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记忆》 楔子 【楔子】 那张海报已经很旧了。风吹日晒加上雨淋的结果,使它原来的鲜明颜色褪了 少说也有十之六七。夹杂在一堆新贴上去没有多久的海报之间,它显得格外破败 、格外寒怆。照这种破旧的程度看来,它贴在那儿少说也已经超过好几个月了, 究竟为了什麽还留在那里呢?也许只是後来来贴海报的人懒得先将它撕下来?也 许是因为,贴在它上头的海报被撕下来了,它却因为当初贴得太牢,而仍然牢固 地攀附着看版? 无论是什麽原因,这张海报总之是留下来了。虽然留得不是很完整──截头 去角地,但它大致在说些什麽总还看得出来:一张舞台剧的宣传海报,演出剧码 是崔莺莺,演出团体是变色龙工作剧坊;海报左边列出了演员名单,以及导演的 名字: 石月伦。 石月伦。站在海报看板前的男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一手轻轻地画过那个名 字,一遍又一遍,力道也一次比一次强。石月伦,他在心里头喊:你终於还是回 来了!回到这个你整整消声匿迹了四年的地方,回到这个你曾经犯下过那种大错 的地方。你实在很不聪明呢,姓石的贱人,你以为只有短短的四年,别人就会将 你犯下的恶行完全忘记吗?哼,哼,至少那个人不会是我! 男人的眼睛微微地眯起,带着残忍的恶意开始去撕那张海报,一条又一条。 你不应该回来的,姓石的贱货,哪怕你是在外国混不下去了,烂死在纽约或什麽 鬼地方的贫民窟里,都不应该回来的!因为回来以後,你要面对的情况只有更糟 ,糟到你会後悔你曾经活过! 一丝冷酷的笑意爬上了男人的嘴角。海报在他慢条斯理的撕拉之下,很快地 就面目全非了,而他仍然没有半点停手的打算,以一种刻意的冷静继续他的动作。他的鼻翼因兴奋而翕张,他的眼睛在看到纸张自写着“石月伦”的部分裂开时 发出了恶狠一样的光芒。你不应该回来的,烂婊子,但是──我很高兴自己发现 你已经回来了。 喔,是的,我非常、非常、非常地高兴! 第一章 【第一章】 公车已经离开了好几分钟,石月伦却还站在当地不曾稍动。明明知道再走个 七八分钟就到家了,她就是提不起气力来。大约是累过头了吧?她自嘲地想。毕 竟她今天下午才刚刚替杂志社赶出了两篇翻译稿,接着又不间断地给学生上了三 个钟头的托福┅┅当然她的报酬不能算坏,但教托福补习班这种赚钱法实在不是 她特别喜爱的那一种。然而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语言能力是目前的她所拥有的最 佳谋生技巧,同时也给了她最大的工作弹性。只不过──只不过她已经不再像刚 回国时那麽撷据了,不再需要拚命筹钱好让她的剧本能够演出。於是这种看在钱 的份上才做的工作便份外来得教人排斥。尤其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还有那麽多! 想到这里,石月伦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不管怎麽说,答应了人家的事总要 做到。谁让我当初说好了要教满一年的呢?横竖多揽点钱也没有什麽不好。虽然 说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担心下一次的演出经费要从什麽地方来了。感谢她学妹兼 好友、以及首席女演员──李苑明的拨刀相助,她终於在苑明的姊夫,信丰公司 的总经理,康尔祥自马来西亚返国的短短一个星期里头,找出了一个下午来和他 会面,争取这个新兴企业作为她那小堡作坊的赞助人。 想及前两天下午的那场会面,一阵兴奋的热流立时窜过月伦心底,使她忍不 住微笑起来,一整天工作的辛劳也彷佛立时消除了大半。严格说来,那并不是她 第一次和康尔祥见面,但却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和他长谈。打从她第一次见到康尔 祥开始,便已知道他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物,前两天的会面只不过是更证明了 这一点而已。那彬彬有礼的风度底下有副计算机一样精确的头脑,那温和的笑容 中隐藏着钢铁一样的意志。虽然信丰公司确实有心要资助一些文化事业,一方面 提升公司形象,二方而回馈社会,而苑明又是康尔祥最喜爱不过的小姨子,但他 也不肯为了她的缘故,就把自己变成一个乱洒银子的冤大头。在长达一个钟头的 会面里,他详详细细地询问着她的观念,她的原则,她对未来的展望,以及她目 前的计画,问得几乎比她的论文口试委员还详细得多! 最後他似乎终於满意了。他的身子轻松地往後一靠,坐进办公桌後的真皮椅 子里,脸上浮起了个真挚的笑容。 “在和你碰面以前,我向苑明借来了“崔莺莺”的录影带,在家里头看了两 遍。”他微笑着说:“我对戏剧是外行,却不得不承认:你的作品相当的吸引我 ,比起我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的、抽象虚无到难以了解的现代实验剧要动人得多 了。” “谢谢你的夸奖。”她只能这麽说:“我不过是在尽力而为罢了。” “呵,是的,你是在尽力而为。”尔祥的嘴角往上跷起,眸中的闪光是不可 错认的欣赏:“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的人并不多,肯为自己的理想燃烧自己 的人更少。我必须说我非常高兴认识你,更高兴──明明对你并不是一种盲目的 崇拜。” 回想到这一段对话,月伦的嘴角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她欣赏这个青年企业家 ,真的欣赏!这样的人在这浊世之中是越来越少了。她绝没想到商场中人也能对 人文的东西有如此深厚的兴趣,对文化活动能有如此出於真心的支持,而不止是 藉这种支持沽名钓誉而已。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赞助便不仅止是金钱上的无忧, 更代表了理念上的支持。而後者对她是更大的鼓舞。一个戏剧的门外汉能够如此 喜爱并支持她的作品,光想想就够教人开心的了! 当然啦,经济的支援是更性命悠关的大事。有了信丰公司的协助,她构思了 几个月的这出戏就可以马上动手,不必再等上好几个月;如果她应付得来的话, 说不定一年推出两出甚至是三出的剧码都不成问题。 想到她心爱的戏剧,月伦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她的步履开始移动,脑子则自 动自发地转向了她准备处理的下一个剧本:三岛由纪夫的“狂女”。还是三个演 员罢,她对自己说:一面抬头看了交通讯号灯一眼。 绿灯。 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月伦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几乎到了太迟的时 候才发现:有一辆摩托车正风驰电掣地朝她奔来。 有那麽一两秒钟,月伦震惊得完全无法作出任何的反应,甚至连惊叫都哽在 喉咙里了。是那摩托车尖锐的煞车声将她的神智给换了回来,使她白着一张脸向 旁边跃开。车轮带着刺耳的摩擦声自她身旁不足半掠了过去,使用伦瑟缩着又 往前冲出了两步。站定之後她立刻掉过头来,带着愤怒和惊吓去面对这个几乎闯 出大祸来的机车骑士,却想不到对方的火气竟然比她远大。 “你他妈找死啊,看到车子来连闪都不会闪吗?没看到我老婆怀孕了?”他 声势汹汹地逼上前来,彷佛恨不得将她给当场勒死。机车後座那大腹便便的少妇 用着哀求的口气叫“阿顺”,他是理都不理。月伦气得眼睛里差点就冒出烟来了。 “你吼什麽吼?你老婆肚子大又不是我把她给搞大的?怎麽着,有胆子闯红 灯没胆子认哪?” “我操──”那人脸上一阵怒意上涌,提起拳头又朝她逼进了一步。一股熟 知的惊惧自月伦心中窜起,却立时让她用愤怒给淹了过去。抱紧了她怀中的讲义 卷宗她不退反进,直直地逼到那个叫阿顺的人脸上去:“干什麽?想打人哪?我 告诉你,没理就是没理,就打死了我也还是你没理!他妈的悒湾的交通就是让你 们这种没有公德心的人给搞坏的,就出了什麽事也只能说是你自己活该!”她越 叫声音越大。对方脸皮一阵紫涨,显然是恼羞成怒了。 “我警告你哦,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女的我就不会揍人哦,你他妈的──” “阿顺,阿顺!”那人的妻子叫,但那人理都不理:“敢说我闯红灯?谁看 见了?明明是你自己走路不看路。” 月伦气得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麽,一个清朗的声 音已经从旁边插了进来。 “没人看见你闯红灯吗?我看不见得吧?” 月伦霍地别过头去,这才发现街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身着运动衫、脚穿球鞋 的年轻人。此刻正一面擦着脸上的汗珠,一面以炯炯有神的眼光盯着阿顺看:“ 这位小姐说得不错,台湾的交通就是这样搞坏的!闯了红灯还想打人,你这位先 生也太没理了吧?” “关──关你什麽事?”那阿顺狼狈地道,气焰因对方来了帮手而矮了一截 ;尤其眼前这小夥子比自己壮实得多,脚下还有一只巨大的德国狼犬在那儿绕来 绕去:“你们以为人多就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哼,我──” “阿顺!”机车後座的女人又叫,这回声音提高了许多:“阿顺!” “什麽?”那阿顺回过头去,脸上混着不耐和挫败;却见他的妻子颤抖了一 下,紧张地弯下了腰:“阿顺,我┅┅” 阿顺脸色大变。在那年轻人出现之後强装出来的虚张声势,这会子全转成了 货真价实的惊惶。再顾不得他吵架的对象,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了妻子的身边 :“你──你要生了是不是?肚子开始痛了是不是?要紧吗?”看到妻子紧张的 脸,他慌乱地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街口的两个陌生人;因为面子拉不下来而无法开 口求助,却又因为惊惶而不自觉地流露着恳求。时间其实也没有多晚,才不过十 点多些,路上也颇有些被他们的争吵声吸引过来看热闹的行人;但看这场热闹已 近尾声,便开始一个个地掉头走开了。 年轻人连迟疑都不曾迟疑,便朝机车奔了过去。“怎麽回事?要生了是吗?”他问:“是阵痛开始了?” 月伦踌躇了一下,也来到了机车的旁边。这个叫阿顺的家伙确实是不讲道理 ,而她也还在因为他的恫吓而生气;但这件事和他的妻子是不相干的。而她从来 也无法对别人的苦恼和灾难袖手旁观。 近看之下,她才发现阿顺和他的妻子都还十分年轻。尤其是这个怀了孕的小 女人,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罢了。“头胎吗?预产期是什麽时候?”她问阿顺,後 者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光凭这样子她就敢断言,这绝对是他们的头一胎! “是──是头胎。”阿顺急得结结巴巴:“预产期┅┅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怎麽会这样呢?怎麽办?怎麽办?” 月伦不理他,迳自转向那个小女人:“羊水破了吗?什麽时候开始阵痛的? 阵痛之间的间隔长不长?还没破水啊?那还好,”说到这个地方,孕妇发出一声 急喘,背脊整个儿弓了起来,好一会子才又放松。“这┅┅才是第二次。”她微 弱地说,月伦迅速地看了看表。“那还早,不用紧张。”她转向了阿顺:“你们 有特约的医院吗?离这儿远不远?” “有,有!”阿顺在他老婆身边乱转:“是不是要马上送医院?我该怎麽办?本来我明天要送她回娘家去待产的,我──” “不要紧张,在预产期前後两个星期生下来的小孩都算正常的。”那年轻人 稳稳地插了进来:“而且头胎通常都要拖一段时间,我看还是先把你太太送到医 院再说吧。先去办住院手续,你再回家去帮她收拾需要的衣服用具。” “噢,好,好。”阿顺慌里慌张地跨上了摩托车,却被那年轻人一把扯住了。 “你要骑机车送你太太上医院?”他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怕她半路上阵痛 了抓你不住,从车子上跌下来吗?” “呃,我──” 月伦叹了口气,突然间同情起这个家伙来。很明显的,他已经慌得半点主张 也没有了。“找辆计程车来送你太太去医院,机车先留在这里,等你医院方面的 事忙完了再回来取车,不就结了吗?” “噢,噢,对,对。”阿顺呆呆地道,将机车推到一旁去上了锁,举动笨拙 已极。那年轻人扶着阿顺的惬太站在路边,等阿顺忙完之後,挥手叫停了第一辆 经过的空车,将夫妻两个一起塞了进去。 计程车终於在一阵兵荒马乱之中开走了。月伦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真弄不 明白今天晚上这样的遭遇是为了什麽。简直就像是三流小说里男女主角邂逅的场 面似的,把所有加得进去的古怪因素都加进去了。想到这里,她回过头去看了站 在身边的年轻人一眼,正好对方也正在打量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多谢你的拨刀相助。”月伦微笑着说,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与对方相握, 对方的浓眉好笑地扬了起来。 “叫计程车这种小事有什麽好谢的?”他故意曲解她的话,两簇恶作剧的光 芒在他眼眸中飞舞:“你是想告诉我说,他老婆的大肚子真的和你有关系吗?” 月伦仰起头来笑了。“你都听见啦?不好意思,我生气的时候是口不择言的。幸亏今晚运气不差,遇到了英──贵人来相助。”她本来想说“英雄救美”的 ,一想这话未免有自我膨胀的嫌疑,话到口边,硬是掉了一个形容词。那年轻人 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这没什麽啦,敦亲睦邻嘛。” “敦亲睦邻?”月伦惊愕地重复,重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男子。是个很有吸 引力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年纪吧,五官端正而明亮,身材修长而挺拨──她估计 他大约是一七八左右,而她的目测是鲜少出错的──无袖的墨绿色运动上衣和米 色短裤毫无遮掩地托出了他结实而匀称的肌肉。这样的人应该是很容易给人留下 深刻印象的,怎麽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呢?想必是她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专注於工 作,竟致於忽略掉对人群的观察了┅┅ 她脸上那轻微的茫然之色并没逃过年经人的眼睛。他搔着头笑了起来。“显 然你从来没注意到我这个人,不过我倒是看过你几次──你有时会到巷子口的老 陈店里去喝豆浆,不是吗?” 月伦还没来得及说些什麽,年轻人脚下的大狼狗突然间叫了两声。年轻人低 头一看,笑着拍了拍它的头颅。“好,好,我知道我们冷落你了。来,跟咱们的 邻居说哈罗。” 大狗立起身子,对着月伦吠了两声,伸出了一只狗爪子。月伦笑着跟它握了 握手。“好漂亮的狗,”她赞美道。而这绝不是客套话。这狗有一张漂亮的脸, 双眼晶亮而聪明,耳朵帅气地挺起,一身毛皮更是油光水滑,看得出是受到良好 照顾的:“它叫什麽名字啊?” “唐大汪。” “什麽?”她还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个很西式的名字,诸如比利或来西的:“ 这名字谁取的?”她实在压不下满腹的好奇:“为什麽给它取这种名字呢?” “我取的。”年轻人的笑容很得意:“我们家姓唐,所以理所当然狗儿也姓 唐啦!家里还有一只哈巴狗,叫做唐小汪。” “哦?那麽你叫什麽名字呢?唐中汪?”月伦不是故意要无礼,但她性格里 头顽皮的成份使她忍不住;而这年轻人开朗随和的性格也使她全然忘了:对初识 的人应该保持的距离。 年轻人大笑起来。“好极了,哪沆我家要是再想添只狗,我一定记得用上这 个名字。可惜我出生的时候,对自己的名字并没有选择权。我叫唐思亚。唐是唐 朝的闫,思是思想的思,而是冠亚军的亚。” 月伦微笑起来,对这唐思亚的好感,因了他接受调侃的能力而加深了一层: “我明石月伦。石头的石,月亮的月,伦理道德的伦。” “石月伦?石月伦?”唐思亚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奇怪,这个名字我 好像在什麽地方听过?” “你真令我伤心,我还以为自己的名字没有那麽大众化呢。”月伦笑着说, 将抱在右手的讲义交到了左手上头。自从“崔莺莺”演出以来,变色龙戏剧工作 坊也算小小地有了一点名气,报上登过一两次她的消息;但月伦并不认为自己会 是一个名人。无论怎麽说,初出茅芦的小剧场导演要和演员模特儿相比,实在是 远得不能再远了。 思亚咧嘴一笑,注意到她换手抱讲义的动作。“这叠东西很重是吧?我来帮 你拿好了。”他朝着她伸出了手,月伦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你,我拿 得动的。” 毕竟他们两人才刚刚认识,思亚不愿自己的好意被当成鸡婆,因此没有再说 什麽。但只这一伸手间,他已经看清了讲义上的文字。一股没来由的失望流过了 他的心底,虽然轻微,却很真切。 “你在补托福啊?打算出国念书吗?” 月伦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我看起来像大学生吗?你 又令我伤心了,唐思亚,我还以为自己看起来要成熟得多呢。”她拍拍手上的讲 义,回答了他用眼神表示的疑问:“我是在教,不是在补。” “你?”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娇小的女郎:“你在教托福?不可能!你 才多大年纪?二十三岁?二十四?”这样的问题是不怎麽礼貌的,他知道然而他 太吃惊了,竟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天知道,如果不是她自称在教托福的话, 他会猜她只有二十岁!她眉眼间那抹近乎稚气的沆真几乎只有孩童方可能拥有, 而那无瑕的肌肤应当是属於妙龄少女的。当然,路灯的光线不够明亮或者也有影 响,但┅┅教托福? “我二十八了。”月伦笑着告诉他。她对自己的年龄从来不在意,因为她始 终认为:一个人的自知和自信不应当受到这一类外在条件的影响。年龄使人成长 ,经验使人丰足;比青春更美的东西多得是,更何况谎言和矫饰并不能使一个人 得回真正的青春。“出国留学这码子事我几年前就已做过,去年九月间才回来的。这回答了你的疑问了吗?” “二十八?这麽说来,你跟我同年了。”思而的声音只比自言自语高不了多 少,仍然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月伦。她并不是个令人惊艳的美女,但五官十 分清秀,双眼生得尤其妩媚。在那种天真的稚气之外,她还拥有一股极其特殊的 气韵──一股他无法形容、却是看得越久,就越能觉察的气韵。一股绝对不可能 在纯真生涩的少女身上出现的气韵。而她的打扮也不是一般大学女生所会选择、 就算选了也穿不出风韵来的款式:一件高领无袖的酒红色棉布罩衫,搭着一条长 及脚踝的黑色长裙;脚下一双深棕色的皮质凉鞋,腰间是一条同色的真皮宽腰带。他注意到她显然有着纤细的腰肢,以及一双很长的腿┅┅ 惊觉到自己正像个登徒子一样地盯着人家看,思亚赶紧将眼光收了回来:“ 那──你在国外念什麽呢?英语教学吗?”这是近几年来十分热门的科系,而她 的工作更让他不作第二种猜想;谁知道石月伦竟然因了这样的问题而失笑了。 “不,我念的是戏剧。” “戏剧?”思亚困惑地重复,很难相信有人会出国去攻读这种冷僻的东西: “可是你──你不是在教托福吗?” “有什麽办法?台湾的戏剧界一片草莱未辟,要想凭仗我所学的东西养活自 己可不容易,当然得另外找糊口的差事罗。”月伦笑着拍了拍手上的讲义,注意 到对方脸上闪过一丝模糊的困惑,以及些许的不以为然。怎麽着,他以为我是个 拿家里的钱出国随便混个学位、然後便回来凭着英文混饭吃的大小姐吗?这个想 法不明所以地困扰了她。她从来没有炫耀自己的习惯,但不知道为了什麽,她很 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眼睑微垂之间她发出一声轻笑,不着痕迹地将 话锋往下接:“再说我也必须努力揽钱,才凑得出演出所需的经费。” “演出?”最後这句话将思亚的注意力全都唤起来了:“什麽演出?” “我组织了一个很小的戏剧工作坊。”月伦淡淡地说,心不在焉地拍拍闫大 汪的头。这只大狗对他们两人不休的愀话不怎麽耐烦了,在他们脚边绕来绕去地 要求人家的注意:“你对舞台剧有没有兴趣,唐思亚?” “恐怕没什麽概念耶,对不起,”思亚搔了搔头:“我是念建筑的,对戏剧 这码子事知道得不多。套句我某个老师的话,我们这种人,呃,缺乏人文素养。” 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也未免来得太谦虚了吧?建筑系的学生我也认得 几位,没有一个是只认得建筑图的。他们其中的一位还曾经告诉过我,建筑系是 “工学院里的文学院”呢。” 思亚将胸一挺,露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来。“就是说嘛,小姐,你真聪明 ,怎麽知道我正在等你这句话呢?”看见月伦啼笑皆非地横了他一眼,思亚笑着 摸了摸鼻子:“不过说真的,我的人文素养里偏偏缺了戏剧这一项,你能不能告 诉我。” “汪汪汪!”唐大汪叫,开始用鼻努去拱主人的脚。思亚笑着拍了拍它,顺 势瞄了自己的腕表一眼。 “唉呀,已经十一点了?”他惊愕地道,对着月伦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真不好意思,耽搁了你这麽久。你上了一整天的课,恐怕很累了吧?如果你不 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好吗?” “谢谢你,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住得很近的。”她指了指前头的巷子:“走 路回去几分钟就到了。” “咦,我也住那条巷子啊!”思亚笑开了:“根本是顺路,哪有什麽麻烦不 麻烦?我住二十七号,你呢?”他一面说一面开步走。唐大汪高兴地跑出去又绕 回来。 “十四号。”月伦一面回答他的问话,一面对自己摇了摇头。住得这麽近, 在今天以前居然从未跟这个人打过招呼,真教她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啊炳,可见晚上出来慢跑是有很多好处的,要不然也不会认识我美丽的邻 居了。”思亚笑眯眯地道:“今天实在是晚了,改沆有空的话,再向你请教舞台 剧的事好吗?” “可以呀,只要你不嫌烦。”月伦轻快地说,一面从身旁的小包包里掏出钥 匙来开门:“晚安啦,唐思亚,再一次谢谢你今天的拨刀相助。” “晚安。”思亚应道,看着她纤细的身子没入公寓的大门之後,铁门在他面 前轻轻地关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拍着唐大汪的脑袋,後者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你也喜欢她是吗,唐大汪?”思亚对着狗儿呢喃,一面开步往家里走,一 面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去看着月伦所住的公寓。这个他才刚刚认识的女孩子是一个 很有格调的小姐哩,不止聪明勇敢,还很有几分顽皮。虽然其他的部分还有待探 索,但是── 想到石月伦和阿顺吵架的情形,以及她揶揄自己的方式,思亚的笑意加深了。是的,这位小姐确实非常特殊,他认识过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像她;而他毫不怀 疑自己可以和她相处得非常之好──或说,她可以和他处得非常之好┅┅ 想到这里,思亚困惑地站定了身子。他对石月伦的好感来得未免太快了吧? 这实在非常之不像他。他曾经有过不少的女性朋友,其中有几位也很得他的喜爱 ,但却从来没有谁让他产生过“更进一步”的念头;那种自持使得他的哥儿们都 称呼他是“超理性动物”,连他自己也相信起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了,怎麽这个石 月伦在这麽短的时间里便将这一切击成斋粉,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深入地了解 她起来?是因为她遇到意外时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愤怒麽?是因为她调侃别人以及 自己时所表现出来的顽皮和幽默麽?是因为她言谈中露出的自信麽?或者只是因 为──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对妩媚异常的眼睛呢? 一直到唐大汪在他身边低低地吠叫起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自家公寓门 前站上老半天了。 第二章 【第二章】 他的新娘有着世界上最明媚的眼睛。 唐思亚满怀骄傲地望着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来的女子,心中涨满了无可言喻 的幸福。那洁如新雪的婚纱是生生世世的誓言,那盈盈流转的眼睁里有着情深无 悔的允诺。她手上华丽的捧花流香四溢,教堂的钟声宏亮悠扬。只是杀风景的是 ,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喊他回头:“小五,小五!” 思亚老大不开心地挥着手,想将这恼人的侵入者挥开,但那声音越来越响, 全没半点走开的迹象。他懊恼地发现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花香迟疑着散去┅┅ “小五,小五,还不快点起来,上班要迟到了呀!” 思亚一惊而醒,懊恼地发现自己方才只不过是在作梦。他的母亲朱雪德从房 门口探头进来看他,脸上露出了个慈爱的笑容。唐大汪和唐小汪兴奋地跑了进来。唐大汪在床边绕来绕去地拚命叫,唐小汪则跳到床上就往他脸上乱舔。 “怎麽今天睡得这麽晚?昨天晚上又熬夜赶图了是不是?”朱雪德笑着看着 小儿子和狗玩,实在难以想像这个孩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快把自己整理乾净, 我先帮你冲杯咖啡,嗯?”她带上房门下楼去了。 思亚跳下床来,急急地跑进浴室去刷牙洗脸刮胡子。怎麽会发生这种事的呢?简直是太荒谬了!一个才认识了不到一个钟头的女孩子,竟然缠得他昨晚差点 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居然还梦见自己跟她举行婚礼!要是给石月伦知道了, 不当他是猪八戒投胎的才有鬼! 他老大不开心地穿上衬衫和牛仔裤,没精神和唐小汪玩抢衣服的游戏,只拍 了拍狗儿的头就下楼去了。进得餐厅来他抓起咖啡就住口边送,在发现它太烫的 时候赶紧放下来。“超理性动物”?哈!要是给大鸟或屠夫他们知道了这件事, 保管要以为他唐思亚神经错乱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都是情窦初开的小男生 才会犯的吗?他可是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了耶。才和人家聊了不到一个钟头的沆 ,连人家是不是结了婚、有没有男朋友都不知道,怎麽就┅┅八成是暂时性的荷 尔蒙失调了。也说不定是月亮的错?听说科学家作过研究的,月亮不止会影响潮 汐,也会影响人类的生理。 “妈,昨天晚上是不是满月?” “你过日子过昏头了是不是?”朱雪德愕然道:“满月?满月少说点还得再 等个七八天呢。” “噢。”思亚闷闷地用三明治塞住自己的嘴,想不出话好说了。 一直到他跨上了摩托车往公司赶,都还在脑子里想这个问题。镇定一点吧, 小子,你今天可是要到工地去监工;精神不能集中的话,会出什麽意外,可是谁 也不敢担保。如果一个不留神从鹰架上跌下来,那可就好玩了! 或者是命大吧,那一天思亚平安无事地渡过了。晚上九点半多些,他依着平 常的习惯换上了运动服,带着唐大汪出去慢跑。唐小汪急得在旁边拚命叫。 “好啦,好啦,你也来。”思亚好笑地说:“就爱凑热闹!人家唐大汪是家 里头不够它跑,你这却算怎麽一回事?” 唐小汪是只要有得跟就心满意足了,才不理主人在念它什麽呢。他们在外头 绕了半个多钟头,思亚想“偶然遇到”的那个人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月伦住的 那栋公寓大楼窗口有明有暗,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她住的是哪一楼的哪一间┅┅ 啊,算了,见不到也好。思亚垂头丧气地对自己说:这麽激烈的情绪来得太 突然了,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错,我还是让自己先冷静一阵子再说吧。说不定我 明天就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会觉得她其实没有什麽特别的,会──完完全全地回 复成正常的我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不正常地起了个大早,跑到巷子口去买豆浆。 连吃了一个礼拜的豆浆之後,朱雪德忍不住说话了:“又要去买豆浆啊?小 五,换个口味吧?你平常不是比较喜欢西式早点的吗?我昨天晚上买了世运的面 包呢。” “呃,妈,我最近──觉得烧饼油条比较好吃嘛。” 是麽?朱雪德很怀疑。这孩子买回来的东西,他自己吃的还不到三分之一呢。 