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咒》 序 莫忘情天一喇嘛欧倩兮 我似乎对于什么都不太能够相信,也许因而没有信仰。不过十八岁时,朋友教我诵玫瑰经,这经在于短,反而显得悠远。我当时感觉诵经很有种浪漫的风致,很是悉心地学了。朋友还说每日勤诵默祷,心感神应,可以向天主求点什么,我于是受到激励,早晚诵念,求天主让我爱上的男孩爱上我。 他始终没有爱上我。后来我把那经也忘了。 这是我在教会学校所受唯一的一点宗教熏陶。虽然缺乏信仰,我却又特别感动于人在神前的求告,那种心心念念,今来将在世的委屈和期望都尽诉于佛的信赖与托付……教人热泪盈眶的不是那份虔诚,而是那份辛酸。 山坳林间的小山神庙,石砌桌前永远供有一炷香,缥缈的风里,青的烟烧落妃红的灰,然而上香的人永远不知去向,在这里有一种出世的洒脱,你可以什么也不求。 朋友后来学了佛,据说星云大师称赞过她,一回她极有志气的向我慨叹——幸好当初她那出国留学、答应回来娶她的男友没有回来,否则亦恐无机缘认识佛。现在她早已不再想到他。 我没有告诉她,当初因着她的缘故,这男孩的姓名、电话写在我的电话号码簿上,我的电话号码簿一用十二年未换,上面有远去的人,也有遗忘的人,但我每翻开这本瘦而陈旧的小册就见到男孩的名字,他家做家具事业,据说专供红木家具给蒋家——我一直忘不掉这个人。 她却把他忘了。或是不想记得。 我与这朋友通电话,她不说「喂」、「哈-」或「你好」,她说「阿弥陀佛」。一来就是结结实实给你一句佛号,好象接着就看你是否能够好好做人。有一段时间她不叫我名字,她叫我「善女人」,我被她叫得都感觉自己宝相庄严了起来。 此次我写这薛灵龙的故事,事涉主角的部分,起先主编略表一点疑虑,我的朋友更是担心,怕我给写砸了,但因我执意要写,我的朋友只得让我去死,而主编由着我写,等着看我去死。自然这是说笑而已,不过稿子顺利完成之后,不能不教人松了一口气。 把话说回来,此次写这故事,找来众多有关西藏的书做参详,因此迷上六世达赖仓洋嘉措——他是位才华盖世的多情种子,二十四岁离奇死在青海,身后留下许多美丽的情诗,其情其性,历历可见,在宗教严格的戒律下,他能做如此无拘近乎无畏的发挥,最教人惊异。他的一生是个谜。我录有一首写他的诗,其中一段这么道来: 花开结果自然成 佛说无情种不生 只说出家堪悟道 谁知成佛更多情 我读着,想到自己书里的德机喇嘛,心都碎了。 当然对于当今现世的达赖十四,我也很有那么一点好奇——他有一张上扬的嘴,随时都像在微笑。他自幼灵异特出,五岁登上狮子宝座的雍容大度,使得所有人见之心折。人称他是观音化身,不过我在电视上见记者问他是否具有神通,他却笑说: 「不,连要记得昨天的事都很难。」 这位宗教君王一颦一笑都是人的感情,因而使人拜倒。我难免想象与这位密宗法王相见复又相视一笑的那种机缘,至于他来台的期间,我倒也没有挤在万头钻动中去瞻仰他的仪容——因为人多的地方我不喜欢。 楔子 西藏边境的神情古国,巨川大壑,乱石崩云。 苍鹰在天际,呼啸一声追一程,盯住了漠漠野地上两条微小的影子——他牵着她惊惶遁逃,快呀,快呀,他内心狂催着,他必须把她送走。 然而,他可以感受到那四面八方而来的追兵,那凛凛烈烈逼在耳根下的杀机——一切是在劫难逃,他何尝不知道?不该动一心,不该落入爱情,种下这因缘结果,但是就算大祸已经临头,他依旧把这少女牢牢牵在手里,在这最后的关键,他要她走。 阴风惨惨的孔雀石滩,他突然把她拥住,滚烫的泪,灼热的双唇都贴在她冰凉的脸上,是这少女让他尝到爱恨别离与挣扎,欢乐与痛苦,是她让他成为一个男子,他永远不忘了她…… 她却翻身抓他他宽大的袖子,在风里面喊:「你也走——跟我回中国!」 他只能沉痛地摇头,摇头,摇头……诸事天定,即便是他也无力可回天。上百名红衣喇嘛流火一般,赫然追到了孔雀石滩,马身上的腥热熏得他昏眩而踉跄。 刀子手奔马过来的那一霎,他张臂护住她,他现在有的仅仅是肉身的力量,那力量太薄弱了,他却仍然硬生生为她挺受了十二刀的劈斩。 十二刀。他的衣服满身稀烂,但他毫发无伤。 他可以不死。 然而,在这最后的关头,他仍求保全她——她犯的是死罪,他们不会饶她。他把她用力推向石滩,喊了声,「去!」然后回头面对众人,自甘了断。 他悠悠合上眼睛,衣上的刀痕突地一条条加深,刻入血肉,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伤口激溅出来,把他身上的红衣染透了,宛如泛黑的紫莲花…… 他听见她骇然尖叫,他听见喇嘛的悲号,他听见那声声悲愤仇恨的咀咒: 「天地有灵,天龙鬼神都要罚——罚-堕入无穷无尽的绝地,罚-永不得超脱……」 在濒死的昏迷之前,他听见她的尖叫从骇然变为极剧的痛苦,他感受到她的躯体起了撕裂般的剧变——不,不,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不能这么对待她,他们不能把她从女人变成男人! 孔雀石滩,天摇地动,两岸石林轰然崩落。 ※※※※※※※※※※※※※※※※※※※※※※※※※※※※※※※※※※ 一架银白小飞机飞过喜马拉雅山,尼泊尔驾驶感觉非常头痛——他载了一群中学女生在机上,结果他的机舱变得比庄头上的养鹅场还要吵!一路上她们看见冰川,看见雪峰,甚至看见一团白花花的云,都要惊闹大半天。如果飞机失事掉下去,他人还没摔死,绝对先被她们集体的尖叫吵死。 他是今天上午在加德满都招揽到这批女学生的,据说是从中国著名的私校来此毕业旅行,一律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活泼,一个比一个兴奋。 可惜抱歉得很,他 活泼不起来,他头在痛,这有可能是他一早就灌了一整瓶老酒的缘故。他喝酒丈母娘要骂他,不喝酒他就没精神开观光飞机赚钱回去养她女儿!她选一样好啦。 小飞机飞入巨大迫人的石林,每一座石峰都像山那么高耸,峰顶白雪皑皑,像修女戴上白色的头巾。坐靠窗位置的董曼儿把她的好朋友拉过来。 「看!蓝蓝!前面这个石峰好壮观,好象……好象一只怪兽。」 他们朝怪兽直冲过去。曼儿嗫嚅:「我们飞太近了吧!这样会……会撞山的!」 蓝蓝拉开嗓子尖叫。「撞山了!我们撞山了!」 小飞机像箭一样,射向峰头,机身突然整个倾斜,在最后的一瞬间闪了开来,飞过怪兽的耳朵。整架飞机还在抖抖索索,机上的女孩还在呼天抢地,尼泊尔驾驶觉得他的脑袋下一分钟就要像一颗过熟的西红柿一样裂开。 这就是做驾驶的悲哀,你不能开罚单给你的乘客,叫他们闭嘴。他回过头操方言对她们叫骂: 「等飞机往下掉时,-们再喊救命行不行?」 董曼儿用双手捧住心窝儿,觉得胸口紧迫好难过呀!但是她的朋友蓝蓝比她更惊恐,曼儿忍住自己的不适,伸手握住蓝蓝的手,安慰她道: 「没事了,没事了,蓝蓝,不要怕。」 忽然她们都觉得机身震荡起来,那绝不是轻微的震荡,而像有人捏住了机尾,像捏住一部玩具飞机在甩动一样。董曼儿再也抓不住蓝蓝的手,整个身子撞到机舱玻璃上——她看到的窗外的景象,比她感受到的飞机的震荡还要可怕! 前一刻还是蓝宝石的天空,白玉般的大地,竟浑然成了一片恐怖的血红;血红的云,血红的雾,风卷云涌,形成漩涡,张开大口要把他们吸过去,吞吃掉。 董曼儿听见她的同学在尖叫嚎哭,大胡子驾驶在咆哮,飞机旋转跌荡往下掉——她不知道他有多震惊,他老是开口闭口咒飞机往下掉,可是老天应该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 曼儿感到天旋地转,她想找蓝蓝,却连自己也稳不住。她被-回座椅,胸口那种痛苦又发作了,喘不了气,喘不了气—— 飞机被血流般的漩涡吸进去。 爸爸!妈妈!—— 曼儿尖叫着惊醒过来,趴在那儿,手心全是汗,唇上,额上,背心也全是汗,手脚软软的,一直在颤抖。 她又作噩梦了。 曼儿轻轻的呻吟,轻轻的喘息。自从在尼泊尔搭小飞机险些出事之后,她三天两头就作坠机的噩梦,每次都吓得胆颤心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这件可怕的意外给忘掉,然而据说她有些同学的后遗症还更严重。 她长长的、簌簌的做了个深呼吸,在床上挪了挪,忽然有一种湿凉的感觉,伸手一摸……她发誓摸到的是露湿的青草! 曼儿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四周是幽黑的,还有些光影,在她头上方有株茂密的冬青树的影子,她认得是因为她家院子就有一株,透过叶梢还可以见到清丽的月光…… 老天,她真的是躺在草地上! 曼儿猛坐起来,惊悸地四下张看,逐渐看清楚是个偌大幽深的草坪,四处有零落的树影,再过去一点压压的,但知道是一排密扎的树篱,树篱有个洞,一钻过去……就是她家了。 而她人在——人在邻家的庭院里! 曼儿刚全傻住了,感到莫名的骇异,她明明记得瓜好端端在自家安睡,怎么半夜醒来,人却躺有邻家的草地?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用了什么法术,偷偷把她搬运过来吗?还是她突然就得了梦游症! 曼儿从草地爬起来,还带着刚作了噩梦的昏沉,但是清楚的感到难堪及担心……要是在这里被发现,教她怎么向人解释呢? 她跌跌撞撞穿过草地,急于回自己家去,一道庞大的黑影忽然挡在她面前,她猛地一顿,心里只想哭……糟了,被人逮到了! 曼儿扭住一双手,抬起头来,黑影还在面前,然而那不是人的投的投射,是庭院深处一栋小书楼被拉长了的影子,它孤零零立在那儿,身形显得有几分的孤况。 曼儿不懂她在好奇什么——小书楼长窗掩抑,可是隐约透出一缕光,淡淡的雾黄色,就好象有个人深夜独自坐在那里面。 猫因好奇而死,英文读本里这么向人告诫,曼儿绝不想拿猫做榜样,她想回家。她想回家,她光光的一双脚在移动……不是朝树篱去,是朝小书楼去,像被牵了线,往那方向拉去。 她是乖女生,不能半夜窥视别人家的窗口,可是曼儿很难控制自己,一股力量在召唤她。她有种很强烈、很强烈的预感——那里面一定有个人在。 石砌的小楼,在月色下显出一种萧条、古典的美。曼儿是着一颗心,惴惴地趋近,修长的窗高高袭在灰石墙上,她略侧了身,穿过枯萎的蔷薇花丛,挨在窗下。 窗太高,曼儿构不着——她十八岁,常被误认只十六,因为个子娇小,又有一张巴掌大楚楚的小脸——她退回去,心里有点发急,左顾右盼,高兴地发现一块石头。 那石头不算太大,曼儿却搬得气都喘了。爸满要是知道,一定责怪她这么耗力不顾身体。她扮了个鬼脸。置好石块,她踩上去,两手攀在粗糙的石窗沿上,窗里面垂帘幽幽掩下来,留下一条空隙。 曼儿引颈往里看,轻轻「呀」了一声。 屋里有光,但是没有人——没有她想象的,独自坐在火光下,也许读书、也许想心事的一个人。 曼儿咬住嘴唇,自己觉得难为情,被平空的想象捉弄这样一下。她退下来,可是…… 为什么屋里有光呢? 她这么一想,再度站上石块,翘首往窗里瞧,这次她僵住了,趴在窗口上像胶着一样,眼睛一瞬一瞬看得发直。屋里有人!果真有个人! 是在厅堂上,一张怪异的铜台,像床又不像床,他就躺在那上面,全身掩在层层的蓝丝绒被褥间,只露出一张脸…… 火光在那张脸上跳动,造成一些奇异的阴影,微鬈的头发纷披在他额前,他双眼是闭着的,底下是俊秀的鼻与下巴…… 即使远远的从侧面观照,都可看出那是个极其漂亮的年轻男子,不知为什么他躺在这样诡怪的一个地方,好象睡着,又好象不是—— 难道他是个死人? 屋里的火光陡然爆了一下,把曼儿吓得从石上跌下来,跌在蔷薇花丛上。 她听见动物凄厉的嘶叫,在围墙外的马路,似乎狗和猫打起架来,然后,庭院前方的宅邸亮了灯,后门「咿呀」一声开了。 曼儿的身子冷了半截,惊慌而起,奔到树篱的洞口,像只逃命的小免子,倏忽就钻过去。 她爬过自家的草坪,三步并做二步冲进屋,回她房间。倒在床上的一-那,曼儿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彼佛病了一场那么虚弱,她把被子抓到身上,几乎来不及合上眼睛,就沉沉睡着了。 第一章 董曼儿又回到那座小书楼,老远的就觉得不太对劲,她瞧见古老的香樟树后隐隐的红光,嗅到一股呛热的气味,曼儿简直不敢相信—— 小书楼失火烧起来了! 她拔腿奔过去,整个脑子只想到躺在书楼里,那漂亮的男孩子。有人来救吗?有人来救吗?她似乎张口在大喊,然而没出现任何一丝声音,耳中只听见劈啪的那惊人的燃烧声。 火海里忽然现出一条人影,黑黝黝映着通红的火光,飘浮着一般……他伸出手,他向她伸出双手。 曼儿完全忘了要思考,一头朝他跑去。火舌在狡猾的飞腾,热气扑向她—— 曼儿觉得她整张面孔都在冒火,她从枕上睁开眼,阳光刺人眸子,她连忙抬手把脸遮住。难怪会梦见火灼了脸,她根本就是睡在窗口的太阳光下! 曼儿翻过身去,望着墙,粉红底子绘着玫瑰花和长颈鹿,是她的房间,可是她感到一股奇怪的惆怅,好象离家在好远的地方。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虽然睡了一觉依旧觉得累,心里空空洞洞的。她移到几上一面印花框子的镜子前面,发怔地看着镜中的女孩。 一张小脸,秀秀气气的眉目,带了一抹善良的,娇怯怯的神色,好象随时都会害羞地脸红起来,咬住那花苞似的小嘴巴…… 曼儿咬住她的小嘴巴。她还是她,没有两样,她在自己家中,一如平日,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异常?像是历经过大事,人还没有有回过神来。 念头一转,又想到几个月前毕业旅行碰到的意外,认定是这个缘故,使她到现在还不时恍恍惚惚的。她还知道她几个同学如今连拉个肚子都要怪到那开飞机的大胡子头上呢! 曼儿吃吃一笑,呼一口大气出来,毅然起身,决定整头整顿自己。不过,她下楼的时候,心头不自禁感到有些悲伤。 这栋空荡荡的花园洋房,华美是华美,却谈不上什么温暖的气氛……这并不表示曼儿的家庭不美满,事实上她有个幸福的家,就因为独独只有一个女儿,父母对这小宝贝儿是格外的钟爱,然而现在,爸妈却不在她身边! 这一切说来都出于突然,她父母才刚在上海市区买下房子,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安顿好,临时就接到通知,奉派出国。曼儿坚持不走,原因是再不到二个月,她就要从及圣女中毕业了。她父母只得假装相信她有能力独自生活,忍心暂时-下她,匆匆赴美履职。 曼儿应该感到很骄傲才对,她把自己照顾得也算妥当了,这当中除了不小心打碎妈妈一只黄花骨瓷碟子,其余生活没出一点岔错。 曼儿提一铁壶,准备烧开水。她站在略嫌空旷的厨房,想到这里从未有过妈妈下厨的饭菜香,不免感到凄凉起来。面子上她显得很勇敢,其实她很胆小,而且寂寞得不得了,爸妈远在国外,她也够孤苦的了,同学毕了业,走了大半,更让她觉得惨绝人寰——蓝蓝回南方老家,王小思、唐兰她们上大学,文珊一下就嫁了人——曼儿吐吐舌头,这同窗完成终生大事的速度,比她吞一颗蓝丸的速度还要快! 她倚在方木餐桌上,双手把脸蛋托着,心里充满希望地盘算着,就等爸妈在国外一切打点好,回来接她,她有申请上大学的计画…… 曼儿的目光在空空的厨房里溜溜地转,忽然落在窗下摆的一只朱泥花盆,整盆开满洋红花朵的天竺葵,已全告萎谢了。老天爷,她竟然忘了照顾它们! 她跑过去,心疼地轻抚那盆花,感到十分自责,她把妈妈最喜爱的天竺葵,种得变成一团干紫菜!明知没得救了,她仍然掉头拿杯子舀了水,孤注一掷似的浇进盆里。 「对不起」她说,指尖抚过花身上。 曼儿转身把杯子搁回去,她没看见那盆花悄然起了变化,竟从枯萎的花身上,又透出一丝瑟瑟的绿意来。 听见外头大街上有小贩在叫卖馄饨,她的肚子立刻咕噜大响,非常适时的反应它的饥饿状态,她赶忙从橱柜里掏出一只大磁碗,揣在怀里往外跑。一碗热呼呼爽口的馄饨汤,的确宜于做为一顿迟来的早餐。 一出大门,一股冷风扑上脸来,她在街沿上站住了,怔忡望着香樟树后灰蓝色的邻家宅邸,霎时什么都想起来。 昨天半夜她莫名其乘跑进邻家的院子,发现一座书楼,有个奇怪的男子睡在书楼里,结果书楼失火……噢,不不,曼儿猛摇头,书楼没有失火,是她梦见书楼失火,或者…… 曼儿这时候非常惶恐,彷佛一切都是虚幻。也许根本就没有那座书楼,没有那个睡着的男子,也许这只是她作的一个梦。都不是真的。 邻家的围墙异常高峻,里外都是森然的大树,庭园深沉,从外头瞧不出一丝端倪。曼儿一径傻立在那儿,大白磁碗抱在臂弯,卖馄饨的小贩已经走远了。 她骤然跳起来,跑回家去,一把撂下那碗,那碗滚到桌沿,逢凶化吉的停在那儿,那有落地摔得粉碎。她一口气跑到后院子,去找树篱那个洞。 洞还在那儿,她俯身就要钻,忽然深刻发现到这是公开做贼的姿势,又讪讪地缩了回来。一排树篱比她个子还要高些,她踮了脚尖,让自己再长高五公分,视线从树梢望过去…… 果然是她在作梦。 邻家的庭院没有火灾——林木的深处,那栋书楼悄悄坐落在那儿,石砌的雾灰色,即使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有点迷离。 那离奇、漂亮的男孩是否还在书楼里面?或者一切事实俱在,却独独这男孩的部分是个梦? 曼儿踮了太久的脚尖,小腿肚酸了,颓然回到地上。她手抓着树篱,烦恼着,觉得她什么都不明白。 这天下午,曼儿踅到对街的小公园,天竹桃开着,九月的天候还很暖和,曼儿穿白上衣,水仙黄的吊带裤,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的吃饼干,一双眼睛尽盯着斜对的邻家宅邸,朝待看到一些动静,得到一点情报。 坐着坐着,她在秋千上盹着了。 她被一阵尖锐的煞车声惊醒,诧异地看见一部汽车疾驶过去,路面留下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是只小狗,被车撞倒在那儿! 曼儿跑到狗身边,把-软瘫的小身子抱到公园草地,-嘴角淌血,剩没多少气息了。曼儿心中凄凄惨惨的,只觉得怜悯,不断抚着狗儿的小脑袋及小肚子,含泪喃喃道: 「小狗乖,小狗乖,没有关系……」 对面邻家朱红漆大铁门,长长「嘎」一声,开了,曼儿定住,手按在狗身上,直着眼往前看。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头儿送了个男人出来,佝身道: 「慢走。」 那男人穿白铁色风衣,手提一只扁平的黑皮包,曼儿直觉想到他是位医师,因为葛医师每回到家里来为她看病,也提相似的这样一只皮包,里面有听诊器和温度计。他很快上了停在墙边一部黑汽车走了,那小老头行色匆忙,回头进门,红漆大门再度封闭。 曼儿手里的小狗忽然开始蠕动,叫了一声就爬起来,活像是起死回生,曼儿惊异地看-,拍拍她的头,小狗摇摇摆摆跑开了,曼儿却不由自主立起身来,慢慢过了街,走到邻家宅邸之前。 门市钉一副铜牌,简简单单写了「薛宅」两字,然而从这两字看不出什么苗头。曼儿自己猜测着,薛宅有医生出入,莫非那男孩是个病人,在家疗养?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在宅邸,却被孤零零安置在书楼,空旷的一个人,像被隔离……是他身上有着传染的疾症吗?那又是什么疾症? 许多问号在曼儿脑海叮当的响。他们家搬来未久,对于这一带左邻右舍相当陌生,即使与她家紧邻的这户人家,也全然不知其情况。 她在薛宅门前徘徊了一会儿,唯恐自己被疑为动机不纯正,赶紧走开。回到家始终心神不宁,做什么都短少一点兴趣,一颗心盘来盘去,老是回到书楼的男孩身上,做各种的揣想。 这天晚上,曼儿苦恼地上床了。手在睡衣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诧异地把它挑起来。一根蔷薇花刺。她双手交叉放胸前,月影子在粉红墙上慢慢移,小丑闹钟一格一格走得好僵硬…… 如果她能睡着,那才好笑。水汪汪的月光终于漫到曼儿脑上,她从被子里跳起来。老天不让一个人睡觉,那总有点意义,不过当曼儿偷偷从自家院子,钻过树篱,到了邻家庭园时,她不太知道老天心里想的,和她的一不一样。 一看见那座书楼,曼儿马上变得很紧张,抚着怦怦跳的胸口,开始往后退,后悔自己这么卤莽。好孩子做坏事总是失败,因为事未开始,他就放弃了。 曼儿退了一半却又打住——那书楼今夜有点不同,起先她不晓得是什么不同,只下意识地朝它走去,反而忘了不该去的理由。 到了昨夜来过的那个窗口,曼儿一下明白起来,今晚的书楼黑漆漆的,见不到火光,窗帘紧紧掩住,屋里情况不明。 男孩已经不在书楼了吗?曼儿忽然有种失落感,简直不能承受。她绕着外围走不死心,另一侧的长窗亦然。她到大门,谨慎地伸手去推—— 两扇橡木门,牢牢锁住。 她咬住下唇,抱着胳臂,开始感觉到夜里的寒意,身子轻轻颤起来。现在怎么办?这一问,惊觉到自己的行为太乖离,半夜入侵邻家的庭园,跑来探索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因为好奇,因为想再看到他,想弄清楚他的事……哦,她要不是太幼稚,就是太疯狂! 曼儿想愈觉得羞愧,不能明白自己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步伐一转,赶紧往回走。经过书楼后门,依然有点懊丧。随手拍了那扇门一把。 这么一拍,那门动了。 曼儿倒吸一口气,那扇门自动敞开来,这时候曼儿变得非常畏怯而恐惧,望着它,绝不敢恣意跨进去。 她退步着,准备要逃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模糊的呻吟,含着痛苦。她起先愣着了,但这一声痛苦的呻吟让她觉得可怜极了,她移动脚步,半点由不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进书楼。 先是一条暗暗的小走道,曼儿一手把睡衣的大口袋揪成一团,手心在冒汗。她进了厅堂——在窗外看见的那座厅堂,壁炉里剩下隐隐的火炭,挑高的圆拱天花板,猩红色镂花窗帘长长的垂下来,除了这些,这厅堂是空的阴冷的,让人发抖。 可是真正让人发抖的,是厅堂中心,唯一的一样摆置——那座铜台。 曼儿的呼吸变得细小而喘促。现在她看仔细了,那铜台是张古式的铜床,床上依旧铺着重叠的蓝丝绒,那个让她神魂颠倒了一整天的男子,就躺在那上面! 他是睡着吗?病着吗?方才是他在呻吟吗?她能不能走过去,去看看他? 曼儿的脚哆嗦地一动,不知踢到地板上的什么,「咚」一声,她自己就先惊叫出来,慌张地盯住床上那男孩。 他没有动静,没有醒来。 曼儿猛咽着,一次移一-,向他靠近。他的整个脸庞映入曼儿的眼底,她霎时看呆了,不能喘息,不能动弹,不能移开眼睛。 那张脸轮廓分明,非常俊美,然而却带着倔强的表情,即使双眸是闭着的,一对浓眉却蹙得紧紧的,那张嘴唇有着执拗的线条,好象他曾经是咬住牙根睡着的,即使睡着,他内心依然充满了愤怒、屈恨和不平! 曼儿也不知何故,忽然心头产生一股酸楚,眼眶一热,泛出了泪水。 泪水淌下脸颊时,她抬手轻碰那泪渍,诧异极了,一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泪,为什么心痛着。 然而她挨过去,用手指轻轻抚过那男子崎岖的眉,想抚平他的眉心,要僚别再气愤、伤心。 他的眉却是冷冰冰!曼儿吃了一惊,摸他的额头,他的脸,全都是冷冰冰的。她这才发现他没有气息,他脸上的气色晦暗,身上冒着一股寒意…… 他已经死了!他是个死者,停尸在这厅堂! 曼儿吓得发软,想要吞咽,喉咙却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声。她想走,她要走——铜床上的死人突然间扬手,一把扣住曼儿的手腕,那只手冰得像铁块!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蓝幽幽的、没有灵魂的眼睛。 曼儿鸣咽的喊叫。那双眼睛却又漠然合上了,他的手仍旧扣着她,但是已失去劲道,失去生命力,曼儿从这把松弛了的箝子里抽回她的手,旋身就往外跑,像有一群恶魔排了队在后头追她。 第二章 隔天,有些滴雨的近午,叫卖馄饨的小贩已经过去了,曼儿整个人还蒙在被窝里,没有起来,似乎前一夜遭受太大的惊吓,未曾恢复。 但是她终究翻了一个身,慢慢起来,坐在床边疑疑惑惑的——她应该觉得惊吓吗?有恐惧的必要吗?仔细回忆昨晚的种种,愈想愈感到自己滑稽好笑。 人家分明活得好好的,她当人家是死人!死人要是能够睁眼,那么死鸡也能够飞天了!曼儿赧然一笑,难怪爸爸说「鬼从心中生」。 她轻轻摩挲昨晚那男孩抓住的手腕……他的指掌那样冰冷。曼儿不自禁摇头,不,他没有活得好好的,他病了!也许病得很沉、很重,他孤单单睡在那书楼,不见得有一个人陪伴他、看顾他,他是非常非常忧郁的,他睡着时候的那种神情,是那么倔气、那么忿忿不平,像有多少冤屈塞在心胸里! 这样一个委屈的男孩子,曼儿深深的悲伤起来,坐在那儿痴痴想着,想着他,想不出一个所以然,还是想着。 那张俊美忧郁的脸庞,那双泛着蓝晕,特殊的眼眸,刻划在曼儿脑海里,搅动着一种甜甜的、醉醉的、念念不忘的心情,让她魂不守舍熬了一天。 她从白天呆坐在傍晚,又从傍晚呆坐到入夜,已经打定了主意,固执地在等候。她剪下的一束茉莉花,搁在腿面上,轻轻一动,一缕清芬就荡进鼻子里。 摆在他的床边,他可以嗅嗅这香气,她想他会高兴的。曼儿这么忖思,心里便快乐起来。 夜渐渐深了,曼儿开始变得不宁,心儿怦怦地跳,再也坐不住。时间在这节骨眼上变得很不配合,它慢慢走,让你难受。 曼儿受这折磨,一下抚着心,一下捧住微微发热的脸蛋,在客厅踱来踱去,不时就到后窗往薛宅庭院探一眼,虽然什么也瞧不见。夜里的环境似乎一直不能安静下来,曼儿听见小孩的哭声、男人在吆喝、单车吱吱嘎嘎骑过去……她的茉莉花渐渐凋了,她好心急。 远处传来钟声的那一刻,曼儿蓦然跳起来,手里握住那束花。街那一头的俄国式钟楼,总在午夜里响。她一股劲地往后院跑,钻过树篱,立在暗幽的邻家草地。 钟声远去,夜忽然一下变得好静,好象所有人都到世界尽头去了,这里只留下她一人,所有声音只剩下她轻轻的喘息。 天空零零落落的飘着雨,冷丝丝的,曼儿身上仍然是白天穿的那件绣花长袖衫,腰系一条巧克力的长裙。她打了个颤,一手捧着花,一手抚住她沾了雨丝,却还是发热的面颊,小心郑重的朝书楼走。 又要见到他了,曼儿的心头像小鸟扑着翅,紧张又欣喜。 她注意到今晚书楼有一扇窗是开着的,暗红长帘在窗边飘动……有人来看过他,为他开了窗吗?是家人,是医师,或者是朋友……也许是个女孩。曼儿忽然感到那么一丝嫉妒,不自觉加快脚步。 依旧来到那书楼后门,它一如昨夜曼儿离去时的样子。曼儿尽管来得有点不顾一切,临时却又担心起来——要是他人是醒着在那儿,她如何向他解释她自己?这半夜里,他会怪她冒昧吗?说不定她的莽撞会把人家吓着了。 曼儿决定先悄悄进书楼,看了情形再说。她一脚踏入小走道,却浑身战栗起来,立刻感觉不对——厅堂里有状况,那男孩有状况! 她悚然向前,在幽微的火光下,见到铜床边有道人影,从头到脚全身墨黑,手里却白森森的握一把刀,瓶出寒光,一点良心也不考虑就往床上刺去—— 「不!」曼儿惊骇大叫。「不要伤害他!」 那人一震,刀子落了地,猛回过头,头脸包在黑布巾里,只露出一双阴阴的眼睛。那人也在惊喘,却一秒也不迟疑地绕过铜床,翻窗而去。 曼儿肯定不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她旋身从小走道追出去,然而庭园苍茫,已不见黑衣人的影踪。就算见到又能如何?曼儿没有能力对付任何人——平日她连一只蜻蜓也捏不死。 可是有人闯来企图伤害那男孩,他只是一个卧病在床、无能为力的病人,这不公平!曼儿极度愤慨,噙着泪奔回书楼。铜床上仍是一片冷凝的蓝丝绒,躺在蓝丝绒底下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曼儿嗅到空气中有股浓烈的香水味——除非这是现代杀手的新流行,否则那黑衣怪客一定是个女性。铜床下一把刀,曼儿颤颤地拾起来,那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她在葛医师诊所的玻璃柜看过这种刀——曼儿从葛医师的诊所习得一切医学知识,她从七岁开始就是病号,资格很老。 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脱离医学知识的范围,曼儿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她里里外外的找,整座厅堂,整座书楼。曼儿不能相信床上的男子,就像空气一样的消失了——现代的医学,还没有进步到这种程度! 莫非他今晚一开始就不在这张床上?或是刚才一番惊吓,使他离床而去? 曼儿颓丧离开书楼,茉莉花掉了一地。 她不敢到宅邸那边去问人,又怕杀手仍在这里潜伏,只得跌跌冲冲钻过树篱,坐在自家地盘上喘气。爸妈要是知道现在她每夜如此忙碌,一定会双双昏倒在地! 才刚站起来,赫然一条影子带着重量把曼儿扑回草,她尖叫挣扎,惊觉到危机已经蔓延到她家——那杀手今晚一定要杀掉一个人,才能回去交差,据说江湖上是有这种特别的规矩。 她就要死了!曼儿怕得想哭,可是…… 可是如果她是代那男孩而死,如果这杀手杀了她,就不再去害他,那么她愿意!曼儿内心涌起一股为爱奋勇牺牲的甜蜜,闭上眼睛,束手就宰。 不料曼儿所设想的浪漫情节,并没有发展下去,杀手压在她身上,不再有动静。曼儿极其惊诧——这杀手不预备拿刀杀死她,竟想用胸部闷死她! 前一刻正值最悲壮的时候没有死去,这时她燃起求生的意志,奋力挣扎,她毕竟太过娇弱,被那人揪紧了不放。他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一个杀手不会牢牢把你抱在怀里,而不杀你。 曼儿已经察觉出这人的异样——他将她牢牢抱着,好象他人在汪洋大海,而她是大海里一截枯木。他在剧烈的颤动,彷佛又怕又冷,并且他没有穿衣服!曼儿的面颊与他的胸膛摩擦着,他的胸膛光溜溜,而且冷冰冰。 这一回,曼儿使尽吃奶之力,把那人推开。后廊的灯光照下来,她看到他的脸。 「我的天……」 是那张不论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让曼儿惊异喜悦的俊俏的脸;是那个不论什么缘故,什么道理,就是让曼儿感到温柔心痛的男孩。 他躺在草地上,眼睛半闭,哆嗦呻吟,一手还抓着曼儿的袖子不放。她爬过去悄声问: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他急喘着,骤然把曼儿一扯,曼儿跌到他胸前。「救我……」他的喉嗓像一只生柿子又涩又哑,宛如许久没有发音,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仍然一遍遍求恳,「救我!救我……」 曼儿眼眶红了,赶忙扶他起来。他有生命危险,她则是义气十足。「到我家!」她说。「到我家来躲。」 