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妖怪一样自由》 引章:英雄的墓碑 愿我的生平与历史同在, 愿荣誉的烈酒倾满生命的空杯。 在我告别这相识的世界时, 我将言道—— 吾辈,特为不朽而来。 ——朗日-手书墓志铭于大荒地青铜大道东 天地杀伐,万古秋风共唱悲歌,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时代,在后世的故事里,甚至没有一个准确的传说。 落日尽处的红与黑中,青铜的幻影与黄金的面具相撞破碎,一条大汉阔步而来,他从很遥远的南方起步,路过被白象尸体堵塞的河流,路过凤凰衔木*的神木,路过冰冷的荒原和干旱的村庄,路过尚未来得及埋葬文明的沙丘。他一路向着极北方而去,在无数个神圣的黑夜行走,脚步和大地的脉搏俨然共鸣,太阳的金光在他背后竭力撕扯,但终于越拉越细弱,铮然一声碎裂,化作冰原上白而碎的裂片,凝结在冰雪和岩石的缝隙中。阳光断裂的创口处,鲜血涌了出来,天空张开巨口,大地伸出獠牙,神的血会飘扬,魔的血会滴落,但这个人没有,他的血液在背后迸溅,鲜红的霰粒飞舞,奏出一曲上古愤怒的歌。 这里是极北方的大荒之地,完全彻底黑暗的时节。 一切都隐没在黑暗里,只有那座黑石的墓碑,还在闪着幽深的光,天上地下,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纯正的黑色,地狱一样的深邃,苍冷,黑暗,好像出现在无数光明的尽头,又似乎是无数光明的开端,它在大汉宽阔的背部跳跃着,颠簸着,好像地母腹中孕育的纯血生命。 这是一座界碑,那后面的世界,再没有了光和影,白和黑的区别,那是永恒的混沌世界。 黑暗中有重重的身影,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他们匍匐在荒原上,绵延的脊背像是暗黑世界里的波涛。 “请你们让开。”那长途跋涉者说,“我将埋骨于此。” 许多个声音一起发出的哀叹、悲鸣、控诉和誓约汇聚成了一阵嗡嗡的声响,这是波涛在响应风的号令。 “元帅,请容许我们追随至最后一刻。”有头颅抵着大地,声音像是从地底传出。 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跋涉者死了,化作一尊石像。这一次,离他亲手铸就的墓碑还有十二翅的距离。 送葬的行列已经追逐了他太久太久,直到他停下脚步,才接踵而来——一道金色的巨大的霹雳和一道巨大的紫色闪电由远而近,像是两柄巨剑迅速划过铜制的镜面,带起火花的屏障。火花迅速燃烧蔓延,轰然声里,一道长龙似的野火穿过荒原,火焰尽头的烈焰穹顶之下,裹在重重华服之中的王者走了出来。他已经是那么的老,厚而长的须发要十二个女妖分别挽着才能不坠在地上。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每一天都有臣民猜测他即将死去,可他依然活着,站在天地权力的巅峰之上。 “愚蠢的东西。”老王开口责骂,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可以滔滔不绝地骂上三个日出和日落,他老了,记不住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又没有臣下胆敢打断他,他就站在那里,用手中王杖杵着地面,像在给自己打着节拍,他咒骂这弑君者本应得到严厉的处罚,他诅咒无用的臣下,他口齿不清又态度坚决,“去,让他们一家人在混沌世界团圆吧。” “陛下,这是违背盟约的。朗日选择死亡,我们还他尊严,陛下,我们理应给予他一个英雄应有的葬礼,以及善待他的妻子——即使那是一个魔鬼。”金电侍卫躬身说道。 老王更加暴怒,用更加缓慢和有力的声音怒斥这个胆敢忤逆他的属下,在不知道絮絮了多久之后,他挥起王杖,一杖击死了那个金电侍卫,对紫电侍卫再一次下令:“怒辉,你去,把那个魔女带来,送到他的身边,和他合葬。” 谁也不敢忤逆这样的帝王。于是很快,妖王的手下架来了一个魔女,她有着妩媚的女子的上半身,一头漆黑的长发上凝结着冰蓝的露珠,而下半身则化作一枝花茎,根须犹在,显然是刚刚从泥土里被拔出来。 她*的腰部粗大,间或有什么生物一动,她快要分娩了,急需一点力量,花茎下的须根颤抖着伸向石缝。妖王一杖杵在花枝中间部位,咔嚓一声,断了,青色的汁液流出来,接着是鲜红的血。 魔女仰着面孔,想要喊叫,但她的舌头已经变成了一片兰草叶子。她挣扎,身躯在粗粝的荒野上扭动,长发变成蓬曲的花蕊,双臂变成延展的长叶,她的整个生命以短促的速度痉挛——人类的外形像是花苞外的护叶,被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这是一朵美丽的兰花,魔界之中的空谷幽兰,在生与死的交集上,她因痛苦而显得过分美丽。 如此的凋零,就算是石头做的心肠也会落泪,然而老妖王的心肠比石头更冷酷坚硬。他走上前,拾起那株兰花,走到那矗立背影的面前,他的声音粗哑而快活:“我为你献花,我的元帅,这是你想要的,一个英雄的葬礼。” 他大笑着转身离去,笑声在旷野中如夜风呼啸。他太快活,快活得忘记形骸,似乎又找到了年轻时凯旋而归的胜利感。他的反叛者死去了,他的继承人也死去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天长地久地活下去,直到世界覆灭的末日来临。 他甚至没有看见,那石像的眼睛里,正在流出斑斑的血泪来。 一切又复归沉寂。 一个世纪,接着是另一个世纪,在永恒的长河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石像被风侵蚀,片片剥裂,在心脏部位的裂缝里,长出一株小小嫩绿色的兰草来。 “我的……女儿。”石像抬了抬右臂,碎石纷落如雨,露出嶙峋的骨头。他迟疑着,似乎生怕白骨的粗粝会伤着小小的叶片,他一寸一寸地缓缓移动,新生的血肉和皮肤在风中变得结实。 “我的……女儿。”他终于触摸到了那株兰草,而后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地动山摇的呐喊。他摇晃着碎石,像是猛虎摇晃着身上濡湿的水,然后一步迈了出去。 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终于完成了数个世纪旅途的最后一段,走到了墓碑之前。 他轻抚着自己刻下的文字,像是在抚慰一个多年的老友,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呵,不朽。” 声音呼唤着声音,灵魂招引着灵魂。 “元帅,请容许我们追随至最后一刻。”黑色的脊背浮出沙砾,一个,又一个,绵延万千。 “借过,诸位。”那人说,“元帅朗日已经死了。我要做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你们自由了,无须再等待我的命令。” “不……”一个很细很轻,但是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来,“让我们以自由的身份,重新追随您,无论您是谁,无论您要往哪里去。” “想清楚再来找我。”那人毫不留情,继续向前走。 他一步迈入了混沌世界。 他一步走入了人间。 人间,这是一个目眩神迷的世界。它在异常缓慢地加速前进,它数百万年之中处于自己的混沌状态里,数万年中艰难地谋取着生存的权利;数千年中它欣喜而蓬勃的发展,数百年来它已经在为自己的力量而疯狂——无数卑微人类的渺小智慧汇聚成大河,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神的力量地位发起冲击。而到了数十年间,妖界中最富有冒险精神的一批低阶小妖组团冲进这个世界,他们像是拓荒者和淘金者,他们要的不是黄金,而是漫长生命之中的短暂邂逅。 他们大量聚居在一个叫做梦城的东方城市里,兴致勃勃地扮演一切人类角色,有的小妖入戏太深,渐渐地也忘却了自己妖族的身份。起初的年份里相安无事,在朗日元帅发号施令的岁月里,他曾经下过死命令:妖族如果要同人族通婚,至少要经过一纪——也就是一百年的人间生活。这条律令有效地遏制住很多悲剧的发生,在人类世界经过百年风雨的妖怪,多半都目睹过朋友和情人的生老病死,很难再有一次激情组建家庭。 但在朗日消失之后,情况有所不同。年轻的妖怪和年轻的人类相遇了,他们不知道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同,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甚至结婚生子。人类和妖族的后裔被称为混血妖族,混血妖族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他们是全新的,父族和母族都没有经验教导他们。 他们是两个阵营的异类。 他们既聪明又愚蠢,既偏激又迷茫,他们一无所有。 纯血妖族的力量之梦和人类社会的财富之梦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货真价实的白日梦而已。 梦城的妖怪公会对他们视若无睹,梦城的人们对他们一无所知,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蕴藏的力量。 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市中心一座商业大厦的顶层传出一声激动的报喜:“宁总,支线任务‘英雄的墓碑’已经改好了,全部按照您的要求,请您过目。” “好极了”,一个中年男子温和的声音传出来,“哦对了,按照原定计划,向全程的混血小妖发内测邀请函。” “宁总……” “怎么了?” “全城的混血妖族大概有五十万。” “即使他们都来,我们的服务器也不成问题。” “不是的,宁总,这样一来,公会迟早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去吧。我们做游戏的不在乎pk,有了对手,才好玩。” 游戏界面上,成荫的绿树拥着一座金色的墓碑,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抚摸着墓碑的石顶,像是摸着她爱人的脸庞。 碑文如下: 我亲爱的素昧平生的女儿, 爸爸失信了, 没能给你和妈妈一个家园, 现在我允诺, 将还给你一个世界。 那些不愿意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们, 就去你的世界, 与你作伴吧。 ——宁也雄-手书于妖怪大陆数码有限公司 第1节 妖怪家庭的普通一天 老爸: 牛奶在微波炉里,面包在桌子上,吃完碗搁那儿,我回来洗。衬衫帮你熨好了,皮鞋也已经擦好了。祝工作顺利。 ——尧尧 丁建书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抓过脸上的纸条来看,一边睡眼惺忪地喊:“老婆,起床啦,送我上班!” “唔……”洁白的枕头上洒着浓密乌黑的一头长发,一只手伸出来,撩开乱发,露出张美丽而呆滞的面孔。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 “八点半了,快快快。”丁建书反应过来,匆匆忙忙抓起衣服裤子套上,一溜小跑地洗漱,三口两口把牛奶解决了,“小云,快点呀!” 周小云在五分钟之内把身体从平行转到垂直,又在一分钟之内穿好了运动裤和针织衫,蓬头垢面地坐在床沿,脚尖勾着拖鞋一晃一晃,没好气的:“我有什么好快的……困死我了,我才睡三个小时。你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会死啊?”她踢掉拖鞋,弯腰扒拉出床底的运动鞋,歪头分辨了一下左右,套上,然后马马虎虎用十指拢了拢头发,“走吧。” “时间就是生命,懂不懂啊你?”丁建书在头上抹了双倍摩丝,带上金边眼镜,照照镜子,俨然已经是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中年工程师。他拎起公文包,抓过面包叼在嘴里,冲着周小云伸开双臂:“快来,背我。” 周小云死死瞪他:“你有人性没有?” “说的好像你有。”丁建书不情愿地放下手:“好啦好啦,去阳台。” 当初买这套房子可是煞费一番苦心的,独栋,28层顶楼,前后左右都是开阔地,站在阳台上只有蓝天白云好看。周小云微微弯下腰,丁建书熟门熟路地勾着她脖子:“驾!” “去死,告诉你一百遍了,减肥减肥减肥。”周小云轻轻蹬地,已经背着老公从阳台跳了出去,准确地说,是飞了出去。 从家到公司,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怎么也要一个半小时,丁建书又不傻,放着现成的交通工具,不用白不用。以周小云的飞行速度,这点距离基本就是起飞加降落,丁建书刚刚能把面包啃完。 “小云,你最近的工作态度真是值得嘉奖,百日安全无事故嘛。”丁建书舒展双臂,“就是太瘦了,硌得我不舒服,下次带个垫子你看怎么样?喂喂喂,我说着玩的,你千万别闹啊。” 上次在飞行途中拌嘴,不小心公文包打开了,整本文件掉下去,满街满地都是,丁建书想破头也想不出解释的理由。 这次周小云破天荒地没有乱动,她迎着风甩甩头发,“是啊,一百天了,建书,尧尧的暑假都快结束了,你到底什么能休假陪陪我们?” “等我有时间,最近一个大case,二期工程刚启动,时间相当紧,乖啦,降落降落。” “我偏不!有本事自己下去,跳啊?”周小云恚怒起来:“女儿这么大了,眼看就要上中学,成绩还一塌糊涂,我说你操心一点行不行啊?” 又来了!女人就是斤斤计较,隔三岔五地抓住机会数落自己,身为这个三口之家的一家之主,必须在关键时刻维护自己的权威性,丁建书右手抱着公文包、左手扶着眼镜,确认没有任何东西有高空坠落的危险之后,坐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教训说:“女儿的事情我比你操心,你还是看看你自己吧,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一趟,家务活一点不做,我不在家尧尧不在家能把自己给饿死……” “我本来就是soho!”周小云愤而翻身坐起,丁建书惊骇地一把抱住她的腰,周小云戳着丁建书的鼻梁:“soho的生活是你们这种平庸无聊的上班族不能理解的!” “是、吗?我所理解的soho,是有收入的那一种。”丁建书向下看了一眼,照例的有点儿哆嗦——身为木系的老妖,其实和大多数普通人类一样,双脚离开地面,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全感。 其实今天景色是不错的,阳光灿烂,整个世界都明媚而清晰,清风徐徐,白云在脚下掠过,极目远眺,视线可以跨越整个城市区,直达郊区小河。 很想悠然自在地发发呆,如果不是赶着上班的话。 woo——就在他们正下方,传来一波喝彩声,在这个高度能听见的喝彩,下面应该已经沸反盈天了。 “什么声音?”周小云是个好奇的家庭妇女。 “我想下去看看。”她看似在征询丁建书的意见。 “带上隐身草!”丁建书轻捏无名指,做好了准备。 “我去了啊,你自己上班。”周小云一头冲了下去。 丁建书无名指弹出,身边四周架起小小的虚拟空间,他一步一步地从两千米的高空顺着阶梯走了下去。今天铁定会迟到了,丁建书小小懊恼,随之心平气和。他的妻子原本就是一个风妖,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居家过日子,他已经很满意了。 下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酒吧,坐落于梦城中心区域,号称是全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娱乐。隐身草的效用只有二十分钟,周小云可不想这么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自毁形象。她准备伸头看一眼就走,早场演出,哪会有什么好的? 她一眼看出去,哈哈笑出声来。 舞池中心,三个人正在跳舞,看不出年龄。中间的那个头发染成绿色,扎起来足足有两尺高,脸上也涂了绿色的粉,从眉毛到鼻梁到嘴巴,用油彩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造型实在太像一株莴苣了,根本就是形神兼备。左边那个脑袋大概想弄成白色,但鬼斧神工地倒腾出一种花菜的白色;右边那个头顶上盘着软趴趴刺歪歪的一大条,很像一只大海参。 莴苣、花菜和海参异常卖力地跳舞,尤其是中间那只莴苣,看起来像一只浓墨重彩的精灵,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像藏着一团小小的火,每一块肌肉都像长着一段弹簧,他和节奏一体,节奏和整个空间一体,所有人都在跟着他的旋律动……尤其是正中一个妆容很配合的女生,她也把整头长发都倒束起来,比那个莴苣的杆子更长,更结实,她毫无章法地左摇右晃,个子又矮,后头的人看见的完全就是根拖把。 “问号!问号!”女生挥着双手大声叫。她应该还是个半大孩子,残留着稚嫩的嗓音已经喊到变声,乍一听上去,还有点小小的耳熟。 “谁家的女儿打扮成这样,她家里人该多难过啊!”周小云欣赏不了这种时尚的音乐,更对这群另类的年轻人不怎么感冒。“糟了,今天老林父子要来做客呢。”三个特立独行的菜谱造型青年提醒了周小云,她连忙一溜烟儿闪开,尽一个家庭主妇的义务,准备食材菜色去了。 一曲终了,三株蔬菜去拿墙角的吉他贝斯,大多数观众们嬉笑散场,早场演出在这个城市还不多见,但甫一推出就颇受欢迎,进来的大多数是附近上班族,他们很多人为了避免交通高峰期,特地提早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上班,在这里小小放松全当晨练,心情愉悦地开始一天工作。 “问号”,老板喊住了莴苣,热情洋溢地鼓励,“不错啊。” “谢谢生哥。”莴苣一离开舞台就低着头,脑袋上象有一座比萨斜塔。 “怎么样,下个月接着过来?我给你们加一个点。跑早场的不好找,再顶几天,算帮我个忙,怎么样?” “生哥,下个月真不来了。学校开学了,不好意思。” 老板摸出烟盒,抽出三支烟,各自扔过去。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素来如此,反正铁定要走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够哥们够义气,莫名其妙地就要欠上一份人情。他很是惋惜地长叹:“行!不为难你们,哦,冰点的乔先生要见见你,去吧。”老板指了指一间办公室。 冰点是梦城的一家著名娱乐公司,乔先生的名头这附近几个场子无人不知,莴苣犹豫了片刻,带着两个朋友走了进去。“放机灵点,多少是条路。”他轻声叮嘱说。 乔先生正在仰头欣赏墙上一副中堂,隶书写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十个大字。近年来文化风盛行,越是这种乌七八糟的场所,老板的品味越出尘脱俗。 乔先生听见门响,一转身,略有些失态的“啊”了一声,这三只的造型太诡异了,打破了这位娱乐圈老手的心理底线。三个人一起冲他笑,不笑还好,一笑起来真跟闹鬼似的。 “你们……你们哪位是杨问?” “我。”莴苣又点点头,很恭敬的,那个大莴苣杆子差点碰到乔先生。 “这个,我看过你们演出,玩得不错。”乔先生开始说正事,“嗯,你琴弹得确实好,又能唱能跳的,外形方面也……杨问啊,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外形?” 杨问没听懂。 乔先生递过一包湿面巾:“能不能?嗯?” 杨问窘得呆立片刻,转过身去用力“卸妆“。 乔先生一转头,门缝里又钻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他这次真被吓一跳:“这也是你们……乐队的?” 厚粉,闪光的眼线,雪白的嘴唇,以及一个三尺高的冲天大辫子,那个棒槌样的姑娘热情活泼地点头示意,辫梢刷刷在乔先生脸上扫了两下,然后憋足了力气喊:“杨问!” 丢死人了,老看见这个小丫头,不管他们主打什么造型都在下面跟风,每每有过之无不及,杨问的脸埋在湿面巾里,深呼吸,抬起头,艰难地介绍:“这是我们的……粉丝。” 