那天晚上,思亚带着狗儿出去慢跑的时候,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早知道想“ 偶然”遇到她有这麽困难,他那天就该先把她的电话地址要过来的!现在可好, 妈妈已经起了疑心,连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老爸都开始用一种询问的眼光在看他了。倒不是说他想瞒他们什麽。唐家是一个亲蜜又开明的家族,他和母亲尤其亲近 ;只是眼前这码子事还太没有边际,教他连谈都不知道要从什麽地方谈起;而, 身为家中老,在哥哥姊姊都已成家之後的现在,他自己在交友上的动态是太容 易惹起父母的注意了┅┅ 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思亚的脚步逐渐地慢了下来,也没注意到唐大汪的 耳朵突然间动了一动,发出了一串兴奋的叫声。 “汪汪汪!”唐大汪喊,朝着那纤细的身形迎了上去,在她身边转个不停。 在那女郎伸出手来拍它的时候,很兴奋地不住舔她。 “好小子,唐大汪,你还记得我啊?”月伦笑着蹲下了身子,将大狗搂进怀 中和它亲热。 “唐大汪是只色狗,特别喜欢女孩子,我想它是爱上你了。” 月伦笑着看了唐思亚一眼,脑後的麻花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俐落地甩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唐大汪?你的主人在毁谤你的名誉呢!” “汪!”唐大汪说,在它的主人也蹲下来的时候拚命摇尾巴。 “又出来慢跑啊?你一定是个很有恒心的人。”月伦笑着说,注意到唐思亚 双眼晶亮,脸上有一抹运动後泛起的红潮。他的笑容异常明亮,那口白牙则非常 健康。他实在是个挺好看的年轻人,好看而且惹人喜欢。月伦再一次地想。 “有恒心的不是我,是唐大汪。时间到了我要是不带它出来跑一跑,这小子 能把家里给掀了。”思亚宠爱地拍着大狗的头,而月伦注意到他有一双吸引人的 大手:乾净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刚下课吗?”思亚问,眼睛看着月伦放在地上的卷宗──很显然地比上回 他们见面时少了许多。 “不,我刚从排练场回来的。” “排练场?”思亚微微一呆:“噢,对,你跟我说过你自己有一个戏剧工作 坊的。”他困惑地看着月伦,不明白戏剧这个玩意儿有什麽好玩的。如果是电影 的话他还可以了解,可是舞台剧?他对戏剧的全部了解,只限於一群人在台上走 来走去,用夸张的语调和手势在表演一个故事──这是他大学时代看过两次舞台 剧得来的印象。从那以後,他对戏剧这种玩意儿就再也没有胃口去碰触了:“请 你告诉我,石月伦,你怎麽会对戏剧产生兴趣的?” 月伦仰起头来笑了。“你能告诉我,你是怎麽会对建筑产生兴趣的?有人爱 绘画,有人爱数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沆赋和兴趣,要想解释清楚可是一项大工 程呢。不过,”她认真地瞧着思亚,眼睛里隐隐含着笑意:“我跟你保证,我的 作品绝对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一种!” “你──你怎麽知道我“以为”你的作品是那一种?”思亚有些尴尬。老天 ,她不会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想法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观察力一定比他原先 所以为的还要敏锐得多! “因为相似的问题我已经遇见过太多回了。”月伦笑着站起身来,唐大汪立 时心有不甘地低鸣了几声。 “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戏剧白痴真令人安慰。”思亚有些自嘲地说,跟 着站了起来:“不过请你谅解,石月伦,除了那种很夸张的舞台剧之外,我实在 不知道戏剧还能是什麽样子。如果你不忙的话,”他很认真地说:“能不能告诉 我:你心目中的戏剧是什麽样子的?” 月伦微侧着头颅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是真的。”他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诚挚。只是他不大明白的是,自 己究竟是真的对戏剧感到好奇,抑或只是因为他想更了解她一些;想知道她是以 什麽样的悻度来看待她所选择的专业领域,想知道这种选择对她的意义在那里┅ ┅ “解释起来挺麻烦的呢。”月伦慢条斯理地说,仍然用一种深思的眼光在打 量他。唐思亚对她有好感,是她一眼便能看出的事实;他是个正直开朗、富正义 感的青年,似乎也是桩明摆着的事实;但她忍不住要怀疑:除了友谊之外,他对 她还会有更进一步的要求。而她也无法确定:自己想不想看见这种事的发生。 月伦那专注的凝视使得她身上孩童般的稚气被消减到了几乎没有,而思亚不 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模糊的不安。很明显的,在那天真而妩媚的女性外表之下, 石月伦还拥有一种敏锐而深思的观察力──虽然,敏锐到了什麽地步他还一无所 知。他对这女孩的了解仍然太粗浅了,这个想法刹那间令他沮丧起来。但是,不 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所有的这些谈话、询问、相处才成为必要的麽? “如果解释起来很麻烦的话,我是不是有那个荣幸请你去喝木瓜牛你呢?” 思亚竭尽所能地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在心底偷偷地希望:她会相信他的动机是 出於好学。“毕竟皇帝不差饿兵,古有明训,”话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用错成语 了,因为月伦啼笑皆非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我错了我错了,是“自行束修以上者,吾未尝无诲焉。” 月伦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既然阁下拿我和孔老夫子相提并论,我也只好 勉为其难了。”她夸张地叹了口气:“先警告你哦:要是听得睡着了,我可是会 把木瓜牛你倒在你头上!” “嘿,”思亚抗议:“用木瓜牛你来洗脸未免太奢侈了吧?我又不是你手下 的演员,要花那麽大的工本来美容自己!再说,”他大言不惭地道:“小生我长 得已经够帅了啦!” “是唤,你就跟一颗木瓜一样地帅。” 思亚悲惨地捧住了心口。“难怪唐大汪会爱上你。它一定是觉得你臭人的本 事很像我的运动鞋。” 月伦笑得靠在电线杆上,唐大汪则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汪个不停。“嘿, 别那麽乐好吗?”月伦好容易止住了笑,呵责地轻拍大狗的鼻子:“你的主人刚 刚侮辱了你,你居然不晓得要向他讨个公道回来吗?看样子你没有什麽荣誉感嘛!不过我想我是不能要求你什麽,毕竟,”她淘气地看了思亚一眼:“有其主必 有其仆。” “小姐,我跟你保证我是很有荣誉惑的。”思亚的表情很愤慨:“你把木瓜 牛你倒在我头上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天!”月伦翻了翻眼睛:“我连讲都还没开始讲呢,你已经确定自己一定 会睡着了!既然如此,我为什麽──” “因为佛经上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呀!”思亚笑眯眯地道,一 脚跨入了冷饮店的大门:“老板,来两杯木瓜牛你!” 怎麽,他以为叫了东西之後,她就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喝了耶?月伦有些好笑 地跨进了店子,挑了个桌位坐下来。思亚回过头来看她,再回头看看贴在墙上的 食品项目。 “你要不要吃点消夜?”他问,而月伦发现自己真有点饿了。 “好,谢谢你,给我一片吐司好了。” “才一片啊?你吃得比猫还少!”思亚点完了东西,来到她对面坐下,兀自 不怎麽满意地打量着她。“我常常搞不懂你们女生是靠什麽过日子的。我十几岁 的时候啊,可以在圆环连吃七八家摊子。” “连吃七八家?”月伦的眼睛瞪得老大:“这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小猪!” “我警告你哦,不可以随便侮辱我哦,木瓜牛你就快来了!”思而横眉竖目 :“而且我们读建筑的一向实事求是,才不像你们读戏剧的,一天到晚夸大其辞。” 月伦好笑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敢问您阁下认得几个读戏剧的?” “呃,呃,就你一个,”思而很快地道:“不过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当然是 闻一以知十啦,所以┅┅” “天!”月伦翻了翻白眼:“他居然还敢说我们念戏剧的都很夸张!” 就在这个时候东西送上来了。两大杯冰得透凉的木瓜牛你,以及两盘烤得香 气四溢的你油果酱吐司,令人一见便食指大动。月伦啜了一大口木瓜牛你,若有 所思地望着思亚微笑。 “说到夸张,”她慢慢地说:“你知道最早的舞台剧没有不夸张的自由。人 的五官肢体就那麽点大,面对着一屋子黑压压的观众,不夸张别人怎麽知道他们 在演些什麽?这又不像现在的电视或电影,你爱怎麽取镜就怎麽取镜,爱怎麽特 写就怎麽特写。” 思亚撕了片吐司放入口中,一面咀嚼她说的话。“这一来不是根本没救了吗?既然舞台剧这玩意儿是这样的先天不足?” “所以才有小剧场的产生呀。”月伦微笑:“场地小,观众少,自然就可以 将夸张的表演法全都丢开了。对演员来说这种方式也好得多,因为观众的反应他 们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得到。情绪是会相互感染的,你知道。” “那麽,你透过小剧场想表达什麽呢?”思亚问:“戏剧对你而言又是什麽 呢?” 月伦的笑容加深了。“创作需要原因麽?生命需要理由麽?我有一个写作的 朋友对我说过:散文写作是在水中捞月,导戏则是平地起屋。你或者可以说我心 底有话要说,而戏剧是我选定了的表达方法;像作家选择文字,画家选择绘画, 建筑师选定了空间和造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自信和热情在她脸上焕发着强 烈的光彩;在谈到戏剧的时候,她并不是清秀或妩媚,而只有“美”才能够形容 :“在目前这个阶段,我把重心放在女性上头。我前几个月导过一出戏叫崔莺莺 ,探讨的是女性在礼教中的束缚和叛离,以及性意识的觉醒;目前正在着手的“ 狂女”,谈的是──”她微微顿了一下,思索着自己的用字遣词:“我试着用诗 的意象和语汇,烘托出两名女子的内心世界──感情的,以及美学的。” “狂女?”思亚看过的杂书也不算少了,但这两个字他绝对是头一回听到: “这是个什麽样的剧本?” “三岛由纪夫的一个短剧,讲一个发疯的女孩等候她的情人的故事。很短, 我估计演出时间大约只有三、四十分钟。” “诗的意象和语汇?”思亚重复,本能地想到艰深难懂的抽象画,以及门外 汉极难了解的前卫音乐:“好像──呃,非常深奥的样子。” 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其实没有那麽复杂的,只是用文字解释起来比较麻 烦而已。譬如说┅┅┅”她微微地顿了一顿,发现到自己若是再往下说,就要把 这场对话变成演讲了:“你要是真的有兴趣的话,何不来看“狂女”的演出呢? 那比我在这儿空口说白话的瞎扯,要有说服力得多了。如果你觉得很难看也不要 紧,”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顽皮的光芒:“毕竟演出时间才三四十分钟而已, 你受苦不会受太久的。” “是噢,十七十八世纪的音乐会一开可都是一整天的呢。”思亚笑道:“演 出时间订在什麽时候?” “下个月二十二号起,三个晚上,三场。” “啊,还要等一个多月啊?” 他脸上那失望的表情定那麽真切,使得月伦忍不住微笑起来。“先生,排戏 是需要时间的耶!”她温和地抗议:“慢工出细活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一天到晚在画平面图和剖面图的。”思亚笑着说 ,一个念头突然掠过了他的脑海:“喂,石月伦,我能不能去看你们排戏?” “什麽?”这是一个她绝没料到的要求:“你要来看我们排戏?” “是啊。”思亚坐直了身子,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要想更深入地了 解石月伦,还有什麽比实地看她工作更完美的选择?更何况她真的将他对戏剧的 好奇心给勾起来了:“我是说,只要你不反对的话。拜托,石月伦,我可以去看 你们排戏吗?我保证不吵你!” 月伦心不在焉地喝着木瓜牛你,对唐思亚的要求感到了莫大的迟疑:“你确 定吗?排戏的过程是很磨人的,有时候很枯燥,也很花时间。” “拜托,好小姐,我又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你们排戏,只是想多了解一下 戏剧这门学问而已。”思亚认真地看着她:“拜托?” 月伦轻轻地咬住了下唇,但是唐思亚那种诚心正意的要求显然令她没有推托 的馀地。毕竟他已经算是一个朋友了,而戏剧、文学、音乐这一类的东西,岂不 都是在要求读者和观众的叁与、投入和认可的麽? “你愿意来叁观我们当然欢迎啊。”她说,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让 这个相识未久的青年介入自己的生活太多了,而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 并不是说她不喜欢他──事实是,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如此欣赏过一个异性了,而 他到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友善和开朗,但是── 苦涩的记忆从心灵深处翻腾而起,使她的肠胃隐隐发疼。喔,天,不要再来 烦我!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把这段恼人的过往完全埋葬了,为什麽──月伦低下头 去看着自己紧握成拳的手,对着自己露出了一个苦笑。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 :如果她继续让自己的过往岁月影响到她的未来,那她就不算真正地将之摆脱。 而天知道她试得多麽努力!只是她的理智虽然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她的感情 却依然畏缩┅┅ 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沈默,思亚关切地朝前探了探身子。“怎麽了,石月伦 ,我的要求会给你带来不便吗?”他问:“如果不方便的话就不用了。” “不,没有什麽不方便,真的,你愿意来看排练,我们很欢迎,”月伦急忙 向他保证,强行压下内心深处汹汹涌起的不安。去死吧,她对自己的情绪说,一 面对着思亚微笑:“我只是在想──什麽时间比较适合。你知道,我们才排了两 天的戏,现在还一点眉目也没有。” “那麽你说,什麽时候比较方便呢?” “,”月伦想了一下:“下个星期好了。看你下个星期什麽时候有空。” “星期二好不好?”思亚不想等太久:“其实戏还没成型也没关系嘛。如果 不会太麻烦的话,我想多看几次你们的排练,对整个导戏的过程才会有更深刻的 体会啊!” 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唐思亚啊!你的好奇心真是比天还大。好吧!就星 期二。我们晚上七点开始排戏,地址是──”她撕下一页笔记本写好了地址交给 他。 “离这儿不怎麽近呢。”思亚看着纸条说:“我下班以後过来接你好了。” “你开玩笑吗?台北的交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下班後回到家怕不都七点了 ,再送我过去还有不迟到的?”月伦好笑地说:“再说我也不会在家。我直接从 补习班过去,并不太远的。” “噢。”这个拒绝合情入理,思亚不大情愿地挥去了心中轻微的失望之意。 同时间另一个问题跳入了他的脑海,他想也没想就脱口问她:“你们晚上七点开 始排戏,那你教的托福怎麽办?” “上一梯次的课已经结束了,这一梯次的课我全将它排在下午。”月伦的回 答简单明了,思亚却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这个女孩子做事情有条理、有计画 ,他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月伦喝完了最後一口饮料,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後站起身来:“我必须回去了 ,唐思亚,谢谢你的木瓜牛你,我们星期二见罗!” “等一等,我送你回去!”思而冲到柜台去付账,一面回过头来警告那个正 打算走出店门的女生:“这麽晚了,一个女孩子家不可以单独一个人在外头乱跑 ,很危险的!” “老天,你说话和我哥哥一个德性!”月伦翻了翻眼睛:“请问你,唐先生 ,没认识你以前,我一个人在台北也住上这麽多年啦,都是怎麽活过来的?” “以前?以前请你喝木瓜牛你的人可不是我!”他轻快地来到月伦身边,用 一种夸张出来的愁惨表情看着她颇有些不以为意的脸:“拜托你,石月伦,我妈 妈要是知道我让小姐半夜三更的单独一个人回家,一定会臭骂我一顿,说她没有 把我教好,说我完全不懂得社交礼仪。我挨骂是没有什麽啦,但是让我妈妈伤心 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不会那麽残忍,让我背上不孝的罪名吧?” 这小子,越说越严重了!月伦莫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却也不能不承认:他真 是有法子教人对他板不起脸来。那种邻家男孩的明朗,使人无法对他产生任何的 戒心,而他灵敏活泼的思绪则使得他的陪伴自在无比。而她有多久不曾享有这样 的愉悦了?依稀彷佛,在记忆深处有过另一个时空┅┅ 月伦费力地摇了摇头,将这突然浮起的思绪强行压抑下去。记忆之中属於甜 蜜的部分如此稀少,随之而来的苦涩却如此伤人,能够不想当然最好是不要去想。只是,她已经成功地将过往岁月埋藏了如此之久,却为什麽这记忆在唐思亚的 面前变得如此地蠢蠢欲动呢?是因为她又回到台北来了麽?这个埋藏了她的童稚 、她的信任、她的深情的悒北?还是因为──他提醒了她曾经有过的、青春、欢 愉、无忧虑也无怀疑的岁月? 月伦紧紧地抿着下唇,浑没察觉到唐思亚一路的沈默不语,也没察觉到他的 脚步已经停了。一直到唐大汪吠了两声,她才发现他们早已走到了自己所住的公 寓门前。月伦不大好意思地甩了甩头,回头去看着思亚,想说几句场面的话;然 而在他那无言的、谅解的凝视之下,她突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无言的、谅解的凝视?她没有看错麽?他当然还不了解自己──最低限度, 他不可能了解自己的过往;然而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没有关系,我了解的;我了 解每个人都有他的情绪要承担,我了解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要背负;我明白现在 询问任何有关你私人生活的一切都还为时太早,我愿意等到你愿意信任我的时候。 是那样的凝视使得月伦了解到:在唐思亚那明朗的、甚至是有些孩气的外表 之下,藏着一个远为成熟的人格。她对人性的观察鲜少出错,而她知道思亚绝对 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思亚和“他”是不一样的,非常非常地不一样─ ─无论他们的关系只是朋友,或是其他。 这样的了悟使她心安,也使得她重新露出了个明亮的笑容来。“回去向令堂 报告操行成绩罢,唐思亚,她会很高兴你今天得了个甲上的。” 如她所料的,思亚的白牙立刻就露出来了。“那麽,晚安罗,”他开心地道 :“我们星期二见?” “星期二见。” 第三章 【第三章】 星期二的晚上,思亚六点半就将他的野狼一二五停进那栋大楼的骑楼底下─ ─他不想迟到,所以连晚餐都没吃就来了。停妥车子後他在对面的饮食店里解决 民生问题,一面直直地盯着对街的大楼瞧。一栋相当高级的办公大楼,由暗红色 的砖片砌成美丽的外观。墙上看不到什麽招牌,不过思亚很清楚自己的目地在那 里:八楼的“范学耕摄影工作室”。月伦向他解释过了,他们的工作坊只在晚上 借用摄影棚来排戏,也没设什麽办公室──除非你能把一张放在人家办公室里的 桌子,外加一支另外装置的电话当成办公室。这个范学耕和她一定有着非比寻常 的交情!否则的话,谁肯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这样子分租给别人去用呢?他才不 会相信这是为了钱的缘故。范学耕可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摄影师,而且──思亚的 眉头不舒服地皱了起来──而且他的年纪好像并不太大? 想到月伦和这个名摄影师可能有着非凡的交情,就使得思亚胃口全失。虽然 他两次与月伦相处,都好像聊了很多的东西,但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对月伦的私 生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是个单身女郎是毫无疑问的,她的言行举止在在说明 了这一点;但她究竟有没有男朋友呢?真该死,他已经开始嫉妒这个姓范的家伙 了! 思亚食不知味地吞完了他的面,带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进了那 栋大楼。还没走到工作室呢,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咕咕咯咯的轻笑声──包括了 女性轻柔的语声,以及男性低沈的轻笑。思亚有些尴尬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觉 得自己活像是个伊甸园中的闯入者。 那工作室的门是开着的,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相偎相依,神情亲蜜异 常,一看就知道是热恋中的情侣。察觉到门口来了人,那女子回过头来看了思亚 一眼,婷婷地站起身来。 思亚只觉得眼前一亮。女郎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秀丽的五官和匀称修长的身 材本来已经够惹人注目了,她脸上那焕发的神采更衬得她艳光照人。 “请问找哪位?”她问,声音柔和而动听。 “我叫唐思亚,是石月伦的朋友。”思亚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她答应 我今晚来看排戏的。” 女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种新生的好奇和估量来打量他。“是噢,她跟我 提过有个朋友要来看我们排戏,却没说是个什麽样的朋友,”她嘴角的笑意加深 了:“我叫李苑明,月伦的学妹,这位,”她转向那个刚刚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 男子:“是我先生,范学耕。” 思亚迸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笑容,以超乎需要的热情握住了范学耕的手。原 来这个彪形大汉已经和这位美人结婚了耶?谢天谢地!他结婚的对象既然是月伦 的演员,则他肯将摄影棚租出来当排练场也就毫不出奇了:“很高兴认识你,范 先生,”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这麽年 轻!希望我没有太打扰了你们。” 一抹轻微的困惑掠过了学耕的眼底。显然他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做了什麽竟 值得这样热忱的对待。但思亚那全无心机的热情定具有感染性的,而学耕自己的 肠子也并没有多弯曲。他只微微地呆了一呆,便以同样的热情握了回去。 “月伦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说什麽打扰呢?请进来坐吧。月伦应该马上 就要到了,”他看了挂在墙上的钟一眼,指针标示着六点五十五分:“她向来不 会迟到的。” 彷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似的,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移了过来。月伦当先出现 ,跟着她进来的是个二十上下、中等身量、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你来得这麽早啊?真勤快嘛!”月伦对思亚俏皮地一笑,指了指身後的年 轻人:“位是韩克诚,我们的男主角,现在在文化大学戏剧系读四年级。” “你好。”思亚和他握了握手,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一面很快地打量着 这个年轻人。他是个端正整齐的男孩,不是什麽美男子,也不具备一般有才气的 大学生必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虽然眼睛里看得出聪明┅┅那位女导演究竟看 上他那一点呢? “好了,两位,我们开始吧。”月伦清脆地说,朝思亚点了点头:“你请自 便,嗯?爱坐就坐,爱站就站,口渴的话冰箱里头有冷饮。我们得开始忙了。” “梅秀呢?我们不等她了吗?”问话的是李苑明。 “梅秀今天要加班,所以我们晚点才排她的部分。”月伦从卷宗里掏出了一 叠纸张,朝思亚递了过去:“哪,这个给你,或者对你会有点帮助。” “这什麽啊?” “狂女的剧本。”月伦简单地说,一面回过身去,走到了场子中央:“来, 先作个暖身运动。” 所以这出戏一共只有三个演员了?思亚深思地想,着迷地看着月伦。或者为 了活动方便吧,她今天穿了件黯紫短袖棉恤衫,配了件浅灰色的高腰吊带及膝短 裤,腰间扎了条咖啡色的宽腰带。这样的打扮本来应该使她看起来更小的,但她 专注而自信的悻度使得她真实的年龄再也不可能被误认。 一旁递过来的冷饮使思亚回到现实中来。他接过那只装满了汽水的大玻璃杯 ,友善地对着范学耕微笑。 “你常常这样看你太太排戏吗?”他好奇地问范学耕;很明显地,这个大个 子爱他老婆爱得一塌糊涂。学耕微微地笑了。 “只要我有空。”他说:“我以前对戏剧也是一窍不通,自从明明跟着月伦 一起工作以後,我从她们两人那里学了很多。看他们排戏实在是一桩非常有意思 的事,平面的剧本居然可以变成那样立体的结构,同样的对话竟然可以产生那麽 多的变化,有那麽多的解释┅┅”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思而专注地听着,没有接腔。场中诸人的暖身运动已经做完了,排演正式开 始。苑明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培养自己的情绪,而後开了她的独白:“秋天来 了,不是麽?秋扇,秋扇──一把为秋天而作的扇子。” “今天我又到车站去等他了,等了一整天,一整天啊。等他的时候我就彷佛 活过来了似的,看着所有下车的人的面孔。可是没有人像他。那些脸通通都是别 人的┅┅除了良雄之外,这世上所有男人的脸全都是死的。他们的脸都是骷髅。” 思亚被这个过程迷住了。苑明饰演的角色是花子,一个因恋人的离去而发疯 的艺妓。疯子的内心世界全无线索可循,他们的情绪转折只受他们自己的内在逻 辑所掌管。苑明将台词念了又念,费力於找出埋藏在这些台词背後的逻辑,用不 同的情感来表达这些独白,并且加入不同的动作。使思亚困惑的是,月伦对她的 演技似乎完全不加干涉,只是常常给她一些其他的汜示而已。例如: “这个地方试着狂乱一些──把台词重复几遍试试看。” 或者:“这个地方试着迷惘一些。先别说台词,试着用肢体语言表达看看─ ─好极了,这个地方我们就暂时决定用这种方式处理,再试一遍好吗?” 近八点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子走进来了。也是二十多岁年纪,瘦削的中等身 材,棱棱角角的一张脸,完全称不上漂亮,眼睛却透着机伶。走进来以後她朝 范学耕点了一下头,带着微微的好奇看了思亚一眼,却没说话,拎着包包走到浴 室头去。等她再出来时已换了条运动长裤,棉布上衣,自顾自地走到场子一边 去作暖身运动了。 “那是汪梅秀,”学耕对他说:“她演的是律子。” 思亚点了点头,看着这位新来的角色加入了排练。律子是个艺术家,收留了 已然发狂的花子,对这个美丽的、浮游於自己的梦幻世界的女孩有一种病态的占 有欲。三岛由纪夫的美学,嗯?思亚有些好笑地想。 律子──江梅秀正在试着说服花子和她去旅行,因为花子天天到车站去等待 情人的事上了报,她恐怕那年轻人读到这则消息,会回来将花子带走;而花子不 愿意离开。因为那样一来,她的情人来找她的时候就要扑空了。一个的说服急迫 而绝望,一个的拒绝坚定而简单,在简单之中又有着精神涣散的游离。月伦不断 地让他们伸展自己的表现方法,有时候甚至鼓励他们编造自己的悒词。整个排戏 的过程是语言和动作的不断延伸,不断重组,不断配合┅┅ 光看剧本并不觉得事情有这麽复杂嘛?思亚抽出空档来将剧本看了好几遍, 却也不能不承认:从纸面上那些纯粹的对话,确实很难想像:它可以变成那样 的活动。而这些活动是非有不可,因为只有它们才能给言语以生命。否则的话, 光是三个演员站在台上念台词,要不了十分钟观众就会睡着了。