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新恋曲》 楔子 以霏在日记里留下这么一段话:我是痴了,我是迷了,我是狂了;我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想;我一忽儿傻笑,一忽儿落泪,一忽儿迷惘,一切只因我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带给我的又是悲喜,又是甜蜜,又是疯狂!为他,我情愿掏空自己,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素笺上,字字动情,字字激烈,字字决绝,更有股执拗的大胆──北海岸升起第一颗星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大胆。 营火初燃了,那群大学青年男女,在沙滩上扬起一片青春笑语。十步之外的那簇高大礁石,像是时空的交界,把这一边的喧嚣都隔开起来,礁石另一边,是化外之境,带点幽缈,有细香的喘息,缠绵的两条影子。 他的呼吸好急促,他的拥吻好炽热,太狂野了。她在情迷恍惚间,感到心惊,微微挣扎起来,他却将她抱牢,不许她抽身。 「别走,以霏,」他用下颔摩娑她圆润的肩儿,胡渣子刺人,一种心酥感。他切切呢喃,「别离开我的怀抱。」 「可是他们……」她的声音娇软。 「他们像一群蛾似的绕着营火,动不了的,」他的唇热呼呼地,溯箸颈而上,她自动仰起头,迎接他流动而来的吻。」不会有人过来,这里,只有我们,只属于我们。」他的嘴旋即完全封住她的双唇,一重重,一波波,吮着,吻着,把她整颗心,整副意识吞蚀淹没。 礁石另一边,那些个吵闹,真彷佛都低了,塌了,变得朦胧了,两边都是梦,而他的热吻夹杂着唇语,更像是催眠。 「以霏,以霏,我等着像-这样的女孩,已经好久好久了,」又像对她表白,又像自言自语。然后,他把双臂紧紧一收,像要把她的身子嵌入他年轻结实的躯体似的。「让我爱-,让我好好爱-,好好疼-,以霏,让我拥有-!」 说到后来,竟像是乞求。 她感到一阵激动与疼惜,挣出双手,捧住那张俊秀的面孔。他又何必乞求?她就像一朵浮萍,而他是漩涡,她已经陷落了。 他是无需乞求的,而她亦是没有选择的。 一阵浪潮打上沙滩,打湿她双脚,她吃了一惊,他立刻抱着她翻过身去,像妒嫉,也像争宠,不许海水沾惹她一点点。这是保护还是独占,她不知道,只知道突然之间,她的生命只剩下一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或者说是很大很大的愿望。 她要这双手臂永远环抱着她,维护她,一如天长地久那样的多情。 她顿时攀住他沾满沙粒的肩头,激昂相问:「你是真心诚意的,是不是?你待我的这一切,都会一直到永远?」 他不再吻她,只把头抬起,凝视着她,双眸在渐深的夜色里,宛如两簇焰光,专注火热,彷佛可以燃烧到永远、永远。 不再需要许诺,不再需要保证,甚至可以不要说话──就在他那双熊熊燃烧的眸子里,她得到了她要的回答。为这一眼,她可以死。 她用窈窕的肢体温存缠绕他,激情的冲击那么凶猛,她忍着痛,把它当成一种约定。她相信他,相信永远,信得全心全意,给得没有反悔的余地。 她是痴,她是迷?她是狂了。北海岸的夜黄昏,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后来她才明白,永远那么短暂,又那么狭隘,竟让人走到无路可转圜。自己是万不能接受永远以外的一切,在她心目中,永远不是一个结局,不能瓦全,永远是一种境界,是她坚持的完美。 她的心从痴迷癫狂中,渐渐冷了,枯了,变成了灰──她终于决定永远做个了结。选在人们为一年之始欢腾的那个假日。这一天,对她来说,究竟是开始或是结束,不必再分辨。 「姊,我回来了!」 薄暮里,她那年仅十六、天真烂漫的妹妹,跑过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在阶上踢掉一双杏桃色布鞋。「嗳,累死人了,」她朝屋里嚷道,「小路好陡,九弯十八拐,那些男生还叫那做欢乐急转孪。」 她跨进客厅,让登山背包往门边一坐,手上的纸袋摇得沙沙响。「-最爱的洛克面包,刚出炉的唷!」 她小心把一袋披萨饼移到另一手,披萨气味呛,容易把洛克的芳香熏腻,这是姊姊说的,这一来,姊姊是会拒吃的。 姊姊就是这样,洛克不能染上披萨的气味,蛋塔不能和大蒜面包声气相通,她只爱单一纯净的束西,碰上佐料多,气味杂的东西,她就下不了筷。 吃还是小事,别的,姊姊的洁癖就更彻底了。她的衣柜里,内衣放一格,袜子放一格,毛巾手帕又放一格,同样不能混杂放置。她的文具皮包衣鞋,看来永远那么簇新,谁也没办法在上面找到一点污损。她凡事一丝不苟,写一封信,从头到尾没一字涂改,连答考卷,都是字字端正,刻出来似的。你信吗? 做妹妹的扮鬼脸想。 总之,姊姊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按她的格律,她的规矩,像一首诗,一阙词,贴妥工整,是从来也不肯失误错乱的。 妈常为姊姊这种性格担忧,说是执拗太过,水清无鱼,怕她没有福气。 然而姊姊是最最有福气的女孩了,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蕙质兰心的,活脱脱像是画在黄纸绢上的神仙人物。学校的功课顶尖不必说了,琴画才艺,更是独到。这样的女孩,换成别人,气焰都要高过天了,但是谁又比得上姊姊的谦和、温柔和斯文?她从来没有一丝骄气,所到之处,都被人当成明珠似的捧在手心里疼。 人人都疼姊姊,姊姊最疼的是她。 她是家里的迷糊鬼,闯祸精,破坏狂,爸爸总叨念,算来毁在她手里的东西,开家百货公司绝对绰绰有余了。 天知道她老是在惹麻烦,出岔错,没一天不遭爸妈的责备,但是姊姊总是护她,不是讨饶求情,就是顶罪受罚。别以为这样她会懂得报恩,她偏爱淘气作弄姊妹,可是姊姊终究不曾生气,她太疼她了,好处都留给她,比如说姊姊的零用钱,倒有一半是她帮忙在花。还说呢,今早她临出门的当儿,姊姊从房间出来,又把一叠钞票塞给她。哗,有五千元之多呢!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反而迟疑起来。 姊姊硬要她拿下,说她自己不再需要用钱了。 姊姊是昨天从台北的校舍回家来的,不知道是否坐车坐累了,神情看来很是晦暗疲惫。她打了一晚上电话,不知道找什么人,始终没有着落,又好像一夜没有睡好,今晨起来,漂亮的眼睛络织着血丝,脸色凝白得好像刚从冰箱倒出来的鲜奶。 「以霏,」不是事态严重,她是绝少对姊姊直呼其名的。 「-是不是病了?」 以霏摇头,勉强一笑,握住她的手,劲道好软柔。「-不是七点钟在车站集合吗?」她抬手要看表,腕上空荡荡的,她惨叫一声:「完蛋!我昨天又把表摔坏了!」以霏摇摇头,返身回房,拿了自己那只系有绣花表带,十分雅致的手表出来,仔细为妹妹佩上。 「以后这只表就给-了。」以霏柔声道。 「真的?真的?哦,棒耶!」小丫头乐不可支。姊姊这只表,她觊觎有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妹妹穿戴用的,就是特别有灵气。 姊姊喜欢的东西,十有八九,她都要来得更中意,不旋踵也都要落入她手里。 「路上小心。」以霏叮咛着,拉着妹妹的手,迟迟不放,脸上竟有种如是依依不舍的表情。妹妹-嘴一笑,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响亮回道:「没问题。」闯祸精凡事总说没问题。以霏却彷佛放不下心。「-可要乖乖的,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照顾爸爸妈妈呀。」女孩愣了愣。姊姊的神情好奇怪,嗓子带着哽咽,好像就要哭了似的。她不过就和同学去爬个山,而且今天要听的也该是领队的话,不是爸妈的话,爸妈到香港旅游去了,不是吗?她变得不安了,踌躇喊了声:「姊……」 以霏蓦然把妹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纤秀的身子直颤着,像在呜咽。很快她把妹妹推开,挤出笑容。 「好出门了,-不是要洗刷迟到大王的耻辱?」 见姊姊笑了,她才跟着笑逐颜开,拎起背包往大门冲-晚上买好吃的东西回来给-!」话一-,她身怀钜款,手戴绣花表,兴匆匆出门玩乐去了。 直到暮色低垂,这才蓬头垢面的回来。 屋里头异样地宁静。 「姊,-说气不气人,有个男生一路笑我的猫头鹰背包像只大蝙蝠──」女孩踩步走到姊姊房间,用膝盖顶开微合的门扉,见房里没人,还觉得纳闷。浴室的门被风吹响了,听来有些荒凉,她回过头,门开了半扇,里头有影子。「姊……」她走过去,先是一般腥味,门缝下一半是白,一半是红,白的是瓷砖,红的她用力贬巴眼睛。那是什么?呛鼻的气味──那是血! 她一脚把门踢开,赫然眼前,都来不及发抖,整个人就结冰了,没法子喘气,没法子尖叫,没法子动弹,不能做一切反应,一辈子从不曾这样魂飞魄散过。 浴室里背窗的角隅,她那总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着脸庞,一把黑发雾一般笼住半侧身子,穿一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地红滟滟的血泊中。「姊……」她听见小动物似的惊嘶,那是她的声音吗? 以霏一只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红的血丝,蔓藤一样爬了一地。这是恶作剧,一定是!姊姊在开玩笑,在作弄她,吓唬她! 「起来,以霏!」她尖着嗓子喊。「-别想吓倒我,我拆穿-了──起来、-起来呀!」她吼着,叫着,求着。 以霏不言不语,不移不动,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个死人。 她扑向前去,抓着姊姊的双肩,拚命摇撼她。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想把她叫醒。「姊,-怎么可以这样?」声嘶力竭地质问。「-到底怎么了?-醒来,-说话呀!」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电话,再跌跌撞撞奔回来,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护车来救她。嗓子失了声,双唇依然翕动着,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双眼睛也永远合上了,问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里──在姊姊死前一把烧了的灰烬里。 一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记,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脚边,俱已成灰。 姊姊终究是去了,成了一抹美丽缈茫的霞光,不复再得,但那滩血泊,那堆灰烬,和灰烬里烧得只剩一半的相片,却从此停留在她的生命里,化成梦魔,混为一片,而含混中总有个画面特别清楚。 相片上那张脸。 一张年轻人的脸,黑发凌乱,双眉飞扬,还有一双即使在枯黄的相片上看来,都教人惊心动魄的炯炯目光。 八年了,八年来她始终记得那张脸,始终梦着那张脸,也始终恨着那张脸。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张血泊里的脸,灰烬里的脸,梦魇里的脸,在八年后的此时此刻,竟这样神灵活现地向她迎面而来! 第一章 午后的三月天,春雨织得像一张网。一部熠生辉的lexus车,在见飞大楼旷野般的广场霍然停下,车门一敞,他矫捷地下车。 「快,我们上楼去。」他向前座司机客气地挥个手,马上催促起跟着下车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把头上的运动帽一拉,一叠大大小小的纸板盒抱在怀里,跟着他奔上青石镶边的花岗岩大阶。 他带了一身水气,像一阵风,又像一阵雨,袭入大门,室外的料峭寒意,都引了进来。他穿着劲黑的牛仔衣裤,足登黑色帆布鞋,跨过浏亮的大厅,足音虽沉,但昂首阔步,却又声势赫赫的。 那头墨浓的黑发,闪着一颗颗水珠,一片凌乱──和相片上的形容,是一模一样的。约露伫立在廊道一头,胸口直打喘,茫然地张望。从没上过这个楼层,其实,见飞大楼她前后也才来过三回,除四楼的编辑部,其他部门,一概不曾涉足。这条廊,左侧是会议室和展示厅,右侧三间办公室,全是门禁森严。廊上空空落落,两头黑,别无一个人。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约露觉得她好像在梦游,在幻想里追逐幻想里的人物,自己愚弄了自己。但这不是幻想,那人也不是虚影,她鼻尖还有他带来的水气和寒意呢。他是上来了,那部私人电梯就停在这个楼层,就在这几扇紧闭的门扉当中,其中一扇,把他屏障在内,把她-驾在外。 约露徘徊着,不知是要逐一敲门找人,还是站在这儿守株待兔?突然间紧张,怕他来了又走了,怕把人给追丢了。 也许她该先搜这座大楼里的日本人…… 「什么事,小姐?」 冷不防一个重低音在后方响起,约露一旋身,见廊道那头,一条庞大的人影向她趋近,此人腰际所系又是警棍又是呼叫器的,显然是见飞的警卫人员。 他来到约露眼前,胸前的识别证证明是「警卫组长」,约露抬头看他,登时傻眼──「他」──不只是警卫组长,还是个女人! 这女人──但愿她的存在,不会损及男人的自尊心──生了副拳击选手的体型,一截脖子粗壮得像树干,削薄的头发下,是张不甚起眼的面孔,而这张不甚起眼的面孔,却有着令人忘不了的表情,那就是它根本没有表情。 「我……我来找人。」约露立在她面前,像个小孩般的幼稚。 女警卫组长目光犀利地看她。「-不是本公司的员工。」 不像疑问,却有疑问的意味。约露还未回话,她俨然已知道答案。 「我在杂志部门做翻译……临时性的。」她不自在地回答。 老天!这女人让约露觉得自己鬼祟得像企图炸了纽约世贸中心的恐怖分子!「这是-的?」她拈出一张卡片问道。 约露下意识地摸摸衣襟──胸前的临时识别证不见了。她小心接过那张卡片一看,果然是她的。 「谢谢……可能是刚才上来掉了的。」约露嗫嚅道,看着女警卫组长那张盾牌似的脸,心直往下跌。铁定要被轰下楼了。 没有人会当追逐一个只在相片上见过的男人是件紧要的事。 即使这个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找什么人?」她却出人意料的这么问。 约露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有两个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日本客户等着看。」她把大厅听到的话,照本宣科说一遍。 女警卫组长也不追究约露找他们做什么,却嘟哝一句:「-不把鞋穿上?」然后,她转身兀自推开文具礼品部的门。 就在约露红着脸,跟随穿上鞋之际,警卫组长堵在门口,向办公室里的某人问话,「刚刚有人送样品上来给成经理?」 「噢,新庄厂的业务员,好小子,来去搭老板的大房车,见飞干十年了,也没他风光。」里头人嚅嚅回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库房去了。」 警卫组长回头看约露。「-听见了?」 约露蹭在那儿,咬着下唇,满脸燠丧。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库房去,她不可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楼里头上下闯,这位雄赳赳的女组长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时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远。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败,这壮硕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还是面无表情,但她回过身,挤进门里在电话上按了几个键。 「老罗,」她对话筒喊。「新庄厂的业务员在不在库房?」 她听了片刻。「好,谢谢。」 她放下话筒,回头对约露说:「抱歉,小姐,人走了。」 约露怏然返家。 位于木栅的三房公寓,对一户只剩两口人的人家来说,是宽敞有余了。当年,把风城老家近二十年的独门院落实了,移居到台北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约露主张买两房公寓,母亲却坚持得备有三房才行。 「以霏住哪儿?」她这么问。 于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衣裙手帕,书籍画册,和那把六孔梆笛,全一如她生前的摆设,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边依旧悬着一副古色古香的莲紫色双联结,那是她念高二那年,母亲为她打的中国给,她佩在腰际做腰饰,去参加生平第一场舞会,不知迷煞多少人。她们把她的黑色谱架立在窗前,琴谱翻到第十四页──她生前练的最后一首笛曲。这幢公寓不同于老家,很寂静,没有音乐,没有笑声,如果约露不在,甚至灯也不开。「妈,我回来了。」她进了幽暗的客厅。 屋里荡然的回音,客厅不见人,母亲房间也不见人,约露的头皮开始发麻,手脚打起抖来。噩梦,噩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十秒钟内找不到人,那种歇斯底里的惊慌就会冒上来,疯狗浪似的。 她眼瞄着浴室,人往以霏的房里冲。「妈!」 她在那儿。 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把一只圆盒子棒在桌上。 「-回来啦,」她母亲抬头轻声说,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给她买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脸庞显得出奇的年轻秀丽──弯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领儿,和以霏简直同一个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过单薄,一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像只袋子。 约露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这可真像小说情节,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诞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说情节不会在见飞七楼嘎然而止,如果由她来安排,她会让自己在大厅截下那个人,啐他满头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电梯,让电梯一路坠下十八层地狱。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开来给约露看。她收回思绪,凑近去端详。「是在巷口买的吗?」才只一瞥,便嚷了起来。「罗斯福路?-到罗斯福路去买蛋糕?」 她母亲接着双手,解说道:「巷口那家没有布丁夹层的,以霏喜欢布丁夹层的。」「妈,」做女儿的一脸不以为然。「-为什么不提醒我,让我从外面买回来呢?外头又是风又是雨,一个大意,身体又闹出毛病,很麻烦的。」 「看着今天精神还不错,老在家坐着也挺闷的,这才出门,不碍事的。」约露叹口气,瞄瞄璧钟。「不早了,我换个衣服就去弄晚饭,吃过饭,我们再……」她喉里一阵哽塞。「替以霏庆生。」 于是,约露淘米炊饭,清炒一把绿椰菜,母女俩就一锅鸡汤,简单吃了晚饭。饭后,约露装作性致勃勃问道:「我们在哪儿切蛋糕呀?」 她们决定还是到以霏的房间去。她们帮她插上三支腊烛。 烛光亮了,母女俩却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低沉。 约露陡地一跳,喊道:「我们不唱生日快乐歌了,以霏老说这条歌怪聒噪的。」以霏没这么说过。 约露代把腊烛吹了,顷刻即灭的烛光,飘出一抹烟白,约露心里有点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份蛋糕,两份摆在空位子前,看来更凄凉。 她吞一口蛋糕。「这布丁好香好甜,妈,-这趟路算没有白跑。」语气是嫌夸张了些。月凌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恍惚,约露发现她是在倾听后头邻家的喧哗。那户人家同样有双花样年华的女儿,只要姊妹俩在家,总有斗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话。哪家姊妹不是这样?「哦对了,妈,告诉-唷,」约露试图引开母亲的注意力。 「明天我还得到见飞,慕华有份资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几天。」 她谈到一些工作上的情况,碰上那人的事,绝口不提。实则母亲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末了,她手拈着叉子,看着母亲。「-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 月凌回过神,摇摇头,拍拍女儿的手,对她微微一笑,笑里依然有着那抹去之不了的凄侧,好像她这一生再也快乐不起来了似的。每见到母亲这般的形容,约露就起泪意。从前的母亲是那么美丽和悦,和眼前这个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两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爱女和丈夫后,昔日那位人生过得安逸满足的梁师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击的。 吃完蛋糕,约露又和母亲聊了片刻,见她渐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约露把厨房和桌面收拾干净,回自己房间,在灯下默然凝视桌角一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旧照,画面上的父亲──在省中被喻为才子的梁老师,依稀一张爽朗的笑脸。约露的胸膛又被一只手一把揪住。哦,为什么她始终习惯不了这种悲痛的感觉?父亲是个性情激昂的人,向来大喜大悲。赏心之余,眉飞色舞;不平之余,气愤填膺,高兴与不高兴,比四季变化还要鲜明,这或许就是他丧女不到一年,即跟着撒手去了的缘故吧,约露闭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学课余总爱找梁老师打球,年近五旬的他,换上球衣,和一群小伙子打成一片,满场飞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后,他整个人变了。春天那个学期,他在课堂上教书,提到长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班学生吓呆。 勉强上完那学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后,他郁郁以终。 至死都不知道即将大学毕业的爱女,何故突然自杀而死。 没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记里,像珠宝藏在珠宝盒里。割腕之前,她一把火给烧掉,准备一起带走似的。只让约露在灰烬里找到几片残页和半张焦黄的相片,然而就凭这断简残篇,约露便肯定有个人和姊姐死,脱离不了干系。 约露起身走到柜前,推开底层抽屉,从什物中翻出一只小糖果盒,捧回桌前。她慢慢启了盒盖──躺在盒底的那残存的日记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叶子。她把相片挑出来,左半边的画面烧去了,只约略可见到姊姊立于中央的轮廓,相片的右半边则仍完好,那年轻人的半身影像,黄晕晕的,还是清晰。 大学生的模样,一双有力的眼神,目不转睛看着镜头,看着约露。 这么多年,相片上这个陌生人,成了约露最憎恨,却也最熟悉的人,数不清多少日子,她带着满腔烈火看着相片,看着他,在心里谴责他,诅咒他,痛骂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细,如此熟悉,恍惚间觉得他是活的,会呼吸的。他回眸看她,那双眼睛彷佛转动了起来,那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见飞大楼看见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亲眼撞见这个人的一天,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场追逐徒劳无功,她随后被女警卫组长「护送」下楼,也只知道他是见飞新庄工厂的业务员,此外,一无所获。 九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后,一行姊姊的手迹。 八年前,约露已经知道这姓方的男孩便是祸首,八年前,她也曾经想要找出此人,同样一无所获。 她扔下相片,把脸埋入手掌心,无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么?指责?咒骂?这样的复仇,未免太廉价。敢情她还能像那古代的侠女,衣袂飘飘,提剑去为亲姊雪仇?八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寻得此人,得报此仇,破碎的家里还能再回来什么? 何况她没有剑,只有母亲。父亲死前以惊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对她说:「照顾-母亲,否则爸爸不会原谅你!」 从那时起,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人。 约露猛地坐起来,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这个人,不想再见到他、再记得他、再让他挑起记忆、再让记忆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厨房,搜出一盒火柴,决心让这张火里余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头,才刚触了相片那么一下,约露又狭然把火拿开,饥渴的小舌头颤着,旋即死去。四周又是一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房间,相片又放回糖果盒,收入柜里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后的样子毁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深宵时分,约露躺在床上,望着映在粉璧上间凄凄的目光,一遍遍重复──把今天忘了,把过去忘了,一切统统给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缅,不要再愤怒,不要再伤心。她下定了决心。 一个人的决心,有时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约露到见飞大楼,总算有了深刻的体认。 一进编辑部,就碰上总编慕华。 「约露,-来得正好,」慕华挽住她的手道:「我们刚收到纽约最新一季的服装资料,劳-看看。」 三个月前,慕华找她为杂志社编译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虽然不是正式职份,每月万把块的稿酬,对家况也不无小补。 她在入口处一个位子落坐,审阅起那批资料,今夏预定推出的一系列粉领族服饰专辑,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风华」杂志自转型之后,摘下一般女性杂志浓妆艳抹的面貌,转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报导,外界评价极高。 据说这是现任社长的手笔。 「风华」有位才气纵横的年轻社长,约露早有所闻,她却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被爱戴崇拜成那个样子。办公室一干女职员,从他事业上的雄才大略到他当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袜子,都可以成为话题。好像在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们社长是天下一等的男子,外头十个男人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一根脚趾头。 约露到见飞的次数有限,还没机会见到这位颠倒众生的人物,好奇心一直都在。她伏案两个小时,完成一份大纲,然后到后头去与慕华做点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见个身形高大,穿件铁灰色翻驼毛领夹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门闲闲踱进来。在门侧整理信件的工读生,一个转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双手扶住她。 「小心,」他说,放开她,上下打量她,脸上蕴着笑意。 「哪来这么漂亮的运动衣呀,舒妹妹!」他用一副任一个女人听了都要头晕贫血的低沉噪音问。小妹拉拉桃红上装,害躁地回答:「校庆嘛,学校发的。」 「-穿来很抢眼。」他笑道。 小妹脸红了。 他一回头,对门外路过的某人喊道:「孙小姐,销假上班了?」 对方应了声。 「做了妈妈,还是风姿依旧呀。」 这话引来一阵娇笑。 约露觉得两鬓热-冷缩,一双手忽冷忽热。 是他!昨天她连追了七层楼,遍寻不着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人生就没有所谓的命运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决心,可是现在,现在就在她前方几步路外,那个人站在那儿,嘻皮笑脸的,顾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骂俏。这人似乎专对女人下功夫。她捏起拳来像握了把刀。 他回过头,瞥见约露桌上的文稿,顺手抄起那份大纲,煞有其事地看了起来,随后又动手去翻弄上头的资料。 约露只感到一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脑门冲,两脚套了风火轮「咻」地掠回位子,劈头便对他喝道:「请别乱动桌上的东西!」她这辈子对人说话没这么凶恶过。他抬头看她,以极小心的动作,把东西归回原位,脸上是好几分诧异之色。约露心里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场。 「这里是编辑部。」唯恐不知似地加上一句。业务员跑到杂志部门来做什么?隐约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答:「我知道。」 约露兀自一脸严霜逼视他,就算昨天还有怀疑,现下也绝对可以肯定了。那张脸,眉毛眼睛,如假包换是相片上同一人。 「呃……对不起。」他像突然发规该道歉似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换得回我死去的姊姊吗?约露心里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汹汹质问,没有察觉办公室的气氛变了。她只想杀人。决心?去他的! 他又是一怔,好像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他。他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却放松下来,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酝酿出来。 「-……认识我?」他试探地问。 「是!」她憎恶回道,随即又否认,「不是。」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请-做个决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条斯理的低沉调子,不知怎地,使得约露的双颊燎烧起来。「这一点都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 约露痛恨他那种像在寻她开心似的口气,她想咆哮,不许他用这副腔调对她说话,她想门外忽起了一阵骚动,一名粗硕的汉子闯了进来,直冲着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炒了,我替见飞做牛做马好歹也十二年了!」 办公室霎时鸦雀无声。 接着一位上了年纪,衣着十分体面的老先生,匆忙跟进来,拉住汉子的胳臂劝道:「老郭,有话好说,别冲动。」 那汉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对着姓方的男子暴跳。「十二年,日夜加班,就差个全年无休了,整个印刷厂可是我一手撑起来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转向那汉子,一八二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让对方矮了半截。「公司并没有让你空着手走,你拿的是资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汉子嗤道:「那几十万?我还有老婆孩子──」 「两个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没有老婆孩子?小陈一对双胞胎女儿才七岁,小吴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刚落地的孩子,两个家庭的悲剧难道就不算数?」 「那是意外!」 「不错,意外──最近一年,印刷厂出过多少意外?当机、失窃不算,品管越来越差,客户抱怨连连,几十年名誉跌到谷底,这也是意外?赶工期间,领了一班师傅在厂子里饮酒作乐,连机械故障失了火,都还茫然不知,两条人命和上百万的损失,你拿什么负责?你还能说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番话,虽说得不疾不徐,却是句句坚锐,咄咄逼人。他手一抬。「这事没什么好说了,公司不迫究你的过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劳,见飞和你就此扯平。」说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对方。 「姓方的,你没这权力,方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此话一出,像是触动什么机关,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声色俱厉道:「你再不走,我不会客气。」 迸出怒光的一对眼睛,冷硬得像敲下来的黑矿石。连立在一旁的约露见他这副形容,都为之一震,无怪乎那汉子也要惊退一步。在一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机上前,想拉走那汉子,那汉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几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众人惊声中,悻悻转身走了。「成经理,」姓方的男子彷佛没看见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说道:「麻烦『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别强调,成经理知道该怎么办。 「是,方先生。」 成经理走后,编辑部仍是一片安静,一个个像寒蝉,大气都憋着了。他回过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约露,把桌上的大纲拿起来问:「-就是编译吗?」 她哑然点头。 「-叫什么名字?」 「梁约露。」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有种情势大转的不祥之感。他颔首,扫瞄大纲,然后把它放回去。「这大纲拟得很好──抓住了我们要的东西。」我们?他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举步欲去,忽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 「对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对她说:「我们做员工的,固然不必对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横眉竖眼,是不是?」 约露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走。 半晌之后,她回过头,全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慕华坐在后头,黑丝边眼镜掉到了鼻尖,摇摇欲坠。 她嘎声问了一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谁呀?」 「我们社长。」 第二章 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时一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策轩探望叔父。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罗庸说着,把一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般园子买回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大片,我采了一株小的回来。」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幅好字,便是一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彷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口人的生活,变一律由罗庸打点照料。「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一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脏六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 他朝大门走去,却又打住。「罗庸,别给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没做辣酱,我做了麻酱。」 「他吃了?」叔父的坚持是出名的,连口味也不例外。 罗庸回头去种花。「吃了,他到厨房偷了一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刚又笑了,推开大门,从玄关的锻铁屏风往里面看,书房的门虚掩着。他走了过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张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苍灰色,薄软的羊毛外套。这阵子,他的身躯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头花白簇亮的浓发,还是那么醒目。他们叔侄俩,别的不提,就这一头浓发,根根刚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黑一白罢了。 惟刚在门口迟疑不前,老人阖着双目,却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刚不敢轻易打扰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却出了声。 「惟刚?进来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语气是急躁了点,可不失威严。惟刚赶紧入内。他自小在叔父家长大,叔叔待他的态度一向峻厉,惟刚对叔父始终是极敬畏的心理。 方绍东看着惟刚,蹙额质问:「我刚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训斥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刚到哪里,秘书告诉了他,他还是要质问。方绍东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问题,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屡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级主管训得落下泪来,但是惟刚打小在叔父面前,是从来也不落泪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得软弱,叔父会更加嫌弃他。 「我巡了一趟印刷厂。」他回道。 方绍东指了一张缎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样?」他问。 惟刚坐下来。「厂务暂交给老林负责,过两天受损的机器就可以愎工,两个工人的抚恤事宜都办理好了──,我特别交代厂方注意安全,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发生。」方绍东颔首。「我听成经理说,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闹去了?」 惟刚点头,老人沉吟道:「老郭过去也是个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护的意思,这也难怪,老郭是方老一手带出来的人。惟刚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点相似,该坚持的,必得坚持到底。 「老郭失职情节严重,他必须为这个事件负责。」惟刚说得温和,但言语间蕴有一股强硬。 绍东凝着面色,沉默一会,终于说道:「给他一笔安家费,他家有个智障的孩子。」惟刚早知道叔父会这么吩咐。「已经照办。」 老人这才点了头,改问道:「你的新杂志进行得怎么样?」 提到新杂志,惟刚的脸色一亮,跃然兴奋起来。这本综合性刊物,早两年前就开始筹画,投下心血无数,所有对文化与传播的理想,尽见于此。 「很顺利,」他回道:「头三期的内容都已经敲定──下个月我带创刊号的彩样回来给您过目。」 老人立刻回道:「这两天我就可以回公司了。」 过两天可以回公司这句话,个把月来,他反覆的提。绍东从今年初,一再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形,惟刚只要开口劝他就医,他马上就翻脸,听不得别人的「婆婆妈妈」。直到上个月一天,绍东的座车如常在七点五十分到达见飞大门,门警上前为老先生开车门时,却发现他坐在后座,手脚不住抖索,竟无法挪身。惟刚甘冒不讳,替叔父延医,大夫做了初步诊察,要绍东入院彻底检查,绍东悍然拒绝。 「我是这阵子忙过头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 他对苦口婆心的惟刚这么说,脸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烦的表情。 这会儿,老人双眉一竖,重重看着惟刚说:「可别指望我回公司后,就可以闲着,也该是你们年轻人学学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对了,你联络上惟则没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绍东的眉头蹙得越紧,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惟刚据实回答:「他在答录机上留话,说他到纽约去了,下周才回洛杉矶。」「他混到纽约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刚摇头着表示不知。绍东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却甚宽爱,众所周知这是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缘故。 「他几时可以把书念完?」老人又问。父子俩却向来不亲,惟刚总是当传声筒。「上回他说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学位。」惟刚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道。「告诉他,我要他最迟十月回来。」绍东命令。「我没想到他在国外耗这么久,三年前你回国,我料他不久会跟着回来──我都打算好了,纸厂、印刷厂交给你,玩具和文具礼品部门交给惟则……」 他猛地咳起来,惟刚立刻起身,把雕花几上一盅药汁捧过来给叔父。绍东饮一口,苦着脸。 「罗庸这阵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说人人到,罗庸手捧着黑色描金花托盘来到书房,他卸下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藏青色西裤。 