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迷舟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军先头部队突然出现在兰江两岸。孙传芳部守军三十一师不战而降。北伐军迅速控制了兰江和涟水交接处的重镇榆关。孙传芳在临口大量集结部队的同时,抽调精锐之师驻守涟水下游棋山要塞。棋山守军所属三十二旅旅长萧在一天深夜潜入棋山对岸的村落小河,七天后突然下落不明。萧旅长的失踪使数天后在雨季开始的战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 引子 萧接到师部给他的秘密指令是四月七日的上午。师部让他率三十二旅驻守棋山对岸的小河村落。这个仅有几十户农家的村落像犄角一样突出在涟水拐道的河口,是一个理想的防御地点。按照师部的命令他必须于九日凌晨潜入小河村,尽快查明那里可以知道的一切详细情况。师部提醒他:既然我部已注意到这片没有遮掩的神秘区域,同样,北伐军对它也不会无动于衷。就在萧准备渡船出发的前夕,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四月八日,闷热的午后阳光使人恹恹欲睡。萧在涟水岸边的柳林里骑马独行。他经过棋山北坡谷底一片炫目的军用帐篷时,一匹枣红色的马追上了他。 警卫员拽住马的缰绳斜侧在萧的左边。阳光正对着他,他的双眼不能完全睁开,警卫员在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的枣红马上挺了挺身体,迅疾地举起右手掠过帽檐: 有一位老太在旅部等着见你。 萧继续稳稳地朝前遛了几步才拨回马头。天太闷热了,凉风越过山脊,从他的头顶上滑过,北坡谷底的空气是凝固的。警卫员还站在原地,他没有伸手捋掉脸上不断滚动的汗珠,而是怔怔地看着萧,等待着他的答复。 “你想个法把她支走——”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警卫员驱马朝前走了几步,压低嗓门怯怯地说: “她,说是从小河来的。” 萧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搭腔。他已经策马朝旅部疾走,警卫员在离他十丈左右的尘土中紧紧跟随着。战争使他厌倦了那些令人心烦的琐事。他知道,因为战争中的阵亡,士兵的家属突然出现在指挥部里是司空见惯的,这些捏着写有儿子和丈夫姓名字条的陌生面孔会提出一些荒唐的要求:索取遗物或打听士兵临终前的种种细节。由于这支没有番号的部队从来没有保留任何阵亡将士的名册,这些可怜的百姓常常在下级军官的叱骂声和枪托的威逼下悻悻离去。尽管萧所在的师是一支精锐的嫡系部队,他也不得不常在供给奇缺的情况下在前沿阵地作战。他的部下有时像夜与昼一样更替得非常彻底,一群仅玩过鸟枪的庄稼人也被临时招募来履行最艰巨的狙击使命。在这几乎和以前一样寂静的午后,对即将开始的大战的某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困扰着他。 萧捏着马鞭走进旅部临时指挥所时,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来自故乡的老人。她是村子里的媒婆马三大婶,他离开家从军只有短短的几年,这位风流热情充满活力的女人一下子变老了。马三大婶对于村里大部分青壮男人的诱惑和慷慨大度曾引起女人间无穷无尽的纠纷。在战争的间隙中,她常常成为萧对故乡往事回忆的纽结。马三大婶是来向他报告他父亲的死讯的。 他的父亲一天傍晚在灶下生火,呛鼻的回烟使他想起很久没有捅一下烟囱了。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颤巍巍地拿着一根绑满稻草的竹竿爬上了屋顶。他在踩碎了三片瓦和两根烂椽后,摔死在灶屋的水缸里。萧在媒婆尖细的嗓门几乎是滑稽地描述了父亲的死之后,显得格外地平静。他没有丝毫突兀的恐惧和悲痛的感觉。他简略地回忆了一下父亲生前的时光,就向警卫员要来一支烟抽。他划火柴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知道,那不是源于悲痛而是睡眠不足。萧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指挥所,朝着系马的一棵老杨树走去。萧在解马缰的时候听到了身后脚步踩乱草丛的声响,那是警卫员不安地跟了出来。萧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警卫员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已是黄昏时分,他独自一个人骑马从北坡登上了棋山的一个不高的山头。连日梅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浓重的暮色将涟水对岸模糊的村舍染得橙红。谷底狭长的甬道中开满了野花。四野空旷而宁静,他回忆起往事和炮火下的废墟,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写诗的欲望。他的父亲是小刀会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也是绝无仅有的会摆弄洋枪的头领之一,他的战争经历和收藏的大量散失在民间的军事典籍使萧从小便感受到了战火的气氛。萧的梦中常常出现马的嘶鸣和隆隆的炮声。终于有一天,他走到父亲身边询问他为什么投身于一支失败的队伍。父亲像是被碰到了痛处,他的回答却是漫不经心的:从来就没有失败或者胜利的队伍,只有狼和猎人。母亲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对她来说,连绵不断的战争和孩子们突然长大使她寝食不安。他哥哥去黄埔军校的前夕,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大声叱骂丈夫的放纵和对于战争的荒唐的预料而将儿子送上绝路。她突然变得专横和坚强起来。她将瘦弱的兄长和两只山羊一起关了三天。第三天深夜萧偷来了坚固的木栅栏门锁上的钥匙。他哥哥几乎没跟他说什么话就踏着月光走了,当时他的父母正在熟睡。后来,母亲担心萧会走上与他兄长相同的道路,就雇来一只小船将他送到了繁华的榆关镇,让萧跟他的一位表舅学医。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萧从哥哥出走的一连串麻烦中积蓄了经验。当萧准备跟孙传芳的一位部将当勤务兵时,他穿着浆得笔挺的衣衫回到村子里。他的无声的告别使母亲误以为他是去邻村相亲。 暮色四合,凉爽的晚风吹来了涟水河潮湿的气息。他的白马在山头不安地躁动着,四蹄刨着泥土。和他遥遥相对的村子已经淹没在黑暗之中了。他的白马在跃下山坡的时候,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师部开会时听到的战报:三月二十一日攻占榆关的恰恰是他哥哥的部队。 