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居然能把他扶进屋子。这男子的体型并不属于壮硕,但是修长俊逸,高出曼儿一个头有余,他因在昏沉的状态,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及至把人扶进房间躺下,她一张脸都喘红了。 曼儿跑上跑下忙着,紧闭所有门窗,以此阻绝外人——包括那个杀手,或任何人在内。觉得稳当了,她回房间,那男子在床上发颤,窄而结实的腰身下,只着了条灰绿的绒布裤。她为他盖被。 他颈上有颗看起来很玄、很奇异的黑色珠子,有男人的拇指那么大,用三股红丝线串住,曼儿甚感好奇,伸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像触电般一震,吓了一跳,连忙缩手,不敢再碰。 他突然叫起来:「喇嘛追我,他们追我……」 喇嘛?曼儿有点吃惊,不懂事情与喇嘛有什么牵涉,上海没有喇嘛。她俯身拍他的被子,轻声道: 「没事了,你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这年轻男子躺在那儿,双睫不停地抖动,脑中有许多画面在闪烁奔腾——他的生命是一团混乱,收拾不了的混乱!半昏迷中,他还余下最后这一点意识,他想狂叫,想挣扎,想反抗,然而床边有个最轻柔的声音,唱儿歌似的,一声声安慰着他,安慰着…… 他的身心往下沉,渐渐的,再度沉入最深处。 曼儿搬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守护这个她救回来的陌生人,非常尽心负责。他睡着后,她总算放了心。往床沿他的肩头旁边趴下,一手放在被子上。 ※※※※※※※※※※※※※※※※※※※※※※※※※※※※※※※※※※ 这天一醒来,曼儿整颗心就喜孜孜的,像小孩前一天领了心爱的礼物,隔天一早乍忘记礼物,却没忘记快乐。 她的一只手搁在被子上,冰冰凉凉的,但仍感触到被子下实在的人体,她抬起头——见到她喜孜孜的原因,心儿马上噗通跳起来,忘了腰酸和背痛。 那男子躺在她粉蓝的枕头上,睁眼凝看天花板,他的脸沐着秋天薄亮的阳光,立体分明,格外的漂亮。他有一双刚强的浓眉,他的两道睫毛细密得让人迷惘,挺直的鼻子下,他把双唇抿得很紧,很倔,像要反抗什么…… 「你还好吗?」曼儿细声细气地问,有点害羞。 他慢慢转过头,像第一次发现她的存在。然后,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隔一个段落站在地板上,两脚分开,胸部急喘,一绺鬈鬈的头发落在眉上,遮去一只眼睛,他手压着眉,用另一只眼睛逼视曼儿——虽只一只,威力毫不逊色,他吼道: 「-是谁?」 曼儿把背贴在椅子上,惊吓地回话:「我……我叫董曼儿,我住这儿。」 他狂乱的,前后左右上下张看,脸上变了色直问:「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了?怎么了!」 曼儿抓住椅扶手,慢慢站起来,抖着嗓子说:「你忘了吗?昨天晚上你跑到我家院子,有人……有人要害你,我想你到我家躲一躲会比较安全……」 「有人要害我?他们追来了吗?」 「他们是谁?」她傻傻地问。 他愕在那儿,整个脑子,整副记忆充满电光石火,烧灼着他的神智、他的灵魂,他突然抱住身子,痛苦呻吟。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天呀!」 曼儿吓坏了,小小清秀的脸在发颤,她哀求着:「你不要这么激动,拜托……」 这男子蹒跚回到床边,跌坐下来,他抓着喉咙,嘶声道:「梅咪,梅咪,给我水喝。」 她不是梅咪,但她冲出去,又冲回来,捧了一杯水像捧了一杯解药。他让曼儿喂他喝水,情绪有缓和之状,之后他倒下来,躺在床上。 曼儿在那儿拧着双手,好象它们是多出来的。灵感来的时候,她发皱的脸一亮,热心道:「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好吗?」 他没吼说不好,曼儿像拿到特许状,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搜了半天,却发现没有存粮——她怎么这么粗心?接下来她四处的找钱,打破客厅小酒柜上一只熊猫扑满。 公园旁有家面食馆子,顶早就开铺做生意,曼儿买了两笼蟹粉烧卖,提一锅汤,是萝卜煨肉。她自己早上很少吃这么滋养,今天极有款待客人的意思在。 烧卖和汤装了碗,兴匆匆捧上房间,但是房间徒留床上睡过的被枕,他神秘的客人却不知去向了。 他不在她家的任何地方。曼儿站在院子发愣的当儿,天空翻了脸,开始下起雨来,她着急起来,冒雨冲出大门,一头跑到薛宅去按门铃。 半晌,那送客的瘦老头撑一把黑伞来了,门只开半扇,人在里面觑着她。萎黄的脸,滚动一对神经质的黑眼珠子,爬着怕事的表情。这是个生来倒霉的人,吃了一辈子的苦,即使有使坏的机会也没有胆子。 「啥事?」他用粗嘎的乡音问。 她在雨里吞咽,突然想到万一那男孩并非薛家之人,薛家若是对他不利,她冒冒失失跑来问人,走漏一丁半点风声,岂不是害了他? 曼儿倒退回去,噤了声,然后说谎:「对不起,我弄错号码了。」 那门「碰」一声关上。 她淋着雨失魂落魄走回去,在门槛前站了站,回头一望——白雾一样的雨幕里,有个人立在小公园,昂头望着天,半身赤裸,只着了条暗色长裤,雨丝和落叶纷纷从他四周飘下来,他那姿势像个痛苦的问号,在向没有反应的天空-喊。 曼儿想都不想的奔过去,一把搀扶住他。「他全身都淋湿了!」她叫,好象她自己湿头湿脸不算数似的。 她一边提防着薛宅,一边急急把男孩扶回去,所幸这次他很驯服。但是回到房间,他开始冷得打颤,脸上有种迷途似的、悲伤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会使所有女孩为他掏出心肝。 她把他头脸和身体擦干了,裹上厚厚的毯子,他躺在床上孤独地闭上眼睛。曼儿站在床畔,湿衣服脱去了,单穿了件连身的白色底衫,在拉下窗帘的幽暗里看着他,想要护卫他。 他颤个不停,曼儿慢慢爬上床榻,在他身体躺下来,伸出小小的、白玉般的双臂,把他搂住了,痴心地用她身心的温暖去温暖他。 恍惚间,她觉得此情此景像一个曾经作过的梦,依稀留有记忆,她忽然鼻子一酸,双眸涌满了泪水——她爱他,她爱这个受创、无助、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男子! 那股爱意强烈又浓郁,使曼儿的内心充满幸福而全然无畏。她把他拥得更紧,然而感到疲惫了,一种平静的疲惫。 她轻轻一吁,闭了眼睛,唇边还有着花朵似的微微笑意。 ※※※※※※※※※※※※※※※※※※※※※※※※※※※※※※※※ 他不再战栗,也不再寒冷,他的躯体一点一点的暖和起来,恢复感觉——他感觉自己从那深不见底的绝地里爬了出来,重新像个人,是个人了。 有个纤巧的人身偎着他,暖意是从那里来的,默默的、竭力的安抚他。他望着幽暗不知有多久,他的灵魂彷佛很宁静,又彷佛很狂乱;彷佛很悲切,又彷佛很冷硬。他想要记起什么,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一切像刀枪,像矛盾,做剧烈的冲突,闪出火花,不时地被刺一下,痛彻心肺。 他坐起来,喘着,他身边的小女孩儿蠕动了一下,但没有醒。他回过头看她……他偎在枕边的白皙脸孔,像朵小小的茉莉花。 种在薛宅庭园的茉莉花。薛宅…… 他躁郁地下了床,走下楼去,走出大门。他站在古久的香樟荫下茫然四顾,目光落在那幢灰蓝色的宅邸,然后飘飘摇摇走过去,一切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不了解。 他感觉像经历了一生,才又来到这两扇朱漆大门前。手抬起来要去拍门,陡然有人抱住他的胳膊。 董曼儿身上的衣服歪着,头发乱着,一双脚甚至光光的,她整个样子是惺忪初醒的,然而眼中已迸出警觉,她急问:「你要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回家。」他说,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曼儿诧异问道:「你肯定?你肯定这里是你家?」 他没作声,把门拍了。曼儿挽紧他的手,紧张地等候。她希望他可不要弄错了。 过片刻,大铁门开了,那瘦老头探出头来,蓦然脸色大变。 「小姐!灵龙小姐……-回来了!」 曼儿再没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了。她对那老头儿说:「你为什么叫他小姐?他又不是女孩子。」 老头儿的黑眼睛满是惊怖之色。「他原来是个女孩子。」 薛灵龙却只是茫然站在那儿,脸上一片空白,他的心,他的记忆也是一片空白。 第三章 薛灵龙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绝色的女孩子。 美貌,具有征服性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证明了这一点。这种力量之惊人,往往连她自己都感到骇异。 今夜,她着丝绒短上装,是郁金香的紫,银纹长裙下,却是一双亮面长统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动的短发,是向希腊神话里的邱比特借的型,却比神仙多了那一点拘不住的狂野。 薛灵龙的血统有些复杂,主要是中国和马来两宗,但据说还掺点荷兰种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绝对的。十九岁的她,身长有一七三,然而体态极为风流轻盈;肤色略深,有着特属于青春的红润气色,和极光洁紧致的质地,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装扮,脂粉不施,而依旧光鲜照人。 然而她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却数那双眼睛,宝石般长方形大眼睛,黑幽幽的,却又奇异地透出蓝蓝的微晕,在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心情下,变换出或深或浅的色彩。无以计数的男子,迷失在那两团蓝色的宝光里,连命都可以双手捧上来奉送给她。 薛灵龙自己也了解它们的魔力,在她谦逊的时候,是尽量不拿这双美目去瞧人的,却总是因此被解释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与不傲慢的分界,总是没有人分得清。 这里是高度繁华的地域,上海外滩,记者俱乐部酒红的大厅,一场欢迎日本电视台记者的酒会,属于特别乏味的那一种——简直不知在这里活着要做什么。薛灵龙顺手从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盘上拿了一杯酒,才转身,又兴致索然的放到另一个侍者的盘上。 她觉得无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里实在闷慌了,这种场合,她不轻易出来露脸的。但是足足一星期,为了避风头,足不出户,傍晚,上海文报的刘子齐开车来接她出门,她还真像个放风的人犯,呼吸着六月雨后青湿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 台前,金枝玉叶状的水晶吊灯下,田冈一郎正滔滔讲述此行欲前往西藏高原,拍摄冈底斯山的创举。刘子齐用手肘轻轻顶了薛灵龙一下,悄声道: 「此人现在是日本红透半边天的新闻主播,男男女女都为他疯狂,连小学生也把他视为第一偶像。」 薛灵龙撒开一把镀银绘花扇子,对着下巴有搭没一搭的-着,侧头瞅着台上那个方白脸,头发梳得油光乌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纯白西装,胸前别一枚黑玛瑙飞马领带夹,迸着光,姿态尤显得意气风发。 「风度还不错。」她淡淡笑道。 刘子齐热心说:「待会儿介绍-认识,」他却又一顿,有点迟疑。「不过这个田冈,听说做人挺傲的,连日本太子妃都受过他的冷落。」 薛灵龙闻言,顿起不悦之心。她对于骄傲怠慢的男子,一向兴趣缺缺,特别是对她骄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欲去,刘子齐却一把拉住她。 「他讲完了,」刘子齐在热烈的掌声中喊,「我们到前面去,找机会和他寒暄寒暄!」 薛灵龙的裙-收得窄,虽足登马靴,却只能走小碎步,被刘子齐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几分恼怒,又被包围田冈的人群推来挤去,及至到了田冈后头,脸色已十分难看。更令人难堪的是,那田冈对他们根本不理不睬。 「田冈先生!田冈先生!」刘子齐喊沙了声,谷冈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兀自与他人交谈。 薛灵龙讥问:「刘子齐,你肯定这个人是新闻界的,不是聋哑界的?」 刘子齐不敢把他们的日本客人归类在后者,见薛灵龙面有愠意,只得敞开嗓子,嘹亮地大叫: 「田冈一郎先生!」 这一次,他终于转过头,嘴上依然与人笑谈,目光落在薛灵龙脸上,蓦然表情一怔,手里水晶杯铿当掉了下去。 薛灵龙心里冷笑——能够在她面前傲得起来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来历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无视于脚边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干脆的英语说: 「田冈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冈主播从没有预测到,他的口才是结束在这个地方,他直愣愣望着薛灵龙舌头在「呃……我……呃」这几字当中打转,无法完成一句话。 「不过,」薛灵龙把扇子一摇,摇出一缕沁香,她-眼冷笑。「您的听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说完,她掉身就走。 这就是薛灵龙。任何场合,给它划下一道漂亮惊人的破折号,一向是她的绝活儿。今晚也一样。她蹁跹走到大厅中途,猛听见一阵喧嚷,一条人影子,从花团锦簇的大门一边奔进来,一边连声尖叫: 「薛灵龙!你在哪里,薛灵龙?」 不,今晚不一样,似乎有人决心做得比瓜更招摇。 这凄厉的呼喊,引得大厅人人顿足侧目。薛灵龙惊了惊,觑起眼睛细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喘咻咻,一头撞进酒会的,是个年约二十、已经汉化的白种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咖啡色的长发,一张小三角脸,平日该是颇秀丽的,此刻却变得极其的苍白和单薄,一双绿阴阴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绝望,满厅的搜索。 是朵丽丝!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这地方来!她永远不放过她吗? 薛灵龙恼怒,嘴唇抿得薄薄的,转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丽丝已经眼尖看见了她,狂奔过来。 「灵龙小姐,马修快不行了,-行行好,去看他最后一面!」朵丽丝揪住薛灵龙的胳臂,声泪俱下道。 薛灵龙慢慢回过头,斜睨着朵丽丝道:「咦!他不是-的未婚夫吗?这种节骨眼儿,找我做什么?」 「他爱-!他为了-服毒,他是为-而死的,-该知道!」朵丽丝含悲带怒地控诉,却紧抓住薛灵龙,不敢放手。」「他就快咽气了,求求-去看他,否则他不会瞑目的……-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哪里知道薛灵龙最听不得「为她而死」这种话,她嗤地一笑,「发发慈悲?那我得先检查我背上有没有长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们普通人,也不过就是动物的一种。」 薛灵龙想把朵丽丝甩开,朵丽丝哪肯放手?却因悲伤过度,支持不住,沿着她的身体溜下来,跪在脚边并揪住她的裙子,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肝肠寸断,倒像在呕吐。 旁人都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上海电厂的英国工程师马修,疯狂迷恋薛灵龙,竟至为她服药自杀,早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马修傻,但谁也拿薛灵龙没辙,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样的惊世骇俗。 不过一干灵龙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赶了过来,说好说歹,强行把朵丽丝拉开。 薛灵龙转过身,负手立在那儿,听着刘子齐在劝解:「朵丽丝,-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强。何况这是什么地方?不能这样子闹的。」 朵丽丝呼天抢地的被架出去,灵龙勾着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着,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脸上那刺恼,挣扎的表情,代表着一种良心不安。 但是谁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会众人那蕴借着复杂情绪的眼神,世界上彷佛没有快咽气了的马修这号人物,她若无其事踱到自助餐台,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间梭巡,像是刚演完一出戏,有资格尝点甜的,酬劳酬劳自己。 「灵龙小姐?」一个略带踌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拈起白玉瓷盘上一鲜红樱桃,一壁轻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冈一郎。 看来他已恢复他的言谈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听过她,取得基本资料。朵丽丝的一番骚动,非但没有把他吓倒,反让他确定了薛灵龙的开采价值。 「-还好吧?」他小心地问。看得出来,比抢新闻的记者询问被害人,是要多几分诚意,灵龙忖想。她决定理他。 她点了头,没作声,拿一双幽蓝的大眼睛看着他,准备教他头晕。 他晕了,扯着外套下-,讷讷的,陪笑的说:「刚才人多,怠慢了灵龙小姐,请多多包涵。」随即殷勤起来。「-被那不速之客吓着了吗?要不要喝点酒,压压惊?还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从这里开始,田冈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长长名单里最新的一号,宣誓效忠。他像个初上战场的士兵那么热血沸腾,一心想立点功劳,于是一整个晚上,他把薛灵龙服侍得无微不至,令人眼红。 但凡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别人,要是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自己。所以一晚上下来,薛灵龙对于日本田冈家族,从幕府时代一直到世界大战的历史,已有了全盘的认识。 在上田冈历史课的时候,薛灵龙有办法从头到尾不打一个呵欠——就当是对他的殷勤体贴的一种回馈吧。 所以说真格的,有时候薛灵龙并不觉得自己真是那么无情的一个人。她也能对田冈的事业表示激赏的倾慕,她说: 「人类首次采访冈底斯山,真是伟大!我真恨我没有机会躬逢其盛。」 田冈的眼睛却亮了,拿奇异的眼神看她。灵龙心里暗叫不妙,这跑新闻的误判了讯息,把她的应酬话当了真。 果然他执住灵龙的手,热切地说:「这可以安排,灵龙小姐!如果-有兴趣,-愿意,我们很高兴有-随行,和我们一起到西藏,有了-,」他完全陶醉进去了。「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灵龙从来不像这些男人这样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话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当中,却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声——是个上海的女记者,以其鹰钩鼻和背后中伤别人出名。 「田冈先生,灵龙怎么可能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场活跃惯了,西藏那儿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灵龙到那儿能有什么搞头?」 这女人和灵龙素来有些嫌隙,灵龙却忘了她们是何故结下梁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男人——和这鹰女有关系的男人,她嗅都懒得嗅一下。 她状似爽朗,随众人笑了几声,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记。「-报了那么多新闻,就这一条最实在。」 她连对田冈都没有说句「失陪」,扭身就离开那群人,走了。刘子齐瞧她的眼色,赶紧辞了主人,领了外套,随她离开酒会现场。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对灵龙却忠心耿耿的。 外头飘着霏微的雨,黄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刘子齐为灵龙披上缎黑外套,把车开了来。 「直接回家吗?」他问。 灵龙彷佛没听见,兀自眺望外白渡桥那头的方向,咕哝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酿圆子。」 「那容易,我载-到乔家点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车上,一边凭窗浏览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楼,一边哼起了「苏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轻轻打着拍子。 刘子齐追随灵龙甚久,对于她的脾气却始终捉摸不着。照理说,朵丽丝今晚那场闹,她该冒火才对,她却好象不在乎,至于田冈是否讨了她的欢心,观她的神情,也很难判断得出来。 不过她现在有吃点心的胃口,显示可以接受一点怂恿,刘子齐把握机会说话: 「灵龙,下周我随日本采访队到拉萨,充当他们的联络官,-没到过西藏,田冈邀了-,这是个好机会,何不——」 灵龙半笑半蹙眉的回头,斥道:「你也发痴了吗,刘子齐?我没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忏悔吧?」 她哈哈大笑,刘子齐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经转过头去,没有商榷的余地,刘子齐只得闭上嘴巴。 车过静安寺不久,乔家点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灵龙却朝右首一条岔路努努下巴。 「拐进新协广场。」她说。 刘子齐不禁诧异。「新协广场?为什么?」 「新协广场。」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刘子齐没得抗议,车掉向新协广场,广场另一侧是栋灰白色五层建筑。 新协医院!在灵龙的指挥下,他讷讷地朝医院大门驶去,始终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还是迷惑。马修人就躺在新协医院,灵龙躲了一个星期,就是刻意要避开这件风波,晚上在酒会她还对朵丽丝不假辞色,这会儿自己又巴巴地跑了来,难道她真像外界传扬的那样,对马修是有情意的? 刘子齐打听出马修的病房在三楼,经过护士站时,灵龙还停下来嗅了嗅柜台上一盆清香的红菊,态度一副优闲。刘子齐早就放弃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过就长了一颗脑袋。 马修那间单人房,挤了好些人在里头,几名中国同事,一对外国老夫妇,可能是亲属,个个面带忧色。稍早闯到酒会去哭闹的朵丽丝,此刻挨在床边椅子上,脸埋在双手里,头垂得低低的,散乱的头发都披到前面来了。 刘子齐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吓了一跳。马修的情形比传言的还要严重,这高大英俊的英国人整个脱了形,金发贴在额上,双颊凹陷,嘴唇干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满管子……离死期不远了。他时而睁眼,双目直视,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时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连忙上前阻止。 刘子齐惊得回头去看灵龙,她像化了冰,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线条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里,哪里在暗中颤抖。刘子齐自己就打起了哆嗦来。 灵龙走到床前,朵丽丝抬起泪脸,乍然惊喜,灵龙却并不看她。 「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迟迟睁开混浊的蓝眸。「是我,灵龙。」 那对蓝眸绽出一缕光辉,一只苍白松软的手向灵龙颤索地抬了起来,一边的朵丽丝急忙让位给灵龙,旁人也都稍稍退开了去。也许,也许那个害了他的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他们在心里可怜的祈祷着。 「马修,」灵龙仍然站在原位,别无其它的动作,她的声音像冰块一样的脆而冷,「如果你以为伤害自己,就能博取怜悯,如果你以为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爱情,那你就错了——活人的世界没有爱,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只手从半空跌了下去,那双蓝眸溘然合上。 朵丽丝发出一声伤兽般的嚎叫,扑了过来。「薛灵龙!」她厮喊,「我要杀了-!」 但是灵龙却像一阵风地卷出了门口,留下众人在那儿七手八脚抱住发了狂的朵丽丝,同时赶紧找来护士。 灵龙在廊上疾走,对刘子齐的呼喊置若罔闻。她狭窄的长裙过于绊脚,怎么也走不快——这道长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辈子!一气之下,她停下来,俯身抓起裙角,从接缝处狠狠一撕,撕开一大幅,然后,她扬起马靴,洒开大步,霍霍地走了。 ※※※※※※※※※※※※※※※※※※※※※※※※※※※※※※※※※※ 淮海路,昔日的霞飞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荫,枝影幢幢,林荫之后的深宅大院,在夜色里彷佛比白日尘封了更多的苍茫人世、悲欢离合。 朱淋大铁门亮一盏灯,老管家前来应了门,灵龙却把送她回来的刘子齐甩在门外,一句话也没说,拔足奔过深阔的庭院,奔过青石砖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亲留下来的,像冷宫一般寂寞、阴森,春暖的风永远吹不进来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绪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的涣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墙那贵妃椅一扑,把一锦缎靠垫压在胸口,喘着,汹汹喘着……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个崩溃,满脸都是滚滚而下的眼泪。 马修要死了,马修就要死了!又一个男人,以爱她为理由,以自戕为手段,把自己送上绝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们所有人,用爱这样高压的姿态来对待她!爱是痛苦的,爱是伤人的,爱是邪恶的,这是一个永远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东西,难道没有一个人懂得? 灵龙忍不住悲愤,出手一挥,把花梨几上一只珐琅座钟扫下地,她趴在几上痛哭起来。哦,她恨爱情,谁爱她,她就恨谁。 风惨淡地吹在木条玻璃窗上,引发一阵震波,灵族凄凄恻恻抬起头……月光如烟映照在壁炉上方一幅画上,宽银框子嵌着她母亲的肖像,她身着黄缎珠绣马来王妃服,修长姣艳,一双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泪。 