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有一千个声音》 第一章 南下的火车只差三分钟就要开动了,苏以洁才刚刚冲进火车站。跑外务的小张等在剪票口,一见她来,如释重负地将车票交给她,她也只来得及抛下一声谢。赶车赶得这么匆忙真是椿要人命的事。本来明天有一个企画案的大纲要交的呢,这下子也只好由得林经理去瞪眼睛了。不管怎么说,伯伯的身体比什么都来得紧要些…… 才刚刚找到自己的座位,火车便起动了。苏以洁长长地吐了口气,绷得死紧的神经一时间还松驰不下来。打从两个镜头前接到何妈的电话起始,自己的脑袋就乱成了一堆浆糊,居然还能安排别人帮自己买车票,请假,回住处去收拾东西,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不可思议。伯伯病倒的消息真是把自己给吓着了。肝硬化……伯伯的年纪也真是大了。六十七了呢。半生劳瘁,实在是已经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偏他还要掌理那么大的事业……以洁将脸埋在掌心里头,察觉到一股难言的心酸和悔恨,同时间涌上自己的心头。早知道会这样的话,两年前我就不该离家的! 话说回来,她又怎么能够不走呢?大学里读的是企管,一来是因为自幼耳濡目染,对伯伯从事的事业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二来也是希望学有所成之后,能在实质上对伯伯有所帮助。过去几年之间,伯伯的健康渐渐亮起了红灯,小哥开始接掌捷铁企业,自己都看得清楚明白;公司有些什么地方需要改进,她也多多少少有个谱。谁晓得毕业之后进入公司,提出的企画案全都让小哥给打了回票,一句话说得半点情面不留: “女孩子家懂得什么?公司那里轮得到你来管了?” 说这种话,当她苏以洁是什么人了?这下之意,好像她苏以洁只因为从小在陆家长大,就以为自己对这分企业、这分家财也有权力分一杯羹似的。小哥也许是言者无心,自己却不能不避这个嫌。也因此才会告诉伯伯:她想到北部来谋职。 “到外头去闯闯也是好的。”伯伯当时这么说:“不管是什么样的高级主管,总得从基层干起才好。出去受点磨练是没有坏处。只是,”伯伯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可别光顾着应付追求者就不干事了啊。” 想及这段往事,以洁心中不觉一酸。伯伯是真疼自己。就算自己是他亲生的女儿,大约也不可能更疼的了。打从自己九岁上到了陆家,就让何妈给照顾得跟公主一样。而严格说来,小哥待自己也是不错的。虽然不大怎么搭理自己,可也不曾欺侮过自己。大约一般的男孩子对待小女生都是那般罢?毕竟自己住进陆家的时候,小哥都已经是十六岁的大男孩了。 话说回来,大哥只不过大小哥一岁,对待自己的方式却完全不同。他性子远比小哥沉静,对自己也很有耐心。就算是他在准备大专联考的时候,也都还会拨时间和自己说说话,带着自己认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如果而今公司里头是大哥在主事,想必会完全不同罢?可惜…… 想到此处,一个疑问兜上心来: 伯伯生病的事,何妈通知了大哥么?通知得到他么?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离家五年了,音讯全无的五年。如果说全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那里,也是不足为奇的。但是——但是,这种事他不能不知道啊! 只是,如果他硬是不知道呢? 以洁咬了咬下唇,突然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怒气。大哥,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绝决,这样无情,这样——走得无声无影?不管那场悲剧在你心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创痕,使得你必须远离家乡,疗伤止痛,但你难道就不曾想过:家里的人会如何地惦着你、挂记你?你怎么可以不为伯伯想一想,不为小哥想一想? 话说回来;你对当年的悲剧又知道多少呢?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以洁脑子里低响:你既不明白故事的真相,又凭什么作这样的批判?伯伯和小哥都不说什么了,你又能说些什么? 但是伯伯病了啊!属于情感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大声呼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两句话,他难道不曾听过?伯伯如果有了万一,那—— 苏以洁啊,你在作什么?好端端地诅咒伯伯呀? 以洁打了一个冷颤,双手在膝上绞得指节发白。静下来,她对自己说:静下来。你只是因为伯伯的病而乱了方寸,才会这样胡思乱想的,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何妈太大惊小怪了、说不定伯伯的病没啥子要紧;说不定只是他们想念我,才编个借口要我请假回家。说不定…… 火车在她忐忑不定的心情里驶进了高雄。 以洁在家门口下了车,掏出钥匙来开了大门。深广的院子在她眼前展开,石板小径旁几盏及膝的矮灯正发出柔黄的光晕。还没走到客厅入口,何妈那胖墩墩的身形已经迎了上来。 “小洁呀,我就说是你回来了嘛!”她喊:“老远的就听见车声了,守谦还不相信呢,说你的动作绝对没有那么快!快进来,坐了那么久的车,一定很累了吧?” “还好。”以洁微笑。何妈这么精神,可见伯伯的病不会太严重,这可教她放心得多了:“伯伯怎么样了?” “在楼上躺着。医生说暂时不要紧了,今天下午才放他出院的,” “什么?”以洁大吃一惊:“今天下午才出院的?这么说,伯伯生病有好一阵子了?怎么不早些通知我?” “通知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医生。而且送到医院以后,医生说送去得早性命不会有问题,所以,”何妈实事求是地说,一面拉开纱门走进了客厅。以洁急急地跟了进去。 “就算那样也应该早些通知我呀!”她愤愤不平地说:“会送医院的就不会是小病,怎么可以不让我知道呢,这太——” “我说小洁,你就别生气了。何妈会瞒你,还不是因为心疼你。反正爸近回发病是有惊无险,你就别放在心上了。”陆守谦的声音懒懒地插了进来。以洁这才注意到他,忙朝着他走了过去。 “小哥,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嘛?”她抱怨道:“伯伯的病到底怎么了?” “肝硬化并发的食道静脉瘤出血。”守谦往楼上瞥了一眼,眉头皱得很深:“在公司里吐了好多血,把大家都吓坏了。”看见以洁脸色一白,他急急地补充:“别担心,现在情况已经控制住了。只是医生说他需要完全的静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的操劳了。” “那——那就好。”以洁稍稍地放心了一些:“我上楼瞧瞧他去。”她说,一面将手提袋和行李箱都放了下来。何妈立时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 “不行的,他已经睡了。” “好啦,何妈,我只偷偷的看一眼,不会吵到他的。”以洁软声软气地说,知道何妈从来没法子拒绝自己的请求。守谦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也知道父亲一向疼小洁,疼得他有时都要吃味了。 “不许吵醒他。”他警告道:“只许看一眼知道吗?” 这句话还没说完,以洁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了。在伯伯的卧房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房门是虚掩的。卧房里点着柔和的小灯。一个女孩子从大床前回过头来,对着以洁投来惊愕的一瞥。微弱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究竟有多大年纪,或者是二十出头罢。短发,圆脸,清秀的五官很讨人喜欢。这么样一个陌生人在伯伯房间里作什么呢?怎么方才何妈连提也没提?以洁困惑地瞪着对方,那女孩立时朝着她走了过来。 “你一定就是苏小姐了,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说,显然是怕吵醒了病人:“我叫乔玉翡,是陆先生的特别护士。” 以洁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伯伯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用同样低的嗓子问对方,一面却忍不住一直要往大床那儿移去。看见她的伯伯,捷铁企业的主人,陆铁龙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喉间那雪白的绷带衬得地皮肤份外黄褐,心里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才几个月不见呢,伯伯竟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憔悴! “刚刚才给他打过针,现在已经睡沉了。”乔玉翡低低地说:“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另外,因为食道开过刀,他还会有几天不能说话。” 以洁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伯伯一眼,和来时一样无声地走出了屋子。 何妈见她眼圈微红,忙道:“小洁啊,你怎么样,吃过饭没?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对了,我炖了一锅人参鸡,先替你热一碗啊。”她一面说话,一面自顾自地走进厨房里忙将起来。 以洁忍不住笑了一笑。老母鸡一样的何妈嗳!经何妈这么一提,她才发现自己是有点饿了。火车上买的那个饭盒,她根本没吃几口。 “小哥要不要也吃点什么?”她问守谦。后者摇了摇头,将一根洋烟衔在嘴里,取出个金质打火机来“啪”一声点上了。 以洁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儿是守谦的家,他爱怎么制造污染都只有随他去。更何况——她也不能不承认,在不少女孩子的眼中,守谦抽烟的样子确实是十分潇洒的。或者应该说,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罢。他个头瘦瘦高高的,生得十分英俊,穿着打扮也很讲究。虽然是在自己家里,那暗绿色的亚麻衬衫和卡其布的休闲长裤,以及名师设计的发型,仍然使他看来活像个时装模特儿,而不像一家大企业的总经理——就更别提他看来还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了。 “路上累了吧?”守谦问她:“要不要先去洗把脸什么的,再来吃点东西?” “咦,咦,小哥变得体贴了。”以洁微笑道,守谦诧异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真的?那表示我以前太忽略你了。”他半真半假地弯了弯腰:“原谅我,小姐,我一向是只会对美丽的女孩献殷勤的。” “这意思是说,我以前很丑-?”以洁好笑地说,一时间无法确定:守谦是在恭维她,还是在揶揄她。反正无论是那一种,她都不会太当一回事的。 “不是丑,只是——青涩。”守谦的回答居然颇为认真,倒令以洁有些意外。幸好这时何妈端着食物进来了,省掉了她的回答。 青涩?或许吧。在风流自赏、从高中开始就不断地换女朋友的小哥眼里,一个他从小看到大的黄毛丫头怎么可能不青涩呢?何况自己向来只晓得埋头用功,一直到大学毕业都还是脂粉不施的。甚至刚进社会的时候也还是如此。但是最近这一年多来,自己确实是渐渐在穿着打扮上下起功夫来了。身上这珍珠灰的真丝衬衫,搭上枣红色的高腰窄裙,今早到公司去的时候便已赢来了不少称赞,更别提自己现在已经练得驾轻就熟的淡妆,俐落而妩媚的发型,以及耳下这对镶工精细的垂坠了。只不过,她对自己的仪表虽然有着相当的信心,但被自来十分挑剔的小哥称赞,仍使她不可避免地暗中欢喜。 企业的主持人虽然病倒了,工作却仍然要继续进行下去。为此之故,以洁回来三天了,还是一天到晚见不到守谦的面。伯伯还很虚弱,见她回来虽然欢喜,却也只能微笑而已。她因此只能将大半的时间拿来和何妈话家常,再不就是和乔玉翡聊天。 乔玉翡比她自己小两岁,个性明朗温柔,做事极有分寸,以洁很快就喜欢上她。心想伯伯有这样一个特别护士照顾,自己就好放心了。只是——自己真的要回台北去么?伯伯的年纪实在大了……但,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不是护士,照顾不了伯伯;工厂的事嘛她又插不上手…… 连续几个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这个问题,怎么想都是个两难的局面。何妈对她的难处是半点不懂的,只会说:“先生希望你在身边,你就留下来嘛。家里头又不缺钱用。女孩子家的,干什么去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 面对着何妈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她怎么样也没有法子跟她说得明白:自身能力的发挥和工作上的成就感,是比金钱的获得还重要的。只是啊,自己会责怪大哥“树欲静而风不止”,怎么自己就不能为伯伯牺牲几年的时光么? 她回家后的第四天早上,到陆铁龙房里去看他。老人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看到以洁,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招手叫她在自己床边坐下。他的声音还很哑,因此床边的茶几上摆了一叠便条纸,方便他和人交谈。 打从他从医院里回来以后,何妈就在他房里加了一张单人床,让乔玉翡睡在他房里照顾他,以防病情有什么反覆。见到以洁进房来,玉翡轻快地说:“你来得正好。趁你陪陆先生的时候,我到楼下去替他弄早餐吃。记住不要让他累着了呀。” 老人露出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口齿启动了几下。以洁看出他要说的是“管家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玉翡对着他们投来狐疑的一眼,掩上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餐桌上留着一只咖啡杯,一只留着面包屑的空碟子,想必是陆守谦吃过饭出门去了。何妈在厨房里忙,显然是在为以洁准备早餐。玉翡凑上前去一看,可不得了!炉子上刚熬好的是皮蛋滑肉粥,锅子里是炒得青翠欲滴的青菜,还有流理台上一盘刚盛起来的铁板豆腐。这个家里存在着很明显的种族歧视啊?玉翡好奇地想。她敢打包票:守谦喝的那杯咖啡,九成九是用即溶咖啡泡的,说不定连面包都只是在统一超商买的呢? 虽然满肚子好奇,但玉翡并不是会探问旁人隐私的人,只和何妈打个招呼就算数。见她菜烧得香,又说要向她请教手艺。何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等先生用过早饭,你也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老太太主动提议:“一家子住在一起,吃一顿饭还分好几处,实在太麻烦了。” “哇,谢谢,”玉翡笑得开心:“我这可是托苏小姐的福了!” 她和何妈闲聊了一阵,捧着她为陆铁龙准备的早餐上了楼,一面开门一面说:“早餐来-!” 她的笑容在看到以洁的表情时整个儿转成了惊诧。 老人显然是非常疲倦了,这会子又已经躺回了床上,正闭着眼睛在休息。他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一支原子笔,手边的纸张叠得很不整齐。相反的,以洁坐在床边,右手紧捏着几片纸张,左手牢牢握着老人的左手,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却是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老人,双唇轻轻颤动,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然而,不管她原来想说的是什么,在玉翡进来的时候,显然都立时被她吞回了肚子里。玉翡当然也只好假装视而不见,轻快地说:“陆先生,我们吃饭了!嘿,苏小姐,你要和我们一起吃,还是要下楼去享用何妈为你准备的好东西?” 以洁慢慢地站起身来,视线仍然留在伯伯身上,心不在焉地问:“何妈帮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呀?” “皮蛋滑肉粥,铁板豆腐,清炒空心菜。”玉翡数给她听。以洁微微笑了。 “既然有这些好东西,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吃饭呢?”她问,说话的语气这会子已经完全回复正常了。 “因为那样的话,那些好东西就可以让我一个人独吞了。” 以洁横了她一眼,虚空对着她打了一记。回过头来她瞧了伯伯一眼,慢慢将手上的纸条收进衬衫口袋之中,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小洁?”何妈看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地问:“在想什么?,青菜都给你夹到鼻子里去了!” “我……”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真想将伯伯方才告诉她的事拿出来和何妈作个印证,但是话到喉头便又滑回去了。不,何妈不会知道的。这种事说来徒乱人意而已。我必须自己决定要做些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做:“我在想……今天下午回台北去。” “什么?”何妈惊得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这么快?先生知道吗?” “别担心,何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温和地说:“我决定搬回家来住了。但是台北那方面的事要处理清楚也得一段时间不是?所以我想越早回去越好。”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样!”何妈松了一口大气,方才绷得死的脸上立时满是笑容:“你也真是的,把话说清楚嘛,这样吓我这个老太婆!走了一个平——” 何妈的话声是硬生生让她自己给切断的,餐桌上一时间一片沉寂。以洁轻叹一声,问道:“何妈,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啊?” “要知道的话就好-!”何妈叹气:“先生病成这样,也没个地方通知他……唉,”何妈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仍然只是又长长地“唉”了一声。 返回台北的路上,何妈那充满了同情的叹息声一直在以洁的脑中盘桓不去。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以洁看得出何妈对大哥是满怀怜惜的。这个反应和小哥并不相同。而她在捷铁做事的那短短两个月里,偶然间捕捉到的一些闲言闲语,也和何妈的反应大不相同。自己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一无所知,但就她所听到的话来判断,大哥的离去是由于大嫂的死亡,而大嫂的死亡则全都该归咎于大哥…… 悲剧发生的时候,她正远在中部求学,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因此一无所知;而,在她有机会向大哥表示她的吊惜之意以前,大哥已经悄没声息地离开了陆家。各种奇奇怪怪的传闻因此越演越烈,有许多根本是捕风捉影的,渲染得比荒唐还要荒唐。什么大哥有性虐待的偏好啦,什么大哥妒嫉心奇重、半步也不许大嫂出门啦,什么大哥在外拈花惹草、把野女人都给带回家来啦……无论内容是那一种,有一项罪名总之是已经坐实了的: 孙家琪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硬是让她先生给逼得自杀了! 说老实话,这些传言以洁连半句也不相信。大哥那么温柔宽厚的人会这样去对待他倾心深爱的妻子?便杀了她的头她也无法想像。足足有一年之久,她一直相信那场悲剧是完全的意外。如果不是大哥走得太绝决,绝决到超出一个伤心人所应该有的反应,如果不是流言来得太荒诞,荒诞得完全脱离了常轨!她是压根儿不会去怀疑:这桩事情背后还隐藏着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什么。毕竟全台湾每天都要发生多少交通事故,家琪因车祸而死又有什么奇怪了?只除了她死的时候还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美丽,并且还怀着一个已经要足月了的胎儿。 然而,就算这椿悲剧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五年了,难道不该是深自检点、挥别过往的时候了么?仅止是如此一味地自我放逐,天涯浪迹,大哥啊,以洁无声地说: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得回你心灵的平静。 回家来罢,请你! 回到台北之后,她给所有的报社都打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的。为了以洁提出的辞呈,她所属的企画部一时间闹得人仰马翻。光是工作上的交接和新人的训练就已经闹得焦头烂额了,更何况她还得设法将未到期的套房转租出去。该打包的要打包,该送人的要送人……所有这一切工作,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还得应付一大堆的饯别会!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是:伯伯的病况日有起色。她打长途电话回家问安的时候,老人已经能够和她闲聊几句,有时还能开她的玩笑了。 只不过,大哥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 返乡当天的早上,以洁一面搬行李,一面莫名其所以地近乡情怯起来。要做的事有那么多呵,可想而知的是,阻力也会一样地多。小哥绝不会同意我打算推行的改变的,就算我告诉他说:这是伯伯的意思,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分别。而我又不希望伯伯因此而和小哥起冲突。他老人家现在需要绝对的静养呵!这根棒子其实交给大哥是最合适不过了,只是……而今的他究竟在哪里呢?我在全省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那么大的广告,他不可能看不到的!除非…… 除非他死了,或者是不在台湾了! 这个念头闪电一样地击中了以洁的胸膛,使她一时间气闷得几几乎无法呼吸。以洁坚决地甩了甩头颅,不相信老天会那么残忍。不,大哥不会有事的。只不过……只不过他如果出了国呢? 一直到车子驶到了家门前面,以洁还在思索着这个难题。 先上伯伯房里去打了个招呼,闲聊几句之后,以洁回到了自己房里。搬家公司的人已经先替她将行李给运到了,一屋子堆得乱七八糟地。还好房间够大,还不致于堆得她没了落脚的地方。 她的房间确实是够大的。房间连浴室在内,占地约莫十三坪。两个巨大的衣柜,以洁现在所有的衣服全塞进去了只怕还装不满三分之二。陆家家大业大,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做成了套房。学生时代是觉得这房间好像太大了些,衣柜就根本用不到一半;但于今看来,这空间的大小倒正适合。是卧房兼作书房呢,空间配备等好好考量一下才好。 以洁懒懒地伸了个腰。真是累了,休息一会子再来整理罢。何妈说她晚餐过后再来帮自己收拾房间的,自己正好乘这时候作点室内设计。譬如说,自己必须添一个书桌好安置电脑,还得添购一些档案柜子……她走到露台上头去伸张了一下四肢。 以洁的房间在整栋房子的最西边,正向着花园侧翼,两面采光,从落地窗前的露台上几乎可以看到大半个花园。左手边那道花廊上的红萼珍珠宝莲开得正好,从旁弯过的石板小径则通到镂花的侧门。那侧门其实是他们平时出入的管道,正门嘛是只有开车出去时才用得着。初夏的黄昏时节,天空上有着十分美丽的霞光。毕竟是家里头舒服呵,以洁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眸光不经意地掠过门前的马路。 而后她的视线凝住了。 从道路的另一端,有个男子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的衣着很简单,短袖格子衫加牛仔裤;身上的行李也很简单,不过是一个中型的棕色箱子。由二楼阳台往下瞧去,那人的眉目五官都无法看得分明;然而那似曾相识的身材骨架,依稀如昨的肢体动作……以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急,几乎连呼吸都哽住了。而后那人在大门前头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仰起脸来。 狂喜的泪水涌进了以洁眼中。她二话不说地转过身子就冲出了自己房间,一路尖叫着何妈的名字冲下楼去。 第二章 仰起脸来看看睽违五载的家园,陆平浩的心情复杂到不是言语所能说出。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迟早是会回来的,只是没料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小洁在报纸上所登的那则广告,别说只有那么短短几个字,就算是长篇大论,他也都已经读得会背了: “平浩大哥: 伯伯健康日下,速归。 小洁“ 诚实的小洁,敦厚的小洁!她如果在广告上说“伯伯病危”,自己就算是爬也得爬回来呀。就因为上头说的只是“健康日下”,才使得自己犹豫再三。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想回家去面对那段锥心刺骨的记忆,去承担那种绞裂他肝肠的罪咎。只是……如果伯伯真的已经去日无多,那么自己这样地自我放逐,全没尽到一点应尽的孝养,一旦伯伯去世,岂不更是终生的大憾?到那个时候,自己又该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过去的五年之中,他学得最深刻的一点便是:无论一个人如何地逃亡,他绝对没有办法逃开他自己。无论他要逃开的是记忆,是情感,还是悔恨。整整的五年光阴无法使他准备好面对过往,难道要他再等五年或是十年么?自己可以等,伯伯能等么? 所以,他回来了。带着忐忑不安和犹疑回来的。回来时固然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到得家门前却又无法自制地迟疑。浪子回来了,家园依旧否?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离去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住在里头的人呢?还有——那一缕死得如此冤屈的芳魂呢?他右手五指抓着家中钥匙,捏紧了又放开,就是没法子将它从口袋里抽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门上嗒的一响。猛可里抬起头来,正看到一个女孩子急冲而出。四目相接,两个人都呆住了。以洁是因为太激动了而说不出话来,平浩则是因了手足无措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以洁先回过神来,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大哥!” 这句话才叫出了口,她两行清泪再也止不住地滚将出来,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平浩的手,好像只一放松他就又要跑掉了。何妈从后头赶来,说:“怎么一看到你大哥就哭呀?平浩回家来可是喜事!喏喏喏,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进屋去吧。”一面说,一面伸手抹眼泪。 平浩涩涩地笑了一笑,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笑间吞入腹中。他拎起行李进了客厅,惊愕地看到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女郎正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大哥,这位是乔玉翡,伯伯的特别护士。玉翡,来见见我大哥,陆平浩。”以洁笑着说,虽然眼圈还是红的:“大哥离家很久了,刚刚才进门的。” “你好。”玉翡客气地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真难相信这人和陆守谦会是兄弟呢,两个人长得完全不像嘛。陆守谦是个典型的美男子,这位陆平浩却……不是说他不好看,只是……呃,黯淡多了。他应该有三十多岁年纪吧,身材和陆守谦差不太多,衣着却很朴实。眉目五官都很端正,却远比他弟弟来得严峻,还带着种沉默的忧郁。同一户人家里怎么会生出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儿子呢?玉翡的好奇心一刹时间高涨到了喉头。 “伯伯的特别护士?”以洁所作的介绍立时引起了平浩高度的关心:“伯伯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 “你何不自己瞧瞧他去呢?”以洁微笑着说,拉着他就往楼上走:“他看见你回来,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伯伯”?乔玉翡跟在他们身后上了楼,若有所思地玩味着这个称呼。这么说,这个陆平浩和陆守谦应该是堂兄弟了?她的病人可真是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好佬呀,玉翡情不自禁地想。她在陆家已经工作了一个月,对她的病人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对这个老人越来越是喜爱。尤其在她知道了:以洁不过是陆铁龙好友的遗孤,和陆家根本没半点血缘关系,这老人却还当她亲生女儿一样地照顾长大时,对老人的敬意就更高一层了。 按理来说,人家团圆喜庆的场面,她这个特别护士是不应该插在一旁凑热闹的,但陆铁龙的身体状况使她不敢冒险远离,只好厚着脸皮在一旁跟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她在的关系,伯侄两个的感情表现都很含蓄。虽然,第一眼见到平浩的时候,老人全身都起了一阵无法忽视的轻颤,害得她乱紧张一把的,幸好很快就平息了。 “伯伯。”是平浩先开的口。那一声呼唤极其谙哑,仿佛是过多的情感堵塞了他的声音。老人脸上肌肉抽动,只是一味地点头,老半天才挤出一句: “好,好,回来就好了。” 以洁轻轻地拉了玉翡一把,悄悄地退出了房间。玉翡还不放心,乌溜溜的眼睛直往老人身上瞧个不住。以洁低声说:“不要担心啦,刚碰面的时候都没事了,现在还会有事吗?如果真有什么事,大哥不会叫我们啊?难不成他们两个会一起昏倒?” 