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第一节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 这不是我的故事,是她的故事。 在演员满天下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为了当上主角而费尽心机,但她却在无意间成为那一夜的主角。对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未知情。 这是她昂首阔步于酒精之夜的游记,同时也是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只能屈居为路旁石块的我的苦涩纪录。而读者诸贤或可熟读玩味她的可爱与我的蠢相,从中尽情品味与杏仁豆腐滋味相仿佛的人生妙味。 还请惠予声援。 ◎ 您可知“朋友拳”? 每当发生一种必要情况,令人不得不以铁拳问候身边之人的脸颊时,人会握紧拳头。请仔细看这拳头。拇指自外围将拳头包起,其作用等同于扣紧另外四根手指的铁箍。正是这拇指使铁拳之所以为“铁拳”,可将对方的脸颊与自尊粉碎得体无完肤。一“暴”还一“暴”乃历史教训告诉我们的必然真理,以拇指为基础所衍生的憎恶如燎原之火向世界扩散,于接踵而至的混乱与悲惨中,我们终将把那应守护的美好事物毫无保留地冲进马桶。 然而,若将这拳头松开,让其余四根手指包住拇指,再次握拳。这么一来,如男人般筋骨突起的拳头将摇身一变,显得缺乏自信,宛如招财猫的手万分惹人怜爱。如此拳头突梯滑稽,岂能贯注满腔忿恨?因而可防范连锁暴力于未然,为世界带来和谐,令我们得以保有仅存之美好事物。 “将拇指偷偷藏在手心里,想握紧也握不紧。这悄悄内藏的拇指,就是爱。” 她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她的姊姊将此朋友拳传授给她。姊姊是这么说的: “仔细听好,女人不能毫无节制地挥舞铁拳。但天下如此之大,圣人君子却寥寥可数,剩下的不是败类就是猪头,不然就是败类兼猪头。所以,有时候必须不得已挥起不愿挥之铁拳。这时候,就用我教你的朋友拳。握紧的拳头里没有爱,但明友拳有。运用充满爱的朋友拳,优雅地立身处世,才能开启美丽和谐的人生。” 美丽和谐的人生,这几个字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因此,她身怀“朋友拳”绝技。 ◎ 那是新绿鼎盛之期已过的五月底。 大学社团的ob赤川学长结婚,邀请至亲好友举行婚宴。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但他姑且算是我的师父辈,我还是出席了。社团里也有几个人参加,她也是其中之一,据说是因为赤川学长在另一个系统里也算是她的师父。 自四条木屋町的十字路口沿高濑川而下的黑暗街道中,有一座木造三层楼、风格复古的西餐厅,向高濑川畔的树木投以温暖的光。 这光景本就十足温馨,但里面更加温暖,毋宁说是热。 发誓白头偕老的新郎新娘真可说是天作之合,新郎横抱新娘接吻供众人拍照亦怡然自得的大无畏甜蜜火热,瞬间将与会者烧成焦炭。 新郎是在乌丸御池的分行上班的银行员,新娘则是伏见某家酿酒公司的研究员。两人均是不以双亲之意为意的豪杰,据说双方父母尚未见过面。两人初识是在大学一年级,几经波折、翻山越岭上天下地云云,成就今日令人不忍卒睹之德性云云。 这场面本就令人意兴阑珊,再加上又不认识新郎新娘,会觉得有趣的人才变态。我靠着吃盘上的料理,以及欣赏坐在餐桌一角的她来打发时间。 她的表情兴致勃勃,凝视着大盘上一隅的一只小巧蜗牛壳。虽不知她自蜗牛残骸中发现了什么乐趣,但至少望着她的我很愉快。 她是社团的学妹,我对她可说是一见钟情,只可惜至今尚未有机会与她亲近交谈。本以为今晚是大好机会,但由于坐到她身旁的策略失败,我的如意算盘眼看着就要泡汤了。 这时,主持人忽然站起来。 “接下来,新郎赤川康夫先生与新娘东堂奈绪子小姐,要为大家致辞。两位请。” 我这才知道,原来新娘叫东堂奈绪子啊。 ◎ 西餐厅里的喜宴结束,与会者纷纷来到马路上。 在一团和气地朝第二摊流动的人群中,我以锐利的鹰目雕眼四处搜寻,看看系起她与我的红线是否掉落在路上。 然而,看见她向其他人行了一礼单独离去,我大失所望。看来她要踏上归途了。既然如此,傻傻地到第二摊便毫无意义。我从流向第二摊的人群中溜出来,追上先行离去的她。“何必这么早就回去?这位小姐,今宵何妨与我共饮”之类的台词,我说不出口。虽然想不出什么好说辞,总之先走再说。 四条木屋町,阪急河原町车站的地下道出口旁,有个弹吉他的年轻人与为之陶醉的观众;抓住路过女子死缠不放的众黑西装男子四处走动,无数脸色泛红的男女老少为寻找下一个歇脚处热闹来去。 原以为她会转往四条大桥,却看到她略微犹豫,朝北走去。高濑川畔遍植树木,苍郁黑暗,树林里的咖啡老店“缪斯”透出橙色的光。她在“缪斯”前悄悄坚定决心一般,秀出酷似双足步行机器人的脚步,一挺胸,转进小巷。 于是我跟丢了。 眼前净是住商混合大楼林立的可疑小巷,以及散发出桃色灯光的店,遍寻不见她的身影。桃色酒店的男子一直向我招揽生意,我只好从小巷撤退。看似抓在手中的好机会,转眼间烟消云散。 如此这般,我速速自舞台退场,而她开始踏上夜的旅程。 接着,便由她来为各位叙述。 ◎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走在木屋町至先斗町一带发生的故事。 事情的起因是在木屋町西餐厅里举行的婚宴,倒在盘中一隅的蜗牛壳。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旋看时,突然极度“想喝酒”。遗憾的是,这无可扼制的欲望与蜗牛之间的因果关系至今仍未解开。 但是当晚身边都是学长姊,我不能尽情喝酒。万一在这可喜可贺的婚宴上出丑丢了师父的脸,怎么道歉都无济于事。我忍耐着不喝酒,但终于忍不住,决定缺席第二摊。 当晚,我想独闯充满诱惑的成人世界。也就是说,我希望能不在意学长姊,爱怎么喝就怎么喝。 路过四条木屋町一带,热中夜游的善男信女摩肩擦踵,往来如织。那成人的气氛是多么迷人!这一带的“酒”、目不暇给的成人世界,想必正在等待着我。一定是的。我怀着兴奋又期待的心情,在咖啡老店“缪斯”前踩下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 我选了木屋町一家叫做“月球漫步”的酒吧,这家店是朋友介绍的。听说店里的鸡尾酒一律三百圆,对我这种荷包不牢靠的人而言,这样一家店真是神明的恩赐。 ◎ 我热爱兰姆酒,巴不得太平洋的海水都是兰姆酒。 拿起一整瓶兰姆酒,像早上喝牛奶般手扠着腰一口气喝光也不错,但将这小小梦想收藏在内心的珠宝盒里,就叫做“含蓄”。我猜想,所谓美丽和谐的人生,少了这不做作的含蓄便无法成立。 所以如果要喝,我喜爱鸡尾酒。喝上一杯杯鸡尾酒,就像选出一颗颗宝石,感觉极其奢华。阿卡波卡,自由古巴,椰林风光,当然,不是以兰姆为基酒的鸡尾酒我也深感兴趣,热烈地一一与这些鸡尾酒订下喝与被喝的约定。顺道一提,不仅是鸡尾酒,凡是堪称为“酒”的东西,今后我都想积极接触。 如此这般,我在“月球漫步”自在地品尝美酒,没想到吧台一角的一位陌生中年男子突然对我说: “小姐,你心里是不是有烦恼啊?有吧。”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并没有烦恼。 看我沉默不语,这位先生便说“有烦恼就和me说吧”。我好佩服,觉得他说话的方式真有趣俏皮。 这个人叫做东堂先生,身材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长长的脸上长出胡碴,就好像小黄瓜尾端洒上铁沙。他一靠近就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大概是古龙水的味道吧。紧接着东堂先生本身散发的野性体味也扑鼻而来,与古龙水鲜明的香味混在一起,酝酿出有如噩梦般的深度。我在想,莫非这富有层次的深奥味道就是“成熟男子的香味”吗?眼前的人,难不成就是街头巷尾常听人提起的“魅力熟男”吗? 东堂先生像被揉成一团的白报纸般笑了。 “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不了,那怎么好意思。” “不用客气。” 我再三谦辞,但若坚拒东堂先生的美意反而失礼。再说,在这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比免费更便宜的东西了。 东堂先生兴致勃勃地看我喝酒。可是看我不如去看电锅还更快乐充实吧。我不过是个比电锅更无趣的呆头鹅。莫非,是我脸上沾了什么可笑的东西?我偷偷擦擦脸。 “你一个人吗?没和朋友一起来?” “我一个人。”我回答。 ◎ 东堂先生说他做的是卖锦鲤的生意。 “泡沫经济时代简直就像整束的钞票在水里游。” 说完,东堂先生望向远方。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愚蠢了。” 吧台后是色彩缤纷的各式酒瓶,只见东堂先生注视着酒瓶与酒瓶间的空隙。也许是在回想闪闪发光的锦鲤自养殖池里一一跃身变为整束钞票的光荣过去吧。他小口小口地啜饮威士忌。 从中书岛搭京阪电车宇治线,沿线有个地方叫六地藏,那里有一座他以重金打造的东堂锦鲤中心。泡沫经济的疯狂闹剧正式落幕后,一波波经济荣景与萧条的浪潮,东堂先生都与锦鲤携鳍共进,勇敢度过,但到了今年,厄运却接连上门。受到大规模锦鲤窃盗集团的威胁,用来整修设备的资金遭窃;心爱的鲤鱼得了奇怪的传染病,一只只吹气似地涨起来,活像圆滚滚的外太空生物。 “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接二连三遭逢厄运?” “还不是这样就完了喔。本以为再惨也不过如此,结果‘那个’来了。因为‘那个’,我的生意真的做不下去了。想到‘那个’,连我也觉得好笑。” 据说前几天傍晚,宇治市发生了龙卷风。 龙卷风自伏见桃山城一带刮向六地藏,丝毫不见颓势,可怕的是,龙卷风朝着东堂先生的锦鲤中心步步逼近。 得到消息的东堂先生赶紧从京都信用金库赶回来,只见那根漆黑的通天巨棒不正越过锦鲤中心的围墙往鱼池去吗!东堂先生挣脱阻止他前行的打工青年,朝龙卷风冲去。 小屋被吹走,蓄水池的水轰轰作响,形成漩涡。 恰恰在此时,在西射的炫目夕阳照耀中,东堂先生心爱的锦鲤鳞片灿然生光,朝天空飞去,仿佛在说:“我们会变成龙回来的!” 他在暴风横扫之下顶天而立,高喊:“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喊着每一只锦鲤的名字,但龙卷风对他悲切的叫声不为所动,最后将可爱的鲤鱼一只也不剩全部吸走了。 这场灾难断送了东堂先生偿还借款的希望,之后他夜夜在酒街徘徊,在黑暗中摸索人生的下一步。 “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 听着东堂先生以瑟瑟寒风般的颤声再三呼喊,就连我也伤心起来。他实在太可怜了! “你真是个好女孩。”他看着我的脸说。“我活了这么久,阅人无数。在你看来也许是个不起眼的无趣大叔,但我好歹也磨练出看人的眼光。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父母一定很幸福。我这不是客套话。” “过奖了。” 然后,我们干杯。 “你酒量真不错,不过以这种速度喝不要紧吗?” “我喝太慢就醉不了。” “是吗。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哪里喝得到更赞的酒。” 东堂先生站起来。 “我们换一家店吧?” ◎ 我们两人沿着高濑川畔向北而行。东堂先生慎重其事抱着一个浅葱色的布包。大学生、上班族以及身分不明的醉鬼,让街道热闹起来。 东堂先生眺望四周,告诉我秘密之酒的故事。 那种酒叫做“伪电气白兰”。多么奇特的名字呀。 “所谓电气白兰,那本是大正时代东京浅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历史悠久的鸡尾酒,在新京极那一带的店还喝得到。” “伪电气白兰和电气白兰不一样吗?” “据说电气白兰的配方是不传秘方,后来几位京都中央电话局的职员企图重现那味道,经过不断的错误尝试,就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奇迹似地给他们做出来了。那就是伪电气白兰。不过毕竟是偶然做出来的,香气和味道都和电气白兰截然不同。” “是用电做出来的吗?” “也许吧,既然都叫电气白兰了。” 东堂先生说着嘻嘻笑了。 “现在也有地方偷偷在做,供应给夜晚的闹区。” 我脑里浮现出明治时代的红砖小工厂,里面接起电线,金黄色火花四溅。那里不像酿酒场,更像化学实验室和变电所的综合体。一脸严肃的众职员依据秘传的配方慎重地调整电压,由于电压稍有出入,伪电气白兰的味道就会不同,他们自然个个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最后,散发神秘香味的液体徐徐注入透明的烧瓶中。以电制酒,如此有趣的点子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呢? 我满心好奇,太好奇了,以致于差点在木屋町的路上跳起来。 “啊啊,好想喝喝看啊。” 东堂先生是从一位叫李白的老人那里知道伪电气白兰的。为了维持锦鲤中心的营运,他曾向李白老先生借钱。 李白先生在木屋町、先斗町这一带是名人,据说酒量深不可测,来去都由专车接送,是个有钱人。他请人们喝伪电气白兰,终日无止境地玩乐。 夜晚的街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 东堂先生带我去的地方,是木屋町东侧一栋住商混合大楼的顶楼。那栋旧大楼堆满了废弃物,我还以为一脚踏进了废墟。 东堂先生推开厚重的门,微弱的灯光流泻而出,传来人们的低语。肮脏的吧台,脏兮兮的沙发和椅子好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一样,墙上到处贴着手写的菜单,墙边书架上塞满了发黄的旧杂志。每个客人随兴地占住椅子或沙发,各自聊天。 我在东堂先生建议下喝了烧酎。 “为你的幸福干杯!干杯!” 东堂先生小口啜着烧酎,谈起他的女儿。她比我大上几岁,五年前东堂先生和太太离婚之后,就很少见到女儿了。据说是女儿不太想见东堂先生。多么悲伤的遭遇呀!只见东堂先生喁喁细诉,有一次还用手背擦眼角。 “为人父母只求孩子能幸福。你的父母一定也这么想。我也是父亲,我懂。” “可是要幸福是一件很难的事。” “当然。那也不是父母能给的,孩子必须靠自己找到幸福。不过若是为了帮女儿寻找幸福,要我怎么出力都在所不惜。” 我深深觉得东堂先生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心是多么崇高啊! “年轻人啊,自问自己的幸福是什么,这才是正面的烦恼。只要不忘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人生就会变得有意义。” 东堂先生笃定地说。 “对东堂先生而言,幸福是什么?” 他拉起我的手。 “像这样认识萍水相逢的人,与对方共度快乐的时光,或许这就是我的幸福。” 他从布包里取出一个涂成红色的小小木雕,放在我的手心。 “给你一个护身符。” 那是树根吗?形状长得像倾斜向上的大炮,十分特别。拿在手心翻来覆去仔细一看,也很像表面湿滑的深海生物。我想,该不会是刻意把鲤鱼做得夸张逗趣的模型? “你要好好爱惜。” ◎ “传说鲤鱼跃上瀑布就会变成龙,所以是出人头地的象征。鲤鱼旗也是一个例子。鲤鱼自古就是很吉祥的鱼。衹园祭的神轿里也有一顶叫鲤鱼山,上面装饰着一条跃龙门的大鲤鱼。你知道跃龙门这个说法吧?那就是……” 在诉说这些典故杂学的期间,东堂先生不时望着我的手,叹气般说“真是一双好手”、“好可爱的手”。可是我的手明明什么有趣之处都没有,连红叶饼都比我的手可爱。 “啊啊,醉了醉了。你也喝了不少啊。” “您没事吗?明天不会宿醉吗?” “那算什么!只要喝得痛快就好。现在的我很幸福。” 说着,东堂先生手环住我的身体,一把将我抱住,然后摇来晃去地说:“打起精神来啊!”我回答:“是,我精神很好!” 在这么做的同时,我发现东堂先生的手不小心滑到我的胸部一带。他一边摇晃着我,一边也摇晃着我的胸部。东堂先生是个高尚的人,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无耻的行为。恐怕他是为了鼓励我而抱住我时,因为醉意而失手了。但是我实在痒得受不了。 “不好意思,东堂先生,手。” “嗯?手怎么了?” “您的手碰到我胸部了。” “啊,抱歉,失礼了。” 说着,东堂先生放手,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手伸过来摸我的胸部。我觉得很痒,最后不得不把东堂先生推开。就在我们这样摸来摸去,不,正确地说,我是被摸,在这样来来回回之际,背后突然有个女生的声音说:“喂!东堂!” 回头一看,那是位个子很高、眉形英气逼人的女子。 “你这色老头,又不干好事了。” “呜哇!原来你在啊!” 东堂先生顿时威严尽失,变得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只见那位女子挺起胸膛逼近东堂先生。 “你那么爱摸胸部,我的给你摸。来,摸啊!” “不了,我才不想摸那种不含蓄的东西。” “混帐东西,还不快给我滚!” 东堂先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拿他的布包,但一碰布包就松开,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那是很多幅古画,画中男女像巧连环般互相交缠,交缠的部位盘踞着怪兽般的东西。我帮忙捡,忍不住盯着画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东堂先生连忙抢走我手上的那张画。 “春宫画啦。” 东堂先生没好气地说。 “我今天要把这些卖掉。” 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落寞了,我忍不住想叫住他,但东堂先生以不由分说之势把春宫画包好,像风一般走了。 我拿出他给我的那个护身符,发现那既不是大炮也不是锦鲤,如假包换,就是刚才画里出现的怪兽,也就是,恕我直言,便是男性的象征。 我叹了一口气。 赶走东堂先生的女子在我身边坐下,温柔地问我:“你还好吧?”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发觉她确实是长了一张眉目分明、英气逼人的脸。不理会看得入神的我,她以很有派头的声音点了啤酒,然后回头朝背后喊一声“樋口,你也过来啊”。一个身穿褪色浴衣的男子悠然而立。 “嗨,你好。” 来到吧台的男子可爱地微微一笑。 “凡是在夜里遇到的可疑人物,绝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不用说,也不能让我们这种人有机可乘。” 如此这般,我认识了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 第二节 ◎ 羽贯小姐喝啤酒像喝水一样。 有个词叫做“鲸饮”,正是一名美人肚子里有一头鲸鱼的意趣。我像欣赏高超的武艺一般,观赏她咕嘟咕嘟将啤酒喝光。她的搭挡樋口先生似乎没她那么会喝酒,只见他珍惜地摇晃酒杯,颇感兴趣般看着羽贯小姐把啤酒解决掉。 羽贯小姐的职业是牙科助理,但樋口先生做哪一行就不知道了。 因为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我在当天狗(注:日本传说中栖息于深山的一种妖怪。红脸高鼻,背有羽翼,具有神力,能够飞翔)。” “嗯,也差不多了啦。” 羽贯小姐也没有加以否定。 “幸好你遇到我们。东堂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刚才的事她似乎比我还生气。 我倒是觉得东堂先生十分可怜。他好心地告诉我那么有趣的典故杂学和了不起的人生哲理,更重要的是,他还请我喝酒。再加上,东堂先生赌上人生经营的锦鲤中心被毁,正面临重大危机,今晚对他而言可说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一夜。考虑到他的立场,只不过是被摸一、两个rx房,嗯,rx房是只有两个啦,但无论如何,为何我如此没度量,不能心平气和地当作没事呢? “东堂先生一定很痛苦。我对他太无情了。” “有什么关系,你应该要对他更无情才对!” “可是东堂先生很照顾我。” “你不是才刚认识他吗?” “可是他和我分享了很棒的人生哲理,我想他一定不是坏人。” “好了好了,你冷静点,先喝再说吧。我请客!” 羽贯小姐帮我点了啤酒。 “人生大道理那种东西,稍微有点年纪的老头谁都会说。” 她说:“就连樋口也办得到吧?” “很难讲,不知道耶,再说我也不想说。” 樋口先生闪烁其词。 我说起锦鲤中心被毁的事,羽贯小姐微微皱起眉头。 “那倒真是遗憾。” “搞不好会去跳鸭川喔。”樋口先生说。 “你很烦唉,再说,那人有那么纤细吗!” “可是生意失败不是一件小事啊,就算表面上装得像平日一样快活,搞不好心里打算把今晚当作最后一夜。” “樋口,你干嘛说这种讨人厌的话啊!” 羽贯小姐喝光了啤酒。 “啊啊,真不舒服。我想换个地方,樋口,你有钱吗?” “哪来的钱啊,这个年头。” “那就找个地方混进去吧。” “赞成。转移阵地吧。” “我们现在要到别处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羽贯小姐瞅着我的脸看。“有人作伴比较放心吧。” “请让我一起去。” “可不能相信我们喔,我们也是来路不明的人喔。” 樋口先生正色给我忠告。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接着羽贯小姐潇洒地撩一撩头发,站起身来。 ◎ 穿过窄小的铁门,来到紧贴着大楼后方的紧急逃生梯,下面是一片陌生纷杂的风景。 低矮的住商混合大楼形成凹凹凸凸的影子,从南到北连成长长的一片,当中处处可见霓虹灯和路灯光芒。烧肉店巨大的灯饰在大楼的屋顶上闪烁。电线有如网子般覆盖在这些建筑之上。还以为这是一片欢乐城,却见如离岛般的民宅晾衣台悄然出现,看起来有如秘密基地。眼前横向细长的迷濛光带,应该就是南北延伸的先斗町吧。这小小的街景,仿佛是被塞进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的迷宫。 我们下了逃生梯,那里是一个狭小的脚踏车停车场,堆积了大量的脚踏车残骸。 “喔,这是什么?” 樋口先生在脚踏车旁蹲下,拿起一个软趴趴像昆布妖怪般的东西。他在黑暗中摇晃那东西给我们看。 “裤子吧?” “这种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 “应该是有人脱掉的吧,对方可能有什么苦衷。不用管那个啦。” 只见羽贯小姐卡锵卡锵地随手堆起一台脚踏车,爬上车山。樋口先生从我身旁走过,慢吞吞地跟着照做。爬上车山时,樋口先生的浴衣衣摆大大掀起,我以为那景象一定不堪入目,但不知何时樋口先生竟已将那所有人不明的长裤好端端穿在身上。这下我就放心了。 “请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嘘!”羽贯小姐将手指头抵住嘴巴。“要爬过这道墙。” 爬过墙之后,有一座小巧的灯笼照着矮树丛,气氛像料亭庭院般清雅。没想到净是冷硬水泥大楼的这一带,竟有一个如此幽静的地方,真是可爱极了! “我们要去偷酒吗?” “说得真难听!别把我跟樋口混为一谈。” “我只不过是捡起别人的失物罢了。” 樋口先生理直气壮地反驳。 “因为懒得拿到警察局,才穿在身上。” “天哪,樋口,你穿了刚才那条裤子?拜托你别闹了好不好!” ◎ 读者诸贤,大家好。在此与各位久别重逢。 至今才如此唐突地介入,是考虑到这时候各位想必已将孤伶伶地伫立在木屋町街头的我给忘了吧。请莫忘给我满满的爱。 当她遭逢劫难,被那可恨的东堂摸来摸去的时候,我理当毅然决然上前英雄救美自不待言。然而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那时我正躲在木屋町通往先斗町的小路暗处,因寒冷与愤怒而发着抖。为什么呢?因为我的下半身一丝不挂。对于那些破口大骂我“变态”的读者,我深有同感。但若要为此责备我,恐怕操之过急。 总之,我看着她与东堂结伴走在高濑川畔,进入面木屋町的大楼,心想稍后再跟进店里观察状况。虽然不知两人的关系,如果她是被陌生男子搭讪而不知如何是好,当然就得挺身而出。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 然而就在倏忽之间,我竟莫名其妙遭到暴民攻击,被拖到小路中,对方什么不好抢,竟抢走了我的长裤与内裤。夜晚的街道果真危险重重!黑暗中,对方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我没看见那可恨犯人的长相,只记得闻到一股极甜、极不可思议的花香。竟然被一个身上有花香的暴民剥光,真是奇也怪哉。想必谁也不会相信我悲惨的遭遇吧。 抵抗也是徒然,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向天下堂堂展示自己。不,这我当然做不到。最后只能在小路一角抱着路旁的啤酒箱,尽可能缩起身子。我自以为这晚霸权在手,摩拳擦掌,期待与她来场浪漫幽会,却万万没料到竟会落到委身啤酒箱的下场。不仅无法担任今晚的主角,要是这时被警察撞见,肯定不由分说会被烙上无耻之徒的印记。心中高贵的青云之志,这下也只能化为木屋町的露珠怅然而逝。 万事皆休。我远眺着她愉快地度过这一夜,心想成为路旁石块的命运也许就此底定。 ◎ 宽敞的厅堂里年轻男女混杂,酒宴方酣。 他们是大学的文艺社团“诡辩社”的社员。此宴是为欢送前往英国留学的社团前辈而举办,席间递送着适合庆祝这光荣起程的香槟。 “香槟很顺口,容易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不过你应该没这顾虑吧。” 樋口先生说。 “那么,让我们为这位即将前往英国的陌生朋友的似锦前程,干杯!” 正当我们享用免费美酒,羽贯小姐则如百年知己般融入人群,大肆吵闹。她顺手抓住仓皇而逃的人,不分男女就往对方脸上舔。据说这是她喝醉时的毛病。 “不会痛的,再靠过来一点。” “呜哇!别这样!咿咿咿!” “这位姑娘隔岸作壁上观吗?” “啊啊!耳朵不行!耳朵不行!” 看着羽贯小姐一手制造出眼前不可思议的混乱狼藉,我大为佩服。徘徊于木屋町的鲸美人,一旦阮囊羞涩便勇闯陌生人的宴席,轻易将免费的酒收入胃袋,一一舔过众人的脸。这样的她,非痛快无比无可形容。 刚才只见她佯装喝醉,在走廊上埋伏如厕归来的酒醉大学生,硬是一把抱住对方,半强迫地与人称兄道弟,就这么大声嚷嚷着闯进了宴席。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害羞。能否混进陌生人的宴席,是场你死我活的死战,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致命伤,必须一鼓作气直捣宴席核心,不由分说炒热场面,将“怎么会有这个人?”的疑问一举击溃。 不过实际上阵的英豪是羽贯小姐,我们只不过是悄悄循着她所开辟的道路前进罢了。 “每当像这样在夜里晃荡,我就会想起那个人。” 樋口先生喝下香槟红了脸颊,突然呵呵笑了说。 “有个奇特的老头叫李白,最近很少遇见他,不过以前我曾经跟着这个人吃香喝辣。李白是他的绰号,他可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白天是个吝啬到家的铁公鸡,到了晚上就成了豪游的阔客。托他的福,我尝过不少甜头。” 樋口先生边说,脸上露出极其愉快的表情。 “李白翁有两个嗜好。一是领着像我这样的清客,偷袭走夜路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内裤。另一个,就是用伪电气白兰来拚酒。” “啊,伪电气白兰,久闻大名。有机会真想喝喝看。” “那可不容易,因为伪电气白兰不是普通的鸡尾酒,这一带的店都没有。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猜想那大概是私酿的酒。李白翁有的是钱和伪电气白兰。” 樋口先生从浴衣衣襟内取出雪茄,叼在嘴里。 “李白先生为什么那么有钱呢?” “他是放高利贷的。” 说着,樋口先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 “我也欠了一点钱,所以最近不见李白翁。” ◎ 一名男子逃离遭羽贯小姐支配的无法地带,爬了出来。 “请问你哪位?”这人问。 “我也不认识你。”樋口先生答。 一时之间,两人傻傻互望。 然后,这名男子做出“算了,是谁都无所谓”的表情,展现了大气度。再说他已经烂醉如泥,只见他以不灵活的大舌头抛出了话题,唐突地说出“跟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和跟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相比,当然是跟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比较好”这般与众不同的话。 “真是个崭新的论调。” “为什么呢,因为爱上一个人就会失去理智,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与其嫁给心爱的男人,嫁给不爱的男人才是合理的选择。结婚是要与对方共度漫长的人生,下判断时必须审慎再三才合情合理。可是恋爱这种感情是无法合理说明的,与结婚这码事原本就南辕北辙。再说,与心爱的男人结婚,必须经历热情逐渐冷却的悲哀,但若是嫁给不爱的男人,就无从冷却起,因为本来就没有热情。好处还不止这一样。如果不爱丈夫,就不必为他的花心所苦,做太太的不会嫉妒,也就无须为无谓的烦恼束缚。如果从逻辑的观点来思考,怎么想女人都该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明明这样才对,为什么女人偏要嫁给她们爱的男人呢?她们都认不清真相吗!” 说完这番话,这名男子醉得口水直流。我拿湿手巾帮他擦了口水。这个人频频喊着一个叫奈绪子的女生的名字。 “我根本不该来参加什么欢送会!奈绪子正在举行婚宴,那边才重要啊!” “那你就赶快过去吧。” “不行啊,这是我的欢送会。” “搞半天,原来要去英国留学的就是你啊。” “而且事到如今,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奈绪子啊。跟那种硬要嫁给心爱的男人、有理讲不清的女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啊!” 眼看这个人就要缠上来,樋口先生用力将他一推,对方就滚到了房间一角,发出“呼啾”的呻吟声,不动了。简直就像一头生闷气的海狮倒头就睡,那背影看上去真是可怜。我想,以诡辩来做爱的告白是不管用的。 “那么,现在,让我们以诡辩舞来激励高坂学长。” 这时,一名看似干事的女子站起来这么说。 “高坂学长在哪里?” “在那边蒙头大睡。他想躲过不跳吗?” “说到这舞,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真是遗臭万年。” “总之先把学长叫起来再说。” “呜哇!学长口水流得跟牛一样。” 原本动也不动的高坂先生忽然像雄狮般狂吠,口水四溅。 “呜喔!奈绪子!” 围在他身边的社员哇的一声后退。 “奈绪子学姊不在啦,现在她已经变成人妻了。” “来,跳跳诡辩舞,挥挥衣袖到国外去吧!” 高坂先生就在众人安抚和扶持下,摇摇晃晃地在榻榻米上站起来。学弟妹虽然簇拥着他,但看起来不像在激励,反倒像在恣意推弄他。 “学长,你要成功喔。” “谢谢诸君。有诸君欢送,我好高兴。” “学长,你一定要成功。干脆不要再回来了。” “学长不在,我们也不会有问题的,学长放心吧。” “永不再有重逢之日,好高兴啊,再见。” 在欢喜的声浪中,高坂学长在学弟妹的推挤下前进,每个人都将双手举高,在头顶上合掌,扭着腰,在房间里缓缓前行。这就是诡辩舞。 看他们那么开心,我和樋口先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行列。正当我们全心全意为高坂先生光荣迈入人生另一个里程碑庆祝时,羽贯小姐出现了。她把正疯狂扭动身躯的我们拉到走廊上。 趁着宴席结束前的混乱脱身——羽贯小姐喝霸王酒的高招到此才算圆满。 ◎ 我们从料亭来到先斗町,在石板路上向北而行。 抬头一看,左右两旁屋檐占据了夜空,多条电线在狭小的夜空纵横。料亭二楼的细竹帘是放下的,酒席的灯光从隙缝中透出来。 狭窄的巷道两侧,红灯笼、招牌、檐灯、自动贩卖机以及装饰窗的光芒,犹如夜市一般无止境地连成一片。人们三五成群,欢乐地穿梭其中。 我看到多位仪表堂堂的大爷悠然走进门槛高如万里长城的店家。想必这就是先斗町的格调吧。穿过门,在那石板小路深处发生的事,必然极尽风流潇洒之能事,想必乃由大人取悦大人的成人游艺,是我这种小辈无从想像的。一定是的,我真是好奇。 “好啦,接下来呢?”羽贯小姐喃喃地说。 “已经没地方去了吗?” “倒也不是。我看还是找捷径回木屋町好了。” 这时一只猫从我脚边跑过。 那猫动作迅捷无比,让我不由得跟着回头,看见了石板路尽头有个艺妓小姐。她穿过垂挂的大灯笼,悄悄滑进往西的小路。 等我回过头来时,已不见羽贯小姐他们的身影。 他们转进小路了吗?我探头看,没看到人。倘若没有那两位,在这先斗町我便没有能够依靠的人,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夜晚的旅程。真是苦恼。 “小姐,你一个人啊?” 一个醉汉向我搭话,我想起樋口先生的忠告:在夜晚的街头遇见可疑人物,绝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向他行了一礼便掉头就走。 忽然,一颗大苹果从天而降,滚到我面前的石板路上。 我不由自主地找起苹果树来,毕竟苹果树出现在先斗町未免太奇怪了。不过我立刻就发现,那并不是苹果。我和一个板着脸的福态不倒翁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起来。 第三节 ◎ 读者诸贤,久违了,是我。就是那个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寻常开放、惊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这晚,在我面临可能犯上公然猥亵罪的紧要关头,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赶出来的东堂。 他步履蹒跚走进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给求救的我,过了一会儿带着一条旧长裤回来。听说是向住在先斗町与木屋町之间一个开旧书店的朋友借来的旧衣。 东堂神色黯然,一副随时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说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这里相遇也是有缘,会请我好好乐一乐,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种失意的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后我终究拗不过他,便与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饮。不过当时他做过的事,我自然是一无所知。 我们穿过小巷,他领我到先斗町面对鸭川的一家酒吧。这家店位在狭小大楼的二楼,店内只有吧台,小如洞穴,而且不知为何店内处处可见猫和不倒翁。 当着酒与我,东堂忽然嚎啕大哭,哀叹:“可恶!太无趣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接着又喃喃说着:“啊啊,该怎么办?”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结论:“也不能怎么办了!” 如此这般,东堂将曾向她细诉的身世,又泪眼婆娑地重复了一遍。也许是压抑不了怒气,他动不动就咒骂一个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诉李白翁一直逼他还钱。然而东堂痛骂了一声“那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之后,又偷偷打量身后,深怕被人听见。 此时此刻,与她重逢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竟落得只能和陌生大叔独处。一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们各因各的理由泪湿衣襟,具体呈现“男人的酒,男人的泪”的惨状。东堂愈醉愈失态,频频叫我“不要客气”、“喝啊”,结果我喝下的酒远超过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着喝着,天摇地动,仿佛整家酒吧在鸭川上漂浮。 不久,东堂那个开旧书店的朋友登场,陌生大叔的人数顿时倍增。 “抱歉来晚了。我家浴缸坏了,我去樱汤洗了个澡才过来。” 他津津有味地将土啤酒一饮而光后,身子探向前,问说: “那,你当真要卖?” 东堂点点头,解开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宫画,排好。他说决定在今晚的“闺房调查团”拍卖会上,忍痛卖掉这些珍藏。这是他走投无路的无奈选择。如今除了卖了这些筹一笔钱逃离李白翁,别无他法。 “闺房调查团是什么?”我插嘴问道。 “所谓的闺房调查团,就是收集与闺房之事有关物品的玩家具乐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过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这家伙收藏的春宫画,聚会时团员会带着自己的收藏来参加聚会。”旧书店老板为我解释。 “什么调查团啊……根本就是色狼集会嘛。”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这些可都是文化遗产!” “也是我的生存意义。”东堂说。 随便你们啦。 我想打开马路的窗户吹风醒醒酒,于是踉踉舱舱站起身,打开窗户,低头望着先斗町的石板路。 就当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框上呼呼喘气时,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过。我认出是她,想叫住她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连忙抓起摆在吧台一角的不倒翁,不理会店主“你干什么”的叫唤,从窗户探出身子,将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来了。只见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着看。 我转身想立刻赶到她身边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脚根本不听使唤。地板仿佛变成一道道波浪,我随着波浪起伏,胸口烦恶得像从悬崖坠落。 “话说回来,这家伙是谁啊?”旧书店老板指着我问。 这点醉意算什么!她人就在楼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着想动,然而下一秒身子却倒在猫咪四散奔逃的肮脏地板上。 于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场。 ◎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着,没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从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头来。 “这边啦,这边。”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兴地赶紧跑过去。 “啊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 “那不倒翁哪里来的?” “捡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带路下,我走进一条羊肠小巷。 