乔先生一眼看过去,杨问的脸擦出点人模样了,挺清秀一个小伙子,就是皮肤被油彩糟蹋得全是暗疮和粉刺,他叹口气,“冰点的实力你也知道,杨问,要是双方都有意向合作,我们至少会有比较专业的造型师。” “等一下,你说,我?韩冒和刘扬呢?” 杨问左右看看,韩冒用劲捣他,刘扬还在认真旁听。 还是嫩了,这话不该这么问的,乔先生咳嗽一声:“这个……你们这个圈子呢,说真的推出难度很大,我们还是想签一个是一个,一个一个来。等你稍微走上轨道了,再——” “我知道了。”杨问推了一把刘扬,“谢谢乔先生,我们先走了。” “杨问,耐心点,有什么要求我们慢慢谈。”乔先生确实惋惜。 杨问摇摇头:“乔先生,我们还是学生呢,快开学了,就不分心了吧,谢谢您。” 他完全没有搭理小棒槌的意思,小棒槌像一个跟着法师的亡灵寸步不离。韩冒看不下去了,拉她一把,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 他们三个慢慢走出去,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上班时间,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他们跑得很撒野,一路跑一路跳,轮流大声问候了酒吧老板以及乔先生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和大爷。 小女孩追出来,早已经跟不上他们,她呆了半天,一跺脚,对着天空大声叫:“啊——开心死了!我看见杨问了,活的活的活的!” 老妈: 巴黎时装周的图片在你信箱里,这次不要再误删了。ps,电话费和宽带费已经交了,现在可以上网。祝工作顺利。 ——尧尧 “这个小管家婆越来越过分了!”周小云愤怒地嘟哝一句。 她的名誉已经被这孩子败坏得差不多了,谁见过一个十二岁小丫头天天在同学里念叨,哎,照顾老妈好累呀……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尧尧五岁那一年跟妈妈逛街,然后自己跑回家,拽着爸爸衣服说,爸爸,我把妈妈弄丢了。爷儿俩满大街找人,在距离事发地点十五公里外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周小云,丁尧尧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爸爸安慰妈妈,似乎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周小云也一直头痛不知怎么解释——这种神奇的妈妈确实少见,去一趟雪山冰川戈壁滩好像去逛街一样轻松,但是每次去逛街却像是探险一样艰难。只要转车超过两次,必定会迷路。 “对于一个习惯俯视世界的人来说……”,周小云拎起菜篮子飞了出去,“平视这个世界是异常艰难的事情……”一个小时后,她带着刚刚采摘的蔬菜,深山里的蘑菇,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和一只挣扎着的野山鸡飞了回来。 身为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要保证丈夫和女儿吃到美味又营养的饭菜,当然还要新鲜绿色纯天然。周小云嘴角带笑,不时抬头看看时间,宝贝女儿快回来了——尧尧最近很辛苦的,每天早出晚归地上补习班,免得一开学就被同学甩下距离,唉,这孩子年纪轻轻,总是给自己太多压力。 周小云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山鸡炖上,菜洗好切好,到点就能下锅。 他们的客人很少,夫妻俩都尽力不把妖怪大陆的朋友往家带,只有怒辉算是老交情了。今天他要宝贝儿子林舜上门,周小云也想趁机看看这位妖界未来之星、王储的最有力竞争者到底是什么角色。 滴滴——楼下有摩托车喇叭声,林怒辉来了。 巨大的哈雷机车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车身上印着一弯风中之羽,描成月光下大海的蓝色。这是飞行羽快递公司的独门标志。 熄火,摘下头盔,林怒辉招呼儿子:“走吧。” 林舜拎起两瓶晨露酒,点头。 “林舜,记着——”林怒辉拍拍儿子后背。 “我早就记住了,那个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不该说的千万别说。”林舜乖巧地抢话。 “我是让你有点当哥哥的样子,听老丁说,那姑娘又懂事又可爱,就是见人容易害羞,你要主动关心她,多说话才行。”手机铃声响起,林怒辉边走边接听:“小云?我刚到你们家楼下,行行没问题,你说……酱油,醋,盐,胡椒,孜然,一袋米?我说你们家还剩什么呀?嘿呦,作料能占多少地方,什么都放虚拟空间,你们家厨房是留着干嘛的?喂……喂……小云?又是什么碎了?得,林舜记着,再加个大号砂锅。小区门口有个超市,出门是左转还是右转?嗯……楼顶有一根倒了的天线的那个……算了算了,我让林舜自己打听。”林怒辉挂上电话,扭头:“记住了?” “记住了。”林舜点头,把酒瓶塞给老爸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回头:“爸,这就是你说的‘浑然忘我融入人类社会的妖怪家庭典型’?” 林舜做事总是很让人放心,他买齐了一应作料,又挑了超市最重的一袋米。 听老爸说,为了给他们建练功房,丁叔叔当年灵力透支,差点晕倒过去。丁叔叔周阿姨和老爸老妈那是多年的交情了,原本两家走动应该更勤点的,但老爸总是担心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马脚,吓坏了那个丁尧尧。说到这个,林舜真是相当不以为然,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纯血小妖,血液中流淌的是整个妖怪大陆的荣誉、责任和担当,即使这没什么值得骄傲,至少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再说,即使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女儿成为普通人类,可能吗?丁叔叔和周阿姨自己也做不到吧? 走着走着,几句轻声的私语从远处飘进耳朵。 “哟,那是谁家孩子,怎么画成这样?” “现在小孩真是莫名其妙,觉得这样酷呗。” 林舜顺着路人议论的声音瞥过去一眼,吓了一大跳。一个女孩子正在一边走一边梳头,她涂着惨白的粉底画着诡异的眼妆,本来眼睛就大,又拼了命地往外瞄眼线,两只眼睛占了脸的三分之一,再配上斑马纹的橘黄色紧身衣,林舜想起了一个词——吊睛白额大虎。 吊睛白额大虎居然向自己走来。 林舜看着她变魔法一样掏出湿面巾擦掉彩妆,蘸着矿泉水梳了一个马尾辫……三下五除二折腾出一个清纯可爱的邻家少女。 很好看的小女孩啊,刚刚擦拭过的面孔水嫩洁白,在夕阳下闪着露珠般的璀璨,身架还没有完全长开,但是以腿长的比例推测,将来应该是个高挑修长的姑娘。 两个人一路同行,直到走进同一个单元门,按下同一个电梯楼层。 吊睛白额大虎看看林舜手里的七七八八,警觉起来:“喂,你不会是……” “林舜。”林舜笑了,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归左手,伸出右手去:“你是尧尧吧?” 他玩味的神情在说,卿本小妖,奈何扮鬼? “你你你你……”丁尧尧很快从震惊转为平静。点点头,又挤挤眼,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听说过,林叔叔的儿子。你,你不会跟我爸妈说的,对吧?” 电梯门开,林舜有礼貌地按住按钮,示意丁尧尧先进,丁尧尧挤出一个笑容来,她上上下下看了林舜几眼,最后目光落在了林舜的左手上。那袋米上明明白白标着50kg的字样,但林舜象提着一颗白菜一样若无其事。 丁尧尧想起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传说来。 奥林匹克化学竞赛一等奖,全国数学建模大赛一等奖,足球篮球都是校队的绝对主力长相不错,性格又好……按照常理推测,这种完美到没劲的人只会在言情小说里出现。 电梯到了,两个孩子走了出去,对视一眼,各自带着探究和疑惑。 26楼35号,大门半开着,门上贴着五好家庭、节水家庭、卫生标兵家庭等等一堆居委会小铁牌。不大的两居室被收拾得异常简洁,几乎没有什么杂物占用空间,女主人在厨房忙碌,男主人和客人在愉快聊天,厨房里炒菜下锅的刺啦声,客厅里是不是爆发的笑声,这个家真显得其乐融融,当然还有丁尧尧甜甜地叫着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林叔叔好的招呼声。 丁尧尧一进家门立刻判若两人,换鞋,帮忙打下手,端茶送水果,然后搂着老妈的腰满嘴跑火车,什么老师说她进步不小啦,就是一起上补习班的某某某拉她说话被老师批评啦,有个十三中的学生已经初二了还来上课,大家都偷偷笑话他……一板一眼,有褒有贬,细节真实情节可靠,再配合天真可爱的神情,如果不是林舜曾经亲眼目睹她的变身过程,也会相信这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的。 很丰盛的一桌晚餐,山鸡蘑菇汤,红烧大鲤鱼,配上清凉可口的晨露酒,吃得大家赞不绝口。周小云象所有母亲一样不住嘴地夸奖林舜,这也好那也好,开学之后尧尧就是你的校友,要多关照她云云。林舜整顿饭吃得骨鲠在喉,他是不说谎的好孩子,林家父子血液里,都流淌着一种叫做耿直的因子。 丁尧尧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她很想跟上大家的谈话,但是困意无法阻挡地涌上来,慢慢的慢慢的,她倚在妈妈怀里睡熟过去。 丁尧尧合上眼帘的十秒钟后,热热闹闹的聊天八卦戛然而止。 丁建书抱起女儿,放在卧室床上,拉好被子,轻轻带上门,走了回来。 丁建书像是换了个人,安静温和的气场里透出隐隐的见外:“怒辉,你到底有什么事?” 林怒辉想了想:“我们换个地方聊?” 丁建书的食指点在墙壁上,一个淡金色五芒星出现在手下,凸显出形质来,丁建书缓缓转动半圈,一扇金色大门出现在眼前。 “请吧,我们去书房。”丁建书当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象牙白的圆形大厅,十六间书房环绕在二楼,一楼大约可以算作一个小型博物馆,左侧一道泉水后面,一组高低有致的众神浮雕笼着会客区。 丁建书接了一瓮泉水,倾入茶壶,煮沸,慢条斯理双手奉茶:“这还是戮天雪山的雪水,我特地带回来的,怒辉,尝尝。” “开门见山吧”,林怒辉按下他手中茶盏,“老丁,尧尧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丁建书望着那杯茶,惋惜地摇摇头:“你这是在用哪种身份跟我谈——老朋友,还是护卫长?” “这两个身份不矛盾,老丁,小云,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林怒辉指了指林舜:“林舜只比尧尧大三岁,现在已经是金牌战士了。” “那么恭喜”,丁建书恭喜得毫无诚意可言,转向林怒辉:“不过……我以为,这个时代不需要战士,不需要暴力、对抗和杀戮,人类世界的法则已经足够了。” 这话有点尖刻了,林怒辉按着性子:“你自己呢?你和林舜一样大的时候,也已经参与建造守护神殿,这也没有用吗?”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那我们坐在这里,在你的两室一厅里藏着一整座宫殿,没用吗?” “我永远不可能建出比这个世界更大的房子,尧尧需要空间,应该向外走。” “走到哪儿呢?走到多远对小云来说算是远?” “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呢?”怒辉正色:“我知道,你们都已经倦了,可是尧尧没有,你们都还记得自己开启潜能时候的感觉吧?你造出第一间房子的时候……那玩意儿准确说是个箱子,你趴在上面哭成什么样?小云第一次离开地表的时候,是怎么又喊又叫的?你们现在凭什么剥夺尧尧的权力?” 林家父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林怒辉几千岁的人了,还是热情又正直,说话丝毫不拐弯抹角。 丁建书深深地呼吸,摇头:“怒辉,冷静点,其实我们也在观察尧尧,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潜力。” “不可能!”林家父子震惊了。 妖界的纯血之子已经不多,现在梦城里的妖怪多半是混血二代妖,甚至是混血三代妖。但即使是三代妖,身体里同样潜藏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某样能力的强烈渴望。林舜一出生就显示出格斗上的天赋,六个月时显示出运算上的能力,他送给自己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是尝试性接触闪电力量。 在妖怪历史中也有极少数没有天赋的先例,但在长老们的强行开启之下,一样可以获得远远超过同龄人类的能力。 “事实就是如此,如果尧尧喜欢上什么,我们会非常乐意,但如果……尧尧什么都不喜欢,只想做个普通人,我们也不会允许有人来强迫她。”丁建书说,“我的女儿,不是为了保持血统而生的。” 这个可不一定,林舜想,一个能把父母骗得死死的小女孩,说她什么能力都没有,鬼才信。 可是,妖界并没有“瞎掰”这一项技能。 泉水在一旁沸腾着,场面稍稍僵持,丁建书和林怒辉彼此知根知底,在他们交往的漫长岁月里,并没有有过一方说服另一方的先例。 “这件事我看就到此为止吧”,周小云端来点心,笑嘻嘻地缓解气氛,“尧尧不争气,我们做爸妈的也没办法。” “唉,还有一件事……”林怒辉端起茶盅:“建书,你也知道咱们王上的情形,恐怕选一个王储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如果林舜有机会,我希望你支持他。” 这才是今天的重点。丁建书不答允也不拒绝:“我只是木侍者而已。” “自己人面前你就别说这些,建书,你知道的,妖王要集齐五块灵石,可是现在五大长老都在推诿,木长老更是凭空消失……”林怒辉直言,“我是希望你能出山的。而且不瞒你说,我们家林舜是什么样的孩子你也看见了,我觉得他要是和尧尧——” 丁建书一摆手止住了林怒辉的话:“我想做这个长老,一千年前就做了,现在我有小云和尧尧,此生别无所求……怒辉,妖界的事,你还是别和我商量了。” 林舜受不了父亲这样的上门推销了,开什么玩笑,丁尧尧能看上他,他还看不上丁尧尧呢。他生硬地插话:“爸,公会不是还有事么?我们就别打扰丁叔叔他们了,走吧。” 丁建书周小云客客气气起身送客。 出门快到电梯,林怒辉不死心,又回头,“对了建书啊,明天让林舜来接尧尧出去玩玩,马上开学了,让孩子们放松点。啊,就这样说定了。” 丁建书和周小云身心疲惫。正常人家父母都在防着小孩早恋,哪有林怒辉这样的?人家闺女才十二岁,就忙不迭地惦记上了。 床上的尧尧睡得正香甜,像个可爱的娃娃。 晨露酒是妖界的常见饮料,对于体力和智力都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只是正常人类喝了晨露酒,会沉睡上十二个小时。 周小云轻手轻脚地给女儿换睡衣,刚脱下衬衫,就皱起眉头,“咦”了一声:“建书,你看,尧尧学会买衣服,还是这种……奇怪的衣服。” 紧身、v领、露背,这是*成年女性的装束,胸口上贴了一张纹身,那是五线谱里的休止符。 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丁建书示意周小云帮尧尧重新穿上衬衫,拧开一瓶面霜,挑了一点抹在尧尧鼻子下面,轻轻推推女儿:“尧尧?洗洗再睡?” 丁尧尧揉着眼睛:“爸……我好困哪……”她清醒过来,一骨碌爬起来:“噢噢,老爸,我帮你做了早饭,熨了衬衫,擦了皮鞋;老妈,我帮你找了图片,交了电话费上网费……今天的打工费一共是……嗨,零头不要了,给我四十就行。” “没问题,尧尧乖啊,先去洗澡。”周小云拍拍女儿。 “谢谢老妈!”丁尧尧翻身起来就往自己屋里跑:“我去拿睡衣!” “对了尧尧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学会的本事?”丁建书随便问问。 “都是不靠谱的。”丁尧尧在屋里喊。 “是什么?”两口子一起紧张地问。 “说也白说。”尧尧没好气的。 “说说看呀?”可怜天下父母心。 丁尧尧已经把那件衣服脱了,跳出来:“我想学会变钱!只要一挥手,满屋子都是钱!”她满怀期待地眨眨眼睛:“你们会吗?不会我可去洗澡了啊?” “倒也算是强烈的渴望,不过有什么技能……和财迷是挂钩的呢?”丁建书冥思苦想。 周小云踢他一脚:“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那是全人类共同的梦想,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第2节 带我玩吧 丁尧尧一觉睡醒,把昨晚上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塞进书包里,轻手轻脚地摸出房门。 溜出单元门,她就愤愤地嘟哝了一句:“真恶心,这叫什么天呀!” 昨天还是云淡风清万里无云,一夜间有场风沙过境,整个城市已经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天上一朵朵云彼此纠缠,像是吸了多年烟的肺部,渗出铅灰的颜色,好像随时会分泌出污浊的粘液来。 楼下的大槐树也落满了灰尘,失去了昨日清爽鲜嫩的绿色。 至于树下随意停靠的摩托车,更是脏到相得益彰,扫扫土可以养盆小花了。 丁尧尧踢了一脚摩托车,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 摩托车上的一个人好像是终于忍不住开口:“喂?你看不见我吗?” “嘿嘿,对不起,对不起,您的车呀?我这忙着关心城市环境呢。”丁尧尧书包甩上肩,走人。 林舜的脸色多少有点不好看,这个女孩拽得不像样子,也不问问自己来干什么,也不打个招呼,骄纵得是不是过分了点儿?一想到这儿,他火气有点往上冲:“丁尧尧,你站住,我怎么得罪你啦?” “啊……林舜?”丁尧尧挤出一个笑脸,“你找我有事啊?” 其实林舜确实误会了丁尧尧,她有个不大好的习惯,对人脸的识别度非常低,记忆力就更低。小学六年级毕业,一个班的同学一半不认识,更不用提那些“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老师们了。 “没什么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特地来认识一下。”林舜摆个pose,笑得很有自信,两排大白牙几乎可以去做广告明星。 丁尧尧开始不高兴了,这算什么,帅哥这种生物,遇见了礼节性的花痴一下,养足了我的眼睛,给足了你的面子,各取所需也就差不多了,还要怎么样?真把自己当棵葱了?丁尧尧哼了一声接着往前走,跟着就是一个趔趄,然后差点跌倒,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平坦坦的路面,总是走不稳。 “尧尧!”林舜大声喊。 丁尧尧回头,看见林舜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带上,她嘿嘿一声笑出来:“大阴天的,装什么瞎子啊?” 林舜没有回答她,隔着墨镜,他看见丁尧尧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子的边缘处,十几个巴掌大小的小孩子在死死拖拽,好像是想要扯一块儿下来。那些小孩子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身体也是泥土的颜色,丁尧尧这么突然一转身,其中一个被带了个跟头,一双灰蒙蒙的瞳仁瞪向林舜。丁尧尧又转回身去,那个小东西经不住折腾,一跤跌进大地里。 “尘婴?”林舜大吃一惊,这种小怪物是沙尘暴的特产,从天而降,然后慢慢沉入土中,但少数可以在降落途中吸到一点人类的生命力,落地不死,有了吞噬追逐的能力。跟着丁尧尧的这几只已经不是初生状态,但依旧没有任何战斗力,他们的眼光略有问题,只能感觉出丁尧尧的影子香甜可口,但不知道啃不动。 林舜没时间再管丁尧尧——整个街道都是尘婴,眼看着一个个即将灭顶,路人经过,一脚踩下去,立刻有尘婴叼着脚后跟,又从柏油路面拔了出来。