玉翡一想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得过火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在以洁身后退出了房间。何妈在厨房里头切切剁剁地,嘴里头一直在叨念着:“加了两个菜不知道够不够?还是加三样菜好了。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可得给他炖个冰糖酱肉肘子,再弄个韭黄汤包,” 以洁笑着走了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了何妈宽厚的腰。“你这么宠大哥,当心我吃醋喔!” “小鬼!”何妈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你会吃醋才怪呢!你大哥不就是你想法子调回来的吗?再说,这几样菜你自己难道不爱吃吗?小时候还一天到晚跟你大哥抢酱肉肘子呢!” “自从大哥走了以后,你就很少做这道菜了哪!”以洁有些伤感,何妈赶紧用肘子推了推她。 “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再说我也不是不做,而是做了没人吃呀。平浩不在,你又到外地去上大学。我煮的菜有那么大能耐啊,你们早一个个家鸽一样地呆着了,” 玉翡呆在客厅里头,听得何妈扭开了抽风机,两个人底下又说了些什么便听不清楚了。但她已经注意到:何妈压根儿没提到陆守谦。她知道何妈在陆家工作已经超过二十年了,名义上是管家,其实等于是另一个家人;这么明显的偏心不应该是没有原因的……念头才刚刚转到这里,前头便传来了遥控铁门往旁拉开的声音,守谦的雪铁龙驶进了车库,人也随后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咦,乔小姐,我爸今天放你假啊。”守谦一见到她便笑着招呼,而后耸起鼻子来嗅了两下。“哇,好香!何妈今天怎么回事?哈,小洁,原来是你回来了!我就说嘛!”他吊儿郎当地倚在厨房门口,半笑不笑地看着以洁:“小姐,你的魅力可真大呀!唉,美人嘛总是吃香一些,你小哥可就没这么好的福份。” “小哥!”听见他的声音,以洁豁地回过头来,脸上满满的都是欢喜:“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到,这抽风机太吵——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大哥回来了!”她兴奋得简直要尖叫起来:“大哥回来了!” “啊?” “大哥回来了!半个钟头前才到的!”以洁抓着他的手一阵摇晃:“这不是太好了吗?快看看他去吧!他现在正在伯伯房里呢!来!”不等守谦回过神来,她抓着他的手就往楼上跑。 才刚刚走到楼梯边上,平浩扶着陆铁龙下楼来了。他的视线掠过以洁,胶着在守谦脸上。当他开口的时候,那声音是平淡得近乎没有感情的: “好久不见了,守谦,一向可好?” “托您的福-,大哥,”与平浩正好相反,守谦的回答是嘻皮笑脸的:“穿的是西装革履,开的是进口轿车,吃的是山珍海味,您说我可能不好吗?” 以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简直无法相信她两个哥哥的再度会面竟是如此模样。平浩却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便又扶着陆铁龙往下走了。守谦赶上前去,从另一边扶住了自己的父亲。老人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守谦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怎么了,老爸,你儿子就不可以偶然孝顺一下吗?”他笑嘻嘻地说:“当着小洁和乔小姐的面,好歹让我表现表现嘛!” 那一顿晚餐气氛诡异之极,整顿饭就听得守谦在那儿高谈阔论,谈了许多他在商场上和人交际应酬时的趣事,以及几桩他“谈得很漂亮”的生意。以洁心分二用,一面听守谦说话,一面不住地打量着大哥。 在她的印象里,平浩大哥一向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但重返家园时仍然如此地沉默,就未免有些不寻常了。虽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小哥就已经习惯了成为餐桌上唯一的主角,可是她并不记得他曾经如此地自我炫耀,话里头甚至有些夹枪夹捧……她不知道大哥怎么能听得那样无动于衷,更不明白伯伯为什么也不插个口,只是默许这种对话进行下去。是他们一向谈话就是这样的么?记忆里好像不是这样的呀? 是她当时太年轻了,以致于分辨不出别人说话的口气、以及话中的寓意么?不管怎么说,五年以前的她,只不过是个刚上大一的小女生而已。然而她无法相信自己会那么迟钝。小哥这种态度,绝无疑问是只在今晚才出现的。然而这又是为了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不高兴见到自己的堂哥呢?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堂哥嗳!以洁不安地看看伯伯,再瞧瞧玉翡。后者脸上也同样地露出不大自在的神色。 觑着一个空档,以洁站起身来在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一点香槟——当然,伯伯的杯子除外:“小哥,你也别光顾着说话不吃饭呀。大哥,欢迎你回家。”她对着他举了举自己的杯子。 平浩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谢谢,小洁,”他一面啜饮着杯中的酒液,一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小姑娘长大了那么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可不是?女大十八变哪。”陆铁龙也笑了,整个晚上第一次插口进来:“你都不知道,她放假回家,我们都让她那些追求者的电话给烦死了!” “伯伯!”以洁叫道,平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相信。”他饶富兴味地道,那眼神是温暖而关切的:“小洁应该有男朋友了吧?几时带回家来让大哥瞧瞧呀?” “才是半个也没有呢!”陆铁龙叹气:“每回问她,她都说是普通朋友,普通到后来,干脆连朋友也不是了。你看看她,二十五岁了她!她妈妈二十五岁的时候,可是老早就把她给生下了!” “伯伯,时代不同了啦!”以洁抗议:“现代人就算三十岁结婚,都还算不得晚呢!还有你不许再说话!你不是食道才开过力吗?” “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陆铁龙搔了搔头:“乔小姐,你说句公道话吧。我连创口缝线都拆了,这小鬼居然还这样管我!” 玉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浮起一丝捉狭的笑容。“呃,这个嘛……虽然拆了线,还是多休息一阵子比较好些。” 老人大笑起来,以洁则朝着玉翡竖了一下姆指,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同谋的眼神。守谦在一旁也笑了。 “我说老爸,你根本问错对象了嘛。这两个女生根本就是同一国的。” “你还说呢,小哥,我找不到男朋友,有一半可是你害的!” “这干我什么事了?”守谦大愕:“你小哥什么时候过滤过你的电话?又什么时候拿着大棍子在门口等人了?” “那倒不是这样啦。”以洁笑眯眯地说:“可是我大哥那么优秀,小哥又长得这么帅,我要想不眼高于顶也很难呢!找不到男朋友又怎么能怪我?” 她真的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餐厅里那才刚刚活泼起来的气氛,一下子便又冷了下去。平浩低头抿了一口香槟,守谦则闷不吭气地端起了饭碗。她对着玉翡投去一个求救的眼光,后者回了她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幸好就在这个时候,何妈端着水果进来了。 陆铁龙首先宣布他累了,要回房间去休息。玉翡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扶着他退出了餐厅,守谦则沉着张脸到客厅里去拨了个电话,迳自出门去了。 以洁怔在餐厅里头,不能明白这个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连问都不晓得要从何问起,只能怔怔地盯着平浩瞧。大哥老多了,她惊骇地想:他才三十三岁,不应该显得如此忧郁,如此沧桑的。现代的人营养丰富,知识充足,有谁不是养生有道的呢?如果不是因为内心里沉重的背负,情感上纠结的痛苦,他的嘴角怎么会出现如此深刻的纹路,眉宇间又怎么会浮出如此浓郁的云雾?是哀伤织就的面纱罢?将他的眸光都给遮拦得黯淡了。 呆呆地怔了半晌,她终于决定了:这不是作任何探问的时候。因此她只是静静地站起身来,问:“你累了吧,大哥?要不要早点休息?” 平浩震动了一下,这才从他的沉思之中惊醒。茫然看了以洁一眼,他问:“我住那里?还是——以前那个房间么?” 以前那个房间?他问的是他和家琪成婚之后住的那个大套房么?以洁很快地摇了摇头,莫名其所以地一阵心酸。大哥啊,这是你的家嗳,怎么竟问得好像——自己是一个客人一样呢? “你爱住哪间就住哪间啊。”她用她最活泼的口吻说:“一楼的两间客房一向是空着的,楼上的图书室也可以住人。” “好,那我就住图书室好了。”平浩简单地说,走向玄关去拎起了他的行李,想一想又回过头来:“小洁,谢谢。” 她再次觉得胸中一酸。“谢我什么?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她故作轻快地说,平浩却只当作没听见。他凝视着她的双眸是深思而庄重的。 “一切。” 只这么简短的两个字,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便自安安静静地上楼而去。却害得以洁一个人把那四个字反反覆覆地玩味了好几个镜头,一直到她上床前都还在想。 谢谢?谢谢一切?这么说,他对回家来的决定并不遗憾了?然而小哥的反应,以及平浩自己的郁然沉默都令她无法乐观,使她觉得自己原来那“事情应该早已过去”的估计,是来得过份天真也过于自以为是了。大哥的痛苦那么明显……他一定还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家琪吧? 家琪。那个柔弱的、美丽的、山中百合一样清艳的女孩。笑容温婉、话声轻细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三岁,死时才不过二十二岁的女孩。曾经有一段时间里,自己认为她已拥有了女子所能梦想的一切,再也想不到她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一切全给砸成-粉。婚后半年因车祸而死亡。半年……根本还只是新婚呀!唉,大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以洁的脑子里还昏昏沉沈地。她记得自己作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梦,内容有些什么却是记不得了。 九点过后,家里来了个客人。四十多岁年纪,精明而又斯文的一个人,以洁认得是捷铁企业的会计部经理于学松。看到他手里老厚一叠卷宗,以洁真的大吃一惊。 “于经理,你来和伯伯谈工作上的事吗?可是他的身体……” “放心吧。我已经好得多了。再说,乔小姐也不会让我工作过度的。”陆铁龙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学松,上来吧。” 以洁不以为然地拧着眉头,跟在于学松身后进了伯伯的房间。房间里头还有平浩。玉翡站在一旁,满脸写的都是不以为然之色。 “只许你们谈一个钟头!”玉翡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九点二十,十点二十我就要赶人了!” “我知道,护士小姐,我会尽量报告得简单一些的。”于学松笑着展开了手上的卷宗。 等他告辞的时候,平浩送他出去,又在门口和他谈了半个钟头。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以洁正老有所思地站在客厅里。 “你对守谦的经营理念有什么看法?”他直截了当地问,记得企业管理是以洁的本行——这是说,假如她没有转系的话。 “你的看法又是什么呢?” 平浩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太传统,太守成。”他沉沉地说:“这一套在十年以前可以将公司营运得很好,但现在可不行了。公司的获利率已经连续三年都在减低。如果体质再不改进,很快就会被淘汰掉的。” “你怎么看得出的呢?我记得你的本行是机械呀?” “过去五年来我一直待在台湾菲利浦公司,正赶上他们公司内部的制度革命。”平浩静静地说:“捷铁企业一直到目前为止,基本上都还是人治而非法治,” 听得平浩说到这里,以洁放心地松了口气。“是的,我知道。”她说:“伯伯几年以前就发现这个问题了。他有心想改,可是受限于知识背景,身边又缺乏相关的人才,一直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下手。” “怎么会?”平浩愕然:“你不就是一个么?” 以洁忍不住笑了。“我太年轻了,不足以服众。更何况人才的养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有的只是理论背景而已,实务经验还很不足。你也知道,在一个企业里,经营者的理念和方向决定一切。我自己本身不是领导者,小哥他——” 平浩了解地点了点头。眼神深幽幽地朝园子里瞧瞧去,沉默了许久许久。就在以洁想转身走开的时候,他低低地开了口: “你——知道伯伯在打什么主意吧?” 她给了他锐利的一瞥。“你应该也知道呀,不是么?”她小心翼翼地说。 平浩又是老半天不说话,半晌才吐了口长气出来。“我——并不希望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的声音异样低沉:“小洁,我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回来的。我从来没想过……” 强烈的感动震撼了以洁的五脏六腑,使她立时奔到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双手重重地交叠在他的大手之上。在这一刹那间,她那么明晰地肯定了:虽然阔别了五年之久,虽然远隔过万水千山,但眼前的人仍然是她的平浩大哥,和当年一样地温厚,一样地无私。她握紧了他的双手,催促他将眼光转到自己的身上来。 “现在先别想那么多,好吗?让我们静观其变吧?”她温柔地说:“再说,如果伯伯已经作了决定,我们作晚辈的也不可能加以推辞呀!捷铁企业一共有三百多名员工呢,这许多人的生计,并不止干系到一个人的私心不私心而已!” 平浩凝视了她许久,唇角掀起一丝她所无法明白的苦笑,反过手来拍了拍她。 无论他们两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陆铁龙显然是觉得: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交待了。连续三天,他早上将于学松和其他几位经理调来作业务讨论,休息够了之后,下午就将平浩或以洁叫到房中讨论事情,也不管玉翡在一旁大皱其眉。而后,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石破天惊地在晚餐桌上宣布了他的决定: 由第二天开始,捷铁企业的总经理一职交由平浩来执掌,以洁担任他的特别助理;守谦则调去担任业务部的经理。 “什么?”守谦整个儿跳了起来:“爸,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会拿这么重要的事开玩笑吗?”老人冷冷地说。守谦的脸色变白了。 “你跟爸爸说了些什么?”他吼,将炮口转向了平浩:“难怪小洁一登广告你就回来了,原来是别有居心!怎么着,你以为你在外面胡混了五年,就算是见过世面了,懂得经营了,可以回来拿捷铁企业玩儿了?” “守谦!”老人严厉地叫,守谦立时掉过头来。 “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处理公司的事也有六年多了,论经验,论资历,那一点不比大哥强?怎么他才回来两三天你就——” “你处理公司的事有六年多了,公司的营运状况你不会不清楚。”老人不动声色地说:“公司的获利率连续三年都在减低,订单也一直没有增加,” “那是因为台币升值,再加上世界经济不景气呀!怎么能够怪我呢?”守谦叫道:“受到波及的又不是只有捷铁企业,全台湾的制造业有几家不是咬牙苦撑来着?你还真听他的?真听他我们往后都别混了!” “做企业本来就不是”混“的。”老人嘿然道:“是有不少企业因为体质不良而挨不过这个风暴,出走的出走,关门的关门,我可没打算让捷铁企业成为其中之一!这家公司可是经历过多少风险才有而今这个局面,我还指望它继续成长光大呢!” “成长光大?成长光大还不是为了要留给子孙吗?”守谦吼:“你这样拱手让人又算怎么一回事?要这样将捷铁企业送给别人,我还不如将整个公司连同工厂一起拍卖了事,也省得——” “守谦!”老人怒喝:“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捷铁企业什么时候要拱手让人了?交给你大哥——” “我大哥,我大哥?”守谦英俊的脸因鄙夷而扭曲:“我才不承认这个私生子是我大哥!就凭那女人一句话,你怎么就能断定他是——哦,我知道了,”他的嘴角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来:“爸,是不是我们都让你给骗了?他根本不是大伯的儿子,而是你的——” “守谦!”平浩暴喝,老人更是气得脸色都青了。“你——你——你这个混帐,”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扬起手来就想给守谦一巴掌。以洁和玉翡急急地冲向前去,一把拉住了他。 “陆先生,您别生气呀,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随便动气呀。”玉翡安抚地叫,旋即扬着声音叫何妈:“何妈,何妈,到先生房里去把我的医药盒子拿来!快点!” “你——你这个畜牲!”老人被以洁和玉翡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只得挥着手臂怒叫,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守谦面门:“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你是存心气死我不是?你以为我老了就糊涂了?我可告诉你我脑子清楚得很!不管什么血缘不血缘,谁有能力把捷铁带好我就把捷铁交给谁!你要是眼红你自己就给我争气一点,少在那里满口嚼蛆说些不是人说的混话!” 平浩在一旁连叫了好几声伯伯,都阻不住陆铁龙水一般倒出来的话。守谦的脸色越来越青。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把捷铁交给这个私生子!”他冷笑道:“陆平浩,你可真能干哪,将我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全给接收了去,现在连我的父亲也往你那边站了!我呸,你别以为事情会这样就算了,咱们走着瞧!” 说到最后一句,客厅的门带著「碰“一声大响弹撞回来,守谦已是旋风一样地冲出去了。 第三章 一阵忙乱之后,老人终于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沈地睡着了。对一个需要绝对静养的病人而言,如此激动的情绪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玉翡退出老人房间的时候,眉头皱得很深。 “他不要紧吧?气成那样!”以洁担心地问,回头再朝老人瞥了一眼。 “就目前这个状况看来,应该还没有关系。”玉翡只能这么说:“刘大夫说他明早会过来看他。我今晚会陪在他房间里,你们只管放心好了。”自陆铁龙病情稳定之后,玉翡本来已经搬进了属于她自己的一间小客房。听她这样说,以洁稍稍地安心了些。 自从守谦冲出门去之后,平浩就一直一言不发。直到此刻,他才简短地朝玉翡点了一下头。 “麻烦你多费心了,乔小姐。”他说,转过身子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一次头也不曾回过。 以洁怔在伯伯门口,一时间不能确定自己该怎么办。守谦那满怀恶意的“私生子”三字刚刚出口的时候,当真把她给吓着了。在陆家住了这么些年,她从没听谁说过这码子事,甚至连最轻微的暗示也没听过;然而小哥说得那般斩钉截铁,又不大可能是凭空捏造。更何况伯伯和平浩大哥对这三个字连一点反驳也没有!而今小哥负气而去,伯伯原来预计要她和大哥两人明天起就去公司……和大哥之间还有那么多的细节要讨论呵,现在究竟是做还是不做呢? 以洁又怔了半晌,听见玉翡走进伯伯房间里去了。想到自己曾跟大哥说过的:“捷铁企业一共有三百多名员工。这许多人的生计,并不止干系到一个人的私心而已”,她长长地吐了口气,走到大哥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她停顿了半晌,再一次轻轻地敲门。在仍然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扭开门把,将半边身子探进了房间里去。 房间里大半地区黑沉沉地,只有床边一盏吊灯静静地洒出柔和的黄色光芒。这个本来被当作图书室的房间里,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中间老大一张书桌。只有西面的墙壁是空的,摆着一张单人床,还有一扇门户通向里头的浴室。但大哥并不在床上,也不在书桌旁边…… 以洁流目四顾,终于发现平浩动也不动地坐在书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双臂环胸,头颅低低地垂到了胸前。噫,这是南台湾的初夏呢,岂真有这般不胜寒瑟么? 以洁只觉得胸中微微一痛,静悄悄地带上了房门。软厚的地毯吸去了她行步的声音,但她相信大哥一定知道自己进来了。只是他仍然不言不动,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来过。 她在他身前蹲下身来,不知为什么想到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依稀仿佛也曾有过这样的记忆……只不过当时绻在壁角的乃是自己,而前来找寻自己的却是大哥。为了什么伤心难过,于今已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哥陪自己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黄昏的光线斜斜地从窗口一直照了进来。 想到这个地方,以洁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伸出手去在平浩膝盖上推了一推。 “大哥?”她轻轻地喊:“大哥?” 平浩抬起眼来,脸上的表情萧瑟而悲哀。以洁拍了拍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他的脸。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得平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是在七岁那年到伯伯这儿来的。”他说,声音平静而低沉:“我妈那时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好,虽然伯伯为她延医诊治,还是……没有多久就去世了。其后不久我——父亲来过一两回,每回都和伯伯吵架,以后也就再没来过。伯伯将我叫去他的身边,对我说:”平浩啊,你不要想太多,只管将伯伯这儿当作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有什么事,伯伯会照应你的。“” 以洁心中一酸,牢牢地握住了平浩的手,轻轻地说:“是啊。我刚来的时候,伯伯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平浩凝视了她半晌,嘴角浮现了一丝悲伤的笑容,说:“我是一个私生子,这桩事我自己早看开了。可是为了我的事让他们父子俩吵那样大的一架,伯伯还气成这个样子,我——” 以洁心中一惊,抓着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大哥,你千万别这样想!不管你的出身来历怎么样,只要伯伯有心想将捷铁交给你来经营,小哥是一定不会开心的。他方才只是气急了乱说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可别又——” “又离家出走了?”平浩笑了起来,以洁更不放心了。 “不要这样嘛,大哥,我是认真的。小哥目前只是在气头上,一时间口不择言而已。其实也难怪他那样,换了谁谁心里头都不会平衡的,等他想明白也就好了。”她认真地说:“你也知道伯伯想得远。横竖将来捷铁的股份伯伯总会留一大半给他,公司营运得顺遂了,他经济上就永远不必愁;如果公司垮了呢,大家全都要完蛋,他还得负责收拾善后咧!” 平浩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微微地笑了起来。 “真看不出,小洁居然会这样长篇大论地安慰人了。”他的声音里感慨万千:“五年——来吧,让大哥瞧瞧你这些年来都学了些什么。” 以洁的脸上立时发出了光采。看见大哥重又振作起来,没有什么比这更教她开心的了。 “你等我一等哦!”她跳起身来冲回自己房间,从书架上抓下她这些年来搜集的各种资料,又回到大哥房里,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在他面前摊开。两个人一埋头下去就忘了时间,一直到以洁的眼睛都酸得快睁不开了为止。 “我看我们今晚就先谈到这里吧。”平浩将卷宗阖了起来,忍不住也打了一个呵欠:“老天,居然已经三点多了!快去睡吧,明天还得去公司呢!” “明天?”以洁一面打呵欠一面朝门口走去:“是今天吧?都过了十二点了!” 平浩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是“真拿你这丫头没辄”。以洁笑着将房门带上,这才察觉出自己真累坏了。累归累,她的精神可是亢奋得很。好不容易,捷铁终于要着手改革了!好不容易,捷铁终于要步上轨道了! 如他们所料的,人事的大调动在公司里掀起了很大的风暴,可想而知的是,未来的规画和改革将要面临更多的阻碍——虽然,目前以洁和平浩都还只忙于了解公司情况而已。在那样的忙碌之中,若不是何妈提起,她自己是不会注意到:守谦已经搬出了陆家。 严格说来,守谦搬出陆家的事也根本不是新闻。打从平浩结婚之后,守谦就已经搬了出去,在公司左近另外买了一层公寓,逍遥自在地当他的单身贵族去也。其实那时伯母已经过世了三年,伯伯又忙着工作,本来也没有谁会管他,但他还是觉着那样自在。以洁知道小哥向来风流自赏,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住在家中自然是不怎么方便;这回他搬回家来,也是因为伯伯生病的缘故。伯伯病情既然稳定,再搬出去也不出奇。只是……大家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这回重新搬出去住,根本是负气的成份居多。 负气归负气,他白天里头总会在公司里出现。看到平浩时他固然冷眉冷眼,见到以洁倒都还有说有笑。仍然留得一点沟通的余地,以洁也就放心了。 平浩理所当然地驻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室中辟出一角来做以洁的天地。那办公室隔着间小书房紧连着个小型的会客室,平浩的秘书——以前是守谦的秘书,周小姐,就在那小书房里办公。 进入公司没有几天,某一个星期四的上午,平浩和以洁去巡视厂房。看看当天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大哥和厂长开始讨论起一些纯技术性的事项来,以洁便决定先回办公室去。办公室里里外外空荡荡地,想是人人都吃午餐去了。她躺到长沙发上去正想小睡片刻,一阵由远而近的话声却渐渐地侵进了她的意识里头来。 “……这种有钱人家啊,丑事多着呢!你看看这一个才刚刚回来,那一位就被降了职。说是堂兄弟啊,只怕争得比仇人还厉害呢!” “可不是?仇人起码还是明来明往的。沾着个兄弟的名称啊,啧啧啧!”这个声音以洁认得,是秘书周小姐:“依我说,还是我们这种中产阶级日子干净!像这一位苏小姐呀!” “嘘,嘘,”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阻止了她。外头有一阵子的静默。而后周小姐的声音又出现了:“我就说你们太小心了嘛!我看着他们上厂房那儿去的,那有这么快就回来?” 以洁呆了一呆,这才想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头,由门上的玻璃看进来,只看得到沙发的背而已。有那么一两秒钟,她真想跳起身来,叫他们不要再讲了;因为再这样听下去,虽说她不是有意,到底不是桩道德的事。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最早听见的那个女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了: “你们不觉得这桩事情很奇怪吗?虽然说是堂兄弟,哪有人不护儿子,反去护侄儿的?” “就是说。”这个声音是刻意压低过的:“听说啊,这个陆平浩是老董的私生子呢!” 以洁一口气梗在胸口,外头那两个女人却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哦”声。 “我就说嘛!难怪几年以前那椿丑事发生的时候,老董连责备都没有去责备他这个”侄子“!啧啧啧啧,真偏心哪!倒是陆守谦有情有义,在灵堂前指着鼻子臭骂了陆平浩一顿。” “什么事什么事?”会问这种问题,显然另外那两个女人进捷铁企业没有多久:“你说清楚一点嘛!这样没头没尾的是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就是陆平浩横刀夺爱,抢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逼得自杀的那档子事呀!” 以洁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接下去说的话她有半晌全听不真了。这谣言的后半段她并不陌生,但——平浩横刀夺爱,抢了守谦的女朋友?家琪是守谦的女朋友?这——这简直太荒谬了! 老天,苏以洁,你在作什么?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你居然还直着耳朵去听它?你明明知道这些人有多么的捕风捉影,又多么的说风就是两……大哥的为人你还不明白,居然还理所当然地躺在这个地方听壁角?她重重地甩了甩头,这才觉得脑袋清楚了一些。于是话声重新飘进她耳朵里来。当然,中间有一大段已经是遗漏过去了。 “……嗳,嗳,不要再说了!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咱们的新大老总随时都会进来的!” “怕什么啊?有胆子做这种丑事,就不要怕别人说!”周小姐不屑地道,但声音倒是明显地压低了:“反正啊,公司的高阶主管这么乱搬一气,这个公司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我说啊,大家最好有点心理准备。什么时候要卷起铺盖来走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就是说嘛!