重洋来美国就是在纽约散步的?” 桑顿听见这明显的气话却不觉莞尔:“是的,还巧遇一位落难的小姐。” 落难的小姐一听,不由地想起自己糟糕的命运。自己要拖着不能动的腿等着纽兰回来,她可以期盼得到一个解释吗?还是说就这样默认了这段短暂风流史,当做这是男人婚前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只要纽兰按照原计划和自己结婚了,梅是有信心让他安于家庭生活的。 可是艾伦呢?她们是家人,可她不想见她,可她如果是一个天真无邪什么都不知道的未婚妻,那梅就必须见她。 桑顿见梅的表情果真惆怅起来,意识到最近韦兰小姐的运气的确不好,他沉吟良久才说道:“韦兰小姐,这话或许有些交浅言深,但您不妨听听。这就和您今天骑马出来一样,您若是选准了一条道路,就务必坚持走下去,即使摔倒了躺上几个月您也就重新站起来了。但在选择前请多想想,若我今天不是恰巧散步到这里呢?” 梅惊讶地抬头看他,却看到一个没有表情的侧脸,这个男人线条冷硬、言语淡漠,却出乎意料地慰藉了梅此时纷乱的心。 她于是接口道:“好吧,但如果我想站起来,可得先回别墅好好躺着才行。不过,”梅迅速瞥了一眼男人:“桑顿先生,您这是经验之谈吗?选准一条路走下去,一直到您拥有了马尔克勒工厂?” 这下轮到桑顿惊讶了,他认为梅对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应该是轻视或者至少应该是浑不在意的,可这姑娘正清楚地记得自己工厂的名字,他突然愿意多说一些:“16年前我父亲去世后,家境一度极为艰难。我告诉母亲自己要到棉纺厂去工作,她不同意,怕我被棉花塞住肺,她宁可自己去,而把我送到裁缝店做学徒。万幸的是我母亲懂得在上工的时候捂住口鼻,这段经历没有对她的健康产生影响,而我在做学徒的8年里,她要求我每周省下4个先令,哪怕我的肚子饿到只能喝冷水充饥也不能把钱花了。” 梅从未试过挨饿的滋味,因此她的神情很是迷茫。 桑顿看了她一眼,觉得她闪动着黑亮清澈的眼珠认真倾听的模样很是可爱,他一凛,把头转开接着说道:“于是在我满18岁的时候,母亲用全家所有的继续盘了一家店面下来,但很不幸我们在周围老牌商家的压榨下被挤到了破产边缘。” 梅“啊”地叫了一声,仿佛不可置信这孤儿寡母许多年的努力就这么付诸流水了。 “韦兰小姐,不必紧张,我现在还站在您面前就意味着我度过难关了,”他觉得这姑娘投入的样子很有趣:“我母亲不断告诉我我的手艺很好,我的才能应该值得肯定,她带着我和我们最得意的产品,找到了银行家贝尔先生。他对我们的设计的花样非常满意,同意让我进马尔克勒管理产品,2年后桑顿家就从贝尔先生手里买下了厂子一半的产权,所以我成了工厂主,而马尔巴勒现在生产整个英国最好的布料和最精美的花边。” 这故事对梅来说真够跌宕起伏的,她还想着要怎么回答,完全都没有察觉雨已经停了。 这位专注的听众让桑顿感到愉悦,也让他觉得这番深入的谈话有些尴尬,他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韦兰小姐,所以这世上不会有比陷入破产边缘更绝望的事情。现在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16、第十六桩丑闻 就在梅浑身湿透地裹着桑顿的大衣,任对方为她牵马回别墅的时候。远在斯库特克里夫的艾伦却坐在扶手椅里,呆呆地看着冲到门边却猛然停下的纽兰。 年轻人痛苦地盯着自己,就如他匆匆再来却又隐忍地一语不发就要离去,他不顾体面的在没有邀请的情况下来见艾伦,可是那天扑了个空,女仆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和范德卢顿一家人去做礼拜了。 等到艾伦和公爵一起出现的时候,纽兰就想干脆跳到屋子边的冰湖里去算了。公爵也很意外自己这是第二次与这位没甚关系的阿切尔先生碰面,在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在场的情况下,这种巧合没有更好的解释。 联想到早上路易莎·范德卢顿夫人透露给他的信息,公爵倒是感谢纽兰的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不露痕迹地全身而退,这两个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纽兰·阿切尔显然有些误会,他在硬邦邦地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后,说是要和公爵同往去见一见范德卢顿夫妇。这个建议很合理,毕竟没有客人不请自来还不打招呼的说法。 艾伦看着两人远去,面上露出些痛苦的神色,她在想纽兰还会不会回来,所幸他果然来了。 公爵在当夜就赶回了纽约,艾伦和纽兰都没有细想他这样匆忙的离去纠结有什么内情,这只是让他们的顾虑更少了。而公爵坐在火车上,暗自庆幸自己脱身得快,如果艾伦是个有钱的寡妇,那么还值得自己为之周旋。可是路易莎透露的消息却让他惊讶万分,并不仅仅因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继承的财产非常有限,还因为…… 因此他在纽约参加韦兰家的游园会时,见到可爱又可怜的梅小姐,不禁暗想,若是那两人能成事,对这位年轻的小姐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更奇妙的是,纽约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今日主人家的小姐身上发生的丑闻。路易莎·范德卢顿虽然常年宣称因身体原因深居简出,但消息到手上的时候,她递出去也是毫不犹豫。 公爵参透这各方暗潮的时候,斯库特克里夫的两人果然又见面了。 纽兰开门只是道了声午安,就没再说过只言片语,艾伦吃不准他究竟是屈服于内心感情还是为了斩断情丝而来,就只等纽兰自己开口。不想他急急说了声抱歉就转身要出去,可是他握着门把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艾伦的手从狐皮手筒里抽了出来,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声音像是北风吹过般的干涩:“你为什么要来呢?” 纽兰叹了口气,挫败地放开门把手,倚在墙上:“因为你寄给我的信,我感受到了字里行间的痛苦。” “可是纽兰,”艾伦的眼神荧光水润,与她嗓音的干涩不同:“可是你来了,我就不痛苦了。” 这话让纽兰的心头又烧了起来,就像他一路从纽约烧到斯库特克里夫那种激烈的感情一样,他在原地焦躁地踱了两圈步,又略显心虚地看了看窗外,那里只有白茫茫的雪原,毫无人迹,他扔下手里的帽子快步来到了艾伦身边。 纽兰欲言又止:“我待不了几天,你知道的……” 艾伦摇摇头:“纽兰,你知道我的,我只要此刻的欢乐。” 这话像是撩起了两人之间始终若隐若现的雾纱,纽兰连忙背过身去,正对着窗前,控制着自己如雷的心跳。这样的暗示太有诱惑性了,就是冰天雪地也未必能唤回人的理智。 纽兰可以听到沙发椅“吱呀”的一声,艾伦站起身来轻轻地走过来,一直走到他身后,他以为她会整个靠在他身上。但她没有,她伸出修长轻盈的手臂,从后环住了自己的脖子。 然后艾伦在他身后,轻叹一声,一手下滑,伸到了纽兰的手里,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有一个人,总是不署名,却总是送来玫瑰,还是黄玫瑰。”艾伦的手指轻巧地动了动,挠得纽兰掌心微微泛痒。 纽兰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责掩盖了心里的骚动:“是的,他送了花,但他不能署名。” 艾伦的声音变冷了些,甚至带上了点怨责,她挣开了他的手:“真希望这位无名氏先生不是在向我求爱,这样做的人有太多了。” 纽兰的脸色很难看,他转身面对艾伦:“我没有向你求爱,以后也不会,我会娶的只有梅。”他看见艾伦的嘴唇颤抖起来,眼泪已经滴在了下巴上,他才承认道:“是的,如果我们都没有阻碍,我会娶的只有你。” 艾伦跌回了沙发椅上,意识到纽兰说的都是现实。 “是的,是的,我是个寡妇,你是个订了婚的男人,我们在一起只会伴随数不尽的丑闻和恶名。”她趴在沙发上,像孩子那样发出了哽咽,虽然极力压抑,却响亮地抽噎起来。 纽兰上前去,迸发出无限的勇气把艾伦抱进了怀里:“为什么要哭?艾伦,别哭!” 他曾经克制自己对于面前女人的一切冲/动,现在他克服了所有距离,把她搂在了怀里,真正做到之后,纽兰才发现曾经为之纠结恐惧的触摸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简单。艾伦在他怀里像朵被雨水打湿的花朵,他把嘴唇贴了上去。 她的嘴唇冰冷,他的嘴唇火热,还没等他把她暖和起来,艾伦把他推开了。 这突然的亲热让她的发髻散开,头发垂挂在她脖子上,显得有些衰老憔悴。艾伦急急地站起来,摆脱纽兰,只能扶住壁炉台,像是浑身无力地勉强站着。 “纽兰,我曾经以为纽约是我的家,”她捂住脸:“可是直到范德卢顿夫妇把我邀请到宴会上,我才明白所有人都厌恶讨厌我,只有他们才能让我回到人群里。可是这样的感觉不好,我宁可孤单下去。你不但帮了我,也理解我。但如果我要爱你,回报你,那么放弃你将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纽兰突然被她的凛然激得坚决起来:“我不想对自己撒谎,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和梅结婚?” “纽兰,不要说得你好像很了解自己,你现在这样说是因为在此地、在此刻用说的是最容易的,”艾伦冷静地告诫他:“等你回到纽约,回到所有人当中去,你就知道什么已经都晚了。” 纽兰很想反驳,但他知道艾伦说的是事实,梅在纽约等他,所有人都在纽约等他,一切早就晚了。 艾伦苦笑道:“这样也好,我虽然还是孤独,但我想到今天,我就感到不那么孤独了。” 且不论斯库特克里夫的两人在怎样悲情地告别,梅坐在马背上却在头疼如何不惊动所有人的回到别墅自己的房间里。 桑顿原本想要叫人,被梅拦住了,看着站在一边惊慌得不知所措的马夫,梅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人前会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这绝对不能发生。 “桑顿先生,麻烦你带着我在经过后门走廊后,走佣人楼梯把我送到二楼的房间。”这是梅想到唯一能够避人耳目的办法。 “小姐,您走那条路不合规矩。”韦兰家的佣人,包括马夫,都是受过严格的等级差别的教育了。 “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小姐走佣人楼梯和小姐在下雨天和陌生男人骑马受伤归来的后果有显著区别,梅把马鞭丢给马夫:“照顾好莱因哈特!” 然后她鼓足勇气看向在边上一言不发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桑顿先生,麻烦您了。” 佣人的楼梯非常隐蔽,十分窄小,男人的脚“咚咚”地踩在薄薄的木板上,像是天际还闷闷的雷声,听得梅心惊胆战。 她困难地开口:“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韦兰小姐,说话会让我更累,请容许我一鼓作气地把你送回目的地。”桑顿的声音虽然力图平稳,每个单词却吐字极重,显然负重压力很大。 梅连忙闭紧嘴巴,这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对方的回答,而是桑顿火热的喘息喷在了她的头顶上,瞬间让她打了个冷战。 桑顿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他看着梅还披着自己的厚外套,心想她应该不冷,于是不悦道:“韦兰小姐,请不要乱动。” 他感到这个姑娘的身体在自己臂弯里下滑,只好在转角站定的时候将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吓得梅小小地惊呼一声,揪住了他胸口的衬衫。 掌下的皮肤热得快要把自己的手烫伤一样,她红着脸飞快地放开,看着那被自己揪作一团的地方,心里想着是不是等会儿叫安娜给他熨一熨。 但转念一想梅就打消了这个主意,让一个男人脱下衬衫让贴身女仆熨平,自己这是嫌麻烦事还不够多吗?不过越临近目的地,桑顿的脚步就越沉重,梅害怕地悄悄揪住了他的马甲。 桑顿只能庆幸好歹这个姑娘后半程完全没有出状况。 安妮已经在房间里等得心急如焚,眼见着小姐让一个尚算陌生的男人抱进来,她简直把眼睛都要瞪直了。 桑顿实在没有精力理她了,他径直走进门,把梅放在床上,重重呼了口气,正想直起身告辞,才发现自己遇到了点小小阻碍。 他盯着因为回到房间精神彻底放松下来的梅,正露着轻松又茫然的表情呼唤安妮,他只能无奈又戏谑地提醒道:“韦兰小姐,烦请你放开我的衣服。” 梅这才反应过来,手“嗖”得一下松开,她很觉得丢脸,但是今天在这个人面前丢脸已经丢得够多,至多以后不见就是了,她努力地维持住镇定:“谢谢您,安妮要留在这里照顾我,我想请您回到客厅,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哥哥。 “愿意效劳。”即使梅不说桑顿也得这样做。 但是梅的要求不只如此:“还有今天的事情,我和您……请不要告诉别人。” 这要求也不为过,毕竟面前的女子不足一年就要出嫁,这是一个绅士的风度和义务,桑顿抬眼望去,梅斜倚在床头,脸色虽白里透红,但那红晕却显得有些病态,想来韦兰小姐今后几天不得不忍受病魔的困扰,但她目光有神、神态理直气壮,却让桑顿奇异地并不排斥:“当然,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过韦兰小姐,我的外套还被你压着。” 梅:“……” 送走桑顿后,安妮几乎害怕地眼泪直流地问梅:“小姐,你和这个男人发生了什么?你已经订婚了呀,阿切尔先生怎么办?” 梅:“……” 17、第十七桩丑闻 那天稍晚些时候,将要告辞的贵妇小姐们在梅小姐的房间里和这位身体不适的可人儿道了晚安。梅扭伤的脚好好地藏在被窝中,但是脸色仍然不好。 韦兰夫人解释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受寒发热,毕竟梅今早刚参加户外运动,出了汗之后一吹冷风倒下也不奇怪。拿了第二的冉娜小姐不由地咕哝了两句,说是这位冠军可能是太兴奋导致的乐极生悲,在座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予置评。 只是游园会结束的第二天,纽约又出现了风言风语,说是梅·韦兰小姐因为未婚夫没有作陪以及他疑似的不检点行为而心碎病倒,韦兰家微妙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浑然不知这些流言。 而梅自认为,相比自己真实的行事,这种程度的流言已经是上帝保佑了。 纽兰回来的速度很快,在和艾伦悲伤地认清了他们身上不能挣脱的束缚之后,他在天寒地冻的斯库特克里夫又滞留了两天,才乘上早班列车回了纽约。 他才踏进阿切尔家,阿切尔太太和自己的妹妹詹尼正心急如焚地坐在客厅里,是的,她们自从接到纽兰拍回来的启程电报就这样了。儿子没回来的时候,做母亲的希望他赶紧回来澄清事实,解脱饱受留言困扰的母女两人;等到儿子回来了,阿切尔太太又怕他鬼迷心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于是她示意詹尼开口,詹尼嘟了嘟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倒霉的人,她已经24岁了,出席社交场合就会被问到婚事,所以她如今轻易不出门。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年轻姑娘却在最近意外收到很多来信,都是打着关心自己的旗号打探哥哥婚事的。 詹尼不知如何开口,就算母亲阿切尔夫人十分喜欢梅这个准儿媳,可是继承母亲挑剔性格的自己是见不得一个处处比自己优秀的年轻姑娘的。 她想了想才开口告诉哥哥:“梅从上周就开始生病卧床在家,因为不便挪动,所以一直待在办游园会的别墅里,我和妈妈准备等到他们回家再去探望。不过纽兰你既然回来了就去一下,毕竟大家都说梅是害了相思病才病倒的。” 纽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过阿切尔夫人吃不准那是因为对不起梅还是思念梅,她假装无意地问道:“是的,纽兰,你该去看看梅。对了,在斯库特克里夫,你见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吗?她好吗?” 纽兰把刚刚脱下的大衣又穿起来,阿切尔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纽兰说了句:“她很好!我去看梅。” 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自从梅出了事,韦兰夫人天天在家长吁短叹,女儿如何哄她都没有用。 “梅,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韦兰夫人坐在女儿床头,看着她已经消肿的白生生的小脚,安妮刚刚才给伤处换了药,现在正一圈一圈地缠裹纱布。 韦兰夫人想不通了,因为叛逆的儿子鲍伯,所以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最听话最乖巧的女儿梅身上,事实上,梅一点都没有让她失望,纽约的绅士们提起韦兰小姐,哪个不神往呢?纽约的淑女们提起韦兰小姐,又哪个不嫉妒羡慕呢? 可是就是这个让自己骄傲的女儿,却在要紧的聚会上出去纵马,现在只能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她不由地叹了口气,究其原因的话,她知道梅是伤心了。 梅靠在两个大抱枕上,因为医生警告必须卧床休息,她躺得骨头都松了,妈妈的抱怨穿过昏沉沉的脑子,又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妈妈,我只是觉得人太多,想出去透透气。”梅摇着韦兰夫人的手:“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吗?” 韦兰夫人不悦:“是啊,你回来了,脚肿成了一个小山包,你这个月都不准出门。” 做母亲的口气软了点,但母女之间也有不能开诚布公的话题。韦兰夫人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梅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甚至都吃不准自己女儿知不知道纽兰去干什么了。 当然对于他们这样已经活过了大半人生的人来说,纽兰自从登上了去斯库特克里夫的火车,就足够他们给他的行为定性了。 “梅……”韦兰夫人还是决定提点一下女儿,让她对婚姻生活中可能的波澜做好准备,宽容的准备。 但刚刚出去的安妮又敲门进来,她担心地看了一眼小姐和夫人,才有点迟疑地通报:“阿切尔先生来了。” 纽兰从女仆身后出现,韦兰夫人挑了下眉,纽兰的精神看上去不太好,有一种旅人常见的疲惫,但在看到梅的瞬间也有可被察觉的急切,她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然后亲切却又平淡地打招呼:“纽兰,你来了。” “是的,您好,我一听说就赶来了!”纽兰向前跨了一步,韦兰夫人看见梅朝自己点点头,她站起身走了出去,给两人留下了一个可供说话的空间。 梅朝纽兰伸出了手:“你怎么来了?” 纽兰站在原地,颤颤地抬起手握住了梅的,他才从外面进来,指尖冰凉,梅的手温暖柔滑,他怕自己冻到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将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我下了火车回家,詹尼告诉我你病了,我想我等不到你回城里。”他微微抬起身,脸凑上去嘴唇碰了碰梅的脸颊:“我觉得自己得立刻来看看你!” 纽兰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梅了,阳光照在她苍白静谧的脸上,眼神平和安宁,这让他非常想念曾经每一次见到梅时的,她看着他目光里闪耀的欣喜明朗的倾慕。 如果不是梅现在带着病容,他一定要握着她的双手倾诉自己的思念和迫不及待,然后假装另一个女人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纽兰觉得自己立刻就能回到正确、正统的轨道上去。 梅看着他情感涌动的表情,心里不由可惜他那天没有陪伴自己,这样他就能看到自己最光彩的一刻。虽然她的头发被吹乱了,可是她高高地站在领奖台上,骄傲而青春。 鲍伯为了让她高兴,已经把那张照片洗出来装在了相簿里,梅现在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看一看,看一看自己充满信心和活力的样子。 可看到纽兰,她的手不由地摸了摸枕头下的照片,却没有拿出来与他分享,在纽兰看来,此刻的梅是博物馆里最美的大理石雕像。 纽兰想要朝拜一下,这美丽的少女,即使她像大理石一样,美丽而空白。 梅看着他凑上来的脸,心里“嘭嘭”直跳,这是两人除了拥抱外纽兰第一次表现出想要亲吻她,她害羞地别开脸。纽兰顺势抱住了她,但她觉得那力量太大了让自己很不舒服,急忙抽身,仿佛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纽兰以为她是害羞,就照惯例和她说话解闷:“真怪我没有陪你,不然你也许不用躺在病床上,我们可以趁着阳光好出去走走。我进来的时候,看到花园里的木兰树长得很好。” 梅开始报告自己的流水账,纽兰走后自己做了什么:筹备游园会、射箭、骑马、扭脚,接到了多少信,有多少探病的访客。 纽兰靠在椅背上不时点点头,梅边说边看着他,这就是他们俩的相处方式,而梅第一次认真考虑纽兰是否真的在听,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了。 梅只好撑着身体坐起来,用想到的唯一问题问纽兰:“你要留下吃午饭吗?” 纽兰没有拒绝,梅正要开口喊安妮,纽兰制止了她:“梅,你知道吗?塞维利亚的复活节庆典非常热闹,我想你一定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证那个节日。” 梅感到万分惊讶:“纽兰,你是说……” “是的,我们为什么不在复活节结婚?为什么要再等一年,韦兰夫人是想逼我带你私奔吗?”纽兰开了个玩笑:“我爱你,梅,我等不及要和你结婚,我们在四月就可以扬帆了。” 梅慢吞吞地回答:“纽兰,这听上去很好,不过复活节年年都会有的。” 纽兰皱眉:“我想你很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让它立即实现呢?” 梅的回答仍然没变:“它会实现的,但是是在明年。” “我们为什么要再浪费一年!”纽兰大声问道,他看着梅避开了他的目光:“你就不能改变主意吗?梅,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吗?” 梅听着他的告白,突然抬起头来,但是眼中的失望一览无遗,这种突然的纽兰从没有在梅身上见到过的坚定与气度让纽兰不由地退开了些,这让梅的内心更加的失落:“我不确定我是否知道你的心意,或者说,纽兰你之所以亟不可待地想和我结婚,是因为你对自己的心也没有把握呢?” 纽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没有,我……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话题始料未及的偏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但纽兰如此的反应,让梅下意识地就反问:“纽兰,我们之间是不是……是不是有了另一个人?” 18、第十八桩丑闻 “你说……你是说你觉得我们当中有另外一个人?”纽兰重复了一下梅的话,好像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需要重复一下这个才能确认双方之间到底在说什么。 梅的心又往下沉了点,因为她敏感地捕捉到了纽兰话中的迷茫,她的语气不复少女的清脆婉转,多了一丝阴郁的低沉:“纽兰,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自从我们宣布了订婚的消息之后,你就变了。” “你在说什么疯话?”纽兰似乎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迷茫是一种战略上的失误,他的语气又强硬起来。 “好吧,”梅笑起来,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纽兰,如果没有问题,那我们谈谈又何妨。如果确有其事,那我们就应该耐心地坐下来解决问题。” 纽兰好像第一次发现梅有这等口才,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毕竟他从决定回纽约开始,就确认梅一定是那个和自己相伴终身的女人。是的,有些插曲应该完全当做没发生过,就这样放进自己心底。他的语气很诚挚很有说服力:“梅,如果我的心情发生了此等变化,如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我不会这样急着和你结婚。” 梅的手将被子抓紧了一点,她疲惫于这样的互相试探玩语言游戏:“纽兰,如果你的心乱了,那么强迫自己做一个无法反悔的决定,会是一个一劳永逸、非常有效的办法。” 纽兰开始坐立不安了,这是梅第一次针锋相对地和他谈话,而他这个律师却发现自己并不占上风。这种感觉很新鲜,很不可思议,但纽兰并不反感,他甚至很喜欢梅苍白的脸色上那种坚毅的表情。 于是他努力做出一副玩笑般的轻松样子:“是吗?梅?你竟然如此了解我?” 梅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还有心思开玩笑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冷静地说道:“纽兰,或许我谨守一个淑女该遵循的教养,假装一无所知不让你尴尬。但是我有眼睛也有耳朵,我知道你和另一个人彼此有兴趣。” 纽兰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主动露馅儿,不然他就不是那个在法庭上诱使罪犯认罪的律师,而是坐在被告席上的恶棍:“梅,把你怀疑的人说出来,我有责任让你放心。” 他的坚定和毫不心虚的模样让梅犹豫了,她不想提艾伦的名字,这是她的亲戚,可是自己的表姐却和未婚夫做这样的事情,让她尴尬而厌恶。 如果她坦白地提出自己的怀疑,纽兰承认了,那么接下去怎么办?解除婚约吗?她还没有忘记先前艾伦和丈夫闹离婚的时候,消息远隔重洋传到美国时的情景,每一天、每个沙龙、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如果现在事情发生在这些人身边,梅不确定自己会否淹死在鄙视的眼神和疯狂的流言里。 为什么她要承担这一切呢?她要保全自己。 最终她决定在纽兰和自己之间留一线,梅不提艾伦的名字:“拉什沃斯太太,我在一个沙龙上见到了她,她看上去非常憔悴而伤心。在我认识你之前,你和她就有一段深厚的感情了,我不想把自己的婚姻建立在侵害别人的基础上,纽兰如果你不确定自己的心意,那你就应该用这一年想想清楚,而不是向我要求赶快结婚。” 纽兰大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最终胜诉了,梅竟然以为是那段遥远的桃色回忆中的女主角,而她这样的慷慨谦让,却让纽兰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是什么让梅这样不顾一切地要成全他和别人呢?但他总不能说那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 他小心地斟酌着词句:“梅,我从未对别的女人有过承诺。我喜欢你的宽容和大度,但是我和拉什沃斯太太彼此是自由的,而且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和她不再见面了。” 梅觉得自己要的不是这种回答,她想让纽兰找别的女人去,这样他至少会是留在自己回忆里的那个文雅忧郁、学识渊博的青年,而不是眼前这个告诉自己没有给过别的女人承诺的男人,可他给自己的承诺何曾又守住了。 安妮恰在此时解救了梅:“阿切尔先生,午餐准备好了,夫人让我请您下去。” 这也让纽兰松了口气,梅急着打发他:“我明白了,你先下楼去吧,不要让妈妈等。” 纽兰问道:“那你呢?不如我抱你下去?” 梅扫了他一眼,并不确定他会不会摔了自己,因为他那手长拿的是书而非责任,责任是让纽兰最透不过气的东西,于是她拒绝了:“我会在床上吃。” 纽兰也不勉强,打趣道:“你要是赶快嫁给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床上吃饭了。”(注:已婚妇女可以在床上吃饭,尤其是早饭,参照唐顿第一集,未出嫁的小姐不可以。) 梅不置可否,纽兰认为他们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梅默认了他的解释,那么他下次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提一提婚期提前的事情。而梅恢复了柔顺和温意,那种转瞬的坚毅和反抗给他的吸引已经消失。 他们彼此都对对方感到了失望,却又彼此不知道,纽兰转头下了楼。 韦兰夫人、鲍伯和玛丽都已就坐,纽兰因为梅的缘故进出这幢宅子的次数很多,早已经驾轻就熟,只不过他对鲍伯和梅都不熟悉,他在想着应付可能的刁难,却没有料到发难的会是韦兰夫人。 他今天是第二次听到人提起艾伦了,韦兰夫人问道:“纽兰,艾伦好吗?” 纽兰专注于盘子里的牛排,随口回答:“很不错。” “哦,”韦兰夫人回答:“那可真太好了,你知道艾伦是个爱让人操心的孩子。去年她要离婚回家的消息传回美国的时候,我着实担心了好久。我觉得她是在欧洲太久了,整整十二年,就和那些欧洲人一样都以为美国是一个不讲规矩、支持离婚的地方,但天知道,虽然宪法规定了人的自由,但既然决定两个人在一起一生了,你们就该把自由献给对方。好在艾伦不用离婚了,不然这可是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影响。” 纽兰觉得韦兰夫人是在警告自己慎重对待婚姻,他认为自己很慎重,而且做出了牺牲真正爱情的举动。而最无法容忍的是,他很不愿意听到韦兰夫人用艾伦作为例子在提点他。 是的,即便没有结婚,解除婚约和离婚的效果是一样的,他们的名声就都毁了。但是陷于这样像死水一样的婚姻生活和勇于反抗一无所有地追求爱情,却都是懦弱的纽兰不愿意去做的,可他只有这两个选项。 他想到梅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面前这个装腔作势、话里有话的中年女人,心里就觉得可怖,这使纽兰不同以往地反驳:“如果婚姻真的痛苦,我倒是同意她那时就离婚了,反正她还能回美国,而且她如今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韦兰夫人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自己的准女婿在自己家的桌子上为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反驳自己。 她不悦地放下餐具,声音更加严厉:“可是奥兰斯卡伯爵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以伯爵夫人那样惯于享受却没有婚姻责任感的人,是永远没有办法离开她丈夫的财产选择离婚的。” 情况一下变得很尴尬,韦兰没有再接话,和一个中年女人争论是一桩没有意义的事情,她们的脑子经过这个社会几十年的熏陶早就已经僵化了。 纽兰在自己心里冷笑,艾伦会离婚的,一定离得成,她谁的眼光都不顾,只渴望自由和自在,她这样勇敢和聪慧,又岂是韦兰夫人这样固步自封的妇人所能理解的。 可纽兰转头一想自己要娶她的女儿,和艾伦生生世世就此分开。他的眼神迷惘起来,这就是自己未来的生活吗?艾伦从婚姻中解脱了,他却掉了进去,是的,是人都会像奥兰斯卡伯爵那样死去,梅也会死,但那会是多久以后呢? 谁都不知道他此刻这样可怕的想法,纽兰对韦兰家这群自以为是的人冷笑,午饭不欢而散,韦兰夫人气得午睡去了,鲍伯在纽兰离开后气冲冲地走进了梅的房间。 “你要嫁给他?你还想嫁给他?”鲍伯怒不可遏,要不是动手不应该,他早就把那个手上没有几磅力气的律师扔到大街上了:“你知不知道?他今天在饭桌上还给那个女人说话呢?把妈妈气得胸疼!” 梅好笑地看着他大发雷霆:“那要怎么样呢?在报纸上登广告告诉全纽约梅·韦兰小姐解除婚姻了。然后我把妈妈气死,和你当初一样背井离乡,到一个别人不认识我的地方躲起来重新开始?!” 这话说出来是致命的,鲍伯一直知道梅将父亲的去世都怪在自己身上,他求不得妹妹的原谅,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不幸福的婚姻,而纽兰今天在韦兰家所表现出来的对那个女人的维护,几乎已经在情感上对梅判了死刑。 而鲍伯最为看不起他的,就是他竟然没有和艾伦私奔,却回来厚颜无耻地看梅。 “梅,算我求你,不要和他结婚。我带你和妈妈走,去一个没有流言没有社会压力的地方,你可以再找一个比纽兰·阿切尔好千万倍的未婚夫,我……” 梅无情地拒绝了他:“鲍伯,把你那点可怜的仅剩的亲情收起来吧,你的施舍我不敢领受。纽约就是我和妈妈的家,我们哪里也不去。从爸爸去了天堂以后,我就发誓,绝不重蹈你的覆辙,绝不让妈妈和天堂里的爸爸伤心担忧,我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我要做爸爸妈妈最好的乖女儿,做纽约最高贵优雅的小姐,让他们为我骄傲。你欠他们的,我要加倍补偿给他们!” 19、第十九桩丑闻 鲍伯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跌回了椅子上,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世上你能伤害最爱你的人,也只有最爱的人能深深刺伤你。 “梅,如果你不愿意改变主意,那你务必做到对事事了然于心。”鲍伯艰难地说道,在他看来自己的妹妹在争取一个完全不值得的男人,而他偏偏在家中失去了发言权,无法说服正在陷入泥沼的梅。 梅颤动了一下眼睫,似乎刚刚那番宣言也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的语气平和下来:“你说。” 鲍伯开始回忆自己知晓的一切事情:“在范德卢顿家的宴会的第二天,纽兰就去了艾伦在西二十三街的住所,和她独处了将近一个小时。离开那里后,他去了第五大道转角的花店,订了两束花。一束是你收到的铃兰,一束是送给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 “黄玫瑰?”梅突然接口。 鲍伯皱眉,他惊讶于梅的透彻:“你早就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梅很奇怪地看了眼鲍伯:“你知道的,鲍伯,纽约没有秘密。艾伦的女仆纳斯塔西娅不是个守得住话的人,她把这事儿告诉了外婆的女仆珍妮丝,珍妮丝又告诉了安妮。” 这话让鲍伯一下子跳了起来:“明戈特外婆也知道?!那她还纵容自己的外孙女婿和孙女纠缠不休。” 梅似乎早就认清了现实:“艾伦只是听从安排嫁到了欧洲,然后是我在她出嫁的日子和纽兰建立了感情乃至订婚,相信我,哪怕是事实上的婚姻也是阻止不了这段罗曼史的。何况你晓得明戈特外婆一向更喜欢艾伦,要不是我是纽兰的未婚妻,而解除婚约的代价太大,明戈特外婆这样大胆的人是一点都不介意在家族内换一个和阿切尔家联姻的对象。” 鲍伯抚额:“我们都是她的子孙。” “这就是亲疏远近,”梅冷眼看着鲍伯:“并不是所有的血亲都能互相欣赏的。” 这让鲍伯只能苦笑:“我知道,梅你不用反复强调。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医生说你脚踝的扭伤不严重,两周就能下地了,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这之后还能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梅把“要什么”回味了几遍,才模棱两可地回答:“无论我最后有没有和纽兰在一起,我都不会是输的那个人。他还以为骗过了我,可是只要他以为自己骗过了,他就已经输了。鲍伯,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要追求点奇怪的东西。” 鲍伯怔愣了一下:“我没有追求奇怪的东西,不要拿我和他相比。” 梅慢慢吐出一口气,这是鲍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类似失落的眼神:“鲍伯,我和纽兰认识两年又是未婚夫妻,怎么会没有感情。我也从没有认为他是多么脱离于尘世的正人君子,但是他总算和其他男人有些不同。和我门当户对那些年轻男人甚至没有正当的工作,而纽兰是个律师。他的书房里的书能堆得比我的衣服高,虽然我未必感兴趣,而他也不会骑马和我共游。他好歹是个有进取心的青年,虽然他做的事情和纨绔子弟一样,比如在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年纪大上很多的情妇,可那不是真感情。他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纽约只有这么大,只有这点人,相处着总会有感情,可是他现在却在有了未婚妻以后追求真感情了。” 鲍伯像是看到了点希望:“梅,纽约太小了。我并非想让你背井离乡,但是你真该到外面去见识一下。” “见识一下,变成艾伦那样?”梅似笑非笑。 鲍伯万分无奈:“那我只提一个要求,等你能下床的时候陪我出去走一走。” “去哪儿?”梅说:“就算痊愈了,我也不能走太远,医生还是建议修养上一个月的。” 鲍伯这才露出一个真正的舒心的微笑:“梅,既然你立志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就一定该去感谢一下那个帮助你的人。你知道的,那天他不方便来和你道别,不过光有我的感谢可不怎么真诚。” 鲍伯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焦急地等到雨停后梅能够归来,出现的却是不知道何时消失的桑顿。不过桑顿和他一早看到的可不大一样,怎么说呢?有些狼狈,头发微乱,外套发皱,甚至都不愿意进到大厅里。 “你怎么弄成这样?”鲍伯把桑顿拉到一间小会客室里。 桑顿松了松领结,他一会儿打算告辞,要不是担心必须走到人群中才能找到鲍伯,他根本不愿意再戴回这个玩意儿,韦兰小姐可把他折腾得够呛:“你妹妹坠马扭伤了脚,不过不太严重,我不得不想法把她带进来,不过代价就是我这一身可算毁了。” “坠马?!”鲍伯瞪大了眼睛,极不可思议:“梅的马术是纽约的小姐里公认最好的。” 桑顿不知该拿韦兰先生盲目的自信怎么办:“她选了一条极有难度的‘道路’,我已经打发马夫去叫医生了,你得考虑一下怎么向众人解释韦兰小姐的病情,免得流言又喧嚣尘上。” “感谢无以名状。”鲍伯知道桑顿的话意有所指,但是梅的婚事波澜现在已是公认的秘密,他只能尽可能地去想个合理的解释,然后假装不知道众人兴奋的猜测:“你也该早些回去休整一下,我现在就派马车送你回去,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桑顿倒是不知道鲍伯道谢会把梅一起带来,这样做显得很有诚意,而梅小姐大概能顺道在无聊地卧床两周后出来放放风。 三人沿着圣奥古斯丁的沙面大道散步,鲍伯感激道:“桑顿,上次可多亏了你,不然梅回家的路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谢谢您,桑顿先生。”梅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因为这个男人虽帮了她,却也同时看到了她最不想展现在人前的丢脸的一面。 于是桑顿心照不宣地客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梅在一边显得尴尬,两个男人可以谈些工作上的事情,鲍伯则默许她去租赁了条小船到河上泛舟。 不一会儿,小船就划到了石桥的另一头,轻盈而又迅捷,连人带船都笼罩在湖面金光闪闪的光网中。 桑顿眺望了一下,才道:“真没有想到,韦兰小姐着实多才多艺,射箭、骑马、划船,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你别说笑了桑顿,”鲍伯苦笑:“梅现在是什么情况想必你也是有耳闻的,最该欣赏她的人偏偏没有把眼光投在她身上。” 桑顿笑道:“你倒是坦白,来美国之前我也原以为这是一个更开放的国度,可是接触了你们的社会后,又觉得其实不然,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们正忙着粉饰太平。” “欺骗自己吗?”鲍伯看向那叶小舟:“这事情就连梅都不会去做的,如果她假装不知道,那就是她有把握做最后的赢家,从小在任何比赛上她就是常胜的冠军。” 梅不出一刻钟又回到了码头,鲍伯正坐在橘子树的长椅下向她招手,另一个男人的脸若隐若现在阳光投射于树荫的光影里,梅看不真切,却直觉他在对着自己微笑。 可是等她走近看了,桑顿却并没有在微笑,表情一贯的冷然克制,却并不失礼。 其实她这短短的码头到树荫的一路,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桑顿的眼中。梅似乎是活动开了,步子跨得比往常大;乌黑的头发被吹乱披在明亮红润的脸颊上,眼神轻快闪耀,仿佛映射着阳光。 她坐在长椅上,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块丝绸手绢,边角绣着一丛铃兰花,梅用细腻洁白的手指捏住折叠得整齐的手绢一角,轻轻地把脸上薄薄的汗珠拭去。 这似乎是个不一样的韦兰小姐,充满活力和平和的气质,却又不忘精致而优雅的教养,时时令人赏心悦目。 桑顿不由地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但不显得无力,毕竟这可是一双拉弓控缰的手。她快速而不失韵律地点点按着脸上的细密微小的汗珠,修剪整齐而晕红的指甲在丝绸里看不真切,却感觉比丝绸更柔软更白净。 等她觉得擦干净了,她又细细将手绢叠整齐,灵巧无比地将绣着名字和花样的那部分恰好叠放在最上面,然后装进了包里,但桑顿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就被发觉了。 “桑顿先生,您在看什么?”梅好奇地问,她不愿相信这个男人是在看她,但这个方向的话只有她背后的橘子树,她不认为那有什么可看的。 桑顿面不改色,仿佛适才的观众不是他:“我在看你的手绢。”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让梅很不解,但对于同样对桑顿举动好奇的鲍伯来说,就合理得让人失望了。 “手绢?那有什么好看的?”梅问道。 桑顿想到了那些好看的美妙的剪影,然后状似严肃地回答道:“你的手绢,典型的美国工艺,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华丽繁复却没有新意。” 就和那些惺惺作态的高贵小姐们一样,脑子里却空无一物,梅觉得这才是他想说的。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桑顿接下来的话算得上很殷勤:“在英国,在米尔顿,在马尔克勒,我们能生产出更轻更薄的料子,裁剪出最合适的尺寸,绣上最新式的图样,然后被伦敦的商人抢购一空。梅小姐,如果有机会,你也应该拥有几条。” 鲍伯笑道:“算是机器的回礼吗?” “不,”桑顿否定了:“如果你们有机会去英国,那只会是纯粹的礼物。” 梅突然觉得自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明年四月我和纽兰完成婚礼之后,我们或许会到欧洲度蜜月,到时候一定要买上两条。” 鲍伯不喜欢梅提起她的未婚夫和婚事,而且这句话几乎把好不容易轻松起来的气氛又弄得沉闷下去:“桑顿,机器运到了吗?” “已经到了,在码头的仓库里。”桑顿点头回答:“跟船的审批文件在一周内就能下来,我想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鲍伯有些可惜:“出发时间一定要通知我,我来送你。” 桑顿倒是对这个问题无所谓:“你有空光临自然好,如果没时间的话,我相信你一定回来英国的。不过……”桑顿转头看梅:“梅小姐,恐怕我要在此和您正式告别了。” “祝您一路顺风。”在此时,梅以为这是她和这个男人在美国的最后一次见面,甚至于是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个男人的出现伴随着她少女时的唯一一次个性的释放,终将由记忆的涟漪归为平静。 20、第二十桩丑闻 纽约一年一度的园艺大会吸引了在初春仍然寒冷的天气里无事可做的人们,卡尔一早上就到韦兰大宅报道,来赴先前和玛丽说好的约定。 鲍伯和梅正巧无事,便也坐进霍克利家的马车一道出行。他们问起卡尔最近怎么不见人影,卡尔只得无奈地告诉他们自己被妈妈逼着要去做一些有出息的事业,要不是他抬出了玛丽小姐的名头,今天说不定还不得外出。 玛丽微微一笑,默认了自己的功劳。 只是马场停在中央公园门外的时候,玛丽一下车就看到了范德卢顿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公爵正在整理自己的帽子和手套,他眼神撇过来,看见玛丽果然挽着卡尔的胳膊出现,只冷淡地点点头,就自顾自进去了。 “看来公爵大人很不如意呢,连个伴都没有。”卡尔笑说。 玛丽不愿意在背后道人是非:“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我是真的和你一起出席,毕竟我那时推脱的意味很明显,不过他能维持这样的风度,也很不容易了。” 梅看着这幕倒也不稀奇:“情场上必然是有输有赢的,公爵表现得不算难看,不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那可就要问你自己了,你那时可是射箭冠军在出风头呢!”玛丽玩笑道:“我只是不明白,如果公爵只是想找一个有钱的新娘,在纽约的外来户里,我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鲍伯不解:“那他为什么不在纽约本地的姑娘里找一个呢,家有恒产的老姑娘可不单只有一个两个。” 梅看了一眼天真的哥哥:“可她们是不会和公爵一起回欧洲的。” 春天似乎是一下子就来了,继手筒之后,女士们又将毛领和披肩从衣服上取了下来。中央公园的园艺节是一年里最早的重头戏,这天园里会放慢花农们从近郊运来的早春花卉,有浓艳的杜鹃、精巧的金雀花、清新而色彩多样的风信子、讨人喜欢的紫丁香,还有少数几支异常美丽而珍贵的橘黄色郁金香。 公园内有男士们陪同的女士,各人手里也都拿着几只色彩缤纷的花朵,四人一路说笑,心情和春天一样绽放。只是梅未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艾伦,而她手里绽放着的却是园内寥寥几支的黄玫瑰。 梅的心立即沉了下去,只表明上若无其事地招呼道:“艾伦,你从斯库特克里夫回来了?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我是早上的火车才到的,不想劳动你们去接我。”艾伦将手上的黄玫瑰交给公爵拿着,热情地上前来和梅拥抱了一下:“这不,我们还是遇见了,可真要感谢公爵,我和他在第五大道碰见,他就提起中央公园今天的活动,我回家稍事休整就又出来了。” 艾伦的眼睛移向梅怀里的铃兰:“我每次见你,若你抱着花,必定是铃兰。素雅是素雅,可你还年轻,该衬一些颜色大胆活泼的花朵,可别白白浪费了好光阴。” 梅听着这话笑了一下,她知道艾伦真的是好意,她的性格从来就是这样热烈而直率,可梅却再也不能欣赏了。梅将情不自禁扬起的笑容克制在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里,手缓缓抬起,洁白秀雅的花枝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和方寸笑容,却显得分外娴静又撩人心脾,让人不由地就想知道这样美好的韦兰小姐,若是私下相处的时候,无拘无束地笑起来,会是一副怎生的美景。 因绯闻和流言的关系,梅和艾伦一打上招呼,就早就招来了周围人群的侧目。只是韦兰小姐那么一笑,却让在场的男士都忘记了自己该关注的究竟是什么了。 公爵心中暗暗叹气,韦兰小姐只可远观,玛丽小姐也不得亲近,临时约到的只得是这个寡妇,他还是早早脱身回欧洲去吧。 梅再抬头时笑容已收了起来:“艾伦,你可真是太笑话我了。我只不过长得略微端正而已,铃兰这样的花配我正好,不会抢去我的风头。倒是你,你知道的,从小你就是众人的焦点,黄玫瑰这样活泼艳丽的花我可用不了,你用的话那是再合宜不过了。” 这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心中毫无芥蒂的表姐妹在说话,艾伦并无愧疚,因为她已决意与纽兰分手。梅表面功夫了得,心里却谈不上厌恶,至多是懒得应付,就像她每次在沙龙里见到的那个年华老去的自己未婚夫的前情/妇拉什沃斯太太一样。 艾伦于是大大地绽开一朵笑容:“那真是各有千秋。” 在场的纽约老人都记得明戈特家的艾伦小姐招牌式的笑容,那时她18岁,穿着一身离经叛道的黑缎礼服首次出现在社交界。毫不掩饰的肆意的笑容在黑色的映衬,浓艳洒脱到了极致,勾得稍稍定力差些的年轻人都为她心醉神迷。 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她仍着黑色打扮,只身份不再是少女,而该是循规蹈矩的寡妇。她的笑容依然灿烂,皮肤却失却了弹性,也不复少女时的白皙。时间带走了她的娇嫩,留下了岁月的色彩沉淀,那种苍白和憔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失却活力的肌肤上。 笑容过后,岁月的沟壑却没能及时地与笑容一起收敛,却在眼角、颧骨和嘴角留下了忧伤的痕迹。 梅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胜了这样的女人又如何?赢回了纽兰又如何? 纽兰建议她看的书她均敷衍了事,可自己随意翻阅的杂书里的一句话却在此刻让她记忆犹新:优于别人,并不高贵。真正的高贵,应该是优于过去的自己。 想及此,她果断地说道:“艾伦,今天的园艺节规模很大,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挡在路中闲聊,不如多去找几支漂亮的花朵,明天去看看外婆,让她也看看中央公园的花有多漂亮。” 艾伦一愣,她没有想到梅这样快地就打算打发了自己,这个表妹在人前一向文静而少语,极难得会表露出这样一副不容人拒绝的架势,她只得就着台阶下来:“是的,没错,明戈特外婆一定会很高兴的。” 几人分道扬镳,梅却没有了再逛的心情,便和卡尔玛丽分手,自己和鲍伯从后门出去了。 街角是一个流浪马戏团表演,借着中央公园活动的东风,顺道停下观看的老人孩子倒也很不少,虽然是并不新奇的小丑和扔球的把戏,却给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街道带来了春日的活力。 梅的心思却并不在上面,她看着马戏团那个小小帐篷后面停着的马车。马车四面都是可以卸下的活动木板,在填装稍大的物品时可以像花瓣一样全数放下,轻易地将东西塞进去。 这让梅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她转头看向鲍伯:“你带了多少钱?” “什么?”鲍伯疑惑着,一边去摸内侧的钱袋:“你是要给小丑扔钱吗?得了吧,梅,我可没有小票子。你要是真的因为这些耍把戏的开心了,我倒是不会吝啬给张大票,不过我可没觉得你开心了。” 梅不想和鲍伯解释,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下定决心做这么一件事,她只是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奇思妙想的机会,自从出去跑马那天摔伤之后,她就觉得心上的枷锁打开了一条裂缝,毕竟最后她不是没事吗? 她强硬地告诉鲍伯:“把钱包给我!” 另一边,玛丽指着从拖车上刚刚抱下来摆盆的白色鸢尾花:“卡尔,要是带一盆回去装饰书房,这花倒是别有情趣。” 但卡尔像是没有听到玛丽的话,他眼睛正盯着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忙着从拖车上卸花的妇人。那妇人戴着棕黑色的呢帽子,后颈依稀露出几缕红色的头发,在这普通的劳动妇女的身上显出一个奇妙的艳丽来。 因为做的是粗活,所以那妇人穿着深色的长裙,外面还系了一层格子围裙,待到最后一盆花从小车上被弄下来,她提起围裙,拿边缘抹了抹汗,转过身来绕到拖车另一边准备离去。 那边的花农正招呼道:“卡维特夫人,真可惜你丈夫病了,要你帮他来送花,来,这是工钱。” 只是这位卡维特夫人在转身的一霎那看见了卡尔,那个小小的、对卡尔来说就是个破烂的钱袋从她指缝底下滑走了。 她曾设想过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卡尔,或者见到了也当做不认识,海洋之心在她床底下的铁盒子里,在她和新任丈夫卡维特先生的家里。房子外是一大片花田,是她曾幻想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然而在她隐在人海茫茫的纽约,出乎意料地遇见也许一辈子都不会遇见的,原该在匹兹堡的卡尔时,她仍手颤地抓不住手里的钱袋。 因为恐惧?这个男人诬陷过自己的情人,甚至不惜拔枪杀人。 因为心虚?价值连城的珠宝还藏在她的床底下呢。 卡尔却才是那个见面装作不相识的人,他蹲下用手指拎起那个粗布钱袋,扔在萝丝的围裙上,转身带着不明所以地玛丽走开了。 一边的老头打趣道:“卡维特夫人,别看了,那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赶紧收拾好回家吧。”‘ 他倒是舞会了萝丝,萝丝把钱袋匆匆地手劲围裙口袋,松了一口气,推起小拖车就走了。 而卡尔却在马车门关上的一霎那就失态,他狠狠地捶了一拳马车车厢,就算有天鹅绒的包裹,闷闷的拳击声仍然传到了外面,把车夫吓了一跳:“先生,你没事吧?” “该死的赶你的车!”卡尔把头伸出去怒吼了一声,“砰”地又把窗关上。 玛丽正很不赞同地看着他:“卡尔,这是在大街上。”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了……”这个男人燃烧周身的怒焰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他像街边的乞丐一样把身体团起来,双手抱住头,用一种极痛苦的力道揉乱了头发。 “那位太太……”玛丽试探地问:“你和她认识?” 卡尔的声音哽咽了,他抬起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玛丽:“你相信吗?一个死人站在我面前,她就是我的那个该死的应该和船一起沉到海底的未婚妻。” “天哪!”玛丽惊讶地捂住嘴:“她没死?!那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到你身边来,玛丽下意识地没有问出口。 “因为她……不爱我……”卡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不爱我,我给她花数万美元买垃圾画家的画(毕加索不是垃圾画家啦,就是那时还没有出名……),给她买欧洲最大最美的钻石项链,我把我的身心和全副身家都献给她,我不是逢场作戏的二世祖,我是要和她结婚的。可是,她竟然……” 玛丽听过卡尔的故事,这是纽约久已成名的笑话,家财万贯留不住女人的心,而这女人只愿意跟着街头流氓,要不是是在海上,他们说不定早就私奔了,就在那艘对于流言来说小到不能再小的船上,卡尔因为这个女人失去了男人所有的尊严。 可他一开始就是错的,玛丽何尝不懂。 “对于不懂得感激的人,”玛丽正色道:“你不该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她,你应该一点一点地让她明白你拥有什么,而她缺少什么,让她离不开你,让她只能依附你,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一切放到她眼前。” 卡尔却只摇头:“你不懂,玛丽,我是真的爱过她。我以为我去欧洲只是听从妈妈的命令,去找一个需要钱的破落贵族的女儿。可是当我遇到她,我就知道我并不只是要找一个新娘,我找到了一个我愿意爱的女人,虽然她从未给过我好脸色。而她不爱我,任何手段任何利益都不能帮我留住她。我一开始爱的就是她不受拘束的灵魂,我为什么爱她呢?因为我被拘束于这块地方,我曾想过萝丝这样渴望自由,,爸爸妈妈一定管束不了她,我对她的爱会把我自己也解放出来。” 马车外街道的景物往后飞速略过,卡尔迷茫地看着街上的人群:“她宁愿流浪,宁愿嫁给一个种花的男人也不愿意回来找我,我该指望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忘记她。” 这话让玛丽也伤感起来,她那些谴责卡尔犯傻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的冷静被心口的抽痛击碎了。 马车送她到韦兰家后,玛丽飞快地上楼关上门,谢绝了在外敲门的安妮的好意,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掏出一叠粉色丝带捆绑的信笺,闭上眼睛按在胸口,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21、第二十一桩丑闻 “玛丽,你有空吗?”梅遍寻韦兰大宅,没有找到玛丽,最后还是出了大门后,在花园的长椅上找到了她。 玛丽知道梅定是看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她从从容容地盖上书,也将薄薄的信纸也一起合在书里,微笑地示意梅坐下来:“怎么?你有什么好的计划吗?” “谈不上什么好计划,”梅并不想告诉玛丽自己实在是心乱,虽然她让鲍伯给她把那辆马车租了回来,可是她却不能说服自己真的去立即施行。纽兰不忠,但他代表了一种梅从小形成的价值观、一种符合自己身份及教养的生活,当她毁灭了纽兰和艾伦,也就毁灭了自己过去20年的一切,于是梅又犹豫了:“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也好,”玛丽拾起桌上的报纸:“不如我们去麦克米伦书店吧。” 梅可对玛丽的喜好知之甚深:“我知道你可喜欢那边,唐顿虽然好,但是格兰瑟姆伯爵的领地里可没有这样大的书店,玛丽,我真怀疑你回英国的时候,行李里会有价值数百美元运费的图书。” 玛丽站起身来拉拉因为坐着起褶的裙子:“梅,船上不会缺了我放书的地方的,倒是你,不该在家里多休息吗?” “我这一周来可都没有出门,”梅优雅地支着肘,斜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玛丽:“又没人写信慰问我,怎么会不无聊呢?” 玛丽脸一红,却面不改色地假装远眺了一下风景:“只是来自家人的慰问而已。” “的确也是家人没错,你们可是同一个姓,”梅兴高采烈地问道:“怎么,玛丽,为什么你们明明远隔重洋,却能实时挂念,而且你离开英国的时候明明都不喜欢他,可现在相隔千里却……” 玛丽一向诚实磊落:“我们也就只是相隔一个海洋的距离。” 梅听到此话却感怀良多:“是的,你们相隔一个海洋,而我明明和纽兰待在一座城市里,却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心意了。” “那取决于你自己,梅,”玛丽走到她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我不也因为逃避流言而离开家园吗?但我终还要回去,结果不会比这样更糟糕的。” 梅会意:“是的,玛丽,不会更糟糕的,但代价真的很大,我想我会考虑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把话说开后,梅觉得心中轻松,玛丽还指着报纸上的广告告诉她:“叶芝的《责任》出版了,你一定会想买一本放在床头。” 麦克米伦书店就在第五大道最中心的位置,此时由于净价协议,英国方面的读物除了教科书类全部是没有折扣销售的,因此图书异常昂贵。而美国文坛尚未取代英国的影响力,阅读仍然是有钱人的享受和中产阶级偶尔的奢侈。 这家开在第五大道的书店更是其中之最,此时的读物远没有后世那样的琳琅满目,这家书店的规模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型图书馆的规模,却已经是整个美国最大最好的了。 来往于此的客人也都是有身份体面的人物,有名作家的书上市时,书店门口的马车也是络绎不绝的。 梅是这里的老主顾,和店主打了招呼后,并不需要任何引导和介绍,就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哪里,玛丽则往二楼去了。 