「方老,这是刚起炉的药茶──凉了的就撤了吧。」 绍东对他大蹙其眉。「罗庸,你没说这东西这么难喝。」 「我也没说这东西可口。」罗庸回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刚偷笑。绍东身边这么多人,罗庸是唯一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顶嘴的人。 老人勉强接过去一盅热腾腾的药茶,罗庸掉头问惟刚。 「晚上有鱼翅烧鸡,你留下来吃晚饭吗?」 惟刚来不及回答,他叔叔说话了,「惟刚还得赶回公司开会,没空留下来吃饭。」他没看惟刚,兀自啜一口苦涩的茶汤,眉头攒成一团。 惟刚附合似的点点头,望着脚下色调森严的黑蓝织花地毯,没有吭声。叔叔岂不知等他赶回公司,业务部的会议早结束了,再说那个会议根本不需要他参加。叔叔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向不喜欢和他多做相处。惟刚一直到十五岁以后才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的缘故。 叔叔只不过和婶婶一样,没兴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罢了。 惟刚向叔父告辞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罗庸在客厅喊住他。「到走廊那头等我一会。」说完,他即进了厨房那道拱门。惟刚拉高衣领,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经暗了。 他冒风站在廊下,看一只灰蛾贴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飞入灯火暖明的室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玻璃无形,却是穿不透的?如此想来,惟刚忽感到一阵悲哀。「小子,」罗庸从后门踅出来,把一只保温食盒交给他。 「白饭,烧鸡和干扁四季豆,回去趁热吃,这是晚饭,不是消夜。」他板着脸说。 惟刚咧嘴一笑,掀开盒盖子,那股鲜醇的汤气,熏得他心头都暖和了。「谢了,罗庸。」他在雨中驾车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单廊下的罗庸一人,还有坐在窗后的绍东。***七时许,惟刚回到车水马龙的市区。外面是浪头似的尘嚣,见飞大楼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到办公室拿了一叠人事资料,一份玩具部门的行销表和杂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楼。下了班的大楼,像一座空城,他走在空旷的廊上,足音听来特别寂寥,似乎单调得很无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热闹,一个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总这么想。平时工作一忙碌,惟刚就留宿公司,这阵子叔叔不能视事,他身兼数职,几乎是以公司为家了。 十楼有间十坪大的套房,陈设再简单不过了;色泽温暖的枫木地板,造型粗犷的原木家具,一切以实用为主,谈不上享受,但在这里,反而比在叔叔华丽的宅邸来得舒服自在。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专注。 他把皮夹克往黑色沙发一扔,脱去粗毛线衣和牛仔裤,这几日常跑工厂,衣着特别得轻便。他进浴室淋了个澡,换上褪了色的t恤短裤,一行用毛巾擦拭湿发,一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灯景,比织锦更繁华,抬头往雾蓝的夜空看,却只有一颗星星独自亮着,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让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对明艳冷冽的眼睛。 他从没看过那样的眼睛,火腾腾的,却又冷冰冰,两种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里冲突、交迸。 梁约露。温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足的女孩。 惟刚把毛巾披挂上肩,回想上午那一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纳闷。 搞不清楚是他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他?女孩的态度委实启人疑宝。在办公室用那种几近放肆的口气,显然不识得他,她却又诘问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惟刚晓得慕华找了个临时编译,只一直不曾打过照面,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岂知是这种场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齿,给惟刚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那张俏脸飞红起来的当儿,更是让他心念动荡──在什么地方见识过女孩的?他想。 搜索记忆是一片空白,惟刚否定的摇摇头。这女孩与人不同,如果他曾经见过她,断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她的怒气像个谜,教人费解,惟刚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只知道,谁把那样一副明媚的眸子变成了两团火球,一定是个混球,罪大恶极。 惟刚对天上的星星作讽刺的微笑,回头把毛巾扔进衣篓子里。他拉过一张椅子,打开罗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温饱的权利吧──他还不见得是哩。餐后,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实料开始研究新任印刷厂长的人选。工作直到深夜。这一宵,他无端梦到另一对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一股浓香侵入他的梦境,诡谲的,在他的意识间袅铙,星光淡去,他睁开眼来。蓝枕上有另一对眼睛觑着他,果子狸的眼睛,机灵灵靠得极近。那股浓郁带着兽性的麝香,阵阵窜入他的鼻腔,挑动,拨弄,让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颤动,张开嘴巴猛地打了个喷嚏,顿时涕泗纷飞。只听到一声惊叫,那对眼睛从枕上掠开,一条曼妙的人影,像颗珠子玲珑地投入浴室,——抽动纸巾,过了好半天才摇曳而出,回到床边。 「这就是你今天给的见面礼?」光听那口尖嫩的噪音,谁都会以为那是个十二岁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刚不是侏儒一样。 惟刚乎躺在被褥上,-眼看着床前这个极娇俏的女郎;一头花花鬈发梳向一侧,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乱的耳环,她身上穿了套蓝紫相间的美艳套装,裙下一双蓝色织花丝袜,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几件雷同。「怎么这么早到?」他问,兀自吸着鼻子。 「不早啦,社长先生,九点多啦。」女郎往床边一坐,嗔着声音。 「真的?」惟刚惊讶地偏头瞄瞄几上的时钟。梅嘉说的没错,果真九点多了。「早起的鸟儿昨晚做什么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懒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匀称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点多才睡。」梅嘉不顾身上那袭昂贵的套装,随意往他身边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声道,一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刚的小腹上,挑他的裤带子,那小结轻易就给拉开。 惟刚躺在那儿,半晌没动,然后像拍苍蝇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坚定地把它移开。他重新系好裤带,从床上坐起,双脚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搁在床脚的一只价值不菲的软皮行囊。 他回头看梅嘉。「怎么?又离家出走了?」 梅嘉翻过身,把脸埋入臂间,声音含糊地传出来。「我哥哥出国啦,我不想在家里看嫂嫂那张脸。」 梅嘉自小丧母,长兄对她宠爱异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亲病故后,她在家的处境变得孤立,时与嫂子发生言语龃龉,一赌气便拎着行李出走。 「-不能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呀,梅嘉。」惟刚道。她上月已经来过一次,怎么也赶不定。「-哥哥不是在丽昂大厦买了一栋房给-?为什么不过去?」 「我不喜欢一个人嘛,孤单单的怪可怕。」 「-要是怕孤单,就该学习如何和家人好好相处。」 「是他们讨厌,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烦,昨天哥哥前脚一走,嫂嫂就给我脸色看!」她抬头嚷道。 惟刚蹙额,他对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一定又做了什么。」 「我又做了什么──」她嚷一声,顿下来,不想扯这个,改口哭丧道:「别再唠叨我啦,我现在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了,你就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她这一喊,让惟刚噤了声。她在臂间偷觑他,就知道搬出这套,准教他没辙。他承受不住「孤儿」两字──孤儿自然是最能够了解孤儿的心情。 惟刚伸展四肢,开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张分明,梅嘉看着,慢慢昂起头,一瞬不瞬瞅着他的动作……他忽地打住,双掌撑在地板上,抬头对她说:「我带-到策轩住几天吧,等-哥回来──」 梅嘉一吓,从床上翻身起来。「到策轩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惟刚回头继续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说方伯伯什么,惟刚不知道,不过他晓得梅嘉对他叔父颇有几分忌惮,一向不喜与他亲近。 梅嘉的父亲和绍东是好友,惟刚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绍东开了个家庭酒会,梅嘉随父到场;念专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泼可爱,在会场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着惟刚问东问西,一步也不走开,他堂兄惟则三番两次尝试引开她,都不得要领。 一周之后,她挂电话给惟刚,邀他上她生日派对,他虚应了几句,没放在心上。开了学,梅嘉找上学校来,笑吟吟站在课堂外等他,对他派对缺席事,一句不提,只嚷着要请他到「金属圈」去喝很棒的蓝山咖啡。 他们是在那时起有了往来的。 「去不去随-,」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后,惟刚徐徐吐纳,做缓和动作。「我不勉强,不过我只能帮这个忙,不去策轩,-得另外找个地方安顿──这地方不能留-,上回讲清楚了。」他话说得委婉,仍有着不容违逆的坚决。 梅嘉垂头半晌不吭,然后抬头喊一声「惟刚」,眼泪迸了出来,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你对我这样?你就真的不顾我的生死?这么多年,我怎么对你的?陪你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让你心无旁骛,你能在两年内捧个传播硕士回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忘了这些,你变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反过来赶我──」 她越说越激动,在床上闹了起来,踹了棉被,又扔枕头,还一把抓过几上的闹钟,要往地上掼去。 「住手!」惟刚喝道,往前一扑,把梅嘉按倒在床上。「东西放下,不许乱来!」梅嘉仰卧在那儿,喘气看他,狼藉着一张脸。她一闹起来,都不怕脱妆。惟刚的表情缓和下来,但还是沉声,「-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来我这儿又胡闹,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后没人理-,只剩佣人和-说话。」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会鼻气,缓缓放手,那只闹钟掉落在床榻。她呢声道:「我到策轩,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儿,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刚把那只伴他长大的旧闹钟放在几上,没有作声。 「好不好,惟刚,好不好嘛?」她就有这一面,恳求人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可怜。「-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过两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来,-就回家。」他说。他每次都会心软,他堂兄说心软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这是因为从小寄人篱下,那种卑弱的滋味,体会得格外深刻。「不过-记得,下不为例。」 梅嘉好乖巧的点头,转眼变得温驯如家猫。她伸手攀住他的肩头。「惟刚……」他低头看她,她两眼起一层暖暖的雾,嘴唇抿红了,微微启开来。「吻我,惟刚,吻我……」渴爱地说。 红红的嘴渐渐迎上来,惟刚还没来得及移动,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颈吻他,舌尖趁隙钻入他口里。 他挣脱开来,往后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编辑部吧,」他命令道。「十点开会,讨论下一季流行专辑,-和小桥都得参加。梅嘉又泥了一会儿,这才踏了柳条一般的步子,摇出房间。惟刚在她撒下的浓香中,吁一口气。她陪他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惟刚才怀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则同住洛城那两年,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壶热咖啡是哪里来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里去了?他们两人的生活都过得太精-了,恐怕不会注意到这些家常琐事吧。***贾梅嘉脸上带着满意的轻笑,乘电梯下楼,外表是有点乱,一路还是吸引见飞员工惊艳的目光。 她一向深谙妆扮之道,知道自己个头娇小,又生了一张五官不甚突出的苹果脸,必得仰赖夸张的饰物和强烈的色彩来营造抢眼的效果。 赴美学了一趟服装设计回来,更练就一套精雕细琢的好身手,粉妆艳扮,所到之处,无不形成众目的焦点。 起先她哪里兴过出国念书的念头?还不是惟刚带的头。他退伍回来,立刻赴美就学,进了洛杉矶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装待发,梅嘉于是趁便和惟则同行,一起飞到洛杉矶,三人同住在市区一幢颇舒适的公寓。后来梅嘉挑了一家私人服装设计学校入学,惟则也进了管理学院……惟刚一拿到学位,即束装返国。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国自然无趣,也就跟了回来。 这个怪胎,梅嘉心里嘀咕,当初方伯伯有意把见飞重要部门交给他,他却说什么钟情文化事业,坚持要从杂志社做起,一做三年,这回还是方伯伯病倒,惟刚才开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门。 至于她自己,这两年一边在「风华」兼服装企画,一边在外头接些造型的案子,随兴得很,其实工作对她来说,只是玩票,她最期待的还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黄美钻,有些困扰地蹙起一双精心描过的眉。惟刚把太多时间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点法子才行。 梅嘉转到洗手间补妆整发,忙了好半天,这才踏入编辑部。只见赵小桥和办公室一伙人,团团围在另一头,不知在起些什么哄。 她出声喊:「你们这又是在闹什么?」 赵小桥回头,兴奋地向她挥手。「过来,过来,看看这一位──我可找到了诠释我下一季新装的大好人选!」 小桥是近年崛起的服装设计师,和梅嘉颇有私交,「风华」 透过梅嘉延揽他做顾问,合作一向愉快。 「是吗?」梅嘉怀疑地走向前,众人为她让开一个缺口。 梅嘉看到前头站了个年轻女孩,长发像波浪一样披下肩来,那张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脸,让梅嘉霍地一惊。那张脸异常地明艳;明艳之色,梅嘉在她这圈子可见多了,但这女孩在明艳中却又蕴着一派的清丽,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几乎合梅嘉嫉妒得要为之气绝。 一股窒息,她张嘴暗暗倒吸一口气,用一种淡漠,但又格外权威的口气道:「她不行吧,个子不够高,没有那个架势。」 这是实话,那女孩的高度估计是一六○多一点。 小桥却猛摇头说:「不,不,高度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看看她,这体型,这颈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处,还有这双腿,笔直而且结实,噢──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叶子,这不是缺点,这是特点;这是一双走过、跑过、跳过的腿,这是我的草原短裤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绕着女孩比手划脚,众人观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浑身是一种自然的自我气息,我的反流行意识设计姿表达的,正是这种格调,」他对女孩热切地说:「-简直让我爱不释手!」 约露站在那儿,则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说他是超市的推销员,那么她一定就是那块澳洲牛肉了! 约露二十分钟前来到编辑部,就看见这个推算不出年纪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凉鞋,穿一袭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长裤,一把长发用丝绳系在脑后,站在后头和慕华说话,嗓门奇大无比。 他一转身,瞥见约露,眼睛一下瞠开,大剌剌走了过来,拉住她开始评头论足,引得办公室一伙人全部围过来凑热闹。 要她去做服装模特儿?约露这辈子没听过这种天大的笑话──她是个最最呆若木鸡的人,凯悦饭店广场上那排旗杆子,都要比她来得婀娜多姿,但她说烂了嘴,服装设计师硬是不信。 然后这位衣着入时的女郎姗姗来了,一口童音听得人脖子发酸,可是约露把她的反对当做是解围,只为什么她的态度似乎特别不友善? 「小桥,你在浪费时间,你看不出来她毫无兴趣吗?没有兴趣就没有企图心,没有企图心就不会有表现。」 「我可以启发她,她是可造之材──」 女郎不屑地手一挥。「没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适合吃这行饭,」梅嘉尖锐的目光瞟向女孩,寻找她的弱点,她发现只要照她表演学老师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就足以贬抑这个女孩了。「有人就是没办法面对群众,往人前一站,集众人的眼光于一身,她表现出来的是忸怩、慌张、恨不得赶快逃走,」梅嘉对着大家说,一根食指却像指挥棒一样指向约露。「这种人不喜欢人群,这种人用封闭的心态面对大众,这种人根本站不出来。」 约露的背部蓦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层屏障的外衣,教人无情的揭去。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惊气馁,她或许能为约露解围,但约露却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对方说对说错。 她设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对设计师说:「您最好接受这位小姐的意见,我想她是专家──在有关『站』的这方面!」 小小的讽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桥不管,仍对梅嘉辩道:「-没看出她蕴藏的特质,她有种潜在的爆发力……」 这下约露不再觉得自己是块澳洲牛肉了,她是一刀刀被削开来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这位时髦的女孩好歹说对了一点,她是恨不得赶快逃走─她现在就要逃走!约露趁着设计师与那女郎唇枪舌剑,而众人熙攘之际,偷偷钻出重围,一口气还未喘过来,又感到一阵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扬头,两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飞来,像黑暗中的雷光一样,把她一惊。 是他。 第三章 方惟刚远远立在门口,目光丈量着她,探索着她,若有所思,深不可测。梅嘉说得没错,她的个子不够高,和伸展台那些长人一较,她像个娃娃。但是,她腰瘦身直,亭亭玉立的,却显得比实际的身长来得高眺。身上是茉莉白上衣,配鸽灰色短裙,别无其他饰物,着实简单清爽,灵气逼人。他一进门,便在花红柳绿的一群人当中,一眼望见她。 惟刚不能不折服设计师的眼光,不过梅嘉一番话也有几分根据。那女孩看着不像是腼腆拘泥的人,举止却处处透着孤僻,小桥和众人的鼓噪,已拨弄得她困扰不安,偏又凑上梅嘉毫不留情的一场评判。难为的是,她还能硬挺着,回拒了设计师,还小小反讥了梅嘉一句!可是等她钻出人群,惟刚却见到她的面色都铁青了。 这会儿,她的表情好像凝固一般,尽管一旁众人喧闹,她只一瞬也不瞬看着他,中间的空气变得猛烈,半空彷佛形成一个个雷雨雹,一场无形的暴风雨在下着。看来,这女孩对她的老板还是没有多少敬意,她要不是还不知道他的身分,就是对他的敌意太深。 他只是不解,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 惟刚半是蹙眉,半是哂笑的对她点个头,立刻打破她僵硬的表情,她着火一般脸红起来。哦,她真会脸红,惟刚暗自微笑,她脸红的模样真是可爱。 不知谁压着嗓门喊声「社长来了」,回头一见惟刚,马上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归位。梅嘉踩小碎步摇向惟刚,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扬起下巴向办公室问道:「不是要开专题会议吗?该准备了吧?」 慕华开始唤人打理开会资料,赵小桥犹不忘对约露喊道:「梁小姐,我们再谈。」约露无心理会他,自回座位坐下,颊上的潮红还漫在那儿,心里直犯嘀咕。今天不知撞了什么邪,先是碰上个不分青红皂白一头热的服装设计师,接着又被那有张刀嘴的女郎,没头没脸的批一顿,最后,最最教人激愤不过的就是他──那个这三天不断和她狭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刚。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觉得他拿一脸暧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这样轻易就受到挑拨。对这个人不该只有憎恶,只有仇恨的吗? 那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又哪儿来的战栗和心悸?恼人之至! 怔忡着,八年来含混不清的一股情绪,又在心的极深极深处痉挛起来。她到底有什么毛病? 约露烦躁地把桌面上的纸稿收拢过来,一支铅笔被碰落下去,她叹口气,俯身在桌角和走道间摸索,半天不得要领,不禁忿然起来──今天连支铅笔也要找她的碴!「借过,」蓦然在约露的头上方,响起娇滴滴的声音。 眼睛从眉间往上翻,在这角度看,惟刚和梅嘉像贴在墙上的两道剪影。约露吸口气,慢慢打直身了,坐了回去。 梅嘉挽着惟刚走,还假惺惺丢了句「谢谢」。约露径坐着,腰挺得像枪杆子那么直,两眼盯住桌上一盒红色回纹针看,木然没反应。 方惟刚走在她这一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是他藤灰色的打褶裤管,突然一支铅笔横到她的鼻尖。 「-找这个?」他停在桌边,问道,低而宽的声嗓。 约露直瞪着眼,看的不是那支笔,是持笔的手──掌背十分宽厚,指节棱棱有力,有种做惯粗活的粗犷。 她咽了咽,咕哝一声。他把笔掣在手上,没有放下来的意思。一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为所动,兀自站着,迫使约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铅笔,不意指尖触及他温热的皮肤,一震,抓了笔倏地缩回来。 没有人看见,她的心却在喉咙跳。 她是怎么了? 「不客气。」他自己说的。梅嘉随即把他拽走。 编辑部人员,捧着资料,随两人步入会议室,即把门关上。 约露坐在那儿,颤手握住笔,望着封闭的门扉,激动却又无望。 这三天,心窝搅成了一滩烂泥塘,都不知怎么办。 他本只是相片上虚幻不实在的影像,突然间化为活生生的人物,出现在约露面前,有名有姓,可惊而又可恨。 约露闭上眼睛,耿耿于怀地-喊──姊,-想像得到吗? 这个人如今贵为社长了,主持国内数一数二的文化出版公司,这个公司是许多像她这样的社会新鲜人,梦寐以求的就职机构。 虽然说见飞大老板底下有两把交椅,一是他的儿子,一是他的亲侄,但论起才干,热诚和表现,方绍东的独子是远远不及他的侄儿的。 在公司里,方惟刚或许不拘小节,必要时,他会卷起衣柚子,亲自钻到油乌乌的机器底下去拴螺丝,但他绝不是什么业务员,就算不在一人之下,也属万人之上那一级的──他是那天那小伙子的老板,他是慕华的老板,也可以就是约露的老板! 昨天慕华私下告诉她这些,或许是怕她犯上。 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电脑动画一样,三秒钟内从一个业务员改头换面,成了堂堂的少老板!就算约露不在乎他的身分,也不能不惮于他的声势,就算约露不理会他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及慕华的为难。在这种情况下,约露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宰杀他的办法。她低头瞪着手上那支铅笔。她不能宰杀他,她现在靠他吃饭──最要命的就在这里,她需要这笔饭钱。 她闷闷不乐发半天愣,然后阴险地想到,至少可以搞点暗算,趁他横过桌边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脚,让他跌个四脚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旁的小妹回过头。「-说什么?」 「呃,」约露抓过稿纸,故作忙碌状。「这段文字有点棘手。」 ***约露没有暗算任何人的机会。 待她行文告一段落,搁下笔来,发现后头会议室门户洞开,会议已告结束,非但方惟刚,连赵顾问和那女郎都已不知去向。她一看腕表,已过午时了。 慕华走过来拍她肩膀。「一起吃午饭吧。」 约露抬头看她,那个「不」字已在口边跃跃欲出。这些年来,拒绝别人这类的善意和友谊,早成了习惯,独来独往中,才是她感到安全的。 然而慕华站在那里等候着,脸上的温悦笑容让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姊姊。起了身,这一带她不熟,没人领着,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吃的。 约露随慕华往外走,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对街的云南小馆门庭若市,她们碰巧在长窗后据下一桌食客刚走的位子。点了两客焖鸡饭,约露到柜台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她刚吃了一碟花素蒸饺和一盘昨晚约露预先熬好的红豆甜汤,约露要她把坐垫套子的针线放下,先去睡个午觉。「梁妈妈最近身体好些没有?」约露回座后,慕华问道。 她颔首。「进步多了。」就是心情仍旧不开。 母亲在三个月前冒起了急症,呕一盆子血,送入医院,当时约露还真慌了手脚。为着照料母病,她忍痛把一份才刚上班不久的工作辞掉了。 自那时起,约露就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忧心。父亲过世之后,母亲体弱,约露又就学,母女俩单靠一份不算丰厚的家当过日子,根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间,鸡饭送上来了,听见慕华抚掌道:「这阵子忙翻了,『风华』新辟的专栏才刚搞定,马上又要赶新杂志的出刊,子雯偏在这节骨眼进产房,事情全撞在一起,有多久没有享受一顿热饭,都记不得了。」 约露同情地点头,慕华身兼两份刊物的编务,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不过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这本即将推出的新杂志。 「这本新杂志,似乎很费你们一番心血。」约露舀一口鸡饭,问道。 慕华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这本刊物社长从三年前回国就有了计画,定名为『世代』,是以人文为主的综合性杂志,很多专题出自他亲自构思,他常把『新颖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它,他可是抱着很高的期望。」 约露把口里一根鸡骨头吐出来。如此恢宏严肃的文化角度,和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怎么也联想不起来。不过在慕华面前,她可不便说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编辑部一干女子,包括慕华在内,无不把她们杜长当成天鹅湖里的王子那样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番事故,却是慕华自动提起的。「赵顾问是个率性的人,一向直来直往,-别误会他,至于贾小姐,」慕华手一摊口「她这人是有那么一点气焰,社里的同事多少有点顾忌她,她说的那些话,-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华重又举箸,顾自一笑。「不过贾小姐虽然骄气重,对我们社长可是服服贴贴的!」约露睁一只眼睛,听慕华说。 「哦,她不是没对他耍过脾气,社长是处处礼让到家了,不过只要他一放下脸来,她马上就乖了。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去年他们的婚事停摆之后,社里大伙儿都……」她没说下去。 约露的两只眼睛一起睁了开来。「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华把眼镜一推,从头道来,「贾小姐的父亲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贾小姐曾经和社长一道到洛杉矶念过书,去年一度传出两家积极为他们准备婚事的消息──-没见到她手上那枚大黄钻,亮晶晶的,听说那就是聘礼。」 贾小姐身上有哪个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着餐盘喃喃道:「后来呢?」「后来,」慕华耸耸肩。「后来贾老先生突然病故了,事情拖下来,到现在,这阵子方老身体违和,社长又忙,没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汤移到面前。「不过大家都说这门亲早晚要办,贾小姐黏社长黏那么紧,谁都看得出来她一心想把他拴住。」 说到后来,慕华的口吻变得有些阑珊,惋惜什么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约露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间对那盘鸡饭失去胃口。 ***回办公室途中,慕华兴匆匆对她说:「这个周日,编辑部一伙人要到九份,有导游带队。走老街,游黄昏,这季节的九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闭闭眼。「忙成这样,就当成偷个闲吧,我把-也算进去了──-能来吗?」 慕华的问话犹在耳边绕着,约露忽焉感到一阵晕,昔日同窗与好友殷切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一个梦里回过头来──-能来吧,约露? 来嘛来嘛?为什么不参加?为什么不再和我们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贾小姐是怎么说?──她不喜欢人群,她没法子面对群众,她忸怩,她慌张,她封闭! 不论贾小姐是观察入微,或只是信口开河,都没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约露已经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发出来似的。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的,只知道姊姊死后,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乱、最矛盾、最挣扎的人──她想亲近众人,却又厌弃众人,想钟爱这个世界,却又恐惧这个世界。因为,如果像姊姊那么良善美好的女孩,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那么他人又怎么能够幸免? 所以,约露才会逃得好远好远。 ***约露到底逃避了慕华的邀约。周日,母亲好兴致地做她的女红,约露跑到市区逛书店去。她简直不敢相信,原先属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周之内,自八百元的订价跳到一千元。物价比薄情郎的心变得还快。 她拿不出那个钱,几经考虑,改采一本内容尚好,但价格便宜许多的平装字典。在时报广场见一场名家座谈的海报,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讲中有她倾心的文人。她挂电话回家,母亲和邻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进演讲会场。 中型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约露在前两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开了讲,哲学教授妙语如珠,艺人夫妇唱作俱佳,把气氛炒得极热闹。 可惜的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临时缺了席,盖因某羁押土城的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求,便是与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会一面,得其开示,死而无憾。作家为赶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谈会上的众生。 但众生为这婆娑世界的悲情与温馨,响起一片感叹唏嘘,不以为怪。 「不过,」座谈会主持人,语气一改,洋洋乐道:「我们非常荣幸临时请到风华杂志的社长赶来助阵,加入座谈,」他扬手朗声道:「欢迎方惟刚先生!」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名高大轩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色宽大的石板色套装,一手插在裤袋,一派优闲,一绺头发在额前乱着,使得他那副眉眼显得格外潇洒。会场起了阵小小骚动,全是女人。而约露,约露愣坐在那儿,身躯像手上的字典那么僵硬。 冤家路窄,间不容发,倘若连周日下午听场演讲,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两人落了海,也难保大浪不把他们打在一块儿! 约露看着他在掌声中,气态爽然上讲台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桌上,一双俊目扫了全场一周,未语先笑。教所有人战栗──或是只有她?她觉得心虚,依然是战栗,在椅上坐不稳。「是哪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朗声向台下发问,引来一阵回应。 他颔首回道:「没有错,正是红楼梦上的开场白,」他稍一停顿,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再度发问:「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岁渐长之后,回顾年少情史,会不会多少有这样的感慨?」 台下纷纷点头应合。 他豁然一笑。「话说人不痴狂枉少年,不过只怕找我来谈生命情史,会是乏善可陈──我的经验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纸上谈兵那一型的记录,也可以包括在内。」此时,旁边的夫妻-帮腔戏谑了几句,逗起一阵笑,而约露在无声的-喊──他居然能装得这么无辜,这么纯情!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黄的日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邪气,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入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制,失去均衡,」 约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日记怎么说?甜蜜和疯狂,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内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色煞白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然后她把字典一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色,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级地震,在天旋地转。他一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足形容那一-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日那女孩又回来了。 第四章 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湿的灰,像一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边,回头向三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说:「你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人问。 一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响,几个靓女七嘴八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名女郎问。 「八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目。 「-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见飞-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 梅嘉要是心细些,该注意到惟刚今天的气色不但阴霾,还蕴着少有的强硬。 但她只管气惟刚不遂她的意思,一发怒,猛然就当街煞车。后座三个女郎,像挂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摇后撞,一个个失声惊叫。 「梅嘉姊,-怎么停在这里?十字路口-!」 一时闲,四周喇叭大作,煞车声四起,梅嘉置之不理,板着脸气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别去算了!」 三女当中一人,向前推摇惟刚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 惟刚没有回头,只把手一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开车。」他沉声命令。 梅嘉一张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儿,相应不理。 「-想在路口当夹肉汉堡,悉听尊便,我和三位小姐可不陪。」说着,他掣着车门把手,作势下车。 梅嘉斜睨惟刚,见他的态度分外严峻,像是吓了一跳,下唇抖索起来,像小孩受了欺负般,十分委屈。她却很快操动方向盘,穿出车阵,离开十字路口。 车过福华大饭店,往南侧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气。还是没人吭声,车上一阵沉寂,气氛很僵。 过片刻,惟刚才偏过头,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妆扮。她穿一身苔绿色紧身小礼服,一对白金钻石耳环,直吊下颈际,秀发篷松梳向一侧。 或许是余怒未消, 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分娇媚。 他回头对后座三女道:「知道吗?-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声笑了,三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策轩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五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到十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句。他该回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惊,-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个像她一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回见到梁约露,便是一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 一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字、一句、一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样了。 