青黄 九姓渔户作为一支漂泊在苏子河上的妓女船队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消亡了。民间有关它的传说却经久不息。《麦村地方志》(一九五三年版)是这样描述这个故事的:九姓渔户在官兵的追逼和当地帮会的骚扰下,它的最后一代张姓子孙在一天黎明从麦村上了岸。令人疑惑的是,这部由三个私塾先生编纂的书对那个“天空中飘逝着各种颜色”的黎明做了极其详细的描绘,但对于这几个船民上岸后的情况却语焉不详。在最新出版的《中国娼妓史》(谭维年著)一书中,对九姓渔户模棱两可的论述部分完全是《麦村地方志》的拙劣的抄袭。在谭维年教授头脑清晰的好些日子里,他为人的风度和著述的严谨曾使我默默地仿效过,可是现在呢?一旦他所论述的对象和麦村、九姓渔户这些字眼连接在一起,就会连续不断地出现错误。在那些飘忽不定的字句中间,我仿佛看见了谭教授在痛苦的晚年穿着肥大的马裤跨过一只火盆的滑稽身影。和许多其他学者一样,谭维年在那本书的第四百二十六页上,同样提到了那个颇有争议的名词——青黄。按照他的理论,传说中把“青黄”一词解释为一个漂亮少妇的名字“至少是不谨慎的”,至于有些人将它说成是春夏之交季节的代称更是荒诞不经。凭着他先天的预感和固执,他认为“青黄”是一部记载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的编年史。他声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部书依然散落在民间。 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充满魅惑的说法,我决定再次到麦村去。在临走之前,我在一家私人酒店里碰到了谭维年,我向他谈起了我的计划。像往常一样,谭教授听完了我的话立即对我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到了那里将一无所获。” 埃利蒂斯说,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逝。对于一件四十年前发生的事,人们不至于忘记得那样快。我来到麦村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在苏子河边的一片低矮的榛树林里,我遇到了一个正在给羊圈加固木栅栏的老人。他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对于那件“不光彩的事”不愿重新提起。悲伤的阴影重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皮肤看上去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在那圈散发着羊膻腥的木栅栏前踯躅了好久,老人才开始和我搭上了话。他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显得非常吃力,仿佛要让时间在他眼前的某一个视点凝固或重现。他说话时齿音很重,喉音混浊不清,这使我在记录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在我听不清楚的地方,我让他稍作停顿或是重复一两遍。 那条顶着凉篷的破船是在黎明的时候到岸的。那时正巧碰上了仲夏时节的梅雨。那天早上天气有些凉,那个姓张的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沿着泥泞的谷道艰难地朝村子里走来。从天空的东南角刮来的大风把他们吹得东倒西歪。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在他们身后,停泊在岸边的木船上燃起了大火。竹篷在火中燃烧爆出清脆的声音,这是一个精明的外乡人。他也许担心村里的人不肯收留他们而放火烧掉了那条船。 这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来到村里的时候,看见所有的大门都向他们关上了,心中忧伤,挨着他的女儿在雨中站立了很久。中午的时候,人们隔着门缝看见村头的一个给人摆渡的艄公将他们领走了。“直到现在,”老人回忆说,“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女儿好像叫小青。现在她已经老了,在后村住着,也不叫这个名。” “以后的事呢?” “以后的事我也不怎样清楚。他们来的时候是端午节的前三天,也许是前四天,因为老艄公的船在端午节那天翻了,死了三个人。人们都以为灾祸是这两个外乡人带来的。那个中年人一直不大说话.很少笑,好像有什么心事,也许是对村子里的水土不大习惯。” 老人对我间或提到的“青黄”这个词没有丝毫的反应。他在叙述往事时给人造成的一个奇怪的印象是:他在揭示一些事情的同时也掩盖了另一些事。最后,在我打算离开他之前,他补充说:“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到苏子河边去挑水,我有时看见这个外乡人坐在门前的一只矮凳上,呆呆地看着他的女儿在一块长满蒿草的山坡上捉蝴蝶。但在大部分日子里,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那扇旧松木门板早早就关上了。他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又过了两年,他的女儿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现在,苏子河在我的脚下静静地流淌,河面微微透着凉意。这条河的边缘散落着一些破旧、坍塌的棚屋,有些房子的搁栅和屋顶都深深地陷了下去。眼下正是初秋的季节,田野上看不到耕作的人群。人们聚集在墙边晒着太阳,等待着棉花成熟。村里的人(包括那些四处走动的黄狗)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事实上,我第一天到达麦村的时候,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模模糊糊知道了我的来意,然后,他们把我安置在村东的一家面粉加工厂里。这里的机器在一个星期之前坏了,被送到离村几十公里之外的集镇上去修。 我回到那座房子里,又闻到了麦屑令人窒息的粉尘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缺乏热情和好奇心的村子,不仅是那个可怜的姓张的人,任何一个来这里的外乡人都会感到孤独。时间还很早,我就在墙边的一张木床上躺了下来。就在昏昏沉沉地进入梦境之际,我突然记起了一件往事。尽管这件事讲起来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里面有一些地方想起来总让人感到哪儿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