他想起月伦跟他 说过:导戏是平地起屋,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而月伦的表现尤其教他倾心。演员还有休息的时候,她却是所有的时间都不 得空闲的。而她也没有半点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的样子,对演员即兴的表现给予 相当的尊重甚至是赞赏,用温和而说服的语气修正、或删除她觉得不合适的元素。很明显的,她虽然给了演员很大的自由去创作,对她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麽却有 着更大的掌握,更大的自信。 在思亚察觉之前,三个钟头已经飞快地溜走了。三个筋疲力竭的演员走进了 办公室,瘫倒在沙发上吐大气。学耕为他的爱妻端来了冷饮,又到浴室去为她 拧了一方湿毛巾。韩克诚跟着洗了把脸,背起了自己的书包。 “那我走罗,导演,”他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打了一个招呼:“明天见!” “明天见。”月伦微笑,很感激地从学耕手上接过来一杯汽水:“你整晚都 在这啊?” “我今晚比较空嘛。”学耕笑道,在苑明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有点样子了 喔?不过你一定累坏了吧?” “还好啦,我习惯了。而且看到自己的戏一天一天地成型实在很有成就感。”她微笑着看向苑明:“花子这个角色不好演,是不是?” “就是嘛,演得我都快得神经错乱了。”苑明淘气地说,很舒适地从後头抱 着学耕:“哪沆我要演得太入戏,半夜把我老公给勒死了,那可怎麽办呢?” “怎麽办?那就证明你演技不及格!”月伦好笑地说:“花子的精神病是没 有攻击性的,忘了吗?” “学姊,你太不合作了嘛,”苑明娇艳的嘴微微地嘟了起来:“我还想学耕 欺负我的时候,我可以还击得理所当然一点呢!” “你老公会欺负你?你不欺负他他就谢天谢地了!”月伦看向学耕,後者正 对她投来一个“你是青天大老爷”的表情:“你别担心,学耕,在“狂女”演完 之後,只要你还保得住脑袋,我一定另外给苑明派一个温柔婉转、情深似海的角 色,这可够公平了吧?” 学耕眼睛大亮。“可不可以每次都给她派这种角色?” 苑明在他胳膊上擂了一记,每人都笑了起来。汪梅秀将她喝空了的杯子拿进 浴室去洗乾净了放回原地,斯斯文文地向她的工作夥伴道过晚安,拎起包包出门 去了。 “你觉得怎麽样,唐思亚?”月伦问,苑明立刻凑了过来。“是啊,你觉得 怎麽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真的很好奇。以前从来没有人来看我们排戏 耶!” “很有趣。”思亚沈吟着,不知道能不能将自己的问题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 :“这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听说──我以为,所谓导戏,就是导演教演员怎 麽演,怎麽走位。” “是有不少人采用这种导演法。我自己在大学时候也是这样的,把演员当成 自己的分身,演得越符合我的要求越好。”月伦承认:“但那是不对的──又不 是在操兵,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你要知道演员也是创作者,对自己的角色会有所 创造,有所诠释。导演应该做的是诠释剧本,掌握人物性格的精髓,然後引导演 员:用他们自己的方法去完成那个人物。” 这些理论他闻所未闻。如果这就是西方戏剧的精义,难怪外国人给演员的评 价会那麽高了!对他们而言,演员是艺术家;对我们而言,则仍然停留在“戏子”的阶段。“这麽说,即使是相同的剧本,相同的导演,也会因不同的演员而产 生不同的戏了?”思亚敏锐地问,月伦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笑容。 “我听说过┅┅什麽心理实验剧场之类的演出,好像是┅┅让演员们即兴创 作,探讨自我,然後搬上舞台,那和这个有什麽不同呢?” “咦?”月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过你对戏剧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吗,这种问题是打什麽地方冒出来的?” 思亚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作了功课呀。”他说,注意到苑明正在偷 笑:“既然要来看人家排戏,总不能一点准备也没有吧?” 月伦胸中一暖,情不自禁地绽开了一朵温柔的笑容。但是就在同时,她也看 到了苑明那若有所觉的笑脸。这个小妮子上个月才渡完蜜月回来的,恨不得每个 人都跟她一样去结婚,正在专心地将箭头指向月伦的身上。天老爷,我答应唐思 亚来看排戏时候,为什麽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种东西严格来说不能称为戏剧,只是演员课程的一部分而已,不应该搬 上舞台公诸於大众的。”她很快地说,决定把对话保持在专业的憬讨之上,并且 ──要尽快将之结束:“我让演员做的,是针对一个完整剧本的角色发展出来的 即兴,而後根据我对这个剧本的掌握和要求,将这种即兴织入整出戏里去,”她 倦累地打了一个呵欠:“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要做这种工作,导演必须完全知道 他对这出戏的诠释和要求是什麽,而那种心理实验剧场则缺乏整体的贯串。” 老天,她在做什麽?她不是打算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的吗?却是一碰到自己最 锺爱的东西,就像个长舌妇一样地滔滔不绝起来了!月伦赶紧又打了一个呵欠。 愧咎立时占满了思亚的心胸。她整整排了三个钟头的戏,一定累得恨不得倒 头便睡,怎麽你还在这个地方和她呶呶不休呢?真是太不体贴了! “看你真的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吗?”他放下了手上的大玻璃杯:“我的 摩托车就在楼下。” 这样的汜议再顺理成章不过,教月伦完全没有推托的馀地,只好在肚子里骂 自己呆。谁让她猛打呵欠的呢?如果她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和苑明谈就好了,至少 可以把思亚先送走。然而话说回来,时候也实在不早了,搭公车回去真的挺累人 ;何况她石月伦从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为什麽要那麽在乎苑明怎麽看这件事呢?除非──她自己真的开始有些在乎了? 那又怎麽样呢?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面说:顺其自然呀。你自己知 道得比谁都清楚的,无论生活中遭遇过什麽样的挫折,日子总是要过。既然你一 点也不讨厌他,作什麽压抑自己呢? 啊,好吧,顺其自然就顺其自然。月伦站起身来,将手头的卷宗资料收拾齐 整,思亚立时二话不说地接了过去。 “明天见喔,学姊,”苑明笑眯眯地说。月伦和思亚前脚刚出了屋子,学耕 立时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 “好不容易,电灯泡都走光了。”他满足地说,苑明在他手上重重地拍了一 下。 “大色狼,我还没有洗澡耶!”她嗔道,只可惜声音里的笑意泄露了她真正 的心情:“放开我啦,你这样──”她眼珠子一转,瞄到了桌上的白色信封:“ 哦喔!” “怎麽了?” “我们忘了把学姊的信转交给她了!”苑明皱了皱鼻子:“真是的,还特意 放在办公桌上的呢,原打算学姊一进门就交给她的,都是你,闹得我什麽都忘了!” “那有什麽关系?明天再给他就是了嘛。又不是限时专送,迟一点不要紧的。”学耕沾沾自喜地道:“你真教我伤心,老婆,当我这样热情地抱着你的时候 ,你怎麽可以还在那儿想你的学姊?来来来,让我试试我能不能又闹得你“什麽 都忘了”!” “学耕,门!咱们总得先关门呀!” “你觉得我的演员们怎麽样?”月伦一面跨进电梯一面问,思亚侧着头颅想 了半天。 “我不大会看。”他老老实实地说:“李苑明的演技好像很不错,动作很漂 亮,创造力也高;汪梅秀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至於韩克诚──我觉得他是最弱的 一个。他好像┅┅对自己的演技没有什麽自信?” 月伦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笑容。“还说你不大会看呢?”她跨出了电梯:“你 把一些基本的阖质都抓出来了。” 思亚高兴得两眼发光。“那你为什麽要用韩克诚呢?喜欢演戏的年轻人应该 很不少呀?” “克诚最大的优点是谦虚。”月伦微笑:“你要知道演技并不止是模仿。会 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并不能算是演技。一个真正的演员必须完全了解自己,才有 可能探索出他自己的极至。而不谦虚的人无法对自己诚实,也就绝对做不到这一 点。”月伦的微笑加深了:“只和戏剧沾了点边,就自命为艺文界人士、沾沾自 喜、眼高於顶的年轻人太多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可以和我一起工作、一起成 长的夥伴。克诚是有才华的,而他的谦虚保证了他的成长。现在的生涩只是过渡 期而已。” “你──把演戏说得好像是人生的修行一样!” “那是因为演戏本来就是人生的修行。”月伦眼中焕发着明丽的光彩:“真 正的演员必然有着伟大的人格。你知道西方人对戏剧的最高要求是“神圣剧场” 吗?” “我──现在知道了。”思亚专注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谈到戏剧时神情的专 注,眼睁的飞扬,突然之间想明白了:为什麽以她这样成熟而自信的女子,还会 拥有孩童一样的稚气和天真。那是因为她是一名理想主义者,以永不褪色的热情 和无可拘限的才华,努力不懈地建构她心目中的城堡。 而天真的热情正是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动力与支柱的来源,古人不是老早就说 过了麽?“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不好意思,我一谈到戏剧就忘形了。”月伦对着思亚皱了皱鼻子:“走吧 ,为了感谢你乖乖地在一旁看了三个钟头的戏,我请你吃消夜!” “嘿!”思亚抗议:“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是,这消夜该由我来请你啊!” “可是等一会儿你要送我回家啊?” “奇怪了,难道我自己就不用回家了吗?” “噢,”月伦嫌恶地皱着鼻子:“真见鬼了,我才回国没多久,就染上了这 种抢付账的坏习惯!我来,我来;不不,我来,我来!您这太不给面子了嘛,难 道我连这麽个小东道都请不起吗?不不不,您远来是客嘛,那有让客人破费的道 理呢?”她卷起舌头来,用山东腔和四川控学两个人抢付账的声口,还加上很夸 张的动作,把思亚笑得前仰後合。 “哇喳!你实在很精采你知道吗?”他一面擦去笑出来的眼泪一面说:“我 还不知道你这麽会演戏!你怎麽没想过要当演员呢?” “以前倒是想过的,但後来我发觉导戏的泗战性比较大。”月伦笑着说:“ 你知道演员只要对他的角色负责,导演可是什麽都要插一手。” “可是你一定知道自己会是一个好演员吧?” “如果我自己对演技没有概念的话,又怎麽能指导我的演员呢?”月伦对着 他歪了歪头:“走吧,唐先生,咱们吃消夜去,我可是很饿了!晚餐才塞了一个 三明治,还是在公车上吃的。” 思亚不以为然地看着她。难怪这位小姐如此之苗条!一个工作量像她那麽大 的人,都应该把自己喂胖一点的。没有关系,我会想法子让她多吃一点,他对自 己说,一面将摩托车牵了出来,想想又回过来看她。 “谁付账?” “老天!”月伦翻了翻白眼,觉得这小子还真难缠:“好吧,来,剪刀、石 头、布!输的人付钱,这下子没话说了吧?” 思亚很不甘愿地发现自己蠃了。 “没道理嘛,让女孩子请客!”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咕哝:“喂,石月伦, 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下一次一定要我来付账了!” “那你这个亏就吃大了!”月伦往後座一坐,大大方方地环住他的腰:“一 顿消夜花得了几个银子?轮到你付账的时候,我可是要去吃日本料理喔!” “没问题!”思亚兴高彩烈地说。机车带起的疾风从他耳边拂过,使得他的 头发和他的心情一样地飞了起来。她答应下一回由他来付账,那就表示还会有下 一次甚至是下下一次了!“到结账的时候我要是发现钱不够,就把你当在那里!”他大声地说:“那我以後就都可以到同一家店去白吃了!” “恐怕不见得哦!”月伦清脆的笑声飘扬在风中:“我很不会洗盘子的!” 第四章 【第四章】 步入大楼的时候,月伦的脸上还带着丝温柔的微笑。呵,是的,她很开心, 很久不曾如此开心了──这种幸福的感觉和剧团工作的成功与否是不相干的,也 不同於争取到支援经费的那种欢喜。而她完全知道这种感觉是怎麽来的,为何来 的,也──没半点否定它的打算。真是的,她为什麽要否定呢?她可不是那种情 窦初开的小女生,连自己想要些什麽都不知道,连自己的感情都摸不清楚。她知 道自己喜欢唐思亚,非常非常喜欢。 想及昨晚那顿一吃吃了将近三个钟头的消夜,月伦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们 天南地北地乱聊,也谈了很多切身的事;她知道了思亚是老,两个姊姊都已经 结婚了;一个哥哥在南部工作,另一个哥哥则在国外。父亲是个退休的律师,母 亲则是个退休的中学老师。思亚从小是个顽皮小子,最喜欢做木工;如愿地考进 了建筑系,服完兵役以後就在一家建筑师事务所上班。而今他正在努力地k书, 希望能尽快地考到建筑师执照。 “建筑师执照不是很不好考吗?”月伦问他。 “是不好考。”思亚承认:“不过我别的不怎麽样,考试可是很有信心的。 一年考不过就考两年,两年考不过就考三年,非把这个执照拿到不可!否则的话 ,一辈子只画人家交下来的平面图、剖面图,还帮客户估价算成本,能有什麽意 思?当然这些基本的技术也很重要,可是真正有创造性、有挑战性的东西只有建 筑师才能做。” 想到思亚越说越兴奋的样子,月伦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不晓得思亚知不知道 ,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当然理想主义不能只是口头说说就算了,还得有实际 的行动去支持,否则就只是一个梦想家而已。就像┅┅ 月伦微微地皱了皱眉,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拿唐思亚来和他比较,只怕是 很难避免的吧?毕竟他是你初恋的情人,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必须思考的东 西。我只希望这个阶段不要维持太久,而这种习惯不要变成一种执着┅┅ 她走进了排练场,对苑明的招呼回以一笑,将手上的讲义卷宗放到了办公桌 上,立时注意到桌上那只白色的信封。全然陌生的笔迹刻画着她的名字,发信人 的部分一片空白。 有那麽一刹那间,月伦的手指僵住了。记忆中早已掩埋的恐惧在心底威胁着 搅动,却被她强硬地压了下来。不会又是那种信的,她对自己说:事情已经过去 了那麽久,久得连你自己都不应该再去记忆;写这封信的如果不是一位我久已失 去联络的朋友,就是什麽文化团体那种杂七杂八的来函── 彷佛是为了早一秒钟摆脱她的疑惑似的,月伦以不必要的粗鲁撕开了信的封 口,却在看到那信的内容时完全失去了血色。 那是、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冥纸! 苑明就站在她身旁不及一公尺而已,登时注意到了她骤变的脸色。一眼瞄到 那两张跌落在地的冥纸,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学姊?”她一个箭步赶到月伦 的身边:“好过份喔,谁开的这种恶劣玩笑?你先坐下来,学姊,你看起来好像 快要晕倒了!” 用不着她说,月伦已经软手软脚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将头埋入了双手之间。苑明说得不错,再不坐下来她就要晕倒了!恐惧和愤怒排山倒海地对着她淹漫 过来,其中还来着始终不会被她遗忘的阚楚,比她过去几年中作过的恶梦都要来 得真实,也──来得更令人心。我的沆,我的上帝,该不会又是那个人吧?天 哪,求你,不要又是那个人!我宁可这只是个无聊份子的恶作剧,一个心血来潮 的恶作剧┅┅ “咦!怎麽了?”韩克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导演不舒服吗?” 她听到苑明清脆而愤怒的声音在解释什麽,韩克诚和汪梅秀生气的声音加入 了讨论,而後连学耕也来了。一群人团团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导演,你不要怕,这种东西只是很心而已,伤不了人的!”汪梅秀义愤 填膺:“一定是有人嫉妒你的才华,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打击你!” “我──我不怕,”月伦虚弱地说,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她的恐惧和 记忆是属於过去的,不能捕风捉影地立刻和眼前这桩事连接在一起;而,以她石 月伦平素的为人处事,怎麽可能因为这麽一小封恶意的信,就吓得躲在自家的洞 穴里头发抖呢?“我只是受了点惊而已,真的没有什麽。” “我们应该立刻报警!”韩克诚激动地说:“这搞什麽名堂嘛?小人,蟑螂 ,只会使用这种下流的手段!这种人应该给关到牢里去电一电,看他还敢不敢再 搞这种把戏!” “如果只是恶作剧的话,警方是不会管的。报警只怕不会有什麽用。”学耕 是比较冷静的一个:“信封里就这麽多东西了?连一个字、一句话也没有?” 苑明将那信封从头检查到脚,连那两张冥纸都查了个仔仔细细。“没有,” 她泄气地说:“没有恐吓的话,没有辱骂或威胁,当然更不会有署名。” “这种东西可能会是谁寄给你的,你自己有没有概念?”学耕问道:“有谁 嫉妒你,怨恨你?” 月伦的脸色一阵惨白,苑明赶紧安慰地抱住了她。“先别问了,学耕,这种 震惊对学姊而言一定很不好过的。先让她歇一歇好了。”她关心地看着月伦:“ 你今晚要不要休息一下,先别排戏了?” 月伦的腰杆挺了起来。不排戏?如果她会被区区两张满怀恶意的冥纸吓得连 戏都不排,那个恶棍包准会得意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想得美!要打垮她石月伦岂 能有那麽简单? “排戏可以帮我忘掉这种心的事。”她坚定地说:“为了这麽点小事就缩 进被子里去发抖未免太不健康了!” 是这样的决心使她撑过了这个晚上的排练。也因为排戏一向要求她全部的注 意力,她几乎真的将那封恶劣的信给忘光了。然而,所谓的“几乎”,毕竟还不 是“完全”。在她心灵深处的一个角落里,黑暗和恐惧依然如鬼魅一样地流连徘 徊,隐隐地吞噬着她的精力。等到排戏结束的时候,月伦已经苍白得和信封的纸 一样了。 每一个人都关切地看着她。平日里排完戏後惯有的说笑全都消失了。学耕给 她端来了一大杯人叁茶。她惊愕地瞪着他。 “我姑姑泡给你的。”学耕简单地说:“喝,全部喝掉。喝完以後我送你回 家。” 月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开始一口一口地啜着人叁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 用,喝下叁汤後她确实觉得自己好多了。而且,知道学耕这样的彪形大汉会护送 自己回家,也确实使她心里头安定多了。 苑明放心不下自己学姊,所以也陪着他们上了路。她本来想胡说八道一番, 好引开大夥儿的心神的,却因为人人心情沈重,扯没几句就说不下去了。三个人 在沈默中回到了月伦住的公寓楼下,月伦打开车门下了车。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她的笑容有些苦涩:“真不好思还这样麻烦你们。” “那儿的话?”学耕将车停在路边,跟着走出了车子。巷子里虽然有着路灯 ,照明度却并不是很够,时候又真的晚了,怎麽说都教人不能放心;何况巷子那 头此刻正有一条黑影向着他们逼了近来。 几乎就在同时,月伦也发现那条黑影了。她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学耕立 时挡到她面前去保护她。那人困惑地停下了身子。 “嘿,是我啦!”唐思亚说:“怎麽回事,石月伦,我没带狗你就不认得我 了吗?嗨,范学耕,李苑明。” “谁┅┅谁让你背光呢?”月伦无力地说,心脏兀自因了方才的惊吓而乱跳 :“怎麽你今天这麽晚才出来慢跑?”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说:他是算准了时间才出来的,想试试能不能遇到她── 最低限度,不可能当着范学耕和李苑明的面说。“今天加班,所以我回家得晚了。怎麽你们两位今天这麽有空,还专程送石月伦回来?” “你就住这附近吗?”苑明好奇地打量着他,一个念头迅速地在她心底成型 :这个唐思亚和她学姊之间有什麽事正在进行,她敢用自己全部的财产来打赌。 而苑明是有着作媒的嗜好的。远在她还是个小大一的时候,便已经在她老姊和姊 夫身上显过这种天赋了。 “我跟石月伦根本是邻居,同一条巷子里只差几号而已。” 思亚的回答使得苑明满意极了:“那太好了。知道学姊有个朋友住得这麽近 ,真教我们两个松了一口大气。”苑明说,月伦在一旁叫她,她只当作没听见: “你知道,唐思亚,学姊今天收到了一封很恶劣的匿名信,白色的封套里头两张 冥纸。” “什麽?”思亚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种低级玩笑是那个混蛋开的?” 老天,苑明这个大嘴巴,为什麽不乾脆到报上去登广告算了?月伦在心里叫 苦: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将不相干的外人给牵扯进这团混乱里头了!这个丫 头到底以为她在干什麽? 她那保护欲旺盛的学妹才不管她怎麽想,管自将今天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往 思亚身上倒:“┅┅所以啦,你瞧,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怎麽能放心月伦一个 人回家呢?虽然那封信说不定真的只是一个恶作剧,不过┅┅” “不过我们当然不能冒险。”思亚的表情很严肃:“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 一。” “你有什麽主意吗?”苑明用着信任的眼光看着思亚,好像已经封他为“石 月伦营救队”的总指挥似的。月伦气得真想跺脚。 “苑明,这事和唐思亚不相干的,”她用她最严厉的口气说:“只不过是一 个小小的恶作剧,不要这样劳师动众的好不好?” “谁说和我不相干?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思亚说得义正辞严,月伦只好 忍下叹气的冲动。真是的,她差点忘记他那强烈的正义感了!他们还是陌生人的 时候他已经会路见不平,成了朋友之後更不可能教他对她的事不闻不问:“何况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恶作剧,也还得再观察好一阵子。如果是单纯的恶作剧,应该 就不再有下文;如果不是┅┅” 月伦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苑明赶紧握住了她的手。但那两个男人都没 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他们的心神全都被事情可能的发展给占据乾净了。 “如果不是,事情就严重了。”学耕慢慢地说:“像这样的信很有恐吓的效 果,往後可能会越来越糟。如果真是那样,那个家伙就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学耕!”苑明叫,觉得自己的老公有时实在是没神经到会气死人。这样的 对话怎麽可以在月伦的面前说呢?她今天可是已经受够了! “什麽?”那个傻大个儿还没反应过来,反是思亚先明白了,不动声色地在 学耕胳膊上捶了一记。“我说范学耕,你是不是和戏剧搅和得太久了,什麽事都 得讲求戏剧效果?”他大声地说:“小小一封信就能让你诌出一整套间谍故事来 ,我看你应该改行当编剧才是!”他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学耕的手,将他远远拉开。 “这种事不要当着石月伦的面说嘛,我们多替她留点心就是了。我想那人如 果真的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不可能在短期间内采取行动。你有没有纸和笔?”他将自己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都抄了下来:“要是有什麽进一步的发展 ,麻烦你通知我一声好吧?” 月伦看着那两个男人在路灯底下交头接耳,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 想哭。知道有人在乎你、愿意费心来保护你,实在是太令人窝心了;然而这样的 情景也同时激怒了她。她石月伦可是一个受过高教育的现代女性,从来是独立而 自信的;然而那封该死的匿名信使得她处身的时代背景一下子倒退了好几十年, 又变成了柔弱、被动、无能为力的弱女子,必须仰仗块头比她大、肌肉比她多的 男性的保护。这个想法使她呕极了。 讲点理,石月伦,她脑子里理性的部分对她说:女人的长处本来就不在肌肉 和打架上,你引以为傲的事物也不在肌肉和打架上;难道你还不懂得分工合作的 道理吗?喔,这她都懂,月伦阴沈着脸想:然而懂是一回事,“喜欢”可是完完 全全的另一回事。而我他妈的阒厌这种事讨厌极了! 路灯那头,思亚和学耕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协定,肩并着肩地朝着她们走了 过来。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月伦,”学耕说:“早些休息,不要想太多,嗯?不 会有事的。” 月伦无言地点头,看着这对新婚夫妻上了车,掉头驶出了巷子。思亚在一旁 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送你上去。”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月伦的脾气突然间爆发了。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拜托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她喊 :“我又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婴儿,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匿名信我以前又不是 没接过,还不是好好地──”惊觉到自己在盛怒中吐露了从来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月伦震惊地闭紧了嘴唇,掉过身子就去开公寓的大门,握着钥匙的手用力得好 像是要拿刀去切肉似的。 “石月伦──”思亚安抚地喊,却只换来她愤怒的一瞥。 “你离我远一点,不要管我行不行?”月伦啐道:“我受够了你们这些大男 人沙文主义猪!自大、霸道、保护欲发展过度──”公寓铁门“碰”一声关了起 来,声音之大使得思亚为之瑟缩。 他沮丧地站在门口,费力地和低落的情绪作奋战:她受了惊吓,她累了,她 需要发泄,所以她并不是真的阒厌我。如果她不把我当朋友,就不会在我面前有 这样的情绪化的表现了。 这种乐观的想法使得思亚开心了一些,他开始掉转身子走回家去。她说过她 以前也收到过匿名信┅┅所谓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她收到的又是什麽样的匿名信?那样的经验和她於今的反应有任何的关联麽?思亚沈思着摇了摇头。这样的凭 空猜想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目前所有的资料还太少。也许再过一阵子,她会愿意 告诉我更多?也许等她休息够了以後会想通:我的保护欲非常正常,没半点过火 的地方;而且在这样的非常时期里,受人保护绝对无损於她的成熟和独立。而她 将会知道:她可以拿她的独立来信任我── 等她休息够了以後。 月伦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楼梯,一撞进自己的窝就瘫倒在床上了。她的心 脏因急跑而狂跳,她的四肢则因激动而颤抖。月伦爬到床头的角落里去,将自己 紧紧地缩成一团,觉得自己彷佛又成了那个还在读大二的小女生:仓惶、害怕、 不知所措。 月伦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将自己更紧地缩起来。哥哥,瑾姨,你们为什麽 不在我身边呢?在我如此需要你们的时候┅┅ 这个想法使得月伦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而她费力地将它们压了回去。真可 耻啊,石月伦,仅止是那样一封不入流的信,居然就将你曾经经历过的过往全都 带了回来,让你像个跌破了膝盖的小女孩一样地哭着叫妈妈?