座灯造形的电灯,在脚边发着光。 木板墙前摆设的大盆栽里种了枫树,青绿的叶片底下,两只猫藏身在那里。 以红砖装饰的墙上有像潜水艇上头的圆形玻璃窗,光线流泻而出。樋口先生打开门。吧台后并排的酒瓶如豪华水晶灯灿然生辉,店内充满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线。长长的吧台边绅士淑女一字排开,不约而同瞪着进门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个小媳妇似的。走过吧台,发现店里深处有个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间,羽贯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当中正在谈天。 坐在红布沙发上的叔叔个个系着红领带。本着“相逢正是酒缘”主义、无忧无虑的羽贯小姐,早已与红领带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结婚?那真是恭禧恭禧。”干杯。“哪里值得恭禧了,可恶!”“别气别气。”干杯。“明明是我养大的,却摆出自己长大的脸色。”“没父没母,孩子照样会长大的。”“有我没我都一样吗!”“怎么会呢,社长先生。”干杯。 我小声问樋口先生。 “为什么大家都系着红领带?” “听说是今晚要庆祝六十大寿。” 听说那些大叔是大学时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时间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区行医的内田医生说:“酒很多,别客气,喝吧!” 说完便帮我倒了赤玉红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欢赤玉红酒。” “为了配合六十大寿,特地要人准备了赤玉讨讨喜气,但是实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该怎么办呢。” ◎ “不过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陈啊。”“别说了别说了,愈说心情愈不好。”“这家伙从以前就很哲学,比较不政治。”“都这把年纪了,说那种装年轻的话有什么用,幼儿退化吗?”“都已经六十了。”“是吗,原来所谓的六十是这么一回事啊。”“换句话说,我们又与青春时代重逢了。”“永世轮回。”“如果回来的只有烦恼没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狱吧。”“因为是晚上啦。”“什么?”“因为是晚上才会这么想。”“不是晚上我也会想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险的征兆。”“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吗,你就当万事如意吧。”“都已经六十了,还是想不通。何谓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啊。”“好蠢。”“现在谈论这些又有何用?还没谈出一个结论来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还以为年纪大了就不怕死了,结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吗?我倒不会。”“你本来就是那种人。”“想一想,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出生在这世上之前,我们都是尘土,死了之后又回归尘土。比起当人,当尘土的时间长久得多。那么,死了应该是一般情形,而活着只不过是罕见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么好怕的?” ◎ 我们所在的酒馆一角安静下来,感觉有如即将沉没的豪华客船一吋吋往水里陷落。“来吧,喝就是了。”内田医生这么说。只见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饮着赤玉红酒。 这时,打着瞌睡的羽贯小姐突然睁开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么净说些不如意的丧气话呢!来,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昂然而立。 他从浴衣里取出雪茄,表情严肃地开始吐出阵阵轻烟。 房内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雾般的浓浓白烟,从我们所在的一角流泻而出,包围住以琥珀色灯光照明的吧台。在吧台静静喝酒的几位客人一脸诧异地转头往这里看。 “在场的各位,若身无要事,不妨赏眼一观。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献丑,但不求您扔钱赏赐。话虽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戏,要请我们吃饭喝酒,断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您先看再说吧!” 然后,在濛濛缭绕的烟雾中,樋口先生双手做出挤压无形的空气帮浦的动作,像是在为自己脚边的汽球打气。 下一秒,大叔不约而同自沙发上站了起来。 因为樋口先生的身体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在离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摇晃着。再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地浮在半空中。 然后就在众人一脸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脚往墙上一蹬,身子顿时飘到天花板一带。我把不倒翁扔给樋口先生,只见他抱着不倒翁缩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电灯周围一圈圈绕了起来,不时向电灯喷烟。 樋口先生摆出卧佛的姿势,轻快地朝吧台飘去。原本静静喝酒的其他客人也为之惊愕,抬头看着自头顶飘过的浴衣男子。 羽贯小姐啪啪地拍起手来,我们也紧跟着拍手,接着拍手便演变成震天响的欢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对面墙壁像游泳选手般漂亮地转身,再度回到我们这边,落地站立,鞠躬行礼。 “哦,你真有一套。” 染织公司的社长,也就是儿子刚结婚的赤川先生赞叹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术师吗?” “我是天狗。” “什么?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长呵呵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们的宴会上表演。” “来,喝一杯吧!” 内田医生拿起赤玉红酒,却发现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边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觉得脸红得像火烧一样,但不是因为酒醉,而是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这些都是你喝光的?”内田医生目瞪口呆地问。“你要不要紧啊?” “呵,原来这里也有一头天狗啊。” 于是席间再度热闹起来,像个汽球般兴致高昂的社长先生与内田医生各自举起双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诡辩舞”。 原来这几位正是往日的诡辩社社员,诡辩舞的发明人。 在令人怀念的青春岁月中,他们游手好闲,卖弄诡辩,唬弄他人。在当时世人无数唾弃护骂的言语当中,有一句“你们这些鳗鱼妖人”他们特别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应卖弄诡辩一如滑不溜丢的鳗鱼。”并将每逢聚会必学鳗鱼跳诡辩舞列为社训,以此强制要求不情愿的学弟们。三十年来,这项传统一脉相传,到了今日遭到现任社员嫌弃:“这种舞是哪个蠢蛋想出来的啊!” 据说当年他们到机场欢送前往国外留学的同志,亦是以诡辩舞送别。 “结果他在留学之地死了。” 社长说:“多令人怀念啊!” ◎ 意气相投的我们跳着诡辩舞,离开了酒吧,如夜袭般辗转于先斗町各处。 社长先生人面极广,所到之处无人不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见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连啤酒的泡泡也为之震动。时至此刻,深夜已然降临的先斗町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我们的欢腾在这分静谧的缝隙中穿梭。 我拜托社长,说想喝伪电气白兰,社长便以男鹿半岛的青面鬼的口吻四处打听:“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中不断打听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们造访了满是猫咪和不倒翁的酒吧、双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气氛冶艳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馆……店家接二连三出现,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门,然后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给,但只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锅在所不辞!我感到乐不思蜀。 “你可真会喝啊,真是海量。” 社长问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骄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这份志气很好。你应该找李白先生拚酒,这样你也能尽情畅饮伪电气白兰了。”社长先生说。“我赌你赢。” 社长先生每到一处都在追问李白先生的行踪,然而这一夜没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窝在自用车里赏玩古书,或者是抢夺路上醉鬼的长裤取乐。 “要拚酒吗?赤川先生也真是学不乖,你赢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 “喂喂,别乱来。” “不能以貌识人。” 虽然没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够遇见现任诡辩社社员真教人高兴。他们在活像地牢的酒馆一角跳着诡异的诡辩舞,因此绝不可能认错。相差三十来岁的学长与学弟彼此感慨无限,大跳一场诡辩舞之后意气相投,肩搭着肩唱起胡乱编的“诡辩歌”。 即将负笈英国的高坂先生身受红领带大叔集中炮火激励——“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好好用功”、“焚膏继晷”、“别死啊”——高坂先生虽不明所以,也应道“我会努力的”。不过高坂先生似乎还没死心,不时便听到他口中咕哝着“奈绪子、奈绪子”。热闹一场之后,他们也与我们同行。 这时羽贯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渊,被众人奉为“沉睡的狮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过每次醒来她就声称“你的就是我的”,抢过别人的啤酒狂喝豪饮,高喊“先斗町最棒”,还大舔我的脸颊。醒来的狮子没人制得住。 另一方面,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展现天狗绝技,或从口里吐出鲤鱼旗,从窗户飘放至夜空中,或从耳朵里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财猫,每每受到众人的喝采。 鲤鱼旗一路飘到先斗町的马路上,夜游的人想必会大吃一惊吧。金色招财猫犹如俄罗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财猫,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见状飘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谁也抓不着的地方放声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尽情喝酒,祈祷能够遇见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 将热闹欢乐由一家店带往另一家店,我们像是夜行的奇幻诡谲马戏团,又像是自行举行了一场小型衹园祭。 ◎ 就在我们来到先斗町的北边尽头,看得见歌舞练场的地方,遇见了从打烊的咖啡店出来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设宴庆祝结婚的新人,想必应该是续过一摊又一摊的第n摊了吧?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对以不畏天地的热情恩爱震慑世间的新郎新娘。我们热闹的队伍朝他们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么状况,都紧张起来。 “奈绪子。”高坂先生说着停下脚步,诡辩社社员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长说着哼了一声,众前诡辩社社员为之哗然。 即将放洋的学生与现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顺之年的父亲与新婚的儿子,在夜晚的街头相遇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笼罩四周,每个人都设法想从醉醺醺的脑袋绞出脑汁,思考该如何打破这奇异的沉默,这时,几张古朴的纸片从天而降。 羽贯小姐拾了起来,奇道:“喔喔,这是?”六十岁的大叔和诡辩社社员也纷纷捡拾纸片,兴趣十足地研究起来。我也捡起一张,发现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势交缠、似曾相识的春宫画的碎片。这时,一声痛彻心肺的嚎叫与春宫画碎片一同从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众人不约而同往上看。 道路两旁,西侧是咖啡店,东侧则是气派的料亭。 只见东堂先生将脚跨在料亭三楼的栏杆上,像个歌舞伎演员般身子探出来,宛如演出最后高xdx潮的侠盗石川五右卫门,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他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宫画,整条手臂极力伸向半空,像赶鬼般撒下纸片。 每当在空中松开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声“畜牲”。身躯交缠的无数男女飞往为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细弄中盘旋,最后被风吹散不知所终。 在我看来,这情景有如将灵魂切碎随风而去。 “真是绝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语。 料亭的三楼也有许多人。有人试图安抚东堂先生激动的情绪,但遭他痛骂“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我死给你们看”。 东堂先生在哭。 “东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喃喃地喊了声“爸爸”。开口的,竟是新娘子。 ◎ 读者诸贤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铺“千岁屋”的大宴会厅一隅,像只陈年醋瓮般又酸又闷。我没有遇见她。东堂找出来的那个旧书店老板酒品奇差,令我际遇凄惨,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只能硬着头皮膛这浑水,与他们同船共命。 历经几轮宴饮厮杀,我们抵达了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会。这时午夜已过,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闺房调查团一员,便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这些好事者做事还真是乱来。 东堂望着摆在眼前的众多春宫画,紧闭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间纸门豁然开阔的宴会厅空荡荡的,四处可见摆了热水壶、茶壶与茶杯的托盘,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垫。从面向鸭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见黑暗的鸭川与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灯光。 不久,商店老板、银行员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样的团员睁着惺忪睡眼来到。据说有个京都大学附近的理发店老板还特地骑脚踏车前来。他们三五成群坐在坐垫上,或抽烟或喝茶,闲话没说几句。 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闺房调查团集会开始,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于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怀中,手机铃声纷纷从宴会厅里排排而坐的人群间响起,然后一则传闻被兴奋地传诵。 “喂,听说李白翁要拚酒。”理发店老板大声说。 据传闻,有个怪人正在这一带走动,想找李白翁展开世纪之争。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长达两公尺,穿着破烂浴衣,是个有“沉睡之狮”之称的花和尚。据说这名会从嘴里吐出数不尽的鲤鱼旗的怪杰,是为了打倒李白翁远自陆奥(日本东北地方)上京的。什么怪杰,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团员议论纷纷。 “好久没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没看到李白先生啊。” “会在哪里举办呢?” “真想去凑凑热闹。” 大宴会厅顿时骚动不已,众人心中早已将东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讨厌,竟然得将珍爱的收藏交给这些人,真教人难以忍受——内心强忍无奈、一直静坐不动的东堂,眼见场内的紧张气氛松懈下来,自制力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与妻女的离别、欠李白翁的债务、消失的锦鲤、即将四散的收藏,种种思绪排山倒海而来,东堂再也不愿耍弄手段、想方设法了。什么都不管了!与其要屈辱地贱卖心爱收藏,不如亲手毁掉一切,再毁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决心的吧。 只见东堂突然抱着自己的收藏冲到面大路的窗边,跨过栏杆倾身而出。 “我谁也不卖!” 他叫喊着,随后竟动手撕毁春宫画。 满座为之惊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来,这白痴到底想干什么!? 调查团的团员纷纷起身试图制住东堂,却遭他威胁“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目睹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层,任谁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着悠悠喝茶欣赏这场骚动时,听见了春宫画飘落的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来。 “东堂先生!”她这么叫道。 第四节 ◎ “东堂先生,您不是要摸索人生的下一步吗!” 我抬头朝栏杆上的他呼喊:“不能放弃!” “这些话你是真心的吗!” 东堂先生往下瞪着我。 “我可是个乱撒春宫画、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是您和我分享了了不起的人生哲理啊。” “谈论人生,根本只是闲嗑牙而已!” 东堂先生一咬牙,又撕破了多张春宫画。 “光谈论人生大道理,能爬出这人生的谷底才有鬼!” “您的女儿在这里。” 我把被吓坏的新娘用力推向前。 “您不是说,为了让女儿幸福一切在所不惜吗!” “爸爸,别冲动!” “怪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东堂先生发现了女儿,又大发脾气“畜牲畜牲”地骂,撕破春宫画的手没停下。 “我竟然在女儿面前丢这种脸!” “爸,我不介意啊。不管你是色老头也好,什么都好,都没关系。” “不行!我受够了!” 如此这般,一场紧张的亲子对峙在眼前上演。这时,一直作壁上观的樋口先生忽然回头看去,他说:“哦,李白翁来了。” 向南看去,我倒抽了一口气。 一具貌似巨型电车的物体,灿灿然大放光明,自黑暗狭窄的先斗町南方朝这边过来。那是辆有如叡山电车相叠、造形奇特的交通工具,车身共有三层楼,车顶上还有座茂密的竹林。 车上到处垂挂着油灯,深红色车身闪闪发光;各色彩带球、小鲤鱼旗、澡堂的大门帘装饰其上,有如万国旗般随风飘扬。 车窗有好几扇,温馨的灯光流泄而出,小而美的水晶吊灯随着列车的行进摇摆;透过一楼车窗,可见堆满了书的书架,以及自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浮世绘。 一时之间,我忘了东堂先生和周遭一切,愣愣望着这无视暗夜前来的魔法箱出了神。 人潮已散逐渐阴暗的先斗町里,唯有这辆电车所在之处如祭典般明亮。然而虽然明亮,却又静得吓人。 电车不声不响地逐渐靠近,车头钉上的珐琅招牌隐约可见。 上面大大地以寄席体字型(注:江户时代,商家为了吸引头客,所使用的一种粗字体。常用于海报、傅单与名牌。)写着“李白”二字。 四周的人们喃喃说着“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来了”,自千岁屋栏杆探出大半个身子的东堂先生也喊着“什么,李白!”伸长了脖子。三楼的人群趁机一涌而上,制住了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猛力挣扎,想挣脱众人的压制,同时还不忘撒下剩余的春宫画碎片。 “我没钱还他!我完了,我会被李白分尸!”东堂先生大喊:“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在这里!” 东堂先生的毕生幸福自栏杆飘然落下,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三层电车油灯的橙色灯光,映在春宫画碎片上满头珠翠的妖娆美女身上。 今晚,相逢自是有缘。 望着万旗飘动的三层电车悄无声息地接近,我像要把车子推回去似地挺起胸瞠。 我毅然抬头看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我要和李白先生拚酒,赌你的债务。” 我大喊。 “我一定会赢的!” ◎ 我们上了京料理铺“千岁屋”的三楼。 三楼的大宴会厅里,兀自挣扎的东堂先生已被人群压制住了。 此时,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悄悄地在京料理铺“千岁屋”门前停下。大宴会厅的栏杆外一片明亮。因为电车车顶有一盏路灯,正大放光明。 大宴会厅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似乎没有人想上李白先生的电车。 可是,我必须去见李白先生。于是我勇敢地率先前行,跨越栏杆,爬上李白先生的电车。其他人也默默跟着我。 三层电车的车顶草丛摇曳。 浮着水藻的古池,池水盈盈,池岸边是座苍郁的竹林。 “啊,萤火虫。”有人说。朝那人指的方向一看,垂落在水面的大竹叶后,确实有几只萤火虫发出可爱的微光。 竹林中的灯笼,仿佛在邀请我们。众人走进竹林,深处有根被熏黑的砖砌烟囱,旁边则是一座通往下层的螺旋阶梯。 爬下阶梯,来到一块狭窄的泥地。 打开嵌着雾玻璃的拉门,蒸气迎面而来。拉门后有个像了望台的柜台,附了黄铜锁的木制寄物柜占据了整面墙,铺了木条的地板上摆着置放衣物的篮子。 “这后面是澡堂。”樋口先生告诉我。“楼下是宴会厅。” 众人排成一列依序下了螺旋阶梯,来到一个格局深长的房间。 地上铺着柔软的红地毯,四处摆放了黑得发亮的圆桌与沙发。圆桌上摆满了酒肴与酒器,准备万全。 正面深处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摇荡着银色钟摆,乐音伴随着杂音自一旁的留声机流泄而出。 窗边有个大得连我都能躲进去的青瓷壶,还有抱着葫芦的狸猫摆饰、大得能用作进行运动会滚球竞赛的地球仪;木墙上满是般若、狐狸、乌天狗的面具,绘着飞跃瀑布的鲤鱼之织锦画,还有张阴森的虾子油画。这些毫无关联的各项物品,随意装饰在房内。 在照亮这些奇特收藏的水晶吊灯下,有个一脸福相的老先生。他深陷在棉花糖般柔软的单人沙发里,满面笑容地抽着水烟,发出啵啵声响。 “各位好。” 李白先生的嘴离开水烟管,以快活的声音向众人打招呼。 “想和我较量的,就是这位小姑娘吗?” ◎ 于是乎,这场由参加婚宴、霸王酒会、欢送会与庆生会的酒客汇集而成的宴会,静静开展。我与李白先生隔着酒杯相对。 圆桌上放着一个银色大酒瓶与两只银杯子。 比赛规则极其简单,我和李白先生各饮一杯,喝完便在对手面前将杯子倒放,证明是空的。接着再喝下一杯。若有任何一方宣告无法再喝,或是醉得拿不住酒杯,或是被内田医生判断再继续喝可能危及性命,比赛便结束。 杯中的伪电气白兰清澈如水,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橙色。我拿在手里闻了闻香气,刹那间,有种眼前开出一朵大花的错觉。 社长先生、东堂先生与樋口先生陪在我身边。 “那么,要以诸君的借款作为赌注是吗?若这名女子输了,借款就加倍。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三人听了李白先生的话,重重点头。 此时,宴会厅深处的那座老爷钟宣告时间是深夜三点。 受命为见证人的内田医生宣布: “那么,请开始。” 第一次喝到伪电气白兰的感动,该如何形容呢?伪电气白兰既不甜也不辣,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有闪电在舌上劈过的感觉,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本来我以为味道与香气是同气连枝的,但这款酒却不是。每当酒液含在嘴里,眼前仿佛有花朵盛开,不留丝毫杂味滑下腹中后,便化为小小的暖意。这种感觉实在非常可爱,仿佛肚子里成了花海。喝着喝着,打从肚子里幸福起来。分明是在拚酒,我和李白先生却喝得满面笑容,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啊啊,真好,真好。真想永远这样喝下去。 愉快地畅饮着伪电气白兰,四周的喧嚣逐渐远去,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与李白先生两人互斟对饮。容我说得夸张一些,伪电气白兰的味道,简直让我所在的世界打从最深处温暖起来。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沉醉在饮酒之乐,连时间都忘了。我分明没和李白先生说过话,却对他生出一股有如面对亲生祖父的安心之情。不必诉诸言语,我感觉到李白先生正在对我无声说话。 “光是活着就够了。” 我觉得李白先生似乎这么对我说。 “能暍到美酒就够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白先生幸福吗?” “当然。” “那真教人高兴。l 李白先生莞尔一笑,悄声告诉我一句话。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将伪电气白兰送进肚子,我觉得快乐无比。这酒真是好喝极了,再多我都喝得下。 尽管暗自希望这场比赛永不结束,但当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李白先生已经停止动作,皱巴巴的手掌盖在杯口。 “我已经喝不下了。” 李白先生这么说。 “好了,你也到此为止吧。” 霎时,现实世界的嘈杂回到我的身边。 宴会圈子顿时缩小,众人包围住我与李白先生。社长先生拍拍我的肩,樋口先生将手揣在怀里笑了;而最重要的东堂先生则是瘫坐在地毯上,表情宛如被揉成一团的白报纸。 ◎ 与李白先生的拚酒结束后,那场不可思议的宴会依然继续。 李白先生请大家喝伪电气白兰,因而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好闻的味道。气氛融洽和乐,却又有些令人难为情,让周围一切景色顿时柔和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东堂先生和社长先生猛抽水烟,红领带大叔和高坂先生向新郎新娘道喜。 酒客聚集在墙上的画与奇特的艺术品前,议论着眼前物品的价值;还有人到楼上的澡堂洗澡。 羽贯小姐瘫在沙发上,与李白先生喝着咖啡。樋口先生转动着巨大的地球仪,一拦住身边的人,便高声发表演说。 “对了,我们今晚为何要聚会?”我听见有人这么问。 至于我,则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腿软感到十分有趣,便模仿起拿手的双足步行机器人,走遍会场每一个角落取乐。我觉得微醺的自己举止可笑,便想到车顶上去走走。或许是看我东倒西歪地爬上螺旋阶梯太过危险,东堂先生忙赶过来,说要陪我一起上去。 “你要到车顶去抓萤火虫吗?”东堂先生问。 上了楼梯,来到车顶的古池边。 我们在竹叶中寻萤作乐,清凉的风不时吹来,拂动了水面。脑中伪电气白兰的酒气,也乘着凉风四散而去。 “我第一次度过如此妙不可言的夜晚。”东堂先生说。 “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要是我那些鲤鱼也能回来就好了。不,我这样就太贪心了。” 接着,东堂先生又一一呼唤心爱鲤鱼的名字。 “优子啊——!次郎吉啊——!贞治郎啊——!” 就在此时。 仿佛要回应东堂先生的呼唤一般,古池噗通一声激起剧烈的水花。 似乎是有东西掉进池里了。我们向后退。 “是陨石吗?”东堂先生说。 不顾我们的惊讶,奇妙的不明物体一个接一个在池里溅起水花。那些自遥远的暗夜天空坠落的陨石群,在池畔矗立的路灯照耀下,闪耀着或红、或白、或黑、或金的美丽光芒,溅起阵阵水花。 我和东堂先生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只见深蓝色天空中飘浮着碎棉般淡淡的云彩,一小撮金色小点散落其中。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在天空飞翔的鸟群,但说时迟那时快,小点朝这边急速接近。 原来那是鲤鱼群。 生龙活虎地在空中扭身游动的那一团锦鲤,在路灯照耀下发出金光,甚至连一鳍一鳞都清晰可见。 就在东堂先生为了保护我挺身向前的那一瞬间,成群锦鲤一齐降落在古池里。古池四周的竹林飒飒有声,仿佛午后大雨来袭。剧烈的水花溅起,我们顿时有如笼罩在白烟里。锦鲤落下期间,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好似走在铁轨上一般,卡当叩咚地摇晃着。 待水气散尽,东堂先生望着水池。 “天哪!真有这种事吗?怎么可能!” 他怒也似地朝天空举起拳头。 “别瞧不起人了!” “怎么了吗?” “这是我的鲤鱼!我的鲤鱼从天上掉下来了!” 接着他突然紧紧抱住我,竟然想要吻我。 真是太无耻了。 我认为,此时我应该忠实地听从敬爱的姊姊的忠告。 因此,我挥动有爱意加持的朋友拳,将东堂先生打进古池里。 ◎ 话说,我仍恋恋不忍离去。 我跟着她进了李白翁的电车,但她气势如虹地单枪匹马向李白翁挑战,我实在不方便靠近。这时那酒品不佳的旧书店老板又缠住我,强灌我酒。在不快的酩酊之中,我得知抢走我长裤的老人正是李白翁,而一个名叫樋口的男子,竟不要脸地将我的长裤穿在身上。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上前质问了。 眼看她赢得胜利,想上前和她说话,但我醉得烦恶欲呕到极点,只好逃到车顶。我躲在竹叶之后,望着水边的萤火虫,准备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 此时,她与东堂上来,开始在对岸扑萤。 东堂向她绵绵倾诉着对乘风而去的锦鲤的爱,但锦鲤哪可能乘龙卷风而去啊!这种话谁会相信!也只有她才会含泪倾听。东堂,你最好别太得意! 此时此刻,她就在我眼前。现在若不出声叫她,恐怕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以池水漱口,准备到心仪的她身边去。 我蹒跚踉跄地出了竹林,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黑暗的夜空。 正觉有奇异之物从天而降之际,一切都太迟了。只见那奇异之物在路灯光照之下,呈现点点金粉般的美丽色彩——然而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因为下一秒,我的头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仰天而倒。 天旋地转啊。即使如此,我仍呻吟着“天地无用”奋力往竹林爬,英勇的表现真是值得赞许。 紧接着金碧辉煌的一群锦鲤从天而降,古池的水溅了满地,尽管可悲的我浑身湿透,仍未放弃。 看到东堂大喊“我的鲤鱼掉下来了!”抱紧她的同时,我满腔怒火爆发,全身因使命感而震颤。 在漫长而徒然的旅途尽头,良机终于降临!若能将她救出东堂的魔手,好好表现一番,便能与她亲近交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上辈子敲穿的木鱼、平日不知几时积的阴德,终于得到善报。 我握起拳头,但这铁拳立刻成为无用的长物。 因为她竟冷静地抡起拳头将东堂打入古池。 从自己的过于无能上看出神明的企图,我仰卧在池畔,正想朝天空啐一口口水,突然,眼前出现了她的脸。短而齐的黑发微微打湿,反射着路灯灯光;多半是伪电气白兰的关系,她美丽的眼睛微带泪光,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 “要不要紧?”她问。 我唔唔呻吟。 “下面有医生,我去叫医生来。不要逞强。” 我发现她正以奇怪的方式握着拳。 我模仿她的拳头,她轻轻一笑。那正是夜神与伪电气白兰所赐予、真善美俱全的笑容啊。 “这是朋友拳。” 看完那有如豆大福般的拳头,我便醉得不省人事。 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而屈居路旁石块的我的苦涩之旅,便到此结束。就让我在此含泪挥别:读者诸贤,后会有期! ◎ 以脑袋迎接从天而降的鲤鱼、应声倒下的学长,最后被送进李白先生的书房,接受内田医生的诊疗。 虽身属同一社团,我却不记得那位学长的名字,实在是愧为学妹。今晚虽然没有机会说话,但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记住学长的名字,与学长聊聊这热闹的一夜。 确认学长平安无事之后,我悄悄下了电车,站在冰冰凉凉的先斗町石板路上。天空依然黑暗,但可微微察觉黎明的气息。少女要懂得含蓄,我必须在天亮前就寝。 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霸占了漆黑的先斗町街头,像魔法箱般发着光。 其他人想必正在享受宴会结束前的高xdx潮吧。东堂先生一定正在车顶的古池边被心爱的鲤鱼围绕,笑得合不拢嘴吧。 忽然间,我注意到李白先生正自电车二楼的玻璃窗看着我。我一行礼,他便将银杯举向空中,好像在说“干杯”。 仿佛以此为信号,三层电车悄无声息地开动了。 我目送着这热闹的灯光消失在先斗町的南边。 终于,四面八方暗了下来,只剩下我一人。 ◎ 我在黑暗的先斗町石板路上迈开步伐。 自己是怎么踏上这段夜晚的旅程,这一刻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真是一个有趣至极、获益良多的夜晚啊。或许只是我自以为获益良多也不一定,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渺小如鸡豆的我,唯有举步向前,继续朝美丽而和谐的人生迈进。 我骄傲地抬头凝望冰冷澄澈的天空,想起李白先生与我对饮时说的话,心情好不愉快。真想把这句话当作护身咒般吟诵。 于是我喃喃低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第五节 深海鱼们 ◎ 我和旧书市集八字不合。 要是在旧书市集里晃太久,我一定会闹偏头痛,变得悲观,变得自虐,心悸气喘,最终引发心神中毒。即便回到住处,仍会梦到自己遭玲珑有致的美女绑在手术台上,被迫吃下裁开的平凡社世界大百科。 因此每到举办旧书市集的季节,我没有一次不忧郁。我早就下定决心,今年绝不去报到。 然而,事到临头,我又被逼上梁山,势在必行。 谁教她说她要去呢。 ◎ 她是我大学社团的学妹,我暗恋她许久。 旧书市集的前一天,我从值得信赖的消息管道,得知黑发少女宣称“我明天要上旧书市集去”。听到这消息,我脑海当下浮现一个唯有天启堪能形容的妙计—— 逛旧书市集的她找到一本书,兴冲冲地伸出了手,没想到这时竟有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她抬起头来,发现眼前的人是我。我自然是极绅士地主动将那本书让给她。她有礼地向我道谢,我立刻报以优雅的微笑,约她:“怎么样?要不要到那边的小店喝瓶冰凉的弹珠汽水?” 两人饶富情趣地听着如雨蝉鸣,畅饮弹珠汽水,谈着彼此在旧书市集的收获,不知不觉互生好感。此后,只要运用上天赐予我的才能,事情就水到渠成,万事将依从我描绘的路线运行,终点即是黑发少女与我携手同行的玫瑰色校园生活。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宛如行云流水,过程自然得令人为之赞叹。待成就好事,我俩日后必定会津津乐道——“回想起来,一切的机缘便始于伸手去拿那本书。” 我的浪漫引擎狂奔疾走,阻无可阻,挡无可挡,终于,我因太过难为情而鼻血狂喷。 人要知耻,然后去死。 然而,我已无心倾听内在的知书达礼之声。 原因无他,谁教在堕落至极的现今大学之中,遇事知耻、行走坐卧守礼守分而得善报者,一人也无。 ◎ 京都,下鸭神社的参道。 宽阔的参道穿过老樟树、老桧树林立的纠之森。时节适逢中元假期,林中蝉鸣大作。 