梅熟门熟路地到找到了诗歌的书架,纤指点过架上所有的叶芝作品,在最靠右的地方取下一本《责任》来。 她随手一翻,两行诗便落入了眼底: “原谅它吧,为了光秃秃的痴情, 虽然我已临近四十九岁。” 梅吓了一跳,猛地将书合上。她还没有诗人的阅历,却在经受着命运的折磨。她想象自己四十九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她清楚自己对纽兰的感情日益淡薄了,那么那时他们会否在30年后依然相扶相持,将这20岁时发生的背叛与痛苦忘记,相濡以沫地生活呢? 梅苦笑,也许自己根本活不到那个岁数呢。 阳光透过书架上的天窗将温暖洒在了梅的手背上,将她骤然而生的冰冷预感扯碎了开去,只剩一片温暖。梅将薄薄的小册子捏在手里,准备再随意浏览一下,就找到玛丽一起结账离开。 店里的客人不只她们两人,偶尔木质的书架后面还会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可是有那么一个声音令梅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种低沉的稳定的韵律,坚定地踏在榉木地板上,似乎没什么可以让他停下,声音渐渐朝梅而来。 梅发现自己不敢回头,因为她猜出了来人是谁。 她并非恐惧于来人不够亲切、或是总让她觉得尴尬不好相处,她恐惧的是自己竟然认出了这个脚步声,而他们之间甚至只比陌生人熟悉一些。 是什么让她不用回头就认出了这个男人的脚步声? 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他踏雪而来,还是在韦兰大宅里他踩过火炉前的地毯,还是因为他在她举目无落马时,在雨中的花园里像她走来?还是他的气息萦绕自己周身,吃力却稳重地一步步踏在狭小的楼梯上? 梅在内心祈求这个男人不要认出自己,因自己不知如何回头面对他。 只梅在混乱的一刻脑子里又冒出一句不知在何时见过的杂诗: “我于千人中只认出你的脚步声,因那九百九十九人只是路过,唯你踏在我的心上。” 她一瞬间觉得阳光像炉火,熏热了自己周身,她忙拿手背附在脸上,耳边却清晰地响起了男人的问话,上帝没有听见她的祈祷,他把约翰·桑顿送到了梅的面前。 “韦兰小姐?”桑顿远远就看到了这个背影,他几乎立刻就认定了这是梅·韦兰。纽约又有几个这样的小姐,酷爱白色的衣裙,却又时而娴静温婉,时而又能活泼迷人。 他踌躇了一下,但想到内袋里的那张明天的船票,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上前再说句话。 梅将手放下,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才转身极力镇定道:“幸会,桑顿先生。” 可这收拾情绪的时光太短,而这情绪又来得过于突然,红晕不能这样快地褪下去,她眼里的失措还停在眸中,这让桑顿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见过这位韦兰小姐很多面,也还未亲近到能喊她的名字,可是他却见过她许多不同的样子,今日又是一桩新鲜的体验。 他相由心生地微笑了起来:“韦兰小姐,每次我见到您看书,必然都是这位诗人的大作。” 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书的手,不想让自己的眼神闪躲开去。约翰·桑顿笑了,他脸色刚硬的曲线全都在阳光里柔化,变作眼角的笑痕和嘴角的弧度,顷刻间便晃了梅的眼睛。 梅羞愧极了,她不知要如何掩藏这种慌乱,这并不是那种在见证未婚夫出轨后的强烈的不服输之气,也不是在遭到好奇者的窥视时的无懈可击的故作镇定。 这是一种从心里泛起的涟漪,你想去抚平心湖,却只会带来更大的震荡。 她只得匆匆回道:“桑顿先生,那不过是巧合,我喜欢的作家还有很多。我还要再找两本书,先失陪。” 这是梅长这么大来第一次确切的落荒而逃,可天不遂人愿,在第三次和桑顿又面对面时,她不得不顾及礼貌停下了脚步,而非只是点头笑笑,心里却暗自诅咒这书店实在太小。 “桑顿先生,听鲍伯说您明天就要走了。” 桑顿作势扫了眼书架,最后眼光却停留在梅脸上:“是的,九点船就会离开码头。” “希望您有机会再来美国,”梅顿了顿,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不真诚:“所以您今天来书店,是为了找本好书在船上打发时间吗?” “确是如此,我想您会给我提供个好建议吧。”桑顿的眼光落到梅的手和那本诗集上。 梅觉得手心出汗:“恐怕不行,若是您在船上读诗,那只会浪费了大好的光阴。诗是让人在陆地上,在梦中徜徉大海时用的,海上还是应该阅读些让人精神一震的文章。” 桑顿不以为忤,转过身面对梅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我得就此作别,这家书店文艺气息太浓厚了。” 说罢,他伸出了手。 梅极其意外,这年代这地方是不流行绅士要求和女士握手的。 桑顿看出了梅心中所想:“只是告别,韦兰小姐。” 这让梅为难,她讷讷地问了句:“这是来自米尔顿的规矩吗?” 桑顿点头,笑意却在鼓励她,梅却仍把他晾在那里,片刻之后她飞快地从身边的书架后抽出一本书塞进桑顿伸出来的手里,慌忙道:“桑顿先生,我突然想起来这本书很适合您,您一定要读一读。我得回家了,非常抱歉,祝您一路顺风。” 梅知道桑顿在身后没动,她猜想他是不是正看着自己的背影,又露出那种难得的英俊的微笑? 直到坐到马车上,玛丽问起梅时,梅才意识到这个以后再也难见的男人竟在离开前给自己造成了这样大的困扰。玛丽仔细端详着梅的神色才道:“梅,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梅反问:“只是遇见了认识的人,打个招呼罢了。” 玛丽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但那是因为这个男人既然要离开,她没必要去提起,相信梅心里也是万分明白的,于是她戏谑地为今天的出门下了个注解:“公主会遭遇海怪,女祭司也会识破特洛伊木马,只可惜她对马肚子里的打算无能为力。” 另一边,乔尼在对桑顿絮絮叨叨:“别当我不知道,桑顿,你是看见韦兰家的马车才去凑热闹的吧。” 桑顿笑而不语,权当默认,梅慌乱下塞给他的是惠特曼的诗集,手中随意翻开的书页上有这两句。 “小船欢乐而满怀信心,张着白帆, 在白天闪烁的浪花和泡沫中,或在夜晚的繁星下疾驰向前” 乔尼伸头看见了,才撇撇嘴道:“我说你不如包艘浪漫的小船,把这朵漂亮的花朵一起带走,反正她的婚事眼看着是一团糟了。 不想桑顿的脸却严肃了下来,将书合起来放在了一边:“乔尼,别乱说,我的心意无关紧要,米尔顿的天空终年阴霾,美丽的花儿在那里是没法生存的。” 22、第二十二桩丑闻 第二天一早,纽约的切尔西码头在天色初霁的时候就忙碌了起来,熙熙攘攘的有往来的旅客和码头工人。他们正忙着下船和卸货,9点一到这艘五月号就将再次扬帆,满载着乘客和货物驶回英国利物浦。切尔西此时正是美国东部最大的港口之一,100年后这里的老船坞和旧厂房成为了艺术家和有钱人的乐土,然而在20世纪初,这里的繁忙热闹是所有老纽约人共有的记忆。 桑顿正看着工人们将一个个钉得严严实实的木箱通过人力依次抬上轮船货仓,这让身边的鲍伯不无担忧:“我可真怕他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这些昂贵的机器,那就一定是我的错了,谁让我把这些机器造得那么大个。” 对方却只递来一支烟,给鲍伯点上,然后轻描淡写道:“我倒不关心这个,我只怕回了英国后无法组装这些机器,要知道我可能是米尔顿第一个用上吹毛机的工厂主。” 三个男人便都喷云吐雾地笑了起来,乔尼打趣道:“那桑顿我得给你提个建议,而你务必得照做。到时你只要拍封电报回美国,告诉韦兰先生你愿承担所有旅行费用,邀请他前去英国不就行了。” 桑顿不置可否,只拍拍鲍伯的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可务必赏光。” “难道你在辛辛那提待的2个月没有学到东西吗?”鲍伯大笑:“桑顿,我可是非常欣赏你的学习能力。如果我去英国,必定是去看你有没有把我的发明发扬光大,而不是看那拆的七零八落的零件。” 此时,轮船的汽笛鸣了起来,预示着启程的时刻已到,原来欢欣的气氛顿时沉寂起来,千言万语最后只有一句一路顺风。 乔尼看着站在码头朝他们挥帽子的鲍伯,突然感慨:“虽然很想念英国,但真的到了离开美国的时刻,倒真的有些不舍。” 桑顿的眼却望着远方,似乎那里有他想念却又不可触及之物,却笑问乔尼:“你有什么不舍的?还是纽约的烟草特别醇厚?那你就该去西部和印第安人人打打交道,他们的烟草可不一般。” “喂喂,桑顿,”乔尼叫道:“你这么说可是太不厚道了,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不过那是高岭之花,看得到摘不到,我之前的玩笑话你还是忘了吧。我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在老家等你。有韦兰先生亲自来送,我们已经很有面子了。” 眼见船慢慢离开码头,桑顿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情,回到船舱,把自己整个甩到了狭窄的床铺上,暗自后悔自己这究竟是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一个大家小姐大清早地出现在码头送一个不熟悉的男人?他昨天才在书店里做了那么失礼的事情。 脑袋底下有硬硬的东西硌着,他伸手往枕头下一摸,是那本小小的韦兰小姐慌乱之下塞到他手里的小册子。虽然惠特曼这样的下等阶层出身的诗人是不能让这样高贵的小姐拜读他的诗作,可是其间所描写的反抗与对自由的向往又多么符合彼此的心境。 桑顿的心平静了下来,他重又坐起身向舷窗外望去,那里已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纽约正离他远去,同时远去的还有那个拨动他心弦的姑娘。可是此刻细细想来,她的形貌和笑容仿若就在眼前,距离在思念面前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他不知今生是否还能见到她,也不知再见的时候她的手是否还勾着她的未婚夫抑或是丈夫。 是否他那时不但不能称呼她为韦兰小姐,而必须叫她阿切尔夫人,桑顿希望自己的心能像这艘乘风破浪的船一样,能一往无前,将这无望的念想全数抛在身后纽约的土地上。回到英国后,他就仍是约翰·桑顿,是米尔顿最大纺织厂的主人,他不光要负担成千上百的工人的生计,还要背负母亲的希望和妹妹的账单,所以,他会忘记梅·韦兰的。 梅在安妮给她抽紧身衣袋带子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安妮担心地问:“小姐,是房间里不够暖和吗?” “不,”梅摆摆手,眼神落在了扔在梳妆台的请柬上,隐隐能看到纽兰那拘谨的字体,然后她问安妮:“你知道《蝴蝶夫人》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吗,安妮?” 安妮惶恐地看了眼梅,这不是一个好问题,于是她假装不知道:“我的小姐,我可没有看过歌剧,当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啦。” 她顺势转变话题,安妮在对待梅的问题上很聪明,因为她非常了解自己小姐,她问道:“您今天想梳个什么发型?” 梅跟随着她坐到了梳妆镜前,华丽的黄铜雕琢的洛可可花纹圆镜里清晰地映出一个秀美绝伦的女子,她明明还很年轻,肌肤闪耀着青春而莹润的光泽,只是她的眼睛乌黑沉寂,让人好奇她内心究竟有什么不快之事。 她的确不快乐,因为她的执着让安妮感到害怕,梅并没有如她意地改变话题:“安妮,如果你不知道,那我正好给你说说。有一个男人,在异国他乡认识了一个美丽天真的少女并娶她为妻,可他那是逢场作戏,在他有借口离开的时候,他便抛弃了她。当三年后,这个男人带着自己的合法妻子出现后,那个天真的少女自杀了。” “小姐,您别说了,这故事可太不吉利了,您还有一年就要出嫁了,”安妮的声音发抖,可她要说下去,如果她不能让自己坚强,又怎么劝说小姐坚强:“您还是看看,要用什么头饰吧?” 梅看着珠宝盒在自己面前打开,一层一层光滑灿烂,这些都是少女的饰品。而如果她嫁给纽兰后,妈妈就会将韦兰家家传的头冠送给她,那是用钻石和珍珠拼接成的月桂叶形状。 梅在年幼的时候非常喜欢妈妈的这件首饰,她时常会在一天最重要的晚餐时分带着这月桂叶的头冠出现。而韦兰夫人告诉她,等有一天梅出嫁后,就能拥有这件传家宝,届时她会作为别人的妻子带着这件璀璨的珠宝出现在人前,昭告别人她已成人/妻。 数年后,梅依然渴望这件珍宝,但却已不期待那个名分上将与她携手的人。她将手伸进珠宝盒的最顶层,摸出几只镶嵌着圆润珍珠的发夹,其中一个曾经遗落又被人交还。 梅将那只发夹捏在手中,心想那个男人此时应该早已启程,此生也许再无相见的机会。而她与他之间唯一的回忆,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发夹和一本她随意塞进他手的诗集。 “安妮,把我的头发都盘起来,盘得紧些,看上去越端庄越好。”她就手里的发夹递给安妮,看着它们一个个插/进发髻里去,然后起身让安妮服侍自己穿上一身白色锻制的长裙,当她下楼时,纽兰和玛丽已经在客厅等她了。 “梅,马车怎么换了?”纽兰扶她上车时,狐疑地看着这自己不熟悉的交通工具。 说不上不好,只是风格有些奇怪,并不是韦兰家一向的审美,即使外边做着无懈可击的雕花木饰以及内部装饰着华美温暖的天鹅绒,也比不上韦兰家原先那辆略显古朴的座驾。 梅状似不在意地打量了下周围:“原来的车轴坏了,这是鲍伯租来的,就暂时先用用吧。” 玛丽闻言,却不像纽兰那样轻信,她下定决心一会儿要好好问一下梅。 只是梅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马车一出了韦兰大宅的范围,就朝西驶去,纽兰问道:“这是不是大都会歌剧院的方向,梅,我们这是去哪儿?” “啊?”梅嗔怪地看了一眼纽兰:“我没有告诉你吗?只有我们三人享受明戈特家的包厢实在太奢侈了吗?所以明戈特外婆让我们把艾伦也捎上,我们先去西二十三街接她,可怜的人,自从她回了纽约,还没给自己找辆马车呢!” 纽兰并不喜欢梅的语气,虽然这是她一贯的天真的少女语气,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曾为了她语气中的欢乐而欢乐。可如今他并不喜欢梅无心之下点出的事实,尤其这还和艾伦有关。但一想到等下能见到自己心里魂牵梦萦的女人,纽兰心中又隐秘地快乐起来。 车子停在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门前,马车的车厢打开,梅对候在门厅的艾伦伸出了手,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儿飞快而紧张地扫了一眼身边的纽兰,笑着说:“艾伦,我来接你了,上来吧!” 艾伦坐在玛丽的身边,嘴里不时应付着寒暄,眼神却时不时飞向对面的梅和纽兰。纽兰不复先前和梅相处着的轻松神态,反而正襟危坐,好像在撇清着什么,又好像在证明着什么。 他眼神望着窗外,耳朵里却聚精会神地听着三个女人闲聊的每个字眼,尤其是艾伦,她偶尔的欢快的笑声让他的心都酥了。 这时梅的一声惊呼打断了纽兰的思路,他连忙转头看发生了什么,窗外鲍伯正在街角朝着他们的马车挥手。 梅赶紧让马车停下来,她在车停稳后就捞起裙摆走了下去:“鲍伯,你在这里做什么?” 待她走近后,发现卡尔也和鲍伯在一起。 “我陪卡尔来做身新的衣服,上次在纽约园艺会上,他的外套被花枝勾破了。”鲍伯解释道:“不过这家店里来了很多新货,还有很多从欧洲进口的花边,你要是感兴趣,可以一起看看。” 他用眼神示意梅找个借口留下来,梅心领神会,几步又走回马车:“玛丽,要不要一起看看,金普森夫人的店里进了好多料子和花边,实在美不胜收,《蝴蝶夫人》可是再也没有吸引力了。” 玛丽看着梅殷切的眼神,不管这中间藏着什么迷局,她都立刻接口:“那可真好,我原本就想再做几身符合美国潮流的衣服。如果鲍伯和卡尔也在,我们挑完就可以扔给他们处理,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纽兰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横生枝节:“梅,还有一个小时就开演了,你也不要太随心所欲啦!” 梅眨眨眼睛:“纽兰,这里离大都会只有一个街区,我办完事走回去只要五分钟,而且鲍伯也在我身边。”然后她看向艾伦,眼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艾伦,要不要一起来看一下?” 艾伦心里一动,如果玛丽和梅都离开了,那是不是就能……想罢,她笑眯眯地摇头:“不了,梅,我可不像你们青春正艾,何况以我的身份,也不能穿这类太活泼花俏的衣服。” 梅一点都不见失望,艾伦的回答甚至都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她柔和地看向纽兰,用一种真诚的恳求的语气对他说:“纽兰,你会负责把艾伦好好地送到大都会剧院的吧,我和玛丽很快就会赶回来,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吧?” 纽兰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他和艾伦两个人,哪怕只是短短五分钟的路程,那也是再美好不过的经历,而且梅这样期盼地祈求自己,纽兰找不到理由拒绝,他看着梅欢乐的黑眼睛答道:“梅,我怎么会怪你?我会照顾好艾伦的。” 23、第二十三桩丑闻 卡尔是鲍伯偶然遇到被拉来充当更强有力的说服性人物的,果然当看到马车远去后,卡尔还回不了神,他看看脸色发青的鲍伯、似是了解了内情的玛丽和最应该有所反应却全无反应的梅,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们就这样走了?” “走了!”鲍伯恶声恶气地回答:“你不也亲眼看见了嘛!” 是的,他们都亲眼看见了,只是仍然不敢相信,这两个人竟然就听信了梅那破绽百出的借口,相信了梅让他们故意独处的谎言,就那么走了。 玛丽不由地感慨,如果这就是让人盲目的爱情,那么她必须祈求上帝让自己永远不被这种感觉左右:“梅,你打算怎么办?” 梅不做声,看着马车渐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才叹了一声:“这在于纽兰自己的选择。” “你还指望他会放弃这得来不易的独处机会吗?”鲍伯轻哼,满满的蔑视口吻让他已经端不起良好出身的架子,恨不得能就此撩起袖管,将那个满脑子风花雪月却毫无责任心的男人从马车上拖下来。 玛丽也很明白纽兰和艾伦:“他们难道不知道整个纽约都知晓了他们的情/人关系吗?虽然大家都缄默不语,可是他们就不觉得周遭的眼光和氛围很奇怪吗?” 在这点上卡尔最有发言权:“世上有这么一种人,不想付出代价,却一心渴望自由和无拘无束,他们会认为别人的劝告和谴责都是束缚他们的社会糟粕,他们只为自己而活,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不会看到他人的痛苦。” 梅冷冰冰地接过话:“而且这样的人,他们最能吸引彼此。” 纽兰坐在马车里,这一刻他觉得车轮滚动的节奏和韵律都欢快起来。他凝视着艾伦看着窗外雪景的侧脸,感叹两人能够相处相知的机会实在太珍贵。现下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却依然没有相触,就像这段时间两人一直若即若离的状态一样。 艾伦知道纽兰在看自己,可是在梅离去后她的些许雀跃化作了一点情怯,在长久的沉默后她觉得实在是太浪费了,这才对纽兰抬起头说了第一句话:“这是梅的新马车吗?真漂亮!” “她说老的那辆坏了,韦兰夫人一定很失望,因为那辆老式的精工细作的马车是她的骄傲,眼下我们使用的这辆虽然看上去很好,可是细节仍有瑕疵。”纽兰双手置于膝盖上,侃侃而谈,可他最想做的是挪到对面去和艾伦坐在一起。 “有马车能代步已经是种享受了,”艾伦感叹了一下,声音转冷,她很明白自己目前的困境,因此轻易不会出门。 纽兰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失落,艾伦就是这么一个坦率的女子,让他永远能够第一时间贴近她的心,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和艾伦并排而坐。 “我今天还没有和你打过招呼?”纽兰抓住了艾伦的手,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解她鹿皮手套上的一粒粒小扣子。他的动作似乎极有耐心,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内心正在“砰砰”狂跳。 皮子做的手套从艾伦雪白的手上滑下去,他没去管,而是捏住了那只手将自己的脸探过去,开始吻那只手的掌心。 濡湿火热的感觉让艾伦惊喘一声,但她却笑言:“吻手礼不是这样的,纽兰。” 纽兰在她手心里喷出闷闷的笑声,而这时车厢猛地一震,车夫的大嗓门嚷道:“先生太太,大都会歌剧院到了。” 艾伦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了回来,纽兰一下子觉得手里空落落的,他的心里有把火烧了起来,他和艾伦相处的时间那么少,少到让人心惶惶,而离7点还有一个小时,还有一个小时呢。 他拉了一下小铃,然后摇下窗对车夫嚷道:“先从第四十街绕回第五大道,我们有东西落在家里了。” 车夫答应的声音被他飞快的关门声隐隐挡在了门外,艾伦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臂:“纽兰,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 纽兰转而抓住了她那只才逃离的手,这次牢牢地抓在掌心里:“别担心,梅不会那么快的。” 听到梅的名字,艾伦的热情迅速地冷了下去:“纽兰,我们不能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借着车子的一震,纽兰顺势搂住了艾伦的肩膀,因他感觉这个女人似乎此刻脆弱得就要随着这轻轻的撞击倒下去了:“你别怕,梅上次给我说她新做的春装,光是料子、花边、样式、配饰就给我足足说了半小时,她对这东西如此热衷,简直让我不敢置信。” 艾伦悲切地说出了事实:“纽兰,如果你的双眼还能保持清明,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是的,我们现在在一起,心在一起,但是不会超过一小时,我们不能结为一体。” “可是这比我们各自苦苦忍耐,缩在角落里好。” 是的,忍耐实在太久了,艾伦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道:“我们今天就不应该再见面。” 然后她猛地一改自己之前略微拒绝的姿态,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对纽兰,张开自己的双臂搂住这个男人,双唇贴了上去。 炙热的口舌相遇在这寒冷的春夜里凝固成了呼出口中的白气,纽兰并非纯真少年。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有过肉/体上的欢愉,只那是被欲/望所迷的好奇,他并不爱那个女人。 他也吻过梅,总共就那么一次,他也不敢造次,他只能唇贴唇,手扶在梅硬梆梆的穿了紧身衣的腰上动也不敢动。 不像此刻,怀里是他爱着的女人,她和他一样激情迸发、熟悉欲/望是怎么一回事,他吸允着对方也被对方渴求,那股热情的漩涡几乎要把他整个神智都湮灭。 待到好一会儿,纽兰才把头埋到艾伦的颈窝里,她的高领的礼服扣子被解开了最上面两颗,纽兰陶醉地在方寸的肌肤间喷着热气:“艾伦,艾伦,这样和你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仿佛就在慢慢实现我心里的憧憬。” 这句话让艾伦心里一跳:“纽兰,别说无谓的憧憬,那只是你的幻想。” 这话让正沉醉着的纽兰心生警惕,但他却不愿放任艾伦的悲观:“不是幻想,对我来说,这一分这一秒这个地方就是唯一的真实。” 艾伦沉默了,她看到夜色有些昏暗,街灯从马车的窗里射了进来。 她问了自己一直不想说的话,那句虽然很粗鲁却是他们真实现状的话:“那么,纽兰,你是真的想和我在一起的话,既然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那么……我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做你的情/妇?” 纽兰吓了一跳,并非只因为艾伦指出的这个龌龊的未来,而是因为她嘴里的这个字眼,这个字眼是不能从好阶层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即使她们要谈论,也会用无数华丽的辞藻加以掩饰。 可是艾伦没有,她就那么清楚直白地吐了出来,仿佛她早已经做习惯了。 “艾伦,我不会让你处于这种境地,”纽兰解释道,诉说着他想过无数遍的解决办法:“我们去个地方,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这个龌龊字眼的地方,你我是彼此的全部,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艾伦深深叹了口气:“这世上都是一样的,而且纽兰,你能保证我们不会在半途下错车吗?” 纽兰想通过搂抱说服她,他把嘴唇紧紧地贴在艾伦□□出来的脖子上,牙齿咬着青白的皮肤上微微露出来的血管脉络,仿佛这样两人才是贴近在一块的,能把血管里涌动的感情结合为一体。他吻她的脉搏,就像吻自己的心跳。 “艾伦,艾伦,”纽兰喃喃着:“我们都身不由己地被束缚着,而我们都渴望挣脱,你会和我一起找到一个新世界的。” 艾伦的眼泪突然留下来,她抱住纽兰的头,他埋在她的颈窝,她靠在他的肩上,好像外边的寒冷和亲人都已经暂时不在了,这世间突然只剩下他们,在憧憬一个还只是幻想的未来。 他们沉溺于彼此,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马车驶到了林肯中心广场的拐角处,那里正在举行女童子军的表彰仪式。这些孩子们经过一天的活动,此刻终于可以回家,正精神万分地站好队列,等着摄影师给她们拍下英姿飒爽的纪念照片。 马车夫和那摄影师对望一眼,在马车驶到近前后猛地勒住马,韦兰家的马健壮得好像肯特基的跑马,它拼命地挣动了两下,带着整个车厢剧烈摇晃起来。马车夫飞快地腾出一只手在某个地方拉了下扳手,马车好像经不起折腾一样地散了架,两块车厢的模板像纸糊的窗帘一样落了下来。 摄影师正等着呢,镁光灯在夜色里猛地一闪,童子军和他们的父母都看向这突然发生的插曲。 车厢里的一男一女正黏糊地抱在一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意外发生,男人在保护女人。可是意外发生的时候,这位夫人是怎样还能将领口的扣子解开的呢?而那位先生的唇上脸上分明还留着胭脂,整个人埋在那位夫人的怀里。 做父母的只能赶紧将孩子领回家,免得自己的女儿等会儿问出令自己尴尬的问题。 车夫在一边摇着帽子问纽兰:“阿切尔先生,你们家的马车是怎么回事?这可不关我的事呀,是不是鲍伯先生为了赶工找了人来粗制滥造的……” 纽兰和艾伦迷迷糊糊地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他们才意识到那白光一闪是什么东西,艾伦的脸一下子惨白异常。 她哆哆嗦嗦地抓住纽兰的外套,手心虚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纽兰,我们可能被拍到了。” 纽兰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抱住她安慰,只好一个劲儿地告诉她:“艾伦,他们不敢的,没有报纸敢登这种新闻,还是韦兰家和阿切尔家的。”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艾伦听,倒不如是说给纽兰自己听。若是鲍伯此刻在,他一定会嘲笑纽兰:这会儿你想起韦兰家和阿切尔家家世的好处了吧,怎么不见了平时不屑一顾的高傲样子。 艾伦拿双臂抱紧自己:“纽兰,再去找辆马车吧,我要回家。” 是的,回家,回家好好想想明天应该怎么办。纽兰很清楚,消息不会那么快,但是他也做不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去看歌剧,然后回家彻夜不眠想着明天那些人会用什么样的嘴脸看他。 玛丽和梅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大都会歌剧院,不出意料而又令人伤感的是,纽兰和艾伦果然没有在他们之前到达。 梅挺直着背坐在大厅里,看着无数经过的人和她打招呼,然后狐疑地窃窃私语,最后先行进入剧院就坐。而在玛丽的陪伴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告诉每一个人她在等她的未婚夫,而她的未婚夫最后终没有准时出现。 玛丽不知道梅究竟对那两人做了什么,但她拍拍梅的手:“如果事情已经做完了,梅,我们回家吧。” “是的,回家。”梅看着巨大的吊灯射下来的堂皇的灯光,却只感到周身发冷:“纽兰道歉的信一会儿会寄到韦兰家的,是的,他不会来了,他永远都不必来了。” “梅,如果你伤心……”玛丽为难地看着她。 梅却站了起来,看着玛丽的双眼明明已经发红,可她抖着声音说道:“回去吧,玛丽,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24、第二十四桩丑闻 梅站在二楼的走廊窗边往下看,房子的后门处闪着两个橘红色的火星,依稀可见一对人影。明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梅仍然情不自禁地想尽量探出头去,即使听不到鲍伯和那个穿得和地痞一样的陌生男人说什么,也希望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巴望着想知道后事究竟如何。 杰克虽然一脸猥琐,但是鲍伯自从回到纽约拜托他的两件事,可谓都完成得非常漂亮。所以两人即使阶层相差甚远,鲍伯在辛辛那提和机器为伍,小混混在纽约的巷道也非全无建树。 “怎么样?”鲍伯拿脚上铮光发亮的皮鞋蹭着泥地,异常烦躁。 杰克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底片和样片都在这里,我事先看过,和那个摄影师说的一样看起来完全是个意外。摄影师要拍的是女童子军,这辆马车突然闯入镜头,哈哈……” 鲍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手上没留什么不该留的东西吧。” 杰克连忙否认:“他不敢,报纸登不登不过是韦兰家一句话的事情。只不过他也不是蠢材,既然这照片原本就是韦兰家的人安排他拍的,他觉得这照片未必就真的不能见天日了。除了应得的报酬,他只有一个要求,如果真的要上报,报导必须让他独家。” “记者都是些吸血鬼,”鲍伯暗骂了一句,又问:“那辆马车呢?” 杰克两手一摊:“那马车可说是全毁了,马戏团的团长说是请您额外补偿点损失,当然他肯定自己不会给您惹麻烦,钱一拿到他们就拔营离开纽约,谁都查不到。” 鲍伯毫不犹豫地将事先准备的一刀纸币递到了杰克的手里,杰克也不去点,只拿到手中极为享受地拨得“哗哗”直响,鲍伯不缺这点钱,他也不会赖自己的钱。 杰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梅正跑到后门那里等着他,一见鲍伯完了事,她就伸出手:“拿来。” 鲍伯的脸有点尴尬:“梅,你何必自讨苦吃,知道这两个人做了什么就行,何必眼见为实,你也不怕今晚把枕巾都哭湿?” “我不要做个被蒙蔽的傻瓜,拿来!”梅完全不为所动。 鲍伯看着收到自己面前势在必得的手,万般无奈,只好把纸袋递了过去。 照片的尺寸很大,简直纤毫毕现。其实这这照片没有拍到什么难堪的场面,下半部分几乎还都是女童子军的小脸蛋,只在右上角摄入了一辆半解体的马车和惊慌地互相抱着的两人。 可对于全纽约心知肚明他们关系的人来说,这样一张说明不了什么的照片却足以把什么都拿到台面上来讲,梅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鲍伯小心地观察着梅的表情:“梅,你还可以选择。如果你想把这张照片放在韦兰家的保险箱,那么这世上绝不会有不相干的人看到它。但如果你想让所有的人看到它,那我现在就去买船票。我的妹妹,你不要害怕,我们可以去游遍欧洲,更甚者去更遥远的东方看看。等到你再回来,谁还会把这件事挂在嘴上?” “但他们会记在心里,无论你将来做了什么,都逃脱不了这件事情的阴影。如果我找不到更好的夫婿,他们会说‘看吧,韦兰小姐就是忍不了一时之气而蹉跎了终身’;如果我有幸享受了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他们也会说‘幸好韦兰家没有失势,不然解除婚约的小姐如何还能求得大好婚姻’。”梅出身于这个阶层,也对这个阶层了解甚深:“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能洗清我身上的流言蜚语,那我要做的,就是堂堂正正地解除婚约。” 鲍伯叹了一口气靠在门框上:“那韦兰家的名声可怎么办?” “你关心这个?”梅斜睨他一眼:“四年后你才来关心会不会太晚,韦兰家已经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马上可能会有个解除婚约的女儿,大概被恶魔诅咒了。” 鲍伯苦笑着补充:“那你至少得抢在别人前头,做那个主动提出解约的人。” 韦兰夫人正在起居室里拿着绣了一半的手绢继续慢条斯理地忙活,她要给梅秀一条铃兰花的手绢,小小一丛铃兰也费不了多少眼神和精力。 她听见梅走了进来,然后轻轻地靠在自己膝头,就把手里的活计先放到了一边,小心地扶着梅的背,不去弄乱她的头发:“怎么了,妈妈的小心肝?” 梅只是摇摇头,带着点撒娇道:“妈妈,你就让我靠一靠。” 韦兰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因为纽兰不高兴了?亲爱的,他后来不是写信来赔罪了,男人有事业要忙,女人可要大度点。” 纽兰现在最热衷的事业不过就是把自己弄上报纸的头版而已,梅回答:“如果他真在忙活正经事业,我自然是大度的。” 韦兰夫人叹了口气:“他以前也不是什么无知少年,梅,你听闻的时候全不在意的。” “这次不一样,”梅默默地阐述着事实:“纽兰自己也知道这次不一样,大家都知道是不一样的。” 韦兰夫人捧起梅的脸蛋,狐疑地看着梅:“亲爱的姑娘,你该知道,纽兰是没法随心所欲的,他最终都要回归主流社会,回归自己的家庭。那个女人……”她痛苦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侄女,这让她痛心,原该团结的家族现在仍然出现了裂痕:“她永远只是个局外人,在规则外游荡。” “可您知道那个人眼里是没有规矩的,她是不在乎的,纽兰也在变成这样的人,我们早已失去了约束的手段。”梅诉说着事实:“如果我迈入了这段婚姻,也许局外人只有我自己。” 韦兰夫人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道:“梅,你才是名至实归的阿切尔夫人。” “是的,是的,阿切尔夫人,”梅的眼睛里生气了薄雾,大滴的眼泪滚落了下来:“然后阿切尔夫人看着阿切尔先生和那个女人心意相通,然后只能自己对着空旷的房子自说自话;阿切尔夫人因为寂寞变得尖锐,因为尖锐而越发刻薄,变成现在那个守寡的老阿切尔夫人和嫁不出去阿切尔小姐那样的女人,只能靠说别人的丑闻打发时间。妈妈,难道这就是您辛苦养育我,把我培养成这样的淑女的目的吗?” 韦兰夫人也红了眼:“梅,不是这样的,纽兰他只是被一时蒙蔽,他忘记了你的好,他会记起来的。” 梅膝盖累了,她直起身来靠在母亲身上:“妈妈,您太幸福了,因为爸爸舍不得这样对你。可是外面还有许多及不上爸爸一片衣角的男人,他们今天这样做了,明天后天还是会这样做,只有从来不做这种事的男人才是真正值得相信的。” “可怜的梅,”做母亲的摸摸女儿年轻秀美的脸蛋,不明白纽兰何以就这样舍弃了:“可你已经订婚了。” 梅猛地抱住自己的母亲沉默不语,韦兰夫人以为她认了命,最后不过一声叹息。 “你明天要去见见纽兰吗?梅,和他好好聊一聊,如果今晚他不出现是因为工作,那你还是不要苛责他,而且他应该很久没有和艾伦见面了。”韦兰夫人劝说道。 当然要去见他,梅想到自己梳妆台抽屉里放着的东西,她要问问纽兰究竟把自己置于何地,将两人两年来的感情置于何地。然后梅会告诉纽兰自己出于情分,来见他这最后一面的仁慈。 而面前的韦兰夫人,则毫不知道梅心里的打算,一向乖巧的女儿答应她:“是的,妈妈,我明天会去见一见纽兰。只要把话都说开了,一切都会好的。” 韦兰夫人听到这话大为心安,便将心头那一点点的担心抛在了脑后。梅是她最得意的女儿,是纽约的一颗明星,没有什么是她做不成的。 隔天,在莱特布赖·拉姆森·洛律师事务所里,纽兰·阿切尔正和自己的上司谈话,老莱特布赖先生是纽约闻名遐迩的律师,受到纽约上层阶级至少三代人信任的法律顾问。但是最近他遇到了麻烦,因为在他那些顾客的眼中,他的律所里同样出身良好的一名律师,似乎不再和他的阶层继续站在同一个阵营。 这让委托人产生了不信任,莱特布赖先生端坐在红木书桌后面,白胡须浓密,眉心深蹙,灰发凌乱。纽兰一边担心自己的办公室何时会出现前来敲诈的不速之客,一边还在心里笑话自己的上司怎么弄成这样焦头烂额的样子。 “纽兰,你手头有两个遗产案子吗?”莱特布赖问道。 “是的,”纽兰回答:“不过都没有什么难度。” 不是没有难度的问题,还是职业操守的问题,老先生心想,然后琢磨着合适的字眼:“你手头上的案子先停停,我会指派人接受。所里准备参与法律委员会关于法条分析的讨论,你准备一下吧,说不定到时你的名字还会印在出版物上。” 纽兰直觉就要拒绝:“莱特布赖先生,您知道我一点都不喜欢枯燥的案头工作。” “这是扬名立万的机会,”莱特布赖觉得自己很仁慈:“帮所里扬名立万,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要做,没有需要你做的。” 纽兰这才觉得真的不妙,他赖以习惯的生活环境和工作氛围都在慢慢将他驱赶在外,可是反抗也是他一直追求的,原本的生活和现在体验到的充盈全身心的爱情刺激比起来,实在太枯燥乏味了。 于是,他坚强地站起来,正准备大声反驳莱特布赖先生,助理却敲门进来:“阿切尔先生,您有访客。” 纽兰顿时觉得有冷汗冒出来,恐惧的想象中有相机、镁光灯、胶片还有大幅照片,他顾不上再和莱特布赖讨价还价,就匆匆告辞,关于他们先前的提议,莱特布赖就当纽兰默认了。 纽兰在办公室见到梅的时候,他虚惊一场,彻底放下心来。 他坐到了办公桌后,放松地问:“梅,昨天真是对不起,不过你能特地前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想必你是原谅我了。” 梅只一笑,让纽兰也摸不着头脑,实则梅觉得纽兰已经未必需要求得自己原谅了。 她将纸袋里的照片拿出来递给纽兰:“这个东西,我想你有权利知情。” 纽兰乍一看到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梅看着他脸色的肌肉抽了两抽,才说了句让梅啼笑皆非的话:“梅,是有人敲诈韦兰家吗?这是犯法的,我不会姑息他们的。” 梅的双眼晶亮有神盯着纽兰:“你没有别的要说的吗?” 纽兰深吸了两口气,觉得喉间干涩:“我和艾伦没什么。” “没什么?”梅的视线落在照片上,两人因为惊吓紧紧拥抱,好像真的只是意外一样:“为什么到了大都会歌剧院还不下车呢?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纽兰觉得自己圆谎没有难度了:“去办事,我把东西落在第五大道了。” 梅无趣地听着他拙劣的谎言,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他对她哪怕还有一点真心实意,她也许就真的装聋作哑了:“纽兰,我是相信你的,真的,那是因为我爱过你,可是你宁愿做个自以为聪明的傻瓜,而我却再也不想做个假装无知的聪明人。真的,纽兰,别把自己当成被告席上的嫌疑犯,认为法庭没有足够的证据判罪,纽兰,梅·韦兰什么都知道!” 25、第二十五桩丑闻 纽兰的手捏了又放,掌心里沁出汗来,他觉得两手滑腻,只得作势撑在天鹅绒的沙发椅扶手上,这才感觉好些。他注意到梅的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惊,这使得她的头发看上去更加乌黑浓密。这仿若伤心的大理石雕像一般的美貌少女,使得梅的形象不同寻常的鲜活起来,绝然不似那个淑女典范样的韦兰小姐。 他的心软了下来,纽兰觉得适当的谎言可以不让这个可爱的姑娘伤心,这样红润就会回到她的脸颊上:“梅,你是纽约最灵活聪敏的姑娘,你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这和纽兰在两年前刚刚结识梅的时候,赞美她的话一模一样,但是两年前梅会试着让自己去符合他对自己的赞美,而现在她已经不想这么做了。 因她无论怎样去努力,纽兰的所作所为都给她的名声和家庭带去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纽兰以为他能安抚梅,打消她的一些捕风捉影,然而梅早就在道德的审判席上给他定罪了:“纽兰,我们从哪儿说起呢?从你和艾伦在剧院见到的第一面说起?还是你像一个中世纪骑士那样请求范德卢顿夫妇给一个可怜的女人正名?抑或是你去西二十三街见她的那次?”梅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在论证纽兰的出轨举动后,这一条条佐证又再次割在她的心上:“你还要我接下去说吗?” 梅目不转睛地盯着纽兰,看到他的脸色终和自己变得一样苍白,她的眼睛里终于蓄满了胜利的泪水,可是要是有那么一个男人,不会让她流泪,也不会让她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加入了这场和另一个女人的比赛,那该多好。 于是,梅决定把这场比赛的竞争双方从自己和艾伦变成了自己和纽兰,她不想击败另一个女人,这胜利不会让她真正解脱和高兴。她想要击败的是,是那个曾作为纽兰未婚妻的自己。 “那你都知道了?所以你早就怀疑我了?”纽兰突然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在等着这一刻,不用自己坦白而由别人揭穿,让梅狠狠地谴责自己,那么他会有一种赎罪的快慰感,而不用再去面对随时可能曝光的恐惧。 但是梅拿着好笑的眼光看他:“你这是在怀疑我的品德吗,纽兰?还是说因为你自己的心情已经迥异于两年前,所以我就陡然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不不,纽兰,我不需要怀疑你。你出身在这个阶层,却忘记了自己永远会被无数双眼睛悄悄观察,会被无数双耳朵倾听你内心的秘密。是什么让你忘记了克制与谨慎,让你现如今还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就是艾伦赋予你的自欺欺人的勇气吗?” “克制?谨慎?”纽兰想到自己和艾伦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们不但相处的时间极少,甚至连真心话也都说不上几句的:“我并没有弄出什么丑闻,也没有找什么情人,至少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龌龊意义上的。” 梅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她和纽兰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不,纽兰,我们讨论的重点不是情人,也不是你的艾伦,而是我和你。” 是的,梅和纽兰,韦兰家和阿切尔家,纽兰觉得婚姻会是自己人生的终点,但是想到这些会让自己平静。他和梅会在明年春天结婚,婚后的生活是可以预期的,枯燥而平稳;他和艾伦,则是危险和激越。 所以在他能真正抛弃什么决定得到什么之前,他从未想要打破这暧昧下的平衡:“是的,我和你,梅,我们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梅对纽兰那套矛盾的价值观算是在今天领教充分了:“是的,纽兰,我们名分已定。所以在你做出些越轨的动作的时候,你有否想到我呢?如果你想到了我,是否在一瞬间就把我抛诸脑后去追求你的真实所爱呢?纽兰,这就是你内心给我们婚约的尊重吗?!” 纽兰似乎对梅的咄咄逼人感到震惊:“梅,你早就是胜利者了!哪怕你现在让全纽约都确信我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情人,那你还能得到什么?!阿波罗神会为此赐予你一顶桂冠吗?!” “胜利者?我从来没有要求参加战争,是谁把我拖进去的呢?”梅的声音没有愤怒,那是思虑纠结了千百次后才沉淀下来的冷静,如果这是她和纽兰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并不想留下愤怒的回忆:“纽兰,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代我宣战,让我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攻击,而你甚至也没有问问我是否想要胜利。” “那你就告诉我你要怎么样?立刻结婚吗?可是你之前才拒绝过我提前结婚的要求。啊!你是多么高尚!”纽兰说:“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却只是告诉我你新做的衣服有多精巧,上周的沙龙去了哪些夫人,哦,还有要我帮你多多照顾艾伦。” “可你又是怎么照顾她的呢?”梅失望极了:“纽兰,其实我们早就无话可说了吧。” 纽兰突然沉默了,他们都是用他们所受到的教育的最好一面去面对彼此,可真实的纽兰让梅失望,可或许真实的梅也超出了纽兰的想象。 “纽兰,你觉得我就是迫害你的纽约大众的一员。你总觉得你恨周遭的人虚伪,惯会粉饰太平,可是纽兰你何尝不也是精于此道。”梅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人会当着你的面挑明这件事,而你则心安理得的以为我不知道。你怨怪我被这虚伪的阶层迷住了眼,脑子蒙昧、没有想法,可是现在企图拿布遮住我眼的不就是你吗?!” “你让我看的那些书,《尤利西斯》、《食忘忧果者》、《米德尔马奇》还有什么《生命之家》,现在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喜欢,但我勉强自己看。我要把这些书都扔回你家里,骑回我的马、拿回我的弓箭,而不是像你那样坐在沙发椅里整天不动地看书,一边怨怪我无知而要我学习,一边却拿着遮羞布蒙住我的眼企图隐瞒你的行径。” 梅原本差点就要说出来了:纽兰·阿切尔,你这个伪君子。 “好哇,好哇,现在你偏说出真心话了,”纽兰猛地站起来,焦躁地踱步:“梅,你接下去会做什么呢?是什么终于令你无法忍受了?那一定是因为挫败感,因为你发现我将感情的天平向艾伦倾斜了,你恐惧了,你惊慌了,你来向我提出严正警告了。是了是了,也许明天你和你的‘同伴’们就会用那种隐藏在平和表面下的、杀人不见血的方法赶走艾伦,把我束缚在你身边。你们会一边做作地品评香浓的美酒,转着宽大的裙摆,说着空洞无味的话,却紧密联合着一边杜绝丑闻见光,一边斩草除根,确保我到时候在圣坛前还会站在你的身边,让我像个傀儡一样说‘我愿意’!” 他身为律师的口才全都发挥出来了,却只是对着被他伤害的女人,梅却毫不动怒,只因她已彻底看清纽兰天真而肤浅的为人:“纽兰,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个逼迫你掉进痛苦的陷阱无法解脱的大众之一,对此我非常抱歉。但我更要提醒你,不要忘记你的出身和教育,这些都会是伴随你一生的烙印,才造就了现在的你!” “那我就把它从我的血肉里剜除!”纽兰愤而反驳。 “那艾伦一定就是那把刀,她会帮助你脱离你的社会,头破血流地去迎接新生活。”梅的脸潮红,她的人生在之前从未有和人争论过,而到底自己和纽兰不会有一个和平的结束,她轻轻地叹气:“纽兰,我只想说,如果你连现在的生活都无法通过自己战胜,那换一种生活也不会带来不一样的结局。” 纽兰觉得心里的恶魔在嘶叫,他觉得梅向自己屈服了,她仍然是那个没有主意的苍白的女人,可他忘记了自己身为千伶百俐的律师却在拿自己的口舌专业对付一个女人:“那你呢?梅?你是否有勇气迎接另一种生活?” “纽兰,我在人前从来比你优秀得多,并非我真是一个木偶,只是我比你更能克制自己,更有对家族坚定的信念,”梅准备离开,却没有去拿摊在桌上的相片:“如果我现在要为自己着想,那么我会更加前所未有地坚定。” 她向办公室大门走去,却忽然想起什么来,突然转头对纽兰露出了曾经让他倾心后来让他乏味的那种天真的微笑:“纽兰,如果我现在想把你的爱情还给你,你不会怪我吧?” 纽兰设想过婚事可能出现的波折,那么他可能要征询一下艾伦的意见,探讨两人去东方——日本、印度之类的可能性。自从他在西二十三街的那次看到艾伦用的没有握手的日本白瓷茶杯,他就在想艾伦是不是喜欢。 那照片被他快手收进了抽屉,永世不会再见天日,那上边的东西说明不了什么,且他认为韦兰家爱名声的传统自然会把隐患消弭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没有告诉艾伦的打算,这只会给她孤独而满腹心事的生活增添麻烦。而韦兰家,至少韦兰夫人还会执着地愿意维持两姓之好,而梅,在女人心胸狭窄地发泄脾气之后,自然又会希望回归万事没有波澜的理想情态,只会在背地里暗暗窥视着他们隐秘不发的情愫。 但这种臆想结束于第二天他摊开报纸的时候,这并非是什么主流的日报,而只是一些社会小报,他平时决计不会注意,还是阿切尔夫人扔到他面前来的。 “纽兰,瞧瞧你做的什么事情?你让我怎么出门啊?”阿切尔夫人拼命地拍着自己胸口,仿佛快要气死:“你去告这家报纸诽谤!赶快去!” 詹尼也在一边呼天抢地,她原本就因为自己是个老姑娘不肯出席众多的舞会和沙龙,如今就连少数的未出嫁的老闺蜜间的聚会也没脸去了。 纽兰只觉得一瞬间脑子转不弯来,惯于思考的大脑突然陷入迷茫,他不明白这条新闻是如何在照片已经到了梅的手上之后,又流出了韦兰家的手指缝的。 他的合理猜测是梅用了这种极端的手段想让艾伦在纽约生活不下去,把有情人孤立隔绝开来,而一年之后待到大家淡忘这逢场作戏,顺理成章地举行婚礼,大家必会夸赞新任的阿切尔夫人聪明绝顶、手段高妙。 纽兰越想越心惊,他前去韦兰家吃了个闭门羹,他只能转而前去明戈特老太太家去探口风,可老太太那里没什么新消息,梅和她一向不亲,她只一个劲儿地哀叹道:“这又是什么孽缘?我可怜的和小鸟一样活泼的艾伦,欧洲待不下去,就连纽约也要赶她走。” 下意识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韦兰小姐被逼到极处的非常手段,直到第二天所有参与他们订婚仪式的有头脸的人家都收到韦兰家的致歉信时,纽兰才意识到梅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连纽兰自己也只是想过和艾伦私奔而已,他从未想过这个中规中矩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典范的少女,到头来是比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还要勇敢的女性。 他想到梅和自己争论时还会泛红的脸,好像第一次做了出格的事的羞涩不已的脸,真正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曾经的未婚妻。 是的,曾经的,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纽约上流阶层的代表人物范德卢顿夫妇和鲍伯·韦兰出面向他通知,而非商量解除婚约,这件事情在韦兰家单方面的强烈要求下,再没有阿切尔家一丝一毫置喙的余地。 26、第二十六桩丑闻 路易莎·范德卢顿看着自己表妹的儿子,这个让自己蒙羞的亲戚,露出一种烦恼的神色。她一直以身体不甚康健为由极少出现在人前,而这也增添了范德卢顿家的金贵和权威,如今她之所以不得不出面,却是因为这极不名誉的事。她心里既怨怪纽兰太过举止轻佻,又怪韦兰家大题小做。哪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没有几段风流韵事,到了该收心的年纪自然就收心了。 这事儿自从纽兰不打招呼跑到斯库特克里夫,又自以为隐秘地跑去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湖边小屋时,她的心里就如明镜似的了。说起来,还是怪那船沉得太巧,伯爵去得太突然,不然艾伦不来搅合这事,那他们也就清净了。 只是她历经世事的头脑也明白了,女人只是一个借口,今天不是艾伦,明天也会是另一个女人。 只是那个像百灵鸟一样的迷人活泼的艾伦,让那原本该像死水下的波澜、那该被人刻意无视的上流社会正常的风流韵事,变得脱了轨,而纽兰的沉沦是如此的不可自拔,甚至可能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范德卢顿太太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只道世道变了,年轻人们实在太过随心所欲,而道德的约束力显然每况愈下:“纽兰,所以你那次突然到斯库特克里夫就是去见艾伦的吧。” 鲍伯坐着没说话,心里却暗暗嘲讽:这消息分明就是范德卢顿太太给传出来的,现在却当做自己不知情的样子,只有纽兰这样的白痴才会对面前人所谓的好心信以为真。 果然纽兰的脸尴尬起来,老夫人也不耐烦等他开口:“事已至此,是或不是也无关紧要。唯今只能将这木已成舟的事实所造成的困扰尽量减小到最低,我相信明戈特老太太也是希望韦兰家和阿切尔家都够继续维持良好的关系,若不是艾伦的身份太不合适,倒也是不违本意的。” “真是善解人意的建议,谢谢您,范德卢顿太太,”鲍伯面无表情地插话:“真可惜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姓韦兰,即便她已成寡妇,娘家姓也只是明戈特。” 老夫人并不喜欢鲍伯这个年轻轻就去外面胡作非为数年的人,她抿紧了嘴唇才道:“韦兰先生,不要忘记你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表亲,你们到底是一家人。” “是的,一家人,上帝赐予的血缘关系。”鲍伯薄薄讽刺道:“对阿切尔先生都是一样的,不管他和谁结婚,反正我和他总是姻亲。” 这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除了范德卢顿太太,剩下的两个都是不喜欢规矩的人,只是纽兰始终不像鲍伯无所顾忌,但他也不会再遭到这样辛辣的指责时一味忍耐。 “既然韦兰家已经下了决定,那我也不便再多费口舌,”纽兰不悦道:“但是我想和梅再见一面,好好谈一谈,我不希望她受到外界的影响而扰乱了她自己的判断。” “哦?”鲍伯奇了:“你的意思是暗指我们强迫梅离开您?阿切尔先生,我想在您的印象里韦兰家可是面子至上,绝不会做这样有碍名声的事情的。” 纽兰毫不客气地还击:“要是你这个流浪在外的少爷回来主持大局,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决定也不奇怪。” 鲍伯懒得和他再浪费时间,对现在的纽兰来说,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的敌人。鲍伯起身向范德卢顿太太告辞,然后满含讥讽对纽兰送上临别祝福:“阿切尔先生,我仍然万分期待成为您的未来姻亲,若您打算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缔结良缘,万望您千万记得不要发请柬给我们,免得浪费了昂贵的纸张。” 说完这些话,鲍伯大步离去。 范德卢顿太太感叹一声:“难怪他们是这种态度了,纽兰,作为你的亲姨妈,我得和你说句不好听的话。逢场作戏怎能当得了真,即便你今天没有未婚妻,你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都不会有结果的。” 纽兰没有接这个话题,只因他对于未来这件事情也烦恼了很久:“您和梅谈过了吗?” 因梅拒绝和纽兰见面,只好由范德卢顿太太出面疏通,韦兰家也不能将这位高贵的夫人拒之门外。韦兰夫人因为偏头痛不得见客,范德卢顿太太直接见到了正主韦兰小姐,陪同她的是格兰瑟姆伯爵家的玛丽小姐。她认为梅不能一个人直面自己,而是需要一个帮手在侧,或许她的心志还没有那么坚定,不见韦兰只是因为因爱生恨的一时愤恨。 于是她是这样劝告的:“韦兰小姐,恕我直言,如果您觉得自己不能忍受阿切尔先生,那您未来的对象也不会比阿切尔先生更优秀。而即便你坚持分开,往后在婚姻市场里,你比阿切尔先生更不具有优势。” 梅似乎早对这样的半引诱半胁迫的劝解做好了准备:“范德卢顿太太,同样恕我直言。如果我和某位先生都是折了价的货品,那我只要换个地方,比如去欧洲避避风头,这事情不会带给我更大的困扰,也许我下次回美国的时候你就看到我已经冠了别人的姓氏。可是阿切尔先生,我就是因为看穿了他的坚定信念才选了这条路,他认定的主顾似乎只有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一人了,他甚至都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早就沦为封存货品了。” 范德卢顿太太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瞟了一眼玛丽:“你要选择背井离乡吗?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深闺小姐,你不觉得代价实在太过高昂?” “不,”梅的手换了个姿势交叠起来重又放在膝上,姿态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娴静优雅,就连这位阅历甚深的老夫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简直太完美,纽兰是有多愚蠢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我也曾想过,眼前的确不难忍受这事情,要我对阿切尔先生的事情装聋作哑也不难。” 范德卢顿太太的眼神亮了起来,然后梅立刻无情击碎了她最后一次念想:“但是我一想到婚姻,想到要慎重地选择一个对象度过未来的四十年、乃至五十年,那眼前的忍耐简直太愚蠢了。和一个不爱你的而你也已经失望的人日日相对一辈子,才是代价太过高昂,而且不值得我为之付出如此长久而宝贵的青春年华。” 这话已经相当的不留余地了,就连和纽兰曾经共度的两年情分也踩进了尘埃里,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脸色铁青起来。 “我今天想劝你再和纽兰好好谈一下,未婚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过好商好量解决的,解除婚姻的道歉信也就发给了十几户人家,都还来得及挽回,”范德卢顿太太站了起来:“看来现在是不必了。” 两个姑娘也赶紧站了起来送客人,范德卢顿太太突然对玛丽说:“看来玛丽小姐不久之后就会回家,还会捎带一个姐妹。” 玛丽从容不迫地答道:“这取决于梅自己的决定,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谈话很不越快地结束,范德卢顿太太则在给纽兰转述的过程中带了些不可避免的主观指责:“韦兰小姐的转变实在太冷我惊讶了,要知道,即使你妈妈那样挑剔的人,也从没有说过这位未来儿媳一句不是。可是现在发生的事儿实在太让我吃惊了,纽兰,看来你那位前不久才归家的大舅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不过不管怎样,你还是回家安抚你的母亲吧,至于你的那位前未婚妻,你们的事儿就这样算了吧。过个一年半载,等到人们渐渐忘记,你的婚事就能重提了。” 纽兰心乱如麻,如果知晓自己再不能与梅见面,那么那天他一定不会说这许多让人后悔的话语,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 他是曾想过要和艾伦共度一生,他们可以去到远房,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然而说到妻子人选,他也委实从没有考虑过梅·韦兰以外的人选。 纽兰作为一个男人的心清醒得可怕,将对两个女人的感情泾渭分明。 一个是他心中至爱,用她的体贴风趣能熨帖他疲惫地心;一个是贤妻良母,能用她的风度教养帮自己应付所有俗世。 要说纽兰唯一的烦恼,那就是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偏偏没有生成一个人,才会令纽兰烦恼得恨不得把自己也扯成两半。 他用最后一点精神和范德卢顿夫人告辞,却一点也不想回去自己在第五大道的家里。 纽兰沿着早春的湖边堤岸漫步,河边的柳枝已经慢慢抽出嫩芽,脚下的绿草也有了踩踏其上的绵软感,可他的心却截然相反地有陷入深冬的感觉。一直等他走到湖边林荫道的尽头,一处街心公园,他的眼睛一下子放亮了起来。 艾伦穿着春日的浅色衣衫,执着一柄伞正坐在日头下读书,她的出现仿佛是正在十字街口徘徊的纽兰的指路明灯。 