亏你还自认为坚强 独立的现代女性呢!还会受到那种情绪的折磨,就表示你不曾真的将那梦魇给摆 脱! 月伦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试着放松自己的肢体。我实在是反应过度了,她 对自己说:匿名信和我自己的感情经验有什麽相干?偏偏我会在张惶失措的时候 将事情全都给绊在一起!可怜的闫思亚,他实在是一片好意,却很不幸地充当了 一次无辜的出气桶。 无辜的出气桶?月伦坐着凝思了片刻,嘴角慢慢地浮出了一丝莫可奈何的笑 意来。不,他没有那麽无辜,她对自己说:她敏锐的观察力使她太容易就能看穿 自己的动机,而她对自己的诚实使她无法否决她所看到的,无论她喜欢还是不喜 欢。而她之所以会对唐思亚发那麽大的脾气,并不止是因为挫败,毋宁是出於恐 惧。 恐惧!老天,她真的已经那麽喜欢他,以至於那麽轻易就联想到她少年时曾 经有过的、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践踏、和贬抑的痛苦麽?她曾经用了那麽大的 意志去克服那样的痛苦,用了那麽多的努力去重建自我的评价,而她本来以为自 己已经做得完满无缺了┅┅ 月伦苦笑一下,站到窗边将窗帘拉开。窗外除了左近人家的灯光之外什麽也 没有,而腹中咕咕的响声则提醒她该吃点东西了。可是她没有吃消夜的欲望,一 丝一星也没有。和唐思亚大咬消夜、谈笑聊沆,真的只是昨天晚上的事麽?仅止 是在昨夜,她曾经相信自己已经可以开始着手为自己建构一点幸福┅┅然而那幸 福是如此地经不起考验啊!一封匿名信重新勾起了她对爱情的恐惧,以及自我评 价的否决;她之所以会对唐思亚发那麽大的脾气,是存心想将他给吓跑吧?离我 还一点,因为我不想再受伤害;离我还一些,因为我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美好;离 我还一些,因为──因为我是一个懦夫,拒绝去拥抱真正的生活! 月伦咬紧了牙关,将拳头牢牢地抵在窗玻璃上。所有的分析她通通明白,应 该做些什麽她通通知道;然而┅┅然而┅┅等明天吧,她对自己说:明天我就会 找回自己的勇气,明天我会开始重建自己的信心;我拒绝被这样的恐惧给打败, 也拒绝被这样的牢笼所束缚。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只是,唐思亚如果已经被我给吓走了? 就算他没被你吓走,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打一次退堂鼓麽?心底有个清晰的 声音在质问她:你究竟想要什麽,最好早点拿定主意! 月伦长长地叹了口气,茫然地看进窗外的黑夜里。如果我能够知道呵,如果 我能够确定呵┅┅ 那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恶梦占据了她所有睡着的时间,清醒的时刻则全部 用来与她的冷汗奋斗。等她终於放弃睡觉的尝试而肥下床来的时候,镜子里的她 看起来比昨晚上床之前还要凄惨。“明天”是已经来了,来了又怎麽样呢? 而这一天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也平静地过去了。第三天,第四沆┅┅她有 了整整一个星期风平浪静的日子。排戏的过程平顺地往下进行,匿名信不曾再度 出现;至於唐思亚呢,简直就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了一般。 所以他终究还是被我赶跑了?月伦自嘲地想,悄然地感觉到一股子若有憾焉 的悲伤。虽然,伴随而来的,是日子渐渐回到正轨的一种如释重负。看来那封匿 名信终究只是某个无聊人士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了?她满怀希望地想。喔,拜托, 就让它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吧!我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要求,只想做我真 正想做的工作而已,连对爱情都不敢有所奢求── 唐思亚的身影掠过了她的心头,使她再一次感觉到那股子莫可奈何的凄怆。 月伦以一个淡淡的苦笑将这情绪抖了开去,告诉自己说:生活中总是有得有失。 毕竟她现在的日子和前些日子完全一样,而她只要求有戏剧为伴的平静与充实─ ─ 只可惜这样的平静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假象。在那两张冥纸将被遗忘的时候, 第二封匿名信静悄悄地来临了。时间在第一封信送达之後的第十天。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一个看到那封信的,自然是住在排练场──也就是摄影工作室──楼上的 李苑明。信封上的字迹笨拙而叁差,彷佛是出於小学生之手;然而发信地址部分 的空白使她察觉到了危机。她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把这封信丢到字纸篓里去。 然而考虑再三之後她终於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别说她学姊的信件她没权利处理 ,如果这真的是一封充满恶意的信,那就更不应该瞒着月伦了──谁知道,里头 说不定会有他们需要知道的资料呢,而她也不希望月伦置身於虚假的安全之中, 对可能的危险没有半点防范。 学耕对她的顾虑百分之百赞同。但两个人商量之後决定:等月伦今晚排完戏 後再将信交给她。能让她少烦恼一点,就让她少烦恼一点吧。 就这样,那天晚上排完戏後,韩克诚和汪梅秀都离开了,学耕和苑明很艰难 地将信递了给她。 只瞄了那信封一眼,月伦的脸立时成了一片空白。用不着拆封,她也已经能 够确定:这绝对是另一封匿名信,而最坏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人显然并不只是 在恶作剧而已,而是┅┅如学耕他们那天晚上疑虑的: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学姊?”苑明忧虑地开了口:“如果──你觉得看这种信很难过的话,我 来替你拆好吗?然後把大概的内容转述给你听就好了?” 苑明的沐贴使得月伦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只维持了不到一秒 钟:“谢谢你,苑明,还是我自己拆信好了。我受得住的。” 那封信里其实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这句话已经足够将月伦的脸色转成 了死灰: “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 月伦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将头颅埋入两膝之间,抗拒着呕吐的冲动。老天哪 ,这场恶梦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吗?四年前她离开台湾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 经将过去永远地抛在身後了;返国前夕也曾安慰自己,说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 云淡风清,想不到┅┅想不到┅┅ 有一只温柔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则从她无力的手中取去了那张信纸。月伦没有抗拒,也无法抗拒。她知道她的朋友们看了信会问些什麽,而她发现 自己再也不想隐瞒了。多年以前,当她初次受到这种信件的折磨的时候,她选择 了沈默,选择了姑息──一个原因是她当时出国在即,而她以为出国之後这件事 情自然会烟消云散;另一个原因则是,在她年轻而困惑的心灵里,多少相信自己 或者真的应该为那桩事情负某种程度的责任,也对那个写威胁信的人抱持着某种 谅解和同情┅┅ 而,这些理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很明显地,四年多的岁月不曾使徐庆家的 怨愤得到丝毫的舒解,恐怕只加强了他的执念,以及报复的决心;而这一次她已 经没有地方可以再次逃走,也──不想逃走。而今的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罪恶 感有多不必要,而徐庆家的偏执已经不止是出於伤痛,母宁更近於一种病态! 月伦深深地吸了口气,试着将她需要的气力注入体内,而後缓缓地抬起头来 ,准备面对她朋友们关切的询问── 她直直地看进了唐思亚的眼睛。 “你?”月伦有着一刹那的失神:“你怎麽──” “范学耕打了电话给我。”思亚的回答很简单,却使得月伦那荒寒的心境里 突然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红花。不管他这些天来的消声匿迹是什麽意思,反正绝不 是让她给吓跑就是了。冲动之馀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而,一直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方才那一直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的手,原是属於唐思亚的。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也──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 思亚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而後又温柔地放开。他温暖的眼神在她脸 上徘徊了半晌,才低下头去检视手上的纸张。 “电脑打出来的字,简直没有线索可循。”他沈吟着说:“短短一句话里头 没有半点血腥恐吓的意思在内,证据薄弱到不足以报警。可是,”他小心翼翼地 看着月伦:“你──应该知道寄这种信给你的是什麽人吧?” 月伦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的,我知道。”她低低地说,凝视着自己绞得死 紧的双手,竟不知道要如何使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明这段纠结。“我等待这一天 已经等待很久了”这句话,很明显地,不会是出自陌生人的手中;除非是没有大 脑的人啊,才会归纳不出这一点! 场子里一片静默,只听得到月伦费力的呼吸。彷佛隔了一个世纪那麽长久, 才听她沈沈地开了口:“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的时间,後 来┅┅因为┅┅个性不合,就和他分手了。” 每一个人都本能地察觉到:事情绝对没有那麽简单。月伦的叙述太简略,而 她的表情太空白;然而他们都聪明地没有说话,只是耐着性子继续等。彷佛又过 了一个世纪,月伦的声音才又再一次地响起: “那是我大二要升大三的暑假,我男朋友则毕了业去当兵,抽签之後被分发 到马祖去服役。”叙述再一次地中止。等她再度开口的时候,无论她如何地设法 自持,每个人都看到一抹尖锐的痛楚划过了她的脸庞:“才刚刚到了马祖三个多 月,部队里就传来消息┅┅他──”月伦的声音哽塞得几乎难以听闻:“死在马 祖。” “我的沆!”苑明发出了一声低喘,冲上前去就握住了月伦冰凉的双手:“ 这实在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难过喔,学姊?” 怎麽可能不难过呢?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他!他们的分手虽是她理性上深思熟 虑的结果,但付出的情感要想淡化或升华,需要的时间可是要比几个月多得多了。只不过──只不过她并不是最难过的一个。 “还──好啦。”她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丝苦笑:“毕竟我那时候已经和他分 手了。我难过,他的家人远比我更难过。尤其是他的弟弟┅┅” “嗯?”思亚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他弟弟小他两岁,五专毕业,那时候也正在服兵役。这弟弟对我那男朋友 非常崇拜,对兄长的死亡愤怒已极。他不相信部队那套因公殉职的说法,而一口 咬定了:他哥哥是我害死的。” “这太荒谬了嘛!”苑明忍不住说:“他哥哥既然是因公殉职,和你扯得上 什麽关系?” “因为军队里头出状况的时候很多,尤其是在外岛,因为受不了压力、情绪 、以及老鸟的欺负而自杀的人也不少。所有这些情况,军队里通通都只用“因公 殉职”来对付,”思亚解释道:“你要知道,这种说法常常是教人很难信服的。”他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麽说来,这个做弟弟的,是以为他哥哥“因失恋 而自杀”了?” 月伦的眼神有着一刹那的茫然。“有人说是枪枝走火造成的意外,也有人说 他真的是自杀的,”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接下来的声音根本只是说给她自己听 的:“自杀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徐庆国本来就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 “就算他是自杀的,那也不干你的事!”思亚粗暴地打断了她:“人生本来 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挫折,如果碰到一个难关就得死一次,人类早八百年前就灭 种了!以自杀作为逃避的方式只证明了他是个多麽懦弱的人,你离开他的决定作 得再正确也没有了!” 月伦惊愕地看了他半晌,唇边渐渐地露出了一朵温和的笑容来。那笑容非常 之淡,但却是她接到这封信之後所露出的、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谢谢你。”她言简意赅地说。而这三个字背後的寓意是无穷深远的:谢谢 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移去了我多年来一直背负的罪恶感,谢谢你──愿意成为 我的朋友,鼓励我,帮助我,安慰我。 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使得思亚心里暖烘烘地,一时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 能以微笑来回应她。 “照你这麽说,这个写匿名信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弟弟了?”学耕问:“那小 子想必非常恨你?” “喔,是的,非常之恨。”月伦苦笑:“我大三那年他还在服兵役,所以没 采取任何行动,等他退伍之後──”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哆嗦。即使是现在,想到 那些恶毒而血腥的文字,仍然唤起她非常不快的记忆:“他就开始寄一些威胁恐 吓的信给我。虽然是匿名信,但我知道:除了徐庆家之外不可能有别人。他把他 恨我的原因写得那麽清楚──”她又打了一个哆嗦。 “那些信还在吗?” “怎麽可能还在?几乎是一接到手就撕成碎片了。”月伦苦笑着回答思亚的 问题:“真糟糕,是不是?不然现在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报警了。” “报警当然是要报的。我相信我们迟早会拿到足够的证据。问题是报了警能 有多大的作用,我很怀疑。”思亚皱着眉头苦思:“台湾的警力不足,是小学生 都知道的事。警察局绝不可能派一两个人跟前跟後地保护你,最多是加强一下工 作坊附近的巡逻就算了。依我看哪,在逮到那个徐──徐什麽来着的?”他向月 伦求救。 “徐庆家。” “在逮到徐庆家之前,要想保护月伦的安全,我们只有采用自力救济了。” 苑明和学耕不约而同地用力点头,立刻和思亚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各种方案来 ,月伦简直连插嘴的馀地都没有。 “以後石月伦排完戏後,我负责来接她。”思亚的话才刚刚出口,学耕立时 抗议:“我送不是比较方便吗?而且我个子比较大,吓阻力应该比较强。” 苑明气得直咬牙。如果不是怕做得太明显的话,她真想狠狠地踢学耕一脚。 这麽不解风情的呆子,当年怎麽会跟她恋爱的呢?一定是他的荷尔蒙在非常时期 分泌过多了。话说回来,在顾虑月伦的安全问题上,学耕的说法好像比较实际┅ ┅ 但这个提案立时就让思亚给否决了。“我想接送的工作还是交给我好些吧, 范兄?这个地方也需要人全天镇守的。万一那小子决定摸进来装定时炸弹怎麽办?再说我个头虽然没有你大,当年服役的时候,跆拳练得可也并不太差。” 学耕侧着头颅想了一下。“也对。那我就让工作人员多加小心了。另外也得 通知大厦管理员,叫他留意一下出入的闲杂人等。”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觉得 这法子其实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因为一座办公大楼里出入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 转向了月伦:“你有没有徐庆家的照片?” “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再说,学耕已经很不满意地皱起眉来:“那就得想 法子弄到手了。你知道他以前读的是哪个学校吗?” 他们就这个问题又讨论了一阵子,使月伦听得既迷惑、又惊异。老天爷,她 都快相信他们可以去开徵信社了!左一条线索,右一个门路,这些男生的朋友可 真是三教九流得很! 这样的了悟使她安心得多了,也使她开始觉得:事情并没有那麽可怕。她当 然不敢低估隐伏在黑暗中的危险,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而她 的朋友们也并不止是在为她作消极的防守,还打算主动地出击;被猎者成了猎人 ,威胁者成了猎物。虽然一切都还只是在纸上谈兵而已,但这起码让她不再觉得 那麽无助,那麽窝囊。 “我还有一个建议,”苑明说:“以後再有这种匿名信,一概由我来拆。已 经知道这个人的用心险恶了,干什麽还让学姊受这种惊吓?” 月伦的眼睛全无预兆地湿了,苑明赶紧抱住了她。 “嘿,学姊,不要这样嘛,不会有事的啦,真的,”苑明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月伦哽着声音笑了。“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太高兴了,能有你们这样的 朋友。” 苑明的反应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学耕则因了不怎麽习惯这样的赞美而乾 咳了两声。 一直到思亚伴着月伦走出了这栋办公大楼,月伦的情绪还不曾完全回复正常。她的双眼异乎寻常地晶亮,十指则在身前紧紧地交叠。思亚无言地走到车子旁 边,从把手上挂着的塑胶袋里取出一个安全帽来交给了她。 很明显地,那是一个女用的安全帽。鲜艳的红色完整如新,一看就知道是刚 刚买来的。月伦看看帽子,再看看思亚,眼睛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气。 “这──这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哪。”思亚笑着将车钥匙往起动机上插:“这麽小的安全帽戴在我 头上,岂不成了孙悟空的紧箍儿?” “可是──可是──”月伦依然满面的困惑之色:“可是你自己没有安全帽 呀?” “那是因为你的头比我的重要嘛。”思亚看她一副不知道要把安全帽怎麽办 的样子,便过来替她将帽子戴上,一面帮她调扣环:“别忘了,咱们的戏剧圈将 来全靠你了──石月伦?” 月伦那颤抖的嘴唇,以及两行顺着脸颊往下直滚的晶莹泪珠,只把他吓得手 足无措:“喂,你不行哭呀,拜托,不要哭,我┅┅”眼见月伦的泪越滚越急, 他张惶了两秒之後终於决定将她抱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什 麽话了?你告诉我嘛,求求你,石月伦,不要这样一直哭好不好?” 月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格子衬衫迅速地被泪水浸湿了。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断地颤动,使得他只能徒劳地轻拍着她的背脊。然而 就在他用这种动作来抚慰她的时候,一种清晰的了悟也同时进入了他的心底:她 是在发泄情绪,而不是在生我的气!谢天谢地,原来我没做什麽惹她生气的事! 这样的了悟使他整个儿镇定了下来。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轻拍她背脊的 手势也更柔和了。本来还想顺顺她的长发的,不幸那顶圆圆的安全帽怎麽看也不 像一个吸引他手指的对象,因此只好专注於她的背心。也真是难为她了,他怜惜 地想: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会被自杀的男朋友──更正,是“前任”男友──的 弟弟恐吓追杀的,更何况这些匿名信的存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想到她更年轻、 更脆弱、更伤心的岁月里,就曾在沈默中受过这样的折磨,思亚几乎把牙齿磨出 了声音。等我逮到了你,姓徐的小子,你看看我要怎麽整你! 月伦的哭泣渐渐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颤抖也逐渐平息了。察觉到她动了一 下,自他的肩上抬起头,思亚环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放开。 “哭一哭心情好多了喔?”他温柔地问,月伦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 “对不起,”她用手背擦着颊上的眼泪,思亚赶紧掏出手帕来递给她。 “嘿,我发现你是个脏小孩哦,”他温和地取笑她,试着想让她开心起来: “怎麽你出门从来不带手帕的吗?” “我又不会每天都这样哭!”她抗议,而後不怎麽好意思地皱了一下鼻子: “而且手帕好麻烦。” “手帕好麻烦?那麽面纸呢?” “一样啦!”月伦气恼地道:“我明明记得自己每次出门都带了的,偏偏要 用的时候就是找不着!”她用力地跺了跺脚:“你不可以再笑我!” “我没有,我没有!”思亚忍笑道:“再说记得带手帕又有什麽好处?回家 还得洗。”不给月伦还嘴的馀地,他拍了拍机车後座:“要不要去吃消夜?” “要!我要吃很多!”月伦一面把手帕塞回他上衣口袋里一面说:“而且这 次你付账!” 思亚藉着跨上机车的动作来遮掩他脸上的笑容。感觉到月伦的双手环上了他 的腰,他二话不说地发动了车子。他真不敢相信,他有些昏眩地想,仍然因了这 个他没有见过的石月伦而困惑。怎麽,在那个成熟、自信、专业化的表象底下, 居然是这样一个小迷糊吗?这个小迷糊有着全然的孩气,可以情绪化,可以不讲 理,也可以被人疼,被人宠。而思亚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哪个部分多些┅┅ 其实这一个部分他以前曾经见过──她的阍气和顽皮都不是单独存在的── 只是没有一次表现得像今天晚上这样彻底。而他确定看过她这一面的人绝不会多。或者只有她真正喜爱、真正信赖的人才见过? 想到这个地方,思亚的心几乎要飞了。她知不知道她已经给了他这样的阖权?知不知道她已经撤下了某种屏障? 然而,伴随着欢欣而来的,是一个尖锐、沈重、极不受欢迎的询问: 她是真的喜欢我麽?抑或只是因为──她现在需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呢?他 还记得他们上个星期最後一次碰面的情景,而那情景绝对无法以“愉快”二字来 形容。 思亚在心里头重重地擂了自己一记,硬生生把这个念头捶出了脑子。少驴了 ,唐思亚,你应该对你喜欢的这个女孩子更有信心一点,对你自己的眼光更有信 心一点,也──对你自己更有信心一点!在这桩危机发生以前,她本来就已经对 你很有好感了,不是吗?你明明知道她那天晚上只是情绪恶劣──只不过是情绪 恶劣而已! 那顿消夜吃得很短。因为月伦虽然比先前放松了很多,却仍然没有什麽胃口 ,一大杯综合果汁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喝不下了。即使思亚和她的对话听来很轻松 ,却总能察觉到暗处彷佛有激流隐伏。这样下去怎麽行呢?她绝对熬不到公演的! “先别担心那个家伙的事了,石月伦。”思亚温和地说:“那小子显然还不 知道你住在什麽地方,所以你在家里很安全的。” 月伦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这麽容易就看出她的情绪了麽?“这 我也知道,可是心情不听我指挥呀。”她老老实实地说,十分地无可奈何。这使 得思亚双眉皱得更深了。 “有没有人跟你住在一起?室友什麽的?”如果有的话,他会放心得多,相 信她也会放心得多。 “没有。”月伦苦笑:“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套房是爸妈帮我买下来的。说是 他们无法在戏剧领域上帮我,至少希望我不必为生活费烦心。” “那──”有一个意念闪入了思亚脑中,使地的眸子为之一亮:“如果你不 反对的话,我派唐大汪去和你同居好吗?” “啊?” “只要你不反对有只大狗在你身边乱绕。”思而认真地说:“唐大汪很乖的。不会乱咬鞋子,也不会胡乱大小便。你别看它那麽容易就和你打成一片了,它 可是一只很好的看门狗喔!”他越想越觉这是个好主意:“它又那麽爱你,一定 会非常努力地保护你!” “我┅┅”月伦的眼睛又湿了。这样的爱惜和体贴,是她从来也不曾领受过 的──至少至少,不是来自於一个异性朋友的身上:“可是这不是太委屈唐大汪 了吗?我那住处地方那麽小,我又不可能每个晚上都带它出来跑步,” “这种技术性的问题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好不好?”思而开心地道:“唐 大汪为了它喜欢的女孩子,连饭都可以少吃两顿,更别提空间狭小这回事了。而 且那小子有时候真的很黏人,你肯帮我摆脱它一阵子,我真的感激不尽。太棒了 ,我是天才,居然想得出这麽好的主意!” 月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对对,你是个厚脸皮的沆才。” 这件事这就这麽决定了。半个钟头以後,思亚已经将唐大汪带到月伦公寓的 门口。月伦开了门迎接他们两个进去,带着他们直上四楼,让他们进了自己的屋 子。唐大汪一进门就四处乱转,闻闻嗅嗅,显然对这个新环境好奇极了。 “我的沆!”思亚的眼睛瞪得好大:“据说女生是很会整理家务的,显然我 的资讯来源一定有问题了!” “你敢说我的房间很乱?”月伦横眉竖目:“只不过是被子没有叠,几件衣 服没有归位,桌上的卷宗讲义多堆了几天,”说到这里她自己忍耐不住地笑了出 来:“你瞪什麽眼?唐思亚,你不知道我这种女人生错时代了吗?我应该晚个二 三十年出生,那时候家务机器人就会像电子锅一样地普遍了!” “在家用机器人出现之前,我看我只好训练唐大汪帮你叠被子了。”思亚苦 着个脸道:“不过讲义卷宗它可没有法子代劳。我们唐大汪聪明是聪明,可还没 有高竿到认得英文字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中文字它就认得了吗?”月伦一面将胡乱披在椅背上的衣服 收起来一面说:“有你这麽天才的主人,我可是一点都不怀疑!” 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委婉的讽刺。“别的字我是不晓得啦,不过你要是 在墙上贴个纸条写“唐大汪是只大笨狗”,它是一定会抗议的。” 唐大汪喉咙里咕咕作响,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显然是听懂思亚所说的那几 个字了。月伦蹲下身子,对着唐大汪伸出了双手。“过来,唐大汪,不要理你那 个一天到晚侮辱你的主人。”她笑着说,大狗立时奔进了她的怀里,蒙头盖脸地 乱舔一气。 思亚笑着看她和狗玩,眉眼间露出了异常温柔的神色。其实她的房间布置得 很有自己的味道,只不过是後来疏於整理罢了。她的床单是尼泊尔式的、棕褐里 夹着黯黄的印花棉布,床前一块织作几何图案的地毯。窗帘的颜色和床单是同一 色系,只不过要明亮得多,和那木质的拚花地板配得十分协调。原木颜色的台 上乱七八糟地堆了些保养品、化品,墙上则贴了些非常艺术的海报──全都是 黑白的。至於书桌和书架上那几项零散的小摆饰品,则透露出了女主人那女性而 纤细的内在。 这个地方需要一点绿色的东西,思亚决定道,眼光转向了床头。床边地上随 手丢下来的几本书告诉了他:月伦常常坐在床上看书。那麽我应该为她在床头牵 个吊灯,他对自己说:要去找那种橘黄色的毛边纸,以木头做成不规则长方形的 灯罩,然後┅┅ 一想到要动手做东西送她,思亚就兴奋得两眼发光。“那我就走罗,石月伦 ,”他轻轻地拍了拍大狗的头:“唐大汪,你要乖,知道吗?” “汪!”大狗说。 “对了,我把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都留给你。”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和 笔来为号码:“要是有什麽不寻常的事,尽避打电话过来好了,多晚都没关系。” “不会吵到你爸妈吗?”