她是灵龙的借镜,至今从未忘记过,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灵龙便已赌誓,绝不踏上母亲那条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红极一时的女星,艺名传播到美国,好莱坞派人接了她远渡重洋去拍戏,在影城一待三个月。 一天趁拍戏的空档,薛香芸夹杂在观光客当中,片场四处——,逛到一处搭着马-、水井、仙人掌,荒凉的西部片布景里,突然有个人踉踉跄跄跌进她怀里。 那是个高大黝黑的年轻男人,浓眉深目,贵族般古典挺俊的鼻子,但是额上有血迹,满脸都是惊悸、风霜和疲倦的神色。他抓着香芸的双臂,求恳道: 「帮帮我,小姐,帮帮我……有人追杀我!」 香芸是个极娇弱依赖的女子,一生只有别人照顾她,没有她照顾别人的时候,然而这个仓皇求助的男人,却不期然引发她一种母性的护卫心,她望着他那恐慌乱颤的眼神,那一霎决定:任定人都不能在她手上伤害他。 她把陌生人藏在片场直到入夜,然后偷渡回暂居的公寓。 那一夜,甚至尚且不知道这人的名姓、这人的来历,便在一种气氛、一种想象、一种叫做缘份的解释下,薛香芸爱上了他。她用温暖的娇暖的娇躯去安慰这受惊的男人,从那时候开始,把一生献给他。 香芸正如所有陷入情网的女人,以为只要是爱,在爱的名义下,就可以没有理由,做一切奉献,而在这样的奉献下,她会得到应有的幸福。 她一辈子坚持这样的信念,然而她一辈子没有得到幸福——只有痛苦。 那男人是流亡的马来王子,追杀他的是南洋岛国的反对势力。劳沙出世的时候,家族便失了势,他做了十年的人质,在担惊受怕中度过青少年时代。十七岁那年,宗族里的长辈以一次突击的行动,将默真营救出来,送往欧洲。 默真在海外流浪了十二年,居无定所。后来,他几个叔伯终于联合起来,与对手展开激烈的夺权斗争,渐渐地占了上风,岂知对方竟派出杀手,到海外狙杀劳漂皇族的子嗣,做为一种复仇。上个月,与默真同行的两名堂兄弟在奥地利中枪身亡,默真惊狂到美国,杀手也接踵而至。 那日若不是香芸的援救,他绝无法活命。薛香芸收留了这位落难的王子,片子杀青之后,她索性留在美国,过起极度隐密的生活,为的是保护默真。 他们在惊险中度日,时时觉得恐怖,然而在爱里谴绻,像天寒原冻中一对小鸟,紧紧相依而活,有一种绝望的甜蜜。后来香芸回忆,依然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可资怀念的日子。 风云终于转变——一个深夜里,一帮黧黑的马来人破门而入,把默真从温香软玉的香芸怀里拖了出来,默真自知这回劫数难逃,满头冷汗涔涔直流,跪地连声的求饶。 然而那帮人却把默真团团捧起,喜形于色,他们告诉他: 「劳沙家族胜利了,王子可以回国了!」 王子回国了,郁郁苍苍、草木龙蛇的南洋,他给它带回一位国色天香的王妃。 本族得势,苏丹登基大典上,他站在代表皇家权威的金伞之下,恭看七皇叔坐上王位,他自己却依旧战战兢兢感受到别人的淫威,疑惧始终是他命里沉重的负担,而香芸的美,是那负担之上更大的压力。 王子的宫庭来客盈门,全慕了王妃的美名而来,其中不乏本族掌权的显贵,在默真心目中,是握有左右他生命的人,他让风华绝代的王妃陪侍他们。 水宫里月夜清凉,椰子树摇曳成想念的影子。香芸王妃换上马来传统服装,环佩叮当,出来见客,银蓝色的上衫绣着纤巧的花朵,金红色曳地的莎笼彩绘出艳灼灼的一座南洋花园,蛾眉朱唇的中国美人在那儿落地生了根。她为贵客奉上用水晶杯盛的生剖椰汁,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和金环撞出清脆的声音。 贵客情不自禁握住王妃的手。 恐惧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颗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后,他载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哭诉: 「我爱-!我怕失去-!」 香芸的爱情支持她相信他,并且原谅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种宿命。除了原谅,她不能做什么,而默真除了被原谅,也不能做什么。 直到他开始蓄妾,搜罗情妇,有这里他得到重大的领悟,他不怕失去的东西,就不会给他带来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许许多多的女人。 这样的信念麻痹了他,他过了好一阵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诉他。 矛盾,在默真脸上交织出特殊的神情,他内心涌现一种原始的、男性创造者的喜悦,他想拥抱他的妻,想尝试那种真诚、快乐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着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儿,手儿轻颤抚着小腹,花色繁丽的莎笼把微隆的小腹掩下去了,她望着他的那眼神,还是脉脉含着柔情,然而美艳的脸笼着一抹忧伤;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个最挫折的男人,变得没有情意。默真离开王宫,流连在外,对怀孕的王妃不闻不问。 宫中的侍仆在默真一名情妇的香闺寻到他时,他恍惚还以为自己只是醉了一场酒,才过了一夜,可是侍仆禀道: 「王妃临盆了,请王子快回宫。」 他赶回去,酒意醺得脖脸烘烘地发热,他的双眼也热了,低头凝视怀里金绿襁褓的婴儿,热泪一颗一颗淌落在那张眉目玲珑的小脸上。 多像她的母亲呵,这美丽的…… 默真猛抬头问道:「是个男孩吧?」 「是个小公主,主人。」 他整个人的热度,倏然间消失,命运在他身体里面嘿嘿冷笑…:-赐给他人间最好的,然后让他为此一样一样受尽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妻,现在……是这个一出世就具有惊才绝艳之姿的小女儿,这个和她母亲同样,是他绝对保护不了,也割舍不掉的稀世珍宝。 「拿我宝剑来,我要把这个小祸胎杀了!」默真狂吼,鬓角的筋脉都绽露出来。 王妃披头散发地翻下床,赤脚冲进书房,取下宝剑,架在自己皓白的颈子。 「先杀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声道,颤抖得几乎掌不住那把剑。 这是香芸仅见的一次,和默真对峙如仇敌。 默真撂下婴儿,第二次离开王宫。 在灵龙的生命里,「父亲」这个席位是空的,她对他最实际的认识,就仅限于瞻仰悬在大厅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伟是够宏伟的了,却不亲切。 她长到有大人的腿那么高的时候,首次与她父亲面对面的接触,就发生不愉快。当时她独自在花园的沙地玩耍,毅然地把许多小椰果、小石子、凋落在地的木槿和杜鹃的花瓣,一一塞进水蓝小纱裙的口袋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棕榈树下,拿奇异的眼光看她。 坏就坏在他打断了她勤奋的工作,他把她强行抱起来时,她像只愤怒的小野兽,挣扎嘶叫,他也生气了,越发不放手,她狠狠咬了他的大手一口,然后跑掉了。 她高兴又忧伤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哄她再接近她父亲一步。 这是父女俩第一次不欢而散。以后还有许多次。后来渐渐问题集中在她母亲身上。 灵龙的母亲在苦寂哀怨的宫廷生活里,闻出了一点麻烦。她身边出现一位同情者,默真的表弟,马哈里。 马哈里擅长经营管理,默真的财富日益庞大,许多当年被侵吞的产业,纷纷回到他名下,大片的橡胶园、木料场、锡、金矿场和油田,皆委由马哈里打点。 马哈里的办公室就设在宫廷,他是结实爽快的男人,见识多广,对于电影艺术颇能侃侃而谈,对中国的风土也略有认识,香芸和他能够谈上几句话,享受一点小自在——她的痛苦是无人能解的了,但是现在她有了一笔小小的友谊。 风声吹进默真耳里,却又两样了,他们说王妃和马总管相处得过于亲密,白天马总管陪王妃去选购银器首饰,晚上在花台水榭,马总管亲自为王妃剥红毛丹。 默真气得在冲下情妇那栋华丽的高脚屋时,摔坏了腿。他休养了一个月,火气冷凝下来。他不能找马哈里报复,很多事情他仰赖马哈里,不单单是偌大庞杂的产业管理,外头的人脉,权贵的笼络,样样靠马哈里在奔走拉拢。 他得忍下他,可是香芸…… 香芸在宫廷那白石砌成的浴池,冉冉而起像朵出水芙蓉,她的美让他无法忍受。香芸很久没有见到丈夫了,来不及反应,默真便一箭步抢过来,粗暴地抓起她——他对自己愤恨与不满,但是他向别人发泄。 灵龙正在母亲的寝宫玩,女侍预备她的消夜去了,今晚她要吃烂熟的鸡粥,且不要忘了,浇上一点虾酱。前一刻,生命还是美好的,然后她惊骇地看见母亲被拖进来,推到红色的床塌,地板上全是从她白溜溜的身子淌下的水渍。 「不要,默真,不要这样……」 那男人打了她一个耳光,赭红着脸咬牙道: 「-耐不住寂寞了,是吗?-需要男人,需要男人把-当成妓女,像这样——」 他落石一样蛮横压到她身上。灵龙冲过去,抱住那恶棍的脚,龇开牙齿啃咬他。她用她五岁的、所有的力气救她母亲。可是那只脚狠狠一踹,把她踹丢在地板上,她碰着了脑勺,迷迷糊糊晕过去…… 灵龙醒来时,是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把她围在胸前的一件蜡染小花布兜都哭湿了。她拚命向女儿道歉,好象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抽噎得气都喘不过来,还是坚决要解释。「他爱-,宝宝……他爱-,也爱妈妈。」 这就是了,灵龙头一次领略到的爱——他爱-,他向-施暴。 日后三番两次她都见识到这样的爱,惊心动魄的场面。马来王宫里,男人的威势,女人的萎弱……灵龙所受的爱的教育,刀一样的一条一条划在她心上。 她母亲口口声声嘴里说的爱,她依赖得那么深,以至于纵然受它践踏,没有它她也很难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交朋友,马哈里仍留在宫中,但是重重的建筑把他们隔开来。浓艳得化不开的热带阳光,日日依然穿过花阑干,然而王妃的寝宫里,永远像是结了薄霜的,那种清寒的早晨。美丽如花的王妃脸上,也近于呆痴了。 这一切,灵龙还来不及了解,就产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满高度的紧张和焦虑感,为了保护母亲和她自己,她总是在严阵以待,她和那个名叫做「父亲」,却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开许多斗争,一看见他,就对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亲,她立刻扑过去,凶悍得像只小黄蜂。 默真受不了在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败,他命人捆绑她。灵龙放开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调的殿宇,平空都震栗起来。 他们把她惊天动地的小嘴巴用布团塞住,他们把她和她母亲隔离,最后,他们把她送走,禁锢在皇城郊外的小宫室。 灵龙攻击侍卫,把木雕娃娃掷向窗外,踢翻保母为她准备的洗澡水;她奋斗,反抗,筋疲力尽……困着时候,污秽的脸上都是泪水。 她三年没见到母亲,没办法跟她说一句话,通一个消息——这是她父亲对她的惩罚。她在一种自己并不了解的动荡、恐慌、孤独和怨恨的情绪下,渐渐长大,她变成一个她自己并不了解的暴躁、任性、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面的世界如何在变化,她同样不了解…… 不管默真过的是怎样声色犬马的日子,那也仅限于个人生活,但是渐渐的,他有了更大的扩展。他的情妇有个兄弟,是当今得势的郭纳王公的亲信,在情妇的怂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进了郭纳王公的圈子。 「有这样的靠山最实在,」情妇进言道,「只要功夫下足了,还怕不给你保举一个位子?一旦权力握上了手,何至于再有这种缩头缩尾的日子!」 一番话说得默真血热心动,果然即日起力争上游,在情妇兄弟指点下,全力巴结郭纳王公,很有一点成绩,不久就搞到了一个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尝到甜头,从此越发用心,专事钻营。 郭纳王公除关照默真的前程,也频频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风采过人,如果有那个机会接到夏宫来作客,做主人的就太荣幸了。」郭纳王公捻着丰肥的唇上的一茎鬓毛,迷迷地笑道。 默真是装胡涂也好,是权欲熏心、昏-到家也好,马哈里可很清楚郭纳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他暗暗发誓:不能让默真把香芸送进狼口,有第一个郭纳,就会有第二个郭纳,这可怜善良的女人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灵龙九岁,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保母紧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只能为她系上一条头巾。 「别出声,快走……-母亲在等。」 保母让自己在外厅昏厥,引来警卫,她的女儿则领着灵龙,跑过侧门,把她推上马哈里秘密派来的一部车里。 那部车连夜把灵龙载到一座阒黑的私人机场,她只见到马哈里,不见母亲的影子。她质问:「妈妈在哪里?」 马哈里慢慢把她转向机棚,一个身着鼠灰长衣、头披黑丝巾的女人瑟缩站在那儿。 灵龙简直没有办法认出自己的母亲——她成了一个身心极度孱弱的女人,处处有受折磨的痕迹,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轮廓还是在的,就因为她依然还美,让人更感到那无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亲泪涟涟把她抱住,她只能木然站着,好象突然间变得很老……比她母亲还要老。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应从那时候起,就已经麻木了。 马哈里冒了极大的危险,偷偷把她们母女送回中国。香芸起初还不愿走,近乎强迫的被上飞机,母女俩对马哈里仓卒的解释,始终只是一知半解。 母女俩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传来岛国内讧的传闻,默真王子又卷入政争之中,最后连马哈里都失去联系,她们从此与马来完全断了线。但香芸的灵魂已是支离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爱缥缈的世界里,没有跟着回来。 精神完整的时候,她回忆她一生唯一一次的爱情,种种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时候,激动耗弱的流泪,但是她坚持说: 「他是爱我的,他一直都是爱我的!」 薛灵龙没有办法唤醒她的母亲。她死在三年之后。而灵龙对于爱情,铸下永远厌-仇恨之心。 ※※※※※※※※※※※※※※※※※※※※※※※※※※※※※※※※※※ 一直下着雨,不知是夜里的雨,还是梦里的雨。 黑暗里猝然而响的电话铃声,听来特别的凌厉,使得转侧难眠的人更觉得惊魂。 灵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出来有点喘,有点哑。 那一头似乎还更急。「灵龙?」刘子齐压着嗓子喊道,彷佛怕惊着她,却又按捺不住。「灵龙……马修死了。」 这一头握住话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节一节的冻上来,僵化之后,变得没有一点感觉。 「灵龙?-在听吗?」刘子齐半天等不到响应,问道,「-没事吧?」 那边微小的应了声「嗯……」,人像在遥远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着,彷佛世界和它毫不相干。 「刘子齐,」她从远方回来了,用一种心平气和的口吻说话,「明天你替我和田冈约个时间喝咖啡……我要和他谈谈到西藏的事。」 说完,她轻轻把电话挂断。 夜太深,从天到地一片难以释怀的死寂,把人压着了,逃不出去。没有救的痛苦会紧紧把人跟住,永远没有解脱的时候,永远没有,永远没有…… 一阵哭嚎划破淮海路的夜空,酸嘶得像把刀子,无边无垠的刺向黑暗的那颗心…… 第四章 那颗心是黑暗的,因而没有人看得穿,也就更难捉摸。一切决定之后,它说变就变了。 「我不去了。」灵龙断决地一说,旋过身去,彷佛没什么多余的可解释这临时的变卦。她身上是套俐落扎紧的墨绿车棉裤装,滚金色缎边,脚踏一双马皮色靴子——分明都准备好子。 田冈一郎愣在那里。打从认识薛灵龙,他发愣的期间就比清醒的期间多。一回神,他赶紧过来,扶住灵龙的胳弯,殷切道: 「怎么了?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呢?这一趟限时又限人,好不容易争取到,又把-安插进来,不去太可惜了。」 他则裹着厚茸茸的毛大衣,冷空气里露出一张工整的日本脸,但是过分的陪笑,过分的热诚和介意……只要再加上那么一点点死心眼,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了第二个马修。 她躲了马修那么远,隔了一个死的世界,没有想到,活的世界还有另一个马修,无数的马修……她不能相信她永远陷在这样的纠缠里。 田冈还在絮叨,力图挽回灵龙的心意。「这是难得的机会,来到回藏,不到布达拉宫——」 灵龙顿然憎恶起来,甩了他的手,躁怒道:「管它是布达拉宫、白金汉宫,还是天上的广寒宫——我说不去就不去,别再烦我了!」 站门边上的刘子齐,猛向田冈使眼色,见他还杵在那儿,索性过来硬把他拉出去。灵龙动了气,绝不要再去触犯她。刘子齐就是这点识相,灵龙才愿意和相处。而他对于灵龙,也因为懂得收放,所以他能活着到现在。 折腾这半天,采访队终于开车嘟嘟嚷嚷地走了。 灵龙侧身在窗帘缝后,看车影远走,房间寂静,忽然恻恻生出一股落寞之感。自上海出发,飞抵拉萨,这数日始终是群人簇拥在她身边,嫌烦归嫌烦,她却没有胡思就想、心情不好的闲空,现下他们一去…… 她哗然一声把帘子拉敞开来,从西藏饭店的窗口望出去,又蓝又亮的天,艳闪闪的,笑嘻嘻的,快乐得像虚构的一张面庞,向人逼过来……灵龙惊吓似地倒退一步,心头模模糊糊感到不自在。 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她必须去找他们! 她抓过腰包和披巾,扬着一头野乱的短发,冲出饭店,冲向路口……在最短的时间内迷了路。 急乱间,她当街把一名藏人的小马板车拦下。「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她连声喊着,指着二十公里外都望得到的灿烂金顶,以跳上出租车的姿势跳上板车。 那藏人什么都不懂,但是一张白花花的美钞飞进他怀里,那张曝成紫黑色的高原的脸咧开笑容——他什么都懂了。 这位临时成军的司机大兄把灵龙送到目的地,向她打躬一笑,颇有点铭谢惠顾的味道,然后匆忙走了。 什么都不懂的命运降到灵龙上——她发现自己愕然面对一片辽阔的石庭,四面都是匍匐跪拜的信徒,满身风尘,浊重的呼吸,额头都磕出血了,一步步朝庭前一座辉煌的大寺拜去。 就算灵龙这辈子从没到过西藏,她也知道这里不是布达拉宫。她拉住路人打听,才晓得到了大昭寺。 为什她的板车司机认为她该到大昭寺,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不过大昭寺四围热闹著名的八角街,挑起了她的兴趣,她一下变得随和起来,开始沿街游走。 这里店铺林立,都是白墙黑框,垂挂彩帘,俱有藏族风味的屋舍。满街的摊贩,有藏人、汉人、尼泊尔和印度各色人种,都不错过在八角街做生意的机会,他们卖骨董、供器、药草、牛肉蔬菜、地毯布匹,甚至牙刷……什么都有!你好象可以在这条街上办完一生的必需品。 一个衣着鲜艳的边区姑娘,胸前挂满松耳石项链,站在街上兜售,灵龙趋前去看货问价,姑娘仰脸天真地望着她道: 「这位小姐,-生得好美呀!一定有许多男士喜欢。」 灵龙闻言,却把脸一沉,转身走了。卖玉姑娘的恭维话戳着了她的痛处——美丽与迷恋,爱情与痛苦,结成恶性循环,绝无庆幸的道理。 这八角街原是环绕大昭寺的转经路,朝拜的信徒全以顺时针走向,绕圈子祈福。灵龙的心情一经转折,就故意犯错,偏偏要反向而行,和人对撞,一路上招致许多白眼。 受人厌恶,给她带来一种新鲜的、冷血的愉快,她简直想要大笑——讨厌我吧!恨我吧!因为我绝不会爱你们,任何一个。 灵龙踅进大昭寺,寺内香烟缭绕,飘着绯工的雾,酥油灯日夜不断,喇嘛烧柏枝,燃起一种比艾草还浓的香草……灵龙一上午处在急躁中,已经气血冲动,此刻一闻那浓香,顿时感到头昏而胸闷,蹒跚走了几步,抬起头,正前一尊青眼朱唇的大佛,凝目看着她,看着她,肃肃含笑,完全了解她的一切。 灵龙赫然一惊,踉跄跑出大昭寺。 回到饭店这天晚上,灵龙就病倒了。 刘子齐找了人来诊断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田冈发急地咕哝: 「头昏,虚弱,想吐,呼吸困难……来了这些天了,怎么才起高原反应?」 她睡不稳,作一连串噩梦……马来王宫雕在木阑干上,金漆的鬼头;心照不宣的菩萨的笑脸;马修,还有马修,发浊的眼珠子,就要断气了…… 她汗淋淋的惊醒。病了两天,刘子齐弄来一味藏药,叫做珍珠七十,是朱红的丸子,服药的方式很玄,得用红布盖丸子,清晨服下。 也许是珍珠七十奏了效,灵龙渐有好转。第三天,她已经起床了。 行程不能再延误,田冈命人做好所有准备。第五天,一行十七人,三部吉普车,三部卡车,载满汽油、粮食、帐篷和医药,轰轰烈烈出发了。 喜马拉雅山北,七月天已进入雨季,雅鲁藏布江大水滔滔,成了赤褐色。他们向西行,距离目的地冈底斯山,有一千五百公里。 此去千山万壑,路极其的颠簸。灵龙大部分时间歪在车上假寐,偶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远处庞大且黛青色的山列,像条曲折不断的黑龙,而更高、更远的天际,千万年的冰峰,却是晶艳的银龙,跨骑在黑龙之上,黑白并行,不知是人随着龙,或是龙随着人,委蛇浩荡地向前奔腾。 奔腾了数百里,车过日喀则盆地,众人都惊叹了起来——宝蓝的天是底子,绘着绿得要出油的青稞田,油菜花绿里翻成了黄浪,阡陌旖旎相连,一番美貌,彷佛苍莽高原在这里做了妩媚的回眸一笑。 大草原有牦牛和羊,他们拍摄一户游牧人家,进帐棚观看女主人打酥油茶,做糌粑的过程。 「对游牧人来说,这座牦牛皮制的帐棚,就是他们的天堂,」田冈一郎对着镜头侃侃而言,然而天堂的正中央,一堆做为燃料的牦牛粪,冒起阵阵浓烟,把一群工作人员熏得眼泪汪汪的,田冈在镜头前撑着,继续微笑,假装他是个凌波仙子。 灵龙老早不支,逃出了帐篷。图谋普立兹新闻奖的人是田冈,又不是她,她干嘛跟着蹲在两座「失火的天堂」里,喝那牛大便似的酥油茶? 灵龙拣一处草地,坐下来小憩。主人家五岁的小女儿,梳两条麻花瓣子,裹一身灰棉袍,像条鬼魂似的跟着她,保持三步的距离,索性蹲下来,托着腮痴痴望着她看。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俄国面包店的奶油泡芙。」灵龙咕哝着。她没有多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印象中,小孩是近似于毛虫之类的东西,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和她最相像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可厌的。 灵龙把一条花草斑烂,印有无数白雪公主的大披肩,盖在身上,闭目养神。 十秒钟之后,那条毛虫蠕蠕靠近,一只手伸到灵龙身上。她霍然睁开眼睛,见那孩子正以无限爱慕的神情,小心触摸她的披肩一角——那里有个白雪公主的小人样。 灵龙一跃而起,把那孩子吓得倒坐下去。 「-喜欢白雪公主是吗?」灵龙质问,显得有点受不了烦。「喏,拿去……别再跟着我了。」 她把披肩往那瞠着眼的小女孩怀里一塞,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丢下一句教训: 「告诉-吧!做公主的都没什么好下场……王妃也一样!」 突然间,她觉得双眼好刺痛,逼出了泪意。一定是那该死的牦牛烟——虽然它们朝反方向飘去,但灵龙怪罪它们。 她开始拔足跑了起来,要离开一切让她流泪的东西。高原上刚气稀薄,风又野大,她踩死许多艳丽的罂粟花和桃金娘,跑得让自己喘不过气,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灵龙独自在大草原游荡,离营地远了,天色也渐渐昏冥。她好奇随一只落单的小羊走到一处岩堆,-啃着一些奇怪的东西,黑的、蓝的,像是衣服的碎片,甚至从石缝拖出一团毛茸茸的黑物。 灵龙瞄着那玩意儿,抚着小羊头,喃喃道:「你到底有吃些什么呀?」心中隐隐有种寒栗感。 从风声里扬起一阵扑翅的声响,灵龙缓缓直起身子,四周有种神秘的空寂感,凄美而不祥。她踩上岩堆一看,猛然就骇住了—— 前方一片乱石,一群硕大乌黄的秃鹰,踩在零零落落的尸骨堆上,石隙里插有五彩的经幡,风吹得啪啪响,一股阴气直钻进灵龙的骨子里,她不必琢磨也知道,这是一处天葬场,秃鹰正在啄食死尸。依藏人的说法,死者尸骨要被吃得一点不剩,才能升天。 一阵暴风卷起,把刚才小羊咬的那团黑物扫到灵龙脚上,她现在晓得那是什么了,那是死人的头发。整个旷野风声呼呼,一片阴怖,灵龙吓坏了,慌忙冲下石堆,把小羊往怀里一揣,回头就往营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少,才跑回营地。同伴们诧异地看她,过来关切,然而荧荧灯光下,只看到她一张惨白的脸,她又喘又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她想要,她必须,找一个人依靠,找一个人安慰她——不是刘子齐,不是田冈,不知道她要的是谁。 灵龙跌撞走着,惊慌而凄怆,自己安抚不了自己,别人也无法安抚她。小羊被她一双手箍得咩咩叫,她把羊放了,一头钻进彩色帐篷,头还没蒙住就泪如雨下。 她彻底了解到自己的软弱和无助,她有的只是空落落的生命壳子,这里面连应付最起码那一点惊慌,一点点悲伤的能力都没有,她是需要别人的……这使得她更加绝望,因为她不知她能够去需要谁。 ※※※※※※※※※※※※※※※※※※※※※※※※※※※※※※※※※ 他们越过众多令人惊慑的崇山峻岭,四千、五千公尺的高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少同伴都出现高山症,所幸灵龙的健康情形没有再起异样。 在仲巴一带拔营的那一早,田冈向众人发表演说,虔诚感谢老天爷庇佑,大家团结,行程得以如此顺利…… 演说尚未结束,联络官却气急败坏地来报告:连日的豪雨,把仲巴以下的道路整个冲毁,再也无法通行。 三秒钟之内,田冈对老天爷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他的感谢辞变成一串听不太清楚的咀咒,含在嘴里滚来滚去。 灵龙这时候对田冈很同情,她抱着胳膊靠在吉普车上,冷眼望着冰蓝的天空——对老天爷这个对象事实上不必太过当真,依她的人生经验,-害你的时候比帮你的时候居多。 洪水断路,在藏人司机建议下,他们改走一条险峻的快捷方式,却在大雾迷了三天路,雾散后,众人大惊失色。 他们停在一处裸露的石滩,四周森森然怪石嶙峋,而石滩上遍地都是骷髅,人头骨张着黑洞洞的眼睛嘴巴,彷佛在对活人笑着。天下起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使这片骨骸石滩更显得阴惨惨的……灵龙裹紧她的雪衣,感觉这地方比大草原的天葬场,更加恐怖十分。 藏人有的呼嚷,有的朝天跪拜,都说闯了禁地——传说中喜马拉雅山麓,云山仙乡之处,有个千年神秘佛国,戒律甚严,百姓犯了死罪,必得到这孔雀河滩来自我了结,现下他们所见,一定就是千百来此自尽的罪人的骨骸! 这佛国原来和西藏同文同种,然而避入深山,就不再与俗人往来。而掌政的法王更是当成最为神通广大的活佛喇嘛,转世九代,寿数已有六百多岁,每一次转生,都是灵异万状——如第一代活佛降生在园圃,园中顿生十万朵花,菩提萌发十万片叶,石上出现十万尊佛,而天降十万颗奇硕无比的珍珠玉石,人们以这十万颗珠宝镶造大佛,供于宫寺,故寺名为十万珠寺,国名为十万珠国…… 藏人越说越是奇诞,根本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神话,田冈忍不住揶揄: 「就可惜没降下十万个美女,成立一个十万美女国——准教全天下男人销魂!」 顷刻间天下厉雨,简直像在惩罚田冈出言不逊似的,厉雨转眼化做飞雪,无数石子凌空打下来,打得众人都怪叫起来,原来雨雪里还夹着一颗颗大大小小的冰雹! 大家纷纷逃上车,藏人抵死不在孔雀石滩逗留,硬是跑了一、二哩路,仍旧不敌风雪停了下来。 苦熬了一夜,翌日灵龙在车里,看见天空雪霁云开,还当昨晚的狂雨暴雪只是一场梦。下了车,一身筋骨还酸疼得直不起来,却见田冈在那里暴跳,脸都化成铁青了。 几部车被昨晚的大雹打得遍体鳞伤,恐怕要花点功夫修复,然而真正的纰漏的是:三名司机不知趁什么时候偷偷开溜,把几大车的装备和器材一并都带走了。 田冈不想藏人是畏惧这孔雀石滩不祥之地而逃,一意认定他们根本打定了不轨的主意,把队伍引入荒山,编派出神秘古国的鬼话来唬人,时机一到,偷了车就跑了。 灵龙很清楚她帮不上忙,戴了黑绒帽,独自走入一片奇形怪状的石林里去,怪的是,外头天气晴朗,这片石林却仍然云雾迷离的,灵龙没注意步伐,一脚踩向一个古井般幽深的水潭—— 有人从背后拉了她一把,她摔在那人的胸膛上,惊魂未定,隐隐只觉得那人的胸怀异常地温暖结实。 