位于那条参道西侧的骑射马场上空,笼罩着异样的气息。场中游人虽多,却不热闹,只闻忌惮四周般的耳语声,恰似妖怪集会。小河穿过御手洗池流出,南北纵长的马场上架设了好几座白色帐篷,人群在缝隙中往来穿梭。尽管身处森林,空气却闷热难耐,有人边走边以毛巾擦汗。游人眼发异光,从一座帐篷走到另一座帐篷,物色着充塞木箱里的脏东西,不知厌足。 飞扬的深蓝色旗帜上,写着“下鸭纳凉旧书祭”。 ◎ 中午过后,我来到纠之森。 在旧书市集里乱晃一气,我很快就累了。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旧书,不见意中少女的身影。再加上此际又是盛夏,天气闷热异常。我闲着无事,便反覆练习与她同拿一本书的动作,经过再三钻研,已逐渐熟习。然而一想到这项特技在其他领域根本派不上用场,又不禁对自己生出一股怒意。 气鼓鼓如不倒翁的我,身处无止境的书海之中,而眼前的书本就像在对自己说——“大哥,不如读读我,稍微变聪明一点如何?”然而,我已经厌倦将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了。读不了万卷书,却又未能抛下书本走上街头……要读与不读之间,传说中的恋爱玩火已成远山尽头的那一方天空。本应如明镜的心灵生满尘埃,应当虚掷的青春照例还是虚掷了。 旧书市集之神啊!在赐予智慧之前,先赐给我些许爱情滋润吧! 在那之后,再给我智慧吧! 马场中央有张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上面铺着垫布。我坐下来擦汗,仰着头寻求不带霉味的新鲜空气,树梢尽头可见蔚蓝的夏日青空。 我茫然地望着广场上来去的游人,其中有邋遢的大叔,也有模样古板的大学生,有散发艺术大学气质的时髦女大学生,也有留着仙人胡的老先生,男男女女以汗湿的手捧着旧书,这景象真是热也热死人了。 突然间,我心头一凛。 在一家旧书店前,有个娇小女子正捧着一本文库本认真细读,配合夏天剪短的黑发光艳动人,那背影与她极为相像。自她入社以来,我便痴痴追随她的脚步,注视着她的背影,望了又望,长达数月之久。因此对于她的背影,我可说是“世界权威”,绝不可能看错的。 我猛然站起。 然而前脚刚跨出去,便与一个孩子撞个满怀。 孩子脚步不稳转了好几圈,最后跌了一大跤。我也被撞得摇摇晃晃,不禁咂了咂舌,瞪了这挡人情路的孩子一眼。男孩大约是小学高年级的年纪,虽未高声叫嚷,但那双美得惊人的大眼睛转眼蓄满泪水,视线聚焦在我的胸前。低头一看,一个霜淇淋的残骸竟黏在我的衬衫上!应该是少年刚才在舔食的吧。 “可恶!要怎么赔我?”我低声骂道。“又湿又黏的。” “在骂人之前,应该先向我道歉才对吧?”少年拍去身上的沙尘,以沙哑的成熟声音说道。“搞砸了别人的乐趣,连道个歉也不会?” 然后,他傲然指着黏在我衣服上的霜淇淋。 “你要赔我。” 那不由分说的气魄使我无言以对。 少年抓住我的手,硬要把我拉到卖霜淇淋的摊贩前。 “慢着慢着,你几岁?” “刚满十岁。那又怎样?”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道歉。“我会赔你的,你可别拉我。” 看来降临在这旧书市集、与她共谱的玫瑰色未来,即将离我远去了。 只见她手捧文库本专心一志读著书,模样可人,想必是找到了让她深深着迷的一本书。俗话说,恋爱的少女最美。但区区一本脏兮兮的旧书就骗走了她的心,这究竟算什么?我的心愤愤发出不平:凭那几张黄纸! 我释放足以烧黑她后脑杓的灼热视线,在心底呼唤: 有空读那种东西,不如读我吧!我的脑袋里可是写了许许多多有趣的内容啊! ◎ 请容我在此解释,当时我读得忘情的,是杰洛德·杜瑞尔(geralddurrell)的《鸟、野兽与亲戚》。 那一天,是我值得纪念的旧书市集出道日。 踏入下鸭神社的森林,沐浴在蝉鸣中,看到那无止境的旧书洪水的那份感动,势必令我终生难忘。一想到可能在这片旧书大海遇见许多美妙的书,我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忍不住挺起胸膛。在旧书市集的入口,我踩起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以表达心中的喜悦与干劲。 南北延伸的马场两侧满是旧书摊,教我看得目眩神迷。右边的旧书摊呼喊着“我这的书有趣喔”,左边的旧书摊便嚷道“这边的更有趣”。我像只琵琶湖疏水道的萤火虫,为可口的清水所诱,惶惶然不知所措。这么一来,只好沉住气全都看上一回了。 如此这般,我遇到了《鸟、野兽与亲戚》。 这本位于每本一百圆的文库架上的书,仿佛是自己探头来似地呼唤着我。我不禁“啊嗯”一声,发出连自己都觉得冶艳的满足娇声,将它捧在手里。这也难怪,因为我对《鸟、野兽与亲戚》无时或忘。我中学时读过《我的家人与其他动物》这快活无比的故事,认识了杰洛德·杜瑞尔这个作家,听说有续集以来飞快地好几年过去了,而今天,人生初次涉足旧书市集便遇见梦寐以求的书,除了侥幸还能说什么呢? 而且我自国中便想要的书,竟然只要百圆硬币一枚!对荷包不牢靠的我而言,实在太教人感激了。万岁!这就是所谓的“新手运气”吗?还是我有逛旧书市集的才能呢?我更加兴奋了。 我笑得合不拢嘴,顶着一张连自己都觉得诡异的怪表情走在路上,这时,一个坐在马场中央的纳凉座上的浴衣男子,喊了一声“喂”叫住我。对方将当天的收获堆在垫布上,拿着手巾悠然擦着颈项,一副陶醉在胜利美酒中的模样。在他身旁有一位撑着古伞,年约三十五岁左右、身穿和服的女子。她独自读着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散本。 “樋口先生,好久不见。”我行了一礼。 樋口先生满脸笑容。 “从那一晚以来就没见过面了。你好吗?还是照样在喝?” “托您的福,我很好。可惜,没有什么机会喝酒。” “那么下次找个时间去喝吧。羽贯也很想你。” “羽贯小姐今天没来吗?” “她讨厌旧书,说想收藏这种脏不拉叽的东西的人都是笨蛋。” 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认识樋口先生的。 那一夜,我在他与羽贯小姐的带领之下,度过了一个委实奇异有趣的夜晚。他们俩教我如何尽情享受夜生活,让我获益良多。我们一起喝了许多酒,说了很多话,然而对于他的来历我却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为何总是穿着浴衣。 “我请你吃炒面吧。” 樋口先生站起来。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樋口先生破费……” “就是啊。要我请客大概四分之一个世纪才有一次,不过今天没关系,因为今天有所斩获。” 樋口先生得意洋洋地亮出几本书。 那四本装帧相同的书,令我想起祖母家客厅的怀旧色泽,上头写了一些《查士丁》(justine)、《巴尔萨泽》(balthazar)等令人费解的书名。据说是一位叫劳伦斯·杜瑞尔wrencedurrell)的作家所写的小说“亚力山卓四部曲”(thealexandriaquarter)。啊啊,光看封面就散发着与我无缘的“文学”的味道,让我更加尊敬樋口先生了。我想樋口先生那种将无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生活方式,以及韬光养晦的生活哲学,一定是以深厚的教养为基础养成的。一定是的。 但是,樋口先生却说他对那些书没兴趣,也不知道内容为何。 “有朋友想要这些书,我要出高价卖给他。而且,今天还有别的赚钱差事,你就放心跟我来吧。” 樋口先生以包袱巾将书包妥,领先走向前。 “告诉你,这些沾了墨水的破纸,可有不少人要出高价买呢。”他感叹地说。“书本这种东西,还真教人不能不感谢啊。” 就这样,我们来到马场南方的一处摊位,路上我还看到了社团的学长。只见他意气消沉地走在马场的另一边,朝北走去,身旁跟着一个可爱得像女孩的少年。少年舔着霜淇淋,一手紧紧抓着学长的衬衫下摆。 “是学长的弟弟吗?” 我目送着学长,朝炒面摊走去。 ◎ 我可不是自愿带着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四处走的。 “我已经买霜淇淋给你了,你满意了吧。快走开!” “才不要。” “喂,不要拉我的衬衫。” “何必如此无情。” “你这是什么话啊?干嘛用老头子的口吻说话?” “因为我的心智年龄超群,比你还成熟。” “对年纪较长的人说话要有礼貌。小孩子就是这样才讨人厌。” “这叫做同性相斥。” 我停下脚步,回头瞪了那歌舞伎调调的少年一眼,但他丝毫不为所动。 这名瘦削的少年站在马场上,一只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霜淇淋甜筒,伸着舌头扮鬼脸似地舔着,定定地抬头看着我。他柔软的栗色头发在热风中摇曳,眼睛又大又漂亮,睫毛又浓又长,仿佛每次眨眼都会扇起风似的。要不是讲起话来像个可恨的老头儿,看上去就像个女孩子。 我迈开脚步。 “随便你,总之别再跟来了。我可是很忙的。” “喊忙的人最闲了,因为对自己闲着有罪恶感,才会到处说自己忙。再说,真正忙的人根本不可能会在旧书市集闲晃。” “就说你是小鬼!” 我一笑置之。 “忙中闲,闲中忙。在你这种小鬼眼里,我看起来或许像在闲晃,但我的心智这时候可在飞快活动,你看到的不过是台风眼。” “骗人,这些话你是现在才掰出来的吧。” “住口。随时眼观八方,连一根针落地都不能放过,若不把神经绷紧到这种程度,就无法在混沌的旧书市集中寻宝。要是抱着扮家家酒的心情,可会受伤的。” “可是你在找的又不是书。”少年讥笑。“是女人。” “不要乱讲!”我叱喝。“而且,小孩子不可以随便说什么‘女人’,至少也要说‘姊姊’。” “你要找的是个黑发剪得短短的小个子吧,肤色白白的。” 我转身抓住少年的肩膀。那纤瘦的身子像个傀儡般摇晃,但他的眼神不见丝毫退怯。这孩子不简单! 我悄声问:“喂,你怎么知道的?” “撞到我的时候,你正不知羞耻地死盯着店头一个女生看,看到那模样还不知道,我又不是白痴。” 我放开少年的肩膀,帮他抚平衣服的皱摺。 “了不起。”我说。“我可是在称赞你,你要知道感谢。”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少年说着咬碎了甜筒,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时,一个有着巨大羽翼的鸟影,自北而南滑行而过。 ◎ 一个大黑影忽地从头上掠过,可能是鸟吧。 我和樋口先生吃着炒面,思考着与书之间的种种巧合。 例如,遇见自己寻觅多年的书,脑中随意想到的书突然出现在眼前。又或者,买回好几本内容毫无关联的书,却发现书中有针对同一事件或人物的章节。更极端的例子,像是在旧书店发现自己以前卖掉的书。 毕竟有这么多的书被人买卖经手,在世上巡回,会发生这样的巧合或许也不足为奇。我们总在下意识之中选择与某本书相遇,又或者自以为是巧合,但其实不过是我们看不见错纵复杂的因果丝线罢了。即使心头雪亮,但是每当碰上这类巧合,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命运。我是相信命运的人。 吃完炒面肚子圆滚滚的我,抚着《鸟、野兽与亲戚》的书皮,将这些想法告诉樋口先生。 “那些不可思议都是由神明主宰的。” 樋口先生信口说道。 “你知道旧书市集之神吗?” “不,我从没听说过。” “发生在旧书市集的不可思议之事,其实都是由旧书市集之神掌管的,像是帮助人们与意中书幸福相会,透过旧书搓合男女,或是为旧书店导演戏剧化的大生意。那些死性不改的收藏家,平日都会在自家神坛供奉这位神祉,每天早晚一拜。更重要的是每个月初要虔诚祝祷,供奉旧书,然后,当晚得在神前举办大宴会兼读书会,彻夜大读旧书,也大啖美食。只要是收藏家,无论多忙,都不会忽略这个仪式,因为旧书市集之神既能搓合收藏家与意中书,也能施予可怕的天谴。” “究竟是什么样的天谴……”我不禁吓得发抖。 “对神明不敬的收藏家,书库里的藏书很可能会一夕消失。旧书市集之神会把书从书库里抢走。” “好可怕!” 樋口先生露出志得意满的诡异笑容。 “据说旧书市集之神会以各种姿态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模样。有时他会以国字脸的眼镜男造形出现,有时是老学究,有时是洗练优雅的和服美人,有时是红颜美少年,有时是不知为何身穿褪色浴衣、年龄不详的男子,又有时是黑发的少女……神明可能乔装成各种模样降临在旧书市集,混在喜爱旧书的人群当中,到各店巡回,悄悄将意想不到的贵重古籍放在书架上。再怎么说,那都是神明下的手,即使旧书店老板也没有察觉店里多了书。据说神明留下的书,都是从不肖收藏家那里篡夺而来的。” 我的思绪早已飞到家里的藏书上。一想到自己竟然从不曾祭拜旧书市集的神明,我连忙双手合十,念着“南无南无”真心祈祷。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万能祈祷文,从大字不识看图画书的幼年时期便经常爱用。 “没错,祈祷多多益善。南无南无!” “南无南无!” “出版的书被买走,然后又被脱手,直到来到下一个主人手中,书本才算重生。书就是这样几经复活,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连结。正因如此,神明才会屡屡无情地将书自人世间解放出来,那些居心不良的收藏家最好小心一点!” 樋口先生宛如降临在毯子上的神明,朝着夏日天空呵呵大笑。 这时他仰望天空,说着:“天有点阴了。” ◎ 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开始时阴时晴。 深灰色绵絮般的云彩在树梢后探头露脸,天气更加闷热。一想到可能会下午后雷阵雨,我便感到焦躁。再这样下去会找不到她,只能任由雨与泪将我打湿。 我自命为她的背影世界权威,却无法发挥本领,这全都要怪那个硬跟着我的少年。他分明侵害了上天公平赐予世人的、追求心仪黑发少女的权利啊。 每当我试图打开脑中的雷达搜寻黑发少女,少年便会以装模作样的口吻,多嘴长舌地吐我槽:“喔,在找意中人吗?”尽管听了不痛快,我也不得承认“意中人”这个说法实在奥妙。 “如果不是找意中人。”少年扯着我的衬衫问:“那你又是在找什么书?” “你很烦耶。超硬超难的书,小孩子不懂的。l “是《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还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是《逻辑哲学论考》,这类艰涩又被世人捧得很高的书吗?” “你竟然能把那个什么查拉、图、斯特拉一口气说出来,都不会咬到舌头啊。”我惊讶地说。“小孩子怎么知道这种书?”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啊。” 原以为这孩子只有长相可爱可取,没想到他对书籍博闻强记,令我大受震撼。我碰的书他没有一本不知道,让我的自尊心在夏日晴空下彻底粉碎。 南北纵横的马场上,各家旧书店都以书架围出自己的根据地,俨然旧书要塞。赤尾照文堂、井上书店、临川书店、三密堂书店、菊雄书店、绿雨堂书店、萩书房、紫阳书院、悠南书房等,为数众多的旧书店一字排开。马场上满是书架,从哪里到哪里是哪家旧书店的地盘根本无法判断,给人混沌可怕的印象。书架之间的树荫和帐篷下摆有小桌小椅,老板与工读生就在那里磨刀霍霍,等候客人上门。 一想到眼前数万册的成群书脊之中,即将为我的生涯开辟光荣新天地的那天赐一册就在其中,我便饱受折磨。我仿佛听到书本开始叫嚷:“你连我都还没看过不是吗!要不要脸啊!没有用的饭桶!”“看看有骨气的书,磨磨你的志气,好比像我这种书。”“只要看了我,保证要什么有什么。知识、才能、毅力、气魄、品格、领导能力、体力、健康、光泽艳丽的肌肤,就算希冀酒池肉林也能如你所愿。什么,不需要酒池?那不重要,总之先看了我再说”等等。 “大哥,我看你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少年倚着一个摆满文库本的书架说。 “看不懂那些艰涩的经典又有何妨?别打肿脸充胖子,好好享受难得的缘分吧。” “你这小子的安慰根本没有用。” “其他有趣的书要多少有多少啊。所谓少年易老学难成。” “这话你没资格讲。” “就是因为我才能讲。” 说着,少年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第六节 ◎ “记得曾在书上看过,有人说想把这辈子读过的书全部依照顺序排在书架上。你也会希望这么做吗?” 樋口先生边走边说。“我自己倒是没看过什么书,排起来也没看头……” 我回想过去读过的书。最近读过的有奥斯卡·王尔德的《格雷的画像》,还有玛格丽特·米契尔的《飘》,其他还有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圆地文子的《生神子物语》、山本周五郎的《小说日本妇道记》。当然也不能忘记萩尾望都、大岛弓子、川原泉。回到小学时代,我又想起各种儿童文学。罗德·道尔的《玛蒂达》、凯斯特纳的《小侦探爱弥儿》和《会飞的教室》、c·s·路易斯的《纳尼亚魔法王国》、路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如果再回溯得更远一点—— 于是,我想起了“拉达达达姆”这几个字。 对,还有《拉达达达姆》啊! 与那如宝石般美丽的图画书相遇时,我还是个鸡豆大的小不点儿。那时的我没有文明人辨别是非的教养,还偷偷把一元邮票贴在家里的柜子上,整天以为非作歹为乐。小时候的我是个坏小孩。 《拉达达达姆——小小机关车的奇妙旅程——》,在讲一个名叫马迪亚斯的男孩做出一辆小小的纯白机关车,后来机关车追随踏上旅程的马迪亚斯,展开一趟不可思议的冒险。书里插图梦幻美丽,记得当时我热切地看着那些插图,一心也想到书中出现的那些风景走走。看着那些跨页插图所展现的不可思议的国度,我的想像也无边无际展开,怎么看都看不腻。 我向樋口先生诉说这段过往,同时深深怀念起这本已不在手边的图画书,为之心痛不已。 “我怎么会把书弄丢了呢!”我呻吟道。 尽管曾经如此热爱,我却因为往后人生遇见的一本本新书变了心,冷落了那本有恩于我的图画书。记得我甚至还把名字写在书上呢。我这负心之人!不知羞耻的东西啊! 在樋口先生的提议下,我们决定前往位于马场北边的图画书区。 “○○书店,○○书店负责人,请到本部。” 自扩音器传出的广播,振动了旧书市集佣懒的空气。 ◎ 听到扩音器传出的播报时,我正在马场西边那排旧书店漫无目的乱晃。 正当我呆呆出神,一个穿西装的老人突然硬是把我撞开。我怒从心起,便追了上去,只见对方飞也似地冲进一家气氛诡异的旧书店。那家店没有标示店名,以巨大的书架围住帐篷,店里阴阴暗暗的,让人不禁怯步。里头不见半个顾客。 见我一直从狭小的入口朝店里张望,少年便说:“我不想进去。” “大哥,劝你最好也不要进去。呐,苗头不太对喔。” “那你就闪一边去,我要进去。” “嗟!坏心眼的家伙。” 少年说完,果真不敢进来。他在店外晒了一会儿太阳,终于不满地转身离去。 那家旧书店以书架隔出两条通道,格局深长。 结帐柜台设在店内深处,只见戴着黑框眼镜的老板和一个白发杂乱的老人正在那里高声争论。 “你再等一阵子吧。”戴黑眼镜的老板手撑脸颊,冷冷地说。 “不能先让我看现货吗?”老人并不放弃。 见旧书店老板摇头,老人摆出一副想拿手上的黑色小记事本攻击店主的狠劲。 “你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老板不以为意地说。 尽管不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可怕的事。这时老人发觉我在偷看,狠狠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你看什么看!” “好吧,那我就再等一阵子。” 说完,他便像风一般穿过通道,到外面去了。 原以为这个摊位是由两条通道构成,但我这时发现,结帐柜台旁边还有一条右弯的通道。 大多数的摊位都把书架排在帐篷四周,这家店却利用书架的摆设,把摊位搭得像栋建筑物。自柜台向后延伸的通道,两旁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架着美耐板当作天花板。自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营造出诡异的气氛,让这条堆满了书的通道像是通往神秘迷宫的入口。只见通道又向左弯,那后面就是我未知的世界了。搞不好在通道尽头的,是个不登大雅之堂、教人目眩神迷的猥亵世界。 我擦掉额头上的汗。 “先生,这后面很热,最好不要进去。” 黑眼镜老板凝望着店外说。说话时他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举动很不寻常。 “你也不想中暑而死吧。” 说完,仿佛可笑之至般,他咕咕笑了。 ◎ 时间已过下午三点。天上云多了一点,天气有些闷热。 我在图画书区找到许多令人怀念的图画书,却独独不见《拉达达达姆》的身影。这也难怪,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把那么美丽的图画书卖给旧书店,这么一想,更是觉得轻易丢掉这本书的自己是多么罪孽深重,不禁又在内心埋怨:我真是个没有用的饭桶! 或许是我和樋口先生死盯着图画书书脊的模样很可笑,一个可爱的少年向我搭话。 “姊姊,你在找什么?” 仔细一看,他就是刚才跟在学长身后的那个孩子,近看更是可爱极了,教人看得出神。他身边不见学长的身影,看来刚才以为他是学长的弟弟,是我误会了。 “我在找一本图画书,主角是部叫做拉达达达姆的机关车。” “我看过那本书。”少年说,“里面有个小不点马迪亚斯对不对?” “对对对!你在哪里看到的?”我兴奋地喊着。 “以前我家有,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被坏人抢走了。不过这里可能有,我帮姊姊一起找吧?” “那真是多谢你了。” 于是少年也一起帮我找《拉达达达姆》,却怎么找都找不到。看我垂头丧气,樋口先生便说:“还有一个办法。” “委托旧书店找就行了,去拜托峨眉书房的老板吧。” “找得到吗?” “他一定会帮忙的,放心吧!” 樋口先生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那个老头对黑发少女特别偏心。他人虽差劲,这种时候倒很管用。” 我想向那个帮忙找书的少年道谢,但四下一看却不见他的身影。他真是个如梦似幻的少年啊。 ◎ 我可不是采纳那个少年的提议,只是决定放弃寻找隐身于旧书市集那光荣一册的念头。在那之后,我去逛了那些熟悉的书本。 就在我放松心情在书架间走动时,那少年又出现了。 “我像个小孩子去图画书区逛过了,要是你也一起来就好了,你的意中人就在那里。” “什么!” “她在找一本叫《拉达达达姆》的图画书。” “哼,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说。“那是什么怪书名?怎么可能有那种书。” “真的有啊。” “拜托,你到别的地方去好不好?干嘛老跟着我?” “只是我们的目的地刚好相同罢了,别放在心上。” 我不理会少年,开始物色书本。 首先找到的是由巴瑞格德(williambaring-gould)做了庞杂注释的“福尔摩斯全集”,然后是儒勒·凡尔纳的《桑道夫伯爵》(mathiessandorf),接着瞄了几眼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套书,看见大正时代出版的黑岩泪香的《岩窟王》以塑胶带包得漂漂亮亮地摆在那里,内心一阵惊叹,再翻翻山田风太郎的《战中派黑市日记》,瞥见横沟正史的《藏中鬼火》时想着“封面的画果然吓人”,又惊见蔷薇十字社出版的渡边温《雌雄同体之裔》郑重地供在书架上,接着又在“任选三本五百元区”发现新书版“谷崎润一郎全集”的散本便读了起来,又在同一区发现新书版“芥川龙之介全集”的散本又看了起来,不久看到福武书店的“新辑内田百闲全集”,这下我真的犹豫了,然而我还是没有打开荷包,而是转而翻翻三岛由纪夫的《作家论》,读读太宰治的《御伽草纸》。 看着太宰,我想起寄宿处有前往东北地方旅游时自斜阳馆买回来的色纸,想起上面写着“爱上你有错吗”(注:斜阳馆为太宰治纪念馆,位于青森县五所川原市。“爱你有错吗”出自于太宰治改写的《卡嘁卡嘁山》(カチカチ山,原为日本民间故事),描写狸猫(中年男子)爱上冷酷的白兔(美少女)后,惨遭白兔折磨,临死前听喊的最后一句话。),想起永不愿再追忆的高中时代洋相百出的初恋,继而又想起我在疲劳困顿中徘徊于旧书市集的根本原因。这下,就连对于回忆相当经得起打击的我,也被打败了。 于是我再次回到马场中央的那个纳凉座,打算让双脚和心都休息一番。 少年坐在一旁,玩弄着手上的大把纸片。纸片上一一写着价钱与书店名,看来应该是附在旧书上的标价纸。 “喂,你这是干嘛?你会被旧书店的老头修理喔。” “你别管。这些等一下会派得上用场。” 少年将手上的纸片仔细分类,像玩朴克牌般替换顺序。 我叹了一口气,趁着少年专心于他的恶习,寻找她的身影。 我没找到她,倒是找到几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首先注意到的,是坐在旁边那个纳凉座上的和服美人。和服纵然引人注目,但她撑着阳伞端坐着专心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模样也不寻常。该如何评定她,就看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坐在那女子身旁的,是一个白头蓬发、身瘦如鹤的老人。只见他气势惊人地专心读着凑到鼻尖前的黑色记事本,仿佛随时可能大口啃起记事本,令人想起那个恶名昭彰的旧书老妖。 此外,还有一个矮个子的大学生站在纳凉座旁。他戴着四方形黑框眼镜,脸是四方形的,放在脚边那只看来沉甸甸的铝合金手提箱也是四方形的。看来,“有棱有角”似乎是他贯彻的信条。奇怪的是,他正专心一志地看着电车时刻表。 我一边发着呆,一边任凭想像力飞驰。 夏目的旧书市集表面上平静慵懒,然而在水面下,大规模的旧书窃盗集团正要将计划付诸实行。那端坐一旁读着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少妇便是首领,将计划以暗号写在黑色记事本里、细心做最后确认的老人是军师,而在铝合金手提箱里装了齐全道具的方脸男,则是一手包办开锁、伪造古书等特殊技巧的技师(兼铁道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 ——将旧书自恶毒的收藏家手中解放。 樋口先生如此宣告,峨眉书房老板说声“原来如此啊”,便放声大笑。 这位老板高龄应该超过六十了吧,毛发几乎掉光的头顶光可鉴人。他肩上挂着白毛巾,频频擦头,但擦了又擦,有如大茶壶般的头还是不断冒出汗水。这番光景实在不可思议。 突然间,老板转向我。我正专心鉴赏他的光头,连忙转移目光。 “小姐,你可不能把这种滑头道人的话当真。” “难道收藏家不是每个月初都要供奉旧书,大开宴会吗?”我问。 “那还用说,如果真是这样就有趣了。”老板苦笑着说。“喂,樋口先生,你开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 “这不是玩笑。我对天发誓,这是真的。”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除了玩笑没有别的。” 此时此刻,我们位在马场北边尽头峨眉书房的摊位。 我们抵达时,老板和太太在以书架隔间的摊位内打着收银机。一见我和樋口先生,老板便将事情交给打工的大学生,领着我们到店铺后方的树林里。铁罐里的蚊香香烟袅袅,树下摆放着小小的餐桌和椅子,这里就像“森林里的秘密基地”,用来办午后茶会再适合不过了。 我拜托老板帮我找图画书《拉达达达姆》,老板爽快地一口答应。 接着我们三人喝茶聊天,樋口先生提到了旧书市集之神,于是便出现上述的对话。 老板觉得有趣地笑了,咕噜咕噜喝下从魔法瓶倒出的热茶。 “什么从收藏家手里解放书,对收藏家来说,那可真是多管闲事。不过这样他们就得重新再找一次书,对我们旧书店来说倒是好事一件……话说回来,要是那位神明也到今天的拍卖会来了,那可就不得了。” “如果我是神明,差不多也该惩罚李白先生了。” “玩笑不要乱开。” 老板瞪了樋口先生一眼。 根据老板的解释,在今大这个旧书市集一角,将举行一场个人拍卖会。主办人是李白先生,我曾经一度与这位老先生互斟对饮过。李白先生外表看来是个慈祥的老爷爷,但听说他是个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同时也是无血无泪、穷凶恶极的高利贷今天要拍卖的书,是被李白先生占为己有的借款抵押品。据说这场拍卖会不是以金钱交易,而是会展开一场以性命相搏的流血死斗。因此,若不是执着超乎常人,是得不到意中书的。但相对的,李白先生也打包票,奖品保证大有来头。 老板悄声说: “老实说,我对古典书籍向来没辙,不过听说会有些了不得的东西。近代一点的,则有岸田刘生住在冈崎时遗失的日记。这话要不是李白先生亲口说的,我也不会相信。” “所以只要拿到那本日记就行了?” “拜托你了。由你出马,应该能赢。” 这场秘密拍卖会旧书店不能参加,因此樋口先生受峨眉书房老板暗中委托,代为出场。樋口先生所说的“赚钱差事”就是指这件事。 “这次的拍卖会要比什么?” 老板挑起一边脸颊邪邪笑着。这时天色暗了下来,简直就像黄昏时分。坐在树荫下的老板,笑容带着狠劲。 “会如何举行,事前谁也不知道。只有在李白先生的试炼中得胜的人,才有权要一本书。但这可不是什么轻松如意的比赛,挑战者得面对超乎想像的试炼,卑微地伏拜在地,失去一切,包括自尊。而李白先生就拿这番情景来下酒——” 就在此时,头顶上的树叶开始沙沙作响,正在想会是什么呢,便听飒的一声,马场被白烟所包围。 “哇啊!下雨了!” 老板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奔去保护商品。 所幸我们所在之处是一棵大樟树底下,不会淋到雨。我和樋口先生悠闲地坐着,继续开茶会。 樋口先生点起香烟。 前一刻的闷热倏地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教人怀念的甜甜雨味,让我想起以前在这样的下雨天,曾在自家廊檐下读图画书的回忆。 ◎ 闻着雨甜甜的味道,我伫立在旧书摊的帐篷下。那个少年就站在我身边。忽然下起的骤雨让四周一阵大乱,但此刻骚动也告一段落。西边天空露出蓝天,我料想雨很快就会停了。 环视四周,我发现对雨不以为意、照旧挑书选书的游客很多。刚才被我擅自视为旧书窃盗团的那三人,尤其令人惊讶。原本在纳凉座休息的游人都各自去躲雨,马场中央空无一人,但那三人仍撑着伞在同一地点奋战。 “我说,大哥。” 少年突然小声说,举起瘦弱的手臂,做出抛玩隐形溜溜球的动作。 “父亲大人曾对我说,如果像这样抽出一本书,旧书市集就会像一座大城般浮在半空中,因为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 “什么跟什么?” “你刚才看过的书也一样,要不,我串连给你看吧?” “来啊。” “一开始,你发现了《福尔摩斯全集》,作者柯南·道尔写的《失落的世界》可说是科幻小说,而这是因为他受了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影响。而凡尔纳会写《桑道夫伯爵》,则是因为尊敬大仲马。日本翻译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的,是主持《万朝报》的黑岩泪香,他曾在《明治巴别塔》这本小说以剧中人物出场,而小说的作者山田风太郎在《战中派黑市日记》当中,以一句‘劣作’作评不屑一顾的作品,是一本叫《鬼火》的小说,这是横沟正史写的。横沟正史年轻时担任《新青年》杂志的主编,而与他携手合作编辑《新青年》的,是写了《雌雄同体之裔》的渡边温。他因公务造访神户,所搭乘的轿车与火车相撞,意外身亡。以《春寒》这篇文章追悼他的,是常受渡边之邀写稿的谷崎润一郎。而在杂志上批评这个谷崎、展开文学笔战的是芥川龙之介,芥川在笔战的数个月后自杀身亡。以他自杀前后的情形为灵感创作的,是山田百闲的《山高帽子》,而赞赏这百闲的文章的,则是三岛由纪夫。三岛在二十二岁时遇见一个人,当面对他说‘我讨厌你’,那个人就是太宰治。太宰自杀一年前,为某个男人写了一篇追悼文,说‘你表现得很好’。受到太宰赞许的那个人,便是死于结核病的织田作之助。你看,那里就有人在读他的全集散本。” 少年指着那个坐在纳凉座撑着伞的和服女子,她看的确实是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散本。 “你该不会是妖怪吧?” 听我目瞪口呆地这么说,少年便说:“我无所不知。” “父亲大人经常带我到这里来,告诉我所有书都是相连的。我一来到这,就能感觉到所有的书全都平等而自在地串连在一起,而这片书海,组成了一本大书。父亲大人一直希望他死后,也能将自己的书归还这片书海。” “你爸爸过世了?” “是啊。所以我今天才会来这里。我身负使命,要将父亲大人的书归还这片书海。” 少年指着雨势渐歇的天空。 “我要将书从恶劣的收藏家手中解放。我是旧书市集之神。” ◎ 眼见雨势转小,我再度在旧书市集走动。一想到躲雨的她那清纯的模样,我又更为她的魅力心折。 “像你那样成天胡思乱想,对脑袋和身体都不好。” 少年又撕起旧书的标价纸,小声地说。 “啊,你又在乱来了!” “不要你管。” “我怎么能不管!混蛋!” 就在我们争论期间,蓄着八字胡的老板来了。他看到少年手里的标价纸,脸色很难看。 “真是伤脑筋。你在做什么?” 我佯装无事。少年则默不作声。 “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 老板说着逼近少年,不料他突然哇地大哭出声。 “这个大哥哥说,我不这样他就要对我那样,我好怕那样啊!” 刚才一直以老成口吻取笑我的少年,竟开始以难以想像的稚嫩童声放声大哭。我正想这家伙个性真坏,旧书店老板就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这孩子做了什么?” “咦?我什么都没做啊!” “这孩子说他是受你指使才这么做。” 旧书店老板抓住我的手。 “你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叫警察了。” “我哪知道啊!别开玩笑了!” “是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下双方各执一词。 我是个极其诚实之人,诚实就像菁华卤汁从我内心渗出,藏也藏不住。然而这旧书店老板却把我当作在背后操纵这可怜少年的邪恶化身。他想必误以为孩子都是纯洁的,错当愈美的孩子愈纯洁。世人常常忘了,正值青春的灰头土脸大学生才是全世界最纯洁的生物。 不久,在旁观这场骚动的人群中,走出一位三十开外的微胖男子。 “这人是我朋友……”他说。 “哦,是千岁屋啊。你好。”旧书店老板点了点头。 “这人不会做那种事的,是那孩子不好,刚才我也看他在别的地方干出同样的事,胡闹了一场。” 众人寻找少年的身影,但他早已趁乱逃走了。 替我解围的,是先斗町一家叫做“千岁屋”的京料理铺的小老板。以前我在木屋町和先斗町一带徘徊时,曾因某些因缘造访他的店,他似乎还认得我。 “我不是要你报恩,不过确实有事相求。” 千岁屋小老板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在这里相遇也算缘分,有一椿好差事想请你帮忙。” 第七节 ◎ 千岁屋的小老板边走边向我说明。 今天,在这旧书市集某处要举行李白氏的拍卖会。会中将拍卖由葛饰北斋绘图撰文的春宫书。而他身为致力保护性相关文化遗产的闺房调查团代表,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这本书。但是据传拍卖会中将举办相当不人道的试炼,至于是什么样的试炼,尚无从得知,单独赴会不免令人心中可怖—— “我想请你一起参加,好分散风险。” “可是我还有事。” “刚才可是我替你解围的,你也该表现一点诚意嘛。”千岁屋说。“再说,我不会亏待你的。若能得到北斋,我会奉上相当的谢礼。十万圆如何?” “就这么说定了。”我一口答应。 于是千岁屋领着我穿过旧书市集,行走之间,我仍不忘寻找她的倩影。 看眼前的情况,今天不得不放弃那玫瑰色的未来。然而只要那十万元到手,便可以此为军需之资,再谋善策。 不久,我们来到马场中央的一个纳凉座。那几个与众不同的怪人——看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子、白发老人、抱着铝合金手提箱的方脸男——全都还在。抵达时,女子头抬也没抬,但老人与学生却狠狠瞪了我们一眼。 置身在这异样的气氛等候数分钟之后,之前那个戴着怪异黑眼镜的旧书店老板悠然现身,露齿一笑。 “那么,各位,都到齐了吧?” 此时只听有人懒洋洋地喊着“喂——”,一个身穿脏浴衣、年龄不详的男子跑了过来。原来是上次在夜晚的木屋町邂逅的那个自称天狗的浴衣怪人,樋口氏。 我不禁一阵头晕。 忍不住揣测,接下来要举行的,莫非是一场妖怪盛宴? ◎ 妖怪们(我不算)排成一列,跟在黑眼镜的旧书店老板身后,穿过旧书市集。 午后阵雨一停,偏橙色的夏日阳光顿时毒辣地照亮四周。在这片刺眼的光线中,周身拥挤的事物更加凸显,纷纷浮上舞台。 瞧这片混沌的景象! 将书架挤得毫无空隙的无数文库本、漫画,堂堂摆在单一特价区的多本全集散本、装帧华丽的贵重书籍、文学书、诗歌集、辞典类、理学书、复刻本、讲谈本、大开数画集与展览图录、层层叠叠的旧杂志、大量的低成本b级片录影带、连书名都念不出来的汉籍与古典书籍、跨海而来的种种洋书、宝相太过庄严以致谁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大英百科全书与世界大百科、被丢进箱子里一张以千元贩售的彩色铜版画、在帐篷支架上晃动的鲜艳浮世绘、地点不明的古地图、孩子们丢弃不要的图画书、昭和初期京都的明信片,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小册子、列车时刻表、像是自费出版内容不明的书籍……这些曾经刻印在纸上的记忆,如今都成为旧书。 我们一行人走进那家门可罗雀、令人头皮发毛的旧书店。 店内昏暗,安静。来到通道的最深处,在柜台前要转进那神秘的岔路时,和服女子突然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突然没自信了。” “哦,是吗。” 黑眼镜旧书店老板说:“也好,你还是在这里回头的好。” “说顺便似乎有些过意不去,麻烦将这个转交给李白先生。” 说着,她将一本古老的日式线装书递过去,书名写着什么什么珍宝。黑眼镜男子点点头,把书收下。 告别爽快退出的织田作之助女士,我们无言前进。在以灯泡照明的书架通路左转,小路有如鳗鱼洞穴般不断延伸,此时早已听不见旧书市集的喧嚣,唯有薰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旧书味。愈往前走,两侧书架上的书就愈老旧,最后只剩下一束束变色的纸张。偶有几个煎饼大小的小小天窗,透过尘埃满布的玻璃,可见穿过枝叶间的阳光。一回神,地板已经从泥土地变成西式的石板路。 不久,通路到了尽头,出现了一座高约两层楼的阶梯。阶梯尽头,有一道厚重的铁门。一只油灯悄然照明,令人想起寂寞的街头一角。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以寄席体字型写着“李白”两字。 旧书店老板摇动一旁的门铃。 门一开,从中轰轰刮出一阵风,一个像是七彩彩带的小巧物体掠过我们身旁,飞过旧书走廊而去。我发着抖,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门后吹来的风,宛如来自地狱的锅炉般灼热。 ◎ 一踏进拍卖会场,每一个人都发出如遭钝器殴打后脑杓般的呻吟。 那是一个细长的房间,长宽近似电车的一个车厢。 地板铺上大红色地毯,位于房间另一端的老爷钟荡着钟摆,旁边一台留声机不断发出不明真言,酝酿出骇人的气氛。 房间墙角摆着各式火盆、粗如狼牙棒的蜡烛、发出昏暗灯光的座灯等家具。墙上则挂了数个表情狰狞的赤鬼面具,以及描绘了人人受火焰烤打的巨幅地狱图,对我们施压。这些骨董可说不管是在物质面或文化面,都提升了房间的热度。照亮这些骨董的不是水晶吊灯,而是一张自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暖桌。 宴会厅中央也放了一张暖桌,桌上有个奇异的锅品,汤汁分成红白两种口味,正咕嘟咕嘟沸腾着。四周摆放了厚重的红坐垫,上头等候着我们的,是看来保暖的软绵绵棉袄,以及各人专用的汤婆子。 老爷钟前有一张藤椅,穿着浴衣的李白氏悠哉地坐在上头。 他一脸笑嘻嘻的,露出长了白毛的小腿,双脚踩进一只装了水的脸盆,此刻正啪喳啪喳地踩出水声。 “欢迎,诸君,欢迎。”李白氏在脸旁扇着团扇说。 黑眼镜的旧书店老板将织田作之助女士所托的书交给李白氏,耳语几句,嚷了声“好热”便走了。李白氏将收下的书放进旁边一个小型黑漆书架,架上塞满了各式开本的书籍。