稍微长大的尘婴立刻撕咬同类,生存的几率是五五开,就看谁先吃掉谁。得到力量的尘婴开始活动,他们沿着路人的身体慢慢爬上去,对于人类而言他们依旧显得虚弱,必须要爬到眼睛的部位,捕捉一点点外溢的灵气。 丁尧尧向前走着,一个晨练的老大爷背着剑,对面而来。他看起来身体已经很不好了,那柄普通的钢剑对他来说也显得过分沉重——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原本跟着丁尧尧的尘婴们一起跳到老大爷身上,他的身上已经爬满了尘婴,身后的影子更是拖着长长一列,那些小怪物在凭本能等待,用劲把那个萎缩的影子扯得长长的,然后猛一松手,老头儿跟着一个趔趄。 林舜一把扶住他,然后倒吸一口冷气,这老爷子快要不行了。 老头儿大口呼吸,尘婴们聚拢在他的口鼻周围,有几个已经开始往里挤,这弄得老头儿呼吸更加困难,哮喘着,捂着胸口,喉咙里带着痰响:“小朋友……帮……帮我……电话……” 仅仅在十步开外,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林舜摘下墨镜,对面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长发,球衣球裤,一双原本洁白但现在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运动鞋,他似乎饶有兴趣地看待这一幕,林舜愤怒了:“你有没有人性?过来帮忙!” “何必呢?”那男孩一开口,林舜就猜到他的年纪,还处在变声期里,嗓音尖细夹着浑浊,但还是藏不住声线的动听。那男孩耸耸肩:“你送他去医院,他也只能把这些怪物带到医院,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只能长得更快。你打电话给他家人?别开玩笑了,不要命了?他家里人肯定说是你撞的。” 冷血,而且……不是人类。 “生老病死,这是人类的常态。”那个男孩索性蹲下来,托着腮,认真地观赏眼前一幕:“往后退,好戏开始了。” 老头儿一口气顺不上来,整个梗在胸口,他捂着心脏,痉挛,然后倒下,尘婴们欢快地叫了一声,一涌而上,吃得啧啧有声。 “你看,一个简短的进化过程。”那个男孩看得有趣,还笑出声来:“他们现在开始互相残杀,喏喏喏,那个肯定是胜利者,它是最聪明的一个,只有它不等最后一块儿吃完就发起攻击。对,这就对了,咬住它,不用吃完,赶紧找下一个……吃掉它,强强对决!” 尸体上的战斗残酷而迅速,当一个尘婴迅速吃掉两个同伴之后,他立即成为了这群怪物中的最强者,屠杀的速度越来越快,尘婴们的智商不高,没有一个知道逃窜的,很快,那个最强大的就成了这两平方米里的王者。 “过来吧,小秃鹫”,那男孩伸手,捏着尘婴的脖子把他拖到自己身边,它已经长大了,灰色的胸口里好像藏着一颗黑色的心,男孩撇撇嘴,一只手指戳在那颗心上,一钩,带了出来。 林舜反应过来了,他不敢置信,“你干什么!”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男孩左脚点地,舞步般一个转身,回来的时候,手指上那颗心已经不在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吞噬魔怪以增强法力,违背了律令十一条。”林舜上前一步,伸手查兜,“你该知道吧?” “那又怎么样?你告我?装什么装啊你,我不信你没吃过。”男孩不屑。 林舜惋惜地摇摇头,从兜里摸出一张黄牌,手指一弹,黄牌烧起了金色火焰,他一只手揪住那男孩的衣领,“一年之内,严禁你使用任何妖力,每周六晚去忏悔室报道,明白?” 男孩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你是?” “林舜,应该听说过吧?”林舜轻轻把燃烧的牌子贴向男孩胸口,男孩胸膛起伏,死死咬牙,好像一触即发。林舜的手伸过来,男孩一把打开他的手腕,低声威胁:“别碰我!” “敢做就要敢当。”林舜拧住他的胳膊,“你再躲,我算你逃跑了?” “老头的家里人来了,有种你别跑。”男孩目示林舜身后,林舜一回头,看见一男一女正指着自己的鼻子跑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头皮一阵发麻,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孩已经挣脱他的手,跑开了。 “站住!”那个男的也不知道是老头的儿子还是女婿,气势汹汹抓住林舜的肩膀:“怎么回事?” “你看快来看爸爸,他好像不行了——”女人捂着嘴就哭出声。 “老爷爷走着走着,自己摔了一跤。”林舜解释。 “我爸身体好着呢!小小年纪先学会说谎了,不关你的事,你那个同伙跑什么跑?”男人脸色铁青,“你们家大人呢?喊你爸过来。”然后才回头对老婆吼:“哭什么?快打120啊!” 那个男孩已经跑远了,身影一高一低,一起一伏的……林舜恨得牙痒痒,又没办法,妖界禁令第一条,不许在人类面前展示能力。 丁尧尧赶到*的天桥下时,大家一起站起来迎接,她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礼遇,正准备微笑着客气两句,一群少年已经齐齐地迎向她身后一个人:“问号,来啦?” 杨问今天看起来像个正常高中生了,他跑了很远,累得不轻,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揉脚踝,嘴里咝咝地倒抽冷气。 “杨问!”丁尧尧激动地挤过去,“我是新来的,我叫丁尧尧,你还认识我吗?” 杨问抱着腿,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以示欢迎。他看来真的是痛得不行,额头有大颗冷汗沁出来,也懒得擦,只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腿,鼻翼呼扇,有点儿发狠的意思。 韩冒卷起他的裤管,看见小腿的毛孔一粒粒滴着血珠,他大惊:“你怎么了?你不是去吃那个——” “别大惊小怪的。”杨问一把把裤管拽下来,靠着天桥内壁的水泥墙面,冷气渗进体内,他舒服了一点,喘了两口气,下巴点点丁尧尧:“韩冒,这小孩儿怎么回事?谁招她来的?” “我,我。”韩冒扯了一把丁尧尧:“她不是你粉丝嘛,人家想跟我们一起玩,你又老不理人家。” “粉丝?韩冒你又吃错药了吧?拿了人家什么好处退给人家。”杨问撑着韩冒的肩膀勉勉强强站起来,抖抖腿,看着丁尧尧,“别听他胡扯,这小子每次手紧就卖我一回。” “谁卖你了?我都跟她说了,你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样,你就是一个窝囊废,小混混,流氓,淫棍,说人话不干人事的低等生物,她不信我有什么办法?”韩冒一串话说得特别顺溜,杨问连打断的机会都没有。 “喂,多大了?” “十二,下个月开学上初中。” “家里干嘛的?” “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时装设计师。”丁尧尧想了想,补充:“你别误会,我爸人缘挺差的,经常被老板骂,说不定哪天就被炒了;我妈倒是经常骂老板,不过她压根不会干活,基本不拿薪水。我除了语文其他都不及格,估计义务教育一结束,就跟你们一样了。我不是好孩子,真的。” 杨问被她逗笑了,一肘子捣在韩冒肚子上,“编排我编排得爽吧?”又问丁尧尧:“他还说我什么了?” “嗯,就这些吧,总之心理阴暗,仇富,冷血,看不得别人好。”丁尧尧想起什么,扒拉书包:“啊哦,对了,还有还有,说你这两年早就断炊了,靠着骗小孩儿吃饭,见一次面五百,kiss一千,上床两千……嗯,这是五百见面费,我只有这么多了,你点点。”丁尧尧把一沓零钱拍在杨问手里。 韩冒很聪明地后退一步。 “靠,这年头小孩都怎么了?”杨问挠挠头,真的接过钱塞裤兜里,然后两手一摊:“行了,见也见了,回去吧。” “带我玩一个吧。”丁尧尧认真地说。 “好,没问题。”杨问指了指天桥一侧的商业街,“看见对面那个皮草专卖店没有?去把它砸了,砸了你就是我们一伙的。” “为什么?” “我看它不爽呗,买不起呗。吃不到葡萄葡萄就是酸的,是酸的就找个傻妞把它砸了。”杨问抖抖腿,“去不去去不去?不去赶紧回家。” 丁尧尧一抖书包,扭头就走。 杨问长出一口气,等丁尧尧走远,才回头骂韩冒:“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韩冒踢了杨问一脚,疼得他又弯下腰去,韩冒毫不怜惜:“怎么回事到底?” “今天倒霉,那个尘婴好像不能吃,我的腿有点不行了。还有,好死不死的我碰上林舜了……嘿,就是林怒辉的儿子,纯种小护卫。”杨问想起林舜的手,还是不寒而栗,“我估计他不会放过我的,这几天我得避避风头。” “真有这么厉害?”一群人面面相觑。 杨问有点绝望:“他有多厉害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一下都架不住。还有你们都小心点,他手里有金牌,背后有一大堆老菜帮子……大家伙最近躲着他点,嗯?” “问号,你看你看,丁尧尧!”人群里个子最高的刘扬指着天桥叫,“多跟人家学习,她砸人家店面还遵守交通规则呢!” 丁尧尧雄赳赳气昂昂地绕了一个大圈,走过天桥,向着皮草专卖店走了过去。 “坏了!快快,把她拉回来!”杨问扶着腿,一瘸一拐地跳过护栏,横穿马路,直接奔向丁尧尧。 丁尧尧掂了掂手里的砖块,说不害怕是假的,可这是杨问给她的第一个任务。 这是梦城最奢华的服装店之一,几个清洁工正在仔细擦着橱窗,一只已经长到半人高的尘婴爬进橱窗里,脑袋从一件狐皮大衣中钻出来,咧着嘴笑。 丁尧尧走近店里时,导购员正在向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介绍那件大衣。 “麻烦拿给我看”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大衣。 “这一件是维特拉荒原白狐,w-d-苏珊的作品。先生,您……” “完美,太完美了。”那个男人打断了导购员的介绍,他略有些唐突地接过大衣,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动作,轻轻在大衣上空抚摸了一下,好像在抚摸某一个穿着大衣的女人。“非常好……就是它,小姐,结账。” “好的先生,我来替您包装。” “不用了。”男人坚持亲自拎着大衣,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他是个能让很多女人着迷的中年男人,线条硬朗,眼神深邃,气度不凡,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一掷千金,价钱也不问一声。 就在此时,丁尧尧已经径直地走了过来。 “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导购员奇怪问。 这个背着书包扎着马尾辫的可爱小女孩甜甜一笑,挥起胳膊,一块砖头从手里飞了出去。 “丁尧尧!”杨问同一时间窜进门,几乎是凌空猛扑,以世界一流门将的敏捷半空抄住那块砖头,然后一把攥着丁尧尧的手,回头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们俩干什么的?”导购员声音变得尖厉,大声叫:“保安过来一下——” “诶,小姐,我看算了。毕竟没造成什么损失,小孩子嘛。”那个买大衣的男人摇摇头。 怎么着也是主顾,导购员乐得给他一个面子。 “谢谢。”杨问拉着丁尧尧就要出门。 “等等。”男人喊住杨问。 “你的腿再不治就彻底烂掉了。”那个男人看着杨问的脚踝,一线黑色的血没入运动鞋的鞋口。 “谢谢。”杨问头也不回,接着往前走。 “我能治。”男人开门见山。 “我知道。”杨问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只尘婴在男人的安抚下渐渐沉睡,这种没有灵性的怪物,抓到吃掉容易,控制它则太难,显然这个老妖道行极其深厚。 “我姓宁,宁也雄,你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男人递过一张透明的名片,杨问犹豫片刻,伸手接了过来。 杨问拖着丁尧尧走出专卖店,犹豫着,是骂她没有眼力,还是骂她没有头脑。 “杨问,他说你的脚……”丁尧尧显然很喜欢被杨问这么拉着走。 “没事的。”杨问伸手截停一辆出租车。 “杨问,我们去哪里?” “是你,不是我们。” 杨问粗鲁地把丁尧尧塞进去,又从兜里那叠零钱中抓了一把,塞到她手里:“赶快回家,好好读书,乖啊。师傅开车。” “你说话不算话!”丁尧尧扣着车门,但终于没有走下来。师傅不耐烦了,问她要去哪里,丁尧尧趴在驾驶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孩子真有趣……”男人笑了笑,随手付账,依旧是轻轻挽着那件大衣出门上车,他小心地把那件大衣放在副驾驶座上,像是在安置一个熟睡的女人。他握着方向盘,一直看一直看,终于决定,一脚踩下油门。 他一边开车,一边打了个电话:“枫沙,我找到了……是,一个合适的灵体,太完美了……你尽快了结一下手里的事务,过来梦城。” 电话彼端,一个焦急的女声:“宁总,你千万等我,几千年都等了,我们不差几个小时!” 宁也雄挂断电话,转头又深深看了一眼,默默地说:“我等不及了。”他重重一踩油门,向着梦城郊区的盛阳山而去。 第3节 提早到来的boss之战 夜深了,杨问一瘸一拐地走下出租车。 他的左腿已经疼得像要断掉,每走一步,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刮着骨头。这样的痛苦他承受了三年,一天比一天更加剧烈,今天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杨问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但是,如果白天那个神秘的中年男人可以帮自己,他要试试。 虽然他根本不相信还有任何力量可以帮到自己,但是绝望的时候,难免会病急乱投医。 郁闷的是,这个男人留的地址也太他妈的偏僻了一点,付车钱的时候心灵的痛苦差点就盖过了肉体的痛苦。 那个男人的住址在梦城之南,盛阳山的半山腰,就连杨问这种对建筑一无所知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好位置。杨问抬头一看,暗赞了一声,这儿是货真价实的老别墅,呼呼拉拉占了半个山头,这种手笔那得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法力再无边也没有用。 现在是深夜十二点钟,四下寂静无人,只有雕花铁门上一盏风灯咯吱咯吱地摇曳,照出一地凌乱的影子来。真是奇怪,房主人有本事置下这么大的产业,怎么门房保安什么的也没有一个? “有人在吗?”想想这么遥远的喊话实在是愚蠢得很,杨问拖着半残的腿,连滚带爬地翻进大门。脚刚一沾地,本来昏黄如死的风灯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束,不管怎么扭头,似乎都在照着他的眼睛。地上栅栏的影子也立即游动起来,像是无数条小小的蛇,一起缠向脚踝,杨问想躲,但是腿疼得要死,他被那股怪力拖得一踉跄跪倒在地,大声喊起来:“有人在吗?宁先生,是我!我不是来捣乱的!” 口袋里那张名片微微颤动,杨问听见了一个声音:“小朋友,是你?” 杨问连忙回答:“是我!对不起,我不想这么晚才来,不过……我怕我不来下次就没胆量来……你说过我随时可以来找你……” 那个声音停顿了片刻,带了一点歉意:“今天不行,小朋友……你看见地上大门的影子了没有?用那张名片插进锁孔里,然后赶快走。” 杨问依法炮制,但那股怪力已经拽着他的腿陷进去泥土里大半,他捏着名片努力伸直了胳膊去够锁眼,一次、两次、三次,反倒被脚下那股吸引力拉得越来越远。那个声音微微一叹,然后不知从哪里伸来的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拔,杨问横空飞过深深庭院,摔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客厅里。 “宁也雄。”那个男人就势握了握手,两人都是手心冰凉,满是虚汗。 白天无暇细顾,杨问现在才仔仔细细看了他两眼——宁也雄三十五六岁年纪,剪裁合体的衫裤遮蔽了原本稍嫌魁梧的线条,一张脸本来算得上英俊儒雅,但眉心多了两道刀刻一样的短纹,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好亲近。他很疲惫,明显到了超负荷的状态,一举一动有着掩藏不住的虚弱,但是眼睛里又有着难以言述的满足感。 杨问一阵窘迫,他来得冒昧了,道歉又嫌太晚,他“啊”了半天:“我叫杨问。我是那个……您是……您肯定是一位长老吧?” 宁也雄微笑着摇头,指了指沙发:“坐下,给我看看你的腿。” 杨问不懂得估价,但他一脚踩上雪白的长绒地毯,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想脱掉那双破球鞋,又觉得里面的破袜子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宁也雄看透了他的窘境,弯腰,伸手,撸起杨问的裤管——小腿已经是紫黑色一片,血珠结成硬痂,新的血水又从血痂缝隙里渗出来。 宁也雄脸色郑重了一点,他的手指从膝盖一路按到脚踝:“哪里最痛?” 杨问痛得满眼金星直冒,但还是清楚地点在膝盖右侧:“这里。” “真是胡闹,你吃了尘婴?小朋友……”宁也雄抬起头,目光里有谴责,“谁教你的歪门邪道?你的导师是哪一个?” 所谓的导师就是引导师傅,为每个小妖开启技能,指点他修行的法门。杨问的脸微微发红,他不仅是混血妖,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像他这样的孤儿,根本就不在公会的视线之内。 “我没有导师,宁先生,您是我认得的第一个有法力的妖怪——”他说不下去了,胸膛起伏额头冒汗,他抬头看着宁也雄,有孤注一掷的渴求。 宁也雄放下了他的裤管,倚在沙发上,闭目思索。 一分钟,两分钟,杨问的耐性到头了。他从小到大,从不求人,这一次已经是突破了自己的底线,他按着沙发站起来,“打扰了宁先生。” 宁也雄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性急的小东西,一指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开机。” 开机?杨问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本来以为会是盘膝坐好打通任督二脉之类的程序,至少也是祭出几样法宝,拿出几瓶灵丹妙药之类的奇遇。他启动电脑,密码框跳了出来,杨问扭头看宁也雄。 宁也雄半闭着眼睛,一个个报出字母:“l-a-n-g-r-i。” 杨问敲下这一串字母的时候,脑子里好像划过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 “看见‘妖怪a梦’的客户端了没有?注册。” “宁先生!”杨问有被愚弄的气愤,这是一款网游!好吧他不讨厌网络游戏,可是他求上门来是要治腿的,不是大半夜来玩游戏的。杨问心里头偷偷骂了两句,手下可不敢停,他注册的是自己最常用的网名:为什么。 “你左手边有电话,拿起来——66666666,告诉他你的登陆名和id,让他立即给你开通。”宁也雄很奇怪,他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好像和沙发长在一起了。 “喔,这是我遇见的态度最好的客服。”杨问挂上电话,“宁先生,然后呢?” “然后登陆。”宁也雄顺便提醒他,“那一位不是客服,他是我们的技术总监。” 我们?技术总监?妖怪游戏?杨问回过头去看宁也雄——他想起来了,这个人的名字常常和报纸杂志的财经版连在一块,是近年来商界最神秘的富豪,没有之一。他麾下的宁氏传媒集团曾经异军突起,横跨十余行业,做得风生水起,三年前转入游戏业,当时好像还引起一通舆论上的轩然大波……只是这款传说中的游戏千呼万唤也不出来,渐渐的,宁也雄这个名字也就退出了舆论的风头浪尖。 