她徐徐转过身来,只当是某一个队友,一看却吃了一惊——扶住她的是个少年喇嘛,约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褴褛的栗红僧袍,满脸的狼籍,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对黑漆漆、清炯炯的眸子,令人望而心慑。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动不了,瘫痪在这少年喇嘛的臂弯里,怔忡看着他的双眸,感到胆寒而迷惘。他跟她差不多高,两人的面孔对得极近,冷冽的空气里,两人呼出来的鼻息,化成淡白的烟,袅袅交缠,上升…… 灵龙惊悸地耳语:「你是什么人?」 小喇嘛没有回答,也来不及回答,田冈和一群队友忽然出现在雾茫茫的石林,刘子齐也在其中,急急上前拉住灵龙,要把灵龙从小喇嘛怀里救出来。 不知怎地灵龙还揪着小喇嘛的手臂不放,她的指甲刮过他的肌肤……一定刮出一道血痕来了,她隐隐地想,终于被刘子齐拽去了。 众人顷刻包围小喇嘛,说是一名队友发觉石林里有异状,招呼众人赶来查看,果然就逮到了这个鬼鬼崇崇,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他们这么形容他。 田冈仍为藏人卷逃之事怒不可遏,气头上谁都不是善类,不问荒山里怎么出现这么一个喇嘛,总之一定是坏人,命人盘问。 问来问去,不管是藏语、汉语、上海话,甚至派上英语,也不知道少年喇嘛是无法理解,还是不予理会,始终不言不语,没有反应。 田冈越发恼火,甚至怀疑这喇嘛和藏人有所勾结,固然没有实据,却不甘心把人放了,于是命令手下取来绳子,把小喇嘛缚在石上,暂时押着。 灵龙这时候产生了抗日情绪,争论道:「没道理扣住这个人——他没做什么!」 刘子齐却把她拉开了,规劝她不要介入,事情全由日本人去处置。然而灵龙不能不注意到,那少年喇嘛的僧衣十分地单薄,还把一双胳臂光光的露在外面,怀疑他怎能抵挡这严寒的天气。 刘子齐还在叨念,她挣脱他的手,掉头回车上,抱了她一件镶貂的外套下来,朝那喇嘛直去。 田冈看出她的用意,心里不是滋味,先发制人的嘲笑,「灵龙,-太体贴,小心折了小和尚的福,出家人不杀生,八成也不穿杀生得来的貂裘。」 灵龙沉下脸,不理会田冈,径自走到小喇嘛跟前。小喇嘛靠着岩石,就地在那儿闭目趺坐,显露一股罕见的静穆。 灵龙把貂裘搁在石上,脱了自己身上那件已穿得十分暖和的雪衣,轻轻披到了小喇嘛的肩头。 小喇嘛却像入了定,无知无觉,分文未动。灵龙在他跟前站了半天,他眼皮动也没动一下,只有峡谷吹来的风,冷冷扫着他的衣角。 「这小和尚好不解风情。」田冈嗤笑数声,走了。 一阵强风把小喇嘛肩上的雪衣吹落,灵龙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来,重新为他披上雪衣,在他颈间扣住一枚铜扣子。她的指尖无意拂过他的下巴,她不禁感到惊诧,天寒地冻中,他肌肤依旧这样温暖……灵龙发呆地看他,用力想看清楚污秽下他脸上的神情,竟至于眼睛都发痛了。 刘子齐远远喊了她一声,她蓦然跳起来,石上的貂裘也来不及穿,抱了就跑回车上去。 工作人员扎了帐棚,开会、讨论、检修车子,一整天忙着。灵龙窝在她的帐棚里,始终没有出来。 黄昏来得很快,队上的大师傅办了羊肉萝卜火锅,田冈和刘子齐都差人来喊灵龙,灵龙推说头痛没胃口不去。 营地静寂下来,众人都在大帐棚里围炉,灵龙悄悄探出身子,寒气像利刃一样割着人的脸面,她冷得倒吸一口气——那小喇嘛被绑在荒野中,绝不可能熬过如此酷冷的夜晚! 必须把他放了。 灵龙这样一起念,拔足踅过帐棚,奔向缚着小喇嘛的大石头,一看却呆了。大石下空荡荡,一条绳子和那件雪衣弃置在地上,小喇嘛却已不知去向。 她慢慢拾起她的雪衣……不知是田冈放了小喇嘛,还是小喇嘛自己挣脱捆绑逃去了,她感到十分惶惑,兼之一股没来由的绝望,阑阑珊珊转身要去找田冈。 猝然间有人把她胳臂拉住,灵龙吓得惊叫,一只温而软的手却捂上了她嘴。她的眼角勾住一条栗红的影子。 「是你。」小喇嘛很快放开她,她急遽的心跳没有恢复,然而人已经回过神,反过来推他走。「快离开这儿,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小喇嘛把她的手牵住。「跟我走……今晚有大风雪,你们的营地有危险。」 这是灵龙第一次听到小喇嘛开口说话,他有一种异国的腔调,低柔婉转,带着少年微嘶的嗓子。 她惊奇地问:「你会说汉话?」 他点头。天骤然降雪了,他拉着灵龙的手,催促道:「快走。」 灵龙回头张看大帐棚那头,不免担心她的同伴。「他们怎么办?」 「他们自有机缘。」 他牵着她匆匆穿过石林。墨黑的夜色,雨雪汹汹,灵龙全凭他领路……没有理由信赖这个陌生的少年男子,她却跟着他走,不能解释为什么,或许,或许是他牵她走时有一种温柔爱护,他的步伐异常沉稳,使她信任他。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你不会想太多。 荒天野地里,刺骨的寒风赶着他们跑,小喇嘛把灵龙带到一个比寒夜更黑暗的地方,是个山洞……风雪声在幽深的洞口外,听来很远,很渺茫了,但是灵龙的牙关不住的打颤,冷得浑身发抖。 她颠簸跌在小喇嘛身上,手摸到他冰寒的僧衣,两人都是一样,都被雨雪打得一身湿透。 「我们会冻死。」她颤声道。 「把湿衣裳脱下。」他说。 灵龙听见小喇嘛卸去僧衣沉甸甸的声音,她却无法使唤她的双手。「我的手……冻僵了。」 黑暗中一双手伸过来摸索她,有点笨拙,但是肯定地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剥下。现在她像置身在冰窖里,冻得已经神智恍惚了。 这时候小喇嘛把灵龙整个抱进怀里,肌肤相亲的那一霎,她大大的一震——两个人都是赤裸的,她全身冰凉,他却通体温暖,她像一块小冰角儿被握在热呼呼的掌心里,暖熔熔的化去。 小喇嘛搂着灵龙倒坐下来,她冷冷的面颊贴着小喇嘛暖实的胸膛,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心跳一次比一次缓慢,她晓得她会死,但是她要晓得她死在什么人怀里。 「你是谁?」 「十万珠活佛。」 一阵祥和美丽的感觉洋溢而来,灵龙幽幽合上了双眼。 第五章 苦寒的山洞,一片漆黑,他在漆黑里望着怀中的少女……他有异能,能在黑暗中视物,一双炯炯的眸子,宛然明灯,洞悉一切。 少女发上还残留着雪花,眉目嘴巴冷凝而紧缩,身体肌肤一片寒凉。她在急遽的失温,徜若她绝命在他怀里,那也是天数,即使是他,亦不能救。 他能吗? 怀里的少女在昏迷中嘤咛出声,还剩余那么一点意识,她那双密密的睫毛逐渐结了霜,他的视线从她绝美的脸庞移到自己的胸前……他胸前悬挂着一颗玄色宝珠,迸着一星光辉。 圣珠乃历代活佛的修持重器,百年相传,不可离身。他明白这许多告诫,千叮万嘱……(欧倩兮《痴心咒》录入:ineiao) 一切都是因缘吧……他不自禁深深一叹,抬起手来,缓缓把宝珠自颈项取下,他托起少女的头,把宝珠戴到她脖子上。宝珠一触及少女,瞬间迸出寒芒,而少女冰凉的躯体开始回温,她的暖香在他怀里晕染开来,他蓦然震栗,连忙以莲座的姿势坐着,静心调息。 那古老的诫语,从洪荒的那一头遥遥响起了警钟:圣珠离身,必肇奇祸…… ※※※※※※※※※※※※※※※※※※※※※※※※※※※※※※※※※※ 夜半,她口渴,喃喃叫唤马南王宫里的保母,「梅咪,梅咪,给我水喝。」 梅咪迟迟不来,她难受得呜咽。却有一股鼻息拂来,然后不知是什么东西,清凉而柔软,轻轻贴上了她双唇,她即刻贪婪地吸吮起来,彷佛激烈地吻着一个人,那人受不住,呻吟起来,一双手把她按下去,她又沉入梦乡…… 这个梦好长,她以为永远不会醒了,然而一种奇异的知觉挑动着她——她好象被包围,拘束却又温暖,她的肌肤、她的胸脯、她的手心都有触觉,都感触到另一片肌理,另一个人体…… 灵龙睁开眼睛,看见小喇嘛的面孔,陡然想起一切,她挣扎的伸出手,「啪」地给了他一耳光。 「你半夜偷亲我的嘴!」 小喇嘛镇静地解释,「-口渴。」 灵龙趴在他胸前冲着他说:「你以为你的口水是可口可乐吗?」 人们相信,他的口水只需那么一点儿,沾在额上,便可消灾祛病。他起先没吭声,然后问: 「什么是可口可乐?」 灵龙瞠目。「这可奇了……连非洲部落都有了自动贩卖机,你还问什么是可口可乐!」 她无法挣出他的怀抱,这才发现是一袭僧衣把他们纠缠在一起,她质问:「这是怎么一口事?我为什么和你在这里?」 「-忘了吗?我们到这里躲避暴风雪,-全身湿透,冻晕过去,我把-的衣服脱了——」 灵龙扭动中的身子倏然一僵。「你把我的衣服脱了?」她的脑子到此才真正的清醒,记忆一点一点的回来——营地,山洞,暴风雪,他把她的衣服脱了…… 一定是小喇嘛用僧衣把她与他一起裹住,她整副躯体与他相贴,因而每一-肌肤,每一个地带,都感觉到他一身精实的肌骨。从他身体迸发出来的热度——他永远是那么温暖——一丝丝钻进她的毛细孔,使她整个人灼热起来,她的四肢,她的手掌,她的心口,她的面颊,没有一处不是热烘烘的,像烧着似的。 她裸身被一个少年僧人抱在怀里,他也同样身无寸缕!灵龙想不到她会和男性有这么亲密的接近,她发过誓不让男人碰着她,对她来说,失身等于失去灵魂。现在,与小喇嘛这样的裸裎相对,肢体交缠,她不能不感到震撼与惶恐,却又,却又夹带一股惊心动魄的亢奋…… 他感受到她的颤抖,把她抱得紧些,低声问:「怎么了?」 那低沉的嗓子,是男人的嗓音……灵龙心慌地挣动起来,突然觉得胸口扎痛,她吃惊地低头一看。 一颗鸽蛋大小黑漆漆的珠子,用三股红丝线串着,挂在她胸前摆荡。「这……这是什么?」 「这是十万圣珠——夜里-严重失温,我把它佩戴在-身上,它能渡厄解难。」 「渡厄解难是吗?」灵龙很藐视。她敢说上海豫园商场的玩具铺子,搜得出一箩筐这种玻璃珠子。 「不可能。」小喇嘛一口否定。 「什么?」灵龙愕然。好象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知道。他肃然说道:「十万圣珠不是寻常之物,它经过历代活佛加持,具有无边法力,只有到仙女窟来坐关静休,才能请出圣珠。」 她迟疑地看着小喇嘛一脸的正色。「仙女窟?」 他朝他们所在的山洞努努下巴。灵龙仰起头,四下张看,陡地倒吸一口气。山洞已不再是黑沉沉的了,洞口那一头的日光投射进来,照见四壁处处是巨大如人形的仙女石雕,有腾云驾雾的,粉色衣带子彷佛就要飘到人脸上来,有拈花微笑的,玉手上一朵花彷佛就要颤巍巍落下地,个个俱是粉绿朱红,妙态横生,简直就像一群活生生正在起舞的风流人物! 灵龙缓缓把视线踅回小喇嘛脸上,微光里,依旧是一双亮灼灼的眸子,目如点漆,看得人心悸不已。灵龙忽然间失了神,望着他喃喃道: 「你脸还是脏的……」 她的手摸索着,抓过僧衣的一只袖子,僧衣大致干了,唯有袖口还留着一点潮湿,她便利用那点潮湿一抹抹擦拭小喇嘛的面孔。她想看他,不知怎地,她务必要看看他的脸,知道他的长相,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才能够甘愿心安。 小喇嘛干净的脸盘一露出来,灵龙竟然为之一呆——她不能相信世间男子能有这么明丽俊秀的相貌,他的脸迎着洞口的光,疏眉朗目,鼻准挺拔,彷佛是镂出来似的! 「哦!天啊……」灵龙望着他,对着这样一张脸,一时间痴了。 小喇嘛双唇微微翕动,欲言而未言。他的嘴型略为敞阔,线条是清楚的,却又十分柔缓,因而使得那张唇显出一种温存的感觉。 撩拨着灵龙,撩拨着从未被男人撩拨过的她。 她顿然失去自我的意志,成了一具木偶,被一股无端的冲动牵引着,她恍恍惚惚向小喇嘛的脸靠过去,靠过去,她的双唇触及他的嘴,轻轻碰了碰,温热柔滑的唇的接触……灵龙震动了一下,然而没有移开。 她吻他,记起夜里吸吮他的口津那种饥渴,那吻变得狂热、醉人,令人失去理智。她攀住他的肩头,把身子重重压在他身上,僧衣下滑,暴露出她整片光洁的背部,她的背部像冰一样的冷,胸口却像火一样的热,火星落在他们热烈厮磨的唇上,灵龙听到呻吟……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 灵龙终于感到昏眩,不能呼吸,小喇嘛必然也是,因为他把她推开,但是双手仍抓着她的肩,两人的喘息声在空空落落的山洞造成一种奇异的回音。 他们惊异而且怔忡地对望,彷佛什么都不能理解。然后灵龙发现他的胸口有个奇妙的浮印,细看竟是朵莲花,她不禁伸手去轻触,迷惘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小喇嘛才刚要启口,灵龙却抢先道:「如果你要说你是十万珠活佛,我就要说我是埃及艳后。」 他默然不语,一径注视她,瞳心好深好深,是无法测度的世界。 「灵龙,灵龙……-在哪里?」 山洞外远远的呼喊,把灵龙吓了一跳,从瞳心深奥的世界跌回到尘世。她听出是田冈和刘子齐交相的呼叫。 「他们找来了,」灵龙急道,「被他们撞见我们这样……」她腮上一烫。「他们会把你杀了。」 说完,灵龙却觉得自己这话是过于露骨的维护他,脸上越发火热,小喇嘛则已经拉开僧衣,披身而起,把灵龙的一堆衣服挪过来给她。 灵龙穿衣穿得手忙脚乱,毛衣、毛裤、毛袜、背心、外套、靴子……她觉得活像把一座衣橱穿在身上似的!小喇嘛是拿了什么办法帮她卸了装的?这一想,脸又热了,背过身子叮咛他,「你小心藏着,不要出来,我去应付他们。」 她奔出幽长的洞廊,外头阳光普照,积雪亮得刺眼,她用手遮一下眼睛,这才看见停在石坡底下的吉普车,她艰难地走一段雪地过去,不见有人。 她绕车一圈,喊了数声,讶异地回头眺望,忽见田冈和刘子齐竟从山洞钻出来,马上她的心噗通跌到脚下。 糟了,让他们找进了山洞,这下不知道他们怎么收拾小喇嘛! 灵龙狂奔过去,却给满地溶雪的碎石绊倒,跌在泥泞上,顾不得起身,先就叫起来,「你们别乱来……」 田冈和刘子齐闻言赶到,发现她都露出喜色,连忙把她扶起。灵龙却不领情,在两人手里挣扎。 「你们又想把他怎么了?他人呢……人呢?」 两人都觉得怪异,田冈张着手,一直试着拥抱灵龙。「你在说什么呀!灵龙?什么人?」 「你们刚才跑进山洞,没看见人吗?」 刘子齐比较确定他没瞎。「山洞里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哪来的人?」 田冈也接口说:「可不是吗?灵龙!-是怎么了——这三天-跑到哪里去?把我们活活给急死……」 「三天?」灵龙一僵,震惊地看田冈。 「三天前大家吃过晚饭,就发现-失踪了,一连下三天暴雪,根本没法子找-……-怎么会跑到这距离营地二十公里的荒野来?」 这次灵龙真愣了——要不是田冈一夜之间发了疯,就是她作了黄梁一梦。她和小喇嘛分明只走了几分钟路来到这山洞,那也是昨天晚上的事! 两人叽叽呱呱描述三天三夜的雪地崩地裂,队友如何避难,如何逃生,又有一车装备坠落溪谷,他们已紧急遣人赶出去求援……灵龙听得恍恍惚惚、迷迷惑惑,疑心究竟是谁在作梦。 不,不是她——灵龙手拈着胸口,清晰感受到层层衣下那颗坚凝的珠子,小喇嘛用来救她的圣珠……哦,他人到哪儿去了? 田冈突然操日语咒了一声,「马鹿!」灵龙和刘子齐跟着他的视线往前看,灵龙心头一撞——他几时上了那座小山岗?他立在那儿,高旷闪蓝的天空下,他是玉树临风的一抹栗红的影子。 「我就怀疑这小子在作怪,」田冈咬牙道。「是他把-挟走的吧?」话未说完,人已气腾腾往小山岗冲了去。 「田冈!」灵龙恼声叫。小喇嘛到底克着他什么,他不冤枉他好象活不下去似的! 然而田冈才到中途,猛也就-住了,姿势突然变僵,呆望着山岗的另一侧。灵龙揪住刘子齐的雪衣的袖子,问道: 「你听见没有?」 他听见了,他那起了异样表情的脸孔就是答案。一股像发自地心的低沉声响呜呜响起,一波高过一波,一阵长过一阵,逐渐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 灵龙与刘子齐面面相觑。那是喇嘛的法号声,他们在拉萨看寺庙做法事时听过,然而此处是荒无人烟的深山野地,哪来这么大规模的法号声?听那音量,少说是上百人的阵仗。 刘子齐拉着灵龙,急而忐忑上了山头,还没到田冈身边,就和他同样目瞪口呆怔住了——那岂只是上百人的阵仗,那是上千人的阵仗! 山岗下的荒原,无以计数,密密麻麻的红衣喇嘛,宛如燎原的野火花,向他们直烧过来。愈是逼近,那钟鼓铙钹,法螺喇叭,加上喇嘛念咒的轰然之声,罗织成震人心弦的巨响。 站在山岗上的三人,彷佛魂都跑了,只能站在那儿呆看。一支骑马的队伍自人堆里驰骋上山,他们也都一动未动。 这批喇嘛鲜衣怒马,人手一支长鞭,个个浓眉大目,威风凛凛。而为首的一个,身上的服色又与众人更有不同,他穿的是一袭露了一肩的绛紫大袍,头戴黄色冠冕,冠冕下苍黑的脸,突凸的颊骨,眉宇有种神秘而猛鸷的感觉,令人望而生畏。 紫衣喇嘛扫视他们一眼,目光停在灵龙脸上,做着研究,两道锐利的眼神,使灵龙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他把手一扬,一群喇嘛蜂涌上来,灵龙没犯什么法,却还是吓得倒退——在这种陌生荒苦的绝境,做主的是神,谁知道她刚才一个哆嗦是不是就犯了天条。 那群僧人从灵龙身边冲过去——捉拿的人不是她。灵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骤然想到小喇嘛,急忙跟着回身,小喇嘛已陷在包围里,旋即被挟上马去。 灵龙忘了害怕,不假思索大叫:「你们做什么?」没有得到任何的理会。她挺向前,田冈和刘子齐都拉不住她。「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那紫衣喇嘛侧头严峻地看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却把手一挥。法号一阵阵风声鹤唳的响,他们把小喇嘛团团押着,策马下山。 「小喇嘛!」她嘶了声喊。 他在前头的马背上回首看她,开朗的天光下,他的眉目益发显得鲜丽无伦,野风猎猎,把他的僧衣吹得像旗帜一样飞扬,他再没有任何表示,掉过头走了。 灵龙追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她追上去,一名执鞭喇嘛旋身暴喝一声,飕地扬起鞭子,田冈和刘子齐都惊叫: 「不要!」 灵龙把手压在胸口,好象这样可以护住自己,骇然睁大眼睛,望着那道凌空朝她劈来的鞭影,那种赤焰色的猛厉……她知道她会被劈成两半,在这里毙命。 再也见不了小喇嘛…… 她手压着胸口那颗珠,滚下热泪,蒙胧中见到那条鞭子突然猛烈抖了起来,蛇一样反窜向空中,力道太大,把执鞭喇嘛整个人拉下马来。 田冈和刘子齐一起奔到灵龙身边。穿绛紫大袍的高僧回过马,阴黑的双眸迸出寒芒,看着灵龙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他赫然下了令,掉过马首,整支队伍踏过雪泥和碎石飞驰而去……尾随在后的,是那个下坠了马又踉跄爬上鞍的喇嘛。一支长鞭跌在山岗下。 灵龙浑身在颤抖,又图追去,被刘子齐死劲给拉住。「够了,灵龙,我们走吧……走吧。」他向田冈使眼色。 「不,我不走,我不走。」她反抗着。 灵龙年轻力强,个头又高,两个男人卖了力把她拖下山,架上车,一路竟像在博斗一样。 田冈忍不住抱怨:「怎么我觉得我成了斗牛士?」他跳上驾驶座,开了车猛冲。 灵龙大拍车门高叫:「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回去!」 「静一静,灵龙,我们也不回去。」田冈说,驾车冲上山岗。才一霎工夫,上千的喇嘛人阵已走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钟鼓的余音,在荒原上隐隐游荡。 刘子齐指着荒原那一头,群山之下,说道:「往那儿走——他们在那个方向。」 立刻田冈的吉普车便射了去。 灵龙颠簸着从座位上坐正起来,喘气睨着两人。她该知道的:这两家伙吃的是哪行饭,这群神秘喇嘛的蹊跷,他们怎肯放过?他们比她还想追上去弄个清楚! 「搞新闻的,就是鬼头鬼脑!」灵龙啐道。 一时,三人在紧张中都笑了。 灵龙靠着,暂且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心跳得多么狂。那颗珠子扎着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在灼灼发热,她按着它,按着珠子,问着自己: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喇嘛的鞭子已经抽下来了,是什么力量使得它峰回路转,又弹了回去? 很不幸田冈和她灵犀相通,想的是同一道题目。「刚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条鞭子简直像在变魔术!」 不料田冈兴高采烈的回忆却惹火灵龙,她坏脾气的说:「变魔术?你以为那是罗宋马戏团在表演吗?」 田冈的嘴被这么一堵,不吭声了。灵龙再没法子平静,思来想去,越发急于去找小喇嘛,无论如何要再见到他。她自己也不能了解,为什么此举变得这样非凡的重要,可是她怎能……怎能不明不白的与他相遇,又不明不白的与他分别? 他们追过荒原,进入峡谷,峡谷高耸如石门,地势也变得陡峭,两侧石壁刻着巨大惊人的神佛,不知是否为吓阻外人,神佛面相都狰狞险恶,看着十分可怖。 山径旋选而上,绝壁落石纷纷坠下来,路太险了,他们不得不弃车步行,灵龙的心往胸腔下沉——追不上了,追不上了。她忧急交加着。 没想到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远远的崇山峻岭间一片金璧辉煌,殿宇重叠,楼阁灿烂,彷佛另一座布达拉宫,却还要宏大十倍! 「那……那是什么地方?」刘子齐惊异的嗫嚅。 田冈只是茫然摇头。 那是我们都不相信有其存在的地方,灵龙心想,感到无比的战栗,不由得又去摸索颈间的那颗珠子。接下来的路途,她走得又急又踉跄。 不久,竟听得鸡犬之声,从高处眺望,山下是明艳广大的谷地,良田锦翠,屋舍稠密,最远处碧青的小山上,便是那座打大老远便看得见的奇丽宫庙。 就在那儿,在那儿!她知道,她那直觉像一刀划下去那么的清楚强烈。 灵龙率先自崖顶下山,让田冈和刘子齐在后头追着,穿过遍野的花田像穿过仙境,走入一个神秘、优美、令人迷惘的国度…… 繁华的市街,一片欢欣喜庆之气,锣鼓敲得震心,唢-朝天吹着,人人放怀地唱歌跳舞。随处可见高大庄严的佛像佛画,三五步设一座雕炉,焚香不断,烟云袅绕,人走在其中,一步云一步雾,都成了神仙。 如果灵龙、田冈和刘子齐以为他们会被当成外寇入侵,造成轰动,那就错了——他们走入故事里面,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没人注意他们的不同,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引以为怪。 大街熙攘,家家户户结彩挂玉壶,沿街排开红漆的供桌,堆得满满各色点心果品,流水席似的任人取用。有人绕着他们跳舞,有人奉茶奉果,轮番敬青稞酒,一片殷勤好客,不分彼此,把三人奉承得晕陶陶,迷茫茫,目不暇给,晕头转向。 「明日十万珠活佛六百七十九寿辰,也是本世身登基之日,举国欢腾,七日不休!」众人如此喧嚷。 灵龙被拉入舞阵,周旋在彩衣飞袖之间,正当热闹得不能自己,忽听见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一抬头,看见大批喇嘛威威赫赫突破人潮而来。灵龙直觉感到不好,抽身想走,不料田冈和刘子齐却被喇嘛揪着了,连拖带拉推入一部漆黑大马车里。 她跑上前,突然被人从背心用力一拍,也跌入车厢。车门「砰」一声关上,即刻奔了走。 三人在车里像骰子似的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才一一稳住身势。灵龙攀在门边的横栏上,喘气道:「我的预感一向自相矛盾,感觉很棒的时候,就有坏事要来。」 田冈则是抱住角落一根杆,车身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我不相信这会儿-有什么『很棒』的感觉。」 「我这会儿感觉很糟。」她宣布道。 田冈和刘子齐都松了一口气。「那就没问题了。」 「不,」她正色道。「我感觉很糟的时候,那事情会更糟。」 灵龙不知道田冈和刘子齐信不信她,不过哥儿俩像各自卡了一枚乒乓球在喉咙,脸和那颗球一样白。 奔腾过后,窗外明亮的天光倏然不见了,转为黑暗。田冈惊喊: 「咱们最多是非法入境,他们竟然要把咱们打入地牢!」 「闭嘴!」灵龙轻斥,「我们不是进地牢,是进地道。」她顿了顿。「我想我们已经进入内部。」 田冈和刘子齐双双问:「什么内部?」 灵龙沉默半晌,颤抖,迟疑,轻声道:「十万珠寺。」 这是她头一次把十万珠寺说出来,面对它,承认它的存在——静疑也好,震惊也好,不能避,避不了,接受的时候像在认命。 马车猛停下来,喇嘛喝令他们下车,赶上一道宽大的石级,沿壁有荧荧的火把,盘旋三道,上了地面——从幽暗到明亮,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得大风扫在耳边。 喇嘛推他们前进,灵龙张了眼……他们在辽阔的石庭,正前一座拔地凌空而起的大殿,鎏金铜瓦琉璃墙,飞檐如凤,直指向蓝天,殿前一列盘龙黑柱,好比千年参天的巨木,大殿之后,起起落落,重重叠叠,还有更高、更远,数也数不清的楼台殿阁……其恢宏、俊丽、巍峨,至于惊魂动魄的地步! 九级的白玉大阶雕着荷花,一名僧衣老者踅过一尊衔花负鼓的石象,匆匆下石阶,态度却是必恭必敬,他操生硬的汉语道: 「十万珠僻处深山,罕有外人到来,三位是稀客,活佛破例接见……请随我来。」 顷刻把三人领进深曲的红石回廊,过一片绿叶绿花的菩提林,忽然一阵风来,落花拂了灵龙一身,灵龙正忙着拍拂花瓣,法有留神,人已踏入一座深豁豁、黑森森的大厅。 大厅黑色的四壁,绘着绿蟠龙,却有阳光自五彩天窗射下,照见玛瑙地一片晶莹夺目,两旁一字排开的护法喇嘛,手持禅仗,高大魁梧,铜人一般。 大厅深处张开一幅瑰丽极端巨型的绢画,画前便是那金雕玉砌的狮子宝座——正等待主人上座。 忽然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一位高僧出现——正是在山岗上领车的紫衣喇嘛。也往狮子宝座前面那么一站,凌厉的眼神横扫大厅,更见得那股昂藏的威严,让人望风震栗,连台下两列铜人阵好象都瑟缩了起来。 「我的天,他就是传说中的十万珠活佛。」刘子齐颤道。 灵龙一颗心彷佛要从咽喉跳出来,只觉得紫衣喇嘛两道锐利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把人穿透。她感到惊怕,一心想走——她不稀罕活佛,不想谒见任何神仙菩萨,她要找的是小喇嘛,然而这诡谲异常的地方,他人在哪里?她要从何找起?他被众人押回,难道是犯了法,发生了不测! 灵龙愈想愈是心急而惶恐,那紫衣喇嘛冷不防开腔说话,把她吓得颠倒了一下。 「活佛本尊,至贵至尊,超凡入圣,没有福慧的俗辈,是无缘晋见的——你三人拜谒佛爷,只此一次,务必要诚意正心,珍惜福缘。」说罢,回身高唱,「请佛爷!」 「这紫衣喇嘛不算,还有个佛爷?」灵龙三人都骇想。 殿外钟声响起,众人从内部徐徐小心的搀扶出一个人,恭恭敬敬送上狮子宝座……那清俊的形影,不就是那丽人似的小喇嘛?不就是灵龙心心念念、奋不顾身要找的人吗? 灵龙的心房突然跳起来,不由得向前挪几步,遥遥地与小喇嘛的眸光相遇,他的唇角牵起一个似有若无,最轻微的笑意,只有灵龙看得出来……他让她整个心怀都涌起一股欣喜。 他端坐龙椅,披缎红锦袍加高冠,冠上两条黄丝穗从清秀的双鬓直垂下肩际,明眸皓齿,一派的丰神秀绝……灵龙只觉得森严的大厅有了他,彷佛从暗沉中迸出一片明亮的光采。 「是他!」田冈呆子似的喊,「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有六百七十九岁那么老!」 刘子齐绝对没有更了解,他讷讷道:「我也不相信。」 灵龙如在梦中,来不及多想,迷迷糊糊被人推向活佛宝座,压下来叩首跪拜,行礼如仪,匆匆谒见过活佛……而殿堂里的众僧显然不愿三人在此久留,才刚拜见,随即仓卒的把他们往外送。灵龙哪里肯定?就怕这么一走,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小喇嘛。她一找到缝隙,挣脱僧人,反身跑回宝座之前,轻喘着,怔忡着,望着小喇嘛,两人相对,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他叹息地一吁,低声道: 「-我一场际遇,已到了尽头,今日一会,就是最后……-也该走了。」 灵龙见他说话的神态语气深厚老成,和她在石林里所遇,在山洞里相处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有天壤那样的差别,她感到心惊,更觉得凄怆委屈,哑着嗓子质问: 「你见我这一面,就是要赶我走?我踏出这十万珠寺,以后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定静地望着灵龙,眼神极为深沉,极为博奥,又彷佛有一种慈悲,他说: 「凡事有了始,就会有终,好比人之有生,便会有死,有始有终,有生有死,是循环,是天道,也是圆满……我们要欢喜接受。」 不,她没办法欢喜,她没办法接受!这人是个出家僧,是佛门中人,甚至被尊为转世九代,寿数六百七十九的活佛正身,然而,她爱上了他,一种奇异、扰乱、漩涡般把人卷入的情愫——才短短三天,从来不曾爱过人,发誓绝对不爱人的她,爱上了一个不是她能爱的人。 灵龙所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绝望,是她绝无法抗衡的力量,即使小时候在马来王宫,她也不曾这么无助,这么愤恨过! 她僵在那儿,一双眼睛大大地看住小喇嘛,想辩驳,想发怒,孩子似的撒野吵闹,却连说话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觉得两眶刺热,眼泪岌岌地要崩落下来。这时紫衣喇嘛大剌剌走上前,朝她怒喝: 「佛爷已经开示,还不心领神受,快快的退下!在佛爷之前拖拖拉拉的,成什么体统?」 灵龙出身王室公主,性情本来就娇恣,一向受不得气,此刻心情正在痛苦急切的当儿,遭人这么一激,恨得反唇就顶撞,「我和小和尚说话,他坐的是这顶宝座,官位该比你大吧?你老秃子有什么插嘴的余地?」 紫衣喇嘛一听,怍然变色。