这个新来的老总既然那么猪哥,说不定接下来的人事命令,就是给他自己找个年轻漂亮的新秘书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我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地?”周小姐发狠道,三个女人唧唧咯咯地笑成一堆。 “安啦!”声音高吭的那一个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你们没听过?我看那苏小姐也是个厉害角色,陆平浩敢在她眼下搞鬼?” “噢,对喔!”另一个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这个苏小姐倒也长得挺正点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咱们老总……” 几个女人又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极是暧味。以洁只气得脸都青了。正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那几名女子的声音突然间停了下来。 “总经理。”她们心虚地打着招呼,而后是一阵高跟鞋剁地而去的声音,显然是那两名女子急急回她们自己所属的冈位去了。 “周小姐,麻烦你到会议室去准备一下。两点钟有一个干部会议要开。”平浩简短地说,一面开门走了进来。 那天下午的会,以洁因此开得有点心不在焉,思绪一再地从各部门的报告之上溜走。平浩的报告重点她是十分清楚的,因为那是他们两人两个星期以来共同研究出来的成果: “我们必须彻底更新公司的制度,把口耳相传的企业运作方式改为书面化,设计表、单、报表这一类的书面文件,” 大哥并不是长于口才的人,以洁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向来要言不烦、这分报告的内容又如此紧要的话,很可能有人会觉得枯躁的。如果是小哥的话就不同了。小哥天生是台面上的人物,说话的方式华丽而富感情。以洁丝毫也不怀疑;在追求女孩子的时候,小哥的胜算要比大哥大得多了。他英俊又明亮,能说笑话也能玩;如果他们两人追求同一个人的话,说小哥横刀夺爱还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出大哥横刀夺爱的样子。除非是和大哥相处很久,对他的优点有深切了解的女孩子,那还…… 小哥激烈的陈述打断了以洁的思绪。她抬起眼来迅速地环视了全场一眼,注意到人人都在侧耳倾听。 “这种做法太冒险了!”守谦慷慨激昂地说:“大家对公司的作业情况都已经非常熟悉,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找这个麻烦,多出什么书面报告?这种做法会增加员工的工作负荷,减缓工作速度,增加营运成本,” “这都只是暂时的现象。”平浩简单地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渡期的。为了公司长程的成长,我们必须暂时牺牲公司的营收,” “我对这种做法也不敢乐观。”工厂方面的负责人说:“本来做得得心应手的事,突然间要他们填表格,做单据,一定会引起员工很大的反弹的!公司士气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说不定人才也会因此而流失,”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平浩的回答还是很平静:“我也知道这一定会招致员工的反弹。所以我们必须拨出一笔经费来作员工教育训练,解释公司的方针,并让他们共同提出解决方法,” “哪有这种事?”守谦激烈地反对:“这样一来,行政主管的控制权到什么地方去了?公司还成个公司吗?什么叫制度改革?这一来根本都没有制度了!” “不是这样的。”平浩说。以洁看着他沉稳地传述自己的理念,和公司里七八名高级干部沟通并说明,不觉一股子骄傲的情绪自心底涌起。 在回家的路上,平浩很明显地累了。司机老林安安静静地开车,平浩就将头靠在椅背上假寐。 以洁怜惜地看着地,很知道他为了今天这场会议,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对好看的浓眉微微地皱着,闭着的眼睛底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她突然间发觉:大哥其实是个挺好看的男人。不同于小哥那种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种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诚正的,内敛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说家琪也察觉到了这个,那么—— 想到这个地方,伯伯宣布大哥接掌总经理一职的那个晚上,小哥愤怒的吼声突然间敲进了她的心里: “陆平浩,你可真能干哪,将我的东西样接一样全给接收了去!” 将我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全都给接收了去!全都给接收了去——以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狠命地甩了甩头。你是怎么了,苏以洁?明明知道那些谣言没有一句当得真,怎么你还是——会被那些东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这样地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你实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里去!不,更糟!那些人对大哥一无所知,你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脸上转得几转,以洁终于还是硬生生压下将他叫醒、将自己今天听来的谣言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的冲动,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改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简直是难以想像。他们两人卯足了全力在冲刺,何妈和玉翡也跟着配合。那个欧巴桑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现代的营养学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晓得炖鸡炖鸭。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导,餐桌上的饮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妈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从来没听过少吃肉才是好的。年头真是不一样了!” 对玉翡来说,光是饮食上的留心还不算数,她开始逼着这两个工作狂做运动了: “天气开始热了,你们家的游泳池又造得这么好,不用多可惜?”她对着以洁又哄又劝:“不运动的话,体力可会越来越差的哦!到那时改革还没完成,人先倒了!再说,”她压低了声音跟以洁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办公桌之后,腰围激增到二十八-吧?” “你知道吗,你的身材真是不错呢。”说动了以洁不定时地下水游泳之后,玉翡有天对她这么说。她自己有时也陪以洁一道运动,譬如今晚。 “呃,”以洁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还可以啦。你没见过我大嫂,那才真是个美人——”说到这儿,她惊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把家琪给扯到这个对话里来了。 “你大嫂?”玉翡的兴趣全来了:“你说的是平浩的太太?” “嗳。”以洁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又美丽、又清纯的一个女孩子,死得那么早,真是天妒红颜,”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你大哥怎么会认识她的?” “她!!”以洁搜索着记忆。大哥和家琪开始交往的时候,她正在准备大专联考,忙得天昏地黑,对那些细节根本没去留意。还没等到她开始留意,那两个人便闪电结婚了。她还记得大哥夫妇从法院公证处回来,在晚餐桌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惊得目瞪口呆,而小哥…… 以洁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来,模模糊糊地察觉地记忆中有一些影象开始旋转——一些地从来不曾注意过的影象。依稀仿佛,家琪到家里来玩的时候,也都是小哥在家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么认识的。那时我忙着考大学,根本没注意。”以洁猝然说,关闭了这个话题。没再说第二句话,她一头埋进了水中。 玉翡看着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紧了双唇。等以洁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变更话题了。 “喂,”她轻快地喊:“女强人,你还没告诉我呢,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员工的反弹很大。”以洁叹了口气:“没有办法,这需要时间的啦。别的不说,要把那些表格设计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来轻松容易,就得花费很多的力气了。设计出来后还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呢。” “不是说要聘请企管顾问公司来帮你们作这些设计的吗?” “对啊。光这笔预算就吵半天了!”以洁气闷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烦死了,不谈这,我要再去游两趟!你要不要也下来?”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没到水池里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里去洗澡,以洁的心思仍然烦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会容易,但没想到阻力竟比她预料之中更强。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小哥顽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种不合作。看样子只好各个击破了,她一面擦干身子一面想:先从合作意愿较高的部门开始。等成绩出来了,其他的部门自然也会跟进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改革的时间便还要再拉长一些…… 话说回来,他们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么?横竖当初草拟计画的时候便已知道:这桩事情没有一年打不稳基础,没有三年不能为功的了。然而就算时间多花一倍,该做的还是得做。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在企业界尤其严苛。捷铁算是幸运的,一开始就走对了路——自行车制造。在纺织、制鞋等工业一样一样地退潮之后,自行车业是台湾仅剩的一种“世界第一”了。凭仗着精良的手工和组合技术,手工制造的自行车据有世界最高的价位,这或者也便是小哥有恃无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于今对改革的抵制,在以洁看来,与其说是理念的歧异,不如说是……意气之争! 意气之争……想到这里,以洁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风机。她真的不愿意这样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许她将头埋进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鸵鸟。大哥和小哥之间的恩怨,很显然肇因已非一日。难道……难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拒绝再在这个题目上兜圈子。到图书室里去找本书来看罢,她对自己说:大哥应该还没睡才是,挑本小说出来不会吵到他的。 灯光由图书室的房门底下流泄出来,以洁在门上轻叩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望里一张,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浅笑。原来灯虽然没关,平浩却已经睡着了。他整个人歪坐在床上,背后势着两个靠枕;上半身还保持着靠坐的姿势,脸庞却已倾向一边。一本企业管理的书跌落在他手边,阖起来的那两页之间夹着支红原子笔。 以洁悄没声息地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平浩身边。他的双眉虽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线条却已经柔和了下来。一络不驯的黑发跌落在地宽广的前额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缕无以名状的温柔自她心底泛开,使她又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这才转身朝书架走去。来到那一排放著文学性书籍的架子前头,以洁随手抽出一本散文集来。书后的空白处,一行细小清秀的字迹写着:孙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洁点了点头,眼前又浮起那长发垂肩、清丽可人的女孩来。这一些书果然都是她会看的。是个爱沉思也爱作梦的女孩子呵,有着清甜悦耳的歌声,常常坐在园子的花荫底下轻轻吟唱。那是——以洁曾经羡慕过,却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来的。就像这些书,她喜欢是喜欢,却永远也不会将它们摆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洁心不在焉地将一些书顺手翻过。一直到一张纸片从扉页中滑跌出来,落到地毯之上,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在找书。她带着个自嘲的苦笑弯下腰去,将那纸片拾了起来,这才发现那是一张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头鸟亮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一样地拂动,正是她那芳华早逝的大嫂,孙家琪。 大哥知道这书本子里有着她这样一帧相片么?以洁好奇地想,顺手将相片翻了过来—— 而后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块。 相片后头,那一片雪样白亮的纸背上,那一行娟丽而齐整的蓝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迹: “给守谦,以我所有的爱。” 第四章 那天晚上,以洁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住地翻来翻去。被欺骗与被背叛的感觉死死地梗在她的胸口,使得她好想——好想——好想做什么呢?冲到大哥房里猛摇他一顿,问清楚他当年的真相么? 问题是,她凭什么问呢?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更何况她不用问也知道,大哥是一定不会回答的。打从他回家以来,就连小哥在内,都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家琪,似乎人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默契在:死者已矣,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就算——就算当年真的是大哥“横刀夺爱”,谁又规定了:他没有横刀夺爱的自由呢?毕竟他们三个当时都是单身,而家琪也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婴儿;她自己要不愿意的话,难道大哥还能绑架她不成?那张相片只不过证明了她曾经喜欢过小哥而已,那又怎么样呢?想必是她后来发现大哥的优点更大,更吸引她,所以……对啦,一定是这样的! 想是想明白了,她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头总有一块角落隐隐约约地梗着,教她没有法子睡得全无挂碍。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眼下的阴影。 “怎么了,小洁,昨晚没睡好吗?”平浩隔着餐桌问她,眼底的关怀那么真切:“是不是工作太重了?” “真的,看起来有点像猫熊呢。”陆铁龙盼了眯眼睛:“是我们看错了,还是小洁的眼影画得太浓了?” “你们两个好了啦,不知道这是最流行的化妆法吗?”玉翡要笑不笑地说,两个男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以洁也是一脸孔的莫名其妙。 “什么妆?” “那当然是猫熊妆啦。”玉翡说得理所当然:“你们不知道?这是专门为上班族女性设计出来的,好让老板们印象深刻,” 以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平浩和陆铁龙则是一脸孔的啼笑皆非。 “这个丫头真是有得说嘴!”老人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化妆法要是流传到我公司里去,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要求加薪还是小事,要闹罢工的话,我就唯你是问!” “这有什么难的?来个以毒攻毒就行了。”玉翡胸有成竹地说:“让总经理也画个猫熊妆去上班,大家一看,老总和我们一样”辛苦“,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 陆铁龙很认真地打量了平浩几眼。 “真的,他眼睛底下有点蓝呢!”他说。 稍后想想,以洁真的好感激家里头有玉翡在。她的轻快活泼将他们的日子都给渲染得明亮起来,也使得他们在工作的重荷间多出了喘息的空间。只不过,玉翡不可能时时刻刻和他们在一起。到公司去的路上,和平浩单独闭锁在车厢之中,以洁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 “怎么了,小洁,你今天不大对呢。” 平浩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惊得她差点就岔了气。她猛猛地扭过脸来,注意到大哥一对深沉的眸子打量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心就突然间慌了。 “没……没有啊,还不是和平常一样。”她勉强地说,却再也没有办法注视着他的眼睛了:“我只是在想折叠式脚踏车的市场状况而已。” 平治沉沉地凝视着她,一双浓眉情不自禁地微微皱起。小洁今天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究竟是那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仿佛是,一种似有还无的保留,一种无形而依稀的距离……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一向是他亲爱的妹妹呀。打从她来到陆家开始,这个小妹妹对自己便是亲近而依从的。他非常非常地喜欢她。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妹妹呢?温柔又坚强,聪明而懂事。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她那种安静的体贴便如同兰花的香气,泌人心脾,却又绝不扰人。可是今天…… 他深思地打量着她,注意到她有一个漂亮的侧面。那饱满的红唇宛若樱桃,那浑圆的下巴则玲珑而精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他可爱的妹妹,而成长为一个迷人的女人了?那精巧的耳垂上凝血般地穿着一颗艳红的珊瑚,柔软的黑发经覆在她敷粉一样的颈背上——天鹅般优雅的颈背,一个男人可以轻易迷失于其间的、优雅精丽的颈背。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完全偏离了正轨,平浩震惊地坐直了身子。你究竟是怎么了,陆平浩?小洁是你的妹妹呀!一直唤你作大哥的小妹妹呀!你怎么可以——你怎么突然间…… 妹妹?你想骗谁呢?一个完全没有血缘的妹妹?向且说老实话,这种反应难道真的来得很突然么?自你回家之后,你什么时候真当她是个妹妹来?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与她相扶相持、依赖着她的力量,也同时掬饮着她的体谅和温柔。一种他早已遗忘、也不敢再作奢求的体谅和温柔…… 想到这个地方,平浩胸中绞起了一阵他早已熟悉不过的痛楚,痛得他将嘴角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来。奢求?是啊,这不是奢求是什么?如今的你,还有什么权力去奢求幸福呢?罪孽深重的你呵! 车子驶进了公司,在总经理专用的车位上停了下来。没再多瞧以洁一眼,他自顾自地下了车,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听见以洁踩着细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他费力地咽下了梗在喉中的硬块。如果我能管得住自己呵,如果我能让自己的心思更专注在公司上呵……妹妹,妹妹!如果只是妹妹的话,事情可不就容易得多了! 幸运的是,他们两个都太忙了。在忙碌之中,即使他偶有忘形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也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去注意。 其实以洁并没有那么迟钝,连平浩在看她都不晓得。只是她刻意选择了忽视。没事看她几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哥本来就和她很亲啊。 似这般深深地将所有的疑问和隔膜藏在心底,以洁继续过着她忙于公事的日子。事实上,目前公司的状况,也实在不容许她有任何分心的空间。随着新制度的推行,员工的反弹越来越大,公司和厂房的气压也越来越低。时序由六月、七月而进入八月,由于业务的迟滞不前,企画部经理首先辞职;九月来临的时候,业务部有两名大将也跟着挂冠求去。光为了人才的补充,公司上下便已经人仰马翻了,重金礼聘而来的企管顾问有事没事便在公司及厂房间行走,一味地提出问题,却从来不提供解决方案,更闹得天怒人怨。 以洁心里十分明白,这种做法是为了让员工向自己的思路挑战,培养有机的组织,而不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作业员,可是在这种艰苦的训练过程之中,有几个人能不叫苦连天呢? 更要命的事还在后头。生产线上的老师傅们,由于害怕“绝技外传”,对报表的填写排斥到了极点,联合起来抵制这个流程;抵制无效之后便干脆离职,五个月里头走掉了四十二名员工,其中二十八名是老师傅! “别灰心,大哥,”看见平浩沮丧疲惫的脸,以洁只有拚命为他打气: “最坏的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走掉了心思不坚的人,留下来的才真是公司的中坚份子呢!” 平浩慢慢地睁开眼来,看着以洁充满了鼓励的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但那紧握的五指,专注的眸光,在在都比口头的表达要有效十倍。 明明知道他的眼神是完全坦白的,但在那专注的眸光凝视之下,以洁发现自己的心跳竟然不由主地加快了。她不怎么自然地垂下了眼睫,过份清楚地察觉到自他手上传来的温热。 门上传来的剥啄声使她迅速地将手抽了回来,转身面向着自己的办公桌。刚走进来的周小姐和平浩大哥说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手上的温热仍然包围着她,他专注的眸光仍然凝视着她。而她并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对她而言,大哥一直是“兄长”。一个安稳的存在,一个守护的表征,是没有性别也不应该有性别的。即使知道他结过婚,知道家琪怀了他的孩子,这个印象仍然不曾稍改。但是——但是,就在那个晚上之后——她知道大哥的“横刀夺爱”之后,这一切就完完全全地变了! 以洁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又缓缓地张开。身后的周小姐还在细细碎碎地报告些什么,她的心神却只集中在那依稀回环的热气上头。她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可是……她已经无法不这样了——这样清楚而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大哥是一个男人,一个货真价实、有血有肉、不止有情而且有欲的男人! 是不是应该感谢周小姐的打扰呢?以洁只能对着自己苦笑而已。 十一月来临的时候,守谦回家的次数多起来了。 那个星期六的傍晚,以洁和玉翡正坐在客厅里聊天,忽然听见车子驶进门来的声音。守谦大踏步走了进来,以洁惊喜地站起了身子。 “小哥,怎么会想到要回来的?” “有事没事也该回来看看呀,我可不像某人。”守谦笑着说:“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什么话嘛!”以洁好笑地说:“我只是奇怪罢了。你这么爱玩的人,难得的周末居然不去约会,天要下珍珠了。” “我要有那么能就好了。每个周末都约会?我又不是唐璜!” “你才巴不得自己是呢。”以洁轻笑道,守谦白了她一眼,而后嘻皮笑脸地鞠了个躬。 “好啦,好啦,我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你,聪明的小姐。”他笑嘻嘻地说:“我刚才只是披上了羊皮在装乖,看看能不能骗倒一些良家妇女罢咧。唉,年头变-,连良家妇女也不容易拐了!” “越说越真了!”以洁好笑地说:“玉翡你帮我看看他,鼻子是不是长长了好多?” “何止长长了而已?还抽芽长叶兼开花呢。”玉翡笑着凑趣,守谦悲惨地摸了摸鼻子,眼睛里却带着笑意:“说真格的,小洁,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出去玩呢?你知道,像你这样周末不约会、留在家里陪长辈吃饭的,就是标准的良家妇女了。” “都快忙死了,哪来的时间去约会?”以洁淡淡地说,回过身朝餐厅走去,想避开这个话题。因为要是由着这个话题往下说,难保不扯到工作上头,到那时会吵出什么架来,可是谁也不敢担保。 但是守谦跟在她身后进了餐厅,显然没有放过这个话题的打算。 “我也知道你很忙。大哥实在太不应该了,”他吊儿郎当地评道:“把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妹子成天关在办公室里,他安心不要你嫁人了是不是?要我我就不会——” 以洁横了他一眼,守谦赶紧举起手来作投降状。 “好,好,我知道,这个人还没打算这么早就将自己因在奶瓶和尿布里。”他笑嘻嘻地说:“不过小洁,那也没必要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吧?”他弹了一下手指:“晚上跟小哥去跳舞怎么样?” “跳舞?”她瞪大了眼睛。 “是啊。”守谦神采飞扬:“偶然也该给自己放个假嘛!换件性感一点的衣服,跟小哥一起去玩一玩,疯一疯,哇塞,别人可要羡慕死我了!” “性感一点的衣服?”以洁有些好笑:“小哥,你没弄错吧?你老妹可是个良家妇女耶!” “就因为这样,才要拉你出门去玩啊。再良下去可要凉透了。”守谦笑着说:“说好啦,小洁,卖你小哥一个面子嘛。” 听说了他们晚上要去跳舞的决定之后,陆铁龙只是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好哇。小洁也该出去散散心了”就算完,平浩却很明显地怔了一怔。守谦看在眼里,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 “别担心,大哥,我会照顾好小洁的。”他懒洋洋地说:“保证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平浩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是——警告么?以洁困惑地皱了一下眉头。然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确认,大哥已经低下了头颅,自顾自地吃起他的晚餐来了。 吃过饭后,以洁回到自己房里去梳妆打扮。性感一点,呃?她在衣柜前想了半天,挑出一袭珠灰色的罩衫来,搭上一条铁灰色的软呢长裙,再取出一条灰底紫纹的长丝巾扎在腰间,让丝巾上华丽的紫色图案悬垂下来。那罩衫作七分袖,前后都是v型领子,前胸和后背因此露出了一截引人遐思的肌肤,却又不致于太过暴露。这样应该算得上性感了吧?以洁一面戴上她的紫水晶耳环一面想。这件衣服要是再暴露一点的话,她可是没有勇气去穿它了! 取过一件酒红色的毛线外套往身上一比,她对着镜子看看整体的搭配效果,这才对自己认可地点了点头,下楼而去。 看见她在楼梯口出现的时候,守谦立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狼嚎。 “好正呀,小洁!” “小哥!”以洁有些不好意思。 “真的很好看啊,小洁,”玉翡也加入了称赞的行列:“这样穿好有女人味!你平常上班穿的那些衬衫窄裙虽然也很好看,但是太严肃了啦!” “穿得太漂亮了,怕大哥分心呀!”在这样轻快的气氛底下,以洁大著胆子说了一句风话,很快地掠了平浩一眼。但大哥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以洁的心微微地沉了一沉。眸光转动之间,她瞥见了走进餐厅来收拾碗盘的何妈,惊愕地发现:何妈脸上闪过了一丝奇特的神情。 以洁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守谦已经拉起了她的手。“爸,那我们走-!”他兴高采烈地说,一面迈开轻快的步子就往外头走去,以洁只能跟着。或者是我看错了罢?她疑惑地想,何妈脸上的表情怎么会是不以为然呢?