杨问应该早点想到的,只是在他心目里,老妖混迹人间都是神秘低调、尽一切可能平民化,他实在是想不到,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妖,居然在做一款以妖怪为主题的游戏,而且……杨问进入页面,跳出来的第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欢迎你,来自异界的朋友,对这里的一切逐渐开始习惯了吧。能告诉我你这个宝宝的名字吗和它的来历么?我感觉到,它并不同于其它的幼龄妖怪,在它的身体里似乎蕴藏了一股极其强大的能量。” “宝宝?哈哈哈哈,宝宝?我说宁先生,看不出来您喜欢这一口。其他的小妖怪是不是叫贝贝,喔喔,爱爱,妮妮?”杨问过分紧张的神经被这么娱乐一把,忍不住大笑出来。他一直觉得宝宝贝贝之类的用词是肉麻之中的*,宁也雄这样的人物,做游戏也应该是《文明》一类的。 “笑够了没有?”宁也雄等着他乐完。 杨问立马不笑了,他吃惊于自己刚才的放肆——明明是大半夜登门求助,怎么会忽然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可是越是端坐不动,越是心底暴跳如雷,那些撒娇的软弱的小白的可爱的词汇在勾引他的戾气,这座过于豪奢的别墅也在挑拨他的怒火。杨问僵直地坐着,膝盖处的黑气慢慢游上胸口,向全身扩散。 宁也雄的声音飘渺诱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试着控制自己。” “不……不好意思宁先生。”杨问舌头好像变成木头,吐字都艰难,他转过头,可是宁也雄不见了,大厅,旋梯,壁挂……一切都不见了。杨问好像掉进一片汪洋大海之中,看不见天,碰不到底,没有边际,连身体的感觉都已经消去。然后大海开始涌动,一股巨大的漩涡带着他下堕,像是噩梦中失足的感觉。 笔记本的风扇开足马力呼呼转动,机身也在发热。宁也雄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电脑屏幕,漆黑的屏幕上一串串滚动着这位小朋友的各项数据,敏捷指数、力量指数、智慧指数……宁也雄没有看走眼,这位小兄弟的各项原始数据都高得可怕,只是被他自己的胡乱修行打了个很大的折扣。 最重要一项数值出现了——兼容性:∞。 “今天是个好日子。”宁也雄终于笑了出来,他是做it出身的,知道无穷大的兼容性意味着什么。 “哐——”楼上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板上。 “哐!哐!”一声又一声,脚步声带着拖拽声。 “糟了。”宁也雄猛睁双眼,他微微一动,杨问跟着浑身一颤,汗水淋漓而下。 通向二楼卧房的楼梯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女人,周身裹在一袭白狐大衣里,只露出一张素净兰花瓣似的面孔,她闭着双眼,双手手腕上系着两根银链,银链的另一端拖着一张巨大的木床。 “哐啷——”木床被卡在楼梯口,女人咿咿地吼,发狠力扯着,一下,又一下,天花板上的尘埃连同楼梯栏杆的木屑一起落下来。 “幽兰……”宁也雄看得痴了。 “哐啷!”女人左手的银链扯断了床头的木柱,她一个踉跄,挥舞着挣扎着。 “幽兰!“幽兰你睁开眼睛!”宁也雄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几乎是有些凄楚地叫。笔记本电脑“砰”的一声爆了,直冒白烟。杨问惨叫一声倒在沙发上。 女人的右手也脱困了,她一步一步走下来,向着大门而去。 宁也雄豹子一样地从地上跳起来,拦在女人面前,抓住她的两肩,他在祈求:“幽兰,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女人的眼睛睁开了,清而亮,盈盈如浅潭。 宁也雄虚脱般的长出一口气,一把把她拥入怀里:“天哪,你回来了。” 杨问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捂着腿,正在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宁也雄这么一抱,女人的脸正对这杨问——杨问眼看着她一双明眸转眼即逝,瞳孔和眼白变成了灰黑色,猛地张嘴,向宁也雄脖颈咬去。 “宁先生!当心!”杨问大叫。 宁也雄躲闪不及,那一口错开了脖颈,正咬在左肩。宁也雄痛得大叫一声,抓住她的头发,正要拉,又怔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那个女人一口咬下了一块皮肉,然后甩着脖子,僵直地一步一步走出大门。 “宁先生……”杨问连滚带跑地窜到宁也雄身边,想要搀扶一把。但宁也雄似乎怪他阻挡了自己的视线,轻轻往一边一推,手上轻得没有一丝气力。 “宁先生,那个是你的……” “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尘婴而已。”宁也雄苦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罢了。我等了她一千年,见了一面,咬我一口,呵,还是老样子,小狗一样没个轻重。” 杨问急得想跳,这都什么和什么呀,跑到这儿来,腿似乎也没怎么好,玩了一会儿噩梦一样的网游,现在头痛欲裂。可人家宁先生深情款款地忆旧,他想打断又不好意思打断,想离开又不甘心离开,也只能没话找话:“宁先生……那您怎么不去追?” 宁也雄示意杨问扶他坐回沙发,他稍微歇息一会,闭着眼睛缓缓说:“小朋友,你的运气不太好,我们可能出了一点小状况。” “没关系没关系。” “我现在根本没法替你打开门口的妖力结界,我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宁也雄继续说。 “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不了啦,你知道妖怪公会吗?” 杨问又不傻,哪有梦城的妖怪不知道公会的?那里有护卫长林怒辉,有妖王之下万妖之上的五长老,有成千上万的天赋高本领超绝的纯血之妖,那是杨问可望不可及的所在。他满脸期待地看着宁也雄,希望有机会拿着这个老妖的信物,能进公会走一趟,也算是不虚此生。他连连点头。 “那几个老家伙,一时半刻恐怕就要杀到这儿来。” “没关系我可以……”杨问忽然听懂了:“什么?杀到这儿来?你……你到底是谁?” 宁也雄拿起茶几上一幅相片,那上面是个一周岁左右的小姑娘,圆滚滚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宁也雄笑笑:“我有个办法能救我们一命,不过稍微有点冒险,小朋友,你考虑考虑?” 杨问又有了刚才那种陷入汪洋大海的错觉,他瞪着宁也雄汗如雨下,他那辆无牌无照的人生小黑车冲进了第一个十字路口…… 梦城东十五区派出所门前,空荡荡的大街上已经没有行人,路灯早就坏了,灯丝偶尔吱吱拉拉闪烁几下。只有报刊栏的内置白炽灯通宵照明,橱窗上一层厚厚的灰烬,林怒辉正用手掌抹去浮灰,仔细阅读——初秋沙尘暴天气极为反常,广大市民纷纷反映,正常生活受到影响。有专家指出,这场沙尘暴和北方的大旱天气有关…… “尘婴来了,旱魃也不会太远。”林怒辉悲天悯人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 “爸,咱们先想想这事怎么办吧?”林舜脚尖碾着地,像是要把今天的晦气都碾到脚底,“他们这典型就是讹诈,一开口要三十万,我们得赶紧找律师。” “人家父亲去世了嘛,心情不好可以理解。”林怒辉还在心忧天下:“我在想,我和水长老去拦旱魃,你留在梦城,汇合叔伯前辈们,尽可能把尘婴都除掉。林舜,这段日子我总觉得不对劲,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爸爸!你有没有听我说?那个老头是自己摔倒死掉的,他女儿女婿赖在我头上!”林怒辉这才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好看,林舜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有这么顶撞过自己。林舜还在发火,“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冲那个人点头哈腰的,他算什么?好,你不愿意用法术,没问题啊,我们找律师打官司总可以吧?” 林怒辉按着性子和他讲道理:“这事不要你操心,公会他们会解决的。” “公会是会解决,他们肯定直接给那人钱,然后这事了结啦!” “这不是很好?” “好什么呀!”林舜急了:“这不就等于我承认那老头是我撞的?爸,你替我想想,我在学校还怎么混啊?老师们怎么看我?同学们怎么看我?尤其是女同学们又怎么看我?” 林怒辉有必要提醒一下儿子了:“林舜,你身为一个金牌战士,要考虑的是妖怪大陆与人世间的和平,而不是你在学校怎么混的问题,明白吗?” “我跟你没话说。”林舜气得不轻,转过身就要独自离开。可他一转脸就愣了——漫天尘沙里,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从对面施施然走过来。 连林怒辉也吞了一口口水,仅就外表而言,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中的*,她浑身好像只穿了一件长大衣,开口处露出一截古铜色的胸膛,细细的吊链上嵌了块青色的宝石,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的,让人想入领口深处的非非。 五米,三米,一米……这个女人就快要撞到林怒辉身上了,还没有侧身避过去的意思,林舜想要拉着父亲往边上闪,林怒辉却故意大步向前,肩膀撞在那个女人肩膀上,她身体一歪,黑洞洞迷蒙一片的眼睛直视林怒辉。 林舜挥挥手,两指间闪出一截金色刀刃。这不是一个人类,甚至也不是一个妖怪,她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魔物——对待魔物的软弱就是对待人类的残忍。 “阿舜别乱动,抓她回公会。”林怒辉吹了一声口哨,街角处摩托车飞驰而来,停在他们面前。 林舜去拉那个女人,她歪过头,好像在琢磨林舜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大声尖叫:“啊——” 林舜急了,拦腰抱起女的,直接跳上摩托车,“爸,快!” 这里可是派出所门口!这种行为太恶劣了,简直就是在人民警察鼻子底下抢人,可是等到里面警察闻风而动,街面上已经没有任何影子。 摩托车驶过街角,就一头冲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里。 那辆车也在同时显出原形,一只火红色的双翼巨龙。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座金色神殿巍然屹立于大海中央,这是丁建书的完美收官之作。巨龙背着父子二人,直接在半空转了个旋儿,准确无误地落在第十三根巨石石柱下。 两只低等级小妖一起半跪行礼:“护卫长!” 林怒辉伸手要按向石壁,一只小妖已经代劳,轻轻触碰石壁上的白玉。石柱底部的门开了,里面也有一只小妖,扶着法杖躬身行礼:“护卫长!” “去二十七层。”林怒辉命令。 说起来丁建书搞的这套系统不错,古老庄严的神殿里,整套现代化系统有条不紊地运行,以前那种层层通报,天上地下妖怪乱飞乱跑的场面是没有了,单就效率而言,是提高了一大截。 二十七层到了,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大厅,迎面就是一幅激励的对联,上联写着:时间就是生命力;下联写着:知识就是妖怪币。横批是:妖道酬勤。 这里是魔物破解处。这种工作在妖界属于吃力不讨好的类型,长老们不屑做,小妖们懒得做,这几百年来隔三岔五的就有新的魔怪产生,一个一个破解,哪有尽头? 护卫长带着他那个前途无量的儿子来了,居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只绝*怪,这两个重磅炸弹放在一起,整个27层立刻热闹起来。 “怒辉?”大老远的,一个黄袍子矮个男人大嗓门嚷嚷着,跑了过来。 “土长老?”林怒辉也难以按捺激动之情,他试图拥抱土长老,土长老还是依照规矩行按手礼,两人小尴尬一下,林怒辉大笑起来:“你,你怎么出来了?我们这都有……一百年没见了吧?” “不止不止!”土长老招呼着林家父子往里走,“我出关之后第一个就打听你的消息,哎呀怒辉,听说你还是个劳碌命,整天跑来跑去的,早早进来长老会,外面的事情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做不就完了?” “我也是一样想。这是我儿子林舜,等他接过我的担子,我就清闲了。”林怒辉提起儿子,骄傲之情总是溢于言表。 林舜听父亲提起过很多次过去的英雄业绩,比如说眼前这位土长老曾经是赫赫有名的震地之王,在朗日元帅亲率的那场平冈之战中,双手扯着平原一端抖动,千江倒流,天摇地动,阻挡住魔王的数十万大军……这样的事迹不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舜都以为老爸在吹牛,反正现如今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他提及的那些人好像各个都死无对证的,现在终于一不小心冒出一个,林舜几乎在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土长老。 但土长老接下来一句话立刻粉碎了他的幻想:“怒辉,这个女怪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种法术太可怕了。” 他试着轻触宝石,刺进一点点法力,女怪立即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 林怒辉点头:“是,我就是看见她觉得不可思议,才带来给大家鉴定。” 土长老看着宝石:“像极了萌芽之灵。” 林怒辉也看着宝石:“依我看,就是萌芽之灵,但是似乎被改造过了,木长老呢?此事无他万万不可。” 土长老唉声叹气:“木长老要是在,找我出来做什么?他……你知道么,老金他们说他不愿意进献灵石,跑了。” 整个公会最麻烦的就在这里,公会公会,就是个公众开会的所在,妖王远在圣城,这里五长老五侍者互不服气,每次见面必然互相攻讦,大事小事一拖再拖,如今萌芽之灵出现在魔物身上,这是多大的事情,但是林怒辉一想起来把他们叫在一块何等困难,就愁眉不展。 林舜不解:“爸,她看起来连话都不会说,是低等的魔物,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怒辉摇摇头,盘腿坐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林舜,你记不记得我们上的第一课?” 传说中,开天辟地之初,创世的天神将守护之力交给妖族,破坏之力交给魔族,并同二族的王者定下长约。之后,天神自己随着星辰一起陨落,化身为人。人类渺小而卑微,但血脉中存在着源自神的创造力,在几千年来,人类和妖族就在凭着这种微妙的制衡共生。 “这个妖怪用法术生生造出了一个形体,又将妖灵封存在宝石里,这些倒还罢了,可是它能够让这颗宝石成为种子,和外部的肉体一起慢慢生长,从世界里汲取各种自己想要的物质。这个……已经是最大程度接近于造物的法力。换句话说,林舜,制造出这个怪物的老妖,力量已经接近于天神。”林怒辉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上次看到这种法术,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远远没有这么完美。” 土长老恍然大悟:“怒辉,你是说朗日……又来了?” 林怒辉摇摇头:“我希望不是他,但如果是他,这个女怪刚刚诞生,他一定正在最虚弱的状态。事不宜迟,宝石上妖气正浓,老土,我得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第4节 逃之妖妖 盛阳山的别墅里,一个女婴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啼哭着,如果能够把孩子的哭声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概是:“这是什么见鬼的法术啊?宁先生我不玩了!” 宁也雄拈起桌子上一根雪茄,燃着,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烟雾,低声命令:“醒过来!” 整栋别墅立刻灯火通明,保姆一路小跑地从楼上下来:“宁先生,哎呀我睡着了……”她熟门熟路地把女婴抱在怀里,哼哼地哄着:“宝宝饿了吧?乖哦,不哭不哭,啊?” 太丢人了,被一个陌生妇人紧紧抱在怀里,杨问想要抗议,嘴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奶声奶气的“妈妈……妈妈……” 当爹的就是狠心,女儿哭成这样他也不看一眼,自顾自地摆弄一台新手提。保姆不满地撇撇嘴,正在此时,门厅前的通话器响了起来,她疑惑地挠挠头:“这么晚了,谁呢?” 通话器另一端,保安的声音显得焦急:“宁先生,有两个大人带个小孩指名要见你……先生?” “让他们进来。”宁也雄抱着笔记本找了个合适的角落放下,回头示意:“红姐,开门。” 门开了,林家父子和土长老也不客气一下,直截了当地走了进来。 “各位找我?”宁也雄彬彬有礼。 “宁先生?”林怒辉上下扫了宁也雄几眼,大笑起来:“果然是大隐隐于市啊宁总,想不到,想不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保姆一眼:“无关人等就请便吧。” 宁也雄点点头,接过女儿,吩咐保姆:“红姐,你去沏壶茶。” 保姆点头,匆匆离去,宁也雄起身让座:“三位,坐。这么晚找我,有事情?” 林怒辉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在我们面前,还装什么糊涂?” 宁也雄一脸惊讶:“这位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林舜都快脸红了,这间屋子一点妖气也没有,男主人温文尔雅,倒是自己老爹更像个强盗,他捣捣父亲:“爸?是不是弄错了?” “错?我看他在拖延时间。”土长老没有到过人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宁也雄的肩膀:“跟我们回去。” 宁也雄大声喊起来:“红姐,报警——”他一边喊着,一边从桌上抓起茶杯向土长老扔过去。 这下扔得也太差劲了,别说什么法术,一个稍微打过架的小混混出手也不至于这么文弱无力。林怒辉和土长老都大惑不解,林舜一拍脑袋,指着一边台子上的笔记本电脑:“爸,他开着摄像头!” 宁也雄不仅开着摄像头,而且连着网,对话框的另一头是个id叫做“黑猫警长”的家伙,他打了长长一串对话无人应答,最后一句留言是:宁先生,最近治安不好,别开门!! 林舜强行关机,一头冷汗已经冒出来了。 宁也雄抬起头,直视林怒辉:“林先生,你们强闯民宅,不是敲诈就是抢劫,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你在派出所门口绑票——”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林怒辉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宵小鼠辈!” 宁也雄笑笑,轻轻拍拍林怒辉的手:“怒辉啊,分开太久,我都忘记我应该是什么样了。” “你承认就好,跟我们回去。” “休想。”宁也雄的身形越变越淡,几乎要消失在满屋家具的影子里,林怒辉哪里敢对他怠慢?扬手,一团金色闪电飞出,这已经是他的最高修为,土长老也是一样的想法,双手多了一柄法杖,轻轻一点,地毯里钻出一条火龙。 闪电在宁也雄周身游走,一圈圈缩紧,那条火龙则在他体内盘旋,似乎要把一点灵光逼出来。宁也雄形神双困,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挣扎动作,只见他慢慢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臂,脸上有点愠色:“一别多年,二位的修为不怎么见长啊。” 