灵龙不知道这紫衣僧名叫赫定,是十万珠国的大摄政,小活佛成年登基之前,由他主掌一切国事,位高权重,心性极为高倔,哪容得下外人一丁半点的忤逆?当场就暴喝: 「十万珠大殿,哪能让-这样子撒野?-再不滚,我命人把-打出去!」 两列铜人阵顿时赫赫逼过来,灵龙吃惊倒退,小喇嘛也从座上站了起来,他没开口,灵龙的脑子却清晰晰听见他紧急的声音—— 「-快走!」 她却发了倔牌气,硬挺在那儿喊:「小和尚,要走你跟我走!」 赫定喇嘛大怒,整张脸瞠涨成紫黑色。「无知女流,要赖泼闹,活佛至尊哪能由-叫着走就走?来人,给我拿下!」 十来名壮僧立刻向灵龙涌上,小喇嘛急了——赫定是他俗家的亲兄长,长他二十多岁,自他认定为转世灵童,迎入宫中,赫定对他的管教和维护始终不遗余力。赫定拿严刑峻法治事,人人都忌惮,他若是擒住灵龙,绝不会宽贷。 灵龙眼看着执法僧人迫近,脑中又传来小喇嘛急喊,「请圣珠!」她下意识伸手去抓胸口的珠子,一群僧人猛地像撞了墙似的,在她四围跌得东倒西歪。 灵龙恍然间明白了——小喇嘛说的都是真的,挂在她颈上这颗圣珠具有神力,山岗上的执鞭喇嘛和眼前这群僧人,都无法近身伤害她,有了圣珠,她就有了保护…… 也有了要胁小喇嘛的依据。 十万圣珠,传国重器,他不能不要回去——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旦产生孩子气的执拗,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要到底。他一开始就不该见她,不该动一心,种下这因缘结果,到这里难收拾,然而就算他慧性深湛,毕竟也有人心里那柔软的一点,那一点情意,即使是佛,佛心也有情…… 灵龙跑到大殿那一端,在天窗下回头对他喊话,听得出来嗓子有点颤,却说得极为倔强。「小和尚,你的法宝在我身上,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你想索回,就得来找我拿——就在你给我宝物的那地方。」 她最后看小喇嘛一眼,转身往殿外跑,料准了众人对她无可奈何。赫定喇嘛吼着想追上去,这回小喇嘛出声把他喊住:「赫定……让她去吧!她没有伤害性。」 赫定喇嘛往殿外看,咬牙切齿,对小活佛的命令毕竟得服从。他虽为小活佛长兄,又是一手辅佐法王的要人,但是一如十方广众,对于转世活佛充满爱戴崇敬之心,多年辛劳,一心就盼灵童年满十八,正式登基为王的一日到来,在这大好吉日的前夕,越发不敢造次生事。 「你们都下去吧……明日登基大典,仔细打点,不要出岔了。」小活佛令下,赫定率众僧怏怏退去了。 他独自立在大殿中,默默与狮子宝座相对,身后,是殿口五彩的天光。他缓缓闭目,平心平气,不一会儿,他的掌心焕然发出光来,三股红丝线从掌边悠悠垂下来……那颗十万圣珠已然回到他手上。 圣珠认主,听到召唤,会自动回归主人身上。 殿外的喧嚷声低下了,灵龙去了,他知她会平安离开十万珠国。他们终不会、也不能再见。在相会的那当初,就注定了别离,他了悟这无边惑业,不该有怜悯,不该有不舍。 小喇嘛阑珊走一步,举目望着大殿,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看起来是这样空渺,他既是佛,也是人的那颗心,不也早就证得一个「空」字? 第六章 灵龙死心要留在仙女窟,不回营地,田冈和刘子齐苦劝不听。他们仓皇离开神秘古国,一路无人留难,上了吉普车全速奔回,天色亦渐晚了,没想到灵龙却泥在这里不走,只叫他们自行回去,两个男人苦口婆心,反惹得灵龙生气,还要再劝,灵龙便翻脸了。 「叫你们走,你们走就是,偏在这儿噜噜苏苏的惹人讨厌!」说着,俯身就博起岩缝里的残雪,接二连三砸向他们。 田冈的天庭中弹,拉着刘子齐逃命。「我们还是闪吧——她这是在打靶!」 刘子齐匆匆脱下外套,丢在石上,回头喊道:「这给你保暖,灵龙……明天我们来接-!」 灵龙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转身就往仙女窟跑,一头跑到洞口,气透不过来,趴坐在地面喘着。满天的紫雾,日头幽幽暗下来,她心底-喊: 「他会来!他会来!」 灵龙如此肯定,明天是他登基之日,他会为这法宝而来——或者不为,总之他会来,她心底就是有这份把握。她会等他等到底。 信心支持她,她站起来蹒跚走进洞内,这洞窟留有记忆,柔暖亲切的一丝丝蜜意,从心-儿里滋漫上来,使她的心情不再那么忐忑。 她在一副石桌椅摸索到一盏酥油灯,点亮了灯,四壁的仙女围绕她跳舞,然而洞窟冷冽,仙女的舞姿显得有点阴森森的,美丽而不怀好意。 灵龙打了个寒颤,抱着胳膊坐下来,瑟缩着想着小喇嘛,想着他,仅仅一-那,就从害怕跌入一种温柔的情绪里。怎么会呢?她想,怎会爱上他?灵龙清清楚楚记得她对于情爱的厌憎及不信王,但是小喇嘛有一个宽广、有情的怀抱,灵龙头一次能在一个男性的胸怀里,像个被安慰了的孩子,感觉到心安。 然而爱依旧让她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的甜蜜,还隐约牵着一股心痛,使得她逐渐感到朦胧而惺忪。 灵龙困着了。 在梦魂里依旧等着他。 梦被惊动,灵龙醒过来,酥油灯变成枯萎了的一朵花。一抬头就看见一条影子在洞口,她的心马上就噗通噗通跳起来,人跟着一跃而起—— 他来了! 他来了!灵龙扶着石桌站着,指尖是冰凉的,却不觉得冷,只喜得感到昏眩,心里告诉自己,慢慢走过去,别过度急切了,走过去,投入他的怀抱,绝不让他走。绝不。 灵龙颤移了两步,然后扑过去,怎么也收不住自己的一双脚——她整个人扑了一个空。那影子仍描在洞口,原来只是仙女像的投射。没有人来! 她望见洞外冥蒙的天际,已透出一点微白,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长夜已经过去,天即要亮了吗?而小喇嘛一夜没有现身,难道说他竟然不来了?不来见她,不要回他的法宝? 除非小喇嘛的行动有所困难,然而灵龙期期地不相信,他是即将登位的法王,一国之王,没有人能够拦阻他!灵龙心里-喊,焦灼地伸手摸索胸口,却怎么也摸不到那颗珠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灵龙急忙卸下大衣寻找,又脱了背心、毛衣,至于上身全裸,却遍寻不到十万圣珠的下落。她又惊又急,手心冒汗,满脸都是泪,昏头涨脑地想:圣珠不见了!它在层层服装里面,就算是断线,也只有落在衣里一途,断不可能像一团泡沫,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再也受不住,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失去所有希望,心头却逐渐明白……是小喇嘛收回了他的法宝,不知用什么方法,或许是他的神通,他的法力,他是传说中的活神仙,不是吗?但是她恨他!恨他是个活神仙,她情愿他只是凡人,有血有肉,是她能够碰到、摸到、见到的凡人。 灵龙哭得心碎,听见洞外响起脚步声,知道是田冈、刘子齐如期来接她了,这次他们会强行把她挟回。灵龙抱了衣服跌跌撞撞奔进洞深处,闪入一尊重彩塑像后方,企图躲开他们。 进洞的人步履微微,带来一缕细细的风。灵龙猛地悸动起来,她嗅到空气中那股气息,没有半点尘埃的清新,未曾看到人便认出来。 他缓缓来到石桌前,灯影下令人爱恋,清瘦的身形……灵龙觉得她无法再活了,她的心既掀起这么大的波涛,如何也回不去了,对于咫尺前的这个人,痴迷贪恋中竟生起一股恨意。 杀了他,灵龙绝望得像到了世界的尽头,杀了他,去到另一个世界,才能拥有他。她再没有路可走。 灵龙拧着她的长围巾,蹑足走到他身后,往他脖子一绞——再也没想到小喇嘛有这么俐落的身段,这么大的力量,她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反拽过去,跌入他怀里,他的双臂把她束得紧紧的,他的双眸静静的看着她。 「何至于害我?」小喇嘛问。 「杀了你好!」她狠狠道。 「杀了我又能如何?」 「杀了你——」灵龙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杀了你就能够留住你。」说完,她失声哭泣。 小喇嘛慢慢将灵龙拥入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肩窝、拍抚她,柔声安慰她。过半晌,在她耳畔垂询: 「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薛灵龙,」她哽咽回道。过一会儿,她也问:「告诉我怎么叫你,我不想称你为菩萨,或是万岁……或者人家都是称你为菩萨万万岁?」 她没看见他微微一笑,笑里面有一种自嘲,淡淡的无奈。 「德机,」他低声说,「叫我德机喇嘛。」 她埋在他怀里半天不动,然后问:「喇嘛过的是什么样生活?」 「戒贪、淫、酒,净心涤欲,纯正苦修。」 她缓缓抬起脸来看他。「苦修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大彻大悟,即身成佛。」 她颤声问:「难道说为了成佛,放弃在世的一切,放弃做人的一切?」 他的眼神慈悲而怅然。「身心如幻世间多苦。」 「不,」灵龙捧住他俊丽的脸,殷切的、激楚的喊,「不,弃了佛道,回头做人,回头为我做人,做一个有生有死、有血有泪、有爱有恨的人——把你自己献给我!」 德机听得心惊胆战。自他三岁行坐床大典,便被天下奉为至高无上的佛,处处尊崇而无一丝人性的流露,现竟有眼前这少女……这个他生平仅见,绝美的少女,以这样直接的、无畏的、热血沸腾的感情向他质疑,向他要求。他不能不感到震惊,不受到撼动,心波荡漾处却涌起一股幸福感……那是做为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幸福。 他彷佛从佛身中破体而出,回到原始,当初的面目,他在半明半昧中紧紧抱住灵龙,迷惘地呢喃:「这是情业降临,我需要面对的因缘劫数吗?是佛在考验我吗?」 他再也无法分辨,灵龙火烫的唇吻上来,他尝到她微咸的泪水,越发的心迷了……众生向他敬拜,又曾见谁为他流泪和心碎? 三岁受戒,五岁学经,一生严格的修持,警戒而规矩,做为一个孩童,从没有玩耍过,做为一个少年,从没有青春过,今天,他年满十八,成为男人,他从没有爱过…… 他的一双手心变得紧张且敏感,抚过灵龙柔滑的背,每一-姣好的肌肤,每一-都让他触电似的战栗。她裸着的上衣十分冰凉,出于怜惜,把她拥紧,也因为如此贴近,他不自禁感到血气冲动。昨天的拥抱,是为了救她,而今天……今天是为了爱她。 灵龙人在极端中,感觉她什么也抓不住,因而更想要抓住。她饥渴地吮着德机的下巴,一遍遍执意地说:「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一双手臂箍住他,泫然吻他。 任谁也抵抗不了她的浓烈、她的激情、她的执拗,德机太绝望了,知道大祸已经临头,他现在有的仅仅是肉身的力量,而那力量太薄弱了。 「灵龙,我必须走。」德机那口吻,几乎是求恳。 「不!」她的双臂像绳索,把他缠得更紧。 德机才轻叹一声,灵龙突然就跌到地上,她的脸掩在胳臂间,仙女窟内一霎变得空寂寂的,只余她自己的呼吸。她知道他走了。她没有抬起头,眼泪滚滚流下来。 遥远处,依稀传来渺茫的十万珠钟声,是新王即位的吉时将近吗?那钟响一声声刺穿她的心,她觉得痛不可遏,握了拳去捶地,却捶到了一只皮筒靴子。 心跳都来不及停,她被在她身边蹲下的人,重又拥回怀里,热热的鼻息拂到她脸上,她听见德机呻吟道: 「佛祖慈悲……我走不了。」 他声嘶力竭地吻住灵龙。德机的情感一瞬间点着,转眼就化做惊人的燃烧,他的狂放有着悲壮的,一去不还的坚决——清凉无汗十八年的岁月,他总要在他宿世的生命里、血肉里,铸下一点什么,刻下一点什么,就算他此生终究要朝佛道的路上去,然而在成佛之前,他需要先做一个人。 藏红色的法衣落了地,成了一张销魂的床,两人倒卧下来时,赤裸裸的不仅是躯体,更是渴求,那种相爱的欲望,那是过千百年的修持也不能忘的。 四壁的仙女都舞起来了,整座洞窟充满旖旎的舞姿……扭动着,香喘着,娇颤着,藏红色法衣上百般的爱怜,他把十指插在她柔曲的发里,她的每一口喘息都送进他口里,与他的呻吟相缠绵,缠绵到极致的时候,分不清是谁的声气了。 久久之后,惊涛骇浪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德机的胸膛内还有重重的心跳,带着愧意,却依旧五情未了,他浑身漫一层欢情过后细细的汗光,他感到冷,又感到热,怀里的少女轻微一蠕动,他睁眼看她——她紧闭眸子,那张不知是被吻红了,或是她自己给咬红了的嘴唇半开着,那样惹人心动,然而她一双浓密美丽的眉却蹙着,像有解不开的愁恨,更使得德机惊悸。 德机的胸口一阵滚烫,不禁泪水盈眶——人说他是修成正果的佛,转世来渡化众生,然而他从不知众生为何物,是这少女让他尝到爱恨别离与挣扎,欢乐与痛苦,众生所在的无边苦海…… 他感觉到灵龙用指尖轻轻沾着他带泪的脸庞,她微哑道,「德机,不要哭……跟我一起走。」 他的热泪却淌到她脸上,他那深沉悲痛的神色,使得灵龙伸手把他抱住,他的身躯是温暖的,有着男人的气味,他和她缠绵,他和她相亲……灵龙整颗心,整张脸不自禁都涌起了羞意,她把烫烫的脸偎入德机怀里——他的身子却忽然一震。 连灵龙也感觉到了,洞外的大地有着奇异的震动,风声萧萧,跌荡离奇。德机比什么都明白:新王失踪,十万珠寺发动大批僧兵搜索,四面八方而来。 他急急把灵龙拉起来。「快穿衣——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他牵着灵龙奔走,灵龙只觉得一阵闪烁迅速,人还昏昏的,竟已来到了遍地骨骸,阴惨惨的孔雀石滩。 「为什么到这里来?」她打冷颤问。 德机十分着急,把灵龙往石滩推去。「快走,过河去,过了十万珠国界,-就安全了。」 灵龙翻身抓住他的袖子,在风里面喊:「你也走,跟我回中国!」 德机突然把灵龙拥住,灼热的双唇贴在她凉凉的耳边,急迫哀伤,切切地说:「-使我喜悦,-使我快乐,-给我机会,让我了解情爱苦恼,众生的执迷,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不能走——六百七十九年前,我曾发心,情愿舍弃极乐世界,生生世世回转人间,度脱众人,我必生在十万珠,死在十万珠,众生不度,永不离开。」 灵龙这一生所遇男子,对于她无一不是贪求恋栈,却独独这个喇嘛少年,一心只求舍下她而去,这使得灵龙倍感惶惑、伤心,因此更加执着。 她拦腰把他抱着,噙着泪咆哮:「丢了法号,把佛还给他们,你的人跟我走——」 骤然间,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震断了灵龙的话,德机惊道:「他们来了——怎么这么快?」他一把将灵龙推进河滩一旁的石林。」躲起来,别发声,别出来……否则恐我也无法保。」 德机才回身,便有百匹骏马轰轰烈烈的驰来,飞沙走石几乎掩蔽了孔雀滩,黄尘中,德机看见国老、摄政、法师、宫中显者要臣纷纷下马。 赫定喇嘛头一个冲过来。「佛爷怎么独自来到此处?」 原来宫中遍寻不到佛爷的行踪,法师卜卦,占得东南方有凶相,险恶异常,赫定于是亲自指挥一支队伍赶来,众臣忧心忡忡,恐有不测,也都随队而至。 此刻众人寻获新王,喜出望外,都一涌而上恭请:「已经是登位时辰,佛爷请快回宫——举国上下都在引颈企盼!」 眼见众人就要将德机拱上宝马,带回宫中,灵龙却从石林里跑出来,把德机的警告全-在脑后,她站在仆仆风尘中,指着德机对众人冷笑道: 「你们当他是佛,是菩萨,是神仙,那可大大的错了——他不过是凡人,和一般普通男子没有两样,他做和尚甚至不能守清规,你们抬举他做王,他却在登位的吉时跑到仙女窟——」话到一半,灵龙蓦然涨红脸,仙女窟的秘密,属于她和德机的秘密,那是能说的,能揭露,能公布的吗?不,不,她不能够,也不愿意!但是绝望逼她选择最绝的路,她的心裂成两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羞赧,她把牙根一咬,说下去,「他跑到仙女窟来和我私会,出家人的大戒是什么?不是戒一个『淫』字吗?这人已经失去贞洁操守,没有资格为王为僧,你们还要这么小心谨慎的把他恭迎回去?趁早把这人的法号王位废了,驱赶出境,回去另立新王,免得贻笑大方!」 灵龙这是铤而走险,硬下心肠来毁害德机,德机一旦被废,被驱出十万珠,前程茫茫,终必会死心塌地跟她走。她毁他是为了保有他! 德机人在宝马边,马身迸出来的腥热,一阵阵熏进他鼻腔,他感到昏眩摇荡,立不住脚。他怎会不明白灵龙的用心?但是灵龙自己却不知道她亡招来杀身之祸! 「这妖障!」赫定喇嘛跳出来怒吼,「昨天大闹宫庙,放了-走,今天竟然得寸进尺,在这儿满口胡言,诬蔑佛爷……这是十万珠头一条死罪!来人,就地把这女子乱刀砍死!」 顷刻有六名武僧提刀奔马,把灵龙包围,白森森的锋刃电光一样的劈下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倒地时,滚在遍野的石砾上,骇怕得都不觉得痛。 她感觉到一刀刀的撞击在身上,然而迟钝而隔阂,彷佛那乱刀砍的不是她的身子,与她并不相干,可是她心里很清楚,那是濒死前的-痹,感觉不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她等着自己断魂,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死……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么响,气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除了她的心跳气喘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急喘? 灵龙颤索索的睁眼,发现德机在她身上,伸张双臂整个人牢牢地护住她,六名刀手在周围昏头转向,控制不住马匹,刀剑如霜落了一地。 德机飞身过来抢救灵龙的时候,已感受自身法力的衰退,却仍然硬生生为她挺受了那十二刀的劈斩,整件僧衣都被划得稀烂。他明秀的脸褪尽了血色,好象一块白瓷,但是当他低头凝视灵龙,眸色里依旧含着一个男子的温柔与不悔。 他宫中的重臣都惊栗地涌上前,德机把手一抬,阻下了众人。那年迈的国老,也是他的恩师,颤巍巍走来,怆痛地问他: 「佛爷为什么舍身忘命到这种地步?竟不为家国百姓、这十方的苍生顾全自己?」 德机悠悠抬起头,脸色是痛楚然而安详的。「因为这女子并没有说谎,她是句句实言——我在情业中迷失,犯下大戒,自毁修持,我已经没有资格做家国的明师,为众生指引迷津。」 渐愧地说完,他突然扯下项间的圣珠,塞入灵龙衣里——在最后关头,仍求保全她。他把她朝石滩用力一推,喊了声,「去!」然后回头面对众人。 「在劫蒙尘,诸事天定。」 德机知知说了这句话,便合上眼睛,他衣上的刀痕忽然一条条加深,一——深入肌理,好象是他肉身直接受到刀砍过去,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伤口,僧衣那十二道刀缝里激溅出来,红色僧衣转眼被血染透,宛如泛黑的紫莲花,而他在莲心中自我舍弃生命,毅然而死。 「不!」灵龙尖叫,骇然爬向德机,血花溅到身上,一股无形的力流把她狠狠推回去。 孔雀石滩霎时刮起狂风,向天地作悲愤的叫唤,漫天里愁云惨雾,电雷疾走,满地的红衣喇嘛惊得魂飞魄散,都朝活佛身首拜倒下来,捶胸顿足,悲鸣哀号之声,冲出了九霄云外。 赫定喇嘛跪着一路爬过来,惨白的黑脸,像一片灰败的云,他匍匐着去碰幼弟的身躯,像触及一块千年的寒冰,他狂颤抬起染血的手,指向灵龙,把毕生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个悲恨的姿势上。 「-引活佛入歧途,毁谤活佛,害得活佛因-折损身命,」他从齿缝迸出话来,酸嘶得不成声调。「天地有灵,天龙鬼神都要罚——罚-堕入无穷无尽的绝地,不得超脱!罚-今世今生畸身怪状,再不能,永不能以女人身、狐媚身来蛊害众生!」 即使有圣珠护持,也不能抵御这样一声声恨绝的毒誓和恶咒,灵龙遍体像有千针万刺扎入血肉,钻入肺腑,使她痛苦得在石滩上翻滚,喇嘛的悲号轰着她的脑门,她的神智开始化黑,天旋地转,堕入无穷无尽黑暗的绝地…… ※※※※※※※※※※※※※※※※※※※※※※※※※※※※※※※※※※ 他们在孔雀石滩找到她。 遍野的石砾像染了血般,尽成了赤红,一片怵目惊心。她躺在那儿,茫茫野风扫着她狂乱的头,她脸上满是尘沙,浑身有干涸的,惨伤的紫色血迹,她并没有受伤,然而只剩下游丝一线的气息。 她始终没有醒。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她已经不是她。 一个月后,日本采访队从拉萨飞回了上海,带回一口箱子子——薛灵龙躺在箱子里。 所有人都形容憔悴,田冈回到日本,从此没有提到西藏一个字。刘子齐不久辞了文报的工作,带着梦魇不知去向的走了。 他们都忘不了薛灵龙——忘不了畸了身的薛灵龙。 哦,灵龙仍旧是完整的、无暇的,有着从前一致的华丽容颜,但是,但是当他们曾经所爱恋的女子,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男子时,这人绝对是个畸型,是个怪物! 薛灵龙受罚而致变身。 赫定喇嘛的咀咒,自己找出了复仇应验的方式。 第七章 有时,那渺茫的记忆,像死去的人,游魂悠悠回来找他,却不说一句话的又走了……他吓出一身冷汗,在空白中拚命想抓出一点什么,却永远是空无一物。 他全然不记得他发生过的事,一切恍如前世,上辈子和这辈子,那是分奔两头的河流,再没有牵连了。 他是薛灵龙——他是他。 暗沉沉的屋子,他歪在贵妃椅上。看着那条人影悄悄移近像看巷里的一只猫,漠然没有反应。走近了,那双仍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凑向他,正对他的眼睛……董曼儿像被电了一下,倒抽回去。 「你……你在这儿!」她喘道。她今天穿黑白格的小洋装,外披了件织花毛衣,及肩的头发整整齐齐贴在耳边,两手提两大袋,像来劳军。 「-来做什么?」 曼儿垂下眼睫,细着嗓子说:「我……来看看你。」 自那天薛宅老佣人把他接进门,曼儿就失去生活重心,镇日颠倒,但她仅仅能煎熬这两日,何况那老佣那天瞎说一些男的女的,有的没的,也教曼儿放心不下。 他却阴郁地说:「我不需要人家来看我。」 曼儿退了寸步。 他从贵妃椅上坐起来,因为躺姿维持过久而致酸疼他呻呼了一声,曼儿立刻靠过来。 「你怎么了?」 他扶住额头,坐在那儿,身上套了件大衬衫,胡乱扣两扣,松松的袖口从他修长的手腕滑落到肘弯上。 「你又不舒服了吗?」 他的咕哝从双手下方含含糊糊传出来,「我肚子好饿……」 曼儿忧虑的脸儿像灯一样亮了,兴匆匆打开袋子。「我刚在老大昌买了蛋糕回来,有巧克力,奶油,栗子的……喔,还有赵小王的桂花酸梅卤……」她捧出一块小蛋糕。「吃块巧克力的好吗?」 她把那块丰腴香滑的小蛋糕捧到他面前,他干瞪着它,也不伸手,也不拒绝。 「我帮你把这玻璃纸拆开。」 玻璃纸拆了,小蛋糕又捧回他面前,他依旧文风不动。曼儿咬住嘴唇,犹豫了一会,然后说: 「我拈一口给你。」 纤小的手指拈着一小口,送到他嘴边……时间顿了有心跳的三下那么久,他慢慢把嘴张开……慢慢把那一团香松吃了。 她一口一口喂他,偶尔指尖被他含一下,她的心也多跳一下——有点羞涩,然而是欣喜的。 隔片刻,她问:「你家佣人呢?」 他挑一下肩。「不见了。」 「连同屋子里一些值钱的东西也不见了。」高脚几上的珐琅金座钟、玄关摆着的黄花梨小佛像、挂在墙上一把马来古剑,剑上镶满了珠宝,还有一只紫檀匣子——天知道里面锁了些什么? 「他卷逃了!」曼儿叫道。「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她就知道不能信任那老人!他说的话曼儿听来简直是在扯谎——灵龙就是灵龙,不管他发生过什么事,她就是喜欢他,爱他! 灵龙倒缺乏激动的反应。「他见到我像见到鬼一样——走了也好。」 曼儿沉默了一会儿。「你有其它家人吗?」 灵龙蹙起眉,全不作声,但两道视线却怔怔往前望,曼儿回头……壁炉上一幅王妃肖像,银框子在暗里泛光。她把手按在胸口说: 「这位是你母亲?她……她好美呀!」 灵龙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 曼儿又问:「那么你爸爸呢?」 灵龙霍地跳起来,头发把半边脸蒙住,另外半边脸上的那只眼睛满蕴着蓝色的风暴,他对曼儿吼道: 「-干嘛问这么多?干嘛这么好奇?我爹娘-下我全死了……但是干-什么事?要-来这儿做包打听!」 曼儿手上剩的那半块蛋糕掉下去,她刚刚的快乐摔死在地上,她噙着泪:「我只是关心……关心……对不起,我……」 他扬手一指。「-走!-走!」 曼儿掩面跑走了。 他感到脚下一个颠踬,在拼花木地板蹲了下来,两手按在膝上,头垂得低低的。有只蛋糕上的心型装饰,就跌滚在他的脚边。 ※※※※※※※※※※※※※※※※※※※※※※※※※※※※※※※※※※ 曼儿在家里,把一张脸哭得像一条湿透的白手帕,都皱成一团了。然而到了隔天,她却没有办法记恨——她记挂着薛灵龙孤零零一人——肚子饿了,甚至不知道要找东西吃!她从自怜的床上爬起来,洗一把脸,拿了提篮就出门去了。 接着两天,灵龙都在玄关外发现热腾腾的吃食,好象他家的台阶在时间一到就会自动做饭!不过他一辈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对于这个现象,似乎不觉得过于的不可思议。 这天中午,台阶上出现一大汤碗和一小碟子,热烟从描花的碗盖下直冒下来,一旁另有一个大苹果,看来是颇俱全的一顿饭。 曼儿把空提篮挽在手里,款款而起,正悄然地要走,忽瞥见灵龙坐在走廊阑干上头,背倚着柱子,曲起一膝,双手懒懒地放在膝上,一枝碧绿的长春藤伸到他的肩膀。他凝视着她……他的眼睛,非常幽深,非常美丽。 「那碗里是什么东西?」他问,脸上没什么表情。 曼儿半垂着头,手抓着篮子,站在那儿像卖火柴的少女那么楚楚可怜。她的鼻子有点被堵住,哑哑的回答:「虾仁葱油面。」 那一头没声音,曼儿的手心微潮,在睫毛底下瞧他。他深蹙的眉心渐渐舒开来,他的唇角变得柔和……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 他笑的时候,唇稍有两道迷人的笑纹,曼儿只是望着他,有点发呆。 「我最喜欢虾仁葱油面了。」他说。 曼儿的心头顿时狂喜起来,她自己脸上的笑靥按都按不住。灵龙把长长的腿一挪,下了阑干,他今天加了一件麂皮的骑马外套,衬衫下-在腰际打个结,头发乱乱的,看来像个年轻的欧洲贵族,在乡下庄园喝了点酒,午后刚醒过来。 他往台阶一坐,捧起那青花大碗,掀盖先嗅了一下。曼儿把筷子递给他,文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吃。又把一碟子香蒜卤肫肝挪过去给他。 「这两天都是-送吃的来?」他问。 曼儿脸红红的点头。 他抬头看她,许久许久,他眸里有种很难摸索的神色,然而绝不是不悦。随后他拣起一只粉红的虾子,夹到她嘴边。「-也吃。」 她的双颊变得透红,像春天的杜鹃花瓣……她把虾吃了,心里充满了快乐。 她一直陪他坐在台阶上,偶尔交换几句话,大部分则是沉默,然而那种沉默是恰人的,像秋日清寂的郊外,让人感到舒服。两人分食那苹果,灵龙咬在她咬过的那一口上,她又咬了他的那一口,彷佛他们的嘴在苹果上做秘密的幽会,都可感觉到唇与唇的厮磨濡染。 曼儿起了一种微妙而异样的感觉,偷偷地害臊着,她立起身,轻声道: 「我该回去了。」 不想灵龙把她拉住,她跌在他腿上,心儿怦怦跳起来,但是她没有挣扎,灵龙也没有放开她。他好象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一径望着曼儿,眸色在变换,从微蓝一层一层的泛黑,成了入夜的颜色。 曼儿情不自禁,伸手轻轻去触摸他的眉,滑到他的鱼尾,又去划他的眼眶……那种羽毛似轻轻痒痒的感觉,使得灵龙忍不了把她的手抓住,她的手小,蜷起的时候整个没入他的掌心。 灵龙慢慢低下头,低下头,他的嘴触及曼儿温热柔软的唇,他与她都颤了一颤,然后下意识地相互贴近。曼儿唇上的那股温热,通过他的唇,他的舌,直淌进心胸,他命里有些冷硬茧固的,总是痛苦的部分给软化掉了。 他吻她——他不知道这小女孩儿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然而他深深感受到她的纯情,她的温暖,她那一片心意。他对自己有种灵感似的认知:他势必是个蛮横、自私、任性的人,为人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这女孩让他的生存变得不那么荒废与毫无价值。 灵龙移开时,曼儿还醉着,小脸红扑扑的,她张开眼羞人答答的问:「明天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他看着她。 那张小脸起了一点颤意。「可以吗?行 「我还可以吃到-办的伙食?」他严肃的问,似乎以此做为考量。 曼儿用力点头。 那张嘴的两道笑纹勾起那时,她才知道他是在和她开玩笑。 不过他说:「我等。」 这三个字成了一首最悦耳的歌儿,在曼儿的心房唱着,始终没有停的时候。 ※※※※※※※※※※※※※※※※※※※※※※※※※※※※※※※※ 此后她天天去找灵龙。天气如果明媚,灵龙愿意到庭园晒点太阳,他们坐在冬青树下,曼儿一边剥糖炒栗子给他吃,一边讲点家里的事,学校的事。 灵龙多半静静的不说话,坐在那里,一绺头发垂下眉间。曼儿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见他的眉心又颦着了,她便爬过去,跪着用二根指头揉他那个眉结,喃喃道: 「别皱眉头,别皱眉头。」 他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曼儿把他拦腰搂住,十指交叉起来,脸偎在他胸前,极其亲爱的说:「你好,你可爱,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我不值得爱。」他又现出孤僻的表情。 「你值得!你值得!你值得!」她立刻激烈地叫起来,像在维护真理。 她那深挚热烈的感情,简直像个谜。 灵龙没有办法活得好,或许正因为他对于他自己,也像个谜。 