他快步走上前去,却在离艾伦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住,他知道必定有人在注意他们,也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也不需要瞒旁人,但他到底还是打住了,这是一个合理的相识的绅士和淑女的距离。 艾伦放下书,眼眶在春光明媚中却有薄雾闪耀,她轻轻地说:“纽兰,对不起。” 那泪未落,却滴在了纽兰的心上,一下子荡涤了他的不安,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紧靠着艾伦坐在了她身边,像他梦里幻想的那样,他看着满目春光答道:“艾伦,复活节的时候,和我一道扬帆吧。” 27、番外一 玛丽的房间就在韦兰大宅二楼未婚小姐那条走廊上,紧邻着梅。 韦兰家是纽约有名气的姓氏之一,且也不是光有名而已,内里的豪富几乎可以在当地称得上数一数二。明戈特老太太当年给女儿的陪嫁毫不小气,韦兰先生早年也在投资领域挣下了大笔家业。韦兰太太带着一子一女,女儿十分成气,儿子虽然令人操心却也不是纨绔子弟,日子过得舒心而富足。 单是玛丽住的临时布置出来的客房,虽然品质比不上她在唐顿的闺房,但短短时间内布置出这样的小姐房间,也看得出韦兰家不可小视的家底。 而且格兰瑟姆伯爵这些年来维持唐顿的心血,也绝非生活舒适的韦兰夫人所能想象。 玛丽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来自克什米尔高原来的刺绣织金地毯,墙上贴的是粉金色的蔷薇花纹的墙纸,装饰着五月花号和春日风景的油画,房间西侧则挂着一幅四季花卉的挂毯。 闺房正中放着一张桃心木大床,四柱雕饰着葡萄藤的花样,洁白柔软的床单是用埃及的长绒棉织就,床帐是银红色的来自东方的绸缎,绣着天使和月桂树枝叶,四角垂下金黄色的流苏来。 玛丽走到床边的玛丽皇后式的曲腿梳妆台边,拉开侧边不过一个手掌宽的小抽屉,取出一叠用缎带绑缚的信件来。 最上边一封上还能看见瘦削端正的字迹:玛丽·克劳利小姐敬启。 对于马修和玛丽的亲戚关系来说,这种说法未免显得太客气了,只是玛丽在离开之前对于马修的态度虽然明显有了缓和,但却始终没有改变她内心深处对于这个陌生的表哥的看法。而她并不掩饰自己的反应,马修则心知肚明。 一个陌生人,要夺取她心爱的熟悉的家园的陌生人,取代自己在爸爸心中地位的陌生人,母亲和奶奶已将这个男人视为玛丽的一份财产,得到这份财产保证了玛丽未来在唐顿的利益。 可她并不想做一个被家人绑在巨石上,为了保全家园,而献给海怪的公主。 对了,海怪从前是曼彻斯特乡下的律师,甚至都不是英国四大法律学院毕业的。他能得到这些,只因他姓克劳利,而伯爵最亲近的两个继承人全死了。 玛丽拆开缎带,将最上边的那页信纸打开。 “亲爱的玛丽(题外话:这边应该是dear cousin mary,并不像中文表现出的亲密),感谢你在给茜珀的信中对我的问候。她在收到信后让伯爵夫人请我和妈妈来唐顿共进了晚餐,并在饭后将你的信念给了我听。 得知你在美国一切如意实在令人快慰,因你已走了一月,如纽约的风景与人情能够缓解你的思乡之情,那老伯爵夫人极力游说你前去纽约看望你的外婆,实在极有先见之明。 深秋已临,我随您父亲去猎了次野鸭,只是我骑术虽尚可,枪法却不佳,并没有什么斩获。 我想我们下次可以一起去。” 玛丽还记她给茜珀去的那信,因为总觉得自己故意忽视某位新加入的成员实在有欠礼仪,于是就在给小妹妹的信的末尾公式化地加了一句“代我向马修表兄问好。” 殊不知茜珀竟如此热情,而这个男人又这么厚脸皮地把握了机会,拿起笔一封信就飞到了大洋彼岸。 这封信的长度也控制得绝佳,不会长到令玛丽反感,也不会短到令收件人忽视了它。虽没有声情并茂的虚情假意,却着着实实能感觉到这男人真情实意在等自己回去。 玛丽奇怪得竟没有觉得腻味,但这封信被扔进抽屉深处并没得到特殊待遇。 当然玛丽不会这么早回去,伦敦的流言也不会那么快散尽,而这男人显然并没有足够的渠道得知她离家背井的真相。玛丽非常确定她只要给些暗示,那么作为一个已经损坏了的物品,就如她的母亲伯爵夫人说的那样,虽然已经再无优势去敲开伦敦社交界的门,但是马修绝对会心甘情愿地向自己求婚。 可玛丽不愿意,就连青梅竹马的派特里克自己也不愿意演一辈子戏,何况是这个没相处几天的海怪。他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这男人连餐叉都拿不对,玛丽不想未来五十年看着他就觉得自己没了胃口。 而她也并不想骗他,如果有朝一日她有了想嫁的男人,玛丽不会选择带着秘密开始婚姻生活。 但也许茜珀把自己鼓励马修写信的事情告诉了唐顿每一个人,老伯爵夫人在给玛丽写的心里叮咛道:“玛丽,请务必给克劳利先生一点信心,不要让他觉得自己的口才在求爱信里施展不开。你目前的境况今时不同以往,不要浪费这位专一的爱慕者,须知道,能消磨爱情的,除了时间,还有距离。” 专一的追求者吗?玛丽不屑地想,虽然自己初次见面突然造访不算厚道,可是那位先生可是信誓旦旦地表示格兰瑟姆伯爵夫妇可别想塞个女儿给他呢! 即便如此,她还是提笔回了信表示感谢,玛丽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了,但这位先生显然充分利用了英美两国目前已比较先进的海上物流。 “亲爱的玛丽, 唐顿在我提笔写这封信时下了第一场雪,帕特莫太太为了准备圣诞大餐,带着露西去镇里采购了一大车的食物,我回家的时候遇见了她们,把她们捎回了唐顿。虽然没有穿礼服,伯爵仍留我吃了晚饭。老伯爵夫人说家里每个给你写信的人都收到了你的回信,我告诉她我也收到了,那晚她很难得没有对我的衣着做出什么负面的评价。 不过不幸的是,威廉的母亲病了,伯爵夫人很宽厚地放他回家去。餐桌上侍候的只有托马斯和亲爱的管家卡森,我非常担心他的年龄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想我可以去威廉家看看,看他什么时候能返家工作,也或许他需要点什么帮忙。 明天林场的人会送新伐的树来,唐顿要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圣诞布置客厅。因你不在,我无法将包装精美的礼物赠送给你,只能在信里夹了一枚书签,希望你不会觉得太过简陋。” 玛丽看着拆信时掉在书桌上的薄薄的小纸片,那是一个手工制品,用厚实的紫色牛皮纸剪的,活脱脱惟妙惟肖的是玛丽的样子。小纸人还穿着类似于骑装的衣服,手上系了红色的小牛皮绳,活脱脱像是一根小马鞭。 这个小巧的纸人被玛丽拈在指尖,她出神了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以往的追求者那里收过花、收过书籍、收过很多精巧的镶金嵌银的小玩意儿,甚至从前派特里克给她弄过一匹有阿拉伯血统的小马驹。 但这是玛丽第一次收到这样笨拙的却心意慢慢的手工制品,她沉思了片刻,把小纸人夹到了这几晚看的书里。 又从梳妆盒里找出一个细细的丝带来,把前次扔进抽屉深处的那封信找出来,和手上的那封理到了一起。 半年以后,玛丽的手里已经积起有些厚度的信件收藏了。 她离开英国已经很久,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只是她此时却不能在唐顿的草地上挽着爸爸一起散步,也不能和妈妈在春光下品茗,玛丽深刻地思念起了自己的家。 而这次那个男人的信也格外的短: “玛丽, 你错过了唐顿的圣诞实在可惜,大家都希望能在复活节到来的时候见到你。” 玛丽心想:大家?马修,你呢? 她听到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旋即开门去看,梅从韦兰夫人的卧室里出来了,只是脸色不大好,眼眶还通红。 玛丽关切地问道:“梅,姨妈好些了吗?” 梅点点头,声音略显嘶哑:“妈妈吃药了。” 玛丽松了一口气,虽然木已成舟,但韦兰夫人如果一气抗拒,只会损害自己的身体,连带让做小辈的都不安心,他们的身份决定了在遇到这些事的时候,只能坚强不能软弱,她小心地揣摩了一会儿梅的神色才道:“如果姨妈能想通就太好了,与其让你嫁给一个不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不如把你再留两年。” 梅有点奇怪今天玛丽一反常态地和自己说了这许多话,她想了想,让玛丽进了自己的房间。 两人坐在床沿,梅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玛丽,你是不是有心事?” “不能说是心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打算回英国了?” 梅十分意外:“才半年,你不觉得时间太短了?” “无论时间长短,我都是要回去面对的。”玛丽握住梅的手:“或者,我的选择能不能给你些勇气呢,梅?” 梅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玛丽,玛丽看到了她的心动,又道:“也许全新的国度会带来与众不同的奇遇,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呢?” 28、第二十七桩丑闻 韦兰家并没有外人看上去的那么一条心, 从少爷小姐到管家女仆都对韦兰夫人的病心知肚明。自从她在报纸上看到照片的那晚,这位夫人就再没有下楼露过面。 梅出不了门, 且她一门心思地在家里服侍母亲,即便她的妈妈不愿开口跟她说话。 韦兰夫人脸色苍白, 夜里睡不好使得她的偏头疼复发,耳后靠近脖子的部位针刺般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她无神地看着梅按照医生嘱咐,将棕色瓶子里的药水用滴管小心地滴出了一些来混合在一起,拿小玻璃杯端到她面前来,她却只能对她摇头。 梅端着药的手很稳当,但声音却在发抖:“妈妈,把药喝了吧。” 她微弱的请求无济于事, 几天以来刻意对外界反应不闻不问的所有压力和母亲沉默的抗议都已将梅逼到了边缘, 她的泪水砸在了丝绸被面上,发出了“啪嗒”的响声。 韦兰夫人看着这沉默的戏码最终让女儿红了眼圈,三天的对抗也应该到了终结,才声音嘶哑地道:“梅, 你这是把自己毁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呢?” 梅咽下喉间的哽咽才回答道:“妈妈, 一段不幸的婚姻难道不是对女人的毁灭吗?” “纽兰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韦兰夫人抹着泪:“我是多么的看中他,以为他是个好青年,出身高贵、学识过人且品德出众,我才会答应把你嫁给他。可梅,看着你今天这样,我也觉得我当初错了, 可这错误的代价实在太大。” “妈妈,”梅扑进了韦兰夫人怀里:“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曾经这样以为的。纽兰的确出身高贵,可他从内心里鄙视‘蓝血’;他虽学识过人,博览群书,可他没把书里所说的道理记到心里去;至于品德出众,妈妈,老实说他现在在纽约人心里肯定已没有品德可言了。” 韦兰夫人颇为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梅,你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你真是长大了。须知道,新娘都是满怀憧憬的少女,而这些道理实在是要你做了几年人/妇后才能明白。” 只是那时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梅庆幸自己到底还能挽回:“妈妈,从前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可是我现在说什么都不打紧了。我知道这件事我并没有做得尽善尽美,最后连我自己也赔了名声进去。可是妈妈,您能不能允许我,就这么一次,也许是今生唯一的一次,为自己的一生的幸福任性地做一个决定呢?” 韦兰夫人闻言大恸,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好了好了,梅,你是太冲动了,也太任性了,可妈妈除了不和你说话还能怎么做呢?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硬不起心肠来啊。无论怎样,我们韦兰家还是有让唯一的女儿任性的资本的。” 没有什么比家人的支持更重要了,梅之前一直很内疚伤心,令爱自己的母亲失望。可韦兰夫人到底原谅了她,就像她欢迎鲍伯回家,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她的孩子。 韦兰夫人温柔地拿手绢给梅擦了眼泪才说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暂不论这件事的对错,往后恐怕纽约所有的社交圈子都要对你关上大门了。他们会觉得你心胸狭窄、不顾大局,尤其是家里有年轻男孩的母亲们,可并不乐意看到这样的姑娘。” 梅便趁势撒娇道:“那妈妈,我就一直留在家里。” 韦兰夫人点点她的脑袋:“说什么傻话,虽然在美国,女子也有继承权,但是金钱到底比不得丈夫,不嫁人可永远谈不上做一个完整的女人。” 气氛一瞬间和缓下来,韦兰夫人似乎又变成2年前那个一心为18岁的刚进入社交界的女儿物色对象的妇人,但这次她必须慎重,即使上帝给了你一次改正的机会,你也不能就眼巴巴地觉得他会救你第二回。 “全美国出身最好的人家都在这里了,”韦兰夫人在脑海里把各家的情况估摸了一下,才沮丧道:“即使是到外地去,也难保流言不会很快传到那里去,这件事对纽约产生的坏影响不是一朝一夕能散尽的。” 再过个几年,那个阿切尔家的詹尼也可以笑话梅是她的翻版了,韦兰夫人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后她下了决定:“我们先走着看,玛丽总是要回家的,梅你最近不要出门。如果可行,你就和梅去趟英国吧。人都不留在这儿了,人们对你的兴趣很快也就转移了。” 梅从韦兰夫人的房间出来,就遇见了听到她动静出来的玛丽,而玛丽就像和韦兰夫人商量好了似的,对梅提起英国的事情。 这让这个从未出过远门,至少没有离开过美国的姑娘觉得些微的惶恐,梅的祖先虽然也都是来自欧洲,但她就只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玛丽,唐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玛丽觉得梅其实无需害怕,举个并不恰当的例子来说,英国贵族家里的美国新娘已经成了一种社会现象,那些姑娘来自一片自由的大陆,出去婚姻本身的因素,她们都对新家适应的不错。 “唐顿,和韦兰家的规模差不大,但是房子要大些、历史要久些,爸爸每年都要花一大笔钱来维修,可是那些老旧的水管总也修不好,”玛丽笑道:“但是梅,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鲍伯第二天也得知了他们的打算,表示要带着两个姐妹一起去大洋彼岸历险。梅担心兄妹两个都出远门,没人照顾妈妈该如何是好。 韦兰夫人却出乎意料地开明:“年轻人都出去走走吧,横竖你们一两年就要回来,我也乐得清静,不用再为你们操心。” 事情一旦定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玛丽和梅开始收拾行装,韦兰夫人想到多年不见的表姐柯拉,心里暗想着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输给她的女儿,一个劲儿地往梅的行李里塞进漂亮衣裳。 鲍伯委托船运公司订了三张弗吉尼亚号的头等舱船票,只等一个月后,就能够扬帆远航了。 此时等着扬帆远航的自然还另有其人,纽兰·阿切尔坐在自己上司的办公室里,手里拿到的是委员会给他的邀请函。这是上次谈话时,莱特布赖和他提过的法律委员会的法条讨论的邀请,今天他是来拒绝的。 “莱特布赖先生,我虽然比起所里的合伙人都还年轻,但是我十分急于做出一番成绩来。因此我想拒绝这份邀请,我想靠辩才而非笔杆扬名立万。”纽兰表态道。 莱特布赖先生叹了口气,他毕竟栽培过纽兰,这位还算优秀的弟子落到今天这个局面,他也觉得心酸:“纽兰,你总是凭着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一切,只是现在我告诉你,所里接收的案子虽然都是由大家讨论之后分配的。但是最近委托人们显然有了自己的意愿,他们关心律师的专业素质,但是不会干涉我们的专业判断,但他们有一个要求很明确,就是不能把案子交给你。” 纽兰这才意识到莱特布赖先生让他参加的那什么研讨会是在保全他的面子,不然他马上就会成为所里唯一无所事事的律师,被开除是早晚的事情。 他脸色发青,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发出指责:“为什么,莱特布赖先生?我经手的案子虽然不是纽约胜率最高的,但是我的素养很有保障,没道理……” “不,”莱特布赖先生说道:“你违反了你的职业道德!” 韦兰低吼:“我没有!” “你有。”莱特布赖先生叹了口气:“能当上律师的、尤其是坐在这个律所的都是出身中上阶级的年轻人,委托人也都来自纽约最好的家族,相同的价值取向使得我们为委托人很好地服务,而委托人也会最大限度地信任我们。但是纽兰,你的所作所为背叛了你生活的阶级,他们不再觉得你是可供信任的了。虽然没有一个家族是完全干净的,但你不能比他们更出格,委托人确定你会因为某些精神层面上虚无缥缈的利益而出卖自己的阶级。” 纽兰的手发抖,这个指责实在太严厉了。他不过是和未婚妻解除婚约而已,绝没有想到自己就被踢出了那个圈子。只是他暂时忘记了,他那时之所以和梅在一起,是因为梅就是这个阶层高贵审美的完美典范。 现在他把树立在阶级殿堂门口的美丽少女石像击得粉碎,就得因为损害了公认的价值超高的典范而受到惩罚。 纽兰最后一次问道:“我是不是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钻到故纸堆里去编书,要不就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等着蔑视我的客户在我的门口晃荡,就是不肯施舍案子给我?” 莱特布赖先生无奈地点头:“是的,纽兰,你要是能在故纸堆里干出点事儿来,或许还有重新振奋的可能。” 纽兰“嚯”地一下站起来:“感谢您的好心,莱特布赖先生,恐怕我不需要,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这小子脾气实在是匪夷所思,莱特布赖为自己浪费的唇舌很不愉快:“阿切尔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正是!”纽兰已经从衣帽架上拿起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就要推门离开。 莱特布赖先生深深叹了口气,才对韦兰说:“你愿意去闯就去吧,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你要是走投无路了还能回来找我!” 纽兰瞪他:“我会做出一番事业的!” 莱特布赖先生只好言尽于此:“要做出一番事业,先把人给看清,纽兰,不要让一个女人毁了你!” 29、第二十八桩丑闻 阿切尔太太是后来从别人嘴里获悉自己的儿子离开供职的律所的事情, 她第一时间就赶回第五大道的家里,静待纽兰回家好好问问他。 “纽兰, 最近一切都好吗?”阿切尔太太见儿子回家,在沙发上坐定, 这才意有所指地开口问道。 纽兰知道妈妈一定是从哪里知道了自己离职的消息,索性也就不瞒了:“我离开了莱特布赖先生的律所。” “什么?竟然是真的!”阿切尔夫人尖利的嗓门简直要穿透天花板:“你那个去了天堂的爸爸十多年前就扔下了我们孤儿寡母,我好不容易把你拉扯长大,读最好的大学,进最好的律所,可你现在说走就走……” 老夫人扶着额头,歪在靠背上, 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纽兰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妈妈, 您不要这样。眼看着我就要三十岁了,我原本希望能做成律所的合伙人,眼下来看是不成了,所以我宁可自己另起炉灶。” 阿切尔太太大喘着气, 断断续续道:“要不是……要不是你出了这事, 莱特布赖先生怎么会不考虑你?你是谁?你是阿切尔家唯一的子嗣,莱特布赖和你故去的父亲是多要好的朋友?即便合伙人要入股,以我们的家财,也不是应付不来的。” 时至今日,纽兰也决不情愿别人把这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艾伦的身上,他的事便是他自己的事,和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 “妈妈, 和艾伦没关系,在您眼里我是最优秀的,但是在莱特布赖那里,比我优秀比我背景深厚的也大有人在。我若自己不出来闯闯,一味在那里熬资历,日后想起来也觉得可惜。”纽兰坚持道。 阿切尔太太只得无奈的挥挥手,詹尼冷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和母亲,好奇问了一句:“纽兰,你真的要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结婚?” 纽兰头疼,詹尼这是存心不让他好过,但这事儿早晚自己都要面对,他老实回答道:“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阿切尔太太抓起整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仿佛恨不得自己能呛死,詹尼张了张嘴,最后说道:“纽兰,我一向没求过你什么事,只是这次你能不能等我找到结婚的对象再宣布你的婚讯,要是让你赶在前面,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纽兰的脸色变了几变,詹尼的话刺在他的心坎里:“没可能,詹尼,我和艾伦会赶在四月。” “我的天哪,”詹尼做作地感叹,走过去扶起自己的母亲,才撇撇嘴道:“那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们不要住过来。” 纽兰咬着牙:“詹尼,父亲的遗产自然有你的一份,你带着妈妈住在这里我很放心。” 阿切尔太太几乎要晕过去了。 纽兰第二天和艾伦见面的时候也提起了这件事,艾伦的小扇子“啪”地掉在了地上,因是在她自己的西二十三街的住宅里,所以她忘情地扑进了纽兰的怀里:“是我害了你吗?纽兰,你原本该有大好的前程的。” 纽兰将她抱在怀里:“这是密谋拆散我们的一种必备的手段,但这不足以令我离开你。艾伦,我年纪不小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闯荡下,就像我在爱情上表现得这么勇敢一样。” “噢!”艾伦振奋起来:“是的,纽兰?为什么不呢?你想过怎样实行吗?” 纽兰侃侃而谈起自己的计划:“我之前专攻经济问题,我可以去给大公司做顾问,或者给银行家做投资咨询,如果妈妈同意的话,我可以说服她出点钱,和着我这些年的积蓄,自己开一家律所出来,原本做合伙人就是我的梦想,我现在直接可以做掌舵人了呢!” 艾伦为他描述的情节双眼熠熠生辉,放出耀目的神采来:“要是你能在这儿站住脚,你可就是太好了!” “是的,我站住脚,然后给你做坚实的后盾,再也没有人敢质疑我们,拆散我们,他们只能躲在阴暗的窥视孔后面羡慕我们!”纽兰的手紧紧抓住艾伦的,激越得手心直冒汗。 艾伦急急站了起来,从梳妆台的一个隐秘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又将床头的暗格抽屉打开,拿出一叠票据来:“纽兰,如果你需要,我也是有些钱的,这钱原本就是闲置着被我做投资,现在既然有了正当的去途,我就可以重新归拢了。” 纽兰一张一张看,总数目加起来不大不小,大约在5000美金(注:约合今天的100万)上下,但也是一笔可参股的钱:“那我们改天一起去把这事情了结了。” 这让艾伦欣喜万分,仿佛已经看到帆船蓄满了风,准备一往无前了:“那我现在就写信约博福特先生尽快见个面。” 闻言纽兰皱起了眉,拿起票据详细端详起来,但一时之间又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艾伦把钱都交给只会吃喝玩乐的博福特,让他心里大大的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阿切尔太太却远未死心,她买通了韦兰家的下等女仆,趁梅出门和玛丽买新帽子的时候,在裁缝店导演了一出“巧遇”。 梅并不预期会见到这位差点成为她的另一个母亲却从没有令她打心眼里喜欢的妇人,不过她仍然抛开尴尬有礼貌地招呼道:“日安,阿切尔夫人。” 老夫人看着她无懈可击的礼仪、青春窈窕的身姿和年华正盛的面容,心里不知叹了几多口怨气。玛丽很敏感地感觉到了,不过梅示意她不用担心,她便避开了去。 一没有了旁人,阿切尔太太一把握住了梅的手:“梅,我知道纽兰做得不好。可你扪心自问,纽兰两年来也是对你一心一意的,我更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梅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对方却似乎没有松开的打算,梅只好把话说得不留情面了:“阿切尔夫人,我非常感谢你们长久来的照顾。是的,纽兰过去两年一直洁身自好,但他对我的感情也从未曾逾越过一个未婚夫的本分,可他现在为别的女子疯狂了,但凡他还有些理智,我也就忍耐了。可是他就和海上的旋风一样,我这艘小船原本以为可以安全地停进婚姻的港湾,可如今,我面对的却是汪洋大海里的风暴。阿切尔夫人,我必须让自己脱身出来。” 从前因为顾着情面,梅从未在未来婆婆面前这样伶牙俐齿过,因此给了阿切尔太太可以在沉默内向的梅面前再努力一把的错觉。 然而梅顺溜的一番犀利的话语,愣是让纽兰这股风暴的母亲结舌无语。 梅很是机灵地招来了店员,示意她带阿切尔太太去看看店铺另一端的几匹新进的酒红色布料,这会让她在日后可能很快要来临的重大仪式上风光无限。 可阿切尔太太虽是眼睁睁地看着梅离去,又怎么会那么轻易松口同意纽兰和艾伦的婚事呢? 事实上,纽兰和艾伦后来偷偷跑去了格兰特格林小镇,因那时代政府命令要求不得到家人祝福的婚姻是无法在教堂举行仪式的,这个游离在法律外的小镇就成了私奔者的天堂。 纽兰和艾伦最终成了每年奔去那小镇的5000对夫妇中的一对。 梅在离去之前,她前婚约产生的流言蜚语意外被另外一桩奇事盖过了风头。 消息从老纽约西勒顿·杰克逊先生那里传了出来,虽然对于一位这个年纪的绅士来说,他的话多得过分,但他的确很有发言权。他和立身正派的韦兰家相处得不错,韦兰家也鲜少提供什么谈资,因此韦兰夫人和他还颇有些交情。 另一个原因是,韦兰家可藏着不少好酒。 杰克逊先生晃着手里的马德拉葡萄酒(注:好喝到有酒鬼把自己溺死在酒桶里的葡萄酒……),看着那令人赏心悦目的意味着品位和香醇的液体在灯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才缓缓开口道:“诸位,今日有则大消息,不过考虑到你们要远行,恐怕还未有听闻。” 梅警觉起来,西勒顿·杰克逊刻意提起的话必定是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大消息,而且必定和自己有些关系,但他也不会愚蠢到真的拿梅来说笑。 于是众人皆洗耳恭听,杰克逊先生得到了他想要的瞩目,也就不兴再吊人胃口:“据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交给博福特先生投资了,您知道,她离开纽约十二年,再回来和外来户也没什么两样,你说我们平日和博福特先生点头之交也就罢了,怎么会把产业交给这样的人打理。所以啦,可想而知,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这下什么都不剩啦。” 鲍伯放下酒杯,一脸严肃:“她身边不是有个现成的律师吗?如果博福特先生的亏损大于当日他所承诺的底限,委托人也是可以获得赔偿的。再者,伯爵夫人可是拥有已故伯爵一半的身家,这点损失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杰克逊要是没有把握可不会信口胡言砸了自己招牌,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伯爵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伯爵夫人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因为博福特先生破产了。” 满座皆是不可置信的惊喘声,杰克逊补充道:“要不是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想给自己未来的丈夫以金援,想必博福特破产的事情还能瞒上一阵。” 梅感觉到在座不少人将微妙的视线投在了她的脸上,她故作不知,却专心致志地欣赏烛台上映射了璀璨灯光的水晶,颇有种美不胜收的感觉。 坐在一边的鲍伯撇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直到韦兰夫人咳嗽了一声他才收敛自己。 虽然落井下石不是韦兰家的风格,但是餐桌上的气氛的确好了不少,再说伯爵夫人还有大笔的遗产可继承,没什么需要他们这些“家人”操心的。 这些趣闻轶事也把离别之情着实冲淡了不少。 梅、玛丽和鲍伯坐的弗吉尼亚号是在三月底启程离开纽约的,这可不同于梅平日里惯划的小船,乘风破浪间站在甲板上的梅感受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象征着新生活的海风。 玛丽端着香槟酒杯出来,而她挂在脖子上的长条琥珀项链比香槟的色泽更美:“梅,里头的舞会没劲吗?你怎么跑到甲板上来了。” 头等舱的客人们的海上生活一点都不无聊,除了堪比高档酒店的房间,自然也少不了夜晚的娱乐设施:乐队、舞池、美酒和佳肴。梅这样的少女更是理所当然得到了很多的关注,可她的年轻的心此时比颈上的珍珠没有光泽多了,由英俊的绅士来献殷勤固然好,只是梅暂时没有享受的心情。 但鲍伯不然,梅和玛丽注意到他反常地盯着舞池中间以为身着绿色长身裙的金发少女看个不停,玛丽笑言:“鲍伯在纽约兜兜转转那么久,也没看见他对哪个姑娘有兴趣,今次在海上,他倒是别有兴趣。” 梅则表示了不同看法:“玛丽,你还不够了解鲍伯,他这哪是在看姑娘,他是在看人家的衣服。” 30、第二十九桩丑闻 此时正是爱德华时代, 欧洲最先进的英国已经走到了保守年代的末期。从前常见的那种束胸、勒腰以及强调臀部的紧身礼服长裙已经鲜少看到,鼓鼓囊囊的裙摆行走间也不甚方便。玛丽的奶奶格兰瑟姆老伯爵夫人偶尔还怀旧, 会穿改良版的老式礼服,现在就连梅那作风保守的母亲韦兰夫人也不穿了。 年轻姑娘们的选择更多, 但是对于出身更好的姑娘则限制较大。 鲍伯在看的那个姑娘白肤红唇,金发柔柔地盘在头顶,像是阳光下被温度晒化的最柔软的金丝。五官虽算不上顶漂亮,却胜在肌肤白皙,很有些温婉可意的感觉。 而梅之所以那么肯定鲍伯的别有所图,则是因为那姑娘的一身衣裙极其惹人注目,至少玛丽和梅这样的贵族少女没有在她们社交界的顶尖舞会上看到过。 她穿着一身翠绿色薄纱质的长裙, 显得两条雪白修长的胳膊异常可人。胸前及周身饰以翡翠绿的天鹅绒面料, 绣着大朵大朵带着神秘韵味的花朵。她时而微笑地挽着身边的老年男子,时而慵懒地伸手从侍者的盘子里拿过一杯浸着青梅的果酒,发上绑着一根银色的丝带,行走举手间光彩美不胜收。 玛丽和梅也觉得这身很漂亮, 但是委实太漂亮太时髦了, 也清清楚楚地显示了这个姑娘的身份。家境不错,但离高贵还有很远。 她们虽然喜欢这衣服,但是若是穿了,恐怕妈妈不会容许她们离开房间一步。 照理,玛丽和梅是不会主动认识这位小姐的,只是鲍伯这样失礼地盯着别人或是别人的衣服,梅只得极不好意思地对着她微笑了一下。 那姑娘可能是因为陪同应酬, 已不耐烦那些沉闷的话题,和自己的同伴低语了几句,就向他们这边来了,鲍伯马上轻咳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姑娘像一只轻快的小鸟,但仍然略显拘束,白嫩的脸上还带着腼腆的微笑,双手有些紧张地交握在一起,可笑起来却有种让人顿觉天真的好感:“晚上好,两位小姐,我是拉维尼亚·斯维尔,我和我的父亲办完了事要从纽约回伦敦,很高兴能在这艘船上遇见你们。” 梅瞥了一眼鲍伯,看他不是很主动的样子,便做主介绍了起来:“斯维尔小姐,您好,我是梅·韦兰,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表姐玛丽和哥哥鲍伯。” 拉维尼亚似是没想到那个眼神略有些失礼的年轻人和面前纯真可爱的黑发姑娘是亲兄妹,她的想法都写在脸上,玛丽一看就心里敞亮,顿时抿着嘴笑了一下,想到梅之前打趣的话,这才开口缓解气氛:“鲍伯在纽约是从事纺织实业的,斯维尔小姐这身衣服真是非常漂亮又有新意。” “啊!”拉维尼亚的蓝眼睛亮了起来,鲍伯是在看衣服而非看人让她一下子轻松不少,她踮起一只脚拂了拂衣服飘逸的下摆,略含自豪地说:“这是我上次在法国的lanvin定制的,据说他们的设计师刚刚从东方回来,做出了这件别具特色的衣服。” 玛丽知道lanvin,这是巴黎极出名的一处高级定制服装店,价格自然也很可观,一件普通的衣服就顶得上一个女仆两年的薪水。而且那里不是有钱就能去消费的,除了揣上你的钱袋,你还得带上一封lanvin认准的体面的顾客的介绍信。 不过很遗憾,玛丽从不去那里做衣服,她有更好的去处。 梅的风格则更显保守点,或许玛丽有很多现在流行的高腰直筒裙,但梅的话在正式的宴会场合则还是会选择比较繁琐的礼服,不过她不知道的是玛丽已经打定主意要带她去伦敦好好购物一次。 但是鲍伯身为男人和专业人士的观点则和两位女士大相径庭,他更看中面料、剪裁和设计师的大胆创新,眼前这件衣服真是太符合他的审美观了。 于是他在四人乐团又拉起一只轻快的舞曲时,向拉维尼亚伸出了手:“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 拉维尼亚欣然同意了,舞池里踩着欢快舞步的人们渐渐旋转到了露天的甲板上,在星空下凭借着优美的动作撩起阵阵夜风。玛丽和梅轻轻碰了下酒杯,却看到拉维尼亚的父亲朝自己这边走来。 他自我介绍是一位来自伦敦的律师,自己的弟弟在内阁供职,律师的口才都很好,而这位从业资历在三十年以上的老牌人士,凭借自己的察言观色和一点都不令人反感的旁敲侧击,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女儿和那位舞伴不相匹配的判断。 而在女儿跳完那支舞,两颊红润润地回来后,这位老先生就带着拉维尼亚借故告辞了。 梅和玛丽自然不会不懂,也对这对很识趣的父女甚是欣赏。 只是做妹妹的问起鲍伯:“我觉得这姑娘真是又温柔又可爱,鲍伯你怎么想?” 鲍伯摸了下头发,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她那身衣服的料子实在太好,光是那布料就值一个女仆半年的薪水不止,看来欧洲的款式和风尚仍然引领着潮流。说句真心话,梅,你这样爱打扮,英国的确更适合你。” 梅捂嘴“吃吃”笑起来,微侧着脸的样子漾出一圈美好的脸的轮廓,雪白的胳膊抬起优美的曲线,那样的风姿仪容再漂亮的衣服也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了。 鲍伯有些羞恼:“你笑什么?待我到了英国去拜访桑顿,看看他家有些什么好东西,我一定告诉他哪怕你再喜欢也不要给你!我记得上次他还提过你若去英国一定要去米尔顿选购一些他们的产品,我就全部拿回去给妈妈到沙龙去分了。” “你提这事做什么?”梅有些始料未及地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猝不及防地从哥哥嘴里冒出来,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转身又走到甲板上去了。 鲍伯则对玛丽去下功夫:“亲爱的表妹,作为闺中密友,梅就从未对你透露出她的心声吗?” 玛丽笑道:“”鲍伯,梅是个大人了,她自有想法,并不需要旁人出主意,何况你才是她亲哥哥,她有什么心事就该告诉你。 鲍伯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心里却打定主意等在唐顿安定下来,就一定要把梅哄去米尔顿。 如果梅和桑顿没什么,那自然好,他这就是带妹妹散散心;若有什么,虽然梅和桑顿从来未有表露出什么暧昧情愫,但如果事情像他预感的那样,那他也算是在心里对妹妹做了补偿。 主意打定,他看着月光下的海浪,心情愉快起来,情不自禁哼起了适才和拉维尼亚跳舞时的那只小步舞曲,顿时觉得这船开得实在太慢了。 一行三人在到达了南安普顿后,又一路搭乘火车向北,最后坐上了格兰瑟姆伯爵派来接他们的车。 司机是个穿着绿色制服、带着防风镜的年轻的爱尔兰人,玛丽走前还未见过此人,他自我介绍叫汤姆。玛丽先时问了些庄园的境况,而汤姆非常有才地将话题扯到了政治问题上,尤其是最近沸沸扬扬的女性选举权法案的投票。 玛丽颇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梅则气定神闲地一路看着风景,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飞快地后退,伴随着鲍伯和司机饶有兴致的攀谈,时间过得飞快。 待到看到一座罗马式的凉亭和砖墙下开得正清新美丽的紫色薰衣草时,唐顿就已近在咫尺。 鲍伯在下车的时候开了句玩笑:“所以女性投票不投票还是男人选出来的,女人自己可完全不关心。” 汤姆则反驳:“茜珀小姐就很感兴趣。” 庄园的大门前立着黑色制服整齐划一的仆人们,伊迪丝和茜珀站在父母身后,迎接姐姐的归来,但很明显,藏不住心事的二小姐面部表情要别扭很多。 玛丽回来了,还带回了她们在美国的表妹。伊迪丝身为三个女儿中最不受关注的一个,原本还幻想着这位美国表妹能够提升她的自信心,让她在痛苦的二十年获得一些安慰的优越感,但事实证明,上帝要给她的从来不是这个。 这个叫梅·韦兰的姑娘光彩照人,且不说气质,光说相貌连玛丽都比不上。 伯爵夫妇、茜珀和管家卡森先生、休斯太太的喜悦则要外露得多,他们对远道而来的三人尤其是玛丽表达了热烈的感情。伯爵夫人柯拉在站到梅的面前时,碧蓝的眼珠满含激动地对她看了又看,神情万分和蔼地拉过梅的手:“看看,看看,梅,你长得和你妈妈梅兰妮年轻的时候实在太像了,连我都像回到了20岁那年的时光。” 伯爵很高兴自己的妻子兴致那么高,他拍拍鲍伯的肩:“真是好小伙子,庄园里很久没有亲戚家的年轻人进出了,鲍伯,一定要在英国多待些时候。” 鲍伯自然应允:“罗伯特姨父,您既然这样盛情,我自然乐于从命。” 唐顿又开始了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天,美人们衣香鬓影,绅士们觥筹交错,长久的历史在大宅的空气中流转却又深沉浑厚。 梅站在这宏伟大宅的客厅里,举目四望,客厅的天花板离地极高,有着宏伟深邃之感。大理石的立柱环绕四周,仿佛身处中世纪的古堡。周围的仆人们穿梭不断,却又为这大宅代入了平易近人的日常生活的情态。 梅突然觉得,这虽然是个陌生的地方,却亲切得令人心醉,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好感了,仿佛就能确定自己将要在这里活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来。 这里都是亲戚,今日迎接的场面就显得亲和而非拘谨,梅注意到柯拉夫人走到玛丽身边说道:“你奶奶晚上会来。” 玛丽挑眉:“只有奶奶吗?” 柯拉夫人笑道:“还有马修和他的母亲。” 31、第三十桩丑闻 梅敏感地觉得玛丽今天打扮所用的时间比平时更久些, 安娜正给玛丽抽着连身衬裙的系带,正主玛丽则对着面前的全身镜左右端详自己的身影。梅早已打扮停当, 坐在床边,随手无聊翻着玛丽扔在床上的书, 一个小巧的书签掉了出来。 梅拈起那张薄薄的书签,举起来在灯下对着玛丽打量,她憋着笑问:“玛丽,这是你吗?” 玛丽在镜子里看到了,脸上也没有露出羞涩,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看来事实很明显。” “真是情意深厚,”梅叹道:“这是将你铭刻在了脑海里想了千百遍, 才能亲手做出这惟妙惟肖的小物件吧。” 安娜已经服侍玛丽穿上了一件黑色晚装, 两边袖子是薄纱制成十分飘逸,裙子外饰一层华贵的蕾丝,走动间灵动飞扬,她才叫梅:“走吧, 我们下楼见见这位心灵手巧的先生。” 多年后, 梅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马修·克劳利第一面时的情景,他对玛丽的感情毋庸置疑,但这心无旁骛的爱情在一个陌生人眼里显得很滑稽。 当然这滑稽不是贬义的。 格兰瑟姆老伯爵夫人已经到了,梅一见就认出了是她,毕竟这家里是再没有另一个浑身装束贵气逼人、姿态又倨傲的老夫人了。 玛丽和她拥抱了一下,示意梅也过来:“奶奶,这是韦兰姨妈的女儿梅。” 老夫人挺直了腰板, 拿出了一贯对美国人的态度,看着梅向她行礼,然后她评判道:“韦兰小姐的礼仪老师肯定不错,看来是花了大价钱。伯爵夫人看到你一定很高兴,既然你是她的侄女,以后也叫我奶奶吧” 两个姑娘听到她嘟囔着又多了个孙辈哑然失笑。 跟着老夫人进来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她的到来令玛丽也很有些意外,她将姑妈引见给了梅:“梅,这是爸爸的姐姐,罗斯孟德姑妈,她特地从伦敦赶来见我们的。” “特地”是个很有深意的词,以这位姑妈好事、势利的性格来看,她的确关心玛丽的近况,同样也关心她回到英国会有何种遭遇,会不会被过去影响。 不过玛丽看上去比她想象中好多了,但她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弟媳柯拉要把在美国的亲戚捎来,这个姑娘的人品相貌数一数二,这是嫌玛丽的近况还不够艰难嘛。 这样一想她的态度不免有些冷淡,好在梅对这种场合身经百战,心里也不会觉得失落。 送走了罗斯孟德夫人后,家里的熟客马修和他的母亲克劳利太太也来了。 马修真正进入克劳利家族不过一年,虽然他使自己融进了这个曾经不熟悉的阶层,但对梅严苛的目光来说,这个年轻人仍带着那种中产阶级自由、乐观的气息,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硬塞进这身硬邦邦的礼服里。 可是这个金发的年轻人虽然肢体在自然地动作,嘴唇在自然地开合着打招呼,可那双碧蓝得像晴空一样的眸子却只盯着玛丽,好像这大厅里的其他一切都是背景,这副傻样连站在一边的伯爵夫人都抿嘴乐了起来。 玛丽极配合他那些听起来傻呆呆的有些语无伦次的问题,相携进了餐厅。 而梅则跟在伯爵夫人身后,柯拉问她:“梅,你觉得怎么样?” “这我可不好说,”梅笑道,心里却着实羡慕玛丽有这样一位实心眼的追求者:“不过克劳利先生真是给唐顿带来一丝与众不同的活力呢。” 饭后,格兰瑟姆的大家长们在伯爵的书房开了个小会,而罗斯孟德夫人的不满最为明显。 “不管如何玛丽是我的亲侄女,血缘最亲厚的家人,”这位姑妈说道:“虽然梅小姐也十分出色,不过这对现在的玛丽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她在婚事上已经没什么优势了,结果你这个做母亲的还给她找了个强有力的对手来。” 柯拉原本想反驳自己的侄女早就有了门婚事了,对玛丽没有影响,然后才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昨日黄花,而梅兰妮选择把女儿送到自己身边,也是希望她在这里得到一门良缘,她只好转移话题:“我想马修对玛丽的态度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罗斯孟德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一位追求者也实在太少了,玛丽应该有更多的选择。梅·韦兰小姐是位好小姐,出身长相都和玛丽不相上下,而且还有大笔产业,”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柯拉,结果被自己的伯爵弟弟瞟了一眼:“你们可不能把这两个姑娘放在一起。” 老夫人咳了一声:“你说话还真是直率。” “妈妈,我一直是这样的,诚实是一种美德。”罗斯孟德直接顶回去,看着自己母亲脸上讪讪的,她自以为是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这样吧,我带梅小姐去伦敦开开眼界,至于玛丽,就交给你们了。” 伯爵终于发话了:“姐姐,你知道我们都很喜欢马修。” 这话直接给罗斯孟德夫人抓到了把柄:“是啊,我们都喜欢,可玛丽不喜欢有什么用,不然唐顿早就可以办喜事了。” 这位夫人以良好的自我感觉堵得一众亲人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得意洋洋地离开书房,通知了梅这个“大好消息”。玛丽太了解这个姑妈了,她是一片好心,可总是好心办坏事。她原本是打算和梅一起去一趟伦敦,但是这计划里可不包括罗斯孟德姑妈。 “姑妈,我想我可以和梅一起去,我也很久没有去过伦敦了。”玛丽决定帮一下梅,要是把梅交到姑妈手里,还不知道会在伦敦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可玛丽一说这话,有两个人心里就有点微妙了。 一个是罗斯孟德姑妈本人,她的如意算盘就是分开这两个姑娘,让她们各找夫婿、各安其事,但是就是不能待在一起互相竞争。 另一个是马修,他好不容易等到玛丽回来,这正是他试探和追求的好时机,他并不愿意玛丽这时候又离开唐顿去到别处。 这时,一直低调的鲍伯挽救了众人:“罗斯孟德夫人,我和梅会在唐顿休整几天。但是我和一位米尔顿的朋友已经约好了,下周就和妹妹启程去见他,恐怕不能领受您的好意了。” 鲍伯这辈子没有接受过那么多感谢的眼神,这位救世主原本的打算就是把梅弄去米尔顿。 梅无奈地默认接受了,她很明白罗斯孟德夫人的打算,她也不愿意和这位看上起就很能搅事儿的夫人单独启程。 罗斯孟德姑妈知道了鲍伯和梅会离开一阵子去别处,不管那别处是哪里,离玛丽远远的就好。 马修虽然很喜欢开朗的鲍伯和温柔美丽的梅,不过他并不想玛丽现在就离开,他很愿意等到自己求婚成功了再接待他们。 而玛丽,心知肚明知道鲍伯在打什么主意,她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对桑顿先生不了解,但他不失为一位稳重可靠的男性,或许真的会成为梅的慰藉,可门当户对则是一条横亘的障碍。 总之,商量下来的结果是皆大欢喜的。 鲍伯说是和朋友商量好了,实际他并没有通知桑顿。桑顿是个情绪深沉的人,有什么是比突然袭击更好的试探呢? 米尔顿和唐顿皆在英国北部,相距不过百英里,可是这是个和世外桃源般的唐顿截然不同的地方,梅下了火车的头等包厢,看着火车站熙熙攘攘的因为经济繁荣而聚集到此的人群,以及出了火车站后头顶沉寂阴霾的天空,原本有些抗拒惶恐的心思突然变成了阴郁。 她不明白人们是如何生活在这样一个连阳光都似乎被工业吞噬的地方的。 鲍伯看出了她的反感,才说道:“梅,你从来都是住在自己家,要不就是韦兰家和亲戚家的别墅和庄园。可是这世上还有很多地方,因为没有了阳光才提供了我们舒适的生活。哪怕是在美国,辛辛那提也是一样的模样,你该开开眼界,但不要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 鲍伯很明智地在米尔顿郊外租了间别墅,那里和梅出了火车站的见闻不同,有植物有小溪,只是绿草的颜色不那么鲜嫩,小溪的水流也不是平常所见的那样清澈。 两人安顿下来,由事先找好的几个仆人重新根据主人的喜好布置了房间。鲍伯甚至从附近的马场里租了一匹马给梅,这可相当不容易,米尔顿的马都是拿来拉马车运货的,鲍伯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这么一匹看上去皮毛尚可、脚力不错的骏马给梅。 第二天起床后,鲍伯就安排了进城办事的行程,而且要梅同行。 马车走的是大路,但是梅透过窗玻璃还能见到那些延伸出去的小巷子,模模糊糊地能够看到些破败的民居。一直到车行到一扇巨大的门前,梅看到圆拱形的铭牌上写着:马尔克勒工厂,心突然“扑通扑通”跳起来。 然后他们发现一个姑娘正徘徊在工厂门口。 那姑娘长得秀美可人,神情有些踌躇也有些坚毅,穿着一袭深色的衣裙,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但梅觉得她这样打扮实在太老气了。 鲍伯摘下帽子,发挥了绅士精神:“您好,小姐,能为您效劳吗?” 那姑娘似乎很高兴有人主动来问自己,而且鲍伯看上去是个很正派体面的人,于是回答道:“您好,我是玛格丽特·黑尔,是来找桑顿先生的。” 鲍伯瞟了一眼自己的妹妹,主动答道:“这时候他该在纺织车间里……” 于是他很懂行地拦下一位看上去是管事的老先生,让他带他们去找桑顿。那老先生看着这么一个年轻体面的先生带着两个美貌的姑娘来找自己的老板,心里直呼看不懂。但他担心不慎打发走了大主顾,于是很顺从地就给他们引路了。 工厂的环境不是很干净,梅一路都在担心自己的鹅黄裙摆和白色小羊皮鞋会被弄脏。 只是鲍伯在拉开门的一霎那,梅惊呆了。巨大的厂房内满是机器的轰鸣声,雪白的棉絮像是去年她在美国东部看到过的大雪一样,这情景像是童话,却没有严寒,仿佛是在梦中。 她看到那个男人从高处的楼梯上跑下来,在漫天的棉花雪中靠近了他们,鲍伯还来不及喊一声自己的朋友,就见桑顿将一个弓着背的雇工一拳掀翻在地上,一个烟斗从雇工的口袋里掉到了地上,桑顿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咆哮着传来:“斯蒂芬,从今天起你就给我滚回去,我不要再见到你。” 那个人浑身脏污、涕泪横流地求着桑顿再给一次机会,可是桑顿不听他的解释,反而又在他身上补了几脚。 桑顿怒气冲冲地松开领结,喘了口气,一直到背过身来才看见门口出现的一行人,他看到梅震惊地看着自己,一时之间仿佛被这纷飞的棉花大雪冰冻了全身的血液。 鲍伯不禁叹气:这下完了。 32、第三十一桩丑闻 众人一阵静默中, 却是玛格丽特先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她冲上前去,狠狠瞪着桑顿, 大喊道:“你住手!赶快住手!” 桑顿从门口那对兄妹身上收回视线,瞪向那个正对自己大吼大叫的女人, 示意自己手下的主管:“这女人是哪里来的?把她弄出去!” 那老头颤颤巍巍地解释道:“我提议过让他们去办公室等,可他们一定要过来。” 鲍伯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梅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她才对鲍伯说道:“看来桑顿先生现在很忙,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径直就走了出去。 桑顿直觉就要跟出去, 可那躺在地上的人抱住了他的脚。 “桑顿先生,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敢了。如果我失去这份工作,我的孩子就会挨饿, 我的母亲还等着钱看病, 求求你!”那斯蒂芬也不管口鼻正在流血,眼眶都被打得开裂,却仅仅扯住雇主的裤脚管不放。 认识桑顿的人一定会惊讶于他此刻的气急败坏,因他鲜少在人前露出这么焦急的样子,哪怕是日前原料断档工厂差点不能按期出货,他面上也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安稳了人心。只他现在却狠狠地抽回自己的脚严厉地警告道:“马上给我离开这里!不然我就通知警察过来。” 说完,他都来不及整整被扯开的领口, 飞快地往外边走去。 玛格丽特惊讶于从进门后的短短数分钟内所发生的变故,直到工厂大门“轰”地一声关上,她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儿还没做呢。 马尔巴勒工厂的二楼办公室内,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身影。她望着阴霾的天空下、工厂宽阔的前庭里,堆积如山的货品和来往忙碌、数量惊人的雇工,不时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但是很快,这位居高临下、仿若女王一样的女士的表情变了,她看见一个穿着嫩黄色衣裙、面料华贵的年轻姑娘像只误闯入的蝴蝶一般掠过她眼前,然后她的儿子,那个兢兢业业、一心只想把工厂办好的儿子第一次在开工的时间莫名其妙地跑出了厂子。 这还没完,其后跟着又走出了一对青年男女,紧跟着桑顿的脚步出去了。 这位女士右手捏着一把丝绸扇子,在左手掌心里敲了两下,这才离开窗前,寻思找个合适的时机得和自己的儿子谈一下了。 马尔巴勒工厂的门口就是一条长台阶,马车就停在台阶底下。 梅心慌意乱,却仍记得脚步不能出错。她提着裙子,不快而稳当地踩着小羊皮鞋“嘀嘀哒哒”地顺级而下,身后有人的脚步声跟上来。她回头一看是桑顿,却只转过身自顾自地往前走。 哥哥和那个刚认识的姑娘也在后边,这样她就能放心地赶快回到马车上,然后忘记今天的事情,也当做从来不认识这个人,装着这些生命里微微越轨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桑顿明显不会让她如意,他原本以为他和梅一生都不会再见了,也许他跟鲍伯还会有见面的机会,然后两人拍着肩膀上酒馆喝一杯,最后他会趁酒酣耳热之际不经意地问一句:“韦兰小姐好吗?” 然后鲍伯会回答:“哦,梅过得不错。”或者说:“阿切尔太太现在可幸福得很。” 但是无论他梦里出现过几次这道倩影或是午夜梦回回忆起那天真娴静的笑容,他都只能告诉自己只要过上一段时间,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一年,他就可以只当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而已。 现在梦里的那个人出现在他眼前,可他却和地痞流氓一样在和别人打架,桑顿心里不由苦笑,上天这是怜悯他却又不肯让他轻易就如愿。 但是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且步步为营、把握时机从来就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最擅长的手段。 “请等等,韦兰小姐。”桑顿忍不住叫住了她,他真怕这个娇生惯养的踩着高跟鞋的小姐在这破烂的台阶上失足摔断她纤长的脖子,而他也不会允许这等事发生。 不想,梅只是回了下头说道:“桑顿先生,你赶快回去打理生意吧,我和哥哥会照顾好自己。”但她脚下的频率却越发快了。 桑顿无法,正想拦到她身前去,身后却传来了午间放工的钟声,饥肠辘辘的工人们正蜂拥出大门回自家吃午饭。他们大多是壮年男子,衣服上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乌黑的机油,言语粗鲁举止低俗。 对他们来说,他们最多也就见过雇主家的家属,但那也是街上平日也能见到的出身稍好的女子。 但梅不一样,她脸蛋漂亮气质纯真,一看就是平日里都鲜少出门的大家闺秀。身上的嫩黄衣服带着股春天的气息,仿佛是米尔顿这样阴郁的工业城市乍然开出的一朵清新的花朵。有些歪斜地戴着工帽的小年轻甚至吹起来了口哨,同时顺着汹涌的人群存心往梅这边挤来。 桑顿知道这些人没有恶意,说起来倒是好奇心驱使下的恶作剧差不多。 他往前跨了一步一下子拦在了梅的身前,挡住她不受拥挤人潮的侵扰。在他挺身而出的一刹那,工人们也都认出了他是隔壁马尔巴勒工厂的那个不苟言笑、严正无情的厂主。 于是那些原本还想在午饭前找个乐子的工人们只好讪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一边嘴里却不放弃机会地调笑道:“看来马尔巴勒工厂要有新的女主人了?” “说什么傻话呢!桑顿老夫人可不是会放权的人。再说这娇娇俏俏的小妞,估计看到那要把人耳朵震聋的机器跑得比你家的猫还快呢!” 桑顿冷厉的眼神朝他们看去,这些雇工们就不敢再说话,要是他下次在老板们的聚会上提及,自己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话是不敢说了,阴阳怪气地笑两声总是可以的。 梅的脸涨得通红,可那些话和笑声她只能生受着。她既不能和他们争论,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些人不会和她讲道理;也不能冲回她的马车里,除非她想拨开人群,和这些从前她永远没有接触过的脏兮兮的人们来个身体接触。 于是她只能绷紧了身体藏在桑顿和墙之间,把他当做屏障,不用和那个下面的阶层有所交集,也不会暴露自己尴尬红透的脸,从而惹来更大声的嘲笑。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桑顿原本担忧的心放了下来,他看的出来梅原本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带着失望和抗拒,可她现在不得已地躲在自己的胸前,浑身紧张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却飞不出这样的方寸之地,情形真可以说得上狼狈。 鲍伯远远地在台阶上方看着他们,看到桑顿在护着梅,就暂时放下了心。 桑顿的手悄悄地抬起来,低低地撑在梅身后的墙壁上,虽然还离着一个手掌的距离,但这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握住她的手臂里,而这会儿她的确动弹不得。 “韦兰小姐,”桑顿低下头,凑近着说道:“很抱歉令你受了惊吓,但我仍然很感激你能不顾舟车劳顿来见我这位旧识。” 梅猛地抬起头,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对他这句话感到很惊讶:“我是跟着鲍伯来的,我只是……” 桑顿打断了她的话,虽然这显得很不礼貌:“很抱歉在这样相见的时刻,我正在处理厂子的事情,但是非常事件要用非常手段,请你千万不要对我有所误会。如果你不能对我的行径释怀,我可以对此进行解释,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去拜访……” 梅眼明手快地看着人群即将散尽,桑顿滔滔不绝间唇间的热气喷在她脸上,好在她的脸早就红到不能再红,也就不显得怪异,她飞快地截了话:“并无冒犯,但桑顿先生我想您可以回去了,谢谢您的照顾以及我想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桑顿到底不能强留她,也不能拉住她的手,他只得默默地看着这姑娘像是被什么怪物追着一样躲进马车,然后飞快地把马车窗玻璃上的天鹅绒小帘子解了下来,遮住了桑顿看向自己的视线。 鲍伯从后边闲庭散步似地走下来,拍了拍桑顿的肩:“真是不好意思。” 桑顿不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他,只好摆出了惯常面无表情的样子,一点不像与交情不错的旧识重逢的样子:“你该先和我说一声。” “如果我说了又能怎样?桑顿,这才是真实的你,你总不能一辈子在她面前装绅士,而且绅士的手段有时是最没用的。”鲍伯用一种很透彻的口吻找了个借口把自己脱罪了。 桑顿自然知道他在顾左右言他,但这话也是实在,美丽的花儿如果认不清这现实是没法在米尔顿生活下去的,这也是最初他下定决心割舍那心头的一点思念毅然回英国的原因,但现在他想把那心头的花朵摘下来,让花儿明白她以后得生长在他这样的黑冷的泥土里。 桑顿也没问梅的婚事,作为一个家中有妹妹的哥哥,他十分明白一个待嫁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不会出远门的,梅的婚事必定遇到了波折,虽然心知不应该,桑顿仍觉得喜悦,他准备回去专注于工作,以便闲暇时候有更多的时间忙自己的私事:“鲍伯,今晚就在桑顿家的那条街角,蓝蛙酒馆,七点。” 鲍伯摘了摘自己的帽子表示告辞,也代表自己听到了,于是就往马车走,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身后的女子:“黑尔小姐,要搭便车吗?” 玛格丽特还想问桑顿家房子租金的事情,可桑顿早就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当中了。 33、第三十二桩丑闻 玛格丽特想着现下不是追回去见桑顿先生的好时机, 便顺水推舟地接受了鲍伯的邀请上了马车。鲍伯问明了地址后,吩咐车夫先把玛格丽特送回三个街区之外的家里。 三人坐在马车上的这段时间, 足够他们互相了解。 鲍伯笑问:“黑尔小姐似乎不是本地人。” 玛格丽特点头,有点含糊地道:“我们是从南部过来的, 我听你们的口音,似乎是美国人。” 鲍伯看看梅,才说:“是的,我们从纽约来,我还没有介绍,我是鲍伯·韦兰,这是我的妹妹梅。” 梅放在膝盖上的手挪到了自己的羊皮小手提包上, 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上面装饰的彩片花朵, 抬头朝玛格丽特微笑了一下,只是想到这个陌生的姑娘很可能把自己和桑顿略嫌暧昧的姿态都看在了眼里,梅的心里就有点紧张。 她甚至于有点逃避地在这个微笑之后就挪开了眼,让玛格丽特都不晓得如何跟她搭话。 玛格丽特随了自己的牧师父亲, 从小在教区里和周围的住户相处得很融洽, 是个大方开朗的姑娘。因此在观察了梅之后,她认定这是个出身优越、家教严格的姑娘,所以有些内向和腼腆,因此并把这冷场扔在了脑后。 鲍伯看着气氛冷了下来,思忖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道:“黑尔小姐,您认识桑顿吗?