他一口气吹在果盘上,水果刀跳起来,直冲林舜飞去,林舜想也没想,接过来反手刺回。 “住手!”林怒辉大喊。 来不及了,林舜那一刀已经笔直刺进宁也雄腹部,鲜血四溅。 端着托盘走出来的保姆一声尖叫,手里的托盘杯碗掉在地上,哐啷一阵碎响。 林怒辉一挥手,保姆晕了过去,他上前,抓住宁也雄的肩膀:“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位是令郎?”宁也雄冲着林舜努努嘴:“小小年纪持刀伤人,怒辉,我看他在梦城是混不下去了。” “妖界的事情妖界解决,你这样闹大,是不给你自己留后路。”林怒辉摇头。 “笑话,好像你们下手有多留情?”宁也雄冷笑一声:“别跟我说道理,还有什么能耐尽快使出来,以后可未必有机会了。” 他说的又轻又狠,但是是实话,林怒辉不想再废话,抓起宁也雄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回头——宁也雄的影子像是被那些血滴粘在沙发上地板上,被这么一拖,就越来越长。 魂血术! 林怒辉和土长老手软了,这法术他们也是见过的——当年的落阳之战,他们也都还是小妖的时候,朗日就是这样站在洪荒之门前,寸魂寸血地守了整整一夜,直到旭日东升,魔族无法退回混沌暗界,在阳光之下全军覆没。 他们都曾经对这位元帅敬若天神——直到他野心太大,想要吞并三界,做真正的天神的那一刻。 别墅外,警笛声由远而近,宁也雄微笑:“你们没有选择了,杀掉警察,或者赶紧走。” 土长老一跺脚,回头把一边的杨问抱起来:“想要你女儿,自己来公会换人!” 警察已经就在门外,三个人一起消失了。 林舜回到公会圣殿,一言不发。 在这之前他对整个妖怪世界的理解都是:天下太平了,他们也没事可做,索性混迹人类城市,打打怪练练功,一辈子一辈子地过下去就是。可是父亲他们怎么从来没有提及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他没看见宁也雄的实力,但就凭父亲和土长老双双出手还抓不回他,这个人的分量就已经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宁也雄留下了他们的全部“犯罪证据”,他还年轻,不想象土长老似的在虚拟空间一躲几百年,他大后天就要开学了,他想回学校继续做优等生,被男生妒忌,被女生追逐——至少是他想象中的被女生追逐,被老师宠爱……林舜心乱如麻,偏偏那个小东西还在怀里拱来拱去的,似乎是很不舒服,咿咿呀呀地哼唧。 “妈妈……妈妈……妈妈……”小东西笨死了,都一岁多了,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哭得精疲力竭,伸手在林舜胸口抓啊抓啊抓。 “怒辉,你觉得他会来么?”土长老忧心忡忡。 “会吧,这应该就是幽兰的女儿了。”林怒辉摸了摸小女孩:“可是不对,幽兰当年没有留下孩子,我们都亲眼看见她——难道又是化灵之术?” 孩子的哭声更响了,关在笼子里的女怪像是发了疯,一头一头地乱撞,喉咙里嗬嗬大叫着。 “不可能,哪有没造出母亲,先造出孩子的道理。”土长老说得很没底气。这几百年来,朗日的去向一直是个迷,自从他的石像破裂,离开大荒之地,整个圣城都在找他。他们搜遍了天上地下,混沌幽冥,直到渐渐失去了兴趣。谁也没想到朗日再次现身的时候,已经商界名流,媒体报道等身的人物。 “试试看。”土长老命令:“把那个女怪弄过来。” 果然是不出所料,小孩子一看见女怪,确切地说,是一看见女怪胸口那块宝石,立刻就不哭了,伸着小手,咯咯笑着,去抓那块宝石。 “妈妈、妈妈。”她小嘴里嘀咕着,女怪也平息很多,嘿嘿笑着,伸手去抱孩子。 林怒辉摇头:“老土,事关重大,我要回圣城一趟,亲自向王上陈明缘由。” “不许去,王上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他不信你就是一个虚报敌情,他信了你就是一个辑凶不利,万一心血来潮御驾亲征……怒辉,宁也雄现在是个总裁,可王上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总裁,他们万一又对上了,非在人间掀起大浪不可。依我看,我们联名写一份陈情表,递过去就行了。” 土长老和林怒辉越说越带劲,就在两人一起低头,研究措辞的当口,杨问一把抓住宝石,暗念心诀,喝一声“破”,身影已经冲开结界,不知所踪。 宝石和女怪本来已经长到一处,被杨问这么生拉活拽硬夺走,女怪凄厉惨叫一声,皮肉被什么东西一撕为二,硕大的尘婴钻了出来,张大嘴冲向林怒辉。 林怒辉一只手扼在尘婴喉头,他现在可以断定,这块宝石正是木长老的灵石。五行灵石贴肉而生,如同蚌之中珠,自然而然会亲近血肉。 林舜瞠目结舌,他认出了杨问,大叫起来:“是他!我记得他!”他回头:“老爸,我去追他!” 林怒辉声色俱厉:“你去通知其他长老,朗日复出,天下大乱,公会老妖能出来的,都给我出来!” “是!”林舜领命:“丁叔叔呢?” 林怒辉拔剑在手:“他……他就算了。” 他们两口子既不能打也不喜欢打,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何苦拉他下水? 杨问落在大街上,凌晨两点,北风怒号,沙石砸在脸上阵阵生疼,四下看,只能看见无数尘婴乱飞乱舞,分不清东西南北。 “杨问”,风中有气若游丝的声音:“你左手边有一辆奔驰,看见了没有?” 杨问一张嘴,一嘴沙子:“我能看见车就不错了……还有,哪一辆是奔驰?” “我已经把车门打开了,还没看见?好吧,少爷,现在往左走,停,往前……好了好了站住!上车吧。”宁也雄还是抱着双臂,坐在副驾驶座上:“你真的是妖怪?” 杨问的脸有点儿红,伸手把萌芽之灵的宝石递过去:“宁先生,我看我先回去了。“ “开车吧,我们边走边谈。”宁也雄权当他什么也没说。 “我……我不会。” “没关系,看总看过吧?打火——油门——走。” 杨问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开车的经历是这样的,他糊里糊涂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大,引擎愤怒吼叫,汽车顺着空空荡荡的大街向前猛冲。砰,车头撞在路基石上,左撞右碰几次,居然也能往前开。 “不要怕,开车比你想象里要简单得多。这么宽的路,你开又开不翻,翻了也算我的。”宁也雄安慰杨问:“你这样的年龄应该是什么都不怕的。那群家伙已经老了,他们一千年前就已经钻进死角里,活到地老天荒,也不过就是往犄角里再钻几步而已。” 宁也雄说的话,杨问没有机会在别处听到。很多年以前,妖界的能力是均衡的,那个时候每只小妖要练上数百年的基本功,因为每只妖怪都有可能单兵作战,缺少任何一项技能,结果都是死。到了妖魔两界的争斗结束,大多数妖怪就会专修自己喜欢的技能,比如说林怒辉,面对面的时候他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但是他不会隐身和飞行,这些都要靠法宝来完成——经济理论认为,货币里潜藏着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法宝就是妖界的货币,那里面是“无差别的”妖界法力。 “不过,后来他们为了合力对付一个家伙,分别把自己压箱底的绝活练到了极致。那一战他们确实胜了,不过从那之后,妖界的大规模作战必须是联合行动,所以杨问,你记住,以后在实力不够的时候,对付他们,只能靠智慧和灵活,各个击破。” “那个家伙是谁?这也太牛了吧。”杨问倾慕地望着宁也雄。 宁也雄谦虚地笑笑,“小兄弟你过奖了。” 杨问受宠若惊,他连城中一些年长的二代妖也打不过,林舜这样的角色举手间就能把他给灭了,但现在他好像负责“保护”一个天大的人物。他一激动又撞了一次车,宁也雄好像完全不能行动了,脑袋被甩在车窗玻璃上,玻璃上撞出一道裂纹。 杨问想刹车,宁也雄厉声喝止:“不许停!”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 “迎着风走!前面有高速入口,切进去——转!” 风越来越大,不仅吹散了妖气,也带来了更危险的气息——有魔物在靠近。 杨问别的本事没有,胆子一直不小,反正已经是这样了,他闭着眼睛一拉刹车一打方向,车身甩尾,左冲右撞地打了两个大圈,居然神奇地冲进高速入口,继续往前开。 杨问脑门在肩膀上蹭蹭,擦掉一头冷汗:“太刺激了。” 宁也雄笑笑:“我当年学每一样都是这样,现学现用,用不好就是死路一条。小家伙,车前窗那瓶香水,看见没有?那是隐身草的草汁。现在腾出一只手,洒在自己身上。好极了,一边开车,一边洒,听着,你抢回来的那块石头非常重要,我现在教你催动萌芽之灵,你差不多可以再生一条新腿……记住,没有练习,你只有一次机会。” 杨问不笨:“是不是他们已经追来了?” 宁也雄非常满意:“我数到三,你推门跳车,再疼也不许出声——一二三跳!” 杨问对宁也雄已经有点盲目崇拜的意思,别说让他跳车,就算是跳崖跳火坑他也照跳不误。“三”字一出口,杨文毫不犹豫地蹦了下去,鸦雀无声地滚出了老远。 就在同时,一道栅栏从天而降,车头狠狠撞在上面,还不等车身翻滚,栅栏象触须一样活动起来,勾着宁也雄的脖子,把他扯了出来。 宁也雄脚下的柏油路面,变成了一汪深水,断绝他再施展魂血术的机会。 空中,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得手了,这回他跑不了。” 那道勾着宁也雄脖颈的铁杆,越勒越紧,宁也雄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拦,又一道铁刺弹出,钉穿了他的手臂。宁也雄笑出声:“金戈,你小题大做了。” 半空中一个黑衣男人显形,踏水而来;水波中一个娃娃脸的青年则冉冉升起。那个黑衣男人一把扯开宁也雄的衬衫,皱着眉头:“不出所料!五道禁令一道都不剩!老木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等他来了,咱们再一起商量怎么收拾他。” 娃娃脸青年的声音温柔得多,但更凶狠:“这种叛徒隔三差五地麻烦我们出山,我看这一次,下手彻底点更好。” 黑衣男人大概是有几分得意:“听怒辉说,这次他一出头就被发现了,也倒霉得很。” 娃娃脸青年搭腔:“我看了飞行羽,说那个魔姬一灵不灭,生了个小丫头,你说那丫头是什么东西,妖?魔?鬼?怪?” 宁也雄本来一脸无所谓,听见此人脸议论他女儿,脸色一变。 水长老多年没有八卦了,这个时候热情正高:“我难道说谎了?本来就是这样么……还是,尊夫人云游四海,交感受孕,到底孩子他爹是谁你也不知道?” 宁也雄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胡水生,你找死。”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慢,金水二老谁也不敢拿它当成儿戏。 这时候风沙大得没边了,前前后后地不时听见有标牌砸落的空旷回响,高速公路的尽头,一道龙卷风无声无息地逼过来,风暴眼里,依稀有一个女人的形体,左臂上驾着只大鹰,身后跟着一只大獒。 这女魔头就是旱魃,带着风隼沙獒一路横行,所到之处,城市便成了沙洲。水妖和旱魃是天生的死敌,胡水生也不招呼同伴,引起地上无根之水,巨浪冲天,横空直撞。 旱魃连行程都不受影响,半空伸手,向宁也雄抓来。 黑衣男子金戈在手,迎着旱魃直劈——他一离开宁也雄就知道错了,旱魃是个大魔头没错,她和水长老争斗了不知多少年,因着天时地利人和互有上下,不管她进化到什么地步,都不可能说一挥手就把妖界的长老给灭了。 他已经穿过了旱魃的幻影。 水长老从半空撕下一小块薄而透明的东西,回手一指:“你看。” 报废了的汽车前灯边上有个小孔,正射出五彩斑斓的一束光,地上的宁也雄不见了。 水长老暴怒起来,一张嘴吐出漫天的大雾——雾气弥漫,远远勾勒出旱魃的真身,她的大獒驮着宁也雄,风隼则负着个少年,飞速逃窜。 而他们的四周,四道无边无际的漆黑大幕缓缓升起,在头顶汇合……魔界借这东西逃跑过无数次,老妖们人人认得,月蚀之幕。 朗日归来已经是天大的消息,朗日和魔族联手,这个事实足够让天空再染一次血红色。 杨问从大鸟背上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浑身的沙土,脏得叹为观止。 旱魃进入城市,就收拢了身形,抓着风隼一抖,抖成一条纱巾裹在身上,她化为一个卷发妖冶的女子,那只沙獒也跟着变成个小沙皮狗。这是杨问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这种传说中的魔怪——旱魃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是,她一进入梦城,满城的尘婴都安静下来,自觉地向两侧退避。 七绕八绕的,旱魃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座大厦的地下室。 “是这里?”旱魃连拖带抱,把宁也雄扶进去,一扔,嘲笑起来:“你就用这副烤羊肉串的德性见我?” 她谨慎伸手,想要拔掉宁也雄左臂上的铁杆,宁也雄制止:“别乱来,杨问,去把桌子上那盆万年青给我搬来。” 他右手搭在万年青上,隐隐的青气流入体内,青气带着火龙游向左手,金戈在地火熔冶下,慢慢炼化。旋绕周身的金电则缓缓流向右手,宁也雄右手扣住脖子上的金环,咬咬牙。 旱魃扶着杨问后退几步—— 宁也雄五指漆黑,勾着金环全力一扯,半融的金色长龙已经拽在手里,接着缩成一团,他扶着喉咙,喘息几口,看向杨问:“你喜欢玩什么?” “什么?” “有什么爱好?” 杨问不假思索:“吉他。” 他想要一把好琴快要想疯了,宁先生看起来法力无边的样子,送把琴应该不算麻烦。 宁也雄回手点在心窝上,张嘴,一股带着鲜血的水雾喷在手里,所有的光芒内敛,他右手递过去:“这一次没什么可谢你的,这个送你。” 宁也雄手心里是一个……匹克,和市面上常见的拨片好像没什么不同,估价大概三块钱一个,杨问当场就有点失望。 杨问还想再问问这个匹克有没有什么神奇,会不会变钱之类的,旱魃已经小声制止:“我们先走吧,这个人不喜欢别人看着他疗伤。” 她抱起宁也雄,平放在沙发上,宁也雄看来已经疲惫不堪,他半闭着眼睛:“枫沙,帮我照顾点这孩子……” 杨问跟着旱魃走出去,地下车库的出口直接开可以看见大街。天已经亮了,梦城的大街小巷可以直接用来拍塞外片。放眼望去,黄沙茫茫。 杨问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不对的,他不知道宁也雄是个什么样的妖怪,但他知道林怒辉和林舜。他们或许是高傲了一点,自大了一点,杨问也不喜欢他们,但是……他们在真心实意地保卫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 他身边这个女人美色荡漾,充满诱惑,似乎看起来也亲切,但是她是旱魃。杨问不介意跟随一个叛逆者,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可他不愿意跟一个魔物混在一起。魔族是害人的,妖族是守护人类的,这是他从小听到大,天经地义的道理。 杨问忘不了,万千年来来死在旱魃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他那点妖族血液开始沸腾,他甚至有点儿愤怒——宁也雄一定不是好东西,不然也不会被同族这样赶尽杀绝,和旱魃狼狈为奸……他开始后悔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旱魃摸出一串车钥匙,不远外的女式小跑车滴滴叫了两声。 “家?”杨问不可思议,妖魔的人类化进程几时先进到了这个地步? 旱魃忽然明白过来:“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宁总的秘书,韩枫沙,你叫我韩姐就行……小杨,走吧?” 杨问摇摇头,他一步一步后退。 “杨问!”韩枫沙追上两步。 “你告诉宁先生,我们两清了!”杨问猛转头,一瘸一拐地跑开。 一颗流星经过行星的势力范围,如果不赶紧逃窜,下场不是陨落,就是被引力捕获,从此环绕追随。 第5节 骨里藏锋 “天脏脏,地脏脏,怎能不让我沮丧。”周小云一边拖地一边叫:“建书,建书,别看电视了,你待会下楼买点菜。” 丁建书的脑袋都快要钻到电视里:“单杆过百了……漂亮啊!” 丁建书最喜欢的比赛是斯诺克,凡有职业大赛一概不会错过。周小云气势汹汹扔下抹布:“我叫你去买菜!” “你刚才不还说待会儿吗?”丁建书有备无患,直接抓着老婆两只手,防备她动调速器。 周小云正眼都不看电视:“你就只配看这种无聊的运动!我说这算运动吗啊?两个人腆着大肚子举着长杆子围着桌子转,这个比较像推磨吧?哎呦哎呦,又来了,这打下去的还得再拿上来,什么叫出尔反尔啊,这个就是!” 丁建书怒了,教育周小云:“你懂什么啊?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运动什么叫人类智慧,你的智商就该看动物世界,还得是豺狗分肉吃那种最低级的。” 周小云一屁股坐下:“我就不知道这智慧跟你有什么关系,买菜去!” 电视上,球手一杆推出,母球轻巧地躲在粉球后面,几乎封死了对手的所有进球视线。丁建书轻轻嘟哝着“这一球不好救,可能要罚分”,不出所料,换杆之后,另一个球手瞄了几次,一杆推出,母球弹库三次,依然没有k到红球。 “漂亮!”丁建书拍着周小云的大腿喝彩,充任现场解说员:“小云,这场球太漂亮了,斯诺克满分杆147分,这个人打出了152分。” “哈?”周小云完全是个球盲。 “你知道什么才叫斯诺克?斯诺克就是利用规则*对手进球线路的意思。”丁建书兴奋还没过去:“就好像‘那个人’,他根本就是一个斯诺克高手,每次防守都会躲在一个逼着对手罚分的角落。” “喂……说好了在家不提那些烂事的。”周小云上半句还在提醒,下半句已经惟恐天下不乱:“‘那个人’的事儿,你都很少跟我说。” “那个人当年依靠一己之力荡平妖界,他有那么强么?或许他是比较厉害,能一对二,可是一对三稳输。说穿了很简单,他是妖界里第一个用人类的智慧去战斗的人,他知道怎么利用,怎么化解,他知道我们的能力是相生相克的,也知道我们的所有规矩,所以他敢挑战。他把自己当成母球,可是怒辉他们想的是一杆清台——嗤,他不明白,这场球没有一杆清台。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太年轻了,你出生的时候他都给封了。” 丁建书叹了口气,经历过当年那场大战的老妖,多少都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有的退隐,有的坚持,也有一些像他一样,索性一门心思在城市里过日子。 “好啦别想了,他最后不还是输了?”周小云揉揉丁建书的肩膀:“喏喏,结束了——快去买菜,尧尧在家我懒得出门。” 丁建书无奈地起来换衣服,急性子人真讨厌,她想要干什么的时候就得立刻去做,一会儿都不能耽搁。 周小云缩进被窝里,随手调台,一则社会新闻引起她的注意: ……据目击证人描述,入室抢劫者为三人,其中包括一名未成年少年,警方怀疑他们和一宗绑票案有关……欢迎广大市民拨打热线电话,提供证据。 “怎么了?关心起社会治安来了?”丁建书出门买菜也要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笨啊你?丁建书你想想,盛阳山那个地方的公寓,后面就是山壁,前面只有一条路,警方围堵,那三个歹徒瞬间消失……”周小云加重语气:“还有一个未成年的!” 丁建书扔下购物袋回头坐下,一眼看出不对:“地毯上那个痕迹是地火,所以那些羊毛会瞬间老化。” 电视里继续播报: 昨天凌晨,由于沙尘暴和突发性大雾的影响,一辆奔驰车在高速公路b9段多次挂擦后撞击护栏,车主下落不明,身份还有待查明…… 那辆车何止是多次挂擦,简直就是被多次蹂躏,这种碰撞之下还能生还的,基本已经可以判断不是人。 “建书……”周小云有点怕。 “怒辉没给我发飞行羽,我猜他不想我卷进来。”丁建书提起购物袋:“我去买菜了,对了,这两天咱们看着点尧尧,外面乱,别让她一个人乱跑。” “建书我是说……”周小云拉住他。 丁建书轻轻吻了她一下:“我知道,我乌鸦嘴呗,这个阵势还能对付谁啊?放心,那个人我知道,只要我们不去惹他,他绝对不会来惹我们……我走了啊。” 丁建书一拉门,愣了,林怒辉站在门口,脸色很难看,妖族的听力都不错,刚才的对话想来他是听见了。 丁建书把周小云往屋里一推,出门,带门:“怎么了怒辉?” 林怒辉掏出根烟,点上:“旱魃来了,跟他一伙的。” 丁建书“嗯”了一声。 