快乐对一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十六岁是一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去,把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回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张刀子嘴的女人一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避方惟刚!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约露的心噗通一声往下落,似铁锚一样,脑子一片模糊,只有一个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没有哪个老板会留一个「横眉竖眼」的员工,更没有哪个演讲者受得了听众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对方惟刚的反弹,很感惊异吗?其实不然。她对杂志社的临时差事非常恋栈吗?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母亲卧病的这段期间,这份临时差事一来方便她照料母病,二来每月近万元的收入,多少维持家中的基本开销,她感激慕华给的机会,也着重这份工作──就是忘了对上头的主子保持谦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衅或许带种,向衣食父母挑衅就是白痴了。 现在这个白痴终于得到报应──她不该触犯天条激怒他。 约露沮丧,念头 一转,像给自己解围,傲气上来了。 天条又怎样?难不成要她对这个人打拱作揖?别想!她宁可另找出路,再说她也不能一辈子做临时工,母亲的状况已经稳定,她也该出去谋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来找-,希望-接这份工作。」 她听见慕华的话,诧然抬头。「-说什么,慕华?什么工作?」 「-没有在听吗?我底下走了几个人,社里急欠人手,我希望-来接个文字编辑的位子。」 约露霎时又愣住了。文字编辑?进「风华」工作?她不是刚被炒了鱿鱼? 被驱出见飞的大门? 「希望-早点来上班,相信-很快可以进入情况,杂志社的工作-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慕华一径流露她那温煦的笑容,约露却发现她再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脱口问道:「可是方──社长会怎么说?」 「社长会怎么说?」慕华愕然应道,好像不明白约露的意思。 约露把两手按在膝盖上,声带隐上一丝颤意的说:「-肯要我,他怎么肯要我?」 「他为什么不肯要-?」慕华反问:「要我找-进公司的,正是他。」 ** * 话再怎么说,徜不是慕华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踏进见飞门槛,约露始终这么断定。 她把挂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厅,见阎组长在一边盘查一名男子,她窃喜,忙不迭溜过去。她见到阎组长总像见到训导主任一样害怕……「梁约露,」 就差那么一步,约露就要跨进电梯了,可是阎组长的呼声,锋面一样直追过来。她寒毛一凛,站了下来,目睹别人蜂拥而入电梯,羡慕巴巴的。 她叹口气,回过神,一张识别证投到她面前,她几乎呻吟──她的识别证又掉了吗? 进见飞十天以来,这是第三次掉识别证,如果连上回追方惟刚上七楼那次也算进来……觑着那张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阎组长这次无论如何是不会宽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证件,在那立正,等着阎组长怎么发落她。 「-,」阎组长开口,就跟法官判决一样掷地有声,约露暗底打哆嗦。「这张识别证的夹子太松了,回头找人事室换一张吧。」 就这样?约露简直不敢相信事情有这么便宜。她猛点头,讪讪笑道:「是的,谢谢阎组长。」 阎碧风临去前还瞟了约露的两脚一眼。查看约露的员工证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脚上,已成了阎组长职责所在。 约露三脚两步赶到杂志部门。她是新人,桌面还不至于像老鸟的高楼大厦那么壮观,但也渐渐出现了场面,来稿、打字稿和读者来函堆成好几落……她拉开椅子。能坐上这个位子,约露直称是奇迹。她一直想进杂志社做事,而格调高雅,别具个性的「风华」杂志更是她的第一志愿,但「风华」用人标准极高,像她这种历史科系出身,出校门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简直门都没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刚称她懂得选材,译笔又好,主动找她进公司的。 慕华扶持她,总要另外找好话来让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华如此拉拔,机会如此难得,别的姑且不论,约露对自己也是有相当的期许。她在办公桌前坐定,笔杆拿上手,眼光却不由自主投向社长室。 依然是门扉紧闭。 她轻轻一吁。 上班第一天,约露算准会和方惟刚来一个阵前相见,到时该是什么态度,抱什么心理,说什么话,做什么应对,连衣着打扮,无不事先悉心算计打点。 那天她特意穿了极庄重的灰蓝小立领套装,两鬓编上花辫,勒到脑后,一身净扮,走马上任。在办公室提着一颗心,就等方惟刚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谈些什么,可想而知。时候到了,她会坦白的,实在的、毫不隐瞒的告诉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许气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笔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领带勒他。 约露,约露,她及时控制自己,这么规劝自己,家境困难,现在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岂知那天,镇日没有动静。 次日,他的秘书施小姐按铃叫人。约露心忖,时候到了,一口气提上丹田,整衣敛容,向社长室挺进,却在外室给截下来。 「这份人事资料表请填一填。」施小姐递上表格道。 第三天,约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继续等候传唤。下午,她和即将离职的竹英正忙着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两眼盯住社长室那扉门,笔直前进。 「梁小姐,-上哪儿?」见飞三十年的老秘书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吗?约露顿在门口想。 「-得附上身分证影本,正反两面。」施小姐说。 方惟刚人呢?约露心里尖叫。 临下班前,约露悄悄问了舒妹妹。 「桃园的纸厂有点问题,他这几天都在忙那边的事嘛,没空回来。」小妹说得理直气状。 好像我该知道似的,约露心想。 她憋了两天,又把小妹给拉到一边。「怎么还不见社长人呢?还在桃园?」 小妹摇头,抓着一把面纸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两句话夹一句哈啾,听来如下:「他陪一批──哈啾外国人到──哈啾科学园区参观去了。」 约露挑起眉梢。「是吗?他几时回公司?」 小妹又摇了个头,狠狠搀鼻子。「他不回来了,他会直接赶到新加坡,参加──哈啾国际文具礼品大展。」 接下来,他就要飞到火星去了,约露心里直嘀咕。 是一鼓作气,准备作战的约露,现在像个突然接到停战通知的前线士兵,说不出的泄气。 慕华私下对她提到过,见飞可不是在交班了吗?日后杂志社这小小单位,就算方惟刚有心,恐怕也没有余裕照顾到,更大的事业等着他去料理打点呢。 照说,约露该感到如释重负才对,最初考虑着要不要进见飞,这不就是关键?方惟刚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顶头上司,要碰到他一面,只怕比见侏罗纪的恐龙还难,这对谁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却隐隐泛起一股失望。 ** * 往后一周,风调雨顺,约露迅速进入工作情况。捧着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华每周给假半天,陪母亲回医院拿药的方便,约露对这份工作,完全没得挑剔。至于和方惟刚的恩怨,看着这种种好处,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边。 午后,桌上的电话乍响。是内线,约露抄起话筒。 「梁小姐,请到社长室。」 又是施秘书,约露叹气。她还欠她什么?该填的,该给的,该做的,她都像偿债般一一付清了。她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申请房屋贷款! 约露咬着笔杆子,还想着文稿上的问题,心不在焉踱进社长室。社长室分内外两部分,外室半开放式,左侧置一组咖啡色沙发椅座,右侧则是秘书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门,里面才是社长的宝地。?约露瞥见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里像一只老鼠跑过,乍然一惊。就着一叠文件和施小姐商议着,不正是方惟刚本人吗? 他穿着古铜色衬杉,外搭沙灰色套装,优雅的剪裁质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迈气息。他的头发显然整饰过,两鬓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额前的发丝仍然像玩过大风吹的游戏,散在那儿,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电话和兴南交涉,催他们快点,我们好做配合。」他说完,仰起头来,正好对着约露,双眉飞扬,目光灼灼,一张面庞似乎曝晒过,肤色变深许多,因此更是显出英气勃勃。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约露蓦然感到眩晕,两腮发了热,心头的老鼠变成小鹿,胡来乱撞。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反应让自己觉得惊恐而可耻。 「请进来吧,梁小姐。」他对她点头,即进了社长室。 约露僵在那儿,拚命想镇定自己。 施小姐见她半晌不动,怪异地觑她。「梁小姐,怎么-还站着?快进去,可别让杜长久等了。」 约露含糊地应了声,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向社长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边眼镜,颇不以为然地摇头。年青人做人处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当年他们初出社会,虽是少了点历炼,但是伶俐机巧,可不在话下,长官跟前,还容得下半点的怠慢吗? 她往约露那拖泥带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电话。 惟刚回头,示意约露把门带上。 她关了门,人却挨着门边,趑趄不前,一张背差不多贴在那扇橡木门上了,一对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直望着惟刚。 惟刚眉峰一挑,看着她。「为什么一直瞪着我看?我像具秦俑吗?」 约露掠开眼光,脸皮热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只乌木书柜的脚架看,咕哝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郑重道,却面露嘲色。 一点都不好!约露心里喊叫。 惟刚走到桃心木办公桌后,朝一张旁椅比画一下。「请坐。」 她咳了咳。「我站着就好。」 惟刚也不坚持,往黑色旋转皮椅一坐,温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学校长,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学生喊到桌前,听他训话──就像这样。」他向桌前一比。 小学生?约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刚偷偷莞尔──就知道她带了这点叛逆。他靠着椅背,侧眼打量她。 她穿砖红短外套,黑条绒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发分在双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丽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细细端详她──她有张近似瓜子脸,但要来得更圆润些的脸蛋,明洁的额上修出一对斜飞的眉,三分秀丽倒带了七分的倔气,但那只鼻梁却像一管小白腊烛般的娟秀,一张嘴儿勾着浅浅的口红,唇色极娇,如不是她抿得那么僵紧,定可勾勒出极美、极动人的款式……她严坐在那儿,腰杆打得笔直,下巴也抬得陡高,两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美丽,但处处透着刺人的傲慢,傲慢里,又彷佛夹杂着不安与骚动。 惟刚不由得怀疑──怎会把她和另一个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来看,两人或有些相似,但实则她们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极娇柔,极婉约,极矜持,眼前这个,却是十足明艳,十足刚愎,十足激烈。 硬要说,只有一处相同,两人都生就了一双勾魂慑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时而水秀,时而迸火,而且两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刚收回思绪,咳了一下,打了开场白,「好久不见了。」 合计十四天。但约露也只嘴里咕哝一声。 「早就想找-谈谈,不过一直没空回社里。」 约露忍不住,她说道:「社长大忙人,日理万机,东奔西走,也难怪在公司难得一见。」 这是惟刚第一次听见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满是说刺味儿,果真不开口则已,一开就是唇枪舌剑的杀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难得一见,倒是在座谈会不期而遇。」 提到座谈会,约露一下坐镇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着,视线又落到书柜的脚架去了。而惟刚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题。 「那天在座谈会上为什么突然走掉?」 约露发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两周前设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拚凑不出来。 「临时有事。」只好胡乱编派,本能地闪避。 「临时想到家里正在烧开水?」他讥问。 「如果你相信的话。」 「不相信。」 约露嚼着下唇没作声,惟刚激她,「有勇气当众离座,却没勇气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着火星地扫向他,冲口便说:「你的高论让人不敢苟同,我没办法坐在那儿洗耳恭听。」 无论约露事先想好要说什么,都绝不是这种讲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刚两道浓眉压得低低的,瞅了约露半晌。「敢问我说了什么,惹得-这样──义愤坟膺的。」 约露骇然发现,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冲动,她咬住牙关,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滞的。 「你把痴心的女人,」──我姊姊。「说得像傻瓜。」 惟刚一愣,好像没料到约露会是这种的回答。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痴心的女人」几个字,使得他的心口像旧病复发般痛楚起来。 他狠着声,「痴心的女人本来就像傻瓜。」 约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响,双眸腾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烧掉似的。 「没错,痴心的女人傻,但负心的男人可耻!」 惟刚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知道他的脑波再度被这陌生的女孩,激起强烈的振辐,一些已经干涸了的情绪──苦的、涩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记忆,化入了血脉,又在他的周身循环奔荡。 他把十指绞住,抵在桌面,身子倾向前去,重重看着约露。 「为什么,梁 小姐,」他压抑着声调问,像夏日午后有威胁性的闷雷。「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似乎有点恨我?」 「这话差远了,方先生。」约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样猛利的咬字。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岂止有点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第五章 社长室一下像陷进地窖,空气变得稀薄,一股让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两人都在细喘,听来格外震耳,格外惊悚。 惟刚与约露四目对峙着,他满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露还是一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声大作,把两人活脱脱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会儿,我立刻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露,像缝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言不发的注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露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彷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丝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去,把梁约露逮到胸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弄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最后却只说:「回-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再谈。」 话一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露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露缓缓吸口气,点个头,回身去开门。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露一惊,慌忙把手缩回。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股腰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烫得厉害,胸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露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园去。四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荡的香气,可惜约露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约露赌气似地把一管奶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阴,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一张雕栏铁椅,约露坐一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边。 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声。约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侧,咻咻喘着气。她吃一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隔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约露观看这位老者,满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您真不要紧?」约露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 「我不要紧,」他一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分断定,约露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约露坐回去,老人对她颔首。「谢谢-,-在这附近上班?」 约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筑。「就在那栋大楼。」 「见飞?」他扬起花白的浓眉。「哪个单位?」 「杂志部,我是文字编辑。」 老人打量她片刻,这才回头看目标,喃喃道来,「当年看着它动土,打地基,起钢筋,直到完工落成,这可是当时的一大盛事,起造这么规模的大楼。」 他微微一笑,浏览着见飞古色古香的飞檐,蓝墙和圆窗。 「这种中国古味造型,也的确风靡一时,」忽地又遗憾地摇头。「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损了一名工程师和两个工人,受伤的还有五六人之多,为了照顾伤亡者家属,公司拨出来的抚恤金,可是创了纪录的。」 约露不免好奇问道:「您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这些事这么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下。「可以说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十年,看着它蓬勃发展,老一辈的经营者是怎样的戒慎兢业!」他合目冥思。「但是,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一代终究要上来接棒了。」 「见飞的新一代是相当优秀能干的。」约露这话,不能不说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轻喟,竟谈起自己来了。「也该把棒子交给儿孙辈了,我也有个很优秀的儿子,我正把一些责任交付他─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妈,我这做父亲的,又形同不存在,这些年他孤单单,忍气吞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痛在心里,但许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满悔恨,让约露听了心酸,她轻声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着见飞大褛,满面是怅然之色,益发令人见了不忍。约露无从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无可挽回和弥补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叹,微带踉跄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再不然家里就要找上来了-也该回去上班了。」 约露一跃而起,伸手想搀扶他。「我送您过马路,这里车多。」 老人却把眉毛一竖,瞪着约露伸长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约露赶紧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离,-还是帮我叫部车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计程车,隔着半开的车门向约露道谢。约露笑了笑,回句「不客气」,正待为他把车门关上,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僵,双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计程车冒着遒劲的山风,直奔座落在山巅上的华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门停下。约露立刻付了车钱,一推开车门,便瞧见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汉,仓卒穿过后廊奔了过来。 他也不管约露是谁,只顾和她合力把车上颤巍巍的老人扶下,一边叨念,「老爷子,老爷子,您没怎样吧?您这是要吓煞罗庸吗?怎么没交代一声就出了门?」老人直喘气,没有答腔,长袍给风吹得飘荡起来。他的意识一直很清楚,在车上坚持不上医院,要直接回家,约露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哪晓得他的家是在这尘嚣之外的半山里。 两人搀扶着老者,走过那面刻有「策轩」两字的古朴铜雕,直趋廊下。有个着了花紫晨缕的人影,早开了大门等着。约露一定近,对方先低呼了出来。 「是-!」 她定晴一看,认出门边的女人,竟是那服装企画,贾梅嘉,也觉得惊讶。怎么,这里莫非是贾家?这位老者莫非是贾家的长辈? 两女尖锐地互觑一眼。「伯伯,我来扶你。」梅嘉却争着伸出手来,硬是用身体把约露顶开,取代她的位子。 约露在门口顿住,有点尴尬。既把人送到,她考虑着要离开。 那老汉却回头对她连声道:「请进来,请进来。」 约露只得局促地跟进了大厅。 这大厅非常华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细琢得好比故宫的骨董,旁边的红木长几上,坐一只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大簇雍容的紫红大理菊,扑起了一厅的明静幽香。约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团锦簇的大地毯边缘,生怕一脚踩下,就把它那细致的助理给踩坏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汉把老者扶到左边一堂气派的黑小牛皮沙发,绣垫衬在老者背后,让他闭目斜靠在那儿。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大门蓦然敞开,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进来。 约露登时傻了眼,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个大剌剌走进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个小时前,和她在办公室不欢而散的方惟刚。 惟刚见到她,显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问:「叔叔,怎么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叔叔?他喊这老人家叔叔,对老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约露心里开始发毛。老者却径闭着眼,不答不睬,全没反应。 惟刚回头向那名自唤为罗庸的老汉,投以询问的眼光。老汉把他拉到一旁,附耳悄声道:「老爷子刚刚让这位小姐送回来,看脸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罗庸一发现绍东人不见了就立刻急电惟刚,惟刚才会-下公务,仓卒赶回策轩。 惟刚回老人身边,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请于医师过来一趟,您的气色不大好呢──」 老人的双眼突然瞠开来,一张脸板得紧紧的,严声回道:「告诉过你多少回,我没什么毛病,你怎么开口闭口尽说要给我请医生!」他急喘了几下,才把一口气透过来,眉色却颦得更阴沉了。「在家待得气闷,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怪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放着公司跑回来?不要忘了,见飞是不养闲人的。」 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言辞,毫不给人留脸,连旁观的约露听了,都感到刺耳难受,那方惟刚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堪。一时间,大厅就像座冰库,把每个人都冻得僵僵的。 这就是了!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绍东。约露僵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喘一下,就怕引来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园谈论见飞大楼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见飞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园啃面包时,万万没料到最后会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和方绍东、方惟刚叔侄在一起! 「既然没事,我这就回公司。」惟刚说,语气仍然谦逊,但音调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罗庸使个眼色,罗庸立刻上前,佝腰对绍东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间吧──中午帮您准备的干贝排骨粥,还温在那儿呢。」 惟刚立在楼梯口,目送两人一级迈进一级的蹒跚上楼,然后他回身转对约露。他那眼神,还留有一抹受了伤的余晖,荒凉的,落寞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看着他,约露心口上有个地方在突突跳动,让她觉得痛苦,那是一种抵抗不了的冲动──想把这男人当成孩子似的搂进怀里,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疯了! 「有些人真让人觉得奇怪,」梅嘉一把挽住惟刚,尖起鼻音开腔道:「方伯伯没头没脑的跑出去,然后歪歪倒倒的回来,后头还跟了个女人,实在教人心惊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不四的麻烦!我以为是谁,这位不就是咱们社里的翻译小姐?平常兼兼差、写写稿那一位?」一口气的尖酸,把约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动了。 惟刚却说:「-多久没到公司,梁小姐现在是我们的文字编辑了。」他把梅嘉丢在后头,径自走到约露面前,问道:「老先生是-送回来的,梁小姐? 怎么一回事?」 约露极力不去理会梅嘉的两道眼针,吸吸气,把午间遇见方绍东的始末,用高中写周记那种简洁感说一遍。 惟刚蹙眉,甚是惊异。「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身子出现不适的现象?」约露点头。 罗庸一下楼,惟刚立刻吩咐他,「打电话给于大夫,请他下午过来给老先生做个诊察。」罗庸显得有些迟疑,惟刚向他保证,「不要紧,于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来,由我负责,他的身体有问题,不管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一定要请医师看看。」看来这个家,固执的人不止一个。 罗庸去后,梅嘉走了来,又把惟刚胳臂搀住,娇躯尽挨着他,惟刚挪一步,她也跟着挪一步,那股黏腻劲儿,方惟刚是怎么呼吸喘气的! 看梅嘉这副打扮,显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刚的关系,岂止于论及婚嫁。 梅嘉睨着约露,打鼻子里冷笑。「我说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动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园里一个老人家?──不过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口童音讲这些刻薄话,听来更可恨。约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刚一-,脸上少了点笑容,口气却是甜蜜蜜的。 她说:「我得赶回社里,社长,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动作不快的话,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约露没想到惟刚竟泛出一阵笑意,彷佛也知道她这是存心和梅嘉别苗头。梅嘉那张脸绷成什么形状,自然不必说了。 「我们这就走吧,」惟刚道,挣脱梅嘉的双手,似乎也急着回公司。他边走边朝大厅一侧的拱门喊道:「罗庸,我回办公室了,老先生你多关照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惟刚很是出奇的开了部骠悍的黑色吉普车,约露一上车就后悔了。向他开口搭便车,不过想气气梅嘉,却忘了自己和他还有梁子呢。此刻两人同处在这狭隘的车厢里,惟刚整个人突然就壮大了,像个巨人,威胁到她的存在。那股压迫感,让她每一口呼吸,都觉得氧气不足。 她想逃走,但车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飞窜,有种要带着她同归于尽的味道。约露坐得僵直,把一只鱼形小钱包捏在手心。午间离开公司,就只带了这只钱包。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她没回办公室? 路上,约露几次偷觑惟刚,他的侧面凝注如石,没有特别的表情。也许是专心在开车,也许是在想些什么,总之,他没说上只字片语,没问任何问题,更没提到他们上午未完的谈话,甚至没再朝她看一眼。 飞过车窗的景色,久看让人怔忡,约露觉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惟刚屋檐下那个女人那么介意?不明白为什么方绍东对待儿子的情感那么深挚,对待亲侄却又那么俚吝? 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刀一般地划在她心头,愈划愈深?***当晚,惟刚在公司未有半点延宕,八时不到,便匆匆赶回策轩。罗庸也不给惟刚探看叔叔,只嘘声告诉他,老先生服了药,已经歇下。 他转到书房,根本不理会时间,抄了话筒,直拨洛杉矶。 足足拨了两个小时,那遥遥一头的电话,像拗不过他似的,终于是姗姗然接过了。 「老弟,老弟,」惟则那边,不像睡里被吵醒,但声嗓又特别的懒慢。「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这种千金一刻的节骨眼儿,你这电话有多煞风景!」 惟刚无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则,叔叔病了,不肯上医院,你得回来想想法子。」彼端顿了顿,惟则却纵声大笑。「我前几周才和老头子通过电话,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车──你不会是在使什么苦肉计吧?」 惟刚先驳了他的话。「坦克车包了一层钢,他可不会到处告诉人家他病了,」他随即把语气放认真。「我是说真的──今天下午于大夫来看过叔叔,我和大夫通了电话,他认为可能是神经系统或是脑部出了问题,得入院详细检查,可是凭我们怎么苦劝,叔叔硬不肯就医,我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声,总算说了,「老头子还是一副拗脾气,可是──」他又一顿。「他要是不听你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惟刚明知惟则是闲散性子惯了,但是叔叔的健康问题兹事体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尽快回来──不单是为了叔叔的身体,我告诉过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计交给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惟刚警告道。 惟则又是一阵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头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过是吃吃闲饭罢了。」 「恐怕你再也没有吃闲饭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听到没有?十月!他要你回来!」这回,惟刚说得十足的严肃。 电话那端,不住唉声叹气。「就不能饶过我吗?我对搞生意压根儿没有天分!」「你那不叫没有天分,那叫装傻,」惟刚驳道:「惟则,老大──」他的口气又是一降。「叔叔这回是来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这么大的一份家当,除了你,是没有人背得下来的。」 他说得苦口婆心,惟则却是嗤之以鼻。「这么大的家当,老头子说了又说,全仗你死去的爸当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见飞不会有今天的场面。」 方绍东的确常这么提到,但方绍午死后,胼手胝足的苦劳却是绍东一个人的。惟刚只是苦劝,「在美国这么多年,能玩能闹的,还有什么不足?既然不打算把书念完──」惟则辍学的事,惟刚是一直不敢禀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来吧,我不信国外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随着干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满街望去的豆芽菜,渐渐教人觉得腻了……」 在挂下电话之前,惟刚格外语重心长的追加一句,「他盼望着你,惟则。」惟则归不归,他却是没有把握。惟则素来嬉笑怒骂,他的心却始终不知托付在何处。惟刚往椅背一靠,望着橄榄绿的对墙,墙上悬着一幅家庭合照,镶在精巧的雕花木框里,泛着年代久远的晕黄色调──照片上的中年夫妇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对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一个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着怯怯的笑容,另一个则是惟则,被他端坐椅上的母亲搂在膝上,一脸的笑意烂漫……惟刚直到七岁那年才了解,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娘亲,他没资格喊她一声「妈」,那是惟则的专利,他没这福分。她一再告诫惟刚,可叹他总是迷惘,怎么也学不会,跟着堂兄人前人后喊着妈。 她终于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间,掷下一张照片对他说:「我不是你妈,方绍东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绍午和江颖秀才是你爹妈,以后别再认错,也别再叫错!」他被罚坐在床前,噙着眼泪,捧住相片,背诵自己的身世来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间,他是那时才觉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涩。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对巧克力有好感。 往后,惟刚断断续续听到双亲之事──他父亲车祸死后不过数月,他母亲和婶婶恰巧同一天进产房,婶婶顺利产子,他母亲却困难产,百般挣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亲娘与婶婶,自此以后,他是分辨得异常清楚了。 其实,婶婶也不曾亏待他,吃的用的,样样周全,又有哪样落于惟则之后?只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母子情分──是以她从来也不搂抱他,牵他的手,抚他的腮帮子,对他亲昵昵嘘声「乖儿子」。他和惟则一起上学念书,她总挨在儿子身边,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惟刚便只能一边独坐,一笔一划自己练习……童稚与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没有安全感的,学校优秀的成绩捧回家来,也乏人问津。 到了十五岁的暑假,惟刚随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厂房上下总有几百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每在线上理头做事,一句杂话也没有,什么工作交下来,转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聪明,凡有不懂,工人师傅都乐意教他。 一个半月下来,叔叔亲自把薪水交给他,往他肩头那么一拍,好像他是那个男子汉。厂子─班同事,更特意为他请了桌欢送酒,约好寒假再见面。那是他有生以来体会过最浓的人情。 惟刚的人生从此有了立足点,崭新的意义铺展开来,他不再斤斤于叔父母的冷落。这十几年来,除却依然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凉,他始终就像当年的十五岁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没有犯错出岔过,不是没有亏心惭愧过,但从来做人做事,没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过,所以──凭什么有人不明不白的责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对他有养育提携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论老人家如何对待,他也未敢有半点计较,但那梁约露冲着便说恨他,无端的蛮横,拿的又是什么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这话一出,惟刚原有的那点好奇、那点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愤慨,一时间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许她胡说这些毫无道理的话。他想低头用嘴堵死她那两瓣花苞似的,小小饱饱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里,一条娇娆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刚身后……不及行动,他已倏然旋过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惊叫着滚倒在他怀里。 