曼儿搬来许多相簿和画册,都是毕业旅行的留念,她骄傲地一一向灵龙展示——这是出发当天的合影,这是下榻的饭店,这是加德满都的大街,喜马拉雅山委实太壮观了…… 她在灵龙膝上翻阅一本画册,有伟大的世界屋脊,有美轮美奂的喇嘛庙,有穿藏红色法衣的僧人…… 灵龙冒着冷汗,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怒攫住他,他陡然抄起那本画册,狠狠掷向围墙,对曼儿咬牙切齿: 「-以为这样很有趣,这样很好玩吗?拿这些东西到我面前,-是在炫耀,还是别有用心?-究竟想害我什么?」 灵龙全然不明白自己怎么说出这些话来,他扶着发胀的头,不明所以的感到激动而痛苦,而曼儿整个地吓呆了,下颔抖索得几乎要掉下来,才说了一个「我……」眼泪就滚了满脸。 灵龙也不理会,径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口吻道:「-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和我在一起没有好处,我不想再见到-,我不想见任何人!」 他像一个受伤很重的人,摇摇晃晃的奔回屋子去了。 ※※※※※※※※※※※※※※※※※※※※※※※※※※※※※※※※※※ 曼儿觉得她再没有存留下来的理由。 她来到这里,活在这里,就是为了要遇见灵龙,要来爱他,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将她摒除,将她舍弃,那么在这地方活下去,就变得完全没有必要了。 恍惚中,曼儿想到爸妈,想到美好的人生,一切值得留恋的东西……她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空空渺渺的感觉,好象这一些并不属于她,而她不属于这里。 曼儿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彷佛人在遥远的异乡?内心这么彷徨,这么悲伤?而她的身体变得这么孱弱? 曼儿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双手抱住自己,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然而干涩的双唇不断地做微弱的呼唤: 「灵龙,灵龙,灵龙……」 那小小灵魂的深处了解一件事:倘若灵龙放弃她,那么她自己的生命也将放弃她。 她是为他而活的。 灵龙,灵龙,不要斩断了这希望所系的一条线,我和你就只有这个机会…… 曼儿赫然惊醒——刚刚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吗?那样的悲怆,那样的痛楚!或者是她的心在呼喊?哦!她必须去找灵龙,不管他如何对待,就算折磨她,她都不能、不愿,也不要离开他! 曼儿颤悠悠的起身,却发现她不在自己家里——她在薛宅的院子,好象她于睡梦中自动走了过来。 月下的薛宅只是一个庞然的阴影,没有流露半点光线,然而光是想到她心心念念、无法放舍的那个人就在那里面,曼儿整颗心就涌满了辛酸的甜蜜。 她进入黑漆漆的薛宅,跌撞的寻找着,呼唤着。「你在哪儿?灵龙,你人在哪儿?」哽哽地问。 她感觉不到他,这地方只有沉重的荒凉感,毫无他的气息。曼儿心往下坠,整个人陷入绝望——他走了,薛灵龙丢下她走了。 曼儿一路哭,一路回头走,却好象流落在荒野里,孤苦、寒凉,走不回去。她看到树梢上家门廊亮着的灯光,感到迷茫,彷佛那跑个陌生的地方——灵龙走了,这世界到处成了生份、令人泣下的地方。 她眼泪直流。她从树篱的洞爬进自家院子时,心里只想死去。廊下却有条秀长的影子动了动,曼儿叫了一声,一头就跑过去,跑过去…… 撞入薛灵龙的怀里。 她的小手臂这时候变得力大无穷,像要把灵龙嵌进自己的胸怀。她呜呜咽咽道: 「我以为你走了……你这么绝情,真的走了。」 灵龙在轻颤,把这小小的人儿紧紧环抱住,他闭眼沙哑地说: 「我只有-了……除了-外,我的生命是一片空。」 灵龙亲她的泪脸、她的唇。曼儿身子忽然一软,半晕过去,他把她抱住了,踢了门进屋,送她到床上。灵龙在灯下审视曼儿,她连双唇都显得苍白,他心里划过一种从未有过,幽幽的感觉…… 那是一种柔情。 对灵龙的一生来说,是从这一-那开始,他才领悟什么是感情,他的心清清楚楚的痛着、疼着、爱着,他受这折磨,然而充满了温柔,他对于造成他颠覆不安的人只有不舍。 如果过去灵龙是一个不懂得感情的人——现在他懂得了。 他喂曼儿喝水,拧了毛巾为她擦脸。曼儿睁眼时,他柔声斥责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曼儿伸起手来勾住灵龙的颈子,灵龙不自禁俯身去吻她,轻吮她花苞似的唇,还有她的小下巴。现在曼儿的双颊匀上了一抹微晕,使得那张秀美的脸成了白里透红,她看他的时候,眼神娇滴滴的……这女孩儿忽然在清纯中散发出一股诱惑。 那是教人最没法子抵挡的诱惑。灵龙呻吟着挣扎开来,喉咙变得干燥。 「-歇一歇……我下想再去倒点水。」 灵龙匆匆下楼,没去倒水,也没再回到曼儿房间。客厅有张蓝沙发,飞满了暗红蝴蝶,他坐在那里像那群蝴蝶一样心神不宁。 他身上彷佛倒留有一缕曼儿的体香,被她挑动的那一点绮念还在作弄他,使得他热头热脑的。他觉得自己心理上未免有点卑劣,曼儿还是个纯真的少女,不解人事——这未必表示灵龙本人就具有丰富的阅历,然而对曼儿产生他所产生的那种遐思,怎么想就是觉得有点该死! 一双玉似的清凉的手臂自后绕住灵龙的肩头,他震了一震,尝试扳开她的手铐。 「为什么起来了?-该睡一觉的。」 「我要你躺在我身边,陪我。」 这下灵龙知道他必死无疑。他被曼儿的小手紧紧牵着,无助地随她上楼。 曼儿偎着他躺,她的身子不知怎么感觉格外的娇小,她的脸蛋则安置在他的肩窝,微微的鼻息搔他耳朵的痒。她静了许久,灵龙以为她睡着了,她却仰起脸来吻他的下巴,说: 「你有漂亮的下巴……」 灵龙屏住气躺在那儿。 她吻他的鼻子,说:「你有漂亮的鼻子……」吻他的眼睛,他的眉毛,最后到他的嘴……湿润的吻,她软热的小舌轻轻碰着了他的唇。 灵龙猛一颤抖,禁不起如此私密的接触,理智要他把她推开,冲动要他把她抱住……他把她推开了。但他绝不理智。曼儿向他抬起头,月光印在玻璃窗上,她小脸晶莹。 「灵龙,我爱你。」她耳语。 灵龙太心悸了,吃力地说着:「你只要爱我就行了。」 他成了一个失去抵抗力的年轻人,完全抵抗不了这女孩的娇小、脆弱、羞涩。他颤颤地褪下她月白色的底衫,她小小的胸脯有着婴儿似的柔软滚圆,他把它握在掌中,像握住她的心。 都是第一次,有点忙乱,有点笨拙,然而依旧有激楚而荡人的波浪。曼儿在灵龙怀里,她曾经幻想过,揣测过的那一些,都变成了真真实实的甜蜜、疼痛和温存。她与他紧紧相贴,她的心撞击着他,他的心也撞击着她。 那样的撞击交织出来的心跳,热烈得使两人都昏眩了,她攀着他,他也攀着她,从深蓝激情的夜空飞翔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灵龙才觉得耳朵里那闹烘烘的血潮,终于缓和下来,他试着动一动他酩酊大醉的躯体,没想到它居然还有知觉!他还以为经过那样激越的狂欢,会让人从此半身不遂! 曼儿蠕蠕动了动,灵龙低头看她,她到现在还紧咬着嘴唇,贝齿陷入唇里,就要把它咬破了!灵龙俯下身去吻她,想安抚她那依然紧张的唇与齿。他在曼儿嘴上悄问: 「我伤害了-吗?」 一口气细细地吸进去,灵秀的双眼睁开来,眼底有柔情。曼儿把这羞愧的年轻男子拥住。 「没有,」她对他说,「你让我觉得好幸福。」 灵龙悠然闭上眸子——他没告诉她,这正是他心深处的感觉。 这小女人依偎着他,想睡了,惺忪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呢喃道: 「灵龙,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灵龙的眼眶突然刺痛起来,他用双臂把曼儿拥紧——他有一种悲剧性的预感,曼儿的愿望不能够实现。 ※※※※※※※※※※※※※※※※※※※※※※※※※※※※※※※※※※ 隔日醒来的时候,屋檐上充满欢乐的鸟叫声,曼儿却显得特别的害羞,灵龙哄了她半天,也不能够使她抬起脸来。 他手抚着她光滑纤小的背,在她头发上微笑。「我的伙夫头要赖床,我得另外寻一个来筹备我的三餐了。」 曼儿扬起头,小脸一团粉红,叫了声,「不!」奋力维护她职业上的地位。 两人在明亮的天光下乍然相对,别说曼儿害臊,连灵龙都有些赧然,但是脸靠得这么近,难以逃避,灵龙索性靠过去,轻轻吻她,谁也看不见谁难为情。 他不免问她:「我算不算是欺负了-?」 曼儿没作声,只一径摇头。 他还是怀疑,喃喃道:「我怕-这样太过牺牲了。」 「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甚至为你而死!」她一片赤诚的喊。 灵龙突然感到一阵痛苦的情绪,鬼魅般地袭上心头,他想控制它,却控制不了。他一言不发的放开曼儿。曼儿见他转眼间沉下脸来,又吃惊又迷惑,搂住他的肩头问: 「灵龙,灵龙,你怎么了……」 他挣脱她,满面阴沉地对她说:「我不会爱任何为我而死的人……我不会以死来向我要胁的人!」 灵龙套上衣服就要走,曼儿伤心欲绝,抓着被子要起床,不料胸口一阵剧痛,喊了声他的名字,整个人就「咕咚」一声跌下床去。 灵龙见状大惊,冲回曼儿身边。「老天——我做了什么?」他把曼儿抱进怀里,眼底满布着自谴之色。 她的脸整个变得雪白,手抓着胸口,咻咻气喘。「不、不是你!」她不要他责怪自己。「我……我心脏不好,这几天忘……忘了吃药。」 「-的药呢?」灵龙急问。她一张脸都迸出冷汗了! 「药没了……我没去看医生。」 「哪家医院?我马上送-去看病。」灵龙把一件披挂在椅背上的白色睡衣抓下来。 「葛胸科,」她微弱道,「在江阴路。」 二十分钟后,葛胸科医院的玻璃大门,被一名惶急的年轻人踢开来,他穿了件灰绿条纹的绒布裤,一件宽大的白衬衫,衣上的扣子全敞着,满头凌乱的鬈发,纷披在眉间,他把一个娇小的女孩抱在怀里,大步冲到柜台。 「医生在哪儿?这里有个心脏病发的病人!」他吼道。 柜台后方,一名著紫外套的女子慢慢站起来……她的身段十分纤丽,肤色极白,脸上有对湿湿绿绿,像阴雨不断的森林那种色泽的眼睛,她是个汉化的白种人,经过祖先在中国落地生根生活了几代,留下的是徒具洋貌而无洋味的后世子孙。 她直勾勾看着他,好象看着一个从黄土坟里爬出来的鬼。 「薛灵龙……」她粗嘎地喊出他的名字,喉咙像锈了似的。「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朵丽丝。」 第八章 薛灵龙离开上海的那天,他们葬了马修。 吞服那种毒药的,纪录上从没有一个救活过——新协医院的大夫这么慨叹。不知怎地,当朵丽丝伫立在马修的大理石墓碑前,心所感觉的不是悲伤,而是痛心疾首。 马修是她所能遇到最好的对象——他高大、英挺、出身名门,是个青年才俊,最可贵的是和她同文同种。像她们这种在中国的异种姑娘,本来就居于较尴尬的地位,-同中国男人认真的时候,他们反而显得太潇洒,有点分量的对象,一谈到天长地久,他们立刻回头老老实实找个本宗的女人论嫁娶,维持宗祀的纯粹。 朵丽丝就算回到英国,也不见得能钓到个中上阶级的男人,几代以前,她家在英国就已经是个败落户,隔了百年,依旧是个败落户,何况她根本没办法回去。马修活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一切因他人在异乡工作,太过寂寞的缘故,但是怎么说当初他也实在爱过她的。 马修迷上灵龙那时,朵丽丝嫉妒归嫉妒,却很识相的隐忍着——如果寒流会过去,那么他的热度也会过去,他们会如期结婚,她将随夫返英,从此飞上枝头,成为高贵的子爵夫人。 没有人晓得,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争吵有多激烈,马修喝得烂醉,朵丽丝对他尖叫,就算他离开她,灵龙也不可能要他——那个人胸中、眼里根本没有心肝,没有别人! 她把一瓶杀虫药掷到马修怀里,冷笑说使出苦肉计,或许能收一点效果!那不过是个气话,但是她冲出马修的宿舍时,着实起了恶毒的念头,咒他真喝了看药死了干净! 她人生里那么多希望都没有实现,独独这个得到彻底的成功。 马修的一条命和她全部的人生希望,一起被那瓶杀虫剂腐蚀掉了,她的美梦落了空,她好不容易衔在嘴里的一朵金造的英国玫瑰,眼睁睁的看它化去,消失于无形。她的恨意镂进肉里,她整个心肝就像那瓶杀虫剂一样的毒辣……她要向一个人求偿,向一个人讨回公道。 薛灵龙! 正是此时此刻,神灵活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然而朵丽丝却一副要当场昏厥过去的样子,好象她也灌一瓶杀虫剂在肚里,她骇然看着眼前这个人…… 身量高长,肤色略深,眉宇之间露出一分英气,然而同样那双眼睛,一抹微蕴的蓝光,那股冷傲,又让人战栗、又让人销魂的气息;同样那张嘴型,刀刻的线条,永远是坏脾气的强硬的抿着,把唇色都抿淡了,不知让多少人想凑上去吻它。 朵丽丝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巍巍颤颤像弹簧上的娃娃,她有一种已经需要治疗的疯狂感觉,她肯定这个人是薛灵龙,就像她肯定他是个男人一样!但是做完这两个肯定,她就失去肯定能力,她哑声问: 「薛灵龙,你……你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是这女孩——她心脏病发作!医生到底在哪里?」灵龙对跟前这面色青苍的白种女子咆哮,就算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兰籍曾曾祖母,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情跟她相认! 朵丽丝被他的怒气吓得一震,她困难地咽了咽,一边瞄他,一边小心探身去看他怀里的女孩,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跟着荡过去。他怀里的女孩蓦然挣动起来,雪白的小手抓着他的衬衫,急而模糊地说: 「香水味,灵龙,香水味……」 朵丽丝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显然灵龙也不知道,但他低头安慰她,用面颊去摩挲她的脸。 「-忍耐一下,曼儿,我马上替-找医生。」 他脸上那种焦灼、疼惜和温柔的神色,使得朵丽丝看呆了——不,这人不是薛灵龙,薛灵龙不会有这么深切炽热的感情! 马上朵丽丝发现自己的错误——灵龙抬头对她说:「她叫董曼儿,她是葛医师的病人——如果葛医师不出现,我三分钟就可以让这家医院在江阴路上跨台!」他咬着有根像咬着铁条,他的鼻腔虎虎生风,一双眼睛喷着黑蓝色的烈焰……他整个人迸发出炽热深切的感情! 朵丽丝翻身往里面跑,像有一把火在她头发上烧着。 三分钟后,一名穿白袍的中年医师跨入诊疗室,干净的窄长脸,戴玳瑁边眼镜,眉头上两道苍老的深纹,好象他长期有着深刻,而不为人知的思考。 「董曼儿?」他一进门便不可思议的问,探首去看躺在小床上的病人,却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试管孵出来的怪胎,连声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丽丝从未见过她的表姊夫像这样失去冷静,她跟他工作了这些年,他永远是可恶的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这时坐在床边,一直握住曼儿的手的灵龙,发火问道: 「你是医师还是道士?你到底医不医病?」 葛医师觑灵龙一眼,拿出听诊器伸入曼儿的衣内,一边问她: 「曼儿,曼儿?我是葛医师,-听得到我说话吗?」 曼儿半睁开眼,微弱地对他笑。「葛医师……我没有吃药,我忘了来看病。」 葛医师听到震颤的心杂音,他替这女孩看了一辈子的病,对于她的情况理应了解,但是现在他却完全不了解,他听到的是个心脏病人的心跳声,关键是——这是活着的人的现象! 听诊器在少女娇脆的胸骨间移动,永远心平气和的葛医师手却抖了起来。董乐华夫妇出国前,他和他们谈过话,夫妇俩哀恸欲绝,仍然无法接受他们所遭受的不幸。 葛医师忍不住问:「曼儿,-爸妈呢?」 曼儿蹙眉闭眼,她话里夹杂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他们……到美国去了,大使馆的……新工作。」 他却像失去控制的失声道:「可是-已经……-应该……」光亮的眼镜后面那双眸子闪烁不稳。 「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灵龙不耐地质问。 葛医师张着嘴,看了看这个满脸焦虑,双目炯炯的年轻人,从头到尾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曼儿。「我需要给她做进一步检查,要照胸部x光,做心电图……」 他收起听诊器,一边往外走,一边喊护士,在门口他却一头,回头问灵龙: 「你是曼儿的什么人?」 灵龙来不及回答,曼儿却把他的手拉到胸口,保护他似的,虽然她已绝无保护的能力。「他……是我朋友。」 女孩的嗓音是微弱的,却满含着亲爱与温柔。朵丽丝在一旁观望,眼底掠过一抹阴郁的神色,没有人知道她在咬牙,因为那牙咬得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 来了两名小护士把曼儿推走,灵龙跟上去的时候遭到拦阻。「你在外头候一候,病人做检查不方便。」 「我要陪她。」灵龙坚决地说。 医师护士一定不肯,起了拉扯,他们不是拉不开灵龙,是拉不开曼儿,她的一只手抓着灵龙,苍白而有力,强扯都扯不掉。最后众人无计可施,转而大声指责灵龙,像一切诬告者那样理直气壮。 「这是妨碍病人检查,拖延治疗,病人有个万一,你能担当负责吗?」 灵龙弯身,用嘴唇轻触曼儿汗湿冰凉的脸,对她婉转而言:「我会在医院等-,我不会走,绝不离开-……-做好了检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曼儿合目躺在那儿,手慢慢松开来,一颗泪从眼角伶伶仃仃滚下来,滚入清秀的鬓间不见了。灵龙立在廊上,望着他们把她推走,感觉像与她远别,心头一片创痛。 他坐在医院黑褐色的木条长椅上等待,右手把鬈曲的头发抓过去,它们平顺了点,过片刻左手又把头发抓过去,它们又乱了。 隔这几个月,他的头发蓄长了,停留在颈间,狂野的头发到了尾端忽然斯文起来,端端正正地向内卷,连头发灵龙都有办法叫它们听话,朵丽丝心想,在一边观察他,发下是修长坚实的,男人的颈项,隐约可见脉博在那里有力的跳动…… 朵丽丝突然地觉得心乱,像水塘被搅得浑浊,事实上她的心也少有澄清的时候,尤其是薛灵龙在她生命里出现之后。她悄无声息靠近长椅,一只手伸出来,手上鲜红怵目的长指甲,修得尖削,刺入肉里,能够杀人似的…… 他颈上的脉博在那里跳动,朵丽丝的手向他接近,她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颈子……那坚实、教人着迷的颈子,她的手腕猛地就被一只手给勒住,一双黑里带蓝的眼眸凛凛看着她。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灵龙说着,把她放开。 还是那种傲慢冷酷的口气!朵丽丝揉着她的手腕,恨恨地想。她对着他雕像般冷肃的侧面看了半晌,然后问:「灵龙,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他慢慢转过脸来,用那双晕蓝的眸子瞧得朵丽丝发抖。白皮肤,绿眼睛,尖巧妩媚的下巴,他承认她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 「就算我曾经认识-,现在我也忘了。」他淡然道。 「忘了?你忘了?」她像要尖叫似的冷笑。「那么马修呢?你把马修也忘了吗?」 灵龙蹙起浓眉。他即使蹙眉,也还是……还是那么俊俏!朵丽丝绝望地想。 「谁是马修?」 「一个爱你的人!」她真尖叫了,握住拳头,长指甲戳着自己。「爱你爱到为你吞毒死了!他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它许多人葬送在你手里,不死的也剩半条命,田冈呢?刘子齐呢?最新一批牺牲者,回到上海的时候个个像死人,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怎么办到的?这些你都忘了?」 灵龙觉得他的脑门一记一记的响,头颅里雷电交加,一张张脸孔,许多画面,从他眼前飞掠过去,然而不具意义,不具任何意义,只让他精神和躯体都受到极端的痛苦,他跃了起来,盲目地把朵丽丝揪到胸前,激烈地对她说: 「我没有准许任何人爱我,我没有准许任何人为我而死,如果有人爱我,有人为我而死,他们必须自己担当——你不能教爱情为你负责,你必须自己负责。」 两人对得很近,朵丽丝感受到灵龙身上一股灼热的男性气息向她袭来,霎时让她眩迷,她开始喘促,不由自主地倾向他的嘴,那张倔强的,让任何人都想吻它的嘴——一碰到它,朵丽丝就像饮了烈酒一样醉倒,不顾自己身在何处,伸手束住他的脖子狂吻他。 她瞬间被扯开,灵龙抓着她的双臂,瞠目看她,他的嘴唇被咬破渗血了。「我不知道这家医院还养了一条鳄鱼。」他慢吞吞道。 朵丽丝脸一红,一时羞恼得无法自处,扬手刮了灵龙一耳光,她转身想跑的时候,给灵龙拖回去,他在她的鼻端说话: 「我刚刚不是才教过——人必须自己负责?」 朵丽丝还未搞清楚怎么一回事,灵龙的嘴已经罩下来,她被他的吻蹂躏,他的吻没有柔情,只有激烈,然而她有快感,她禁不住嘤咛出声,但是那吻却来得快去得也快,灵龙骤然放开她,让她摇摇欲坠站在那儿。 他在一绺垂发下看她,沉着声说:「不要为我而死——我不会爱。」说罢,他掉头走人。 「薛灵龙——」朵丽丝嘶叫一声,扑上去想杀他。 长廊那一头蓦地响起踢-的皮鞋声,立刻造成危急感,这一头的朵丽丝和她的仇人都定住了,赫然见两名穿制服的公安出现。葛医师立刻走出诊疗室和公安打照面,并朝这一头努下巴。 「就是那个小伙子……」 两名公安笔直而来,灵龙的心头一凛,他再没比这时候更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记得……除了从朵丽丝口中那一长串的人物之外,过去他还干下什么滔天大罪?他是杀人越货的大盗吗?还是-蹋女性的淫贼? 公安大哥以一副拘捕要犯的姿态逼来,时间上不容许灵龙做深入的自我检讨,他闪向一扇窗,正准备要有所反应,突然却想到曼儿——不,他不能走,他答应过她的…… 念头一过,两名公安已到跟前,正要拿人,却有个小护士奔下楼来大喊: 「葛医师——董曼儿不见了!我们把她送上三楼病房,才一转身,她人就不见了!」 葛医师随小护士冲上楼,两名公安也跟着冲上楼,当场就放弃了灵龙——看样子他的重要性并不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大。 他是第三梯次冲上楼的人,不料朵丽丝从后面把他拖住,粗声说:「你昏了头不成?公安要逮你,你不趁机快走,还跟上去自投罗网?」 「我要先找到曼儿!」灵龙甩开朵丽丝爪子似的双手,抓着铁栏杆,迅疾地上楼。三楼一片喧闹,都可听得到,然而一个细细的声音直钻进他脑里,呼唤着他: 「灵龙,灵龙,我需要你……」 他在二楼团团转,那心电感应的呼唤使他愈加狂急,因为听得到曼儿的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哪里,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必须比他们抢先一步找到她…… 灵龙一把拉开楼梯下方储藏间的门,一个小小的身影蜷曲在拖把和畚箕之间,「曼儿!」他心头又喜又痛,急急把人抱出来,曼儿一双手臂把他的肩头绕住,她的脸埋入他颈窝里,虽然喘着,但是吐气如兰。 「灵龙,快带我走,」她说,「葛医师报了公安要求抓我。」 「为什么,曼儿?」 她在他怀里摇头,哭泣说:「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把我抓走,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灵龙用力把曼儿抱紧——光是听到不能见面,就承受不了。三楼吵嚷的一群人下来了,灵龙欲往楼下跑,却听楼下在喳呼: 「把楼梯口守着,盘查所有人。」 灵龙回身往后楼梯的方向跑,不数步,便瞥见幽长的廊道那一端立了个人影,把他的去路阻断……大老远灵龙即认出是朵丽丝,因为那窈窕的身段。 她一步步走近,黯黯的绿眸有着阴阴的恨意,那恨意现在带上了一丝愉悦和痛快……倘若她有心报复,眼前就是机会,她只消拉开嗓子一喊,擒拿他们的人便会一涌而上……「灵龙,」朵丽丝一喊,嗓子却是压得低低的,秘密而紧急。「你不能从后楼梯走,后楼梯有人把守。」 灵龙的心往下坠。现在他必须先在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变成天使才能……慢着,他曾经什么时候说过类似这种话? 「侧门,」朵丽丝低叫,「从侧门出去,快!」 她把灵龙拉进长廊中央一条小走道,下了狭窄的楼梯,总算出了医院大楼。 「你们得找个地方躲,外头到处在找你们。」朵丽丝说。穿过两条后巷,把他们引入一间老旧的-堂房子,房里到处尘灰满布。 「这是什么地方?」灵龙把曼儿抱牢了,蹙眉左右探视。 朵丽丝顺手把墙上一面破烂的百叶窗拉下,扬起了一些烟尘,灵龙赶忙躲开,怕曼儿咳呛不舒服……他每一低头看她,就有一种想去亲她的冲动,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她的脸色也显得有点灰败。他的心揪得好紧。 「这原本是医院的员工宿舍,现在弃置不用了,房间里还有些床铺被子……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朵丽丝说。「我得赶紧回去,稍晚我再来。」 「朵丽丝——」灵龙喊住她。 她在门前回过身。 「曼儿需要一些药……」 朵丽丝睨着灵龙,百叶窗筛进来的光一条条在她脸上,形成光明与黑暗两种对照。过了噤默的片刻,她说:「我会想办法。」 她谨慎开了门,闪身出去。 所幸房间和被榻还算干净,灵龙小心把曼儿放上床,为她盖了被子。经过一番折腾,曼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竭力断断续续道: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那么微弱的话里蕴着那么强大的坚决,这个小小的人儿体内有一股令灵龙震撼与动容的意志,他捧住她的脸蛋,觉得自己从骨子底战栗起来,他在抗拒一种他一直都在抗拒的恐惧——那是爱。 「曼儿,」他哑声悄悄道,内心充满畏怕和彷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爱。」 曼儿看着他,微微笑了,那微笑彷佛把一切都包容进去……连同他的恐惧。灵龙突然想号-大哭,但是一滴泪也没有。 而曼儿已经昏昏地睡过去了。(欧倩兮《痴心咒》录入:ineiao) ※※※※※※※※※※※※※※※※※※※※※※※※※※※※※※※※※※ 黄昏里,灵龙被-堂那头一阵人声惊动,他从曼儿床边的木椅子跳起来,赶到百叶窗边,挑开一缝往外觑看……有个人领了一群公安朝这边过来,天色虽暗,仍依稀可看出带头者那摇曳生姿的身影。 朵丽丝。 在种种的人格里面,灵龙绝没有想到他是个天真的人——天真而容易被出卖的那一型!他掠到后门,后门反锁着,无法打开。灵龙咬牙,他们被困住了!然而……他或许天真,但绝不束手就擒! 屋外的朵丽丝在打开大门的时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这怪不了她,谁不怕惹祸上身?她的生活虽过得不甚得意,也没有平白要把它断送的道理!屋里很黑,毫无动静,她不由得吃惊地想,难道灵龙逃走了吗? 岂知一条胳臂倏然拦住她的颈子把勒住,她的背撞上一片结实的胸膛,灵龙附在她耳边询问: 「-为什么把公安找来?」 「我没有!」她抓着他的胳臂低叫。「他们到处搜查你们,我刚刚编了一些话才把他们支开了。」 那条胳臂这才缓缓松开来,朵丽丝却没有挪开,她靠在灵龙胸前,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他特殊的气息,心里面在荡漾,人里面也在荡漾,她很晕,走不动了,她想贴在这男子身上,她想…… 同一条船上,就可惜灵龙没有晕船,两人的兴趣显然相左,灵龙两手抓住朵丽丝的膀子,把她人推出去,再转过来。 「药呢?」他只惦记这个。 朵丽丝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眩晕症立地消失,不过脸孔却绷了起来。她甩开灵龙的掌握,从随身的大袋子里摸索出一纸包药,掷向他像掷飞镖。 「这里面是些什么药?」灵龙想先搞清楚。 「一些毛地黄的制剂和抗凝血药……我一次只能拿到这么多,医院的药物有管制的。」 「曼儿的心脏到底是什么毛病?」 「瓣膜性心脏病,她十岁动过一次手术,这几年的情况一直很好的,这回突然心脏衰竭……」 灵龙不能不感到自责,一切都要怪他——曼儿身子娇弱,他不是没有觉察到,想想他是怎么对待人家的?他自私又粗鲁,只顾着自己,昨天晚上又……又……灵龙没有如此汗颜过,然而昨天晚上曼儿带给他的那种幸福感,依旧浓烈的盘桓在心上。 朵丽丝——地又从袋里拿出东西。「我给你们带了些饮水和干面包来,还有几个刚出笼的菠菜包子……」 灵龙一把抄过去,转身匆匆进曼儿的房间去了。朵丽丝被丢在那儿咬牙切齿——这个人什么都变了,就是良心没变!他对她就一点感激也没有吗! 她对房间喊:「你可要把她看顾好了,薛灵龙,她要是再出状况……你只能带她到公安局挂急诊了!」 她带一股香气踱到房门口张了张,曼儿忽然变得不安,发出梦魇般的呻吟,朵丽丝越发觉得没趣,忿忿然走了。 这晚曼儿朦朦胧胧对灵龙说:「那香水味……那女人……对你不好。」 他轻抚她的眉心,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虽然被气走,隔天朵丽丝还是又来了。灵龙要了解外面的情势,她摇头道: 「你们不能回去,公安派了人在你们家门外站岗。」 灵龙一双眉锁得紧紧的。「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追曼儿?她犯着了什么?」 朵丽丝耸肩。