她一面抄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一面问。 “不会,这支电话是我房里的。以前家里人多嘛,你知道,“他笑出了一口 白牙:“尤其我哥哥姊姊们在恋爱的时候,赫!有时我有急事要找朋友,都还得 出门找公共电话哩!” 月伦忍不住笑了。思亚走到门口,想想又同过头来。“把安全帽给我吧。” “噢。”月伦有点失望:“原来这帽子只是借我戴戴的呀?” “是送你的。”思亚笑得很坏:“不过你一定会忘记带它出门,所以还是我 来保管比较保险。” “你就把我看得那麽扁啊?”月伦不依道,一面将安全帽递了给他。思亚笑 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我非常的尊敬你,石大导,”他半真半假地道:“不过这 种小事是不值得你费脑筋的,所以在家务机器人还未普及之前,只好由我代劳了。” 思亚走了以後许久,月伦还坐床上发呆。今天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啊?唐思 亚像旋风一样地卷进了她的生活,将本来应该黝暗如子夜的乌云吹散了大半── 正把个大头伏在她腿上打盹的闫大汪就是证明。她伸手顺着唐大汪由头至颈的皮 毛,听着大狗喉中偶然发出的呼噜声,只觉得一股甜意自心灵深处不断晕开。就 像是──黎明前那一直要照透云层的阳光一样。 第六章 【第六章】 接下来的那几天是平静而顺遂的。思亚每天晚上十点来接她回去,并且绝对 不会忘掉她的安全帽──这一点月伦真是挺佩服他的。如果是她自己啊,她对自 己承认:刚开始那几天可能还会良心不安地发现“今天又忘了安全帽”,接下去 就连自己有顶安全帽这码子事全忘光了。 而思亚帮她准备的还不止是安全帽而已。她发现他手帕开始多准备一份,原 子笔也随时备用,甚至连雨衣都多买了一套,以防不时之需。这个人和徐庆国多 麽不同呀,月伦忍不住要想:徐庆国是浪漫的,情绪化的,唯美的,说出来的话 常常如语如歌,想出来的小花样也都唯美至极:送她一两幅自己写的书法啦,在 雅致的信签上用粉彩画两枝紫罗兰,然後写道:“这颜色像不像你今天早上穿的 那条裙子”啦,在她生日的时候写首小诗送给她啦┅┅然而他对生活小节的处理 能力只有比她更差。天知道他常常连自己的生活费是怎麽花掉的都不晓得,使得 她必须在月底的时候节衣缩食,设法喂饱他们两个。 而这种事情说什麽都不可能发生在思亚的身上。他不会有事没事吟段唐诗宋 词给她听──事实上他学生时代背过的那几首诗词是不是还留在他脑子里,殊成 疑问,更别说什麽莎士比亚或惠特曼、泰戈尔了,然而他那种实事求是的沐贴只 有更教她窝心。是而今的她已经成熟到足以了解:生活中的揖让进退,是比风花 雪月更踏实、更切身、也更要紧的吧?那个与徐庆国恋爱的石月伦或者真的会觉 得思亚“缺了点人文素养”,现在这个石月伦可绝对不会!包何况思亚的所谓“ 欠缺人文素养”,只不过是他不背诗也不背词罢了。而人文素养的范围可比诗词 歌赋广太多了:对历史的兴趣,对社会的批判,对美与造型的感应┅┅ 以这种角度来看,思亚的人文素养绝对不差。她越和他聊沆就越明白这一点。思亚接了她以後总是先回她住处去带唐大汪出来,然後在吃消夜的时候让唐大 汪自去乱跑。两个人一面吃东西一面聊沆,聊沆的范围地北天南:从童年趣事谈 到求学阶段、以及工作上发生过的糗事,从各地珍闻谈到读书心得。当然月伦最 常谈的,还是她正在忙的戏剧;思亚的情形则跟她很像:一提到建筑精神就来了。她带着很大的兴趣听他谈他理想中应有的社区造型,真觉得人间事无一不是学 问。 这样的相聚和闲聊,以及彼此间情份的累积,使得月伦的心思自徐庆家的身 上移开了大半;而唐大汪的陪伴更教她心安了许多。然而,就另一个角度来说, 唐大汪的存在也正提醒了她:她目前所处的,是一种什麽样的非常时期。如果不 是处身於这样的非常时期里呵,月伦真要觉得她对生活再无所求了。却是一个阴 影在她的生活之中徘徊不去,日日夜夜;简直就像是┅┅不知道什麽地方埋伏了 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会挨个正着。 即使她对这种不定期的撩拨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那信当真再次出现的 时候,仍然教她觉得心极了。 这一封匿名信是隔了一个星期才来的。苑明和上回一样,等到排戏完毕之後 才告诉月伦这件事。 “这封信的措词比较激烈了。他说他等着向你讨债。” 信在学耕和思亚两人手中分别停留了一会儿,唯一不看信的只有月伦。而, 虽然知道自己的朋友们都在尽力保护她,月伦还是觉得心里好沈,沈得她连呼吸 都觉得艰困。 “信的内容还是用电脑打出来的。”思亚不悦地拧着眉:“信封上的字又和 上回不同了,可是瞧来也像是小学生写的字──这小子该不会假装不认得字,随 便抓一两个乐於助人的小朋友帮他写信封吧?” “很可能。”学耕拿出上一封信来和这封相比对:“真看他不出,这小子还 是个智慧型的罪犯呢。哼,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个是聪明人吗?”他一面说,一面 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牛皮信封,从里头抽出了几张相片:“大家看一看,这小子就 是徐庆家。”他补了一句:“资料今天早上才送来的。我本来是想能不用就不用 ,想不到这小子真的不知死活,一心一意要玩真的。” “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月伦乾涩地说,一面从学耕手中取饼照片来。 那几张照片显然都是放大过了的,有大头照,也有生活照,但都是青涩的学生模 样,想必是从学校的毕业纪念册上得来的吧?相片上的男孩瘦瘦长长,五官称得 上是清秀的,虽然和他哥哥长得不是很像,但眉宇间依然有几分肖似。月伦胸中 一痛,无言地将相片推到了一旁。思亚立时将它们接了过去。 “从相片认人本来就不是很准,何况这些相片少说点也是六七年前照的了, 出入只怕更大。更要命的是这小子几乎没有什麽特症┅┅真要命,他为什麽不在 脸颊上长个大肉痣呢?”思亚皱着眉头沈思:“没办法找到更近的相片了吗,范 兄?” “我还在试。”学耕吐了一口气:“不过相片只是一个叁考而已,作不得准 的。形貌要变易本来就不是难事。留点胡子,戴个太阳眼镜,变个发型什麽的, 看起来就会非常不同了,更何况我们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那没关系,有了总比没有好。”思亚乐观地说:“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这小 子没有鹰勾鼻,扫把眉,也不是一八○以上的壮汉,要过滤范围便小得多了。你 说是不是,石月伦?” “是是,阁下料事如神,言必有中。”月伦苦笑道。她有时真服了他那种“ 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乐观。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思亚这种凡事都只往光明面 去看的性格,真为她消去了不少杞人忧天的乌云。 “好啦,讨论到此为止。”思亚拍拍手站了起来:“战鼓已经响起了!镑位 同志,大家继续努力,好早些逮住那小子吧。”月伦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 笑。“你在做什麽?成功岭上操练新兵耶?” “没上过成功岭的人不要乱讲话!”思亚瞪眼道:“连心战喊话和对新生作 的精神训话都分不出来的人更没资格说话!你那什麽眼神?我告诉你哦,我也是 堂堂的中华民国预官哦!两位,我们先走啦!你你地,不跟她说一些在下的丰功 伟绩,这个女人是不晓得要尊敬我!” 他实在不是什麽脱口秀的高手,尤其在存心说笑话的时候。月伦有些好笑地 想,一面挥手向苑明和学耕道晚安。然而思亚的用心使她感动。他那麽努力地要 抒解她心上所受的压力,那麽费心地要她远离所有可能伤害她的东西。这话乍听 之下,很像是某种保护欲过於旺盛的大男人,可是他对她的专业知识及努力又有 着那麽大的尊敬,那麽大的认可┅┅ 察觉到月伦对自己努力挤出来的笑话完全充耳不闻,思亚沮丧地住了嘴,而 後又很快地振作起来。 “不要担心嘛,石月伦,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我跟你保证。”他精神抖擞 地说:“那小子以为你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实际上你却有一堆朋友保护着你, 光这一点就够他在采取行动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了!” “啊?噢,”月伦回过神来,堪堪捉到了他所说的最後一段话:“我不是在 担心啦,真的。你们已经把我应该担心的部分全担心光了。” “这才对嘛。”思亚取饼安全帽来替她戴上,而後又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来两 个小东西。“给你的,”他说:“有了这种东西,你就更用不着怕那小子了。” “这什麽啊?”月伦困惑地问。其中一样是个以哨子作为坠饰的项炼,用途 她是明白的;另一个玩意儿看来像个喷雾器,握在手心里头刚刚好。 “防身用的喷雾瓦斯。”思亚解释,抓着月伦的手教她怎麽使用这个玩意儿 :“这种东西能不用当然最好是不要用,但你知道,有备无患嘛。知道你身上带 着这种东西,至少可以教我放心一点。” “小五,”月伦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笑谑来淡化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存心把我打扮成日本的忍者是不是?安全帽、喷雾器加哨子,还有没有其 他的?”“小五”是思亚家里的人对他的称呼,月伦早在前些日子的闲聊里就知 道了,她很喜欢,所以越叫越顺。 思亚也笑了,但他的眼睛却很严肃:“可能的话,我还想在你身上装个紧背 低头弩呢。”(注)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答应我你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好啦。”月伦乖乖地说,直直地看进了他温柔的眼睛:“小五,谢谢。”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握着她不曾放开。也许是因为她 那双软软的小手握起来感觉好对,而她站得离他那麽近,近得他可以闻到她的发 香;她明媚的眼眸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隐约而许诺┅┅ 思亚只觉得心血一阵激荡,情不自禁地凑过身去,极尽温柔地在那两片花瓣 般的嘴唇上印了一记。 他本来只想轻轻地印一下就好了的,但那轻柔而试探的接触使得他所有的男 性本能都骚动了起来,使他不自禁地将月伦环进了怀里,不自禁地想要加深彼此 的接触。在最初的轻啄之後,他的吻再一次地落在她的唇上,开始要求更多,渴 望更多┅┅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念头尖针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脑中: 你在做什麽,唐思亚?这不是你表达感情的时机呀!如果她以为你在她最需 要帮助的时候占她便宜,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个念头使他立时收束起这个吻,带着种急流涌退的匆忙放松了他对月伦的 拥抱。“对┅┅对不起,”他嗫嚅道,几乎没有勇气看她:“我┅┅我不是┅┅ 呃,我是,我很喜欢你,但是┅┅” 月伦审慎地眯了一下眼睛。思亚喜欢她,是她从没怀疑过的事实;那“喜欢”不会只是朋友间的喜欢,也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事实。然则他究竟为了什麽,会 为一个亲吻而大惊小敝呢?他可并没有喝醉酒或跌破头,而他一向是个自制力绝 佳的君子,如果他不想的话,那个吻就不可能会发生┅┅啊炳,我知道了!月伦 着迷地看着他脸上隐隐泛开的红晕,以及不知所措的表情:他这种反应只可能有 一种解释──他以为他冒犯了我! “不用担心,唐小五,”月偷懒懒地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留意着他的反应 :“我碰巧知道接吻不会怀孕。” 思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如释重负的感觉贯穿了他的全身。在这一刹那 间,他爱她甚於任何一刻。“真的?”他慢慢地说,嘴角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 “这我倒不知道。” 月伦只来得及赏给他一个大白眼,便让他结结实实地抱到怀中去了。“怎麽 办?我好喜欢你喔!”他在她耳际咕哝:“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种事!我是个 成熟的大男人了耶,怎麽可能还像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冲动?你知不知道我 认识你的第一天,回家就梦到你跟我进礼堂了?” 她当然不会知道。但他的招供让她觉得心里头好暖。“还好是梦到我们两个 进礼堂。”她故意取笑他:“如果是梦见进洞房,那我现在就把你休了!” 思亚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就算是梦见跟你进洞房,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嘛,怎麽可以把我休了呢?”他一面嘀咕,一面敲敲她的安全帽。“太早帮你戴 帽子了。”他不怎麽满意地说,又替她把帽子摘了下来,很开心地在她脸颊上啄 了一记:“这样好多了。你好香喔。” “色鬼!”月伦被他弄得痒兮兮地,便就笑着躲他,但思亚将她抱得牢牢地 ,可躲的地方十分有限,没两下就又让他亲了两记。“怎麽办,石月伦,跟你在 一起我越变越色了!” “怎麽办?”月伦笑着对他晃了晃手上的喷雾瓦斯,思亚发出一个悲惨的呻 吟。 “我现在知道什麽叫做“作法自毙”了!”他苦着脸说:“你确定你要用那 种东西对付我?法律上对初犯的人不是都可以假释或减刑的吗?” “初犯?”月伦啼笑皆非:“你想告诉我说,我是你的初恋吗?你的成熟期 有这麽晚吗?” “呃,”思亚凝神想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地变得正经了。“我告诉你 老实话,石月伦,我以前也交过几个女朋友,而且我和她们交往的时候也都是很 有诚意的。但是,”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显然正在审慎地思索着他所要表达的东 西:“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我对她们的评价如何,她们身上总还有一些部 分是我不喜欢的。好像──面对她们的时候,我仍然可以保持很大的客观,可以 很理性地作出她们性格和能力的评分表。但这个部分在碰到你的时候就全部完蛋 了。”他真挚地看进了她的眸子:“你的一切我通通都喜欢。从头发到手指头。” 月伦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的喉咙让心口升起的热气给堵住了。 “我──我──我生气的时候很不讲理的。” “那种生活比较刺激。” “呃,我┅┅我很不会照顾别人的。” “身为老,我已经被照顾怕了。”思亚笑得开心:“我比较喜欢照顾别人。” “还有┅┅还有┅我的身材不太好。” “身材不好?谁说的?在我看来你完美极了!”思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腰细腿长,标准的衣架子嘛。至於胸部,”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听起来神秘 兮兮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讨厌大哺乳动物!” 月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话不说地投进了他的怀里。“你这个大傻瓜,” 她在他耳边低喃道:“你既然坚持要这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还有什麽话说?以後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哦!” “警告我?你只差没拿喷雾瓦斯来对付我了!”思亚欢天喜地地搂紧了她, 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觉得踏实,第一次觉得放松──不,不能说是放松。因为他 的心脏仍然因了兴奋而跳得像刚刚被钓出水面的鱼,胃里头也好像好一万只蝴蝶 在飞:“但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对不对?”他开心地说,猛力地抱起月伦就 转了好几个圈子。“哟呼!”他喊,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压抑的激动和欢悦。 猛力地被他抱起来转圈子的时候,月伦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喂, 放我下来啦!”她笑着捶他的肩,但思亚根本充耳不闻。那样的旋转使月伦的头 脑有一点晕眩,然而真正教她昏眩的也许只是思亚那全无保留的热情,那自灵魂 深处喷薄而出的欢悦。在这冷静的、理智的、功利的社会里,居然还有人用这样 的方式去恋爱麽?在不知不觉之间,月伦的眼睛再度给浸湿了。 那天晚上他们什麽消夜都没有吃──两个人都因为太过激昂的情绪而失去了 任何吃东西的胃口。甚至在道过晚安、回到住处洗过澡之後,月伦也还无法平静 下来。看样子我今晚非失眠不可了,她对自己说,伸手将唐大汪揽进了怀中,彷 佛这样就可以使她和思亚更接近一些似的。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那或许是因为,她花了 不少气力将思绪转回工作上头罢。狂女已经排练了整整一个月,大致的细节和戏 剧的样貌都已经成型,她现在必须专注於整理和剪裁的工作上头。演员的服装还 没有着落,背景音乐也有待考量┅┅ 那天晚上,思亚七点不到就到排练场来了。 “怎麽今天这麽早就来了?”月伦又惊又喜。 “我说过我想多看你们排练几次的,记得吗?”思亚笑眯眯地说,而後压低 了声音:“再说,我也想早一点看到你!” 月伦撒娇地对他皱了一下鼻子,没注意到苑明在一旁笑得好贼。 排练完毕之後,月伦的神情还有点痴呆,显然尚未从工作之中恢复过来,大 家对这种情形已经很习惯了──不止一次,月伦和思亚一面离开排练场,还一面 嘀嘀咕咕地念着什麽地方要怎麽处理,可以独白超过二十分钟。但是这一回,月 伦和思亚正要走出工作室,苑明从後头叫住了她。 “学姊,你忘了东西了。” “噢,对,谢谢你。” 月伦从沙发上拎起了那个大袋子,思亚好奇地看了她两眼。“你今天逛街去 啦?”他问:“新衣服吗?” 月伦脸上浮起了一丝狡黠的微笑,将袋子递给了他。“你何不自己看呢?” 她神秘兮兮地说:“判断一下我的美学品味如何?” “那还需要我的认可吗?”他用崇拜的眼光扫过她今天穿的亚麻色上衣,黯 棕色麻布长裙;这种衣服穿在别人身上一定显得死气沈沈,真不明白她怎麽能把 它们穿得这样气韵浑成,格调出众:“你的品味一向是第一流的。咦,这袋子里 的不是衣服吗?”他困惑地缩回手来,将袋子拉得开开地── 袋子里赫然躺着一只黯红色的安全帽! “我其实老早就想去买了,”月伦不大好意思地说:“结果每次都忘记。你 知道,唐先生,你的脑袋并不会比我的不值钱呢。” “哇!”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思亚才找到了他的声音:“你买礼物送我啊? 哇!”他迫不及待地将安全帽戴了起来:“好不好看?当然好看,一定好看!因 为是你送的!” 他那种单纯的欢喜使得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会不会太大或太小?”她问 ,伸手帮他将安全帽调正一些。思亚趁机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亲了一下。 “你知道吗,石月伦,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耶!”他开心地说,眸子闪闪 发亮:“我也有一点东西要送给你!” “真的?什麽东西?”她好奇心大起。该不会又是什麽防身武器吧?二十世 纪的九○年代,他要到什麽地方去弄来一具紧背低头弩? 他给了她一个非常孩子气的笑容──小男孩那种想藏一桩得意事却又藏不住 的笑容:“现在不告诉你!我们先回你那儿去!来,”他不由分说替她戴上了安 全帽。 他的礼物原来是一盏吊灯──完全是手工做的。四段等长的木头叁差不齐地 做出一个长方形的框,以一种美丽柔和的橘黄色棉纸做成灯罩。思亚很得意地将 那盏灯在她床头设好,扭亮开关,橘黄的光量立时笼住了大半张床。 “好漂亮的灯喔!”月伦惊叹:“小五,谢谢,你的手真巧!” 思亚得意得尾巴都跷起来了。“还有别的呢,”他说,又到袋子里去翻。唐 大汪在一旁很兴奋地绕来绕去,长鼻子不时朝袋子里头探。 “还有?”月伦好奇地看着他挖宝,看着他从牛仔背袋里掏出一个两个三个 ┅┅那什麽东西?相框? 老天,真的是相框!还不是空白的相框──每个框框里都有一张思亚的相片 ,算一算一共有五副! “这┅┅这麽多相片是做什麽的?”月伦的眼睛贬巴贬巴,思亚看起来却是 一本正经极了。 “当然是让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我呀!”他认真地说:“这一张摆你书桌 上,这一张放台上,这一张搁床头,一张放浴室里,” 月伦啼笑皆非地瞄着他。“你好美吗,要人家时时刻刻看到你?”她假装认 真地研究那些相片:“这种东西拿来避邪倒是很有用的。不过那样的话,你应该 把它们摆在排练场才是。” “嘿,女人,我警告你哦,”思亚横眉竖目:“我可是会揍人哦!” 月伦像被什麽烫到一样地闪电般向旁边挪开,桌上的相框有两个被她扫下地 去。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像纸一样白,而她的拳头握得和蚌壳一样紧。 这样的反应将思亚给吓着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到她身边去抱住她,但察 颜观色的本能却叫他不得莽撞。 “石月伦?”他小心翼翼地喊,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对不起,好不好? 我是开玩笑的,别生我的气啊?” 月伦深深地呼吸,握得死紧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脸上也渐渐地回复了一点 血色。“你回去吧,小五,”她低低地说,声音里满是疲惫和苍凉:“我要休息 了。” 回去?思亚一阵毛骨耸然。开玩笑,这个时候他怎麽能回去?回去以後只怕 就不必再来了! “你这麽不稳定的时候,我怎麽能丢下你?”他紧张地说,一面回想她方才 的反应。一句玩笑话怎麽会激起她这麽强烈的情绪呢?除非┅┅“我真的好抱歉 ,石月伦,我再也不会开这种玩笑了,我发誓!”见到月伦没有软化的迹象,冷 汗从思亚的额上冒了出来,在肚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杂种 :“拜托啦,石月伦,你没听过“会咬人的狗不叫”吗?我只是有时候会胡说八 道而已,真的!我从来没打过女孩子,我妈妈说只有王八蛋才会欺负女生。以前 隔壁班那个林雅如把我的书包丢到水沟里面去,我也只是报告老师而已,没有和 她打架。” “那个林雅如为什麽要把你的书包丢到水沟里头去?” 思亚瞪大了眼睛,如释重负地发现月伦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了。他想也没想 就扑上前去,重重地将她揽进了怀里。“谢天谢地,你不生我的气了!”他在她 耳际咕哝:“你快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石月伦,你以後不可以再这样吓我!我 要是做错了什麽或说错了什麽,要打要骂都随你,就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答 应我你不会再这样对待我!” 月伦无言地闭了一下眼睛,伸出双臂来环紧了他。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是反应 过度了:思亚当然不会是那麽没有安全感的人,需要诉诸暴力来建立自己的权威 ;然而那样的恐惧要想完全遗忘竟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困难,尤其这威胁来自一 个与她如此亲近的人物。即使是在现在,她仍然能够清楚分明地觉出:心底那隐 隐埋伏、肆机而动的记忆。 “只要你不再这样吓我,我就不会再这样对待你。”她细细地说,从他肩上 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个林雅如为什麽要把 你的书包丢进水沟里去?” “那当然是因为她想跟我玩,我却不理她啦!”思亚大言不惭地道:“我告 诉你,石月伦,我可是很有人缘的哦!你看,”他拾起了被她撞到地上去的相框 :“每张照片都这麽帅!” “自恋狂!” “你不可以说我是自恋狂!”他撒娇道:“你要说我很帅。” “好啦,这个屋子里你最帅。” “那不够!” “那麽┅┅整条巷子你最帅。” “还是不够!” “好啦,好啦,全台北市你最帅,这样可以了吧?”月伦笑倒在他的肩膀上 ,思亚则得意地搂紧了她。方才那不快的小插曲,在情人的笑语之间,彷佛一下 子就被远远地抛到脑後了。但思亚知道自己没忘,也知道月伦并没有忘。她还没 有准备好,他对自己说:她还没有准备好吐露这些不快的过往,也还不能完完全 全地信任我。但是没有关系,我愿意在一旁守候,并且等待。我已经等她等了二 十八年,再等一阵子不要紧的。 是呵,再等一阵不要紧的。 注:紧背低头弩是一种用机簧来启动的暗器,装在背上,使用人一低头便能 射出,教人防不胜防。武侠小说常可见到这样的暗器。 第七章 【第七章】 四张照片各就各位,完全如思亚所说。至於第五张,则被月伦从相框里头拿 了出来,放在皮夹子里随身带着。凭心而论,这几张照片真是照得蛮不错的,很 掌握到了思亚那种阳光男孩的阖质和笑容。只不过──这样的相片大约是起不了 避邪作用的吧?月伦每回看到相片都忍不住要想。 那天晚上她提早了二十分钟到排练场去,对着帐簿处理财务问题:光海报就 得花上五六万了,场地费也得四万五千。幸亏服装和布景都是最简单的┅┅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月伦想也没想就将话筒拾了起来。“变色龙戏剧工 作坊。”她说:“请问找那位?” “石月伦在不在?”是一个男性的、沙哑的、陌生的声音,月伦困惑地皱了 皱眉。“我就是。”她说。 “不得好死的婊子!”那声音立时变了,变得更沙哑也更邪恶:“看了我今 天寄去的信没有?我会让你遭到那样的报应,我会议你死得尸骨无存,我──” 没等他说完话,月伦“啪”一声挂了话筒。心的沈重感在她胃部翻搅,那 蛇嘶一样的声音则使她全身都窜起了鸡皮疙瘩。我的沆,我的上帝,那家伙连这 里的电话都打听出来了?我们的电话号码还不曾登上最新一期的电话簿呢,看来 他真是非常努力地想要杀死我啊┅┅月伦咬着牙想,嫌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 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那天晚上排完戏後,一群人和往常一样地举行了一场讨论会。由於事情越来 越严重,大家认为剧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被蒙在鼓里,所以这回是韩克诚 和汪梅秀都叁加了。 徐庆家在电话里说的没有错,他又寄出一封信来了。而这封信比前几封都要 露骨得多。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却已充满了血腥的寓意,以及暴力的描摹。 “怎麽这种下流事还没有停止吗?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报警了!”韩克诚激动 地道,汪梅秀也很愤慨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听苑明说,那个歹徒今天还打了 电话来?你没有臭骂他一顿啊,导演?” “──忘了。”月伦苦笑。她现在想起来也在後悔,应该在电话里头怒吼几 声的,偏是震惊之馀居然成了个呆子,想想实在窝囊。“我就说你应该把相片拿 来排练场的嘛,小五,”她压低了声音对坐她旁边的思亚说:“放在家里,避邪 的功用太小了啦。” 到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力气讲笑话啊?思亚哭笑不得地敲了敲她的头。 “也差不多该是报警的时候了。”学耕说:“至少警方的资讯网应该会比我 们的更广泛也更周密。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徐庆家的追寻一直碰壁。” “怎麽说?”问话的是韩克诚。 “我知道他服役回来後在几家不同的公司待过,但是时间都不长。最长的为 期半年,短的不过三两个月。工作地点嘛也是各地都有,”学耕翻着手上的卷宗 :“台北,台中,台南,新竹┅┅最後一个工作地点是在新竹,可是这也是半年 多前的事了。