「惟刚──」 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刚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约露。 ──他脑中心里胸底想的梁约露。 他一条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揪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得往后仰,他的嘴猛烈地辗压她的唇、脸和颈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迎合着,扭动着,双手攀援他坚实的肩块。 纤薄的紫缕,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来。 惟刚却突然撤开,喘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颊上漫了一层醉红,衣带松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随那亢奋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溜了进来?」梅嘉喘问。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浓腻的香味,混合着热吁吁的气息,侵向他的颈际,他才赫然醒来。 惟刚凝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浑身战栗,又是兴奋。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刚……」一声叫得像口干的人。 惟刚一起立,梅嘉娇困无力,抓着他的上衣,膝盖却软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给拉裂开来。 他把柔弱无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书房,穿过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楼。他跨入梅嘉所栖的客房,月光斜入窗来,将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诸般花色,映照得氤酝而暧昧。他把人抱上床,藉着月光,抖开一床玫瑰红丝被,往梅嘉身上一笼,话也不说,翻身便往外走。 「惟刚──」梅嘉软着音喊他。「你上哪儿去?」 「回房睡觉。」 「什么?」梅嘉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可是──」 他把她的话截断。「小心天气凉,可要把被子盖紧了。」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去。 「可恶,可恶,」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气,还是难压抑。她抓过丝枕,向门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随那枕头落了地。 ***谁知道年来的第一个台风赶得这么早,威力又是这么强! 约露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露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还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赶稿。「-怎么还在这儿?」 约露的一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把她吓了一跳。一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放开来,会来纠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赶篇稿子。」 「-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露是一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露含糊咕哝一声。 「台风六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露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指。***从四楼看台北,和从十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露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方惟刚在她身后,——摸索了片刻,点亮一缕琥珀色烛光,然后秉烛踅回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冷吗?」他问。 约露把头一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狼狈的一身──一袭荷白色小a字洋装,原是十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块,乌一块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搓过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长裤,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头丰盛的黑发,湿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谁被一面是有一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压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露心想。 「到浴室冲洗一下吧。」惟刚给她建议,走向壁间的黑木衣柜。「我找些衣服给-替换。」约露立刻回绝。「不,不必麻烦,没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装里面挣扎了一下。惟刚回头觑她,只静静说:「有没有必要,-到镜子前来瞧瞧就知道了。」他的手真长,一把将她拉到柜门前。门上镶了一面长镜,她骇然望着镜里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腮边上,什么时候糊了那么一大片土浆的? 约露尴尬的与他在镜中交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烛台,连同手里的东西,一起塞给她。t恤短裤,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刚的眉峰挺高来。「怎么样?」他问。 约露的一张嘴巴,像是石门的活鱼,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裤抓过来,不吭气的掉头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落得台风夜里被困在这十楼的小房间,还得穿上方惟刚的裤子-方才他在编辑部质问她知不知道台风来了之后,先是将她驱离办公室,一路尾随她搭电梯下楼,最后又在大厅把她截住。 「走后门,我的车还在中庭,」他说:「我送-回去。」 「不!」约露吃惊地拒绝道,摔开他的手。「不必,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回去。」说罢,她立刻旋身往侧门走。门才拉开,一股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粒,险险把她扑倒。她挣扎着挺出门外,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脚踩着一洼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挣脱不了。 天知道这要命的风雨一下来得这么急,约露午间打电话回家时,妈也说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风头大了些,她是有些挂心,要约露早点回家,约露答应不迟过七点的。要是妈知道她方才那场飞来横祸,只怕魂都要吓掉一半。 回想那惊险的一幕,余悸还在胸口,约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没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体的苏联情势,在风雨中飘摇。 「小心!」 风里听到有人大叫,猛抬头,但见那面看板像个血滴子取人首级似的飒飒飞来,她便是想躲,也来不及。 ──我死定了! 才这么一想,有人自后将她扑倒,用身体掩护住她,那面看板轰然倒在他们──不,那人身上。风雨都被阻隔在外,约露霎时间聋了,盲了,万籁俱静,只感触到这个把她牢牢压住的男人那脉脉的生息。 方惟刚。 他们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分?五分?感觉像有一场噩梦那么长。最后总算是阎组长领了两名誉卫赶出来,合力把看板抬开。惟刚拉起约露,两人旋即被架回大楼。「连麻雀都知道台风不出巢,」阎碧风在大厅寒着脸瞪着惟刚和约露,好像两人的智力加起来比一只鸟都不如。「我现在就要关闭大楼,台风警报解除前,谁也不许再出去。」「可是我──」。 「劝-不要和她辩了,她比我幼稚园的老师还要严。」惟刚瞄着大步走开的阎组长,凑过来耳语,一缕暖和的口气搔着约露颊边的发丝,痒痒的。 约露开始打哆嗦,彷拂是余悸,又像是初惊──这个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抢先一步,这会儿她半边的肝脑已经涂地了。 「今晚只好留在公司过夜,」惟刚咕哝着说:「走吧!上十楼房间梳洗梳洗,也许找得到吃的……」 十楼房间?同事口中的小东宫?惟刚的私人套房? 「不要!」约露脱口喊道,惟刚一扬眉,她才放低音调──哦,真希望她的耳根子别这么火辣!「你请便,我留在大厅──或者回四楼办公室,我不上十楼。」「-不是想在办公室枯坐一晚吧?别傻了,犯不着这么自虐──走吧。」他催促着。 约露抱住皮包往后退。「我说我不上十楼。」 「-知道-这人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别扭。」他不耐烦,把她往电梯拽去。约露和他挣扎。「别拉我!」 惟刚目光凛冽看着她,胁迫道:「-是要我扛-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约露心头一悚,半点不敢冒险。 一上十楼,电力和电话都告中断。做人可不一定要到世界未日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像现在,约露便后悔没照母亲的吩咐早点回家,后悔没有坚持留在大厅,后悔自己的──一度软弱。 ***此刻她一关上浴室门,秉烛站在那儿,四下张看,好像在寻找逃生的窗口。这浴室只有一扇小窗,但空间相当宽敞,乳白的四璧,深蓝的卫浴设备,水格上嵌一面椭圆明镜和一座玻璃架子。 约露趋前去端详。架上置着象牙皂,乳霜和一柄玳瑁齿梳,一支白牙刷插在蓝漱口杯里。边边有把铁灰色的传统刮胡刀。她望着它,很是着迷,不觉伸手去触碰,犀利的刀锋刮过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缩回来,吮在口中。 约露往后倒退,乍然清醒。不该碰方惟刚私人的用物,她也没兴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东西。 一个大意便见血了,还不听教训吗?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约露褪下脏兮兮的裙装,抓过莲蓬头,困恼地想;这会儿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样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抚过她的身子……约露体内有一簇小火,从底下烧上来。她打开莲蓬头把自己冲净,用比较冷的水。 穿惟刚的t恤时,他又来纠缠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分钟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敌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贴在肌肤、又轻又柔。一股独特的气味,带着花草洗衣精的气息,带着木头衣柜的气息,带着惟刚身体发肤的气息,荡呀荡进约露的心脾,在她四肢百骸激起阵阵诡谲的热流……她颤然倒吸一口气,彷佛又回到惟刚的怀里,被他一双胳臂紧紧圈住,没法子逃避。 接下来是他的裤子,像个墨绿色的咒语,把她镇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蹭了多久,陡然一阵扣门声,拉回她的意识。 「梁约露?」惟刚在门外喊着。「-没事吧?」 他听她在内含混应了一声,又隔半晌,才见她慢悠悠推门出来。 惟刚已在桌上另烧了一支蜡烛,烛火使每样东西都变得颤袅袅的,连人也不例外。惟刚想是他眼睛花了,见约露立在那儿,楚楚的脸庞,依稀有种腼腆的表情,全不见向来那股煞气。白色t恤宽宽松松罩在身上,一条短裤却又勒得紧俏,看着只觉得她年纪娇小,有说不出的可爱撩人。 惟刚不由得心神一荡──这是那个在办公室气汹汹说恨透他了的女孩吗?过半天,他才清清喉咙说:「我刚问过阎组长,公司的发电机故障,没法子自己发电,我这里有吹风机,只怕用不上,「他望着她──有哪个女人披挂着一头湿发,还这般俊俏的?」不过,这东西应该派得上用场。」 约露喜出望外的从他手中接过一具行动电话──她着实记挂单独在家的母亲,如何也得试着和家里联络。他又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趁她打电话的当儿,惟刚转身进浴室,她对着他的背影细细说了声谢谢,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好在家里的电话还是畅通的,母亲也还算镇定,约露极力向她保证留在公司安全无虞,明天台风一过,她立刻回家。 她放下行动电话,发现手边的几上多了杯热腾腾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刚为她搁上的,于是产生抗拒,欲就还推,最后端起来时,还有点心跳,不知在甜蜜什么。 奶茶毕竟让她的情绪松懈了一些,她才放眼浏览室内──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蓝色枕被和床罩,门边设了座小流理台,摆上一座微波炉,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间,仅限于此,看不出任何华丽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声绘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楼,都是人凭一张嘴巴捏造起来的。约露把杯子举到唇边,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风雨突起一阵咆哮,把她一惊,茶水溅上手背。 「鬼哭神号,」惟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岂是古人一句『高楼多悲风』所能形容?」 约露回过头。他淋了浴,和她一样,头发也是潮润的,他换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裤,打露着结实的胳臂和一双长腿。约露咽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觉──没有人穿着褪色的衣服,还有资格这么气宇不凡的! 他开冰箱,搜罗出鲜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头,拎两只黑陶土马克杯,踱了过来。「不要说-饿──-不想吃。」惟刚警告着。 约露却摇头,回道:「我不会这么说,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不会这么虚伪。」惟刚大笑,笑声有发自肺腑的浑厚和爽朗。约露觉得颈后一麻,一根弦往心里头颤到了两片面颊。她灌一口奶茶,止不了颤意。 惟刚拉过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切蛋糕。「请-务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灯,绝不会在台风夜拿这些冷飕飕的东西待客。」 他示意约露在对面坐下,把一片香槟葡萄蛋糕装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还未送进嘴,一阵香槟的醇气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销魂!约露闭上眼睛,咀嚼那风味,轻轻一叹。 待她睁眼,惟刚正注视她,微微笑着。她有些羞赧,——说道:「这蛋糕的口感真好。」「丽晶西点师傅的绝活儿。」 「说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灯。」 这一回,他笑,她也跟着笑了。 两人在静默中享用甜品,偶尔一两声清脆的杯盘交错,便只有楼外的风雨迢迢。约露不会想到,与他相处会有这般静好的气氛。 末了,惟刚首先出声问:「-究竟在赶什么稿子?」他分了数片黄橙橙的水蜜桃给她。「马留云的专访,其实不赶,只是我──手痒,」她一笑,一口细白的贝齿嫣然可见,看得惟刚收不回视线。「我有四个小时的采访记录,希望写得精。」「四个小时?」这下,惟刚是真的讶异了。「两年前马留云回国演唱,我们也派人采访过她,结果锻羽而归,编辑说马留云性子乖僻,根本打不开她的话匣子。」「我知道,慕华警告过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爱养兰,于是约她在北投的观光兰园见面,她一口就答应了。」 「投其所好──这一招是用对了。」 惟刚的赞许使得约露心头一阵欣喜,她向那阵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几天的兰花宝典,然后去见她,我们在兰园逛了两小时,大谈兰花经,后来又在兰园附设的雅座喝咖啡,她谈兴很好,告诉我许多事──对她遭遇婚变之后,以四十岁的高龄,赴欧洲习乐有成的这段历练,更是侃侃而谈。」 惟刚颔首。「马留云和财团夫家的恩怨,当年还曾轰动一时。」 「是的,她告诉我,当年夫家对她不义,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间,摆脱了恨意,淬励自强,整个人生也从此改变了。」 惟刚像被触动什么,凝神注视她,良久良久,才沉声说道;「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摆脱,有的不能,不是吗?」 约露一听这弦外之音,猛地抬头。两人目光交会,刚才一番闲适的气氛瞥然惊散,气流彷佛在轰轰地对撞,发出噪响──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响? 「那是因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约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没有再说话,而她没有再看他。她垂下视线,把水蜜桃吃完,他则等她一搁下叉子,立刻质问。 「为什么?」 摊牌的时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约露缓缓抬起头,一对霜冷的眸子,炫丽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刚一下就被烧化成灰。 他也生气了,神色凛然起来,看着她无声地逼问──为什么?-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刚又如何招致-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 「谁?」惟刚坠入五里雾中。 约露并不理会,娓娓如诉的诛讨,更显得怀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见面,你弃她不顾,她不会走上自杀的绝路。」话一说完,她双泪迸流。 惟刚大惊,满目骇异,看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然后,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有如谜似雾的感觉,在霍然间皆明白了,他战栗、悲郁、愁惨,哑着声唤了出来:「以霏!」 第六章 她又梦见姊姊了,魂梦煎熬处,依旧是一页页残落的日记,不尽的憔悴与神伤。十月十七日又有七八日未见到他。浓睡醒来,鸟语烦乱,唉,不明白为何近来总这般疲倦,这般忧闷,有人传话给我,说是他如何如何,我总觉得无稽,可是……(以下焚毁)十一月一日今日决意去找他,翻过三班公车,折煞一双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浓,──谁知谁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三日他是蓄意躲避──电话,书信,留言,无一联络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腹好沉,两条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没法子走动了。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九日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只小白瓷掼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划了过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阵裂瓷的激厉声响,约露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阵──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名衣饰美艳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别再摔了!」约露呻吟道,乏力地从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只碟子,这才把-的魂给叫醒过来。」约露左右张望一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满口气的妒恨。「-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弄上床,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色有这本事!」 约露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不要胡说八道──-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头喊道。「我有胡说八道吗?」 约露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该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露没好气地回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个晚上就不投机了?-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点?」 「梅嘉,-在胡说八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道!两个人口径一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约露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床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腰上一-,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策轩?说好回去吃晚饭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见满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床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露一人,被一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床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床榻的常客,倚过约露倚过的枕头,抱过约露抱过的被子,偎过约露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露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么约露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约露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阳刚──我要回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烈──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想。约露是拚命一直抹泪,惟刚抽了一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向是闷葫芦。 「那么-怎么会──」 「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日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些残骸,相片上有你,日记里也写到你……」约露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露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来,径往盛鲜奶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露抄过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立刻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露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喘过一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逼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露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声催过一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条怎么也补不回。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露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湿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遍遍回答。她抽抽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 待他把约露牵到床边坐下,拧了一条湿毛巾把她满脸狼藉的泪痕擦去,让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时分了。约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刚能够面对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风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来过,却又走了,缘尽命断,徒留一缕芳魂在他的梦魇里纠缠徘徊。怎知道八年后的今天,她却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运,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点吧。」 约露一说话,打断惟刚渺茫的神思,他一醒来,发觉绿灯早亮了,他却只顾望着约露,望得出了神──一对咋夜哭过的眼睛,眼皮盖还泛着红,微肿,衬得眸子更是艳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贬呀眨的又浮上一层蒙蒙雨霏。惟刚不禁悚然一惊──呀,这女孩,这女孩便是他那场逃不过的命运。 有人在他们后头大按喇叭,约露叹口气,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盘。 「如果你有问题,还是我来代劳吧。」 惟刚魂不守舍的笑了笑,开动吉普车。「没见过对开吉普车有兴趣的女孩。」「喔,我对开吉普车没兴趣,」约露郑重道:「我喜欢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说开战舰之类的。」 她眸光一闪,晶亮的淘气光芒,教惟刚惊奇。他纵声大笑。 而他的笑声,竟又反过来惊着约露了。 那笑声,蕴着一种动感,何其的温暖,彷佛再大的伤痛都可以在那样的笑声中,化解于无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约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说过她的小妹最喜欢讲反话。」 讲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这句话也吓到了约露,她恨他,这可不是反话─不能是。「她说错了。」约露冷冷道。 惟刚自悔失言,不该提到以霏。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在一栋砖黄五楼公寓前停下,约露向惟刚道了谢,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硬是随她进了朱红铁门,非要把她送进家门不可。「妈,我回来了。」约露一边推门,一边喊道。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内而出,随即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约露,我等-一上午了。」客厅的绿纱门被轻轻拉开,惟刚见到的是个身段极纤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纯白毛衣,头发抿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略是苍白,但十分娟秀的脸庞向他抬了起来。一道响雷轰地打下他的脑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跄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见到她的最初一眼,就爱上她了。什么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爱情,这一生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喜孜孜得过度,像一件珍宝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个寒假,他到中部参加新闻研习营,三日下午,全队走后山健行。他脱了队,独自入林闲逛,待下得山来,暮光已经笼在身后了。他在荒凉的产业道路上,瞥见一个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只白帆布鞋脱下来,俯身揉着脚,一头乌发丝帘一般披在蔚蓝的牛仔裤「怎么了吗?」走到她眼前去问。 女孩把头抬起,荒山里,这样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秀脸蛋,惟刚气息一屏,连遐想都没有了,只有惊异。 「我的脚扭到了。」她轻声说。 惟刚倒吸了一口气,没听过这么冰清玉洁的嗓音!他定了定神,问道:「我看看好吗?」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裤管,一截皎洁的跟踝果然肿胀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女孩襟前也别了一张与他一致的学员证,他四下张望。 「只有-一个人在这儿吗?你们的队友呢?」他问。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调轻得似风一般。「我脚痛,走得慢……」「他们都不理-吗?」惟刚皱眉头。「小组长也该照顾队员的。」 「哦,他们不知道,」女子忙分辩道:「我没告诉他们──以为不要紧,坐坐就没事,哪知道……」 「有没有法子走路?起来试试。」惟刚鼓励道。 女孩把樱瓣似的唇一咬,颤巍巍站起来,才踏了那么一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着泪光对他摇头。 惟刚赶忙扶她坐回石上,看着山路的迂回,沉吟说:「下山找人上来,再快也要个把钟头,」他张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妥当……」他毅然转过身去,背对女孩蹲下。 「来,我背-下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喘了一下。「可是……」 「来吧,一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头对她一笑。「-放心,万一我也扭了,我会让-背下去──给-一个报答的机会。」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荡来,竟让惟刚的一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脱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骚。「几乎天天唱,照三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梁以霏的笑声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珑珑的,听得人心脾都开怀了起来。「告诉你哦!」她挨近惟刚耳际,吐气如兰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没胆子说出来,我怕团康老师会说──怎么会逊?不待咱们再来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两人齐声大笑。 山间起雾了,女孩的面颊温柔地偎在惟刚肩头,送来一缕又一缕兰麝般的气息。他背着她抄着雾里的星光赶路,竟恍惚有个念头,想此般这样背着她走──走上一辈子也不要有尽头。 然而路像人生一样的注定有终站,四十分钟后,他把以霏背回营地,交还给她那队的队长。她随即被送到医院就诊。翌日,惟刚找到她队上,不想营地主任已派车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当时惟刚那股子惆怅失落,是言语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刚惊喜的是,他结训回到台北三天后,竟接到以霏打来的电话。 「那天匆匆忙忙离队,没来得及向你说谢谢。」她在电话那一头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的脚好点了吗?」惟刚强抑心头的狂喜,问道。 「没有大碍,下周应该可以顺利回学校注册。」 惟刚有史以来,不曾那么巴望过开学,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么熬过的。大三下学期称得上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一周总要找个三两天和以霏聚聚,吃饭逛书店赶电影,有时却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园的白千层荫下,啃牛角面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牵着她兰花一般纤巧的手,揽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腰,也吻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唇。他痴心的以为,能够爱她到永远。 谁知不过匆匆半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约露又瞄一眼腕表,趴到办公桌上呻吟。 快七点了。 稍早时分,一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了。连续三天,约露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六点钟之后,回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搞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楼套房,否则索性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手持伞,走了出来。约露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个这一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些资料,一会见就走。」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露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句,-说一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露道:「-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天当中最后一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来,他却一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露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色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 她何必要这么坚持?她大可──哦,约露叫停,不许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颠三倒四。一个呼吸,把门敲了。 里头低嚷了一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社长……」 惟刚理在一堆文件里,一个仰头,一绺黑发微落在饱满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我──」 「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迷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觉得怎样?」他把一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露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下。「似乎给人一种──压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露沉吟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爽大方。」约露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立刻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露一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发动全身。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笑。 「多亏-,一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裤。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露把衣裤带了回去。 「-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搁。约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裤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爽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天的晴阳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露回答,即把一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下,我把这文件批一批,我们一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值得一试。」「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么?」约露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遍。 约露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露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露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毛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露脸上烧起一片红霞。 惟刚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露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 她的肚子偏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泄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露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露家坐落的位置。 「从-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下,「从前河堤一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潮杂杳多了。」 