「谁也别想从我表姊夫口中套出什么消息——他是那种啃鸡腿也有办法不吐骨头的人。」 她把一包药递给他——她永远只给一包药,她带来的食物只够他们支持一天,这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协助,近乎是控制,然而灵龙身无分文,又无法返家,跟前也只能依赖朵丽丝,即使是受她控制。 后来他终于向她表示谢意,她抱着臂膀斜瞟着他,身上一件黑色毛衣,领口底下露出鲜红的蕾丝,像偷偷在探头的欲望。 他们单独在幽暗的客厅,因为怕开灯招人注意,只在角落点一支腊烛。灵龙靠门口站着,像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他的大衬衫一路敞开来,隐约可见俊挺的胸膛,裤头垂垂的落在腰际,朵丽丝的目光掉在那半个肚脐眼上……她不自觉的舔了舔干燥的唇。 刘子齐回上海后什么都不愿说,但毕竟流出了一些传言,朵丽丝听说灵龙遭到横祸,躺在薛宅,成了半生不死的人,消息很笼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横祸,只是对她来说那还不够——只要灵龙还活着。所以她潜进薛宅,做好打算…… 「-为什么恨我,朵丽丝?」 灵龙突然开腔问,把朵丽丝吓了一跳,勾起眼来睨他。那晚她见他躺在蓝丝绒里,立刻燃起满腔恨火,她晓得那就是她泄恨报仇的机会,她只是不晓得他竟……他竟…… 「你为什么觉得我恨你?」朵丽丝问。 「女人对一个男人有恶感,很难隐藏得住。」 朵丽丝慢慢摇向灵龙,斜着头看他。「那如果女人对这个男人有好感呢?」她用一根尖尖的红指甲沿他的胸膛直划下去,轻轻滑过那半个肚脐眼,然后狂开五指把在他的小腹上,像只长了红脚的大白蜘蛛。 灵龙注视她。「我有什么让-喜欢的理由?」 「你是个男人。」 朵丽丝从喉咙的深处发音,她用双手把灵龙的上衣推开,让它往他的肩头落下去,她张开了十指贴在他肌理均匀的胸膛,娇媚地抚揉着,然后慢慢滑到他的背部,弓起手指像豹爪子,用尖尖的指甲一路刮下来,到他的腰部,忽然束住他,踮起脚来吻他。 她的嘴吸着他,舌尖凶猛地探入他口中——那不是热情,是饥渴,是无数的空虚、渴望和失望所纠结成的,她会在吞下他的当时,也吞下她自己。 她呻吟着,把他压在百叶窗上吻着、抓着,像在厮杀,拚着命要把自己和他打在一起,灵龙发出低沉的呻吟时,她更加亢奋了,现在就算她变成一个吸血鬼她也不在乎。 她没有变成吸血鬼,她变成气喘病人,喘得五公里外都听得见,而且她的嘴距离灵龙也像是有五公里那么遥远……他是什么时候把她推开的?他也在喘,两人的胸部依然相互挤压着,她的黑毛衣半褪下来了,单单一件红色蕾丝上装,镂空的,清楚可见那里面空无一物的上半身,充满肉的哆嗦和蠢动。 「朵丽丝,」灵龙以极低极低的嗓声道:「这不是我会和-玩的游戏。」 她立刻就看出他的拒绝不只是言语上的,且是心灵上的,她发红的脸扭曲了,感到极端的羞辱和愤恨。 「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有什么不好?难道……」她浑身乱颤道,伸手一指,「难道我比不上里头那个要死不活的小女孩?」 灵龙把朵丽丝的毛衣拉上来,然后轻轻把人推出去。「-和她不是能够这样子比较的,」他柔缓地说。「-是女人……她是天使。」 朵丽丝的表情霎时变得丑陋恨毒——就像一个女人在发现自己没办法圣洁,索性就让自己下贱一样。她毫不掩饰恨意地看灵龙一眼,拉开眼跑走。 她没有再来,接连二天。 严重的还不是断水断粮,而是曼儿不再有控制病情的药物补给——灵龙怕她会保不住命。他抱着她柔弱的身躯,将仅存的干面包一口一口含在嘴里,湿润它之后再喂给她吃。 冥冥中,曼儿也知道事态严重,她把手轻轻按在灵龙的心口上,对他说:「不管怎么样,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 她竭力地微笑,用那笑靥安慰灵龙。 灵龙握住她那只小手,他自己的手颤得不成样子,他有一种感觉,这女孩不仅把爱给了他,还把她的生命也给了他——但是全然不求回报。 他哄她睡着后,站在床边默默看着她,良久良久。然后他把在房间一角找到的一顶旧蓝布帽子戴上,帽沿压得低低的,毅然决然走出他和曼儿躲了数天的-堂屋子。 灵龙晓得他愈是偷偷摸摸的,愈容易教人发现,他干脆直截了当从葛胸科医院大门走进去。柜台后方的朵丽丝一抬头就看见他—— 头发全塞入帽子去了,眉目在帽沿的阴影里,只见到下半张脸,俊美却又阴鹜。他把双手插进裤袋,大步向她走来。 他胆子真不小,白天大剌剌的上门冲着她来,一名公安就站在距他不到三步的地点! 「天怪热的,我到后头换件衣服。」她对旁人说「机警地跳起来,转身从长廊去了。 灵龙不疾不徐跟在朵丽丝身后,一脚才跨出后门,他便抓住她把她摔在泥黄的墙上。 「为什么不拿药来?」灵龙低声质问。 「我有这个义务吗?」朵丽丝反唇道。 「-这样半路收手,有人会送命的。」 她尖俏的下巴一抬。「那又怎么样?」 后巷子很窄,很静,只有对峙的两个人,但是秋天反常毒辣的太阳在头顶上尖叫。灵龙在暗暗的帽沿下打量朵丽丝……打一开始,灵龙就感受到朵丽丝对他有一层妒恨,像是一个孩子嫉妒他的同伴,因为另一个得到的赞赏和糖果永远比他多。如今她那恨意又多了另一重,更深刻,更阴晦的,那是一个女人在遭到男人拒绝后,所留下不能愈合的血红伤口! 「要怎样-才肯帮忙?」他问。 朵丽丝嗤笑。「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惯求人的。」 「如果-记得,那就别让我求。」 朵丽丝在阳光下-起眼来,把灵龙瞧了又瞧——即使在落居下风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冷傲,那么高超,好象什么都不能教他折腰,教他屈从。他以前是公主,现在他是王子,永远高高在上,他让她觉得像她这一类人,一辈子连碰到他脚尖的余地也没有! 她恨他!因为他的高傲,他的美,他永远让人为他心醉,对由于如此,她要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要他,越是知道他毫不在乎她,随时他能够像踢开地上一片叶子一样的把她踢开,她越是疯狂入骨的想要他! 朵丽丝咽了一咽,现在不管是她想要掠夺,或是报仇,眼前都是她最有机会的一刻。她抬起脸来,阳光下她那双绿眸变得透明,看不出来像眼睛。 「你夺走我一个男人,你得还我一个……」朵丽丝粗哑地说。「拿你自己还来。」 灵龙凝视她许久。「-是要我做-的情夫吗?」他的嗓音很低沉,低得让她心悸。 「也许我是好奇,」她存心侮辱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灵龙面无表情,但他高-的身体逼过来,像一片乌云挡去头上的天光,把朵丽丝压在阴暗的墙上。「-以前认识我……我是一个能受要胁,容得下别人和我讲条件的人吗?」 朵丽丝喘着。「你不能,你不能受要胁,也不接受条件——你拿不出任何者正确?点东西来和人交换,你的生命是一片空,你永远等在那儿让人来为你奉献一切,但是你什么也不能回报,因为你是个没有良心和感情的人,你根本不能够付出,」朵丽丝喘过一口气,然后冷笑。「所以那女孩命在旦夕,根本没有机会了,不是吗?你连付出都不能够,又哪里谈得上为人牺牲?她碰上的是一个像你这样自私无情的人,她也只能等死!」 灵龙僵化在那里,他觉得他像被剖开了胸腔,隐在深处的灵魂被拖出来,萎靡死灰的摊在阳光下。朵丽丝讲的一番话不过要来刺激他,压迫他,为的是泄恨,不是公布真理……但是为什么他依然觉得她说的句句都是真的?过去他是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人,为什么现有他觉得他依然是这样一个人? 他脑海浮现曼儿苍白的小脸,她在痛苦中竭力对他微笑,她抓着他的手对外人说:「他是我的朋友……」她一遍遍叮咛他,「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她用一个人所能够有的最纯最深的感情告诉他,「我爱你……」 灵龙颠摆着从朵丽丝的跟前走开了。朵丽丝说的对……他的生命是一片空,就因为他空无一有,所以他只能要,而不能给。 他走到巷子口站住,背有点驼,低头看着他投映在臭沟渠的影子。「把药和食物拿来,」他-哑道。「今天晚上……我等。」 灵龙跌跌冲冲回到-堂房子。他接受了朵丽丝的要胁,他拿自己来换取可供曼儿活命的药和食物,他不后悔,他只是感到痛苦——他在拯救曼儿的同时,也背叛了曼儿。 他用冰凉的手揪住胸口,也揪住始终悬在他颈项的那颗玄黑色珠子。昏暗中,那颗彷佛与他生命同来的黑珠,隐隐迸出光来。 第九章 千里之外,辽远苍茫传说中的国度…… 他们在绝顶之上举行神谕法会。风大如吼,堆积如山的檀木与柏枝烧起来了,把阵阵的浓烟送上天宇,好象在向上苍求告。 众人迎出了降神者……这降神者是位高僧,穿著一袭华丽得惊人的锦缎大袍,全身缀满了珠翠,胸前佩一面镶银的宝镜,在太阳下迸出奇艳的光芒。 一时间钟鼓铙钹,巨大的蟒号,数十支唢-一起鸣响了起来,喇嘛以低沉的喉音开始诵经,降神者高唱咒语。赫定喇嘛率众恭立在一旁,然而他掩不住脸上的焦急之色——两个月来,他们不断地举行法会,占卜观星降神,希望求得活佛转世的异象。 「佛爷没有转世,他的魂魄尚在人间。」 每一次所求得的结果总是如此,那么他的魂魄究竟在人间的何处?没有一位法师说得出来,上苍始终没有垂示。 降神者突然发出呻吟,浑身开始剧颤,满地打起滚来,四五个大汉上前都架不住他。赫定喇嘛站立不安的问: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没有?」 降神者除了含糊的吟哦,什么都没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起了变化——身体像脱水似的干缩,脸皮塌陷下去,形同一具活骷髅,那副景象,即使是主持过无数次神谕法会的赫定喇嘛见了,也都要为之心惊肉跳。 降神者终于耗尽体力,倒而下去。赫定喇嘛向前跨一步,以着急的眼神询问左右诸人。 所有人都默默摇头。 又是一无所获。赫定喇嘛的脸色变得无比的阴霾,怏怏地转身走下萧飒的碎石坡。 他正待上马,忽听见喇嘛狂喊,然后一名僧人冲下碎石坡奔来禀告: 「降神者说话了,降神者说话了!」 「快说——他指示了什么?」赫定喇嘛喝问。 那僧人却噤了噤,嗫嚅道:「他说……他说甘珠国老圆寂了。」 赫定喇嘛吃了一惊,今晨他率众出宫的时候,甘珠国老还好好的。自德机出事,国老纵使心情悲痛,身子也还算硬朗!怎么会突然就—— 「快快回宫!」赫定令下,大批人马随即飞驰下山。 十万珠宫阙一重过了又一重,喇嘛的红衣也是一重重的在风中翻飞,赫定一行人赶到甘珠国老的厢房时,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国老以莲座之姿趺坐在彩色的锦垫上,合目而了无气息,却不改其尊严法相。众人就要跪倒哭嚎,赫定却沉声道: 「慢着……」他细细端详国老神气,然后吁出一口气。「国老不是圆寂,是入定了,万不要惊动他。」 他忽然发现国老身边有一副摆置——一把金铸的金刚杵,他认出那是德机自小使用的法器,另有一只海贝置于其旁。 就在众人纳闷的当儿,两把金刚杵突然自己转动起来,绕了几圈子面对东北向而复静止。赫定凝神望了许久,深自思量。 「德机的法器……东北方……近在海边。」 他蓦然面色大开——寻找小活佛的方向已经显现了。 ※※※※※※※※※※※※※※※※※※※※※※※※※※※※※※※※※※ 「曼儿,曼儿,」灵龙轻声喊着,不得不把昏睡中的女孩叫醒,时候不早了,他的行动要快。「乖女孩,快起来,我们要走了。」 曼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像个孩子伸手就去搂灵龙,灵龙顺势把她抱起来,一张薄毯裹在她身上,仓卒往外走。 「我们要到哪儿?」柔弱的病人趴在他肩头上问。 「我送-去看病,另外找个地方待——这里不能待了。」 「他们……他们追来了吗?」曼儿喘着,惊慌起来。 灵龙蹙眉,心里彷佛被击中了一下——为什么曼儿这句话使他觉得,他们另外还有更大的敌人存在?他抚着她的背,把脸凑在她粉白颊上说: 「不,不是的,没有人发现我们,-不要担心。」灵龙匆忙把曼儿抱进他雇来的车子里,打发司机上路。 他不准备把朵丽丝的要胁告诉曼儿,他不要曼儿知道这种事,然而多亏了朵丽丝的要胁,逼得他找路子,否则他们会继续处在她的控制下,他不得不屈服于她的胁迫——那绝对没有尊严,而没有尊严绝对是他无法承受的一件事。 出租车在黄昏的大街冲锋陷阵,灵龙觉得晕眩,打从那颗黑珠子离开他的颈项,他就开始原因不明的感到一阵阵的不适,他把下巴搁在曼儿的头上,极力做深呼吸。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颗黑珠子值得那些钱,倘不是走地下交易,恐怕它能变换的价值就更可观。黑市那小个子老板瞧着那颗黑珠子像在瞧所罗门王的稀世珍宝,但是他把一叠钞票压在方几上,狡猾地说: 「我只能出这个价钱。」越是走投无路的对象,他榨得越多,他靠这发财。 不过人有了钱,路也开阔了,灵龙用一笔小费打听到一个地下医生,因案被迫退休,现在虽然非法行医,医术还是可相信的。 这医师住在七弯八拐的巷弄里,他在后门拉开一条缝,催促道:「快进来,快进来。」病家进来后,立刻把门关上。他生了一张义愤填膺的赤红大脸,像那种会在半夜冒死为革命党人疗伤的仁人义士。 他详问曼儿病情,用他简陋的诊所里所能有的设备为她略检查,然后出门半个钟头,回来时把一大包药交到灵龙手上。 「她的心脏很弱,这些药可以让她支持一阵子,能够的话,还是送大医院去吧。」 他会,他会,灵龙心里狂喊,他会设法尽快把事情弄清楚,送曼儿就医,他不会,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曼儿死掉! 不过他还是在地下医生住处的附近找了家小旅店,便于随时和这医师联络。这小旅店小得不起眼,木造的旧楼,只有两层,好在称得上整洁幽静,他们宿楼上的边房,从窗口看得见玉佛寺的飞檐。 灵龙差柜台替他们从外面叫了牛肉粥和小菜进来。他在楼梯口找到打扫房间的小妹,和曼儿年纪相仿的一个女孩,圆脸上带着笑容。 他委托这女孩置办一些日常用品,她欣然答应。他又喊住她,略有点犹豫地说: 我还想麻烦-到女装店买件外最和睡衣,比-穿的尺寸再小一号,嗯……拣素净点的颜色。」 曼儿的雅致清秀宜素净之色。 女孩却有些迟疑。「就不知道我挑的东西合不合你的意。」 灵龙拿一双微微的蓝眸看着她。「我会喜欢的。」 女孩脸红了,点头去了。 喝了粥,服了药,曼儿倚在枕上歇息——说也奇怪,住进这小旅店之后,她不知是否感到心安的缘故,精神竟像好转了起来,此刻斜靠在那儿,小脸楚楚,一副清灵秀静的模样儿,真教人打从心眼爱惜起来。 灵龙拧了一条毛巾要给她擦擦手脚,忽听见叩门声,两人都吓了一跳,有点惊魂,灵龙轻按曼儿的肩膀一下,要她心安,然后到门边问人。 「是我哪,先生,给您买了东西回来。」外头传来清脆愉快的声音。 灵龙回头对曼儿一笑,开了门出去。那女孩果然能干,买回来的东西面面俱到,一件粉青小外套和一袭洒紫花的白睡衣,整整齐齐折在袋子里。 灵龙或许忘了过去他把别人对待他的心意视为理所当然,然而现在他诚诚恳恳地感谢道:「我就知道我能够信赖。」 女孩红着圆脸,心底感到十分快乐——不是因为这好看的年轻人给的酬劳,而是出自于他衷心的称赞和谢意。 「你为我买衣服?」曼儿先是惊喜,然后侧了头有些紧张地问:「你哪来的钱?」 「我身上有点值钱的东西。」灵龙答道,把那件睡衣抖开来。「喜欢吗?」 曼儿点头,轻咬着唇,含住浅浅的笑意……灵龙觉得心头有阵热流淌过,她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他要帮她脱下身上那件脏了的睡衣,换上新的那一件时,她却害羞起来,闪躲着不从。灵龙抓住她,用身体压着她……又不太敢放重量,用手肘半撑着身子。 他低头看她,波动的头发落在眉上,脸色严肃,眼底却蕴着笑。「我保证不占-便宜。」 曼儿坐在床上,定要背对他才肯,她一头柔柔黑黑的头发全数扫向一肩,半偏出粉红秀美的脸颊。脏睡衣卸了下来,她轻打了个寒颤,灵龙柔声问: 「冷吗?」 他却没有立刻为她披上睡衣,她那纤巧的肩,秀直的背,一身雪白的肌肤像精致的瓷,他忍不住……忍不住低头用嘴去轻轻贴在她的肌肤上。 「灵龙……」曼儿颤了颤,小声道。 「对不起,」他轻叹。「对不起,我……」 她却伸手到后面,把灵龙的手悄悄牵到胸前,灵龙在她身后跨坐下来,双臂将她娇小的身子圈抱住,他把脸埋入她小小的颈窝,依旧是情不自禁,吻她的耳根,吻她颈上隐微可见的青青的筋脉。 他口鼻的热气呵在曼儿发鬓间,她有点轻喘,把他修长漂亮的手按住自己柔软的胸脯上……一个男人的手禁不起如此的试验,它很快不听主人的指挥,在那片柔美起伏的少女丘陵上游移徘徊,享受它自己的快乐。 灵龙确信此刻他的心跳比曼儿出问题的心脏还要紊乱!但是他的手已成了主宰,他被它控制,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他抚摸到一些细细的路线,恍惚想着:那一定是她动开心手术时留下的疤痕。他手的动作越发显出轻怜蜜意了,他捧住那盈盈一握的半圆,指尖在那蓓蕾上画圆圈。 曼儿娇颤起来,自己转了身深偎在他的臂弯,然而昂起脸来看他,用一种很女人味的嗓音喊他的名字。 灵龙呻吟了。他或许受得住刀割,受得住火灼,但是他完全没有能力抵挡曼儿这种纯真中流露的娇媚——她是一个太奇特的小女人了,总是用一个眼神,一个声音便把他整个人打败。 栅门打开了,灵龙体内的野马奔出来……他把曼儿压倒在床上,手臂束住她小小的腰身,吻她满脸,像雨点一样。他甚至咬她的双唇,把舌尖探入她口中,不知吻她有多久。然后他听见她在低吟,霍然一惊,把嘴移开。 曼儿的头发散在枕上,小脸通红,张着嘴在喘息。 「我的天……我到底在做什么?」灵龙震惊道。「告诉我,曼儿,-爸爸是不是会在身上带把枪的那种人?」 「他如果向你开枪,我会阻止他。」她喘着向他保证。 灵龙再度呻吟,赶忙把曼儿的新睡衣抄过来,帮她穿上……从头至尾闭住眼睛。 他命令她睡觉,自己则决定离她远一点,就像他是瘟神,但是不想伤生。然而他一站立起来,忽就感到昏眩,「咚」地倒坐回去。 「灵龙!」曼儿马上拉住他的手喊。「你怎么了?」 他摇头,勉强对她一笑。那种不适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了,他自己也无法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切从黑珠离身后开始,彷佛那颗黑珠是他的护身符,没有它是不行的。 曼儿坚持要他躺上床,她摸索他青苍的脸庞问道:「灵龙,你不会是太劳累了吧?」 他把她的手一握。「相信我,小可爱,我什么都还没做呢。」 然而灵龙委实有种虚弱感。经过接连几日的绷张,他和曼儿都需要好好的休息。两人依偎在这挂着花窗帘的客栈小房间里,街上纵有些嘈杂,也像隔了远远的,远远的…… 灵龙沉沉睡了过去。 ※※※※※※※※※※※※※※※※※※※※※※※※※※※※※※※※※※ 鲜红的衣袂,鲜红的血…… 天旋地转,他直往下沉,沉入那无穷无尽的绝地,他逃不了,逃不了,那种洪荒般的寒凉一阵阵袭来,他感到好冷,好冷,好冷…… 「灵龙,哦,灵龙。」一个温柔的声音呢喃着,一双手臂使劲地抱着他。 即使灵龙在梦魇的迷乱里,也感受得到这股护卫的力量,他贴近它,需要它。 曼儿在他耳边道:「你作噩梦了,灵龙。」清凉的小手拂去他满头的冷汗,在他背心上下抚摩,想要镇压他阵阵的寒栗。 灵龙呻吟着把她抱住了,恐惧地对她说:「我以为我失去-了,」他在幽暗中寻找她的唇。「曼儿,不准死,不要死……不要丢下我!」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她吻他,急切但充满柔情。他的身子好冰冷,像他躺在铜床上那当时一样,她紧挨住他,一心一意要使恢复暖和。唇儿厮磨着,躯体厮磨着,渐渐觉得不够,渐渐觉得需要更多。 曼儿的睡衣褪下来了,她娇柔的躯体所迸发出来的热情,正是灵龙所渴望的,需索的——他一生所欠缺的,全在这小女人身上得到填补,她是他的天使,有了她,无论他有什么过去与罪业,他都有了解救。 他让她把他包围,在她的身体里,她的生命里;他让她把他带到欢愉的极境,忘了恐惧和寒冷。 「对不起,对不起,曼儿……」他喘息道,愧疚地,快乐地。 「不要说对不起,」她拥紧他。「我爱你。」 她的爱使他的灵魂得到平静。 灵龙再度睡着后,曼儿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却睁眼直直望着幽暗,好象在幽暗中看见了什么……她悄悄吐露出连自己也不了解的一句话: 「他们来了,他们从千里之外来了。」 ※※※※※※※※※※※※※※※※※※※※※※※※※※※※※※※※※※ 他们来了,在隐密之处。 再繁华的地区,都有其隐密之处,而隐密并不代表宁静,由于往往有更大的活动在那里潜伏。 一条人影匆匆穿过夜色,进入一间偌大但刻意把光源压低的屋子,屋四壁张着黑色窗帷,飞了青龙和符咒在上面。屋里簇簇站了一群人——他们才刚赶到此地,个个身着红色法衣,露出一条胳膊,另有个人坐在方桌旁边,却是一袭绛紫长袍,他望着来人,目光如鹰,更显出一股肃杀的威仪。 「圣珠出现了。」来人低眉垂目禀告道。 「拿回来没有?」桌边之人问。 「已经派过人去赎,但是珠宝铺子的老板执意不肯脱手。」 赫定喇嘛扬眉。「你们没告诉他圣珠非凡人之物,他是无法久为私藏的吗?」 「说了,但是他不相信圣珠认主,能够自动回归主人身边。」 赫定沉吟一会子,然后手一挥道:「也罢——横竖早晚圣珠自会寻找主人,我们不必操这个心。」他紧接着又问:「这变卖圣珠之人?」 「是个年轻人,携了一名生病的少女在逃亡,曾经到密医那儿就医过,我们已追查出他的下落。」 「在什么地方?」 「玉佛寺后面的一家小旅店。」 赫定凝眉说道:「圣珠不跟无因无缘之人,这年轻人必和佛爷有极大的牵系在,要找佛爷魂魄,必得找到此人……」他赫然起身。「我们走!」 ※※※※※※※※※※※※※※※※※※※※※※※※※※※※※※※※※※ 天将明而未明的时分,最是冷冽,空气里彷佛带了霜,一呼吸,把霜都吸入鼻腔里,冻住了胸膛。 房门上叩叩叩敲个不停,寒天的凌晨听来,不是敲门的人也觉得手关节疼痛了起来。 「先生,开门哪,先生!」一个女孩子在喊着。 灵龙惊醒过来。曼儿抱着他「咿唔」出声,他起了床,步履蹒跚地去开门。 那圆脸女孩绞着手站在门外。「公安在楼下,说是来缉人的,要找年轻的一男一女……」 话未听完,灵龙就旋过身去,喊着曼儿。曼儿心慌意乱从床上爬起来,披了粉青的外套。旅店女侍好比侦探片里救人的女配角那么机伶,领着人偷偷下后楼梯,从厨房把两人送出去。 灵龙临走握一下那女孩的手,都来不及言谢——然而那匆匆一握,已够她一辈子回味了。 雾蒙蒙,空荡荡的大街,落荒而逃的人站在那当中,格外感到一种带着苦楚的迷惘。曼儿很害怕,灵龙把她拉过来,她清冷的小脸在他手心里发颤。 他的喉咙很紧,然而他发誓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 曼儿的眼泪纷纷掉下来。「我担心的是他们伤害你。」 她有不祥的预感,一股强大的心灵感应好象浮雕一样,渐渐要现形,要让她明白……究竟明白什么?她不知道,只感到凄凄惶惶的恐惧极了。 就连灵龙也觉得灾祸感逼人而来,彷佛与他过去有牵连的那些梦魇,都要变做真实,来到眼前。他潜意识里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有部分的记忆似乎逐渐的清晰起来…… 「他们来了。」曼儿在灵龙怀里下意识的呢喃。 「我知道。」灵龙把她拥着,茫然应道。 他们并不明了自己在说什么。 「人在那儿——」 突地听到这一声喊,灵龙也不回头,也不查辨,带着曼儿跑……但是灵龙这时候比昨晚是更加的虚弱,力气不知从他身上的哪一处缺口,一点一滴的泄出去,一路反让曼儿过来扶他,她成了勇敢的小女人,忘了自身的病痛。 他们在黎明的大雾里跑跑跌跌,依稀听到钟声,好象在近处,又好象远从几千里地传来。有两股势力,灵龙突然这么感觉到,有两股势力在追逐他们,像这钟声——一股在近处,一股来自千里之外。 迷蒙中奔入橙黄的墙门,撞在红栏干上,灵龙气咻咻问:「这是哪里?」 曼儿左右看着,喘道:「是玉佛寺。」 冷寂寂的殿堂,一个人也没有。天快亮了,该有早课的僧人,该有洒扫的人工……才这么一想,忽然就见月洞门口出现绰绰的人影。 「快走。」灵龙当做是追兵,拉着曼儿急道。 曼儿蹒跚了几步,说:「不要紧——是庙里的和尚。」 灵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陡然打起冷颤。雾里和尚们的形影鲜艳得奇怪,衣袍在风中飘,来势汹汹的一片红,那不知和尚的海青,那是……那是…… 喇嘛的红衣。 「喇嘛!」灵龙失声道,开始倒退。「他们是喇嘛——不是和尚!」 「灵龙!」曼儿见他惊骇,也跟着叫。 他抓住曼儿飞也似的翻身,才跑了几步就煞住了——红衣喇嘛从四面来,整座石庭霎时像着火一样,没有空隙可逃。 灵龙把曼儿发抖的身子抱住,他不知他为何如此惊惧与绝望。他们迅速被包围,这些不出一声,赫赫的红色武力,令人望风震栗,但是灵龙在绝望中愤怒起来,他诘问: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意思?」 一名高大昂藏的紫袍喇嘛踏向前来,一见灵龙,脸色剧变。「是-!」 赫定不敢相信还会再见到这个人——这个情诱活佛,致使活佛毁失修持与身命的人!孔雀石滩上,他咒她畸身怪形,咒她堕入绝地,他亲眼见她在极端的痛苦中昏然倒下,他以为她已为她的所作所为得到业报,没有想到,如今她仍然好端端的立于他的眼前! 不,不对,赫定怒视灵龙,发觉她的改变——毒咒未让她毁,未让她死,让她变成了男人! 假如赫定喇嘛是个略通幽默感的人,他会为他的咀咒应验的方式放声大笑,但是他一生很少在任何方面感到趣味,特别是这一桩! 灵龙面对这神色猛鸷的大喇嘛,心思整个混乱,他竭力想记起什么,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赫定看着满脸茫然与激动的灵龙,咬牙道:「我等从十万珠来……你是装佯,还是忘了?」 灵龙听了,徒然更加茫然与激动,他倒退一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十万圣珠为什么在你身上?」赫定愤然逼问。 「什么十万圣珠?」灵龙吼道。都什么关头,这喇嘛找他在猜谜! 「你变卖出去的那颗珠子。」 「它一直在我身上——从我知道开始,它一直在我身上!」为什么他整个脑子像漩涡似的在翻搅?为什么他感到身与心都是极度的痛苦? 即便赫定喇嘛都陷入惊疑中——圣珠有灵性,只随主人身,莫不是德机死前兴法叮咛圣珠,护佑此人?然而在圣珠之外,如果不是有股非凡的力量护持此人,他断不可能在孔雀石滩活下命来,回到中国,而且看他那样子,显然已忘却前缘的纠缠…… 赫定蓦然感到一阵汗流浃背的憾动——能够如此护卫此人的,除了德机还有谁?难道说德机的魂魄竟依随在此人身上,眷留不去? 种种迹象由不得他不信,却更令他震惊,他千里迢迢,满怀希望的赶来寻找幼弟的魂魄,竟发现幼弟的魂魄依然紧紧跟随这断送了他性命的祸首……德机对此人的情爱竟至于这般刻骨铭心、生死难忘的地步吗? 这不是赫定所能够理解的,他一生所受严格的训练,排除一丝一毫个人的情感,就连此刻也不例外——假使德机的魂魄在此人的身上,那么不管个人的爱憎恩怨如何,他都必须把此人带回十万珠,完成使命。 当下赫定喝令左右:「拿下此人!」 灵龙不是不反抗,然而他已筋疲力竭,他倔强的嘴唇泛了白,满脸都是冷汗。他们把曼儿扯开,灵龙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挣扎,大批喇嘛却将他团团架住,强行带走。 「灵龙!」曼儿尖叫着追上去,撞入那道红色的人墙。马上她被扯开来,衣服扯裂了,人摔在石板砌地上。 她在石板上爬,一只手伸出去,从她那小小抖索的身躯里迸出一声惊人的怒吼,「不……要!」 谁也没想到一个女孩的怒吼,竟然产生了山鸣谷应般的巨响,在整座佛寺大殿轰轰然的起回音,同时那一霎,架住灵龙的喇嘛全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撞开,七零八落翻倒在地。 赫定骇异地回头看曼儿,天在这一刻破晓,一道清光透过云霄投照在曼儿身上,她敞开的雪白胸口,有一朵纹路清细的莲花印在肌理。 赫定大惊——德机生前胸口也有一朵莲花,与这女孩一模一样,同一部位! 他猛然大悟,惊得合掌念佛,拜倒下来,口中喃喃道:「活佛化身在此,活佛化身在此……我终于找到德机了。」 一时间,石庭上所有红衣喇嘛纷纷向曼儿俯首跪拜,不断宣念佛号。 灵龙颤巍巍奔过来,把曼儿搂入臂弯,摸她的脸孔下巴,喘急地问:「-没事吧?-没事吧?」 曼儿直钻进他怀里,呜咽摇头。 这时候正殿的白石台阶跑下来几个寺里的和尚,又被一群公安抢上前来,公安后头跟了一对衣冠楚楚的中年夫妇……曼儿抬头一看,白皙的小脸忽然颤颤敞开了笑容,她嗓子一提便喊: 「爸爸!妈妈!」 那对中年夫妇猛顿下来,僵立在院心,目瞪口呆望着曼儿与眼前的一幕。一旁的公安主管见此景象也呆了——上级只告诉他来找一个女孩儿,没告诉他这女孩还跟了一批穿红制服的信徒!他疑问: 「董大使,那就是您女儿吗?」心里想,看这样子,她可成了教主啦! 董乐华大使那煞白的面色不像见到女儿,像见到幽魂……任何人很难谴责他,他哑声道:「是……是我女儿,可是她……她三个月前已经在尼泊尔坠机死了。」 董太太的反应更彻底——她手抓着喉咙,眼睛一翻便昏厥在丈夫怀里。 第十章 董曼儿是开开心心出门的。 她生平头一回出国,一颗心遏不住兴奋之情六月完成及圣女中的学业,同窗都要各奔前途,这是大家最后相聚的机会,她是万分珍惜,为这趟毕业旅行做许多准备,欢天喜地的…… 「早知道会出这种意外,我绝不让她出去。」董太太泪流满面道。 董大使拍拍妻子的肩膀试图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摘掉金丝边眼镜,抹着眼角。 飞行员喝了酒上路,他的同行说他当时的情况和一只醉鸡没什么两样,当局对此很难加以解释,不过他们声称那条飞行路线的天候十分稳定,「酒精方面」不致构成问题。 飞机坠毁在莽莽荡荡的群山,不易展开大规模的搜索,勉强找到若干人机的残骸,也就算完事了。心碎的家人放弃了希望,黯然而返。最后的事故报告上总结,机上乘员无一幸存…… 「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她的同学全都遇难了,自己造出许多故事来……」董太太哽咽道。