林怒辉最受不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丁建书,这回你给我一句明白话,你出来不出来?” 丁建书举举购物袋。 “好!”林怒辉狠狠扔下烟头,一脚踩灭,转身就走。 “怒辉我怎么了?”丁建书追上两步,“我不是一直都说——” “你怎么了?”林怒辉一把推开丁建书,“你挺懂台球的是不是?你很欣赏那个人是不是?嘿嘿,当年我们一群散沙被人相生相克的时候,你干嘛去了?丁建书,一杆清台的不是我是宁也雄,是朗日!我看你做人做得太入戏,忘了自己是谁!” 他想起什么,扔过来一个书包:“本来……明天尧尧上中学了,我当叔叔的一点心意,嗯?” 他转身,也不走电梯,一路小跑下楼,一层又一层,重重的脚步声似乎就停不下来。 周小云本来就没真回去,她走出来,拉拉丁建书的衣服。 “拿回去。”丁建书把书包塞给老婆,若无其事的,“我去买菜。”他也忘了按电梯,一路狂跑下楼。 书包还挺时尚的,看牌子大概不便宜。周小云抱着书包,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建书这一次,恐怕躲不掉。 建书以前是什么样子呢?她不知道,她出生的时候,丁建书已经离开梦城,自由自在。那时候她是清风林里的小小风妖,和现在的尧尧很像,无忧无虑,想飞飞不高,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沾得满身都是花粉。丁建书来伐木,砍了一棵树又一棵树,他对每棵树都温柔地说话,告诉它们不用怕,它们不会死,只是换个样子而已。丁建书在清风林里建起一座小屋,挥挥手,每棵木头又生出根叶枝丫来。他坐在门口,风吹散额发,丁建书叹气:“还缺点什么,才像个家。” 小风妖忍不住就和他搭话:“喂!你是木妖吧?为什么还要费劲盖房子?” “因为我喜欢啊,我不喜欢法术,我喜欢亲手盖的房子。” “你真的很像人哎。” “他们都这么说。” “我可以参观你家吗?” “哦,请便啊,不过这个不能叫家。” “家是什么?”风妖哈哈笑:“是不是像人一样,要有个老婆,再有个孩子?” “嗯……家就是,有一天,你忽然看到它,然后告诉自己,我找到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想流浪了。” “哇哦,好神奇,不过我不能陪你聊天了,我要继续练习飞行,我的理想是飞到云彩上面去!” 丁建书看着风妖笑起来:“喂,你是风妖,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理想——之后呢?飞到云彩上之后呢?” “到时候再说!” 他们两个的理想其实都很简单。五百年之后,风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周小云,一朵周游世界的小小的云。她走遍了整个世界,有一天,她坐在云端上,看着地上那个有点像人的妖怪,忽然想,我找到了,我再也不想流浪了。 周小云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一直很快乐,不希望这份快乐被打扰掉。什么元帅将军的都不行。 周小云轻轻去推女儿房门,听见里面有窃窃的讲电话声:“问哥还没回来啊?回来不见人?为什么呀?我明天去上学,对啊!实验中学!嘻嘻嘻嘻……问哥哪个班的?我去你们学校找你们?说啦……说啦……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呸,臭嘴,你才留级呢!好吧……我自己去问他。那他住哪里……拜托,别卖关子,说!” 在父母心里,尧尧还是一个什么不懂的小屁孩,一眨眼的工夫,居然有喜欢的男生了?周小云敲敲门。 “进来!”周小云进屋,看见尧尧托着腮帮子,懊恼地看着天花板,手机早就不知藏哪儿去了。 “尧尧,明天就要上学了,你林叔叔送你个书包,看看喜不喜欢?” “你们不是刚买过嘛……”丁尧尧拿过书包,两眼飕飕放光,“哇,这款很酷诶……妈,我反正有一个了,这个可不可以送人啊?” 周小云有点生气,这叫什么事儿啊?本来想的好好的,跟林舜将来结儿女亲家,这个不行就算了,孩子嘛,自由恋爱谁也管不着。可是再怎么自由,她现在还刚刚上初一,早恋早得过分了。退一万步说,她喜欢早恋就早恋好了,居然还是上赶着追人家,人家好像对她还没意思,这太丢人了吧?我周小云的女儿诶,难道不应该是校花公主被一群小男生追捧的?倒追?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拉下脸:“不行。” 丁尧尧摇晃妈妈的手:“妈妈,好妈妈……送我的就是我的了……我那个朋友是贫困山区的,品学兼优,他书包很烂了,书都会掉出来……” 贫困山区?你像那种有爱心的女孩吗?周小云坐下:“帅吗?” 丁尧尧愣了:“什……么?” 周小云书包在手里悠悠的:“装什么糊涂,我问你那小子帅吗?” 丁尧尧点头如捣蒜:“帅啊当然了。” 周小云又问:“家里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妈!”丁尧尧不高兴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啊……不给拉倒。” “你长大了,跟什么人交朋友妈妈管不了,不过尧尧啊,这是你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什么时候能不能请人家来家里吃顿饭?你爸爸妈妈都不是保守的人,也愿意和年轻人交朋友啊,嗯?”周小云把书包放到尧尧手里。 “放心吧!”丁尧尧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回来!”周小云一把揪住女儿:“你爸去买菜了,吃了饭再往外跑,女孩子家家,矜持点。” 丁建书凯旋归来,今天他有点小郁闷,出手就大方了一点。一家三口挤在厨房一起做饭,丁尧尧兴奋得直叫:“天啊天啊,老爸你发财了?还是有贵客?居然还有龙虾?” “明天有人就要一脚踏入火海了,给咱们的小英雄壮壮胆。”丁建书乐呵呵地说。 “我们尧尧啊现在可喜欢上学了,对吧尧尧?”周小云挤挤眼睛。 “才不是。”尧尧脸有点红。 “哟?是嘛?”丁建书把黄油焗龙虾装了盘:“尧尧,先去吃吧,这玩意不能凉,凉了不好吃。小心烫!” 丁尧尧捧着盘子去客厅。 丁建书转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周小云笑笑:“小姑娘嘛。” 丁建书顿了顿:“怒辉可一直惦记咱们姑娘呢。” 周小云夹起腌好的牛排下锅:“尧尧要是不喜欢林舜,咱们总不能包办婚姻吧,什么年代了!其实我跟你说,我也不喜欢林舜,跟他爹一个样,死脑筋。建书,你想什么呢,尧尧才几岁啊?跟结婚远着呢。” “这事可大可小,多少有点身不由己。”丁建书调小了火,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小云,我们换个城市怎么样?” 周小云被他的想法震住了,妖怪界的规矩就是,修行历练大可以云游四海,成家了生根了就必须留在梦城。比起这些年来蜂拥而入的人类移民,妖族其实才是梦城的原住民。换个城市,没有公会,没有神秘快递,没有隐蔽,没有争斗,也没有朗日……这想法太大胆,也充满刺激。 “那样我们就真没根了。”周小云半句话截断了,丁尧尧跑过来,她已经把龙虾剥了壳切好块,嘴里嚼着一块儿啧啧赞赏。 “天哪老妈你这手艺真是盖了!”她左喂一口,右喂一口,自己又连塞两块,捧着个盘子在厨房里穿来穿去,很是碍事。 “我去摆餐桌!”一盘龙虾很快分完,丁尧尧又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周小云下定决心:“不过管他呢,找机会走人!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妖怪,我看够了。” 酒足饭饱,丁尧尧冲老妈做个鬼脸儿,就要出门。 丁建书喊住她:“尧尧,今天别出去了,你看这个天。” 天上红云翻滚,隐隐的有雷电声,街上依旧是飞沙走石,废弃塑料袋硬被吹上二十六楼,在窗外上下起伏。 “爸爸……好爸爸……”丁尧尧拿出老招术如法炮制。 “我说了,今天不出去。”丁建书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听话,看电视去吧。” 丁尧尧站着不动,倔强地抬着头。这孩子虽然经常撒娇,但是从没这样当面抵牾。 丁建书明白了:“尧尧,很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爸爸,我老是不放心,你让我出去一下嘛。”丁尧尧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很快回来。” 丁建书拿外套:“爸爸跟你一起去,行吗?” 狂风,石块和沙粒打在门上窗上,杨问总是担心他的玻璃这么晃阿晃的会不会碎掉。 管不了啦,他拖来桌子挡好门。 左腿已经和坏死没什么区别,杨问吸口气壮壮胆子,赌了! 他从那件脏成抹布的外衣里掏出宝石来,顺手还带出了那个匹克。截肢手术总要将讲卫生,杨问拿过瓶酒精药棉,擦擦宝石,含进嘴里,用舌尖抵在上颚。他随手拿起匹克,琢磨——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呢?反正酒精很多,他也拿来擦擦——棉球掠过,匹克在手里化成一柄小刀。 倒是看起来很锋利,杨问在膝盖上随便一拖,不敢低头看,刀刃咬进肉里,刮着骨头发出轻轻刺响。 又疼,又怕,杨问差点一口把宝石吐出去,他连忙扬起头,觉得自己象地动仪下面那个蛤蟆。他闭眼,一刀砍下,刀刃嵌进骨缝里,刀太小,拔还拔不出来。 眼泪和口水都流进颈窝里,杨问默念心诀:“萌芽之灵秉春止之德……你奶奶的痛快点,这刀能快点么能大点么?中正煦和如沐春风根脉随可行而行……痛快点痛快点……” 他拔出来,又一刀砍落,这次好,整个人摔了下去。 那柄小刀变成了一柄三尺长的弯刀,连自己的腿带床腿一起斩断。杨问顾不上刀了,查看伤口,他吃了一惊——腿断处居然没有流血,虚空出现骨头的影子,嘴里一股温暖的气息顺着身体流淌。杨问静下心,默默想着腿的样子,心诀念完,他一边等一边提醒:“别忘了你长什么样啊……很结实的很灵活的,长长的,没什么赘肉,哦对了你也别太贪心,给你个例子作参考……”他把右腿伸出去,“你照着它长就行,别太有创意,你发育得太好了我还得剁那条腿,快点啊兄弟,我挺怕的……说真的挺怕的……” 他吸溜一下鼻子,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混血的妖怪天生是有缺陷的,它们拥有和纯血妖一样的潜能,可是只要使用,属于人类的那部分肉体就会慢慢积累毒素。 三年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弹琴也不应该再跳舞,可是他受不了,他听说是有“修炼”这回事的,可是没人教他,他们这样的小妖,没有根没有家,也没有什么荣誉的传承,更不用说那些显赫出身。他自己摸索,发觉吃掉小怪物可以增加自己的能力,又发现根本不知道怎么化解那些怪物体内的毒素——他的腿坏得更快,他报复一样地跑场子跳舞,心想,自生自灭吧,早点结束更好。 他承认,其实他嫉妒宁也雄嫉妒到发疯,这种逆天的强者即使痛苦也有骄傲打底;而他们这样卑微的生物,即使骄傲也带了可笑的做戏的成分。演戏给自己看,证明给自己看,因为不这样做,他们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他也承认,他最感激宁也雄的,是那些不可思议的命令——他被选中了,而且他做到了,他帮到了那个“人”。 明天开学,他会带着新的身体新的灵魂开始新的生活,杨问咧着嘴,对天花板笑,他由衷赞叹生命真美好。 门开了,乱七八糟所有杂物一起吹进来砸在脸上,杨问裹紧了被子,一动不动。 他的腿上已经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皮,肌肉的纤维刚刚长成,神经和肌腱正在成型,骨髓血液和脂肪按照记忆从身体其他部位抽取过来,杨问甚至能感觉到骨头在一点点坚硬,肌肉在一点点有力,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三个小时他就能站起来,可现在不行,现在不能受到一点打扰。 风一直吹着,开始是冷,再然后,他有点恍惚…… 一个人从风沙里走来,好像是林舜。 “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杨问低声威胁,他害怕。 那个影子变得清晰,林舜清秀的面孔变得狰狞,一脚踢在他的腿上,摇晃着他的脖子:“吐出来!这是你偷来的!把宝石吐出来!跟我回去!你和那些魔怪是一伙的!你也该死!” “离我远点……别碰我!”杨问几乎是在哀求了,他的手捏紧了那个小匹克,刀锋弹出来,他看准了林舜的心脏,狠狠一刀刺过去,刀锋带着火焰,林舜四分五裂。 眼前一片血红,林舜在大叫——“你和宁也雄果然是一样的!” 是幻觉……杨问松了口气,他也被自己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怨毒吓着了,他是不大喜欢林舜,可也不至于想要杀掉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是怎么了? 杨问定定神,又揉揉眼睛——大开着的门口,真的站着一个人。 一个腆着肚子的半老男人走进来:“小杨啊,我这床怎么成这样了?” 杨问想起来了,是房东,他连忙欠起身子:“啊叔叔,我赔,我过两天就给你买新的。” “别过两天了。”房东想要找个地方坐下,转了一圈儿愣是没有,他四下看看,从兜里摸出几张钞票来:“小杨,这个是怎么回事,我这个房子你也知道,这两天上头查得紧,一罚罚得厉害,你叔叔我呢也不好意思了,这个是你的房租押金,还你,床呢我也不用你赔了,不过你得帮个忙,赶紧收拾收拾换个地方。” 这种自建房其实也就是个窝棚,简简单单地通水拉电线就完事。一般说来也没什么合同,双方自愿,各不负责,碰上点什么风吹草动,势单力孤的直接赶出去,杨问这种身边还有一票小兄弟的,就好好说说,请他出门。房东这话说得通情达理,杨问连连点头:“叔叔你放心,我明天就走。” 房东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你看今天这个天气,没急事谁愿意出门?小杨,我这封门的家伙都带来了。行了,叔叔知道你的意思。” 他摸出一张百元钞票,加在那几张钱上:“晚上找个旅馆凑合一下,帮叔叔这忙,行吗?” 杨问脸都快红了:“我没这个意思,叔叔您再等我三个小时就行!” 房东极力忍耐,又抽出一张钞票:“我耐心有限啊,这最后一次,走,快点。” 杨问抓过书包,稀里哗啦往里乱塞几件衣服什么的,推回那两百块:“我好了。叔叔,我的腿受伤了,麻烦你扶我一把。” “行,爽快爽快。”那房东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一笑,半扶半抱的,把杨问挪了出去。 杨问抱着书包,坐在地上,看着房东往外挪家具,其实也就是一个破柜子一个破桌子,这人手脚真笨,一路磕绊……明天要开学了,高二文理分科,他选了理科,其实他对数理化也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但是他讨厌人类历史,看不懂人类政治,对人类地理缺乏兴趣。不单是他自己,全梦城愿意上学的青少年妖怪,都是理科生。 屋里,房东一声大叫,见鬼似的。 杨问立即清醒过来,那条断腿还在床下呢。 他撑着地面,咬牙站起来,扭头就要跑。 “站住!”房东追出来:“你小子是杀人犯——站住!” 房东三步两步绕到杨问前面,抄着个拖把,他也有点害怕,仔细看看,这小子手里没有凶器,才扬起拖把:“我说你怎么不肯挪窝呢,我还真没看出来!” “不是……”杨问一句话没说完,拖把当头打过来,他伸手去挡,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房东一只胳膊勒住他喉咙,一只腿别着他的左腿用力一扳,杨问挣扎着,被拖了两步,房东狠狠踢在他膝弯上。 杨问听见了一声细细的“喀拉”,骨头错位了,初生的神经一起发挥效用,痛得钻心,他摔在地上,整个脑海一片空白。他的脸贴在地上,这里真脏,到处是垃圾,水管子一直有点漏,门前的空地永远是湿漉漉的。 “这要是让你跑了,到时候我吃不了兜着走。”房东稍微松口气:“这年头的小孩太吓人了,长大了还不一定是什么货色呢,真晦气……” 手心里那个薄薄的拨片,刺得手掌生疼,杨问能感觉到它有破茧而出的渴望。 “叔叔你轻点,我的腿——”杨问低声哀求。 “别套近乎,谁是你叔叔,我有你这么个侄子也把他掐死算了!”房东一错神:“你嘴里是什么?” 他捏开杨问的嘴巴,里面什么也没有……不可能的,刚才明明看见有一块小石头,在这么暗的天色下,依稀有光芒流转。 杀人总是有动机的,最常见理由是为了越货。 房东的眼神透着贪婪,他看看屋角的晾衣绳,改变主意了。 他想怎么样?他想杀掉我吗?杨问死死捏着匹克,挥出去,只要挥出去,就一下……那样就成了和宁也雄一样的……东西。他大声喊起来:“救命——” 这附近不是没有人,小院开外十五米就是一条“胡同”,或者说是破烂房屋的后墙与后墙组成的一条半米宽通道。做饭的时间,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气能一起钻进杨问鼻子里,偶尔带个篮球回来拍两下,左邻右舍一片谩骂声。可是当他喊救命的时候,这座城市安静得象死掉一样。 是报应吗?林舜好心去扶那个老头时,他也曾冷眼旁观,顺便讥讽了几句。 天黑了,今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 第6节 家的方向 丁建书带着尧尧走进这片“贫民窟”的时候,眉头就皱了起来,肮脏,杂乱,偏僻……就不用说什么建筑安全了。他不知道女儿还会认得这种“朋友”。 满地都是脏水,浸泡着污泥一样的碎菜叶和头发,上面浮着白色泡沫,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尧尧,你确定是这儿?” “对啊……最里面就是了。”丁尧尧底气也不足,她没想过杨问会住在这儿。 “吐出来,我这是为你好,上医院洗胃还要花钱,快点,你还要再来一次是吧?”一个男人粗野的呵斥声,嗓门压得低低的。 “杨问!”丁尧尧甩开爸爸的手,冲了进去。 杨问仰面朝天,房东蹲在他边上,一手把胶皮管捅进他嘴里,一手用毛巾压着他的鼻子,水龙头开到最大,杨问扬着头试图挣扎,咳嗽着,但只能让水更快得被冲进去,他的肚皮撑的圆圆的,嘴里鼻孔里雪白的洗衣粉泡沫正流出来。 房东看见丁建书,慢慢站起来:“你们是……干嘛的?” 丁尧尧扯出胶皮管,半跪在污水里,稍稍托起杨问的头,杨问的嘴里大口的水涌出来,里面还有结成块的洗衣粉,鼻孔里也在流着杂着血的水,洗衣粉浓度不小,一个个泡泡从脸上流进脖子。他们第一次脸对脸,挨得这么近,又好像隔得那么远。 “爸爸!”丁尧尧不知所措,大叫。 丁建书一手推开房东走过去,房东被推得连退几步,差点摔倒。他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丁建书随手一扯,把几道尼龙绳一起拽断。看不出来,这个文质彬彬的人,手劲大得出奇。 丁建书把杨问反控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怕他的后背,杨问过来半天,才开始呕吐,吐出来的水算是很干净。他一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来,但胳膊在抖,丁建书半搂住他:“你先别动。” 杨问轻而坚决地推开丁建书,晃了几次,站直。慢慢拎起地上的胶皮管,慢慢拧开水龙头,直接往自己头上浇。 “杨问?你这样不行。”丁建书试图阻止他,杨问就像没看见身边有三个“人”,继续地冲头发冲脸冲身上,他动作很慢,可是不停。丁建书无奈了,帮他拿着胶皮管。 “谢谢。”杨问脱下上衣洗了两把,拧干,擦擦头发然后套在身上——他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始终死死攥着,指缝间有血。 “杨问……爸,我打110还是120?”丁尧尧被吓着了。 杨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那个房东面前,左手比了个手势:“七次。” 他的嗓子被洗衣粉弄得嘶哑难听,脸也被漂洗得惨白,湿漉漉的头发垂在额头上,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房东被一个小孩吓得后退一步:“你记着就记着,谁还怕你?