只见李白氏啪啪拍了拍那个书架,说: “这是前几天从一个从事酿酒业的男人那里拿到的,书籍种类庞杂,不过有些有趣的东西。来,坐进暖桌取暖吧!能留到最后的仁兄,可以任选一册带走。这次特别破例,一整套也算一册。” 蜡烛火光照耀下,李白氏表情气势惊人。只见他舔了嘴唇一圈。 “那么,诸君,你们都已选定目标了吧。” ◎ 这场不人道又攸关性命的比赛,参赛者共计五人。 第一位是以岸田刘生亲笔日记为目标的神秘浴衣男,樋口氏。第二位是隶属于“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也就是那个提着铝合金手提箱的男人,他想要一整年份的明治时代列车时刻表“汽车汽船旅行案内”(东京庚寅新志社发行)。第三位是个老学究,他想要一个叫藤原什么东东的平安时期的诗人的《古今和歌集》手抄本。第四位则是以葛饰北斋创作图文的色情书刊为目标、闺房调查团的代表千岁屋。至于第五位,就是以千岁屋帮手身分参战的我。 我们穿上红色棉袄,围在暖桌旁。 眼前煮沸的旧铁锅中央以s字形分隔开来,汤汁分为红白两色,不断冒出一股直透脑门的刺激味道。只见锅里泡着不知名的菇类和蔬菜,像地狱锅炉般沸腾不已。 “这叫做‘火锅’。” 李白氏坐在藤椅上,笑容可掬地说明。 “你们就沾着碗里的麻油大口吃吧,很美味的。” 樋口氏拿起西瓜大的茶壶,在每个人的茶杯里倒入热腾腾的麦茶。我们五人都喝了一大口。 在李白氏的命令下,所有人先从红色汤锅夹起神秘肉片,放进嘴里。咬下的那一瞬间,眼前一片发紫,世界仿佛天翻地覆。 “呜嗝啊喔!”每个人都忍不住大叫。“这什么东西!” 在舌头上散开的味道已经称不上味道,更像是舌头遭人以没有打磨的粗棍棒狠打!那种辣,让人怀疑以下鸭神社为中心方圆两公里内存在的“辣”的概念,全被搜括来丢进这口铁锅里煮。痛苦挣扎的我们喝了热麦茶,这下更是火上加油,益发痛苦。望着在地上辣得打滚的我们,李白氏笑容满面。 我们决定依序吃锅。看到白汤,我一时大意以为舌头能够稍事喘息,结果白汤根本同样辣。一旦辣到了极处,两种锅微妙的辣度差异根本不是我等凡人所能区别。这个火锅分为红白,我想除了“看来喜气”这种文化意涵,并没有任何意义。 豆大的汗转眼间自额头涌出。 “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干脆早早投降吧!”我心想。 其实我一丁点儿帮千岁屋助阵的意思都没有,穿上棉袄坐进暖桌那一刻,我那极易到达极限的耐力,不用说,早已快要破表。要不是樋口氏提到那本图画书,第一个举白旗的一定是我。 当时我们正围着锅子辣得呼呼喘气,李白氏一一展示著书架上的书。其他参赛者一看到意中书出现在眼前,立刻激动得气息大乱。北斋的什么东东出现时,千岁屋频频向我使眼色,然而当时我全副精力都用来忍耐辣火锅,心里只想把北斋丢进锅里煮。 架上旧书既多又杂,不过其中也有图画书。 就在李白氏拿起其中一本图画书时,樋口氏“喔”了一声。 “这不是那女孩想要的图画书吗?” 说着,樋口氏从李白氏手上接过图画书,迅速翻了翻。 “喂,樋口氏,小心别滴到汗啊。”李白氏说。 “看,这里写了名字。” 我探头一看,那里竟以极稚拙的笔迹写着那个我梦寐以求的黑发少女的名字! 读者诸贤,请试想我当时的惊讶。 我立刻抢过那本图画书,一个细缝也不放过地紧盯着。从樋口氏嘴里听到她为寻求这本图画书而徘徊旧书市集的那一刹那,直觉告诉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竟然在此寻得一举反败为胜的希望之光,我的浪漫引擎终于再次启动! 先前与她伸手拿取同一本书的幼稚企图,如今显得滑稽可笑。那种迂回如蝴蝶效应的计划,就让给一旁谈恋爱的国中生小鬼吧。我当下决定,男人就应该直接决胜负! 眼前开始播放起年幼的她顶着童稚无邪的脸庞,一心一意将名字写在图画书上的画面。令她朝思暮想的这本图画书,可是天下唯一的至宝,也是开辟我未来天地的天赐一册啊!得到这本书,等同将她的少女心握在手里,等于掌握了玫瑰色的大学生活,更保证了万人欣羡的光荣未来! 诸君,有异议吗?有也一概驳回。 为了寻求胜利,我发出咆哮。 ◎ 午后阵雨停了,金黄色阳光照在被雨打湿的马场上。 看样子不会再下雨了。我想既然来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便带着不安浮动的心再度启程,寻求与书本的相遇。 樋口先生意气昂扬地到拍卖会去了。既是樋口先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定都能安然克服吧。毕竟他可是脚不踏实地的天狗,我实在无法想像天下有什么试炼能够难倒他。 走了一阵子,刚才帮忙找图画书的那个美丽少年又出现了。 “哎呀,又见面了呢。”我点了点头。 “姊姊,你找到《拉达达达姆》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请旧书店的人帮忙了……” 少年凝视着我一会儿,笑了笑。 “姊姊,今天的旧书市集你会待到最后吗?” “嗯,我打算找到最后一分钟。” “那就没问题了,你一定找得到的。” 说着,少年吹起口啃。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旧书市集之神。” 说完,他举起优美白皙的手臂,竖起食指。那个模样,的确就像神明自阵雨洗刷过的夏日天空,降临到这满是泥泞的马场一般。我望了他好一会儿,忍不住喃喃祷告:“南无南无!” 结果少年微微一笑,一溜烟跑走了。 ◎ “南无南无!”樋口氏喃喃说道。“南无南无!” 这好像是他为了忍受痛苦说来打气的祷词,于是我也学他“南无南无!”地呻吟着。 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水洗过般滴着汗,在蜡烛和自天花板垂下的暖桌照明中浮现的五张脸全都黏糊糊的,活像刚诞生的怪物。棉袄下衣服湿得会滴水,稍动一下都觉得恶心。每当轮到吃锅时,体内凝聚的热更是热上加热,舌头像火烧,仿佛一开口就会喷火。 “来来来,多喝麦茶,不喝会死喔。” 李白氏唱歌似地说着,津津有味舔着玻璃杯里的冷酒。 我们除了面目狰狞地喝热茶之外,别无他法。进入胃里的水分瞬间化成汗水排到体外,一旦排不出汗,确实只能等死。 第一个举手投降的是千岁屋。 他大喊一声“我不行了”便爬到李白氏脚边,拿了冰水就冲脸。于是闺房调查团团员猥亵的梦想,便在转瞬间幻灭。“孬种!”骂人的,是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只见千岁屋以湿手巾盖脸,喘着气,还不忘拉起手巾向我使眼色:就看你的了。但我已朝下一个目标迈进,早已对北斋的a书失去兴趣。 “第一个。”老学究勉强挤出声音说。那声音之阴森,就像在数尸体的数目。他的一张嘴因为辣椒红肿得像涂了口红,看来惊心动魄,但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宴会厅本就昏暗,再加上脑袋因为太热昏昏沉沉,火锅过度辛辣而使视野愈来愈窄,视线愈来愈模糊。 这时,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突然拿着筷子在眼前画圈,像是想挟住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怎么有七彩彩带在这里转,碍事!” “同学,那个在那里转很久了。”樋口氏提醒说。 “我也早就看到了。”老学究说。 “各位,那是幻觉啊!危险啊!” 才说完,我也看到在火锅上飞舞的七彩彩带,只见它扭动盘旋,高低起伏,仿佛在讥笑我们四人般飞舞着,球身七彩鲜明,无论我们拿筷子怎么挟都挟不住。不过我们一致同意,这玄妙不可解的物体暂且不成问题。 “老爷爷,你怎么没喝麦茶?”京福电铁说。“你会死的!” 我们立刻上前关心老学究的身体,硬灌他热麦茶。 咕嘟咕嘟喝光麦茶之后,老学究歪着嘴念念有词,还以为他是为了忘却痛苦在吟诗,哪知他竟放声大哭。纵横的老泪与源源不绝喷出的汗液混在一起,不断自下巴滴落。 “可恶!为什么我要受这种苦!” 老学究咬牙闷哼:“你们快投降吧!来日无多的老朽求你们。” “反正书又不能带着上黄泉。”樋口氏说。 “不,老朽正是要带上黄泉。” “喔喔,如果你现在上黄泉,我可就麻烦了。”李白氏说。 “你们要的不过是些不值一哂的东西,我的目标可是国宝!” “老爷爷,我要的书也是国宝级的。” “那种脏兮兮的时刻表哪配叫国宝,傻瓜!想要就去国铁要!” 于是从这一刻,众人纷纷催动被火锅烧灼的舌头,喷火对骂排山倒海而来。我虽然也参战了,但热与辣早已使头脑混乱,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老学究鸣咽着问我:“你呢?你想要什么?” 一听到我想要的是一本图画书,他差点昏倒,叫道: “你这白痴混蛋加三级!图画书要多少老子都买给你!” “那国宝能替我开辟一条生路吗!”我怒喝。 老人又是一阵哭喊。 “那可是抄本啊!你不明白吗?那可是《古今和歌集》的抄本啊!” “《古今和歌集》?谁管那是什么鬼东西!” ◎ 我不时站着翻翻岩波文库出版的《古今和歌集》,在旧书市集闲晃着,没多久,发现了一家阴森的旧书店。由于摊位帐篷的四周以巨大书架围起,以致店内十分阴暗。而且更令我惊讶的是,看店的竟是刚才那位坐在垫布上专心阅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女士。只见她就坐在用来当作结帐柜台的桌子后面。 这家旧书店格局十分特殊,柜台旁还有一条以书架搭成的细长通道,一股腥热的风正从里面吹来。这条通道会通到哪里去呢?不断驱使我向世界探索的好奇心,瞬间猛烈膨胀起来。 大步踏进去吧!就这么办! 然而正当我打算行动时,和服女士突然对我说:“你最好不要进去喔。”我以为挨骂了,怯生生地看向那女士,但她只是气质高雅地冲着我盈盈一笑。 “那不是你该进去的地方。“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想必很无聊吧。她请我坐在一张小椅上,从脚边的保丽龙箱子里取出弹珠汽水。在盛夏的旧书市集里,没有比弹珠汽水更棒的饮料了,于是我万分感激地乐意作陪。 “刚才在纳凉座那里也看见您,您一直在看那本书。” 我指着她手上的织田作之助全集。 “是啊,我家就只有这本书。” 她说。“我先生的书,就只有这一本留下来。” 我向她提起杰洛德·杜瑞尔及《拉达达达姆》的事。然而当我诉说着在广大无垠的旧书世界寻找《拉达达达姆》的遭遇,与她分享那种好像找得到却又无法如愿的心情,我的心又逐渐落寞不已。这真是奇遇,这位女子竟然也知道《拉达达达姆》。 “那是我先生第一次带儿子上旧书市集时,儿子一见钟情的图画书。儿子老是缠着我,要我念那本书给他听。即使他已经能自己读了,还是吵着要我念。” “那本书您还留着吗?” “很遗憾。” 她低声说完,怔怔望着收银机旁的弹珠汽水瓶。我想她多半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苦衷吧,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第八节 ◎ 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在火锅前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他发出呻吟,汗水滴答有声地落在膝头。我们迫不及待地齐声大喊:“退出!退出!”因为他再不赶快退出,我们就快撑不住了。我凭藉着超群的意志力,樋口氏凭藉着不明的神通力,忍受着施加在我们身上的苦楚。至于将体力浪费在无谓争吵的老学究,早已是气息奄奄。 京福电铁的方脸男脸胀得通红,筷子几度上下,但手依旧颤抖着,迟迟无法将筷子伸进锅里。他的精神与肉体正展开炽烈的争战。 “我不行了……从刚才我的肚子就……”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肠胃不好……” “你再吃下去,肠胃就会变得跟我的内裤一样。”善于心理战的樋口氏落井下石地说:“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啊!” 京福电铁几乎是撒娇耍赖般咕哝道:“可是我好想要啊!” “你用不着在这里赔上你的肠胃。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 可怜的方脸男此时发出呻吟,终于失守了。只见他顶着近铁电车般赭红色的一张脸,追赶起在眼前飞舞的七彩彩带,驶向他幻想中的荒野。再会了,我可敬的敌手。 而脸上始终挂着神秘笑容的樋口氏,此刻也像挂着面具般面无表情,呼呼吐着热气。面对这现实的挑战,他能够脚不踏实地隐忍到什么程度? 脱离战线的两人以湿手巾盖脸,仰卧在赤鬼面具之下。那光景简直就像两具并排的尸体。 “诸君,只要另外两个人退出,就能拿到你们的意中书。好好努力吧。” 李白氏边说,边大口大口啃着大片西瓜。 “怎么样?冰透的西瓜就在这儿,只要投降就吃得到了。” 李白氏在热得喘息不止的我们面前,来回摆弄一片红通通的西瓜。我的脸颊确确实实感受到冰镇西瓜的透凉,闻到那清甜的香味。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西瓜又多汁又甜喔。放弃你们的意中书吧,你们不想吃冰凉的西瓜吗?” 围在火锅旁的三人齐声咆哮,试图赶走恶魔的诱惑。 大嚼红西瓜的李白氏,嘴角露出了锐利的獠牙,头上也长出了角。在摇曳烛光下的那张脸,怎么看都是魔王的嘴脸。 “不过就是几张纸嘛!”李白氏高声笑道。“和冰凉的西瓜哪一个重要?” 眼前的西瓜怎么能和我光荣的未来相比!自己的叫声听起来简直就像别人在呐喊。 灿烂的未来,有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转动。我亲手将图画书交给她,怯生生的两人心灵相通的模样,第一次单独约会的那一天,在神社里手牵着手的那一幕。在古都枫叶渐红当中,两人关系日趋稳固,随着寒意渐深,彼此的感情也更进一步,迎接那光荣的圣诞夜来临。我的浪漫引擎已无人能挡,早巳顾不得倾听内心的知书达礼之声。 “嘿嘿嘿嘿!” 这时老人流着馋涎轻薄地笑出声。他的笑声令我赫然清醒,一看之下,樋口氏也露出做梦般的朦胧眼神,喃喃说着:“环游世界……”看来我们三人正各自看着三部不同的走马灯。我们已一脚踏进鬼门关了。 我们互相出声激励,大口猛喝麦茶。 “老爷爷,现在的状况已是性命交关。”樋口氏说。“你看见那条黄泉路了吗?” “老朽说过了……老朽想要带上黄泉路……” “你的心脏承受得了吗?难道你要以一个火锅迎接人生的终点吗?” 老人咬紧牙关,迎战樋口氏施展的心理战术。 “反正我死了……谁也不在……意。我不管了……” “有气魄!那你就上路吧。我会帮你善后的。”李白氏说。 “老爷爷,你不能死!”樋口氏说:“你可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然而老人没有回答。他的上身缓缓前倾,我连忙扶住他。 原来老人昏过去了。 “那么,只剩两个人了。” 李白氏满意地笑了。 “这里还真是热啊!直教我想起地狱呢。” ◎ 我喝着有如天国之水般美味的弹珠汽水,与那名女子闲聊了一会儿。 这时候,从柜台里堆叠的书本缝隙中,传出不明的呻吟声。我听到有人呓语般说着:“以心传心……”和服女士回过头去,她身后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子缩着身子躺在书堆之间。我不禁纳闷,他为什么要在那么小又没有铺盖的地方睡午觉呢?难道他就是那种被旧书包围才能安心的爱书人吗? “老板,再休息一下吧。我儿子就快回来了。” 女子柔声说道。 男子宛如心满意足的猪只般呼噜呼噜熟睡着,翻个身转向另一边。女人对我微笑地说:“看来他睡得很香呢。” 喝完弹珠汽水,我道过谢,站起身来。 她特地送我到店门外。 “你一定会找到《拉达达达姆》的。就快了。” 注视着日幕逐渐低垂的黄昏天空,她说:“要相信旧书市集之神。” “谢谢您。” 我行了一礼,迈开脚步的同时也低声祷告:“南无南无!” ◎ 比赛终于来到最后关头,将由我单挑樋口氏。 由于必须轮流吃火锅,我们得一直吃个不停,而且这时筷子挟到的,都已是煮烂化为“辣中之王”的残骸。我们的嘴麻痹了,灵魂也麻痹了。麦茶一喝进嘴里就变成稀汗狂泄而出,水势汹涌如瀑布。棉袄早已湿答答的,沉重地压在肩上,我们化身忍耐机器人,只想把眼前的火锅解决。 “你想把那本图画书给她对不对?你爱上她了?” “没错,不行吗!” “不如这么办吧,你先投降,由我拿到那本图画书,然后你再以五十万向我买。” “听起来不太对……慢着慢着,只有你占尽便宜!” “但是能以五十万买到光明未来,很划算吧?” “我才不用你帮忙。我难得这般火热……不管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我要赢得这场比赛,亲手掌握自己的将来!” “就连我这么伟大的男人,都快抵达前所未有的极限了。” 樋口氏笑着说:“连幻觉都出现了。” 说着,他伸筷进锅,缓缓夹出一只偌大的蟾蜍。 蟾蜍被辣椒等各种调味料染得通红,躯体发涨,细细的手脚不断抽搐。它从樋口氏的筷子挣脱,行动迟缓地逃到暖桌,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下。只见它嘴大大张开,然后喷出熊熊火焰。 “上啊!”樋口氏笑道。“烧死他!” 我与那只蟾蜍对峙半天,也把筷子伸进火锅。 有条沉重的绳状物勾住了筷子,我把那东西拖了出来。铁锅里出现的,竟是条混身沾满辣椒的锦蛇。锦蛇长不可测的尾巴留在锅里,叩咚一声把头搁在暖桌上。 樋口氏的蟾蜍啪喳啪喳地溅起红色水花想逃,最后还是遭锦蛇一口吞下。 此刻,锦蛇懒洋洋地将下巴搁在铁锅边缘。 我抬头看樋口氏,他脸上仍挂着笑容,然而眼看汗水自他脸上纵横流淌,无论流进眼里还是嘴里,他都不为所动。我轻轻一推,他便眉也不挑一下地向后倒去,不禁令人遥想武藏坊弁庆直到战死都昂然挺立的模样,真是死得英勇。 我的脑袋轰轰作响,世界天旋地转,嘴里屁眼里仿佛都快喷出火来。七彩彩带在四周盘旋飞舞,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心想“会死会死”,赶紧喝了麦茶,然后扔掉汤婆子,脱掉汗水淋漓的棉袄。棉袄掉在地毯上时,发出了啪喳的水声。 “干得好!” 李白氏从藤椅上站起来,放声大笑,折弯了手上的大扇子。 我瘫倒在地。李白氏走近我时,那条从火锅探出头来的辣椒锦蛇,竟朝着李白氏嘴巴一张一阖,小声说话。 “什么?” 李白氏大感兴趣地将耳朵凑上前去,只听蛇以沙哑的声音说了: “神明时而残酷地将旧书解放于世,心怀不轨的收藏家要当心了!” 李白氏一脸“放什么屁”地眼睛瞪得老大,下一秒锦蛇竟咬住他的浴衣不放。李白氏挥舞着扇子,攻击锦蛇的头。“混帐东西!混帐东西!”就在李白氏尖声咆哮之际,天花板居然掉下巨物,也就是那张提升房间热度、代替水晶吊灯的暖桌。 “呜哇!” 成为暖桌垫底的我们纷纷发出惨叫,这时一个愉快的声音说道: “又见面了呢,大哥。” 一看,先前一直缠着我的那个美少年就站在李白氏的黑漆书架旁,书架上的书已经消失一空。而京福电铁研究会学生的铝合金手提箱,被少年抱在胸前。 “再会了,各位。后会有期!” 他身手矫捷地跳过遭暖桌直击、呻吟不已的李白氏,闪过我伸长要抓住他的手,一脚踢开倒地的战败者,像个恶作剧小鬼般奔过大厅。 “把我的将来还给我!”我大喊,起身时还打翻了火锅。 ◎ 李白氏挣扎着从暖桌下爬出来。我则因为太痛苦了,迟迟无法振作,只顾着反覆把脸放进冷水又抬起来,试图降低体温。 李白氏看着那个小黑漆书架,架上只剩一本薄薄的线装书。是那位和服女士送给李白氏的。他拿起那本书,瞪着封面。 我硬是起身,也探头望向他手上的书。 李白氏打开那本日式线装书,但是里面全是白纸,怎么翻都是灰扑扑的白纸。这时眼前的石炭铸铁暖炉突然叮叮有声,于是,仿佛终于熏出来一般,浮现了一串文字。 “将旧书自邪恶收藏家手中解放,诚令人欣喜快慰。汝等受到教训了吧。我正是旧书市集之神。” 李白氏走到窗边,拉起遮光黑幕。 接着他一一将窗户打开,吹进来的晚风,有如高原上的微风般清新。凉爽的风吹过宴会厅,倒在地毯上的人们开始蠕动。 李白氏站在蠢动不止的参赛者中央,说道:“诸君。” “诸君不顾形象名声也想得到的书,刚才已由旧书市集之神解放到这旧书市集之中。你们要是运气好,或许会有和它们重逢的一天吧!” 一干人等搞不清状况,愣愣地呆坐在红地毯上。 “祝你们好运!今天的拍卖会就到此结束。” 李白氏以此作结。 过了半晌,坐在红地毯上的老学究满脸通红地嚷道:“这么说,书还在这市集里了,是不是!”说完七颠八倒地匆匆离去。而千岁屋和方脸男也紧跟在后。只有樋口氏徐徐站起,说着“哦,吃得真饱”,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即使是这地狱火锅,在他面言似乎只要能吃就是赚到了。“不过屁股好像快着火了。”他离去时夹紧屁股这么说。 “能送你的就只有这个了。” 李白氏这么说,把日式线装书递给我。我拒绝了。 “被偷的书就这样算了吗?”我问。 “既然是旧书市集之神下的手,谁能奈他何?我已十分尽兴了。” 李白氏嗤笑道:“书那种东西,要就尽管拿去吧!” ◎ 我离开李白氏,穿过那条诡异的细长书架走廊。 回到昏暗的旧书店,我看到黑眼镜旧书店老板从椅子上跌落,正倒在柜台后鼾声大作,睡得正香。他身边,倒着一个弹珠汽水瓶。真想喝弹珠汽水啊!我的喉咙强烈诉说着渴望。 奔到门外,才发现外头已沉浸在一片灰蓝暮色中。原来京都的夏天竟是如此凉爽,我大为惊讶。区区气温之差就令我感动落泪,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已经纯净如水的汗水在晚风吹拂下,瞬间蒸发。 此时此刻,又一个夏日即将过去。游人三三两两踏上归途,但仍在做垂死挣扎的人也不少。我穿过天色渐暗的旧书市集,寻找少年的身影。途中渴得难以忍受,买了瓶弹珠汽水来喝。流淌过喉咙的弹珠汽水,可说是夏日凉意浓缩而成的菁华甘露。区区一瓶弹珠汽水就令我感动落泪,这也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我又哭又喝又呛的,穿过旧书市集。 途中我看到眼熟的和服女子。她坐在纳凉座上,即使光线渐暗,她仍坚忍不拔地读着织田作之助。我发现发着微光的铝合金手提箱就在她身旁,但里面是空的。 来到绿雨堂附近时,在晚风吹拂下,我的精神总算逐渐恢复明朗,也找到了那少年。只见他正偷偷摸摸地在书架暗处钻动。我暗骂:这个罪大恶极、坏人好事的恶魔!我要把他用草席捆起来,拿去当下鸭神社的篝火烧! 少年躲在书架暗处,打开一本怀里抱着的书,贴上标价。 然后又悄悄将书塞进架上。 “喂!”我怒斥。“你这家伙!”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像条白色的河鱼跳了起来,一面挣开我的手,一面瞪着我。暮色中,他的眼眸一闪一闪的,好像会发光。 “放开我啦!再一本我就办完了!” “所有的书你都到处丢了?”我失望得几乎说不出话,顿时颓然无力。“没有图画书吗?你把那本图画书丢到哪里去了?” 我一松手,少年拔腿就要跑,但他停下片刻,抛下一句: “图画书当然就在图画书应该在的地方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说完,他便在暮色中消失了身影。 我想起樋口氏说过,旧书市集有个图画书区。 我向附近的绿雨堂老板打听了位置,拔腿就跑。 穿过旧书市集时,我看到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大学生,只见他奔进一家又一家旧书店,不断高喊着:“我的时刻表!”频频遭人侧目。“到底在哪里!”才听到这声呼喊,就看到一个疾风般的人影像要推倒我似地朝南奔去。看来是那位执着于《古今和歌集》的老学究。“那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老学究有如恶魔附身般喃喃说着,消失在人群中。 “执着真是可怕。”我在心里感叹。为了她的图画书,我硬是推开一对你侬我侬走在路上的男女,气急败坏地赶向图画书区。 ◎ 旧书市集弥漫着庆典结束前的气氛。我的心情有些落莫,无精打采地走在马场上。 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年说我会找到《拉达达达姆》,那位和服女士也以同样的话鼓励我。可是天已经快黑了,在如此漫漫书海当中,我该如何找出那本我想要的书呢?旧书市集之神又会对我微笑吗? 我静静地走着。 以后我得好好祭拜旧书市集之神,然后不看的书就尽可能解放,让它们有机会到下一个主人手中。我会努力让书本们真正地活着。所以神啊,求求您。我双手合十,念着“南无南无”祷祝。 穿过渐渐沉浸在暮色中的一个个帐篷,我来到图画书区。 先前那么仔细搜索都没找到,也许是我看漏了。不过我相信:信者必得旧书!在逐渐暗转的天色中,我拚命察看细长的书脊,弯身咕哝着“南无南无”,忽然间,眼前的书架一角在暮色中发着光,有本图画书正在呼唤我。我胸口一紧,心脏怦怦跳动。 南无南无! 我忘情地伸出手来,不料旁边突然有一个人也伸手过来。抬头一看,伸手的是社团的学长。 学长看到我,一副打从心底吃惊的模样,表情瞬息万变,非常有趣。学长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开开阖阖,但终究什么话都没说。然后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说话了:“喏!”他指着《拉达达达姆》,“还不赶快买下来!” 我一拿起《拉达达达姆》,学长便像一阵风般跑走了。 我心想,学长为何那么惊讶呢?难道是我脸上沾了什么可笑东西吗? 不,考虑到学长也伸出手来,我便想到,学长该不会也想要这本书想要得不得了?但他却忍痛割爱让给了我。难不成是不想面对割舍爱书的痛苦,他才会早早离去?一定是的。多么绅士的举动呀!神啊,请原谅我阻挡学长情路。我一定要对学长有所补偿! 翻开终于到手的《拉达达达姆》,我看到封面内侧有一行字,不禁呆了半晌,然后,我忍不住模仿双足步行机器人跳起舞来。 我擦了擦眼角。 《拉达达达姆》的封面内侧,竟以拙劣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 ◎ 用不着读者诸贤指摘,我承认我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蛋。 一度舍弃了太过迂回曲折的a计划,筹画出另一个更完美的b计划,但万万没想到被我弃置的a计划却擅自进行。旧书市集之神啊,这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叫我如何能够应变?更万万没料到的是,伸手同拿一本书的那一刻竟是如此教人脸红,若没有做好彻底觉悟,实在无法承受。 她会怎么看待落荒而逃的我?她一定当我是个莫名其妙的怪人吧。 “人要知耻!然后去死!” 走在凉爽的蓝色天空下,我胡乱呻吟。 “南无南无!” 我咒骂自己,咒骂旧书市集之神,鄙弃自己到极点后,闯进一个以橙色电灯照明的帐篷。这家店里散卖几本《新辑内田百闲全集》。 “这些我全要了!” 大喊完,我才发现钱不够,忍不住气得跺脚。 “还缺多少?”背后传来一句问话。 一回头,她就站在那里。 “我借学长。” “不了,那不好意思。” “不会的。人与书的相逢是难能可贵的缘分,一定要当场买下来。我已经找到我的宝物……” 说着,她让我看那本纯白而美丽的图画书,书名是《拉达达达姆——小小机关车的奇妙旅程——》,里面的插图画风梦幻。她轻轻翻开封面,雪白的页面上,以稚拙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 “今天能在这里遇到这本书,真是太感动了。谢谢学长把书让给我。” 她幸福地盈盈一笑。 我向她借了钱,买下内田百闲全集。 提起装满全集的塑胶袋,一回头,已不见她的身影。 走到帐篷外,环顾天色已暗的旧书市集会场,苍茫暮色中只见人群来去。我摇摇晃晃举步而行。 ◎ 借钱给学长之后,我信步走到帐篷外。 正出神时,那位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士,与那个美丽的少年走过我面前。“过瘾吗?”女子柔声问道,少年点头答:“嗯。”我想告诉少年我已经找到《拉达达达姆》便追了上去,但他们宛如使了魔法般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没一会儿便消失在暮色中。真教人遗憾。 我在纳凉座坐下,再次在膝上翻开《拉达达达姆》。 我曾经深爱、却又罪孽深重地遗弃的这本书,如今又重回我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若不是受到旧书市集之神的庇荫,还能是什么呢!南无南无! 四周渐渐变暗了。不久,提着大堆全集的学长缓步走来。他的书看起来很重,我便叫住学长想帮忙。 “嗨。”学长说。 “学长好。”我说。 学长嘿咻一声,放下重如腌菜石的全集,在纳凉座坐下。 天空已变成深蓝色,夕阳的一丝余晖将浮云染上一抹桃红。马场两侧的旧书摊之间,亮起一盏盏橙色电灯。四周像沉入海底般暗了下来,游人凭藉这仅有的灯光在书架间游走,寻找他们的意中书。就像刚才的我一样。 “大家好像海底的鱼呢。”我说。 “是啊。”学长说。 北方吹来凉爽的晚风,小小的七彩彩带滑也似地从眼前飞过。 第九节 方便主义者如是说 ◎ 季节来到深秋。 名为圣诞节的庆典已在地平线探出头来,而学园祭的举行,更宣告了黑暗季节正式来临,男人纷纷心烦意乱,不约而同在此时爆出各种意图分明但意义不明的言行。 在学园祭这个十足狂乱的大舞台,我们不顾一切乱闯乱窜,执意寻求大圆满结局。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执着:一切快点闭幕吧——但是希望结局尽可能有利于己。于是,每到这个时节,我们都成了“方便主义者”。 今年,在这个方便主义者暗中活跃的学园祭,她又在无意间担任了主角,为这出混沌至极的大闹剧拉上帘幕。然而她将此丰功伟业,全归功于“神明的方便主义”。 看来神明与我等众生,同样都是方便主义者啊。 然则,我们又是如何变成方便主义者的呢? ◎ 当天,我难得在学园祭露脸。秋风吹散落叶,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在慵懒的气氛中继续。 在深秋的冷风吹拂之下,我徘徊于钟塔下的摊位区。 这愚蠢的祭典以耸立的钟塔为中心,主战场是校舍所在的“校本部”,以及隔着东一条通、南面相望的“吉田南校区”。法学部的大教室里,举办各式名人演讲与研讨会;而钟塔四周,摊位帐篷相连,店主试图将味道与卫生品质皆堪忧的食物塞进路人嘴里。进入吉田南校区,照样是一家又一家的摊位,学生黑心商人佣懒地等候客人上门。然而,学园祭里出现的不仅是商魂不灭的学生,只见操场特设的舞台上,载歌载舞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校舍的教室里,被戏剧、文艺活动、独立电影等各种兴趣附身的学生殷勤招徕路人,强迫他们欣赏自己的热情。 然而摊位里、教室中、特设舞台上,他们想提供给游客的是什么?来访游客眼见的,只不过是过多的闲暇与教人不敢领教的热情,看在旁观者眼里根本毫无乐趣可言,而这,正是令人唾弃的“青春”啊! “学园祭乃青春的跳楼流血大贱卖,即青春黑市是也!” 在深秋的冷风吹拂之下,我如是想。 我吃着在一家叫“米饭原理主义者”的摊位买来的饭团,抬头一看,钟塔耸立在高爽的秋天天空下。钟塔对在自己脚边热烈进行的愚蠢祭典,看似毫不介怀,那毅然直冲天际的英勇姿态,不禁让我联想到伫立于此的自己。钟塔与我,都在这疯狂闹剧的漩涡中贯彻光荣的孤立啊。 “战友啊!你仍屹立不摇吗?”我朝钟塔呼喊。 我,乃焚膏继晷忧国忧民、深思熟虑苦心志劳筋骨之人。身为孤高的哲人,我渴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站上正式舞台获满堂采、为世人爱戴。这样的我,岂能与青春黑市学园祭有所瓜葛? 至于我今日为何来到此地,那是因为她会来。 此消息来自某可靠来源。 ◎ 她是我社团的学妹。 打从初次交谈的那一天,她便攫走了我的灵魂。她那无与伦比的魅力如贺茂川的源流滚滚滔滔,无穷无尽。曾以“左京区和上原区一带无人能出其右的硬派”这个英勇名号闯荡江湖的我,如今为了打进她的视线范围,备尝艰辛。我将这场苦战命名为“尽(进)她眼作战”,这是“尽可能进入她的眼帘大作战”的简称。 古今中外许多男人为打开局面而焦灼不安,贸然直捣黄龙,最后自然以玉碎收场,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们确实是值得爱的男子,但是,他们往往空有蛮勇,却无勇气。此处的“勇气”,指的是秉持理性与信念,克己自律,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日日填平护城河”的勇气。简单的说,也就是在直捣黄龙之前,我必须先让她习惯我这个绝无仅有的存在。 如此这般,我尽可能用心“进入她的眼帘”。在夜晚的木屋町、先斗町,在夏日的下鸭神社旧书市集,以及每天的行动范围中——附属图书馆、大学合作社、自动贩卖机区、吉田神社、出町柳车站、百万遍路口、银阁寺、哲学之道,“偶然的”相遇频频发生,次数远超过所谓的偶然,早已达到千万人认同的“这只能说是命运的红线将你们连在一起了!”的次数。连我都认为自己极为可疑,毕竟我怎么可能每次都刚好伫立在各处的街角呢,这样“方便主义”也未免太方便了! 然而麻烦的就是,她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不要说我浑身举世罕见的魅力,就连我的存在,她都没放在心上。明明我们是如此频繁见面! “没有啊,只是碰巧经过而已。”我的喉咙重复这句话说到都快出血了,她却仍继续以天真烂漫的笑容回应:“啊!学长,真是奇遇!” 就这样,与她相遇以来,半年的岁月匆匆流逝。 ◎ 向钟塔表示亲爱之情后,我自正门离开,过了东一条通,来到吉田南校区。校区一角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设了许多摊位。西北角架了舞台,看似业余乐团的女子正唱着“去死吧你他妈的弁财天”。而舞台旁边,便是主管学园祭的“学园祭事务局”本部的帐篷。 我往帐篷里一看,事务局人员在挤满了办公桌和杂物用具的缝隙中走动。一个手戴臂章的男子跷着二郎腿,悠哉地喝茶下令。他身后挂着巨幅的校园地图,宛如在宣示:学园祭全在我的掌握中。 “你成了大人物嘛,事务局长大人。” 我一出声,男子朝这里一看,打招呼说:“你来了啊。” 我和他同一学院,大一便认识了。他多才多艺,既能兼顾学园祭事务局的杂务,轻音乐社活动、作为兴趣的相声,乃至男扮女装,全都难不倒他。尤其以女装扮相特别出名,他的美貌身为男人实在太过可惜。他甚至曾为了好玩而出席“女装咖啡店”,诱使许多男子误入没有结果的情路,以致恶名昭彰。如果看他坐拥如此美貌,便料想他是个沉溺于玩火游戏、校园生活糜烂的朽木一枚,那你就错了。他可是个相当硬派的男子,因此才和我合得来。大一、大二时,每当学园祭将近,他都把课业摆一边埋头于事务局的工作,毫不顾惜他的美貌,往往搞得灰头土脸。他的苦干实干获得赏识,如今到了大三,尽管他自嘲为“杂务总元帅”,终究还是拿到了“学园祭事务局长”的头衔。 他请我进了事务局帐篷,倒茶奉客。 “你竟然会来,真难得。我来猜猜看,是你那尽(进)她眼作战吧?” 我平时过着与学园祭等疯节庆无缘的生活,他也深知如此。我一点头,他便贼笑。 “那么,你和她之间有何进展?” “正确实进行护城河的填平工作。” “你也填太久了吧?要填到什么时候?你打算在上面种苹果树、盖小屋住进去吗?” “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才不是,你只是喜欢在填起来的护城河上悠哉度日,因为你怕直捣黄龙之后惨遭击退。” “请别轻易点明本质。” “我真是不懂。这是浪费时间嘛!要就两个人快快乐乐地过,不是很好吗?” “我有我的做法,不受别人指摘。”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你真是如假包换的傻子。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我决定改变话题。 “对了,有没有什么好玩的麻烦?” “当然有啊,多的是。不过现在稍微平静一点了。” 事务局长谈起学园祭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有人喝醉酒关在厕所不肯出来,有宗教团体暗中大肆行动,有人未经许可便贩卖诡异食物引起卫生保健问题,有窃盗集团净是偷立牌、木材,还有神秘不倒翁到处出现等等;与这白痴祭典极其相配的蠢事层出不穷。 “韦驮天暖桌也很难对付。” “韦驮天暖桌?暖桌和韦驮天能扯上什么关系?” “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抬着暖桌,在校园内到处跑。因为行踪太过神出鬼没,就叫做韦驮天(注:佛教中的迦蓝护法,即韦陀菩萨,为增长天八将军之一,四天王二十二将之首。传说当年捷疾鬼盗走佛祖舍利,由韦驮天追回,此后便被视为善于奔跑之神。日文以韦驮天来比喻飞毛褪。)暖桌。” 事务局长指指背后的校区地图,上面贴着一张张暖桌贴纸,标示出韦驮天暖桌至今为止的出没地点。范围确实是遍及整座校园,不辱韦驮天之名。 “如果只是到处出没,不理他也没关系吧?” “他们到处请人坐进暖桌吃火锅,未经许可这么做会有麻烦,要是闹出食物中毒就不妙了。” “上面还贴了一堆贴纸,那是什么?” “这是乖僻王事件。” 事务局长表示,目前事务局最头痛的两大问题便是韦驮天暖桌和乖僻王事件。 ◎ 《乖僻王》。 那是指在校区各处临时上演的短剧,也就是游击式的街头流动戏剧。 学园祭头一天开幕时,任谁都以为那只是无厘头的街头表演,因为每一幕上演的时间不到五分钟。然而当这些片断的短剧频繁上演,传闻愈演愈烈,片断的情报拼凑起来后,故事的全貌也逐渐明朗。 乖僻王与不倒翁公主在学园祭命中注定地相遇了,然而一见钟情而坠人情网的他们却被迫分开,因为这乖僻王为人乖僻,经常招致友人误会,与各社团结下梁子,因而身受陷害,终至行踪不明。不倒翁公主心系心爱的乖僻王,对陷害他的敌人施以种种奇特的报复,诸如“耳塞棉花糖”、“从领口灌布丁”等等。 流动戏剧《乖僻王》以这位不倒翁公主为主角,剧中人物涉及实际存在的社团负责人,情节虚实交杂,以致许多社团对剧情信以为真,在社团之间引发各种冲突。再加上看戏的观众聚在狭窄的走廊,偶尔还会酿成骨牌倒的惨剧。总之,意外频仍,引起了高度关注。不知不觉中,人们开始以“乖僻王”来称呼这出戏的主谋。 “听说主谋躲起来,以现在进行式写剧本。当天早上发生的事,下午就被用来作梗,看来消息应该不假。” “这家伙还真有心。” “事务局已经认定他是‘学园祭恐怖分子’。” “那么,故事进行到哪里了?” “今天早上已经知道乖僻王还活着,被幽禁在某处。这又引起了不小话题。甚至有人拿餐券来赌乖僻王和不倒翁公主是否能重逢,目前赔率八比二,以大团圆收场占优势。” “既然都叫乖僻王,那这个人一定相当乖僻,不可能有大团圆结局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人想的主意还真有趣。我因为立场使然,不得不追捕他们,不然也希望他们尽量放手去搞。” 事务长说着说着,露出妖艳的笑容。“不过,我可没那么好对付。” 聊到这里,一名事务员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喊道:“操场上要演《乖僻王》!”本部顿时为之骚动。局长将茶一泼,夸张地变了脸色,显然乐在其中。 “竟敢小看事务局!” 于是他们蜂拥而出。 我心想挺有意思的,便跟过去。只见操场中央四处逃窜的剧团团员与事务局人员正上演牧歌式的大型追缉物语。乖僻王那批人手戴深红色臂章,高调宣示自己是工作人员。 我在摊位买了名为“男汁”的红豆汤圆,边吃边作壁上观,一名逃逸的女子冲着我跑来,狠狠地撞上我。热腾腾的红豆汤顿时四溅,她“啊喳啊喳喳”地发出练拳似的尖叫,事务局人员趁机飞扑而上。这次,被捕的只有她一人。 长发乱舞的女演员被迫坐在尘埃满天的操场中央,身边倒着一个苹果大小的不倒翁。事务局长将那不倒翁踩在脚下,对她傲然挺胸瞪视。据局长说,她便是传说中的《乖僻王》主角——不倒翁公主。 “什么嘛,主角被抓不就没戏唱了吗?” “主角已经三次落网了,可是每次都会有别人代演。简直没完没了,就像蜥蜴的尾巴。” 女主角这时骄傲地表示:“代演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乖僻王继续写剧本,戏就会继续演下去。你们休想要我招出他的所在。” “可恶!又不能严刑拷问!” 当时我听得心不在焉,实在顾不得愤怒的事务局长。 因为一个正要离开操场的人影,夺走了我的心。那一瞬间,这场愚蠢祭典的一切热闹喧哗如退潮般远去,整个世界朝着横越我视野的那个人影收缩、脉动。那纤巧的身形,乌黑亮丽的齐平短发,猫咪般随兴的脚步……身为她的背影世界权威,我会看错吗?当然不会。一步步离开操场的那个人物,正是让我将那似浅实深的护城河一填填了半年、红着眼一路穷追不舍的伊人。 不过奇怪的是,她背上竟背了一只巨大的绯鲤布偶。只见她浑然不知背上集中了多少好奇视线,毅然朝综合馆走去。 “我先走了。你好好工作吧!” 我向事务局长一举手,连忙追在她身后。 “她究竟为何要背那种东西?”我心想。 ◎ 就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背着的,正是绯鲤布偶。那是我在操场上的射镖摊“射中你的心!”正中红心赢来的。 我从小就是个运气极佳的孩子。像我这么调皮的女孩,能够维持头盖骨完好如初平安活着,一定是因为我的运气比别人好上一倍。小时候我甚至曾自暴自弃地跨上三轮车,以幼儿不该有的速度直冲下坡,将母亲吓昏。凭藉着无数幸运相助,愚蠢的我屡屡获救,姊姊便将那些幸运称之为“神明的方便主义”。 神明的方便主义万岁!南无南无! 初次步入学园祭便赢得如此巨大的绯鲤,没有比这更好的吉兆了。一想到之后还会有各种有趣的事等着,也难怪我的兴奋之情会冲得比天花板还高。射镖摊的人还提议:“要不要换小一点的玩偶?”但我郑重婉拒了。鲤鱼是很吉利的鱼,既然这绯鲤不是普通的大,那么吉利也一定不是普通的大。是的。相逢自是有缘,万万不可因为身高不合而推却。 “可以给我一条绳子吗?我用背的。” 为了不使气势输给背上的绯鲤,我大大吸了一口气,鼓起胸膛,像河豚那般将自己涨大一圈,威风凛凛地迈步而行。 从操场走进综合馆,那些平常为求学而设的教室,以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风貌迎接我。华丽如画轴一一出现在眼前的,都是才能卓越的学生付出青春的汗水与泪水,绞尽脑汁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那正是青春的剧场。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学园祭,一时间不禁看得忘我。 没多久,我发现了“酒精研究会”的摊位。爱酒的我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摇了摇背上的绯鲤。大白天就在学校喝酒……这背德的愉悦一定会让酒更美味吧。进去吧,进去吧!一踏进去,我就看到小小的手工吧台上搜罗了各种品牌的酒,好一个美好而迷人的酒世界啊。 一位眼熟的女子坐在店里,与其他男学生聊天喝酒。她是羽贯小姐,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认识了她。 “羽贯小姐,你好。真是奇遇呀!” “哎呀!好久不见了。来来来,喝吧!” 她频频打量我。“你干嘛背着那只绯鲤?” “我运气很好,在射镖摊射中的。” “那么,让我们为大绯鲤和你的幸运干杯!” 于是我喝了以兰姆酒为基酒的鸡尾酒。 “羽贯小姐不是学生,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因为樋口邀我来看好戏。” “樋口先生也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要找他吗?他在那边的楼梯间。” 樋口先生总是身穿旧浴衣、自称职业是天狗。若将我上大学以来认识的人,以莫名其妙的程度依序从东大路由北向南排下去,樋口先生肯定站在这不可思议行列的最北边。既然他在这学园祭露面,就表示天狗只是他行走江湖的假面具,他真实的身分其实是大学生?“樋口先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心里这么想,跟着羽贯小姐走。只见她穿过走廊,下了楼梯。 贴了许多传单的楼梯间,摆着一张暖桌,樋口先生和一位陌生男子两人正吃着 火锅。竟然在青春的汗水与泪水四溅的感动大祭典当中悠哉地吃锅!这我行我素的泰然自若实在令我佩服万分。 “喔!又见面了。”樋口先生微微一笑。 “真是奇遇。” “来,你也来大啖豆浆锅吧!” 我和羽贯小姐一起钻进暖桌,我边坐下来边说: “暖桌的季节到了呢,好暖和喔。” “可不是吗?这叫做韦驮天暖桌。” “明明是暖桌,怎会叫做韦驮天呢?” “因为会到处移动。都怪事务局太啰嗦……啊,对了,抱歉还没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内裤大头目。” 樋口先生指着坐在一旁的男子说。这位内裤大头目不知是否仿效樋口先生,也穿着旧浴衣。轮廓突出的长相,仿佛将不屈不挠的斗志紧紧锁在眉间。他的体格很壮硕,只见他挺直了背脊,态度磊落大方。我想,若生逢其时,他一定是一国一城之主。他一看到我,大大的眼睛转了转,默默行了一礼。 “他一年前为了某事向吉田神社许愿,发誓在愿望实现之前不换内裤。若断然执行,鬼神为之走避,愚公亦可移山。终于,他改写历代纪录,打败各社团的内裤头目,荣登内裤大头目的宝座。” “内裤大头目……这应该不是美名,是污名吧?” 羽贯小姐这么一说,樋口先生便摇头。 “你不懂其中的浪漫吗?” “这种肮脏的浪漫谁要懂啊!” “那么,您一直穿同一件内裤……?” 我心惊胆颤地问,内裤大头目重重颔首。啊啊!神啊!请保佑这个不顾一切不换内裤的男人,别让他染上各种下半身的疾病! 他发觉我正慢慢移出暖桌,便举起手说:“请放心,我没有坐进暖桌里。” 一看之下,他的确端坐在暖桌之外。他尽管咬牙决定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仍不忘对周遭的人细心顾虑,实在令我万分钦佩。多么绅士的一个人啊! “哪里,这是身为内裤大头目应有的礼貌。” “人类不换内裤也活得下去吗?” “虽然下半身很快就生病了。”大头目露出可亲的笑容。“但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 豆浆锅很美味,与樋口先生、羽贯小姐和内裤大头目在一起很愉快,但我身负重任,要利用余时不多的午后彻底看遍学园祭,于是我只好含泪向舒适的韦驮天暖桌告别。樋口先生挥手说:“我们神出鬼没,运气好会再见面的。那只绯鲤真教人羡慕。你真是拿到一样好奖品啊!” 离开韦驮天暖桌,我去参观教室里的展示。 若要例举印象深刻的作品,首先不能遗漏的,非电影社“御衣木”独立制片的电影莫属。片名叫《鼻毛男》,导演以纪录片手法,叙述一个鼻毛一天会长一公尺的男子失去工作和情人的落魄情状,真是一部杰作。我看得手心直冒汗,心想要是自己的鼻毛出了那种事该怎么办,结局让我泪湿了手帕。拍出这部片的人可真是天才。不过奇怪的是,拉起遮光窗帘的教室内流泪的只有我一个。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呢?要是鼻毛长了一公尺,我根本连笑都笑不出来。 在落语研究会听到《乙女山》这不可思议的故事,让我捧腹大笑;在鬼屋里因为太害怕,对吊挂的蒟蒻施以朋友拳;在美术社里请人画了肖像画,绯鲤也一起入画;在一个叫做京福电铁研究会的社团里,看到了三层电车模型,据说那是以前连接京都与福井的梦幻铁路使用的,样貌奇特,我实在钦佩。 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进入“万国大秘宝馆(闺房调查团青年部)”。“大秘宝馆”这响亮诱人的名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他们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让我吃了闭门羹。我哪里不对了呢?终究获准入内的只有男性,他们个个呵呵笑着,在里面做些有趣的事。真是令人不甘心。我的好奇心如棉花糖般无可扼抑地愈卷愈大,然而几度尝试偷渡都被赶了出来,真教人无限遗憾。 尽管遭遇这样的挫折,我仍将大致的展品都看过一遍,玩得很开心。然后,我遇见了至今仍难以忘怀的“大象屁股”。 ◎ 读者诸贤,好久不见。 请想像一番。 好比在这里,有一部“鼻毛一天长一公尺的男人”这等不知是何人为何目的而拍的、莫名其妙至极的电影,然而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女,看了这种电影竟然感动流泪;而且她斗志激昂,以朋友拳与鬼屋里垂挂的蒟蒻相对抗;她天真老实,以诚挚的心倾听“京都与福井曾经由一条铁路连结”这种连篇鬼话。她甚至想硬闯“万国大秘宝馆”这等可疑展览,好奇心极为旺盛。再加上这位少女还背着一条与她清纯可人的形象毫不搭调的巨大绯鲤。 这样的她,会给人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 不言可喻。 自然是极其醒目。任谁见过她都无法忘怀。 尤其男人个个都是猪头,绝大多数都头脑短路,纷纷把她的好奇与心地善良误解为对自己的好感。我一问起她,他们无一例外地以一副爱苗开始萌芽的做梦眼神,喃喃说道:“背着绯鲤的女孩,我看到了啊。她真是个好女孩,真是好女孩!” 看到情敌风起云涌地陆续现身,着实令我焦躁不已。我真想抓住他们的肩膀,大声宣告:“她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原想朝对方施放的毒舌之箭,便以加倍之势反弹回来,让我呻吟中箭:“可恶!她眼中也没有我!” 她的足迹有如水池中的踏脚石,点点持续,我追寻着她的脚印,步步深入白痴祭典,却始终只闻其人不见其影。 我未能与她相遇,却碰上了“大象屁股”这诡异的展示品。我一不小心说出“什么鬼东西啊,无聊!”这等失礼言语,结果激怒了柜台女子,她气得让大象屁股喷出异臭气体。真不愧是来自屁股的创意啊。由于那味道实在是奇臭无比,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真是惨上加惨。为了泄愤,我在走廊上又踢又踹发泄了一番才离开。 第十节 ◎ 我一从厕所出来,便看到一个奇人跳舞似地走在走廊上。看那背影,应该是在街上经常遇见的学长。他平常是个沉着稳重的人,现在却对地板又踢又踹的,像是很生气。只见他搔头抓耳,下了楼梯。 我往学长走来的方向一看,走廊上有个大大的招牌画了一个大象屁股。又是一个好迷人、好可爱的店名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忧郁的美女孤伶伶地坐在充当柜台的课桌前,再过去便挂着厚布帘,看不出在展示什么。柜台的女子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专心将几个不倒翁串连起来。我一出声,她应声“是”抬起头来。 “请问这是什么展示呢?” “可供人摸大象的屁股。” “是真正的大象屁股吗?” 她露出春风轻抚鸭川堤防般温柔的微笑。 “不是真的。不过我已经尽可能做出接近真实的触感了。” “那么我要摸摸看。” 我进入以遮光厚布帘遮起的教室,墙上突起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物体,以电灯的照明打光。看上去就像隔壁教室有只大象屁股陷进墙里,动弹不得。即使明知是假的,要伸手去摸仍教人又喜又羞。我难为情地摸了摸,那又粗又刺差点让手擦破皮的触感令我大吃一惊。我不由得喊痛,布帘后的柜台女子问说: “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我没事。” 我心想,原来大象屁股竟是如此严肃!乍看之下虽然谐趣,不过其实相当凶残,能将半吊子的理想一举粉碎、露出獠牙咬人。我来回抚摸大象的屁股,让我的手心记住现实的严峻。 柜台的女子从布帘后窥探,说: “你好认真喔。摸得这么认真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让我知道了现实的严峻。” “是吧。就是这么刺人。光从电视上看,看不出来吧。” “这是你做的吗?” “对。花了很多时间。” “毕竟是一项大作呀!” 然后我和她一齐仰望大象屁股。 “不过啊,无论有多刺人,你不觉得大象屁股还是很好吗?”她说。 “同感。大大圆圆的。大大圆圆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地球也是大大圆圆的呢。” 我们一起笑了。 话说回来,展示超写实的大象屁股供众人抚摸,令人从中了解现实的严峻,这是多么崭新而寓意深远的创意呀!回到走廊后,我满心钦佩。“大家想出好多有趣的点子喔!”相较之下,我这人多么乏味。从今以后,我一定要累积有意义的经验,增广见闻,在不远的将来触摸真正的大象屁股,成为一个胸怀大器、不输绯鲤的成熟女子!顺便再长高一点!——我期许自己。 不久,我回到刚才韦驮天暖桌所在的楼梯间,但已经不见暖桌踪影。真不愧是韦驮天。楼梯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摆着一个苹果大小的不倒翁。我与那不倒翁对望,心想:不倒翁也是圆圆的呢。 “可爱者啊,你的名字就叫不倒翁。”我说着摸摸不倒翁。 这时候,近处响起锵锵锵高亢的锣声,接着听到有人发出:“回避——!”“肃静——!”等不可思议的呼喊,几个学生匆匆聚过来。他们取出深红色臂章,俐落地挂在手臂上。 “下午两点,《乖僻王》开演!” 敲锣的女子嘹亮的声音从楼梯间响遍了整条走廊。 “第四十七幕!” 我为他们的气势所慑,退到楼梯下的走廊,搓着双手好不兴奋。出其不意地在走廊上演戏,这也是崭新的创意呀。听到风声的学生纷纷聚集而来,立刻形成黑鸦鸦的一片人海。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的,是独立电影社“御衣木”的社员。摄影师视线和我相对,说道: “哦,是你啊。刚才谢谢你来捧场。” “你们要拍这出戏吗?” “我们是乖僻王特别追踪小组。” 敲锣的女生从腰间的线轴抽出绳子,在楼梯间拉起了线。这期间,其他团员迅速拉长伸缩自如的棒子架好,拉起黑布充当背景,连一分钟都没有浪费。楼梯间转眼成了临时剧场。然而上演在即,他们却停止了动作,凑在一起。 “公主还没来。” “终究没逃掉冯?” “你来演吧?”一个男团员低声说道。 “我专做小道具。” 腰间挂着线轴的女生说。下一秒,她朝我这边看,好像是盯上了我的绯鲤。她以一副“找到了,别跑”的神情跑下阶梯,我连忙护住背上的绯鲤。 “你要不要代演?” 别看我这样,以前我也曾在客厅、公园一角开过独奏会呢,对表演并非全无经验。不过我没有自信能够符合这些专业人士的要求。看我犹豫不决,她便递给我一张纸,上头写的是剧本,她说;“快!就照这念!”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子圆鼓鼓的。 刚才在大象屁股展示馆,我得知现实残酷的触感,发下豪语要累积种种经验,将来要成大器。要是这时候夹着尾巴逃走,我将因言行不一成为笑柄,直到千秋万代。更重要的是,初次参加学园祭,就能受托演出要角,也是缘分。 我点点头接过剧本,边读边上楼。负责小道具的女生帮我披上披肩戏服。 “没问题吧?可以边看剧本边念台词没关系。” “没问题,我已经记住了。” ◎ 《乖僻王》 第四十七幕舞台:综合馆楼梯间 ——独立制片的讨论结束,电影社“御衣木”代表相岛带着摄影器材下楼。不倒翁公主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是电影社‘御衣木’代表相岛吗?” 相岛:“埋伏暗处,出口便直呼别人名讳,无礼之至。先报土名来。” 不倒翁:“天灵灵,地灵灵,人灵灵,上天要我惩罚你。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不倒翁公主。纵使你不知本公主之名,总该听说过乖僻王这个名号。” 相岛:“没印象。” 不倒翁:“那我就让你想起来!”(扑上去以绳索绑住相岛) 相岛:“你竟然动粗!我要叫警察!” 不倒翁:“给我听清楚。乖僻王为闺房调查团青年部所诱看黄色书刊时,竟遭人偷拍下影片并播出上映。受到此番奇耻大辱,高傲的乖僻王直接找偷拍者谈判,却从此音讯全无。闺房调查团已招认——这卑劣下流的拍摄者,正是电影社‘御衣木’的代表相岛你。” 相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倒翁:“好啊,就看你了!此处刚好有一大堆青豆,你要我把你鼻孔里塞满这些青豆的样子剪辑起来,以‘丑脸’为题在电影祭上播映吗?” 相岛:“喔喔!万万不可!饶了我吧!我的美貌啊!” 不倒翁:“那你最好从实招来。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处?” 相岛:“我招、我什么都招!乖僻王对电影向来有独到见地,在学园祭的上映会取笑我的电影,酷评为‘电影之耻、日本之耻’。颜面扫地的我恨他入骨也是人之常情。为了报复,我与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事先串通,计昼趁乖僻王沉浸于淫猥之书时偷拍不堪入目的无耻情状。我们的阴谋顺利得逞,逼真的影片在上映会中造成轰动,青筋暴露的乖僻王上门来理论时,我心里的痛快真是永难忘怀。但是,接下来我便不得而知,因为抓住来砸店的乖僻王、将他带走的是……”(支吾其词) 不倒翁:“招出那幕后黑手的名字!” 相岛:“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那诡辩社的人。他们才是猪狗不如的恶烂大学生,良心肚肠都烂光的自我中心混蛋,滑不溜丢地玩弄诡辩、奸邪佞幸的鳗鱼。我和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不过是他们的爪牙。他们曾因诡辩辩不过乖僻王而怀恨在心,为了教训乖僻王,不知将他带往何处了。” 不倒翁:“原来如此!” 相岛:“求公主开恩。” 不倒翁:“不,不能原谅。我要让你尝尝乖僻王身受的耻辱。让美丽碧绿的青豆撑起你的鼻孔,让你丢脸丢到全天下去。” 相岛:“哇——!请饶了我的鼻子!我的美貌!我的女人缘!” 不倒翁:“(将青豆塞进相岛的鼻孔里)诡辩社——这可恨的名字,我已牢记在心!” 我一说完最后一句台词,黑色的幕便落下。随即响起的拍手喝采,让我重温睽违已久的澎湃激动。更不敢当的是,饰演相岛一角的团员将青豆从鼻孔喷出,称赞我说:“演得好极了!竟然一眨眼就背好那么长的台词。” “如果你愿意,下次也一起演吧。第四十八幕多半是在北门前。” 团员们转眼间便将舞台拆解,解下臂章。负责小道具的女生一喊“解散”,他们便往四面八方飞奔而去。有如南柯一梦,那里又变回原来平凡无奇的楼梯间,观众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只见电影社“御衣木”的社员一边收拾摄影器材,一边说着:“没想到会演到我们社团,相岛那家伙一定气坏了。” 当时,有个不倒翁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滚啊滚的滚过去。可爱者啊,你的名字叫不倒翁。我去追逐不倒翁,它却不可思议地直往前滚。 “好会滚者啊,你的名字也叫不倒翁!” ◎ “这位大哥,有很多好东西喔,看了保证兴奋。” 在无人的昏暗走廊,一个看来不太健康的学生一个劲儿靠过来对我说。 “这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收藏,男士限定的黄色世界。” 就这样,我被带进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社团在校舍一隅偷偷制作的“万国大秘宝馆”。教室窗户以遮光布帘挡住,室内昏暗,在猥亵的桃色灯泡照明中,教室里网罗了种种与男女性行为相关的资料,内容遍及古今,横亘东西,充满了呛鼻的男人味。教室一角的充气娃娃(展示资料)端坐在椅子上,据说是团长卖了一整个暑假的烟火买来的。白痴精髓可谓尽在此间。占据神圣的教室,举办如此低级下流的展示会,同为大学生,我替他们感到可悲,但愿他们懂得什么叫羞耻。 我仔细检阅展示品以养浩然之气,但此时入口一带吵嚷起来。戴着事务局臂章的人推开阻挡的团员硬闯了进来,其中也有事务局长的身影。他一看到我,便“喂喂”苦笑。 “你也是好色之徒啊!” 事务局长板着一张脸,巡回此间桃色教室,随手拿起资料翻阅。 “实在糟糕。这东西太猥亵了,会出问题。” 事务局长低声说道。 “猥亵调查团,请你们适可而止。” “我们不是猥亵调查团,是闺房调查团!” “都一样。反正,这里只好请你们撤了。” 只见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团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将几本写真集放进袋子里交给事务局长,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 “这个是最近发掘的新资料,不嫌弃的话,请局长笑纳。今后学园祭的运营,这类资料也是不可或缺的吧?” 事务局长以凝重的脸色接过来,静静地翻阅。仔细调查那些“新资料”后,他指着其他的展示品,说:“这个应该也有参考价值。”众团员连忙将他指示的东西交给他。事务局长翻翻写真集后点点头。 “这些资料果真是不负秘宝馆之名,可增长见识。” 事务局长与众团员坚定握手。 “务必要注意,不能让未成年与女性入馆。” 我和事务局长一起走出教室,对他说:“你这个恶棍。” 他笑着回应:“我还要去下个地方,刚才那里上演过《乖僻王》,可惜我们赶到时已经结束了。” “我看你算了吧?” “那可不行,这是工作。你呢?还没见到她吗?” “找不到,没办法。” “看来我们都很辛苦啊。你要追她,我要追乖僻王。” “她背着一条大绯鲤。你有没有看到这样的女生?” “哦,就是那女孩吗!我刚才在北口和她擦身而过。” 然后事务局长一脸纳闷地说:“她好像在追滚地的不倒翁。” ◎ 我与要返回本部的事务局长分手,自综合馆向北走。面东一条通的北门前也有许多摊位,人满为患。 天阴了,更添寒意。我嗅到冬天孤寂的味道。 反正今年冬天,吹遍黯淡街头的北风一定也会将我赤裸裸的灵魂刮得体无完肤,让我独自一人寂寞地感冒。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向来如此。而某一天,当我拖着发烧火烫的身体到便利商店购物时,忘形吵闹的无耻之徒将如抬神轿般扛着蛋糕、烤鸡,从我眼前疾驰而过。街上辉煌的灯饰看在发高烧的我眼里,一定会显得美丽无比吧。我心中则泛起为何今宵街上如此灿烂明亮的疑问,爬上通往住处的坡道,然后骤然惊觉:啊啊,对了,今晚是圣诞夜啊—— 此时此刻,我为做好迎接苦斗季节的准备,物色起旧衣,然而旧衣衣架后却突然飘来诱人的食物香味。我掀开衣服探头一看,一个眼熟的浴衣男子正坐在暖桌里吃火锅。 “啊!樋口先生,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喔,是你啊。夏天的旧书市集以来就没看过你了。来吃豆浆锅吧!” 这一顿来得真是时候!我爬进了暖桌。除了樋口氏,还有大酒桶羽贯小姐,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大学生。羽贯小姐趴在暖桌上,喝着杯里的酒。我一进暖桌,她就想舔我的脸。我惊险躲开,羽贯小姐像头怪鸟般咯咯发笑。天都还没黑,她的醉态便已接近完成式了。 “欢迎来到韦驮天暖桌。”樋口氏说。 “哦,原来这就是事务局长在追缉的暖桌啊。” 我傻眼地说。“怪事背后总是和樋口先生扯上关系!” “喂喂,别捧我了。” 我吃了热呼呼的豆浆火锅,暖和了身子,但实在无法不在意旁边那个不发一语的神秘大学生。只见他表情严肃地一直写东西。看我不时偷瞄他,吸着马铃薯粉条的樋口氏便替我介绍。 “他是内裤大头目。” 这威震全校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我怀抱着又敬又畏的心情,看着这沉默寡言的男子。 “你怎么会当上内裤大头目?” “这是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樋口氏说完,要内裤大头目自己解释,于是他放下笔,从暖桌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不倒翁,并将不倒翁一分为二,把刚才写好的文章摺得小小的放进里面,又将不倒翁复元。他默默完成这奇特的手工作业,将完工的不倒翁放在暖桌上,然后才总算面向我,开始诉说。 “那是一年前的学园祭了。我认为学园祭不过就是场无谓的闹剧,本来不想来的,但系上的朋友要演出舞台剧,只好不情不愿地来了。距开演还有一点时间,我便在法学院的中庭休息。那里有个集废物而成的肮脏舞台,我就在舞台一角坐下发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女生,她一副疲惫的样子,也和我一样坐下。一开始我只是想:有个女生坐着,如此而已。这时,下起了苹果雨。” “苹果雨?” “后来打听的结果,是法学院有个教授在摊位买了苹果准备带回研究室,结果在走廊上摔了一跤,失手扔了出去。苹果从窗户飞出来,落在中庭里。红红圆圆的东西从天而降,我心想不知是什么便站起身来,这时不经意看了身旁的她,而她也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那一刹那,苹果各自掉到我们头顶,碰地弹开——我便是在苹果弹起的那一刻爱上她的。” 内裤大头目露出远望的眼神。 “那正是如假包换的一见钟情。” 男人为爱疯狂的表情我看多了,却从未见过此刻的他这般陶醉的面孔。我连消遣他的心情都没有,因为他正是处在所谓的“全身恋爱中”状态。 “我和她按着头呻吟了一会儿,然后不由得笑了出来。再怎么说,苹果从天而降,在彼此头上弹跳,可不是常有的事。当时我的脑顿时充血,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以银铃般的声音说起深大寺的不倒翁市集,她说她喜欢不倒翁,最喜欢小小圆圆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面露悲伤之色。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毕竟我和她的关系,只是彼此的头都被苹果砸中而已,这样就要问联络方式实在太冒昧了,所以我只能谈些无伤大雅的事,谈着谈着,她的朋友叫她,她便走了。分手之后,我一直无法将她忘怀。我想再见她一面、再听听她的声音,可是不管在大学里怎么找,都遇不见她。我愈来愈痛苦,到最后受不了了,便痛下决心,向吉田神社发愿,除非与她重逢,否则我不会脱下身上这件内裤……” 樋口氏双手抱胸,佩服地点着头。 “然后他就得到内裤大头目这个头衔了。真是件佳话,男人中的男人啊。” “好好一个人,可是施力点根本就错得离谱,你说是吧!” 酒喝个不停的羽贯小姐喃喃地说。 的确,他的立意虽美,作为却根本是朝目的地的相反方向全力疾驰。我为他全力反向奔驰的壮举表示赞叹,请他和我握手。因为这种“不得不然”的生活方式,我实在无法置之度外。 “但愿你能与她再次相逢。” “我相信我今天一定能见到她。为此,我做了多方准备。” 我站起来。“没错,我也不能在这里悠哉吃锅了。我得亲手打造快乐大结局——就算有些方便主义又如何!” “你要走了?” 钻进暖桌的樋口氏问道。羽贯小姐则打了一个呵欠。 如此这般,我再次迈开脚步——只是伊人究竟身在何方? ◎ 同个时间,我对先前看到的一家挂着“男汁——黑色混蛋”招牌的摊位感到好奇,便回到操场。黑色混蛋的真面目,原来是红豆汤圆。 右手红豆汤圆,左手不倒翁,背上绯鲤,我以如此气派的装扮在操场上来去。我很怕烫,无法立刻喝下红豆汤圆,但天色阴了,又吹着冷风,红豆汤圆很快就降到不烫舌的温度。而我的背上有绯鲤守护着,还暖烘烘的。 操场上除了卖食物的摊位之外,还有街头卖艺者,以及供人舒解压力的受气包摊位。只见每个摊位都下了工夫,大家团结一致,齐心炒热学园祭这个奇特的祭典。真是太美好了。吃完红豆汤圆,我到舒解压力的摊位付了钱,喂沙包吃了我的朋友拳。 身体暖和之后,我离开了操场,朝北门走。那里也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卖热狗、烤饭团、可丽饼,卖旧货、手工饰品和二手衣等等,就像黑市般充满活力。一个大型的假面骑士v3模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坐下来欣赏,没多久发现旁边又坐了一个人。那人看到我,便说“你好”。原来是那个提出“大象屁股”这种崭新企画、让我知道大象屁股有多严峻的女生。 “真是奇遇呀。” “远远的我就认出你来了,因为你背上的绯鲤太醒目了。” “你不看着大象屁股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请朋友代班,而且不久就要拆了。” “咦!要拆掉吗?真是太可惜了。” “因为,大象屁股待在教室里,不就不能上课了。” 她拿着一串以绳子串起的不倒翁。我指着说“好棒喔”表示赞叹,她高兴地点点头:“我捡到很多不倒翁,就把它们串起来了。” “真是崭新的创意,我喜欢不倒翁!” “我也是。我喜欢小小圆圆的东西。” 我把我捡到的不倒翁给她看,她则说要把串起来的不倒翁给我。我感激地收下,挂在脖子上。她笑着说:“你真有趣!” 接下来我们俩一起逛摊位,发现一家店堆了一箱箱苹果。尽管一日一苹果能打造天下无敌的健康身体,但我背上有绯鲤,左手有不倒翁,右手拿着可丽饼,脖子上也挂着不倒翁项链,全身上下腾不出地方。看我烦恼不已,看店的学生建议我拿左手的不倒翁交换苹果。反正我有很多不倒翁,便顺水推舟接受这个建议。于是,握在左手的不倒翁,变成了红艳艳的苹果。大象屁股的女生也买了一个。 我们在北门边坐下,啃着苹果聊天。 “您怎么会想要制作大象屁股呢?” 她用衣服擦擦果皮,美丽的眼睛注视着苹果。 “那是去年学园祭的事了。我和朋友约在法学院中庭,那里搭了一个舞台,却没有人在用,有一个男生坐在那里,我便也在那里坐下。就在我无聊发呆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苹果雨。” “那天的天气,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原来是有人从法学院的窗户扔下来的。只见红色果实纷纷落下,我吃惊地站起来,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他也看着我。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苹果掉在彼此的头上碰地弹开了。天底下就是有这种巧合。虽然很痛……但是我和他都忍不住笑了——然后我们聊着天。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提起了大象屁股。” 她嘻嘻笑了,转动手上的苹果。 “不久因为朋友来找我,我和他便分开了。学园祭结束,恢复到平常的生活,日子就这样过去。可是,我动不动就想起他,满心都是他和大象屁股。因为那天和他的对话,我还记得的,就只有大象屁股而已。我在大学校园无论怎么找,都找不着他。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决心在下次的学园祭做大象屁股,而且专心做东西的过程也能忘掉痛苦……” “所以,那是个满怀爱意的屁股啊!” “只要在学园祭挂起大象屁股的招牌,也许他会感兴趣来看看,不是吗?”她喃喃地说:“可是事情好像无法尽如人意。” 多么美丽、多么感人的故事呀!我向来与恋爱无缘,无法分担她深藏内心的痛楚,即使如此,要是我也陷入同样的恋情,一定也会全心全意做起大象屁股的,一定是的。我想像她挂念着那名男子而投入创作的模样,差点落泪。 就在此时。 挂着深红色臂章的剧团团员从综合馆穿过摊位跑过来,其中一人便是腰挂线轴的女生。她一看到我,便满脸生辉喊着:“找到了!”她朝我用力挥舞一只从地上拾起来的不倒翁,喊道:“出场了!出场了!”我擦擦眼睛,站了起来。 “下午三点,《乖僻王》开演!” 那女生嘹亮的声音响彻广场。 “第四十八幕!” 第十一节 ◎ 《乖僻王》 第四十八幕舞台:北门 ——第二十五届诡辩研讨大会结束,诡辩社主将芹名雄一走来。他边走边一脸正经地跳着诡辩舞。不倒翁公主挡住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就是诡辩社主将芹名吗?” 芹名:“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诡辩社主将芹名雄一。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不倒翁:“我乃不倒翁公主。纵使你不知本公主之名,总该听说过乖僻王这个名号。” 芹名:“我不认识名字这么乖僻的人。” 不倒翁:“给我装蒜!”(扑上去以绳子缚住芹名) 芹名:“你竟然动粗!你想法庭上见吗!” 不倒翁:“给我听清楚!我抓住电影社‘御衣木’代表相岛,以诚心感化了他。相岛坦诚招供,说你们诡辩社痛恨乖僻王,强行将他带走。这样你还要装蒜?” 芹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倒翁:“好啊,就看你了。此处正好有件丢人现眼的桃红四角裤,让你穿上,把你丢在百万遍十字路口也是一乐。” 芹名:“桃红色!而且还是四角内裤!喔喔,世上没有神明了吗!” 不倒翁:“那你最好从实招来。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处?” 芹名:“我招、我什么都招。乖僻王才是天生的诡辩论者。随口扯屁的本事一如滑不溜丢的鳗鱼,连日夜磨练不辍的我们都相形失色。我们在学园祭里主办‘米饭原理主义者vs面包联合组织’诡辩大赛,乖僻王在会场上将我们修理得连哼都哼不出一声。诡辩社竟然在诡辩上输得一败涂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等耻辱教我们不恨乖僻王也难。我们将他带走,原本是打算封住诡辩连连的那张嘴,但是又有人将他从我们手上带走……”(支吾其词) 不倒翁:“招出那幕后黑手的名字!” 芹名:“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学园祭事务局的人。他们视以兴风作浪为生存意义的学生为公敌,是只愿一切风平浪静的无事主义者。他们为了让学园祭平安落幕,将学园祭恐怖分子乖僻王监禁在某处。” 不倒翁:“原来如此!” 芹名:“求公土开恩。这一切都是阴晴不定的命运女神的捉弄,我是机缘巧合下被迫扮演恶人角色的可怜人。从今而后,我将洗心革面,发誓效忠公主,为拯救乖僻王,上天下海在所不惜。” 不倒翁:“善于骗倒女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指的便是你这种人。大言不惭假作不知的话言犹在耳,竟连‘上天下海在所不惜’都说出口了。遇上机缘巧合使乐得趁机为非作歹,眼见苗头不对,就拿命运女神当挡箭牌。像你这等轻薄男子,与这桃红四角裤再适合也不过了!” 芹名:“哇——!饶命啊!那么低级下流的东西!” 不倒翁:“(让芹名穿上桃红四角裤之后,起身握拳)学园祭事务局——这可恨的名字,我已牢记在心!” 闭幕后掌声未歇,剧团团员便匆匆拆解舞台,如忍者般混进人群而去。没有片刻耽溺于成功之乐,态度之严谨,真令人惊叹。临去之际,负责小道具的女生拍拍我的肩,说:“那下回见。” 我演完后正松一口气,那个大象屁股女生向我走来。她潮红的美丽脸庞绽放笑容,说:“我还是第一次观赏《乖僻王》。” “你演得真精采,声音都不一样了呢。” “不敢当。” “那我走了。要分手固然遗憾,但我该去准备收拾了。” 尽管依依不舍,我仍在此与她分手,走出北门。然后过了东一条通向北而行,出发到校本部探险。 ◎ 从正门向北进入校园,热闹的摊位背后,钟塔高高耸立。朝工学院的方向走去,有个摊位在卖糖苹果。糖苹果!这才是摆摊的王道啊!我高兴地买了一个。甜甜圆圆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 我边走边舔可爱的糖苹果,察觉到一股微微骚动的紧张气氛。我往那个方向走,发现两栋工学院的教室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面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屏气仰望着天空。我跟着仰头往天上看,吓了一跳,两栋教室之间竟连着一条绳索,有个手持一根长棍的男子正慢慢走在上面。我向一个围观的人打听,听说这名男子在相邻两栋的二楼绑起绳索,走完之后换三楼,再接下来是四楼,像这样一点一点加高,现在已经到五楼了。真是一个不知爱惜生命的冒险人士! 不久那男子走完,围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一方面赞扬他的冒险精神,另一方面又认为不能不告诉他不可以做这种玩命的事,于是在使命感的驱使之下,我进了他走过去的那栋教室。然而我上了楼,却无法到达五楼。因为楼梯被一只大大的纸糊招财猫给挡住了,它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过去。我有些不高兴,不过那只招财猫造形实在精致,而且体型大得直冲天际。我忘了最初的目的,戳戳那浑圆柔软的肚子大感钦佩。 “我要把那条绯鲤吃掉喔!” 招财猫忽然开口,转动眼珠子发出异光。 我当时的惊骇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本来想告诫走绳索的冒险人士要爱惜生命,但我的这份心意已被吓得飞到九霄云外,当下落荒而逃。 真的好遗憾,而且好恐怖。 我为了定定心,先舔过圆圆的糖苹果,才去逛在文学院旁的旧书市集。看着塞在纸箱里的旧教科书、杂志和唱片,我开心地想起在夏日旧书市集挖到宝的往事。夏日幸福的回忆和糖苹果让我的心圆圆地鼓胀起来,于是我又精神百倍,走进了法学院的教室。 大教室前摆了讨论会的告示牌,我进去参观,里面挂着大大写着“米饭原理主义者vs面包联合组织”的布条,台上坐着一排神色严肃的学生。 “这年头还吃饭团,一整个落伍到不如去被狗咬。” “面粉有什么好吃的?日本人就应该吃米。” 两方劈头就开始毫无根据地对骂,教我吃了一惊。但是这样的唇枪舌箭,就像相扑力士赛前互相扔净身净场的盐一般,是种鼓舞斗志的仪式。在那之后,才进入正式的讨论。我请教旁边的人,原来这场讨论会是由诡辩社主办的,活动是“将对于米饭或面包没有特别偏好的人们,大胆分为米饭派与面包派来辩论”。 至于我,面包和米饭都喜欢。对不起,我是个看当天心情主义者。 不久辩论进入白热化,主持人一度暂停辩论,征求会场观众的意见。观众各自发表了鞭辟入里的见解,然后主持人的视线停在我的绯鲤身上,问说:“那边那位同学,意下如何?你觉得呢?”拿着麦克风的人跑过来,要我说话。 “如果是你,米和面包,你会选哪一个?” 我不禁陷入沉思。 ◎ 我从可丽饼摊位的女生那里取得人证,听说背着绯鲤、挂着不倒翁项链的女孩往钟塔方向走去,于是我赶往校本部。混在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我走进正门,看到钟塔在西斜的夕阳照耀下屹立不摇。 我追在四处招摇的她之后,在校本部内徘徊。听说她买了糖苹果,由于她与糖苹果的组合实在太过迷人,令我情不自禁,也买了糖苹果边走边舔。经过工学院时,看到在两栋教室之间走绳索的笨蛋正好被事务局的人拖走。我心想:还真是蠢蛋一枚。 刚踏入法学院,便再度听到她的消息。据说一个身负绯鲤的娇小女生,闯进诡辩社主办的“米饭原理主义者vs面包联合组织”的讨论会,主张“吃饼干不就好了!”在会场投下一颗震撼弹。然而当我赶到法学院大教室时,讨论会已经结束了,取而代之的题目是“四分之一世纪的孤独”,针对没有恋人历时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男子该如何与女性交往,彻底进行讨论。场中的热烈发言,莫不教我深受感动。 如此这般,我在冷风阵阵的新旧教室之间东去西回,但她的线索却就此断绝,杳然无踪。我在校本部绕了一圈,回到正门。时间已过下午三点半,结束买卖的摊位开始拆解帐篷,附近悄悄染上了夕阳的气息。 我看到推理研究会在钟塔前的广场一角摆了一张长桌,正在卖《乖僻王事件解体新书》。叫卖的人高喊: “最后一幕就要上演了!只要一册在手,前面没看过也通!” 我顺手买了一本。 这本书装订极其简朴,不过是以钉书针装订的影印纸,但里面有至今上演过的四十八幕《乖僻王》剧情大纲,以反派角色登场的各社团介绍,还有出场人物的关系图。 “《乖僻王》的剧情架构是与主角不倒翁公主敌对的社团互相推卸罪责,黑幕之后不断有其他黑幕出现。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实际存在的社团名称一一出场,因此尽管此剧毁誉参半,所引爆的话题绝非一般街头表演可比。其表演方式与营造话题的技巧,可说是《乖僻王》的精髓所在。结局请读者自行前往观赏。命中注定的两人究竟能否重逢?乖僻王又被幽禁于何处?乖僻王又是名什么样的人物——” 我看得正专心,一张被风刮来的传单勾住了我的脚。 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预告《乖僻王》最后一幕的传单。上面以夸大的文句写着:“学园祭史上永垂不朽、现在进行式的流动戏剧《乖僻王》即将完结!历史性的一刻不容错过!” 一行特大的字写着“女主角换人!”,看到那位新任不倒翁公主的肖像,我茫然呆立。只见美术社手绘插图介绍的新任不倒翁公主,千真万确,就是她。我心想:在不知不觉中,事情竟已演变至此!她原就远在那填不平的护城河对岸,现在更是又走远一步,她究竟要遥不可及到何等境地才肯罢休?