我们和他是旧识, 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或许我可以帮你提一下。” 玛格丽特对桑顿的印象并不好,撇去打人不谈,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十分粗鲁,那时这个男人怒火中烧的眼神恨不得把自己立即赶出去,玛格丽特从未见过对女性这样不礼貌的人,心下就有了一丝反感,也着实不愿意再和他去打交道。 于是如果鲍伯能帮忙,她便领下了这份情:“感谢你,韦兰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在爸爸决定把家搬来米尔顿之后,爸爸的老同学贝尔先生就为我们找了间房子。我们才刚安顿下来,我听说房子的主人是桑顿先生,房租是一年十镑。” 鲍伯意会:“所以你想来和桑顿讨论一下房租的合理性,顺便了解一下市场看看有没有降价的可能?” 玛格丽特的心里话都被说了出来,她微微红了脸承认:“是的,韦兰先生,我们初来乍到,节约和主动了解米尔顿都是很重要的。” 鲍伯哈哈笑起来:“无妨,黑尔小姐,我会帮你打听看看。不过以我对桑顿的了解,他生意做得很大,可能既没有时间和你讨论这几镑的小事,也没有那个闲情来计较这点钱的。” 这话让玛格丽特有点尴尬,但是鲍伯一副热情开朗的样子也解开了她心头的疑问。她只是不想多付出无谓的钱,并非贪小便宜的人,如果桑顿先生不是那种爱占便宜的人,她也就能放心了。 “并非冒犯,”一直沉默的梅突然开口:“黑尔小姐,我哥哥就是这样,没有恶意,就算是我也经常被他弄得无所适从。” 这就是大家小姐,虽然内向而腼腆,却总能在关键时候解围。再想起出了工厂门口后看见的一幕,虽然玛格丽特站在台阶最上方,距离委实不近,而且还隔着许多人,她也能模模糊糊地察觉韦兰小姐和桑顿先生两人间的奇妙氛围。 这不关她的事,但她也能很客观地判断两人的背景似乎不大般配,莫非这就是韦兰小姐闷闷不乐的原因? 玛格丽特突然对此有点同情起来,身为一个牧师的女儿,出身不很高但也不差,她对俗世还是很有些了解的。如果说她的未来是嫁一个喜欢的男人,那么韦兰小姐这等的出身则多数是嫁个头衔,与爱情无关。 想着想着,黑尔家就到了,玛格丽特下车告辞,走进了那条拥挤的街上的一道小门。 鲍伯也戴上了手套,拿起了帽子,对梅说道:“我待会儿在市政厅下车,不送你回家了,今天会晚些回来。” 梅坐到马车上时,就看见鲍伯和桑顿说了些什么,还一副知交好友的模样,大概就猜到两人这是晚上约好了,她有些气闷。她和这个男人不该再见,可自己的哥哥却像一副唯恐天下不乱广交好友的样子:“是和桑顿先生有约?” “梅你真是聪明,就是这样。”鲍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梅气急:“难道你在米尔顿还能认识别的什么人?” 鲍伯慢悠悠地反驳:“我一向广结善缘,交到新朋友也是一桩很正常的事情。不过既然你乐意与我见面的是桑顿先生,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梅张口结舌,却知道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尤其是在非原则问题的争论上,她鲜少能胜过鲍伯这个口舌上的无赖,于是缄默是唯一的选择。 转而想到鲍伯或许在见面之后能知晓桑顿的近况,梅抱着鲍伯这种藏不住话的性子会主动说给她听,而不用自己放下身段去打听的心理,就暗暗有些兴奋起来。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位旧识的近况,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而且这个男人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粗,这实在有违梅所受到的教育和从小长大的环境,她已认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的任性,解除过一次婚约的自己已经再也经不起更大的折腾,她要珍惜自己。 在他们离开后,桑顿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了工厂办公室,和厂里的几位业务人员核实了一下今天的上工人数以及效率,又点了一遍仓库库存,发了个电报问利物浦方面原料是否已在路上,又和来签进货合同的贸易商谈了一个小时。当把自己全身调动起来投入工作,歇下来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桑顿欣慰地发现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六点了。 桑顿夫人正在办公室里等自己的儿子,老夫人看着儿子回来以后工作状态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也就放下了心。不过她这心放得有些过早,因为过了工作时间,桑顿的确反常了。 桑顿告诉母亲自己今晚不回去吃饭,现在他先要抽空回一趟家。 “桑顿,你今晚不是去谈生意,也不是去参加商盟的聚会吧,”做母亲的肯定地说道:“是什么样的约会,还让你要特地回家换件衣服?” 知子莫若母,桑顿想着自己和人动过手又在厂房里待了一天,不能就这样赴约,至少得整洁地出现在梅及梅的家人的面前,即使鲍伯不在乎这个。 他没有多解释,和精明的妈妈说谎可没用,况且他面前的路还很艰难,妈妈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妈妈,我得走了,帮我个忙,让人去黑尔先生家送个信,就说我晚上有事,上课的事延到下周。” 桑顿夫人便没有多问,她相信儿子的优秀也相信他的定力,如果他是在女人的问题上没有自制的,那么也不会到如今还未结婚。 米尔顿的夜色浓得惊人,工业城市的那种特有的像是罩着黑纱一般的浓雾粉尘,悬浮在空气里,使得前路仿佛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可今日,桑顿觉得这路特别平坦,那明灭朦胧的灯火平日看只觉得惨淡,今日在黑暗中却显得特别可爱,仿佛指路明灯一般。 蓝蛙酒馆人不多,装潢得很舒适,价钱也不是一般的人消费得起的,于是显出一点格调来。大厅里三三两两地四散坐着一些在低声攀谈的人,他进去报了鲍伯的名字,侍者把他带进了一个小包厢。 “你到得真早。”桑顿把外套挂在了一边的挂钩上。 “你也不晚,”鲍伯手持着杯子朝他举了举,自嘲道:“看来我们两个都很心焦。” 桑顿皱皱眉,踌躇了一下才问出心中所系:“难道阿切尔先生真的……” “那倒也不是,文艺一点来说,阿切尔先生是在彼岸与现实之间徘徊的人,”鲍伯冷笑:“他哪边都不愿意放弃的。” 桑顿听着怒火从心里一点一点地窜起来:“我并不理解他为何会左右为难,我想对于一个神智正常的成人,都该明白如何选择。” 鲍伯倒是笑出来:“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不过梅可未必愿意听你这么说。阿切尔先生这种人我可是看多了,你说他是书呆子满脑子理想自由,可他还好知道好歹,还知道要对社会压力妥协,知道梅是妻子的不二人选。只不过梅不愿意去当个傻子,所以是韦兰家主动解除婚约的。” “这样也好,”桑顿沉吟,放下了心后他给自己斟了点酒:“但名声无路如何都是不得挽救了。” 鲍伯和他干了一杯:“纽约表面上是纯真的,装作不懂、看不见有不纯真的事情,不允许有不纯真的事情发生,梅这次也算犯了大忌讳,所以我才带她离开。不过阿切尔一定更惨,我保证,他也不是什么干净的货色,他左右为难不过也是知道男公然与主流价值观决裂的代价是什么,现在我们代他做了决定,让他睁大眼睛看看,究竟什么是现实。” 桑顿心知这个男人已和韦兰家或者自己都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心中倒也放下一桩大事,他也精明地考虑到梅可能不得不放低对伴侣选择的要求,但这并不令他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对梅的伤害,这些事的发生都会令她伤心,他下定了决心试探了一下鲍伯的态度:“那你们在英国有什么打算?” 鲍伯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梅这样的在英国可是炙手可热,你要知道在英国,富有的美国新娘很多,但是富有又血统高贵的可是凤毛麟角,桑顿,虽然我并不看重那些,不过老实说,你可并不乐观。” 这是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如若桑顿有一点世俗认可的与梅般配的地方,他当时就不会强迫自己离开纽约。 可如今情势不同了,桑顿很肯定地回答:“我知道即使梅解除婚约,也不代表我有更大的机会,但我想我如今的优势有两点,一是我得到了韦兰家其中一人的认可,二是梅小姐对我……我不敢肯定,但我能感觉到。” 但凡做哥哥的无论怎样欣赏未来的妹婿,但对于要抢走妹妹的臭小子总也要摆上些脸色:“别得意得太早,阿切尔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是他内心对于梅的评价也并不偏颇,梅的生活经历和圈子太狭窄了,如果说阿切尔是在彼岸与现实之间徘徊的人,而梅,则根本不知道彼岸和所谓的真实的生活是什么东西,这也是我一直担忧的,所以我要把她带走。即使她对你有好感,她也不会去正视,你实在不必过于乐观。但是……”鲍伯卖了个好:“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桑顿,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若不懂自己把握机会,恕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也无能为力了。” 34、第三十三桩丑闻 话虽是这么说, 实行起来却有相当的难度。 在鲍伯租住的桑德逊花园里,桑顿的来访保持了一种相当高却又不惹人奇怪的频率, 但是三人相处的模式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客厅里,鲍伯正在看报纸, 桑顿正一心两用,嘴上和鲍伯闲聊,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梅。梅最近似乎对刺绣充满了热爱,桑顿每次来都看见她在捧着绣绷做活,仿佛立志成为米尔顿手艺最棒的绣花女似的。 鉴于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况,桑顿这次有准备得多:“韦兰小姐,你在绣的是什么?” 因为桑顿是此间的行家里手, 所以这话由他来问并不奇怪。 梅手里的针顿了一下, 才回答道:“是月季。” “不是铃兰吗?”桑顿颇觉得怪异,在他还在纽约时与梅相见的少数几面里,她要不就是捧着铃兰、要不就是家里花瓶插着铃兰,用的手绢也多是这个花样。 梅从前不知道他都看在了眼里, 此时回答起来颇有些微妙, 这个男人到底注意了她多少事情:“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她从前亲手给我绣的手绢都是这个花样,我喜欢看见她高兴。” 言下之意,现在离开妈妈身边了,就可以恢复自己的兴趣了。梅看到桑顿嘴角伏起的笑意,突然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当,便闭了嘴, 低头只对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鲍伯恰如其分地插嘴:“桑顿,你进门前交给安妮的东西是什么?” “几条铃兰花样的手绢,”他回答:“不过现在看来它们很可能不得主人的喜欢。” 察觉到桑顿很有些遗憾的语调,梅突然觉得有些如坐针毡。先前安妮拿着那小盒子进房间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过了盒子里的那些东西。说不喜欢铃兰是故意的,不论是不是妈妈的耳濡目染,从小就和铃兰为伴的梅实际上对这花有很深的感情。 桑顿送的几块手绢多是明快的颜色,白色、鹅黄、浅粉还有淡绿,质地轻盈,摸起来柔滑得像水似的,是梅之前从未见过的可爱轻薄的款式,擦在皮肤上又异常舒适。 手绢的角落上都有一丛小小的铃兰,而那块鹅黄色的现在正叠成方形待在梅的裙兜里。 一边说着不喜欢一边又带着手绢的梅,仿佛一个异常羞涩可爱的小偷般坐立不安,红晕慢慢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许久后,她才声音低低地接口:“手绢上的铃兰很漂亮。” 这让之前还有些气馁的桑顿一下脸上放起光来,虽说他失意的时候鲍伯会出口相助,但他这样得志的样子做哥哥的也看不过眼,鲍伯咳了两声,桑顿才把有些呆怔的目光收回来。 鲍伯表示很满意:“梅,你那么喜欢月季,花园里开得正盛,为什么不去看看?” 桑顿听在耳里,已经在暗暗思量一个借口去和佳人同行。但梅却不让他们如意:“刚过中午太阳还是晒,我比较想待在家里。” 这就是桑顿最近有起有落的日子,但是大进展全无。 这时鲍伯轻轻的“啊”的一声打破了宁静,桑顿问:“怎么了?” “没什么,一则新闻而已,”鲍伯意识到另两人投来的好奇的视线,这才解释道:“卡珊亚珠宝行又在为自己造势了,说是继一年前售出了随泰坦尼克号沉没的传奇蓝钻‘海洋之心’后,这次他们将再拍卖一颗‘希望’蓝钻。除了一些名流之外,他们还特地邀请了‘海洋之心’的主人参加,希望能为他弥补至宝遗失的缺憾。” “什么缺憾,”桑顿轻嗤:“不过是想找些钱多的没处花的傻瓜罢了。” 梅倒是听懂鲍伯在说什么了:“所以卡尔也可能要来英国了。” 桑顿这才恍然大悟:“是他?” 他对卡尔印象尚可,这小子有钱得过分,但本质不坏。现今这个时候他跑到英国来,瞧着他从前和梅就认识多年的样子,桑顿感到了一丝危机。 当天下午的时候,他就深刻体验了一把什么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去利物浦负责提货的乔尼正在马尔巴勒工厂的大门口对自己挥手,乔尼虽然看上去粗糙不修边幅,却也是不亚于桑顿的年纪轻轻便白手起家的人物。在这个棉纺厂占据了整个城市经济命脉的米尔顿,乔尼倒是另辟蹊径,没选择这个挤破头的行业,却悄悄干起了运输业。 桑顿和他合作的时候他还是只有三辆马车的小老板,待到桑顿自己也成为大工厂主的时候,乔尼已经包下了三家车行,手下马车、马匹和雇工的数量都已在米尔顿是数一数二的了。 今天乔尼自己驾驶马车上了马尔巴勒工厂的门,桑顿老远就看到他亮出来的白牙,落在主人眼里却有点不怀好意的感觉,只因乔尼的身边正坐在桑顿之前还在琢磨的人,卡尔·霍克利。 乔尼高兴地对明显和他不抱同样情绪的桑顿大声嚷道:“桑顿,你看谁来了?我在火车站遇到了老相识霍克利先生,我就给他搭了便车。” 桑顿想着真不可思议,这个准备在伦敦拍下价值连城的珠宝的男人,此时就和乔尼坐在一堆棉花包前面,挥着帽子对他笑呢。 等到他们三人一起坐进桑顿的办公室,卡尔才说了自己来此的原因:“‘希望蓝钻’倒不是我来英国的主因,只是老是待在美国实在太闷,我就拿了这事儿做借口跑出来了。卡珊亚珠宝行我自然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免得他们真的把我当成待宰的肥猪。” 乔尼大声笑起来:“这肥猪未免过于英俊了。” “承蒙夸赞,”卡尔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我受了韦兰夫人的嘱托顺便看看鲍伯和梅在英国过得如何,不过我在唐顿扑了个空,再者玛丽的那位才住进庄园里不久的远方兄长可是不怎么欢迎我呢?” 卡尔说这话实在是冤枉了马修,即便他觉得卡尔是个自己求婚路上的不确定因素,但他一向是善良又好客的,不过卡尔与玛丽的关系的确也不错,只是在老伯爵夫人眼里,这个年轻人实在有钱得太过分了,而身上的血统却一星半点也没有。 若说他要是看中玛丽唯一的好处,就是那颗“希望”以后或许会带在自己大孙女的脖子上,不过联想到“海洋之心”的命运,老伯爵夫人也是赞同把这位霍克利先生尽管给请出去。 于是卡尔在被玛丽告知鲍伯和梅去了米尔顿之后,就被克劳利一家以极其积极的态度给说服去米尔顿做客了。 卡尔摸摸鼻子,为自己的命运感慨了一下,桑顿听他说了原委,心里也不禁有些感慨,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少爷小姐最后在婚事上却遇到了大难题,而即便他们顺利结了婚,不幸福的概率也比乡下的那些农户们高得多。 “鲍伯他们住在桑德逊花园,”桑顿提供了些讯息:“你来之前该告诉他们一声,而且现在天色也不早了。” 卡尔挺无奈地摊手,想点根烟,才想起来棉纺厂里不能见火星,就只能叹口气:“我出来得急,克劳利一家希望我尽早出发,我得明天再上桑德逊花园了,桑顿,乔尼,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桑顿想到晚上还有去黑尔先生家里便婉拒了:“不了,我晚上有约。” 乔尼抚额呻/吟了一声:“天哪,桑顿,你还真的去和那个老牧师去学那什么亚力士托德?” “是亚里士多德还有柏拉图,乔尼,”桑顿纠正他:“黑尔先生每周会在礼拜后教授一堂免费的普及课,你也可以去听一下。” “得了吧,”乔尼摆摆手:“你是没有看见多少人在课堂里闲聊和睡觉,米尔顿是个赚钱的地方,可不是什么爱好学习者的天堂。” 卡尔听着他们的对话倒有趣:“看来这位黑尔先生倒是很有传道者的风骨。” 乔尼叹气道:“可不是,听说黑尔一家是从南部来的,黑尔先生还是个教区牧师,不知怎么的就携了一家子人跑到这里来了,老实说,他们这样的老实人真不适合这里,而附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是这位牧师大概是有了什么样的污点,才会落得像是举家出逃一样在米尔顿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定居。” “真是一家可怜人,”卡尔感叹了一声:“看来桑顿先生对于知识人还是很敬重的,这算是变相周济这位牧师一家了?希腊哲学,哈哈哈,你揣着一兜子的钱去和牧师谈哲学?” 乔尼打岔:“这可未必,黑尔小姐可是为貌美又聪敏的小姐,桑顿的耳朵可以拿来听课,眼睛可以拿来看看美人。” 对另两位的打趣,桑顿显得没有兴趣,也没有接口,乔尼和卡尔也就意兴阑珊了,只是他们不知道桑顿的目标其实更高远罢了。 卡尔想着晚上也无事可做,就起了个念头:“桑顿,不如我也去见见那位有风骨的老牧师吧。一人也是教,两个人也是教,我就当做做好事吧,说不定还能真的遇见一位博学者。” 桑顿不置可否:“霍克利家从前竟没有花重金请过家庭教师吗?” “那自然是有的,”卡尔无所谓地耸耸肩:“只是他们教的是无用的知识,只因他们从不敢与我争论,永远只会点头哈腰。他们以为不同的意见会使我不满,从而失去他们薪资优渥的报酬,这样的授课还有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拎着空篮子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暗,她刚从希金斯家里回来,贝西的咳嗽又加重了,肺里的绒毛让她日益喘息艰难,她甚至比玛格丽特还要小两岁,可是人生就快走到了末路。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篮子放在餐厅的架子上,轻手轻脚地上楼。 爸爸的书房里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美国人语速很快的口音,虽然很礼貌但掩不住其中些微的咄咄逼人之感,玛格丽特发现这是个有些学识的人,但是语调中夹杂着些倨傲和洋洋得意,爸爸慢慢地回应着他,竭力阐述自己不同的观点,这让做女儿的心里很不舒服。 黑尔先生看到玛格丽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的时候,着实松了口气,霍克利先生可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学生,而桑顿先生则经常性地保持了沉默,老先生决定还是暂时打断一下的好,于是他叫着女儿:“玛格丽特,这是爸爸的两个新学生。” 玛格丽特从门后走了进去,她在看清面前的两个人时吃了一惊,顺着爸爸的介绍,她发现一个是在工厂打人的自家房东桑顿先生,至于另一个就是刚才和乌鸦一样不停动嘴的据说叫卡尔·霍克利的先生。 玛格丽特不喜欢这两个人,所以脸色很僵硬,不过两位学生都没有放在心上。 35、第三十四桩丑闻 玛格丽特推门进去的时候, 卡尔正志得意满地谈论黑尔先生之前提到的关于“德性”的概念:“恕我直言,古希腊或许是比现代社会还要先进的民主联邦体制, 人民推选有德性的领导人来统治国家,以图达到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哲人王和理想国的境界。但实际, 投毒和刺杀仍是层出不穷的,领导人的所谓‘德性’并不能避免冥府之神意外来召唤。” 桑顿看了正在兴头的卡尔一眼,才出言周旋道:“卡尔,你说得未免也太绝对了。在某些理想的社会条件下,亚里士多德的设想是可能实现的。” 见有人解围,黑尔老先生赶紧附和:“是的,是的, 历史的趋向总是慢慢往最完美最完善而去的, 虽然难免瑕疵,行进过程中可能有反复或者背离,但是大的方向是不会错的。” 桑顿轻轻一笑:“黑尔先生,我刚才的话并没有说完。至少这理想的境界不会在米尔顿出现, 这里没有什么德性, 只有强权和金钱,除非有一天我们能不靠棉花维持生计。” 这话带着点戏谑,起到了缓和气氛的作用,但卡尔显然谈兴被引发了出来:“黑尔先生,我认为要治理一个国家,应该不拘泥于手段。如果总是要考虑自己的手段是否合乎道德,那只会束手束脚, 离想要到达的理想的目的地越来越远。如果我们能放下手段的偏见,像狐狸那样狡猾,像狮子那样有力,还有什么事情又是做不到的呢?” 这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玛格丽特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唾弃里边的两人,这时父亲的授课告一段落,把她叫了进去。对于一个老实人来说,碰到这样一个高调而要强的学生,实在很有些为难,所以他只好暂时打断自己的课程了。 “这是小女玛格丽特,这位是卡尔·霍克利先生,还有约翰·桑顿先生。”黑尔先生介绍道。 玛格丽特是见过桑顿的,所以她的目光自然落在了慷慨激昂的卡尔身上,用打招呼一样平常的却明显含着冷淡意味的语调说道:“霍克利先生,看来您是马基雅维利的忠实拥护者,但是您忘记了狐狸会死于虎口,狮子也终会被人猎杀。” 卡尔颇有风度的笑了起来,一点不以为忤,让惊讶于女儿咄咄逼人的黑尔先生放下了些心来:“看来老师也有一位学识渊博的女儿呢,黑尔小姐说的不错,生意场上只讲成王败寇,若是被武器更强的猎人打死,只能怪自己手段不够高、心肠不够狠。所以为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不至于挨饿受冻,一些非常手段可是十分必要的。你总不能在债主上门的时候,告诉他们你有一身德性,随他们拿去多少抵债吧。” 对此事,桑顿是深有感触的,他年纪还幼小时,因为父亲投资失败,连着母亲和刚会走路的妹妹,都在大冬天被赶到了大街上。这是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所以你得比他人更冷酷才能从寒冷的街上回到温暖的大房子里,于是,他微微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可这样一个微笑落在玛格丽特眼里就不是滋味,仿佛是在嘲笑她似的,于是她伶俐地反驳道:“啊,所以坐在这课堂上的某位先生,可以一边谈着对德性的向往,一边在自己的工厂里对雇工拳打脚踢。” 桑顿很惊讶玛格丽特提到了这件事,他并不为此而后悔,只是懊恼这一幕被自己心上的姑娘看到了,而目前为止自己甚至还没有找到机会解释。 想起这些让他微微有些不耐烦:“黑尔小姐,如果我不让他尝点教训,那么他口袋里的烟斗就会把我十几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卡尔错眼看向桑顿,难怪这位小姐的态度如此激烈,原来桑顿在她面前动过手了。但在棉纺厂禁烟是自己这个外行也知道的事情,更别谈厂里的雇工,明知故犯活该受到惩罚。 但面前的小姐显然心地很善良:“事实上,你的厂子还没有着火呢,可是你却把人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他家里还有母亲孩子,你却把他解雇了,这家人的生活该怎样继续,你该至少给他个机会……” 玛格丽特还想说什么,看到父亲为难的目光只好咽了下去。 卡尔讪笑一声:“他既然在桑顿的厂子工作,相信相关问题早就耳提面命过了。机会不是不能给,还是得看人,有些人不被吊在绞刑架上,两腿蹬得像兔子,舌头拖出来像条蛇,是永远不会悔改的。” 玛格丽特目瞪口呆,面前这个男人竟能把绞刑的惨状毫不犹豫地在淑女面前说出口,卡尔看着她这样反而愉悦地松口气。 于是他起身,对黑尔先生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告辞,下次还是老时间。” 黑尔先生显然没预料到他们还愿意再来,脸上露出点浅浅的惊喜,越发显得这老头很质朴,卡尔心里很满意,示意桑顿和自己一起出门。 但走到门口前,他突然转身:“我听桑顿说,米尔顿不拘男女,都能出门工作,所以这里和女士之间也时兴握手礼。” 卡尔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往玛格丽特的方向,玛格丽特从南方来,从不知米尔顿竟还有这样的礼仪变革,而她打从心眼里讨厌面前的两个人,尤其是这个洋洋得意的家伙,于是她当做自己没看到,卡尔也不以为然,若无其事地走了。 只有黑尔先生在一边叹气:“玛格丽特,你对客人不该这样。” “爸爸,”玛格丽特气呼呼的:“您不知道,那位桑顿先生有多野蛮,而那位霍克利先生多么鼻子朝天,好像这世上没有强权和金钱办不到的事情。我很感谢他们愿意来听您授课,但我不认为他们能够听进去。” 黑尔先生叹息了一声,在家教书的日子虽然很轻松,但是远没有在南部的时候布道那样幸福和有成就感。虽然米尔顿这里的风气是崇尚物质了些,但玛格丽特看人未免也有失偏颇。 “玛格丽特,我的女儿,”黑尔先生劝道:“过去的经历会成就今天的人格,我今天才认识霍克利先生,不好下决断。但是桑顿先生我是知道的,他是第一个在工厂里装上吹毛机的雇主,大大减少了工人们的死亡率,冲着这一点,上帝也会祝福他。” “那他不开厂不就根本不会死人?” “哎,女儿,那我们身上御寒的衣物从何而来呢?米尔顿的这些穷人们,没有这份丰厚的薪水,也许也逃不过冻饿而死的命运。”黑尔先生只觉得女儿的生活视野似乎还停留在美丽温暖的南部,可实际上他们或许得在米尔顿度过余生了,那就要放开心胸享受生活。 卡尔第二天一早就在过分积极的桑顿的带路下,两人同坐马车去了郊外的桑德逊花园,那边和城里明显不一样,没有那么阴郁多了一丝鲜活,但景致到底比不上真正的乡野庄园。 卡尔信步走进花园,看见鲍伯和梅正往自己这边走,临机一动伸手在身边的篱笆家上扯了一朵嫩黄色的蔷薇,引得一边的女仆对他瞪眼:这位先生怎么如此粗鲁? 待到梅上前,他就将花儿递给了梅:“美丽的花美丽的人,梅,见到我高兴不高兴?” 这个场景有当初那么一个典故在,所以梅虽然高兴地接过了花,但脸色却浮现出红晕来,就连鲍伯都笑了两声才道:“卡尔,你这习惯得改改,总爱打趣我妹妹。” 这事情桑顿并不知道内情,只是他见梅因为旁人红了脸,心便紧了起来。 不过卡尔并没有做什么让人误会的事情,甚至于鲍伯觉得他跑来米尔顿和他们说起这些事,反而是花了大价钱的旅费特地来幸灾乐祸的。 “作为韦兰家的少爷小姐你们必须得知情,我可是特地横跨一个海洋来做信差的,”卡尔放下手里的茶杯,语气里那种轻蔑让人知道他要传递的消息里的相关人士过得很不如意:“全纽约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呢,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把自己裙袋仅剩的那些钱全都委托给了博福特先生,结果这个花花公子破产了,寡妇的财产全打了水漂。不过没关系,她还有伯爵一半的身家呢,虽然谁都没有真的见过。” 梅中肯地评价道:“阿切尔先生早年就和我说过想去东方的意向,他似乎对印度和日本很有兴趣,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也热爱东方文化,若是他们愿意狠下心来,那么两人也是能在异国他乡过上好日子的。” 卡尔笑了:“梅你真是宽宏大量,比命运之神还要大度。只是这两人已经私奔结婚,寡妇一旦不是亡夫家的人了,根据欧洲的法律,她就要被奥兰斯卡家的财库扫地出门了。” 鲍伯评论道:“阿切尔先生可是有大本事的人,他绝对有能力养活他的小家的,再说不论他的母亲如何反对,到底只有他一个儿子,假以时日财产到手,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是啊,这两人的命运一眼就能望见头了,”卡尔讽刺道:“只是我们的梅呢,看上去还颇有些扑朔迷离呢!” 那支嫩黄色的蔷薇被梅放在桌上,微风透过窗子吹进来,把花吹得转了个圈。梅伸手把那花拿住了,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桑顿,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心里一跳,又飞快地挪开了眼。 桑顿却只觉得那花扎眼,虽然卡尔的态度没有什么暧昧的,但显然从前他与梅的情谊也颇为深厚,而他们那个阶层要缔结婚约,从来就只是把爱情放在最后一位考虑的。 以梅现在的情况来说,如果卡尔有所行动,就连韦兰夫人大概都会慎重考虑。 他焦急了起来,他需要跟梅单独相处的机会,不敢有一丝轻忽,就怕眼前这绝好的机会稍纵即逝。 36、第三十五桩丑闻 用过午饭, 卡尔与桑顿便告辞了。 梅挽着哥哥的手臂,两人在开满蔷薇的小径上慢慢散步。鲍伯偶尔侧头看着妹妹年轻而娇艳的脸蛋, 周身徜徉在春日的生机勃勃中,不免也要在心底埋怨命运的不公。 他见妹妹虽然脸色如常, 但却知道她心中听到前未婚夫的近况心中必定有所起伏,于是慢悠悠问道:“梅,你还记得奥兰斯卡伯爵吗?” 梅蹙着眉想起来,这副认真的样子很是有年轻少女的娇憨,过后她才不确定地回答道:“我记得他是波兰贵族富豪,艾伦10年前在欧洲旅游时与他巧遇后结婚,不过这许多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也就是新婚之后一起回过纽约。” 不过梅没说的是, 当纽约那些贵妇谈起艾伦所嫁之人的时候, 多数话题会围绕着奥兰斯卡伯爵在欧洲的五处宅子、大得惊人的跑马场、祖宗传下来的大笔财产,哦,最近的消息是他新购置了一搜游艇,和辛辛那提的哈罗德舅舅一样一掷千金。 “所以听到艾伦真的嫁给阿切尔, 我还真惊讶。”鲍伯感叹道。 梅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是的, 守寡的贵妇和改嫁的是两回事,艾伦放弃了那么伯爵一半的财产,最终决定和阿切尔结婚,阿切尔一定会很感动的。” 梅扪心自问,若是她此刻仍是那个没有经过风浪的未婚妻,也不能比艾伦表现出更多的爱意了,是否在女人的一生中, 都会有个不顾一切为之付出所有的男人? “是啊,真感动,”鲍伯耸耸肩:“大概除了骂她一句傻瓜,这下纽约大众也无话可说,要知道除了在歌剧院,现实里可是很少看到这样伟大的爱情的。不过,阿切尔如果是喜爱这样爱情的人,那只能说从一开始你们俩就并不合适。他永不会像爱艾伦那样来爱你,你若嫁他,更多的作用仅是用来维护门面的。” 这种合同一般的夫妻关系梅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纽约上流社会就是这么一个合同漫天飞的地方。嫁给阿切尔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维护的同样是梅·韦兰的门面。但是现在整扇门都塌了下来,梅还对自己的未来尚不明确,而那两人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可是,梅的心地真正纯真,当日她与阿切尔谈婚论嫁时,她拒绝了阿切尔提前举办婚礼的要求,是真心实意抱着指望对方幸福的意愿的。只是,她虽然察觉了蛛丝马迹,那时却未真的怀疑自己的亲表姐与未婚夫之间有什么龌龊。 然而事实到底是朝最坏的一面发展了,但梅唯一庆幸的自己还未冠上阿切尔的姓,一旦她真的嫁给了某个男子,她会利用纽约墨守成规的规矩联合一切利益方面拆散他们,那也并非她真的爱阿切尔,她不能再爱他了,只是梅·韦兰不能输。 若真的输了,梅觉得她还是输给了自己的不够勇敢,现在她自己也踏出那个保守的圈子,却还是摸不到方向。 鲍伯就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被风吹得些微乱了的梅的头发,惹来梅的抱怨,才哈哈笑道:“梅,我并不想暗示什么,不过你该看看身边有哪些好小伙子。无论是还存着爱恋、或者怨恨、怀念、失落,我都不希望你再惦记纽兰·阿切尔了。我很高兴那时你下了那样的决心,如果你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已经不爱你的男人,那是在贬低你自己,还会把你自己一生都置于爱神都看不到的角落。” “你说的是那个拿着弓箭的小天使吗?”梅笑道:“鲍伯,若是被他看见,他可是会拿箭射人呢!” “不会比你射得更准的……”鲍伯突然站住了,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突见原该离去的桑顿就站在她面前的树下,想到自己正和鲍伯聊着的话题,梅陡然移开了目光,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热得发烫,暗自后悔帽子上没戴面纱,可谁会在自己家里戴着面纱呢? “哎,桑顿你怎么回来了?”鲍伯虽然这么说,语气却不惊讶,说实在他这个旁观者都要恨不得像个车夫似的,给小跑着的马匹抽上一鞭子。 “我把手套忘在客厅了。”桑顿伸出自己的手示意了下:“卡尔住得不远,所以我就折回来了。” 鲍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得去试试客厅里刚装上的那个叫做电话的玩意儿,问问卡尔是否安全到家了,他的宅子里也有这个时兴玩意儿呢!” 于是鲍伯很自然地就退场了,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桑顿只得想法儿出声:“韦兰小姐,既然我打扰了您散步的雅兴,不如让我陪您走完剩下的路程。” 这话怎么理解都行,梅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但却奇妙地被取悦了,她施施然走上前去,挽住了桑顿的胳膊。 桑顿一震,却听着梅问:“桑顿先生,您和鲍伯算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与我也是旧识,您不用特地跑来,只要写封信,或者您家里要是也装了电话,打过来说一声就行,我们会派人把东西送回去的。” 其实桑顿哪里有掉什么手套,两只都好好地待在他的内袋里呢!只是他因刚刚的接触还未回神,虽然挽着一位绅士的胳膊散步是礼节,但这还是梅第一次承认了他们是熟识,而他不仅仅是哥哥的朋友。 更因梅抬手的时候,擦过了他的指腹,掠过的一丝冰凉却滑腻的触感,让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一路爬到桑顿的心口上,他定了定神,才侧脸回答道:“我回来还因为一直有件事没做。” 他看着梅的眼光是带着欣赏和赞悦的,梅和在纽约时不一样了,头发虽然仍是梳得整整齐齐,却不再成髻,而是顺着伦敦的流行用弯曲的宝石发梳挽在了脑后,多了一丝柔和,少了一分刻板。冬天厚重的外套除去后,也不再见宽大的礼服裙摆,身上是来了英国之后才从法国那边发过定制的新衣。 梅还是一样的喜欢白色,长长的白色裙摆在脚边摇晃,领口的一圈花边褶皱灵动地包围着纤长的脖子,罩了一件同色的对襟长外衣,衣服中线两侧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了繁复的花纹。 不是最时尚的,却最端庄,梅对自己相当的了解。 她接口道:“您该跟我们说的,能力所及我和哥哥都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 “梅小姐,请允许我这么叫您,”桑顿双眼直视前方,余光却注意着梅的反应:“这件事恐怕只有您能帮忙,不然近日我都无法安心。” 桑顿今天一反常态,说的话委实都有些暧昧,但是并不逾矩,但梅此刻真的很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无能为力的话来。哥哥的话她都懂,但并不代表在爱神话题之后出现的男人就是该射的靶子。 梅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他,尤其是初来英国与他见的第一面实在太过震惊,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并不是新近的自由主义者所说的那般容易逾越。 但显然梅担心得过多了,桑顿是个明白循序渐进的人:“梅小姐,我一直想向您解释,关于半个月前您在马尔巴勒看到的可能使您产生不悦的那一幕。” 梅想过他可能会解释,但是这个话题会让她想起当时粗鲁血腥的场景,她皱眉道:“桑顿先生,这是在您的工厂发生的事情,您有处置的权利,并无需向我解释什么。” “不,您得听一听。”桑顿突然停下,示意了小径边的长椅,两人坐下后他才继续说道:“我也曾和您一样在和风细雨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如果不是中间发生了变故,我何尝想做这样粗暴的行为。我必须向您解释,虽然真相可能很残酷。我上个月才因为雇工的孩子在仓库玩火,丧失了价值五百镑的原料。而就在去年,临近的工厂发生大火被烧毁,虽然与我无关,但是当山坡上放置了一排排因火灾而丧命的尸体时,我想如果有人在这样的惨剧之后还能无视禁令,那我绝不能姑息。如果我心软了,那很可能会使几百人流离失所或丧命,里边也很可能包括我和我的家人。” 桑顿在剖析着自己身为工厂主的处境和为难,梅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从那个工人上衣口袋里掉出来的烟斗,这才恍然大悟。虽然她因为自己的不通经济把面前人想得过于粗暴不讲道理,但这并不能说明桑顿做得全对。 梅的声音柔软却肯定地说道:“桑顿先生,我想若您是要开除他,自然有人负责办理手续和结算工资,但您不应该用您的拳头来解决问题。” 桑顿却笑了起来:“我想那与我当时心情欠佳有关。” 这倒是很奇怪,梅心想,就她看来约翰·桑顿虽然是个生意人,却并不是表里不一的,从她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觉得这是一个少语、冷静而能克制自己的男人,所以在梅看到他怒气勃发地施展拳脚时,才会如此震惊。 桑顿看到了梅乌黑的眼珠里浮现的好奇,这个姑娘并不作伪,你能从她的表情里知道她在想什么且乐于回答她的问题。然而你真正想知道的,却深深埋在她的心湖里,需要费尽心机去探寻。 这便是大家闺秀令人挫败又引人心动的地方。 桑顿笑道:“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十分美丽,但只是美丽并不足以道尽她的动人之处,她确确实实打动了我的心,当我离开了她所在的地方,却没有把心一起带回来。” 他没有提这个姑娘的名字,但梅却不自觉地坐直了些,抿了抿唇才问道:“那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那时她已有了世俗的束缚,我认为她不该为此烦心。” “那如今呢?”梅突然朝他看了过来。 桑顿盯着梅侧过来的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下来,衬得梅肌肤雪白、神韵柔美,他突然觉得喉中干涩,想伸手抓住那只置于膝上的柔腻的手:“如今,她来了,她……” 一片翠绿的叶子因为风的无情,突然被刮落在他们之间,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和旖旎。 梅突然脸色白了一下,抓了裙摆匆匆站起来。 桑顿也觉得他们的话题一下子太过深入,但刚才气氛实在和谐,让他不由自主地就往表白心迹的路上越走越远,可是不知为什么,梅却好像一下子从梦里清醒,瞬间又给两人划了一条鸿沟。 她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桑顿想拉她的手或者请她留步,可那不应该,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表示过几日会再来拜访。 梅仍然心跳得厉害,午后的阳光头一次让她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地就紧闭双眼,感受着身后那并非来自阳光的暖意,以及温暖后的不可预知。她想起纽约的阳光下,那里曾有她以为英俊得体的伴侣,而她也仍然是顶尖的名流淑女。一切都未改变,而她只是没有得到承诺中的矢志不渝。 37、第三十六桩丑闻 卡尔快步上楼, 轻轻拉开二楼窗帘的一角,发现桑顿的马车掉了个头, 又原路往桑德逊花园的方向折返了。 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心里却微微有些失落。卡尔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 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雪茄,却没动一边的剪子,只在鼻端闻一闻,仿佛浓郁的烟草的味道把自己带回了四年前。 霍克利夫人对自己的儿子提起了自己年少时的朋友的女儿,她和韦兰夫人竞争了一辈子,从谁长得更漂亮、衣服更贵、琴技更好,再到夫家的门第、儿子的前途, 霍克利夫人认为自己只输了一成, 就是不像韦兰夫人那样子女双全。 但对于这个和自己比了一辈子的女人,霍克利夫人还是对韦兰小姐充满了期待。 面对面前去往纽约的火车票,卡尔在这之前没想给母亲泼冷水,她和韦兰夫人都出身于高门第, 却一个嫁了银行家, 一个嫁了钢铁大王,彼此不分伯仲。但是随着爸爸年复一年地在匹兹堡站稳了脚跟,和国会打上了交道,唯一的儿子的婚事就变得尴尬起来。 一般的人家,父母都看不上,媒人谈起对方祖上的血统已经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而门第高贵的人家则拒绝了他们,因为霍克利家在美国太出名了, 虽然结亲能给双方都带来实际上的好处,但高门第的人家更看中名声。和霍克利家缔结姻缘,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一个攀附暴发户的恶名。 于是卡尔的婚事就一直搁置了下来,直到妈妈要求他收拾行装和自己一起去纽约。 卡尔在学校里和鲍伯是认识的,他在鲍伯的带领下参观了韦兰家的花园,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对自己有很大的期待,却不知道他将要去见的人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期待。 卡尔是各种上流社会晚宴的常客,他见过很多的大家闺秀。有真正文静的一言不发的,也有谈吐风雅却眼睛乱瞄的。这些小姐们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就是当她们的眼睛投到你身上的时候,不出一个小时就能把你上至祖宗、下至银行存款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对于一直跟在父亲身边,陪他和各种官员、商人打了多次交道的卡尔来说,还是饮料桌上的美酒更吸引他。 只是多年后,他依然记得站在红蔷薇丛中的梅。 她年纪还小,身量却高,容色比花朵更娇嫩,而身上端庄的气质比蔷薇上的刺更令人感觉不能随意唐突。 卡尔很清楚自己的心动了一下,但商人的思维让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韦兰小姐是朵高岭之花,他的母亲虽然有这个意愿,但韦兰夫人恐怕会把他视作一个贪心的流氓。 但他不久之后还是试了试自己的运气,果不其然便失败了,梅的眼神告诉他她对他没有那样的感情,而卡尔也明白即使梅心底有一丝心动,她的理智也会告诉她拒绝。、 幸而这件事并没有影响他和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只是又是几年过去后,霍克利夫人已经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富裕活泼的美国姑娘们在单身汉眼里很受欢迎,尤其是英国,每年都有数量可观的跨国婚姻缔结。于是霍克利夫人把脑筋动到了大洋彼岸,这次她放在卡尔面前的是两张船票。 她相中了好几个姑娘,不停地带着卡尔在各种乡村宴会中奔波,卡尔疲于应付,终于有个姑娘让他精神一震。 旁人介绍这是布克特男爵家的姑娘,罗斯·迪威特·布克特,她父亲已死,兄长继承了爵位,但家里早已入不敷出,所以不但她的男爵哥哥要找个有钱的新娘,她也必须带着寒碜的嫁妆找个能养活她的丈夫。 这些卡尔其实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罗斯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只差赤/裸裸地让他滚远点了。 这可真有意思,卡尔想,他这一辈子不缺钱不缺刺激,就缺一个新娘,但是他要亲自征服这一个,而非别人用垂涎的目光盯着他掳获他。 霍克利夫人毫无意见,只要儿子看上了哪个姑娘都行,反正都是一早她亲自挑选过的,她早早地回了美国,给年轻人留了足够的金钱和追求姑娘的大把时间,两个月后她便听到了喜讯。 其实卡尔那时已觉得没有意思,罗斯美貌而个性强烈,自己与她相处下来的确动了感情,但他知道罗斯不爱他,可这个女人还是败给了压力和金钱。男爵夫人总是以为他不知道,千叮咛万嘱咐要女儿扒住这个有钱的主。罗斯虽然厌恶他,可是一听说自己要带她去画廊,她还是会紧紧地主动挽住他的手,准备把毕加索的作品全部搬回来。 当海洋之心放在未婚妻的面前时,他没有错过那双蓝眼睛里的惊喜与犹豫。 事实证明,没有女人不喜欢珠宝。 卡尔虽失去了兴趣,但是商人的本性告诉他既然投入了那么多,那他还是把这姑娘娶回家去吧,免得成了“沉没资本”。 没想到还真的沉了。 他把雪茄扔回了烟盒里,强行切断了这段不光彩的记忆。卡尔并不是什么爱扶危帮困的好人,与鲍伯的情谊并不能让他主动为韦兰家的兄妹提供帮助。 但当他内心亲近而又完美的梅遭遇了艾伦和阿切尔的事情后,这似乎解救了他。爱就是这么一回事,不会因为你口袋里揣满金币就能贿赂爱神,也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淑女而得到偏袒。 卡尔只是觉得自己和梅同病相怜,又生出了一点主动招惹麻烦的心。 和鲍伯最近的一次约会在一周以后,但卡尔在房子里待了几天就受不了了,一天下午,他决定和自己新结识的老师聊聊自己和桑顿先生共同上课的问题,卡尔喜欢这个老实而诚实的人,他一点不建议多花点钱。 与此同时,桑顿一家也在这天全体都有安排。 “妈妈,今年家里的宴会能不能提前办?”桑顿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一边像是无意似的提起。 桑顿夫人正戴着老花镜看账目,听儿子这么说,摘了眼镜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事情了?” 桑顿家的宴会是米尔顿的盛事,当地棉纺厂的大亨都会在此地汇聚一堂,因此每年老夫人都会格外用心筹备,而做儿子的对母亲的能力非常有信心,从不过问也从不插手。 桑顿想了想,决定用一个比较让人信服的说法:“我有一位朋友从美国远道而来,但他不会在米尔顿停留很久,所以我想邀请他。” 老夫人给儿子留了面子,没再追问:“虽然只提前了两个月,但是时节实在不太好,往年这个时候都不是交易和收账的高峰,我们的余钱不算很多。” 看到有商量的希望,桑顿立刻表态:“我在贝尔先生那里开的私人账户上有400镑,妈妈,您随时可以取用。” “那是你存在贝尔先生那儿的备用资金吧,而且债务的尾款还有200镑,”桑顿夫人有点不悦:“约翰,你这是怎么了?” 桑顿却似乎打算一意孤行了:“妈妈,事急从权,您办完这件事我就和乔尼往南方去一次,将积欠的货款收一部分回来,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儿子很少对自己提什么要求,桑顿夫人也就不再为难他:“你自己心里有谱就行,马尔巴勒是我们多年的心血,这次宴会我尽量办得简单隆重,如果不需要动用那笔款子,我尽量不用。” 桑顿知道自己的妈妈虽然不好糊弄且非常严厉,但是她很少拒绝自己正当的要求:“妈妈,我真是太感谢你了。我现在出去一次,至于时间就订在月底吧。” 虽然这么说,可人却往楼上去,桑顿夫人心知肚明并不拆穿。 直到桑顿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戴在头上准备出门,桑顿夫人才瞅准机会问道:“路上小心。还有,约翰,你怎么又换衣服,你那位朋友家里是有女眷吗?” 桑顿手里的帽子一抖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弯腰捡起来,低着头拍了拍,才低声回答道:“是的,妈妈,有一个姑娘。” 桑顿夫人猛地站起来想说什么,这时在楼上挑衣服挑了大半天的詹尼从楼梯上探出脑袋:“喂,约翰,什么姑娘啊?” 如果把事情告诉这个没心机的妹妹,那么米尔顿明天就全知道了,所以桑顿没有回答,开了门说道:“我走了。” 桑顿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要不是这个傻女儿来捣乱,说不定她就能问出什么来了。 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和詹尼今天要去黑尔家,而她也万分不希望自己待会儿会在黑尔家遇见明显有所图的儿子,这家住在自家房子里的房客实在太穷了,而且黑尔先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放弃了自己在南边的牧师工作,外边正流言纷纷。 卡尔正走到离黑尔家不远的地方,不意外地看到好心的黑尔小姐挎着个小篮子从一边的小巷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朴素的深色呢外套,神情虽然很严肃,但略丰润的嘴唇在嘴角处微微翘起,又显出一丝可爱来。卡尔兴趣一起,想到了最近这位小姐在米尔顿很出名,因为她突然离职的牧师父亲,要知道这个年代在风景如画的南部做着服务上帝的工作,是一个体面又实惠的可保终身无忧的饭碗。 因此难怪黑尔先生会招来那么大的非议,而黑尔小姐本人又表现得像个善心的天使,乐此不疲地接济穷人,尤其是罢工积极分子希金斯一家,这更增加了这一家子人的谈资。 玛格丽特正把篮子里的面包分发给在街上乱跑、无所事事的几个男孩子,因为已经去过好几家人家,所剩不多,两三个男孩子只能每人分到掰下来的一小块而已。 这让玛格丽特有些歉疚,正抬头就看到和米尔顿的街道格格不入的金光闪闪的霍克利先生正往自己走来,他的手杖上包着银,小牛皮鞋踩着石子路“啪啪”脆响,衣服上的宝石袖扣闪闪发光还有挂在襟前的金表链,浑身上下的装束都指代着一样事实,就是有钱。 他走到玛格丽特面前,摘了摘帽子:“黑尔小姐,你好,怎么?面包不够分了?”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今天的好运气似乎到此为止了,但她仍有礼貌地回答道:“是的,带的不够多。” 卡尔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篮子和面前几个脏兮兮拖着鼻涕的男孩子,才道:“你就算把这个篮子堆满,恐怕也满足不了他们。” “你……”玛格丽特气结:“霍克利先生,这只是一份心意,如果不够,我明天可以再来。” “我觉得可以更直接更慷慨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车夫刚刚找给他的几个先令,随手扔给那几个脏小子:“他们一定更喜欢这个。” 那几个孩子像是最灵活的猎犬接住了硬币,还将不慎掉在地上的飞快捡了起来。 然后为首的年纪最大的孩子对玛格丽特说了声谢谢,却暗中将剩下的那口面包在掌心里揉碎,兜头洒在了卡尔身上。 等到卡尔反应过来时,那群小流氓早就跑得没影了。 38、第三十七桩丑闻 玛格丽特看着金光闪闪的霍克利先生身上洒满面包屑的狼狈模样, 几乎就要掩饰不住到了嘴边的笑意。可她转头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教育,从小他就教会自己要宽容并保持着一颗仁慈的心。 于是笑意最后变为一丝叹息, 玛格丽特从裙兜里拿出一条洁白的手帕递给卡尔:“霍克利先生,擦擦吧。” 卡尔现在可无暇拒绝别人的好意, 他被街上那群穷光蛋们的嘲笑目光所包围了,他略显急切而粗鲁地抓过玛格丽特递过来的手绢,往身上掸,一边嘴里愤怒地叨叨:“该死的小穷光蛋!小混球!小流氓!” “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正色地喊他,卡尔被吓了一跳抬起头:“作为一个有礼貌的好心的绅士,请你不要和这群孩子们计较。” 卡尔的怒意随着那些面包屑一起抖落,重又用傲慢武装了自己:“黑尔小姐, 联系我目前的遭遇, 难道我有说错吗?” “请把手绢还给我!”玛格丽特也生气起来:“如果您先前给予他们尊重,真正是怀着用自己所有帮助他们的心,而非用钱侮辱他们,他们又怎么会对你表现得如此反感?” “是的, 对我反感, 但不反感我的钱,”卡尔冷笑,他可是见多了这种人,不过他却把玛格丽特的白手绢捏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里:“黑尔小姐,您的手绢脏了,我可不能厚着脸皮就这样还给您,我得感谢您……” “你……”玛格丽特脸都涨红了, 早知道如此,她今天就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她还想反驳什么,可是家里的女仆迪克逊从门后伸出头来,她肥胖的身子卡在打开了一点的门缝里,大声叫玛格丽特:“小姐,家里有客人,您杵在外边做什么?” 玛格丽特没时间再理卡尔,而且迪克逊的眼神已经在上上下下打量两人了,她赶紧小跑了两步回了自己家,结果卡尔也跟了进来:“我是黑尔先生今天的客人。” “是霍克利先生吧,”迪克逊指指楼上:“今天客人可真多,老爷就在二楼客厅。” 卡尔冲她点点头,却听这个胖女仆拉着玛格丽特说悄悄话:“您等会儿再上去吧,先回房间换件衣服。咱们房东来了,穿得真是珠光宝气,我看太太都不怎么说话啦。” 玛格丽特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自家一直没有什么富余的钱,就连搬来米尔顿之前参加姨妈家表姐的婚礼,妈妈都因为自己和女儿没有新衣服,差点扫了自家亲姐妹的面子。 她抬头见卡尔正对自己笑眯眯的露着白牙,想是迪克逊和自己的悄悄话一字不落全被他听在耳朵里了。 真是不绅士,玛格丽特这样想着,除下外套交给女仆,然后说道:“迪克逊,你带霍克利先生上去吧,我先失陪一下。” 说着,她便头也不回地去了自己房间。 卡尔上楼的时候,黑尔夫妇正和一对明显是母女的客人寒暄。 黑尔先生老实得过分,也不多话,黑尔太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软缎裙子,因为衣服没有给她信心,所以看上去也很沉默的样子。 见他进来了,黑尔先生赶紧站起来和他握手:“欢迎欢迎,霍克利先生,今天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了。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们的房东桑顿夫人和她的女儿詹尼·桑顿小姐,这位是我新认识的学生,卡尔·霍克利先生。” 卡尔风度翩翩地行了礼问了好,桑顿夫人是个相貌平平但神色坚毅的女性,穿着黑色的衣裙,虽是寡妇的装束但刺绣却很华丽精致,这是在给自家的工厂做广告呢!? 她的女儿詹尼却既不像母亲,更不像哥哥,心思都写在脸上,言谈之间东张西望,眼里更不掩对这房子的嫌弃。 卡尔从善如流地去拉关系:“真是幸会了,我想我所认识的约翰·桑顿先生就是您的儿子吧?” 这下桑顿夫人看卡尔的眼光可不一样啦,这个年轻人一走进来,她那双充满阅历的老辣的眼睛就看出了点名堂,恐怕米尔顿最有钱的银行家贝尔先生都不及这个年轻人富有,而贝尔先生可是握有此地大部分棉纺厂的股份。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自家的约翰竟然和这人认识,而这年轻人明显带着美国口音,桑顿夫人看着那个缺了根筋的女儿,给了个眼神暗示她不要说话,自己和卡尔攀谈起来。 “正是,霍克利先生听口音是美国人吧,”桑顿夫人那张严肃的脸微笑起来,这种别样的亲切让卡尔有种很不妙的预感,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听对方问他:“是年前约翰去美国的时候你们认识的吧?” 卡尔诚实地点点头:“我们是在纽约认识的,桑顿先生如此年轻却闯出这么一番事业,真是令人敬佩。” “哪里哪里,”桑顿夫人的笑容更灿烂了些,让她身上的严肃感淡去不少,不过人人都看得出她可不像谦虚的样子,可说实话这样的儿子的确让母亲有骄傲的资本:“霍克利先生看来也是事业有成啊。” 卡尔一笑:“那都是家父早年打拼下来的产业,我不过是得了些父亲的庇护。” 这样一来,桑顿夫人倒也不好再捧他。 再说这样捧来捧去也不是老夫人的目的,她话锋一转:“霍克利先生是独自一人来英国的吗?真是个独立的年轻人。” 卡尔心里敲响了警钟,他谨慎地回答:“的确是一人,不过出门到处都是朋友啊。” 客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可不是嘛,见了面才知道大家原来都扯得上关系。 只是桑顿夫人并不放弃,既然是美国来的,总该知道点内情:“桑顿家每年都会在米尔顿举办宴会,邀请米尔顿所有棉纺厂的厂主和名流,约翰提起过要邀请自己来自美国的朋友,看来就是您了,霍克利先生到时可要务必赏光。” 卡尔这下终于确定桑顿夫人的目的了,桑顿想特意邀请的可不是自己,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抛了点消息:“桑顿夫人,恐怕不只我呢!虽然我是孤身来英国的,但桑顿先生在美国的时候结识的可不只有我,现在他们也在米尔顿,我可是追着这兄妹两人来的,他们都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詹尼这时回过味来,对着桑顿夫人嘟囔着:“妈妈,还真有个姑娘。” 桑顿夫人横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嘴,这才一本正经得好像自己的女儿从来没有插过嘴一样:“看来我要多准备一份请柬,既然是桑顿的朋友,我也要务必亲自去拜访一下才行。” 卡尔不出意外地收到了弦外之音,想着鲍伯似乎都默认了桑顿对梅的追求,只是那两人看起来就像纹丝不动的冬天结冰的湖泊,连朵涟漪都没有,他可一点都不介意添砖加瓦:“他们就住在郊外的桑德逊花园,姓韦兰。” 真是个识趣的好小伙子,桑顿夫人这么想着,可惜自己的女儿已经订婚了,不过这么精明的人也看不上自家这个没心眼的姑娘就是了,但儿子的事情有了眉目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便和卡尔交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随即心又沉了沉,桑德逊花园可不便宜,都闲置好几年了,看来那对韦兰兄妹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玛格丽特换了件八成新的居家裙子出现了,黑尔夫人好像看到了救星,向女儿投去了如释重负的目光。 黑尔先生则拉过女儿,自己兴高采烈地告诉玛格丽特:“这就是桑顿先生的母亲和妹妹,难怪霍克利先生和桑顿先生会一起来听课,他们原来在美国就认识了,我原以为他们是在米尔顿一见如故呢。” 难怪会成为朋友,玛格丽特想,都是一些没有怜悯之心的商人,那肯定是臭味相投的。 她在扶手椅上坐下才感觉到那位严肃的老太太投来的很是威慑意味的目光,玛格丽特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卡尔颇有兴趣地看了看这姑娘倔强的样子,众人的话题又回到了黑尔家身上。 桑顿夫人正襟危坐,只一眼就把这重新布置过的屋子和黑尔家的两个女眷打量了个彻底,不过她还是很亲切地说道:“真是欢迎你们来到米尔顿,住得还习惯吧?” 玛格丽特的妈妈是个温顺而少语的女人,虽然看出了对方骨子里那一点点流露出来的骄傲,却没有觉得难受,只说:“真是感谢您,桑顿夫人,屋子很好。” “你们原来住在哪里?” “赫尔斯通。” “哦?”桑顿夫人想了想:“这似乎是个南部城市呢!” 玛格丽特回答道:“夫人,谈不上城市,只不过是个小村子。有座教堂,草地上有几所房屋,都是农人的村舍,墙上开满了黄色的蔷薇。” “听起来就很美,”桑顿夫人说道:“不过米尔顿充满着新世纪的活力,有最先进的技艺,动力最强的机械和最漂亮的布料,你们也会喜欢这里的。” 黑尔太太看看对方黑裙子上那些繁复精美的花纹点点头:“的确如此,而且您有个争气的好儿子。” 捧人的话谁不会说,但玛格丽特却觉得对方是故意来让别人吹捧自己的,便只是淡淡点头:“桑顿先生自然是很有‘作为’的。” 