以後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和他工作过的人说,徐庆家很不喜 欢讲话,情绪很不稳定,非常孤僻,几乎没有朋友。” “他们老家在新竹。”月伦疲倦地补充:“至於说他情绪不稳定┅┅”她脸 上浮起了一个近乎凄凉的自嘲:“他们家有遗传性的精神病。” 思亚震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徐庆国也有这方面的问题?” 月伦的眼睛静静地阖上,嘴角突然间刻出了一道痛楚的痕迹。在这一刹那间 ,她所有的稚气和天真都化作了乌有,而她唇角那丝悲哀的微笑则彷佛承载了一 生一世的忧伤:“那──是我和他分手最主要的原因。”她慢慢地说,每一个字 都像是一声叹息:“我们交往到了後来,他的脾气开始变得非常不稳,暴躁易怒 ,”她的叙述越说越轻,终至不可听闻。 思亚只觉得一阵剧痛自心底划过,恨不得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好好地安慰她。 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表现得如此明目张胆,因此只好重重地握着月伦的肩 头。是的,他猜出来了:月伦的话虽然说得简短,但他却已将拼图完成了大半。 一定是那个混帐王八蛋在“暴躁易怒”的时候用暴力伤害过她,才会使得那麽勇 敢的女孩在听到“揍人”两字时,竟会产生惊弓之鸟的反应! “┅┅你们两位也看一看吧,这是徐庆家的资料。”思亚听见学耕在说:“ 我们明天就去报警,但自己也不能没有一点提防。” 思亚看了月伦一眼,礼貌地打断了学耕的话。“范兄,这些细节就麻烦你了 ,晚些我再和你联络好吧?我想先送月伦回去。她真的受够了。” 月伦安心地叹了一口气,满怀感激地由着思亚扶着她离开。这是一种逃避, 她知道:无论怎麽说,那个徐庆家都是她的战争,她应该留下来和学耕他们讨论 细节的,然而她对这种血腥而原始的战争真是嫌厌,而她也实在是太累了──心 上的疲累。整个排戏过程中她都在设法忘记那通心的电话,那蛇嘶一样的声音 ┅┅月伦打了一个冷颤,狠命地甩了甩头。不,不要再想了!我明天再来考量这 件事,她对自己许诺:明天! 她真的受够了,思亚不悦地想,感觉到一股子愤怒清清楚楚地自内心深处涌 将上来。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更想揍那一个──是那个曾经伤害过月伦的徐庆国呢?还是这个一心一意想对她不利的徐庆家。当然最好是两个一起揍──如果那徐 庆国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的话。 呵,天,他有那麽多的话想问她呵!他想要她原原本本地说出她曾有的痛苦 ,发泄出她内心曾经有的挫折和愤怒,好让心灵深处的伤口能够愈合┅┅然而现 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思亚温柔地为她戴上安全帽,轻轻地拍 了拍她气色灰败的脸。 “我看你今天坐前面好了,”他说:“累成这样,要是从後座掉下去怎麽办?” “你是在找藉口来抱我吗?”月伦有气没力地笑着,思亚忍不住将她抱紧了 些。 “太好了,你已经开始了解我的色狼本性了。”思而笑着将她扶上摩托车的 前座,一面发动了车子。 他们两人一个是太累了,另一个则是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对方身上,以至於谁 也没有发觉:在骑楼的柱子之後,隐隐约约地晃着一条黑影。 从警察局出来之後,苑明的神色并不比昨夜好到那里去。 “我就知道会这样!”她咕哝道:“警力不足,只能加强巡逻,并且加以追 查┅┅听起来完全是公式嘛!” “不然你要他们怎麽样?”月伦有些好笑地说:“我又不是什麽名人政要, 值得派出警员来为我站岗。不过那位张警员倒是对你很礼貌呢,还希望你送他签 了名的相片!如果咱们的立场掉过来啊,我想他阁下会很愿意亲身出马保护你哦!” “喂,不要这样乌鸦嘴好不好?”苑明抗议:“我们做演员的,可是最怕这 种事了!还好我不是什麽大明星。” “也够拥有一票基本观众了。”月伦笑道:“怎麽样,上回不是说有部八点 档连续剧要邀你演出吗?你答应了没?” “剧本太烂了,拒演!”苑明一副骨气峥嵘的样子:“横竖我又不缺钱用, 还不如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呢。小剧场演起来有意思得多了。对了,学姊,狂女 的背景音乐你打算怎麽弄?” “我打算用尺八作配乐。” “尺八?” “对。那是一种日本式的管乐,有点像萧,却比萧更凄凉。” “可是台湾买得到这种东西的音乐带吗?” “这你不用担心,我在纽约就已经集到不少奇形怪状的录音带了。”月伦 笑道:“走吧,陪我逛街去。音乐是不成问题,但还有服装要考虑呢!” 她们两个逛街逛到傍晚,在外头吃了晚餐──苑明的说法是:“偶然放我老 公一次鸽子不要紧的。”回到排练场时已经将近七点了。两个女生正在研究她买 回来的东西,电话铃便突兀地响了起来。 苑明警觉地伸手阻住了月伦,伸过手去拿起了话筒。 “我就是。”她沈沈地说,一面按下了录音机的开关──那录音机是学耕一 早找了人来装上去的。 那通电话维持得并不长,没几句就挂了。苑明阴沈着一张脸,很嫌恶地盯着 电话看。“真他妈的病态!”她啐道。 如果不是因为心情不佳,听见苑明这样教养良好的女孩子骂粗话,真会将月 伦逗出笑容来。但此刻的她,连嘴角都不曾往上稍稍勾起。“又是那个家伙吗?”她问:“你将他说的话录了音了?” “证嘛!”苑明的回答来得简单:“学耕说,我们应该要求警局做电话追 踪。虽然我怀疑那会有多大用处,”她耸了一下肩膀:“那小子用的是公共电话 ,一听就知道了。” 月伦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试着平定自己的心神。这样一个必欲置自己於死 地而後快的人步步进逼,真能教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焦躁得发狂。而她真不知道这 件事情还要持续多久┅┅ “我们排戏吧!”她沈沈地说,声音绷得像一张绞紧了的弓。 晚上思亚来接她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他又找了一些小礼物来送她。这回 送的是两盆植物:一盆三色,一盆八重松叶牡丹。 “你房间里头缺少绿色的东西。”他理直气壮地说:“绿色能够安抚神经的 ,你知道。” “可是小五,”她又是感动,又有些好笑:“我跟植物之间有代沟耶!我一 向就不会弄它们。”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把它们养得好好的,你负责观赏就够了。”思亚说得 信心十足:“家里的花花草草一向都是我在管,每一样都长得很热闹呢!这两盆 就是从家里的花坛上移植过来的。” “真的?怎麽移?” “用叶子啊!”他解释:“三色是用叶子繁殖的,八重松叶牡丹是掐下茎 来插在土里就可以活了。” 月伦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两个居然谈了一个晚上的园艺! “你很喜欢东摸西摸的喔?”她好奇地笑着,想到了他送她的灯罩,以及他 手制的相框:“还有什麽是你不会做的?对了,我今天才和苑明去逛街挑布,用 来准备戏服,” 思亚大惊。“好小姐,你饶了我吧!别的东西还可以将就着应付,女红我可 是完全外行!万一把手指头和布缝在一起了可怎麽办?” “胆小表!”月伦取笑他:“不试试看你怎麽知道自己成不成?像你这麽天 才的人,” “不干不干,说什麽也不干!”思亚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这是原则问 题!” “沙文主义猪!”月伦噘着嘴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顶尖的服装设计 家都是男的吗?” “谢谢,我比较喜欢当建筑师。”说到这里,思亚眼睛一亮:“对了,我可 以帮你弄舞台设计啊!服装嘛你就自己想办法好了!” “你知道要怎麽弄舞台设计吗?”她给了他一个充满怀疑的眼神。 “不知道。可是让我试试嘛!”思亚的兴致全来了:“你自己刚刚说过的: 不试试怎麽知道成不成?嘿,你们舞台设计的经费有多少啊?” 他看起来活像一个刚刚得到一种新玩具的孩子!月伦好笑地瞄着他,不忍心 给他泼冷水。“你爱试就去试吧,经费的问题就别管了。” “不知道经费多少的话,我怎麽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麽地步?”他实事求事 地说,月伦忍不住笑了。 “告诉你实话罢,唐先生,这笔经费是零。”月伦笑着说:“我们是个穷剧 团,记得吗?所以你尽避放手去做好了。不管你做出来的东西预算要多少,我们 都没有办法付诸实行的。” “这样啊?不好玩!”思亚的脸垮了下来:“那我还做这个设计作什麽?” “看看你对舞台设计有多少概念啊!”她伸手环住了他的颈子,在他脸上亲 了一记。思亚乐得晕淘淘地,没注意到她正拉着他往床边走。“来,”她笑眯眯 地说:“今天去逛街,我买了点东西要给你。” 她从购物袋中取出了两件衬衫来,思亚立时迸出了一个好大的笑容来。 “哇!”他喊:“你又帮我买东西啊?哇!”他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蒙头 盖脸地乱亲一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走开走开,肉麻死了!”月伦又好气,又好笑:“跟你们家唐大汪一个德 性!” “你是说那小子也常常这样对待你啊?”思亚佯怒道:“我要把它宰了炖一 锅!” “喂!” 这个晚上和往常一样地结束了:在笑语和亲蜜之後,思亚依依不舍地告辞。 公寓的大门一推开,思亚看见一个男子拖拖拉拉地晃过巷子。一抹轻微的疑惑掠 过他的心底,使他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好几秒钟。而後另外两个自巷子口走过来 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半夜三更走在台北没啥子好奇怪的,这本来就是一个夜生 活十分活络的都城,但是┅┅但是他为什麽会觉得那个人很诡异呢?他皱着眉头 去牵车,而後猛可里回过头去── 是那人的眼镜!那人戴的好像是一副太阳眼镜!问题是,谁会在半夜三更里 头戴太阳眼镜呢?除非是瞎子!可是瞎子又怎麽可能空着双手、连把拐杖都不带 呢? 思亚拨脚就跑,想追到那个人好看个真切。毕竟那个人戴的究竟是不是太阳 眼镜,他并不是很有把握;但┅┅如果那真的是一副太阳眼镜┅┅思亚一直追到 了巷口,都没再见到那个引起他疑心的人。也许,只是也许,他是在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了;可是他无法秉除心底那徘徊不去的疑惑。徐庆家的威胁越来越近, 谁也料不准他什麽时候会发动攻击;而这攻击发动不发动都不是好事,因为他可 以清楚看出月伦心上所受的压力。虽然她承受得那麽坚强,有时甚至还表现得没 事人儿一样,然而── 思亚一拳重重地捶在自己手掌心里,恨不得自己的掌心是徐庆家的鼻子。这 样的等待要到什麽时候才能结束?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只是:那小子的耐性也正 在消失。这是说,如果他们没判断错:那些信件和电话所表达的讯息的话。 彷佛是在印证思亚的推测似的,新的徵兆第二天就出现了──邮差送来的一 个包裹。 苑明没敢拆它,学耕也不敢拆:万一里头装了炸药怎麽办?所以他们打电话 通知警局,请了专家来对付这个充满了恶意的礼物。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包裹里 头什麽高科技的产品都没有,但那内容也够教人心的了: 那是,一个被分解得支离破碎的洋娃娃! 娃娃的惨状一映入眼中,苑明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喘。学耕一把将她揽入 怀中,以嫌厌的眼光看着盒子。 那爆破专家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将整个盒子带回 警局去作证据了。警员前脚刚刚出门,苑明就扑进了学耕怀中。她的身子因愤怒 和恐惧而颤抖,声音也无法自己地变得又尖又细:“这事我们绝对不能让学姊知 道!”她尖锐地说:“连我看了都难以忍受了,学姊绝对受不了的!” 学耕无言地点头,却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但是,当然,能缓一 刻便缓一刻吧。更何况现在正是排戏的紧要关头。 月伦已经将演员的服装决定好了:律子是一身黑衣,花子是白衣,白衣上披 着一块艳红色的巾子。良雄的衣服则是蓝色色调。除了黑色上衣和红巾子之外, 所有的衣物都是演员自家衣橱里本来就有的东西。 “怎麽衣服这麽简单啊?”那天晚上他们去吃消夜的时候谈到服装,思亚好 奇地问:“不是说这是一个日本剧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弄点和服来穿呢?” “服装的形式并不重要。因为这虽然是一个日本剧本,但其中的感情是不分 国界的。重要的是颜色。”月伦解释:“律子的黑衣象徵了她灰暗的感情观。花 子的白衣象徵了她的纯洁,红布表示她的热情。而且,”她实事求是地说:“和 服很贵,我们穿不起。” “我知道你们是个穷剧团,不过,”思亚好奇地问:“不是说信丰公司愿意 支助你们的演出吗?” “那也不能乱花钱呀。”月伦解释:“最重要的是演员,服装布景和道具都 可以先搁一边。如果有多馀的经费,我是宁可先发给演员当薪水。” “照你这样说,我的处女作是注定要丢垃圾桶里了。”思亚悲惨地道,月伦 立时别过脸来,眼神因好奇而闪闪发光。 “你的处女作?你是说──你的舞台设计吗?” 思亚笑得有些腼腆。“喏,”他拿出了一个纸卷子来在桌上摊开,脸上是一 副期待别人夸奖他的表情:“你觉得怎麽样?” 月伦只看了两眼,就笑得倒在桌子上。 “怎麽吗,怎麽吗?”思亚一叠连声地叫,脸上有着受伤的神情:“什麽事 那麽好笑?到底怎麽样你倒是说呀!” “呃,呃──”月伦好容易止住了笑,一面擦眼泪一面挑衅地看着他:“这 是──呃,很好的室内设计。可是唐先生,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我的演员要站 那里?走位的变化怎麽办?” “有啊,我有留位子给他们走路啊!”思亚认真地说,一面在纸上比画:“ 桌子和椅子之间有空位啊,後面有走廊,还有┅┅”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嗯?” “呃┅┅他们──对了,他们可以站在屋顶上啊!”思而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不是有一部电影,叫做“屋顶上的汜琴手”的吗?” 月伦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思亚举起手来作投降状。“好嘛好嘛,我承认我完 全不懂舞台设计好了吧?”他咕哝道,一面伸手去拿设计图,却被月伦阻住了。 “你要把这个设计图怎麽办?” “丢垃圾桶啊!”他垂头丧气地说,月伦赶紧将设计图拿得远远地。 “你不可以把它拿去丢垃圾桶里!”她用一种俏皮的神情看着他:“你要替 我把它裱起来!” “做什麽?”他还没会意过来。 “纪念啊!”她说得那麽理所当然:“你辛辛苦苦帮我做的舞台设计,怎麽 可以随随便便地拿去丢?” 一股深沈的沭蜜感暖暖地流入思亚心中,使他笑得跟个白痴一样。如果不是 因为此地乃是公共场所,他一定将她抱进怀里好好地亲个够。呵,天,他多麽爱 她呵!爱她的善解人意,爱她的勇於付出;她让自己知道:虽然自己是个再差劲 不过的舞台设计师,她仍然为了自己的努力而欢喜┅┅ “这麽菜的成品不值得留啦!”他不大好意思地说:“要是我帮你画的每一 张舞台设计你都要留起来,那你的房间要不了多久就要泛滥成灾了。” “这意思是说,你打算继续努力吗?”月伦微笑起来。他话中那长期抗战的 暗示使她窝心极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对戏剧的概念可得再加强才行。” “我早说过我是门外汉嘛!”思亚咕哝:“说真的,你这个狂女的舞台背景 到底打算怎麽个搞法?” “什麽都不要。” “什麽都不要?”思亚大惊:“连桌子椅子都不要?那观众怎麽知道他们在 哪里,在做什麽?” “让演员的表演来界定空间啊。”月伦微笑着,举起手来做了个敲门的动作 :“这样一个动作就足以告诉别人:我的面前是一扇门了。观众没那麽笨啦。何 况在诗化的动作和语言里,具象的布景反而会对观众的想像力造成妨碍。等你看 到彩排就会知道了。” “呃──”思亚困惑地搔了搔头:“早知道就不念建筑了,到工地去搭两个 月的鹰架还来得实际一点。” “又胡说了。你考大学的时候,怎麽知道自己会认识我呢?”月伦笑着站起 身来,一面将那张舞台设计图卷好了收着:“回去了吧?我累了。” 一说到“回去”,思亚才想起来:他们今天在排练场留得晚了些,出来後便 直接去吃消夜,又把唐大汪给忘个一乾二净了。“唐大汪那小子不会高兴的,” 他带着罪恶感说:“我们最近常常忘记带它出来慢跑,它如果把我的相片咬了个 稀烂我也不会惊讶。” “不会的啦!我们每天晚上都还陪它玩上一阵子的不是吗?”月伦笑着坐上 摩托车:“应该生气的只怕是唐小汪。它最近大约连你的面都难得见到吧?” “没关系,唐小汪的杀伤力比较小。” “欺善怕恶的家伙!” 他们笑着回到月伦的住处,才刚刚走到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寒意悄无声息地爬入月伦心底,使她情不自禁地将思亚的手紧紧握住;而,当她 挨近思亚身边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思亚加速的心泺声。 原因再清楚不过了──那一扇她从不会忘记带上的木门,此刻只是松松地阖 上,任谁都可以一推就开! 思亚将她推到一旁,深深地吸了口气,猛然间抬起一脚来将门踹开,同一时 间里闪到门边去。门後闪电般扑出来一条影子,但那凶猛的眼光在看到他们的时 候立时柔和了,摇着尾巴便扑上前来撒娇。 没有什麽枪响,也没有什麽飞刀,只不过是唐大汪而已!他们两人立时松弛 下来,亲热地将大狗揽入怀中,却听见大狗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怎麽了,唐大汪?”思亚惊愕地放开了它,而後发现大狗的前脚上有一道 三四长的口子。裂口处血迹尚未完全凝结,看不出那伤是什麽东西造成的;但 那绝不会是大狗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伤,思亚敢用自己的脑袋瓜子来打赌! “我的沆呀,可怜的狗狗,是不是很痛呀?”他抱住了大狗的头,万分庆幸 那道口子划得不深,不曾伤到动脉;否则的话,唐大汪只怕早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了。更庆幸月伦不在── 想到这里,他赶忙抬眼去看月伦。後者的脸色已经变得像纸一样白了,看起 来一副随时都要昏倒的样子。思亚放开唐大汪就跳起身来,牢牢地抱住了她。 “没事了,没事了,月伦,你不许昏倒!”他焦急地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月伦的身子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唐大汪──”她的声音几乎是哽噎的:“都 是我害的,唐大汪差一点就┅┅” “别胡说了!能够保护你,唐大汪一定觉得非常光荣的!”思而急急地打断 了她:“再说它也没什麽大碍,只是一点皮肉之伤而已,过几天就会好的,”思 亚越说越急,也不知究竟是想说服月伦,还是想说服自己。只一想到那个徐庆家 ──除了徐庆家之外,有谁会闯进月伦的住处来呢?当然也有可能是闯空门的小 偷,但他不认为事情会有那麽巧──那个徐庆家满怀恶意地闯进来,想到月伦极 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他的魔爪之下,就令他无法自己地肌寒骨栗起来。天呀,天!幸亏他还有一点先见之明,将唐大汪送来和月伦住一起,否则的话┅┅他浑身 发抖地抱紧了月伦,禁止自己再往下想。事情不能再耽搁了,他对自己说:我们 的自力救济需要周密一点,月伦需要更多的保护,而那姓徐的小子需要更多双眼 睛盯着他。我一定──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一定! 第八章 【第八章】 那天夜里,人人忙了个人仰马翻。他们一面将唐大汪送到医院去急救,一面 报了警。医生证实了唐大汪的伤是被利刃划出来的,只差那麽一点点,大狗的右 前脚就要报废了。医生替他缝了十二针,又打了一剂抗生素预防感染,叮嘱了一 堆该注意的事项之後,这才放人回家。 至於警察那方面则没有多大的进展,因为没有谁注意到闯入者──在这种“ 居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公寓生活里,要找出古早那种守望相助的精神是太难了。 更何况,根据唐大汪的伤口来判断,徐庆家很可能是在晚上八点多闯进去的── 每个人都守在电视机前看八点档连续剧的时候,谁有精神去管什麽陌生人不陌生 人? 月伦的锁并不曾遭受到什麽破坏──那种简单的喇叭锁是太容易开了,并不 需要动用到什麽高深的技术;房间里除了血迹──当然是唐大汪的血迹──之外 也还乾净,显然那人是一进屋子便被唐大汪发现,发现大狗不好相与,便决定先 行撤退再说。然而这样的暴力留下的恐怖感也已经够了。月伦一想到要回房间睡 觉便脸色发白,不知道那个徐庆家会不会又回过头来找碴。思亚看着她那惨白的 嘴唇,心阚得简直不知道要怎麽样才好。 “我看这样吧,你先搬来我家住好了。”他说:“唐大汪反正得回家养伤, 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再住这儿。” 月伦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依稀彷佛,记忆中也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邀 请┅┅虽然是为了不同的理由,而那结果┅┅她困惑地皱了皱眉,惊觉到这记忆 带来的痛楚不知道为了什麽竟然减轻了许多。是不是她的情绪清楚明白地知道: 这不是受回忆蛊惑的时刻,因而突然决定要听从脑子的指令了? “这┅┅不大好吧,小五?”她慢慢地说,试着让头脑保持清明:“这种事 情怎麽跟你爸妈开口?再说,那个混蛋要是去找你爸妈麻烦怎麽办?” “呃┅┅”思亚说不出话来了。月伦的第一个顾忌其实没什麽道理,因为错 不在她,没什麽好隐瞒的:别人家的父母或者会因此而在心底生出排拒之意,但 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他当初将唐大汪借给月伦的时 候,本来就或多或少地提到了一些月伦的处境,而今唐大汪都已经因此而受了伤 ,自然更加的瞒不下去了。然而她的第二项顾忌使他无法不踌躇。真的,那个神 智已然错乱的小子什麽事做不出来,万一迁怒给自己的父母可怎麽办呢?但── 难道就教他对月伦的困境袖手旁观吗?那可也不是他会做的事! “你今晚已经受够了,”他抚慰地说,轻拍着月伦的背脊,顺着她光润的发 丝:“不管怎麽说,我相信那个恶蛋今天是不可能再回过头来找麻烦了,所以你 今天晚上至少是安全的。今晚先到我家来窝一夜吧,好不好?我们明天再想其他 的办法。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出办法来的!” 月伦疲倦地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只觉得自己累得快要虚脱。那种好几年间累 积下来的、无以言喻的疲累呵!而她是那麽地渴望着全然的休息──没有恐惧、 没有忧虑的休息。栖息於思亚的怀抱之中,纵使外在的风雨仍然狂暴,敌意仍然 浓烈,但她至少是安全的──即使只是暂时的安全。而现在的她没有力量去拒绝 这样的安全,那种连她最细微的神经都能察觉到的安全┅┅ 想到“安全”这两个字,月伦的双眼猛然间睁了开来,放在思亚腰後的双拳 也突然握紧了。察觉到她肢体的变化,思亚有些担心地捧起了她的脸。 “怎麽了?”他温柔地问,而月伦给了他一个极轻极淡的笑容。“没事。” 她柔柔地说,重又偎进了他的怀中。而这回她的身体更为柔软,神经也更为松弛 ;虽然疲累与焦虑使她心情沈重,然而她嘴角的微笑却是出自内心的。因为就在 方才,就在此刻,她突然间清楚地知道了:她在思亚怀中感觉到的安全感,并不 止是因为她知道他会保护她,而是因为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 伤害她。她知道自己的理智很早以前便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可是一直到了现在, 这项认知才终於化入了她的情感、以及她的本能中去。 这样的解脱使得月伦几乎因自由而流下泪来。呵,天,她在心里头喊:小五 ,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些什麽吗?你知不知道再次拥有那种纯真的信任是一种什麽 样的恩赐?你知不知道再次在心爱的人怀中感觉到安全是一种什麽样的幸福?你 知不知道──仅只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你,直到地老天 荒? 爱。她是什麽时候爱上思亚的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样的认知使 她欢喜。虽然,激烈的情感已经在舌尖打转了,月伦却什麽都没有说。这不是罗 曼蒂克的时候,更何况她即将去面见思亚的父母┅┅ 这种会面的时机使她不安极了,幸亏思亚为她做了十分周到的安排:他在电 话里先将事情解释了一遍,因此一回到唐家,朱雪德已经将女儿出嫁前的房间整 理乾净了,赶着她去睡觉。 “小五都跟我们说过了,你安心休息吧,把这儿当自己家看待,啊?”朱雪 德慈祥地说。 “谢谢,唐妈妈。真不好意思来打扰你。”月伦只能这麽说。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几乎是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本来以为惊吓会使她 辗转反侧的,是不是对小五的感情使她隔离了恐惧呢?月伦自己是没有心神去理 会这些。她再一次对周遭的景物有所知觉的时候,是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跳到了 她的枕头上来。月伦惊愕地睁开眼睛,正正地对上了一对黑钮扣一样的眼珠子─ ─乱七八糟地盖在前额搭拉下来的白毛底下。 “嗨!”月伦笑着坐起身来,见到那个小东西有些戒备地朝後退了一步,唇 边的笑意不觉加深了:“你一定是唐小汪了,对不对?” 哈巴狗的脑袋晃了一晃,伸出一只爪子来碰碰她。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 了一些,唐大汪一跛一拐地走了进来。月伦马上就把唐小汪给撇到一边去了。 “唐大汪!”她高兴地喊:“乖狗狗,过来,你睡得好不好呀?伤口还疼不 疼?”一把将大狗揽进怀中,她怜惜地捧起它受伤的前腿看着。唐大汪发出撒娇 的低呜声。 唐小汪显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跳上跳下地吠个不停。 朱雪德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麽一幕。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早呀,月伦,”她笑眯眯地说:“饿了吧?下来吃早餐罗!” “啊!唐妈妈,真不好意思我睡了这麽晚,现在几点了?”月伦尴尬地跳下 床来,唐小汪很兴奋地绕着她脚边打转。朱雪德的笑意加深了。 “干什麽跟我客气呢?你是应该多睡一会儿的。不说你昨天受够了惊吓,就 说平常,小五也说你工作过度罗。那小子呀!成天跟我谈你,我都觉得自己已经 认识你一辈子了。”她笑着喝两只狗:“都给我下楼去,两只色狗,看人家小姐 要换衣服了就硬赖在这儿!月伦哪,换好了衣服就下楼来啊!还有,小五已经上 班去了。” 那样的亲切使得月伦的生疏和尴尬很快就消解得无影无踪了。思亚的父亲唐 悟时是一位慈详长者,开明而风趣,对月伦目下遭遇的困境绝口不提,反而和她 说了一大堆思亚小时候的糗事。看着他们两人,月伦很能明白:思亚的开朗和乐 观是从什麽地方来的。两位老人家举手投足、说话神态,一副已经把她当成准儿 媳妇的模样,使得月伦很不好意思。虽然她也不能不承认:能这样被人接纳,是 一件很窝心的事。 她在唐家吃过午饭,唐悟时坚持要送她去上课:此後就一切如常了。排完戏 後思亚来接她,直直地将她带回唐家去。 “小五,我们不是说好了只住一晚上的吗?”月伦困惑地说,思亚笑着将摩 托车牵进了公寓楼下。 “我知道,但在送你回家之前,我总得先做一点其他的安排呀!”他环住了 她的肩:“走吧!上楼去,今天家还有个聚会呢!” 弄不清他葫芦头在卖什麽膏药,月伦只好乖乖地跟着走。才刚刚走到思亚 家门前面,铁门便被拉开了,一个块头很大的男生探出头来。 “我就说嘛!你们也该到了。”他大声地说,声音十分洪亮:“你一定就是 石月伦了吧?我叫高维,外号屠夫,是小五的旧爱。” 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立刻就喜欢上这个爽朗的大男孩。“很高兴认识你, 旧爱,”她笑眯眯地对着高维伸出手来:“我是小五的新欢。” 高维瞪着她瞧了半晌,仰起头来发出了一声怪叫。“哟荷,你死了,小五!碰到这麽个女人,你小子就算多生了两双翅膀也飞不了呀!” “嘿,你有没有搞错?我可是一点逃走的意图也没有,”思亚抗议道,但高 维根本不理他,管自拉着月伦的手瞧上瞧下。 “哇操,你小子走了什麽狗屎运,居然会让你碰到这麽完美的女人?”他啧 啧称奇:“那小子在电话里跟我炫耀我还不相信,想不到这个吹牛不打草稿的小 子这回居然没夸张!