约露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露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旁,才又回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露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溶开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逼来,她从云端摔回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欢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招从十六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露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约露的回答像冷箭,当胸射过,就差那么一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露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姊姊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约露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言不发。 约露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露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 约露呆看着他。 「中国结?她彷佛坐在急转弯的车上离了位,失去与他说话的线索。他们谈的是他的罪恶,他对梁家的戕害,怎么扯上母亲的中国结? 「那天在-家客厅见到-母亲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艺术品的水准。」惟刚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暂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国结,都让他印象深刻。「我妈多半打来消遣罢了,」约露浮躁地回答:「过去她在老家社区做过指导老师,但这几年不太碰了,她身体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家茶几就放了一大盒瑞士着名的胃药。」 玻璃柜里也叠着胃肠科的药袋,他忖想。 约露没说话。 接下来惟刚翻来覆去问的,尽是母亲和她的中国结。约露一来纳闷,二来不耐烦,不了解惟刚何以对她母亲的中国结这么有兴趣。 三天后,她怒气冲冲闯入他的办公室──她总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第七章 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头就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惟刚?」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书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气急败坏追进来喊,「梁小姐,-不可以这样擅自进社长室!」 惟刚兀自摇头。怎么女人总像油锅里的柳叶鱼,热油四溅,滋喳作响?他慢条斯理自桌前回过身来。 「施小姐,麻烦-上十楼房间,帮我拿件干净衬衫下来好吗?」他说。 施小姐愣了愣,觑那约露一眼,还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骚扰我母亲,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走,约露顷刻大声盘诘。 惟刚叹口气,巴不得手上有个锅盖。 「回答-的问题,约露,」他平心静气的,「第一,我不是『趁-不在』到-家的,我视察纸厂,顺道绕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骚扰』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罢了,最后,我别无不良居心,只是关心──事实上,令堂对我的到访,似乎挺高兴的。」哦,母亲岂止高兴,母亲眉开眼笑,竟像个女学生似的雀跃,约露看得整个人心都凉了。方惟刚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儿弄来一盒美艳绝伦的大陆五色丝线,说是要给母亲打中国结用,把母亲一颗心都收买了去。 「你不是顺道,你早有预谋,你也不是关心,你是──」 他是什么?约露无解。「我不管你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你别想对我们母女灌迷汤,我们不来这一套。」「-或许是吧,令堂可不见得。」他只是哂笑。 约露切齿,只想刮掉他脸上得意的表情。 「我郑重告诉你,方社长,她是病人,身心状态都不佳,她需要静养,不欢迎外人打扰。」「是吗?依我看,她稳定从容,身心问题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闭了。」惟刚驳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击。」 「她没有-想像的那么脆弱,相反的,她相当乐观,对未来也有计画。」惟刚一边动手解开衣扣,约露发现他白上衣的衣领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会是自己爬到车底去修引擎吧?难怪他要施小姐为他取衣。 「-知不知道她一直盼着到医院做病童义工?她还想整理自己的作品开个展。」 约露张口结舌。为什么妈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些? 「-不知道,」惟刚责道:「-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许她接触外界,也不许外界接触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护她!」约露叫道。 「这不叫保护,-一味自以为是,不问她的感受。过去的不幸,她已经-开,-却抓得紧紧的,脆弱的是-,放不开的是-,无法面对现实的也是-,不是-妈。」惟刚脱去上衣,往椅上一放,裸着上身,向她走来。 约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几步。「你──你信口开河,你根本不懂!」 惟刚来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凛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约露,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结实,体温袭人,约露本能地感到危险,便是想退却也退不得,她身后蛮横着一张大沙发。 「让她和我做朋友,约露,她需要朋友。」惟刚没有言明的是,他对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觉──不单为着她与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蔼温婉,让他涌生了孺慕之情。「不行。」 「那么让我和-做朋友。」 「门都没有。」 这话答得太惊惶,太断然,露出一线破绽。惟刚向她压境而来,嗓音却极低极低。「我觉得-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一点也不怕你。」她头发着晕,她驳斥他,却也害怕。「是吗?」惟刚低问,双手轻轻搭上约露的肩膀,她的脑后发出逃命的讯号,怎奈四肢不听使唤。 「放开我,」她那声喝令,软弱软弱地。 「害怕接受考验是吗?」 「我不──」 「好极了。」 他一把将约露拥住,低头吻将下去。约露抗拒着,像掌心中的鸽儿那么奋力,却柔弱得可怜,愈是挣扎愈是深陷在他怀里。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识开始迷离,宛然坠入一个无法自拔,无法醒来,也不愿醒来的梦魅里。 她不知道惟刚是什么时候撤离的,他的嘴移开了,额头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饮过后,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弯里,手儿发抖地按着他的胸膛,随他强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双唇留下丝丝通电般麻麻的感觉,如梦未醒。 房门突敞,施小姐手捧衬衫站在那儿,张着一口足可撑下一只吉时满意汉堡的大嘴。约露嘤咛蠕动,意图要挣开,惟刚却不松手。 「衬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可以下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道。施小姐只犹豫了那一下,似乎体认到眼前一幕是她所无能为力的,于是匆匆放下惟刚的衬衫,退了下去。 门一关上,约露便抬起她那圆方方的鞋头,重重往惟刚的小腿骨一踢。惟刚大叫一声,撒手放开她,颠簸倒退。这女人不能以柳叶鱼等闲视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过是在电影里才见过有鬼脚七这类人物。「-非使这种狠招不可吗?」他问。 「不告而取谓之贼。」她挺立在那儿,义正辞严道。 惟刚慢慢打直身子,-眼看她,「告诉我,我取了-什么? ──初吻是吗?」 好在他们之间隔了有段距离,而鬼脚七的那双脚毕竟不是伸缩式的。约露俏生生地涨红一张脸,愤而旋身欲去。 「约露。」惟刚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门把上。 「请-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我们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冲出办公室,他在里头纵笑。 ***那的确是她的初吻。像这样一个吻,有一场灾难便开始了。 对镜梳发时,她会突然发起呆来,与人交谈到一半,她一霎就忘了辞,写篇稿子,她少说也要顿挫三十次──顿下来脸红,心跳,冒冷冒热,忽惊忽怒,无奇不有。世界已经变了,施小姐竟一副的若无其事,约露想和妈谈谈义工和个展的事,自己却是没头没脑的恍惚。这是女孩对她的初吻该有的正常反应吗?问题是,这不是正常的初吻,为着吻她的──是她立誓为仇的男人。 于是到最后,约露的恼羞便转成了怒。 惟刚无耻,而她可耻。他既是仇人,便无权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该一遍遍回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该去梦想与他舌齿的厮摩,体气的相亲,不该为了他这样的坐立不安,神魂颠倒──不该的,不该的,不该被他一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泪已经淡去了,但她的血还是殷红的。方惟刚──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运的人吗?她的快乐不是失算在他手里的吗?就算她不为姊姊恨他,也要为自己恨他。约露拚着把伤口割深,把恨意宕开,好在她和惟刚间架起一道势不两立的高墙。但没有几天,她又冤家路窄的与惟刚碰上,这才骇然发现他说的一丝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从九楼印刷部门谈妥了事出来,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时左右,有人随后和她一道进了电梯。 「-那篇马留云的专访,我很欣赏。」 哦,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么让她听了心头是一阵惊,又一阵喜?她慢悠悠回过身,还未见到人,已知是方惟刚。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温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样微扬的嘴,曾与她的唇密密吻合……电梯彷拂感染了约露的紧张,冷不防一颤,旋即打住,灯光俱灭。约露不是胆小鬼──她自认不是──却还是失声惊叫。 惟刚在黑暗中掠过来,宛似保护地把她拥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点问题,我按了紧急钮,不要害怕。」 不,不,约露害怕的不是电梯,而是他。他的语气出奇温柔,胸臆出奇暖和,浓烈的男性气息直沁人约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战栗,使得一切受想行识皆成了不由自主。她开始挣扎,不欲和这男子如此贴近,再对他产生任何感觉,她只想讨厌他,憎恨他,永远记住他的罪愆,永远教他在她的恨海里浮沉,不得超生。 约露的挣扎却是徒然,他的拥抱像个诅咒,难以破解。她绝望地低呼,「放开我──我不害怕!」 他没有松手,兀自喁喁说话,「我最讨厌密闭的空间!可以就是怕吧……小时候我被关过──一间小储藏室,没有窗户,到处长蜘蛛网和壁虎,我那时才五岁……」约露听见他抖索地吸气,一双胳臂变得湿凉,像在冒汗。 约露一下不再扭动了──一个五岁大的男孩,被关在储藏室,壁虎在墙上爬,或在头顶桀桀地叫…约露又想到在策轩目睹的,惟刚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挣扎,她倚在惟刚的胸怀,彷拂在聆听一个五岁孩童惊悸的心跳。任谁,任谁都会抚慰这样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其实……没那么可怕,」她缓缓开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个世界,那么一间密室会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许久,彷佛认真在思考。 「-说得有理,人的脑子可以把空间想得很大,」他终于徐徐吁出一口气,如风拂过脸上,空气流通,黑暗的电梯里不再那么窄迫吞人了。「梁小姐,-懂得安慰人。」他把她拥近,下颔靠在她头上,气息在她的发间温吐。他幽幽地,幽幽地,发自魂魄深处唤她名字,「约露……」 听得这一声呼唤,她的心跳也停了,脉动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须停下,听他说话。 「原谅我,」他说:「原谅我从前所做的错……」 惟刚满声是恳切,是悲悔,约露闻言,忽然间觉得孱弱,心茫茫地闭上眼睛。他说的从前,已是人世的很远了,然而姊姊的掌温还留在约露的指上哪。 从来难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样临别依依地抚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约露闭上眼睛,依然历历感触到姊姊的手那柔软的肌理,那脉脉的温度。 而今他求一个原谅,但是姊姊又在何处呢?她既不与姊姊同日生,又不与姊姊同日死,却受了姊姊在世一生的爱宠,而她唯一能相还的,便只有为姊姊记住这男子的负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头,把姊姊死前的最后一缕温柔,永远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约露泪湿了两腮。 「-能。」惟刚捧住她双颊,切切在她唇上请求,「原谅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谅我,约露,原谅我。」他一低头,把她发颤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断肠的拒绝和泪吞下。 他的唇温润地,他的嘴热烈地,他将约露含着、吮着、厮摩着,她是无法动弹。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断,也吻得悱恻;吻得跋扈,更吻得极端极端甜蜜。约露忘了一切,不知有处境,不知有时闲。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委蛇投入他怀里,似梦似醉的,迎合他的热唇,吻向他的绵绵不绝。 就在这里,就在这男人的忏悔和热吻里,约露的灵魂像一只蛹般的破开来,恍惚一只蝶,带着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飞而去,幡然照见自己──却依然被困,困在这座故障的黑电梯,困在惟刚牢笼一般的怀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离。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无声而且无望地-喊,救救我,救救我呀!这许多年来,她岂是恨他,岂是怕他?──她原来竟是爱他! ***梅嘉可以对许多事漠不关心,但是对她想要的男人,却不能不敏感。 惟刚起了变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让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花脑筋的人,她从来不去理会他想些什么,只要他应该在她身边的时候在她身边,那就成了。惟刚是她最炫丽的装饰,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对他兴致勃勃,可他对别的女人总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是现在她觉察出他的变化,他是即便在她身边,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种想要自由想疯了的女人,也不是见了婚姻就像见了鬼一样,她讨厌孤单,她喜欢有窝──一个金窝银窝──,而惟刚的疏远渺远,让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计画,只怕一转眼她便失了掌握。 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轩,弄散了头发,斟了杯色泽阴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绒沙发上,心事重重做垂泪状。门是半开的,罗庸在外头走来走去,视若无睹似的。但晚饭过后,方绍东便把她喊到书房去了。 梅嘉咬着颊肉暗笑──她就知道! 绍东坐在那张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侧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其上一盅热茶,蒸腾着一股强烈的药草味儿。梅嘉打赌,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内的细菌统统呛死!「有什么心事吗,梅嘉?闷闷不乐的?」她一坐定,老人即问。 她没作声,酝酿着气氛。 「梅嘉?」 她叹一口气,幽怨道:「是惟刚……我为他担心。」 「惟刚怎么了?」老人瞠着鹰目质问。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讨厌太师椅! 「惟刚这阵子脾气特别躁,认识这么久,他从来没对我说过重话,那天我问他我们的婚事怎么打算,他的嗓门一下大起来,说是伯伯在养身子,伯伯无心作主,他能有什么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诉说着。「我晓得惟刚不是没责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应过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办了,他说不该让我等他这么久,可是一直拖到现在,『世代』下个月就要推出了,我们的婚事半点没有着落,我知道他心里过意不去,自己在干着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觑着绍东,见他压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严肃的脸上还盘桓了一层不悦之色。这副面相自然不怎么可观,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绍东的脾气,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实,遭人物议,他禁不起旁人说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绍东已经在盘算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刚,她不就瞧出情况不对吗?他望着那个叫梁约露的女人时,神魂就像出了窍,眼中再没有别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刚不可。 「这种事他光是着急有什么用?总要商量的!」果然,绍东暴躁地嘟嚷了。「他不敢拿这件事来烦伯伯。」梅嘉轻声分辩。 「你们两口子都讨论过了,商量好了?」绍东沉吟着问。 梅嘉是他好友的遗孤,眼看着她在惟刚身边跟进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刚对她似乎颇体恤,而这小妮子在绍东面前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如果小俩口有意,那么也该是时候了。 「我们就等伯伯拿主意,为我们订个日子,」梅嘉垂着目光说:「惟刚自己是不敢主动提的,他那个人别扭又好面子,您要开口问他,怕他还会推说没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个好对策──让他没法子搪塞。」 绍东没出声,捧起药汤,锁住一双浓眉,饮着,想着,神色分外严峻。梅嘉不敢去惊动他,但她素知绍东和惟刚一向不亲,这对叔侄宁可在隔阂中相互揣测对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实实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正是给她有设计局面的好机会。 ***梅嘉巴望的喜讯,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对约露,竟又是一场劫数。 那日的电梯事故,历时三十分钟结束,公司的机工把他们安全带出来,然而约露的人生已像是踩过地雷之后的天翻地覆,彻底变了样。 连慕华都看出异状,悄悄问约露是怎么一回事,约露却能面无神情看着她,答不出一句话。那天惟刚主持「风华」的编辑会议,约露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眼,就要当场嚎啕大哭,追着问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问题!──我怎么爱上了你?我怎么爱上了你? 她爱了他多久?爱了他多长?这样的错误是什么时候铸下的?她自以为恨他,不料却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为爱他! 是的,是的,一点没错,她爱他!在「风华」创刊十五周年的庆祝酒会上,约露在心底认命地狂喊。 他伫立在远东国际大饭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穿一身剪裁合度的黑礼服,搭着白如云朵的簇新衬衫,颈上系了黑缎领结,头发还是一贯令人心疼的微乱,却是十足的潇洒,在人群中显得分外英发,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协奏曲在他身后悠扬着,他与各方嘉宾周旋。与人倾谈的时候,目光锋锐,露出一份坚毅的神态,豁然大笑的时候,眉宇飒爽,又是无比的俊朗。 约露遥遥望着他,惊骇欲绝地爱他爱他,爱得心也散了脑也空了,四顾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年后的今天,魂归来兮,必然一如当初无法自拔爱上他。这是魔障,还是孽缘?是劫数,还是宿命? 约露想得悚然,倒抽着冷气,踉跄后退。 「小心,小姐。」 听得这声警告,已经迟了,她陡地撞上身后的男子,将他手上一杯鸡尾酒给撞翻,酒汁洒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会,却一径拿一双黝黑的眼睛瞅着她,慢吞吞道:「-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吗?」 「哦,对不起,先生,真是对不起!」约露面红耳赤连声道歉。 这人穿着一套质地极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现场以深色服装居多的男士当中,看来相当不同,但是这会儿他的裤裆子染了一片黄色的洒渍,却是特别醒目。约露还在惊魂中,站在那儿无地自容,怎么也不敢面对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丝质手帕,弹了弹衣上的汁液,和颜悦色对她说:「别担心,-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男人的裤下毕竟是用处最少的一个地方。」 几乎是难堪得要昏厥过去的约露,听了这话,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终于笑了,博佳人一粲,」他叹道,瞄瞄自己的裤-子。「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约露连日来焦敝烦苦的情绪,竟在这陌生男子三言两语的逗趣中,释去了大半。她淘气的本性一露,反质他一句,「你不是才说损害不大的吗,先生?」「男人的话,岂可轻信,小姐?」他嘲弄回道,满眼尽是笑意。 这话可又触动了约露内心的某个伤口,盈盈的一张笑脸蓦然间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瞟,便观出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他于是转过身去,从一名侍者的银盘上,拿下两杯彩色鸡尾酒,殷勤地递上一杯给她。 「谢谢。」约露喃喃接了下来。 他啜着酒,闪动精亮的眼光打量约露。要不是见到她别在胸前的员工名牌,他还当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细瞧来,她着一袭款式再保守不过的缎蓝小礼服──极可能是妈妈的压箱物──耳下一对白金水晶坠子,妆饰简单,却是引人入胜。她那头芳菲似的秀发,微妙地披肩,脸蛋明蒙,眉目之间蕴着一抹艳色,最是两片丰盈娇巧的嘴唇,漾着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阅人无数的他,也要为之神迷。 大厅人口起了一阵喧动,他回头眺了眺,低声道:「喔,新闻局的官员也到了。」约露引颈,只见镁光灯闪烁不已,把酒会气氛挑动得益发斑烂热络了。那人环顾大厅,笑道:「立委、政要、媒体,各方名流都到齐了,一场杂志周年酒会,办得真是风光。」约露抬头望了望高悬在大厅那幅亮丽的横匾,解说道:「今晚的酒会,除了庆祝『风华』创刊十五周年,也同时要把即将出刊的『世代』杂志介绍给外界。」为了今晚的酒会,杂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个月。 「哦,是的,『世代』,惟刚念兹在兹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语气尽管有些嘲弄,但始终是一脸笑意。 约露虽不隶属「世代」的编辑部,但「世代」企画专精,图文并茂,水准之高,亦令约露感到与有荣焉。更何况她还曾参与了一个小小的意见──修改后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刚满意得不得了,约露每每想到这里,内心总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头去寻望惟刚,那高大的形影,一入眼帘,心头又是一阵甜蜜自酸楚的心间汨汨沁出,她强自按压怦怦的心跳,赶紧回过头,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不大,但神态有股老练之色,精心修剪过的发型,整理得乌亮服贴。他的个子相当修长,既不打领带,也不系领结,倒用了条红底酢浆草的丝巾,随意扎在领口,流露一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风采。约露注意到,他有双极深邃迷人的眼睛,却显得懒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让他感到兴趣似的。「请问您是来宾,还是本公司的员工呢?」约露猜不出此人的来历,遂礼貌地询问。「我是见飞的人。」他笑得似乎无奈。 「哪个部门的呢?」 「最高部门」他露出促狭的眸光。 这人开起玩笑来,也不怕犯了惧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么职位?」 「有我这么一个老板,希望不会让-失望才好。」他向她欠个身,说得拐弯抹角地,却是一本正经。 约露一笑。哦,这人真爱开玩笑!他却望着她的笑靥,望得十分入神。大厅口忽然来了一阵欢声雷动,镁光灯霎时灿烂得像国庆烟火一般,约露扬头,见一穿着宝蓝黑团花缎抱,身量颀长的白发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可不是方绍东本人到了吗?各方嘉宾,加上记者群,全迎了上去。约露见他竟比在公园遇着那回还更瘦-了,但当他往台上那么一站,一副威严之态,没有开腔便把台下压住了。 他致辞感谢各界前来共襄盛举,人人肃穆地倾听,约露却发现有人轻轻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凑到她耳边道:「这里不是有个琉璃工房吗?咱们溜过去参观他们的杰作如何?」她一怔,尚未回答,却听他呻吟起来,「糟了──」 她抬头一看,一个着黑西装的老汉,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们挤过来,不一会儿即来到跟前,板脸打量那陌生人。约露认出他正是策轩的管家,他向约露点个头。「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大?怎么一声通知也没有?」 「中午刚下飞机,」陌生人挑挑肩。「来到这儿,正好碰上见飞的盛事。」「走!」老汉把陌生人的手膀一抓,不由分说便给往前拉,留下约露好奇地在那儿探望。台前有场小小的骚动,绍东的讲演中断了片刻,随即继续下去,不久便欣慰万状说到,「如今犬子惟则也已束装回国,即将投入公司行列,与大家携手合作,并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携……」 约露见那名陌生人被拥上台,与绍东并立,她不禁倒吸一口气。 ──老天,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人果然是「最高部门」的,他是方绍东的独子,方惟则!约露吃惊地想。 「他终于回来了。」慕华不知何时挨到约露身边,低声道:「有子克绍箕裘,总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则多久了。」 绍东续侃侃而谈,褒扬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劳,从上到下,但是约露却没有听到他提到惟刚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惟刚在哪里呢?约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他的影子。约露挤向前去,终于瞥见他。他站在台侧一撮人的后边,离了几步的距离,独自一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偏着头聆听叔叔的讲话,大部分时候却是低首凝视自己的鞋尖,约露不知道,但她觉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来好孤单,好落寞。 就算约露在见飞的历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刚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华说过,施小姐也说过,惟刚身兼数职,不惮劳苦,往往一天工作十几个钟头,而绍东对他竟无一字一句的嘉勉和慰劳! 约露对绍东不禁感到愤怒起来。她在策轩目睹绍东以冷峻且不公的态度,还报惟刚的关切,今天又见惟刚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气,她想走到他身边,和他在一起,她想──「今天更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绍东的音调陡然昂扬起来。「这是方家三十年来头一遭,」他一顿,露出难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刚和已故企业家贾元南先生的千金,贾梅嘉小姐,订在今年中秋节完成终身大事……」 大厅响起狂涛一般的喝采和掌声,轰然淹没了约露所有的意识。 第八章 惟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么时候被决定的?是什么人替他配了对象,订了日子? 他霎时遭人团团围住,那可怕的恭贺声像一把把铁钉子洒在磨石子地上,刺耳惊心。他想叫停,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有人搞错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边,笑得千娇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着向客人还礼,更是满面的呵呵然──哦,惟刚有多久没见到老人家这样开过笑口了? 莫非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刚当众高喊没这回事,教老人家台阶往哪里下?面子往哪里挂?何况还有梅嘉! 就连他那活像显了灵,令晚突然在酒会出现的堂兄,惟则,也靠拢了过来,往他肩上一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结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刚却彷佛驮了两块石头坠下海去,一块是梅嘉,一块是叔叔,人情恩义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满头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爱的缎蓝影子在哪里?整晚上,他只想过去把她抱个满怀,亲她,吻她,把整颗心都奉给她。然而她飘飘忽忽地,一抹蓝影子在人海里载浮载沉,愈荡离他愈远了……约露,他只能在心里喊。 ***约露只觉得宴会厅喧腾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连一杯,饮了多少鸡尾酒,也不知道酒会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声,脑中仅有一个念头──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 这样一对璧人呀,约露擎着水晶杯冷笑,瞧瞧他们──惟刚自然不必说了,而梅嘉更是华光照眼,一头云髻盘往顶上,开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红镶金葱礼服,摇摇袅袅,美得就像风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怀里送。 她可不是在他怀裹吗?笑得那么富丽得意!一双手彷佛还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双,像面包店架上的螺丝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刚死死缠住。 约露愈想愈是自惭形秽地生恨,惭就惭在梅嘉能够理直气壮地爱惟刚,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爱得见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样蹁跹,只管恣意绕着惟刚闹情意,不必挣扎,也不必亏心。一个人一生能够拿什么来换得感情的自由开怀?如果能换!约露是这样自怜,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还有最爱的那男人。 ***如果最后要逃出酒会,一开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则一手插在裤袋里,徐徐踱过一座又一座宝气灿烂的专柜,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国,没有通知一个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轩。居然就在下榻的饭店碰上「风华」的酒会。他按捺不住地过去探探,偏偏罗庸还是那么眼尖,一把就给逮住!总算趁着所有人为惟刚的喜讯闹翻天的当儿,给他逃了出来,窜入紧邻的购物中心避风头。 老天,他最恨交际酬酢,理由之一,他永远没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礼服,用一条僵挺的领带把自己勒死。如果做个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辈子,他宁可不做。 不过名位可以不要,银钱却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则哪来的手头买下一堆东西,引得售货小姐们眉开眼笑的?远企这一逛来,原本空空的两手已多了一双懒人鞋,一副皮吊带,对笔手帕,拉拉杂杂,甚至还有一只奥西丹的玫瑰香精!他岂好买东西?不过想逗逗站专柜的女郎笑一个罢了。 看着时间不早了,「风华」的酒会也该散了。他放胆地往饭店走,却在大厅的楼梯上瞥见一条影子,倚栏面着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蓝翠蓝的。 他认出那人儿,不觉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见她了。他走过去,低声向她「嗨」了一声。她慢慢回过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还夹着一只空酒杯,像走丢了的人。他看着情形不对,皱起眉头问:「-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酒会结束了吧?」她一句也答不上来,轻喘着,飘了股香槟酒味。惟则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牵着她去找柜台人员,问明「风华」酒会已经落幕,人员也都走尽了。 独留这一个。 没有名姓,也没有住址。惟则叹着气,把她带回十一楼他的房间,他不愿把她交给别人处理,又懒得费事去查明她的住处,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双密匝匝的长睫毛,梳到了醉后嫣红的颊上。 惟则搀扶她上床,犹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礼服褪下。 她穿着绸白连身底衣,肩带下一双白腻腻的手臂,缀一二浅浅的小雀斑,可爱,但更撩人。惟则洗了澡出来,听见小醉美人竟打起呼来了呢。他抿住笑,过去把她的发丝从腮边拂开,端详她半晌,然后熄灯上床。 他在她身边静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灯起身,摸摸索索从购物袋里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头,挨到床后,悄悄撩起她的头发,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几滴。一股花氛从她的娇躯上漫漫荡开来,千百朵玫瑰在-那绽放。 惟则重新躺下,这回他伸臂把身边的人儿轻轻揽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进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隔日上午十时,惟刚把成经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饭店大厅的皮沙发座上,领着罗庸,径上十一楼。电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轻微的昏眩。 那是他终宵未睡的缘故。酒会散后,他为了婚讯一事,和梅嘉缠斗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轩房里,当他的面把衣服脱得净光,只剩一套紫缎子底衣裤,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觉,眼梢底却一味瞄着惟刚的动静。她打好了算盘,要嘛就把惟刚勾引下来,正好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个思考对策的余裕。 她大约没想到惟刚也有这么强硬的片刻,被逼问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叶子的梳子一丢,恼着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会上宣布,中秋节完婚,他的兴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罢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来吗? 他巴望你─什么?为什么没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张罗好了,免得你公私两头忙,我们这样为你,你还不懂吗?」 惟刚姑且不迫究梅嘉这番说辞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诉她,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对外人也就算了,对她及绍东,这个误会可不能不解释清楚。 梅嘉嘤嘤哭了一场,居然没有平日泼辣的反应,惟刚也就带了几分歉疚地陪着她。最后,她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撤消婚讯,也别对他叔叔提到,给她一点时间缓和缓和,她总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的,谈论婚事这般出尔反尔,只给人看笑话! 惟刚叹气,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他本来就不愿伤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签约合作开发旅游精品的业务,十二点的飞机! 他才跃下床,罗庸就来敲门,说是老太爷一早发现惟则没有回家,很是气急,要惟刚立刻去找人。惟刚匆促收了行李,赶到公司,多亏了施小姐的能干机伶,不到半小时便查出惟则的下落。惟刚遂在赶赴机场之前,先绕到饭店去寻他堂兄,罗庸也跟了来。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门给敲开。惟则着了棉白背心,杏子红的短裤,眉眼间还爬着惺忪的睡意,他甩着一条茁壮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刚跨入房间,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诡异的香气,不该属于这里,却又在这里。他左右张望,一望见床榻,头颅内轰然一响。 床际上那拥着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吗? 约露! 惟刚觉得整个脑子充塞着核弹爆发的蕈状云,浑沌无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动作。他一把揪住惟则怒吼,「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嘿,老弟,你疯啦?」惟则讶然叫道,挣扎不开。 「她怎么在这裹?你对她做了什么?可恶,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惟则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幸赖门外的罗庸赶进来,帮着把他发了狂的堂弟给拉开。他避向后去,说道:「冷静,老弟,我没对她做什么,昨晚我在大厅碰见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会又已经散了,找不到人处理她,我只好把她带上来,让她睡一觉再说──情况很单纯,什么事也没发生。」 