卡尔是知道玛格丽特话里的含义了,只绷紧了脸皮不笑,桑顿夫人却越来越有谈兴:“米尔顿的姑娘们可是对他趋之若鹜。” 玛格丽特很顺当地接口:“也不见得每个都喜欢他。” 桑顿夫人一噎,心想这小姑娘真是不识好歹,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至于黑尔家,老实说这家的小姐除了相貌不错,个性却不讨喜,更别说嫁妆可以预料很寒碜。 詹尼看到一个比自己漂亮但寒酸的姑娘,言语之间就多了点洋洋得意,她惊异于玛格丽特家里是没有钢琴的,黑尔家当然没有闲钱;她惊异于这房子是这么小,连转个身都不畅快,当然那是因为她裙摆太大了。 谈话到后来就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弄得黑尔先生很紧张。但桑顿夫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反正自家的儿子也没看上这家的小姐,她转眼就把事情抛到了脑后。 桑顿坐在去韦兰家的马车上,突然打了个喷嚏,要知道在米尔顿,没有马尔巴勒的桑顿夫人不知道的事情。 39、第三十八桩丑闻 桑顿进了桑德逊花园的时候, 梅正在客厅的书桌那儿写信。 早晨的时候,她收到了玛丽的消息, 她在信里和梅分享了一个好消息,说是马修在复活节假期后向她求了婚。梅拆开信的一刹那, 惊喜地捂住了嘴。 鲍伯被她惊喜的笑声吓了一跳,这才取过信来细细地看,原来那位玛丽表亲总算将自己的婚事尘埃落定了,只不过她写给梅的信非常的详细,因为梅从玛丽到了纽约之后,就把她的一系列心理变化都看在了眼里,是这段时期最了解玛丽的人了。 因此, 若是有什么心里话, 玛丽也是想着要告诉梅。 也许是派特里克去世后玛丽对于自身看待婚姻的态度有所醒悟,抑或是马修执着不休的追求让她有所感动,玛丽到底选择了一条在所有长辈眼里很符合所有人利益的举动,倾听马修的心声, 然后适当地放出信号, 便成功地使他求婚了。 玛丽是这么描述事情的发生过程的:一个月前,格兰瑟姆伯爵夫妇最小的女儿茜珀偷偷和那个爱搞事儿的爱尔兰司机出门,参加妇女选举权的唱票会,结果因为人群骚乱,茜珀被投掷的石块误伤了头部,幸好被尾随而去的马修直接救了回来。 伯爵夫妇为此大发雷霆,但受伤的茜珀似乎也受到了英雄救美的传统影响, 开始拿一种十分倾慕而感恩的目光看向马修。而马修一向很喜欢这个活泼外向的小妹妹,一时之间两人的气氛颇为不错。 这让在一边忙着照顾茜珀的玛丽突来了一阵危机感,虽然这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是玛丽潜意识里从来不觉得马修会不属于她,尤其是在如今她自己也动了心的情况下。 她脑海里骤然想起来母亲曾经劝说自己的话:“玛丽,你得对马修好一些,也许有一天,只有他会给你留下一席之地。” 当时的情况是玛丽与那位英俊的土耳其大使已铸成了大错,一夜风''流后留下的是对方猝死床第的恐惧和深深的后悔,然而玛丽从未觉得自己母亲的话是正确的,但现在,这话突然像雷声一样横贯了她的耳边。 玛丽的出发点并非因为功利,克劳利家的大小姐总还是不愁嫁的。她害怕的不是马修提供的未来伯爵夫人的头衔不再,玛丽害怕的是马修会收回他在心里给自己留的一席之地。 这让玛丽真正意识到人生会因为失去了这个男人而重新沦为苍白。 茜珀在得到医生没有大碍的确诊后睡下已是深夜,玛丽和马修疲惫不堪地离开她的房间。 玛丽挽留了马修,让仆人准备了点宵夜:三明治、水果和红酒之类的,然后夜色正佳、酒酣耳热,她非常愉悦而又安心地重又看见了马修眼里的迷醉。 是的,从这个男人第一次傻傻地看到自己后,这位原该精明的律师总是在她面前露出这样毫不设防的、身坠爱河的样子,玛丽见过太多装腔作势的男人。她长得不错,家境优越,气质高贵却又了解男人,真爱虽然难得,那些男人倒也乐得与她门当户对。 但在见多了这些做戏后,玛丽最后欣赏的却是马修对待自己的坦然感情和孩子一样的毫不掩饰的赤诚。 玛丽在信后祝福了梅,希望她也能尽快寻得自己的幸福,并称她在进行一段合理的矜持的考虑时间之后,唐顿可能不久以后就要办喜事了。 但她在信尾说起的一件事情才让梅真正确定这两人是天生一对,玛丽很诚实,她没想着带着那个秘密进入婚姻。虽然伯爵夫人极力反对,可她仍选择了向马修坦白。 那位年轻英俊的土耳其大使马修也是见过的,然而不过才认识一个昼夜,他便令人惋惜得丧命于唐顿。马修很是意外于这桩看来毫无疑点的猝死案最终别有隐情,且和玛丽有关,竟还是一夜风流导致的马上风。 可他爱着玛丽,爱她的美丽、高傲、优雅,甚至于故作坚强和此刻的勇敢坦白。 马修最终这样回答玛丽:“你当时感觉幸福快乐吗?” 玛丽当时对帕慕克的确是动了心的,但那更有些养在深闺的小姐第一次接触风流浪子的情不自禁,仿佛是昏了头一般,被那种惊涛骇浪的魅力拍傻了。 虽然后悔,但玛丽对当时自己的内心还是坦然的:“是的,当然。” 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么会允许帕慕克接近他。 马修多少是有些失落的,但他将是玛丽的今天以及明天,而那个男人只剩一个冰凉的墓碑,于是他便释怀了:“亲爱的玛丽,如果你那时是发自心底感到幸福快乐的,那就行了。” 这大概是玛丽有生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感动的爱语了。 梅的信写得很认真,甚至因为是亲近的表亲的缘故,她甚至在信里开起了玩笑:马修从前寄给你的信总是万分含蓄,是什么让他具备了如此的勇气?难道三明治里滴了爱神的魔法药水…… 她不知道有人慢慢接近了,她太投入了,甚至没有听到鲍伯和桑顿在外间的门廊打了招呼。 等到她发现有人正站在她身边,梅才仓皇地抬头,手按到了胸前,口气虽然埋怨,却连她自己都不能察觉带了一丝娇嗔的意味:“啊,桑顿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桑顿倚在书桌前,看着拆在一边的信:“只不过你太专注了,鲍伯叫了你几声,你都不理睬我们。” 鲍伯笑道:“也许是我声音太轻了,我可真怕吓到梅。不过玛丽要结婚了,梅难免觉得高兴。” 梅红了脸:“我的确为玛丽觉得高兴,她和马修表兄也经历了一番曲折,日后他们的婚姻也会因此而加倍幸福的。” “看来婚礼指日可待,”鲍伯觉得这两位是迟早的事情,他之前在唐顿就看出两人之间那种暧昧的却又难以割舍的气氛,只是不知还要纠缠多久:“照例会有一段订婚期,就看罗伯特姨夫怎么想了,两人也正好趁此多多了解。” 未婚夫妻之间有越相处越合意的,当然也有越相处越分崩离析的,后者可是不胜枚举。 鲍伯的脸色突然变了变,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看看梅脸色似乎毫无异样,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继续待着了,便说道:“桑顿,等会儿你来次二楼起居室,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便自己一人上楼去了。 “梅。”桑顿不失时机地出口唤道,他的脸色有点发红,两眼炯炯发亮,这没有使他平凡的面容变得漂亮,却意外是他显得仪表堂堂兼具气势。 这是梅所欣赏的,在离开美国以后,她最怕自己失去一直积蓄的勇气,在午夜梦回时突然后悔,变成一个胆小鬼,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所以她是高兴看见桑顿的,除了那一些些的好感,更因为桑顿看上去是一个充满勇气而无法击败的存在,因此就算桑顿自上次见面之后开始自发地叫她的名字,她也再也没有反对过。 “嗯,桑顿先生,”梅的手轻轻按在信上,之前她还在写着什么爱神的药水,她可不愿被他看见闹了笑话:“玛丽和您也见过面的。” “是的,我记得,”他侧脸看着面前平和恬静的女子,因为春天的阳光开始炙热,衣衫开始露出了脖子和稍许肩头,象牙一般的弧线衬着乌黑浓密的头发,丰盈洁白的手臂合抱着以一种美好的姿态端坐在桌前,桑顿急速的目光扫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才尽力把注意力又放回了谈话上:“如果她还记得我愿意邀请我,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参加她的人生大事。” 梅这是第二次听到他说这样暗含深意的话了,她的脸立刻通红起来,这成为她在桑顿面前越来越常出现的一个弱点,但她的应对也很及时很得体:“为什么,桑顿先生?”梅掩嘴一笑:“虽然我们在此地没有购置马车,但是玛丽会为我们安排的。我想我既不需要借你的马车,也不用请你当车夫的。” “我家没有马车,”桑顿的声音又低沉了些,但是却没有比之前更沉稳:“我也不当车夫,但是梅,路途不短,你需要一个人生旅伴。” 梅之前掩嘴笑的手此刻没法放下来了,她改而拿手遮住了侧过去的害羞不已的脸,桑顿见她另一只手无措地捏着笔,轻轻地便伸过手去将笔抽了出去,免得她扎到手,可他的手却没有在做完这些事情后收回去,而是用一种很自然的态度擦过了梅的手指,第一次接触自己想象了很久的纤白滑嫩的柔荑。 梅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大张着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只听桑顿说:“我家会在月底之前举办一次宴会,我会邀请你和鲍伯,希望你们一定要来。” 他刚才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梅也说不准,她没有表态:“鲍伯在等您,您快上去吧,顺便可以问问鲍伯是不是抽得出时间,我总是会跟他一起去的。” 桑顿上楼的时候心情很好,梅这是变相答应了,鲍伯怎么会拒绝呢? 不过鲍伯有别的事情等着他:“我之前从郡里的治安官那里听到消息,说是工人在酝酿下个月罢工,桑顿,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桑顿的样子让鲍伯确定他早就有对策了,因为他的脸色突现出一种目中无人、高傲自负的神色,这是一个成功的工厂主的保护色:“他们不干,自然有人干。如果他们不向我证明自身的价值,凭什么给他们涨工资?多的是廉价的爱尔兰人。” 鲍伯皱眉:“你千万别冒险。” 桑顿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有把握,罢工两周以上,他们要么饿死,要么回来。” 桑顿家的确是没有马车的,因为米尔顿出名的桑顿夫人从不出远门,所以节俭的她并没有购置马车。 于是在到达自家后,她问租借的马车所配的车夫:“我过两天要去趟郊外,你的马车有空闲吗?”她想看看迷住自家儿子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那车夫想了想回答道:“桑顿夫人,明天可以,但后天不行,后天被一个远郊的外国人包走了。” 远郊的外国人?桑顿夫人眼睛亮了亮,她假意不悦地问道:“是哪户人家?” 车夫不疑有他,因为桑顿夫人是老主顾了,他以为夫人是想和那户人家商量一下借马车的事情,于是爽快地回答:“桑德逊花园的一家,据说叫韦兰的!” 40、第三十九桩丑闻 桑顿夫人今天满载而归, 范尼见着母亲心情很好的样子,才扔下手袋、气喘吁吁地拖过裙摆坐在沙发上问道:“妈妈, 你说哥哥会不会马上结婚了?” 妈妈是最了解女儿的,桑顿夫人没好气地白了范尼一眼:“不会影响你的婚事的。” 范尼已经谈婚论嫁, 婚期临近,桑顿虽然平时看上去和妹妹也不是太亲密的样子,但早就和母亲商量准备了一笔款子务求将婚礼办得隆重盛大,只是你要求一个功成名就、城府极深的商人和一个没心眼的姑娘整日培养兄妹情,那实在是不怎么人道的事情。 范尼嘟着嘴,被拆穿了心里想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家里破落的时候她年纪还小, 等到懂事的时候哥哥已经能让她过上舒适的生活了, 她是家里真正没有吃过一点苦的,反而受尽宠爱:“我可没说哥哥会被外面的女人迷住了心眼,最后亏待了我。” 桑顿夫人顿时觉得脑仁疼,挥挥手道:“你先上楼去把衣服换了, 等你哥哥回来就能开饭了。” 于是范尼乖乖上楼了, 桑顿夫人在想着若是贸然上门拜访会不会太有失礼仪,而且今天桑顿过去了那里,说不定就把事情办成了,也轮不到她给自己儿子去铺路,只是越想她就越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总想亲眼看看真人把把关才好。 桑顿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坐针线活,范尼则在靠窗的那侧弹着她的宝贝钢琴, 听到哥哥回来了,她停下来转了个身埋怨道:“约翰,你可回来了,你知道我和妈妈今天去哪儿了吗?” 桑顿当然不知道,就问:“我想应该不是工厂,你最不喜欢那里。” 这话带着微微的调侃,虽然工厂的盈利提供了一家人富足的生活,可范尼总爱说米尔顿的空气是多么差,工厂又是多么不干净。 “哼,”范尼撇了撇嘴:“当然不是工厂啦,我们去了黑尔家。” 桑顿把帽子摘下,有些奇怪:“你们去那儿干嘛?” “他们是我们家的新住户,于理总得关心一下,”桑顿夫人放下绣绷:“我们还遇见了霍克利先生,他说和你是旧时呢!” 桑顿点头,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是的,卡尔·霍克利,我们有些小交情,看来你们今天过得不错。” “什么不错?!”范尼插嘴:“你是没有看到,那位黑尔小姐鼻子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妈妈不过是夸你优秀,她就迫不及待要灭灭妈妈的微风。哼,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德性!” “好了好了,去楼下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桑顿夫人也带上了些教训的口吻:“我看你今天在黑尔家也逞够微风了。” 范尼不情不愿地起身要走,临走前扔下一句话:“这下我对外来户更没有好感了,希望那位韦兰小姐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倒让桑顿心里一窘,但桑顿夫人却面无表情,这让做儿子的有些惴惴:“妈妈,你们还认识韦兰家的人了?” “认识谈不上,只是听说了有这么一家人,”桑顿夫人好笑地看着儿子微微紧张的模样:“我原本想出于礼节,由霍克利先生引见,去拜访一下新住户呢。” 桑顿这下是明白妈妈的心里已经有底了,他只得老老实实作答:“别,妈妈,您很快就能见到她的,我已经邀请她来我们家的宴会了。” “我的天哪,约翰,”桑顿夫人瞧他这难得的傻瓜样子:“我只不过是见见她,难不成她会被我吓跑吗?” 桑顿的脸透出一点红意来,他还是很羞愧于向自己的母亲承认此事暂时还没有把握:“妈妈,我或许做生意还算上手,但是这事情可不是做生意,我得……得慢慢来。” “好啦好啦,”桑顿夫人拍拍他的肩:“看你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循序渐进固然是件好事,可你也要留意不要错过了好机会,你先上楼去把外出的衣服换下来吧。” 桑顿上去后,做母亲的却没有继续原先的活计,桑顿,她的儿子,她引以为豪的孩子,毫无疑问已经坠入爱河了。 而那位新鲜的以后将要加入这个家庭的韦兰小姐,将要取代自己,成为儿子心中最要紧的人。 桑顿夫人维持着脸上严肃的神情,她现在竭力不去想儿子成家过后将要带来的令自己失落的变化,而是把心思放到了熟悉的家务上来,比如即将成婚的夫妇,家里需要多少全新的织物。 只是她明白自己心里的隐忧,让自己的儿子一改往常雷厉风行的态度而患得患失的姑娘,恐怕是因为她的条件引起了桑顿对于自身的自卑。 桑顿夫人叹了口气,真可惜儿子看中的人不是米尔顿土生土长的姑娘,不然自己一定会很喜欢她,他们这个家庭也会相处得更好。 不过她还是在晚饭后写了一封信给黑尔太太,说是注意到她今天总是咳嗽,自己过两天要介绍一个好医生给她。 车夫走前她塞了两先令,那人就透漏了韦兰家当天的目的地是黑尔家,虽然桑顿夫人对黑尔家没什么太大的好感,但是找个借口再过去一趟也不是太为难自己的事情。 米尔顿用来租借的马车很紧俏,因为这里所有的马车基本都是用来装棉花的,不是装在口袋里的白花花的原棉,就是一包包从机器上下线的成品白布。当地的人们聚集在街道上,衣服质地全都不错,但你还是能从表情上分辨出他们究竟是中产阶级还是小巷穷人。 梅是因为收到玛格丽特的邀请所以才进城一趟的,因为上次的巧遇彼此都做了自我介绍,玛格丽特来信说是一定要谢谢韦兰兄妹的帮助,鲍伯也是希望在米尔顿停留的时间内,梅能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闺中好友,因此便接受了邀请欣然前往。 卡尔最近总和鲍伯混在一起,听说鲍伯要去黑尔家,打听了来龙去脉后,也借口黑尔先生是自己的老师,厚着脸皮要求同去。 玛格丽特其实是个漂亮姑娘,有着南方特有的秀美五官,鹅蛋脸显得很小巧,头发总是编成辫子盘起颇精致,不过那张小嘴的轮廓微微翘起,总给不认识的人留下傲慢的第一印象。 只是在黑尔家再见面的时候,梅有些佩服这个姑娘。想来黑尔家家计艰难,统共只有一个老胖的女仆在照顾一家老小。玛格丽特则不得不放下小姐架子亲自操持些家务,尤其是据说黑尔太太身体不好,今天还卧床休息,女仆正在服侍前来探病的客人。于是梅一行人来访后,就是由玛格丽特亲自斟茶的。 卡尔饶有兴致地看着玛格丽特一手拿着茶壶,另一手拿着滤网,慢慢地滤茶。手上的那只包金的手镯可能是她待客时的首饰,平时不常戴,手镯总是时不时往下滑,而玛格丽特就要时不时地把手镯往上撸一撸。 那个包金的小圈在细腻洁白的手腕上滑上滑下,让卡尔觉得眼前的美景很受用。 鲍伯和卡尔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他一边慢慢啜饮着茶水,一边在想找个机会提醒卡尔把到了嘴边的口水赶紧擦一擦。 梅则是从未碰到过家里的小姐自己动手的情况,要拒绝吧,怕是令玛格丽特难堪,只是在接过递来的茶杯时,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下,洒了点点茶水出来。 这下梅觉得丢脸极了,她赶紧安抚玛格丽特不是什么大事,然后掏出手绢来把膝盖上的一点茶渍擦干净,桑顿夫人从隔壁房间里转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了这幕。 范尼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今天不让自己穿上最华丽最昂贵的衣服,她想着既然要再来一次,一定要杀杀玛格丽特的傲气。桑顿夫人却指定她穿了一身浅紫白领的装束,这身衣服搁在衣橱里已经很久,也不便宜,只是不符合范尼的审美观罢了。 因此,范尼今天就难免垂头丧气,连原本过来耀武扬威的目的都忘记了,乖乖地跟在妈妈身后,连话都很少说。 然后从黑尔太太的房间里出来,她和妈妈都注意到了隔壁起居室里的一个姑娘,因为她用的是一块白色的马尔巴勒出产的丝绸手帕。桑顿夫人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几个月前亲自画了图样交付生产的,那时她问桑顿怎么有这份闲情,桑顿回答他说是试做些用品。 而范尼在发现哥哥拿回了一个精美盒子装的手绢时,还问他索要过这些与众不同的铃兰图样的手绢,结果被拒绝了,为此范尼还耿耿于怀了一阵。 只是那时梅并未来英国,桑顿的言行举止也很正常,母女俩因此都没有怀疑过。 现在看着这眼熟的料子出现在面前的姑娘身上,这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只是桑顿夫人在看到梅的第一眼,内心就沉了下去。 梅很美,可桑顿夫人看到过很多美丽的姑娘,但是那种家族教养的高贵气质是掩藏不了的,哪怕是她现在捧着的是黑尔家廉价的粗瓷杯子,姿态都像捧着一束铃兰花那样优美动人。 桑顿夫人非常明白儿子为何会深陷其中,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出身优越、美貌可人,言行举止却温柔体贴,让人如沐春风。可是桑顿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份,这已经不是出身优越可以形容的了。 天气渐热,梅穿了一袭白色的衣裙。因为用了早饭没多久就出门了,梅也没有佩戴什么首饰,雪白的脖子里只戴了一根细细的金项链。身上一条白色蕾丝织就的连衣裙,束着蓝绿色的方扣腰带,外边又搭了见薄纱对襟绣花的外套,显得粉白娇嫩、气质出众。 而桑顿夫人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出自法国最有名的高级定制屋houseworth(创始人charles worth(英国人)被公认为高级定制之父。),哪怕是再富有的家庭,去这家定做衣服也是一件大事。 而屋里唯一的一名陌生男子,坐在霍克利先生身边的,想必就是韦兰先生了。一身考究的西服自不必提,但桑顿夫人一看他的外套出自伦敦最有名的手工艺地萨维尔街(世上最好的男装裁缝街,王子也是去那边做的,定制一词就起源于这条街),这对兄妹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也只有黑尔这家初来米尔顿的外来户才会如此不识货,在这样的纺织业城市,略有经验的人可以从一个人的穿着上就看出对方的身份地位,而桑顿夫人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实物的人,因为往年她也就是和儿子参加纺织工业展而已。 她的心不断地沉了下去,预感不但成真,而且还超出预计太多。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双方打了个照面。 玛格丽特秉持着主人翁的精神,自然是请桑顿母女进来的,顺便向她们道谢,因为对方是热情地来给自己的母亲介绍医生的。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家母生病,今天又有客人,我都没用好好招待你们,”玛格丽特态度真诚地感谢桑顿太太,然后给梅和鲍伯作介绍:“梅,鲍伯,你们也认识桑顿先生的,这两位就是桑顿先生的母亲和妹妹。桑顿夫人,范尼,这是桑顿先生的朋友,霍克利先生也是和他们一起从美国来的,他们是兄妹,鲍伯·韦兰还有他的妹妹梅。” 梅没有预料到会在此地意外见到桑顿的家人,不过她是社交场合的常客,不论怎样的意外,她都能很好地维持自己得体、大方的态度和对方打招呼,如果不是她站起来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裙子的话,她总觉得自己坐着把裙子坐皱了。 桑顿夫人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动作里蕴含的紧张,心里顿时满意地松懈下来:还好,这姑娘是在乎约翰的。 41、第四十桩丑闻 鲍伯虽然怀疑桑顿这是让母亲相看他心上的姑娘来了,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桑顿不是这样的人。但发生了这样的巧合, 实在不得不说梅和桑顿家的人实在是太有缘分了。 范尼此刻已经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一个玛格丽特已经让她心生嫉妒了, 但她至少可以用金钱来耀武扬威;可面前这个韦兰小姐,非但美貌超群、气质高雅,而且身家比起她只多不少,这下范尼可就只能歇了心思,而且这还是哥哥心上的姑娘,这就意味着她连回家发发牢骚都不行。 这么想着,她拉拉母亲的衣服, 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当然桑顿夫人是不会理她的,与她的目的相比,女儿这点虚荣心不是她心中此刻要顾及的东西。 只有卡尔在心里乐得叫好,今天来得可真是太对了, 不愧是生育和教养出约翰·桑顿的女人, 手段真是一等一的厉害,这么快就和梅安排了一场巧遇。他现在可是满心希望看着梅嫁给桑顿,这样的家庭生活可比萎靡沉闷的纽约上流社会有意思多了。 只是卡尔得意忘了形,没注意到玛格丽特正在打量着他。 玛格丽特考虑到自己和韦兰兄妹初认识的情况,也可知他们和桑顿先生关系匪浅,也许这位梅小姐在其间大有关系。 这种猜测虽然不太礼貌,却是玛格丽特的直觉, 但以她比较客观的眼光来看,两人的确不怎么合适,而且以那天的情况来看,也可能是桑顿先生单方面的追求。 桑顿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的,虽然她是黑尔太太的客人,也不妨碍她和黑尔小姐再唠唠家常。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带着女儿进了起居室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也和卡尔打了声招呼:“真巧,霍克利先生,前天才见到了您,今天就见到了你们大家。” 察觉到鲍伯瞪了自己一眼,卡尔干笑:“是的,桑顿夫人,缘分妙不可言。” 范尼别过脸去嘟囔了一句虚情假意,被桑顿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梅也看出来了卡尔在中间出力不小,可是看到他被没心眼的桑顿小姐给出卖了个彻底,顿时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因为有着天壤之别的比较在,范尼很难得地红了脸,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说话。 梅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桑顿夫人,她是个典型的北方女人,身量骨架都大,脸方方正正的其貌不扬,但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威慑在,据说马尔巴勒的工人怕她更甚桑顿本人。 但要说梅现在的感觉,倒反而觉得对面这位中年妇人的神情颇为熟悉,俨然和桑顿的表情一模一样,不愧是一对母子。想起桑顿似乎年幼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想必母亲对他的影响巨大,两人如出一辙的作风就不难解释了。 只是梅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在回响:这是桑顿的母亲!他的母亲! 她几乎可以肯定今天的事情并非事出突然,但想到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求爱,梅不觉得他会这么快就把自己带到家人面前。那么就很可能是做母亲的按捺不住了,要知道在米尔顿,这位夫人也可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梅虽然有些紧张,但并无不悦,只是想到下次再见到桑顿时候,心里便多了一些羞愤,但不可讳言,也许他们的关系至此又进了一步。 桑顿夫人用长辈的姿态以关切的口吻问道:“你们三个年轻人孤身从美国来,就没有长辈在英国照应吗?” 鲍伯和卡尔都没有开口,反正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连黑尔家作为主人都已经被排除在外了,梅看看周围人都没接话,只得自己挺身而出:“夫人,我们有位姨妈从前嫁到了英国,我们初来此地就是在她家里落脚。因为哥哥在美国从事的就是纺织生意,与桑顿先生早先就认识,且米尔顿与我们的落脚处隔得不远,所以就决意来此地看看。” 桑顿夫人点点头,看来也不是和传闻中的美国佬那样到处乱跑没规矩的,于是她继续问:“桑德逊花园可是个好地方,只是不租个一年半载在租金上讨些便宜,可不实惠。” 梅听出了这位夫人的弦外之音,却坦白地回答:“哥哥打算在这里停留两个月,因为姨妈家离这儿不远,我们在外逗留时间长了也不是亲戚间的做客之道。” “真是善解人意的孩子,”桑顿夫人和蔼地笑道:“可讨人喜欢,若是你们退租了,以后也能常来往。” 梅便顺着话头往下说:“是的,不过三十英里,就在更北边一些的唐顿庄园。” 范尼端着茶杯正无所事事喝茶,猛地咳嗽了一声,她捂着嘴,几乎把脸都憋红了。 就是因为两地距离不远,因此对于几十英里开外的那位大庄园主,米尔顿的人也有所耳闻。这位传承足有三百年的格兰瑟姆伯爵,是英国目前还能维持着体面向上的少数贵族之一,且与众多内政大臣交好,非常时期也是能在内阁说上些话的人物,至于血统根本不是平民乃至中产阶级所能高攀的。 不过,他有一位美国娶来的伯爵夫人就是了。 桑顿夫人现在门儿清了,这位韦兰小姐应该就是伯爵夫人的亲戚。因为米尔顿的特殊性,伯爵夫人的来历在此地根本不是秘密,甚至颇深欢迎,因为她是美国辛辛那提纺织大王莱文逊家的女儿。 那么作为她的侄女儿,韦兰小姐的身家也不会差,至少也能够挽救一个庄园就是了,这可是英国贵族圈里最受欢迎的新娘人选。 做出此猜测的还因为在韦兰兄妹身边的卡尔·霍克利先生,别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桑顿夫人打了次交道下来也觉得此人精得很。 而以她在米尔顿经营多年的人际关系,也不难打听出他的父亲是美国匹茨堡的钢铁大王。 人以群分,韦兰小姐是一位兼具了财势的顶尖人儿。 桑顿夫人在心里暗暗为儿子着急,不单单是因为要这个姑娘下嫁的可能犹如天方夜谭,更因若是亲事能成,姑娘家财大势大,自己自尊心异常高傲的儿子应该怎么办。婚姻从来不只关乎爱情,还有成就两个人的一切社会背景。 可是她不由地就想起刚才美国回来时的儿子,别人看不出来,做母亲的却心知肚明。现在想来,那些忙碌之余的黯然,亲自制作的手绢,都是为了求而不得的爱情。 现在这个姑娘主动又出现在了儿子的生命里头,约翰的心里必定燃起了比从前还要激烈的希冀,恐怕除非被狠狠拒绝,他都是不愿意放弃的。 不过……桑顿夫人转念一想,韦兰小姐不像对此全无所知的样子,而霍克利先生则刚刚好心帮了个忙,至于那位只和自己打了声招呼的韦兰先生,似乎也不像反感的样子。 也许也不是全无希望,就像约翰18岁那年说:“妈妈,你让我去找贝尔先生试试,如果不行,大不了从头再来!” 爱情虽然不是生意,不过约翰在18岁的时候成功了,没道理他不能在另一件人生大事上有所斩获。 于是这位夫人松懈了下来:“唐顿庄园住着一家让人钦佩的高贵人,要是能有机会去拜访,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过眼下就有一次盛事,”桑顿夫人顿了顿:“月底在桑顿家会举行米尔顿一年一度的宴会,既然你们那时还没有走,那就不吝赏光吧。” 这话昨天桑顿也已经提过了,不过想到他做的事情,梅不禁脸还是红了红:“那是自然的,届时可要叨扰夫人您了。” “怎么会,”桑顿夫人站起来,准备长话短说,毕竟她有很多话想和儿子聊聊:“约翰可是很欢迎你们的!” 她满意地看着梅脸上的红晕,更在临走前和她握着手亲密道别,这可让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鲍伯和卡尔唏嘘不已,卡尔事后调侃鲍伯:“看来你可不必担心梅受气了,小姑子是个没脑子的且马上要出嫁,婆婆精明得体知道该做什么,至于桑顿,早就为梅晕头转向了。虽然家庭组织结构是一样的,先不谈家世财产,可比阿切尔家那个挑剔的老虔婆和嫁不出去的碎嘴老姑娘好。” 鲍伯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得遵从梅的意愿,再说还有妈妈这一关呢。 桑顿家的晚饭时,女主人提起了她在黑尔家遇到的新朋友。 桑顿很意外:“妈妈,你见到梅了?” “梅?叫得倒很亲热。”老夫人瞟了儿子一眼:“约翰,你在外奋斗那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懂得把自己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了,所以虽然你迟迟不成家,我也从没有催过你。你是我的儿子,在我心里你是最优秀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约翰,你给自己选了一条很艰难的路。” 就像范尼觉得自己是米尔顿最漂亮最富有的姑娘,这次她看到梅则服气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桑顿那双男子汉的眼睛明亮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妈妈,我不配她。是的,我早就知道我不配。” “姑娘的爱就像一阵烟,随风就会变化。”桑顿夫人叹道:“如果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她在这里不会待很久,至多两个月,她离开以后,就像上次一样把她忘了,不会很难的,约翰。” “不,妈妈,”桑顿的眼睛越发明亮:“我从未成功忘记过她,所以上帝又把她送到了我面前后,我无论如何不愿放开她的手。” 桑顿夫人恍惚又看见了那个18岁的竭力说服自己要去闯一番事业的男孩子了,他从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有毅力得到自己想要的,做母亲的有些失落也有些鼓舞:“那就这两个月,去试试,约翰,让她再也离不开你。如果……那你就回家来,母爱是永不会变的。” 42、第四十一桩丑闻 桑顿在舞会的前一周去了自己的货栈清点货物, 顺便给自己的白衬衣上浆。摩金太太的裁缝店是米尔顿手艺最好的,有钱人都爱光顾, 桑顿很意外地遇见了同来送衣服的鲍伯和卡尔。 “你们竟也知道这里?”这可是只有资深米尔顿本地人才会光顾的地方。 卡尔笑嘻嘻:“我们聘了这里最好的管家,这消息打听起来可快了。” 老板看是桑顿先生认识的人, 态度就更热情了些。 不过桑顿以为梅也得在宴会前准备一下:“韦兰小姐不用裁缝为她服务一下吗?” 鲍伯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私下里都叫上梅了,倒是会在自己面前恪守礼仪:“不用,上个月妈妈就发了电报,说是要把安妮送过来照顾梅,她三天前就到了米尔顿了。有安妮在,梅的一切都会井井有条的。” 桑顿自然也是见过安妮的,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 安妮对他来说则像韦兰夫人的眼线,于他未来的打算大有不便:“那韦兰小姐在英国的生活一定会和在美国时一样自在的。” 这话让卡尔哈哈一笑,鲍伯拍拍桑顿的肩,示意他想多了:“反正安妮早晚都要来的, 还是让她早日适应英国的生活, 也好长长久久地在这里照顾梅。” 桑顿一听长长久久这个字,顿时心头火热,不过想到能长长久久的对象还说不准就是自己,又难掩失落。要不是他正好手上在给店主递东西,简直就要好好向大舅子问个清楚。 三个男人在里间休息室里聊天,外间倒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妈妈,你身体不好, 不用陪我特意出来的。还有……何必一定要买新裙子呢?”那年轻女子压低了声音说:“这可值迪克逊半年的工钱呢!” “玛格丽特,这话不对,我可打听过了,桑顿家的宴会是米尔顿最好的社交场合,妈妈希望你能……” 这时店主迎了出来,母女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虽然这不太礼貌,可是声音要往自己耳朵里钻那还真是没办法。尤其是面对一个熟识的小姐的窘迫家境,身为绅士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 店主让玛格丽特稍等会儿,自己去里间取那件黑尔太太帮女儿定制的绿色礼服。 等到她抱着衣服经过男士这块儿的时候,卡尔突然拦住了自己的去处。店主不知这位出手大方的主顾想做什么,但是她很配合地停下了脚步。 卡尔拈拈那件嫩绿色的绸缎子,心里暗叹一声,虽然天生丽质是句老话,不过人靠衣装这话也不是骗人的。 这件衣服的主顾真是可惜,于卡尔这样的看来,如果做不了最好的新衣服,不如穿最漂亮的旧衣服,不过他想到那姑娘在外人面前倔强在父母面前孝顺的样子,知道她也是没法拒绝,卡尔的心里倒也柔软起来。 他吩咐了店主几句,老太太很有些诧异,不过还是按照他的嘱咐把裙子的下摆撕开了一点点,然后端着做了许多年生意的处变不惊,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只听黑尔太太惊呼了一声:“啊呀,这裙角怎么裂了道大口子?” 那店主实在是个妙人儿,也装得好像才发现的样子说道:“真是抱歉,店里来了个新雇工,是铁匠的女儿,粗手粗脚的,一定是她弄坏的。这个笨家伙,我一定要……” 一个温柔而沉稳的女声响起:“她也不是故意的,不必苛责,但是……”玛格丽特话风转了转:“我也不能就带一条瑕疵品就这么回家,我还要去参加宴会。” 那店主早在心里等着这句话了:“不如这样,我就在这儿给你们补补,一会儿工夫就好。到底是我们的失误,黑尔太太,您付一半的价钱就行了,希望你们以后常来光顾。” 玛格丽特对这诚实守信的生意人很有好感,不过想到自家的家境,说什么常来光顾也只是句空话而已。 母女俩也被请到了里间等待,鲍伯听到脚步声离去,才锤了一下卡尔的肩膀:“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怜香惜玉了?” “难道我就不可能是扶贫济弱吗?”卡尔反问。 桑顿笑道:“那霍克利先生就应该大张旗鼓地走出去买单,而不是躲在一边花心思顾忌黑尔小姐那时时要跳出来表现一下的自尊心。” 桑顿这话不可谓不一针见血,玛格丽特是个可爱可亲的姑娘,如果不是她时时都要表现一番的自尊心的话。 三人趁了这个空档走了出去,迎面却走来一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的男人,斜戴着一顶工人帽,呢子外套大敞着露出里边的背心,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睛直直盯着桑顿,让人知道他就是冲桑顿来的。 “嘿,桑顿先生,日安,”尼古拉斯·希金斯,近期热热闹闹的罢工发起人给打了个招呼:“我听人说你在货栈。怎么,怕是来不及交货。” 尼古拉斯之所以是很多工厂主的眼中钉,是因为他不是那些光会喊喊口号的冲动的只想要钱的人,尼古拉斯聪明懂得克制,这才是这罢工头子最危险的地方。 桑顿像是不知道他的额外一重身份一样:“尼古拉斯,我放了你女儿贝西两星期的假了,你得好好挣钱给她看医生,不然我不会为你们希金斯再把那个空缺保留下去。” 那张饱经风霜的中年工人的脸抽动了一下:“桑顿先生,我承认你是一群恶狗里比较温顺的一个,但那是因为你吃饱了。我也感谢你在厂房里装了吹毛机,但贝西已经病入膏肓。虽然那不是你造成的,我不该让她去马尔巴勒以外的地方工作,但是你们工厂主都是一个样子,都是吸我们血的水蛭。” 桑顿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个男人的话,只点着自己的烟,示意鲍伯和卡尔离开不必理会。失败者只会怨怪他人,而之所以自己能够衣着鲜亮地雇佣别人,那也是自己年少的时候孤注一掷从学徒堆里爬出来的,在冷酷的生意圈里打磨了这许多年,桑顿并不是个因为别人的指责,就把别人的苦难当回事儿的人。 不然他的马尔巴勒早就关门大吉了。 卡尔倒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他嬉笑着反驳了一句:“既然你女儿缺钱治病,你就该勤奋工作给她挣医药费。这个节骨眼上闹罢工,真是个狠心的父亲。” 尼古拉斯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为了所有工人的利益,还有,不关你的事。” 卡尔看了一眼在边上吸烟的桑顿:“难怪别人笑你浪费钱买吹毛机,因为根本没有人感谢你呢,桑顿!他们为了你可以多给他们点钱,宁可不要吹毛机,吃一肚子毛呢!” 桑顿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女声斜刺里冒出来:“霍克利先生,吹毛机是保证工人健康的必要措施,你不该把它和工人的薪资扯到一块儿!” 玛格丽特看到尼古拉斯,很亲切地上去问候了贝西的病情,然后脸色很僵硬地和三位“绅士”打了个招呼。 按说既然气氛不愉快,大家就应该止住话题不欢而散,偏偏卡尔就和吸了一支古巴极品雪茄一样兴奋。 “啊哈,按黑尔小姐说的,原来这40万美元是必要投入,”他嘲讽地笑了笑:“我倒是想请您纡尊降贵地再为我们例举一些采取了必要措施的工厂。” “你……”玛格丽特气得脸通红,可是马尔巴勒的确占了唯一这个字眼:“宽容和仁善是每个人都该具备的美德,如果工厂主能够考虑一下工人的真实境况,不也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吗?” 她说完,草草道了再见,就扶着妈妈往自己家走去。 桑顿则送着鲍伯和卡尔去马车租赁驿站,但卡尔的脸色不大好。 鲍伯察言观色地劝道:“卡尔,哪怕黑尔小姐发善心过了头,你也不该与她争辩,这并非一个绅士的所为。” “哼,如果她不能转变观念,就该一直待在保守的南方,而不是举家像逃难一样来到米尔顿,”卡尔看多了满嘴大道理私下行事又有说不尽苦衷的“可怜”人:“而来了米尔顿又放不下原来的做派,真是可笑,这种人是要被生活淘汰的。” 鲍伯也不再劝,卡尔盯上了玛格丽特,那就等他自己想通是怎么回事。 但是今天的事情让他又想起了之前的一个担忧,他问桑顿:“你有没有想过,马尔巴勒还能延续多久的辉煌?” 桑顿执烟的手抖了抖,烟灰从指缝里飘落了下去,他心里明白,马尔巴勒虽然仍是米尔顿的第一棉纺厂,但是随着市场的压缩和劳动力成本的上升,盈利已经远没有成立那几年那么可观了。 鲍伯知道这个话题有些残酷,就只是点了点:“我在做生意上也不是行家,但是看得出米尔顿用工关系那么紧张,也是因为工厂主涨不起工资。现在国家在亚洲投资了那么多产业,印度输入的布料越来越多,你们的成本压力该是非常大了。桑顿,你得想想接下去的方向。” 卡尔见话题严肃起来,就把之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 鲍伯的话虽然给桑顿心里留下了涟漪,但目前对他最重要的是月底的宴会。 这天傍晚,范尼小姐站在妈妈身后,带着酸味哼哼:“妈妈,今天哥哥的身价可跌得厉害了,你什么时候见他这么热情地站在门口招待客人了?韦兰小姐真是好大的面子。” 桑顿一向不知情趣,或者对女人不感兴趣,不然不会在米尔顿的未婚小姐们对他大感兴趣的同时,却一点结婚的迹象却没有。然而这个对象一旦出现,桑顿的全心投入则是连桑顿夫人都要有些嫉妒起来。 韦兰兄妹来得不算晚,天上不过才升起第一颗星子,西边绚丽通红的晚霞也还没有收敛起自己的流光。 借着暮色,桑顿看见梅穿着一袭大红色的晚装,很有些希腊人飘逸的风格,褶皱的布料划过肩膀,绕过胸前,在腰间交错成一条外罩一层薄纱的长裙,行走间随着步伐轻巧地飘荡。而略蓬起的布料则衬得梅纤细的身姿比往常更雪白丰腴些,袖口与长手套间露出的一截臂膀比大理石还要细腻洁白,布料交错的腰间缀着一大朵刺绣的花,花枝随着腰线蔓延,把那秀丽的轮廓雕刻得淋漓尽致。 她的发式也简单,不过是在盘起的发髻上插了几轮新月状的发夹。做好的卷发一直盖到耳朵上,却恰好能看到一对珍珠耳环在她的耳垂发间晃荡,直能晃进人的心里去。 所有人都在想这姑娘是谁的时候,这抹耳垂上的莹白光彩早已经晃进了桑顿的心里。 43、第四十二桩丑闻 桑顿夫人觉得光自己看到儿子的傻样就足够了, 可不能让米尔顿其他的人看笑话。 因此她在儿子对着那位靓丽夺目的少女发呆的时候,已经先行一步早于儿子有反应之前迎了上去, 梅已经看到了桑顿直愣愣的样子,鲍伯甚至调侃了句:“梅, 现在要是有人去和桑顿谈生意,他什么条件都会答应的,因为他除了点头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此看到桑顿夫人迎了上来,梅倒是松了一口气。不然桑顿的失态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不知道今天的宴会两人会被怎么编排呢! 于是她也巧笑倩兮地握住桑顿夫人的手:“晚安,夫人,我和鲍伯来打扰您了。” 桑顿夫人拍拍她的手, 把她往里面带去:“来来, 韦兰小姐,我可欢迎你的打扰了,人来齐了就能入席啦。” 一阵淡淡怡人的香风随着红色纱质裙摆的摇曳晃过了桑顿眼前,也晃回了他的神, 他赶紧跟了上去, 鲍伯只得苦笑叫停了他:“我说伙计,你就没有想到要看顾一下落单的我吗?” 结果有好几天没见过的乔尼从边上冒了出来:“鲍伯,不然我给你带路,桑顿家就是闭着眼睛我也知道怎么走。至于咱们的桑顿先生,您还是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这些落在卡尔眼里,他只抱着胳膊在一边发笑。 今天的晚宴上多了一些新面孔,鲍伯和卡尔这样的青年才俊煞是受到瞩目, 只是他们没有打算待很久,所以除了寒暄两句之外,对于那些交浅言深的打探很是敷衍。 在座的人见没什么趣味,又把眼光对着长餐桌的另一边。 其实很多人都发现了桑顿先生的神思不属,以往这样的场合,他虽寡言却彬彬有礼,虽沉稳但言辞犀利。哪像今天,眼神不住地往女士那头飘去,以往利索的薄唇也难得掀起。 若不是桑顿夫人还在调和气氛,这场面多少都有点尴尬了。 只是大家都在猜这个米尔顿的黄金单身汉到底在看谁呢? 是玛格丽特·黑尔小姐吗?这位小姐的父亲是位前牧师,家境不显,但勉强还算中产阶级,而且她的父亲还是桑顿先生的老师,两人早该认识了,可谓近水楼台,要是彼此属意也不奇怪。 不厚道的人甚至会猜想以后黑尔家可以省了那笔房租钱了。 而且这位黑尔小姐今天经过了郑重打扮,很是容光焕发。她皮肤白嫩、乌发高挽,嫩绿色的缎子礼服是一字肩式样,露出些娇嫩的脖子和胸前的肌肤,很是青春活泼又带点妩媚。 她这等姿色算是米尔顿少见的美女,除了家境寒碜点,倒是和桑顿先生各方面挺般配。 至于另一位,大家都有点吃不准。 桑顿夫人先前介绍只说是一位远道而来的美国朋友,这年头的英国人对美国佬多少有点又妒又恨的心理。总觉得他们身上没有历史的沉淀,偏偏一个个脑袋灵活,日子过得富足多彩。 可这姑娘不是,她风姿卓然,光看身上的衣服就不是米尔顿买得到的,自然也不是米尔顿出身的人衬得起的。这种仿希腊的样式显得很是慵懒闲适,偏偏梅柔柔的举手投足间却比任何人都端庄得体,让你紧张得以为自己坐在伯爵老爷身边用餐哪。 她也不轻易和人说话,笑容却时机精准地送上,偏让你觉得很真诚。 这种明明很亲切却又让人自惭形秽的美丽优雅让人觉得这不过是短暂驻留在米尔顿的一抹靓丽,若桑顿先生看上的是这姑娘,显然与桑顿先生的理智不符。 席间也有好事的人在打听梅的背景,大致能晓得梅是身家丰富的美国人,和几十英里开外的伯爵老爷的确有些亲戚关系。 于是众人也都消停了,就好像观赏着一位平日见不到的明星,待早晨醒来不过是梦一场。 所以待到饭后的小型酒会时,这些人才会诧异无往不利、满脑子精明算计的桑顿先生大概真的疯了。 是的,他终于学会跟在女人后面献殷勤了,可惜根本就找不到与佳人独处的机会。梅总和自己的哥哥还有卡尔待在一起,不然她也不知能怎么打发时间。范尼是个笨蛋,不会懂得用女性的优势把梅争取过来聊天,顺便给哥哥制造机会。 桑顿只能端着酒杯,听着鲍伯、卡尔和梅聊天,间或发表一下感想或抿一口杯中红酒。 他哪能奢望独处的机会,别说两人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窃窃私语,就算桑顿想找个隐秘点的角落都不行。 大街边的宅邸可没有供花前月下的庭院,露台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可那里没有月下香的香味,倒是有工业城市特有的白天喧嚣过后未散尽的烟火气。 桑顿暗暗叹气,看着梅的眼神里越发像是有了千言万语,叫梅也不知道嘴里到底在说什么,眼里只看到那双眼睛仿佛有道不尽的衷情。 范尼和乔尼也是认识的,这位妹妹在诉说自己最近受到的忽视:“妈妈在帮哥哥呢,可马上要出嫁的人是我,怎么就没人想着多帮帮我呢?” 乔尼笑得不行,心想女人真是最奇怪的生物,让他心生敬畏:“这年头,不就是怕孩子到了岁数没对象嘛,等你哥哥的终身落定,你还会是家里的重点啊。” “咦?妈妈呢?”范尼正想着,桑顿妇人正出现在阶梯口,她跑过去:“您去了哪儿?” 老夫人“哼”了声:“我去了哪儿?还不是因为你哥哥遇见这事儿就是个笨蛋嘛?” 乔尼背过身大笑起来,虽然从桑顿和梅初识他就是旁观者,也知道两人并不合适,但此刻却是真心祝福。桑顿已经很坚定了,而梅这样一个大小姐出现在这里,也给人看到了极大的希望。 于是转机出现在晚宴结束,众人行将离去之时。 鲍伯看着钻在马车底下忙得满头大汗的车夫道:“这是怎么了?” “车轮箍子裂了(注:镶在轮子上的铁圈),先生,”车夫扯了扯那摇摇晃晃的轮子:“我是很想把老爷、小姐可送回家,不过如今这样,我们恐怕得摔进河里去。铁匠铺已经打烊了,恐怕得委屈两位在城里将近一晚啦。” 梅并不懂车轮子是怎么了,但她知道今天自己恐怕走不了了,她盯着鲍伯,鲍伯没出声,只拿过仆人递上来的水貂毛镶领的米色外套给梅披在身上,这才绷着脸问:“我们必须等到明天了?” 那车夫搓搓手,将脏污用布头擦去,才摸摸头道:“先生,恐怕是的。” 正将两人送到门口的桑顿双眼亮了起来,他这时倒是没有傻到去和梅献殷勤,而是很诚恳地告诉鲍伯:“那就待到明天走,客房一会儿工夫就能收拾好。” 桑顿夫人站在儿子背后,给车夫使了个眼色,然后万分热情地走上前去:“是啊,韦兰先生,虽然春天了,但是夜风还是很凉,怎么能让穿得那么单薄的韦兰小姐走路,何况你们住在郊外,城里的小旅馆可是千万不能住的。” 鲍伯无奈,心里也奇怪怎么就这么巧合,看他一有同意的表现,那车夫可机灵了:“先生,你们要是打定主意在这落脚,那我就走了。明天一早我就回来去铁匠铺修理车子,保证明天太阳落山前把你们送回家。” 韦兰兄妹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手绕进去了,但现在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办法。 梅的房间就在范尼的隔壁,因为偶有她的朋友来住,客服虽然是空关着,但没有尘封着的难闻的气味。在桑顿夫人得力的指挥下,女仆们一会儿就把房间收拾好了。 床上铺的床单和被子都是才拆封的新货,还透着洗涤剂微微的清香,是春季所用的带着稍厚的棉衬里的丝被,盖在身上也暖和舒服。等到梅在人服侍下出浴,拿过新的睡衣,宽松的布料一路就顺着滑溜溜的肌肤套在了身上。她又接过睡袍,是紫罗兰色天鹅绒面的料子,看着华丽穿着却轻薄,梅执着腰带打了个结,让女仆离开了房间。 期间桑顿夫人在睡前例行关心了一下,不过老夫人看着自己准备的一些东西穿在梅的身上非常适合,梅看到她满意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些心里毛毛的。 临睡前她在床上坐了许久,终于还是顶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桑顿想着梅就在隔着一个走廊的房间,不禁心烦意乱,夜已深,今天就该到此为止了。明天,他想着,明天可以和梅在自己家里相处一天。 他剥下外套,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来,松开两颗纽扣,从酒柜里拿出一个盛着金黄色液体的玻璃瓶,浅浅得倒上一些。他猜测着自己会不会就这么兴奋地坐上整晚,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不过,老天最爱折腾人。 桑顿先生睡不着,大家也都度过了一个不眠夜。 梅是被刺在脸上的亮光弄醒的,她觉得自己才睡下不久,怎么就天亮了?要知道,床边挂着的厚厚的布幔窗帘,大概只有强烈的太阳光才能射进来。 梅摸了摸脸,想着不是在自己家里,就拿过床边的睡袍穿戴了起身,她拉开窗帘,迷糊着双眼想推开窗,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是的,天没有亮,黑沉沉的夜幕暗示着现在还是午夜与凌晨交汇的时候,但是离桑顿家不足百米的地方,火苗窜得把月亮的光辉也掩盖了。 一直到有夜风把散发着焦味的火星吹进房间,梅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米尔顿发生大火了! 44、第四十三桩丑闻 梅顿时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手上反射性地就将窗户“啪”地一声关上。 那火看上去仿佛近在眼前,虽然还隔了短短一个街区的距离, 但是米尔顿的工厂几乎没有涉及棉纺以外的行业,使得大火越加肆虐, 几乎映红了整个天空。 梅从未遇到过这样突发而严重的状况,她这一生只见过在壁炉的柴禾间跳跃的小小火焰,只要用一根拨火棒就能掌控它的燃烧和熄灭。然而,当大火得到了数以千计的棉花作为养料的时候,它就成了人力所几乎不能反抗的怪物。 梅退到床边,伸手想去拉床头的铃,可是这里不是古老豪华的大宅, 她自然摸了空。她抖着手几次想把睡袍的带子系上, 可都功亏一篑。 火焰冲破卡特莱特工厂的同时,还在自己房间静坐的桑顿就察觉到了。他冲到窗前查看,发现火苗已经窜过了那厂子的屋顶,由于借助了新鲜的空气和夜风, 火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桑顿几步退到门前, 慌乱中还带倒了自己放在桌上的酒瓶,玻璃制品清脆的破裂声马上让他冷静下来。现在情势不明,但是火情不容乐观。17世纪的时候一场伦敦大火烧了四天,成为英国人熟知的一段历史。虽然如此惨烈的历史不会在几百年后重现,但在米尔顿,足以造成比别的城市更严重的后果。 这时候,桑顿才庆幸自己作为地方治安官的几年里, 要求经过了20年才铺设了皮引水管的米尔顿政府,引进了20世纪初刚刚在英国发明出来的手摇水泵式的消防车,万幸经过了德国人的改造,还加装了手工操作的云梯。 虽然这些车辆的购买,是经过桑顿的游说,由米尔顿的工厂主出了大部分的款子。虽然它来不及挽救被烧毁的那座工厂,但也许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财产。 当然,以桑顿作为生意人的本意来说,则更希望不要波及到自己的财产。 桑顿飞快地打开门,在走廊上迈开了腿飞奔。他狠命地锤隔壁鲍伯的房间,大喊着让他起床,外面着火了,赶紧离开房子。 接着又跑到女眷这一边,挨个儿敲响了自己母亲、妹妹还有梅的房门,因为梅也已经醒了,所以她是第一个开门的。 她在外人面前从未这么衣衫不整过,赤着脚、腰间的睡衣带子散着,襟口大开,露出了里边为了追求舒适而设计的大领口睡衣,以及睡衣里浑圆软嫩的丰润。所幸梅的长发未梳起,全部披散下来,堪堪遮住了点春光。 桑顿见到这样的梅愣了一下,看着她惊惶的脸才说:“火可能马上会烧过来,赶紧出去。” 结果他说完,却看着梅没有动作,只听她带着点结结巴巴地说:“我先……先穿件衣服。” 可她却只是直直地站在地上什么动作都没有,只觉得身上发软。 桑顿这才明白她该是吓着了,他明明也很焦急,却不敢用严肃的表情和急躁的语气更加吓唬她,只好说了声“抱歉”,伸手快速地给她系了睡衣带子,把身上裹严实了。又从门边找到鞋,让梅赶紧穿上,就要拉她出去。 梅却掰着他的手反抗:“不行,我不能这样出去,让我换件衣服。” “你还换什么衣服?!”桑顿终于忍不住大声斥道:“你要花多少时间抽紧身衣带子?!花多久把你纱裙的褶子抚平?!然后等到火烧进屋子,漂漂亮亮地去死吗?!” 梅被他的大声惊呆了,然后更大力地挣扎起来。 恰在此时,火焰已经挣脱了建筑物的束缚,卡特莱特工厂厂房的所有玻璃因为热焰瞬间全部迸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破响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仿佛雷声的吼声,把整个米尔顿全部震醒了。 梅吓得尖叫一声,急着挣脱要去够衣帽架上的衣服。 桑顿无法,只好来硬的,抓过椅背上随意搁着的一条绣花披肩,紧紧地裹着梅的上身和头脸,两只胳膊勒住她的腰就提了出去。 这时整个大宅子都动了起来,范尼和桑顿夫人也醒了,范尼更是通过洞开的大门看见自己的哥哥粗鲁地提着一个姑娘就出去了。她也懒得理,除了韦兰小姐,这还能是谁呢? 范尼早就有了自己嫂嫂会是梅的自觉,看见两人出去了,就自顾自专心卸下枕套,继续把自己梳妆台上的珠宝全部撸进临时移作他用的小口袋里。 同一时间桑顿夫人则飞快地从抽屉深处找到了一把小巧的铜钥匙打开了房间里的保险柜,把所有地产凭证、现金、汇票、证券全部弄进一件衣服里,然后把衣服的领口和下摆狠狠地打了个结,才和女儿双双逃命。 桑顿大宅家的主人和佣人都逃了出来,站在夜晚的大街上看着东边的大火,鲍伯狼狈地最后一个从门里跑出来,都是昨晚临睡前贪杯误了事情。 他蜷缩着只着睡袍的身体,头上的金发和鸟窝一样乱七八糟,焦急万分地问桑顿夫人:“梅呢?我妹妹呢?” 桑顿夫人也正奇怪没看到自己儿子呢,明明是他叫醒了全屋子的人,结果他自己不见了。屋子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值得他抢救的,桑顿家的本钱都在自己手里呢。 “我也在找约翰呢!他们俩都不见了?”桑顿夫人狐疑地问女儿:“范尼,你看见了吗?” 范尼也觉得奇怪,不过她浑不在意:“我出来前就看到哥哥拽着韦兰小姐出去了,他们现在应该在一起吧。” 鲍伯突然不做声了,看着周围佣人好奇地探头探脑的样子,他猛地扒拉了一下头发,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大火什么时候烧过来他也不在乎了。 其实桑顿拖着梅跑出来的时候,整条街都已经热闹得和大白天的米尔顿有的一比。 人们并不急于逃命,反而怀着一丝希望观望已经烧了半条街的大火会不会真的把自家付之一炬,倒也没有特别注意从桑顿家跑出来的这对男女,而且女的根本还看不清楚到底是谁。 可是桑顿离得梅最近,隐隐就听到了“呜呜”声。 他看着梅睡裙下露出的一小截雪白小腿紧张地并得紧紧的,只好把她揽在怀里,背着人群掀开了披肩一角,才发现她已经哭得眼睛都红了。 出身和教养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铭刻在了一个人的骨子里,梅这一生从未在未梳头和穿睡衣的情况下出现在外人面前。之前的坠马被桑顿所遇已经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狼狈出格,而且至今回想起来还会后悔不已。 结果转眼不出一年,她就这样穿着薄薄的就寝布料,披头散发像个女疯子一样被拉到了热闹的大街上,这下梅更是羞耻得连眼眶都红了,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渗进了蒙着头的披肩布料里。。 桑顿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怎么安慰:“别哭了,这儿没人认识你。” “你认识我!”梅反驳道,双手紧紧抵在桑顿胸前,不敢和他肢体有太大接触。 这下桑顿是真无奈了,他眼见着自家的人已经陆陆续续逃出来了,手伸到裤兜里摸了一下,摸到一串钥匙。想了想,牵着梅的手把她拉到街对面,打开了一扇小小的门,“啪”地一下按开了灯。 这下梅的注意力转移了:“这是哪儿?”她抬头看看天花板:“你竟然装了电灯?” 美国电气化的速度要略微快一点,梅来了英国之后,唐顿也不过才装上电灯,而格兰瑟姆老伯爵夫人看到电话还以为那是什么怪物…… 桑顿很高兴她能想点别的,一边关上门一边回答道:“用火太不安全。” 比如现在外面烧得正旺的那个。 梅动了下脚,发现这个和储藏室差不多的小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捆扎成一堆的料子:“这是货栈。” “我在米尔顿有五个货栈,”桑顿沉默了一下:“不,现在该是四个,有一个小型的就在卡特莱特家边上,看来我必须蒙受点损失了。不过那不重要,之所以这个就建在宅邸对面,就是因为这里面的东西是最值钱的。” 马尔巴勒生产的最高级的布料,以及桑顿委托中间人从东方转运回来的本地丝绸都储藏在这里,这才是他真正看重的地方。 梅看到门边上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个窥视孔,她抬头看了桑顿一眼,这才有些不忍心地说道:“大火真的不会烧过来吗?” 桑顿将那串钥匙把玩在手中,一把把摸过去:“那非人力可以阻止,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转头看向梅,因为方才的纠缠挣扎,披肩已经挂到了她的脚边,睡袍也歪在了一边的肩上,长发垂了一缕在胸前,雪白的肌肤上衬着黑色的乌发煞是好看,桑顿好整以暇地把那方寸间的春光借着灯光端详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梅,把衣服穿好。” 梅拎起披肩一角盖住自己,然后侧身坐在一扎软软的布料上,才娇怒道:“你应该把头转开,这不是绅士所为。” 桑顿笑起来,把钥匙好好地重新放在裤兜里,却倾下身蹲在梅的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 梅扭了扭身体:“你放开。” “我现在损失了大概200镑,我需要安慰,”桑顿把那手捏得更紧,几乎把梅整个拉进了自己怀里:“让我抱一抱,梅,这样我就不会把你今天的样子说出去。” 梅嗔怒道:“就算我不如你的意,你也不会说出去的。” 桑顿笑了,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真正露出舒心的笑容。 梅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话里的问题,她的语气带着撒娇,说的话带着自信,而这种自信是桑顿的执着追求带给她的。这是一种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反应,甚至是依仗着对桑顿感情的明晰,才会这样玩笑着有恃无恐。 虚情假意会令人惶恐,真心真意却能让人挺直背脊。 这时这个冷硬的男人脸上的线条舒展开来,深蓝色的眼珠像梅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如大海般深邃,却再不显沉寂冰凉,此时反而蕴含了更深刻动人的感情,温暖如春日的海浪。 