真是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这丝轻微的疑惑,在她坐进了小哥的雪铁龙之后,很快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小哥实在是个胡聊乱盖的高手。他们去跳了两个镜头的舞,看了一场午夜场的喜剧片,然后又去吃消夜。守谦一路上逗得她笑个不住。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客厅里的灯光依然亮着。是何妈为我们留了盏灯吧?以洁一面想着,一面开了门。再怎么也想不到坐在客厅里的会是平浩!乍一照眼的时候,他脸上掠过的神情是——如释重负么? “回来啦?玩得开心么?”平浩温和地问,阖上了手中的卷宗。以洁突然间觉得一阵罪恶感流过心底。大哥根本没有假日可言啊,她居然还跑出去玩得这么晚! “哟,这不是大哥吗?怎么你在给我们等门啊?”守谦笑嘻嘻地说:“这可真不敢当。我说大哥,您也别那么辛苦嘛,小洁和我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啦!” 平浩阖上了手上的卷宗,淡淡地说:“虽然是周末,熬夜熬得这么晚总不大好。快去休息吧。” 见他回过身子要往楼上走,以洁有些愧咎地追了上去。 “你在忙会计制度的部分吗?”她问:“我明天再来帮你看,好不好?” “你跟他瞎起劲些什么嘛,小洁?”守谦懒洋洋地说:“咱们大哥可能干得很呢,千手千眼地,哪里用得着你帮他的忙?” “小洁是很优秀的企业人材,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的。”平浩淡淡地说:“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千手千眼。我需要每一分我所能得到的助力。你——” “显然我不在你的名单上头-!”守谦皮笑肉不笑地道,以洁全身的肌肉都情不自禁地绷了起来:“我一当上业务经理,公司的营收就因为政策问题而停止了成长,这不是摆明了要我坐冷板凳吗?我能够有时间上馆子、跳舞兼看电影,说来还要感谢大哥您的德政咧!” “守谦,”平浩重重地吐了口气,一抹疲惫的神色浮上了他的脸:“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这只是过渡时期。” “啊哈,是呀,过渡时期!”守谦笑咪咪地说:“只等制度落实了之后就会改善的,是不是?我却搞不懂,你这种制度有什么好处?每一个关卡都要填表,每一个关卡都要签名;本来在紧急状况之下,只要总经理签个名就能办成的事,全让这些报表签名给耽误了!”他的声音越提越高,笑容也变得异常尖刻: “昨天那一条紧急开出的生产线,就是为了你这个该死的制度,没来得及买进需要的零件,平白损失了六十万的订单!这种事你要怎么解释?过渡,过渡!哈,过渡到什么地方去?破产倒闭吗?” “小哥!”以洁试着打断他,但守谦理都不理。反而是平浩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 “伯伯答应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放手去做的,你何妨再等几个月呢?”他淡淡地说:“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能这样稳吗?捷铁企业倒了对我也没有好处,是不是?” “这就难说了!谁知道你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守谦阵道:“倒了对你是没好处,可也没什么坏处啊!反倒是我,” “小哥!”以洁叫道,使劲地拉了他好几下:“不要再说了啦!你想把伯伯给吵醒吗?” 守谦这才闭嘴,想必也察觉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他悻悻然地将手插进长裤口袋里,别过脸去盯着客厅里人工砌出来的小水池,好一会子才回过头来。 “对不起,小洁,我只是太心急公司的事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谁不是呢?脾气过了就算了。”以洁轻轻地说,朝着平浩的方向呶了呶嘴,示意守谦给大哥道个歉。守谦脸色微微一沉,旋即耸了一下肩膀。 “抱歉啦,大哥,”他吊儿郎当地说,很夸张地行了个中古欧洲的骑士礼:“圣天子胸罗万有,腹有玄机,本来不是吾辈小民能妄加揣测的。小弟方才多有冒犯,这厢有礼了!小洁,谢谢你今晚陪我。改天小哥再带你去见识见识旁的地方。晚安啦!”没再看他们两人一眼,他自顾自地上了楼。 这算什么道歉?根本就是讽刺嘛!以洁哭笑不得地目送他上了楼,只得对着平浩莫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可是不说点什么好像也不好…… “大哥,”她试着开口,但平浩对着她摇了摇头。他眼眸中那疲惫的神色阻止了她。 “别说了,去睡吧,真的好晚了。”他轻轻地说,自顾自地拾级而上。以洁胸口突然间一阵发疼。也许,这一类的压力、误解和忍辱负重,是所有的经营者都必须背负的吧。虽然这所有的过程她无一不与,但身为总经理的大哥却是现在的众矢之的。想到这个地方,以洁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大哥……” 平浩从楼梯的转角处回过头来,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脸,胸中一股子暖意漫将上来,忍不住伸手搭在她小小的肩上。 “去睡吧,真的好晚了。”和方才完全同样的语句,但话中的暖意却已取代了方才的疲乏:“你我都很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成果可以说服一切,不是么?” 以洁定定地注同了他半晌,注意到他坚忍的韧性又已回到了他的眼中,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搭在他放在她肩上的手上,紧紧地握了一下。 有那么极短极短的刹那,空气仿佛停顿了。她以为大哥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凝视着她的眼睛变得专注;她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以为他就要开口,说自己今天晚上的打扮很好看……但她的心跳还没来得及加快,这一切幻像已是旋起旋灭。大哥收回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给了她一个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微笑。 “晚安,小洁。”他说,带着卷宗回房去了。 “……晚——安。” 好半晌后她才能在唇齿之间呢喃出这两个字来。那时节,她肩上的余温早已散尽了。 第五章 日子平平顺顺地过了下去。守谦开始尽可能地在周末里回家来了。依然有些玩世不恭,说话——尤其是和平浩说话时——依然常常夹枪夹棒,但是不管守谦说了些什么,陆铁龙支持改革的决心十分坚定,使得他在碰过几次钉子之后,也就不再轻启战端。更何况随着时日的流逝,改革的成绩渐渐地显了出来,守谦的抨击也就更少了。 “看来大哥担任总经理的事,小哥已经能够接受了。”有一回闲聊之间,以洁对玉翡这么说:“能这样就好了。刚开始时我好担心喔!可是最近,我注意到小哥也开始阅读企管的书籍了。有时我想小哥真是需要一点刺激。有这样的良性竞争说来也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玉翡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并不认为陆守谦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她也不止一次地在他眼中捕捉到愤怒和隐忍。而她认为自己知道他隐忍的原因——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陆家的继承人呀。老人百年之后,捷铁就是他的了。到那时他爱把陆平浩怎么样,都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然而这话不是玉翡能说的,虽然她对平浩和以洁有着那么大的同情。 另一桩更教她担心的,是老人的身体。他开始有持续性的疼痛,以及轻微的腹水。然而老人不肯去住院,甚至也不愿意他的孩子们知道他正在恶化当中。该说的她全说了,能做的她也做了,除此之外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不过是一个特别护士—— 只不过是一个特别护士而已! 除夕那天,玉翡和何妈都回家去过节了,陆家四口围着炉子吃火锅,平浩举杯向陆铁龙敬酒,脸上浮出了少有的明亮笑容。 “大过年下的,本来不应该谈公事,”平浩微笑着说:“可是伯伯,如果没有您全力的支持,公司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很高兴在这儿向您报告:公司的制度已经上了轨道了。员工的工作效率足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成本降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库存时间也从三个星期减低到四天。不过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预计明年度的成长是百分之四十,相信您很快就可以看到这个成果了。” 陆铁龙笑得眯起了眼睛,很开心地对着平浩举起他的杯子。他不能喝酒,杯子里装的是汽水:“这十个月来,辛苦你和小洁了。”他感慨地说:“尤其是小洁。何妈不在,连年夜饭都是你弄的。”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啦。小哥帮我切了半天的菜呢。”以洁笑道:“再说,煮个火锅又不是什么难事。卤味嘛是何妈早早就准备起来的,我根本没做什么呀。” “这个丫头!”陆铁龙笑呵呵地道:“当别人在称赞你的时候,你老老实实地听着行不行?” 晚餐在轻快的笑语中结束了。注意到小哥的脸色有些不对,以洁刻意将话题从公司身上调开。饭后没有多久,他们就扶着老先生回他床上去了。 三个人退出房间之后,守谦沉着个脸,自顾自地下了楼。接着响起的是车子的引擎声,隆隆隆隆地驶出了大门。 平浩看着守谦远去,本来明亮的脸孔暗了一暗,回头去瞧了房门一眼。 “伯伯越来越瘦了。”他的声音很低沉:“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送他去住院?我实在担心……” “伯伯不愿意去住院,你又不是不知道。”以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种病也没有什么有效药物可言,只能够长期调养而已。其实,”她露出温柔的微笑来看着平浩:“你回来帮他处理捷铁的经营事项,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平浩深深地看着地,很久都没有说话,只唇边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来。以洁心里头咚的一跳,本能地垂下了眼睛。平浩退开了半步,勉强地清了清喉咙。 “呃,呃——我要回房去看书了。” 她飞快地抬起眼来。“可是,今天是除夕耶!” “怎么,小洁,你已经是个大姑娘啦,还要大哥说故事给你听吗?”他在笑,但那笑容是紧张的。 “什么跟什么嘛!”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绞着脑汁想将他留下来:“没见过这种工作虫!大过年的,好歹也该放自己一天假吧?” “放假来干嘛?”平浩笑得很淡:“看电视啊?过年的综艺节目我可是敬谢不敏,玩牌打麻将嘛又都人手不足。这回大冷天的,难不成你还想去游泳?” “你再这么不合作,当心我真把你丢到水里去!”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再举起手臂来假装称量自己的肌肉,一切的想法尽在不言中。以洁不服气地嘟起了嘴。 “你真以为自己是阿诺史瓦辛格啊?”她假装生气地说:“哪天真的冷不防被我推进池子里头去了,别怪我说没有警告过你!” “我虽然不是阿诺史瓦辛格,你也不是什么亚马逊的女战士啊。”平浩情不自禁地笑了,先前的紧张终于一丝一丝地散去:“你大哥现在看起来虽然不怎么起眼,当年在大学里可还待过国术社的哦!虎死威犹在你总听过的吧?” “什么虎?”以洁反问:“壁虎?” 平浩大笑起来。才笑出声来便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神朝陆铁龙房门一溜,他急急地拉着以洁奔下楼去。 楼下一片沉静,只有小池的水声淙淙作响。平常日子的热闹全都睡沉了,而屋子那么大呵……以洁突然间强烈地意识到平浩还拉着她的手,掌心的温热暖暖地包围着她。她的心脏不听使唤地扎结起来,连忙转过身子朝厨房走去,用轻快的语音来掩饰她变急了的呼吸。 “喝点什么?我来泡个水果茶好吗!” “你会吗?”平浩的声音里不无疑问。 “别太小看我,我可是一个人在外头生活了两年呢!”以洁笑着说,一面俐落地冲着水果茶:“一个人住是没什么机会学做豪华的料理啦,不过学点这种小东西倒是挺有用的。” “这么说,小洁比我能干多了。”平浩微笑道:“你大哥一直到现在,连个荷包蛋都还不会煎呢。” “别讲得那么凄惨好不好?至少泡面总会的吧?” “嗳。只要我记得关瓦斯。” “真是的。大哥,”以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在家的那五年里,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平浩淡淡地笑了,一个带着苦涩之意的微笑。 “过一天算一天啊。”他说。 以洁怔了一怔,本能地觉得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当即将话锋转了开去。 “可惜现在不是夏天,不然咱们就有椰子茶可以喝了。”她一面倒茶一面说:“我记得你一向是最喜欢椰子茶的嘛,对不对?不过无鱼虾也好啦。来,尝尝看这桔子茶的味道怎么样?” “”我“最喜欢椰子茶?好像不是吧?”平浩笑了起来:“是谁吵着要喝椰子汁,闹我爬树去摘椰子,结果害我跌得头破血流的?” “-!”以洁的脸立刻红了:“你干嘛呀?挑除夕夜算旧帐是很没有人情味的你不知道吗?” “我没在算什么旧帐啊,只不过是不喜欢背黑锅罢了。”平浩微笑着说,抿了一口桔子茶:“-,好香。” 以洁困惑地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我记错了吗?不会吧?”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你喜欢椰子茶的呀?” “我是喜欢椰子茶呀。”看见她思索这个问题思索得那么认真,平浩倒不忍心了:“作什么为这种小事情伤脑筋呢?再不喝你的桔子茶要冷掉了。” 他低头又喝了一口桔茶,正想称赞小洁的手艺高明,一抬眼间才发现她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身边,用一种极专注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坐得那么近,近得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上隐隐的香泽。平浩心神一凛,急忙将杯子放了下来。 “我记得那时候是跌在这个地方的。”以洁凑向前来,说话的语气有些困惑:“怎么看不见了呢?当时还缝了好几针的。” “那么久以前的伤了,怎么还看得清楚?何况也没有多严重,才不过缝了四针而已。”平浩笑了起来!伸手拂开了太阳穴旁的发丝:“应该就在这里。” “啊,是在这里。”以洁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疤痕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淡。头发一留长就更加给遮得看不见了。”她纤巧的手指触上了他的太阳穴。 “那不好吗?你期望你大哥变成疤面人啊?”平浩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喉咙间蓦地里一阵干渴,使得他的拳头都快把自己的掌心给捏破了。别这样,小洁,他在心里头喊:你不知道你在对我做些什么吗?你不知道这样做对我的影响吗? “那有什么关系?大哥就算变成了疤面人,也一定是很性格的疤面人啊。”以洁不经意地说,收回了自己的手:“真要说起来,外伤医治起来要容易得多了。麻烦的是……”她一句话冲口而出:“大哥,嫂子的事,你到现在还没有办法释怀么?” 平浩僵了一僵。柔情散去了,愉悦散去了,刚刚冒出头来在那儿徘徊留连的绮思散去了,小洁身上那隐隐的花香也散去了。他整张脸变成了墙壁一样的空白,眼睛是垂下了帘子的窗户。 “我——不想谈这件事。”他僵僵地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被以洁一把拉住了。 “大哥,”她急急地说:“如果我说错什么了,我道歉;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呀!逝者已矣。嫂子地下有知,也不会愿意你继续这样哀吊她的!” 平浩霍然回过头来瞪视着地。他的五指紧握成拳,下巴也绷成了冷硬的岩块。备战和排斥清楚分明地写在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上,然而以洁不肯松手。她凝视着他的眼神是坚定和关怀的,而她抓着他的五指强韧而且温柔。一抹痛苦的神色闪过了平浩眼底,使得他整张脸都跟着扭曲了。 “你不懂,小洁,”他疲惫地说,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悲痛是可以被时间冲淡的,但是——罪咎不能。” 没再说任何一个字,他转身离开了客厅。 以洁没有拦他,只呆呆地目送着他上了楼。她所有的神智都因了他方才所说的那几个字而昏乱了。罪咎不能?罪咎不能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家琪?难道家琪的死真的是…… 所有她曾经听过的谣言都在她脑海深处浮动起来,使得她手软脚软地跌坐在沙发上头,十指冰凉地交缠在一起。陆平浩横刀夺爱,妒心奇重,对他的妻子多方虐待,生生逼死了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孩…… 不,不可能的,绝不可能!她不相信,一个字都不相信!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呵,怎么样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呵。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错阳差,一定交缠着误会和曲解。否则的话,一向温厚、宽容、稳健而进取的大哥,何致于一直到了现在仍然将自己埋藏在阴暗与自责之中,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想到“行尸走肉”四字,以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很明显地,大哥是被困住了。无论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记忆仍然像张牢不可破的网,密密层层地绑缚着他…… 大哥回来之初,她曾经想过:只要大哥肯留下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但于今看来显然已经不是这么一回事。外界的谣言就算止息了,大哥内心的风暴仍然不曾止息。而,她要是不想点办法,只怕……那风暴是永远也不会有止息的时候了! 只不过,这个办法要从何想起呢?而,万一事实的真相与她如今所期望的正好相反呢? 这个想法使得以洁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哆嗦,而后她坚决地甩了甩头。不管怎么,事情再坏也不会比而今更坏了!她只希望……如果真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大哥不要以为她是在多管闲事,是在窥人隐私。毕竟,在这人间世上,会要想到为大哥解这个心结的,除了她苏以洁之外,大约也不会有别人了罢?伯伯是已经力有末逮,小哥嘛就更不用提了。自己也许真的太多事了些,但是……但是——以洁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无论怎么说,自己都没有法子不去管这个闲事。 问题只在于:这个闲事要从什么地方管起了。 过完年以后,何妈和玉翡都销了假,回到陆家来上班。日子仿佛又回复了正常。然而以洁清楚明白地感觉到:其中有了轻微的变化。那是:平浩若有若无地将她给疏远了。 这样的改变非常精微。若不是以洁对她的大哥如此了解,与他相处的时间如此之长,或者根本不会查觉到这其中的变化。因为他们仍然同车到公司去,在一起工作,一起拟企画案,一起讨论,一起推行。只不过……她可以感觉到,大哥的眼光经常在回避她,言谈间涉及私人的成份大量减少,甚至连偶有的谈笑都给减到了最低。 这样的疏离使得以洁深受伤害,却也更加强了她追究真相的决心。于是,每当守谦跟她说:“走罢,咱们做什么去”的时候,她总是一口就答应了。 在那样的时刻里,她可以感觉出平浩的眼光会掠过自己身上,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然而他从来不说什么。连一个字也不曾说过。那使得以洁忍不住要相信:那种不表赞同的眼光,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 时序进入三月,天气渐渐地暖起来了。某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守谦听说她从来没打过保龄球,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从来没打过?真的?”他一脸孔的不敢置信:“哇赛,小洁,你不是普通的土耶!你小哥吃喝玩乐,什么玩意儿没试过,怎么会有这种妹妹?啧啧啧啧,丢脸,丢脸!” “什么吃喝玩乐?你为什么不干脆说”花天酒地“呢?”以洁笑他:“你忘了我是良家妇女吗?怎么可以随意出入那种场所?” “完了完了,这都是我的错!”守谦夸张地拍着额头:“只怪我没有善尽教导的职责,才会让小洁对这么高尚的运动产生这么歪曲的误解!走走走,小哥今天就来弥补这个错误!去,去换条牛仔裤!” 就这么着,他们去了保龄球馆。 守谦说他“什么玩意儿都试过”,显然不是盖的。刚开始时他还打得有点生疏,接下来就每局都破两百了。以洁对每保龄球没有概念,不知道这已经是业余好手的成绩,只晓得自己丢出去的十个球里有一半去洗沟,记分板上的数字再怎么看都是二位数。她很不平衡地嘟起了嘴。 “不好玩!那些球定是你养的!”她嫉妒地说。守谦得意地笑出了一口白牙。 “你为什么不干脆说,这些球是母的呢?”他调侃她:“别泄气,小洁,第一次玩有这种成绩算不错了。你以为你小哥天生下来就会打这玩意儿啊?我可是交了不少学费的呢!” “真的?” “骗你的是小猪。”守谦笑着说:“我疯保龄球的时候,可是把手指都练出水泡来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似的,守谦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个人打断了。 “守谦兄,好久不见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那人的嗓门十分不小,笑呵呵地一下子便是一只大手落在守谦的肩上:“一个人哪?那位孙小姐呢?没和你一起来?” 守谦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紧张地回过头来看了以洁一眼。以洁赶紧露出了一个心知肚明笑容来。 “看我干什么,小哥?”她无辜地说:“我已经不是啥也不懂的小女生啦!你以为你交过一大堆女朋友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守谦笑了起来,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鼻子。“有这么晓事的妹妹真令人安慰。”他干干地说:“如果小洁居然有恋兄情结,我的日子就别混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邱自涛。邱兄,这是我的——干妹妹,苏以洁,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 “苏小姐。”那邱自涛伸出手来与她相握,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尴尬的表情。以洁估计他年纪和小哥差不多,长得平头正脸地,脸上的神情有些浮滑:“我倒不知道守谦兄有个干妹妹。”他微笑地说,说话的方式让人窥不透深浅。 我不喜欢这个人,以洁对自己说。尤其是,这人与她握手的时间,远超出正常社交所需要的长度。但他方才提到的“孙小姐”太触动她了,使她无法不打点精神来与这个人周旋:“我以前是个毛丫头,小哥当然不喜欢带着我到处跑啦。如果您自己有个妹妹,一定就可以了解这种心情了。”以洁微笑道:“再说,我也才刚刚回家来没有多久。” “捷铁企业规模那么大,当然需要你这么有才华的女孩来协助发展啦。”邱自涛的恭维话眼也不眨就出了笼,以洁在肚子里对自己扮了个鬼脸。 “您太客气了。我要向小哥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她彬彬有礼地问:“邱先生在那儿高就?” 不出她所料的,对方立时掏了张名片出来给她。以洁发现他那工厂做的是自行车的零件,和捷铁可以算是同行了。 “只是个小生意啦,跟捷铁不能比的。”邱自涛沾沾自喜地说:“往后还请多多批评指教。” “你也真是的,跟那种人蘑菇些什么?”邱自涛走了之后,守谦忍不住埋怨她:“你小心些,小洁,那家伙不安好心眼!” 以洁心里头一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个爱娇的笑容来。“我自有分寸的,小哥,”她微笑着说:“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咱们的同行嘛,多搭一条人脉也没什么不好呀。如果只为了这种原因就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不是什么生意都不要做了?” “他那种生意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守谦悻悻然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组件都是日本进口的!” “是啊。日本进口的高品质零件,占了咱们生产成本的三分之一哩。”以洁闷闷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台湾这个”脚踏车王国“的称号头上,顶着多么大一片阴影?如果我们能够结合脚踏车生产业的上游和下游,自己生产出这样高品质的零件,” “小姐,那要多大的资本你知道吗?更别提技术的开发了!”守谦头痛地说:“我们现在的做法是国际分工,也没有什么不好啊!打球打球,不要再谈这个了!”他“呼”一声将一个十磅重的球扔了出去。 接下来的那两局,以洁打得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邱自涛泄露出来的事。她并不喜欢那个人,非常非常之不喜欢。但——一个人在必要的时候,是必须作一点牺牲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她约了邱自涛一起吃晚餐。 “苏小姐,你今天真漂亮!”邱自涛赞美地说,对着她举了举杯子。他们约定的地点是一家颇为昂贵的法式餐厅,布置十分讲究,菜单上的标价自然也很可观。邱自涛装模作样地点了瓶开胃酒,还指定了一个年份。 “试试看,这酒很不错的。”他殷勤地说,挖空心思构思一些浪漫的对白:“脸颊上带点酒意,美人就显得更美了!” “在这种烛光之下,你还看得出别人的脸色怎么样,眼力也未免太好了。”以洁干干地说,邱自涛大笑起来。 “幽默,真幽默!”他笑嘻嘻地说:“美丽加上才华,真是无敌的组合!你看,苏小姐,连桌上这朵玫瑰也为了我所说的话而点头不已呢。它在赞赏你的美丽,以及才华呀。” 幸亏晚餐还没吃下肚去,否则以洁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将它们全都给完璧归赵。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捱过这一餐,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地直逼本题了。 “您太客气了。我邀您出来是有事想要求教,想不到还让您这样费心。”她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存心不给对方插口的机会:“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不过邱先生,您上回提到的那位孙小姐……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您能不能告诉我?” 邱自涛的笑容冻结了一下,又咧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来。“哦喔,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闪烁其辞地说:“苏小姐,你是聪明人,为什么要找这种烦恼呢?不是我要说,守谦兄少年英俊,能干又多金,我如果是个女人,也难免要……嘿嘿。”说到这里他干笑了两声: “问题是,这样的男人太难钓了哪!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我看守谦兄对你并不是……嘿嘿,苏小姐,你别见怪,我这人呢就是直性子,肚子里藏不住一点话的。你这样年轻亮的女孩子,要什么样的男朋友都有,何必这样想不开?” 侍者端着菜上来了。以洁忙在嘴里塞了个面包,一方面吞下自己的怒气,一方面思考接下来的措辞。那面包地吞得艰辛万状,因为对方着实败坏了她所有的胃口。 “我——很感激您为我设想得这样周到。”她说,摆出了一副愁肠百转而又想勉力克制的样子:“只是……” “既然这样,那你还问?”邱自涛大声地说:“再说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耶!当着我的面一直问另一个男人的事,不是很礼貌吧?” 猪!以洁不屑地想:他以为我是半点世面都没见过的小土蛋啊,这么三言两语地就想唬住我?“我方才问的可并不是”另一个男人“呀,邱先生,”她淡淡地笑着说:“如果您不健忘的话,应该还记得:我问的是那位孙小姐吧?” 邱自涛笑了起来。“那是我失言了,该罚,该罚。”他急急地喝了一口酒,眼睛微微地眯了一眯。这个小妞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好应付呢,他不动声色地想,嘴里头呵呵地接下去:“那位孙小姐有什么好问的嘛?守谦兄身边出现过的女伴不知道有多少,你要这样一路追问下去的话,再问几十个人都不会有结论的。来来,吃饭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是这样么?”以洁淡淡地笑了起来:“不过隔上这样久的时光,你还一见我小哥的面便问候那位孙小姐,想必这位小姐是很不寻常的了,所以才会令您这样印象深刻呀。” “那——倒也说得是。”发现他前头用过的策略都行不通,邱自涛立时换了个方式:“那位孙小姐是很与众不同的。长得很美当然是不用说的了。她看起来很……清纯,很天真,很……不食人间烟火。