床上的约露早被这一阵喧嚷惊醒,抓着毯子坐起来,似懂非懂茫然望着眼前三人,骇异程度绝不亚于惟则。 惟刚一箭步跨过去,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外拉。「走,约露,我送-回家。」 约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门口,才霎时清醒过来。一清醒心头便是一绞,想起惟刚与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赌气地用力摔开惟刚的手。 「方社长,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回家。」 「约露─」惟刚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却一闪,躲到惟则身后。惟刚的面色紫涨,忽腾腾望向堂兄,火气再度攻向他。 「惟刚,这位小姐不会有问题的,你还要赶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庸一边劝─边拉,硬是把惟刚架出门去,又掉头对房里喊,「老大,我一会儿上来接你,老太爷在家里等着。」 惟则揉着被堂弟拧青了的胳臂,吁一口气,上前把门关上。他回过身,与约露隔了一道段落对望。那张在冷气房初醒的脸蛋粉白粉白的,一双眸子艳炯炯,黑里透着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衫底衣,却没有忸怩的遮掩,只是庄重,严谨地肃立在那儿,像那些个希腊女神像,再是身无寸缕,也是尊贵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刚刚对惟──社长说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这儿睡了一觉?」她镇定地问。 「句句实话──昨晚我见-傻傻站在楼梯上,话也答不上来,这才把-架上来,让-歇一夜再说-一躺,就开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坏了,倒头便睡,一觉就到天亮。」惟则这辈子是从来不需要向人费唇舌解释什么的,但这女孩立在那儿,等待他的回答。她脸上那份专注端凝,有种姿色所不及的美丽,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须以礼相待。他不是个欠礼数的人,但也从来也没按过礼数做人。 「我睡觉才不打呼。」约露傲然回道。 「哦,-打呼的,而且还响亮得很。」惟则摊着手说。 约露重重看他一眼,也不再驳斥,抓了她那袭披在椅上的缎蓝礼服,径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后她出来,向惟则道谢,并且告辞。 「让我送-回去。」 「不,谢谢,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宿醉刚醒,还是让人陪-回去比较好。」惟则说得诚恳,约露踌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我不能再麻烦您了。」她扶着疼痛的鬓,喃哺说。 她是宿醉刚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刚,想起自己的纵酒,甚至有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里有些东西遗留在惟刚那里,从此再也收不回─往后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凄恻地垂下泪来。 「嘿。」惟则走过来,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约露却霍然起身。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后一次郑重道谢,旋即离去。惟则觉得她走得像一片云,挽留不住。 ***两天后,他去寻云。他总有一种把握,没有他挽留不住的东西,即使是一片云。他在外头无往不利,在见飞自己的地盘那更不在话下,三两下功夫即把约露的种种打听清楚,甚至仔细到知道这天中午的一点钟,她会在哪块站牌下出现。 他把车开到那个站牌去。 约露见到那辆黑色吉普,虎虎地、腾腾地驶到她面前,车身一股热气漫向她,是她熟悉的,爱恋着的惟刚的气息。她的面庞在阳光下绯红起来,立在那股热气中,探望车上的人。车上一个体态修长的男子,穿一件宽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镜,笑吟吟望着她。呀,不是他。约露一悟,心情由紧张而松弛,然后沉淀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头。 但是车上的方惟则先生照旧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盘上,眉目舒展,在熙来攘往的社会,有股几乎令人惊讶的优闲,就像他吊在抬头上的墨镜,荡呀荡地无所谓。如果她也能,也能有这么一分半毫的无所谓,约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无声的召唤中,上了他的车,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凉的井。 车内的空气爽凉,而方惟则的笑脸更是怡人。 「很高兴-身上没有酒味了,」惟则调侃道,在头上方的车镜,瞥见约露脸上染了一抹飘忽的红晕。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没有麻烦吧?」 「还算顺利。」约露轻叹一下,回道。好在妈信了她和同事欢庆过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节。唯有身上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儿来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惟则却已经在眺望逶处的天空,不理会那天的事了。他是个不喜欢回头的人。「阳光真好,温度适中──」他欢声道,话头一改。「-知道吗?大屯山常有老鹰俯冲下来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气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把方向盘一旋。「也许我们该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点赶到士林采访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变。 「这位教授有比-的自由重要吗?」工作有比快乐重要吗?屋子里没有阳光,我们应该到户外;大街太拥挤,我们应该到山上。」 约露知道他说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可是这些话在身受牵绊的人听来,却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过仍然一径摇头。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则。」 「方先生,我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为什么老是说不能?」他质问。 人生条件不同的人,说的是不同的话。约露却没有答辩,只是微笑。 「叫我惟则,拜托──不要让我求。」他不看路,看着约露,老练之色全不见了,小孩似的,软化人心的神情,很纯,很真,没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约露轻吁一口气。「不过只以私下为限,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赶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许不比快乐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连快乐也没有了。」「对于意志坚决的人,我们是必须尊重的。」惟则洋腔洋调的笑道,加快了那么一些车速。 惟则把约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条街巷,车停在街口一树凤凰花丰茂的红荫下。两个小时后,约露谢别访问对象出来,见到人车竟还在荫下,车身都被红簌簌的花蕾覆满了。 黑色吉普车在绿殷殷的阳明山道上驰骋,像一匹不愿辜负草原的野马。他们果然来到黄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头都成了两面人,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约露没看到老鹰,只瞥见遥远的淡水河。惟则却喊了起来。 「看,老鹰飞来了!」 「在哪儿?」 「来,我指给-看,」惟则站在约露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脸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发誓的情人。「在那儿,」 「哪儿?我没看见,」约露把颈子引得长长的。 「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呀。」惟则的声音压得极低,脸孔挨得极近,他说话的口气呵在约露的耳根子上,温热而潮湿。约露站直了不动,他用发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两人的嘴唇只有一发之隔;是会触电的那种距离,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种距离。约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后,她挣脱了惟则,跳到一边大笑。 「好哇,你骗我!根本没有老鹰。」 一股山风,吹乱了惟则服贴整齐的头发,他徒劳地把头发拨回去,咧开一口白净的牙齿对她笑。他的脸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惟则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鹰而已,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东西──天母喝小酒,美术馆赏现代画,云采餐厅看万家灯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儿挑古董耳环! 他不像阔别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他对这地方-如指掌,他对女人也-如指掌,他对人生所有幸福快乐的事都-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给了约露,解了她的谜。她认识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优雅的节目。她倒有点像朵养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浓厚馥郁,没有其他的味觉了。***惟刚坐在东京往台北的班机上,咒骂航空科学的落后。科学家的进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谁不知道「企业号」上的光波输送室是多么有效率!还有呢,中国古代道长的那把拂尘,不也是往上一扬,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还在这里坐飞机! 在日本的五天,惟刚比一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还要急躁、还要阴郁、还要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终日他的脑子就这么嗡嗡响个不停,养了一窝蜜蜂。他开了会,他签了约,他参观了工厂,他周旋了众人,最后地上了飞机。但是飞机飞机,可恨可恼如此不济。 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了台北,头一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定去了。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到策轩,是夜里十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使劲,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过头,在月光下-眼看着。 「惟刚?你回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不该还在外头远留,-该回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齿一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带以霏回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二十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来。以霏是回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二点,是马车变回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二点整。送约露回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彷佛这一句就可以解释一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十一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餐。他是变了。「你呢?三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张石刻的脸,三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为什么一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说,一字一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脱,还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锅。「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 惟则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会找机会好好向她说明,我会告诉她一切──不会瞒她,」他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说罢,惟则离开客厅,上了楼去。 他太清楚了,惟刚绝不会拼着让约露受到伤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软。心软多情总把他害了。 第九章 惟刚成了吞黄连的哑巴,满口的冤屈,没法子吐咽。他想到韩国人的文字,怎么看总像是反的,说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这种是非颠倒的窘苦。 公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应过梅嘉,暂不否认他们「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气,却使他没法子喘息。 真正使他没法子喘息的,究竟还是约露。 当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锅子滚腾腾的热油之际,她却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冻而苍白,端坐在一方办公桌后,维持一定的姿势,任凭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烧化不了她。他上前去与她说话,她也是机械式的应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频率,视线只抬到他的下巴──谦逊、空洞,让人发疯。 她把自己藏进最深奥的那个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来,叫她活过来,让她像以前那样的向他挑衅,和他作战。他宁可面对顽强而有生气的她,因为那样她才是活的─她却好似对他失去了兴趣般的没有了斗志。 惟则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还没说?惟刚巴望着约露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在他苦等不了的时候,便想把她拘来,对照个仔细,说个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会像惟则所说的,伤害到约露,他绝对不愿意伤害约露,但是拖延时间,她受伤会更深……然而眼见惟则积极从事的,却是公司。他与见飞隔阂太久,如今便像个入门者,一样一样重新来过。他是变了,参巡各个部门时,格外有种浪子回头的恭谨郑重,再不似过去生涯里那种事事都是走马看花。 那日惟则来到编辑部,大理石像似的约露居然与他相视而笑,他满眼的笑花,直开到嘴角两侧,牵出笑纹,穿成了酒窝。而大理石像冰凉的面颊,也醺醺然泛出微晕的气色。惟刚看着两人对望的眸色,背上一阵子发麻;他堂兄肯定还把事情蒙在鼓里,没有对约露明说,否则就更恐怖──真正的噩梦,却是在星期五那天降临的;黑色的,不是来吓人的,是来打击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电话把惟刚从工厂紧急召回。「世代」 的主编霭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面摊上两本杂志──一本是刚出炉,即将隆重发行的「世代」月刊,崭新的画页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油墨味儿,惟刚闻之心旷神怡。这本刊物是他近来唯一可堪开怀之物了。 霭明不待他开口,握拳捶着另一本杂志,愤怒道:「这是本期的『新时风』,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时风」杂志近年才掘起,偏重于时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刚评来,只属中品罢了。「他们这一期的专辑和『世代』创刊号的主要内容几乎一样!」霭明一张黑里俏的面孔几乎泛灰了。 「怎么可能?」惟刚惊道,抄起那杂志飞快翻阅起来──一列探讨两岸政经风云的文稿,洋洋洒洒占了十八页的篇幅,其图文内容,几乎完全脱胎于「世代」精心制作的创刊号主打专辑。 「他们剽窃了我们的图稿,社长。」霭明咬牙道。 惟刚把「新时风」撂下,转过身去,望着窗户。前一刻,窗外还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转眼已经昏暗下来。肥大的雨点打在雾色的玻璃上,和着灰尘往下爬,爬成一只大蜘蛛网,张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长久,觉得事事也像这张大蜘蛛网,层层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许无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却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毙的懦夫。 他把牙关一咬,回过身来。 「霭明,下午召开编辑会议,」他吩咐,随即拿起电话。 「施小姐,帮我联络章律师。」 ***三天后,惟刚拖着惫重的步子,回到编辑部。 事后当天,他和同仁当下决定展开补救工作,抽掉遭盗用的部分,代以适当的储备图稿,重做专辑。编辑和美术组加足马力赶工,更协调了打字和印刷厂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时间内赶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长的决心燃成大伙的士气。 至于图稿之所以流人对方手中,三天调查所得结果,对惟刚又是另一个震惊和打击。出事后的编辑部,气象严肃,惟刚在通过走道时,整个办公室像座考场,人员个个埋首几案,没一句声张。他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搜寻,多日不与他打照面的约露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和他对个正着──那两颗黑眸,彷佛有一年他在九龙夜市古玩摊子见到的乌银,熏着诡丽的暗色调子,暗香幽幽,像有一个秘密藏在那里头。 也许她真的藏有一个秘密。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嘱施小姐唤来约露。他不给自己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劈口便说:「我不知道-和『新时风』有那么一点关系,约露。」 约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时风』做过一阵子编辑,后来母亲住院,就辞了工作。」 「但是他们挺看重-的,还继续和-联络。」 约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叶边,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时风』的刘总编是打过几回电话给我,不过就是聊聊,没有特别的话题。」 「但是-上个月还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刚徐徐踱到约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动了一步。「那是一位当时颇照顾我的同事要庆生,他们很热诚,一定要我回去热闹热闹。」约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刚为什么对她有这番问话。他像在怀疑什么,他的口吻还称和气,眼神却那么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额头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却划出直线,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时风』盗用『世代』的图稿,公司初步的调查发现,疑似咱们内部的员工偷了图稿提供给对方,此人应该在文津社任职过。」 约露的面色一下变得青苍。 「咱们编辑部的人员,据我所知,就只有-在文津社待过,约露。」他的嗓音低得像电声。「社长,你这是指我就是偷走图稿那个人?」她哑声问。 「-知道图稿收在保险箱,-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惟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约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记得那些号码!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保险箱!我为什么要把图稿偷给对方?我有什么动机?」 「-说呢?」惟刚的神色阴沉。「也许是-对我心怀怨恨,-对我愤愤不平,-使一点小伎俩,把我三年来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坏棹,就算没办法全毁──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扯它后腿,也够痛快的了。」 约露的下唇开始抖索,无法抑制的抖索,颤成那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张青苍的脸刷成了雪白。 这当儿,社长室的门像被一头狮子猛地扑开来,惟则大步跨入,望了两人一眼,目光停在约露惨白的脸上。他打起眉结,转向堂弟。 「我听过章律师和周主任的说法了,疑点还是很多,现在情况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头指向特定的对象──」他看约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断了。」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惟刚回答。惟则不知道,惟刚的箭头载满了愤怒和挫折,惟刚的箭头需要找个标的。 「外头的人怎么无的放矢,我管不着,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许这种情形存在。」最后那两个句子,惟则特别的强调。他转向约露,把她的肩头揽住,放柔了声调,「走吧,把-的东西收一收,我送-回家。」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温存,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麻木中醒来,像炉上的水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白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强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本杂志!」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阵阵的声音,也许来白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处的角落──阴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 五岁的储藏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双拳。压下呼吸,让自己一-一-的凝固起来。像顽石也好,像木头也罢,总之只要封闭呼吸,封闭脉跳,封闭感情,他就能忍住那声音─就像他从小到大忍住许多许多事一样。但今天,这件他训练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好像他终于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极恨。 他抓过车钥匙,猛地往外走,离开编辑部,离开见飞,离开台北。他的黑色吉普车冲过圆山,冲过竹围,过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飞奔,像一只没有牵系的风筝,不问去向,也不着目的。 他是孤独的一人,始终就是孤独的一人。见飞不在乎多那一本杂志,方家也不在乎少他这号人物。婶婶拿二十年的排斥来指出他的多余,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来证明他的无足轻重。而惟则,哦惟则,一向是情同手足,却每每一句话就教惟刚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长在方家,从小心眼里只有把方家当做是家,叔叔是父亲,婶婶是娘亲。他对于方家一碗饭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阔达深厚的,深厚得是连回报也不敢讲了,默默为它流血流汗与流泪。他是从来不敢自外于方家,却总方家自外于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焖烧似的炭红。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风也吹不灭的怒火,却让他一阵阵地起寒噤。他渴望的东西,每每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办法帮助他豁达,这彷佛成了一种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动心,就会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双手簌簌透出凉意。他驾着吉普车冲进白沙湾一家私人俱乐部,停在车道上喘气战栗。 二十分钟后,他办妥了登记,拿着门钥匙,寻往防风林边的小木屋。 门开之际,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惟刚」。他惊诧地回头,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怎么在这里?」 梅嘉在酒会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阵子没有露面。 「我在见飞看见你冲出大厅,跳上车就走,我一路开车追着你,」她略带喘促地说,然后抚住惟刚的手臂。「我听说『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担心你。」梅嘉感觉的发型被风吹乱了,葡萄红的裤装起了绉巴,惟刚没见过她这么凌乱过,但她仰着脸看他,那副专注和关切──他没见过她这么妩媚过。 这一夜,惟刚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为能舍,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许能狠心个三天,放旷个三天──日间,在浪里踩着白沙走,试着那从未有过的平坦舒适;黄昏,梅嘉蜷伏在他脚边,也有那从未有过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欲担误她的时间,她却蜿蜒到他胸前,把脸理入他胸怀,耳语道:「我爱你,惟刚,我一直是爱你的──让我跟着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惟刚不禁拥着她叹息亲她面颊。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于她的心意?她并不了解他,也未必有能力爱他,但她总是那么坚决的,无畏的,认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这份意志是令他感动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为已经忘我,那他就错了。三天后,惟刚停车在华灯初上的十字街口,抬头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见飞大楼那舞扬的中国式檐角,又在他的胸口画出热血,瞬间驱走在他周身流荡了三天的寒意。 惟刚再度激昂了,他扪心自问──他怎么能舍,怎么能弃?工厂那群一起拚人生的伙伴,公司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这些事业,这些理想!何况何况,刻在脑中,镂在心上的,还有那满头霜发的老者,还有那双眸如星动人心魄的女孩,这些感情,这些牵绊。他怎么-得开! 他必须回来──就算要流血,要受伤,他也要回来。 ***回来,惟刚,回来!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绝望,约露那张秀艳的脸庞,落满了哀愁的线条。她坐在挤满下班人潮的公车上,呆呆望着窗外。一双手把鹿黄色的皮包捏得脱了形,一颗心也被痛苦捏得脱了形。 她气惟刚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辗转,反侧,辗转,想的还是他。世代世代,惟刚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说是半死。 她了解他所受的打击,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长室,即使他怀疑她,那样盘诘她,她仍然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额眉,刀似的刻下两道好深好深的纹路,她想解释,想说明,想把那两道深纹抚平。 她恨他,她气他──却无法不爱他。就因为爱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对着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毕竟已经是别的女人的了。想到这里,心更痛,承受不住。她连双眼都失去了明采,就连惟则,这个动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他绝口不提惟刚,但他逗她、陪她,设想各种花样来博她开心。约露是笑了,却笑得空落落的。 「约露,约露,」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地说:「不管我怎么逗-,-还是闷闷不乐,-让我伤心。」 「对不起,惟则。」她的语调还是沮丧。 「-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快乐起来,」他俯头端详她,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挥之即来。「也许-该离开公司一阵子,我让公司放-的假,我带-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岛,甚至出国都可以──」 「不!」约露立刻拒道:「我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何况家里还有妈妈在。惟则,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而享受特别的待遇,甚至废弛职务,否则怎么在同事面前抬起头来?我很高兴和你做朋友,你以后可别再有这种提议了。」 惟则待她好,她知道,但她总算把这阵子心头的困扰趁机向他表明清楚。「我没有事──只需要静一静。」约露再次谢过惟则,不顾他连声的抗议,径上了公车。就算不为了享受特别的待遇,她亦哪里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刚。 见到他之后,也许她会傻到把阿甘捕虾子那段情节都搬出来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愿见他灰心丧气。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没有对他解释清楚的就负气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该,尽想着自己的不该……惟刚,惟刚,回来。 约露颦着眉望着公车苍黄的玻璃,定定的,痴痴的,好像就会在那面玻璃上见着在内心-喊呼唤的人。一部黑色骏丽的吉普车自车水马龙中迎面驶来──哦,她终于产生幻觉了,她在公车的窗玻璃上看见了驾着黑色吉普车的惟刚,他那坚毅得令人心碎的侧脸历历分明……老天!约露陡然一震,把双手按在车窗上,那不是幻觉! 她瞠目望着在对面车道上,和公车擦身而过的吉普车。那是他,他的车号,他的人──他回来了!***惟刚回到见飞,每在花冈石地板上的一步,都踩得那么磊落稳当,这才蓦然明白,在外头的三天,其实一颗心都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鸟飞回森林,是厌倦了天空的广大无着,他只有回得家来,才有踏实的感觉。 中午他在离开沙湾之前,打过电话嘱咐施小姐,备好公文在他桌上。这三天人虽在外,还是天天和公司联络,该交代的、该处理的,也未敢-下。 惟刚坐下来,先打电话确定梅嘉也已平安回到家,这才和律师通话──文津社自知理亏,愿意登报公开道歉,化解此事。惟刚无心对簿公堂,此意正合,遂与律师约好明午见面,研究细节。 他搁下话筒,吁一口气,心端上一个结,还是未解。文津社坚称,那份图稿是身份不明人士所投,他们适逢新旧总编交接,疏忽查证所致。说来自然示强词夺理,惟刚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盗走文稿之人,他却不能不查明。 「社长,」有人在门口以低音喊道,一条庞大的人影移了进来。公司里只有一个人像座钢骨大楼。 「阎组长。」他道。 「有件事向您报告,」阎碧风严肃地说:「您先看看这个,」她把一只亮晶晶的小东西交给惟刚。 那是一只耳环──极考究的白金镶座,吊着一枚切割得极精致的透明宝石,如晶如钻,在灯光下不住闪烁,看久了目眩,更觉得眼熟。 「我前几个星期在编辑部地上捡到这个,查问过同仁,也张贴过告示,都没人认颁。当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蹊跷,最近编辑部有这失稿的事件,我怀疑两者有点关连……」***约露赫然发现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没有光的地方,而是还有那么一点光的地方─就像这道长廊,影影绰绰,尤其黑暗得漫长,全因廊道那盏黄殷殷的壁灯,微小地亮着,诡谲地亮着……那盏小壁灯,还让她看不见尽头的套房缝下,有没有光线透出──惟刚人是不是在里面? 他应该在里面,她要他在里面。她必须见到他! 她紧急地跳下公车,疯狂跑回见飞大楼,惟刚的吉普车还停在广场的水泉边,编辑部却已经一片黑了。他既不在办公室,那么一定是上了这十楼的套房。 她跟着上了十楼。 拜托,让我见到他,我有话要对他说!──约露在心里喊着,步履颤然地沿那黑廊走去。黑暗中,产生一种迷惘的感觉,分不清楚时间……「时间是半个月前一个周六的晚上,大约九点钟左右,我上来巡查,看见编辑部里头亮着小灯,我以为有人加班……」壁上那盏灯吸引着约露,她一步步趋近。肩后的辫子在奔跑时就散了,一头长发恣放地披洒在身后。 「我从走廊另一头巡回来时,远远见到一个女人的影子,甩着长发,匆匆忙忙离开编辑部,搭电梯下楼,办公室灯也没关,我在门口捡到这只耳环……」 ***约露来到套房门口,伸手想要扣门,忽觉一股热气袭向后颈,她心一惊,霍然回过身子,一片宽阔的胸膛把她堵在门上,一双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双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梦里,她也认得的眼睛! 「惟刚!」她喘促地喊了声,启着唇,张着眼看他。分不清胸口里混沌的百味,是惊悸,是兴奋,是甜蜜,还是酸楚。 他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插在裤袋,低头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却又为什么那么阴郁?半晌他才开口,「-经常下班后还在公司里闲逛吗?」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着约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鸣。 「没有。」她悄声回道。 「半个月前周六的晚上,-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在公司里走动?」 「半个月前的周六晚上……」她讷讷道,突地想了起来。 「妈的主治大夫从美国回来,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刚缓缓打直身子,把撑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也插入裤袋。他仍旧凝睇她,仍旧眼神郁郁。他的面庞在光线的刻划下立体分明,亮的这边森严,暗的那边神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来找你。」她贴在门上蠕动了一下。 「-怎么知道我在这裹?」 「我搭公车回家,走到民权那个路口,在窗口看见你开着吉普车──」她话到一半,登时打住,因惟刚忽然伸手,并着两指抚触她的面颊,逡巡着,拭了眉梢,又拭额角。他蹙眉轻问:「为什么满头大汗的?」 「我──」约露咽了咽。「我是跑了来的。」 「进来。」惟刚立刻开了房门,把约露拖入内。冷气一开,凉意即来。他把枯叶色夹克扔到椅上,进浴室取了条蓝毛巾,回到约露面前,欲为她拭汗。 约露赧然,左右闪避着那条毛巾。 「站好。」那一声喝令却是温柔的。他把约露拉拢过来,细细为她拭去额眉上的汗意。他俯下头,撩起她的长发,拂拭她的颈后,如拭一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灵巧仔细。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颈子固然皓白秀致,却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热腾腾,她有万种的风情,万种的生气。她是冲动的,愤怒的,怀恨的,记仇的。 打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不停的挑衅他,扦拒他,顶撞他,只要两人碰在一起,空气似乎就带了电,火花迸闪。她要冤他也罢,恨他也罢,却是离不开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惟刚情不自禁低头吻她那温热的、沁着汗香的颈子。约露猛然一颤,她闭上眼睛。他的双唇摩挲过她的耳垂,像丝绒拂过珠玉,暖而润泽。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动她的心弦。 「-有引人遐思的耳朵,-应该常戴耳环,钻石耳环──像那天-在酒会上戴的那─副。」「我的耳环不是钻石的,」约露轻喘着回道:「是水晶──我买不起钻石。」他知道,只有阔小姐才有那种东西。 「这些赞美女人的话,你该对你未婚妻说才对。」她说,嗔恨的调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态。 「我有了未婚妻──-很在乎吗?」 她没回答,也没抬头,唯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笑意。 「那是个误会,」她听见他在说明。「很难解释──但是我没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个女人结婚,我会亲自向大家宣布。」 够了。她的心像一朵花一样的满满开了。喜不自胜地不敢抬头,会被他看见。他却把她的脸挑起,两人的鼻息隐约相接。约露悠悠睁开眼睛看他。这么逼近的距离,她是没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却只需把脸凑近一些,只需一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应出他面部的山峦谷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说她是来解释的,她绝没有和文津社挂钩,做了对不起「世代」,对不起他的事;她要说她对这件意外感到非常遗憾,只要用得着她,她愿全力协助;她要说──哦不,她没有这么多理由,她望进惟刚深得揪紧人心的眸色里,-那间明白,她不是来解释──她只不过是来看他,就只是来看他,哪怕只一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脱口说道。 惟刚笑了,笑声很低,带着阳刚的音韵,听来十分地醉人。 「哦,约露,-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不是把我当仇人?- 不是恨我入骨吗?-对仇人却这样关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问,旋摇摇头,用一种低沉而惺忪的嗓调说:「我不知道,人生多险路,到处有陷阱等着-跌下去。下午我从白沙湾回来,北海公路起大雾,雾浓得-连路面上的黄线也看不到,一个不小心,-可能连人带车冲向大海,落得尸骨无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车迎头撞上,撞得粉身碎──」 「不要说了!」约露凄哑地呼道,那双眸子成了两只黑蝌蚪,惊惧仓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见到惟刚横死道上的景象。 惟刚扬眉,彷佛微笑。 「怎么,约露,我真要以为-是关心我了。」 我爱你!约露的脑子是喧天的叫声,她颤悸地拉住惟刚的袖子,一股劲地说:「答应我,惟刚,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什么事?」 「永远不要受到伤害,永远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说,嗓子都哽咽了。 「为什么?」