在命运捉弄之下,她不知为何挑起大梁,而我却只能在料峭寒风中屈居于扮演一颗路旁石头…… 两个手持传单的男学生的交谈传进我耳里。 “《乖僻王》的女主角好像换人了。” “喔,什么样的人?是美人吗?” “听说她扛着一条大绯鲤,挂着不倒翁项链。” “……什么鬼?难不成是妖怪?” ◎ 我在校本部失去了她的线索。但既然她主演《乖僻王》,应该会出现在上演的地点。我想收集《乖僻王》的相关情报,便回到吉田南校区,来到学园祭事务局。但事务局正处于混乱当中,无法从中获得情报。 只见事务局人员个个蓬头垢面,四处奔跑。桌上喇叭传来通报:“喂,现在韦驮天暖桌正经过综合馆中庭,紧急请求支援!”但无人理会。事务局长从帐篷一角的寄物柜里拉出绿色网子,不顾朋友之义,斩钉截铁地说:“我现在没空跟你混。”今晚就要举行闭幕晚会了,问题却只增不减。 不要命的冒险人士在工学院教室拉起绳索上演走绳索,经一番格斗加以逮捕。同样在工学院教室,有人抱怨有巨大招财猫挡住楼梯;招牌遭窃、放置在店铺旁的废弃物无故消失等奇异窃盗案一再发生。韦驮天暖桌依旧神出鬼没。乖僻王事件愈演愈烈,推理研究会甚至紧急发售《乖僻王事件解体新书》来摄动群众;有人想将被车撞死的山猪拿来煮火锅,不知为何全校出现无数不倒翁,“成人录影带持久耐力上映会”发生了大乱斗…… 在这个混乱得有如遭暴风雨蹂躏的海船船舱中,相当于船长的学园祭事务局长终于爆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亲耳听见活生生的人发出那种嚎叫。“叽——”他站起来,朝分明没人在听的虚空发表演说。 “我们可不是毫无道理一个劲儿说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们会这么啰嗦,还不是为了那些爱闹事的家伙,设法让他们的青春在现实中顺利着陆,还不是为了让这学园祭能以平安大团圆结束!可是结果呢!没有人心存感激!半个都没有!做这工作也太倒楣了!每个人都为所欲为!你们以为能像偷了机车的那天一样,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先跑了再说(注:日本传奇歌手尾崎丰的歌曲《15之夜》,诉说青少年的苦闷与追求自由的心,副歌便有“15之夜毫无目的地,骑上偷来的机车汪奔”的歌词。)吗!” 他举起举头大叫: “啊啊!可恶!好羡慕!我也想跟他们同一国!” ◎ 在法学院的讨论会引起热烈回响后,由于被告知“饼干也是面包的一种”,于是我成为“面包饼干联合组织”的一员,参加了示威游行。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心中不免大为兴奋,拿着标语牌的手也不自觉用力起来。只不过,这场示威游行本来就是由“对米饭与面包都没有特别偏好的人”发起的,原本预定到操场的特设舞台上发表演说,但到了正门时大家都腻了,结果最后进入吉田南校区的,连我在内,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人对卖可丽饼的女生一见钟情而脱队,剩下那一位在吃饭团垫肚子的时候被我看见,便含泪说:“抱歉,我还是喜欢饭团。”说完就拂袖而去。 孤伶伶的一个人不能叫做示威游行。我觉得好寂寞,便在操场与综合馆之间徘徊。背上有绯鲤,右手有标语牌,脖子上挂着不倒翁项链,打扮分明如此热闹缤纷,心中却刮起阵阵寒风。日已西斜,更添寂寞,于是我好想见见认识的人。我想去找坐在韦驮天暖桌的樋口先生、羽贯小姐和内裤大头目,也想找大象屁股的女生说说话。这时,我想起大象屁股女生说过要开始收拾摊位,便兴起“去向伟大的大象屁股告别”的念头。 于是,我横越综合馆的中庭,却发现有人把一只不倒翁放在那里。今天时不时就能看见这可爱东西呢。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熟悉的锣声。戴着深红色臂章的剧团团员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负责小道具的女生敲着锣来到广场,对我微笑。她拿起地上的不倒翁,啵一声分成两半。原来剧本就摺起来放在里面。她稍微扫视过剧本便递给我,说:“来吧,要上场了。” “下午四点,《乖僻王》开演!” 她暸亮的声音,响彻中庭四周的校舍。 “第四十九幕!” ◎ 第四十九幕舞台:综合馆中庭 ——自闺房调查团搜括了猥亵书籍的学园祭事务局长走出来,掩不住满脸笑意。不倒翁公主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倒翁:“你是学园祭事务局长吗?” 局长:“主宰学园祭的一切、无耻荒诞的邪恶帝王正是我。背负绯鲤、颈挂不倒翁首饰——不倒翁公主,亏你能找到这里来。” 不倒翁:“你就是那隐身于学园祭背后,吸食甜美的汁液、沉溺于没收而来的黄色书刊、夜夜扮女装为乐的大恶人。傲慢地要求学生守规矩,自己却百无禁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卑鄙下流,自私自利。乖僻王挺身而出,便是为了要你受天谴。” 局长:“(高声尖笑)我既然自称邪恶帝王,这等毒舌咒骂在我便如春风轻抚。你的愚蠢与乖僻王如出一辙,以正义为名,却如虫雀之扰,以致于有学园祭恐怖分子之讥。正义与我同在。与乖僻王到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哀悼自己的下半生吧!” 不倒翁:“果然是你带走了乖僻王!” 局长:“正是。” 不倒翁:“说!我的心上人乖僻王如今身在何处?” 局长:“那里位处黑暗深处,一旦涉足便永无回头之日。那是一座为地狱锅炉喷出的白烟所淹没、由腐臭所笼罩的恐怖城寨;就连内裤人头目都为其不洁而退缩,诡辩社社员在其威容前亦张口结舌。那间大小仅两坪有余的牢狱,其名为‘风云乖僻城’。” 不倒翁:“若是为了乖僻王,下地狱又何足道哉。” 局长:“为恋爱而忘我的蠢东西!” 不倒翁:“住口!” 局长:“虚幻之梦终究无法实现。让你永绝此想才是我佛慈悲!” 局员1:“(奔进来)不倒翁公土!到此为止!” 局员2:“(张起绿网)你不但扰乱学园祭,还针对事务局散播毫无根据的恶毒言语……实在令人忍无可忍。不要逼我们动粗,随我们到事务局本部。” 局员3:“束手就擒!” ——一场大乱斗之后,事务局人员以网子将所有相关人员一网打尽。抵抗无用,一干人被带走。 不例翁:“我绝不向恶势力屈服,直到见到乖僻王的那一天!” 小道具人员:“身陷黑幕之手的不倒翁公主——命运将会如何?” 大道具人员1:“她能与乖僻王重逢吗?” 大道具人员2:“敬请期待最后一幕!” ◎ 事务局人员将我们带到位于操场一角的事务局本部。 操场上的摊位开始陆续拆解,帐篷一一被收拢。金色夕阳斜照,吹起了令人恋家的秋风。一想到如此饶富深意的祭典遭到解体,大学即将恢复平日面貌,我便感到心酸。类似小学运动会即将结束时感受到的那种悲伤,淹没了我的心。再加上,我已经遭事务局逮捕,无法再演出《乖僻王》了。也就是说,我的祭典已经落幕了。真教人伤心。 事务局长瞪着被逮到本部来的我们。 我们进入本部帐篷,坐在摺叠铁椅上。 “拜托你坐在这里,别再惹麻烦了!” 事务局长以毅然决然的口吻说。不过他也亲切地招待我,请我吃摊位买来的糯米丸子和茶。我喝着焙茶,啃着甜滋滋的丸子,心情平静下来。事务局长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放空了好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很累。他望着我背上的绯鲤,低声说:“那个真不错。” 我望着贴在事务局长背后的大地图。 “那地图是做什么的?” “哦,这个?这是标示韦驮天暖桌和乖僻王事件的位置……” 说到一半,事务局长忽然有所惊觉,不再说话。 他站在巨大的地图前面,双手抱胸,表情严肃,活像抽着烟斗试图解开谜题的福尔摩斯。 “我怎么会一直没发现呢?路线全部重叠了。……简直就像跟在韦驮天暖桌之后上演一样。” 我看到负责小道具的女生脸上露出笑容。局长一回头,她的笑容就像泼进沙地的水一般,瞬间消失无踪。局长以锐利的眼神瞪着她,然后握起拳头叫道:“是不是!乖僻王就是在韦驮天暖桌上写剧本的是不是!” 就在此时。 巨大的大象屁股从操场往本部帐篷哗啦啦地撞过来。帐篷的篷布掀了起来,办公桌倒下,事务局人员四处奔逃。我拿着糯米丸子串和茶杯逃到角落。惨遭大象屁股蹂躏的事务局本部扬起满天尘埃,呈现地震后的凄惨样貌。事务局长被夹在大象屁股与帐篷篷布之间动弹不得,呻吟道:“喂喂,你嘛帮帮忙!”趁着事务局人员忙着救他,剧团团员迅速自帐篷逃走。一定是去准备最后一幕的演出吧。 大闹一场的屁股停在帐篷中央。大象屁股女生从屁股后面走出来,手伸向我。 “走,快逃!” 她说:“你要把戏演完,一定要和乖僻王重逢!” 她这句话,唤醒了我的演员之魂。这可不是只有半天的速食魂。不起眼的我,小时候也是迷过《玻璃假面》(注:旧译《千面女郎》,日本少女漫画家美内铃惠的代表作。描写天才女演员北岛麻亚(旧译谭宝莲)与姬川真弓(旧译白莎莉)相互竞争的经典漫画,连载长达二十余年(1976—1997年休载,未完),至今人气不衰,曾改编为卡通、连续剧等。)的。 我回答“是”,站起来握住她的手,便朝操场直奔。啊啊,乖僻王!终于能到你身边了—— “我看到你被抓了。如果不能演出最后一幕,我想你一定会很遗憾,就来救你了。” “谢谢你,大象屁股小姐!” 听我这么说,她露出苦笑。 “我叫须田纪子。” 的确,我的叫法简直把她当成大象屁股了。朝一个恋爱中的美丽少女直呼大象屁股,我真是太失礼了! 正在收拾摊位的学生指着直奔而过的我们,喊说:“啊,是不倒翁公主。”承蒙大家记得我的长相,真是光荣之至,汗颜之至。我一边跑,回头一看,成群的事务局人员跑出崩塌的本部帐篷,朝我们而来。 “不倒翁公主有难!”我心想。“命运将如何安排!?” ◎ 在事务局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我束手无策,在吉田南校区内徘徊了半天,最后在忙着收拾摊位的北门前广场坐下。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应该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了。望着这场我没有任何建树、徒然空虚的学园祭落幕,我心想:“真想听听天命。” 广场因学生投入撤场作业而热闹非凡。办鬼屋的人搬运着拆解下来的木材,因为没卸掉鬼妆,颇有百鬼夜行之趣。闺房调查团的人从综合馆的中庭鱼贯而出,拿着装了猥亵资料的箱子,脚步整齐画一。 绝望的我正抱头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啪跶啪跶匆促的脚步声,无意间抬起头一看,背着绯鲤的她正与一名陌生女子手牵着手疾驰而过。“喔喔!没想到天命竟然真的降临!”我这么想,才一站起来,就被跑过来的事务局人员撞倒在一边。狠狠吃了一拐子的我,像只煮熟的虾子蜷曲着倒地抽搐。 她喊着:“请帮帮我!”一路跑过为了撤场而忙乱不堪的广场。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是戴着事务局臂章的十数名男女。 正在收拾的学生们嚷着“不倒翁公主遭事务局追捕”、“事务局就是幕后黑手”、“听说乖僻王被关了”、“好过分”等等误会满天的言语,阻挡事务局人员的去路。鬼屋的人喊着:“是绯鲤女孩,救她!”朝紧追不舍的事务局人员脸上丢蒟蒻。受到意外攻击的事务局人员方寸大乱,嚷着“不是的”、“这不是演戏”、“不,这是演戏吗?”等等。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紧追在她身后。 闺房调查团的一员这时打开纸箱,假装失手弄丢黄色资料。几名事务局人员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喔喔!美胸!”纷纷在黄色至宝前跪下。另一方面,她以时间换取空间,已经从北门跑到东一条通了。再这样下去我会跟丢。我穿过百鬼们扔过来的蒟蒻雨林,忍着锥心之痛放弃了黄色至宝,跟在她之后跑出北门。 事务局长紧跟着狂奔的我,不过他是为了让学园祭平安落幕,而我是为了揭开崭新未来的序幕,目的虽大不相同,追的人却一样。我们无言并肩狂奔。一进入校本部,米饭原理主义者的示威游行队伍便挡在她与追兵之间,乱成一团。米饭原理主义者反覆喊着“日本人就应该吃米饭”的口号,一个劲儿将饭团塞进事务局人员嘴里。局长叫道:“把他们踹开!吃什么饭团!” 我心想——她为了演出《乖僻王》最后一幕,正尽力逃出事务局的手掌心。是什么样命运的捉弄让她担下了这个要角,过程不甚明了,但局长正企图阻碍她的大梦则是极其明了的。她的朋友是我的敌人,她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昨天的朋友是今天的敌人! 我对奋力摆脱米饭原理主义者的局长说: “喂,你的腰带打结了。” “咦,有吗?” 我佯装帮他调整,然后趁机一口气抽掉他的腰带,将他的裤子往下一拉。猛力推倒他后,我便直接冲进示威队伍里。身后传来局长悲恸的呼喊: “怎么这样!我们不是朋友吗?” “原谅我吧,吾友!”我说:“一切以她为优先!” ◎ 在钟塔前遇见米饭原理主义者的示威游行队伍真是万幸。我身属面包饼干联合组织,理当是他们的辩论之敌,但他们以《乖僻王》顺利落幕为重、以这些意见对立为轻,对我说:“我们会把多的饭团分给事务局,你趁机快逃。” 眼看事务局人员的追兵撞上游行队伍,闹得鸡飞狗跳之际,纪子学姊将不倒翁项链从我的脖子上取下,挂在自己脖子上,又将绯鲤绑在自己背上。 “这么一来,大家就会来追我了。” “多么聪明的战略呀!” “好了,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你快跑,去找下一个舞台。我一定会去看的。” 说完,她朝钟塔的东边、工学院的方向跑。 我绕了大樟树一圈,略微犹豫之后,随便乱猜一通,朝附属图书馆跑去。因为《乖僻王》会在哪里上演,我一点头绪都没有,除了埋头狂奔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尽管我在暮色渐深的校本部再怎么跑,也没找到任何线索。时间徒然虚度,天色愈来愈黑了。分明吹着冷冷的晚风,我额头上的汗却涔涔落下。跑太久,腹侧阵阵剌痛,终于,我再也跑不动了。“啊啊,乖僻王!”我好想哭。 “如今你身在何处?” 第十二节 ◎ 历经万难,我突破了米饭原理主义者的防卫阵线,追在她身后。她的身影已逐渐消失在工学院校舍之间,唯有背上的绯鲤在暮色中分外鲜明。她在摊位进行拆解的校园中灵活来去,没多久我就必须咬牙苦撑了。 不久,她冲进耸立在暮色中的灰色校舍。我追随着爬上楼梯的轻盈脚步声,喘得肺有如被挤扁一般,不停往上爬。 终于,我在屋顶追上她。屋龄三十年,历经风吹日晒雨淋的水泥屋顶景色荒凉到极点。即将迎接闭幕高xdx潮、在灰蓝暮色中沉沦的学园祭就在眼前。西方天空还留着一抹桃红,天空是无云的深蓝。漆黑的校舍之后是朝天矗立的钟塔,钟上的数字盘发着光。寒风吹凉了汗湿的身体。 她朝屋顶中央跑。她的目的地有一张眼熟的暖桌,是韦驮天暖桌。为何会在此处?真教人不解。 好不容易跑到足以看清她长相的近处,我立刻认出那不是她,那一瞬间的虚脱感,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你是谁?”我对暮色呐喊,“须田纪子!”她叫道。她朝着茫然的我说:“辛苦你跑了这么久,但是你弄错人了。”然后她将脖子上的不倒翁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说:“恭禧你得到第一名。” 坐进韦驮天暖桌的樋口氏悠哉地向我打招呼:“喂,真是奇遇啊。”羽贯小姐拍拍自己身旁的位子,说:“天一黑就好冷喔!来,进暖桌坐坐吧!”暖桌上放着不倒翁和烟火等物品,杂乱不堪。我拿起烟火,喃喃问道:“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因为马上就是闭幕晚会了,闭幕晚会当然要有烟火啊!” 就在此时此地,我误闯死巷,茫然而立。 她在哪里? 《乖僻王》的最后一幕会在哪里上演? 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的快乐结局在哪里?莫非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在落幕之前,我就只能屈居于饰演路旁石块吗? 我在寒风吹拂下不知如何是好,学园祭事务局人员纷纷跑到屋顶,其中也有事务局长的身影。他们将韦驮天暖桌与背着绯鲤的纪子包围起来。 局长昂然而立,俯视着樋口先生。 “终于逮到你了,乖僻王。你这个藉演戏之名,陷学园祭于混乱的恐怖分子。我将拚上事务局长之名,绝不让《乖僻王》最后一幕上演。” 樋口氏露出目瞪口呆的傻相,说:“这我可不能答应。首先,我不是乖僻王,其次,戏已经要上演了。” 事务局长扬起拳头,说道:“还装蒜!我早就知道你是主谋了。听听我的推理:你在韦驮天暖桌上写剧本,再以某种手法留在上演的地点。韦驮天暖桌离去后,剧团团员来取回剧本,然后戏就上演了,所以演戏时主谋者不在。因为你与韦驮天暖桌一起移动,没有人知道乖僻王的所在。” “坐过韦驮天暖桌的可不止我一个。” 此时我叫道:“我知道了!是他!内裤大头目在哪里?” 樋口氏像贵族般呵呵呵地笑,指向南方。我狂奔至黑暗屋顶的最南边,因势头过猛差点摔下去,惊险中往下一看,下方是比这里要低一些的另一栋校舍屋顶。 那里有一座谜样的建筑。建材多半是从校内各地收集而来的废物吧,木材、立牌、肮脏的帐篷、毛毯、为数众多的脚踏车、排水管、铝窗、装废弃液体的水槽、遭风吹雨打的寄物柜、应该是从理学院的垃圾场捡来的实验装置、可疑的电器等等,这些东西复杂诡异地组合起来。突出来的无数根烟囱喷出白色的濛濛水蒸气,飘向深蓝色的夜空;照明像探照灯似地来来回回,将氤氲的水蒸气照得一清二楚。高高扬起的深红旗帜在寒冷晚风中翻飞。这座建筑铁定是幽禁乖僻王的恐怖城寨“风云乖僻城”。 从这边看过去,对面似乎是观众席,意即,我们处在后台的方向。剧团团员佩戴着红色臂章正忙碌着,其中依稀可见指挥坐镇的乖僻王,即内裤大头目的身影。 “竟然在屋顶上演戏!太危险了!” 跑到我身旁的事务局长气得猛跺脚。 “到隔壁屋顶叫他们解散!” 我得请他等到我去再开幕。我挥舞着不倒翁项链,大声呼唤内裤大头目,但他全心专注于戏剧的准备。 于是我点燃了从樋口氏那里抢来的烟火。 一度准备离去的事务局长面向我,叫道:“很危险,千万不可以放!”我挥舞着烟火正想回答“我知道”时,脚被屋顶边缘的水泥阶绊倒,身体就这么缓缓向后倒。左手拿着点燃的烟火,右手拿着不倒翁项链,左眼看到此刻正要消逝的玫瑰色未来,右眼里上映的是最后的光景——朝着我张大了嘴的事务局长与纪子,从暖桌里爬起来的樋口氏,手里拿着不倒翁当沙包玩的羽贺小姐,跑开的几个事务局人员。当人生最终一刻来临时,人生会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回转,人类的脑袋还真是巧妙。那一瞬间的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缓慢地、清晰地,我与这个世界告别。我分明如此努力,但她毫不知情,而我却要就此殒落。再见了,令人唾弃的青春,再见了,光荣的未来。 我从屋顶上坠落,手中的烟火喷发了。 我看到一点红光拖着尾巴爬上深蓝色的天空,爆裂开来。 ◎ 我看到一点红光拖着尾巴爬上深蓝色的天空,爆裂开来。 我直觉认为“在那边!”便朝工学院校舍急奔。如果没有那发烟火,我一定赶不上《乖僻王》的最后一幕。我在昏暗的树木与校舍之间奔跑,突然遇上站在校舍玄关的大招财猫。 招财猫身旁有一个立牌写着“《乖僻王》最后一幕请上屋顶”,学生成群经过招财猫上楼。 “在这边!”招财猫叫道。 气喘吁吁的我一跑过去,招财猫肚子上的小窗便打开,负责小道具的女生露出面孔。 “对不起喔。刚才在事务局急着逃走,忘了告诉你上演地点。” “能够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以为我赶不上了。” “哪——会,还早呢。” 她从招财猫里出来,牵着我的手上楼。 “风云乖僻城在屋顶上吗?” “学园祭期间,一直到处收集材料盖起来的。” 她把剧本交给我,还给我两样小道具,是一把拐杖和一支大钥匙。然后,我们来到屋顶。屋顶上聚集了大批人潮,热闹滚滚,冷风飕飕。人群之后耸立着一座诡异的建筑物。既像废墟,像蒸汽火车头,也像城堡,处处喷出白色的水蒸气。那威容令见者无不为之震慑——我终于来到了幽禁乖僻王的风云乖僻城。 ◎ 坠楼的人要像好莱坞电影里的英雄,及时抓住墙上的突出物而平安获救,照理说,是不可能的任务。那么,我为何能捡回一命呢?这是四重幸运同时发功的结果。 首先第一个,是我手上拿着不倒翁项链。第二,是研究室顶楼的新加坡留学生把晒衣服的竹竿伸出窗外。第三,是不要命的冒险人士为了走绳索而架设的绳索还挂在半空中。第四,在烟火爆炸的那一刹那,隔壁屋顶上的内裤大头目注意到坠楼的我。借用她的话,这就叫做“神明的方便主义”。 坠楼的我右手抓着不倒翁项链,而项链勾到了从研究室窗户伸出来的竹竿前端。有那么一瞬间,我和挂在竹竿的白袍、衬衫一起悬在半空中,就像靠双亲接济而成天吃饱睡、睡饱吃的迷糊大学生一样,命悬人手。但是,即使是这样一个学生,也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开辟未来啊。我伸长了手,抓住了竹竿,几乎同时,勉强维系了我性命的不倒翁项链被扯断,不倒翁纷纷朝黑暗的地面散落。 我不知竹竿是如何固定的,但竹竿弯曲得很厉害。我又惊又怕、一心一意紧抓竹竿,看见喝着咖啡进研究室的研究生在日光灯下目瞪口呆,下一秒钟,他紧紧抓住竹竿的另一头,大叫:“来人啊!”从屋顶上探出上身的事务局长等人喊着“不要放手!”的打气声也传进我耳里。用不着他们交代,我当然不会放手。 但是,竹竿是靠不住的,显然就连一个瘦弱的研究生都无法支撑。“会断掉!”内裤大头目在对面的屋顶上大叫,将照明投向我。光照亮了我的脚边。内裤大头目拚命扯着喉咙大喊,研究生在研究室里尖叫,竹竿摇摇欲坠,白袍与衬衫纷纷坠落校舍间黑暗的谷底。 “下面有绳子!你看!看啊!”我听到内裤大头目这么喊道。 我撑开眼皮看向脚边,只见从五楼窗口伸出一条粗大的绳索,另一端似乎是固定在旁边校舍屋顶的水槽上。所幸,那绳索看来应该伸手就构得到。只不过要构到绳索,就必须放开竹竿,身子将完全凌空。你以为我有这种胆量吗!我面目狰狞,不敢稍动。 这时竹竿终于失去了支撑,研究室里传来东西破裂的巨响,以及研究生的尖叫。与此同时,我再度坠落。内裤大头目以照明灯打亮那条拉在两栋校舍间、堪称我的性命之绳的绳索。我不顾一切抓住了那条绳索。简直是奇迹。没想到平日与肉体锻炼无缘的我,在紧要关头演出了媲美电影替身的热血动作镜头,因此得以苟延残喘。我紧紧抓住粗绳,静待摇晃停止,这时脑袋里才出现“我怎么能死”的念头。于是我无尾熊似地手脚并用抓住绳索,一点一点挪动手脚,朝乖僻城爬过去。我知道内裤大头目正看着我。 以不屈不挠的斗志自死亡深渊爬上来的我,这一刻什么都不怕了。蔓延在脑浆里的肾上腺素浓度之高,已创下我个人史上空前绝后的纪录。我一定要将她抱在怀里,我一定要亲手抓住快乐大结局!有生以来,我可说从未如此努力过。 终于,我爬上乖僻城后台,内裤大头目出手帮忙,一面以惊异的表情问:“你没事吧?竟然没死!” 内裤大头目身上披着披风。看样子,乖僻王要亲自饰演乖僻王。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按捺住因兴奋而发抖的身体,擦拭瀑布般奔流而下的汗水。旁边的旧集水管向天空斜斜矗立,里头唏呖呖有水流动。我抓住集水管,晃动舞台般将管子扳下来。 “喂!你!不要破坏舞台!”内裤大头目大叫。 我仿效电视上看到的棒术高手,拿起长长的集水管对准内裤大头目。正准备要扑上来的内裤大头目定住脚步。他身后的剧团团员屏息地看着我们。 耸立在暮色中的乖僻城后台,被流动的濛濛蒸气所包围,我俩对峙着。 “你想妨碍最后一幕的演出吗?” 内裤大头目瞪着我。 “我不许任何人阻挡。这出戏是我呕心沥血之作。” “我没有妨碍你的意思。”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在那之前,我要问你。结局如何?是喜剧还是悲剧?” 内裤大头目欲言又止,我手上的集水管用力朝他胸口一抵。 “好啦。”内裤大头目呻吟道:“是喜剧收场,保证任谁看了都会脸红。” “很好!” 读者诸贤,要粉碎您“你凭什么演这么重要的角色?”这一想当然耳的疑问,想必一句“只是碰巧经过”的回答便绰绰有余了吧。为了要得到快乐大结局——就算方便主义又如何! “你以为我是来搞破坏的吗?” “不是吗?” “非也。戏一定要继续上演。只是……” 我手持集水管说道: “乖僻王要由我来演!” ◎ 聚集的人群中,有人在读《乖僻王事件解体新书》,也有人叫卖摊位卖剩的餐点。舞台旁架起了荧幕,电影社“御衣木”的人反覆播放着上一回的《乖僻王》。 终于,荧幕的影像停了,高声喧哗的观众顿时鸦雀无声。白色蒸气自风云乖僻城中央粗大的烟囱狂喷而出,发出“咻——!”的声响。来自城寨上半部的灯光,照亮了人群中的我。 “下午五点,《乖僻王》开演!” 负责小道具的女生嘹亮的声音响起。她将披肩披在我身上。 “最后一幕!” 伫立在眼前的人们一齐回头,让出一条路给不倒翁公主。 经过与学园祭事务局的一番死斗,自本部逃离的不倒翁公主负了伤。她拄着拐杖,迈向幽禁了心上人的乖僻城,踏上最后的旅程。一步又一步—— ◎ 《乖僻王》 最后一幕舞台:风云乖僻城(工学院校舍屋顶) ——风云乖僻城在暮色中耸立。不倒翁公主拄着拐杖靠近。来自事务局的追兵赶来想逮捕她。局长排众而前。 局长:“这屋顶很危险,立刻停止演出,就地解散!” 观众1:“干嘛,不要这样。” 观众2:“都最后了,至少让他们演完啊!” ——观众制住了事务局人员,不倒翁公主再度迈步向前。 不倒翁:“因乖僻王失踪,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但现在,我的旅程即将走到尽头。从学园祭事务局长手中夺来的这把钥匙,应该能打开那可恨的两坪大城寨门扉,将乖僻王自漫长的幽禁中解放——喔喔,乖僻王,我就要来到你身边了!” ——不倒翁公主走近乖僻城城门,插进钥匙。白烟喷出,城门开启。乖僻王从中出现。 乖僻王:“长期被幽禁在黑暗中,我失去了双眼的视力,连自己的手心都看不清——还请我的救命恩人见谅,我连恩人的脸都无法看清!” 不倒翁:“你该认得我的声音。” 乖僻王:“喔喔!” 不倒翁:“一想到你身受苦楚,我便痛彻心肺。你身在黑暗中,我的心也在黑暗中。” 乖僻王:“但是,不倒翁公主啊,你如何来到此处?” 不倒翁:“我一一走访你的敌人,时而恳求,时而略微用强,寻着如蝉丝般细微的线索,总算来到此处。” 乖僻王:“那想必是一段漫长艰辛的旅程。我对不起你!” 不倒翁:“能见到你,那些都不算什么!” 乖僻王:“只为贯彻我的信念,我被迫进行无谓的斗争再斗争。弓折矢尽满身疮痍,终于,我力尽于此校园不毛之地。你可还记得,去年学园祭一隅我俩初相见,神的恶作剧,让天空落下红苹果在你我头上弹跳。那苹果使我领悟——你正是为迷失彷徨于愚蠢荒野的我指点去向的唯一一线光明。” 不倒翁:“如今能与你互诉我俩的邂逅,有如置身梦境。如今说来多么不可思议,回想起来,那正是一切的开始。世界充满令人惊奇的偶然,神的恶作剧——” 乖僻王:“走吧!让我们离开这可恨的两坪余的城寨,离开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亲手开启光明的校园生活。” ——两人相拥。(幕落) ◎ 帘幕落下之后,她还在我怀里,兴奋泛红的脸上露出笑容,口中直呼精采。我不但奇迹似地捡回一命,而且尽管只是依照旁白演出,但能拥她入怀,我尝到几近于致死量的幸福,此刻才真的险些死去。由于太过感动,以致我说不出任何机智话语。所幸,乖僻王的台词里已包含了我的心意,我相信她一定也深受感动。 灰蓝暮色中响起喝采,我与她来到舞台上,再次答谢观众。 随后内裤大头目一现身,观众便静下来。当她高声宣布:“这位便是名留青史的流动戏剧《乖僻王》的原着、编剧以及策画人!”掌声再度响起,内裤大头目深深一鞠躬。其后,小道具、大道具等工作人员也陆续出场接受喝采,剧团团员一一与内裤大头目握手。负责小道具的女生说:“你的企画真是有趣极了。真不敢相信我们要就此解散。” 事务局人员不住地喊着:“结束了——!请大家不要急,不要慌,依序解散——!”开始驱离观众。 “于操场的特设舞台将举行闭幕晚会!” 神情严厉的事务局长,从自屋顶离去的人潮中逆流而来。他瞪了我一眼,又瞪了乖僻王暨内裤大头目一眼。 “对不起,闹出这么大的骚动。”内裤大头目行礼说。 “……不管怎么样,总算结束了。幸好没出事。” 事务局长说:“下不为例。” 然后他看着我说:“你摔下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没救了。吓得我心脏差点停了。” “没事,我还活着。” “别再乱来了。虽然你的心情我明白。” 接着这位忙碌的事务局长叹了一口气,转动脖子说:“好了,我可是忙得很,接下来还要扮女装在闭幕晚会上唱歌呢。” “你还有那种体力啊。” “你们也来参加闭幕晚会吧,看我迷倒你们!” 他速速离开了屋顶。 剧团团员纷纷动手拆解乖僻城,但内裤大头目仍呆呆伫立在舞台城寨之前。我拍拍他的肩。 “你很厉害。不但是内裤大头目,还是乖僻王,真是了不起。抱歉,抢了你的角色。” “那件事就别再提了。” 内裤大头目喃喃地说。 “反正就算是我演,也没什么差别。这些全都是徒然乱闹一场。” “别这么说。” “我会向吉田神社许愿成为内裤大头目,会率领剧团筹画这场骚动,全都是为了见到她。我想要是能够轰动全校,她一定也会在某处看到我的戏吧。要是她来看最后一幕呢?她一定会发现我投注在这出戏里的心意。我幻想过无数次——她在观众席上发现我的心意,落幕后来找我。可是,现在我总算冷静下来了。难不成我是个天生的蠢蛋?” 他仰望着逐渐被拆解的乖僻城,呻吟着说:“这计划也兜得太远了。” “别现在才说这种话。” “你知道什么是一生一次的相遇吗?每一次的相遇,会成为错身而过的偶遇,还是命运的邂逅,全都要看自己。而我与她错身而过的偶遇,在成为命运的邂逅之前就已化为虚空。‘回想起来,那便是一切的开始’——如此与她一同回忆的特权,我就这样眼睁睁地错失了。这一切,都要怪我没有抓住机会的才干和胆量!” “别想了,喝一杯吧!” 我安慰他。“我酒量虽然不好,但这时候让我们喝一杯吧!有时候倾吐一番,也能轻松一点。” “我啊,跟男人那样混已经混够了……我不需要男人,男人没有用。” 就在此时,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她,欢快地喊道:“纪子学姊!” 从舞台上看过去,寒风萧瑟的屋顶站着一名女子,便是我刚才误以为是她而穷追不舍的纪子。纪子解开绳子,将绯鲤抱在怀里,来到她身边。“这个还给你。”纪子说着,将绯鲤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开心地抱起绯鲤。她天下无敌的可爱笑容令我不敢逼视,不由得转开了视线,正巧看到内裤大头目的表情,发现他正呆望着纪子。我心里惊呼一声“哦!”一看纪子,她也直勾勾地回望着他。 纪子走近他身边,伸出手。 “真是奇遇。”她低声说。 内裤大头目握住她的手,无言。 转眼间风云乖僻城便被拆解,对面的校舍屋顶映入眼帘。羽贯小姐和樋口氏在屋顶边拍手。樋口氏不断施放烟火,传来砰砰砰的巨响,羽贯小姐挂在屋缘的双腿乱晃,嚷嚷着:“大团圆!大团圆!”然后不知在想什么,她竟将韦驮天暖桌上的几个不倒翁抛向夜空。不倒翁们轻巧地画过天空,跨越了校舍间的空隙一一飞来,纷纷散落。其中两个不倒翁打到了内裤大头目和纪子的头,碰地弹开。 老实说,我眼里噙着泪。因为这一幕实在太美、太令人羡慕了! “怎么会这样!” 内裤大头目呻吟着。 “方便主义也未免太方便了!” ◎ 从天而降的不倒翁在纪子学姊他们俩的头上弹开,就像那一天的苹果。当时充塞全身的感动令我永生难忘。我将泪水擦干。 站在旁边的学长眼睛也湿了。 “学长,你在哭吗?” “谁哭啊,是眼睛里流出几滴盐水。” “这没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真是个美好的结局。” 我抬头望向噙着泪的学长,心想:“他真是个好人。” 然后我们决定去看闭幕晚会,便跟着大批人潮走到操场。夜幕低垂,四周更冷了。十一月也已结束,真正的冬将军很快就要从琵琶湖翻山越岭上京城了。 冷冷暮色中学园祭逐渐解体,变得愈来愈小,然后在那寂寞的昏暗中心架起的篝火点燃了。熊熊燃烧的温暖火焰,照亮了来到操场的人群。灿然生辉的特设舞台上,艳光四射的美丽学园祭事务局长正卖力演唱偶像歌手的歌曲。拍着手看表演的我们身旁,樋口先生和羽贯小姐一起坐在韦驮天暖桌里。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两人与剧团团员一起笑着欣赏表演。 我的手里拿着一个刚才打到纪子学姊他们头顶的不倒翁。学长也拿着一个不倒翁,好玩似地转动着。 “你喜欢不倒翁?”学长问。 “喜欢,因为小小圆圆的。” 听我这么说,学长笑了。 我在这场传说中的学园祭玩得非常开心,满心幸福。于是我低声说着“南无南无”,感谢神明。 “我没想到乖僻王竟然会由学长来演。” 听我这么说,学长不以为意般地说: “嗯,只是碰巧经过而已。” “学长热情的演出真的非常精采。学长很会演戏吗?” “没有,我不擅长演戏。” “不过,真是奇遇,我经常遇到学长呢。这才应该叫做神明的方便主义吧?” “是啊。” 学长凝望着熊熊火焰说: “神明和我们,全都是方便主义者啊。” 第十三节 魔感冒恋爱感冒 ◎ 您看过晴天与雨天的分界吗? 请想像自己站在倾盆大雨之中,侧耳聆听水滴敲打路面的声响。擦掉沿着脸流下的雨水向前看,几步外便是遍地和煦的阳光,路面也没有被雨打湿的痕迹。晴天与雨天的分界线就在眼前。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我小时候曾看过一次。 那年冬天,我再三想起那个情景。 有一只老鼠在冰冷的雨中奔跑。那当然是我。我努力想奔向晴天,然而晴天明明就在眼前,却如夏日阳炎般不断溜走。站在那片阳光中的,便是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她身边是那般温暖、静谧,神的真善美满溢,多半也芬芳馥郁。相对的,我又如何?我身边不要说神的真善美,满溢的是方刚血气,淋湿这一身的是哀叹自己笨拙苦斗的泪,狂啸肆虐的是恋爱的暴风。 她走在感冒之神大显神威的路上,仍旧在无意中成为岁末京城的主角。对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不知情。 另一方面,我被感冒之神打倒了。高烧折磨着我,剧烈咳嗽扭绞着我的肺,我蜷缩在万年铺盖里度日,无法追随她,只能一味沉浸在幻想里。我想我终究无法得到主角宝座,只能屈居于路旁石块的角色,命运注定我要寂寞地过年啊。 然而,一切便是在这万年铺盖里发生的。 这是她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在命运的方便主义驱使下,路旁的石块终于自万年铺盖中崛起。 ◎ 那年秋天,我在学园祭的奋斗值得嘉奖。若撇开受神明的方便主义庇荫这部分,说我的努力是“搏命”也不为过,理当在京都市政府前广场接受京都市长表扬,让兔女郎磨赠挨擦。 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甚至从工学院校舍屋顶凌空飞跃,硬闯学园祭的街头流动戏剧,担任戏份吃重的主角。再往前追溯,在夏天的旧书市集里,为了得到她心爱的图画书,我与列强围火锅而坐,展开一场死斗。春天百鬼夜行的街上,即使惨遭蹂躏践踏,我仍不屈不挠。如此精诚所至,照理说任何金石都应为我大开。然而,黑发少女之城难攻不克。 至于多数人认为我避开决定性的方法、刻意挑远路迂回而行的异论,在此暂时不予置评。这些待日后再行思考。 首先,我最不明白的是,她对我是怎么想的。究竟,她是否拿我当一个男人,不,至少拿我当一个对等的人类来看待? 我不知道。 因此,我无法直捣黄龙。 ◎ 真是对不起,但要解释我当时的心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醉心于其他有趣的事物,疏于锻炼男女之间的交际手腕。我一心以为这些手腕,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绅士淑女在盛大的化装舞会中浸淫的成人享受,距离我这样的孩子非常遥远。一个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人,实在难以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就连抓住自己如棉花糖般飘忽不定的心情都不容易。 然而,我记得在学园祭的流动戏剧《乖僻王》即将落幕时,意想不到的奇遇让学长出现在我面前,不知为何,当时我感到一阵心安。也许这是因为我经常与学长在路上偶遇,但除此之外,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学长依照旁白指示抱住我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学园祭结束之后,我仍不时想起当时的事。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发着呆。当然,我平常就不是什么精神奕奕的人,但这“发呆”可是“呆”中之“呆”,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肯定足以让我当选日本国手,是烈火真金之呆。每次像这样发呆之后,我会坐立难安,控制不了自己,要不就猛打房里的绯鲤布偶,要不就用力挤扁它。可怜的绯鲤,我真是对不起它。而每每对绯鲤施暴之后,我一定会全身虚脱。 就这样,十一月过去,时序进入了十二月。 我每天都过着到学校上课、然后不时发呆的日子。 将坐镇东方的群山染成温暖红色的枫叶渐渐散去,冬天的脚步愈来愈近。在街上吐着白气,抬头望向行道树的树梢,我发现寒冷的冬天已经完全将京都笼罩,不留一丝缝隙。 ◎ 十二月刚迈人中旬,我在大学的中央食堂里大口享用温泉蛋、味噌汤和白饭时,樋口先生在我对面坐下。他身穿深蓝色的浴衣且披了一件古早警匪片风情的旧外套。“嗨,总算找到你了。”樋口先生说完,微微一笑,模样有些憔悴。 “您怎么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最近弟子和羽贯都不来,我没得吃,肚子太饿,饿得我头好痛。” “这怎么行!” 我连忙掏出两百元借他,他立刻站起身,不久便端着搁着温泉蛋、味尝汤和白饭的托盘回来,像只饥饿的野狗般狼吞虎咽起来。 “羽贯小姐还好吗?“ “就是不好。她重感冒,卧病在床。吃饭的门路病倒,害我也差点饿死。” 据他说羽贯小姐几天前就一直咳个不停,两天前发起高烧,牙医诊所的工作也请假,躺在公寓里。一想到那位热爱狂饮的高傲美人躺在被窝里猛咳的模样,实在太过不忍,令我坐立难安。下午的课根本不重要,就算被当我也应该去探望羽贯小姐。因为她和樋口先生可是为我的大学生活开辟新天地的恩人。 “既然你要去,那我也去好了。所幸肚子也填饱了。” 我和樋口先生走出中央食堂,离开了落叶沙沙作响的大学校园。天上暗云低垂,刮着冷风。 在前往羽贯小姐的公寓途中,我们先绕到东大路的超市,买了很多对治疗感冒有帮助的水果和优格。这些营养丰富的食物,一定能够赶跑住在羽贯小姐体内的感冒之神吧。我和樋口先生提着圆鼓鼓的塑胶袋,沿东鞍马口通往高野川走去。 羽贯小姐的住处是高野川畔一栋还很新的公寓。 我们一按门铃,身穿粉红色睡衣罩着开襟衫的羽贯小姐便为我们开门。凌乱的头发披落在她的脸上,模样很憔悴。她露出微笑,但那笑脸丝毫不见在先斗町街上一同畅饮那晚的坚毅神情。 “你来看我啊。” “我听樋口先生说您感冒,担心得不得了。看来您好像发烧得很厉害,请快躺下休息。” 小巧的房间整齐可爱,四方形的白色加湿器吐出温润的蒸气。我将买来的食材放进冰箱,羽贯小姐钻进鹅黄色被子里只露出脸蛋。因为有酒,我便加了糖和蛋做了蛋蜜酒。“蛋蜜酒呀,不要加蛋和糖喔。”羽贯小姐在被窝里口齿不清地交代,但我回说“这可不行”。 樋口先生端坐在羽贯小姐身旁,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你烧得可以煎蛋了。烧成这样是想怎样?” “又不是我自己爱的。” “会感冒都是因为精神散漫。看看我。” “樋口不会感冒是因为没有压力,不然就是因为你是笨蛋。” “不闭嘴感冒会恶化喔!闭嘴闭嘴。” 樋口先生说着,拿冷敷用的蓝色贴布想贴在羽贯小姐嘴上。除此之外,他什么忙都没帮上。 蛋蜜酒做好了,羽贯小姐从被窝里爬起来喝。“我本来很瞧不起这东西,没想到还真好喝。”看她喝得开心,真教人高兴。 “樋口,你连探病的礼物都叫她买啊?竟然好意思空手来探病!” “喂喂,不能对我有任何期待。” “没想到原来樋口也会探病。因为没指望你,老实说还真有点高兴。” “因为碰巧遇到她。” 听樋口先生这么说,羽贯小姐便冲着我露出非常可爱的笑容。她因为发烧双眼水汪汪的,真是美丽极了。樋口先生则大口吃起为了探望羽贯小姐而买的布丁。 羽贯小姐喝完蛋蜜酒,便倒在被窝里,说起她在发烧之中做的梦。 “感冒的时候,总会做一些古怪离奇的梦。”