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忧郁的,” 言下之意,这位孙小姐跟你苏以洁正好南辕北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典型,所以你苏小姐还是趁早死心吧。以洁有些好笑地想着,却不期然感觉到了一阵难堪。但,并不是为了小哥,而是……她甩了甩头,伸手抿了一下自己才刚过耳下的短发。 “这么说,她想必有一头鸟溜溜的秀发-,像言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她说,希望声音里注入了足够的酸意。 “是啊,很漂亮的一头长发哩。”邱自涛没忽略掉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决定再加一点作料给她:“而且你知道吗,那位孙小姐是个有夫之妇呢。可见守谦兄的胃口……嘿嘿。” “什么?”以洁惊得手上的叉子撞在餐盘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邱自涛得意地笑了起来。 “是啊,是个有夫之妇。”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注意到她手上戴了个结婚戒指。起码有两克拉重的一颗钻戒,周围密密地镶了一圈红宝石。” 第六章 以洁拿头痛作借口,匆匆地收东掉了这顿晚餐,跳上计程车就离开了餐厅。她也知道“头痛”是个极无创意的借口,但是管他的呢,她反正只想摆脱那个姓邱的猪八戒。亏他还打算“开车送她回家”,开什么玩笑!真要上了他的车,那后果还堪设想吗? 计程车在家门前停了下来,以洁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抓住了铁门的把手,将自己的身子靠了上去。重达两克拉、外头镶着一圈红宝石的婚戒……那是伯母生前最喜爱的戒指之一,大哥结婚时伯伯送了他们作为结婚礼物的。再加上梦一样的长发,幻一样的眼睛。错不了的!家琪……那女孩子果然是孙家琪! 以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真的觉得脑子里开始作痛了。她本来以为守谦和家琪之间的交往是家琪结婚以前的事,但现在…… 各种各样的可能同时间拥入以洁脑中,使她无法自己地捧住了头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是不是一开始大哥的“横刀夺爱”所造成的?而他们之间的事大哥知道么?如果知道了…… 才刚刚想到这里,小门“嗒”一声开了。以洁吓得跳了起来,对方也发出赫的一声惊叫。 “我的天哪,阿弥陀佛,你站在这个地方作什么?”何妈一面拍着胸口一面问:“我这条老命都给你吓掉半条了!” “我——我——”以洁吞了一口唾沫:“何妈,你……你知不知道嫂嫂……” “什么啊?”何妈低下头去,将手上拎着的垃圾袋放了下来:“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你最近一直在翻这些老帐?” 又来了!以洁叹了口气。她早该知道向何妈问事情就会变成这般模样。一个月前,自她决定追究出当年真相的那天开始,她才刚刚向何妈提了个头,这位欧巴桑便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小洁啊,怎么你也来听信外头那些人的胡说八道?你大哥的为人怎么样你是最清楚的了!”她一句话以洁的问话全堵了回去:“你大嫂是车祸死的啦,其他还有什么?” “可是……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好不好呢?”她当时不肯死心,兀自追问。 “很好啊。”何妈简单倒说:“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们在一起的情况,你大哥像是会欺负老婆的人吗?” 回思大哥和嫂子在一起的情况,以洁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当时年纪虽然还轻,却也知道家琪对大哥是没有半点恐惧、厌恶或排拒的,虽然也不是非常的亲匿。倒是大哥还来得开放许多,人前人后对她呵护倍至。不,大哥绝没欺负了家琪什么,不可能的! 从何妈这儿问不出什么来,那么伯伯呢?不,不能问伯伯。不能在他需要静养的时候。我必须另外想法子。我必须!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她给守谦拨了个电话。 “小哥,好难得你晚上会在家!”她的笑声清脆:“有件事情请教一下可以不可以?” “哇赛,我们的女秀才居然有事情要请教我,这么拉风的事几百年才有一次,我怎么敢说不可以?”守谦笑着说:“什么事儿说来听听吧。” “是这样的啦。我想买一组音响,却对音响一点概念也没有。” “喝,音响啊!那你可真问对人了!”这句话完全在以洁意料之中。小哥从高中就开始玩音响,早都玩成精了:“我说小姐,你这音响打算拿来听什么音乐,又打算花多少钱在上头哪?” “听那种音乐有差别吗?” 守谦大笑了。 “那当然有差啊!如果你只想听室内音乐,喇叭就不必太讲究;如果你喜欢的是交响乐,赫!”守谦一说到他内行的事就没个完:“我看这样吧,你到我这儿来好了。有个实物让你听听看,你比较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以洁已经置身于守谦的公寓里了。 守谦的公寓她只来过一两次,来的时候也只在客厅里呆着,没花什么心思去加以注意;这一回仔细端看,便觉得这是标准单身汉的窝了。并不是说这公寓里缺乏布置——正好相反,布置得十分讲究。只是那讲究一看便知,是室内设计师的杰作。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半满,两只没洗的咖啡杯子也不知道在那儿摆多久了。衬衫更是东一件、西一件,地上甚至还有两双袜子! 看见以洁不怎么满意地皱了皱鼻子,守谦邪邪地笑了起来。 “你要真以为你小哥有那么邋蹋,那你可就错了!”他笑嘻嘻地说:“这可是我费了不少心血才布置出来的呢。好享受女孩子的温柔和照顾呀。”他说,以洁立时把她刚拎起来的衬衫丢回沙发上头去。守谦仰起头来大声地笑了。 “是我亲爱的小妹,我才告诉你这个秘密呢。”他对着她挤了挤眼睛:“你大概不知道吧?女孩子为了在男人面前表现她们的温柔体贴,整洁能干,会用多么贤妻良母的方法来淹没你!我的房间要是不乱一点啊,她们可会失望到家了!”他“啪”一声点起了一枝烟:“当然啦,小洁例外。你从来就是一个模范生的。” “谢谢。被你这么愤世嫉俗的人称赞,我真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讽刺。”以洁干干地说,拿起桌上的脏杯子就往厨房走:“就算你方才所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那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嘛,何必将它想得如此不堪呢?” “不愧是模范生嘛,真是宽大为怀啊。”守谦笑眯眯地道,一面看着她和杯子里的咖啡垢作战:“别洗得太干净了!我要再弄出两个脏杯子来安慰新交的女朋友,可还得费不少事呢。” 她啼笑皆非地横了他一眼。 “同样的把戏你玩久了不会腻吗?偶然扮演一下模范生不好吗?”她不能确定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也只有顺着他的口气往下掰了:“这样一来,你说不定还可以遇到……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啊。” “嘿,那可不成!”守谦笑着说:“那样的女孩子会当真的,我可惹不起喔!” “你打算一辈子当花花公子啊?”她找出了咖啡粉,开始上天下地地找奶精。 “我怎么敢呢?”守谦还是一贯的嘻皮笑脸:“连华伦比提都已经打算改邪归正了!我——小洁,你上哪去?” “找酒啊。”以洁直直地走进了客厅,拉开了酒柜的门:“咖啡里加点酒很不错的。” “不用了!”守谦急急地叫道,赶上前来想阻止她:“我喜欢纯咖啡。”他的右手闪电般抓住了以洁的右腕,但柜门已经拉开了,以洁整个人微微地僵了一僵,伸出左手去轻触那只藏在酒瓶之间的银质相框。相框里那年轻而美丽的女郎巧笑嫣然,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就像是缎子一样地华丽。 “你怎么会把大嫂的相片藏在这里的?”她回过头去看着他,祈祷自己的表情称得上天真无邪:“小哥,你该不是把大嫂当成你的偶像了吧?” 她看见一丝轻微得难以查觉的如释重负掠过他的眼底。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身体的肌肉却放松了。收回了自己的右手,他悲惨地将那手放在心口上,夸张地叹了口气。 “被你逮着了,小洁,”他愁苦地说:“我暗恋家琪暗恋了好久了。啊,天底下的美人我都爱!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我的卧房?我墙上贴着玛丹娜,桌上有你的相片,” 她拍了他一下,对他的说话嗤之以鼻。“典型的单身汉!”她说:“吹牛也该打点草稿嘛,小哥,我才不相信你真会在桌上摆着我的相片!” “天地良心,你要不要进来检查?”守谦叫屈道:“我每次碰到那种像八爪鱼一样黏人的女生,就把你的相片给她们看,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原来妹子的作用在这里了!”以洁翻了翻眼睛:“避邪用的,呃?你为什么不拿嫂子的相片去唬她们呢?嫂子生得那么美,说服力一定比我强!” “谁说的?你们两个各有各的味道啊。”守谦神秘兮兮地说:“而且,告诉你实话罢:我以前都是用她的相片来唬人的。可是同一个把戏不能玩太多回嘛,对不对?你下回替我弄张乔小姐的相片来,我就放你自由了!” “我还弄张何妈的相片给你呢!”以洁没好气地说。她和家琪“各有各的味道”?真服了这个甜言蜜语的家伙!“告诉那些女人说,何妈是你的结发元配,你是因为拉了很多次皮才能维持得如此年轻英俊的。” “不成啦,这样太败坏我的形象了!”守谦惨叫,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盯着以洁瞧。 “你知道吗,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斧底抽薪。找个好女孩子结了婚,丢掉这个”黄金单身汉“的名衔,这些烦恼自然就通通没有了!怎么样,”他半真半假地说:“小洁,为了占全台湾人口一半的女性着想,嫁给小哥吧?” 以洁给了他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白眼。 “帮帮忙,你小哥是真心诚意的地!”守谦悲惨地道:“你甚至不能假装答应一下好让我高兴吗?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向人求婚呢,你居然这样对待我!唉,从今以后,你小哥是半点价码也没有了!” “你是不是要我拿蛋砸你?” 守谦笑着举起双手来作投降状。 “我以为她是个又贤淑、又能干的好女孩,这才向她求婚的。”他假装自言自语,其实嗓门放得好大:“想不到是这样的一个泼辣货,那还是不要娶她好了。好险,好险!她刚刚要是答应了我的求婚,我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 “小——哥!”以洁又好气、又好笑:“你有完没完?你什么时候才能正经一点儿?” “你要肯嫁给我,我就正经了。” “你要是老摆这个猴儿样子,娶得到老婆才奇怪哩!”她好笑地说,想着便偏过头来看他。“小哥,你真的都没有成家的打算啊?” “谁说的?”他嘻皮笑脸:“我刚刚不是在跟你求婚吗?” 再这样夹缠下去,缠到明年也不会有结论的!和小哥在一起生活了这么许多年,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于小哥的许多想法其实一无所知。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太似真似假了。当她发现那张相片的时候,两个人都用轻描淡写的方式将它给揭了过去,但是……她早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不可能不对它产生任何疑问的。而她相信小哥必然也十分明白这一点。这念头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一掠而过,她决定行险一试了。 “小哥,”她慢慢地说:“你是真的喜欢大嫂,是不是?” 守谦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仰起头来大笑了两声。“小洁,你在干嘛?给连续剧编剧本啊?”他笑得几几乎出不来气:“哇赛,我还以为只有文学院的女生才会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怎么你也给传染上了?” 那种过度夸张的笑法给了以洁所需要的答案,她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不是就不是,笑那么大声作什么?”她淡淡地说:“喂,我们到底还看不看音响啊?” 在谈论音响的时候,她可以察觉到守谦常常以若有所思的眼光在观察着她。一直到他送她回家的时候仍然如此。然而她所有的收获也不过就是:确知了一个她已经知道的三角关系。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两个当事人守口如瓶,另一个已不可能再开口……眼前事明明白白,只是一条死巷子! 她阴郁地推开了客厅的门。 “听何妈说,你到守谦那儿去了?” 平浩的声音从客厅中央传来,使她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稍。都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不是应该在房里看那些企画案和卷宗的么? “是啊。”她简单地答:“想买个音响,上小哥那儿去见识见识。” “谈个音响谈了那么久?” “三个镜头那能算久?”以洁说,迳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要跟小哥谈过音响你就会知道,那些东西他可以谈上三天三夜!” “我还以为他迷那些东西是高中时的事哩。”平浩干干地说,以洁很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现在是没有那么迷了啦,但是积习难改嘛。”她的声音轻快了起来,察觉到一股子奇特的欢喜在她心底开始波动,赶忙将它给压了下去。平浩对她的回答没作任何评语,只是双眼沉沉地看着地面,嘴角刻着深刻的线条。就在以洁觉得彼此之间的沉默已到了令人尴尬的地步时,他慢慢地开了口: “你最近——常常和守谦在一起?” 以洁心中一紧,血流的速度突然间全都乱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大哥首次和她谈及公事之外的话题,这表示着什么呢?她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是啊。”她说,倾听着血液撞击着耳鼓的声响。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得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瞧着她。他的面孔异常严肃,眼底的神情则深奥难解。 “你……该不是在跟他恋爱吧?”他极慢极慢地说:“小洁,这个问题很重要,请你千万不要瞒我!” “我怎么会跟他恋爱呢?小哥就是小哥啊。”以洁轻描淡写地说,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跳因为这个问题而足足增加了两倍。 平浩定定地瞧了她半晌,而后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那就好。”他说,身子朝前移动了一些,嘴唇抿了一次又一次,显然正在考虑他的措辞。 “小洁,”他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大人了,你理性又聪明,能够清楚地分辨是非;我也知道守谦是个很迷人的男子,可是,”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听大哥的劝,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在感情上和他产生任何的瓜葛,千千万万不要爱上他!” 以洁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而后又撒手让它坠下。有那么短短的片刻之间,她曾经以为……她曾经期望……而结果,他只是在劝她不要爱上守谦! “就这样?”她淡淡地问,自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这刹那之间流干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转开了自己的眼眸,她会见到一抹惊惶之色掠过平浩脸上——因为她的疲惫灰心而产生的惊惶。老天哪,他惊骇地想:难道我说得太迟了些?难道她已经开始爱上守谦了?他想也不想地移身向前,一把握住了以洁的手。 “小洁,我很抱歉必须告诉你这样的话,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抱歉!”他焦急地说:“但是我没有法子不说,我——” “为什么?” “因为——”平浩咬了咬牙:“因为守谦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爱上他你会受伤的!” 以洁霍然间睁开眼来,直直地盯着平浩瞧了半晌。这就是你横刀夺爱的理由么,因为你不认为小哥可以为爱他的人带来幸福,因为你——怕家琪受伤? 这几句话只在她唇边一转,却终是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蹒跚地站起身来,她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晚安,大哥,我回房去了。”就离开了客厅。她没看到平浩脸上黑纱一样笼罩下来的阴郁,也没看到他身侧那紧紧捏起的双拳。事实是,现在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直到她关上了自己房门,那忍了老半天的泪水才终于滴落下来。以洁紧紧地压着自己的口唇,在床铺上头缩成了一堆。她好痛呵,一种悲怆难言的疼痛。这样的疼痛说来真是无稽,因为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大哥会和她说那一番话毫无疑问是出于关切——兄长的关切。 可是我要的不是兄长的关切啊!以洁重重地擂了一下枕头,却只震出了她眼眶中更多的泪水。我爱着他,爱着他,爱着他……不是以妹妹的身份爱着兄长,而是以女人的身份爱着男人,爱了许久许久了! 另一阵疼楚自她心上画过,使得她只能无力地抓紧了被角。这样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说,是什么时候改变的?确切的时刻她无法去记忆了。真要去形容的话,或者只能像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吧: “一点点一滴滴,从喜欢变成爱。” 想到这个地方,以洁无法自制地愤怒起来。呆子,白痴,笨瓜,蛋头!他会想到我和小哥恋爱的可能,为什么偏偏就想不到他自己呢? 傻瓜,有一个微小却清晰的声音在她脑子里说:那原因还不够明白么?他压根儿没把你当作恋爱的对象来看待啊!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成长了多少,在他眼里,你总之还是他的小妹妹——那个黏人的、-嗦的、成天只晓得跟在他后头跑来跑去的小妹妹! 她的愤怒消失了,重新浮上心头的,是无以名状的悲伤。整个晚上,以洁在这纷扰不已的情绪中挣扎不已,哭肿了眼睛也捶烂了枕头,真正入睡的时间根本没有多少,醒来时精神兀自萎靡。偏偏好死不死,那邱自涛在办公时间内打了两通电话给她,要想约她出去。以洁那里耐烦理他,第一通电话还和他虚与委蛇,接到第二通时就回绝得老实不客气了。 “你的追求者啊?”平浩问得仿佛漫不经心。 “什么追求者?猪八戒!都是小哥啦,”以洁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出口了才开始后悔:不该把小哥扯进来的。她两个哥哥之间的问题可是已经够多了! “小心一点,小洁,”一抹乌云笼上了平浩的眼:“杂七杂八的场合少去为是。” “我知道,大哥,”以洁淡淡地笑着打断了他:“你也知道的嘛,商场酬酢,什么样的人碰不到?” 平浩沉沉地皱着双眉,没再说话。以洁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更低落了,一直到晚餐时还是如此。而,仿佛是大家有志一同似的,玉翡和她一样沉默。何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地问: “怎么搞的大家都这样安静?菜不好吃吗?” “何妈做的菜怎么会不好吃呢?”玉翡露出了一点微笑,但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 “事实是……我在担心陆先生。”她轻轻地说,抬起头来瞧了楼上一眼:“他这几天情况很不稳定,我觉得……” 客厅门砰然一声大响,守谦像旋风一样地卷了进来,还在门口就大声嚷嚷:“小洁,唱ktv去,要不要?要就快去准备,跟人家约好了七点半的!” 没等以洁回答,平浩已经神色阴暗地开了口。 “跟什么人约的?” “横竖你又不认得,问来干嘛?我邀的是小洁,又不是你!” “只要是和小洁有关的事,我就不能不管!”平浩眼睛里隐隐地闪着一簇火焰:“成天拖着小洁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你想都没想过会给她惹来什么样的麻烦?一群牛鬼蛇——” “哟,哟,哟!”守谦往外喷了一口烟:“又来扮演大哥了?小洁已经不是三岁娃娃啦,还要你来这样管东管西呀?当心适得其反哪,大哥,你扮演救世主还没扮过瘾呀?” 平浩眼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只做我认为自己应该要做的事!”他咬着牙说:“守谦,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情有点打算成不成?” “喝,还打算呢!”守谦发出一声没有笑意的大笑:“我一直是很有打算的!如果不是大哥你打乱了我所有的打算的话!”他的声音越提越高:“你要把我的人生扰乱到什么程度才肯干休?现在连我带小洁去唱个歌你也要管了?没关系,你现在尽管张牙舞爪好啦,咱们——” “小哥,小哥,”眼见这争执越吵越凶,以洁连续好几次提高声音,才终于插了进来:“你不是跟人家约了七点半的吗?再不走要迟到了!” “还唱歌呢!”守谦死命将烟蒂按熄在碟子里:“你别拦我,我今天——” “嗳呀,你不是专程回来邀我的吗?怎么人家说好你又不去了?”以洁死命拉着他就往外走:“走啦走啦,大哥只是关心我,他其实也知道我自己是有分寸的。走呀!再不走真要迟到了!”她连推带拉地将守谦拖出了大门,回过头来给了平浩一个“别再说了”的眼神。 一直到车声隆隆地驶出了大门,餐厅里仍然一片寂静。玉翡悄没声息地站起身来,上楼去看她的病人;平浩则无声地吐了口长气,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他是不是又——保护欲发展过度了?他明明知道小洁和家琪是完全不同的呵,可是事情一牵扯到守谦就教他忍耐不住。救世主……苦涩的回忆冲刷着他的心田,使他痛苦地将头埋入自己的掌心。 而后有一只温厚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平浩抬起头来一看,看见的是何妈慈祥而抚慰的眼睛。 “你喜欢上小洁了,是不是?” 第七章 平浩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何妈,怎么连你也染上作媒这种嗜好了?”他不自在地说:“我一直把小洁当妹妹。” “以前也许是的。”何妈蹙着眉头说:“可是最近这几个月,我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你一面躲着小洁,一面又这样保护她……我可是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以为这种事瞒得了我吗?” 平浩更不自在了。 “何妈,”他烦躁地说,从餐厅踱到了客厅去:“这种事跟你没关系的,你就别管了成不成?” “我怎么能够不管呢?我再不管就没有别人会管了!”何妈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你要说我老太婆多管闲事也行。但我实在担心你和小洁。你这些日子来故意躲她,你想她会不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过的。不要说她,你自己也不好过啊!” “不要再说了好吗?”平浩烦乱地说,转过身子就要朝楼上走,却被何妈一把拉住了。这一进一还之间,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楼梯上那双修长的小腿很快地往上退回了好几层。 “不说我难过啊!”何妈絮絮叨叨:“你就让我这一次,行不行?好歹听听我要讲些什么。我说平浩,你既然喜欢她,又为什么不跟她表示,反而要躲她呢?你都已经结过一次婚了,难道脸皮还会这么薄吗?就算是在我做女孩子的时候,那些看了女孩子一眼就会脸红的男生,也还是会想办法——” “何妈!”平浩哑着声音截断了她。但使她住口的并不是他低沉的声音,而是他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别再说了,你不明白的。” “就是不明白才要问啊!”欧巴桑忍不住地说:“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结过一次婚了小洁就会嫌弃你?没有那种事!小洁才不会——” “不,这跟小洁没有关系!”平浩激烈地道:“问题在我!在我!你看不出来吗,我根本不可能给小洁任何幸福的!像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何妈不满地打断了他:“事实上,在我看来是太好了!有任何女人能够嫁给你,那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哩!”她越说越激动。平浩苦笑着将眼光调向客厅里的假山流泉之上,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浮上了他眉眼之间。 “家琪显然并不这样想。”他的声音很低沉:“我以为我是在照顾她,结果是在束缚她;以为是在保护她,结果是在闷杀她。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但是——但是既然我们的婚姻使她痛苦到必须以死来解脱,那就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我——” “你才没有做错什么!”何妈激动地叫:“是那个孩子自己没有福气,不晓得惜福!你替她做了那么多,替她牺牲了那么多,” 平浩空茫地笑了,而那笑容有效地让何妈住了口。 “替她做了那么多,替她牺牲了那么多?”他苦笑着说;与其说是在对何妈解释什么,不如说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问题的症结也许就在这里。我们自以为是的贡献和牺牲,究竟有多少是真以对方为中心而出发的呢?也许所有的奉献其实都只是假相,真正的目的只在于满足自我。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你知道吗,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我的生命里有那么大的一个缺陷,造成了那么不堪的悲剧,而我竟然——没有办法知道那个缺陷在那里!” 说到这个地方,他直直地看入了何妈的眼眸: “像我这样的人能给任何女子带来幸福吗?更别说是一个我那么珍爱的女子了!” “怎、怎、怎么?”何妈张口结舌:“平浩,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你知道我只有小学毕业,头脑跟你们没有得比。反正家琪的死绝对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意外而已。事情过去就算了,你还是跟小洁相亲相爱比较重要,不然大家看了都很难过的。”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微微地苦笑起来。她不仅,他早该知道她不会懂的。然则他今晚为什么会变得这般饶舌呢?岂难道——真是心事窝藏得太久了,需要找个人倾吐一番么? “晚安,何妈,我回房去了。”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们。但这件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处理吧,啊?” 听见平浩移动的脚步声,玉翡迅疾无声地往楼上退去,她本来是想到厨房里去拿两瓶鲜奶上来的,绝没想到会如此意外地听到了平浩和何妈的对话。而,如果不是她十分关心以洁,而以洁近来的心绪又如此低落的话,早在听到他们前两句话时她就应该退走了——无论理由是什么,窥人隐私都不是一个好习惯。 带着几分轻微的罪恶感,玉翡推开了陆铁龙的房门。老人睡得很沈,玉翡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在她下楼去吃晚餐的时候,老人便已经睡了,但这其实并不是他正常的睡眠时间,而他甚至连晚餐都还没吃呢。她不怎么放心地打开门口的小灯,走到老人床边,伸手去碰碰他的额头,而后发出一声惊噫。 老人的额头好烫! “陆先生?陆先生!”玉翡叫道,伸手去推他。先轻后重。当老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时候,她知道她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老人已经陷入了持续的昏迷里——病情恶化的危险症兆! “何妈,何妈!”她一叠连声地叫:“打电话给医院,快点!平浩先生,来帮我将先生弄下楼去,我们要尽快送他去医院!何妈,快点,打完电话就来帮先生收拾衣服!”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老人给安置进了加护病房里。平浩像个困在笼里的狮子一样地在走廊上踱步,何妈只有拉着他的手试着安慰他。 “何妈,你先回去吧。”平浩力持镇定:“小洁他们回家的时候,总得有个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呀。” 何妈满怀不放心地去了。晚上十点多些,以洁和守谦匆匆忙忙地冲进了医院。 “伯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以洁的眼睛里泪花乱转,平浩立时本能地将她揽进了怀中。 “伯伯不会有事的。”他的口气比他的信心要坚定得多了:“医生们正在尽力。你对现代的医学应该要更有信心一些才好。” “我太不应该了,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在家呢?”以洁的声音里满是哽噎,平浩赶紧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别说这种话!伯伯要发病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呀。”他抬起头来看向守谦。