蓝蓝回乡,文珊出嫁,好多同学还在气愤那大胡子没本事开飞机…… 葛医师代表医学上的立场,侃侃说明:「一个人在受到重大的冲击和刺激,造成身心的紊乱,精神上产生错觉和幻想,这也不算稀奇。」 这点或许不算稀奇,但是董大使剩下最后一点科学的怀疑精神,他提出绝对稀奇的问题:「曼儿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回到上海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不免带上惊异感,他太太也不禁抓住他的手,夫妻俩都是满脸的敬畏之色。 为这整件事做整体分析和解释的,则非此刻昂然站在窗下那位大喇嘛莫属了。 大家都和他维持有几步的距离,这大喇嘛不仅仅面目阴沉,服色特殊,他身上就是有种严厉的空气,教人一见就要退避三舍——现在他们和他同处在一个房间,这实在也有点不得已。 董乐华还清清楚楚记得今天清晨玉佛寺那种场面的震惊——他与妻子是在午夜下飞机的,一听说女儿有了下落,忙不迭就随同公安追了去。提到这个,他们还非得感谢葛医师不可——曼儿一出现在医院,葛医师随即报謦,给他们越洋电话。还没有在玉佛寺亲眼见到女儿那之前,他们夫妇心里还始终半信半疑着…… 董乐华呼一口气。好在他运用了一点影响力,把玉佛寺的骚动压下来,控制消息,让当局撤了回去,留下事关紧要的几个人就此事密谈。这当中,这位自称自来十万珠国的大喇嘛自然是重要关系人。 董乐华一生担任外交使务,热悉列国列域,这辈子就从来没听世界上有个十万珠国。当然了,赫定喇嘛也不稀罕就他的国家为众人多做介绍——看来这国家完全不乐于发展观光事业。 不过董乐华夫妇关切的不是该国的观光事业,而是奇迹似复活的宝贝女儿,又怎么和一个位处喜马拉雅山的神秘佛国扯上关系的? 「我十万珠佛爷的魂魄附身在令嫒体内。」他说话宛如诵经,带着一种魔力。 董乐华夫妇一时也分辨不了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连同葛医师一起发愣地望着他体体恳求他说下去。 「三个月前,在我十万珠国界的孔雀石滩,发生一起惊天动地的变故,佛爷在变故中丧失生命,当时风云变色,想必是令嫒搭乘的飞机刚巧飞过,不知基于何种围缘际会,我等凡俗无法悟解,佛爷的魂召进入令嫒的躯体……也因如此,令嫒才能够在万死中得一生,神奇地反回故里。」 「可是……」对这位本身俨然就像个佛爷的人物,提出质疑似乎有些不敬,但是事情又不能不弄清楚,董乐华少不了要问:「怎么见得贵国佛爷的魂魄是在我我女儿身上?」 「她胸口那朵莲花,」赫定正色道。「与我佛爷胸口上的莲花毫无二致。」 董大使和董太太相觑了一眼,对于他们的女儿突然在胸口冒出一朵莲花,而且是那么浑然天成,根本是无从说起。 医院的小会议室里有片刻的静默,葛医师皱着眉,其实他那副眉头不皱的时候也像皱着,他忽然努着下巴问: 「那个和曼儿在一起的年轻人,和这件事有关连吗?」 赫定喇嘛的面色剧转,马上让葛医师知道他所提的问题有敏感。 「他就是致使佛爷丧生孔雀石滩之人!」 董乐华夫妇和葛医师都倒抽一口气——倒不是因为他公布的这消息,而是他那股激愤的神色,他一双锐目所迸出来的寒光,都教人见之悚然。 然而赫定毕竟也是个有精沈修为的僧侣,他能控制私人感情的作崇,他做深深的调息,用较缓和的口吻道: 「他在十万珠国和佛爷结下极深的因果,因而造成佛爷的烦恼恶业,佛爷在孔雀石滩因他而死,今日又因他而生,寄托令嫒之躯,追随此人,这……」赫定的声音突然一颤,掠过一抹悲凄与迷惑的神情。「这实在是我等凡俗无法悟解之事。」 董大使简直要举双手同意——他是学数理出身,但是现在碰上这个一下生、一下死、一下因果、一下恶业的佛爷,他的脑子再清楚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完全陷入我等凡俗无法悟解的境界。 董太太就来得比较识相,她不拿人的脑力去对抗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她索性只要求说:「我不管别人怎样,我只要我女儿平安无恙就好了。」 葛医师抓住这场谈话中他出头的机会,转向大使夫妇,神色放得比那大喇嘛还要严重,沉着调子说: 「董先生,董太太,曼儿的心脏衰竭得非常厉害……」他顿了一下。「我怕她撑不久了。」 ※※※※※※※※※※※※※※※※※※※※※※※※※※※※※※※※※※ 曼儿! 灵龙被梦里他自己的一声呼喊所惊醒,猛然睁开眼睛。他躺在一间冷森的房间里,炎间空而干净,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他身上一张薄毯也不能带给任何舒适。 他摇摇晃晃的下床,一阵比先前更加昏沉的感觉,使得他忍不住呻吟,扶头站在那儿。他却渐渐想了起来——这全托葛医师的福!在医院里,他不许众人把曼儿带走,葛医师于是抓住他的胳臂戳也一针,让他倒下来。 至少他们把他当成病人,不是犯人,灵龙嘲弄地想。 但是曼儿呢?她人在哪里? 他记得他在失去意识之前,拚命注意他们把曼儿安置在何处,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把董小姐送到特等病房。」 灵龙避开工作人员,在廊上抓住一个住院病人打听,他喘着,因为昏沉而有点口齿不清。「特……特等病房在哪儿?」 这病患见到有人问题看来比他更严重,似乎很感安慰,热心地指导灵龙。「三楼走廊最后那间……走后楼梯快一些,而阅也没有闲杂人等拦下你质问你做什么。」 灵龙躲在转角好一会儿,确定护士俱已离开,才溜入病房。 她躺在那儿。灰绿色冷冷的铁床,冷冷的被子,身上许多插管和线路,床边都是仪器,闪着红的、绿的光点……每一样都不像会让她好转,只像会了她的命! 灵龙冲到床边,胸膛像被什么给堵塞住。她的脸好白,白得近乎要透蓝了,她紧闭的双唇仍然像花瓣,却是失了色的花瓣。不知怎地,灵龙有种感觉,觉得她今天这样子全是他害的,他堵住的胸膛顿时转为痛楚。 灵龙伸出手轻抚她柔柔的面颊,记得吻她那里的滋味,那种甜蜜;他内心充满痛苦与温柔,哽哑地低问: 「-倒底是谁?为什么来到我的生命?」 玉佛寺的石庭之上,红衣喇嘛匍匐向她跪拜,连灵龙都为之震撼。红衣喇嘛总在他的梦魇里恐吓他,现实中却有这女孩对他百般的护卫和眷顾,使得灵龙不禁要问——红衣喇嘛、曼儿和他三者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纠结和关连? 自从灵龙在书楼醒来,彷佛大病一场,忘却过去,冥冥中也晓得那过去的不堪回首,情愿自己浑浑噩噩。碰上朵丽丝更让他不想要回忆,回忆不但使得他感到混乱,更感到胆寒。 然而现在,仍然带了那份胆寒,他却不能不伸手褪下曼儿的睡衣,看看她的胸口。 她的胸口,雪白的肌肤,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镂在那里。 灵龙双目瞠开来,觉得惊异,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震颤从骨子里直冒上来;他抖着手,以指尖去轻触那朵莲花,沿着花纹慢慢的走…… 一种熟悉感从他的指尖直掠向心头,他的意识处突然像打起了响雷,一声声敲着他的记忆,那遥远的,像在生命之外的记忆…… 蓦然之间灵龙热泪盈眶。 他什么都失落了,他什么都忘了,但是有一种刻骨的情感,被掩埋在性灵底层的记忆,却被唤醒了,现在回来了,回到他的生命。 灵龙的泪水滚滚落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床上的女孩如同听到召唤,幽幽张开了双眼,那双灵秀清柔的眼睛看着他,眼睛深处的那条灵魂看着他…… 他记得那样的眼神,他记得这不悔的深情,深情所蕴的那条灵魂,它曾经用无私与宽广的爱来容纳他,现在它飞渡过千山万水,渺茫的生,绝望的死,历经一切,痴痴地回到他身边,依旧带着那份不悔,要来续这未了的情缘。 灵龙什么都忘了……然而他只需要记得这个,也就足够了。 女孩的手悄悄把他握住,他合掌包住它,牵到自己泪涟涟的面颊上。这一刻,两条灵魂也跨过生死形体的隔阂,得到聚首。 ※※※※※※※※※※※※※※※※※※※※※※※※※※※※※※※※※※ 朵丽丝在病房门口站了许久,床边的那一幕让她无法忍受,那一幕清楚地让她晓得她自己人生里的欠缺。欠缺而无望的人,永远对富足的人感到妒恨。 护士进了病房驱赶灵龙的时候,又发生了小小的骚动,最后叫了两个打杂的来把不速之客架走。当然灵龙又挨了一针——他的情绪一直太激动了。 但是朵丽丝另有方法,她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溜进灵龙的病房。他沉睡着,然而极不安宁,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上,一双俊浓的眉打着结,那张脸很不快乐,但是扣人心弦。 她不自禁用一根指头去触摸灵龙的双唇,他在昏睡中突然叫了声「曼儿」,把她吓一跳,清醒过来,她的脸孔显出一种更尖锐的恨意——这个男人把他吝惜给她的东西,捧在手心奉给另一个女人,单单这点,就够她一辈子恨他。 她从口袋掏出针筒和一只小小的黄色药剂,趁四下无人之际,把那剂药注入他的手臂。 不知过了多少,灵龙被一个女人的声音给叫醒。她的声音很熟悉,但不亲切,她背着光站在床边,形成一道令人不快,也看不清楚的黑影。 「灵龙,」她把嗓音压低,催眠似地说:「曼儿就要死了,她病得很重,活不久了。」 灵龙急迫地想说话,想做反应,可是整个人了是异常迟钝,像中了麻药,躺在那里动不了。 那女人把脸凑近来,她有双黝黝的眼睛。「只有你能救她了,灵龙,她需要你,你愿意吗?你愿意救她吗?」 他拚命挣扎,拚命叫嚷,然而看不出动作,也听不到声音。 「你愿意把心给曼儿,救曼儿一命吗?」那女人用谆谆善诱的口吻问着他。 终于,他从干枯的喉咙迸出声音来,「曼儿……我要救……曼儿!」 她笑了,一只手搭在他心脏的位置,经言细语道:「我就知道你愿意。」 她走了,留下一股浓香把灵龙又推入无意识的状态里。 朵丽丝慢慢地走,摇曳生姿地上三楼。他们都在特等病房,每一张面孔都是凝重的。 董大使扶着董太太挨在曼儿的床边,董太太-着手帕不断擦眼泪。「她的情况本来控制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恶化成这样子?」 赫定喇嘛在房间另一头,此刻也出现忧色。千辛万苦的寻来,他可不希望活佛化身有个三长两短,说什么他也要这女孩保住性命……但是他了解原因,他阴沉地说:「凡人之躯负荷不了佛爷的魂魄,何况她又是有病在身……」 董大使转向赫定喇嘛,气急败坏道:「那就叫你们佛爷离开我女儿的躯体,别再折腾她!」 赫定怒道:「你以为这像脱件衣服那么简单?转世化身,灵魂附体,本来就是奥妙天机,凡人尚不得解,又岂能扭转?」 董大使语塞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葛医师,「葛医师,难道没别的办法救我女儿了吗?」 正在监看心电图的葛医师回过身,还没开腔,一副深蹙的眉头就让人一颗心直往下掉。 「现在唯一的希望,」他说。「就是做换心手术了。」 赫定道:「你就快做这手术,还等什么?」 董大使找到报仇的机会,马上还击,「你以为换心手术像换件衣服那么简单?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找一颗适合的心脏来换?」 葛医师颌首。「等待换心的患者不少,我手上现有就二人……三个月来一直在等适合的心脏,有一位昨天已经去了……」他掉头看床上的女孩。「曼儿的情况要来得更紧急,我怕她连一周的时间都熬不过去……」 董太太捂嘴哭起来,董大使和赫定喇嘛这时候双双败坏了脸色,倒是取得难得的一致。 朵丽丝知道出场的时间到了,她款款步入病房,像个报佳音的仙女,对他们微笑道:「曼儿小姐有救——有个人愿意捐心给她。」 ※※※※※※※※※※※※※※※※※※※※※※※※※※※※※※※※※※ 准备工作积极而稳密的展开——一对救女心切的父母,一个一心一意只求护主的喇嘛,加上一个非常了解他在这场情况里能有什么收获的医师,形成坚强的阵容。 葛医师在这整件事里固然有董大使保障的前途,有大喇嘛许诺的质实好处,但是最教他跃跃欲试的还是科学实习的这一部分——活生生的从人体里剖出一颗心脏!感觉好象回到纳粹时代那种生猛的实验精神里去,太教人兴奋! 曼儿的神智时明时昧的,她一直在挣扎,想要醒来,必须醒来,最深的意识里知道,她钟爱的那个人在等待她,她必须回到他身边。 她悠然睁开双眼,茫茫望着灰白的天花板,逐渐地回忆,然后哑着喊了声: 「灵龙……」 一个白种女子移而病床边,卷来一股浓香,曼儿看她片刻,说: 「-就是潜入书楼那杀手。」 朵丽丝一愕,但随即嗤地笑了,摇头道:「可怜的女孩,病得胡言乱语了,」她抬手亲昵地抚着曼儿的额头,一边柔声说下去,「不过-别害懊,-不会死,灵龙要把他健康的心脏捐给-……他多爱-呀,愿意牺牲自己来救-!以后他的一颗心就会在-的胸腔里跳动,多么奇异,多么感人呀!」 曼儿突然发出尖叫,在床上猛烈挣动,把插在身上的管子都扯掉了,惊动护士和隔壁休息室里的董先生、董太太,一起奔进来。 「曼儿!怎么回事……」 女孩揪住父母的手,声嘶力竭道:「我不要灵龙的心脏!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朵丽丝在混乱中优闲地走出病房,她晓得不管曼儿再怎么哭嚷,怎么反对,也变更不了事实——这天之骄女,大家都爱她,都要保全她的命,即使不择手段。 把这对纯情男女的爱情像汽球一样刺破,完成目的的最后一个步骤,她感到痛快得意极了。 ※※※※※※※※※※※※※※※※※※※※※※※※※※※※※※※※※※ 灵龙纵然不能动弹,不能做清楚的言语表达,神智却还留着几分,知悉四周的动静,或者说阴谋——先是一群人围在他的床边,像参观木乃伊一样的打量他,窃窃私语。 「这样合法吗?行得通吗?」曼儿的父母问。 马上有比他们强烈的意见,掩盖疑虑和最后那一点理性,是喇嘛,是葛医师——曼儿命在旦夕,务必要救她,舍此别无他法了,况捐心人生命讯息薄弱,看来也活不久了。完全是正当与理智的诉求,闻不出一丝血腥味。 他们问他:「你愿意救曼儿,把心给她?真的愿意?」 灵龙咬牙筋喊:我不要曼儿死!救救她! 不见得他们是真听到灵龙内心在-喊,对于他的反应和意愿,他们亦不加详查。救人的行动求快,灵龙可以察觉四周忙碌紧凑的动作,给他抽血,给他检查,把他推进推出,做一切准备。 灵龙感觉到危机,像断崖边缘生死的一刻,他却仍然恍恍惚惚,迷失在五里雾中。 雾中有个声音亲爱而急切地叫着他,「灵龙,灵龙,快醒来,醒来保护你自己,别让他们伤害你!」 他的生命有危险,他们准备将他开膛剖腹,快醒来! 苍茫的黑夜,那声音牵引他,无比强大,让他在迷障中见到光芒,他向那光芒走,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张开了眼睛。 床前巍巍立了个老喇嘛,窗口白茫茫的天光下,只见他一身极丽的红衣,鬓眉尽白,端详人的时候,神情是慈悯的,使人要拜倒在他脚边,向他诉冤。 「你醒来了,薛灵龙。」老喇嘛沉缓的开口。 「你是谁?」灵龙躺在床上问。 「我是十万珠的甘珠国老,受召而来。」入定中,被一股天宇更强的力量传唤而来,来主持一个公道。纵然这公道令他难为,因他也免不了私心,他仍必须问清楚: 「薛灵龙,你是求生,还是求死?」 灵龙霍然间有种感应,这老喇嘛是赶在他四周重重的危机里来解救他的,一个声音把他引出迷障,现在这老喇嘛可做他最大的护持,使他免于一死。 他脱口喊道:「我不要死!」 老喇嘛凝望他,仍然是慈悯之色,却多一分矛盾,但过了半晌,他悠悠一叹。 「我想,这正是佛召我来的用意,生死有天数,你还不到那时候。」 老喇嘛徐徐转身出去。 朵丽丝见到一名双眉雪白,气宇尊严的老喇嘛飘然行走,整条廊上恍然无一人,她吃了一惊,跟在后面追,像追一阵风似的永远落后,及至追到特等病房,还更惊异。 那一向气焰高扬的大喇嘛合掌躬身在雪眉喇嘛跟前,像见了金刚下凡一样的敬畏。尽管这老喇嘛一脸祥气,一旁的董先生、董太太和葛医师似乎都十分惶恐,退居在后头,半点不敢造次。 雪眉老喇嘛以奇异的腔音说:「赫定,弃了换心的计画,一切顺其自然吧。」 赫定急得扬首道:「国老,这女孩不换心就活不了,佛爷的魂魄也恐将不保!」 「天有定数,事无可奈何。」 「但是……」赫定那张苍黑脸忽然一垮,眼角滚出硕然的大泪,望着病床,抖颤地伸出双手泣道:「德机魂魄这一去,我……我何时得再见我幼弟?」 一声悲问,尽是手足不舍之情,甘珠国老一生从未见过赫定撤下感情的藩篱,露出如此坦荡的内心,他也不禁悲从中来,怆然道: 「既是天数,不该由人来安排,赫定,你我须得尽力悟脱,明白天命呀!」 病房里,只听到赫定抽搐的鼻息,董乐华夫妇从那老喇麻飘也似地进门后,根本就呆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但是葛医师恢复过来,认为他有为客户和他自己争取权益的责任,挺身说道: 「两位,两位,曼儿小姐的换心手术是医院和当事人之间的决定,与外人无关——」 甘珠国老却斩断老葛滴溜溜的说辞,严声道:「这换心手术得先取人命,这薛灵龙并不愿意做牺牲者——」 「我愿意。」 门口沙哑的一声,引得众人回头,灵龙排开挡着路的朵丽丝,走了进来,他步履飘摇,精神也仍旧恍惚,然而一双目色却透出一股毅然。 朵丽丝攀在门框上,直勾勾瞧着灵龙,忽然自己从心底战栗起来。 灵龙看着大家说道:「我愿意捐心给曼儿。」他慢慢走到曼儿床边,曲一膝跪下,凝眸望着那张惨白得泛青的小脸,心痛而充满情意,他把她失去生命力的手拉到自己腮边,柔声呢喃:「我爱-,我愿意为-而死,但是我觉得幸福——这一切是-教给我的。」 「年轻人,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甘珠国老沉声问。 灵龙抬头面对所有人,低而坚定地说:「我愿意献出自己一条命,一颗心,让曼儿活下来,只要她平安活着,好好活着,我死而无憾。」 朵丽丝感到血流在两耳轰轰响,这不是她所预期的情况,灵龙不该自甘牺牲,他应该痛苦、凄惨的死去,绝非是幸福地走上绝路。她控制不住的对他尖叫: 「薛灵龙,你忘了吗?你从前最痛恨为人而死这一条路,如今为什么自己走上这条路?」 他幽沉的眸子在那一端看着朵丽丝。「也许,」他缓缓开言道,「从前我所知道的为人而死,都存着敲诈的私心,现在,我认识到一种为人而死,」他把曼儿的手牵到自己胸口。「那不是为了要控制、要占有,那是为了要奉献,那是出自于一种宽容、无私的爱。」 这是我从这女孩以及她体内那条灵魂身上学来的,灵龙默默道,觉得他内心从没有感觉如此宁静幸福过。 然而朵丽丝瞠着一双眼道:「不,这不是你!我不懂……」 「-不会懂的,」灵龙淡然应道,「-一心想要夺取,不惜要胁,不惜设计,伤人甚且杀人……」 朵丽丝变色了,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我注射药剂,捏造事实,说我要捐心,这不是-吗?我甚至想得到,-曾经潜入书楼刺杀我……因为曼儿的警告,因为-掉在地上的手术刀,因为-身上的香水味……」灵龙再度抬头看她,她退了几步。「-心里只有自私的念头,一味的夺取,到头来,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朵丽丝的小三角脸整个扭曲起来,从喉咙里逼出难听的叫声,倒退走着,走着,突然旋身逃走……不知是因为事迹被揭发,或受灵龙一番话的刺激太大,她发了狂似的一路扯着头发嘶叫,冲出医院,冲入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很快就像雨中的一滴水,茫茫消失,不知所终。 灵龙觉得气力在离他而去,在他仍有意识时,他向曼儿诀别,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曼儿衰弱得已不能反应,但她一只手抓着他,泪水不停地从眼梢落下来。 「我懂,我懂,」灵龙把脸贴在她颊上,对她悄悄私语,「但是-千万不害怕,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就和-一样。」 他吻她泪湿的发鬓,把她的气息,她的触感深深烙进心灵,就算死后,他也不会忘却她。 「我并不是要离开-,我要进入-的生命,和-一起活着,我的心会永远为-跳动,永远陪伴。」 他忽然紧紧抱了曼儿一下。曼儿若死,他们便永无相守的机会,他捐心给她,却将因此活在她的生命里,这时候他反而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几乎是兴奋和期待了。 他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手、她每一根指尖,恋恋不舍,安慰她,向她承诺。董先生、董太太哭了,护士哭了,赫定用袖子掩面出去。 意识熄灭了,灵龙昏在曼儿身边,他的面容出现稀有的柔和线条,双眉舒展,唇际宛然带着笑。 葛医师冲上前摸灵龙的脉信。「事不宜迟,立刻动手术。」 ※※※※※※※※※※※※※※※※※※※※※※※※※※※※※※※※※※ 手术室里充满浓浓的消毒药水味,开刀小组所有成员聚集一堂,锋利的刀械针器闪着冷光。 曼儿不能动弹,然而她看得到灵龙,深解他的心意,他的深情……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必须好好活下来,和她一样! 让他走,解除麻醉的控制……让我走! 曼儿体内的那条灵魂像变色的天与海,奔腾澎湃,不可遏抑。不,不,不能再留在这里,曼儿因此而病危,而他们为了保她的命,以灵龙做牺牲……那灵魂奋然挣扎,必须出去,必须离开,救曼儿,救灵龙! 所有医疗仪器都打开了,点点闪光,鸣鸣响动,医师穿手术衣罩头罩脸,将灵龙团团围住,手上的刀光无比刺眼,灯下裸露着灵龙的胸膛,那刀,那刀朝他中心划下去…… 不…… 那灵魂狂啸,石破天惊地爆发力量——刀械霎时化成碎屑,银光四溅,整座手术室,整座医院,整个天地,顿然风起云动,天旋地转。那灵魂在撕裂、曲折、翻腾的痛苦里冲出曼儿的躯体,冲出人的有限生命的制约,冲出一时一地的限制,翻入朗朗的乾坤,回而宇宙时空的洪流里—— 曼儿觉得她整个人在剧烈的晃荡,好象有个巨人拈着她用力甩动,他们在可怕的风云里跌来撞去,曼儿满耳听到的都是尖叫哭喊…… 飞机在往下掉! 他们要坠毁了,往喜马拉雅群山里飞旋而去。曼儿撞回座椅上,胸痛又发作了,喘不了气,喘不了气…… 飞机旋转着、震动着、冲着,然后摇摇晃晃拉高起来,像个醉了三百年刚醒过的酒鬼,在那儿颠着、抖着,但是好歹渐渐地稳住了身势。 「行行好,别再叫了。」尼泊尔驾驶回头对她们吼,他自己也在急喘,下巴抖得八成一根烟都叨不住。「我可不想再来一场高空特技表演!」 曼儿慢慢溜下位置,在走道上摸索着,找到蓝蓝,她爬进曼儿怀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噎气。曼儿自己哆嗦得不停,仍然拍着好友的背,极力安抚她,也像安抚自己。 「好了,蓝蓝,没有事,刚才……」曼儿大口吞了一下口水。「刚才只是气流不稳定,飞机稍微失控,现在没事了。」 蓝蓝这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 可怜的蓝蓝,经过那次九霄惊魂记,她现在连秋千荡高一点都支持不了! 一个多月后,曼儿在自家客厅与蓝蓝通过电话,搁下话筒,靠在蓝沙发上这么想。尼泊尔毕业之旅,就因为最后这场飞机意外,使得大家败兴而归,据说好些同学所受的惊吓,到现在还恢复不了。 就像她自己…… 不,曼儿怔忡地摇头,她的心情和飞机事故不太相关,那是一种没有名目,无端端的忧郁,一颗心幽幽的、柔柔的牵痛,却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想掉泪?为什么想呼唤?在空虚中彷徨,哀愁而无法自抑?尤其一个人独自坐在夜里,隔着窗看见廊外的冬青树,在月色下只是绰约的影子,却总是挑起一种强烈而伤心的思念,彷佛她在思念一个人,想着他,惦着他,如此着急,然而不知他在哪里? 曼儿的心绞动着,她慢慢俯下身,把脸放在大理石几面上,几面冰凉的,像绝望的心思。她的眼泪流了一脸。 夜夜都是如此。从尼泊尔回到上海之后,她像变了一个人,蓝蓝是这么对她说的,连远在美国的爸妈也似乎感到疑惑,他们在赶办手续,要尽快把她接过去。 曼儿自己也不能够了解——她并没有任何忧郁的理由,但是她也无法感到快乐,她的心没法子收拾整齐。多少次了,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把枕头都哭湿了,总是作同样一个梦,梦里同样有一个人…… 波浪般的头发落在眉上,遮去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凝睇着她,眼底有一抹温柔的微蓝,他在等待等她,向她期盼地伸出手…… 灵龙! 曼儿叫着这个名字惊醒过来,把被子拥在胸口像拥住心爱的人,不住地悠悠颤悸。窗上的月光像一缕呼唤,她抬起泪脸望出去,又是冬青树轻曳的影子,然而不是她家的那一株,是隔着墙与树篱的另一株,伫立在邻家幽深的庭园里。 邻家幽深的庭园……一股牵动,一股感应太强烈了,涌上她心头,在她全身抽搐,她痛苦似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灵龙!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大叫,整个身子滚烫起来,眼前彷佛出现熊熊的火焰,火焰里是一座书楼,有一条影子在那里头…… 曼儿仓皇从床上跳起来,没命的往楼下跑,跑出后门,跑过院子,整个脑海全是飞掠回来的记忆,一幕幕,一场场,电光闪烁,清晰迅疾……她全记起来了,一切一切,灵龙、喇嘛、换心手术,然后,然后…… 一股热焰扑向曼儿,她猛抬头,树篱另一端,邻家的书楼在燃烧,千百条飞窜的火舌宛如向夜空狂笑。曼儿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心里、脑子里都在竭力呼喊…… 灵龙,灵龙!快逃命,快离开书楼! 她钻过树篱洞,又跌又冲地朝书楼跑去,然而来不及了,她听到轰然一响,整座书楼在火海里倾圮下来,成了一堆愤怒枯红的尸骨。 曼儿跪倒在露湿的草地,捧着胸口撕了心般地哭泣。她迟了一步,她不能相信她才刚想起灵龙,转瞬间又失去灵龙,她不能承受这无情的安排。 「曼儿……」 一个沙哑低柔的声音叫着她,她霍地回过头,朦胧泪眼见而冬青树下一道摇摇摆摆的人影,条长,高逸……那么熟悉,那么亲爱! 她的心腑掀腾起来,从地上爬起,嘤咛一声向前跑,一直跑,伸出双手,扑入那人怀抱里。 「灵龙……」曼儿又是哭又是叫又是笑。「我以为我失去你了!」 灵龙把她拥住,战栗、哽塞,如梦如真,在她发上耳语:「曼儿,真的是-?真的有-吗?」他的热泪一颗颗落在她的头发里。「我半昏半醒,以为一切只是梦境,都是虚幻的,突然听到-的呼喊,叫我逃命,我跑出书楼的时候,恍惚想起了一切,但是不敢相信……」 曼儿把他紧抱住,随即又松开来,急急地上下摸索他,问他:「你都好好的,平安无恙,是不是?」 灵龙慢慢点头,他打着颤,然而身躯是温热,健康,有力的。「-也好好的,没有病痛,没有意外?」 曼儿笑着流眼泪,重又把他搂住,发誓永远,永远也不把他放开。「我好好的,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伤心,无比的伤心,直而刚才依稀听到一种呼唤,突然间我知道那就是你了……」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低问:「曼儿,曼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吻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又吻他,唇与他缠绵,依然是那种醉心满足的感觉。「也许我们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了解,」她一双手把他箍得更紧更牢。「现在我只知道…:我爱你,我永远也不要和你分离。」 无数快乐与美满的感觉像天上的星,一颗一颗接二连三在灵龙的胸中亮了起来,使他的生命整个发起光来。他拥抱曼儿许诺道: 「我爱-……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满天还是繁星,然而远远的传来了一阵柔悦悠长之音,宛如殷殷地在祝福,那是黎明前的钟声,好象在近处,又好象在千里之外…… ※※※※※※※※※※※※※※※※※※※※※※※※※※※※※※※※※※ 雪域佛国,钟声不断。 大风猎猎把喇嘛的红衣吹得高高扬了起来。 赫定仰望夜空,忍不住又嗟叹:「可惜他慧性湛深,竟一时迷失菩提……」 甘珠国老手持一串琥珀念珠,冥思片刻,悠然开口道:「赫定,你可知我的悟解?这或许不是德机迷失菩提,而是他甘心投入情业,他虽有佛性,毕竟为人,也有人性,他所作所为正是有上有肉的人性之现。」 「但因此毁失修持,这……」 甘珠国老凝目看着黎明前的穹天,说道:「唯有通过人的惑业,才能进入佛心,也许这正是他在修成正果当中必须历练的一步……你我何尝不是?」 赫定默想了半天,又凄然道:「不知如今他魂魄何在?」 国老玄思而答:「或在男身,或在女身,有情天地,无所不在。」 赫定深深一叹,以无限慕念的口吻道:「他何时返回十万珠,再做我子民的明师,度我众生?」 国老回首望着十万珠大殿,夷然道:「他会回来的……有朝一日,他总会回来的。」 赫定随国老一双目光,遥看大殿,隐隐可见一股明光透出殿口。那是十万圣珠所散发的辉芒,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德机旧日的坐榻上的,只知它端然守在座上,彷佛等候着主人,夜里便发出光来。 它总在黑夜里发光。 后记:德机喇嘛这号人物,原拟只是书中一个过客,但我写着写着,却无法收笔。德机的动人心处,在于他选择实实在在的做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得好,但我恐怕会一直记得,写他的时候,受他感动的那种心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