连他的喉咙都有颤意了。 「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恨你一辈子。」 约露忽地张手,勾住惟刚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顾一切地吻他。她的劲道太大,竟把惟刚扑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么他就是火神,迸发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点余地。 约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关不住自己的闸门已经轰然倒榻。她狂吻怀里的男人,每一口呼吸都吐纳着万顷的痴迷情意。 这积压八年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狂爱,是惟刚欠她的──说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债也可,约露拚却了一切要向他索讨回去。今夜,哦,今夜,她不为姊姊求偿,她为自己求偿。惟刚欠她的,惟刚要还她。 她的十枚指头按捺在惟刚的项上;那紧实、那坚硬的肌理,是极强壮的男人才有的颈项。她把热唇从他嘴上移开,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颈窝呵气如兰。这强壮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软化。 他一伸臂,把约露的头扳回来,像要吞没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发昏、发疼。然后他抓着她双肩,把她猛挪向后,喘着气质问:「-这是在做什么,约露?」「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强硬的男人。」 她望着他,眉梢尽是娇痴的恨意。是怎样强硬的男人,忍得-下姊姊那样如花似玉的人儿?这一种铁石心肠,这许多年撼动着她,牵引着她,最后竟将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痴迷里。「不,约露,我不是强硬的人,」惟刚抓着她,哺喃摇头,「我常常是软弱的。」哦,惟刚开除印刷厂长时是强硬的,为叔叔延医时是坚持的,因着文津社而质疑她时是逼人的,在饭店客房与堂兄的冲突是火爆的──她看过他各种强硬的面目,但是在断电的电梯里,那一句自承、一声歉然,却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温柔与软弱。 这个男人是既强硬又软弱的,他的两极揉成了一股约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只知道她栽进去,栽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软弱。」她把香唇凑在他嘴上,如痴如醉说。「约露,这次-挑衅得太过分了。」惟刚的嘴立刻攫住她的唇,鹰捕小燕。霎然间,隔阂着两人的重重衣衫,变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刚一双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统统除去。他怀里的美丽女孩,像一树春天的柳,绵绵把他缠绕住。她酡红的眉眼,令他心荡神驰,他知道,徜若他没有吻遍她,抚遍她,爱遍她,这一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惟刚抱着约露翻过身来,俯压着她,双手穿入她秀美扶疏的发鬓裹,捧着她的脸,吻那两道自一开始就使得他惊异而迷恋的浓睫。他把它们轻含在唇际,她袅袅眨动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痒,一阵麻,一阵心酥骨软。 他咬噬她两朵像茶花一样美的肩儿,听见她的细喘,她嘤咛喊他的名字,使得激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春水一般在他怀里荡漾。 他成了一叶小舟,穿水寻路,划向她的深处,一阵比一阵情切,一波比一波激昂,终于翻腾成一片汹涌的漩涡。 约露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让一个女人这样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后,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蜜了,几乎令人发狂。是他,只有他,唯有他,他的汗湿、他的急喘、他的激情、他的纵放,把她带入那片漩涡,那片美绝喜绝的天旋地转中。是那银瓶乍破的一-,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与他缠绵,缠绵,缠绵到极地。 ***惟刚在欢极中睡去,又在睡梦中醒来。 他的胸口上仍负着沈沉的压力,是约露柔腻的娇躯在他的臂弯。他从枕上抬起头,瞄瞄几上的小钟,指针在十。他困着了近一小时。 约露偎着他,一头秀发披散在他胸膛,札得他痒痒的。她悄悄蠕动了一下,他侧了侧身,低嗅了声,「约露。」 她没应答,小虾儿似的蜷曲在他怀里。惟刚把遮着她脸蛋和肩膀的发丝拂开,一室杏黄的灯色熏陶下来,把她一身肤色映照得像惟刚那方红花芙蓉印,娇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进心口里去。 惟刚起半身想拉上被子盖住她,却在两人抵触的腿闲发现一抹血痕。他的胸口一热,周身荡起浓浓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内侧的血丝,她猛然一震。「哦,约露,」他愧惶地叫一声,把她拥入胸怀。他不能说他后悔,但是汗颜和不安却免不去。「对不起──我不该。」 她却忽然垂泪,低声问:「以霏也是这样,对不对?」 「以霏?」 「这就是以霏的爱,以霏的奉献,她付出一切,没有保留,因为爱情不许有保留,否则就会失真──男人总有办法让女人服膺这一条。 不想毫无保留的结果,却落得一场始乱终弃!」约露抬起头,控诉似的说。 「-在说什么,约露!」惟刚越发感到惊疑了。 「你知道她后来为什么拼命找你吗?」约露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看着他,眼里一半是泪,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气傲的女孩,你对她既然无心,她也不会再苦苦缠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种了祸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负责,只希望你想办法!」 惟刚的面色骤然翻白,他瞠目望着约露。 「-是说以霏她──」 「她已经怀孕了!」 第十章 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乐,带着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则站在紫绒沙发边,摇荡手上 半杯白兰地,未饮而欲饮。突然间,起居室的门破天荒似的被擂开来,惟则什么都还没有看 清楚,就给来人一记拳头击中下巴,倒坐在沙发上,酒红溅了一手。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那三天不见人的堂弟,惟刚,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倾轧在他鼻 尖狂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手,惟刚!」惟则惊怒交加,往后挣开来。「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我不知道你在 说什么──」 「我在说以霏──梁以霏,」惟刚两眼冒凶光,额上青筋绽露,惟则几乎可看它们在突跳。 他和惟刚做了三十年兄弟,从没见过他这副骇人的模样。「那个怀了你的孩子去寻短见的女 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一个卑劣、懦弱、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这 样对待她!你害死了她!」 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刚当头扫下来。 惟则惊慑地半仰 在沙发上,居然还在手上的酒杯,终于咚地落了地。他颤索地抬起手,把脸蒙住,指间 斑斑的酒红,血色一般。 「她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不爱她,但我也得呼吸过日子!」他呻吟道,一张脸围 在栅栏似的十指后面,局迫得可怜。「她受不了一点差池,一点瑕疵──白鞋踩了泥巴, 也不管电影就要开演了,非得回宿舍换鞋不可;没洗手不能摸她的脸,摸了她的头发就不能 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她要的也是个一尘不染、完全封闭的爱情。是的, 她把一切给了我,做什么都在为我奉献,所有知觉意识全钉着我一个人。她斤斤计较我的 一举一动,一点玩笑也禁不起!一次我逗她,说我其实喜欢的是丰满的女孩,接下来一天, 无论怎么道歉,怎么赔罪,怎么哄怎么劝,她硬是一句话不说,她不发脾气,也不和我吵, 就是一句话不说,那天回来,我整个人也差不多虚脱了。」 惟则的双手自脸上滑下来,他把后脑勺往椅背一靠,一只手背重重叠在额头上,闭紧 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对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动人……如果,如 果她能多一点折冲,她能人性化一点,我愿意和她绑一辈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又 改口道:「──或许过个几年我愿意,毕竟两个人的日子都还长。可是从那天开始,她更投入 了,她那种爱法会把人甜死、腻死、闷死! 我不能不走开去透口气,也希望她冷却一点。是,我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可是我并没 有忘记她,我只是──」 「你只是在逃避!」惟刚到底压不住怒气地喝叱。「她急着找你时,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担,你却逃之夭夭!我哪里知道她给你摆布得这么惨,后来 她找我,我─我─」他却说不下去了,惟则趁此嘿嘿冷笑起来。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还以颜色。「你不肯理会她! 你心里爱她爱 得发狂,但是心肠太软,自尊心又太强,自以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风,不愿和我抢, 偏偏对她用情太深,心里又不能放──终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两次想见见你,你总是躲着, 怕见了她痛苦更深。到头来她还是必须找你投靠,她或许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 ──你却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刚不想一转眼所有罪过又全数落到他头上,他的背脊凉飕飕的,一双掌心全是冷汗。 约露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乱穿上衣服,不肯再听一句 解说,泪涟涟跑出套房那时,又是怎么指控他的? ──她说他对以霏始乱终弃!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错了。从头到尾和以霏难分难解 的,是他堂兄惟则,不是他,不是他。 惟则揉着眉头,睁开一只眼睛觑他,讥嘲道:「你失踪了三天,回来就追究这个── 是以霏向你托梦了吗?」 惟刚把双手插入夹克口袋,抬头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梦,约露却诅咒了 我八年。」 「约露?」一听到这名字,惟则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堂弟。 「你和她谈过? 你们碰过面了?什么时候?」 惟刚掉过头来,定定地,深深地凝视他堂兄。 「今晚,刚刚──她在路上看见我,跟回了见飞,跑到十楼找我,我们……前半小时 才分手。」 惟则半晌没有吭声,一径瞧着惟刚,视线在他脸庞上探着、寻着、搜索着。 神情像烛光,忽明忽减。然后,他开始喘气。惟刚没见过一个人光凭坐在那儿,便可以 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则俊白的面孔渐渐冒出红光,最后竟烧得满面紫胀。 「你这混球,你碰了她!」惟则赫然从沙发上弹起,狠狠向他堂弟挥了一拳,把惟刚打得 踉跄后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种惭愧、心虚,那种可恨的,想不 开的表情;总自认是正人君子,不愿负人恩义,那种孤傲,那种矜持,那种虚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刚用手背抹去唇边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则一句话──我对她情不自禁,她太动人了 ──他又把话咽回去。惟则所怒骂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虚假,他怕负人恩义,永远也放不开, 可是对约露那锥心刻骨的情愫,却是一丝一毫也虚假不了的。 惟则还在哮喘,那种喘法,教人担心他会发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哑喃喃,蹒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爱她──我不在乎,」话声未 落,他又一拳朝惟刚挥来。 惟刚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许你说爱她!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说这句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门口突来一声暴喝,绍东披一件靛色睡袍,对两人怒目以视。 他瞪了儿子一眼,旋转向惟刚,脸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阋墙来了吗?你是怎么一回事, 惟刚?几天不见人影,回来就打架! 多少责任在你身 上,你可没有拿人生闹着玩的本事,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惟刚是抬头挺胸来正视叔叔的,绍东的威势再也压不下他炯然的目 光,他正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 说罢,他把惟则放开,昂然阔步走了出去。 就连绍东奇异闪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刚。 ** * 隔天一早,惟则便跌跌撞撞闯进套房,惟刚从一夜的乱梦中醒来,听说约露离了家他 去,他惊坐而起。 「她到哪儿去了?她昨晚没有回家吗?」他问。 「她母亲说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据说心情很激动,要请假几天, 到外头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亲不肯透露。」 惟则抱头在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头发前端还是油亮整齐的,发脚子却失了服顺,芒草堆 似的参差松散。他埋着头含糊咕哝了一会,猛地仰起脸来,凶狠地问道:「你咋晚对她说了 什么,她对我彦生这么大的误会,跑走了不肯见我?」 怕是被误会的人是我,你还有得凉快呢。惟刚阴沈沉地想,还是讷然摇了头。 他答说:「我没机会说话,昨晚我才弄明白,原来她一直把我当做以霏往来的对象── 难怪一开始她对我就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态度,她误会我了。」 惟刚决心不让这场误会再继续下去,他要向约露说个明白,一切只是混淆了罢。她冤枉 了他这么久,谁知竟藏着一番情意──昨夜的缠绵,不是从情字来,又是从何而来?他内心 的愧惶,揉上了苦涩,更揉进了甜蜜。一丝兴奋,一丝欣喜,战战栗栗地发芽。等约露明 白了一切,怪他或许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云消烟散,只要她不再恨他……这么久以来, 惟刚内心终于萌了希望。他却听见惟则似笑非笑叹了一声。 「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他的声嗓是粗糙的。「我这辈子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当中有几 个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说茶饭不思、牵肠挂肚,那是从来没有的,谁知道碰 上约露,我却整个人都完了──」 惟刚面色乍变,一副奋起要与惟则理论之态,惟则却挥手制止了他。 「这女孩实在太奇妙了,她望着你笑的时候,一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却可以 随时甩开你走掉,一转头就把你忘了,让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则苦笑着摇头。「她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不迎合,不屈从,她总有自己的主张, 而她的主张总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方向去。」 惟则顿了顿,彷佛在回味什么,然后才又接下去说:「有一回,她不让我开车送她回 家,说她起了兴致,要走一趟路,那么姣好的女子,脚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满头大汗,一路 听她如数家珍说着捷运线,什么桔线,棕线,起站终站,如何来又如何去──你见过几个女 人那么有方向感的?」 惟刚虽不情愿,也不由得莞尔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我像个没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也 隐隐感到空洞。但是现在我对人生开始有种踏实的感觉,只要有约露在身边,我就感到笃定, 因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没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 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吗?我不能没有她!」 老天,这次他是认真的,这个不断掉入爱河,不断拿新欢来换旧爱的浪子,脸上再也没 有玩笑的表情了。那双眼里的真实、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刚看着都要心惊动魄了。他不知 是要同情或是憎恶,只能微弱地说:「没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 罢休,她对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则猝然跳向床边,冲着惟刚急急道:「我会向她解释,我会说明一切,恳求她的谅解, 从今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弥补这一切──」 「不,惟则──」 「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爱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么瓜葛,只 要你闪到一边,不要搅和,我就饶你一死──」 「该死的不见得是我。」惟刚咬牙道。 「惟刚,看着兄弟一场,我从来没有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你让我自己去向她解释这件 事──至少答应我这一条!」他嘶喊着,绝望得扭曲了脸。 惟刚怔然望着堂兄,在他的神情里看见了自己──也是那般绝望。 ** * 约露躲了两天,还是躲不过那重重的绝望。 她逃难似的匆遽来到东势一座小农场,这农场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层亲戚关系,腾间客 房招待她的亲切是有的。她恹然地无暇欣赏乡间农林静美的风光,一颗心却被满园子凄厉不 绝的蝉嘶给噪反了。 「牠们为什么叫成这样子?」她忍不住问了。 农场主人告诉她,「这是牠们的吶喊,为了求爱,一生就这么一次求偶交配,之后结束 生命。爱和死亡,牠们都是义无反顾的。」 约露觉得像受了教训,即使一只蝉的生涯都能有这样的决烈和担当,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亲,拋下工作,已显现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约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须回去, 回去面对──面对什么,她却只是心乱如麻。 当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车回家。哦,她恨夜车,黑漆漆的车窗,见不到丝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来,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让给一名老婆婆,一路站着,足足摇晃了两个半小时之 后,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车,脑子仍在颠簸,却一头撞上一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龙水味儿。 约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则把她拥住,她听见他吁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天天跑你家,令堂拗不过我,把你今天回来的车班时间告诉我。约露,你没有告诉 我一声就离开,真是不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惟则温柔地诘问。 约露只是轻轻摇头,叹了一下,没法子和惟则谈论这件事──她没法子和任何人谈论这 件事,包括自己在内。 「走吧,我的车在西区出口。」他揽揽她的肩说。 但是这趟车真的把约露累坏了,她双脚是肿脤的,人还是昏花的。她说:「我有点晕车, 我们先在这儿坐会儿好吗?」 惟则把她带到乳白的塑胶椅坐下来。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显得荒凉。 惟则把她一只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后挑起她的下颔看她。 「你没事吧?」他问,他的眼神跳闪着,透着─股掩抑不住的紧张和急躁。 约露蓦然地瞧他一眼,两颊登时烧红。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刚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刚在策轩打了一架。」惟则低言道。约露脸上的殷色未退,蓦然又泛 了青。惟则拾起她双手,抚揉她冰凉的指末梢,凝神看着她。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惟刚不该冒犯你!」他的牙关一阵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气。「把这 一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过去,统统拋到脑后,一切从现在开始──如 果不拋掉旧的,就不能有新的到来,懂吗?约露? 懂吗?」他问得分外急切。 「惟则……」她语带迷惘地开口。 「听我说,约露,」他截断她的话,迫切道:「我知道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不是表白 的好时机,可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拖延──过去三十年,我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女主 角,我等像你这样的女孩,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对无数女人说过这句话,唯有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你让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本来不是个好幻想的男人,但 是遇见你之后,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梦──今后一辈子,每个晚上都和你同床共枕,每个 白天都和你寻欢作乐。」他的语气一换,转为激昂。 「嫁给我,约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厮守一生,我会好好疼你、爱你,给你和合堂最优 裕的生活。你这一生都不必再出社会奔波,不必见识到现实的丑恶,你的身边随时有人等着 伺候你……包括我在内;别墅、房车、华衣、美食、尊贵和地位,你要什么有什么,要去哪 儿就去哪儿──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是我的,在我身边,那就行了,我对你别无所求。相信 我,嫁给我,你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匮乏。」 这一番话听得约露心神颤动,她垂睫望着自己一双被惟则牢牢箝住的手,耳语回道: 「这不仅仅是你的美梦,惟则,这是所有女人的美梦。」 「我爱你,约露,答应我,嫁我为妻。」惟则喊道,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约露的面颊枕在他外套的垫肩上,厚软而舒适,像他提供的华美人生,她没有闭上眼睛, 她注视地下铁道的那一头,一列火车徐徐自外面的世界进入隧道─自光明进入黑暗。 ** * 母亲不追问,不探究,也不逼迫,只以一句「不管什么事,妈妈都在你身边」迎纳了她 的孩子。 母亲在慈蔼中透出坚强,令约露惊奇,也温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编辑部 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张。她不知她会面临什么──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编辑部若无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而她和惟刚根本没有──「约露, 回来了真好,」慕华热诚地说:「我正巴望着你呢,喏──」 一落高耸的资料和文稿,像比萨斜塔在约露的桌面叠了起来。这是她逃狱三天的报应, 够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谁。活该! 「你知道,『世代』因祸得福,这几天外界询问电话一直没停过,订阅率直线上升,未 上市已经轰动武林……」 慕华说文津社登大幅广告公开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复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约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资料移到面前,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时抬 头觑望,等着猎人,等着──惟刚。 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么,在怕什么了。她无法面对的不是案头上姊姊的巧笑,不 是镜子里的自己,是这个男人;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她与之耳厮鬓摩,肌肤相亲的 男人──她把自己彻底给了他,她的恨,她的爱,她的心,一切一切。只要,只要,这个 男人对她露出一丝讪笑,一丝不屑,那么她就死了。 就在这一刻,那个主宰约露生杀大权的男人,从落地玻璃门阔步走了进来。 她霎时屏住气息。 他笔直进了他的办公室,约露是连他上衣什么色调都未看仔细,他那扇门倏地便关上了。 没有讪笑,没有不屑,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看见她。 约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来,像个从绞刑台上解开的人,蹦张之余,留下的是一波波的 颤抖。 一番激动的余孽未去,不久,又一阵高跟鞋踩得通天价响的进来。那个惟刚肯定说是 与他没有婚约的女人,贾梅嘉,跟着扭进他的办公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下午,只要门开,约露就听见她娇咯咯的笑声,任凭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里, 那阵笑声还是像只刺猬,在她心头上滚过来,又滚过去。 午候三时,约露把慕华交代先做的稿子处理,送到主编台,然后决定到员工休息室啜几 口热茶。她只知道再不设法透口气,她就需要氧气筒了。 约露穿过业务部,在鲜少人迹的通道上,她听见有人低微地唤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来,那是镂入她心肌的呼唤,她认得,但是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是 她在幻想……「约露。」又是一声,历历逼真。 她悠悠回过身,满抱着惊悸、激切,以及浓浓,浓浓的渴盼,望着从库房走向她的男人。 为什么总要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刚来到她面前,半晌没有出声,一味看着她,长长地,长长地,忘怀时间和一切的 凝视。他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她的腮帮子。 「你好吗?」 这一声温存的询问,使得泪意涌上来,堵住约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声,却 不由自主把脸颊偎入他的手心,闭上眼睛。柔腮与掌心娓娓地厮摩,像在互诉衷曲。 「社长,您要的资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头呼叫着。 惟刚拖泥着不走,手心仍留连在她颊上。然后,他挪了脚,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 吋的拖开。最后一根指头依恋地滑过她的下巴,留下一丝温暖的余韵。 他终于转身去了。 约露靠在墙上,失去所有力气,那一波波颤意从骨子里冒上来。没有讪笑,没有轻藐, 她该知道他不会这样对待她。她在发抖,极端的甜蜜,甜蜜之后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阵狂 热之后的一阵酷寒──一个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团混乱,再没有改变,她过不下去了。 ** * 惟刚在车上接到罗庸的急电,就是惟则出车祸,他一惊,险些和对面疯狂的来车撞上, 自己也出车祸。他抓稳了方向盘,质问:「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罗庸回道:「他出门时心情很好,拉着我直说晚上他会有好消息宣布。才 不过两个小时,我就接到电话──他现在人在耕莘急诊室。」 惟刚找了个缺口,急速倒车,连续假日的周六下午,城市里形色匆匆,涌荡着一股兴 奋骚动的气氛。 人在乐处容易生悲,惟刚想着,蕴着不祥的心情,赶到医院。罗庸人已在那儿了。惟则 是自己冲撞安全岛的,额角缝了两针,没有大碍,不过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罗庸在医院付 费领药,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轩。 车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驰。惟刚打量堂兄一两回,他额上扎一圈的绷带,靠着 椅背,双目闭得紧蹙,唇面泛着不自然的铅灰色。 「你开车一向还算小心的。」惟刚咕哝了一句。 惟则久久没有应声,惟刚以为他不理会,过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哑地迸了一句,「她 拒绝了我!」 这回轮到惟刚没有应声,他手箝着方向盘,凝神聆听下文。 惟则激动万状喊道:「我以为我打动了她的心──她回来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显得 那么感动,我恨不得当场把她带到任何一处可以结婚的地方,」 他没看见他堂弟像咬了一块石头在牙关似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痛苦地说下去,「我 胸有成竹,等了三天,我料定她会答应──我是这么有信心,兴匆匆去找她,谁知道她竟然 对我说了一句──惟则,谢谢你──谢谢?我不要她谢谢,我要她嫁给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刚在心里诅咒。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这阵子心很乱,她必须重新打理自己,她说这样子下去对 我不公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我实在搞不懂这女人。」惟刚的 两腮松弛开来,这才感觉到牙关都咬疼了。他不想讽刺的,却制止不了自己,他说:「我倒觉 得她的心一点都不乱,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的决定是对的。这女人没什么难懂,她只是明 白一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则陡然像伤兽一样狂吼,扑过去扼住惟刚的脖子。吉普车冲向堤防,惟刚一面拚命 控制方向盘,一面用手肘把堂兄撞开。 他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次车祸吗?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证把你当一只鹅一样,一 路捆回家。」 惟则却不需要他的威胁,自己靠回位子,捧住额头喘气。 他才撞了车,受 了伤,经这么一激动,整个头晕眩起来,瘫在那儿动不了。惟刚瞄他好几回,不大放 心。 「你还好吧?」 惟则不理会他的问话,兀自倚着,幽幽说道:「我耍你走。」 「你说什么?」惟刚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我要你走,离开方家,离开见飞。该你的钱,你拿走,出国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总 之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别再干扰我们,破坏我们!」 惟刚闻言,先是背上一凉,然后一股怒气熊熊煽上心头,他偏过头,狼狈瞪住堂兄, 冷笑道:「这叫什么?逼退我吗?我一直当你本事很大呢──爱情天皇,所到之处,芳心披 靡,你从来不怕任何对手,因为根本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不是这样吗?」 他回头看路,猛地把车拐向华城路,仍旧咬牙说下去,「你错了,惟则,你的对手不是 我,你的对手是你想要的那个女人,她才是关键,她才能左右你的成败。至于我,我对方家 的一切一向不忮不求,我不恋栈见飞的位子,但是我也不会因为你追不上一个女人,就草 草率率,胡里胡涂的走掉!」 ** * 不论惟则的要求,有没有给惟刚造成压力,绍东的这一关,他是难过了。 罗庸接了他们的脚后跟回来。他一脚便踩进厨房,给惟则熬了银鱼豆腐粥。 伤者喝过粥,服了药,到底睡下。绍东却兀自立在门边,凝望着铜床丝被里的儿子,久 久不去。惟刚没见过叔叔这么愁眉不展的。 「他不会有事的。」稍后,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旧要赶到工厂查看新 机器。可是叔父那一脸忧色的,却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边,和声劝慰他。绍东只顾怏 怏然眺望框金的八角窗外。 「他不一样了,」老人喃喃道:「这趟美国回来,换了个人,那股积极,那股勤奋,天 天和我讨论公司,孜孜不倦──真没想到这孩子也有安稳下来的一天,他向我提过好几回 了,他有中意的对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认真──」 惟刚立着,一声不吭。 绍东抬头看他,白发皑皑,面容却是焦黄疲蔽的。他重重喟叹了一下,语重心长道:「惟 刚,你和惟则才相差了几小时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长的器量,惟则娇惯了,一向 心想事成,你处处让他,不和他计较,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这回你们哥儿俩在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难为惟则能够如此发愤,这是个重要的契机,我的希望和心愿全在他身 上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多担待、多扶持,可不能让他一上阵就泄气垮下来。让了他吧,不 管他和你争的是什么,让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击,多为他着想着想吧。」 听了这番话,惟刚的一颗心好像被刨了出来,扔在冰水里。叔叔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 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这么自私自利过,他一心一意记挂惟则人生的成功与快乐, 但在惟刚心目中,自己也是绍东的至亲,绍东的血肉,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该有那么一点希望、 一点机会吗? 「叔叔,」惟刚嘎着近似呜咽的声音说:「您只顾着为惟则着想,可从来有没有稍稍为我 着想过?」 说罢,他悄然离去。他没有看见西天的残霞把绍东眼角那硕大的老泪,照得殷红。 ** * 这一夜,有人跨入梦里呼唤她。 她蓦然醒来,心儿一阵悠痛,彷佛被针线牵扯着,引动着。 她把脸埋入温 香的枕内,仍抑止不了那辗辗转不宁的感觉。她翻了几个身,终于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黄铜小闹钟指着凌晨二时。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阵子夜不成眠,令晚却特别不安。她坐上窗格,轻轻吁一口 气,望着幽静的街巷──陡地一怔。 对面一盏街灯下,停着一部反着白光的吉普车,她分辨不出车色,但是倚在车门上的 一条挺拔人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 她的口舌变得干涩,心儿开始跳荡,双手是凉的,胸口是烫的。她顾不得身上只套了件 棉白t恤,唯恐惊动母亲的蹑着脚出了大门,然后一路冲下楼。 她在街的这一边猝然剎住脚,他在对面的车旁缓缓直起身子,两双眼睛隔着无人的街对 望,四道视线绻谴纠缠。然后他慢慢走来,而她一步步走去,两人在街心相遇,顿了一顿。 他穿着宽领黑夹克,一双长腿与映在地面的影子连成一气,投到她身上。连影子的触及, 都令她颤悸。 「惟刚──」她颤声一喊,直扑他怀里,他的一对胳臂即刻就把她锁祝他的嘴吞去她 的嘤咛,吮住她的双唇──他吻她,吻得那么饥渴,那么狂热,像要吞没她整个人,整个心, 整个灵魂。 不安宁的夜,原来是他在呼唤。她早该知道,他不仅闯入她的心,是连她的梦境也闯得 进。他把她拥得好紧,衣上的铜扣扎得她发痛,她不在乎,一径疯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 都要胆战害怕,昏睡的理智不愿醒来却醒来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挣扎,然后撒离嘴唇。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约露抓着他的衣襟喘息低问。 「惟则出了车祸。」他没回她话,却兀自说道。 「什么?」约露惊道,又是一阵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绝得是多么婉转,解释得多么诚恳, 依然刺伤了方惟则。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别时,他那副形销骨毁的形容,几乎使她落泪。 但她必须断然掉头而去,她不忍伤害对她如此有情的人,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他没事,只是皮肉伤,」惟刚赶忙说明,让她安心。「他很激动,他把我当成绊脚石, 甚至想赶我走。」 这下,约露真的僵住了,惊异且着急地看着惟刚。他把她拥紧,沉重的语气中蕴着急迫, 「我知道你不爱他,可是你对我总有那么一点情愫、一点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 是不是,约露。,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吧?」 街灯的光落在约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泪,她的下唇抖颤着,靥上先是一阵白,然后 一阵红。她摇头哑声道:「我──我才是一厢情愿的傻子,我迷恋你迷恋得这么疯狂,这么 痴迷!八年,你能想像吗?光凭一张半毁的相片,我竟然爱你爱了八年!」 「那么跟我走,约露,」他一双大手急劲地抓住她胳膀。 「我没办法解释 为什么我对你的感情这么强烈,我只知道你对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感 受过别人所谓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满足,有了你,我总算尝到做个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觉─ ─我爱你,约露,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创人生,共享人生。」 浓烈的甜蜜涌进约露的心房,她却好似遭到盐酸腐蚀的骇然挣脱他,苍白着脸倒退,连 连摇头。 「不,不,不可能!你还不明白吗?你对以霏,对我家所造成的伤害,那是怎么也弥补 不了的,我又怎么能够把这一切拋诸脑后,一笔勾销?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记摆在那儿, 总像个噩梦,在在提醒我,你对她的始乱终弃──」 「可是我并不是──」当下他只要把话说完,所有他为惟则背负的冤屈,顷刻就会一扫 而空。可是约露就不能无论如何的原谅他吗?就算薄幸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负心过,难 道他是一错就再也不能回头? 「你说你爱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却斤斤计较我从前的不是,你的爱是这样偏狭、这 样封闭、这样没有容量吗?」 惟刚的一番质问却像诋毁,约露听了惊栗而心痛,她昏了头的忿然发怒,叫道:「是的, 是的,是的!如果你亲眼看见你至爱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双手曾经染满她的鲜血, 如果你的家庭从此粉碎,你就会和我一样──偏狭,封闭,没有容量。」 惟刚感到一阵矢血似的昏虚。他们都一样,他们都在他身上贴上标签,以此来排拒。 