后者的眼神阴郁得就像是台风将来的天空,嘴唇则据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线。 他们三人一直停留过了午夜,才在玉翡的哄劝下离开了医院。 “你们要再不回去休息的话,陆先生还没醒来,外头倒先躺下了三个!”她警告道:“你们三个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还有一整个企业要照顾哩!回家休息去,有事我会打电话的。” 陆铁龙整整晕迷了三天才清醒过来。他们三个人轮流跷班,轮流到医院去看他。等老人醒来又过了三天,他才算是有气力说话。看到以洁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你今天气色好多了。”以洁对老人说。 “你的却糟透了。” 以洁苦笑一下,拉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呀。你好了我们就好了。”她力持轻快地说,想到了大哥比自己还差的脸色。 “他们两个呢?” “大哥在加班,小哥今晚得去见一个客户。”以洁轻轻地说,完全不曾察觉到:在提及大哥的时候,她的眼脸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你和你大哥之间出了什么事?”老人的声音很微弱,但眼神却是清明的:“有一阵子了吧,小洁?” “我——”以洁窒了一窒,怎么也想不到伯伯会问出这个问题来。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铁龙已经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 “问题出在你大哥身上,是不是?” 以洁身子一震,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孩子的心结结得太紧了。”他的声音近乎自言自语,而后抬起眼来看向以洁:“真不知道他那里来的荒谬念头,老以为家琪的死和他有关……”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他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歇了好半晌才接了下去: “小洁,捷铁的事已经不用我操心了,倒是你大哥……你可要多费点精神才好。” 以洁一阵毛骨耸然。伯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就像——就像在交待遗言似的!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伯伯,”她困难地吞咽着,还没想出一个适切的回答,老人已经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实在太吃力了,不是么?捷铁的事,你大哥,还有我这个老头子,” “伯伯!”以洁轻喊,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老人的手:“你怎么这样说嘛?这些事哪一项不是我自己的事呢?不管是捷铁,是大哥,还是你!”说着说着她整个儿激动了起来,忙藉着深呼吸来控制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赶快好起来!我们还有好多事要一起做,而且你一直在说要到欧洲去旅行的不是吗?” “欧洲啊,”老人微微地笑了,眼神变得十分遥远。他自己十分明白,这个计画是不可能达成的了。自己的肝硬化早已经转成了肝癌,他以前一直瞒着这些孩子,但是现在他们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才是。还能再活多久呢?至多不过几个月罢了。 见到老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以洁心里一阵酸楚。老人那双大手握在她自己掌中,就如同握了一把枯柴相似。难道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么?六十八岁……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伯伯这么好的人,应该要活到九十几一百才对呀! 她拎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守谦坐在客厅里头。他面前放着一个酒瓶,还有一只半空的酒杯。以洁抬起头来看了壁上的挂钟一眼,晚上九点刚过。 “应酬结束了?”她有些惊讶:“这么快?” “本来一群人还要去酒廊的。”守谦答得简单:“我想了办法早点脱身,还是错过探病的时间了。” “伯伯今天已经好些了。”她赶紧告诉他:“再过几天,探病的时间应该会延长一些的。再说你也不是天天都有应酬。” 守谦没有说话,只又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以洁注意到他眼里都是红丝,不知道已经喝上多少酒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下了他的杯子。 “不要再喝了,小哥,”她说:“喝酒伤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对肝脏尤其不好。” “怎么我喝一点酒都不行啊?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吗?”守谦斜着眼睛看她:“一个男人在家里都不能随心所欲的话,那还回来干嘛?我看我走了算了。” 以洁愠怒地看了他一眼。“都已经醉得开始胡说八道了,还不让人拦你呀?而且酒后开车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守谦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子就朝外头走:“大不了去撞电线杆嘛。轰,”他作了个夸张的爆炸手势:“一了百了,岂不干脆!你小哥的命横竖不值几文钱,活着对别人也没啥子好处。啊,”他荒腔走板地唱起歌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以洁连忙一把拉住了他。“别开玩笑好吗?人家跟你说真的!酒后开车真的太危险了!”她的声音都发抖了。小哥这个样子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如果他真的发了神经病要去开车怎么办?她的气力可是绝对拦不住他! 守谦对她挥了挥手,很夸张地打了一个酒呃,而后醉醺醺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小洁,”他口齿不清地说:“你小哥虽然不是什么优秀青年,自己还爱惜得很,撞得支离破碎的未免太难看了。我今天晚上,”他又打了一个酒呃:“可是搭计程车回来的。你瞧,我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对不对?” “是啊。小哥本来就是聪明人嘛。”以洁轻轻地说,一面将他往回拉,一面止不住地心里作痛。她从来也没注意过:小哥有他自己的苦。她不知道他是在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吐真言”,但是…… 才刚刚想到这里,守谦的脸色一阵发白。以洁叫声不好,拉着他就冲到厨房里头去,刚来得及让守谦将头趴在水糟上头,已经听得他大呕特呕起来。何妈听到声音赶过来探看。两个人忙了半天,守谦才终于筋疲力竭地瘫在地板上头。 “没出息!”何妈恨恨地骂:“心里头不舒服就只晓得喝酒!喝了酒就解决得了事情啊?都怪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把他给宠坏了!就不晓得跟平浩多学学!” 以洁苦笑了一下。跟大哥多学学?只怕他心里头的苦,倒有一大半是因为大哥而来的呢!从小到大功课一直名列前茅、做事又稳妥又俐落的大哥,给小哥带来的压力定然是非同小可的。话说回来,大哥也没有不去力争上游的自由。无论伯伯待他们如何地视同已出,他们两人都免不去“寄人篱下”的感觉。是这样的心情使他们做任何事都不敢轻忽,使他们对捷铁的事全力以赴。 相形之下,小哥是被夹杀了。而他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什么,伯伯的生命就已经到了尾声…… “先把他弄回房里去吧。”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在地板上睡觉会感冒的。” 问题是,一个醉死了的男人就跟一堆石块一样地重,她们两人使尽了气力也只能将他移到客厅。幸亏就在这个时候,平浩推门进来了。三个人这才将守谦弄到最近的一张床上去——就在一楼的客房里。何妈满脸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拍拍屁股离开了屋子,将守谦留给他们两个去照顾。 “好了,让他睡吧。”平浩站起身来,不以为然地盯着守谦看:“他明天非头痛欲裂不可。搞什么,当宿醉是好玩的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以洁发现自己的眼光无法自制地一直往他身上溜。她从来不认为大哥是什么美男子——至少至少,不是小哥那“种玉树临风型的。可是为什么她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好看呢?他的浓眉是一种担当,他的脸型是一种刚毅,他深沉的双眼之中满是智慧。而她尤其怀念他抱她入怀、细细呵护的感受——即使当他那样做的时候,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但他的肩那么宽呵,他的体温那么暖呵……以洁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当平浩对着她看过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飞红了脸。 为了掩饰尴尬,她急急地将眸光调到守谦身上。 “需要我留下来照顾他吗?”她问。平浩的眼神立时沉了下来。 “没有那个必要。”他的回答比他所能预计的还要粗鲁:“他只是醉了,又不是病了!” 没等以洁再说什么,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屋子。 以洁惊愕地看着他的背影消逝在视线之中,心情一时间低落到难以平衡。想起伯伯要她“为大哥的事多费点精神”,她疲倦地揉了揉脸。天哪,天,她要知道该从何费心起就好了!那个人现在是如此地冷淡,如此地疏远呵…… 身旁的守谦动了一下,发出一大串难以分辨的呓语。以洁只听出他是在骂人。而这挨骂的人她可熟悉了! 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费力地压下她心底越聚越多的恐慌——发现大哥真的必须为此事负责的恐慌。不管怎么说,大哥亲口跟她承认了自己的罪咎;不管怎么说,她都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而,只要是人,都难免有失控的时候。偏偏她已经介入得太深了! 以洁急急地跑回自己房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的恐惧甩在身后似的。她一直那么相信他、那么相信他呵!不为了这样的信任,如何能有勇气去追查事情的真相? 她曾经告诉过自己:这是为了帮助大哥摆脱那不必要的罪咎,让他能再度昂首阔步地面对明天;然而在她发觉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无私。她希望他能走出过往,因为她并不属于那个过往;她希望他能走向明天,因为——因为在她内心的深处,秘密地期望着:她自己可以是那个明天呵! 自我嫌厌使得她愤怒地绞紧了双手,对自己龇了龇牙。还要继续追查下去么?还要继续探索么?然而……然而这已经不是她能否帮他解开他心结的问题了! 黑暗在她的心底扩大,使她再一次地颤抖。事情追察到了最后,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结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时候,她将不能再说:“事情最坏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因为……因为她必须面对的乃是更大的黑暗。那是——她最珍惜的东西将因此而变得一文不值,她曾经寄托过的磐石将因此化为虚空…… 她好害怕呵! 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对自己说:罢手吧,停止吧,让死去的永远死去罢。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 事实上,接下来的日子,也忙到让她没有再去思量这件事的余地。伯伯的病况时好时坏,每一次恶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经够教她提心吊胆的了,偏偏公司里的制度改革也同样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仿佛这些还不够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还毫不留情地压榨着她仅余的一点精力。平浩的冷淡疏远使得她异常伤心,而守谦不再有精神带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内里的沮丧不断堆积。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边了!为了保护她仅余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于表现得像个傻瓜一样,她只能用一个同样冷淡的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然而这种伪装大大地违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觉疲累。在那样消磨人的情绪里,她有时会捕捉到大哥关切而焦虑的眼光。然而……然而她已经不敢纵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编织梦想了! 但是,这样下去可以么? 当她不那么累的时候,当恐惧和惊慌稍稍地压低了一些的时候,当她发觉自己以满怀爱意的眼光注视着平浩处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质的时候,伯伯的叮咛就会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而她为自己许下的诺言就会再一次浮现。你真的想让他一辈子过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么?你真的能袖手不管么?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弃,你是一生不会心安,一生都将懊悔的!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开始就没有退路的! 但是,她好害怕呵! 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时候发生了。 时序已经进入四月,是阴雨连绵的季节。虽然说是春天,连续阴上几日,温度还是挺凉的。以洁一早起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穿多一点,可不要感冒了!”何妈不放心地说。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涂。先在公司里主持了一项会议,又出差到一家脚踏车零件工厂转了一圈,然后抽空到医院去了一趟。等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头重脚轻,喉咙也疼起来了。看看腕表,中午十二点多。这个时候回家的话,何妈一定会忙东忙西地为她张罗午餐,还会老母鸡一样地叨念她的感冒。还是到公司去吃顿自助餐算了,她对自己说:反正员工的福利有待加强,她正好籍这个机会检查一下餐厅的状况。 还没来得及步入餐厅,迎面急匆匆地走来了一个女子,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了身子。察觉到对方仔细打量自己的眼光,以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咦,是个很面熟的人哩,她惊愕地想着,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口边,却是对方先叫了出来。 “苏以洁?这不是苏以洁吗?”对方迸出了好大的一个笑容来:“真想不到!你也在这里上班啊?” “胡——胡嘉兰?” “就是啦!你还记得我!”胡嘉兰笑得开心:“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你变了很多啦,苏以洁,完全是个大小姐了!” “没那么多吧?否则你还能认得我吗?”以洁笑道:“你也变了很多啊。” “我?还好啦!”对方开心地道:“真的好高兴遇见你!我以前在这里工作时认得的一些人大半都离开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工作状况和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正有些手忙脚乱呢!你看我忙到现在才出来吃饭!” “新人嘛,要进入情况总是要花点时间的。”以洁微笑:“一定饿坏了吧?来,先吃饭,边吃边谈。我请客。” “那怎么好意思呢?”胡嘉兰抗议,但以洁已经拉着她去点菜了。 “应该的呀。我在这里是老鸟嘛。”以洁随手点了几样菜,一面打量对方。胡嘉兰初中时和她同校,比她高两届,两个人都是合唱团的团员,虽然一共只相处了半年,却已经处得很熟了。称不上是非常亲蜜的朋友,但老友相见总是值得欢喜的: “你说你以前在这里工作过?” “是啊。五专刚毕业那一年,待了半年就走了。”胡嘉兰笑道,没注意到以洁付帐的手势突然间停了极短暂的一下。五专刚毕业那一年?那不就是——自己高三要上大一的那一年么?是大哥娶了家琪、家琪又死于车祸的那一年了! “那怎么想一想又回来了呢?”她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午餐的时间已近尾声,餐厅里头空了大半。 “我先生调差回高雄来,我想想两地隔开总不是办法,所以回来找事做。”胡嘉兰叽叽呱呱地说,浑没注意到其他食客的异样眼光:“总算运气好,捷铁正在招考会计人员。那是我本行啦,你知道。你呢,苏以洁,你在那个部门做事?” “我——”很明显的,胡嘉兰对自己在公司的职位一无所知,对自己和总经理、董事长之间的关系也一无所知。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陆家的关系——整个公司里其实也没多少人知道,大家都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但是——关于她的工作,胡嘉兰只要踏出这间餐厅一步,离开她苏以洁身边三尺,马上就会有多管闲事的人去告诉她,这一点以洁敢拿今年度的会计报表来打赌!难得她遇到一个可能听过当年的流言的人,一个可能将这流言说给她听的人,她可不能冒险让胡嘉兰变成一个三缄其口的蚌子!这念头在以洁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使得她当下就作成了决定: “我是老总秘书的助理。”她说,一面在心里头向胡嘉兰道歉。对不起,我撒这种谎实在是不得已的。因为这些线索对我而言是太重要了! 胡嘉兰眼中发出了很感兴趣的光芒,急急地将口中的饭吞了下去。 “这么说,你一定常常见到老总-?” “嗯。” “告诉我,”她的身子往前一倾:“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呃,”以洁可以用上一箩筐的字眼来形容她欣赏、尊敬、深爱着的大哥,但这绝对不是赞美平浩的时候。要想取得别人心底的话,必须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必须先让他认为你和他是同一类的人。既然公司里当年会有那么多不利于大哥的谣言,而今的她就应该银着扮演一个满怀恶意的碎嘴女人才是。 但她做不到。即使是为了大哥,她也没有法子将自己逼到那种极端。因此她只有用尽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将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她希望是十分鄙贱的表情来,而后老大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听说那个人很难伺候,原来是真的啊?”胡嘉兰压低了声音:“单就外表实在看不出来她!不过看外表本来就不准的啦!你知道我刚到捷铁来的时候还乱欣赏他的咧,真是呆,对不对?做得出那种事来的人,” “什么?”以洁的耳朵整个儿竖起来了。 胡嘉兰很快地左右张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你没听说过吗?就是——他抢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给逼死了的那档子事呀!” “听说过一些,详情倒并不清楚。”以洁的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成一团:“我是说,这不大可能吧?陆守谦比他英俊,比他讨女孩子欢心,又是捷铁企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管是为人还是为财,都很难想像那个女孩子会舍陆守谦而就咱们老总嘛。” “所以说,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了!”胡嘉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说啊,他是找了个机会强暴了那个女孩子,使她怀了孕。人家女孩子又保守,又纯情,遇到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再和原来的男朋友在一起,只好委曲万状地嫁给他了!” 只听到“强暴,怀孕”这几个字,以洁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胡嘉兰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对她而言已经不产生任何的意义了。如果不是她的自制力比她所以为的还要惊人,就是对方的神经超级大条,才会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胡嘉兰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停下来喝了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嗳呀,我真是太多嘴了!老总是你的直属上司呢,你知道了这么多他的丑事,和他在一起工作只怕心情会受到影响吧?我老公就常说我是个大嘴巴,什么事都先讲了再说,也不放在脑子里过滤一下。” “怎么会呢?这是你个性直爽呀。”以洁勉强自己微笑:“再说多知道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面对老总的时候,好歹心里有点底嘛。” 胡嘉兰立刻放心了。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她急急地叫了起来:“唉呀,已经一点半了!再不回办公室会被刮的!我先走了喔,苏以洁。改天再聊。谢谢你今天请我。”她旋风似地冲出了餐厅。 偌大的员工餐厅里,这会儿就只剩得以洁一个人了。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餐具,开始不可抑遏地发起抖来。胡嘉兰的高跟鞋剁地而去的声音仿佛还在空屋之中轰然作响,却比不上她方才所说的话那样地充斥了以洁所有的感官。强暴了她,使她怀孕;强暴了她,使她怀孕;强暴了她,使她怀孕……以洁突然间再也坐不住了。她推开椅子就往外冲,全没注意到:雨丝已经像细粉一样地洒了下来。 第八章 要到什么地方去找到这一团混乱的解答?要到什么地方去沉淀这纷扰浑浊的心事?要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照亮这片黑暗的光明?以洁像游魂一样地朝前奔走,没有目的地奔走,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一个指标,一点方向似的。大哥强暴了家琪,使她怀孕,因此才不得不嫁给了他……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一个字也不相信!那只不过是谣言——没有根据、满怀恶意、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而已。 你真的不相信么,苏以洁?你真的以为那只是谣言么,苏以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会如此迷惑、如此慌乱呢?诚实一点罢,面对真相罢;你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那是因为——你私心里以为这是可能的。你已经因这谣言而定了平浩的罪了! 以洁打了一个冷颤,眯着双眼望向天际沈暗的云层。两势已经转大了,但她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毕竟,与她心里的风暴比较起来,这一点雨又算得什么呢?多么讽刺呵!她那么努力地想使大哥从过往中解脱出来,结果那答案比她所有的想像都更为不堪。家琪——竟是因为怀了大哥的孩子,才不得不嫁给他的? 这没道理嘛!以洁重重地甩着头,仍然在排斥这个可能;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一缕记忆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无情地啃噬着她的排斥。那是:大哥和家琪结婚不过半年,但家琪死的时候,却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 那又怎么?脑子里一个小声音在说:现代人有婚前性行为的多得是呀,先上车后补票的也多得是呀。说不定大哥就是因为结婚在即,所以才根本不去管什么避孕不避孕的;也说不定他根本就等不及想当父亲。就因为家琪早在结婚以前便怀了孕,所以谣言才会传得那么难听。事情就这么简单,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然而这个解释无法教她自己满意。因为大哥的罪恶感深深地困扰着她,家琪和小哥本来是一对、而她婚后还和小哥来往的事也困扰着地。如果她嫁得心甘情愿,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如果她是一个满脸幸福的新娘,那种种的传言又要从什么地方捏造起? 但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啊!另一个声音在抗拒: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啊!人是可能在激动或焦切之中失控,但——真可能失控到这种地步么?无论怎么说,她都无法相信大哥会是那么不择手段的人!苏以洁啊,难道你对你自己所爱的人就只有这么一点信心而已?你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自白的机会就定了他的罪,根据的尚且是外人不相干的传言?多可耻啊,你! 是不是应该要当面问问他呢?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却立时被她自己给压了下去。开什么玩笑,当面去问他?如果她那样做的话,岂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正在怀疑他的人格和操守么?对他的伤害不会有比这个更大的了!不,不能去问他。打死了也不能去问他! 但是——但是大哥的罪恶感那么深啊,小哥的怨恨那么真啊!她该怎么办呢?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走出这条死胡同么?如果不能,难道要她永生永世抱着这份怀疑去面对大哥,将他的十字架也变成自己的十字架,还说不定是虚假的十字架? 以洁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察觉到一股剧烈的疼楚自她心底不住地往外扩散。如果传闻是真的——如果传闻是真的! 不!不会的! 但是难道没有可能么?如果传闻居然是真的? 不! 你用点脑袋想一想啊,如果…… 不,不,不!我不相信,不相信,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大哥不会是那样的人,不会是的! 两股交互来去的声音在她脑子里争战不休,死命纠缠,使得以洁只能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她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作痛,痛得她再也无法思考,无法分析,只能任由她控制不住的泪水满面奔流。然而那泪水是没有人看得见的,因为眼泪在她脸上早已和雨水混成一片了。 雨……好冷的雨呵,下个不停的雨呵!我究竟站在雨中作什么呢?以洁呆呆地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眼前那熟悉的大门。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是自家门前。 我在这个地方做什么?她呆呆地想:我不是应该在公司里的么?公司——我怎么从公司跑回家来了?她荒谬地笑了起来,全没注意到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 “我的天,以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一个女性的、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焦急和关爱:“老天哪,你怎么湿成这个样子?你究竟把自己怎么了?你大哥找你找得快疯掉了!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到医院去,搞得我都跟着神经紧张起来,谁晓得你会发这种雅兴在雨中散步!以洁,以洁?”那声音更焦急了:“你在听我说话吗?” 以洁用她涣散的眼神看了看天色,玉翡立时皱紧了眉头。不,她没有在听我说话。只消看一眼她那空茫的脸孔,就该知道她现在的神智已经不在地球上了!真不知道这个小姐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手忙脚乱地取出钥匙来开了门,一面又拖又拉地将以洁弄进屋子,浑没注意到自己也让雨给打湿了大半边。 “何妈,何妈!”玉翡一进屋子就叫:“快拿条大浴巾来,快点!不不,先到浴室里去放一缸热水好了,你家小姐冻得跟个茄子一样!” 何妈探头一瞧,立时发出了一声惊叫。玉翡七手八脚地将以洁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下来。