他把梅的手举到唇边,细细吻了几下,这才开口:“是的,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亲爱的梅,但我请求你答应我的一个无理要求,能不能……能不能永远不让其他的男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45、第四十四桩丑闻 梅并非第一次遭遇这件人生中的大事, 只是前次她一心循规蹈矩,舞台还是在透着玛丽安娜香粉味的纽约, 置身在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间,和纽兰并肩, 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那时,他们的手虽拉在一起,却都隔着白缎手套,一边摆出幸福的微笑,手里却触不到对方掌心的温度。 而今时此地,她衣衫不整,披散的头发隐隐绰绰地遮住了自己的脸。梅庆幸桑顿可能看不清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是的, 在这个亮着昏暗灯光的房间里, 没有音乐、没有鲜花甚至没有一句祝福,自己臀下还坐着一捆布料,硬梆梆得膈得人不舒服,可是脱开那些虚情假意的面具之后, 梅却不敢承认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桑顿不知何时已改了蹲在她面前的姿势, 在说出那句含义深刻的话语之前,他已经换了一条腿跪下。 哦,谢天谢地,至少有那么一样东西看上去有求婚的样子。 可桑顿却感觉有灼热的液体滴在自己和梅交握的手上,然后梅颤抖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你知道的,我们不能……不能……” 桑顿急切起来,这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机会, 而梅很可能再不会像今晚这样与自己独处,他改而捧住梅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什么不能?梅,此时此刻,你在米尔顿,你和我在一起。也许我明天还是马尔巴勒的主人,也可能在大火之后倒霉得一文不名。梅,告诉我你爱我,然后答应我的请求,证明你爱我!” 梅黑白分明的大眼望进那双如海深的蓝眸时,又何尝不为其中的深情与忐忑动容呢? 她嗫嚅着唤了声:“桑顿……” “叫我约翰,就像我叫你梅一样。”这么一打岔,桑顿倒是看着梅又笑起来了。 梅举起手,附在桑顿的手背上,却闭上眼睛拿颊边地肌肤摩挲着他掌心温柔而粗粝的触感:“约翰,我爱你,换个名字叫很容易,承认感情也不难,这无需用你的身家证明。然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我们……并不合适。” 桑顿不想举那个不好的例子,但他无计可施:“梅,门当户对的结果,你不是已经经历过了?” 梅颇为震惊:“约翰,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不该拿旁人过去的伤痛来……” 桑顿快速地打断了她:“是的,那是不堪回首的伤痛,所以你忌讳别人提起。那么梅,你要冒险再一次重蹈覆辙吗?” “你不要说了……”梅皱紧了眉头,艰难地想让桑顿停止这个话题。 “不,梅,”桑顿逼着她抬头,绝不肯让她逃避:“从你来到米尔顿,再次见到我的那刻起,你就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绅士。可你不但没离开,还默许了我去看你,默许了我的感情。如果能够达到目的,哪怕是情非得已冒犯了你,我也得逼着你看清楚你面前究竟是玫瑰田还是荆棘丛。” 听到桑顿的比喻,梅“扑哧”笑了一下:“你倒是大言不惭。” 桑顿吁了一口气:“梅,别的我不敢说,玫瑰田我还是能造一片给你的。我祖上虽然没有贵族血统,如今家产对你来说也并不丰裕,但是只有一样我能保证,我的玫瑰田里所有的花都只为你一个人开。” 这话真是动听,听得梅的脸颊红透了,可她偏偏像是被吸引了所有神魂,一点都挪不开眼。 桑顿瞅准机会再接再厉:“梅,试一试,为我试一试。” 梅这才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下头,那弧度看在桑顿眼里真是世间最美妙的场景,他状似松了口气地笑了声:“我的腿都麻了。” 话音才落,他就就着捧着梅脸蛋的姿势,低低地又唤了声心爱的少女的名字,仿佛是经过了千般的隐忍后才迸发的喜悦,随后薄唇贴了上去。 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因为桑顿的手好用力,勒得她腰背几乎有些生疼。他的力量不容置疑,之前才把梅轻而易举地提出了门。 可是他唇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似是风拂过花朵般小心。待到察觉梅没有反抗后,桑顿的周身便燃起了烈焰,先前如果说还怀着试探般的爱惜和小心翼翼,待过了双唇的磨合期,他就露出了男人和商人的贪婪本性。 虽然梅觉得这太趁人之危,但这求婚发生在私下,这男人的欺负又太过温柔让人心中暗暗心生喜悦,因此到察觉桑顿想更进一步的时候,梅只双手揪着披肩,却没有退却,反而在唇舌间若有似无地推挡几下,就开了方便之门。 此时,外边喧闹无比,这二人世界就只闻幸福的呼吸声,爱便是勇气之后,乍然而来的一种顿悟。 在这大火之夜,时人悲伤,时人而又喜悦。譬如此刻的梅与桑顿,你也许心里爱他,但你未必敢承认。 梅的那些小小理智,仿佛是爱与被爱之间的一层薄纸,被桑顿的温言爱语揉弄成了遍地的碎屑,原先梅还能靠着这层阻止心中爱意的泛滥。如今这障碍被通透了之后,就仿佛开了闸门的诗瑞湖水坝,再也不能抵挡了。 自古美好的爱情故事,莫不如此。 当梅终于忍不住推开面前这个新鲜出炉、却还没有经过众人验证的未婚夫时,桑顿早已经继热吻之后,亲遍了她的脸蛋,正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下巴磨蹭间把梅的襟口都蹭开了些。 梅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是事情到了不能后悔的地步,你却又看到了这个男人更真实的一面,却也不讨厌的感觉,不过她的矜持并不允许这事儿继续下去:“我们该出去了,不然连大火是不是会烧过来都不知道?而且家里人该担心了……” 桑顿恋恋不舍地抬起头,看着梅锁骨上一个红润润的痕迹,不过这个没经验的傻姑娘一点都不知道,所以他出手帮她掩了掩衣服,才拉着她站起来,又抱了一会儿。 并在梅的耳边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喜悦:“梅,我已经能想到今后的生活了。从今往后,每逢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快乐,我就可以告诉自己,生活的喜悦、工作的成就还有奋斗的意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样就会使我加倍地感到幸福,这都是因为我爱着一个人,我简直不相信会有哪个男人像我爱你一样爱着一个女人,我……” 梅赶紧抬手掩住他嘴,没好气地笑起来:“是的,是的,我亲爱的桑顿先生,我了解你现在的内心感受。只是你再这样语无伦次下去,我就不保证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啦!现在,我们得先出去。” 两人重新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虽然还是保持着距离,只是鲍伯和桑顿夫人已经看出了端倪,那种陷入了爱恋的气氛和眼神相处,只有当事人本身才会以为能够自欺欺人瞒住别人。 桑顿咳了一声,示意梅还是和鲍伯待一起,然后问母亲:“情况怎么样?” 桑顿夫人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这符合她对儿子“要懂得把握时机”的教育,只是这时机也抓得惊心动魄了一些:“火势已经比刚才小了,不过消防官来说了那半条街肯定是救不回来了。他要我们等到火彻底灭了,就各回各家。” 她边说边盯着儿子嘴边那微妙的笑意,虽然别人不仔细看可能根本看不出来:“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梅从鲍伯背后探眼往来,就看桑顿不露声色地回答:“因为韦兰小姐仪容不整,我也不能就放着她这样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带她去了最近的货栈。” 实际就是街对面的小房间,桑顿夫人也隐约已经猜到了,只不过装傻而已,儿子的分寸自己还是信得过的。 鲍伯则维持着坐在街沿,扒拉着头发的姿势,显得颇为滑稽。 等到他们回了房间,鲍伯才像阵刚刚清醒过来的飓风一样刮进梅的房间:“他做什么了?” “什么他?约翰?”梅明知故问。 “你都叫上这个名字了?”鲍伯倒进沙发里:“我的天哪!” 梅似乎嫌对鲍伯的打击不够大似的:“不单单是名字的问题。” 鲍伯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你答应了?” 梅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点了头。 “梅!”鲍伯不满地抗议道:“这也太快了,你不能对他这么有求必应,男人就跟孩子一样,你得吊吊他的胃口。” “孩子?”梅瞟了哥哥一眼:“像你一样?” 鲍伯瞬间无言。 梅这才坐下来诚心诚意地给鲍伯解释:“约翰不是我以前相处的那些男人,一边试探着彼此的感情一边又在算计得失,想着什么时候往前进一步,什么时候后退一步,像跳华尔兹一样玩着你进我退。他不容许我这样,他要的只是诚实的感情,而他也会拿相应的甚至更真挚的感情回报我。” “是啊,”鲍伯感叹:“这就是我看中他的地方。” 梅有些感怀地点点头:“这是我当初与阿切尔相处的法子,耗费精力而无益于感情,最后也没什么好结果。我在今晚点头,就是给约翰最好的礼物。” 鲍伯看着梅,觉得梅终于不同于几个月前在纽约那个沉寂的冰冷的淑女,她的一笑一靥鲜活动人了起来,这才是他所想看到的,这就是他把梅带来英国的目的。 他需要的是让梅开怀幸福的男人,与桑顿是不是他的朋友,是不是有钱有地位都没有关系:“我要是不同意,也不会带你来这里。相信我,梅,你们在我眼里早就是这么一对。”但他对妹妹转眼又有了未婚夫心思复杂:“只是我前天还在为你们没动静伤脑筋,结果你们就给了大家一个惊吓。” 梅抗议了一声,鲍伯赶紧改口表示这是“惊喜”。 不过一个大难题又放在了两兄妹面前。 鲍伯头疼着揉揉太阳穴:“谁来写信?怎么写?” 梅才不放心把事情交给鲍伯:“我来吧,反正妈妈早晚得知道,无论在她眼里我是有多出格和不可原谅,我都希望能得到她的祝福。” 鲍伯轻叹一声,把梅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 翌日早晨,因为家里有客人而主人又心怀喜悦的缘故,桑顿母子俩起得很早。 “事情怎么样?” “范尼结婚的时候,我和梅会坐在一块儿。” 桑顿夫人满意地点头:“约翰,等会儿开张支票送到驿站去。” “怎么了,妈妈?” “我昨天让车夫给我办了点事儿,花了比买个轮子更贵的钱,现在看来很值得。” 桑顿笑着站起来走上前拥抱了这位睿智的老夫人:“谢谢你,妈妈。” 46、第四十五桩丑闻 梅下楼的时候, 身上穿的是范尼早上才拿出来拆封的新衣。 因为范尼喜欢高调而华丽的衣服,那衣料用了全副湖蓝色的绉纱, 背部还用了复古式的层层抽带,裙摆上镶满了繁复绮丽的大朵蕾丝花样, 倒是和梅往常的风格不太一致。 不过,梅在女佣服侍着她穿上以后,才发现这衣服胸部有些紧,腰上有些松。 梅不得已扯了两下领口,看着比往常略微高耸的胸脯有些不好意思,又吩咐女佣把身后的抽带缚得紧些,免得腰上显得很松垮。 范尼在一边看得嘴里直发酸, 什么叫衣同人不同, 她今天很不是滋味地体验了一把。 这么想着,范尼撅着嘴拿起甩在沙发上的包包,准备下楼吃完饭就出门去,眼不见为净算了。 梅把范尼脸色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而这位准小姑又是个难得心口一致的人, 梅不由地在心中失笑,走上前去不经意一般和范尼一起走出房门,一边问道:“范尼,巴黎最新的夏季定制画册我已经收到了,你要看看吗?” 范尼再笨也晓得未来嫂嫂在对自己示好,她不想显得很没有骨气,但是想到梅几次出场都穿得让自己求而不得的漂亮衣服, 她只纠结了一会儿,就亲热地挽上了梅的手臂:“那可就那么说定啦,梅。” 范尼很快开解自己,这是哥哥喜欢的姑娘,自己总是要和她好好相处的。 两人有说有笑地下楼,看到母子两个已经坐在餐桌旁了,而女方的亲戚鲍伯则专心致志地看报纸,和他往常与桑顿有说不完的话的样子大不一样。 梅心知肚明,也不开解鲍伯,他对桑顿现在在闹别扭,不过男人的友情有他们自己的解决方式。 桑顿非常主动地站起来,拉开自己身边的位子,招呼梅坐下,然后趁势弯腰轻轻道了一句:“早安,我的姑娘。” 梅姿态优美地回头,与他相视一笑:“谢谢,约翰。” 鲍伯猛地抖了一下报纸,纸张“哗啦”直响。 桑顿夫人却好像没看到一样,笑意盈盈地征求梅的意见:“你们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办?” 办?办什么?当然是订婚仪式啦。 这该是长辈商量决定的,梅自然不好表态,倒是鲍伯听到这句话生龙活虎起来:“定婚期按照纽约的规矩至少得一年,所以现在商量这些没什么意义,反正不急。” 梅倒是留了一线:“还是等我写信给妈妈再商量吧。” 桑顿私下想那可能比鲍伯的决定更加糟糕,但他态度诚恳:“只要韦兰夫人愿意好好考虑我们订婚的事宜就好。” 她不反对就是谢天谢地了。 桑顿夫人很理智地没有发表意见,现在连敌人都还没见到,说什么都为时过早:“好了好了,年轻人们,饭桌上少说些话。还有,约翰,虽然我很高兴你的进展,但是你今天还是得去工厂的。经过昨晚的事情,罢工肯定会发生波折。” 这么一说,鲍伯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桑顿,罢工已经从两周延长到了四周了,工人方面还没有妥协吗?” “我得庆幸这事儿发生在罢工期间,”桑顿的声音冷然:“不然卡特莱特家不但会失去自家的工厂,还必须背负上好多条人命。” 鲍伯叹了口气:“反正都破产了,但如果不搭上人命,总是好事。” 范尼奉了妈妈的命令带着梅去逛逛集市,这样桑顿可以抽空去趟工厂,也免得梅在家里无事可做。 桑顿夫人私下跟儿子说道:“你下次去伦敦的时候,把我那件镶了祖母绿的项链带上。” 桑顿皱着眉说:“妈妈,这是我送给您的,我不能……” “首饰可不都是改来改去的?”桑顿夫人打消儿子的疑虑:“这也是当年你最风光时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还是某个男爵家流出的珠宝呢。你把那东西改成发冠,赠予你的妻子,以后我们桑顿家就又有了传家之宝,过去的事情也就能释怀了。” 桑顿不是不感动的,这是母亲最好的首饰,还是自己当年送给她的,这导致了当鲍伯陪他去工厂时,他下定决心要与他好好谈谈。 梅原本想说自己在家陪着桑顿太太聊聊天就是了,倒是桑顿突然严肃了脸:“年轻的姑娘家,就该多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和范尼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哪天你要是想骑马出去遛遛,我也可以陪你。” 于是两对年轻男女就出了门,一直经过了米尔顿教堂外的大草坪处才分道扬镳。 桑顿并没有表现出鲍伯预料里依依不舍的样子,反而大大方方地和梅告别:“你和范尼一起,别走丢了,也别太晚回家。等到下午马车来了,我送你回去。” 这下他把鲍伯要叮嘱的话也全说了,鲍伯只好无趣地叮咛:“玩得开心些。” 办公室的门合上后,桑顿站在床边盯着楼下厂房的空地,往日这里货物进出频繁、人声熙熙攘攘,但自从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罢工后,这里就和郊外的那片墓地一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鲍伯也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他并不看重这些,但是也希望梅嫁给桑顿以后能够过上好日子,至少是在不需要动用嫁妆的情况下:“罢工看来会持续下去,你情况还好吧?” “老实说,不怎么样……”桑顿的脸上却看不出担心的模样:“而且昨天我也损失了一个小货栈,我铁定无法按期交货了,为今之计,不过是想办法降低损失和筹措违约金。” 鲍伯坐不住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样你的现金流就完全断了,你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桑顿示意他稍安勿躁:“一周前我就从车站购买了两节爱尔兰的车皮,大概一周内就会到米尔顿。” “喂!你不怕工人暴动吗?”鲍伯这回站起来了,严肃地瞪着桑顿:“你这是等于找人抢他们的饭碗,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 桑顿却似乎铁了心这么干:“他们拿罢工要挟,自己不干活,还不准我开工?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也是时候让他们尝尝教训。” 鲍伯无奈摇头:“希望你能度过危机,但是你得想想未来的方向,目前的种种矛盾危机都是因为棉纺这样的下游产业利润已经越来越少,你们生活的空隙越来越狭窄,再不适合长久地做下去了。” 这原本就是桑顿找鲍伯交谈的目的:“我们去看看卡特莱特的工厂,要做新事业,眼下正好有块好地皮。” 桑顿是治安官,轻易地就进到了已成废墟的工厂。警察局派出了米尔顿的大部分警力,把绝望的工人们拦在了门口。如果说罢工之后还有希望拿着更好的薪水回去,那么卡特莱特的工人们现在则是彻底失业了。 小队长桑丘向桑顿敬了个礼:“桑顿先生,您好。” “我来看看情况,那些人是谁?”桑顿指指原本堆货的空地,因为米尔顿所有的工厂都一个月未开工,那里就真的只是空地而已。 那队长凑过来悄悄说:“是卡特莱特原来的老板斯万先生,股东贝尔先生,还有一对陌生的男女。” 于是桑顿走进了才发现其实都是熟人,陌生的男人是卡尔,陌生的女人是玛格丽特,而她是陪着贝尔先生一起来的。桑顿对这事情很清楚,因为当初就是贝尔先生游说他把房子借给黑尔家,因为黑尔先生和贝尔是剑桥的老同学。 只不过卡尔不知道,看着玛格丽特挂在贝尔臂弯里的手臂,脸色不是很好看。 鲍伯上前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其实事情很简单,斯万先生破产,而贝尔先生是这家厂的股东,桑顿对贝尔颇为尊敬,因为自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同样贝尔也是马尔巴勒的股东。 这位老银行家这次来是想借此干脆收回卡特莱特所有的资产,而卡尔却是也想插一手,买下这块地方。 鲍伯吃了一惊:“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可别乱来,有钱也不是这样花。” 但卡尔就仿佛和对方杠上了一样,绝不退让:“我自然也想来置产的,爸爸知道我有做实业的决心,恐怕会很高兴,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这话无形中就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压力,玛格丽特尤甚:“霍克利先生,除了买下这座厂子,您还需要考虑外面那些工人的安置问题,他们已经断薪了一个月。” 卡尔冷笑:“我买的是地,不是人。他们是斯万先生的工人,又不是我的。” 玛格丽特气结,但是那个新破产的面色灰白的斯万先生则颤抖着唇开口:“霍克利先生,您要是在此地开厂,一样需要招人,不如就优先考虑……” 但卡尔又一次让善良的人失望了,他傲慢地用手杖指指被拦在外面的那群工人:“你们看看,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因为饥饿的青黄色吗?罢工是他们选的,现在他们饿得要死,可能就要反过来把我吞了,我为什么要做那么个蠢猪?” 他朝玛格丽特笑了笑:“因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的请求?别开玩笑了,我想贝尔先生也不是慈善家吧。” 贝尔虽然很喜欢玛格丽特,到底也很诚实地点头。 卡尔却不放过打击玛格丽特的机会:“黑尔小姐恐怕还不知道这案子的最新进展吧。那纵火犯已经抓到了,哦,也是这次罢工的工人呢。那些头头不顾旁人的意愿,要求所有人联合罢工。这个男人家里有六个孩子,两周时间,都够饿死他们了。现在呢,三周、四周、还没有复工迹象,所以他就来工厂偷东西变卖了,不过真不巧,用来照明的蜡烛打翻啦。玛格丽特小姐,你说究竟是谁的错呢?斯万先生活该破产?那个工人活该挨饿?还是说那些无事生非的罢工头子就是无辜的呢?对了,我来的路上碰到了尼古拉斯·希金斯,他还想找你呢!贝西今天死了,而她的爸爸没想着怎么给她延长生命,满脑子就想着怎么罢工,把工厂主全部干掉呢!” 说完这一长串话,卡尔转身就走,一点留恋也无,也不想看玛格丽特那张震惊、难过、苦涩的脸,他还是喜欢她神采飞扬和自己争论的样子,但是她至少得先明白是非曲直。 还有,不要和老男人搅在一起。 鲍伯和桑顿随后也离开了,卡尔兴致不错,他把那些绮念杂想都压在心底,把希望放在脸上:“现在让我们想想,这块地该拿来做什么吧!” 晚间马车到桑德逊花园停下,鲍伯先下了车,给桑顿和梅留了些叙话的时间。 桑顿立刻就从座椅对面坐到了梅的身边:“好了,现在我说的话只有你一个人能听到,梅,你不知道,我这一天有多难熬。” 梅最近已经习惯脸红了,很快地反应道:“那你是嫌鲍伯碍事了?我要给他告状。” “亲爱的,求你给我留点秘密。”桑顿很配合地恳求道。 梅不失时机地要求:“那你要用另一个秘密来换。” 桑顿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搂着细腰,感受着梅今天特别贴身的衣服,有些心不在焉:“梅,我当时是在纽约下船,再转火车去辛辛那提,才认识鲍伯的。” “所以?”梅在他怀里抬头问。 “所以那时我就见到了一个姑娘,在秋天的中央公园,一下子从一丛白茶花后面走出来,人却比花还要漂亮。”桑顿拿下巴磨蹭着梅的头顶:“然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姑娘是我新朋友的妹妹,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怎样才能和她先做朋友呢?” 梅绝没有想到这事儿竟然还有前情,但她却马上想明白了为什么这次桑顿的态度那样积极热诚,当第三次相遇后,若一个男人还不把握机会,就连上帝也要看不过去了。 她心里小小的惊喜又变成大大的感动,只好感叹了一句:“真好。” 不过桑顿给她泼了点冷水:“梅,从今往后你会和一些陌生的单词打交道了,比如洋纱布、亚麻布、印度纱、法兰绒、尼龙等等。” “记不住怎么办?” 桑顿笑道:“等你成了桑顿太太,朝夕相处,自然就记住了!” 安妮看着下车了的小姐脸蛋灿若朝霞、嘴唇红润,心里暗暗想以后可不能放小姐和桑顿先生单独相处啦,从那次坠马事件,她就看出这男人眼珠就盯着小姐打转,肯定是在打小姐的主意。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虽然她是向着小姐的,但可不代表她现在就要帮着姑爷的。 再说还有太太那关没有过呢! 47、第四十六桩丑闻 鲍伯的预感成了真,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人哪可能事事如意, 桑顿情场得意了,生意上自然开始波折不断。 他也没把事情瞒着梅, 鲍伯想着反正梅早晚得渐渐了解桑顿,不如现在也学着开始研究一下桑顿手头的活。 结果梅听完却皱着眉道:“约翰这么做于道理上是说得通的,总不见得因为没有人开机器,就让机器生了锈。可是他的手段未免也太过凌厉,这是要逼得那些工人放手一搏,反正也没有比失业更可怕的事情了。” 鲍伯深以为然,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 当下便打了个电话给卡尔商量一下, 卡尔当时听到也皱紧了眉头。他用了些小恩小惠打通了关系,让郡里派了支宪兵队在附近巡逻。 郡里的关系被他用钱砸开,据说桑顿早已联合了几个工厂主准备秘密从爱尔兰弄人,不过最后真正有胆量付诸实行的只要桑顿一人而已。 而工厂主们也联合请求过郡里配备带有武器的士兵在米尔顿驻扎, 以供震慑日益紧张的双方对峙气氛, 只不过上门的对象不同,郡里的治安长官也是看情面行事的。 因为派遣士兵的事情没有动静,最后工厂主们基本都退出了计划,只剩桑顿一个。 卡尔也不仅仅是帮桑顿,既然他本人有了开办实业的想法,也不想事情还未着手米尔顿就暴/乱了。 几天后的夜里,凌晨时分的米尔顿火车站却还在运营, 从利物浦来的火车除了满载棉花,其中两节车皮更装满了人。 桑顿雇佣的爱尔兰人全数到达了,除了食宿让桑顿稍有些头痛外,这些廉价的背井离乡的劳动力只要米尔顿当地工人的一半工钱而已。他们到达的当天,就连夜在马尔巴勒开了工,白天则在桑顿安排的原来用来堆货的仓库里打地铺休息。 原来那些米尔顿的工人早已习惯了不上工的日子,无所事事之余又为饿肚子而烦恼,直到马尔巴勒工厂开工的第三天他们才发现了不对。 这对罢工的领导者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意味着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为此而忍耐的饥饿全部白费了。 所有的工厂主都是在敷衍和拖时间,唯有桑顿是个实干家,他立刻招来新的工人开了工,一下子把其他人置于了绝境,一时间所有的怒火都聚集到了马尔巴勒身上。 工人在往马尔巴勒奔袭的路上越聚越多,桑顿只能关紧大门,但人多力量大,可想而知不出一会儿那扇铁做的大门就会被冲垮。 桑顿夫人额头上冒出冷汗来,却依然坐得笔直岿然不动:“约翰,现在怎么办?” 桑顿从窗前回头过来,脸上也是铁青一片,不过他思路还是一贯清晰,非常明白要做什么:“三天里我们不眠不休已经赶制了一半的订单,肯定不能半途而废,要是把这些失去理智的疯子放进来,我们就要步上卡特莱特的后尘了。” 他看着自己母亲惊恐的目光:“我去拦住他们。” 桑顿夫人冲上去把儿子拉了回来:“你疯啦!约翰,你都说了这些人是疯子,你一个人出去他们还不把你生吞活剥了?!” “那也要他们有这个胆量!”桑顿冷笑着:“妈妈,看好那些爱尔兰来的可怜人,让他们待在仓库里不要出来。还有,看好赶出来的货,要是今天我们能平安度过,就赶快转移出去,交到买家手里。” 桑顿夫人知道说服不了儿子,只能放手,脸色紧绷地看着窗外:“警局什么时候会派人来?” “我已经找人求援去了,但至少也要十五分钟,”桑顿打开办公室的门:“而且警察人数不多,他们的作用很有限。” 梅和鲍伯原本今天都在卡尔家里,没想到卡尔接了个电话脸色大变地回来了:“鲍伯,你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刚才转手就打给了郡长官,还好宪兵队早就等着了,说不定比警察到得更快。” 梅担心得要命,坐了马车从卡尔家出来,就一路往米尔顿工厂最多的方向奔去。 因为马尔巴勒门前有个长长的台阶,马车上不去,一行人只好下来步行,梅着急地提着裙摆在上边飞跑,看得鲍伯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得跟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妹妹。 等到梅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最高的台阶的时候,精致的皮鞋都快脱出脚跟变成了拖鞋。 面前是她只在报纸上看到过的那些骚乱,马尔巴勒工厂的黑铁大门右边的半扇已经轰然倒下,圆拱形的招牌因为少了一半的支撑,有些摇摇欲坠。 人群四散奔逃,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人则被扛着枪的宪兵按在地上,连挣扎都不敢。因为冥顽不灵的人会被直接来上一枪托,揍昏了以后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 桑顿则有气无力地靠在里边大门的台阶上,已经管不了这片混乱,头埋在双臂里看不清楚。梅苍白着脸跑到他身边,忍着就要冒出眼眶的泪水轻轻拉开他的手,见他闭着眼睛,额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的地方正往外流血,原本捂着伤口的手臂垂了下来,雪白衬衫的袖口也已经被染红了。 梅赶紧掏出口袋里干净的手帕按住伤口,把桑顿往里边扶去,鲍伯和卡尔则在外边善后。老实说,他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乌合之众已经散去,带头闹事的也被抓了起来,至于被砸坏的大门,也不可能指望这些穷得叮当响的人赔偿。 桑顿靠着梅的肩膀,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一回到办公室就躺在了沙发上,桑顿夫人弄了点清水给他清理伤口,梅原本想出去找医生,桑顿夫人制止了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擦破了皮流了点血,晚上我让唐纳森大夫上家里就行了。” 梅这才点头:“那让约翰一会儿坐我们的马车回去。” “也好,你带他回去吧。”桑顿夫人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头发:“我安排了这里的事情再回家。” 说完,她就转身出去了。 梅蹲下了身,靠到桑顿胸口上,这个男人自始至终还没有说过话,她轻柔但强硬地拿过他遮在脸上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梅听到脸下枕着的胸口传来震动,桑顿终于开口说话了:“梅,我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她是知道这个男人的自尊心的,所以小声安慰道:“那又怎么样呢,约翰?你也不是看到过我坠马摔在地上的样子,那时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可比你狼狈多了。” “不,梅,你不知道。”桑顿的语调有一种诡异的平静,但是又充满着一触就会崩塌的危险:“我是男人,如果我今天这样狼狈,那我怎么能够负担你以后的人生?” 梅却并不赞同:“约翰,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的压力?为什么要觉得你一个人要负担两个人的人生?你忘记了你也能把你的人生交给我吗?如果你带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和我在一起,这是有违爱的本意的。” 但波折还未结束,唐纳森大夫晚间给桑顿看了诊后也说没有大碍,给他用了点药说是一周内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范尼的心放了下来,就又逞起了口舌之快:“约翰,你让我说什么好?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的未婚夫,觉得他年纪大,又没有正经营生。但是华生绝对配得起桑顿家,而且他现在可比我们境况好多了。之前他都表示愿意带你一起赚钱,你偏偏看不起他提供的项目,一口就回绝了,你不知道我多难看。” 但梅觉得现在最难看的是桑顿的脸色,她赶紧示意范尼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是范尼今天偏偏不依不挠:“投机生意有什么不好?!华生投下去的钱转眼就翻了倍,可你呢?你在没日没夜的和棉花打交道,现在还被打破了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桑顿家的现金流断了,银行的贷款怎么办?!” “住嘴!范尼!”桑顿猛地站起来,他脸色阴鸷,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伤口的疼痛,面部有些抽搐:“你给我住嘴!” 范尼吓了一跳,虽然约翰对她的所作所为颇看不惯,但平日对她都是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几乎从未这样说过重话。范尼一委屈,眼泪就大颗大颗掉了下来。这时桑顿夫人回来,就被扑进怀里的女儿吓了一跳。 桑顿看着抱成一团的母女,冷哼了一声,就回了自己房间。 桑顿夫人向梅问明原委,低低地叹了声气,就推开范尼让她回房间反省,然后递给梅一把钥匙:“亲爱的,这对我们来说是段不光彩的历史,但我希望约翰能够自己告诉你,也希望你能够体谅他的固执。” 梅用钥匙打开桑顿房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却没有惊讶,像是早知道母亲会那样做。 他将梅拉到身边来,拨开窗帘的一条缝隙从身后搂着她,两人一起看着像被薄薄烟雾笼罩的米尔顿,他才说道:“你会觉得我不思变通吗,梅?桑顿家明明已经步履维艰了。” “不,约翰,要是你真的做了投机生意我才会想不通呢!”桑顿就贴在她颊边,她稍稍转头脸颊就碰到了他的唇,梅整了整情绪,压下羞涩的感觉:“因为你一直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桑顿突然低笑起来:“不,梅,你太瞧得起我了,我只是不想做我父亲那样的人。” 这是桑顿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自己18岁以前的事情,那些属于这个拥有强烈自尊的男人讳莫如深的过去。 “我们曾经是整个米尔顿最有名望的家庭,虽然没有什么贵族血统,但是我的父亲老桑顿先生是此地德高望重的银行家和实业家,”桑顿带着梅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慢慢回忆道:“我年幼时家里非常富足,而那时我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过就是沿着父亲的人生轨迹,考大学、继承家业然后挣更多的钱和名声。” “然后呢……”梅似乎已能想到后来的不幸。 桑顿吻了吻她的额头才接着道:“他后来慢慢觉得钱该来得快些,因为投机生意让他尝到了甜头,直到他一次刚愎自用的投入让我们家变得一无所有,负债累累。” 梅有些奇怪,挣脱桑顿的怀抱正色问道:“那你们可以重新开始,慢慢还债,让生活再回到正轨。” 桑顿的嗓音有些沙哑,他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挣扎才说出了真相:“梅,你不知道,我父亲不是那么想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重新再来,他那时完全崩溃了,他用一把手枪……他自杀了。” 这席话令梅震惊不已,这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应该做了,投资失败不算什么,破产也不算什么,因为到了最后大家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但桑顿的父亲却选择了这样一个不名誉的结局,连葬礼都不能举行,更勿论进入天堂了。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桑顿的执念和其在生意上表现的一贯强硬的作风是为什么了,桑顿因为过去经历的影响,对任何投机取巧的事情都怀着深深的不齿,有时候甚至显得固执不听劝和自以为是。 梅并不是一个盲目的女子,并不会觉得自己的爱人是完美无缺的,何况这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个缺点,但是她打从心眼里觉得桑顿该从心上卸下一点点重担下来。 “范尼的话是无心的,”梅劝道:“算起来她那时都还不懂事,甚至都不知道伤心是什么。” 桑顿闷闷地回答:“我不会和她计较,不然这许多年来,我早就被这个妹妹气死了。” 梅“咯咯”笑起来,为这阴郁的一天终于带来了一丝喜悦:“你和鲍伯都是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哥哥,以后都会是好丈夫。” “这话可真好听,”桑顿笑道:“这可是你对我说过最动听的情话,梅,你以后得多多说一些,这就是我重新站起来的动力。” 不过桑顿先生还是有贵人的,卡尔手上握着现成的地皮,就等着专营公司法和土地法的律师从伦敦来给自己办手续了,他并不介意带上桑顿一把,而且不管怎么说,桑顿在特定领域都是很有经验的专业人士。 鲍伯问起卡尔为什么会助人为乐的时候,卡尔是这么说道:“我说我把梅当做妹妹,你总笑话我假惺惺,但我可是和你一样关心她的幸福。至于桑顿,我可知道一些连你都不知道的消息。” 这令鲍伯非常好奇,他可是把这位未来妹夫的品行打听得清清楚楚。 卡尔得意地瞥了他一眼,才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得和工厂主们打点交道才能知道些内部消息,我手上有了地皮,就被他们当做自己人了。当年桑顿的父亲自杀后留下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只有孤儿寡母,债主们自己都放弃希望了。但是桑顿母子这几年来一直在还债,要不是这次横生枝节,他们应该已经还清了最后一笔债务。” 他很有些遗憾地总结道:“梅是个好姑娘,而桑顿这样的男人,品行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想挑刺都没得挑。” 在两人找了桑顿谈了一次话后,桑顿家在罢工风波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就带给了众人一个瞠目结舌的消息。 在爱尔兰雇工完成马尔巴勒工厂目前所有的订单后,桑顿先生会把他们全部安全送回家,而马尔巴勒工厂会借此关闭歇业一段时间。 这消息一出,米尔顿的工厂主圈子里开始流行桑顿家要破产的传言。 至于那些原本将罢工弄得轰轰烈烈的人,仿佛一下子失了准头,相比那些只会哄骗和敷衍的奸诈商人,置之死地的桑顿先生却难能可贵地显得正直起来。 48、第四十七桩丑闻 卡尔很好奇地看着面前表情有些微妙的鲍伯, 给他和桑顿介绍自己从伦敦请来的价钱最高的律师。对卡尔来说,只要看价格就对了, 一分价钱一分货,他在英国人生地不熟的, 还是找口碑最响的比较保险。 “鲍伯,桑顿,这是我特地从伦敦请来的公司法的专家斯维尔先生,我也不耐烦想什么新名字,何况马尔巴勒在米尔顿经营多年,现成的信誉和名声没必要弃之不用,”卡尔冲桑顿点点头:“等到我这边文件材料申报得差不多了, 就一起开业, 声势上也壮大一些。” 看不出还挺精明,不愧是成功的生意人家里出来的,这种银货两讫的交易桑顿一点不反对。 倒是鲍伯和斯维尔先生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作为晚辈的鲍伯客气地开口:“幸会, 斯维尔先生, 真是好久不见。” 律师先生也没料到会和这个在海上相逢的年轻人又见面,而且看情形他也是合伙人之一。这倒让他大感新奇,要知道出身高贵的人来做实业可是掉档次的事情,一般都会被冠以“暴发户”的头衔,别说白手起家的会被人看不起,就是鲍伯这等出身的也会被视作极其丢脸的事情。 斯维尔先生这样一想,当时对鲍伯那些纨绔子弟的偏见并且拉着女儿速速离开的举动显得很失礼, 律师对鲍伯的印象好了起来。 “我和贝尔先生也是老朋友呢,因为要来接手霍克利先生的业务,所以暂时会落脚在他的宅邸,”斯维尔先生笑呵呵地说道:“他和我提起过米尔顿最近出了几个勇气非凡的年轻人,我可是想见你们很久了。愿意赏光的话,我会和贝尔先生一起安排一顿晚餐。” 卡尔听鲍伯说他和斯维尔先生是在旅途中遇到的,当时也没想很太多。 只是三天后到了贝尔家,卡尔发现斯维尔先生有个金发柔柔、温婉可爱的女儿后,看鲍伯的眼神就陡然不一样了。 尤其是拉维尼娅一看见鲍伯就认出来了:“啊,是韦兰先生,真是太巧了,我还记得您的舞跳得很好呢!” 原来已经跳过舞了,卡尔心想,看着鲍伯那张虽然一本正经但难掩尴尬的脸,只能脸微微侧到一边偷笑,然后迅速咳嗽一声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桑顿也注意到了这一幕,正在想着要不要告诉梅这么一个好消息。 多年的朋友,鲍伯怎么会不知道卡尔背地里在笑话他。不过卡尔倒真是为他好,他难得站在和韦兰夫人一样的立场上去操心鲍伯的终身大事。 纽约知根知底的人家不愿意和鲍伯结亲,而这小子本人则只对冷冰冰的机器情有独钟,还不明白女人的好处。 不过如今,最大的优势就是斯维尔先生对鲍伯充满了兴趣,要是老人家有主动送做堆的意愿,就看鲍伯并没有反对的样子,好事促成也并不是十分难。 贝尔先生则一如既往地对自己一手培养的桑顿和蔼可亲,毕竟他和另两人没什么深交,尤其那个他惹不起而又总是敌视他的卡尔·霍克利先生,至于个中原因老人精心知肚明。 既然桑顿和这两人要一起合作,他也不担心马尔巴勒的未来了,他只要坐着数自己的股东红利就好,当然废话还是要多说句的:“黑尔家你们都是认识的,不过我那老朋友似乎最近把授课都停止了?” 桑顿不明所以点头回答道:“黑尔先生说会通知我们复课时间,至于原因他倒是没说。” 这也是卡尔的一桩小烦恼,他原本就只有这么一周两次的机会见到玛格丽特,而自从大火后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发生,就连在黑尔家自己也碰不见她,好像被她存心躲开了。 现在可好,干脆连课都停了,当然玛格丽特不会因为这种小原因就任性断了自己父亲养家的生计,也许其中有内情。 桑顿却接着说道:“我只听家母说过黑尔太太生病了,她还帮忙介绍了唐纳森医生。” 贝尔瞟了一眼卡尔,才慢悠悠地说道:“病情似乎不太乐观,玛格丽特日夜守在她母亲窗前,但看来也就是最近的事情了。” 这下卡尔的心情沉重了起来,注意力从鲍伯身上转开了。少了这份压力,鲍伯反而和拉维尼娅相谈甚欢。 斯维尔先生倒是极为开明:“我们初来乍到,事情也很有些繁琐,拉维尼娅一个姑娘家成天闷着我也很担心。听说韦兰先生您的妹妹也在此地,到时还要麻烦您多多关照小女,女孩子待在一块,也不会那么无聊。” “梅一定是很乐意的。”对鲍伯来说这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拉维尼娅也想起船上两位风姿动人的小姐,玛丽的性格略嫌冷淡,而梅就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了,她听了开心不已,便私下里多问了两句什么时候能去拜访,这么积极倒让鲍伯脸热起来。 不过鲍伯脸热是一回事情,待到拉维尼娅上门那天还是出了点小状况。 桑顿出了贝尔家后便找了个机会把事情告诉了,梅对斯维尔小姐还有些印象,当时就觉得她和鲍伯之间气氛十分融洽。只是当时斯维尔先生刻意摆出谦虚的低阶级的姿态,表面了不愿牵扯的意愿,她也就把事情忘在了脑后,只不过觉得老人家有些固执和不通人情。 现如今兜兜转转又在一块儿,可不让梅心生欢喜。 这么一想,难免思路又转到自己和桑顿跨越了一个大洋的缘分,不禁又面红心跳起来,要不是安妮看得紧,桑顿看着这样娇俏可人的未婚妻,可不是又要亲热一番。 结果待到约好的那天,梅已经极不好意思地给拉维尼娅添了一次又一次茶,桑顿也难得热情地介绍着米尔顿的状况几乎口干,因为这可能就是梅的嫂子,结果鲍伯却很不给面子的没有准时出现。 就连打电话给卡尔,卡尔也不在家。 一直到日头偏西,鲍伯才疲惫地拎着帽子、西服挽在胳膊上,满头大汗地回家,一直到梅满含怨怪地开了门,用眼神示意已经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拉维尼娅的时候,鲍伯才懊悔地几乎要去撞墙,他竟然把这事情完全忘了。 现在他满身臭汗,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拉维尼娅,只好尽量隔着距离和她握握手,但他忘了自己刚才匆匆忙忙间,根本没把手洗干净。 直到梅惊呼一声,叫着安妮赶快带拉维尼娅去盥洗室,因为鲍伯手上黑黑的机油都染到了拉维尼娅手上啦。 鲍伯不停地说着“抱歉”一直到拉维尼娅的身影看不见,梅才叹了口气让这个傻哥哥去楼上沐浴换衣服,然后又吩咐安妮如果拉维尼娅衣服脏了的话,就拿自己的也给她换上。 忙完这一切,她才无奈地看着桑顿:“约翰,有时候我觉得你对人对事太严厉,过于稳重,现在看来我也宁可鲍伯和你一样稳重,这样至少不会闹笑话。” 桑顿坐在椅子上拉过梅,一手圈在她腰上:“你觉得我严厉?” 梅红了脸:“你在美国的时候可没有给过我好脸色,谁会知道你……啊呀,不说这些,你说鲍伯能不能成呢?约翰,你今晚可得提醒一下他,再闹笑话可就没希望了。” 鲍伯虽然表现差强人意,好在拉维尼娅是个好姑娘。 一番沐浴洗漱后,鲍伯是直接出现在了餐桌上。拉维尼娅穿了梅的衣服,两人身形差不多,上身的衣服是梅在巴黎ruedelapaix七号的最富盛名的沃斯定制屋所量身定做的黑色晚装,两天细细的肩带托着整天柔滑垂顺的丝质裙子,上身用精美的刺绣针法勾勒出来沿着身体伸展开来的仿佛翅膀一般的花纹,衬得胸前丰盈、腰肢细软,再加上那头金发,显得拉维尼娅整个人越发明眸皓齿,且有别于平日温婉的气质,仿佛整个人舒展了开来,别有意趣。 拉维尼娅似乎也很高兴,虽然家境富有,爸爸也很宠爱她,但是这样的一条裙子对她来说也像梦一场一样,因为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是叩不开巴黎最高定制屋的大门的。 而且她生性温柔、宽和大方,似是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不以为忤,对着一言不发好像很拘泥的鲍伯主动问候:“韦兰先生,您是不是很喜爱摆弄机器。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就对我身上的衣服充满兴趣,难怪会来此地开办纺织厂。” 那事儿梅也记得,只不过现在看来鲍伯当时是看人还是看衣已经没什么悬念了,至少初见的那面,这名女子给当时的三人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鲍伯倒是真的被问到心坎上了,而且看着这样的拉维尼娅着实有些痴楞:“我只是想让你这样的漂亮的姑娘都能穿上自己喜爱的漂亮衣服。” 梅实在无言以对,看来桑顿对鲍伯的提醒没起到效果,但看到拉维尼娅脸上飘起的红晕。她又不由地感叹,不论严厉如桑顿还是呆子如鲍伯,至少说出来的话都很能打动人心,因为这样的个性说出这样殷勤的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饭后,梅看着站在露台上的两人很感欣慰,拉维尼娅有个律师爸爸,也注定了她是位眼界宽阔的小姐,鲍伯说起的很多东西哪怕是经验理念或者是机械原理,她都能附和两句,至少也有充分的好奇心去求教。 这两人待在一起,颇能互相应和,也能保证鲍伯把自己的兴趣和事业一直做下去。 于是梅问桑顿:“你们究竟打算办什么?” 桑顿递了杯潘趣酒给梅,又抚了抚她的背示意她慢慢喝,只是那掌心的暖意摩挲在梅无遮掩的后颈背上,激起了一阵酥麻的颤意,桑顿见状,凑到梅的耳边说道:“鲍伯不是说了吗?我们是为了让所有姑娘都穿上漂亮衣服。” 梅暗暗锤了他一下:“到底有多少漂亮姑娘?” 桑顿却马上正色道:“我心里只有面前的唯一一个漂亮姑娘,至于其他的都是恭维话,不妨碍我赚钱就行。” 梅想着大概桑顿的事业会很有一番起色,不由大感好奇:“约翰,你快点告诉我吧。” “梅,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还有拉维尼娅穿上那件礼服的时候高兴的样子,”桑顿给梅解释道:“更不要说那些家庭条件普通的姑娘了,她们最多也就一年两次去找裁缝做衣服,有些贫寒的还得买了布料回家自己缝。” 梅懵懂地点点头,桑顿心里暗叹一声:“梅,这么说吧,我们找裁缝设计一件漂亮裙子,然后按照你的尺寸做一百件出来卖出去,是不是所有和你个头一样的姑娘都能穿上漂亮衣服了?” “而且价格还便宜,因为不用量身裁剪!”梅的眼睛亮起来:“你们可真聪明,这样可比原来生产布料有意思多了。” 其实桑顿很想补充一句赚得也多,但他并不总是愿意在梅面前谈钱的事情:“这主意是鲍伯想的,如今我们只能找女工踩着缝纫机按照图样来做,但是如果能够有批量生产成衣的机器,我们可就是英国做这种生意的第一人啦。卡尔负责投资,我负责原料和渠道,鲍伯能把机器设计出来,马尔巴勒总有一天会成为英国最知名的产业。” 梅却突然板起脸问他:“所以鲍伯今天才会弄得脏兮兮回家,连拉维尼娅要来都忘记了?” 桑顿连忙放下酒杯,柔下了声音道:“拉维尼娅要是喜欢鲍伯,总要习惯的,这就是真正的鲍伯,就像你了解的真实的我那样。幸亏拉维尼娅是这么个好姑娘,我觉得你不用担心鲍伯的未来了。” 49、第四十八桩丑闻 没多久, 天气便渐渐热了起来,时序进入了初夏, 梅这时候便不太出门,鲍伯觉得米尔顿的空气不好, 到了夏天更是压抑得闷热难散,便打起了启程回唐顿的主意。 只是他也习惯了每隔两日由拉维尼娅挽着手一起漫步在米尔顿的日子,而当他挽着袖管在车间里挥汗如雨的时候,拉维尼娅偶尔也会拿着本书坐在工厂窗边看着他笑,但是鲍伯要是想牵牵她的手,那也要等回到家梳洗一番才行。 因此,这位握有去留决定权的人对于离去也不大焦急。 然后在六月初的时候, 桑顿的妹妹范尼出嫁了, 做了幸福的六月新娘。 梅对范尼在结婚前的兴奋激动有所耳闻,因为她和她的未婚夫几乎把米尔顿的所有商店买了个底朝天。 按照之前对范尼的承诺,梅甚至对她还额外做了关心,这次的新娘礼服就是根据巴黎最新时装画册上的昂贵式样临时改了尺寸, 由专人从沃斯家的定制屋送来的。 没有一丝多余的花边, 通身纯白轻柔而又端庄沉静,把范尼平日的浮躁样掩盖得一丝不剩,引得周围的女眷全都艳羡不已。 而范尼此时头披的一条垂到脚踝的新娘头纱,则是她的母亲桑顿夫人早些年特意为她制作珍藏的,轻薄柔美得仿佛笼罩在周身的云雾。 作为哥哥的桑顿则给了范尼一个巨大的惊喜,范尼不知道这一粒粒不算很大的钻石做哥哥的攒了多久,但是拼嵌出这样一顶璀璨的钻石月桂头冠肯定需要花上数年的岁月。 范尼这回是真感动了, 她总觉得自己以后要出嫁,母亲偏心哥哥,而哥哥以后则会心向着自己的小家,所以她才不断地要这要那,不想吃亏,也是为了给自己唯二的两名亲人留下自己做姑娘时的印象。 看,妈妈会为她头疼,而哥哥只要签支票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这个妹妹。 范尼觉得自己的一生还是挺成功的。 但梅在教堂看见未来的妹夫的时候仍然吃了一惊,华生先生也算五官端正、仪表堂堂,只是和范尼的年纪相差太大了。在梅所认识的人里边,只有罗伯特姨父和纽约的那几位老先生的年纪能与面前的人匹敌。 桑顿也担心梅有什么想法,不过梅在这种场合一向是仪态万方,就算范尼在休息间贼笑着问她华生看起来怎么样时,她也能平静地回答:“华生看上去很稳重可靠。” 范尼笑起来:“可不是,就是年纪实在大了些,不过他有钱。” 梅近期是对这位妹妹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但如果华生能够满足范尼对于物质的毕生所求,那这的确是段好姻缘。 桑顿夫人却是不耐烦地给她理头纱:“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米尔顿那么多大好青年,以后能赚大钱的人也多得是,你就不能耐心地看看、挑了挑,就那么急切地……” 范尼撅着嘴转身道:“妈妈,你可不该在我结婚这天说这样的话。” 梅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正,别把衣服弄皱了:“你以后就是华生家的太太了,桑顿夫人往后难有机会再和你推心置腹了,范尼,反正你不会做逃跑新娘的不是吗?那就听一听。” 于是范尼开始听桑顿夫人唠叨了几句做别人家太太的经验以及怎么把握男人的心,范尼满脸不耐烦,梅则有些羞答答。 末了,桑顿夫人还不忘来一句:“梅,你也听进去了吧,约翰是我儿子,我最了解他了,听我的准没错。” 范尼翻了老大一个白眼,然后反驳道:“妈妈,衡量男人的真心你得看得远些。华生是有钱,但也不算是首屈一指的富翁。可他身家若是有10万镑,却愿意都花在我身上。那些青年才俊又有什么用?即便他们未来身家百万,愿意给我花用的也不过10万而已,那我为什么不嫁给华生?” 梅倒是没想到范尼是个这么透彻的人,虽然光以金钱衡量婚姻实在过于偏颇了,但是范尼这个歪理让桑顿夫人也一时无话。 临到婚礼进行曲开始,做母亲的还是牢牢抱住了女儿给她婚姻的祝福。 范尼则终于应景地挤出两滴眼泪,然后扬着大大的笑容准备入场,那笑容灿烂得连头纱都遮不住。 梅此时已经光明正大地坐在了桑顿的身边,出现在米尔顿众人的眼前证明了自己和桑顿的关系,多数人在猜测着她的来历,少数人羡慕嫉妒恨地叨叨桑顿先生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 只这暗地里的主角二人不为所动,气定神闲地接受了所有目光。 倒是桑顿看着站在圣坛前的妹夫妹妹,感叹了一句:“范尼会幸福的吧。” 看来华生的年龄也是桑顿心中的一根刺,梅便宽慰道:“约翰,婚姻有许多种形式,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桑顿手里拿着礼帽,另一只手却从礼帽下穿过去悄悄握住了梅的手:“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很合适,华生给得了范尼想要的,金钱、奢侈、享受还有宠爱。” “我们也是合适的,”梅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脸,说了很符合气氛的话,因为神父正在宣读婚姻祝福:“你也给得了我想要的东西,比如爱。” 桑顿低头凑到她耳边感叹了句:“梅,我可真有点等不及了。” 新婚夫妇出了教堂回家,便登上了马车蜜月。 范尼从马车里伸出头来,一个劲儿地和桑顿大宅门口的一众人猛挥手,一直到大路上剩下一阵烟尘,什么都看不见为止。 桑顿家的晚宴结束后,梅和鲍伯到家,看见安妮已经听到了马车的动静,在大门处等着他们了。 “小姐,夫人来信了。”安妮抬抬下巴示意里边的客厅茶几。 梅深吸一口气,和鲍伯对望一眼,鲍伯倒也没有愁眉苦脸,反而自嘲地笑道:“梅,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拉维尼娅是律师家的姑娘。不过呢,对妈妈来说,事情得一个一个解决。” “那我就得首先面对妈妈的怒气了?”梅拿来拆信刀,然后发现除了韦兰夫人的来信还有伯爵夫人的:“鲍伯,妈妈会很高兴你找到了身家清白愿意和你结婚的姑娘,不过我有十万分的信心她不满意桑顿。” 梅到底还是先拆了来自格兰瑟姆伯爵夫人的信,柯拉在心里告诉了侄女一个好消息,玛丽和马修打算结婚了,婚礼就订在半个月以后,来信不过是礼貌地问问他们要不要早日从米尔顿出发,回唐顿参加婚礼。 梅和鲍伯肯定是要回去的。 所以不出所料,当梅拆开妈妈的来信时,韦兰夫人对之前梅的殷切去信只字未提,也没有对约翰·桑顿这个人发表任何意见,让梅不由地怀疑妈妈是不是根本不记得曾与她在纽约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了。 鲍伯瞄了瞄信,什么都没看到,只觉得信很短,他看着表情有些茫然的妹妹问道:“妈妈怎么说?” “她说会来参加玛丽的婚礼,”梅沉吟了一下把话说全:“顺便看看我们在英国过得怎么样。” 鲍伯摸摸下巴:“你在信里提过你和桑顿的事了吧?妈妈什么都没说?” 梅摇头,就是因为这样完全的不在意不在乎不提及的表态,却让梅更加没了底气。 鲍伯看着她心中直叹气,不过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也得帮着妹妹打赢这一仗。 桑顿觉得梅近日颇有些神思不属,他心里清楚韦兰兄妹可能近期就要离开米尔顿,但对他和梅的关系来说,却不吝于更进一步,因为在米尔顿都知道了桑顿先生的未婚妻梅以后,梅也得把桑顿带给自己的亲人认识了。 令他惊讶的是,这天他从卡尔的在建工厂工地回家,却发现梅就在他家门外徘徊。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去敲那扇门。 “梅,你怎么了?”桑顿迎上去。 梅被吓了一跳:“你今天不在家?” “我不在,不过你要是通知我今天你要来,我就不出门了,”桑顿示意梅站开些,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叩响了门:“工厂的梁架已经搭起来了,大概还有一个月就能造好。” 梅跟着桑顿进了门,佣人被遣了出去,桑顿夫人也不在,即使是客厅,眼下也是一个极私密的场所。想说的话在梅的舌尖上打滚了几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她只好羞涩地去牵站在身前的桑顿的衣角。 桑顿原本还想上楼换件衣服,见梅这么一副可人的模样,便改了主意将她抱个满怀:“怎么了?梅,我们昨天才见过。” “我才不是想你呢。”梅有心事,只是桑顿抱得她紧紧的,连才梳好的头发都要弄乱了,只是她现在也无暇在意。 桑顿听她这话却觉得可爱,拿鼻尖顶了顶她的:“那你说说为什么会来找我。” 梅想告诉桑顿自己有话对他说,却转眼就被面前的男人吞没了呼吸,她被压在身后的墙上,那些在舌尖上不停转悠的话语不用再考虑去处了,因为都被桑顿强硬的唇舌吞掉了。 但这样的亲密令梅多了些面对的勇气,等到桑顿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她终于找回来自己在脑海里演练再三的情节。 “约翰,”梅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我和鲍伯要离开米尔顿,玛丽马上就要结婚了。” 桑顿抬抬梅:“那可要恭喜她,我也知道你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儿不走。” 梅觉得桑顿没有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妈妈也会从美国来参加玛丽的婚礼。” 这话果然令桑顿皱起了眉头:“所以你要回去独自面对韦兰夫人?” 梅默默不语,手上却捏着桑顿的外套,用力得指节泛白。 桑顿叹了口气,让梅靠在自己身上:“梅,你想要再一次离开我吗?” 50、第四十九桩丑闻 于此同时, 鲍伯却在贝尔先生家与斯维尔先生会面。 “斯维尔先生,我们开门见山吧。”鲍伯极力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可他脸上微微憋出的红色出卖了他:“我妈妈半个月之内就要到英国来了,我想……我想带着拉维尼娅和她见见面。” 斯维尔先生倒没想过鲍伯这么直白, 他嘬了两下烟斗,眼神却从眼镜后把鲍伯扫视了几个来回,扫得鲍伯整个儿背脊僵硬坐得笔直,才慢悠悠地回答道:“鲍伯,我问你,你知道拉维尼娅需要什么?而你又能给她什么吗?” 鲍伯一怔,却听斯维尔先生接着道:“我晓得你一位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这么特立独行必然会招来非议。只是若是你的母亲满意拉维尼娅, 我也不会感到特别高兴,我并不希望拉维尼娅是一位贵族子弟在找不到一位门当户对、谨言慎行的未婚妻后无可奈何的选择。” 鲍伯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斯维尔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若是不想结婚, 谁都没法逼我, 我也不用特地坐上几天几夜的轮船跑到英国来找一个不嫌弃我的新娘。”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表白心迹:“斯维尔先生,拉维尼娅是个能够包容我、理解我的好姑娘,她天性中的宽厚是我最爱的特质。我能为她做的就是尽我所能让她能够快活地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不用改变一丝一毫,可以继续用她温柔善良的蓝眼睛看待生活、看待这个世界。” 斯维尔先生余光扫到虚掩的门后一双闺中小姐所穿的软缎鞋子,呵呵笑了一声:“鲍伯, 说得很不错。不过老实说,你们在一起,倒是拉维尼娅要为你操心更多。” 鲍伯紧张地看着斯维尔先生,怕他还是认为自己不成熟,不足以负担拉维尼娅的下半生幸福。 没想到斯维尔先生只是微微谈口气,把烟斗反过来搁在烟灰缸边上敲了敲,才道:“拉维尼娅的母亲去得早,我一直心怀愧疚,想给她最好的,弥补同龄人有的而她没有的。不过,令我欣慰的是,拉维尼娅到底长成了一个善解人意、宽厚体贴的姑娘,我这个做父亲的反而还要靠女儿来排解生活中的烦恼。她要出嫁,我是非常不舍的。” 他盯着鲍伯,看着面前这个心地还纯真,对所爱的事业毫无顾虑全力以赴的大男孩,还是笑着说:“不过我同意了,因为我猜拉维尼娅是很愿意为你操心的。” 鲍伯意外收获了皆大欢喜,晚上回了桑德逊花园就和梅说起了要带拉维尼娅一起回唐顿庄园的事情。 无独有偶,梅今天原本是想和桑顿做个暂别,却未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桑顿一向是个极有准备的人,他知晓梅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到长辈身边,于是他一早就拿定了主意,绝不再和梅分离,所以在前往唐顿这个计划里,他也把自己当了旅客。 