难怪他以前交了那麽多女朋友没一个定下来,” “喂喂喂!”思亚紧张了:“我以前那有交很多女朋友?你别乱讲喔!还有 ,你不可以一直握着我女朋友的手!”他一把将月伦抢了回来。 “我不相信,小五居然是个醋坛子!天下奇观嘛!”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带笑:“嗨,我叫张鹏,小五他们都叫我大鸟。” 月伦回过头去,看进了一对带笑的眼睛。这个张鹏中等身量,白白净净地看 起来很斯文,也是个很惹人好感的大男生。 “你好!”月伦说:“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刚刚都听见了。小五的新欢。”张鹏眉飞色舞:“ 我说石月伦,” “怎麽不进来坐呀?全挤在门口做什麽?”朱雪德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们 再不进来,点心可要让阿观一个人给扫光了!” 什麽?里头还有一个叫阿观的呀?月伦有些不可思议地想:小五究竟请了多 少客人? 其实也没多少。连阿观在内一共是三个。月伦一踏进客厅里便发现这一点了。那阿观是个黑黑瘦瘦的高个儿,看起来比其他几人都要老成得多。“林勇观。”他自我介绍道,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十分有神。 “他们三个是我的死党,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直到上了大学才分开。”思亚 解释:“他们三个早就想认识你了。” “是啊!但是小五把你藏得跟宝贝一样。”高维笑着说:“开玩笑的,他 只差没拿你的相片拿去做t恤穿了。只是我们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底下认 识你。” 这麽说来,他们三人都知道自己目下所遭遇到的困境了?月伦给了思而寻求 肯定的一瞥,张鹏立时插口进来。 “小五跟我们就像兄弟一样,他老婆的事当然就是我们的事!你放心,石月 伦,有我们四个在,那个混帐王八蛋连一根汗毛都动不了你的!” 在男孩子们的义气底下,说“谢”就显得生分了。可是月伦忍不住。“谢谢 你们,”她从哽住了的喉咙中逼出了几个字来:“可是这太危险了,我──” “不用担心,我这几个兄弟都不是好吃的果子。”思亚骄傲地打断了她:“ 屠夫是空手道黑带两段,大鸟的西洋剑也下过苦功。至於阿观,”他的笑意加深 了:“阿观虽然没有正式学过什麽武术,打起架来只有更可怕。我如果和他单挑 ,十次里有八次会让他给摆平。” “你们到底要不要吃消夜?”林勇观懒懒地说,将盘子里最後的两片卤牛肉 塞进了口中。张鹏立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哇操,阿观,你他妈的好狠!”他扑上前来打算抢救卤味,可是盘子里头 已经只剩几颗葱花了。 “别急别急,卤抹冰箱里头还有,我再去切得了。”朱雪德好笑地说:“你 们慢慢聊啊!” 月伦自动自发地跟进了厨房里头去,却被朱雪德拦住了。 “你还是和他们聊聊去吧!要帮我做菜还怕将来没机会吗?”她慈祥地说: “小五找来了他这一票死党,我可就放心了。你别担心,事情一定可以解决得顺 顺利利的。” 月伦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压下了一肚子的不确定,以及在心灵幽微处徘徊出 没的紧张。“我当然不担心,唐妈妈,那家伙根本成不了气候。”她接过一盘鸡 翅来往外走:“对了,唐伯伯呢?” “他睡得早。”朱雪德微笑道,一面切着卤牛肉:“我待会儿也要上床了, 你们年轻人慢慢聊罢!” 等月伦重新进入客厅里的时候,方才那轻快的笑谑已经全部不见了,取而代 之的是:气氛凝重的研讨和磋商。 “我们可以将月伦保护得很好,这点我毫不怀疑──只要你们的资料来源正 确,那个姓徐的小子确实不可能弄到枪弹一类的武器的话。”说话的是林勇观─ ─这点月伦并不惊讶。他看起来确实一付精明强悍、深思熟虑的样子,十分之不 好惹。 “我相信我们的判断不会错的。那小子要是有枪的话,昨天夜里早用上了, 不会留得唐大汪一条性命。”思亚说:“再说,根据他过去的行踪来判断,他一 向独来独往,也不可能和黑道份子有所挂勾,一时半刻要想弄到枪枝并不是桩容 易的事。” “那我们就得确定他不会有时间去弄到这种东西才行。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林勇观沈吟着道:“如果我们保护月伦保护得过份严密,那小子说不定会决定 来个长期抗战,那样的话我们可就累了。” “我也担心这一点。”思亚承认道,两道浓眉皱得很深:“要想速战速决, 最好的办法是留个漏洞把那小子引出来,可是┅┅” 林勇观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思亚的手。“不用担心,我们绝对不会让月 伦发生任何意外的。” 思亚抿紧了双唇,看得出来他还在犹豫,月伦已经握上了他空着的那只手。 她的手心冰冷:心泺紊乱,然而她的笑容却是勇敢而坚定的。 “没有什麽好考虑的了,小五,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也知道的。”她轻轻地 说:“你们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我也不想老是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再说这 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不拿我当饵拿谁当饵?” 思亚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他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几乎比她的更凉,但是月伦已 经下定了决心。“你一定已经策画好要怎麽做了,是不是,阿观?”她问林勇观。後者的眼睛里露出了无可置疑的欣赏之意。 “要想逼他动手,必须让那家伙以为:他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他简单地 说:“我们可以放出风声说,你在公演之後马上就要再度赴美,攻读博士学位。” “博士!”月伦的鼻子不悦地皱起,张鹏立时丢过来一个好奇的表情。 “博士有什麽地方不对了?” “没什麽不对,只不过是理论挂帅而已。”月伦皱着鼻子说:“导戏完全是 创作,比起理论来要有趣得多了。打死我我也不要去念那个劳什子的博士!” “不过那个姓徐的小子并不知道这一点,对不对?”林勇观微笑道:“所以 啦,我的计画是这样的┅┅” 他们一直谈到十二点多,才算是将所有的细节都敲定了。由於时间已经太晚 了,大夥儿又认为:月伦在唐家多住一天没有大碍,所以散会的时候是:思亚和 月伦站在门口向这三位好友挥手道别。 “你这几位朋友真的都很不错,”她一面收拾客厅一面说,思亚温暖地笑了。 “他们都是真正的好朋友。”他接过月伦手上的碗盘端到厨房去:“我很幸 运。” “只有“你”很幸运而已麽?”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不,我认为他们也 同样幸运。这样的友情本来就是相互的。如果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遇到了同样 的麻烦,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他们两肋插刀。物以类聚呀,你知道。” 思亚的眼睛里发出了明亮的闪光。看着月伦的时候,他的神情却是小心翼翼 的。“那麽我呢?”他问,唇角的笑意也冲淡不了他郑重其事的眼神:“你信任 我麽?” 月伦放下了手边待洗的碗,直直地走到他的身前,伸出手来环住了他。“你 是说你不知道麽,小五?”她轻轻地说,清澄的双眸彷佛要看进他心灵的深处: “我当然信任你呀。我以我全部的灵魂来信任你。” 思亚定定地回视着她,从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全无保留,正心诚意。心安和愉 悦同时间自他心底升起,使他几乎因为幸福而叹息。无限温柔地他低下头去,轻 轻地吻上了她的额头、眼睑,鼻尖,以及┅┅那等待了他一生一世的双唇。 他们的计画第二天就开始实施了。离公演只剩下八大,所以每个人都卯足了 全力来配合这个计画。月伦有个专跑影剧新闻的学姊,替她在报上发了“狂女” 即将公演的新闻,还顺便提到“该剧团负责人石月伦声称:这是她在国内制作的 最後一出戏,公演结束的第二天便将再度赴美进修,攻读博士学位”。当然事实 真相这位学姊并不知道,只对她学妹的好学佩服不已。 月伦煞有介事地准备起出国事宜来,连补习班那方面的课都取消了。虽然徐 庆家似乎还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上课,但她不想遗漏任何地方,以免引起他的疑 心。至於防卫的工作则做得再周密也没有了:无论什麽时候,她身边总有一个以 上的保镳跟着。那四个男生轮流请假,连学耕都来轧一脚。晚上则轮流睡不同的 地方。通常是思亚来接她,而後来到事先说定了的、有两个以上出入口的地方吃 消夜,由另一个人来将她接走。这样一来,就算徐庆家有通天的本事,也跟踪不 到她了。 这种做法的效果非常显着,因为徐庆家显然急了。他打到排练场的电话越来 越频繁,说的话也越来越恶毒;除了恶毒之外,公演的日期越近,话声里歇斯底 里的意味就越明显,诸如:“你他妈的以为你逃得掉是不是?门儿都没有!我一 定会逮到你的,而且很快!” “你以为你钓来几只笨鹅绕在你身边我就动不了你了?我操,那几个蠢蛋的 眼睛都让屎给糊了是不是,居然看不出你是个什麽样的婊子?你以为我会吃这一 套?石月伦,我他妈的会要那几个白痴给你陪葬,剁得你们几个分不出谁是谁来!” 苑明嫌恶地切下了录音机的开关。“老天,最近的日子过得比蜗牛还要慢!”她抱怨道:“我才真想把那姓徐的小子剁成肉泥呢!要是姊夫在台湾就好了, 看那小子还能不能这麽嚣张!” 学耕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上正在清理的摄影机──他今晚要帮“ 狂女”的彩排拍录影带。自从尔祥鼎力相助、使得他们两个得以顺利结婚之後, 苑明就彷佛将她这个姊夫当成了千手观音来崇拜,老以为她姊夫无所不能以的。 “忍耐点,明明,总不能什麽事都找姊夫呀,他的事业还不够他忙吗?好歹咱们 也得学着自己处理事情吧?” “对不起,学耕,”苑明不好意思地说,明白自己方才是说错话了,连忙偎 进他怀里撒娇:“我只是心阚你嘛!那混帐把大家都磨得鸡飞狗跳,我真恨不得 有根魔术手指,轻轻一点就把他给变没了!” “我也这样希望呀。不过既然谁也没有魔术手指,就只有耐着性子设陷阱了。”学耕叹气:“等我们逮到他以後,先让你揍他两拳出气,这样可以了吧?” “我要赏他两个黑眼圈!”苑明宣布:“要比学姊眼睛底下的阴影黑很多很 多倍!” 才刚刚说到这里,他们正在谈论的人就进来了。学耕抬眼望去,注意到月伦 眼睛底下果然有着两块阴影。她所承受的压力是一目了然的,排练场中的每一个 人都清楚分明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止是因为她的气色越来越差,也因为她的脾 气越来越坏了。她原本丰沛的幽默感越来越薄,使得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跟着紧 张,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将她触怒。事实上她昨天才和思亚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 因却小得谁也记不得了。 幸亏再两天就要公演了,苑明在心里头暗暗庆幸:再忍耐几天就没事了── 只要事情能如意料中一样地圆满解决。天啊,求求你,事情可一定要圆满解决啊! 徐庆家的事很难说,彩排倒是挺顺利的。排完戏後思亚来接她,见到她憔悴 的样子,真是心阚极了。 “累坏了?”他问,月伦的眼睛连睁也不睁,还自瘫在沙发里。“废话!” 她没好气地说。 “要不要喝点什麽?你一定渴了吧?” “不要。” “不补充点营养不行呀,”思亚老母鸡一样地说,月伦突然爆发了。 “我说我不要你听不懂吗?”她暴躁地叫:“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渴了饿了 自己都不知道!你让我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行不行?” 一看到这种风雨欲来的前奏,苑明立时拉着学耕离开了办公室。她知道月伦 这些日子是因为心情恶劣,所以控制不住自己;改沆她要是发现自己当着别人的 面和思亚吵架,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的。 这个道理思亚也明白,但是当出气桶的滋味到底不是很好,所以闷声不响地 坐一边不吭气。 过了好一会,月伦朝着他偎了过来,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 “对不起,小五,我最近脾气坏极了。”她抱歉地说,清楚地看见他眼下也 有睡眠不足的痕迹。他所受的压力绝不在我之下啊!她懊悔地想,而这通通都是 我的错。要不是认识了我,他就不会受到这种无妄之灾了。替我担惊受怕还不够 ,现在还得承担我的坏脾气:“早跟你说过的嘛!我的脾气不太好。”她软软地 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喔。我请你去吃消夜?” 思亚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我也说过这种生活比较刺激,现在可真是刺激 极了。”他咕哝道:“等我们结婚以後,我要在家里弄个沙袋,一发现你有发脾 气的迹象,就把你跟沙袋摆一起,那样我就安全了。” “嘿,我没有那麽暴力啦!”月伦抗议,而後想起了什麽似的微笑起来。“ 你知道吗?小五,我们两个相处的模式,有点像我和徐庆国的呢!只不过立场正 好相反。” 思亚的耳朵全竖起来了。这是月伦第一次主动提及她和徐庆国的过去,这使 得他欢喜极了。因为一个人肯将过往的伤痛敞开来谈的时候,即使不表示他已经 走出那个伤痛,至少表示那伤痛已在愈合之中了。“怎麽说?”他小心地问。 “嗯,怎麽说,他┅┅”月伦沈吟着道:“应该说他是缺乏安全感的那一方 吧!我过了许久才明白这一点。他很容易吃醋,稍有不如意就对我发脾气,对自 己的生活又没有半点概念,时时刻刻要求我的注意和照顾。” 听起来是个一无是处的大孩子嘛!思亚不以为然地想,却聪明地不予置评, 只说:“那你为什麽还和他在一起呢?” “因为我们刚交往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子的。”月伦慢慢地说,眼神因回 忆而变得遥远了:“徐庆国高我两届,是外文系的高材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 正在担任话剧社的社长,是个很有才华也很有情致的男孩子,很浪漫,很唯美┅ ┅你知道,就是爱情小说里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主角。” “我还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都是女主角呢!男主角只要很有钱就行了。”思 亚乾乾地说,无法掩饰声音里的醋意。我明天就开始背唐诗三百首,他暗自决定 道,如果月伦喜欢浪漫和唯美,就算那种情书会麻得他鸡皮疙瘩掉一地他也认了! 就算月伦听出了他的不对劲,她可也没说什麽,只微微顿了一顿,便又慢条 斯理地继续往下说。“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包括如何欣赏文学之美,如 何深入地了解一样作品┅┅”以及爱情可以有着什麽样的沭蜜,什麽样的狂喜, 她在心底悄悄地加了两句,脸上因回忆而闪过错综复杂的感情:“当然他有他的 缺点,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但是学生时代里,现实生活的压力还很遥远,他的那 些毛病并不构成真正的问题,我们在一起的前半年里里一直很甜蜜,很快乐┅┅”她的声音渐渐地沈了下去:“然後事情就发生了。” 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麽,思亚仍然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打你了?” “!”月伦的声音很低沈,彷佛她对那样的回忆仍然难以承担似的:“那 一次是为了什麽原因而起的争执,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脾气来得非常突 兀,而我──完全吓呆了,甚至连躲都不晓得要躲,”她的身子无法自己地颤抖 了一下,思亚立时紧紧地将她揽进怀中。 “所以呢?你就和他分手了?”他咬牙切齿地问,恨不得徐庆国就在眼前, 好让他狠狠地揍上一顿。 “没那麽快。”月伦的笑意很悲伤:“我那时爱他爱得很深,而他事後的痛 哭流涕、深自责备也使人很难不原谅他。我後来知道了;那是有暴力倾向的男子 对待女友或妻子的典型反应,伤害之後道歉,周而复始,变成一种恶性循环,而 被害者则往往因了罪恶感和自卑而不能、也不敢离开这个男人┅┅” “你┅┅你是说,你落入这种暴力悲剧的模式里去了?”思亚全身的寒毛都 因了这样的可能而耸立,月伦连忙安慰地拍了拍他。 “没有,我比较幸运。”她沈沈地说:“这种事情才发生了两次,我脸上的 淤伤就让我哥哥给发现了。他那时候在研究所读书,主修心理学,一心一意要出 国继续深造,所以除了拚命用功之外,还订了一大堆原文的杂志。” 思亚长长地吁了口气,抱着她的胳膊到了这个时候才放松了一些:“这麽说 ,是你哥哥劝你和徐庆国分手的了?” “嗯!”月伦点头简单地应了一声,满足地靠在他的怀里。过往烟尘的细节 就让它们过去罢!她对自己说:我自己都不想再记忆的东西,又何必说来让小五 难过呢?当年虽然有了哥哥、以及瑾姨的劝告,要想和徐庆国分手却也并不是那 麽简单。长时间交往下来的深浓情感岂是说断就能断的呢?何况徐庆国的便条、 书信都写得那麽教人回肠荡气,而他讨她欢心的方式又那麽教人难以拒绝。打从 她发现徐庆国的暴力倾向开始,又花了她半年多的时间才终於和他分开。而这中 间她还又挨过两回打┅┅ 察觉到月伦又颤抖了一下,思亚的手臂本能地收紧了。 “既然是难过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他温柔地说:“你哥哥大概很 疼你吧?” “是啊!”月伦的微笑里有着真心真意的温柔:“当年如果不是有他的专业 知识,以及他的耐心在帮助我,我绝对没有办法用客观的方式来看待自己与徐庆 国之间的事,那──”她心有馀悸地摇了摇头:“算了,还谈这作什麽?早都过 去了。” 早都过去了?不见得吧?至少还留了一个後遗症没解决呢!思亚很不舒服地 想,对自己的反应不悦之极。但是他没有办法。那种五味杂陈的情绪不是他所能 控制的。从月伦的叙述中听来,那个徐庆国死是死了,只怕仍然在她心里占有一 个相当的地位;否则的话,她和他的分手也不至於如此困难。花了整整半年才分 成耶!般不好还是因为那小子当兵去了才终於分开的。想到这个地方,思亚只觉 得满肚子都是酸水。但他又不想月偷说他没风度,只好硬生生地将话题转开。 “那你哥现在在哪里呢?” “美国啊!在威斯康新,做博士後研究员。” “这麽说,徐庆家找你麻烦的事,你哥哥一点都不知道了?”真要命,怎麽 又把话题给转回来了?思亚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但月伦好像一点也不以为意。 “他知道了也帮不了忙,干什麽让他操那个心?这件事连我爸妈都不知道呢!”月伦笑着偏过脸来看着他:“再说,我已经有了你呀。” 这样的话本来应该使思亚觉得欢喜的,然而这回例外。对徐庆国的醋意使他 不安,毕竟他们两人是太不相同了,月伦究竟为什麽会爱上自己呢?在这一刹那 间,旧有的疑虑悄悄自幽暗的岩洞中探出头来,以丑恶的怀疑动摇他的自信: “是不是因为在非常时期里,她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所以才选择了我呢?” 不,不会是这样的!月伦不是这样的人!她那麽诚实又那麽勇敢,不可能会 对我、也不可能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而且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一些── 彷佛是要说服自己似的,思亚紧紧地将他心爱的女孩抱在怀里;生似只要他 稍微放松一下,她就会溜到空气里头去消失不见了。 第九章 【第九章】 徐庆家焦躁地将身体的重心由左脚换到右脚,右手伸进长裤口袋里去摸那把 弹簧刀,注意到剧场的灯光整个的暗了下来。马上就要开演了,他知道,因为这 已经是他第二次观看这出戏了。首演当天他将这戏从头看到尾,昨天他扮成清扫 工人监视了他们一晚上,好找出他可以趁虚而入的空档。天杀的,那几个混蛋保 护那烂女人保护得滴水不漏,教他过去那十天里头连挨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我操!这已经是公演的最後一天了,她明天一早就要上飞机;今晚说什麽我也得逮着 她,否则的话── 黑压压的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只坐得下八十个人的小剧院大约挤了一百多个 人,连後头都站满了。观众是每天都比前一天多。一群笨蛋,徐庆家不屑地想: 喝过洋水回来就了不起了?你们要是知道那个女人的心有多黑,还会对她弄出来 的这种垃圾有兴趣吗?就算她弄出来的玩意儿还有点意思,还不都是我老哥调教 出来的?否则就凭那个烂女人,能懂什麽叫做诗? 黑暗中一个凄凉的声音响起,高亢中带着轻微的震颤:在看过一次之後,徐 庆家已经知道:那是花子的声音:“如果等待成为唯一,那会是什麽样的岁月?” 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沈中带着悲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接着响起的是、年轻男子的声音,轻快而紧张:“请问花子住在这里吗?” “如果等待成为唯一┅┅”花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良雄和律子的悒词也插了 进来。剧院中依然一片黑暗,然而那三名演员显然正在舞台上不断地移动着。每 个人的悒词都是固定的,越说越快,混成一片,而後──戛然而止。 灯亮了。 三名演员背对观众站着,而後律子回过身来。她一身黑色衣裙,脸孔涂得粉 白,手中拿着一张报纸,用一种低沈而紧张的声音读着: “一个疯女孩的爱。” 在她读报的同时,背对着观众的花子和良雄转过身来,开始演出他们的邂逅 ,以及恋爱。那动作是舞蹈化的,一直到那年轻人离开了花子为止。女孩发出一 声凄厉绵长的呐喊,带着无尽的苦痛拖曳入黑暗之中。灯再一次熄灭。所有的观 众连大气也不曾喘他一口。 徐庆家不耐烦地将身体的重心再换一次,插在长裤口袋中的手已经因流汗而 透湿。演戏进行之中,石月伦是不可能离开剧院的,他的机会只有在落幕之後┅ ┅ 真他妈的,这出戏为什麽不快点演完?他真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花子了,总是 在等待、等待、等待┅┅发了疯以後,她被律子收留,还每天都到车站去等她的 恋人,等到筋疲力尽为止。当然今晚我的等待就要结束了,他对自己说,嘴角露 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来。过去那两个晚上的憬查可不是白等的,就鸡蛋也有个缝 呢。他的笑容扩大到了腮边,心脏也因为兴奋而跳得更急了。等待,等待┅┅哥 ,你在天之灵一定要帮我,我们长久以来的等待今晚就要结束了。呵,是的,我 非让它结束不可,我知道我今晚就可以将它结束了!然後──然後你就可以安息 了! 等待。花子说:总有人要等待的。有人说过人们是因为等待而活,也同时让 别人等待他们。现在是秋天了麽?她手上那作为订情之物的扇子开了又阖。春天 ,夏沆,秋天,哪一个先来呢?扇子上的雪花如果能够在眨眼间化去,我将多麽 的快乐呀! 徐庆家的五指不耐地抓紧,而後松开,再抓紧。我不要离开,花子说,愠怒 地对抗律子想带她去旅行的企图。只要我等在这里,他迟早会和我相遇的。但是 我好累呵。每天坐在木头凳子上等了又等┅┅ 在花子和律子的後面,良雄拿了张报纸开始兜圈子。移动的星星终於来找不 动的星了,石月伦,我早知道你不可能在美国待一辈子。徐庆家的嘴角微微勾起 ,露出一丝阴暗的笑意。当然,整个小剧场里没有人在看他。观众的注意力全集 中到那对即将重逢的恋人身上去了。 “请问花子住在这里吗?”良雄问。律子紧张得全身的肌肉都绷起来了。 “这里没有什麽叫花子的!”律子尖锐地说,努力地想保有她心目中美的化 身,她艺术创作的泉源。 舞台上的另一个空间里,花子沈睡着,梦着,滚动着。她身上那艳红的巾子 在滚动中松开,留下她一身雪一样的白衣。而室外那一男一女的争执正自激烈。 良雄激动而坚持,律子恐惧而绝望。当年轻人毫不退却地将他和花子订情时交换 的扇子递到律子眼前时,後者发出了绝望的惨叫,整个人倒在地板上缩成一团。 他们的争执惊动了发疯了的女孩。她带着困惑的表情及扇子出现在卧室门口。 “是我呀!良雄呀!”他热情地说:“我好抱歉让你等了那麽久,我带来了 你的扇子!” “我的┅┅扇子?”女孩困惑地看着扇子。全体观众鸦雀无声。 徐庆家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感觉到一股难言的燥热。他从来不曾真正用心看 过这出戏,但这个结局仍然令他不安。虽然,究竟是什麽地方令他不安他并不清 楚,但┅┅ “良雄?”她问,仍然一脸的困惑。 “是,是我!” “不,你不是他,你不是!” 全体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沮丧的呼喊,简直比台 上的良雄还要沮丧得多。 “你在说什麽呀?你忘了我了吗?” “我没有忘啊!你的脸和他好像──事实上是一模一样,就像我在梦里千百 次见过的一样,只有一点不同┅┅这世界上每个男人的脸都是死的,只有我的良 雄的脸是活着的。但是你不是他。你的脸也是死的。” 什麽死的活的!徐庆家擦掉了满额的汗水,直怕自己的手会湿得握不牢刀子。这见鬼的剧本,见鬼的演出,看得人心极了!亏我还花了三百块钱买了两天 的票!不过──为了宰掉那个烂婊子,这一点小小的代价又算得什麽呢?石月伦 ,我跟你保证,你很快就会有──不止是一张死的脸,而是从头到脚都死透了! 台上的良雄已经因失望而离去,花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习惯性地 把玩她的扇子。“等待不就是这样的麽?等待┅┅等待┅┅一天又要过去了。” “那就等吧!”律子说,声音几乎是温柔的:“只不过我是不等的。” “可是我要等。” 尺八的声音悠悠响起,灯光大亮。观众热烈地鼓掌,演员们拉着导演在台上 谢幕。而後,和前两天一样地,他们宣布:散场後有一个小型的阒论会,有兴趣 的观众可以留下来叁加。 徐庆家得意地微笑着。一群白痴,他沾沾自喜地想:你们一心一意要想保护 那个臭女人,怎麽没想到过:活动的时间安排得一成不变有多麽危险?哥哥,这 一定是你在暗中保佑我吧?我实在比他们要聪明得多了!我也知道他们一定想尽 了办法想抓到我,可是我才不会让他们给逮到呢!他得意地想着,一面兴奋地往 前移,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两眼眨都不眨地盯着石月伦瞧。 她今天的保镳只有两个,一左一右地护着她。一个是被她称为小五的家伙, 另一个是最近才加进来的大块头。哈!你以为这两个白痴真的救得了你吗?别作 梦了!徐庆家兴奋地抚弄着刀子,简直无法等到讨论会结束的一刻。快了,快了 ,他对自己说。我之所以还没有下手,只不过是因为时间还太早,观众还太多, 我要想全身而退会比较麻烦罢了!你尽避洋洋自得地卖弄你那点洋墨水吧!再卖 弄也卖弄不了多久罗! 讨论会进行得十分热闹,从头到尾没有冷场。但进行了约莫一个小时之後, 开始有一些观众渐渐散了。月伦宣布正式讨论到此为止,但欢迎有兴趣的人留下 来继续闲聊。徐庆家当然是留下来“闲聊”的人之一了。他漫不经心地站在三个 聚在一起谈得热闹的青年身边,假装对他们的阒论很有兴趣,但其实全身上下每 一根神经都在注意着石月伦的动向。场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连他旁听的那个小团 体都已散去。徐庆家看看只剩不到几名观众的剧院,心里头暗暗地高兴。很好, 太好了;人越少,对我的计画就越有利┅┅ 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拆除灯光设备了,石月伦身边的那个大块头大约是闲着没 事,也跟过去帮忙。由於他个头最大,高处的灯架很快就成为他的责任了。他踩 在工作梯上越爬越高┅┅ 看看身旁每个人都有事做,石月伦身旁那个叫小五的男子笑着环视了在场诸 人一眼,大声地说:“有没有人要喝点什麽?我去买!” “哇操,小五,这种事你还要问哪?”爬在工作梯上的大个儿吼了过来:“ 买回来自然有人喝,这道理你都不懂?” 那小五笑着朝空中挥了一下拳头,凑在石月伦耳边说了两句什麽,很快地离 开了。 徐庆家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两个走狗都离开了她的身边,这机会到那里 去找第二回?真是笨哪,在这种时候──嘿,等一等,这是不是某种诱我出面的 方法?徐庆家越想越有可能,一抹几乎隐藏不住的笑容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却让 他硬生生给压住了。不错嘛!想用这种法子来钓我,这几个家伙还没有我想像中 那麽笨。只不过──只不过我可比他们要聪明得太多了!