只不过这么两分钟的时间,以洁脚下的地毯已经湿上一大滩了。她究竟在雨中走了多久呀?听何妈说她早上出门时就已经在打喷嚏了,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呢?淋多了雨对身体可半点好处没有!一面想着,玉翡一面伸手摸了摸以洁的额头。 烫的! 一阵兵慌马乱之后,她们两人总算是将以洁给安顿下来了。才刚刚候着她沉入梦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直直地奔了进来。 “小洁怎么了?”平浩的眼睛里满是慌乱,玉翡忙对着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给她服了镇静剂,刚刚才睡着。”她轻轻地说,拉着平浩走出了房间。后者兀自不能放心,不住回头看向枕头上那张睡沉了的小脸。 “她淋了太久的雨,情绪上受了重大的打击,再加上劳累过度……”玉翡的眉头皱得很深:“我判断她是从公司走回来的。你知道从公司走回来要花多少时间么?” “……正常情况之下,两个钟头。”平浩低低地说,玉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正常状况之下的意思就是,以洁可能在雨中走了更久。她记得自己在门前见到以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平浩疲备心地揉了揉脸颊,沮丧得几乎出不了气。以洁下午去过公司,他是知道的,因为有不少人在餐厅里见过她。然而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她竟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事。下午伯伯的病势突然转坏,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偏偏公司的事使他忙到无法抽身,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塞车…… “你说她。情绪上受了重大的打击。”他慢慢地问:“知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样的打击?” 玉翡抬起头来看着平浩,脑子里掠过以洁高烧中乱七八糟的呓语,以及那泪痕狼籍的脸庞。眼前这人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来?她实在无法想像!在听过他和何妈之间的对话之后,就更加的无法想像了。这人口简单的家庭里埋藏着多么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悲剧之中又编织着多少的误会,多少的委屈呵! “不,我——不是很清楚,”她慢慢地说,考虑着要不要给陆平浩一点催化剂。如果由着他的本性去做事,那个人是屈死了也不会诉一句冤的,更别说要他自己来澄清真相了;但是——如果他所隐瞒的真相会伤害到他所爱的人呢?不管了!玉翡决定道,只希望自己的多管闲事不会带来负面的影响。 “我只听到她说什么……什么强暴,什么怀孕的,别的就听不真了。” 在那一刹那间,平浩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地白,白得让玉翡心惊。本能地她赶上前去将他扶住,生怕他会昏倒。平浩摇了摇头,靠在墙壁上站直了身子。 “谢谢,我没事。”他虚弱地说,挣开了她的扶持:“小洁她不要紧吧?” “不会有事的。”她赶紧向他保证:“她年轻,抵抗力强。我已经给刘大夫打过电话,他待会儿就会过来了。” 平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下楼而去。何妈烧煮的菜香弥漫上来,但她很怀疑他究竟吃得了多少。那阴郁的背影仿佛承担着全世界的重压,而他的脚上则缠绑着无形的铁炼。玉翡无法自己地一阵心酸,摇着头推开了以洁的房门。 刘大夫来过又走了。玉翡整夜留在以洁的床边,与她不退的高烧奋战。那兄弟两个轮流和何妈进来探病,人人脸上都像是抹了一层霜。还好以洁毕竟是年轻,那场重感冒虽然差一点便转成了急性肺炎,到底是有惊无险。高烧在两日之后退去,留下了一个筋疲力竭的病娃娃。 恢复知觉之后,以洁呆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 “我……我怎么了?”她问,声音仍然哑得难以听闻。 “重感冒,精力衰竭。”玉翡一面替她换点滴一面说:“刘大夫说你长期体力透支,这场病才会来得这样凶。他严格命令你至少要休养个十天半月,才淮你回办公室去。” “……噢。”以洁困惑地对自己皱了皱眉,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玉翡。“怎么是……你在这里?”她试着用口唇的蠕动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你没……在医院……里陪……伯伯呀?” “医院里护士多得是,你身边却半个也没有。”玉翡笑着说,因为她的好转而欢喜:“我去帮你端杯牛奶来。这两天只打点滴,一定饿坏你了。” 等以洁更有气力了一些,守谦开始带着花花草草地来探病了,还乱七八糟地诌笑话给她听。当然他还不能久留,每次都只停个二十分钟就算数,但这已经很让以洁开心了。 然而平浩不曾来过——一次也没有。 以洁的心里乱极了。她所听见的事情还清楚分明地刻在心上,使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大哥。他不来是再好也没有了,她对自己说:反正这一阵子,我和他之间本来就处得尴尴尬尬。然而他一次也不曾出现,仍然无可避免地使她失望到了十分。每回房门一开,她就急急地抬起眼来,而在发现来人是守谦或何妈的时候,挤出一抹略带失望的笑容来。他不关心我,她沮丧地想:我知道他很忙,我一病他就只有更忙,何况还有伯伯的事要他费心;但是……但是…… 是她病后的第四天,何妈来过了又走。玉翡深思地打量着她,看得以洁有些不自在起来。 “整天躺在床上好无聊。”她对玉翡说,羡慕地看着对方手上那本书:“你在看什么?” 玉翡将书面翻过去让她看:阿嘉莎。克莉丝蒂的“空幻之屋”。 “你喜欢侦探小说啊?” “爱死了!”玉翡微笑:“只不过在医院里轮班的时候常常忙得没时间看,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说来这都要感谢你哩!” “侦探小说好看吗?我一向只看散文集。”以洁好奇地问:“你比较喜欢谁的作品?” “当然是这一位的啊。”她扬了扬手上的书。 “为什么?” “那当然因为克莉丝蒂和我是同行啦!”玉翡笑着说:“开玩笑的,当然是因为我认为她写得最好。不过我不会推荐你看她的书——至少不能在你生病的时候。看她的书很花脑子的。” “噢。”以洁的脸垮了下来:“我讨厌生病!” “偶然生个小病也不是坏事呀。”玉翡安慰她:“你看何妈把你宠成什么样子?你小哥更是三天两头地送花给你,”注意到以洁的脸色暗了一暗,玉翡精确地解出了她的心事: “就连你大哥,也一天来看你好几趟呢。” “什么?” “你不知道是吧?”玉翡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我想你是不会知道。他总是趁你睡着时来的。”瞥见以洁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强调地点了点头:“真的,骗人的是小狗。” “噢。”以洁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完全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了。大哥常常来看她……乘着她睡着时来看她!她的心无法自己地涨满了。然而,其中却还夹杂着地无法排遣的酸楚:他虽然常常来看她,却也只限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而已! 玉翡研究着她的表情,慎重地考虑着要不要再管一次闲事。眼前这已经成为她朋友的女孩有着恋爱中人的痛苦,眼眸中诉说着性情中人的悲哀……不,她没有办法袖手旁观,她忍不下这个心来!鸡婆就鸡婆吧,去他的什么别人的隐私不隐私! “你知道么,你大哥是非常关心你的。”她慢慢地说,注意到以洁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只不过他……有着很大的苦衷,以及顾忌。” “玉翡?”以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位特别护士可能知道任何与大哥有关的事。却见对方微微地笑了。 “别以为我有多大的神通。我只不过是碰巧听到你大哥和何妈的对话而已。”护士笑着说,将她那天晚上听到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听完了玉翡的叙述,以洁有老半天开不了口,只有她紧握的双手和微颤的双唇泄露了她的心情——虽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实在无法分析。是如释重负,是心酸难言,是温柔的喜悦,还是对自己产生过的怀疑抱持的惭愧?或者都有一些罢。而,在这凌乱芜杂的思绪之中,最清晰的一点却是:大哥并不曾承认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情感,这一切都不过是何妈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如果她自己是个旁观者的话,或许会认为这样的表示已经足够,偏偏她不是旁观者,而是当事人哪!而恋爱中的人总有那么多的患得患失,乍信乍疑…… 见她低垂着眼睫只顾盯着自己的手指,玉翡想着自己应该要让她独处一些时候了,便找了个借口要退出房间。才刚刚拉开房门,听见以洁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玉翡?” “嗯?” “……谢谢,”以洁的笑容有些羞涩:“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特别护士。” “那是因为你是个非常特别的病人呀。”玉翡温柔地笑了:“换个人我才不敢多这种口呢。你知道,那是护士的大忌。” 以洁的眼睛里闪出了一点淘气的光芒。“你确定自己入对行了吗?”她问:“你说不定应该改行去当侦探的。” “我会慎重考虑。”玉翡对着她龇了龇牙:“哪天你们家的饼干失了踪,又或者是小猫小狗和别人家的小动物私奔了,只管来找我便是。” 门轻轻地开了起来,以洁立时重重地倒回床上去,紧紧地阖上了眼睛。她的身体还很虚弱,玉翡对她揭露出来的讯息却来得太强烈了。仰躺在床上她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心脏的撞击却比故障的钟摆还更没规矩。这一切的讯息如此零乱而极端,她必须仔细地想想,仔仔细细地想一想…… 她听见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以为是玉翡回来了;但房中那长久的沉默使她觉得不对,使她蓦地里睁开了眼睛—— 她的呼吸梗在喉咙里头,五指死命地抓紧了被角;只有双眼却睁得大大的,生怕稍一眨眼,眼前的人便又要消失不见了。 平浩站在床头看她,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以及哀伤。她注意到他瘦了一圈,眼下有明显的阴影,头发更是早已超出了一般的长度,不知怎地心里一酸,泪水便溢出了眼角。她没打算哭的,她真的半点也没打算哭的呀,大哥终于来看她了,在她清醒着的时候来看她了,她应该欢喜,应该微笑,应该表现出成熟而理性的态度来的,而不是像个跌伤了膝盖的小女生,看到妈妈时才容许自己哭出眼泪来。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就是忍不住。这一场病对她而言竟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睁开眼来见到的是三生石上前来相迎的旧日精魂,她病中脆弱的心便再也承受不住了。 平浩的眼色变得更深沉了。他无言地在她床边坐下,伸出手去拂拭她的泪珠。见她泪水越涌越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她的手紧紧地包进了自己手中。 “对不起,小洁,”他低低地说,胸膛起伏沉重,仿佛是想再找些其他的话来说,但只又迸出了一句:“对不起。” 以洁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静待心里这一阵剧痛过去,才又睁开眼来。“为什么要道歉呢?这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发了神经病跑去淋雨,” 他沉默的凝视使得她的声音消失在喉咙之中,心跳莫名其所以地加快了一倍。如果他能一辈子这样看着自己呵,如果他肯永远这样握着自己的手呵,家琪的死因突然之间再也不重要了,一丁一点也不重要了! “怎么可能会没有关系呢?”平浩的声音很低沉,却在刹那之间打断了她的遐想:“也许是我太自大了些。不过我听乔小姐说,你在发烧的时候一直在叫我,一直在说什么强暴,什么怀孕的,所以我推测,你——是在公司听到别人说了些什么了?” 以洁的心紧了一紧,旋即整个儿鼓涨了起来,眼睛也晶亮了。只听得平浩这么一句,她便已经确定:大哥绝对没有做那件事!一个问心有愧的人是不可能用这么平静的声音陈述自己的暴行的。 “对不起,大哥,”她轻轻地说,被他握住的手反过来握了他一下:“我应该更信任你一些的。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 他眼眸中露出的神情使她说不下去了。那是一种自责,一种悲伤,但也含着一种温暖,甚且透出了一种感激。有那么好半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只由得那种无言的相知默然流转。 而后她露出了一朵极淡的笑容来,轻轻地说:“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该到了告诉我的时候了罢?” 平浩沉沉地点了点头,却又困难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从开始的时候说起呀。”她温和地说,依旧直视着他的眼眸。平浩涩涩地笑了一笑,伸出手去轻轻拂了一下她的发丝。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开了,守谦带着个微笑探头进来。平浩本能地收回手去,以洁的脸上则不由自主地染了一层丹砂。这太荒谬了,她斥责自己说:大哥和她说话的情况半点暧昧也没有,怎么他们两个表现得像是情侣约会让人给逮到了一样!看在小哥眼中,没事也要变成有事了。她强作镇定地抬起头来看向守谦,脸上的微笑却在看到他的神情时不由自主地消失—— “哟,瞧瞧这是什么?”守谦的眼睛不祥地眯了起来:“难怪你不要我带小洁出去玩呢,敢情是自己心怀不轨嘛!俗语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陆平浩,我可是又一次地低估你了!” “小哥!”以洁喊,简直无法相信这么尖酸刻薄的话会从守谦口中说出来;平浩霍然站起身来,眼睛里也闪出了怒火: “守谦,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放干净一点?”守谦冷笑:“何必呢?敢做就不要怕别人说嘛!干!”他一拳捶在书桌上,砰然大响吓得以洁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妈的你是吃定我了?有了一次还不够,现在还要来第二次?家琪的事我没找你算帐,你就认定我陆守谦是个软脚蟹了?他妈的我真不知道家琪到底看上了你这个衰人什么地方,还被你害得——” 他的拳头握得死紧,一步一步朝平浩逼了过来:“我今天非教训你一顿替家琪出一口怨气不行!你这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混帐东西!” “守谦!”门口一个高亢的女声切了进来,带着极大的愤怒:“你说话要凭良心!你这样骂你大哥你还要不要脸?家琪到底是为什么才嫁给平浩的你比谁都清楚,要怪也只能怪你一个!” 何妈?以洁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欧巴桑,但她的注意力立时又让守谦的咆哮给吸引过去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趁人之危,乘人不备!” “不然你要家琪怎么办?”何妈吼了回去:“你又不肯娶她,难道叫她当未婚妈妈,让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一辈子啊?” “她可以去堕胎啊!”守谦吼道:“我们还那么年轻,要孩子将来有的是!” “堕胎!”何妈大叫:“陆守谦,你是个男人不是?那个女孩子那么爱你,把什么都给了你,你要是还有一点责任感就应该要娶她,居然还有脸要她去堕胎?那可是杀生耶!杀的还是你自己的骨肉!这样你还敢说她是你心爱的女人?我要是家琪,这种劳什子爱情不要也罢!” “你这个老古板懂什么?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来管?”守谦的眼睛都红了:“我们本来就没打算那么早结婚,孩子的事完全是意外,” “出了意外就要想法子补救啊!”何妈直着脖子喊,嗓子都给喊破了:“我知道我是老古板,老古板又怎么样?难道你们新派的人欠了债还可以不还钱?你既然喜欢她,早一点结婚有什么差别?说什么你爱她,全是屁话!爱她为什么不替她想一想,结果还要平浩来替你收拾残局,替你背一大堆黑锅,” “住口!”守谦凄厉地喊,一挥手将桌上一只花瓶扫下地去。瓶子里的水溅湿了厚重的地毯,鲜艳的花瓣洒得一地都是。“所以平浩是个圣人了?所以你们都怪我?怪我,嘎?那后来发生在家琪身上的事又怎么说?难道那个就不叫杀生吗?那个圣人就不必负责吗?” 平浩的脸色变得惨白了,身子一晃就又跌坐在床上。守谦还在愤怒地咆哮,但一阵急奔而来的脚步声迅速地切了进来。玉翡紧紧地抿着双唇在门口出现,用力地捶打着门板以唤起众人的注意。 “不要再吵了!”她喊:“快到医院去!陆先生的病况危急了!” 第九章 医院走廊的灯光一片惨白,以洁的唇色也是惨白的。守谦在走廊上焦躁地踱来踱去,她却只能病歪歪地坐在长椅子上,把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平浩身上。后者担心地搂紧了她,再一次地说: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留在这里又做不了什么。” 以洁固执地摇了摇头,勉力抗拒着欲呕的晕眩。她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可是要她留在家里等医院的消息,那也是她绝对办不到的事。至少在这个地方,她还觉得自己和伯伯亲近一些,还觉得伯伯真实一些。不要死啊,她在心里奋力地祈祷:伯伯,求求你,千万不要死啊!至少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捷铁还没来得及发展成更大的企业,笼罩在大哥身上的乌云还不曾完全揭开。如果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人间,难道不觉得还有所遗憾么?更何况小哥还没成家,你还没看到自己的孙子。 一阵剧痛刺入了以洁心底,使得她必须咬着牙慢慢地呼吸,好将这阵疼楚压平下去。走开,不要来烦我,不要在我烦心伯伯的时候!走开,等伯伯没事了我再来料理你。走开! 但那片顽固的痛楚不肯走开,反而更显得清晰了。在她因等待而疲倦的心灵里,何妈揭开的往事像锥子一样地刺穿了她的麻木,开始以尖锐的疼痛来折磨她的知觉: 大哥是因为家琪怀了小哥的孩子才娶她的!他是在明知家琪爱的人是小哥的情况之下娶她的!是什么样的心态使他作出那样的牺牲呢?天,他爱家琪爱到那种地步,不惜以婚姻来保护她的名节,以及她腹中的胎儿呵!而她竟然还敢奢望……竟然还敢假想…… 胸中传来的剧痛逼出了她满面的泪水,使得平浩万分不忍地拍了拍她。 “伯伯不会有事的。”他柔声安慰,虽然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你还这么虚弱,当心把身体弄坏了!要不要先躺下来?”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在长椅上侧着身子躺下,伸手抹去了泪水。温柔的大哥,体贴的大哥,善于照顾人的大哥呵!今天稍早,当他来找她、来向她解释那则谣言的时候,她曾经以为他们之间的事有了转机,曾经以为那表示他愿意为她开放他自己。然而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大哥之所以来找她,只是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因谣言而痛苦,因他的背负而悲伤…… 她紧紧咬住了牙关,脑子里又是一阵昏眩。时间过去多久了?他们把伯伯怎么样了?每一听到开门的声音都使她惊跳,而壁上的时钟嘀答嘀答地走个不停…… 终于,加护病房的门开了。以洁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而后捧住了自己不断旋转的头。那个中年的大夫轻下了口罩,还没说话先发出一声叹息。 “很遗憾,”她听见那个声音在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 不!以洁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感觉上是整个宇宙都绕着她旋转了起来。声音逝去了,颜色逝去了,大哥扶着她摇晃的手臂也逝去了…… 她跌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一阵忙乱之后,以洁被妥妥贴贴地重新安置在自己床上。平浩坚持她不可以再参与任何善后的活动,甚至还让玉翡陪在她身边。在身上盖着厚毯子,床边吊着点滴瓶的情况之下,她昏昏糊糊地又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何妈端着稀饭和小菜上楼来,将餐盘放在床头小几上,默默无言地扶着以洁坐了起来。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现实这才重新进入以洁脑中。一阵空茫的疼痛使她眼眸中倩不自禁地注满了泪水。然而她的痛苦并不真切。怎么可能真切呢?那只是医生的一句话,而她甚至还没看到伯伯的尸——身体! “吃点东西吧,小洁。”何妈舀起一匙稀饭送到她口边。 以洁食不知味地吃着,脑子里同时想着伯伯和大哥,竟不知道去思索哪一个能让她好过一点。 “何嫣……”当何妈已经收拾碗盘准备离开的时候,以洁别了老半天的问话终于溜了出来: “大哥他们之间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何妈收东西的手顿了一顿。“刚开始并不晓得,是后来听到你大哥和守谦吵架才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又没有问!” “我有啊!”激动之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在一阵昏眩之中躺了回去:“我问过——” “你问的是家琪是怎么死的,这和她怀谁的小孩没有关系嘛。”何妈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不怎么放心地拍了拍她:“而且我本来答应你大哥不说的。如果不是守谦闹得太不像话,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人都死了,这种事还说它干什么?” 以洁哑口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她在床上又躺了两日。平毫和守谦在她清醒的时候从不露面,想必是在忙伯伯的丧事罢。守谦或者是因为往事被揭开了不好意思见她,但大哥又何至于连看她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呢?是不是他的罪恶感又开始作祟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呵! 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料到的怒气陡然间淘淘涌起,刹那间焚尽了她所有的体谅与同情。这算什么嘛?无论是怎么样的自我惩处,六年的光阴都应该够了!偏偏那个人——敢情他是在自责之中活得太久,竟不知道正常日子该怎么过了? 可惜的是,人在病中,就算她想找平浩吵架也没那个力气,更别说她根本不知道平浩几时在家。如果不是玉翡陪着她的话,这病中的时日可难挨了。偏偏再过两天,玉翡看着她在房里行步缓慢地活动筋骨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的微笑。 “我明天要走了。” “玉翡?”以洁吃了一惊,那位特别护士点了点头。 “我本来是你伯伯的特别护士,记得吗?”她温和地说:“现在这里已经用不着我了。” “还有我啊!” “你?”玉翡好笑起来,发现她的朋友在病中变得撒娇了:“你也太奢侈了吧?只是一个感冒就要一个特别护士跟着?” 以洁的眼睛暗了一暗,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舍不得你啊。”玉翡叹了口气:“但我有工作要做。医院方面发通告给我,说有一个患者希望我去照顾。”她静静地微笑:“那患者已经换过好几个特别护士了,都不满意,把人家一个个给骂跑了。护士长对我说,如果连我都应付不了他,那她也只好投降。” 看见以洁不无疑问的眼神,玉翡笑着耸了耸肩。 “并不是我特别温柔或特别会应付刁钻古怪的病人,而是因为——”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相信吗?是因为我读了很多的侦探小说。” “什么?” “最起码,护士长是这么告诫我的。”她走过来拉住了以洁的手:“今天天气蛮好的,要不要到花园里去散散步?”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你那个新患者听起来很有意思。”她有些茫然地说:“别忘了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 “就是啦。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碰得到。”玉翡微笑着说,很高兴能将以洁的心思引开了一些:“有一次才好笑呢,我……” 玉翡的离去使得以洁更消沉了些。伯伯的后事一切从简,在她卧床的那几天里已经处理了个七七八八,让她不再有插手的余地。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被遗忘在时光的后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再运行了。一连几天她见不到平浩的面,好容易一天傍晚他回家来吃晚饭,那神情又恢复了前些时日的生疏和遥远。 他的气色糟透了,以洁又恼怒、又心疼地想,一面心不在焉吃饭。吃饭期间她几次试着和他聊天,都被他用最简单的句子给打发了过去。 “这一阵子你忙坏了吧?”她不死心地再试:“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你只管养病就是了。”他专心地研究着汤匙上的花纹:“对了,伯伯后天早上六点出殡,你觉得自己应付得来吗?” 以洁瞪着他,这些日子来不断累积的怒气突然间再也压不住了。 “多谢你费心告诉我。不过何必这么麻烦呢?”她重重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在餐桌上留张纸条不是比较快吗?” 他震惊地挑起了眉毛,但她根本不给他插嘴的余地。 “你敢说你这些日子来不是在躲我?你敢说!别太高估你的演技,也别太低估我判断的能力!”她冷冰冰地道:“给我一个答案!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眼神避开了她的,以洁打鼻子里发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冷哼。 “有的时候,沉默并不是最好的回答,亲爱的大哥,”她一字一字地道,下定决心要逼到底了:“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没有那么迟钝!” 平浩震惊地抬起眼来,整张脸不可抑遏地烧成了红色——或者是她愤怒的眼睛将一切都看成了红色呢?以洁紧紧地握着拳头。“我知道你在封闭自己,因为你相信自己一文不值;我知道你在拒绝去活,因为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小洁,你不明白。”他的嗓音嘶哑,但她再一次截断了他。 “我不需要明白,我不想明白,我很高兴自己对那种荒谬无聊的罪恶感没半点明白!”她激动地喊: “这太可笑了!我这一生从不曾见过一个比你更宽大、更仁慈、更愿意付出的人,是什么样的理由居然会让你相信自己害死了她?你能阻止水的流动吗?你能阻止花的萎谢吗?然则别人性格上的弱点,凭了什么要你来负责?” “小洁!”他试着说话,但她理都不理他。 “就算家琪真的是自杀的又怎么样?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人间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存心“或”故意“所产生的,而是命运的纠缠牵扯所引发的。这中间没有所谓的是非对错,因为我们没有谁能够预料到事情的结局,它只是——应该这样发生,所以就发生了!你因为这种事而责怪自己吗?你不觉得你太自我膨胀了吗?你是人,不是神哪!” “小洁,事情不是——” “不是怎样?”她愤怒地瞪着他,知觉到激动的泪水已然冲入了她的眼眶:“老实说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绝不会存心伤人或害人,这就够了!对你而言也应该够了!不管怎么说,死的人尸骨已寒,活的人总得要继续活下去。与其将自己拿去殉葬,为什么不多为你身边活着的人着想呢?伯伯一直到去世的时候都还在担心你,还有何妈,”她激动得声音哽塞:“如果你在自己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辜负了活着的人,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你,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我说你不爱我的话我就要去自杀,你又要怎么办?你清醒一点吧,大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着自己的嘴回过身子就冲回自己房里,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她哭了个天昏地黑,哭了个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些时日以来的伤心事一口气哭完似的。最后她终于哭到筋疲力竭,哭得头痛欲裂,就这样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第六感使她醒过来的,或者是房门打开时轻微的一响罢。以洁本能地抬起了上半身,眯着眼睛朝房门口瞧去。她的双睛仍然因了那一阵大哭而浮肿酸涩,心脏却在看到那条修长的人影时激跳不已。大哥,她差一点就叫了出来,却在那声音到达喉咙的时候将它吞了回去。走廊上的灯光使得那人的身形不可能被错认,而强烈的失望使她几乎倒回床上去。但相反地她却坐得更直了,一伸手扭亮了床边的小灯。 “有事吗,小哥?” “咦,来看看我美丽的干妹妹,需要什么理由?”