她喃喃地说。 但是不久之后,我才知道羽贯小姐得的是一种特别的感冒。 ◎ 我的宿舍在北白川的东小仓町。 那是一栋几近于废墟的木造公寓,把闲静住宅区的气氛破坏殆尽,令人不由得联想起风云乖僻城。我的房间位在二楼边间,一打开窗户,疏水道的行道树便近在咫尺。现在树叶落尽,可以望见疏水道对面空旷的大学操场。 每天我都是天黑以后才从大学回来。在铺满碎石的公寓前停好脚踏车,一踏进玄关,便看见灯罩下灯泡照亮了散乱一地的鞋子。抬头瞪着在昏暗中发光的灯泡,心中备感凄凉。入冬后,我的拖鞋不知道被谁偷了,光着脚走在木板走廊上,冬天的寒意直接从脚底渗透进来。 同组实验的同伴感冒病倒,我忙着在大学和住处间来去,任凭时光流逝。听说这年冬天流行极其恶毒的感冒,我和她所属的社团也难逃感冒之神的魔手,社员一一倒下。听说她会到病倒的社员的住处探病,殷勤地做神仙粥、蛋蜜酒,我便兴起“那我也来感个小冒吧”的念头,但这么一想,感冒之神反而不来找我。正所谓愈期待愈容易落空。 对流行相当敏锐的学园祭事务局长也病倒了,我半挖苦地带着蜂蜜生姜汤和营养补给饮料去探病。只见他坐在由学园祭各种资料、相声书籍、吉他等废物包围的床上,心急如焚地等着要从名古屋来探病的远距离恋爱中的女友。据说他受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之邀,糊里糊涂地参加了猥亵图书欣赏会,在那里被传染了感冒。猥亵图书会降低我们阿呆学生的免疫力,这是常识。只能说他是自作自受。 就在日子过得如此乏味之间,我得了“相思病”。 所谓的相思病,便是“爱慕之意无法传达给对方,因而生病憔悴之情状”。恋爱不在四○四种病之内,喝了葛根汤也不会好。这半年来,我汲汲于填平她的护城河,受尽灵魂之远距离恋爱的折磨,患相思病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吧。无可发泄的热情在体内无处可去,冲撞回旋,正因如此,我的身体才会发热。一定是这样。 天黑之后回到宿舍,我头昏脑胀,全身无力,什么事都不想做。照例的,我连暖气都来不及开,便钻进被窝。 ◎ 鸭川西边,今出川通南方,是大片京都御所的森林。 从御所的清和院御门来到寺町通,往东进入闲静的市区,有一家小医院叫做“内田内科医院”。那是家四周围绕了木板墙的木造诊所,郁郁青青的松树枝探出木墙,具有如今难得一见的风情。内田内科诊所的内田医生是前诡辩社社员,据说自从春天在先斗町认识以来,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便不时与他以及同为诡辩社前社员的赤川社长相邀去喝酒。 过了好几天,羽贯小姐的病情都没有好转,樋口先生便说要带她去医院。“我不要去大医院,会病得更厉害。”羽贯小姐像个耍赖的孩子这么说,我和樋口先生便商量要到哪里去看病才好,于是她说:“我想去内田医生那里。” 羽贯小姐由樋口先生背着,我们三人来到内田医生的诊所。 羽贯小姐看病时,我和樋口先生待在开了暖炉的木造候诊室里,边取暖边等。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樋口先生今天眉头微蹙,一脸深思的模样。小小的候诊室里满是等候叫号的病患,我们便在角落鞋架旁挨在一起。午后阳光自毛玻璃窗射进来,在木地板上形成淡淡的光晕。我从小就很少感冒,即使如此,仍有几次由父亲开车带我看家医的经验。还记得那时也曾经像这样凝视着落在木板上的阳光。 “只要有润肺露,感冒这种小病一下子就好了。” 樋口先生突然想到般地说。 “润肺露是什么?” “那是以前用来治疗结核的梦幻灵药,混合了多种汉方高贵药材,很像麦芽糖,只要用筷子卷起来一舔,高烧立退,全身精力充沛。听说那种药甜美醉人,高贵至极的强烈芬芳从口腔直冲鼻腔,只要舔上一口,就会上瘾。因为太美味,世人没感冒也舔个不停,以致于流鼻血。” “听起来好厉害。要是真有这种药就好了。” “很遗憾,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不久,羽贯小姐出来了。在领药的时候,穿着白袍的内田医生来到窗口。他一看到我,便笑着说:“你不是和李白先生拚酒的那个女孩吗?”距离先斗町的那一夜都已经过了半年,内田医生居然还记得我,真教人感动。内田医生还想多聊一会儿,但候诊室里挤满了病患,他只好又回到诊疗室,我们便离开了医院。 樋口先生背起羽贯小姐,走在今出川通上说: “生意很好嘛。内田医生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听说这次的流行感冒很不容易好,我得的就是。” 羽贯小姐脸靠在樋口先生肩上,喘着气说: “大概是上星期和赤川先生喝酒的时候被传染的。” “哦,社长也感冒了?” “听说发烧烧得直呻吟……好像是被儿子媳妇传染的。” “大家都太松懈了。要向我看齐啊!我才不会得什么感冒。” “那只是因为樋口没有压力罢了。” 就这样争辩着,我们走过鸭川的堤防。羽贯小姐在樋口先生背上不时咳嗽,望着银光闪闪的鸭川,然后哼起歌来。“北风——小侩——之寒——太郎——” ◎ 进入严冬之后,我在宿舍的时间多半是在被窝里度过的。在被窝里看电视,在被窝里吃饭,在被窝里念书,在被窝里沉思,在被窝里安慰老二。这“万年铺盖”正是我那令人唾弃的青春的主战场。 那天我也立刻钻进被窝里,仰望肮脏的天花板。呼出的气是白的,关节有种软绵松散的感觉,身体又懒又重,简直像会化在被窝里。 我在半梦半醒之中胡思乱想。 那段学园祭的回忆,已经收进我内心的百宝箱。我试着回想起抱着她柔弱双肩的触感。但是,当我反覆温习那时的记忆,本应清晰的她的触感却渐渐变淡,那张在我怀里抬头看着我的脸庞也模糊了。一切都像一场梦。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莫非是我个人的幻想? 学园祭捡来的不倒翁就放在枕边。 我呆呆地望着不倒翁,当时包围着我的暮色又再度降临。深蓝色的天空下,我追着她跑。一抬头便可见割据了天空的黑色校舍。我在这里干什么?明知道必须早点追上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这时,我看到学园祭事务局长和他的属下跑进工学院的校舍。我连忙追过去。要去屋顶的学生纷纷上楼,走在眼前的几个事务局人员推开这些看热闹的观众往上飞奔。 来到屋顶,已挤满了观众。风云乖僻城耸立在人群前方,丛出的烟囱在暮色中喷出茫茫的白色水气。试图中断演出的事务局人员正与观众推挤。我看到担纲主角的她在观众的守护下穿过人群。一切都太迟了。我还来不及抵达风云乖僻城,最后一幕就已经开演了。拚命想追上她的我被狂热的观众阻挡,只能颓然而立。我叫道:“让我过去!”但我的努力只是徒劳。我拚全力伸长了手,但黑山般的人群阻隔在我与她之间,连要观赏她的盛大演出都不可得。她上台了吗?这么一来,她将抛下我,投向即将出现的乖僻王的怀抱?即将在那里抱住她的是什么人?究竟是哪来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是我? 受不了懊恼的煎熬,我拾起掉落在脚边的不倒翁扔过去。不倒翁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飞过夜空。四周的观众以责难的眼神瞪着我,逐渐离我远去。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恋爱之风轰轰吹过心上这块妒火焚尽的焦土。 ◎ 感冒之神看到我便绕道而行,这样的我最拿手的就是探病。这个冬天,从羽贯小姐开始,许多人都因感冒病倒,我忙碌极了,说我煮的蛋蜜酒有一脸盆之多也不夸张。 对不起,是夸张了些。 总而言之,我去探望过许多人。 羽贯小姐的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我受纪子学姊之邀,到已卸任的学园祭事务局长住处探病。学园祭结束之后,纪子学姊与我成为好友,我们还曾结伴到冈崎的京都市立美术馆参观。 那天,我们约在银阁寺警察局前。哲学之道的樱花树在冬天的寒风中掉光了叶子,那凄清的景象,令人无法想像如彩糖般盛开的樱花。阵阵寒风简直要吹散了我的头发。我心里想着好冷好冷,抬头看着大文字山,哼起《北风小僧之寒太郎》之歌,不久看到纪子学姊和前内裤大头目两人走来。他们带了许多探病的礼物。“嗨,后来怎么样啊?”前内裤大头目神清气爽地说。他得偿夙愿,与纪子学姊重逢,从不换内裤的惊人之举解脱,也告别了下半身的疾病,心情相当好。我真替他高兴。 “事务局长很生气,说是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人传染给他的。” “闺房调查团青年部是什么?” “这个嘛,嗯,就是那个啊。我不方便告诉女性。” 学园祭事务局长的住处,是一栋沿琵琶湖疏水道而建的灰色大型公寓,走过去约五分钟路程。他的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探病礼,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事务局长本人也被逼到角落。这是曾任“学园祭事务局长”这等要职的大人物人缘佳的证明。不过万一发生地震,他恐怕会被崩塌的“人缘”活埋。 “那样我也甘愿。”事务局长在被窝里口齿不清地说。 “带这么多探病的礼物来,反而碍事。”内裤大头目苦笑着说。“要不了多久,你恐怕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 事务局长将内裤大头目带来的礼物轻轻放在由探病礼物堆起的白色巨塔顶端。 “好多人来探病呢。”我说。 “京福电铁研究会来过,诡辩社来过,电影社‘御衣木’来过。几乎所有社团都来了,我没办法一一记住……你学长之前也来过。” “我学长是指哪一位呢?” “那个演乖僻王的混蛋啊。我和他大一就认识了。” 接下来我和纪子学姊去煮稀饭,内裤大头目整理堆积如山的探病礼物,然后四个人吃着稀饭,回想起秋天的学园祭,怀念地聊了起来。我们担心这样会影响事务局长的病情,但他说“和人聊聊天比较有精神”。这时,我们又聊起了学长。 “他为了演乖僻王这个角色,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内裤大头目这么说。“不知道他干嘛这么拚命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学长说他是碰巧路过……” “真是大言不惭!他根本就是抢劫舞台。” “他那么做有他的目的。” 说着,学园祭事务局长定定地望着我,“你不知道吗?” ◎ 因为被恋爱之风吹了太久,我想我可能得了恋爱感冒,成了得了传统“相思病”的男人。我自得其乐了一阵子,但平心静气地观察病情后,发现似乎并非如此。这纯粹只是感冒。一定是被事务局长传染的。 真没意思。超没意思的。真是连一点情调都没有。 正当我如此哀叹之时,症状明显恶化。 鼻水自鼻孔中溢出,就好像水从容器里溢出来一样;咳得快吐血,身体如铅般沉重,要爬出被窝到大学并非易事。可能是擤了太多次鼻涕,人中甚至肿了起来。圣诞节就在眼前,说过分也实在太过分了。这世上没有神明了吗! 即使如此,严以律己的我仍将上学视为修行的一环,坚持到学校去。谁叫我的实验小组已经有两名弱者感冒病倒,要是我也倒下,就做不出实验数据了。环视空荡荡的实验室,脱队者愈来愈多,空无一人的实验桌也很多。摆满老旧器具的实验室本来就已经够冷清了,现在更散发出荒凉的况味。感冒之神将学生一一击倒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我以发抖的手做实验,打破了烧瓶;狂咳猛嗽之中,溅出了有毒药剂;打起瞌睡被燃烧器烫到下巴。我抓紧白袍衣领无力地垂着头,副教授实在看下下去,便猛力把我拉起来,说:“够了,你给我回去,回去躺着。这下简直等于全校停课了。” 走在落叶纷飞的大学校内,冬天的严寒、感冒的恶寒与渴望人的体温的欲望联手来袭,几乎置我于死地。我只想快点逃离这一切痛苦,钻进我熟悉的万年铺盖,于是我跨上了脚踏车。 为了调度物资以迎击感冒之神,我绕到白川今出川的一家超市,以幽魂般的脚步走着,将营养补给饮料、宝矿力水得、甜面包、鱼肉汉堡、卫生纸等丢进篮子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子站在我眼前。他抱着大瓶的可口可乐,不知为何又抓着一袋生姜,眼睛半闭,那样子好像在说“理性再也不管用了”。他披头散发,身体也微微摇晃,显然是生病了。 正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便记起他是内裤大头目。不,在那次学园祭中,他得偿夙愿,铁定已脱掉那件穿了一年的可怕内裤,所以现在应该叫他“前内裤大头目”才对。我没有向他打招呼的力气,便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只见他失神地抱着大瓶可口可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 我爬也似地回到宿舍,将食物塞进冰箱后,立刻倒向被窝。等到冰冷的被窝暖和起来,恶寒症状也减轻了。 我巴不得她来探病,但总不能直接拜托她说“请来探望我吧”。这不是绅士的做法。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决定若有意似无意地对社团的人放出风声:“我感冒病倒痛苦得不得了,可以的话,想请黑发学妹来帮忙。” 我发出求救电子邮件,然而等了三十分钟都没有任何人回信,简直就像朝大海扔石子。可能的理由有两个。 一是大家都不愿意和我扯上关系,所以佯装不知。 再来就是,大家都感冒病倒了。 “但愿是后者。”我这么想着,沉沉入睡。 ◎ 治疗感冒的方式人人各异。 我首先想起的,是母亲为我磨的苹果泥。回想起用汤匙舀起苹果泥、一口口吃进嘴里的软绵口感,小学时那个因感冒请假没去上课的宁静早晨,那段痛苦却又令人高兴的甜蜜时光,便在我心中苏醒。由于我极少感冒,那可说是我宝贵的回忆之一。吃过苹果泥,抱着不倒翁睡一觉,我的感冒马上就好了。苹果和不倒翁可说是奇效如神。至于我为什么会抱着不倒翁,那是姊姊放进我被窝里的,她告诉我那是一种“魔法”。 那天,我去探望感冒病倒的纪子学姊。 纪子学姊喜欢小小圆圆的不倒翁,所以我想教她姊姊的魔法,便带了一个藏在被窝里的小不倒翁。那是我在学园祭捡来的。 我的目的地纪子学姊家,是位在吉田山东斜坡上一栋小小的鹅黄色公寓。当我摇摇晃晃地爬上神乐冈通通往吉田山那条又急又窄的坡道时,几许雪花自阴沉的灰色寒空中飘落。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迎接我的纪子学姊说“大概是去探望事务局长时被传染了”,蹙起秀丽的眉毛。她本就纤细瘦削,给人单薄印象,现在更显得娇弱无比,活脱是件一碰就坏的精致玻璃艺术品。 “今天本来打算去《乖僻王》的首映会,现在不能去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 内裤大头目一手造就的行动剧《乖僻王》,由“御衣木”电影社追踪摄影,现在经过剪辑、配乐之后,即将以电影版上映。纪子学姊原本和内裤大头目约好两个人一起去看的,现在却高烧不退,学姊觉得很懊恼。 然而就在我解释了不倒翁灵验无比的神力、塞进她的被窝时,带着大瓶可口可乐的内裤大头目来了。只是,来探病的人却喘得比病人更厉害,一眼就看得出他也为重感冒所苦。他自己发着高烧,却在这寒冷的冬日之中,不远千里来到她的公寓。他痛苦地呼呼喘气,放下大瓶可口可乐,从超市袋子里拿出一包生姜。 “感冒就要靠这个。” 内裤大头目将可乐倒进锅里,加进切碎的生姜,咕嘟咕嘟煮开。据说可口可乐内含的神秘成分对治感冒相当有效,加入生姜更可提升其效能。 纪子学姊显得有些为难,但还是忍耐着喝下去了。 内裤大头目让纪子学姊喝过生姜热可乐似乎安心了,盘腿而坐,无力地垂下头。 “没换内裤的时候我一次感冒都没得过,但是下半身生病了。”他喃喃地说,“结果换不换都会生病。” 纪子学姊将不倒翁抱在胸前,说:“不好意思,还要你特地来看我。”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你的感冒就会好了。” 看着他们彼此关心体谅的样子,我感到好幸福,不禁心想:感情融洽便是美啊! “今天本来是要去看《乖僻王》首映会的。” “那个没了。” “为什么?” “因为工作人员全都感冒,首映会中止了。” “感冒这么流行?” “我想元凶是学园祭事务局长,去探望过他的人全得了感冒,就传染开了。学校里很冷清。” 说着,内裤大头目转向我,说:“你也要小心。” “我不要紧的。感冒之神一定很讨厌我。” 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为发烧所苦,话愈来愈少,最后只是以呆滞的眼神彼此互望。我想我该走了,但不知天气如何?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外面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就像叶子擦过窗户。 轻轻拉开窗帘,我吃了一惊。从窗户看出去,神乐冈的街道尽收眼底,大文字山耸立在前方。街道仿佛变成大碗的底部,雪势比刚才大上许多,雪花密密落下。也许是我想太多,但整条街仿佛在大雪中静止,悄然无声。我想,大家一定都感冒了,个个裹起被子,竖起耳朵,倾听初雪擦过窗户的声响。 我把额头贴在起雾冰冷的玻璃窗上,望着下雪的市街。 到底怎么回事? 感冒之神,感冒之神,您为何活跃如此? 第十四节 ◎ 从半梦半醒中醒来,感觉身体更加沉重。我吃力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蹒跚踉跄地沿着冰冷的走廊走到公用厕所,雪花从敞开的走廊窗户吹进来。我冻得直打颤,在响亮的牙齿互击声中上完厕所。 即使回到万年铺盖,我仍全身无力,无法在肮脏的天花板上放映未来的愿景,也无法对四叠半的房间一角发表哲理。我把棉被拉到头顶,缩成一团,抱住身体。这是没人要抱我、我也无人可抱之下不得已的自给自足。然后,我开始针对她来思考。 无法动弹地凝视着被窝里的黑暗,我勇敢面对一个根本性的大问题。与她相遇超过半年,我只有填平护城河的机能特别进化,脱离了恋爱的正轨,沦落为“永久护城河填平机”,原因出在哪里?这个问题有两个可能的答案。一是,我不敢明白确认她的心意,是个令人唾弃鄙夷的孬种。但这攸关我的面子,所以先予以否定。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答案——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她。 世上存在一种恶质的偏见,认为上了大学就会交到女(男)朋友。但是事情其实是相反的。是笨学生受到“上了大学就会交到女(男)朋友”这偏见鼓动,盲目奔走以保全自己的面子,导致了每个人都有女(男)朋友的怪现象,更助长了偏见。 人最好平心静气地检视自己。我是否也受到这种偏见鼓动?我以孤高之士自居,但其实是否醉心于流行,只是爱上了“恋爱”这件事?爱上了“恋爱”的少女也许可爱,但爱上“恋爱”的男人可是万众皆恶啊! 我对她究竟知道多少?除了被我不断注视到几乎要烧焦的后脑杓之外,说我完全不了解她也不为过。那么,我为何会爱上她?毫无根据。这不就表示她只是刚好被吸进我内心的空虚而已吗? 我利用她的存在,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这种软弱的心机便是一切错误之所在。做人要知耻,我应该向她下跪道歉。在寻求便捷的解决之道前,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的德性,然后面壁思过,羞愧得像不倒翁一样鼓胀通红。要以此逆境为踏脚石,才有可能成为“完整的人”。 不久我想累了,因发烧而呆滞的眼睛望向书架。 我想起那个夏日午后,我为了追寻她,在佣懒的旧书市集四处徘徊,汗水沿着额头淌下的触感,如雨声般不绝于耳的蝉鸣,自古木枝头射下来的炽烈阳光……与她并肩坐在铺着垫布的纳凉座上喝的弹珠汽水的味道……咦,我没有和她一起喝弹珠汽水吧?这是我的幻想吗?我分明还记得冰凉的弹珠汽水刺激喉咙的味道啊,她在我身旁抱着那本纯白的图画书、露出笑容的脸蛋分明历历在目啊。 我坐在垫布上,就这么成了沉思者。南北狭长的马场自北而南渐渐暗下来,仿佛沉入湖中一般。仰望天空,挟带十足水气的灰色乌云骤然涌现。空气中满是甜甜的、忧愁的味道,预告午后阵雨即将来临。 不久便哗啦啦下起雨来,于是我到附近帐篷避难。 听着敲打帐篷的雨声,我扫视书架,视线在竹久梦二的文集上停下来。我拿起来翻阅,一首诗映入眼帘。 我等人是苦, 让人等更苦, 无人等我无可等, 弧身一人又何如。 雨下得很急。 此刻是盛夏的中午,为何我却感到彻骨之寒?是因为骤然下起午后阵雨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我独自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不久雨停了,炽烈的阳光射下来。在无止境的旧书堆中,我迈开脚步寻找她的身影。我要在旧书市集结束之前找到她,然后伸手与她拿同一本书——我这么想,愈想愈是心急。忽然间,我看到一个酷似她的身影。那猫咪般的脚步,闪耀的黑发。但是那人影却不断往无数书架中走去。无穷无尽的书架,挡在我与她之间。这个旧书市集到底有多大?为什么我如此紧追不舍,仍被抛下?我啊我啊,为何空自穷忙? 然后,太阳西沉了。落入暮色中的帐篷区,亮起点点橙色的电灯。人影全无。夜晚空无一人的旧书市集正中央,唯有我茫然伫立。此时,黑暗的树林之后,一辆灿然生辉、不可思议的三层电车驶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车窗里发出的光,明晃晃地照亮了悄无声息的黑暗森林。挂在车身上翻飞的万国国旗与七彩彩带在黑暗中飘动。 我孤身一人目送那辆眼熟的电车。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又何如!” 我再度大喊。 ◎ 浅田饴,是江户时代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中医师所发明的。浅田宗伯医生向京都的中西深斋大夫学习伤寒论,明治维新后成为东宫太子殿下的御医。一位姓堀内的先生向他习得浅田饴制法,以“良药甘口”这可爱的口号推广浅田饴,流传至今。大正时代西班牙流感大发其威,夺走众多人命,浅田饴曾与之奋战的英勇事迹自然也不能忘记。它是与史上最难缠的感冒搏斗的、小而强的糖果。良药甘口!真是无可挑剔。如果可能,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以上这些,都是我现学现卖的。 旧书店峨眉书房的老板病倒,我和樋口先生一起去探病,就是那时学到的。 当天早上,十二月最后一堂课结束了。 我在中央食堂大口吃完中餐后,到钟塔前与樋口先生会合。然后我们搭公车到四条河原町。交通费是用羽贯小姐给樋口先生的回数票付的。羽贯小姐的病情总算好转,现在只有些微发烧而已。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圣诞节迫在眉睫,四条河原盯满是红绿相间的饰品,处处都播放着欢乐的圣诞歌曲旋律。阪急百货公司挂起大型布条,宣告圣诞节的到来。樋口先生向打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女子要了很多面纸。 “万一感冒,这就能派上用场。”他说。“到处都在准备过圣诞节呢。” “是呀,好欢乐呢!”我说。 “虽然是跟我们无关的外国节庆,不过,欢乐就是好事!” “同感同感!” 我与樋口先生受圣诞节的气氛感染,赏玩了摆在店头的圣诞商品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原本的目的。 进入从河原町向东延伸的小巷,走过废校舍旁,远离了河原町的热闹。走过跨在高濑川上的小桥,便是木屋町。然而白昼的木屋町,没有与大家喝酒阔步同行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热闹。樋口先生穿过住商混合大楼间的小巷,带我到一家装了格子门的木造房子。“打扰了!”说着他拉开格子门,屋里有祖母家的味道。樋口先生不等人回应,便大剌剌地进屋。 老板在一楼的客厅,身子深深陷在绿色的旧沙发里,愣愣地听着广播。他抬头看着毫不客气闯进来的樋口先生,叨念说:“你啊!不要擅自闯进别人家。” “我是来探病的啦,探病。”樋口先生说。 老板系着茶色围巾,光溜溜的秃头戴着红毛线帽,含在嘴里不时翻搅的是他爱用的浅田饴。他说老板娘也感冒了,在二楼休息。他叫我们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从热水壶里倒出加了药草的茶请我们喝。 老板一关掉收音机,挂在柱子上的时钟滴答声就显得格外响亮。这家店尽管处在闹区,客厅的玻璃窗后竟有个小小庭园,长着一棵如铁丝工艺般无趣的树,残存的几片叶子在灰色的天空下摇晃着。 “你不躺着没关系吗?”樋口先生问。 “躺了一早上,害我无聊得要命。” 老板咳了一声,嘴里的浅田饴撞到牙齿卡嘁卡嘁响。 “我是在闺房调查团总会被传染的。东堂那个王八蛋,感冒也不乖乖在家里躺着,大摇大摆跑来,结果与会的全都跟我一个德性。千岁屋啦,青年部的学生们也一样……” 老板恨恨地大声擤鼻涕。 好久没听到东堂先生的名字,令我感到十分怀念。 东堂先生是个中年大叔,铁腕经营位于六地藏的东堂锦鲤中心,善于谈论人生。五月底,我为了寻求酒精踏上夜晚之旅时,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东堂先生。要是没有遇见他,我就不会去木屋町的那家店,不会被他摸胸部,也不会在那窘境中被羽贯小姐所救,不会遇见像樋口先生这种了不起的人,更不会遇见李白先生、赤川先生这些愉快的朋友,换句话说,我的世界一定会像猫咪的前额一般窄。东堂先生正是上天赐给我的一道霹雳,为我的人生劈开了愉快的新天地。 “东堂先生也感冒了吗?那得去探病才行。” “那种混蛋,不用理他。” 峨眉书房的老板冷冷地说:“反正有他女儿照顾他。”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打开外面的门,客气地说:“有人在家吗?” “进来。”峨眉书房的老板回答之后,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便来到客厅。他穿了很多衣服,身体圆滚滚地肿了一圈,体格显得壮硕、气派。他带着一个包袱。 “你不用躺着休息啊?”峨眉书房的老板瞪他。 千岁屋的老板搔搔头。“……应该是要,可是这个时期正忙。我去买东西,顺道过来看看。” “硬撑会过不了年喔。” 千岁屋老板从包袱里取出大大的南瓜,说:“请吃这个来补充营养。”然后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瓶里装了很多梅干。 “我不吃南瓜,小时候吃怕了。” “别这么说。冬至就快到了,一定得吃南瓜的。” “那个梅干呢?我也讨厌梅干。” “真不配当日本人。《江户风俗往来》写说陈年梅干是感冒药,可以配粥吃。老板娘情况如何?” “我老婆躺着,她也发高烧。” “那真是糟糕。” 接下来,我们喝着加了药草的茶聊天。我觉得那个南瓜圆圆的很可爱,便放在膝上摩挲。千岁屋老板见了便说:“有两个,一个给你好了。”我抱着南瓜,心想:把南瓜煮一煮带去给羽贯小姐吃好了。 “这位先生,好久不见了。” 千岁屋老板看着樋口先生说。 “记得上次见面是旧书市集吧?” “是吗?” “还一起吃了火锅不是吗?” 樋口先生似乎想起来了,说:“嗯,火锅很好吃。” “哪里好吃了!我还以为我会没命哪!” “是吗?我忘了。” 千岁屋先生说:“忘了?你真是……”接着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我没吃过李白先生的“火锅”,想来味道一定非常恐怖。我天生怕烫,光是听到“火锅”这名称,就觉得舌头又麻又痛。 重新打起精神来的千岁屋老板继续说: “那时候来的都是怪人。那白发老人也好,你也好,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也好……结果坚持到最后的是你,还有另一个。” “哦,他啊。” “他啊,明明答应我要争取北斋的,结果竟半路倒戈。真是的。他一定很想要那本不知名的图画书。” “我输给他了。” 樋口先生转向我,解释说:“就是你学长。” 后来,我们带着梅干、南瓜和浅田饴踏上归途。明明是去探病,却带着战利品回来,请原谅贪心的我们吧。峨眉书房的老板送我们到玄关。 “几时有兴致,也到我店里去看看吧!” “没有歇业吗?” “我请到一个很有慧根的孩子,就大胆把店交给他了。那孩子年纪虽小,却聪明得不得了,又伶俐,比近来的大学生能干多了。” ◎ 我离开位于疏水道旁的宿舍,走在北白川的街上。 来到北白川别当的十字路口,看到便利商店在暮色中灿然生辉,才总算想起自己是出来采买食物的。因为发烧,感觉就像喝醉酒一样,四周的景色轮廓不时颤抖晃动。我在便利商店的购物篮里放了优格、饮料等,到柜台结帐时,宣传圣诞蛋糕预约活动的海报映入眼帘。然而这时的我,已经连焦躁、回避、为空虚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求摄取能够维持生命的营养,躺在万年铺盖里。甚至连反省自己没志气的余力都没有。 我离开便利商店回到宿舍,喝完速食汤,便钻进被窝里,朝着被窝中的黑暗咳嗽,低声念道:“咳也孤身一人”。 在身体虚弱时思考,想的没有半件好事。 入学以来只降不升、今后也没有进步指望的学业成绩。高喊着考研究所这个逃避的藉口,将就职活动往后延(注:日本大学生预计大学毕业后便投入职场者,通常从大三便开始参加就职活动,大四便获得企业、公司的录取。)。没有灵巧的心思,没有卓越的才能、没有存款、没有力气、没有毅力、没有领导能力、也不是那种小猪仔般可爱得令人想用脸颊磨赠的男子。“什么都没有”到了这个地步,是无法在社会上求生存的。 我一心急,竟爬出万年铺盖,啪啪啪地以手心到处拍打四叠半大的房间,看看会不会从哪里滚出一些宝贵的才能来。这时候,我蓦地想起一年级时,我相信“深藏不露”这句话,好像曾经把“才能扑满”藏到壁橱里。 “不是有那个吗!喔喔,对嘛!”我高兴起来。 谁知一打开壁橱,里面竟长满了巨大的菇。我讶异地想:“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手推开那些光滑的菇。从壁橱深处取出的“才能扑满”发出金光,仿佛在预告我的未来。我把扑满倒过来,发狂似地猛敲,结果敲出了一张纸,上头写着:“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做起。” 我扑倒在万年铺盖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 我精神抖擞地迎接了冬至的早晨。 在床上一睁开眼,朝玻璃窗外看去,风正咻咻猛吹。今天我必须到学生合作社去买回家的车票。我一骨禄起床,跳了一会儿诡辩舞来为自己打气。 把衣物丢进洗衣机之后,我打开电视,滋滋有声地煎着荷包蛋。这期间京都电视台的新闻始终在谈感冒。感冒之神将我的亲朋好友一一击倒后并未就此收手,像武士试刀般转而攻击街上的人们。新闻节目纷纷紧急制作了预防感冒的单元。 我看见我所住的元田中的公寓大厅里贴了“小心感冒”的海报。听说住在一楼的房东全家都病倒了。整座公寓静悄悄的,就连平常热闹到深夜的麻将声,这几天也完全未有听闻。此外,今晚社团本来要办尾牙,但绝大多数的社员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接到电话通知“尾牙中止”。据说这样的情况前所未闻。病倒的人太多,我无法一一去探病,真是遗憾。 我吃过早餐,增强了免疫力之后,准备出门。衣服已经洗好了,我就在阳台上晾起来。一阵温温的、忽强忽弱的风吹来,但似乎不会下雨。 晾完衣服,我查看瓦斯开关准备出门时,刚好看到倒在房间一角的绯鲤布偶。那是秋天学园祭时,我以自己都钦佩的完美射击技巧赢得的精品。 “对了,拿这个送给东堂先生当探病的礼物吧!” 我想到这个主意,觉得兴奋极了。 虽然峨眉书房的老板说过“不必去探望”这种冷漠的话,他仍仔细告诉我东堂锦鲤中心的地点,所以我今天的计划就此底定。再怎么说,东堂先生都是养育锦鲤的人,看到这么大的鲤鱼,一定会精神百倍的。一定是的。 于是我拿出一块大包袱巾包起绯鲤,抬头挺胸地出门去了。 ◎ 回想起上大学以来的岁月,难道不是对所有的一切思虑重重,想方设法于拖延早该踏出的第一步,徒然虚度了吗?即使是在她这座城塞的护城河打转,徒然让自己愈来愈疲惫的此际,状况也毫无改变。因为我内心多数的声音总会召开会议,阻止一切决定性的行动。 我从万年铺盖上站起来,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会议室。我一上台,提议“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会场立刻便化为激动的坩埚。 “坚决反对随波逐流!” “你这懦夫,根本就只是想排遣你的孤独。咬牙忍住!” “你只是因为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想藉她来逃避吧!” “要慎重!首先要确认她的心意,尽可能以不动声色的方式迂回试探!” “和女生交往这种纤细奥妙的事,你做得来吗?好玩吗?” “你根本满脑子猥亵的想法,只想趁机摸她胸部几把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予以反驳。“我是满脑子猥亵的想法没错,但应该不止这样!应该有更多别的才对!更多更美丽的事物!” “那我问你,假设你和她的第一次约会成真了。万一你成功地过了快乐的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投怀送抱,你要如何应对?” “她不是那种像泡面一样速食的女生。” “这纯粹是假设,要是她那天晚上就对你说:来,摸我的胸部。你拒绝得了吗?” 我痛苦不堪地扭动身子。 “我不会拒绝、我不会拒绝的!但是……” “看吧!如假包换的大色狼。去向她道歉,跪着向她道歉!然后去摸掉在路边的橡皮球泄欲吧!” 我满腔愤怒却无法反驳,叫道:“诡辩!诡辩!” “那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吧!你是怎么爱上她的,你为何选择了她。既然你主张应该在此时此刻踏出第一步,就要提出符合逻辑思考的理由,让千万人信服。” 顿时骂声四起。卑鄙、叛徒、造反、好色、愚蠢、莽撞……在台上的我承受所有的咒骂,连气都喘不过来。 “但是,诸君!” 我举起双手,以沙哑的声音向满场的辩论对手叫道: “既然要我如此彻底地思考,那么,请告诉我男女究竟要如何展开交往?要符合诸君所求,纯洁地展开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是吗?愈是检讨所有的可能原因,彻底分析自己的意志,我们便会如同在虚空中静止的箭一般,根本连一步都踏不出去了,不是吗?性欲也好、虚荣也好、流行也好、妄想也好、愚蠢也好,怎么说我都接受,都是对的。但是,难道不应该吞下所有的一切,即使明知未来等待着我们的是失恋这个地狱,也有那么一瞬是应该向暗云纵身一跳的,不是吗?此时此刻不跳,千秋万世,就只能在昏暗的青春一角不断打转而已,不是吗?诸君,这是你们真正的愿望吗?要一直这样下去,不向她表明心意,就算明天孤单死去也无悔,有人敢这样说吗?敢的人上前一步!” 会场鸦雀无声。 我筋疲力尽,下了台,又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回去,在万年铺盖上醒来。我仿佛真的朝天花板吼过一回,喉咙发疼,眼角流下了一行热泪。一点都不像刚睡过一觉。 “反正,现在这副德性……也无计可施……” 我喃喃说着起床,边喘边爬过榻榻米,打开电视,闷闷地看着电视,吃了香蕉,喝了茶。 窗外明晃晃的,充满了冬日早晨的意趣。 今天好像是冬至。 ◎ 我在出町柳车站转乘京阪电车,与包在包袱巾里的绯鲤一同摇晃前进。在中书岛车站转乘宇治线,到六地藏车站有三站。从六地藏车站前,带着大大的包袱往伏见桃山的方向走去,不久便走到市区。 但是,我一直找不到东堂先生的府邸。在我的想像中,东堂锦鲤中心是个放眼望去净是宽广蓄水池、有无数的鲤鱼飞跃,像龙宫城一样的地方。如此豪华绚烂的机构我应该不会错过才对,真是奇怪。我把地图横着看、倒着看,在冷清的街上来来回回好几遭。终于,我发现自己在一间挂着小小的东堂锦鲤中心招牌的民宅前经过了好几次。事后我问东堂先生,原来蓄水池是在屋子的后方。 民宅旁有个小工厂般的地方,放着很多水槽、水管之类的东西。机械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一名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口罩的男子在水槽边巡视,我对他说:“不好意思打扰您。”男子回答我:“哪里哪里。” “想请教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东堂先生?” “社长吗?社长在办公室二楼躺着……” “我听说东堂先生感冒了,来探病的。” 男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生气地说:“真是够了!”然后朝着我,礼貌地行了一体。 “小姐特地来探病,真是不好意思。这边请、这边请。” 办公室里有个大大的铸铁暖炉,摆在上面的铁茶壶静静地冒出蒸气。我坐在椅子上,以暖炉取暖,不久穿着棉袄的东堂先生便下楼来了。他令人怀念的小黄瓜脸显得更加憔悴瘦削,眼睛因发烧而充水,半张脸满是胡子。不过东堂先生一看到我,便开心地笑了。 “哦,是你啊。还特地跑到这里来。” “是峨眉书房的老板告诉我的。” “峨眉书房的老板?他很生气吧?都是我把感冒传染给他。” “是有点生气。”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说“社长,葛根汤”,将药递过来,东堂先生乖乖喝了。然后,他哀叹说:“我女儿也来探病,我连她也传染了……实在是对不起她啊,真的。后来就没有任何人来探病了。你竟然还记得我,真是谢谢你。” “因为东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呀。” “我是哪门子的恩人啊!” 我喝着茶,说起多亏在先斗町遇见东堂先生,后来才能得到种种宝贵的经验。东堂先生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事啊”,感慨地听着。我送上探病的礼物绯鲤布偶,东堂先生抱住大绯鲤直掉眼泪。“真教人怀念。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来不曾度过那么欢乐的夜晚啊!”说着,聊起那一夜的回忆。 “和你聊聊,比喝葛根汤还有用。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愉快了。” “您一定很不舒服吧。” “发烧不退,又咳得厉害……一直做些怪梦,睡觉也不觉得有休息到。” “做了什么样的梦?” “很悲惨的梦。我跟你说过今年春天遭到龙卷风袭击的事吧!我一直不停地做那个梦。夕阳西下,我抬头看天空,呼唤每一只鲤鱼的名字。可是,鲤鱼却一只只被龙卷风吸上去……一直重复做这个梦,真的很折磨人。” “真是苦了您。” “这样也就算了,我还把感冒传染给大家,又给人添了麻烦……” 东堂先生落寞地低声这么说,手伸向暖炉取暖。我在一旁看着他那悲伤的模样,脑海里鲜明地浮现感冒之神在人群中起舞漫步的情景。 从东堂先生身上踏上旅程的感冒之神找上奈绪子小姐夫妻,从他们夫妻再找上赤川社长,再从赤川社长到内田医生和羽贯小姐——。而同时,它又藉由东堂先生找到闺房调查团的团员,找到峨眉书房老板,找到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找到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众人,然后找到学园祭事务局长——。学园祭事务局长把感冒传给内裤大头目和纪子学姊,传给来探病的京福电铁研究会、电影社“御衣木”、诡辩社等众多相关人士。这多达数十人的相关人士,再将感冒各自传给他们的亲友,片刻间便蔓延到整所大学。几千名学生得了感冒,病毒又在他们出入的打工之处、玩乐场所散播开来,然后传遍整个京都——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东堂先生为什么会感冒呢?” 东堂先生苦笑。 “其实啊,我那个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说他得到很不得了的……那个……春宫画,我就去找他借看。当时,李白先生一直在咳嗽。我一定是那时候被传染的吧。” 李白先生! 我们之间牵起了缘分的线,感冒之神在线上纵横来去。而在这不可思议的情景正中央孤伶伶地坐着的,便是李白先生。 