鲍伯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愕然,要说他有什么佩服桑顿的,便是他从来就是对人严厉,对自己更严厉,想做的事情从不见他有什么犹豫。 于是鲍伯只能问:“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我跟你和拉维尼娅一起走。”梅如实转告了桑顿的计划:“约翰要先去一次伦敦,而后在唐顿和我们见面。说是他之前拜托乔尼为自己去伦敦办件事,现在他要去了结一下。” 鲍伯想了想:“这样吧,我还是发个电报让玛丽给他们正式的邀请,毕竟她在美国的时候也是认识桑顿和乔尼的。也免得桑顿身份尴尬,毕竟妈妈这里还没有认可你们,你也不能贸贸然真把他作为未婚夫介绍给伯爵夫妇。” 这样一来,鲍伯现在是梅的羡慕对象了,梅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却又希望和自己的母亲早日见面。 在玛丽和马修兜兜转转了几年后,两人最终将结为连理。玛丽较之从前,更多了一份喜悦之情,让她整个白皙动人的形象似乎更加闪亮发光。 对于梅和桑顿的事情,她是心里有底,但不反对也不赞同。桑顿和马修一样,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青年,是一般清白人家少女的理想对象,但并不包括梅和自己这样的贵族少女。 要不是马修意外成为了伯爵的继承人,就凭他这样一个乡村律师和已经疏远的血缘关系,玛丽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认识这样的人。 但桑顿,他可能以后会成为非常成功的商人,但到底没有马修这样的际遇。 然而,玛丽转念一想,实在是世事无绝对。 此刻,梅正坐在她的身边,还有鲍伯和他的未婚妻拉维尼娅·斯维尔小姐,斯维尔小姐也是中产阶级,但挡不住她叔叔是内阁成员,就连伯爵夫妇对她也是十分客气的。 只是玛丽望到另外一头,茜珀正在安静地用餐,汤姆则别扭地用着刀叉,卡森管家立在一边和正为曾经的小司机暗暗较着劲,不时为难一下。 玛丽叹了口气,马修看在眼里,示意她别想太多。 梅对三小姐茜珀的事情好奇得要命,只是她私下问玛丽的时候,玛丽无奈地说要是家里不同意,茜珀不但做的出私奔这样的事情,还会从唐顿搬出去撇清关系,她觉得简直不敢相信。 按梅的性格来说,她是没法狠心与自己的亲人就这么永不见面,她只会不断不断努力,让他们接受这份感情。 桑顿在婚礼举行的三天前到了唐顿,他带着乔尼被卡森管家严厉地上下打量,直到玛丽和梅出面把他们保进去,这两人才第一次走进了唐顿这座大宅。 桑顿迫不及待地想和梅说说话,眼神几乎黏在了梅的身上,玛丽啼笑皆非,于是很好心地建议他们可以到外边散散步去。 唐顿有一片占地将近百英亩的大草坪,两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下,考虑这不是在自己家中,桑顿按捺住激动的情绪问梅:“韦兰夫人到了吗?” “就在这两天,妈妈肯定会赶在婚礼之前。”梅问桑顿:“你在伦敦的事情办妥了吗?” 桑顿仔仔细细地把梅端详了一遍,从乌黑柔软的发丝慢慢看到她正襟危坐的姿态,不由轻笑出声:“办好了,与我预期的效果一模一样。” 梅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个盒子,猜想可能是与里边的东西有关系,梅看着桑顿拉开绸带,掀开纸盒的包装,拿出一顶小巧的做成头冠样子的纯金小发梳,可以用在已婚妇女在晚餐时刻的正装首饰使用。发梳的样子方便插戴,虽然镶嵌在中间的那颗祖母绿不很大,周边装饰的也多是小钻石、猫眼石和珍珠,但是小巧精致,梅第一眼就爱上了。 桑顿把东西拿在手中,给梅解释道:“这是妈妈的首饰,她要我改成结婚礼物送给你。” 梅心里明白以桑顿目前的实力来说,这可能桑顿家拿得出的最好的珠宝,心下感动万分,从桑顿手里接过细细抚摸了两下才道:“很漂亮,我很喜欢,但是桑顿夫人该给自己留几样好东西,这种尺寸的祖母绿,市面上要价也不低。” 梅从小在韦兰夫人身边长大,美国人也不兴英国人这套限制继承,女继承人比比皆是,梅对妈妈的珠宝如数家珍,其中有一大部分以后会属于她。 这样一颗拇指宽的祖母绿宝石,虽然比不上韦兰夫人最精美的珍藏,但也算得了上品了。 桑顿从梅的接过小梳子,拿在手里举起来对着梅的头发比了比,一边说道:“梅,你知道我的事业正在转折期,现在也给不了你更好的,妈妈这是体谅我。我保证今后给她买更好的,也给你买更好的。” 他拿着梳子顺了顺梅的鬓角,然后又松松地把梳子斜插在梅脑后的发髻上,然后拿着她的手吻了下:“真漂亮。” 梅抬手去摸桑顿随意插的梳子,另一手挣脱开来捶了他一把,结果一个声音从身后猛然响起,听在梅耳里无益于雷鸣一般:“你们在做什么?!” 韦兰夫人就站在他们身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她在电报里只是含糊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到达时间,自己安排了车辆和司机一路直奔唐顿,卡森还没来得及给这位尊贵的夫人上茶,韦兰夫人就像逼问似的问明女儿在哪里,披了件薄外套就匆匆往外走。 她这么做,就是想知道梅在英国到底过得怎么样?对于一个女儿从未长期离开自己身边的母亲来说,约翰·桑顿并不是她列在第一位考虑的因素。 结果她看见了什么?这小妮子这会儿笑得可开心了。 梅像触了电一样猛地站起身来面对妈妈,没有插紧的梳子从发髻上滚落下来,一路沿着她的衣裙掉进了草丛里,梅也不敢去捡。 桑顿也立刻站了起来,摘下帽子,毕恭毕敬地站着,嘴里打了招呼:“韦兰夫人,您好。” 韦兰夫人吝啬地只瞟了他一眼,倨傲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女儿手足无措的样子,才气闷地开口:“先把东西捡起来。” 梅蹲下身把梳子握在了掌心里,然后局促地开口:“妈妈,我……他……” 韦兰夫人留下一句“跟我进去”,转身便走了。 一直到婚礼前夜,桑顿都再没找到和梅单独相处的机会。韦兰夫人和自己的女儿形影不离,而那天母女之间的谈话,也不是靠梅偶尔几个传递过来的眼神就能表达得清的。 不过至少桑顿看懂了梅让他不要太担心。 因为一行人都住在未婚青年这段走廊这边,因此桑顿回屋的时候正好看见往走廊另一头去的马修,玛丽小姐的女仆安娜也与他走在一起。 桑顿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按捺不住喜悦想背着传统见个面了,虽然这做法不大妥当,倒是也让桑顿心痒痒起来。 于是他下楼找了负责他们这一块儿的男仆托马斯,想从他嘴里套出来梅住在哪间房间。 要说最近庄园里住进的几位新客人,托马斯这个势利眼对待桑顿可说最为殷勤,要不是桑顿不习惯男仆的伺候,托马斯可想拿出曾作为老爷贴身男仆的那套功夫服侍桑顿先生梳洗穿衣。 要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面貌英俊、气质引人的男子了,他的殷勤表现得很明显,桑顿也常觉得不对劲,但他自觉地在唐顿不会待太久,也不想趟浑水,便装作不知。 要不是他有事要问托马斯,桑顿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 “桑顿先生,您想知道梅小姐在哪间房间不是不可以。”托马斯站得笔直,似乎很有职业操守,嘴角却带着笑说着不正经的话:“不过请允许我今晚服侍您梳洗。”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邀请了,桑顿想自己是关心则乱,来找这个男仆果然是个错误,他正想转头就走,没想到乔尼也进了这间晚上无人的娱乐活动室。 “巴罗先生,”乔尼阴着脸:“我希望你不要为难我的朋友桑顿先生,何况韦兰小姐与他已有名分。但你若是一意孤行,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可不是这间屋子里宽厚仁慈的老爷。” 托马斯的脸憋不住抽搐了下,才不情愿地说道:“未婚小姐走廊尽头第三间。” 乔尼对他的人品有所保留:“麻烦你带下路吧。” 安妮开门的时候发现是桑顿,不由有些犹豫,但韦兰夫人不住在这边,没有被发现的危险,她只纠结了一会儿,就打开了联通的佣人房间从另一边出去,临走不忘提醒:“十五分钟。” 桑顿急步踏入房间,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梅。 她穿着睡袍,长黑发结成一条乌黑的鞭子垂在身前,神情有些疲惫,分外惹人怜爱。 桑顿连忙把她抱进怀里,梅窝在他胸前问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间?” 对于前面一个问题,桑顿老实回答是因为他发现马修去见玛丽了,他欣然效仿,况且明天结婚的可不是梅和他,内疚感也提不上。至于后面一个问题,桑顿便含糊其辞,只说是打听出来了。 梅想着隔壁的准新婚夫妇在见面,想到自己和桑顿便心中一甜,不过真到了结婚时,她可不会让桑顿见到自己的面的。 桑顿想着时间宝贵,催着梅告诉他韦兰夫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而原本还想在门口守株待兔的托马斯,则被不放心尾随而来的乔尼一把揪住领子拖了出去。 51、第五十桩丑闻 乔尼一路监视着托马斯回到底楼的佣人房里, 把他推进房间,然后把门反锁。 托马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乔尼先生, 您这是做什么?您的朋友桑顿先生此刻温香软玉在抱,我也不可能再出去动手脚, 您此时不回房间,难道是失眠了?” 没有人和他耍嘴皮子工夫,乔尼上去掐住托马斯的后颈把他一把推掷到了床铺上。 托马斯虽然也是个壮年男子,但到底习惯了男仆安逸的生活,绝非乔尼这样在工业城市打拼的壮汉的对手。 托马斯整个脸被向下按在床单上,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呼吸困难, 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见身后的人不放手,又乖觉地变成了求饶。 乔尼“哼哼”笑了两声,问出了一句让托马斯目次欲裂的话:“怎么?托马斯?你的相好克罗伯勒公爵呢?” 托马斯冷不防被揭了最难堪的疮疤,更不知道身后的人为什么知道, 他闷头大喊起来, 拼命挣扎。 乔尼掐着他,用膝盖顶住他的背,随手拿了床头的一条皮带就狠狠地抽在托马斯的臀上,这阵像闪电一样的刺痛瞬时让托马斯住了嘴,只好闷闷地痛吟起来。 乔尼看这人可怜又可恨,到底没有给他第二下,却不停歇地讥讽道:“哼, 你当年不是攀附权贵,觉得傍上了公爵就可以出人头地了吗?” 这下托马斯终于知道他是谁了,他极力转过脸去大喊了一声:“戈迪!” 这大约是10年前的事情了,托马斯不过是个农夫的儿子,他认识了一个同为农家小子的外号叫戈迪的家伙。托马斯看见他第一眼,就知道大家是一票货色,他以为自己今后就只是一个偶尔和别的男人偷个情的农夫,直到他在唐顿庄园捧了个金饭碗,又遇见了克罗伯勒公爵。 他甚至没有去费心问过戈德里克·乔尼的真名,也不在意这段短暂的关系,所以绝认不出这个如今留着胡子力气大得凶悍的粗壮男人。 托马斯想到十六七岁的年少时光,却不由悲从中来,喉间哽咽起来。 乔尼把压着他的膝盖松了松,手上却没放松力道:“你装什么可怜?巴罗先生,你不是一心要往上爬吗?怎么昏到今天,也没有跟到你情人身边去?更没有混成伯爵身边的一等男仆?” 这可是托马斯最耿耿于怀的事情,他耍了那么多阴谋诡计不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可是大概自己这样的人不受上帝的眷顾,兜兜转转了10年到头来托马斯一无所有。而这个压在他身上对他施以暴力的男人,却偏偏是这座大庄园里唯一知道托马斯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旁人觉得恶心的秘密的人。 乔尼看着身下的男人开始哭了,又往他臀上甩了一记皮带:“你这些年到底还做了哪些坏事?!” 托马斯虽然痛着,却卸下了心防,把这些年痛苦的、屈辱的、有口难言的、隐秘恶意的全都说了出来。 他说了自己不过是克罗伯勒公爵的玩物,公爵是想向玛丽小姐求婚的。当他发现玛丽小姐不可能继承唐顿的时候,公爵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了。托马斯希望公爵能看着往日的情分给他弄条明路,结果反被公爵销毁了那些托马斯用作威胁的来往情书,让他彻底沦为了被玩弄、抛弃的可怜虫。 托马斯还说他找不到安慰自己的对象,他还喜欢过那个英俊的土耳其大使,可那大使威胁他要告发托马斯的勾引举动,除非托马斯把他带到玛丽小姐的闺房去。 乔尼听得瞠目结舌,托马斯就像个戏剧舞台上的丑角,一边陶醉于自以为是的可笑生活,却又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主角的命运。 这个可怜而又可恨的人此刻却抽噎着,断断续续说个不停,倒像把乔尼当做了排解的对象。 乔尼终于不耐烦了,怒吼一声:“够了!” 托马斯翻身坐起,迷茫地看着乔尼,一会儿又瞄瞄反锁的门,想瞅准机会逃出去。 这一举一动都落在乔尼眼底,他手上的皮带往地上一抽,发出“噼啪”的凌空脆响,然后扔了句话:“脱裤子!” 桑顿此刻的确是温香软玉在抱,所以即便他回房之后,也没有关心隔壁邻居乔尼彻夜未归的事情。 梅正和他说起那日桑顿夫人与她谈话的详情。 出乎意料的是,桑顿夫人一开始并未提起梅目前的感情生活,她只是示意女儿坐下,把手上的金发梳收好,然后冷不丁地问了句:“你知道纽兰·阿切尔的近况吗?” 梅着实愣了一下,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呢? 韦兰夫人把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知欣慰还是叹息地感慨道:“梅,从这点上来说,约翰·桑顿是个不错的对象,你竟然已经忘记纽兰带给你的伤害了,你甚至都不去想这个人了。” 这是爱情的力量,但不是替代,也不是逃避,而是重新接受的勇气。 梅抬起头来,直视母亲:“妈妈,您要说什么?” “纽兰爱艾伦没错,更因为艾伦与他结婚等同于放弃了作为奥兰斯卡伯爵遗孀的巨额财产,这足以让一个恋爱中的男人铭记于心、感动终生。”纽兰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冷漠:“这也能促使一位前途无量的未婚男子做出与这名女子厮守一辈子的决定。” 梅点头,毕竟凡事说来轻巧,若是艾伦真为了爱情抛弃了一切浮华,倒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勇士,只可惜她为之放弃一切的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夫,间接导致了自己不得不远离纽约。 但她又重遇了桑顿,收获了最丰硕的爱情果实,如今孰是孰非,梅也学会了看开。 “不过在我出发前,出了一桩大新闻,是纽兰以前的上司莱特布赖先生捅出来的。”韦兰夫人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纽兰自己开了律所,把以前的老客户全都带走了。虽然并不会给老东家造成什么很大的麻烦,但这举动很不妥,可除了这样,纽约人根本不买他的帐。” 梅点点头,律师最要紧的是信誉,他连婚约都守不住,勿论其他了。 韦兰夫人冷笑了下:“亏他是个精明的律师,结果却被个女人玩得团团转。你知道吗?即使艾伦不改嫁,她也拿不到奥兰斯卡家一毛钱的财产。” 梅皱起了眉头:“寡妇继承亡夫财产可是一贯的传统,怎么会……” “哼,”韦兰夫人轻蔑地说道:“莱特布赖先生可是在法律界人脉极广,就算纽兰曾经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也不会手下留情的。他想法子弄到了一份奥兰斯卡伯爵的旁系亲属在波兰高等法院状告其遗孀的庭审记录,说是艾伦根本没有资格继承伯爵的遗产,因她不是一个忠贞的妻子。” 梅是闺中小姐,思想还比较纯真:“可她和纽兰的事情发生在伯爵过世以后啊。” 韦兰夫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女儿:“梅,你在说什么呢?!自然是她早就行为不端了!你不知道莱特布赖先生把那份文件摔给纽兰的时候,纽兰当时的表情。在伯爵过世前的前两年,说起来,当时也没人强迫艾伦结婚,她可是自己去欧洲晃了一圈就说找到丈夫了。结果呢,那伯爵是个酒鬼,脸上苍白得像个鬼,长得漂亮也没用。不是和女人在一起,就是一掷千金收集瓷器。” 梅同情道:“那艾伦定是很痛苦的,但她也不能……” 韦兰夫人带着点痛恨和快意说:“所以艾伦就和伯爵的秘书私奔了,她一定是痛苦极了,所以才想法子找快活去了。” 这对未婚少女来说有点过头了,梅有些尴尬:“这事情是真的?” “梅你想想看,当时范德卢顿的表亲,欧洲来的圣奥斯特雷公爵为什么一开始想接近‘有钱’艾伦吗,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呢?只能说公爵在欧洲的消息比我们都灵通。你没看见,纽兰可是激动得当着明戈特太太的面质问艾伦呢,你可以想象你那个偏心的外婆有多震惊,我想她这几个月一定会瘦一点下来,”韦兰夫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可憎的人的丑事:“也有人为艾伦说话,说是这个秘书只不过帮着艾伦逃跑,离开她的丈夫而已。结果证词显示艾伦和这位拥有崇高的骑士精神的秘书先生在洛桑同居了长达一年。” 梅想着阿切尔那张总是对周遭人事兴趣缺缺的脸,那张唯有看着艾伦才满脸放光的脸该有多失望:“那艾伦自己怎么说?” 韦兰夫人的表情这下有点微妙了:“所以说艾伦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倒是很坦白地承认了。你简直无法想象纽兰那心碎的样子,可他喜欢的大概就是这样坦白的永远不会隐瞒内心想法的艾伦吧。” 梅突然觉得有些伤感,她甚至不想去问这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再强烈的爱情,最后也都消磨在生活的磨难中了。 “他们启程去东方了,毕竟这丑闻闹得太大,”韦兰夫人才感叹道:“虽然我也恨他们,但在纽兰对艾伦依然没有放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纽兰与你真的一点不合适,他竟然能对艾伦爱到这样的地步。” 梅不失时机地提升了一下桑顿的形象:“妈妈,我也可以找一个爱我至深的人。” 韦兰夫人冷哼一声:“虽然我很高兴那两人不会在纽约继续碍我的眼,且名声糟糕到再也挽回不了,可是梅,我仍然希望你日后能够风光回家,带上一个……一个不让人笑话的对象。” “妈妈!”梅反驳道:“桑顿没有让我蒙羞,我为自己拥有他而感到幸福。” 韦兰夫人听这话愣了一下,才挥挥手:“梅,从你设计毁了自己的婚约开始,你就不再受到我的管束了,但你实在太年轻,你不知道来自社会的压力有多可怕,时间一长,坚持不住的反是你自己。我不做那个恶人,但暂时不会同意你们结婚,梅,你是我教养长大的,我想你会想明白的。” 妈妈的态度很温和,但温和中透着强硬,梅为此有些内疚,但也很坚定。 桑顿大大松了一口气,至少韦兰夫人没有态度激烈地反对,至少他们有时间可以慢慢改变她的观感。尤其桑顿想到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的韦兰夫人的那张脸,对自己完全不理不睬,高昂着下巴,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而梅如果照着原本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二十年之后就是另一个翻版的被人称作阿切尔太太的韦兰夫人。 桑顿这一刻由衷地谢天谢地,怀中的依然是他的纯真可爱的梅。 “幸好韦兰夫人没让你把梳子还给我。”桑顿亲了下梅的脸蛋:“我真该感谢上帝,你把梳子放哪儿了?” 梅红着脸从中枕头底下把那精致的小玩意儿摸出来。 桑顿抵着她的额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摸摸?” 良辰美景,气氛极好,桑顿正想再吻吻梅的柔软红唇,安妮不客气地在外面敲门:“梅小姐,如果您要就寝了,我马上来为您铺床。” 桑顿只好把梅好好地抱起来放在床沿边,自己飞速偷了个吻,就被安妮赶出去了。 翌日天气晴朗,远处的教堂已经响起了钟声,玛丽在今天是个实实在在的仙女,不仅是格兰瑟姆伯爵看着自己将要出嫁的大女儿激动不已,就连一生奉献于唐顿没有子女的管家卡森看着视为己出的大小姐,也几乎要热泪盈眶。 所以今天的婚宴一定办得隆重盛大,且必须完美。 他自处张望了一下:“托马斯,客厅里的鲜花还没有布置好吗?” 托马斯正靠着隔壁走廊的立式小花几揉着腰休息,听到卡森喊他,他撇了撇嘴,但想到乔尼有五十辆马车、遍布英国北部的流转仓库,他不禁挺直了腰板,手持着银托盘,昂头挺胸地走了出去。 52、第五十一桩丑闻 蜜月地的床不是玛丽睡惯的, 虽然婚礼和婚宴很劳累,闺房里的欢乐也十分累人, 可她的大脑依然在梦中保持着兴奋状态。 她梦见自己穿着神气笔挺的骑装,策着自己信赖的骏马, 在树林里飞奔。远处传来号角声和猎犬发现猎物的狂吠,她还听见身边林子里一个个骑手纵马掠去的声音。她猛地一夹马腹,松了下缰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林子里的雾越来越浓,玛丽勒住缰绳,让马在原地停下。眼前隐约是一个湖泊,但是雾气太浓, 她不敢往前走。 浓雾里传来轻轻的动物的踏蹄声, 玛丽紧张地准备随时转头就走,没想到雾里走出来的是只眼睛水汪汪的小鹿。 “玛丽,玛丽,”起来才喝了杯水的马修摸了摸玛丽的脸颊, 她看上去不像做恶梦的样子, 可是不停地梦呓着实令人担心:“玛丽,快醒醒!” 玛丽乍然被从梦中唤醒还有些迷茫,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恍然才察觉到自己已经结婚了:“这是哪儿?” 马修拿来水杯喂她喝水,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你睡糊涂了,玛丽,我们在度蜜月呢!” 两人睡下去不久, 此刻还是黎明的黑暗中,空气带着丝冰凉,玛丽不由自主地缩到马修怀里:“我做了个梦,不是噩梦,但是个很奇怪的梦。” 马修随手把杯子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掀开被子躺进去抱着玛丽道:“你梦见什么了,亲爱的?” 玛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脑袋搁在马修的颈窝上,才迷迷糊糊地回忆道:“我梦见自己在打猎,然后林子里起了大雾,我好像迷路了。就在我不知道往哪里走的时候,突然有一只小鹿跑到我眼前来了。” “你有没有把它抓住,”马修想起一个听说过的古老的传说,不由心情大好,哄着玛丽道:“你说说那只小鹿长什么样子?” 玛丽见他兴致颇好便回答:“我没有抓它,或者说来不及,就被你叫醒了。鹿都是一个样子,只是我记得它的眼睛特别水灵。” 马修却笑出声了,挪了下/身体让玛丽躺回床上,自己却亲密地压了上去:“玛丽,在东方有一种古老的传说,要是已婚的女人梦见动物,那就是受孕了。” 玛丽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唐顿庄园未来的继承人有望了,但她一向冷静自制,抬手圈住了马修的肩膀,颇好笑地回答:“马修,这只是传说而已,孩子的到来是由天父决定的。” 马修不以为然,低头给了玛丽一个缠绵的吻:“如果梦兆不灵验,一定是我不够努力的缘故。” 他突然探手下去解自己才披上的睡袍带子,等到他赤/裸着上身下着一条丝薄的衬裤时,玛丽感受到了这和黎明的气氛截然不同的火热欲/望。 她抬手阻了阻,推在了马修因为常年坐办公室而养尊处优的柔软腹部上,“扑哧”笑了出来。 这下马修可饶不了她了:“玛丽,这可一点不影响我的临场发挥。” 玛丽配合着他灵巧的手把自己的睡裙脱下来:“是的,我真没想到……马修你也会痛,这次该不会了吧?” 两人无间隔地相抵了一下,溢出了销/魂的呻/吟,马修一边忙着一边含糊着说道:“这话该我问你,玛丽,没想到帕姆克大使还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了,真是个大惊喜。” 玛丽扭了扭腰:“所以上帝会准许他进入天堂的。” 马修闷笑起来,一手捞起被子把两个人紧紧裹住:“想到你毕竟短暂地爱过他,我还是有点嫉妒。” 两人现在紧实地相贴不留一丝缝隙,玛丽浑身都酥软了,她被压在下方,凌乱的黑发披散在枕上,显出一种不同以往精致端庄的慵懒风情,软语道:“马修,你是唯一一个同时得到我身心的男人,作为lady mary的丈夫,你可以更加自信一点。” 马修低头在她斜着头露出的娇嫩颈项狠狠吸/允了一口,趁着这个机会熟门熟路地进去了。 两人都是头次之后的梅开二度,马修先生熟能生巧,玛丽小姐表示这次很满意。 哦,是有点满意过了头。 新婚夫妇在蜜月地甜蜜的时候,桑顿先生正为未来的甜蜜做着努力。 相比鲍伯的对象拉维尼娅,他的待遇差得就不是一星半点了。韦兰夫人对拉维尼娅的态度很好,虽然她的出身血统上有些欠缺,但是仪态风度教养都不差,家里也是新兴的一门权贵。 以鲍伯在纽约人心中不佳的名声来看,就连韦兰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儿子这次走了运,结成了一门好亲。 可她看桑顿的眼神就明显不满了,这个男子虽然相貌端正、气质严肃,看上去也有些前途。但韦兰夫人看他,总觉得像看那些美国西部粗狂不羁的壮汉,她那娇柔的女儿要怎么和这样的人过日子? 因此对韦兰夫人来说,下定决心和桑顿谈话,也让她私下做了几天的心理准备。 桑顿见到韦兰夫人是在格兰瑟姆伯爵的书房里,紫红色的两张高贵的天鹅绒沙发面对面放着,不苟言笑的韦兰夫人面对着门坐在其中一张上,两只手优雅地放置于膝盖,神色中却有一些和以往不曾打过交道的人将要交流的如临大敌。 桑顿是谈判桌上的常客,但是他眼睛溜到沙发间的茶几上,发现一个半开的首饰盒,里面赫然是自己送给梅的小金梳,他才放下的心又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韦兰夫人朝他抬抬手:“坐吧,桑顿先生。”‘ 桑顿行了个礼,然后一边坐下一边说道:“韦兰夫人,您太客气了,作为长辈,您可以直接叫我约翰。” 韦兰夫人才不理他放下身段的讨好:“从纽约过来的这几天,我实在不适应英国的天气,弄得我浑身的关节都不舒服,真不知道梅是怎么习惯这里的?” 露出一个恰如其份的微笑,桑顿接招:“韦兰夫人,今天的天气就很不错,为什么不趁着日头好出去走走呢?夫人,就是因为天气多变,所以能在这里看到阳光才更为可贵。” 这话不软不硬给韦兰夫人碰了个钉子,倒是引得这位太太正色地看了桑顿几眼。早在纽约的时候,因为只是鲍伯旅途遇见的朋友,韦兰夫人对他印象不深,只觉得光以评价一个商人的眼光来看,约翰·桑顿十分合格。 谁知道他就把脑筋动到梅身上去了,而且就和做生意一样无往不利,这就让韦兰夫人感到气闷了。 因为有柯拉的前车之鉴,韦兰夫人对这样精于算计的人十分反感,要说格兰瑟姆伯爵至少在靠柯拉的嫁妆周转后提供了优渥的生活环境和伯爵夫人的头衔,而桑顿,他能为梅带来什么?嘲笑?丑闻? 她的脸于是不客气地沉了下来,伸手向前把那个首饰盒朝前推了推:“梅是我的乖女儿,我让她把东西交给我保管,她就交出来了。梅最终还是会听我的话,所以我现在代她拒绝,桑顿先生你就不必在执着于纠缠了。” 桑顿没有伸手去接:“韦兰夫人,我对梅很执着,但于纠缠无关。梅是个有原则的姑娘,如果她对我没有一分感情,我怎样纠缠都是没用的。更何况,这把梳子只是一份心意,有没有它,都无关我们的感情。我想梅也是知道这点,才会把梳子交给你,那是因为她相信我对她的信任。” 韦兰夫人被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硬是噎住了,她还以为女儿真听她的话,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二话不说就交给了她,结果约翰·桑顿还在这边大言不惭呢。 她听见面前的男人接着说道:“您要是要求我收回去,也不是不行,我找个时间再送给梅。” 这个无赖!韦兰夫人在心底里骂一声,拜良好的教养所赐,她对这样的行径有点无奈,但这并不是说桑顿就没有弱点了。 韦兰夫人拿起那把梳子,出于出身世家的优势,她一早就看出祖母绿下部雕刻的一个小小徽纹,后期的加工镶嵌并没有打磨珠宝的本身,她用指尖点了点那里:“桑顿先生,我真佩服你,竟然找到金雀花王朝的珠宝,我劝你还是少往脸上贴金了。”(注:金雀花距离1914年足有600年以上,到温莎王朝为止其间还经历了9个朝代,韦兰夫人是在讽刺桑顿拿几百年前的血统打肿脸充胖子。) 桑顿一愣,随即解释道:“韦兰夫人,这并不是家传的,而是我意外购得。我不会把自己强冠上什么贵族谱系,我的父亲只是一个银行家,但曾经我们家十分富有。但我要说,如果不是经历过破产,我本人不会对目标如此执着又明确,不然我这会儿依然还在街上流浪。” “年轻人,敢想是好事,”韦兰夫人轻蔑地道:“但我不会容许我的女儿跟着你受苦。” 桑顿也一如既往地强硬:“莫非精神上的痛苦就不是苦痛了?韦兰夫人,我爱您的女儿,我愿意尽全力保证她的衣食无忧,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能够保证她的此生快乐。如果您信不过我,我也可以谢绝您为梅所准备的陪嫁,我并不需要妻子的财产才能出人头地,这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为。哪怕梅只是孤身一人嫁给我,我也让她一生富足安宁。” 韦兰夫人还想苍白无力地反驳一下男人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结果传来了敲门声,她应了一句,结果看到老伯爵夫人探进头来。 这位老太太一脸了然,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啊,真是抱歉呢,梅兰妮,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 韦兰夫人无奈地弯了下嘴角,对于这个唐顿里辈分至高的老人,她也只能如此。 没想到老伯爵夫人却浑然不觉这尴尬的气氛,自顾自地拄着拐杖进来坐在韦兰夫人身边:“玛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实在找不到人说话了,你知道的,柯拉和我没什么共同语言。” 韦兰夫人脸上挂着笑,心里却腹诽:你们夫妻俩当年逼着她签了财产并入协议才能嫁给罗伯特,柯拉要是和你有什么共同语言才是怪事呢?! 不过桑顿坐在那里,看了眼老伯爵夫人,总觉得她的突然出现对自己是好事。不然谈话进行下去,已经有剑拔弩张的气氛了。他一向在谈判桌上游刃有余,也是因为事情关乎梅和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才有些失了方寸。 结果老伯爵夫人只是按了下铃,让卡森也给自己上杯茶,然后她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梅兰妮,不是我说你,这年轻人的表白可真是动听,连我都被打动了,你不反对我接着听吧?” 53、第五十二桩丑闻 韦兰夫人怎么也没想到老伯爵夫人要横插一脚,虽然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这么客气却又含着不容拒绝的口气,愣是让韦兰夫人狠狠喘了口气,胸脯起伏了两下,才回过神来,很勉强地回答道:“怎么会反对呢?算起来您也算是梅的长辈,听听无妨。” “你可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梅兰妮。”老夫人一点不客气,让卡森管家进来给她新上了杯茶,她就着管家的手慢悠悠地加奶加糖,像是在挑战韦兰夫人的耐心。 而老伯爵夫人在动作的间隙,还不忘打量一下桑顿,眼光看上去也很慈眉善目,但桑顿觉得这位夫人也许是纯来看戏,自己可不能指望这宅子里会有人帮他。 他们都是梅的家人,甚至比梅出身更好,他们会为梅的终生幸福考虑,但是不会因此而考虑给他优待。 卡森管家退出去之后,老夫人饮了口茶感叹道:“还是喝惯的味道最好,不过当我的丈夫去世,儿子继承爵位并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我就不能继续住在唐顿了。不过偶尔来访,看着孙辈一个个都成了家,我这把年纪终于也能安下心来了。梅兰妮,你家是不是也该办喜事?” 韦兰夫人没兴趣回答但不得不回答:“鲍伯正在找机会正式求得斯维尔小姐的同意,我希望在我回到美国不久后就能听见他们的好消息,而且斯维尔小姐是嫁出去的姑娘,我很希望她能跟随鲍伯和梅一起来我身边。” 话里话外透着的都是要把梅带回家的意思,她阻止不了梅和桑顿,但是可以人为地制造距离。 桑顿只能祈求鲍伯和拉维尼娅的事情能够拖得长些,那么他就有时间想办法让梅不要离开他。他几乎忍不住要用韦兰夫人自己的话将她的军了,梅也是嫁出门的女儿,就该跟着夫家生活。 老伯爵夫人可是把桑顿的表情看在眼里,她“呵呵”地笑起来:“梅兰妮,你在说什么呢?你看把这小伙子急得……” 韦兰夫人给了一个不容商量的态度:“他急也没用,梅是我的女儿,纽约是她的家乡。” “真是固执的美国作风,”老伯爵夫人不客气地评判道:“和柯拉一样固执,不过我也明白做长辈的心,柯拉为三个女儿操心,你为梅操心,而我嘛,就要为你们的固执操心啦。” 韦兰夫人神色尴尬:“老夫人,我觉得论保守,英国人更甚。” “哎哟,时代不同啦,”老伯爵夫人摆摆手:“别拿我开玩笑了,唐顿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转而和蔼可亲地看着桑顿道:“年轻人,你是叫约翰·桑顿吧,我看鲍伯和马修都挺喜欢你。” “是的,夫人,我和鲍伯是在纽约认识的朋友,至于马修,我们都是普通的中产阶级青年,还能说得上话。”桑顿毕恭毕敬地回答。 老伯爵夫人笑起来:“马修现在可不是什么中产阶级青年,他那好运气世所罕见。不过,听你这么说,你在纽约的时候就见过梅了?” 桑顿点头,韦兰夫人轻轻地“哼”了声,老伯爵夫人倒是很有些好奇的样子:“那可真是千里的缘分。” “是的,”桑顿看着这位睿智的老人,在她面前说真心话会是最好的选择:“我有自知之明,夫人。但是夫人,当命运安排我们一次又一次相见,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说这样失礼的话,我放弃不了。” 老伯爵夫人简直要掏出手帕按按眼角了:“的确是失礼的话,桑顿先生,你可不该在两个死了丈夫的女士面前说,你不知道忆起往日浪漫可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她转头对着脸色很微妙的韦兰夫人:“你说,是吧,梅兰妮,失去所爱的岁月真是太难熬了,还好我有几个贴心的孙女宽慰自己。” 韦兰夫人强硬道:“梅还年轻,谁都不能肯定地说面前的人就是一生挚爱了。世事无常,总得给她多些选择的机会。” “哎哟,梅兰妮,”老伯爵夫人摆摆手:“你这些话真是戳我心肝啊,你看看,你看看。伊迪丝我们就不说了,她在婚姻市场上可没什么优势。玛丽的丈夫从前不过是个乡下律师,幸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中了,我看他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呢!至于我一直疼爱的小茜珀,如今正一门心思地和爱尔兰司机生死相许。梅兰妮,你的准女婿,和我们家那几个年轻小伙比起来,简直就是个高贵的王子啊,我可真羡慕。” 韦兰夫人一口茶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喷也不是,她的脸抽了抽,好不容易吞下去,才舒了口气:“老夫人,您别开我玩笑了,我们家可欢迎不起王子。今天天儿有点热,我头晕死来了,先告辞了。” 老伯爵夫人笑着目送她离去,自然不会挽留,桑顿站起来送她,一边还不忘客客气气地告辞。 不过他暂时走不了,老夫人笑眯眯地招呼道:“来来,年轻人,再坐一会儿。” 桑顿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老夫人,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但请告诉我,如果我要得到您的帮助,我需要做什么?” “真是太直白了,说话真不讨喜,就和我们那位马修·克劳利初次到唐顿一样!”老夫人一改之前的热络:“不过我不得不感叹时代不同了,如今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和我们当年的理解早就不一样了。” 桑顿笑说:“老夫人,既然您刚才提起念及亡夫,那说明您的爱情也是很浪漫的。” 老伯爵夫人眼神在他身上转了转:“当浪漫的爱情要背负一个沉重的庄园运营的时候,就慢慢变成了折磨,也只有当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回想起来,你才会把那些痛苦和迷茫忘记,风烛残年里还有点幸福可以回味。” 这话意有所指,桑顿可不不认为这位与自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真心觉得他配得上梅的老夫人会和自己说什么掏心掏肺的真心话:“我依稀记得当年伯爵夫人可是满怀身家漂洋过海而来的。” 老伯爵夫人耸耸肩:“话是没错,但是人必须得有忧患意识。” 桑顿皱眉,不会唐顿现在表面在歌舞升平,实则入不敷出了? “哎,不是你想得那样。”这年轻人把他们这些人也想得太没用了,老伯爵夫人可是很有信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着唐顿继续繁荣下去的。 桑顿于是迷惑了:“那您……” “是这样的,”说了那么久实在口感,老太太叫人来添茶:“我听唐顿的律师前不久提起,我儿子把唐顿的钱都投资到了加拿大的铁路项目上。” 桑顿点头:“我也有听说,那是国营的铁路项目,据说收益颇丰,而且很有保障。” 老夫人似乎还是有些不信的样子:“那些缺钱用的项目总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比大街上的骗子还能胡扯。桑顿先生,既然回报那么好,你有没有也许赚一点的心思?” 桑顿老实回答:“夫人,因为小时候家里的那点事,我从不涉足投机生意。是否赚钱与我无干,我只是更加相信自己的能力。” 这下老夫人的眼睛放光了:“就是这句话,真是个思路清楚的好小伙子,我也很想跟我儿子说,不要忘了一句老话切勿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可是他见内阁里的大臣们也都或多或少地投资了,心就大起来。你知道,唐顿面积那么大,我们家又不是欺压佃农的人,维持这么光鲜的开销也要付出极大的心血。一本万利的投资虽然是解决之道,但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还是太刺激心脏了。” 桑顿明白老太太这是既想赚钱又想把风险降到最低,而且伯爵是不愿听劝,老太太则是想防患未然了。 他了然于胸了:“你大概是听韦兰夫人提过了鲍伯的设想。” 这点穿让老伯爵夫人也些赧然,她兜了那么大的圈子其实就为了桑顿主动提起,不过这位老牌贵族还是不喜欢有求于人了,不过桑顿是聪明人,即使听明白了别人的意思,他也能反其道而行之地放下身段。 而韦兰夫人必定是看自己唯一的儿子终于有心做实业了,一洗多年来在圈子里儿子不争气的憋屈,把话风给露了出来。 他略作苦恼状:“鲍伯的设想非常好,夫人,这并不是我们自夸。不过,您知道,鲍伯一向很倔强不愿靠着家里,我虽在米尔顿有些底子,可是突然转行带来的周转压力也不小,我们也在想办法呢!” “哦,我恰好有些闲钱,”老伯爵夫人跺了下手杖:“就这么定了,我很看好你们。” 有了这位大家长的保证,桑顿放下了一半的心,梅得以在老夫人的看护下留在唐顿,桑顿则在卡尔来信说是工厂竣工、工人也全部到位开始全面马力开足生产的情况下告别梅回到了米尔顿。 半月以后,米尔顿到伦敦一线就开始由乔尼的货运行开始沿途铺货,第一批版样的衣服款式不多,但胜在点子新颖、样子时髦,而且稍稍脑袋灵活的人一算就知道这种成衣比买布再找裁缝要便宜不少。且那时候女孩子的针线活都不错,看上眼的买回去后尺寸稍稍不合都能自己改,价格缎带镶边花朵什么的更是非常方便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北边一些繁荣的城市里都出现了看上去类似又不尽相同的衣服,尤其是选择低档位价格衣物的贫民少女,一时之间倒是有许多新衣服可以穿。 这直接导致了乔尼甚至没有顺利到达伦敦,就因为频繁补货的缘故不得不提前返回米尔顿。 卡尔和桑顿当机立断加大生产规模,并且让鲍伯去了次法国找最新的成衣设计图册,而新机器需要的零件正在从美国驶来的船上。 8月到来以前,桑顿就已经给老伯爵夫人按照红利分成汇去了第一张支票,格兰瑟姆伯爵还在疑惑妈妈近日心情为何这般好。 54、第五十三桩丑闻 桑顿和鲍伯无疑是感谢卡尔的,因为在他们离开期间,是他一肩承担下了马尔巴勒的重新转制的工作。说起来,他与玛丽相识也不深,不出现在唐顿大小姐的婚礼上也不算失礼,而且他托鲍伯带去的奥地利水晶酒器作为结婚贺礼可是极有面子。 而建设厂子的事情也没人能比卡尔做得更好了,他的投资就是马尔巴勒的基础建设,找的是英国北部最好的建筑公司,打交道、拉人情的活卡尔也是一掷千金,让那些官员和工厂主在奢华的舞会里目眩神迷,话就好说了许多。 待到乔尼第二次怨声载道地从伦敦空车跑回来之后,一时之间重新崛起的马尔巴克已经成为了米尔顿的神话。 但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愁云惨雾。 玛格丽特·黑尔小姐不管外面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论米尔顿的纺织格局经受了怎样的转变,她只是专心服侍在母亲的床前,给她端茶送水,陪她说话解闷,虽然黑尔太太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黑尔太太瘦得只剩皮包骨,躺在床上连喘气都艰难,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蒙上帝召唤了。玛格丽特无助而绝望地看着妈妈持续地衰弱下去,经受着身心的巨大折磨,却怎样也不甘心离开人世。 玛格丽特轻轻带上门,唐纳森医生和黑尔先生示意她到起居室说话。 她一进去就神色焦急地问道:“唐纳森医生,我母亲究竟……” “肺病发展得很快,我只能尽量减少她的痛苦,”黑尔太太的状况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医生只能把话说得婉转点:“你们能做的就是尽量陪伴病人,让她心情宽慰,这样病痛就会减轻些。” 事实是玛格丽特也想减轻母亲的痛苦,她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妈妈,可是她弥补不了妈妈心中那个至深的遗憾。 她面色为难地看了一眼黑尔先生,但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及家里那位不能提的成员,直到唐纳森医生离开后,黑尔先生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这老实人难得用强硬的态度告诉女儿不要做傻事:“别叫他回来!” 但是玛格丽特见不得母亲死去时带着永远的遗憾,入夜之后,黑尔家二楼的一间房间里亮着灯,玛格丽特在书桌前将一封信写了涂、涂了写,终于在天光微亮的时候对着信纸良久发呆后折好盖上火漆。 她披上斗篷,趁着清晨的薄雾未散走进已忙碌起来的工业城市的街道,将信拿去了最近的邮局。 卡尔·霍克利正从邮局出来,他发了个电报给美国的船运公司,要他们限期启程,不要耽误了自己已经在南安普顿预订的火车装箱。 就在他在思忖这么大型的机器会遇上些什么风险,要去保险公司签哪些文件的时候,一个娇小的带着晨起的露珠清新般香味的小姐撞进了怀里。 卡尔直觉伸手扶了一把,不仅莞尔一笑,这不是老熟人黑尔小姐嘛! 玛格丽特因为紧张害怕,一直把那封好不容易才写完的信捏在手里,结果和卡尔正面撞上之后,那信就轻飘飘地脱了手落在了地上。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挣开卡尔扶住自己的手,迅速蹲下身把信捡了起来,苍白着脸言不由衷地道:“霍克利先生,真对不起。” 卡尔不以为意:“不是什么大事,黑尔小姐,虽说早晨光阴可贵,但如果您实在渴睡,何必睁着惺忪睡眼这么早跑出来呢?”他注意到玛格丽特的脸色白里透青,眼下还有着疲累的痕迹,心想定是和黑尔太太的病情脱不了干系,于是只好换了个自以为轻松的话题:“你们在西班牙还有亲戚朋友!” 被看见了!玛格丽特惊惧地抬头,虽然她极力克制了自己的反应,却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她无法猜测卡尔·霍克利究竟是只看到西班牙还是看到了信封上的更多内容。 其实卡尔就只是看到西班牙而已,但是显然玛格丽特的反映太过反常了,他微微眯了下眼睛,准备行行好不必再把这备受煎熬的姑娘逼近死胡同里,于是便匆匆告了辞。 但是以卡尔的精明来看,这事情实在太值得怀疑了,黑尔家从前只是单纯的牧师家庭,一家人都老实巴交、社会关系简单,不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不得不让人想到收信人与黑尔小姐个人关系匪浅,以玛格丽特青春正艾的年纪,这事似乎只有一种解释,这让卡尔内心禁不住阴霾起来。他对玛格丽特有兴趣是真,但是从未想过现在要接近她,却也容不得她偷偷摸摸地心有所属。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色迷离的夜晚,一个黑影闪进了黑尔家。女仆迪克逊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几乎控制不住要惊叫出声。她一边拿围裙抹着泪,一边迈着肥肥的腿敲响了小姐和老爷的房门。 玛格丽特披着睡袍短促地尖叫一声,一下子投进了面前风尘仆仆的男人怀里。 黑尔先生老泪纵横,虽然他曾经严厉要求玛格丽特不准写信,但是现在看着女儿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把这个在外流浪的儿子叫回家,却仍然禁不住红了眼眶。 弗雷德里克和爸爸紧紧拥抱了一会儿,才低哑着声音问道:“妈妈呢?” 黑尔夫人已经病入膏肓,但是当思念了数年的亲生儿子如梦幻般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长久的病痛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蜡黄的脸上那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双手似乎勉力使出了仅剩的力气抓住弗雷德里克的前襟怎么也不肯撒手。 玛格丽特和自己的爸爸站在一边泣不成声。 一直到夜色深浓到连外面一丝灯光都看不见,黑尔太太才终于在圆了最后一个心愿后,带着笑容缓缓睡去,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玛格丽特甚至不知道到了天明,妈妈还能不能醒来。但是她终于冒着天大的风险完成了妈妈最大的心愿,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终于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在黑尔一家人团聚的这样一个夜里,黑尔太太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弗雷德里克比玛格丽特大不了几岁,脸庞仍显稚嫩,却因为长期的流亡生活不满艰辛,而如果他要留下来参加母亲的葬礼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玛格丽特,没有别的办法吗?” 玛格丽特很理智地告诉他:“弗雷德,你留下来太危险了。” 这个年轻的男子懊恼地抱住头:“我就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团聚,我甚至连法庭都没有上过,就被定了叛国罪。” 弗雷德里克是黑尔家的异类,他成年的时候就决定去参军,在成为一名新兵编入海军之后,他碰上了一船在恶毒的里德上校领导下的可怜士兵。 在不堪忍受虐待后,士兵愤而哗变,那个恶魔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所有参与哗变的士兵都被军事法庭定罪为叛国要处以绞刑,弗雷德里克再不能回家,而是从此流浪至今。 黑尔先生一锤定音:“弗雷德,我和你妹妹会想法给你找个律师,但是你不能留在这儿,现在就走。” 玛格丽特也点头:“是的,有这么一个律师,使我们表姐丈夫的弟弟,叫亨利·论诺克斯,我马上写信给他。” 弗雷德里克这才安心地去赶米尔顿凌晨的火车。玛格丽特舍不得哥哥,还是穿了斗篷亲自到车站送他离开。 时机就是那么凑巧,卡尔的车皮半夜到了米尔顿,他正在组织工人卸货。再过半小时,这车就要重新开出去了,他的时间十分紧迫。可就在这时,这个凌晨时分原该没有任何乘客的展台,却出现了两个人影。 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位最近行迹十分奇怪的黑尔小姐和一个看不清脸的陌生男人。 两人紧紧拥抱着告别,似乎难分难舍,卡尔的拳头一下子捏了起来。 他正想走过去冷嘲热讽几句玛格丽特冰清玉洁的外表下不堪的真相,却见一个酒鬼摇摇晃晃地往那两人去了,一边嘴里还在嚷嚷:“黑尔,你总算回来了?” 弗雷德没想到远在南方的从前的熟人竟然会出现在此地,他惊慌失措,嘴里不停地说道你认错人了,一边想登上火车。 那就鬼却一把拽住他:“嘿嘿,别假装了,我是伦纳兹,你的好兄弟。黑尔,你现在可被重金悬赏呢!怎样?让兄弟发发财吧。” 玛格丽特急得眼睛都红了,可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搏斗根本不是他能撼动的,她注意到不远处的地方正有一群工人在卸货,已经注意到到这里,正往这边跑来。而站在那群人中间的,赫然就是卡尔·霍克利。 她不过就是冷了一下,弗雷德里克就把那个酒鬼掀翻了。 酒鬼的手滑了一下,没有抓住楼梯的扶手,一路就像个陀螺一样滚了下去。 人群骚动起来,门卫处跑来了铁路警察,火车也还未启动,弗雷德里克被抓了个正着。 卡尔冷眼看着玛格丽特那张平素美貌却冷然的脸这一刻满布无助与痛苦,在苦苦哀求无用的情况下看着自己的“情郎”被警察抓走。 卡尔冷笑了下,凌晨的凉风几乎沁入人的骨子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玛格丽特看着远处亮起的橘红色的小点,看着卡尔·霍克利冷酷的表情,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卡尔却好像完全不在意他那倒霉的意中人,只是朝边上努努嘴,示意自己厂子里的主管把那位娇弱的小姐送回家,别的不要多事。 吩咐完,他转身就走,天亮后的米尔顿一定很精彩。 55、第五十四桩丑闻 桑顿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看看窗外天光微亮的景色,很是疑惑。他一向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大事会让家里有人起得比他还要早。 门外是桑顿夫人,因是寡妇的缘故,她常年都穿着黑色的裙装,所以桑顿刚开始并没有看出不对劲来:“妈妈,这么早您就整装待发,这是要去哪儿?我可没时间送您,一会儿早餐的时候梅该来信了,而且这季我们有较往年三倍的订单,我是无论如何走不开的。” 桑顿夫人也是不想自己的儿子劳累之外还多些烦心事,不过这事非同小可:“刚才唐纳森医生来过了,说是黑尔太太没挺过去。” 桑顿正在打领结的手顿了下,然后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知道了,黑尔家与自己没有特别深厚的交情,而且黑尔太太病了很久,大家都知道只是早晚的事情。 他回头一看妈妈还杵在那儿,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桑顿皱眉问:“还有什么事儿吗,妈妈?” “黑尔家麻烦大了,”桑顿夫人叹口气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我不知道玛格丽特·黑尔小姐为什么在如此要紧的时刻没有陪在她刚过世的母亲身边。你知道吗?桑顿,黑尔小姐并发现和陌生男子在昨天半夜出现在火车站,并且卷入了一桩命案。” 桑顿很意外,他虽然对黑尔小姐那样冷淡高傲、善良逼人的态度印象甚深,但是公平地来说,她看起来并不像大晚上不睡觉和男人外面溜达的姑娘,而且母亲才刚刚咽了气。 不过谁知道人心究竟如何呢?桑顿没表态,静待下文。 桑顿夫人瞅瞅儿子,她对人平素也是一副严厉骄傲的样子,但内心还是很慈悲心软的,她只是不得不作出一副马尔巴勒女王的样子,不然那些工人们就会爬到母子两人头上撒野。 “真是多事之秋,”桑顿夫人感叹道:“黑尔先生一听到消息就昏了过去,唐纳森医生说连嗅盐都不顶用。黑尔小姐现在被带到警局问话,你知道她是我们的房客,你的部下梅森警官虽然不会刻意为难她,可是她的名声经过这么一遭可是彻底毁了。” 桑顿笑笑,这一家子从南边千里迢迢跑到北边,可照这样看,怕是米尔顿也要待不下去了。 桑顿夫人同情地说:“现在黑尔家连个主事的都没有,只有那个胖女仆出面去联系了教堂举行葬礼,我还是打算去看看,不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做儿子的不反对母亲做做善事,而且桑顿夫人能做的不过是出钱出力,至于那个沦为调查对象的黑尔小姐,恐怕自己还得在百忙之余去了解一下详情。 桑顿和妈妈下楼的时候,发现平时在餐厅里专门侍候的女仆不见了,他问:“珍妮呢?妈妈你没说她要请假。” 桑顿太太的脸色透着股无奈:“恐怕我忘记告诉你了,儿子。昨天那桩命案里死去的人就是珍妮才订婚的伦纳兹,早晨在北边的教会医院咽的气。我给珍妮放了假,让她处理后事去了。” 她想想加了一句:“我不想表现得开心,不过珍妮为什么要和一个酒鬼订婚呢?现在好了。” 桑顿笑着把妈妈送上了马车。 时值七月,米尔顿的空气里已经燥热起来,桑顿等梅的来信也很是心焦,不过总算来了。 “约翰, 妈妈似乎下定了决心和我耗上了,她怎么也不肯听从哥哥和我的劝说回美国去。只是最近不知怎么的,老伯爵夫人很喜欢找我谈天,还热情地吩咐贴身女仆帮我给你寄信,不然要瞒过妈妈和你来往真是太难了。 玛丽和马修的蜜月整整享受了三周,只是玛丽回来后精神一直不好,伊迪丝总说她是放出笼的小鸟,在外边玩得疯了,结果回家了就不舒服。柯拉夫人昨天叫了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个好消息,玛丽有几个血液里的指数偏高,那太专业了我不懂,总之就是很有可能怀孕了,到两个月就能正式确诊。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是我觉得罗伯特姨夫并不开心,或者说他最近一直愁眉不展,难道有了新的继承人不是好事吗? 虽然唐顿很好,但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更好。 你真诚的, 梅。” 桑顿连着把信一口气看了三四遍,尤其眼神在最后一句话上打转,他真希望韦兰夫人能早日回美国,那么说不定梅能偶尔到米尔顿来看看。 放下刀叉,他把信折了折小心地收到了胸前内侧的口袋里,便出门去了。 马尔巴勒的那家成衣分厂已经上了轨道,桑顿家原来的棉纺厂的主营业务开始转移,只要全力保证成衣厂的布料供应,就够棉纺厂满负荷运转。桑顿成功地节约下了成本和物流费用,过去那些买家积欠的账款他也可以慢慢收,现金状况趋向稳定,贝尔先生前段时间还特地致电恭喜他的户头恢复了正常。 桑顿知道贝尔先生的意思,但是他对米尔顿的棉纺厂已经插手太多,而且如今的马尔巴勒不需要更多投资,原本的棉纺厂股份就能保证贝尔先生方面的利益,桑顿并无意让他插手到新启动的计划里去,便假装没有听懂。 但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成衣厂的主人卡尔·霍克利今天很不对头,桑顿在车间巡视的小半个小时里,他都显得神情焦躁,烟头在他的脚下聚成的数量颇为壮观。 桑顿认为如果没有工作的心情不如不要工作,调整好了心情再来也不迟,他上前阻止了卡尔又要点燃一根烟的动作。 卡尔愣了一下,却配合着放下了手上的火柴,脸上漾起一丝苦笑:“我以为烟能让我冷静。” 对于这位曾经的纨绔子弟突然攀上自己一起去黑尔先生家上课的举动,桑顿一直不是傻子。但就像别人看他和梅一样,他也觉得唯利是图的卡尔和理想得过了头的玛格丽特不合适。但他和梅却在最后结成正果,所以卡尔也已经陷进去了。 他拍拍卡尔的肩膀:“你还年轻,试一试又如何?这种事情就和做事业一样,如果能用权势,就让她看到权势的好处;如果权势没用,再用心计和手段,你有魄力重新打造马尔巴勒,怎么为了这种事情就止步不前?” 卡尔苦笑地咽了咽因为抽烟过多而苦涩的喉头:“大概就是因为在乎,才不能把她和马尔巴勒相提并论。不过,桑顿你也是认识黑尔小姐的,你知道她有多讨厌我们这样的人。” “那你更不能让她掌握你的弱点,那就真的没机会了,”桑顿只要不涉及梅,在别人的问题上都很冷静:“她要是出身够好,支票上能填的数目够多,怎么只会因为目击就被留在了警察局呢?多说无益,你等会儿和我一起去一次吧。” 弗雷德里克一到警局就被投入了牢房,可他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和他在一起的玛格丽特则被带到了办公室,得到一杯茶,梅森警官客客气气但一双利眼早就看穿了她的心虚,虽然玛格丽特坚称自己不认识弗雷德里克,声称这位陌生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酒鬼骚扰而出手,没想到误伤了伦纳兹,造成了这个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梅森则软中带硬,摆明了不相信玛格丽特,因为他问起玛格丽特三更半夜为什么要去火车站时,她总是三缄其口不愿回答。 这时一位小办事员通知梅森警官桑顿先生来了,这是本城的治安官,严厉公正,一向得到梅森的信服,他二话不说就把桑顿和同行的卡尔请了进来。 玛格丽特一夜未睡,憔悴的容颜仿佛是挨了雨水吹打的玉兰花,卡尔又怜又恨,心里想着这花也不知被谁采了,却没能给她好好遮风挡雨给累成了这样。 梅森先生觉得自己小看了黑尔小姐,心里鄙夷她对待男人似乎很有一套。牢里关着一个关系不明的,为此死了个人;这会儿本城的治安官和首富亲自造访,天知道早前德高望重的贝尔先生还亲自致电了自己,但是奇怪的是他只是问了问情况,却丝毫没有想要开口照顾这两个年轻人的意思。 实际这时贝尔先生已在黑尔家和桑顿夫人照了面,帮助老朋友料理他夫人的后事。 而他对黑尔家那个外逃儿子的底细非常清楚,现在罪上加罪被抓了个正着,他非但帮不上忙,而且稍露了口风弗雷德就会被认出来,虽然被认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这可是叛国罪。 玛格丽特在三个大男人的瞪视下依然不改初衷,说着傻子也明白的谎话。 桑顿的表情很难看,他有维护米尔顿治安的责任,也有帮熟人开脱的良好愿望,但前提不是对着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人,要不是关系到卡尔,他现在就拂袖离去了。 然而贝尔先生的忧虑实现的时间很短,一个书记员兴冲冲地进来,大嚷着:“梅森警官,和历年通缉令比对有结果了,牢里关着的那个人是原本该处以绞刑的叛国罪犯弗雷德里克·黑尔!”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玛格丽特,这奇怪的看似老实的黑尔家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玛格丽特原本还心存着侥幸,现在现实的利箭扎破了她自欺欺人的虚幻泡沫。 可她马上振作了起来:“我要求让法庭来裁决一切,我要自己找律师!” 梅森警官倒是很佩服她的镇定:“那是您的自由和权利,小姐。” 卡尔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男人是她的哥哥,她的哥哥! 桑顿可能是在场唯一一个还能保持理智的人:“事有轻重缓急,昨晚黑尔太太才去世,梅森警官,恐怕我们得先考虑这位小姐和她犯人哥哥的一些权利。” 56、第五十五桩丑闻 此时恰好教堂的钟声响起,玛格丽特知道这米尔顿只有一家中心教堂,而昨夜离去的人似乎只有自己的母亲一个。她站起身来急急地奔向窗口,一群乌鸦正盘旋在教堂灰蒙蒙的钟楼上,她突然掩面,但到底没在陌生人面前流泪。 玛格丽特勇敢地站到梅森警官面前,现在一切的沉默或者掩饰都不再有意义了,剩下的不过是去法庭上正大光明地搏一把,要知道数年前自己的哥哥被判处叛国罪的时候,就连上法庭辩驳的机会也没有。 “梅森警官,”玛格丽特抬起头,眼神坚定地望着对方:“看在上帝以及逝去的人的份上,请您宽容地对待我们。现在牢里的那个人是我的哥哥弗雷德里克·黑尔,他冒着被吊死的风险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如果他未来的某一天,将由法庭宣判站上绞刑台,那我希望您能允许他在今天参加母亲的葬礼。” 黑尔小姐此刻选择了说实话,梅森警官也知道叛国罪罪无可赦,而且昨天那场情况不明的斗殴,又使地牢里的犯人背上了人命官司。