叔婶因他不是己出而弃嫌,约露则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们都不能,也无能,因为他是他 而爱他。 忽地一部夜归的车,像头冥顽刚愎的怪兽,自街的一端向他们横冲过来。 两人各自向后闪避,车去后,两人立在原点默默相望,见到的只是烟尘外,彼此暗淡的 脸。 「你知道吗,约露?」末了,惟刚幽幽道:「在我的爱里,没有以霏,没有鲜血,没有其 他──只有你。」 语罢,他蓦然回首,一上车即阑珊去了。 *** 一周之后,方惟刚孑然离开方家同见飞。 尾声 他走了。公司上下哗然。在编辑部,即使是男员工,都挂着红眼眶。但他看不到众人栖皇的泪光。 ***他走了。约露的心成了一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从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没有一丝的颜色……***他走了。老人镇日坐在庭前的风中,不畏冷冽,或是压根没有感觉。那几天,天空偏是异常的碧蓝,把老人的脸孔托得益发是槁木死灰,一头白发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总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从前……「老爷子,老爷子,用饭了。」罗庸在门边喊得苦口婆心。 这已经第三回了,老人依旧纹风未动。 惟则向罗庸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向老人的座椅。刚拆线的额角仍有着嫩嫩的线纹,但他却特别显得神清气爽,或许是令所有人伤心的事,对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屋子吃午饭吧,尝尝罗庸的韭黄炒鳝。」 「我没有胃口……」 「爸,」惟则扶着椅侧半蹲下来,带一丝愉悦口气的柔声道:「公司里的情况井井有条,不受惟刚离开的影响,您尽管故心好了,何况还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绍东这样的反应,使得惟则顿时惊疑起来。不仅仅绍东从不曾表现得这么脆弱,更因为他的表情话意,都是一反寻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气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劲在学习公司的事,你不会是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儿子。」 「爸!您在说什么?」惟则闻言大惊。 「你不是我儿子,」绍东的声音低靡,竟有种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刚才是─惟刚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三十年前,那娃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声,又传入绍东耳中了。秋瑚不是坏女人,不过是心眼偏了点。临盆三日便抱了一对酷似双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儿回了家。兄嫂骤逝,印刷厂是绍东一人独撑,事业刚起步,没有余裕给秋瑚找帮手,两个新生儿也是她一个女人家独立哺养。她,总是偏爱自己的亲儿,那个大的,不是她怀胎生下的,说什么也殷勤不了。可是绍东又怎么忍见大哥的遗孤,被弃于一旁?兄弟俩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长大,车祸中救他脱险,己身丧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过于此吗? 绍东深谙妻室的性情,惟则一日为绍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温柔慈爱,一晚,绍东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摇篮里两名男婴连同衣饰对调过来。 惟则成了绍东与秋瑚之子的那一日,惟刚成了伶仃的孤儿──他与双亲的缘分,只有短短七天。 三十年,绍东铁着心,把牙关咬出血来,瞒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搂在胸口,百般疼爱的孩子,与她根本没有血缘,她真正的亲儿却给她始终冷落在一边。她给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做了最残酷的惩罚。而绍东只知万不能、万不能负了大哥的恩义……三十年前,他失去亲生儿子。三十年后,他再一次失去亲生儿子。 ***约露对镜愕然──镜里一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双玲珑洞大的双眸。谁说她和以霏是两个模样的长相?眼前这张脸不正是活脱脱以霏的胚子? 穷愁无聊的周日闲午,母亲把一盅热热的桂圆粥端进房里,百般哄约露吃了。她赫然发现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母亲在打理一切,回过头来照顾她了?她汗颜地步出房间,见母亲倚坐在藤椅上,正就一匹米白的麻布,缝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结,看来是在制一面小帘子。 「我不知道你又开始做这些了,妈。」约露慢慢在母亲身边坐下,把桌上一只装了各色饰结的藤篮拿过来端详。 「闲来无事嘛,」母亲笑道,挨过来从篮中挑走一只8字结。「惟刚送的这把线,颜色鲜亮,又不札眼。」 惟刚。约露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她望着藤篮,咽喉一梗,双眼变得模糊。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则泪珠儿便要一颗颗坠落下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的藤篮被拿开,肩头被搂过去,她索性投入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哭了半天,约露才渐渐收住声音,母亲去拧了条手巾过来,扳起她的下颔,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端详她片刻,然后说道:「你小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诉苦,从来也不哭,现在却只管哭,一句话也没有。」 「他……惟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公司每个人……都难过。」约露抽抽嗒嗒地说。 「我知道,」母亲一叹。「他来向我辞行过。」 「什么?」约露猛一扬头。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这孩子──」母亲却突然改口,「告诉妈,你爱着他,是吗?」 母亲这么一问,约露惭愧又心碎,眼泪再度迸了出来,失声喊道:「我不该爱他,因为──因为──」 「因为以霏?」 「妈!你──你知道?」她抬起泪眼,惊异地看着母亲。 当年,为了不让父母更加悲恸,约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记和相片,惟刚的事,她也绝口未提。一直以为母亲浑然不知,但此刻母亲却发出深沉的喟叹,幽然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么──那你不怪他?当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起,以霏是为了他死的!」约露哑着声激动地说。 「以霏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还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亲以极端悲怜的口吻道:「以霏太执拗,傲性又重,事事钻牛角尖,自己走上无法开脱的路子。」「以霏是钻牛角尖,惟刚却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无路,难道他没有半点责任,半点罪过?」约露喊道。 「你看不出惟刚的悔意有多深吗?我们对他追究,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谴责─一个人受良心苛责了八年,那也够了。」 是的,她见过的,那回在电梯里,惟刚眸心那痛楚的锋芒,刀刃一样地割人心,不也折损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这样轻易地拋下吗? 「可是爸爸呢?」约露惘然地问:「如果不是以霏发生这种不幸,爸爸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死呀!」 母亲露出无限的哀情,却只是轻轻的摇头。 「我和你爸爸从小一块儿长大,他那种极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老实说,他以这种方式走完人生,也实在不是意外。」 「妈,难道,难道你就这样把一切放下?你疼以霏,你爱爸爸,我们一家人本可以快快乐乐生活下去,但是这一场悲剧毁了一切,想想这八年我们是怎么过的?」约露手一挥,环顾四周。「看看这地方,没有一点阳光,没有一点欢笑─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幸福人生的!」「约露,」月凌执起女儿冰凉的手。「妈妈痛苦过,也绝望过,泰半的日子,却是在彷徨失落的心情下度过的。悲剧落在我们头上,悲剧带走了我们的家人,你知道吗?悲剧也会把我们剩下来的人生一并夺走!」 约露带着泪眼,似懂非懂的瞧着母亲。 「以霏是我的宝贝,你爸爸也一直是我人生的全部,他们跟着悲剧走了,我们还在,我们却不能跟着悲剧断送自己的人生──人生好比一条河,不能停,也不能干涸,不论是平坦或崎岖,川流不息才是生命的意义。」 在约露眼中,母亲的神情是那般安详慈婉,她的眉心或笼着一缕缕淡淡的悲伤,但昔日里的凄苦之色,却已全然不见。 「妈!」约露不禁投向母亲,去贴烫慈怀的温馨。 月凌拥住女儿,双眼隐闪着泪光。人生像廊下那铁铸风铃,沉寂许久之后,又在风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来。哦,是的,夫婿与爱女是她一生永难忘怀,但是即使已为人妻、为人母,还是要历练多年的挣扎和苦思,才又成长,活出自己。 「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直痛恨惟刚,」约露离开母亲的怀抱,悄声说出。「后来才发现──那只是武装,我──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控制不了对他的感情,可是却没办法把他伤害以霏的事放过一边。我觉得对不起姊姊,也无法原谅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运,为什么命运这样作弄我,给我安排这样的人生!」 月凌替约露整了一下凌乱的鬓发,扶着她俊巧的双肩说道:「你知道你跟你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她执着,而你懂变通,你有弹性;她总一直线的走,而你却能找出许多通路。命运不是天生注定的,命运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运。你姊姊、你爸爸一生被性格牵引着走,执拗不变,那才叫注定。」「妈,」约露揪着母亲的手,无助望着她。「那么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钢索,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我好痛苦!妈,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样」 「约露,别人给的意见再多,那都是别人的论断,你的抉择,必须你自己裁定,妈只能告诉你──认清自己,认清对方,当那个无怨无悔的决定出现的时候,你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那个无怨无悔的答案,又是在何处躲藏呢?约露心想。也许是要把脑子绞尽,把心肠剖开,把秋水望穿,把双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于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纸简陋的地图,于是在入秋的黄昏,凭图去穿过关渡枯黄的草泽,寻找那座偏僻的岸边小屋。约露小心绕过湿地里成丛的芦苇,一双麂黄短鞋全被泥泞弄污了。或许她对惟刚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谜,可是她的心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晰明净的了。 ***如果约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对惟刚的感情,惟刚却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深爱她了。河口涨潮了,水鸭在远处的江波上浮沉,惟刚眼前的一处沙洲,却有一只翠鸟栖在茳茳咸草上,一瞬不瞬地注视水面,准备捕鱼──那种专注,那种忘我,便像约露对他。从一开始,约露就像睹了咒一样的在惩罚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没有别人只有他,就连惟则也夺去不了她的心!从来,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在乎!这么专注!只有她,她整颗心像植入了他体内,她整个人是与他胶着在一起的,她是他的。 约露让他神经战栗,让他心魂震荡,他因为歉疚而怜惜她。因为她对姊姊的忠诚,对他的敢恨而激赏她,更因为她之属于他而爱她。他从小一身伶仃,从未拥有过什么,而约露,约露是他唯一曾经的拥有。 而不管是拥有与否,这一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茎上的翠鸟,陡然扑向水面,宛如一首飞行的诗,啄了食倏忽飞去。惟刚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双手插入裤袋。他穿着卡其布长裤、白背心,外罩一件榄橄绿大衬衫,在秋色中临风飘然──那形影却是孤独的。 约露看了一阵酸楚,轻悄悄走向前去。筑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响。伫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过身来。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两人都明显地凛然一震。 「约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脸庞一样,憔损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这个男人!约露立在那儿,激动得抖瑟。 惟刚缓缓向她走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变得覆水难收,恨他对她竟有那种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无法好好过一天日子,倘若没有了他……「我是来找你算帐的,方惟刚,」约露凛若冰霜对他说:「你究竟要骚扰我母亲到什么时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带她去吃烧腊,怂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几时还大老远载她跑去逛故宫!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企图要大小通吃吗?这真的太过分了!你这样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别人了吗?」「约露!」惟刚喊道。 她扑进他怀里,一把勾下他的颈子,她的泪和吻泛滥他满脸。她在梦中透骨相思的惟刚,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头浓发,彷佛今天都要一一吻够、摸过、爱够!惟刚双手环住约露的腰身,一边吮吻她的皓颈,一边呢喃,「你是来复仇的,你是来折磨我的吗?你永远也不放过我吗?」 「我是,我是,我是,」约露含住他温热柔软的双唇,回道:「如果你不用你这一辈子、这一条命来爱我,我永远也不放过你!」 海口来的东北季风,萧萧飒飒穿过红树林,和两人灼热的激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流。惟刚抱起约露,走过木板道,踢开木屋的小门。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面温柔的帘幕,笼住沼泽区。小屋里幽暗不见光影,约露被放到一张只铺了一层薄垫的硬床上,她却什么也不在乎,她体内有火在烧,她的肌肤起着一阵一阵麻麻荡荡的感觉。她听见惟刚把门关上,他走回来,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脸,她的脸早滚烫得像只刚煮熟的蛋,但他的一只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温泉。 约露不知道自己一身衣靴是怎么卸下的,只知道惟刚那火热结实的躯体滚到她身上时,她就像糖霜溶入热茶的在他怀里整个化掉。 他们挣扎在一起,极小极小的床上,这挣扎更显得疯狂销魂。床脚在响,她迎向他,他进得很深,凶猛地、饥饿地溶入她体内,直到灵魂核心。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和他一起飞向天堂。 不知多久,惟刚抱着她翻过身,约露趴在他胸前,鬓云散在他身上。两人相贴的胸脯仍在跃动、仍在厮摩,绸缪出一缕缕的肌腻汗香。 两人耽溺在这甜蜜的静默里,许久没有言语。到末了,惟刚才低声开言道:「你不恨我了吗,约露?」 「哦,我恨,」她在他胸口吁气道:「我怎么能不恨?八年前你害了我姊姊,现在连我也一并害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来找我?」他抓着她的手膀问。 约露哀婉地一叹,把柔腮偎入他的肩窝,认命了似的说:「因为我更爱你──我真不明白,这份感情这么强烈!它就像撑竿跳一样的越过了一切,把那些恨意、恐惧和怀疑,都拋在后面,突然间,我恨不恨、我怕不怕、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爱──或是不爱。」「那么你爱或是不爱?」惟刚扶住她两肩,像举哑铃似的把她上身擎起,小屋内一片黝黑,但约露知道他的视线对准了她。 「我刚刚说过了。」她嗔道。 「我还要再听一次。」他坚持。 「我爱!──我爱你入骨了!」约露不禁喊道。 他仍然擎着她,稳稳不动。 「可是,约露,你又为什么爱我?我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因为,」她的嗓调变得无比温柔。「你在面对过错的时候,一片诚实,一片真挚,而且充满勇气;因为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作为,让我觉得你是一位君子,一条好汉!」惟刚的膀子一松,约露重回他温厚的怀抱。他拥着她良久良久,下颚摩挲她的头发。「那么你不再为以霏的事怪我恨我了?你原谅我,而且真正接纳我了?」「我接纳你,我爱你──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我全包了,我全都要了!」「约露!」惟刚动容喊道:「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一穷二白的人。」「嗯,」约露轻轻吟哦,舒适地依偎他。「这个我不担心,我相信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脱离一穷二白的状况,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就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哦,老天爷,现在谁想把你抢走,我就把谁毁了!」惟刚呻吟道。 他又想要她了,她知道,她更想要。她拥住他,像失去的宝贝抱回胸前,永远也不要再放。甜极了的谴绻,直甜进了梦里。她在喘息后,悠然困去了。 然后听见惟刚那动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响。 「约露,」他唤着她。「该起来了,这样睡会着凉。」 他下床,把天花板一盏灯扭亮,小屋里一片迷黄。惟刚套上长裤,拾起地面的衣服,仔细为约露穿上。约露有几分恍惚,几分娇赧,待他扣好她的衣扣,这才四下张望一眼。「这是什么地方?」她好奇问道。 「赏鸟小屋──我一个赏鸟狂的朋友的。」 「你就住在这儿?」 「不,我朋友把他在竹围的空屋借我落脚,」惟刚说,穿上白背心。「不过大半时候我都耗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约露追问。 「在这里看着双双对对的花嘴鸭,」惟刚严肃地回答:「殚精竭虑想着如何把你弄到手。」「而我居然自动前来投怀送抱?」约露睁大一双波光潋滟的双眸,问得不可置信。「你并没有亏本呀!」惟刚纵声大笑,揽臂把她搂了过来,熄灯往外走。「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饿坏了!」 他是真的饿!在竹围的小街口,约露咋舌看惟刚虎咽下一盘炒面,两碟蚵仔煎,四碗大肠面线,外加满满一盘子熏鱼和卤味。两人回到惟刚借住的那栋电梯大厦,约露还在嘲笑他的超级胃口,却见一名老汉从门厅的客椅站起身,急急向他们走来。「惟刚,你总算回来了,」罗庸满面焦虑道:「快跟我走。」 见他的形容,惟刚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父亲在医院等着见你。」 ***白宗文博士,国内脑神经科权威,出身医生世家,祖父辈在日据时代已是府城名医。他行医二十七年,加上自小的耳濡目染,五十多年来看遍亦看破了人生的生生死死,面对病家的悲恸哀凄,早便不再为之动容。 可是眼前这名高大的年轻人,不知怎地却触动了他顽石一般的心。 加护病房外,他沉声为年轻人讲解方绍东的病情,年轻人貌似冷静,一双眼睛却像通了高压电流般激颤,他呼吸急促得必须开合着嘴巴才能喘息。看出来他在拚命自制,可是白医师却没见过有人自制得这么艰辛,这么痛苦的。 「他是我父亲。」每几分钟,他便如此喃喃自语。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古怪,他让白医师想到多年前,一名车祸失忆的小病人重回父母怀抱那副茫然可怜的模样。他陪他进了加护病房,他一见病床上周身仪器的老人,便是猛烈地一震,瑟瑟作抖起来,连白医师都挂心了,他拍拍年轻人宽峻的肩膀,悄声探询,「你还好吧?」「他是我父亲……」惟刚口里依然叼着这一句。他任由护士小姐为他披上隔离衣,然后一步一颤地走向老人。「他是我父亲……」 白医师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听得他这么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道长廊,惟则闷头坐在长椅的一端,也是喃喃自语,他却说的是,「他不是我父亲」 约露立在一旁,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看惟则,又看看那一头的加护病房,全然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对堂兄弟!罗庸说的只是故事罢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这种─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惟刚和惟则堂兄弟俩是幼时被对调过来的,惟刚才是绍东和秋瑚的亲生儿子,惟则不是──惟则的父亲是已逝的绍午,他与绍东其实是叔侄,不是父子……这种错综的关怀,比游乐场上的地球仪更令人昏狂,可怜的罗庸嗫嗫嚅嚅才话到一半,便几乎要被惟刚勒得断气。「瞒我到现在──连你也是!」他暴跳着吼叫,时而又出现极端悲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医院,我不去看他──他拋弃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换了别人!」 罗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个暴躁的孩子。 「惟刚,大夫说他只有三成存活的机会了。」 惟刚瞬时面色如土,僵在那儿。约露看得心都拧绞了起来,她立刻挪过去,把他拦腰拥住。她觉得他的身躯隔着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却滚下两行热泪,双手砍向空中,放声嘶吼,「这不公平!」 他堂兄惟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着,双肩也颓垂着,再也不见原先那副倜傥的神采。约露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哝,「哪里知道是脑瘤在作怪,我不追着他问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话──我不是他儿子!他激动,我更激动,我要他把话说清楚,他却一个倒头就从楼梯栽下来。医师说脑瘤破裂,推进手术房七小时,下午一有意识就喊惟刚的名字。」 「惟刚进去看他了。」约露轻声道。 惟则抬头看约露,目光如从远处收回,直落在她脸上。 「你和他在一起了?」他突然这么问。 「是的,」约露顿了顿,然后一正色,简单地回道:「我爱他。」 「可是──」惟则双肩一耸,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约露半晌,末了却发出空洞的笑声。「这下,惟刚倒成了最后的赢家,老子是他的,你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叹,又像讽刺,摇头道:「倒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年没追上以霏?」 「没追上以霏?」 惟则侧头盯住约露,探测似的眼神。「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惟则那表情让约露异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断闪烁,他在盘算,也在挣扎,如果还能扳回约露的心,他会说谎。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女人的一片情是尽罄在惟刚身上了。「他真的还没对你说,」他慨叹,说话口气却几乎带着恨意。「我还以为只要你不知道,我就能多几分胜算,我就能得到你,但是你和以霏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块软糖,入口即化,惟刚带她回策轩的第一天,我就让她爱上了我──」约露一下把他的手拉住,这是她头一回主动触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劲道大得惊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紧,箝子一般凌厉。 她细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惟则?以霏爱上你?」 「没错,以霏爱上我!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我毛骨悚然,她让我觉得爱情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你是那场爱情游戏的男主角?」约露仍旧细细地、小小声地问:「以霏日记上写的人是你?她爱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亲是你?」 那阵哆嗦从惟则的肩膀蔓延开来,他开始全身战栗,他甩脱约露的手,抱头俯下身去,嘎哑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刚?」约露喃喃问道,但是并没有聆听惟则回答的意味。她缓缓站起来,朝白色长廊那头的加护病房走去。她知道她进不去,她只想尽可能,尽可能地和惟刚靠近。***这房间什么都是白色,四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刚彷佛招架不住这片决绝的白似的,不断眨睫,眼框还是通红了。这段半间教室长的距离,他像走了一辈子……走到病床边。 老人更白,裹着头套的白脸,透着晦暗、苍灰和死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弃我了!惟刚感到一股狂怒从生命的深处暴泄出来,他想旋身走掉,双膝竟然一软,在床边跪倒下来。 老人像应了感知般的颤颤睁开眼,眼神却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见都不具意义。现在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惟刚的双肩开始抽搐,一阵阵的号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腾,像要破胸而出。 「惟刚孩子」绍东却嘶哑地出了声﹗「叔──」唤了一声,惟刚却又噎住,然后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来,他孺之慕之的一声称谓,竟是在哭声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认。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人道的事吗?「我和你妈……对不起你,原……原谅爸妈,这……是为了报恩,」绍东断断续续的说,他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颤抖抖地伸出手,抚住惟刚那张与他酷似的、温热而布满泪水的面庞。「我一直是……把你搁在心上的。」 惟刚在父亲那只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紧紧按在腮边。他那彷佛从童年时代迸出来的热泪,滚滚落过父子交握的双掌。 惟刚吾儿:你我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三十年来,见你自髫龄日渐成长勃发,却始终形单影只,伶仃景况,为父看在眼里,肝肠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亲,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颇,不过凡人之心肠,此亦正是为父的苦处。子侄对调,如割心头之肉,岂予所甘所忍,然长兄如父,父恩浩荡,兄嫂遗孤,不忍弃之……***一个月后。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枫叶荻花的深处,起了一座崭新的墓园。他戴着墨镜,颀长的身段,穿一袭墨黑西服,肃穆得就像墓道两旁的松柏。 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伫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没有人敢趋前去惊动他。 事实上,参加葬礼的来宾亦多驱车走了,墓园里所剩,只是几名见飞的员工,正忙着善后。瓷青色的天空,偶划过乌鸦凄厉的叫声,但是,惟刚心中已不再有任何凄厉和怨尤的情感了。 绍东在病床上和惟刚相认之后,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长逝。他的遗嘱里,夹带了一封给惟刚的书简,三千字的长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绍东的墓前,惟刚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颂出来。 是的,他是绍东的亲生儿子,父子俩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俩都负着沉重情义包袱,唯恐亏心,唯恐负人。所以,绍东忍将亲儿换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认,而他的宠溺惟则,是待人以宽,苛待惟刚,是律己以严……而秋瑚,这个曾因惟刚喊她一声「妈」而责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将如何呢? 惟刚浩叹。撇下这些狭隘、偏执和执着,他见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划下一道道人的运程。他不再对父母有怨怼,却决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狭之路,就像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恩义负担太重,不知选择,一味退让,险险让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约露。 惟刚抬起头,石板道那一头,站在一丛黄菊旁边,约露是一袭黑白千鸟格套装,正和惟则谈话。惟则又恢复他潇洒随兴的衣扮了,宽松的黑丝料衣裤,襟上藏青色的领巾,随风飘拂。 约露观察他,他的两颊是瘦塌了点,但精神还是好的。她和声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惟则?」 「也许到瑞士去游湖,也许到巴塞隆纳看斗牛,到处走,到处逛,」他轻笑一声。「你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刚的老子,」他及时改口,又是一声干笑。「老头子待我是很优厚的,我还是见飞的半个老板,不过事业我是搞不来了,全权交给惟刚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头子留给我的,够我吃喝了。」 约露点点头,两人缄默了,惟则忽然沙着嗓子喊她的名字。「约露。」 她抬起明眸。 「你为什么不恨我?」 「为了以霏吗?」约露问,旋摇摇头。「不,我不恨你,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和难处,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谅解,得到机会。」 「可是你曾经恨惟刚,不是吗?你把他当仇人,一点也不饶他,现在你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的!」他说得好像巴不得约露恨他似的。 约露微笑,笑里有一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为我爱他,我一度把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现在我已经认清自己。」「约露──」惟则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惟刚还是瞧得见他堂兄的面色变得激烈,他把约露的手抓得死紧。惟刚蓦然冲动起来,想飞奔过去,把惟则推开,可是他见到惟则从外套的内袋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约露,然后掉头走了。 约露低头看着那东西,姿势很僵,许久不动。过了半天,她悠悠朝这头走来,步履有些飘忽。惟刚被一株扁柏隐蔽了半边,她一时没瞧见他,张望了片刻。然后,他又看到她脸上那种惊慌之色──和那天他从加护病房出来时相同的神色。这个月来,她不时显露这样的表情,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或者害怕什么……她见到他了,一箭步奔上来,揪着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刚!我以为──」 「怎么了?」他柔声问。 约露钻入他怀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惟则对你说了什么?」他把她纤巧的下巴挑起来,凝眸看她的双瞳。 「他向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东西,指尖在发抖──一张发黄的相片,北海道他们摄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惟刚站在一边,以霏和惟则相亲相爱拥在一起。他们三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诉你了?」惟刚凛然问。 约露点头,偎在他胸前轻泣起来。惟刚万分不舍,拥住她的肩温柔地劝慰,「不要伤心了,原谅他吧,当年他并不是存心伤害以霏,他是爱她的,只不过缺乏勇气……」「不,不是他──是你,是你。」约露却呜咽道。 「我也做过懦夫,」惟刚倒溯口气,惭愧地承认。「我嫉妒,我痛苦,我逃避以霏,竟没办法及时帮助她,她的死──我得负上一半责任。」 「不!」约露抓着他叫道,粉腮染满了泪。「别再这么说,不该你自责的,惟则对以霏负心,我却错怪你──这张相片,」她扬起手上的旧照。「我凭着以霏烧剩下的半张相片,张冠李戴,冤了你八年,我实在太蠢,太胡涂了!你根本没有错,我却把所有怒气发泄在你头上!你为什么从来不解释,不说清楚? 万一──万一──」 她狠狠打起冷颤。这一个月来,她不敢打扰惟刚丧父的心情,始终没提到此事,然而每每想到任何一种的「万一」,她却不寒而栗、惊骇万端。哦,她恨自己的胡涂、轻率和固执!她这样冤屈一个世上最好最可爱的男人,甚至因此差点失去了他──这万万不是她这一生偿得了的代价! 「都过去了,」惟刚以唇抚摩约露柔亮香郁的头发,低柔地说:「把该忘的忘了,忘不了的就想它的好处──一场误会凑合了我们,我们反倒要感激呢! 不要流泪,亲亲,我们还有好长的未来要一起努力和分享呢。」 「惟刚,谢谢你,」约露抬头,张着一对莹亮的眼眸,诚挚而感坏地对他说:「你让我的爱、恨和人生,都有了归依。」 一阵风来,把一片嫣红的枫叶拂上墓头,惟刚上前欠身拾起,凝神望了墓碑上方绍东的名号半晌,带着淡然自持的哀伤默念,「安息了,爸爸。」 然后,他携了约露的手,走过长长的石板花径,直趋墓园大门,见飞的黑色房车停在那儿。 梅嘉也在那儿。 她穿着夜蓝色丝缄裤装,摘掉黑眼镜,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针刺一样睨约露一眼,说道:「惟刚,到一边说话好吗?」 「有什么话,可以在约露面前说。」惟刚坦然道。 她那双细挑的眼睛,闪过一抹阴毒之色。「我怀孕了,惟刚──是你的孩子。」「不可能!」惟刚大惊。 「你忘了吗?在白沙湾那一次……」 梅嘉那黑得显亮亮的一身,开始扩大、弥漫,黑夜一般包拢过来,约露顿然见不到一丝光明。 尾声八个月后。 惟刚在编辑部大门停下脚步,透过那扇晶亮的玻璃,望着独坐桌前的约露。她面对一叠文稿,托着香腮,咬着笔杆子,那副探思专注的模样儿,真是可爱极了。惟刚打自心窝地微笑起来。 这八个月来,约露一如编辑部同仁,朝九晚五,勤奋工作,而惟刚在父亲病故后,承担起整个公司的责任,担子也更重了。两人总熬不住相思地偷空相聚,因未张扬,知道两人恋情的人不多。施小姐那边是瞒不过,但施小姐毕竟是难得的帮手,定力够,不听闲话,自然也不传闲话。 「梁小姐,又一个人留下来加班了吗?」他踱入办公室,闲闲地问。 约露一见是他,美眸乍亮,眉梢唇角都漾出了笑意。「你去了一下午!怎么样?」她嚷着问。 惟刚不答腔,径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旋即使是一场温存无比的蜜吻。总是这样,才隔了片刻功夫,便像相思了好几年。 「怎么样嘛,惟刚?」约露仍追问着,音调却微弱了许多,连身子也都娇弱无力地倚着他。 「是个男孩子,母子均安。」他俯看着她,笑道。 「真的,是个男孩子……」约露惊笑道。忽地,现出狡黠之色,偏着头娇声问他,「长得像你吗?」 惟刚脸色一怔,但立刻又怡然笑道:「那当然,孩子的父亲是我嘛。」 这下是约露变脸了,她叹怒道:「方惟刚,我警告你──」 「好,好,」惟刚大笑,投降的把手一抬。「看不出来像谁,不过确实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 约露这才满意地流露笑靥,倚回惟刚的臂弯。 八个月前,那可真是一场混乱。就连惟刚举出了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作证,那两晚,他都是只身在沙滩徘徊,根本没有回房和喝得半醉的梅嘉相处,梅嘉仍旧呼天抢地。最后他把阎组长拾得的那只钻石耳环请出来时,这才破了梅嘉的心防。她哭哭啼啼地承认,是她一时萌了傻念头,偷出「世代」的图稿,交到文津社,企图制造混乱,让惟刚和约露来场误会……惟刚见她涕泗纵横,悲悲切切的,也不忍再追究。岂知梅嘉却决定生下孩子,就此和家人闹翻。有一段时日,贾家对她不闻不问,一切端赖惟刚的关照。 奇的是,梅嘉在挺出肚子之后,心性竟大为逆转,一种慈柔的、宁馨的母性宛然可见。她对约露也不再存有那么大的嫌隙了,甚至让约露陪她去做产检。 她会突然冒出一句,「我恨你,约露,我真的恨你!」 然后抚着便便大腹,自顾微笑,眼底已不见怨憎的神色。 那天,她叱责约露,「你和惟刚到底拖到什么时候才结婚?想等我的孩子做花童吗?」她笑得有些憨意。「哦,我想他没长那么快吧?」 约露惊叹母性之神奇。至于孩子的父亲究为何人,梅嘉自始自终坚不吐露。惟刚暖暖的口气呵在约露额上,他亲她一下,说道:「我饿了,约露──我们走不走?」他似乎好急,约露笑着把他推开,收了包包随他走。一出编辑部,便碰上查房的阎碧风。自从「世代」发生失稿事件,本单位便成了阎组长的巡查重点,每晚必到,钜细靡遗。「阎组长,辛苦了。」惟刚对着比一座城墙还要高大巩固的警卫组长道。阎组长哼也似的应了声,兀自走过。 「壮硕的女人比壮硕的男人更让人感到自尊。」惟刚挽着约露进电梯,一边嘀咕。约露听了只是偷笑。 他按十楼的钮,她「咦」了一声。「上十楼做什么?你不说你饿了?」「我是饿了──我饿死了!」说着,把怀里娇柔的人儿按在壁上,热烈吻将起来,一只温郁的手,不知何时穿入她珊瑚红的短衣里,在那片酥腻饱满的胸脯间轻捻慢挑。约露的小腹像琴弦一样绷紧起来。 她贴着惟刚的身躯,趁喘息间娇叱,「你不安好心,方惟刚!」 「我是不安好心。」一语未罢,他又低头封住她的双唇。 两人出了电梯,一路拥吻到套房,藉窗外疏淡的月光,倒卧在床上。约露感觉惟刚一边吻她,一边抓住她的手,然后,一只凉凉的、坚硬的环状物套入她指间。她扭动了一下,挣扎开来,惊见圈在指上的,竟是一枚光华璀灿的钻戒,霎时间喜上心头,眉目嫣然。「惟刚!」她低呼。 「我等了三个月,惟则好不容易才帮我把它从巴黎空运到台北。」他俯看她,月下的双瞳好深好深。「约露,」他温柔地唤一声。「你肯嫁给我吗?你知道,我想着天天抱你入睡,想得都快疯了!」 「哦,惟刚──」她原是想笑,眼梢却颤颤然迸出了泪。 心喜之下,也忘了婉转,抱紧他迭声便回答:「我肯,我肯──我这辈子嫁你,下辈子也要嫁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他大笑,吻去约露睫上的泪珠。 「先告诉我这辈子的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嗯……」她爱娇地把头一偏,作苦思状。「明天不行,明天我得交篇稿子,后天也不行,后天妈妈的中国结展要开幕,大后天……」 「很好,你慢慢想,只要别超过两个月,我没意见,至于现在──先把我喂饱!」他果然就像饿了,拉下约露的上衫,细细咬噬起那片香肩。约露抱着他的头,眼睛是闭着的,双唇却微启开来,嘤着声轻喘。 床几上的电话陡然扰人情梦地响作起来,惟刚呻吟着,伸手抄过话筒,听了半晌,然后挂回去,开始大叹其气。 「怎么了?」约露抬起鬓乱的头,疑问道。 「是梅嘉──她拜托我立刻到医院,她说她是产后忧郁症发作了,需要有人陪陪她。」两人怔仲相对了半晌,然后一阵疑似笑声的咕哝,在两人喉间滚动,终于一起放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约露?你觉得梅嘉会不会得到了什么感应,又要居心来破坏咱们的好事?」惟刚问得正经八百。 「有可能哟。」约露转动一双灵艳的眸子应道。 「我们该怎么办?」他假装很无助。 「我说我们一起到医院去,把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她,用实际行动表白──往后的人生,我们是厮守到底了,任何挑战、破坏和磨难都影响不了我们的爱!」「嗯,这真是好主意,亲爱的。」惟刚幸福地莞尔,再度低头恋恋吻住她。月色穿过了窗口,在一对交缠的影儿上,投下一帘美梦似的柔光。哦,是的,他们会赶到医院去陪梅嘉的,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两双热唇,要悱恻缠绵到何时才分开。──《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