守谦含混地说,一面往床边移来。以洁立时嗅到一阵扑鼻的酒气。 他说话的语气使得以洁脑子里头警铃大响,使她立时跳下床来。“小哥,你喝醉了。”她坚定地说,一面摸着开关点亮了大灯:“回房休息去,有话明天再谈?” “我没——醉。”守谦笑嘻嘻地说,冷不防拉住了以洁的手:“如果想看看你就叫做醉,那么我醉酒的次数一定可以上金氏记录了。过来让我看看你,病好一点了没有?” 以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清醒着的。守谦的眸光暗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哀伤地问:“我知道,小洁,你看不起小哥了,是不是?” “我……” “你当然会看不起我!连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守谦的表情变得很痛苦:“可是我不是故意要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发誓!我爱她,我真的爱她!你要相信我,小洁,我换过好几十个女朋友,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是——她是……”他漂亮的眼睛里漾出了一片泪光,以洁赶紧安慰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要紧的,小哥,事情都过去了。”她柔声哄他:“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会作恶梦!”守谦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小洁,你跟我在一起好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就安静了。其他那些女孩子我通通都不要,” “小哥?”以洁吃惊得下巴差点就掉了下来。守谦这算什么?求婚呐?他刚刚不是还在说家琪是他的唯一所爱吗?“你真醉了!醉得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快回房休息去吧,”她用力地推他,但守谦根本纹风不动。 “你以为我在说醉话?”他的眼神很悲伤:“我每一个字都是当真的。小洁,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了。” 以洁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天地仿佛突然间整个儿变了颜色。小哥跟她求婚?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呀?她是不是还在作梦?她咬了咬牙,决心将这整椿事情当成一个笑话看。 “别做出你醒来以后会把它当成恶梦来看待的事。” 她从他的怀抱之中脱逃出来:“赶快祈祷你明天早上就把这码子事全忘光。回去睡觉了,小哥。” 守谦只是悲伤地看着她,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连假装一下都不愿意啊?” 以洁窒了一窒,还没想出一个适切的回答,守谦双肩耸动,已经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太可笑了!”他的笑声自喉咙深处发出,听来像远方的闷雷:“以前家琪求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没答应,现在我向别人求婚别人也不理我,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现世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不答应?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我的,” “小哥,” 他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我知道,我知道,陆平浩在你心里的份量更重一些,是不是?”他突然间咬紧了牙关,脸上的表情使得以洁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但他紧跟着逼进了一步,双手就像是铁箍一样地扣紧了她的双腕,以洁又惊又痛地叫了出来: “小哥,你疯了!” “你敢说我疯了?你自己才疯了!”他喊,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显得狰狞:“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不是说你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的吗?为什么还要护着他,为什么不肯离开他?你骗我,骗我,骗我!” “守谦!”一声暴喝从门边传来,平浩人随声至,一个箭步冲过来就将他推开:“你在做什么?醉晕了不回房里去躺着,跑到这个地方来发什么酒疯?” 守谦给推得退出了好几步远,摇摇晃晃地身子还没站稳便冲了过来。 “你!”他吼,猛猛地一拳便朝平浩的下巴挥去。平浩匆忙间向旁一闪,那一拳堪堪挨着他身边擦了过去。但守谦的第二拳又已挥到,接着是第三拳,第四拳……拳风中挟带着他愤怒的咆哮:“都是你!你对家琪做了些什么使得她再也不肯理我?使得她到后来一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一样地躲着我,说她再也不要见我,再也不能见我,” 平浩手忙脚乱地躲着他全无章法的拳头,在错愕之中乱七八糟地挨了好几记。 “小哥!”以洁惊叫着冲上前去,死命从后头抱住了守谦:“小哥,住手,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醒一醒呀!” “放开我,放开我!”守谦舞着拳头叫:“你作什么那么护着他?你是移情别恋了是不是?你再也不爱我了是不是?你——” “小哥!”以洁尖叫:“你有完没完?家琪早就嫁给大哥了呀!你到底要她怎么样?她有她的道德观,她有她的羞耻心呀!她早不是你的女朋友了!在她披上嫁衣的那天开始就再也不是了!你到底还要她怎么样?” 守谦的身子激烈地震动了一下,高举的拳头突然间僵在那衰。慢慢地他转过头来看着以洁,漂亮的五官整个都扭曲了,一抹灰败的颜色笼上了他的脸。 “我到底要她怎么样?”他茫然地说,眼睛里突然间充满了泪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她怎么样。我只知道我不要失去她,不要她不理我。可是……可是……” 他的脸孔又是一阵扭曲:“可是她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她……她……她……”他整个人蹲到了地上,两手死命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甚至还写信给我,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信?”平浩像被闪电打到一样地跳了起来:“什么信?什么时候写的?信里头说了些什么?” 守谦霍然间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愤怒。“说得好像你一点也不知道似的!”他啐道:“你那么成功地把家琪的心给拐了过去,这种事她会不告诉你,会不对着你交心表态?可惜的你也没能拥有她多久,她才写完那封信就死了。死了!你满意了吧?” 平浩的脸色变得像雪一样白了,却有一簇奇特的火焰在他眼睛里闪烁。“她说这种日子她再也过不下去了,她无法再继续欺骗下去,否则她就对不起”他“。是不是?”他一字一字地道,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危险。 守谦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愤恨。 “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拿来问我作什么?” “信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对不对?” 守谦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平浩深深地吸了口气,以洁注意到他的十指捏得死紧,而后又缓缓地松开。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呼吸也迫促了。 “那封信呢,守谦?”他在守谦的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对眼睛:“你把那封信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守谦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丢了。” “丢在什么地方?” 守谦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平浩突然间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眼眸中青气闪现。 “我来告诉你你把它丢在什么地方!”他一字一字地说:“丢在我和家琪的房里,丢在我们那张大床的旁边!等我从公司里接到家琪出了车祸的恶耗赶回来,看到那封信——上帝,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而你居然还敢责备我?你居然敢说是我害死了家琪?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将信放在那个地方来误导我的?你——你这个——”他怒得额上的青筋都浮出来了,紧紧抓着守谦的双肩死命摇晃,好像恨不得将他的脑袋瓜子给摇下来似的。 “本来就是你害死了她!本来就是!”守谦反手抓住了平浩手腕,用尽气力吼了回去:“谁叫你和她结婚的?谁叫你娶她的?你不和她结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那里还会有什么罪恶感,还会有什么挣扎,还会有——” 平浩一拳重重地击在他脸上,打得守谦向后跌了出去。 “这一拳是替家琪打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狠狠地又补上了一拳,再一拳:“这一拳是替伯伯打的!还有这一拳,是为了你那苦命的孩子!” 守谦大叫一声,双腿猛然踢出,将平浩重重地撞了出去。同一时间里他跳起身来,扑过去和平浩扭成一堆。以洁在旁直叫“不要打了”,那两个男子那里理她。何妈听到吵闹声赶了过来,也只能站在门口直搓手而已。 还好那一场架并没能维持多久。守谦毕竟是醉了酒,很快地便居于下风,抱着肚子-在地上呻吟。平浩一面擦着嘴角的鲜血一面站起身来,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你——你给我滚!”守谦咬着牙道:“滚出陆家,滚出捷铁!听见没有!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私生子!” 何妈倒抽了一口冷气,平浩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眯。但,在他们两人都还没来及说任何话之前,以洁已经上前了一步,一手轻轻地搭在平浩肩上,眼睛沉稳地看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的守谦。 “抱歉,小哥,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她沉沉地说:“人事命令不经过我的同意是不生效的。因为我拥有捷铁一半的股权。” 第十章 如果说方才那一场架还不曾消去守谦全部的酒意,这几句话也已足够将他完全震醒。不止是守谦,连平浩都对着她投来了不敢置信的眼光。以洁绽开了一朵涩涩的微笑。 “莫说你们不知道,我自己也是去年回来探病时才知道的。”她轻轻地说,想起了当时伯伯用笔谈告诉她的事实,以及那两行歪斜无力的笔迹:“捷铁本来就是我父亲和伯伯合伙开设的公司。”捷铁“用的就是伯伯名字里的铁字,以及我父亲苏捷智的捷字造成的。这么些年以来,伯伯一直以我监护人的身份行使股权,一直到我回来之后才还给了我。” 守谦重重地甩了甩头,再甩了甩头,对以洁突如其来的宣称仍然难以消化。平浩则拉了拉身上的衬衫,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大哥,你要上那儿去?”以洁一把拉住了他。 “找家旅馆去过夜。”平浩的回答来得简单:“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了,我还呆着干嘛?” “可是你不能走呀!”以洁急道,抓住第一个蹦进她脑子里的借口来挽留他:“伯伯后天要出殡呢!” “我后天一大早再回来不是一样么?”平浩说,声音几乎是温和的:“反正该忙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算啦!咱们家的谣言还不够多吗?没事再加一个干什么?”守谦粗声粗气地说,满面怒容地站直了身子:“打架时讲的气话也能当真吗?算我喝醉了满口混话行不行?干!”不等旁人接腔,他掉转身子直直地走了出去。 生怕平浩使了性子还要出去住旅馆,以洁急忙拉着大哥在椅子上坐下。何妈早已捧了一盆子冰走过来,又去拧了一方湿毛巾来放在以洁手上,而后转身就走。 “你要到那里去?何妈!” “看看守谦去。这里有你就行了。”何妈脚下停也不停,最后一个字已经是从门外传来的了。 察觉到房里只剩得大哥和自己两个人,以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方才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解了那么多的谜,感情经历了那么激烈的冲击,心态上却应该作什么样的调适呢?天,她有那么多的话想问他呵,结果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问起了!她只有默默地举起手来,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你们男生啊,”她苦笑着摇头。想到方才那拳脚交加的一幕,她还忍不住要打哆嗦:“很疼是不是?” “这没什么。要不了两天就好了。”他淡淡地说。以洁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一时间十分怀疑他这话是语带双关的。 “小哥今天酒喝得多了。”她让自己的双手保持忙碌:“幸亏你正好经过。” “我不是”正好经过“,”他打断了她:“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以洁手上正在包裹的冰袋重重地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但这撞击还比不上她心脏敲击肋骨的声响。想起自己晚餐之后对着他大嚷大叫的那些话,以洁只恨不得自己可以凭空消失了才好。只不过奇迹并不总是在人们祈祷的时候发生。而她还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平浩已经将她拉到了他的身前。 即使他注意到了她酡红的脸颊,却也很仁慈地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承认你是对的,小洁,”他轻轻地说:“我是责任感发展过度了。说得难听一点,是太自我膨胀了……” 他的声音消逝在沉思之中,好半晌才又接了下去: “那对我而言并不容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家琪的死我难辞其咎。虽然说她是车祸死的,但那车祸发生在她开车离家的时候,并且是在她情绪激动的情况之下才会发生的,所以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今晚和我说的话我自己也曾经想过,但总是马上就让我自己给推翻了。仿佛是,我如果胆敢卸下心头这副重担,就是在文过饰非,就是在推诿责任似的。我把自己封闭了那么久,甚至不敢伸手去要求一点幸福……”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话锋突然之间一转: “守谦今天晚上跑来向你求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没想过他可能是爱上你了?” 以洁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一面怀疑着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么?大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也不认为他爱上了你。”平浩静静地说:“他之所以向你求婚,我想——是潜意识里想要报仇。” “什么?” 见到她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平浩微微地笑了。 “就一个敏锐聪明的女孩子来说,你有时候还真不是普通的迟钝哪,苏以洁。”他微笑着说:“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他向你求婚,是因为他想从我身边将你夺走,就像我当年将家琪从他身边夺走一样。” 她脸上刚刚消散的热气这会子挟着更高的热度扑了回来,而平浩没给她半点脱逃的机会。他双手用力朝内一扯,以洁立时跌进了他的怀中,让他给圈得牢牢地。 这变化来得如此迅疾,她连思索的余地都没有,更别说想要挣扎了。而她或者也根本没想过要挣扎。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又那么温柔,而那一向紧据的嘴角此刻带着那么柔和的笑意……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却完全无法离开他的脸。 “小傻瓜,”平浩轻轻地说,环抱着她的双臂在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力道:“你还没想明白我前一阵子拚命躲你是为了什么?连守谦都看出来了。不过这也难怪,那小子本来就是个情场老手,”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点上了她因惊愕而半开的嘴唇:“至于你,我想我应该可以把”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你,你打算怎么办“的”如果“拿掉吧?” “噢,你——你——”以洁羞得连发稍都红了,双手使劲往他胸前一推就想跳下来,却被他死命地捉住了。 “小洁,小洁,不要这样,这没什么好害羞的。”他安抚地说,将她紧紧地按到了自己胸前:“你不觉得我们已经树立了太久的屏障,耽搁了太长的时光了吗?” 这话成功地使她安静了下来。是的,为什么要抗拒他们两人都已经知道了的感情呢?他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才重新在脸上绽出了阳光;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背地里赔了多少泪水…… 可是,难道就这样子定了?她心中不是不欢喜,却又不知道为了什么有点不甘心。躲了自己这么久,现在来说上几句话就完结了?他甚至没送过自己一束花哪!她别扭地在他怀中扭了一下,决心不让他这么轻易就过关。 “那家琪呢?你不是爱她爱得要命吗?” “家琪……”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否认我很喜欢她,也许我当时真的认为自己爱着她。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一种横刀夺爱。我只是……她当时那么绝望,那么心碎,却又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而我无法忍受陆家多出一个私生子……” 他苦笑着耸了耸肩:“你不妨称它为一种自我膨胀的英雄主义。只不过这个自命为英雄的人并没能真的救了他想救的人。家琪婚前就已经不快乐了,婚后还是一样不快乐。而且越来越忧郁,越来越退缩。我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直到今晚才知道,那是她在爱情和道德之间挣扎的结果。唉,也许我娶她毕竟是错了,” “别说了大哥,你明明知道她那个时候有多么绝望。她自己也一定考虑再三才会答应嫁给你的。”他话声中的悲伤使她不忍:“我们不要再谈她了。”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眼眸中重又露出了一点笑意来。 “好,我们不谈她。”他同意道:“不谈她谈什么呢?” 他专注的凝视使她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睛,但他稳稳地捧住了她的脸,而他的呼吸拂过了她的脸颊。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他已经极尽轻柔地吻住了她。 好半晌之后她设法将自己移开了半。她的头还是昏的,说出来的话近乎不知所云: “大哥,你怎么能……我是说,你的嘴……” “受伤了,是不是?”他的声音里带笑:“所以才需要治疗呀。” 没再给她说话的余地,他再一次吻住了她。 葬礼过去之后,律师公布了遗嘱。陆铁龙名下的捷铁股份,五分之二给了平浩,五分之三给了守谦。房子是留给守谦了,现金和其他的投资则各有分配,还有捐给慈善机关的。 以洁对遗产的分配并不关心,因为伯伯给她的已经够多了——十几年的教养和慈爱,是人世间任何金钱也无法代替的珍宝。更何况有了捷铁一半的股权,她实在已经是富婆一个。听到伯伯还留了一百万的现款给她,以洁当场便流下泪来。 平浩对遗产同样地漠不关心,因为他的想法和以洁是一样的。奇怪的倒是守谦。在听着遗嘱条文时他连眼睛也没眨上一下,仿佛对这一切也同样地不放在心上。更确切点说,打从他和平浩打过那一架以后,他整个人的神智便已经不知道飞到了那里,两道浓眉总是皱得很深。以洁开始有些担心了。 律师走了以后,她跑进平浩房里去找他,惊愕地发现他正在收拾东西。 “你在做什么?” “搬家啊。”平浩的手连停都不曾停:“葬礼都已经结束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这儿?” “可——可是……” “别担心,小洁,我只是要搬出去住,不是要离家出走。”他停下了收拾的动作,回过身来看着她笑了:“我打算先找家旅馆窝几天,再给自己找层公寓。你放心,不会离家太远的。在公司里还是天天都可以碰面啊,是不是?” “可是,”她仍然万分地舍他不得:“那还是不一样啊。最起码,我就没法子每顿饭都和你一起吃了。”一面说话,她一面将床上的皮箱移到一旁去:“今天已经晚了。如果你一定要走,明天再走不成么?”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倾身向前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印了一记。 “好吧,明天走就明天走。晚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说到这个地方,他若有憾焉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够早一点从那场恶梦中走出来,我们现在已经结了婚。可是现在……只好等守孝期满再说了。”他露出了一个自我解嘲的苦笑:“英雄的代价,呃?” “那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多等几个月而已嘛。”以洁柔柔地说,走上前去环住了他的腰:“你忘了古人说过的话了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平浩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无限珍惜地将她揽进了怀里,下巴在她头顶上的黑发轻轻摩擦。他口中重复的诗句与其说是许诺,毋宁更接近于誓言: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天早上,以洁回复了上班,和平浩两个同车到公司去。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一整天都没见到守谦。两个人心里都疑惑极了。倒不是说公司里少了守谦有多大的影响——田于陆铁龙的病逝,守谦手下的人将他该管的事都接收了去,运转得挺顺遂的。 傍晚时分他们两人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喊何妈: “你看到小哥没有?” 何妈从厨房里跑出来,湿漉漉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摊了一摊。 “不知道啊。我出去买菜似前他还在的,买完菜回家来就看不到人了。” 该不会是搬回他公寓去了罢?以洁和平浩对望了一眼,拎起话筒便拨将过去,却是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接。 “吃过晚饭再试试看好了。”以洁有些疲倦地说。好些天没到公司去,她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我先回房去把衣服换下来。” 回到房间里将衣服换下,她注意到自己的书桌上端端正正地躺着一个信封,脑子里头警铃立时大响。她急急地拆开封口来一看—— 果然。那一笔字龙飞凤舞,完全是守谦的手迹! “小洁: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别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也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解答。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好好地反省一下我过去的做为;为了捷铁,我必须去作更进一步的进修。无论是哪一种,在我逻不曾达成目的、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够成熟也够担当的男子之前,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很醉,但还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知。我还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也还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至少,我还记得自己跟你求婚那码子事。可怜的小洁,你一定被我吓坏了!而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之所以向你求婚,只是为了要打击大哥而已。(别告诉我说你还没注意到,大哥已经爱你爱得一塌糊涂了。) 这项告解会让你意外吗?我恨大哥,恨得要命。恨他夺走了家琪,恨他使得家琪死于非命。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一直知道,我是应该恨的人是我自己,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承认。委罪于人总是来得容易许多,相信自己清白无辜就保等我可以继续过问心无愧的日子。我骗了自己那么久,久到连自己都相信了这个谎言;相信大哥是唯一应该被责备的对象,相信他是乘着家琪心烦意乱的时候说服她嫁给了他……而其实这一切只能怪我,怪我!“ 注意到信纸上被水滴糊开的字迹,以洁不忍地抿紧了下唇,好半天才又接着往下看: “所以,小洁,我走了。我没有办法再存留在这个自己曾犯下如此大错的地方,假装自己可以不受责备地继续生活。诚然我的出走于事无补,因为无论我做了什么,家琪都不可能再回来了,我的孩子也不可能再回来了。但是如果,仅止是如果,我能够让自己成为一个比较懂事、比较成熟、比较知道如何负责的人,一个家琪在世时没有机会认识的人,知道自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她或者会觉得稍稍地安慰一些,而我或者能够因此而觉得稍稍地心安一些。 你觉得有那个可能么,小洁?我心爱的妹妹。请记住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荒唐的事,小哥是真的爱你。 替我跟大哥说一声。我还是非常讨厌他,所以不愿意他看到我忏悔的样子。但是,在我回来之前,还是请你们为我看家吧。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见到这房子荒芜孤单的。 又:家琪留下的那封信,我仔细地想过了,如果是掉在他们房里,那就是在我看完信后跑去找她,想要阻止她的时候掉了,并不是故意留下的。这是实话,随他爱信不信。 小哥“ 以洁将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眼睛里酸酸涩涩的,心里头沉沉甸甸的,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而后她听见了房门被推门的声音。 “小洁,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那么久?”平浩探头进来:“再不下来菜都要凉了!” 她无言地将信递了给他。 平浩看完了信,怔忡了许久许久,而后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 “你想小哥会好好的吗?”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地问。平浩惘然摇了摇头。 “会吧。他一向比我乐观。” 又静默了好一阵子,以洁才再一次地开了口。“小哥这么一走……外头又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随他们去吧。无聊人永远有无聊事做。”平浩干干地说:“昨天在丧礼上头,我就已经见识到许多怀疑的眼光了。” “谁让你和小哥打得鼻青脸肿的呢?”以洁忍不住笑了,伸了碰了碰他脸上未消的淤青:“还疼不疼?” 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记。 “谣言恐怕不会只有这些而已。”他若有所思地说:“一旦人们发现你是捷铁的最大股东,我们之间的事可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了。” “你在乎么?” “你在乎的话,我就会在乎。” 以洁微微地笑了,看着他的眼睛里一片清澄。 “我知道我爱你,信任你,愿意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你。人世间没有比这个更真的了。其他的通通不重要。”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无比温暖的笑意,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庭院中有着风过树梢的哗哗声响,在已经沉黑了下来的夜色中越刮越急。但屋子里柔黄的灯光却是无比明亮的—— 爱一样的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