你那条腿还没——” 杨问直挺挺经过他,他的左腿似乎还使不上劲,走一步拖一步的。 “尧尧。”丁建书拉拉女儿的手,追杨问,示意她跟上,“杨问,你别走。” “爸爸,这个坏人怎么办?”丁尧尧指着房东义愤填膺,被老爸拉得跌跌撞撞。 杨问也不躲,扶着小巷砖墙上,眼神直挺挺看着前面:“我们是去警察局,还是去你们公会?” 丁尧尧没听懂,指着丁建书介绍:“杨问,他是我爸爸。” “爸爸?”杨问看了一眼丁尧尧,嘴角露出点冷笑来,食指敲敲她脸蛋:“你他妈还挺能装——” 丁建书一把抓住杨问的手:“说话干净点,不然我不客气了。尧尧,出去叫车,快。” 丁尧尧慌慌张张点头,转身就往外跑。 杨问似乎在等着他“不客气”。 丁建书叹口气,抹掉杨问鼻子里流出的血水,“我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先跟我回家吧。” 这回轮到杨问没听懂:“回哪儿?” 丁尧尧跑进来大声叫:“爸爸,看不见出租车,我们得到前面那条大街上去。” “我背你还是抱你?挺大小伙子了,抱着不好看,背着吧?”丁建书转身。 “不用。” “你那条腿到底要不要?” “不要了,行不行?” 丁建书受够他了:“不行!” 丁建书几乎是把这小子绑架回去的,他从进门就在忙乎,杨问像一只小流浪狗,很有点逮谁咬谁的架势。丁建书想给他喂口汤,还得捏着他脖子硬灌。 丁尧尧虽然觉得害怕,但也有点兴奋,拉着妈妈一直在讲今天的事情。 “好了,给你同学弄点吃的去。”周小云终于甩掉女儿,走进卧室。 杨问躺在床上,丁建书的双手扶在杨问腿上,这个姿势已经保持很久,两个人都是一头汗。杨问忍不住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什么话。”丁建书松口气,躺在沙发上,“老了老了,多少年没这么折腾过喽。” 周小云在他身边坐下:“建书,怎么样?” “他那条腿长弯了,好容易捋直,比右腿又稍长了一点,不要紧,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丁建书有点感慨:“这孩子一个人真能下手,不得了……杨问,你多大了?” “十五。” “英雄出少年啊,难怪宁也雄挑你帮忙。” 丁建书只是随口感慨,杨问脸色却变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下地。 “躺下!”丁建书气不打一处来,又跑去按他,“我忙半天白忙了?不许动,你那条腿不能动。” 杨问猛甩胳膊:“别碰我!” 丁建书木头人也有火性子:“你怎么不知好歹?” 杨问没有动:“丁先生,我级别低,不过公会的规矩我知道,我不给您添麻烦了。” “吃了就吃了呗,一块萌芽之灵留着能怎么样?世界也和平不了。杨问你躺下,他们要找宁也雄的麻烦,让他们去找呗,打了三千多年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丁建书摇摇头,一肚子火气:“你能去哪儿?梦城就这么大,你能躲几天?听我的,明天我送你和尧尧去报到,你是在十三中是吧,然后我找机会带你去趟公会,把这事给解决了,你以后也能光明正大过日子。不过有一条,杨问,等你伤好了,今天那个人类,你不能再去找他麻烦,别学宁也雄,他就是心胸狭窄。” “不可能。他怎么收拾我的,我肯定怎么找回来。”杨问低了低头,微微一笑:“丁先生,您高看我了,我没这么宽容。要不,你再把我这腿给掰弯了,算你没帮我。” 丁建书夫妻对视摇头,这孩子心魔已生,想拉回来是不容易了。 丁尧尧肩膀顶开门,钻进来,手里捧了香气扑鼻的一大碗饭,鸡茸蘑菇的稠汁,配上牛肉冬笋豌豆,青青白白得很好看。她冲爹妈咧嘴一乐:“杨问啊,受伤了不能吃海鲜对吧?这个应该可以凑合凑合。” 丁建书和周小云心里那叫一个不舒服,这丁尧尧同学可没给他们露过这等手艺。 丁尧尧递过筷子,看杨问右手好像还扣个什么东西,随口就问:“你手里抓着什么呀?一直不松,给我看看?” “看了别怕。”杨问摊开手,小拨片已经在掌心划出一条极深的伤口,血肉模糊。 “啊——”丁尧尧捂着嘴:“我去拿云南白药和绷带——糟了糟了,家里没有双氧水,我去买!” 丁尧尧一路狂奔出门之后,丁建书站起来,极其严肃:“我可以看看吗?” 杨问摇摇头,继续握着。 丁建书又问:“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杨问舔舔嘴唇,有点紧张:“一点点。” “为什么不用?” “其实,我就用过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用好。”杨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那个白痴要直接剖开我肚子,估计就会用了吧。怎么……有什么不合适?” 丁建书轻轻掰开杨问的手指:“放开一小会儿,我又不会抢你的。你的伤口要处理。” 他拿开那个拨片,杨问浑身一抖,像是抓紧的救命稻草被人抢走了。 丁尧尧又一路狂奔跑了回来,拿了药棉沾了双氧水递给父亲,丁建书示意她自己去弄。 “我明天就走。”杨问低着头,“谢谢你们。” “唉,怎么把个小孩儿弄成这样?”周小云弄得心里也不是滋味,摸摸丁尧尧:“尧尧,妈妈跟你挤,让杨问先住几天,好不好?” 丁尧尧眼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幸福之光:“好!” 床太软了,被褥和枕头都带着柔顺剂和阳光的双重香气,杨问睁着眼睛等天亮,却等进了甜甜的梦乡。 直到他睡熟,丁建书披衣起身,轻轻走进客厅。丁建书伸出手,掌心印记一闪,按在虚空之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门紧闭着,小云没有出来,更没有阻拦。他有一个非常好的老婆,关键时刻总是给予他全部信任。 丁建书的法力一吐,走进了妖怪公会。 林怒辉站在云海之畔指挥,身为雷电系的护卫长,林怒辉最擅长的战术叫做“天地闪电战”,丁建书给他起了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天雷勾动地火”,很快就流传开来。就是这一套战术,让他从小队长一路晋升为将军,直至整个妖怪大陆的护卫长。 “建书?”林怒辉一看到丁建书高兴坏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快来快来,看看我的新战术,怎么样?” “很好。”丁建书硬着头皮回答。昔年沿着青铜大道北进的妖魔之战,林怒辉这么问过他;混沌之门外的落阳之战,林怒辉也这么问过他;朗日第一次叛逃的梦之都保卫战,林怒辉还是这么问过他;至于沙砾之地天壤之战、戮天山之战、宝矿都市扫荡之战、大荒之地决战……林怒辉都是这样热情洋溢,似乎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发问。 “你看这乌云长城,环绕整个梦城,只要有妖怪飞行逾界,定位系统发现,雷车就会发动……”林怒辉滔滔不绝地介绍。丁建书只能洗耳恭听,这套战术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天上地下,火力密结成网,一旦触动,毕其功于一役。林怒辉性子直,没什么花花肠子,但又不喜欢别人说他憨厚耿直,就每次把云海换成云山,雷车换成雷炮,这一次与时具进,将阵法枢纽改成了“定位系统”。 丁建书听他眉飞色舞说完了,才谨慎地提醒:“怒辉,这一次朗日未必跟我们硬碰硬。” “诶,那哪里由得他?建书你只管放心,他碰也要碰,不碰也要碰。他如今不比当初,一丝儿血性也没有了,嗤,再这么大费周章地打他,我都嫌寒碜。”林怒辉这才发现丁建书面有忧色,“建书,你找我有事?” “是,杨问那个孩子。” “谁?” “杨问,跟着宁也雄去会旱魃的那个孩子。”丁建书把宁也雄三个字咬得很重,“怒辉,他现在在我家——你别急,千万别激动,听我说,这孩子根本不知道朗日是谁,糊里糊涂地被他往邪路上拉了一段,怒辉,看在我面子上,给他个机会。” 林怒辉只气得体内雷电险些短路,一指公会大殿:“你别跟我说,你去和那些长老们交代!” “也好。”丁建书点头就走。 林怒辉拉着他用力一扯:“你鬼迷心窍了?那小子是你什么人?你知道他干什么了?他从我眼皮底下抢走萌芽之灵,你就算不交人,灵石给我,这事算完。” 丁建书无奈地一摊手:“萌芽之灵被他不小心吃了,总不能杀了他吧?” 林怒辉提醒他:“未必不能杀了他,扔到火烧云里炼几天,还是一块好好的灵石。” 丁建书脸沉下来:“他还没有成年。” 林怒辉冷笑一声:“吃尘婴,抢灵石,跟朗日一路的,这不像小孩子做的事吧?建书我告诉你,这事你担不起,这个小子你非给我不可,你老老实实交出来,算是你交的;你非揽着这事……到时候吓坏了尧尧我不负责。”他的意思很明白,丁建书不交人,他就要下手明抢了。 丁建书不吃他这一套:“你敢。” 林怒辉只想抽他,丁建书拼了老命要和公会翻脸,还真是麻烦。林怒辉气得跺脚:“你什么毛病!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今天刚认识。”林怒辉正要发飙,丁建书忙接着说,“怒辉,我问过尧尧,宁也雄一见到他就塞给他一张幻空之印;带着他走了一圈,给了他一块萌芽之灵。这孩子有什么了不得,我没看出来,但是朗日当年挑人的眼光是出了名的毒,他看上了杨问,又把他放回来,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这理由不够,建书,你一定还瞒了我什么。”林怒辉耿直但是不傻,丁建书号称是老落日之后最谨慎的妖怪,没有十足的理由,他不会引狼入室。 丁建书欲言,又止,只再问:“你信我一次,成不成?” “我考虑考虑。”林怒辉揉了揉额头:“你就喜欢把简单的事儿弄得特复杂,这几天别让那个小子乱跑,他跑了我唯你是问。” “好。”丁建书点头松了口气。 “对了建书,别怪我不提醒你。让他在你家呆两天没问题,不过你自己要当心。” “笑话,他总不至于能伤得了我。”丁建书按捺不住一声长笑。妖怪世界的神经末梢实在是太敏感了,说破天去杨问也就是一个半大小子,这样的过分紧张只能说明,老兄弟们已经越来越不自信了。 第7节 靠近火源的易燃品 九月一日,每个莘莘学子的梦醒时分,那是妖怪回归人类日,人类变身非人类日。 林舜无精打采地开学了。 高二开学本来应该是很精彩的,如果没有宁也雄那档子事。 “嘿,林舜,暑假过得怎么样?”有女生甜甜地招呼,“过来看,陈西西暑假去海边拍的照片!” “嗯。”好像还是泳装照,那又怎么样?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林舜——快来快来,代强又转到我们班了!” “嗯。”那家伙是初中班队的铁后腰,他们踢配合一直踢得特别好,那又怎么样?足球,渺小人类的无聊运动啊。 他就这么一路哼哼哈嘿地走到贴着自己名字的位子上,也不看脏不脏,一屁股坐下。 宁也雄那副嘴脸始终在脑海盘旋——“我看他在梦城市混不下去了”——那件事情过去三天了,一直就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知道是已经立案了呢,还是被搁置。他脑子里就像有颗定时炸弹,秒表在倒计时,滴滴答答,稍微碰一下就会引爆。 “林舜,不舒服啊?不是中暑了吧?”班主任赵老师走过来。这是一位年轻干练的女教师,素来很有威望,平时像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发起飙来教导主任也要怵她三分。 “啊,赵老师,我没事。”林舜回过神。 “哦,那这样,这个学年我们班同学调整比较大,我想,数学课代表和学习委员你还是继续担任。然后班长呢,我也希望你继续做下去,会不会耽误学习?”林舜是尖子生里的尖子生,连老师都不太希望他的工作影响学习。 “不会,赵老师放心,没问题。”林舜显得阳光又乖巧。 “对了,有个新同学你多关照”,赵老师回头招呼,“来,杨问,你坐这儿。” 林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杨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小子长头发剪短了,干干净净的白t恤,几天不见,赫然一副文静好男孩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林舜声音压得很低。 “上学呗,我总不是来开演唱会的。”杨问的书包看起来很眼熟,和自己的一个牌子。 “宁也雄呢?”林舜逼问。 “宁氏传媒集团公司总裁,总部地址在中心大街17号,这个是他的手机。”杨问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左手写下一串号码,推过去。那意思非常之讨打——他就在那儿,有种你去单挑吧。 “萌芽之灵呢?” “不小心吃了。” “你别找事。” “我哪敢。” “瞧不出啊,拽起来了。”林舜上下打量,杨问的衣服也有那么一点点眼熟,大了,也旧了,更像是一个中年人的日常穿着。他立刻明白:“找到新靠山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跟那个人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是怎么转进来的?”林舜不屑一顾,“少跟我装可怜,两边的好处都拿着,然后变成我欺负你?有本事坦坦荡荡跟我说,你是凭本事考进来的?” 林舜一句接着一句,杨问从坐下就开始皱眉头。 “我也不知道。”杨问是真的不知道,至少想装作不知道——可是,从十三中转到实验中学的难度和从某个民办技术学院转到清华北大差不多,能够在三天内办妥的、和自己有那么一点关系的,他打破头也想不到第二个人。可他能怎么办呢,学籍已经转了,他一点都不想退学。 杨问深呼吸,临来的时候丁建书一再告诉他,林家父子是嫉恶如仇的脾气,但是都不坏,只要等一等,林舜会发现他的好的。杨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出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话:“喂,给我个机会。” 林舜有些许心软,嘴里还是很硬:“给你机会?上次是吃尘婴,这次是找宁也雄,我都不知道你下次能干出什么。” 杨问慢慢地说:“我不敢了,我改。” “好吧。”林舜宽宏大量地一笑:“公会我做不了主,回去我问问我爸,你这段时间表现好点,别犯我手里,记住了?” 杨问张嘴想骂句粗话,他咬着舌头,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忍着忍着忍着,忍一下就都好了。 “我说你记住没有啊?”林舜还在反复确认。 杨问那股火快要憋不住了,这样上学有什么意思?屈辱死了。就在他快要发飙的当口,班主任拍了两下手掌,全班恰到好处地鸦雀无声。 “同学们,我们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不能象高一一样贪玩,要抓紧时间……”班主任巡视完毕,走上讲台,照例开始她激情澎湃的开学演说。读书嘛,每年开学都差不多,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老师会说你们不是一年级小孩子了;上了初中,老师会说你们不是小学生了;然后就是你们不是高中生了,你们不是学生了……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升升级,一不小心,就会有人提醒——你不是年轻人了。 班主任从高考任务谈到集体荣誉谈到人生理想,最后任命了班干部,然后班干部们跟着老师去抱新的课本。 林舜照例是班长兼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语文课代表叫做刘凯容,还是校刊编辑,校刊编辑的意思通常就是每逢中秋节写一篇《中秋节的起源》,每逢重阳节写一篇《重阳节的由来》,然后隔三岔五地来篇“随想”,肯定会扯到人生的意义;文艺委员叫做方芳,由于她的保留曲目是《青藏高原》,所以绰号又叫“呀拉吼”,多才多艺,会用手帕把火柴变没了,还会用口琴吹《三套车》;体育委员叫做雷垒,特长是每次校运会就一脸忧患地坐在某同学面前,放上一罐啤酒,打开了,眼神直愣愣地一直到人家点头…… 杨问前桌的两个女生非常健谈,一点都不见外地向他介绍“我们二班”。杨问一边点头默记,一边暗地称赞,好学校就是好学校啊,班干部还真的是干部,万物霜天竞自由。不像原先,每次到了新班级,都得先洒一圈烟才有高人提醒——别惹那个某某,他兄弟多后台硬。 “对了新同学,还没问你叫什么呢?”杨问前桌的女生圆圆的脸,长长的马尾辫,边说边笑。 “杨问。”杨问用手指在桌面上划自己的名字。 “哇,你的手指好长,像个弹琴的。” 杨问当没听见。 “你原先哪个学校的?” “十三中。”十三中的最烂程度恰如实验中学的最好,都是不用争议的。 “哇哦,十三中能转过来,那你成绩肯定特别好。” 杨问习惯性低低头:“不是。” 两个女生对望一眼,发现了大八卦,圆脸的那个张嘴就问:“真的假的?喂……透露一下,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右边那个捅了她一下,她才挠挠头:“啊……不方便说就不问了。” 没什么不方便,可是杨问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选了个还比较能接受的说法,杜绝了今后类似提问:“爸妈离婚了,我自己过。”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叫方芳。 “就是专门唱《青藏高原》的方芳哦……喂喂,好啦好啦,别闹!” 方芳恼羞成怒地咯吱同桌,两个女生嘻嘻哈哈打成一团——反正老师走了,整个教室都在议论纷纷,女生的嬉笑声,男生故作粗野的怪腔怪调……杨问都不知道他们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说,他也想象他们一样说说笑笑,但是努力了几次,就是轻松不起来。 “哎,对了。”方芳实在是班干部中的老黄牛,“你会不会什么才艺表演?今年我们有金秋文艺汇演,我们班都没节目,愁死我了。” 杨问摇头。 “实在不行只能大合唱了,总不能交白卷。”方芳翻着白眼,无语问苍天,“哎呀你怎么不是低头就是摇头的,玩什么深沉!” “我没有玩深沉啊,我是真的深沉。”杨问抬起眼睛,抿着嘴微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洗牙的冲动。 剩下的时间在大扫除和各式各样的八卦之中兴奋地蒸发掉了,杨问坐在那儿左磨蹭右磨蹭,直到整个班级的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才甩起书包懒洋洋出门。他不好意思再去人家丁建书家里打扰,但又不想去找韩冒,学校宿舍要等开学几天后才知道有无空床位…… 杨问一步一挪地走出学校大门,看见丁建书一直等在门口。杨问想闪,丁建书已经迎过来关心问:“还好吗?” 杨问点点头。 “林舜惹你没有?” “暂时没有。” “别老驼着背,头抬起来。”丁建书按了按杨问的脊梁:“报道而已,你至于么?” 杨问忍不住问出来:“丁先生,我转学的事……不是你帮的忙吧?” 他问是这么问,心里极度渴望丁建书能够回答一声“是”。 “别怕,又不是你去找他,既来之则安之。”丁建书勾着他肩膀,斟酌再三:“不过,丁叔叔有句话,杨问,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杨问一脚一脚踩着自己影子,随口答:“是让我别跟那群朋友玩儿了?” 丁建书一时无语,这孩子心眼太多了。但实情就是如此,杨问现在自己就是焦点,那些小妖有的还不如杨问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的,结果可能相当惨烈。 杨问狠狠碾了一脚:“没事丁先生,我收收心,好好学习,也挺好。” 丁建书捏紧他的肩膀:“走吧,我们去街上转转,给你买两身新衣服,晚上丁叔叔给你炒两个好菜,咱们爷儿俩喝一杯。” 杨问一愣:“不方便吧?我……还是不打扰了。“ “走吧”,丁建书做了决定,揽着他往家带:“我敞开了让你住,你能住几年?马上不就高考了?回家,嗯?” “回家?”杨问一遍遍地咀嚼这两个字,抬起头笑:“丁叔叔,带我去公会吧。” “着什么急”,丁建书漫不经心:“先回去收收心再说。” 