以他执法数年的经历来看,陪审团几乎没有可能选择绞刑以外的刑罚了。 教堂的钟声敲得人心里发慌,梅森不自觉地就看向桑顿先生征询他的想法,桑顿和卡尔对看了一眼,卡尔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桑顿便决定道:“叫上大半人手,给嫌犯带上手铐脚镣,叫辆马车来,我们去一次教堂。” 卡尔心领神会地道:“既然如此,玛格丽特小姐,你坐我的马车回次家,把你的父亲一起接来吧。” 黑尔先生已经从打击里稍稍恢复了些,玛格丽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听到声响才转回头来:“玛格丽特,你来了?” 玛格丽特走过去,跪坐在父亲身边。 黑尔先生摸摸她的头发:“弗雷德被抓住,我很伤心,虽然他这几年不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他必定活得还不错,他是一个多么机灵的小伙子。但如今他身陷囹圄,我却又奇妙地感到宽慰,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尽自己所能把他送上法庭,给他请个辩护律师,让他堂堂正正地为自己申辩一次。” 玛格丽特拼命点头,卡尔见状上前去扶起了老先生,黑尔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虽然老实迂腐,却也不笨,虽然霍克利先生是个张扬、豪奢的年轻人,但是他的老师知道他并不是个坏人。 与其说他高傲刻薄,黑尔先生觉得霍克利先生这样的贵族子弟可能是笨拙,因为富有而笨拙,因为他不知道除了钱还有什么能够得到佳人的芳心。 黑尔先生的担忧很对,卡尔曾用钱想追求一个女人,结果被耍了。 所以这一次他在观望,他在等待,他从不吝啬钱,但现在他学会了研判一个女人是不是值得他花钱,如今的一切不过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米尔顿教堂里的牧师被列着队进来的一打警察吓了一跳,尤其是警察还押着一个手脚被绑起的罪犯。 弗雷德里克踏着沉重的脚步,拖着腿上的镣铐挪到了长椅的第一排,开始听牧师祷告。 趁着间隙,黑尔先生低声问玛格丽特:“你准备让亨利来接受弗雷德的案子吗?” 来米尔顿之前,玛格丽特刚刚参加了表姐的婚礼,而亨利就是表姐夫的弟弟,是伦敦的一名年轻有为的律师,然而其后他的有些突然的举动让情况变得复杂了些。 他某天在没有预知的情况下出现在玛格丽特家向这个姑娘求婚,不出意外被拒绝了。 许是关心则乱,他在做这事的时候完全没有身为一名律师的精明和冷静。 玛格丽特内心还是纠结了一番,才点点头:“是的,我打算写信给他。” 卡尔不露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暗暗打着算盘,转头就去找了自己的顾问,伦敦的大律师斯维尔先生。他是伦敦法律界的元老,稍微有些前途的后起之秀他都会循例关心,以此更加壮大自己的律所和事业,因此在卡尔提到亨利·伦诺克斯这个名字的时候,斯维尔先生倒是有些印象。 “长相端正,仪表堂堂,很适合上法庭,”斯维尔先生很奇怪这么个小律师为何会引起自己雇主的好奇:“不过性子有些冲动,历练不够,天资不算特别突出,好在很努力。” 卡尔笑笑,弗雷德里克的案子在外行人眼里都相当棘手,何况是这些专业人士。可以想见,亨利·伦诺克斯如果能够聪明地一开始拒绝也就算了,不然将来上了法庭恐怕也会输得很难看。 不过他不知道亨利有多爱慕玛格丽特,而黑尔父女两人有多期待他的到来,在卡尔和桑顿照例去上课的时候,便不意外地碰到了这位刚落了脚就来上门拜访的客人。 亨利和斯维尔先生描述得一样,身形高大、脸型方正,一副典型的律师的外貌,看上去竟然还很正直。个性的确有些冲动,毫不掩饰自己看到玛格丽特的欣喜之情。 卡尔冷笑:死人也看出来这位亨利先生打的是什么主意。 因事关弗雷德里克的生死,又是自己的家事,在不确定亨利会不会帮忙的情况下,玛格丽特没有在信里和盘托出。现在亨利不负她的期望,玛格丽特赶紧把他领到书房对面的客厅详谈起来。 卡尔心不在焉地摸着手中《理想国》那发黄的边缘,眼神时不时瞟向关起的门,害得桑顿不得不在黑尔先生提问的时候来给他打圆场。 然后让他欢乐的是,那门被猛地打开,他听到亨利极力克制的气闷的声音:“玛格丽特小姐,这是我能提出的最好的建议,但你如果因为感情因素的影响不能进行理智的判断而质疑我的专业能力,恐怕我留在这里也是自讨没趣。” 黑尔先生看好好的事情突然闹得不愉快,关心地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亨利脸色发青,只忍耐着道别,似乎就到了极限,他快速地下楼,转瞬消失在街角。 玛格丽特掩面而泣,黑尔先生只能拍着她的肩聊以安慰。 桑顿刻意看了一眼卡尔的反应,只见他一改之前坐立不安的神情,此刻颇为舒展地倒在椅子里,嘴角挂起了笑。 对于他一贯的风格,桑顿是心里有数的,也不担心卡尔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就前两次来看,倒是玛格丽特处下风的时间比较多。 果然卡尔就是那个下雨借伞的人:“啊,黑尔先生,您记得我向您提过的顾问斯维尔先生吗?” “啊啊,斯维尔先生,”黑尔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据说韦兰先生和他的女儿好事将近了呢。” 玛格丽特也听出了什么,看着爸爸激动地唇角颤起来。 卡尔·霍克利是斯维尔先生的雇主,而斯维尔小姐是卡尔好友鲍伯的未婚妻,鲍伯的妹妹则是桑顿的未婚妻,这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圈子,玛格丽特意识到,在她把希望全部投注在亨利身上时,她从未想过要找他们帮忙,他们是太不一样的人,玛格丽特觉得别扭。 卡尔笑眯眯地看着玛格丽特沉思的脸:“黑尔小姐,您能不能告诉我亨利先生提了什么意见?” “他……”玛格丽特抿抿嘴唇,她知道亨利没错,只是她的情感接受不了:“他让哥哥主动认罪,争取轻判,因为误伤致死已经是明确的罪行了,目击者众多。而叛国罪,他实在无能为力。” “那什么是所谓的轻判呢?”卡尔孜孜不倦地问下去。 玛格丽特猛吸了一口气答道:“流放。” 她话音刚落,连黑尔先生都忍不住脚一软晃了晃,好不容易站定后,老先生把希望的目光投在了卡尔身上。 卡尔气定神闲地接受了这道目光,也没有辜负别人的期望:“这样吧,我先和斯维尔先生商量一下,看他有什么意见?再给你们推荐个好人选。” 黑尔先生利索地一步上前握住了卡尔的手,都不像个老人,卡尔趁他不注意,得意洋洋地朝玛格丽特笑,玛格丽特低下了头去。 因罪名各有不同,弗雷德里克被要求先上军事法庭裁决。事实上,如果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法庭只需要签发一张判决书就行了,只因弗雷德里克根本没有资格和世袭贵族里德上校站在一起。 只是当辩护者递到军事委员会,而辩护人下方署名的是伦敦的莫里·斯维尔律所时,这场审判就不得不正式举行了。 不过桑顿没有想到,梅在之后的没几天就从唐顿出发前来米尔顿了,且电报里并没有说明原因。 待到两人见面后还来不及诉一诉各自的思念,桑顿疑惑地问:“韦兰夫人怎么会同意你过来?” 梅的表情很奇怪,有点害怕有点坚毅:“是罗伯特姨父建议我妈妈回去的,说是……是未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有大的变故,虽然还不确定,但是他极力劝告了妈妈,以免想走的时候偏偏走不了了。” 桑顿有点明白了格兰瑟姆伯爵话中的意思:“那你呢?” “我不走,”梅抓牢他的手:“这事情还说不定呢,情况也许没有那么糟。罗伯特姨父也听说了那桩官司,他让你们别太担心,这种时刻国家不会肆意裁决一个将来能上战场的人,现在人就是最珍贵的宝藏。” 桑顿把他自己最珍贵的宝藏搂在怀里动情地说道:“梅,谢谢你,我们结婚,你嫁给我。” 梅这段时间来早就习惯了和桑顿的亲密,所以现在推开他绝不是因为害羞什么的,她差点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赶紧从手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妈妈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说是可以同意我们的婚事,但你必须做到她的要求,我们能否在一起让上帝来决定。” 桑顿急急地拆开了信,都没顾得上去找把拆信刀,他飞速地把这封不长的信看了两遍,然后捏成一团塞进了裤兜里。 他沉吟良久,带着梅坐下,抱着她缠缠绵绵地吻了良久,才抵着额头艰难地说:“梅,韦兰夫人的话很有道理,我不能……” 梅捧住他的脸,细细地看,柔声地问:“妈妈说了什么?你……桑顿你,你刚才说的话,要我嫁给你……” “对不起,”桑顿闭着眼:“我们暂时不能。” 他睁开眼,粗粝的指抹了抹梅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晶莹的泪水:“韦兰夫人要求我们今年不能结婚,如果……我是说如果战争爆发,她要我等到战争结束,活着复员回来,才能和你结婚。梅,她是你的母亲,她的确是为了你好,连我都不能否认。” “是的,为了我好,比起她的不同意,这个代价实在太小了。”梅拿出绣着铃兰的手绢擦擦脸,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那我们就等着明年春天的到来,或者让我等着你回来。” 57、第五十六桩丑闻 梅和桑顿到底没有等到来年春天,从六月底斐迪南大公在巴尔干被枪杀之后,七月奥匈帝国已向塞尔维亚宣战。英国国内的舆论也一直倾向于观望,自由党企图先稳定国内局面,开创政治复兴,以抵抗声望蒸蒸日上的工党后来居上,因此也极力想维持置身事外的态势。 但德国的战线拉长得极快,先是向俄国和法国宣战,又在8月4日入侵中立国比利时。此时英国不得不考虑比利时于己方在国土安全上的重要性,鉴于1839年的《伦敦条约》,比利时被要求永远保持中立,那么其他国家也有责任保护这个中立国。 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在同一天,英国正式向德国宣战。 唐顿庄园正在举行露天的庆祝会,玛丽的小腹还未凸起,但前来祝贺的客人们都知晓如今克劳利家的大小姐是位众星捧月的孕妇。 玛丽戴着遮阳帽,躺在搭起的凉棚下一张软软的躺椅上,腹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马修待在她身边,两人周身萦绕着欢声笑语,却自顾自地在说悄悄话。 玛丽啜饮了一口马修递到嘴边的果汁,慢慢地享受了一下那怡人的酸劲,连马修都情不自禁地酸了一下腮帮子:“真希望孩子生下来后,不要再看到你这样享受的表情。” “除非你打算只生一个,”玛丽凑过脸去悄悄说,温柔地摸摸肚子:“不过我觉得不大可能,这孩子来得多快呢。” 马修的表情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紧张:“是的,这孩子连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给我,玛丽,我们两人独自生活的时间可实在太短了。” 玛丽悄悄地掐了下他的手背:“爸爸妈妈有三个女儿呢,我可不觉得三位小姐打扰了伯爵夫妇相处的时间。” 这时管家卡森从里屋走了出来,神色紧张地将一封电报递给老爷。 伯爵似乎早有感应,他稳稳地接过那张小纸片,迅速打开浏览完毕,脸上现出严肃和坚毅来,他出声打断了这最后一刻的和谐与美好:“诸位,我要宣布一个消息。” 玛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紧张地抓着马修,所有人都看着伯爵,乐队也停止了演奏。 时代马上要不同了,格兰瑟姆伯爵宣布道:“先生们,女士们,就在刚才,我国已向德国宣战了。” 人群骚动起来,女人们看着男人,男人看着伯爵,可以想见,征兵命令很快就会下达,报效国家的时刻就要到了。 马修却没有接收到玛丽的目光,他看向玛丽,却只见她盯着自己的父亲,看着巍峨耸立在草坪上的唐顿,须臾她的眼神转到了自己身上,挤出一个勉强的但依然仪态万方的微笑:“马修,在征兵命令到达唐顿之前,我想你还能陪我几周。” “是的,我们还有几周时间。”他握了握玛丽的手,马修在那一瞬间读出了玛丽心底的声音,如果战争无法避免,那么万幸的是他们已经有了唐顿的继承人。 这就是玛丽的思维模式,也是下一任继承人马修该习惯的思维模式,因为他势必也要马上奔赴战场了。 情势比预计发展得还要快,同在8月,第一批英国远征军就在法国边境战役后开赴欧洲大陆。 9月初,英法两国共投入150万兵力与德国进行了第一次马恩河战役,会战之后,双方各有成败,英国远征军损失26万人。时隔不久,征兵令就到达了英国北部的几个郡。 米尔顿一片愁云惨雾,这个纺织工业重镇已经能够轻易被预测到了今后几年的没落,因为战争导致的经济萧条和劳动力骤减,将会给这座城市带来巨大的打击。 在妇女沙龙上,桑顿夫人一如往日高高坐在主位上,仿佛儿子被征去当兵的不是她。 “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某位工厂主的夫人说道,这位夫人可是急死了,她原先还在想桑顿夫人虽然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丈夫,结果米尔顿的所有妇人也许马上都要做寡妇了:“桑顿夫人,您可只有一个儿子。” 桑顿夫人冷冷了看了她一眼:“就算只有一个儿子,也不能让唯一的儿子成为懦夫。” 那妇人头颈缩了缩,不说话了。 今天她们聚在此地,就是商量要成立一个妇女援战会,组织募捐和宣传的事宜。 征兵团完成任务后,随时准备开拔,米尔顿所有的烟囱将会无烟可冒,机器没人去开,所有的男人都窝在厂子里没日没夜的赶最后的订单。新的订单也没有产生,战时对于衣物的需要远远低于和平时刻,人们更多考虑的是耐穿和实用。 桑顿夫人想到自己的准儿媳梅·韦兰小姐,她在一周前回去了唐顿庄园,她很不理解这个姑娘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离开米尔顿,不由地就心里阴霾起来。即使严厉刻板如这位桑顿夫人,也奇怪这会儿两个年轻人不应该抓紧时间待在一起码? 她不是没有问过儿子,儿子似乎也不知情的样子,甚至还颇不情愿。 这不由地不让人担心在这分离的时刻,两人要是闹了什么不愉快,那位素未谋面的亲家母韦兰夫人的宏伟计策是不是就要得逞了。 就在桑顿夫人担心不已的时候,梅却从唐顿回了来,恰恰好赶上了桑顿出发前夕,但两人却爆发了一次争吵。因为无法想象儿子会这么严厉地心爱的姑娘探讨问题,就连桑顿夫人也掩饰不住好奇心要去偷听。 “梅,我说过我不想这样做,哪怕马尔巴勒暂时关闭,我也不希望因为裙带关系去获得什么政府订单,”桑顿烦恼地抱着头:“我和你说得很清楚,我不需要你去找人,不需要依靠你的关系,那对我来说就不是正当途径。” 梅少有的坚持,要不然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刻跑出去,做违背桑顿意愿的事情:“这为什么不是正当途径?马尔巴勒的产品没有输给任何人,即使在军需品上我们没有任何资质,但是战时物资呢?护士的制服和围裙我们完全可以生产,我把马尔巴勒的优势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郡长官愿意给我们是我们有这个实力,和我用了什么样的途径完全没有关系,罗伯特姨父只是帮我递了个话,赢得订单靠的是我们自己。” 桑顿猛地站起来:“梅,你也说了你去找了格兰瑟姆伯爵,要不是他,哪怕马尔巴勒的机器能织出花来,我没有门路,现在也必须停产。可是,我并不是为了找一条路子,才遇上你的,梅,我同样也不希望你那么做。” “约翰,我从前是敬佩你的,因为你有原则有信念,”梅也分毫不让,决不让步:“可是你现在已经是固执了,米尔顿就要变成空城了,等到你们都走了,就只剩下女人。女人能做什么?女人要怎么养活自己?我只要为马尔巴勒接到订单,就能让女人孩子们活下去。这里是你长大的故乡,告诉我,约翰,我为什么不能做?” 桑顿像是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梅,满眼的不可思议,却又有些欣慰,可他不想承认自己过于激动,这时桑顿夫人从楼上下来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桑顿夫人亲热地挽住梅:“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人有女人的,而且对于那些孤儿寡母来说,梅的确做了件好事。约翰,妈妈会帮着梅的,就像从前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一样。” 梅开始和桑顿母子俩一起到工厂去,一开始她穿着自己最朴素的裙子,可是没到半天,裙子就变成了脏兮兮的抹布。年轻的少女不能和桑顿夫人一样穿黑衣服,她就让安妮给自己做几身粗布格子围裙。 安妮一边抱怨一边缝制裙子,这种裙子她都做熟了,每年都要给自己做上几身,她却没想过有一天会给自家小姐做。 后头两天,桑顿看见梅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裙出现在工厂里的时候,他喉头有些酸,在梅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想过带她走出那个金笼子,想带她去看更多不同的世界所呈现的景象,想让她长大。 可梅真正成熟了,却让他心疼又心酸。 工作的间隙里,桑顿把梅叫到了办公室。 梅高高兴兴地捧着块料子:“我昨晚看着安妮做,也学了一点。从前我只会绣手绢,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做出一条裙子来。” 桑顿拿过那块料子,扔在沙发上,他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告诉梅:“我两天以后就走。” 梅摸着他的手,却始终面带微笑:“那我们还有两天呢。” “我以为你会哭呢,梅,”桑顿低声呢喃:“从前我没有看你哭过,但我总觉得我很值得你的眼泪。” “是的,你值得,约翰,你值得一切。”梅亲亲他的脸:“等你回来,就可以得到一切,但是不包括我的眼泪。” 桑顿笑着点点她的鼻子:“告诉我,梅,为什么不哭呢?” “玛丽送马修的时候,也没有哭呢,她还怀着孩子呢!”梅带着动情的笑容看着自己挚爱的男人:“约翰,如果这是一切的结束,那我希望你记得我的笑容。至于我的眼泪,还是留待我们重逢的时候吧。” 58、第五十七桩 “韦兰小姐?” 梅正穿行在轰隆隆的工厂机器间,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叫住了她。 那孩子酡红着一张脸蛋,闷着头咳嗽了几声,梅淡淡地皱了下眉,脸上露出些许同情,让这孩子先去后边休息一会儿。 那做母亲的尴尬地在围裙上擦擦手,才不好意思地说:“韦兰小姐,孩子病得有些厉害,我想让她休息一段时间。” 如果只是请假,并不需要特地来和梅说,这话里的意思其实是想保住这个每周四先令工钱的工作。 自从米尔顿几乎见不到男人之后,马尔巴勒的工厂率先照顾了原雇工的家属,多余的空位才由妇女援战会推荐一些孩子很多导致家庭条件困难的女人来上工。要是一个人养不活全家,桑顿夫人也允许带个孩子过来做做抽线头的工作。 所以,想当然尔,这些穷人是非常珍惜这份工作的,虽然周围的工厂也在零零散散地开工,但是马尔巴勒的仓库里堆满了正待运的帆布口袋、毛毯、战地医院用的床单,乔尼每周都要安排马车和火车把这些东西都运到港口去。 现在马尔巴勒不吝于米尔顿的金饭碗,人们都在偷偷说桑顿先生攀上伯爵家真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这就是桑顿想一直避免的关于裙带关系的非议,梅万分庆幸他此刻远在战场,对这里的流言一无所知。 梅眼前的问题是,她非常同情这位母亲,但是外边渴望在马尔巴勒领一份薪水的人实在太多,她帮得了一个,却帮不了全城。而且放任同情心,则会使桑顿一家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威信面临危机。 这也是她第一次担当起巡视任务时,桑顿夫人告诫她的第一要素。 梅看着那个孩子跑出去的背影,咬了咬唇,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家里还有没有别的孩子?让她过来顶替一段时间。” 那妇人得到这样的回答,已经万分感激涕零:“是的,是的,还有一个七岁的,我明天就把她带过来。” 梅也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很不好受。她抬起头了,发现桑顿夫人正在二楼看着她。 “梅,你今天做得很好。”桑顿夫人让梅坐下:“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开心,你也不是天生干这个的。等战争结束,约翰回来了,男人的事还是让男人去做,恐怕他也不想见到你为难的样子。” 对此梅也是赞同的,虽然在这两年里她步履自信轻快了,说话快速响亮了,可是一旦面对这样同情和原则交织的难题,却还是能让她难过很久,好在她对自己在做什么非常清楚:“我知道,我明白,我可以直接给她们钱,但是我没法帮她们一辈子,我恐怕已经为米尔顿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我也尽量说服自己不要愧疚,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桑顿夫人也对此表示同意:“对了,梅,据说霍克利先生回来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卡尔很意外地没有回美国,他和他的钢铁大王父亲说是要留下来找找发战争财的机会。他也的确是那么干的,梅当时去找格兰瑟姆公爵帮忙的时候,也有卡尔在边上出力铺路。现在他那个专营衣物的马尔巴勒新厂虽然做不来军服,但是帐篷和后勤衣物的订单也像雪片一样,让他对父亲也有了个交代。 他的确就是发战争财就是了。 这两年他往来于伦敦和米尔顿两地,自从弗雷德里克·黑尔的案子完结后,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趁胜追击。玛格丽特和父亲黑尔先生将弗雷德再次送上战场后,就抱着他战死沙场的准备了。 里德上校虽然被降职处理,但是对于普通的军人的所谓特赦却是死得其所,但这对黑尔一家却是最好的结果。 之后卡尔在伦敦待了足足有一年,这次回来正赶上黑尔先生去世不久,梅思量了一下,先去了趟黑尔家。 玛格丽特刚刚接到了弗雷德里克的来信,自年初战争胶着在法国西线的凡尔登后,弗雷德的部队半年来完全没有转移过阵地。战争惨烈异常,她统共没有接到过几次来信,每次的部队番号都不一样。 可以想见弗雷德是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幸存,不断地被整编,而他那些曾经的战友,都已死在了异国他乡。 玛格丽特和弗雷德能做的就是祈祷上帝,这填了尸山血海的战役能够赶快结束。 这次弗雷德的来信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再又一次整编后遇见了约翰·桑顿,如果两人能够在两周内不被倾泻的炮弹弄死,那么部队很快会被接替下来,疲惫不堪的从战壕里退出来的士兵会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 玛格丽特正准备去找梅,没想到梅就跑到她家里来了。马尔巴勒离黑尔家不过一条街,因为这原本就是桑顿家的房子,营建当初就考虑到距离的问题。而梅已经习惯这短短的距离用自己的脚就可以走到了。 “玛格丽特,卡尔他回来了……” “梅,弗雷克碰见桑顿先生了……” 两个姑娘抢着说话,结果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桑顿一直有写信回来,只不过因为他一贯倔强的个性,肯定是报喜不报忧的。梅也不会拆穿他,只要一直还有信来,就足以让他的亲人还有未婚妻放心。 “桑顿先生肯定给你写信了,不过弗雷德刚刚从前线休整,所以信就优先寄出了,”玛格丽特很大方地把信递给梅:“他们很快就能休假了。” 梅却在猜测桑顿会怎么表达将要回家休假的喜悦之情,这两年来,从那些压抑着浓浓感情的平淡字句想象着桑顿写信的样子,已经成为梅生活里最大的乐趣。 不过今天梅也有好消息带给玛格丽特:“卡尔回来了。” 卡尔·霍克利当年那一手其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因为按照生意人的思路原该趁着好机会加把劲,没想到他倒是洒脱,轻轻松松道别就到伦敦住了一年之久,其间也没看出有什么欲擒故纵的痕迹。 然而在玛格丽特安排完父亲,正举目无亲之时回来,又让人不得不觉得他其实一直在关注这个姑娘,其实一直都没放下,就连玛格丽特本人也没法欺骗自己了。 也许他当时那么干脆地离开,也是不想显得挟恩图报。而且如玛格丽特这样自尊心强的姑娘,可能更需要空间才能想清楚自己的心意。 玛格丽特踌躇良久,怕是自己太过自作多情,才问梅:“他在工厂还是待在家里?” 梅不语,而是把她的表情一览无遗,才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在黑尔先生去世后,因为顾念到老同学的旧情和对玛格丽特微妙的好感,贝尔先生颇为照顾这位失去父母的女孩。但她好歹有位哥哥,虽然可能隔天就死了,贝尔先生也得避嫌。 他仍然很慷慨地给玛格丽特设立了一笔基金,每年的出息能够负担这个朴素姑娘的基本生活。 这也是黑尔先生生前认可的馈赠,他是一个老实过了头的没有大成就的父亲,只得厚着脸皮欠了一个还不清的人情委托他人照顾女儿。 因此,玛格丽特照例还能偶尔施舍一下穷人,她找来自己平时分面包的篮子挎上,和梅一起往工厂的方向去了。 大概真是老天注定的孽缘,卡尔真的在厂子里。 他一看见梅和玛格丽特,还有玛格丽特手上的篮子,就了然地笑了,笑得玛格丽特尴尬不已,可他一句不提:“啊,你们来了。我真是天生劳碌命,一回来就要往厂里跑,之前可是多亏了你和桑顿夫人。” 卡尔亲亲热热地梅念叨了良久,才像刚刚注意到玛格丽特一样:“啊,黑尔小姐,您好,真巧!你来发面包?” 玛格丽特恨不得自己是待在家里,没有动心来见这个嘴坏的男人。 “是我们来发面包。”梅瞪了卡尔一眼,拿过玛格丽特的篮子:“我下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门轻轻地阖上,卡尔看了那个僵立在边上的少女,首先打破了沉默:“黑尔小姐,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这仗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我倒是觉得你不如回南方去,田园小屋有助于你放松神经。” 玛格丽特真是疑惑这男人是特地回来撵人的吗?她反驳道:“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决定。” 卡尔似乎料到她的反应了,本不想理睬,可是那股怨气却萦绕心头憋不住:“用别人的钱过自己的生活?” “你!”玛格丽特气得红了眼圈:“这是爸爸临去的最后一份好心,只要战争一结束,我就会和贝尔先生说我会自食其力,让他收回这份好意。” “啧啧!玛格丽特,你还是这么倔强。”卡尔像是觉得挺有意思:“不管是多么清寒,或者是深陷困境,你就是不肯低头。不不,你别误会,我一点不想让你低头,我挺喜欢你这样的。要是你不那么倔强了,我恐怕就没兴趣了。” 玛格丽特气愤道:“霍克利先生,请注意您的措辞。” 卡尔摊摊手:“我可是难得说真心话,老实说,玛格丽特,我最怕提以前的事情,那可太丢脸了。我从前喜欢一个倔强的姑娘,让她做了我的未婚妻,然后我发现她是假倔强,因为在忠贞的问题上她很灵活。” 未出嫁的姑娘听到这个话题可太令人脸红了,卡尔在见到玛格丽特羞愤的表情后适可而止:“所以我在找一个真倔强的。” “所以你老是嘲讽我?”玛格丽特一针见血地问。 “那是让你认清现实,”卡尔嬉笑着说:“再说我有时候也挺有道理。” 玛格丽特不依不挠:“所以你老是挥霍来显示金钱的力量。” “那的确很有力量,至少保住了你哥哥的命,虽然他明天就可能被炮弹击中。”卡尔看着玛格丽特:“你可以不喜欢钱,但不要全盘否定它的作用,我想我们的态度都过于极端,或许可以多多相处彼此改变。” 玛格丽特这下真的脸红了。 卡尔见她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心里就有谱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丝绒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是一条蓝色的圆形宝石的项链,像山顶上最纯洁的冰晶:“订婚的时候请带这条。” 玛格丽特刚想拒绝,卡尔就先声夺人:“这只是普通的蓝宝石,个大而已并不值钱,不会比贝尔先生的基金更贵。” 于是玛格丽特松了口。 不过她一定不看报纸,因为卡尔当初来英国的一个原因,就是卡珊亚珠宝行把他当冤大头来着,好在海洋之心有银行保险的赔偿,卡尔觉得这一来一去真的不亏。 59、第五十八桩丑闻 米尔顿的人们虽然正满心期待着亲人的归来,然而她们并不知道此时在法国凡尔登所上演的战役在历史上有“绞肉机”之称。交战双方不断地填人到这个屠宰场上去,一直到这场漫长的战役又打了四个月,双方损失超过一百万人,德国才终于力竭退回了防线之后。 桑顿因为腹部被弹片击中,一直在法国的医院里住满一旬才能下床走动。弗雷德则缺了两根手指,所幸手臂得以保全。等到他们恢复之后,等待他们的是往来于英吉利海峡的运兵船,送他们回家休养生息。 唐顿的情况则更加愁云惨雾,格兰瑟姆伯爵的继承人是被抬着回去的,一同上战场的男仆威廉更是为了保护马修受了严重的内伤,医生只让家属好好照顾这个倒霉的年轻小伙子,让他安心走完最后一程。 老伯爵夫人还是头次回到因为战时而被临时充作疗养院的唐顿,她拄着拐杖看着玛丽扶着才清醒过来的马修,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干净嘴边的呕吐物。端着脸盆出去的时候,才靠着角落的墙壁捂着脸静静站着。 老夫人也没有上前安慰,而是问管家卡森:“我的小曾孙呢?” 伯爵夫人柯拉正带着一岁的外孙在草地上玩耍,看到老夫人出来陪她坐在了长凳上闲话,孩子就在近处自己玩。 老夫人问道:“我的外孙女婿伤势怎么样?” “医生说是伤了脊柱,站不起来了。”柯拉看了看二楼的窗户,那里是马修的房间:“我看玛丽挺坚强的。” 老夫人倒是很赞同这话:“除了那位英俊的大使,你的大女儿倒是从没让我们担心过。” 柯拉不赞同地看了自己的婆婆一眼,蓝眼睛一如既往地漂亮,老夫人扁扁嘴:“好吧,我不提就是了。但是马修既然站不起来了,”她压低声音道:“那别的呢?” 她问了这句话后被自己的媳妇瞪了一眼,不过这一眼内涵丰富,老夫人把一边玩着的孩子拉进怀里,了然道:“小乖乖,唐顿以后就是你的了。” 那孩子还什么都不懂,眨巴着天蓝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面前的老人。 柯拉叹了口气:“就是辛苦玛丽了。” 老伯爵夫人觉得她想得太多了:“总比什么都没有了去穿黑衣裳好,再说医生也没确定地说这辈子就完了。” 不过在众人眼里,这和完了也差不多了。 两人正说着,伯爵夫人的二女儿伊迪丝开着汽车从外边回来了,她这段时间都去给封地里的佃农们开拖拉机,因为郡里能开车的男人一个也找不到了。 伯爵夫妇虽然不怎么赞同,但是伊迪丝和玛丽一向不对盘,当年玛丽败坏了名声的事情伊迪丝也没少出力,她能去开车而不是在家里给已经很烦恼的玛丽添堵,旁的人都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倒是小瞧了伊迪丝,自从小妹妹茜珀和一个小司机结婚了之后,伊迪丝似乎就开始珍惜玛丽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价值观还相符的姐妹。 而且在唐顿改成疗养院后,她在志愿帮忙的同时更是见多了生死和悲欢离合,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一向不受重视的既不漂亮也不聪明的二女儿,那些少女时代夜晚让自己辗转难眠的嫉妒,突然成了最微不足道的衣服上的灰尘,轻轻掸一掸就消失在了记忆的迷雾里。 不过她变得有点太多了。 格兰瑟姆伯爵怒气冲冲地在早饭的时候扔下报纸,指着上面的一篇时事专栏质问伊迪丝:“谁让你用这种夸夸其谈的语气到报纸上写文章的?还用的真名,你不知道这有多丢脸吗?!” 伊迪丝倒是很高兴,一把拿过报纸,看着那篇关于妇女选举权的时事评论贯着自己的名字,别提多有成就感了:“编辑说就是我这等身份才会吸引人看,再说我不是说得很有道理,你也看完了吗?” 伯爵觉得这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不准再写。” 虽然伊迪丝不像从前渴望以叛逆来博得注意,但她觉得为自己自豪是种很棒的感觉:“如果编辑还来找我,我可舍不得拒绝。” 说完她推开椅子就离开了餐桌,留下她的爸爸吹胡子瞪眼。 几天后,更是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一个人开车去伦敦,说是要和编辑洽谈长期合作的可能性,如果可能的话,报纸的老板也对这位出身高贵的作家很感兴趣,伊迪丝很可能会成为唐顿第一个自食其力的女人。 格兰瑟姆伯爵看着自己大女儿已经短到脚踝以上的裙子和卖字为生的二女儿,再看着为了疗养院忙得充实和快活的自己的妻子,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落了起来。 相比起来,桑顿大概是受伤最轻的一个,也没有像弗雷德里克那样留下永远的残疾。因为关系或多或少沾得上边,他们和马修一起被接到了唐顿,稍事休养后,则由乔尼派人把他们接回了米尔顿。 托马斯是对自己狠得下心的人,他为了不死在战场上,把手伸出战壕被敌军打了个对穿,用相对来说最小的代价保全了性命。现在他作为医疗下士给医生打下手,然后借着乔尼的工具把恢复了的士兵们送回去。 要是战争结束,自己实在不想再做回男仆,傍着乔尼倒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桑顿老远就看见了自家工厂的烟囱往外突突冒着烟,就好像和自己走的时候一样象征着兴旺繁盛。但是再往马车外一望,街道一片萧条,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脸色不甚好的妇孺, 典型的穿的不错,吃得不好,街上最热闹的是几个救济处的开设点,总聚着一些人渴望地朝里看,但是总体这座城市还算平静。 马车一会儿就到了马尔巴勒工厂门前那标志性的长台阶,桑顿的步伐不急,他的肋下偶尔还会隐隐作痛,唐顿的家庭医师让他在近两年必须注意休息。他迈着缓缓的步伐上着阶梯,只有桑顿自己知道他心跳得比脚步频率快多了。 机器的轰鸣声桑顿很熟悉,穿梭的人群和工厂的环境也是桑顿熟悉的,可是那个远远的他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的身影却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他还记得梅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情景,就像一只误入了荆棘丛的粉嫩蝴蝶。如今的她,却不再是一只扇着薄薄翅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小蝴蝶,她像一只忙碌的小鸟,勤劳又欢快地在车间里进出,自信又得体地管理着属于她职责之内的事务,桑顿听着一声声信服又亲热的“韦兰小姐”,突然觉得妒忌起来。 梅越发独立了,可惜他不在她身边,没有陪着她一起迈出这一步,大概会是桑顿一直的遗憾。 站在外侧的人发现了呆呆站在门口的老板桑顿先生,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热烈欢迎了这位衣食父母的回来。要知道在米尔顿的这两年,在马尔巴勒工厂庇护下的工人,大概是这座城市生活最富足安乐的人群。 梅自然也听到了,她转过脸来,看到桑顿突然出现在这里惊讶了一下,虽然玛丽早已经知会过她,但她不知道会那么快,也没有预料到刚刚养好身体的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这里来了。 因为才痊愈的缘故,桑顿显得很瘦削,倒显得脸更加严肃,脸色也不尽如人意,可他看着梅,虽然克制住不在众人面前笑出来,却微微伸出了双臂。 梅真是太漂亮了,虽然她不再穿着昂贵布料织成缀着蕾丝的华丽裙子,可是精神却比那时更好。她还是梳着和从前一样整洁的发髻,可是因为忙碌,间或有发丝从她额前鬓间散落下几缕,严肃之外很是妩媚。 她也没有刻意地化妆,但额前透着薄汗,双颊泛着红晕,看上去比从前更轻快艳丽几分,整个人显出一种活力来。 社会的风气也变了,梅也不再穿从前为了方便干活的那种粗格子裙,她穿着小马甲,套了条马裤,穿着长靴,倒让桑顿想起她那时骑马的英姿。 他笑了起来,梅那时穿的还是骑马用的裙子,如今这样,他倒从不知道她的腿竟是这么好看。现在,她正迈着自己两条纤细修长的腿,靴子因为脚步略急清脆地“啪啪”响,朝自己走过来。 不过他还没碰到梅,桑顿夫人却出现在他身后,她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约翰,回来怎么不先回家?来这里也不事先打声招呼?” 她眼里的目光梭巡了一下全场,把所有等着看好戏的人全部看得低下头去,就连梅也端端正正地站在了一步远的地方,不敢上前,只微微抬起了脸,羽毛般浓密的睫毛悄悄颤着,眼神却害羞地到处躲,看得桑顿心直痒痒。 桑顿夫人可是在受不了这气氛,看着一切恢复如初,才压低了声音训斥两人:“你们两个,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回办公室去!” 桑顿和梅一前一后地走上楼梯,两人都默不作声,直到关上了门,桑顿却不来拉她,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个遍,仿佛要把这几年没看到的份全都补回来,对着照片的寂寞时光则被抛到了脑后。 梅也大大方方,一边说着:“我之前去唐顿,看到伊迪丝就是这样穿的,倒真是很不错,干活很便利,也没人会说不妥。” 她神气地显摆了一下,桑顿像是看到了一个急于炫耀的孩子:“是不错,不过结婚的时候还是得穿裙子。” 这是早在计划中的事情,在知道他能平安回来后,梅攒了两年的新娘礼服图册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妈妈说会来参加婚礼,希望我们能够等到局势稍微太平点。”梅兴奋地说道:“鲍伯和拉维尼娅也会把孩子带来。” 桑顿感叹了一声,他的速度实在太慢了,虽然比卡尔·霍克利好些,但是在不是商人作风:“局势马上会好起来,现在已经11月了,外边的消息说美国马上也会宣布参战,虽然不太早,但也不算晚,希望1917年一切就能顺利结束,这样你还能做个六月新娘。”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小小的金梳子,就是这个小小的念想陪伴着他度过了在阵地上、隆隆炮声里的无数个不眠之夜,现在他终于又亲手将这把梳子插在了梅的发间,等着她终于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从大洋那边到大洋这边,从一个新兴国度来到另一个老牌国家,从一个门第显贵的少女、一个世家子弟的未婚妻最终嫁作了商人妇,保守人士看来依然是丑闻,可是战争最终打破了许多陈规。在更多的人眼里,这门亲事却更是一段佳话。 对梅和桑顿来说,好在到了最后,他们终是没有错过彼此。 60、番外二(上) 因为伯爵夫人强烈要求要给自己妹妹的女儿在英国尽好地主之谊,因此唐顿整个上半年都很忙碌,盛况一点不逊于三年前大小姐玛丽的婚礼,再过几天,韦兰小姐就要从这个英国的娘家出嫁。 玛丽正推着轮椅上的马修,看着在庄园进进出出的忙碌的人。 只听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感叹了一声:“这仿佛就是昨天。” “是的,”玛丽从后将手放在马修的肩上:“就像我们在做婚礼筹备的时候一样。” 马修从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他是个真心爱玛丽的男人:“如果我知道自己会变成今天这样,我就觉得我们当初不该操之过急地结婚。到底是老人的话有经验,韦兰夫人还是很高瞻远瞩的。” 玛丽不由地失笑,马修这半年来情况已经好了很多,自己每天都要推着他在这庄园四处逛逛。医生说如果下半年能够照着这个势头进行康复,或许可以让马修试试拐杖。 她温柔地劝解道:“马修,哪怕你这样,我也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有了孩子,安的是大家的心。” 这话是个正理,马修也就释然:“昨晚伯爵夫人偷偷叫你去做什么?” “那件事啊,”玛丽难得神秘地一笑:“现在家里不是待着一个准新娘嘛,妈妈和韦兰夫人准备给我交代一个重责大任。” 马修会意:“那你可得尽心,这可关系到桑顿的福祉,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马修这话很有深意,其实这事儿老伯爵夫人也知道,她也找过玛丽:“梅可是你的表妹,你这过来人得尽心。” 玛丽觉得妈妈和韦兰夫人作为极相关的血缘亲密人士来关心也就算了,怎么老奶奶也来关心了。她不知道但马修知道,马修是个律师,唐顿大大小小的资产文件现在都要过他的手。 老实说,这两年收益不错,老伯爵夫人在保全唐顿方面是位专家,虽然当年柯拉夫人那件事的确不怎么地道,但从桑顿经营实业的手段来说,他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玛丽不晓得这些人在想什么,但这不是坏事,她就心甘情愿地扛起了重责大任。 “梅,我可以进来吗?”玛丽在婚礼前夜去敲了梅的房门。 梅有些意外:“当然,玛丽,有什么事儿吗?” 玛丽语带双关地说道:“我来查查你的功课。” “你是说那些要亲手绣制的嫁妆吗?”梅没有多想:“安妮都给我收好了。” 玛丽拉着她坐到床沿:“不只这个,韦兰姨妈应该有给你讲解过吧,但她说你似乎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梅的脸有些红起来:“妈妈和我说过了,她说的不多但很详细,我也听得很……认真。可是有些词句太晦涩了,我不能理解……” 玛丽轻笑起来:“”好吧,虽然照理是妈妈来教的,但她们都是老派人士,她们按照书上照本宣科的东西自己都未必了解。梅,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不如让我再给你说说。” 玛丽并没有说什么太过大胆的东西加重新娘子的紧张情绪,大致的目的不过是想让梅到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搅了两人的兴致,总的来说只要放松,让自己的新婚丈夫去摆布就是了。 至于懂了之后要怎样,完全取决于新娘本人的潜质。 玛丽出于经验还提醒了一下梅:“男人们既然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身上肯定带着伤,你到时候可别害怕。” 这怎么会呢?梅心想,她现在早就不怕这些东西了,她自己的手还被工厂的机器割破过呢。 桑顿夫人偶尔也会让梅帮着自己儿子换药,因为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实在不方便,何况这两人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有她在旁边目不斜视的坐镇,小两口多亲近亲近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桑顿夫人也是怕梅真的等到婚后才看到桑顿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适应不良,毕竟她好歹是个大家小姐,要是半夜发出什么尖叫就更不好了。 梅实在不好意思告诉玛丽其实自己早就看过了,那道伤口在桑顿的腹部,疤痕却绕过腰侧一直延伸到背部。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根本不觉得害怕,只顾着心疼流泪了。 害得桑顿差点再也不肯让自己看。 后来上药和恢复的事情做得熟练之后,这事儿就变成了小小的情调。 梅照例会脸红,可是桑顿也开始脸红起来,就连呼吸偶尔都会微微急促,现在梅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了。 她那样摸着他揉着他的腰侧,结了痂的伤口也得冒出火星来。 梅是幸福的六月新娘,她的婚纱有与局势不相衬的华丽,虽然已经尽量朴素,但是韦兰夫人只有这一个女儿,伯爵夫人也就统共这么一个侄女。 她通身纯白的塔夫绸和顶级薄纱,像个在初夏季节误入人间的天使。头上是韦兰夫人投了重金重新加工的一顶头冠,无数晶亮的钻石拼接出了几朵梅最爱的蔷薇花,好像她仍是那个18岁时最无忧无虑、含苞待放的少女。 鲍伯看着这样的梅眼圈微红,只伸出胳膊示意她挽住:“梅,今天我送你出嫁,但是人生的路,我是要陪你走一辈子的。” 韦兰夫人抱着自己的小孙子,和拉维尼娅靠在一起:“鲍伯从小就护着梅,他唯一歉疚的就是离家四年所无法补偿的那些遗憾,现在看着孩子们都各自成家,我心里也安定了,不过拉维尼娅,你可别吃味儿啊。” 拉维尼娅最是体贴人意,鲍伯总是孩子心性,却可谓至真至善,这边是当年拉维尼娅看重他,而斯维尔先生也愿意接受他的原因。 一个好的父亲招女婿是不求男人能有多成功的事业,只要他能对待自己女儿好就行了。 梅克制着激动,娴静而优雅地挽住鲍伯的手臂,今天哥哥将代替父亲的职责,把自己送上红毯。 而红毯的那头,约翰就在那里等她,教堂的钟声正在响起,仿佛这个镇子上的前来祝福的人们都在等着新娘的出现。 婚礼结束之后,唐顿更会举办盛大的晚宴,因为时局紧张、经济萧条,庄园的当家人们还在村子里的几个酒馆免费供应食物,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在今夜获得欢乐。 桑顿觉得今天的梅,白天是一种圣洁得足以让自己承诺一生的美,到了烛光摇曳的晚上,则是一种令自己心思激动、情难自已的美。 此刻她坐在桌前,换了一身新的晚礼服,头发第一次全部挽起,以已婚妇人的装饰出现在人前。 那顶灿烂到不能直视的钻石头冠已被收进了梳妆盒,虽然韦兰夫人并不怎么乐意,但梅的堆高发髻上别的是桑顿送的那枚金梳。虽然价值不显,却胜在造型别致、选料新颖,在灯下有一种别样的流光溢彩,衬得梅肌肤莹润、更有一股妩媚难言的情态。 天哪,明明她还是个纯真的妻子。 桑顿觉得自己要坐立不安了。 晚宴之后两人回房,安妮默不作声却手脚十分快地服侍了自己的女主人洗漱。梅准备妥当后,就躺进了床上,她羞涩无言地看了坐在椅上的桑顿一眼,竟然自己动手把古董大床上的帐幔给放下了。 那失了捆绑的金色流苏垂在床架上微微晃,虽然看不见梅,但那流苏的动静仿佛挠在了桑顿的心上,让人坐立难安。 等到桑顿从盥洗室出来,系上睡袍,床上仍然没有一丝动静,桑顿想活跃下气氛:“亲爱的梅,我们得抓紧了,卡尔和玛格丽特也打算结婚了,我们的孩子恐怕会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侧耳倾听,半晌,帐幔里传来轻轻的动静,一只粉白细嫩的小手从里面伸出来,桑顿一把握住了,掀开帐幔躺了进去。 61、番外二(下) 庄园里起得最早的是厨房的帕特莫夫人,天还没亮,她就必须打扫炉膛、准备食材,先让庄园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吃得饱饱的,再让老爷、太太们在清晨获得最好的服务和美食。 然后她悄悄抓住安妮:“你等会儿要端小桌子上去吗?” 结婚了的妇人就可以在床上用餐了,问题是新婚夫妻会在几点起来,帕特莫夫人很热情地表示:“如果他们暂时不起来,我可以准备好热饭的工具。” 安妮听到这话可真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天光大亮了,梅小姐的房门里依然没什么动静,她克制住羞赧回答热心的厨娘:“那就先热着吧。” 桑顿早就醒了,他从盥洗室里出来,发现梅也醒了,她正站在两片窗帘间,清晨的光线穿进来投在她的身上,仿佛洒下一层金灿灿的光。 很美,桑顿心里感叹了一下,却不是他平日见惯的模样,因为白色丝质睡衣的薄透,可以轻易看见梅掩藏在其下的身形轮廓。不输雪白睡衣的身体起伏有致,白天都改束缚在紧身衬里的胸部正盈盈解放着,顶着薄薄的睡衣,浑圆而挺翘。因为惯于骑马和射箭,梅的手臂和腿修长和富有一种柔美的力量,臀部圆润,那手感桑顿是已经知道了的,只是在清晨来看,梅却特别气质纯净,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梦。 只有桑顿明白,眼前她这样子仍如含苞,可是早就为自己盛放了。 梅见桑顿出来,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想到妈妈说的晚上的事只该晚上做,就像只轻快的小鹿一样几步蹦回床上,假装若无其事地做一般夫妻相处的样子:“那我躺会儿也起来洗漱,就让安妮把早饭端进来吧。” 桑顿没动,梅似乎感觉到什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把露出大半个胸部的睡衣襟口给掩住。 而那位新婚丈夫却只是坐在床脚,在梅以为他放弃了之后突然被他伸手抓住了一只脚,冷不防地擦到了脚心,梅浑身抖了一下,觉得有点痒,就想轻轻地踹一下桑顿的大腿,示意他放手。结果却被他握住脚踝拉了去,梅没有坐稳,一下子歪在了床上。 这下可好,床没有起成,又躺回去了。 桑顿的手顺着腿摸了进去,梅赶紧按住他的手:“不要,白天……” 桑顿反将了她一军:“被子不是还盖着吗?” “不是,不是……”梅有些慌乱地挣扎,可又怕不小心踢了他,于是变成了无谓的挣扎:“要晚上……你别看。” 其实桑顿可后悔呢,为了照顾新娘的感受,新婚夜帐幔内灭了灯,这虽然很好地安抚了梅的紧张,却让桑顿心心念念了一个晚上。这个庄园里没人会来打扰新婚夫妇,那桑顿先生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清晨? 他语气很柔软,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放松:“我不看,梅,我就亲亲。” 梅眼睁睁地看着他钻到被子里去了,哦,还有她的裙子里。她模模糊糊地把被子拉到了脸上,想让自己什么都别想了。可是耳边却响起妈妈的话,这事儿要晚上灭了灯才能做。 可是玛丽也说过,新婚的时候,让她听桑顿的。 最后梅决定什么都不听,顺其自然吧。 她就这样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桑顿一路顺着她的腿往上亲,她也学会了渐渐享受。待到他亲到了敏感的大腿内侧,她稍稍抖了一下。等到她的丈夫探索到了重点,她就在被子里蒙着嘤咛了两声。 明明还残留着昨天的丝丝疼痛的记忆,可梅此刻觉得自己幸福得像要盛放的花朵一样流出了花蜜来。 这感觉太害羞了,又没有黑夜遮掩,梅只好伸手摸到了桑顿,揪了下他的头发妄图唤起他的注意:“你别呀……太多了……” 桑顿却拍了一下她的臀,害她情不自禁往前送了送,才开口说了让梅差点羞死的话:“有水和毛巾,就像昨晚那样,结束了给你擦一擦就是了。” 梅打定主意在结束之前再也不和他说话了,不过她那张小嘴忙着吟哦都来不及,的确说不出话来。 桑顿觉得差不多了,才从梅胸前的被子里钻出头来,因为太热,他早就把睡袍甩到了地上,他往梅胸前白色的肌肤上吮吸了几下,手上拢住了梅欲迎还拒的臀,往自己怀里一带,就在清晨又回归了温柔乡。 梅迷茫火热中看着桑顿克制着的脸,可他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克制,仿佛最厉害的商人本色,就是在这床第上强买强卖,还让梅有苦说不出。偏偏梅想不明白是怎么到了这样的境地,明明昨晚不是这样激烈的,她虽然微痛着可想到丈夫的温柔,也能在后来微微享受些,可绝非是这样头晕目眩的体验。 此刻,她甚至想哭着把自己的腿再分开点。 桑顿看梅有点开窍了,这才松了口气,要知道昨晚就这么在黑暗里摸索着可真是太折磨人了。 他终于志得意满地翻了个身,让梅坐到了自己的身上。梅的睡衣从一边滑下来,她飞快地捞起被子裹住自己,等到做完这事才发现自己这种淑女习惯已经全无必要,尤其是和丈夫在一间房里的时候,桑顿的手早就从被子下面伸进去了。 他还挺了挺腰诱惑道:“梅,让我看看你的骑术。” 莱因哈特是梅从小养到的小马驹,温顺异常,可不是梅在二十岁时才遇到的草原上的野马,虽然那野马看上去上了马鞍。 她骑这野马一开始东倒西歪,连颠簸的频率都控制不好,但她无愧是纽约最好的女骑手和女箭手,一会儿就掌握了要领,知道怎么顺应着保持平衡、如何跑得越来越快,顺便在马背上一矢中的。 可是野马毕竟是野马,桑顿家的新太太骑射双绝,但是腰也会酸,这样剧烈的体验,还要靠往后继续锻炼。 安妮终于松了口气,现在才九点,小姐起得也不算晚。 她端着早饭进去的时候,桑顿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脸轻松惬意的模样。而自家小姐则软软地靠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红晕,她心里低笑一声,把小餐桌放到了床上。 “帕特莫太太给特地热着的,时间刚刚好,”安妮笑着说:“出行的行李也收拾好了。” 如果说桑顿原本还有什么关上房门的计划的话,他现在反倒不好意思了,早点出发到了蜜月地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管怎么样,他家的孩子一定不能比卡尔家的年纪小。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虽然梅和桑顿的手脚很快,竟然没有快过轮椅上的马修。 而且就在玛丽宣布了怀孕的消息后,马修一激动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待到来年战争全面胜利,玛丽生下了次子后,他已经康复到能稳稳地站着抱住自己的孩子了。 所以对唐顿庄园来说,马修·克劳利先生是上天指定的继承人。 62、番外三 伊迪丝披上米色的风衣,手上拿了薰衣草的手包,对卡森管家挥挥手:“我进城了。” 她知道爸爸格兰瑟姆伯爵正在窗口看着她,但她镇定自若发动了自家的小汽车,姿势颇为娴熟地操控着方向盘绕着庄园外的大草坪开了一圈,然后示威一样地朝自己的父亲鸣了鸣喇叭,车子一溜烟地开出了大门。 其实伊迪丝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得意,她没有姐姐玛丽那样的高贵风韵,也没有小妹茜珀的娇美可人,她只是平庸无奇的伊迪丝,心里总是盘卷着一条嫉妒的毒蛇。 现在她找到了骄傲的所在,看吧,她是整个唐顿里唯一会开车的女人。 但这唯一的技艺也是由伤痛换来的,爸爸的朋友安东尼爵士是个老好人,伊迪丝从前就停中意他,她把自己的位置放得那样低,就像个等不及要出嫁的剩女。 安东尼爵士教会她开车,两人一起兜风,明明气氛和谐,可他好像总有顾虑似的,并不给个准信。战争结束后,这位已不青春的先生胳膊残疾,就更加沉闷退缩。伊迪丝抛下了矜持去和他表白,得到的回答也就是:你还年轻,我不能害了你。 伊迪丝的确受到了打击,但这打击不算长久,因为在她眼里,她是为了婚姻而去爱人,并不晓得为了爱人而结合究竟是怎样幸福的滋味。 她长到那么大,还没有这样的福气。 车子一路突突小跑,轻轻松松地停在了伦敦最著名的一家报社旁边。 自从她以真名在报纸上发表了评论,伊迪丝的高贵身份和直言敢说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伴随着唐顿庄园大家长的怒火,报社却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报社关心的只是伊迪丝帮助他们赚了多少钱,却绝没有想为她的主张呼吁的念头:让女人参加选举?开什么玩笑! 不过今天主编让她来谈长期合作的事宜,实际上是用她来邀功的。 今天报业大亨理查德爵士正为了旗下各报刊的业绩汇报准备了一个会议,《每日快报》的业绩提升非常明显。 它的创刊比不过那些已经深入人心的老报纸,近十年来也没有起色,理查德爵士只是附带收购,并没有想到它真能大展宏图。 结果他手上拿着秘书呈交上来的报告,在开完会后,让《每日快报》的主编辛普森留下来。 辛普森答应得志得意满,晓得自己今天这趟可赶对了。 无关人等都出去后,理查德卸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让辛普森坐在他办公椅的对面,正要问他要不要试试自己新买的雪茄。 辛普森却在他拿起雪茄盒子的时候就摆手拒绝了:“理查德爵士,我想让你见一位小姐。” 这位大亨笑了起来:“小姐?就是让你的报纸大卖的那期,所以我总说你正路没有什么本事,小心思倒是很多的,不过只要报纸卖得多,不拘什么手段。倒是那位小姐,竟然也能到我们这种暴发户的地盘上吗?” 辛普森像是感受不到老板的讽刺,笑道:“她既然敢具名刊登,不过是来伦敦一趟,有什么好怕的?” “的确没什么好怕的。”事务员引见的时间巧,伊迪丝恰好听到了一词半句。 理查德施施然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扣上了马甲最下边的扣子,之前他偷偷地在下面松开了,不然坐着可真不好受。 伊迪丝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等他整理好仪容,淡定地接受他向自己的问候和感谢,还有假惺惺的吹捧,辛普森看气氛不对,就提议自己带伊迪丝去办公室聊聊。 理查德看着她的背影,典型的涉世未深又冲动鲁莽的贵族小姐,只是那些掩盖在得体的外表下。他早就调查过他,自家的事业没有一件事瞒得过他的耳目。 格兰瑟姆伯爵的二女儿,不算漂亮,长相却也古典清秀,衣服料子不错,但身材比料子好。有勇气,渴望能做出点成就,典型的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而是被夹在中间的老二的尴尬心态。 只不过他在办公室跺了个来回,就开门出去,刻意绕了个弯经过辛普森的办公室。 伊迪丝似乎很享受辛普森的恭维,而她原本就是为了长期合作而来,两人相谈甚欢,伊迪丝才露出些年轻女子少与陌生人接触的局促来,皮肤上因为激动飘起两朵红霞,平凡的面容乍然清秀生动起来。 理查德在外边的脚步顿了下,心里感叹真是纯真年轻,不过也暗暗想:辛普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希望这位小姐思路清楚些。 可他转身就和伊迪丝的姑妈,格兰瑟姆伯爵的姐姐罗斯蒙德夫人在伦敦的社交圈子里搭上了线。 罗斯蒙德姑妈是个求真务实的人,理查德看中了她的价值,也不建议让她利用一下自己的财势。 待到罗斯蒙德姑妈心满意足,便邀请他去了唐顿做客,私下却和老伯爵夫人通了个气。 老夫人喃喃道:“哎哎,这样的暴发户也配我们邀请他?” 姑妈说:“这是为了伊迪丝好。” 老伯爵夫人便妥协了,看看,伊迪丝果然需要自强不息,因为家里人觉得理查德看上她,就是她的大好姻缘。要是换成玛丽,老夫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伊迪丝惊奇地发现这位第一次见面并不怎么愉快的大亨,由罗斯蒙德姑妈引见到了唐顿,作为一个教养良好的姑娘,她必要表示欢迎。 等到姑妈若有似无地把他们凑在一起,伊迪丝把各方各面算计了一遍,觉得自己好像不亏。 尤其是她听到理查德说会在唐顿附近置业,而目前代售的只有哈克斯比庄园,占地一万两千英亩,那地方和唐顿比起来简直是一座皇宫,小时候去那里玩,总是让三姐妹羡慕不已。 现在她可以成为那座庄园的女主人,扬眉吐气,让骄傲的姐姐羡慕自己。 伊迪丝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多想的,毫不犹豫地伸手,她做事毫不犹豫,就像她当年也能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姐姐拖后腿。 在成为未婚夫妻后,伊迪丝度过了最初的得意之后,开始有了些微的不适,没有爱情的关系,总有些不适的,尤其是娇贵的豌豆上的公主。 直到理查德扔了一封信在她面前,那是她当年写给土耳其大使馆揭露姐姐风流韵事的,总有人想靠着爆料发笔大财。 “我没有捅出去,”他说:“虽然这绝对能带来暴利,不过我觉得你和你家人的名声比较重要。” 伊迪丝倔强地说:“这的确是我做的。” 理查德似乎混不放在心上:“是从前的克劳利家的二小姐做的,不过和未来的理查德夫人无关。” 伊迪丝似乎理解了一些这个男人市侩的面具下,颇有意思的处世原则,她觉得他的成功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也一直渴望成功和关注,他把这些给了她,而且又给她上了一课。 作为一个在报纸上刊登了大作的文艺女青年,她昏了头地感性起来:“我总觉得婚姻里多多少少得有点爱情。” 理查德爵士扯了扯嘴角,但他并非嘲笑年轻的伊迪丝,他或许在嘲笑自己逝去的青春,亦或是为了伊迪丝终于想到了爱情而抒怀,但他绝不是那种肉麻兮兮的诗人:“如果你希望,那我当然能说说帮你摘月亮或是六月新娘之类的甜言密语,可我们岂非那等俗人。我们都倔强又个性鲜明,如果你愿意,我们的感情会更弥足珍贵。” 伊迪丝觉得自己的文笔还没有理查德说出来的美妙,她打算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向他讨教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