他得意地想着,缓缓转 身朝外头走去。他们以为他们不守在她的身边,会比较方便我下手耶?其实根本 没有差别。至少至少,在我想出了这个方法之後就没有差别了。 他用一种很优雅的姿式走出了剧场,十分确信没有任何人会多看他一眼。 守在後台的林勇观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安抚地拍了拍闫大汪的脑袋。带大狗 来并没有多大的作用,他有些泄气地想:唐大汪虽然与那姓徐的小子照过面,但 剧场里的观众实在太多了,它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喔,也不能这样说。昨天它 倒是有过反应的,在散场之後曾经沿着杂物间闻闻嗅嗅,使他们确信那姓徐的曾 经在此埋伏过,可是那又怎麽?没逮到人就是没逮到人,而今他们只剩得最後一 步棋可走了──让月伦去冒险。 想到要让月伦去冒险,林勇观只觉得全身关节都僵成了一团。不会有事的, 他第一百零一遍地对自己保证:只是那麽一段短短的路,而且小五藏在楼梯口, 大鸟已搜过杂物间,不会有事的! 然而不知道为了什麽,林勇观脑子里总有个警钟在那儿敲个不停,有一种不 祥的阴影挥之不去。到底是什麽地方我没有算到?他焦急地想,看着月伦和李苑 明交换了几句话,然後盈盈起身,朝门口走去,他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行动已 经开始,现在要想再做什麽补救都已太迟。他只能祈祷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利利地。顺利的话,五分钟内事情就可以彻底解决了。老天爷,让一切顺利进行吧!否 则的话┅┅别说小五一辈子不会原谅他,他也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里头,紧张的人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月伦就清楚分 明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僵硬。而她的心情比恐惧要复杂得多了,还有紧张,还有激 动,以及期待。只不过是五分钟的事──五分钟或者更短,她对自己说,然後一 切就都结束了──或者说,她希望一切就都结束了。 那就将这一切当成一场演出罢!月伦勇敢地抬起了头,昂首阔步地出了剧院。在她眼前展开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处是洗手间。那是他们过去两天里 头特意造成的印象:月伦在讨论会结束後总会上一下洗手间。只不过在过去那两 天里,她每回上洗手间都有人陪,在外面等到她出来,而今天她却是完全孤单的 ──十天以来首次完全的孤单。而这个想头几乎使得她双腿发软。想到那个徐庆 家就躲藏在长廊两侧的某处死角里,随时可能对着她扑将过来┅┅ 不,她在肚子里更正;她并不是完全的孤单。思亚和大鸟都在暗处保护着她 ,在那发狂的杀手有机会碰到她之前,他们就已经逮到他了。她是安全的,无比 的安全。最低限度,她必须这样说服自己;否则的话,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 勇气跨步而出,走向那扇标着个红色女人头的门。 在她还没让自己的惧意逼回去之前,她已经走过长廊的一半还多了。思亚钦 慕地看着她,再一次地认为她真是勇敢。他知道她有多麽害怕,也知道她承受了 多大的压力,然而现在,在他眼前抬头挺胸走过长廊的女子镇定逾恒,连一丝颤 抖都找不到。彷佛她天天都拿假扮诱饵引出杀人狂当早餐吃似的。问题是那个杀 人狂在那里呢?思亚紧张地想,眼睁往长廊上扫去。从方才到现在,他连一个可 疑的人都没见到,只除了那个几分钟前刚走进洗手间里的女人── 走进洗手间里的女人? 了悟和恐惧同一时间贯穿了他的心脏,使得思亚的四肢在刹那之间完全无法 动弹。而後他像被雷打到了一样地弹身而起,闪电般从他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 拚死命地冲上了楼梯。“月伦!”他喊,声音因惊惧而变得尖锐,血液则在他的 耳朵里疯狂地撞击:“月伦!站住!你不能进去──” 太迟了。就在他冲上楼梯口的同时,他看见月伦的裙子没入了门後! “不!”思亚狂喊着往前冲,不顾一切地去垃洗手间的门,惊骇欲绝地发现 那门证实了他最深的恐惧── 那门被锁上了! 月伦当然没打算锁门。她只想在洗手间里转一转就走出去的,然而她才刚刚 走了进去,便被一股大力拉得向里头跌。自卫的本能使得她顺着拉力往前多跌出 两步,却被洗手台给挡住了。她立刻回过头去,正看见一个高大的女人狞笑着锁 上了洗手间的门。 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胖壮的女人!然而那种狞笑的意图是绝计不容错认的。 无论月伦的眼睛告诉了她什麽,她的本能都立时指认出:眼前这女人便是徐庆家。天哪,大家千算万算,怎麽算得到当年那清瘦的男子会在几年内多出少说也有 二十公斤的肥肉,还化成一个女人呢?不必化,仅止是他身上多出的脂肪就 已经足以改变他的外貌了──改变得比任何美容手术都彻底! “我终於逮到你了,石月伦,”他狞笑着说,眼睛里发出饿狼一样的光芒: “你以为你很聪明是不是?嘿嘿嘿,但是再聪明的人也得上厕所。有得吃就有得 拉,有债就有还,很公平,对不对?” 这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已传来撞门的声响。徐庆家的眼光变得闪烁了。月伦 紧张地往後退了一步,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肌肉都绷紧到了十分。身当大难,而 唯一能帮助她的人只有自己┅┅她的眼睛警觉地转动着,然而洗手间的面积实在 太小了,简直连回身的馀地都没有,更别说冲到门边去了:徐庆家活像一堵砖墙 ,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月伦!”思亚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月伦,你还好吗?屠夫,大鸟, 快来帮忙呀!”随着叫喊而来的,是他粗暴的撞门声,一下又一下。 “操他妈的王八蛋!”徐庆家咀咒道,狠毒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月伦: “我本来想好好杀你个十七八刀的,看样子是没机会了。不过杀一个人反正花不 了多少时间,我只要知道自己已经解决掉你也就够了。”他亮出了那把已被他玩 弄了一个晚上的弹簧刀,刀尖上的闪光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无情:“这实在减少了 我不少乐趣,不过有时候人总得稍微迁就一下,”他的笑意直咧到耳边:“再见 啦,婊子!” 刀光毫不犹豫地对着她当头刺落,月伦聚集了所有的勇气举起手来,狠命按 下了喷雾瓦斯的喷头。气体喷出的同时她身子一矮,竭尽全力地扑向门前,每一 根神经都知觉到徐庆家的身体紧紧挨着她擦挤过去。徐庆家在她身後发出一声惨 叫,月伦的手拚死命抓住了门把;而後她听到暴戾的咀咒夹着风声自背後扑来─ ─ 她已经尽可能地快了。然而就在她跌出门口的一刹那,她仍然察觉到了背上 猛地里一凉。两条结实的手臂以流星撞击的速度迎着了她,忽一声将她拖了出去。而後一条人影自她身边冲向前去。她听到了拳头与肉体相击的声音。 “月伦,月伦,你没事吧?”思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牙齿上下敲击。她 本能地反手抱住了他,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向他寻求安慰:“我┅┅我┅┅我没 事,”她说。至少至少,在她开口以前,她还以为自己没事的。但那黯哑而抖颤 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出自她的喉头,而她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料来,抖得 骨头都快散了。 “屠夫,小心!他有刀呀!” 是谁在喊叫呀?听声音像是张鹏。而这声音使她惊觉到:徐庆家还未就逮。 她立时抬起头来,看向那两个正在缠斗的男人。 施维,无论就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个占了上风的人物。他的个子少说点也 比徐庆家高了十五公分,一身都是精壮的肌肉;那移动迅疾、进退有序的脚步, 则证明了他有相当的武术涵养。反过来说,除了手上有一把刀之外,徐庆家看来 是狼狈极了。他的假发已经歪掉,高跟鞋则大大地限制了他步履的灵活。更惨的 是他的眼睛──吃了月伦一记喷雾瓦斯之後,他的双眼显然到了现在还没有办法 完全睁开,兀自红肿流泪。然而也正因如此,使这个宛如困兽的人更为难测,更 为可怖。他把手上的刀子挥得像个光轮,使得施维无法挨近他身前三尺。 “屠夫,让开,我来应付他!”张鹏不知从什麽地方弄来了一根鸡毛子, 右手握着毛,左手插着腰,已然摆出了个西洋剑的斗剑姿式,却被林勇观拉住 了。 “还是我来吧!”他沈沈地说:“你们这些受正统武术训练的家伙打这种流 氓架太吃亏了!”拳头一握他便要冲上前去动手,但另一条影子的动作比他更快。在大家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之前,唐大汪已经一口狠狠地咬在徐庆家的 小腿肚上,咬得他大声惨嚎。 林勇观毫不犹豫地跟着扑上前去,照着徐庆家的肚子就是一拳。他本来以为 这一拳可以教徐庆家当场弯下腰来的,却错估了他对手肚子上那层又厚又重、保 护性强烈的脂肪层。徐庆家闷哼一声,负痛朝前挥出一刀。林勇观眼明手快地朝 後一闪,徐庆家一脚将唐大汪踢开,大吼一声便朝月伦扑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弄得清楚了。先是思亚护着月伦滚了开去,而後是徐庆 家张牙舞爪地挥着刀子乱砍乱杀。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在想些什麽:是在愤恨之中 想多伤一个人就算一个呢?还是在试着夺路冲出呢?然而他的眼睛使他看不清道 路,也可能是争斗间的混乱蒙蔽了他的感觉;渴乱之中只听得他发出一声刺耳的 惨叫,而後每个人都发现徐庆家正从楼梯上翻了下去,毫不留情地朝下滚。肉体 撞击在水泥上头的声音刺耳而惊心,而徐庆家除了跌下去时发出的惨叫之外再无 声息┅┅ 等他终於跌到楼梯底下停止了滚动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 口大气。林勇观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楼去,张鹏在上头大声喊他:“阿观,小心 呀!” 但这叮嘱其实是多馀的,因为徐庆家已经不能再伤害任何人了。林勇观才来 到他的身侧便已发现:那角度奇异的颈子是颈骨断折的结果,而颈骨断折的人他 还没听说过有活着的。他轻轻地将那具已无生命的尸体翻过来,看到了一对兀自 半开、心有未甘、却已经没有半点活力的眼睛。弹簧刀握在他死命抓着的手里, 刀上还带着未乾的血迹。 血──血迹?林勇观身子一颤,爬起身来就往楼上冲。还没冲上楼便听见思 亚焦急的叫喊,而後他看见月伦软软地倒在小五怀中,背上一大片血迹殷红。 第十章 【第十章】 月伦整整在医院的病床上趴了四沆。 单独一个人在纽约待了四年,“报喜不报忧”已经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所以 这回她被徐庆家威胁、恐吓、乃至於攻击的事,远在台中的父母通通都不知道。 到而今事情已经成为历史,就更没有必要去说它了。 刚送进医院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神智一直昏昏沈沈地,大约是止 痛剂的关系罢!等到药力退了以後,背上那道伤口便毫不留情地啃咬起她的神经 来,疼得月伦直冒冷汗,只好又吞了两颗止痛剂。 那四沆她过得极不安稳。惊吓的後续反应,长期紧张後的骤然松弛,还有, 徐庆家的死亡对她造成的冲击┅┅更别提那道足足缝了十七针的伤口了。而且还 有警察来问她一箩筐的问题。幸亏他们早早报了案,事情发生当天的目击证人又 太多,所以警方的询问只是一个公式而已。 这些天来她睡得很浅,不断地受恶梦的侵扰,清醒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伤口 的阚痛而暴躁易怒,就是沈入那些冲击带来的思绪里去,变得沈默而安静。 这种沈默使思亚紧张,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旧有的疑虑开始冒 出头来啃噬着他:会不会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便“发现”她不再爱我了呢?然而他不敢问她。一来是因为她还太苍白,太虚弱,二来是他怕问了只有更糟。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加倍待她好,同时乐观地期望: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终有 能得胜过徐庆国的一天。 问题是,他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了──远比他所能期望的更少。为了应付徐庆 家,他已经请了够多的假,再请下去可要被炒鱿鱼了;晚上的时间里,医院又不 许探病的人停留得太晚。更何况月伦的身边总是有人陪着她──朱雪德是在月伦 送医的那个晚上起,就自愿了担任她的阖别护士,而高维他们白天要上班,也 只有晚上才能来看她。思亚只好很嫉妒地看着:月伦把仅有的清醒时间拿来和他 的好友们说话,只在空档之间对着他投来温柔的笑容。那笑容使他心安,使他知 道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可是──可是,老天哪,那不够啊! 好不容易,月伦出院了。由於朱雪德的坚持,月伦出院後先住进了唐家。“ 背上带了那麽长一道伤,你怎麽活动嘛?不谈其他,光洗澡换衣服都有问题了!”而月伦必须承认唐妈妈的话十分有理。六月的溽暑时节,一天不洗澡可是要人 命的事,别说一个星期了! 住进唐家的日子,使她享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纵宠。为了养伤,她大半时候都 是趴在床上的,有精神的时候就看点书,没精神的时候就听音乐。不过最多的时 候,她只是趴在那个地方发呆。伤口渐形愈合的时候,她的神智也渐渐地清明起 来。几年以来的第一次,过往岁月开始一幕一幕地在她脑中重现,与思亚不断交 叠,不断比较。 这样的回忆对她而言,不可否认地带着痛苦,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是 一个非有不可的过程。徐庆国在她的记忆中埋藏得太久,是她以崭新的眼光和心 情重新检视他的时候了。 在这样的心情底下,她和思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谈到徐庆国。而 这种谈论使思亚紧张。他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他说:月伦肯谈论过往是个好现象 ,可是他的感情拒绝听从他的头脑。月伦出院之後的第四沆,思亚终於忍不住发 作了。 那是在晚餐过後,月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思亚很自然地跟了进去,坐在 床上和她聊沆。唐大汪在旁边绕来绕去,唐小汪则跳到床上和她玩。这几天下来 ,小炳巴狗已经很习惯她的存在了,成天和唐大汪争取她的注意。月伦试着左拥 右抱,可是背上的刀伤使她难以如愿。 “伤口又痛了吗?”思亚关心地问,注意到她很不舒服地狞着眉头。 “光是痛的话倒还好,问题是它开始愈合,又刺又痒的阒厌极了。” “忍耐点吧,过几天就好了。”他只好这样安慰她:“幸亏只是皮肉之伤。 要是伤到脊椎可就糟了!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吓成什麽样子!” 想到那千钧一发的情状,月伦还忍不住要颤抖。“幸亏大鸟他们都没受伤, 否则我──” “嘿,嘿,不是说不要再去想了吗?”思亚连忙打断了她:“事情反正都过 去了!徐庆家再也没有办法伤害任何人,” 月伦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抗拒着记忆中那具了无生气的尸体。“我并不── 希望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她低低地说:“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呀!徐庆国 的死亡或者和我并不相干,但徐庆家┅┅” “月伦!”思亚怒喝,唐小汪吓得从床上跳了下去:“不要再说了啦!你这 种罪恶感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根本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不要这样乱用你的同情心 好不好?” “你说我乱用同情心?”月伦的脾气也来了:“你自己才是冷血动物呢!不 管怎麽说,徐庆家只是杀人未遂,法律上──” “我管他什麽见鬼的法律不法律!”思亚吼道:“那小子已经疯掉了你不知 道吗?难道你宁可他关上几年再出来找你算账啊?谢谢!大鸟说他要是再去陪你 上一堂托福,他就要尖叫了!我也一样!所以省省你那见鬼的人道主义精神吧! 神经错乱了就是神经错乱,对别人有威胁就是对别人有威胁,那小子跌断了脖子 我他妈的高兴极了!他那个神经病的哥哥死在外岛我也高兴极了!我才不管他们 有什麽地方值得同情,只要他们离你远远地再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他们是怎麽死 的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冷血就冷血,他妈的我就是这麽冷血你要怎麽样?”他旋 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月伦惊愕地伸出了双手,还没来得及再说什麽,房间的门已经“砰”一声在 她眼前关了起来,而後她听到客厅的门开了又关,显然思亚已经冲出去了。这是 什麽跟什麽嘛?打从他们认识以来,思亚什麽时候跟她发过这麽大的火,还发得 ──完全莫名其妙!月伦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麽了,怎麽了?”朱雪德听到吵架的声音赶过来,却被月伦给挡回去了。“没什麽,唐妈妈,我和小五有一点──意见不合,”她抽噎着说:“您让我 静一静好吗?” 朱雪德很明显地还想说些什麽,却终是什麽都没有说,只莫可奈何地摊了摊 手,便叹着气走出去了。 月伦哭了个天昏地黑,也不知道那来的这麽多眼泪。或者是想将这麽多日子 以来累积的委屈、愤怒和恐惧一次哭完罢?唐大汪和唐小汪很着急地在一旁探头 探脑,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最後只好缩在房间一角去垂头丧气地蹲着。 乱七八糟哭它一顿之後,月伦觉得心情好得多了,这才开始擤鼻涕,擦眼睛 ,将心思调回思亚发的脾气上头去。她的心思在沈思中渐渐透明,思亚细微的言 谈和反应也逐渐在她脑中积聚成形,使得月伦懊丧地叹了口气。真是的,她怎麽 会早没看出来呢?小五是在吃徐庆国的醋。她实在应该更细心一些的。只是小五 一向那麽乐观,那麽自信,而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将自己的感情表达得够清楚了, 以至於忽略了小五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话说回来,她能怪思亚有这种感觉麽?这些日子里,她确实谈徐庆国谈得太 多了。也许,他在她的心中确实已经盘桓得太久了?但这应该是结束一切的时候 了罢?为了她自己已经成长的内在,也为了她而今深爱的男人。徐庆国属於过去 ──也应该永远只属於过去了。无论是她对他的情感,还是他留给她的记忆。 但是,在她将过往岁月抛开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须先做:那是她欠自己的, 也是她欠徐庆国的。而,这个债已经拖欠得太久了。 她静静地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向唐伯伯和唐妈妈开口,最後终於决定留一 张简短的纸条子。她不想面对朱雪德善意的询问和安慰──还不想。 静静地将她写妥的纸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月伦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唐家。不 知道唐小汪好奇地跳上了桌子,对着纸条又闻又嗅,猛然间打了个喷嚏;白纸被 吹得飘离了桌面,飘呀飘地飘到沙发底下去了。 半个小时之内,月伦已经上了往新竹的中兴号。背上的伤又开始发痒了,月 伦只得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窗外夜色漆黑,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到了新竹之 後要住那里呢?她没有概念。只知道收束过往的意念强烈得她无法再等待,无法 再延宕┅┅ 而她有多久不曾再到新竹来了呢?月伦屈指算了一算,而後难以置信地摇了 摇头。六年半!真的有那麽久了麽?她还清楚记得她上一次到新竹来──也是她 最後一次到新竹来,是大二的那个寒假,应徐庆国的邀请到他家去玩的;也就是 在她住在他家的那两天里,她见识到了:人世夫妻并不都是相互扶助、相互爱惜 的;而,对某些人而言,悲惨的婚姻生活并不仅止是相敬如冰而已,简直只能用 炼狱来形容┅┅ 车身的停伫告诉她:新竹已经到了。月伦在车站犹豫了一阵,思索着要不要 等到明天。并不是说她有什麽忌讳,只是她不想空着手去看他。而时候已经这麽 晚了,要她到什麽地方买花去呢?更别说金纸和香烛了。 二十分钟後她住进了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对着惨白的日光灯发呆。这个城市 里有着太多令她不快的回忆,她尤其无法忘怀;徐庆国那喝醉的父亲不顾家里有 客人在,抓过他母亲来就拳打脚踢的事实。一直到了现在她都还无法确定,那真 的是遗传性的暴力倾向麽,抑或只是耳濡目染出来的一种理所当然呢? 月伦摇了摇头,很快地否决掉自己的怀疑。那当然是遗传性精神病,不可能 会有其他的。她还记得徐庆国曾经是如何地温文儒雅,如何地浪漫多情┅┅ 多情!是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她一直知道徐庆国是爱她的──以 他自己的方式。有时她会假想:如果他没有那种要命的遗传,如果他没有暴力的 倾向┅┅ 然而这些“如果”事实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徐庆国已经死去,残存下来、努 力成长的石月伦,再也不可能是当年那天真童稚的少女了。如果徐庆国仍然活着 ,并且出现在她面前┅┅月伦微微地笑了起来,清楚分明地知道:自己仍然会倾 向唐思亚,而不会选择徐庆国──更有可能的是:徐庆国也不会再爱而今的这个 石月伦了。 这个想法使月伦微笑起来。如果一定要她解释的话,她只能说:生命的脚步 是不会止歇的,每个阶段所会欣赏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对五岁的孩子而言,一筒 冰淇淋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大奖赏,十五岁的少女或者宁可要一件新衣┅┅ 思亚如果知道她把他比喻成新衣一类的东西,只怕要吹胡子瞪眼睛了。月伦 亦喜亦忧地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看看腕表,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发了这许久的呆,只不知道他上床了麽? 在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麽之前,她已经拿起了话筒,直直地拨进了思亚的 房间。 “月伦?”他一认出她的声音来就大吼,几乎震坏了她的耳膜:“你跑到哪 里去了?要出门怎麽不说一声?我找你找得天都快翻了!你存心气我是不是?你 ──” 她本能地将话筒拿远了些,等他放完炮了再来和他讲理:“我留了一张纸条 在桌上的啊!” “纸条?什麽纸条?我根本没看到什麽纸条!”他还在吼,但是声音已经小 得多了:“你到底在那里?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快点回来──不不,时间太晚 了,我去接你!” “可是我在新竹耶!” “新竹?”他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连忙咳嗽两声将它压下去:“你跑到新竹 去作什麽?” “我┅┅”月伦抿了一下嘴唇,考虑着该怎麽说。唔,不,她不认为在这个 时候再提徐庆国这个人会是一个好主意。“我回去再慢慢跟你说好了。电话里头 讲不清楚。” 思亚没说话,老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你现在住在什麽地方?”他问 ,月伦将旅舍的名称告诉了他。 “你一个女孩子家住旅馆里安全吗?”他的声音里满是怀疑:“那附近的环 境长什麽样子?” 喔,我的沆,月伦对着自己作了个鬼脸。都怪徐庆家那个混蛋,使得小五把 她当成了一个脆弱的磁娃娃!“不会有事的啦!我一定把门锁得牢牢的,这样可 以了吧?”她加了一句:“而且喷雾瓦斯和哨子都在我包包里。” 挂了电话之後她走进浴室里头去,无限艰难地洗了个澡,而後窝到床上去睡 觉。这并不是一桩容易的工作,因为她心里头事情太多了。偏偏背上的伤又害得 她没法子在床上翻来翻去,真教她趴得瞥扭极了。 彷佛才刚刚阖眼,便听到一阵阵噪音在耳边吵她。月伦挣扎了好一阵子,才 弄清那原来是电话的声响。有那麽一两秒钟,被人骚扰的记忆使她全身僵直,直 到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为止。然而──天只怕都还没亮吧?怎麽会有人打电话 给她呢?只一想到这可能是嫖客醉鬼打来的无聊电话,月伦就觉得不接也罢。然 而那电话非常坚持地响个不停。噢,好吧,看来不接一下是得不到安宁了?月伦 摸索着拎起了话筒,眼皮仍然沈重地闭着,声音也因了渴睡而黯哑:“喂?” “月伦?是我小五。” “小五?”她立时清醒了三分:“你怎麽这时候打电话给我?现在几点你知 道吗?” “清晨三点啊!”思亚简单地说:“下来接我好不好?我就在旅馆大厅里。” “什麽?”月伦这会子全醒了:“你在旅馆大厅里?你怎麽来的?” “骑车来的啊!”思亚得意地道,月伦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骑车来的?”她不敢置信地重复:“骑你那辆破摩托车?” “嘿,不要侮辱我的摩托车好不好?”他抗议道:“你是下来还是不下来?” 两分钟後她已经在大厅里了。见到她完好无恙地出现,思亚放心地吐了一口 大气,走向前来拥抱她。 “对不起,月伦,我不应该对着你大吼大叫的,”他抱歉地说:“不要生气 好吗?我只是──我只是──” 她伸出了一根小指头,轻轻地按在他的嘴唇上。“别说了,我明白的。”她 温柔地说,只觉得一波一波的柔情自心底不断地泛了开来。甜蜜的、体贴的小五 呵!应该道歉的其实是她呀!“是我不好。我保证明天以後,再也不谈那兄弟两 人了,好不好?” 他笑得好开心,而後困惑地皱了皱眉。“为什麽是明天以後?” “贪心鬼!”她笑着拉起了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一路思索着要如 何向他解释;她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挥别过去的,绝没想到小五会追着 她到新竹来。但┅┅这样或者也没有什麽不好。“我是到这里来和过去道别的。”她告诉他:“人死之後,入土为安;可是我┅┅从来不曾祭过徐庆国的坟。连 一次都没有。” 思亚定定地看着她,清晰的了悟泉水一般地注入了他的心底,使他全身都充 满了幸福的水声。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在这一句简单的话语中化去。她知道,她 懂,她了解,她并且──采取了行动来安慰他,说服他,让他知道他的恐惧有多 不必要,他的愤怒有多麽无稽。他无限感激地将她拉进怀里,以一记深情的吻封 缄他的感情。 “我爱你。”他说:“我已经等了你一辈子了。” 月伦微笑着以一记婉转缠绵的亲吻回答了他的话,将其他的言语都留给了自 己。思亚相信真爱只有一回,但月伦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爱可以有不同的方 式,也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只有在感情上经历过风波的人才能明白这些,而她绝 不希望小五去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去感觉她曾有的感觉。让黑暗的记忆只属於 她的过往罢!眼前这男孩是属於阳光的── 她生命的阳光。 ──全文完 注:有关李苑明和范学耕的故事,请叁看“莫让蝴蝶飞去”。《剧场出版》 有关康尔祥的故事,请叁看“猎豹的男人”。《剧场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