我受这神圣的想法感动,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是,大家如此友爱地一同感冒,为何唯有我落单?那种心情,就好像在人人沉睡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的孩子。 我不禁低吟:“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没事吧?” 东堂先生担心地问。 第十五节 ◎ 我在万年铺盖上起起卧卧,度过了一年之中最短的冬至白天。 带着鼻音的学弟通知我,原本预定在当晚举行的社团尾牙停办了。“你怎么没来看我!”我生气地骂道,结果学弟一句“现在根本不是探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他说起路上因流行感冒变得有多冷清。 “学长,你也看一下电视好不好。” 我在万年铺盖上坐起来,把棉被披在肩上,打开电视,转到京都电视台频道。 感冒之神赶走了在街上张狂的圣诞气氛,攻占了主角宝座。电视台卯起来不停播报感冒特集,教导种种早已对我无用武之地的感冒预防方法。圣诞夜前夕,本应热闹滚滚的街上,正惨遭感冒之神蹂躏。我不禁叫好。反正我本就得独自孤单地忍受感冒的折磨,无法欢庆圣诞之夜。那些想到街上寻欢作乐的下流之辈,最好是一个个被感冒之神踹回家里蹲着。 “这波感冒实在有够厉害,简直跟西班牙流感有拚。” 街头过于空旷寂寥的情景,连我也感到吃惊。 电视里的外景记者戴着夸张的口罩,站在四条河原町的十字路口,叫着:“请看!行人竟然少到这个地步!”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车子也很少,路过的京都市公车宛如空无一物的箱子。街上为了圣诞节装饰得金碧辉煌,反而更凸显了无人的萧瑟,甚至显得诡异。简直是一座鬼城。 记者以一副在世界大战后寻找生还者的模样在街上徘徊,一看到行人便上前访问。问着问着,摄影机捕捉到一个大步前行的黑发少女。我不由得爬出万年铺盖,紧黏住电视不放。 “你连口罩都没戴,好像很健康的样子,请问你有什么预防感冒的秘诀吗?”记者问。 “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感冒之神讨厌我。”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悲伤呢?”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了……” 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对着镜头,落寞地说。 ◎ 我搭京阪电车回来。乘客只有寥寥数名。 我在电车的摇晃中思忖。 这一阵子都没有看到学长。我开始怀疑学长是不是出事了。在这之前,我们每隔几天就会因奇遇而相逢,这么久没见面是绝无仅有的事。我很担心。学长该不会是感冒发高烧,一个人病倒了?那可是大事一件。就像内裤大头目、学园祭事务局长、樋口先生和千岁屋老板告诉我的,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学长在各方面都极其活跃,如此活跃的人要是感冒被困在宿舍里一定很痛苦。学长是个非常亲切、充满爱的人,所以才会为了我而舍命争取图画书、与我共同演出,在各方面对我极尽照顾之能事。我一定要报恩!——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想顺路去逛逛峨眉书房,便在京阪四条车站下车,爬上楼梯来到四条大桥的东诘,街上安静异常。平常总是人来人往的四条大桥,此刻却只有小猫两三只。原本刺眼的阳光变弱了。从桥上向北看,鸭川尽头的北方天空涌现了不祥的黑云,抚上脸颊的,是温温的、令人不舒服的怪风。 即使来到河原町,也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毗连的店面在圣诞饰品装饰下灿然生辉,却几乎没有客人上门。脚步蹒跚地走过的人影,全都带着大大的口罩。 在四条河原町的转角遇到京都电视台的街头采访,我也被采访了。记者好像也感冒了,分手之际,我说“请多保重”,她也对我说“你也要多保重”,然后我们无言地环视街道。我们简直就像站在世界毁灭后的四条河原町。 商店里播放的圣诞旋律被不时刮起的强风风声盖过。风穿过大楼间的夹缝,发出的咻咻声活像巨兽躲在大楼后狂嗥。这些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呢?迎着将我与圣诞节刮得乱七八糟的风,我总算抵达了峨眉书房。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所有声音宛如被书吸走一般,旧书店里静悄悄的,暖气暖烘烘的,我总算安心了。一进门,只见门口堆着盒装的美丽全集,如高塔般耸立。 在最后面的柜台坐镇的,是一个娇小的美丽男孩。他的下巴搁在柜台上,生气似地鼓起脸颊,就这样瞪着一本摊开在柜台上的大开本旧书。 “你好。”我说。 男孩哼了一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脸就亮了起来。 “哦,这不是拉达达达姆的姊姊吗?好久不见!” “旧书市集之后就没见过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拜这家旧书店老板为师,说好一放寒假就每天来。” “老板说你很有慧根。” “那当然了,因为我是天才啊。” “你在看什么?” “这个啊,是一本叫《伤寒论》的中国医学书籍。” 男孩收好伤寒论,从热水瓶里倒茶请我喝。我回赠了一颗浅田饴。他津津有味地含着浅田饴,咕哝着说:“不过我是不会感冒的。没感冒的时候吃感冒药是很伤身的,吃太多会流鼻血。现在流行很毒的感冒呢,姊姊不要紧吗?” “感冒之神讨厌我。” “大家都病倒在床起不来,在感冒之神安分之前,整座城市都动不了。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没有输给感冒的,就只有姊姊和我而已。” 他抚摸着《伤寒论》,一脸得意。“万一得了感冒,我就舔‘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药’。” “那是什么?” “得了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只要一吃那种药就马上会好。” 男孩从身旁取出一个小瓶子,瓶里是清澈的褐色液体,不倒翁般的胖胖瓶身贴着标签,上面以古意盎然的字体写着“润肺露”。 “这是大正时代卖的感冒药,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在卖了。我父亲精通中药,自己精心制作的。我也会做。” “这么有效吗?” “有效得跟魔法一样。姊姊想要的话,我可以分一瓶给你。” 于是我想到了——要是学长真的为感冒所苦,我一定要把这感冒药送去给他,好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慎重地收好男孩给的药。 当我再次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回到河原町时,男孩站起来送我。冷清的街道上又刮起了风,纸层滑行而去。在云缝里露出的几许阳光照耀下,一个七彩彩带般的东西闪闪发光地朝河原町大楼飞去。我和男孩站在旧书店门前,朝那个东西看了半天。 “我想姊姊一定不会感冒的,这是神明的安排。” 男孩说。“那感冒药最好是给对姊姊很重要的人吃。” “谢谢你。“ “期待姊姊下次光临。” 我搭上市公车,打算先回住处一趟。车上除了戴上大口罩的司机先生,没有半个乘客。我穿过了无人的街道。 平常挤满了年轻人的出町柳车站前静悄悄的,走回公寓的路上也静悄悄的,像所有居民都死光了似的,只有吹过电线杆顶的风声咻咻作响。因为太安静,反而令人觉得可怕。 回到公寓时,正好遇到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的羽贯小姐从里头出来。她提着大购物袋。 “啊啊!原来你在这里!” 她露出开朗的神情。“我出来买东西,顺便来找你。” 羽贯小姐声音虽然沙哑,但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往我身边一站,以愤愤不平的脸色环视四周。 “喏,为什么这么安静?” “因为现在流行很严重的感冒。” “我还以为我病倒的时候世界灭亡了。” “羽贯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我一问,她小声说“你可别惊讶喔”,然后蹙起美丽的眉毛。 “樋口竟然感冒了。” ◎ 我寂寞孤单地忍受着生病的痛苦,在万年铺盖中辗转反侧。每当懦弱不安来袭,我都喃喃自语:“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因为念了太多次,这句话便在我脑中回响,不肯离去。 从能做的事一步步开始。 一步步。 一步步。一步步。 回过神来时,我正踏着石板路,一步步走在夜晚的先斗町。隔着石板路,有如浮现在黑暗中的幻影般,餐厅与酒吧的灯光连绵不绝。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穿梭在热闹来去的醉客之间,我只是一步步走着。这时,有苹果掉落在我眼前。“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苹果!”才这么想,便发现那是不倒翁。 不久我晃进一家酒吧。平常的我不敢这么做,但这是在梦里,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我独自坐下喝着伪电气白兰时,细长如走廊的店内深处响起欢呼声。 不久,一个身穿浴衣的怪人在天花板附近轻飘飘地飘着,飘到吧台上方。他叼着粗粗的雪茄猛吐烟。就算是在梦里,会做这等奇事的人就我所知也仅只一个。“嗨,樋口先生。”我抬头说。 樋口氏在天花板一角悠然转身,摆出盘腿而坐的姿势,说:“哦,是你啊,真是奇遇。学园祭之后就没看到你了。你也感冒了吧。” 说罢樋口氏在我身旁的椅子轻巧落地。 “说来丢脸,我也感冒了。”他懊恼地说。 “可是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这是这,那是那。” “莫名其妙。” 我说完后问他:“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不会飞。” “要掌握诀窍才飞得起来。你要拜我为师吗?” “我才不要当你的徒弟。感觉很糟。” 樋口氏说:“哎,别这么说。在羽贯她们来看我之前,我只能一个人躺着,无事可做。再说,你趁现在先把‘樋口式飞行术’学起来,有事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有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好了好了,别计较嘛。” 樋口氏如天狗般呵呵大笑,将我带出酒吧。 ◎ 樋口先生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木造公寓里。 那栋“下鸭幽水庄”委实古色古香,倾倒的屋顶上设置的冷气室外机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突出窗户的晾衣竹竿上挂着衣物,如旗帜般飘扬,一排排玻璃窗被风吹得嘎嚏作响。要是相扑力士来突击,整栋公寓大概会应声而倒。 我和羽贯小姐来探病时是下午三点左右,但忽然间乌云密布,天色暗得有如黄昏。飒飒强风吹袭之下,西边紧临的纠之森传来令人发毛的沙沙声。那阵风似乎是从幽黯的森林深处吹出来的。 上二楼时,强风吹得幽水庄地震般摇晃,我和羽贯小姐不由得牵起手来。走过昏暗而积满灰尘的走廊,来到位在最深处的樋口先生的房间,房门前堆满了废弃物,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脏死了!”羽贯小姐推开废弃物说。 我和羽贯小姐一进房,就看到樋口先生裹着棉被,扁着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面向天花板喃喃说完之后,他又懊恼地叫道:“竟然然会感冒!” 我将千岁屋老板给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边,用流理台上的电磁炉做蛋蜜酒。羽贯小姐在他额头上贴退烧用的冶敷片,一边说:“原来樋口也会感冒嘛!”为先前的事还以颜色。 樋口先生在床上坐起,我把蛋蜜酒递给他。 “像樋口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感冒呢?” “因为我想去探望李白翁。” 樋口先生呼呼吹凉蛋蜜酒说。 “但是,一靠近李白翁的住处,感冒之神就毫不留情地攻击我,以致目的没有达成便铩羽而归。这可不是一般感冒。现在四处蔓延的感冒,是李白翁传染给大家的。” “李白先生人在哪里呢?” “纠之森深处,感冒病毒不断大量地从那里窜出来。” “这么说,不断根是不行的。”羽贯小姐说。 “问题是,没有药对李白先生有效,就算有效,又有谁送得到?” 于是,我取出峨眉书房的男孩给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脸上骤然生辉,接过药瓶,透着电灯灯光察看琥珀色的瓶子,吟唔几声。然后感叹道:“啊啊!” “这正是空前绝后的灵药‘润肺露’!我热切盼望得到的极品,与超高性能的龟子鬃刷并称双璧。李白先生以前就是靠吃这种药,才得以从西班牙流感中幸存。……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旧书店的男孩给的。” “很好很好。” 樋口先生打开瓶盖,拿免洗筷伸进瓶子,卷动一下,又把盖子盖紧还给我。只见他舔着润肺露,一脸喜色。 “好吃,真是好吃。” “这能治好李白先生吗?” 此时,巨大野兽般的黑色强风撞上幽水庄,玻璃窗发出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声响。我们不由得缩起身子。 羽贯小姐站起来拉开窗帘,失声惊呼。 往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顶之后,一根漆黑巨大的棒子擎天而立,而且从御荫通那里缓缓向贺茂川方向移动。那大柱轮廓模糊看不清楚,但招牌、枯叶、传单、空罐等都被吹上天空,传来东西破碎的巨大声响。 “那不就是龙卷风吗?” 羽贯小姐喃喃地说:“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真是赚到了!” “那是李白翁的咳嗽病毒,里面充满了病菌,看来已经是末期了。” 樋口先生舔着润肺露,看着我。 “李白翁快病死了,所以盘踞在他身上的感冒之神不断衍生出手下,在城里散播李白感冒。而试图搭救李白翁的人也一一被感冒击倒。再这样袖手旁观,京都会因感冒而毁灭。你把这润肺露送去给李白翁吧。” 我握紧润肺露站起来。 “遵命。” ◎ 要与强大的李白感冒病毒对抗,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 我到附近的澡堂去。只见在风中拍打的布帘旁,贴了一张写着“今日柚汤”的告示。澡堂里人影全无。大大的浴槽里,圆圆的柚子包在网袋中载浮载沉。我泡在酸酸的香味笼罩的大浴槽里,身体暖洋洋的。然后,我将意念集中在神明交付于我身上的任务,朝着天花板低声喊道:“我来了!” 回到下鸭幽水庄,羽贯小姐因为担心我前途未卜,在背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她说为了以防万一,凡是能治感冒的全都带去。蜂蜜生姜汤、蛋和酒、可口可乐和生姜、千岁屋老板给的梅干、煮好的南瓜、一个大柚子、苹果、葛根汤,而最重要的那一小瓶润肺露,我用布包起来绑在腰上。当时的我,可说是“会走路的感冒药”。 在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目送下,我走向下鸭神社的参道。 天空乌云低垂,阴暗有如台风天,温温的风不时吹来。御荫通似乎刚遭龙卷风袭击,满地垃圾和脚踏车残骸,凌乱不堪。 我站在御荫通上的下鸭神社入口,看着通往纠之森那条空荡荡的参道。这应该称之为“魔风”吗?阴森的风从昏暗的深处吹来,刮起沙尘刺痛我的脸。苍郁的古木摇得厉害,森林里响起骇人的风声。我就像接受风之邀请,踏上空无一人的漫长参道,向北而行。 走在长长的参道上,我想起与李白先生初识的那个先斗町的夜晚,那个两人快乐地喝着伪电气白兰的夜晚,想起当时打从肚子里感觉到的幸福。人家说李白先生是个非常可怕的放高利贷者,但对我而言,他像祖父一样慈祥。 参道左手边,南北向的马场曾经在夏天举办过旧书市集。 那边有某种巨大的物体发出可怕的声响正在移动。我逃往参道右侧,紧紧抓住身旁的树。沙尘与落叶齐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抓住的大树在暴风中剧烈摇晃。龙卷风在树林的那一边将马场的泥沙往树梢吸,不断朝南方前进。风声中频频传来树干断裂的声响,简直像纠之森在哀嚎。 我紧紧抓住树干,等龙卷风过去之后,擦擦沾满泥沙的脸,眯着眼,定睛往参道深处看。风再度轰轰吹起,碎成片片的万国旗、七彩彩带等从我身旁飞过。想必那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层电车的装饰品。等我注意到这一点,才发现四周参道上、树木的枝橙上,处处挂着这些饰品。 我继续前进,在马场北端,看到了橙色的灯光一明一灭。 黑暗的森林一角魔法般亮了起来,然后又暗下去。不久,我便找到李白先生停在树林之后的三层电车了。即使从远处看,也很清楚原本热闹缤纷的装饰物已被撕成千万碎片吹走,连影子都不留。车顶上的竹林也荒废了,没有一片车窗是完好的。 废墟般的电车仿佛在呼吸,灯光明暗交替,正觉亮光刺眼得令人害怕时,猛烈的暴风从车里激射而出,随后电车又像气力尽失般暗了下来,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李白先生在痛苦地喘息。 “啊啊,李白先生!我现在就去看您!” 我背好背包,朝迎面而来的风前进。 ◎ 我优雅地在先斗町上空飞翔。 天狗樋口氏的传授含糊得不能再含糊。他进了经营旧书店的朋友家,擅自来到晾衣台,指着天空对我说: “只要活得脚不踏实地,就能飞了。” 我心想真是瞧不起人,一面在心里描绘起“有一天在老家后山挖出石油,发大财变成亿万富翁,大学也不必念了,从此享乐一辈子”这等脚不踏实地的将来,没想到身体转眼变轻,从晾衣台上飘了起来。樋口氏在晾衣台上挥了一阵子的手,然后就不见了。 我轻盈地在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盖得密密麻麻的屋顶间跳来跳去,只要小心不去碰到家家户户上密如渔网的电线,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往鹤立鸡群的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一踢,身体高高弹起,我缓缓扭动身躯,俯瞰眼底的夜景。夜晚的城市灯光闪烁,有如宝石;四条乌丸的商业区灯光、远远地像支蜡烛般发光的京都塔、衹园的红光,以及三条木屋町以南那片闹区密如网眼的灯光,熠熠生辉。 我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降落,坐在屋缘晃动双脚。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眼底南北狭长的先斗町发着光。 我就这么发着呆,想着“她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接着便看到一辆不可思议的车子灿然发光,静静地在眼底的先斗町前进。那辆车长得就像电车,车顶上有片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氏的三层电车。 我想起那奇异的先斗町之夜。 在漫长而空虚的夜游尾声,我在那辆电车车顶的古池旁倾听她与东堂交谈。东堂大吹法螺,说鲤鱼被龙卷风吹走,试图笼络她。我为了将纯真的她从这等卑劣男子手中救出来,从草丛中站起,没想到却被天上飞来的东西直击脑门,就此倒地不起。现在回想起来,都教人惭愧。 接着我想到:“只要在车顶上等,不久她就会为了与李白先生拚酒而现身才对。” 我从屋顶上翩然投身夜空,飞往三层电车的车顶。 凌空时,蓦地在我心中来去的,是“万一她真的出现了怎么办”的念头。我上次那番演说已让脑里的中央议会闭嘴。现在我只能闭上眼睛,往光荣的未来纵身一跃。三层电车接近眼底,看得见满室明亮的车厢内部。灿然生辉的水晶灯随着车厢的前进晃动。我看到李白氏舒适地坐在椅上的背影。“但是……”我边寻找降落点边寻思。万一她皱起可爱的脸蛋,露出“呜哇!这下三滥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该怎么办?我的自尊能够承受这屈辱吗?届时我将失去一切希望,一无所有。 现实的烦恼转眼一涌而上,我再也飞不起来了。 承受不了现实的沉重,我坠落在车顶的古池里。幽幽古池塘,老子跃入水中央,噗通一声响。溺水的我视线一隅,瞥见鲜红艳白的锦鲤翻腾飞跃。 ◎ 暴风洗劫过后的一楼书房乱七八糟,一扫原本豪华绚烂的气氛。书架和倾倒的书桌之间散落着破损的浮世绘和书籍,从螺旋阶梯吹下来的狂风,蹂躏着这一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螺旋阶梯,朝二楼的宴会厅走去。 李白先生铺了棉被睡在宴会厅深处,身边摆着以绳索串起的马口铁方形提灯,好像要把铺盖包围起来。李白先生缩着身子,每一呻吟,那些提灯便大放光明。这就是我看到明灭灯光的源头。 由提灯照亮的宴会厅乱到极点。老爷钟倒下,把垫底的留声机压扁;青瓷壶和狸猫摆饰被敲得粉碎,散了一地;所有的窗子都不见了,原本挂在木板墙上装饰的各式面具与织锦画全都被刮跑了,破破烂烂的油画卡在螺旋阶梯口。李白先生独自躺在这堆残骸中央。我因为太难过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忙奔到铺盖旁,隔着棉被抱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喊道。 原本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的李白先生,听到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无力颤抖,眼发异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呻吟出声。“我要死了。” “不会的,请放心。” 我理理李白先生杂乱的白发,伸手按住他热得发烫的额头。 此时,提灯突然大放光明。李白先生痛苦得扭曲了身体,大咳了一声。一手按在他额头上的我,被卷起的暴风弹开,身不由己地退到螺旋阶梯处。暴风平息后,提灯的光亮也消失,李白先生四周暗了下来。我抓着螺旋阶梯的扶手喘着气,不久提灯再度亮起来。 “李白先生,我带药来了。”我说。 “不用了,不必管我。” 李白先生以悲恸的声音说:“不然连你也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不会感冒的。” 虽然几度被吹走,我仍来回于宴会厅角落与李白先生之间,看护李白先生。我举起以免洗筷卷起的润肺露走近,李白先生怀念地眯起眼睛,舔了在提灯照耀下明亮如琥珀的药液。“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白先生高兴地如此低语。我从背包里拿出冷敷用的贴布,贴在李白先生火烫的额头上。趁李白先生咳嗽的空隙磨了苹果泥,喂他吃下。 一时间耳里只听得到纠之森的骚动与李白先生的喘息声,不过没多久这段痛苦又漫长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第十六节 ◎ 我掉进李白先生的古池里,然而头一探出水面,地点骤然转变,所在之处成了一个腥臭的蓄水池。威猛的夕阳射出强光,好刺眼。前一刻明明还在夜晚的先斗町,我不禁蹙起眉头。虽说是做梦,但场面的转换快得令人发晕。耳边隆隆作响,为何四周暴风狂吹?我泡着的池水也剧烈摇晃,可怜的锦鲤嘴巴猛开猛合。 我将下巴靠在蓄水池岸边,吐出缠住舌头的水草。 就在此时,我看到栏杆旁有个被年轻人拉住的中年男子,他甩开拚命制止他的年轻员工,一脸悲恸地朝这里奔来。 他就是锦鲤中心的主人,东堂。 他沐浴在夕阳下,任凭暴风吹乱他为数不多的头发,向上天控诉般举起双手。“住手——!”他喊。“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他接二连三地喊出一连串的名字。 我泡在蓄水池里欣赏东堂失心疯的模样。 最后他哭了出来,准备朝相反方向奔去,但蓦地,他发现了泡在蓄水池里的我。他露出惊愕的表情,嘴张得下巴都快脱臼了。只见他一面逃,一面向我猛挥手,瞪大着眼睛仰望天空,大叫:“快逃!快逃!” 我一回头,只见直上天际的龙卷风黑压压地耸立在眼前。蓄水池的水与闪闪发光的鲤鱼纷纷被吸上天空。 “想逃亦不可得!” 我坦然接受,闭上眼睛集中心神。 于是我跟在鲤鱼身后,昂然飞向浩瀚穹苍。 ◎ 不知不觉间,李白先生剧烈的咳嗽缓和下来了。 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我实在也累了,便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醒来,我肩上披着柔软的毛毯。倒在地上的大型老爷钟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时间,指着五点。一抬头,看到李白先生在被破坏得一团乱的架子之间寻找没破的伪电气白兰酒瓶。看我醒来,便说:“谢谢你。要是你没来,我恐怕已经没命了。”然后,他在缺了角的青瓷盘上烧起油画画框,为我温热倒进锅里的伪电气白兰。 “来,把这个喝下,暖暖身子。” 我在钻进被窝的李白先生身旁裹着毛毯,喝了滴了柚子汁的伪电气白兰。肚子里变得暖洋洋的,精神也回来了。四周的情景也一点一点鲜明了起来。李白先生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着我。 “人一感冒就会变得软弱,真是伤脑筋。” “那是因为您发了高烧。” “在寂寞的冬夜里,孤伶伶地卧病在床,心中着实不安。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是个孤单老人。发烧烧得睡不着的晚上,一醒来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会想起遥远的过往时光。在床上独自醒来,喊着要娘。可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有我呀。” 我悄声说完,突然想起学长。学长也是独自躺在被窝里吗?孤伶伶度过这一年当中最漫长的夜晚吗? “感冒,就觉得夜晚很长。” “今天是冬至呀,是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日子。” “可是,就算再怎么漫长的夜晚,黎明也一定会来。” “那当然了。” 李白先生看看我,莞尔一笑。 他动了动嘴巴,我便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李白先生说。 我望着他一笑,摆在被窝四周的提灯一齐发出异光。李白先生忽然大吸一口气,挥手示意我走开。因为事出突然,我只来得及后退几步。 李白先生这一咳嗽,刮起我从未经历过的强风。 后来在康复庆祝会上,李白先生告诉我,这时候他才总算把盘踞体内的感冒之神赶出去。化为暴风的感冒之神从李白先生嘴里飞出来,在宴会厅内大闹一场后,飞到窗外形成巨大的龙卷风,四处卷动,扰乱了夜色,撼动了纠之森。在黑鸦鸦的龙卷风中闪闪发亮的,是本来围在李白先生被窝旁的提灯。以绳索串连的提灯宛如电车,发着光在空中飞舞。如果能从外面仰望,那景象一定非常壮观。可惜我看不到。 因为,我人就跟着那龙卷风一起转动。 转啊转的,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感冒之神离开李白先生固然教人高兴,但它却顺手将我带上了天空。 ◎ 从蓄水池里被龙卷风吸上天的我仍继续上升。 那种感觉简直像坐上一座螺旋形的溜滑梯,而我要倒着滑向天际,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上攀升。我任由龙卷风将我吸上去,现在应该已经来到相当高的地方了,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无趣,我很快就腻了。 “我会升多高?” 抬头一看,我看到漆黑中,有一串闪闪发亮的橙色光点流动着。原来是以绳索连成一串、活像电车的提灯。大概是从哪里被吸进来的吧。我心想,龙卷风捡到了漂亮的东西呢。然而凝神细看后,发现那串提灯电车车尾竟挂着一名小个子的女生,只见她紧抓住提灯,眼睛是闭上的。我才想,这也是一个漂亮的东西呢,便发现竟然是她。 当时,我脑袋里浮现的,只有“奇遇”这个词。 “反正还不是做梦”——这样泼冷水不识趣的人,去被狗咬吧!是梦还是现实,这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的确,我的才能百宝箱几乎见底,但我却一直把自己仅存的最大才能给忘了——将幻想与现时搅和在一起的才能! 我想,如果能拯救她于如此危急的情况,定能开辟人生光荣的新天地。一定是的。我的幻想一起头便完全不知道要刹车,与她第一次幽会乃至于得到诺贝尔奖等未来人生的诸般高xdx潮如走马灯般流转,对将来种种脚不踏实地的辉煌幻想,填满了我深深的脑内峡谷。我的身体有如充了氦气般轻盈。 我使出樋口式飞行术,像只虎头海雕般遨翔。 我拉住那串提灯的一端,她将眼睛微睁一线。 在轰轰巨响与暴风之中,我们无法交谈。 她微微一笑,以不成声的声音说“真是奇遇”;而我也以不成声的声音回答“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我双手并用攀爬在提灯串,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我的手。 我拉住她的手一翻身,设法逃脱咆哮的龙卷风手掌心。我拨开旋转的大气激流,躲进乌云之中,突然间,囚禁着我们的黑暗裂开,视野为之一亮。我们从狂吹乱扫的暴风中解放,回过神来时,已在清澈的天空中滑翔。 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眼里所看到的,是脚下一整片京都的街景。 围绕市街的群山泛起淡淡的山岚。 举行过学园祭的大学、举办过旧书市集的纠之森、我们走了一整晚的先斗町,以及商业区、鸭川、神社庙宇、御所森林、吉田山、大文字山,以及由命运的线所系起的、居住了无数人的公寓大楼和民宅屋顶——一切都沉浸在蓝色的朝霭之中,静候黎明。我们在冷得要命的空气中差点冻僵,以天亮前的街道为目标准备降落。 忽然她凑近我的脸,叫道:“南无南无!” 她晶亮的眼眸投向的,是大文字山后方、如意岳方向鲜明的朝阳。阳光将她雪白的脸颊映得好美。 我们看见新的早晨如倒骨牌般,在沉浸在蓝色朝霭中的街头迅速展开。 ◎ 在万年铺盖里醒来的我俯卧着,活动我迷迷糊糊的脑袋。 于京都市上空数百公尺处尝到的幸福之感,如退潮般离我而去。 再度被推回现实的我,忍不住将嘴埋在枕头里“呜呜呜”呻吟着——那个梦是那么地鲜明,而握住她的手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过,这触感会不会太“真实”了一点? 我转头看向一旁,发现她正端坐着握住我的手。从窗户射进来的白色晨光,照亮了她的黑发。她美丽的眼睛有些湿润,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在说她很担心我。 “您还好吗?”她说。 此时,我想起来了。我打从心底爱上她,是在先斗町走了一整晚之后的那个黎明,是我在古池边倒下,想啐上天一口时,她凝视我的那一瞬间。回想起那以来的半年,这一路走得真远。 我被性欲打败、我无法与世界风潮抗衡、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寂寞——种种思绪在我心中来去,但终究虚幻地消失,唯有她濡湿发光的眼眸,她的轻声细语,和美丽的脸颊在我心中停驻。 “学长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碰巧经过而已。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就是学长把我带来的吗?” 是这样吗? 我只是一直在万年铺盖上做着颠三倒四的梦—— “好漂亮的着陆。” 她伸出手,将手心放在我的额头上。我的烧还没退,她冰冷的手心冰凉了我的额头。大家都说,手冷的人心暖。 她让我看一个不倒翁形状的小瓶子,用在流理台找到的免洗筷卷起瓶里麦芽糖似的液体。我按照她的话,舔了这美味的麦芽糖。她微笑地凝视着我,将她与李白先生度过的漫长之夜说给我听。 “等李白先生的感冒好了,我们两个一起去为他庆祝吧。” 这句话突然从我嘴里迸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高烧未退,就是因为这芬芳的麦芽糖让我脑袋充血,差点流鼻血的缘故吧。 “一起吗?” “一起。” 我加上一句:“顺便告诉你好玩的旧书店趣事。” 她呵呵笑了,点头说:“我们一起去。”然后又发了半晌的呆。由于她发呆得太厉害了,我心想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她一定可以当选日本国手。 她说她觉得身体有点热热的,然后又笑了。 “也许是我感冒了。” ◎ 她第二天便返乡去了,但拜她让我服用的感冒药润肺露之赐,我总算得以逃离感冒之神的魔掌。当我在万年铺盖里养精蓄锐时,圣诞节过去,忙忙禄碌的年底来临。 据说这段期间,恶毒感冒的大流行终于迈向终点。 早一步康复的学园祭事务局长在返乡前来看我。 独自病倒的我一无所知,这才晓得原来内裤大头目、诡辩社的人等,凡是相关人士无一幸免,都得了感冒。听我说“全是被你传染的吧”,事务局长便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我提起和她约好两人一起出去,事务局长以“干得好”称赞我的努力,但是又留下一句“不过接下来才辛苦,和女人交往啊……”这种讨人厌的话才离去。 我回家了。 过完年回到京都,宿舍信箱有一份小小的邀请函,目的是邀请众人庆祝李白先生康复,召集人是樋口氏。据说费用一概由李白先生负担,免费招待所有来宾,美味食物随意吃,伪电气白兰随意喝。 我握着电话听筒一整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 当天,我离开宿舍,目的地是位于今出川通的咖啡店“进进堂”。 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是下午六点在纠之森举行,我和她约好下午四点喝咖啡。为了不迟到,我必须在下午两点离开宿舍。因此,我必须在早上七点起床。因为衣服洗好晾干要几个小时,淋浴吹头发要一个小时,刷牙要五分钟,整理头发要半小时,然后预演与她的对话要数小时,忙得要命。 我沿着疏水道走去,才一开年,就有热血的运动社团大声在操场上练跑。尽管是熟悉的情景,但看着街道在仿佛脱色过的泛白冬阳照耀下,总觉得气氛很清新,很有刚过完年的感觉。 只不过,我的脚步很沉重。胃很沉,像是灌过铅似的。考虑到万一她没来的情况,便心情沉重,考虑到她万一来了的情况,心情更加沉重。我抽着烟,绕着不必要的远路。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世上的男女单独碰面时都谈些什么?总不会是一直大眼瞪小眼吧。话虽如此,应该也不是高谈阔谈人生或爱情。莫非,这当中有着我所无法应付的纤细奥妙的机关?要说些有格调的笑话逗她笑,却又不能沦为长舌男,同时要以坚毅的态度迷倒她——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不是个明朗愉快又机智风趣的人。直接去见她,很可能只是说些没营养的话,不断地喝着咖啡而已。这种事有何乐趣可言?就算我光是看着她便开心不已,但这样她会开心吗?若像个恶鬼无故占据她宝贵的人生时光,会对不起她,实在对不起她。也许还是乖乖留下来填平护城河才轻松愉快。啊啊,这下糟了,我怀念起填护城河的时光了。真想回到那段光荣的时光。 我在疏水道旁的长椅坐下,望着叶子掉光的行道树。 心想,她现在正在准备出门吗? ◎ 那天,说来丢脸,我兴奋极了,早上六点便起床了。 学长打电话来约我,说参加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之前,邀我到咖啡店喝咖啡。这莫非就是世人所说的“约会”?一定是的。而这是我初次受邀。这可是一件大事。 就在我想东想西、打扫做家事之间,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我一边准备出门,一边想要和学长说什么。 我有好多事想问学长——学长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在夏天的旧书市集吃的火锅又是什么味道?而秋天的学园祭里,为了演出乖僻王冒了什么样的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学长都是怎么度过的?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兴致高昂地走出公寓,冰冷而清爽的阳光照亮了四周。李白感冒也已经收敛行迹,十二月时冷清的街道再次热闹了起来。 我不由得感到开心,朝咖啡店“进进堂”走去。 ◎ 我终于硬着头皮,走向咖啡店“进进堂”。 不用说,既然是我主动邀约,当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走。 我打开厚重的店门,走进昏暗的店内,这时是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坐在窗边的位置,喝着咖啡,一心思忖着该说些什么。绞尽脑汁之后,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她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还有,在夏天的旧书市集里看了什么样的书?而在秋天的学园祭里,又怎么会担起那场大戏的主角? 若她肯谈这些,我也能聊聊我的回忆。 我的心情轻松了几分,隔着玻璃望着今出川通。耀眼的午后阳光洒落,照得四周闪闪发光。我呆呆出神。 不久听到开门声,才发现她已经到了。 我向她点头。 她也深深一点头。 在这值得记念的一刻,我不再填平护城河,转而向更困难的课题挑战。读者诸贤,还请见谅。期待他日再相逢。 再会了,填平护城河的日子—— 最后,我要送各位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 ◎ 我走在今出川通上,想着行道树重拾绿意的那一天。 当春天来临,我将成为大二学生。这一年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有趣呀!我对即将来临的二年级充满了期待。这一切,都多亏了学长,以及这一年来遇见的许多人。我心中满怀感谢。 然后,我来到了咖啡店“进进堂”。 我紧张地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仿佛另一个世界般温暖柔和的空气将我包围。昏暗的店内,充斥着人们隔着黑亮长桌交谈的声音、汤匙搅动咖啡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响。 学长坐在面今出川通的位子上。 窗户照进来的冬阳,看来宛如春天般温暖。学长在那暖暖的阳光中,一手支颐,像只午睡到一半的猫咪呆呆出神。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蓦地觉得心底温暖起来。那种心情,就像把一只比空气还轻的小猫咪放在肚子上,在草原上翻滚。 学长注意到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向学长点头。 于是我向学长走去,一面悄声呢喃。 相逢自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