杨问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家里总有让人心醉的小规矩,比如进了门先换鞋后洗手,先吃饭后吃水果,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要分别放进洗衣篮里,每天出门上学要带着垃圾还有尧尧,要打个招呼说“我上学去了”,回家晚了要打个电话,不然“家里会着急”。 这世界上居然有一种衣服,叫做“你穿了好看的”,居然有一道菜,叫做“你爱吃的”,房间不大,只能给他在客厅隔出一小间,但每个人进去前都会敲敲门。 周小云起初有点不习惯,但慢慢觉得也还好,杨问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孩,他小心翼翼不把一切外面的“陋习”带回家里,不太爱说话,但会卖力地把抽油烟机死角擦得铮亮,会照着菜谱切出细浪翻云一样的豆腐丝,甚至会在合适的时候对周小云的设计作品提那么一点点灵光一闪的建议。最重要的是,女儿的成绩在用跃迁的速度提升。丁尧尧的精神面貌总有可喜的变化,譬如作业本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甲等,放学就回家,吃饭时连最不喜欢的青菜也能皱着眉头塞进嘴里去…… 唔,其实家里多一个半大孩子也蛮好玩的。周小云很快就习惯在逛完男装部之后捎带去一趟时尚品牌的专卖店,也习惯了把超市购物清单扔在杨问的书桌上。 新学期的板凳还没有坐热,一眨眼,已经到了期中考试备考的阶段。人家家长都会在孩子读书紧张的时候加几个有营养的菜,周小云也跟着效仿——虽然她家里这两个看起来都不像勤奋苦读的学生。 “叮——”电梯一声响,听起来像是楼下有人到了。接着就是楼梯间里一阵急促有力的跑步声,跺得楼梯间砰砰响。然后是另一串轻得多的脚步,频率略低,移动速度快得多。 “站住站住,我先到的——” “你赖皮,我看着你偷偷摸摸坐电梯。” “我……哎哟哎哟,我岔气了,扶我一把。”丁尧尧嘻嘻笑一声,然后就是大门被拍得震天响:“妈,我回来了……我先到的……别抢我先到的!” 丁建书扔下报纸去开门,两个孩子都累得不轻,丁尧尧扶着门喘粗气,杨问也是一头细密汗珠。丁建书饶有兴致地看了杨问几眼,说是孩子孩子的,他也不小了,身为一个小妖,现在开启技能已经嫌晚。这两个月来公会都在忙着布置天雷地火的大阵,好像……好像对杨问也不是特别关心,或许警戒程度可以稍稍放松? “洗手吃饭。”周小云在厨房里喊。 “洗手吃饭——”丁建书转达圣意,但手里的报纸根本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快快快,快去帮我妈端菜,我妈手不稳。”自从杨问来了,丁尧尧也学会了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等饭吃。 今天的主动菜色是海鲜拼盘,周小云洋洋得意地装盘:“海鲜最要紧的就是新鲜,咱们的花蟹一直到下锅前还在打架。杨问啊,喜欢吃什么跟你周阿姨说,实不相瞒,还这没有我搞不到手的东西……你瞧你瘦成这样,哪儿像我们家的孩子?” 杨问听得心里头暖和和的:“周阿姨……你们一直都是这样待别人的?” “嗨!当年你丁叔叔住在轻风林的时候,经常捡几个什么小树精啊,小林猴啦带回家,一住就是几十年,等他们自立了再让他们回去。本来在妖怪大陆是不怎么分家的,每个老妖都有带一把小妖的义务。用人类的话就是,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所以呢,你也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周小云眉飞色舞地忆旧:“说起来轻风林……还真是好久没回去看看了,当年的小树精,现在也长——” “涨价了。”杨问看见丁尧尧窜进厨房,连忙接口。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们慢死了。”丁尧尧端菜往外走,顺便问:“妈,你们说什么什么小树精?” “哦,新出的一款鸡精。”杨问满嘴跑火车的本事和丁尧尧基本可以打平手,他目送着丁尧尧背影,压低声音提醒:“你们就这么一直瞒着尧尧?” “是啊,有什么不好?” “可是……她慢慢会发现自己和人家孩子不一样。比如说人家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亲戚什么的……” “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周小云若有深思地望着杨问,眼光既年轻又沧桑:“我女儿坦坦荡荡,才不会在乎。” 这眼光像是探针,一直刺到了杨问心底的结,周阿姨给他留足面子了,她实际的意思应该是——问出这种问题来,是因为你自己在乎吧? 饭桌上依旧是丁尧尧的天下,这姑娘有本事把老师打了个喷嚏讲得绘声绘色。每天听她一通侃,好像不是去上学是去探险。 “爸爸,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丁尧尧没话找话:“人家爸妈都问,学习怎么样啊,和同学相处怎么样啊,最近有没有好消息跟爸爸妈妈说啊……” 丁建书大笑:“好好好,有什么好消息要报告?” “我的作文当范文全班朗读了。”丁尧尧抬起脸,笑意满满,等待夸奖。 “嗯。”丁建书故作无动于衷。 “你要是很想听呢……我就给你读一下。”丁尧尧含着筷子。 “臭丫头赶紧读吧。”丁建书和周小云笑成一团。 丁尧尧扔下碗,扒拉出作文簿:“嗯,我们的题目是:我的叉叉——这里的“叉叉”是家人,爸爸妈妈都行。我的题目是《我的哥哥》。” 杨问一不小心老毛病发作,喝汤喝出声音。 丁尧尧自顾自念:“我从小就想要个哥哥,小时候,妈妈问我,你想要一个小弟弟还是一个小妹妹?我说,我想要个哥哥,你给我生一个吧。妈妈就笑话我。一直到长大了,我才知道哥哥是不能生的。可是我还是一直很想有一个,如果有人欺负我,他帮我打架,如果我欺负他,他就笑着不还手。没想到有一天,我真有哥哥了,他忽然就被爸爸背进我们家,当时我去厨房给他做饭,对着老天爷许愿,他能留下来多好,如果他能留下来,我再也不问爸爸妈妈要零花钱,我一定乖乖听话。可能老天爷听见我说的话了,他留下来了。我的哥哥叫杨问……” 她抬头,看着杨问,脸有点红,声音变得小小的:“可以吗?” “胡闹,不可以。”杨问汤勺往碗里一丢,站起来,手按在饭桌上,用尽全力地慢慢说:“你韩剧看多了吧,什么哥哥妹妹的,尧尧,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来当玩具的。” 丁尧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杨问!你跟我进来!”丁建书也吃不下去了,啪得扔下筷子,走进卧室。 杨问跟进去,身后传来来丁尧尧的嚎啕大哭,以及周小云的安慰声。 丁建书看着他,背着手走了两转:“你过分了。” 杨问不说话,低头。 “你……为什么?”丁建书戳戳他胸口。 “丁叔叔,你护不住我,对吧?你要是能护住,早就带我去公会了。”杨问抬起头:“他们……什么时候要人?” 还真是一条喂不熟的狗,看着平时亲亲热热的,一摸到咽喉,立即露出尖牙来。丁建书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别逼我揍你啊。” 杨问逼近一步:“他们什么时候要人!” 丁建书狠狠一扬手,杨问下意识伸手护了一下,只是抬到一半就放了下来,他直着脖子第三次问:“他们什么时候要人?” 丁建书指着他的鼻子:“杨问,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有我在,我不会把你交出去。我坦白告诉你,我不是想护着你,你走出这个门,就是宁也雄的狗,你听好了,那不行!” 杨问依旧固执:“你放心,我不会去找他。” “轮不到你说去不去!”丁建书背着手踱了半圈,一转身,悠悠长叹了一口气:“听我说杨问,你手里的那个匹克,叫做众锋之刃,与整个妖界的关系都是非同小可。宁也雄不是慈善家,他在你心里播了一颗刀种,就必定是要一把利刃。现在外头的情势远远比你想得复杂,怒辉在一门心思确保林舜选王储,梦城的公会和梦之都的鲁将军又一向合不来,王上固然是希望灵石归位,可诸位长老……” 杨问往后退了一步,背脊抵着房门,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温度眼看又要消散,他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丁建书的分析:“丁叔叔,直说吧,您要的是什么?我欠你的,能还的我一定还。” 丁建书愕然:“你说什么?” “我在说——再住下去,欠你的我就还不清了。” 丁建书又好气又好笑,摸摸他的头发,极其郑重得看着他的眼睛:“杨问,你误会了,我带你回家,确实有私心,但我敢对天起誓,绝对没有盘算你的意思。这个世界固然没有尧尧想得那么美好,不过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我希望你至少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就这么简单。” 杨问又点头,他除了点头做不了什么,他没有尝试过接受平白无故的善意。 “不用计算亏了赚了多少,妖界的规矩是十六岁成年,人类的规矩是十八岁成年,不管哪种算法,我都养不了你几年。”丁建书挥挥手:“听话,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让你对林舜忍气吞声是委屈了你,不过现在就得忍忍,忍到公会忘了你为止。还有,不许再欺负尧尧,看她哭的……这丫头对你,一点都不掺假。” “可我——”杨问说出实话:“我不配啊丁叔叔。” “不是配不配,呵,我还没打算把女儿推给你呢。”丁建书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我只是不希望我女儿将来一回忆起这段日子,就觉得自己愚蠢,连爱和恨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做父母的,给不了她什么,只是希望她有一个自由快乐的小时候,按照自己的意愿长大……你以后就会明白,这个有多珍贵。” 杨问只觉得一股说不清楚的暖流冲得鼻子发酸,他怎么会不明白? 看他忍得实在辛苦,丁建书拍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一场,我给不了你一个家,哭一场的地方还是有的。” 杨问再也撑不住了,猛抽一口气,两滴眼泪砸在地板上。 丁建书走出去,替他带上了门。 一个孩子这边哭,一个孩子那边哭,饭菜只动了几口,这屋子已经是哀鸿遍野。 周小云扯下围裙,坐在沙发上没有好脸色:“这孩子性子太冷,心眼又太多,建书,我有点不喜欢他了。” “我倒是刚刚有点喜欢他了”,丁建书搂着老婆肩膀,“待他好一点。” “哎我哪儿待他不好?好吃好穿好伺候的,这少爷还哭着喊着要走,那就走呗。”周小云不高兴了:“我还稀罕留他啦!” “不是那么回事……小云,他要是真有心思,就应该知道他出去就没路走。”丁建书稍稍眯起眼睛:“你想,易燃品都是放在阴凉地方的,这孩子属汽油的,成天琢磨着远离火源。” “可你……你不怕万一真烧起来,烧着尧尧?”周小云担心地问。 “当然怕,不过咱们闺女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你不逼她,她就是好玩;真拦着挡着的,她非早恋给你看看不可。”丁建书老奸巨猾地在周小云腮边耳语,“别让尧尧看出来你紧张,顺其自然。” “女儿哭成这样……你也不去看看。”周小云躲闪着:“都是你,捡个臭小子回来,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 “对啊,我正在想呢,你说我给杨问开启技能怎么样?他学会开启虚拟空间,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丁建书语气越来越暧昧。 “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对不对?”周小云警觉起来:“建书,你的决定我从来不干涉,不过这个事情,你最好和怒辉谈谈。” “我要是不想和他谈呢?”丁建书双手环着老婆肩膀:“杨问是混血妖,他们这一族……小云,我觉得不公平。”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拉倒,你不同意的事我什么时候做过?” “行啦,教就教吧,大不了咱们举家搬迁,惹不起躲得起。”周小云最喜欢老公的就是这一点,任何时候都绝对尊重她的意见。她笑嘻嘻地拧了拧丁建书的鼻子:“你想做的,我什么时候拦过了?” 他们互相凝望着,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却常常有初恋时的感觉——看着对方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永远。 第8节 同桌的你丫 杨问脱胎换骨,开始说说笑笑,在女生看来是帅哥开窍,在林舜看来是打情骂俏。 林舜的抽屉里开始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纸条。 林舜上课的时候经常看见杨问在低头回短消息。 林舜时不时被一个纸团砸到脑袋上,然后后排的男生会说“不好意思砸错人了,杨问快过来”。 连老师走到他们的桌前,都会和杨问说话。 如果有一个书名可以准确描述林舜的心情,那应该是《林舜不高兴》。他以前没觉得杨问是很会“来事”的那种人,可是这位同桌的能量一旦释放还真是非同小可——怎么样也是跑过场子混过街头的人,眼皮杂嘴皮溜,从中学生应该用什么护肤品到打群架用什么家伙,好像各种问题都能跟着讨论几句。 最忍无可忍的是,前桌的方芳居然经常回头和杨问聊天,其实那都是一些多么俗不可耐的话题—— “咦,你这件衣服很衬你,杨问你很适合穿白的。” “是吗是吗,其实你也很适合穿白的,你都不怎么穿。” “白的太容易脏了,还有你看我皮肤挺黄的,不合适。” “哪有不合适,你上次穿过一件这样这样的带流苏的长t恤,那件就很好看啊。” “是吗?那件我在淘宝买的,超便宜,才二十多块……” 每到这个时候,林舜就会拿水笔敲敲桌子,然后二人退散,嘟哝两句班长大人又发飙了。 曾几何时,男生讨论班花的时候,林舜无意中说过自己的审美标准——圆脸蛋单眼皮淡褐色皮肤——结果被男生们耻笑了几天。林舜是死心眼的男生,他的美女标准是按照方芳的样貌度身定做的,他的爱情标准参考了人间和妖界最苛刻的准则——中学生不许早恋以及战士要在获得荣誉之后才能向心上人告白。所以,他的计划定得也足够长远——五年之后表白,八年之后恋爱,罔顾方芳届时已经二十五岁的事实。 杨问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中踏入雷区,他和女生搭讪秉持的是就近原则加“投之以零食报之以饮料”原则。 杨问又一次拎着两瓶酸奶叼着一瓶酸奶走进教室,照例扔给两个女生一人一瓶,自己也在那喝得滋滋有声。 “小恩小惠的收买人心。”林舜低声嘀咕:“嗤,男生喝酸奶!” 林舜是铁血派的,坚决拒绝一切和女生相关的东西——比如洗面奶,长发,暖色调的衣服,甚至莫名其妙地带上了零食、甜点和……酸奶。 杨问叼着吸管:“哎,我喝酸奶也惹着你了?你说男生应该喝什么,茹毛饮血啊?” “茹毛饮血有人做过,不是我干的。”林舜刺他两句:“我说,尘婴到底是什么味道?” 杨问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捏着酸奶瓶,忍半天:“我说你有完没完?就那点事,祥林嫂似的没事就提一遍。” “怎么啦,许你做不许我说?”林舜哼一声:“谁在开学的时候,哭着喊着要我给个机会的?每次我爸他们问你怎么样,我可都在给你说好话呢,知道点好歹,嗯?” 杨问一扬手把小半瓶酸奶扔进教室前面的垃圾桶里,他算是受够了。 “咦,准头不错。”雷垒在后面招呼:“杨问,打全场去不去?” 下面两节是体育课,男生们最热爱的课程。高二了,体育课基本就改成了自习课,自习课又变成了女生自习课。每天一放学,篮球场上为数不多的场地总被占得满满当当,老师稍微一拖堂,什么机会都没了。体育课的时候,篮球场至少是空着的,可以舒舒服服打全场。这机会每礼拜只有一次,男生们兴致高昂,挤在教室后排换球衣球鞋。 杨问懒洋洋地看了林舜一眼,像是征询。 “你爱去不去看我干吗?”林舜怄死了,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运动背心,硬从杨问身后挤了过去。 男生们一片哗然,林舜向来是只在校际联赛才出手,平时这种小打小闹的,他瞧不上,大家也不太喜欢和他玩。 篮球是一项团体运动,不过全世界的团体运动究其根源还是个人运动。集体荣誉当然很重要,可是如果有人能够以一己之力争得集体荣誉,显得其他人象四个摆设,这个人一定很不被待见。很少有人会大公无私地说,虽然那个谁谁从来不给我喂球,我明明抢到位置他居然能从我边上过去自己往禁区带,但我依然觉得和他打球是快乐的事情。 林舜就是“那个谁谁”,这家伙打比赛的时候不能少,平时玩的时候特别碍事。都是十六七岁唯我独尊的年龄,谁出来玩都不喜欢做众星拱月的那一颗星。 但是杨问同学正处在一种极度缺少组织温暖,迫切希望融入大家庭的状态。即使是在摇滚现场他也没有抢镜头的习惯,他需要同伴的认可,远远超过需要外界的荣誉。 实验中学的篮球场和足球场在一起,足球场上,丁尧尧她们班正在测验八百米。林舜真不想看见她,妖怪里跳一跳能上八百米的都不在少数,这个纯血小妖不知怎么了,运动能力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开场了别看了”,他戳戳杨问的肩膀,“打完半场再去献爱心也来得及。跑不了你的乘龙快婿。” 杨问腾地火起:“你眼里是不是人人都有阴谋?” 林舜反唇相讥:“当然不是,误会误会,我只是这样看你。” 杨问不说话了,打架打不过林舜,打球未必不行。 林舜本来就是冲着单挑来的,不过杨问并没有给他太多机会。他不怎么往篮下冲,慢慢摸索着队友的球路,跑位恰到好处,传球系统设定一样的精准,几个来回跑下来,比赛进程流畅起来。五分钟左右杨问拿到一个不错的机会,带着球往篮下切,正要跳投,林舜已经从左侧封堵过来,杨问勾手把球传给雷垒,雷垒三分线外得分。 场内齐刷刷一声叫好,杨问和雷垒击掌互相鼓励。 林舜拿到球就冲他来了,声音很低:“不至于吧,谁的马屁都要拍?” 杨问玩得正高兴,这兜头一盆冷水浇的。他也不说话,就贴身防得死死的,林舜左冲右突两次过不去,肩膀硬抗,杨问一个滑步跟着硬抗:“也不一定啊,你的马屁我就不拍。”林舜转身一个跳投,杨问毫不犹豫,伸手一记盖帽。 林舜蒙了,周围喝彩声像是对他的极大羞辱,自从身高超过一米七,他从来没有尝过盖帽的滋味。 林舜等瞪着杨问:“喔,硬气起来了?” 杨问低头不看他,擦身而过:“有种别拿公会压我,自己来过我啊。” “我什么时候拿公会压过你?”林舜一把捞住他:“说清楚。” “老大,打球不是打架,有点风度好吗?”杨问拍拍手,挤挤眼睛。 他们俩在不使用异能力的情况下,只能是谁也过不了谁,问题是杨问很聪明,看见林舜就传球,但林舜老想争口气。杨问看见林舜气呼呼的,越玩越高兴,瞅准空挡,伸手把球断了,背后传出去,还吐吐舌头。林舜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他:“你别得意太早!” 同学们都不高兴了,“干嘛,输球还输人。玩不玩了?” “不玩了”,林舜甩手就走。 身后一片嘘声,“算了,大家休息,赢得起输不起,真没劲!” 林舜有火没处发,围着跑道,开始跑圈儿,他想哪里不对呢?他本来是想要以前事情算了,只做同学。可是这个家伙浑身透着冷气,他喜欢光明正大一点,看不爽了就打一架,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这样藏着掖着,阴暗得让人恶心。 “哎,同学同学,让一下。”一个体育老师招呼。林舜一看,一排女生站在起跑线蓄势待发,他连忙退到草坪上。其实女生跑八百米真没什么可让的,两百米之后就是一条长龙围着操场慢慢转,用不着外侧跑道。 砰,发令枪响,一群女生跑了出去。果然是相当的惨不忍睹,前面的一群还好,最后几个冲出百米之后,用比走还慢的速度在跑道上磨蹭,明明是甩着胳膊做跑步状,脚就是不离地。 丁尧尧是第三批,她站在人群里,面如死灰地冲林舜“嗨”了一下。 林舜做义务辅导员:“喂,你们跑步,腿要稍微抬一点,借助那个反弹力,胳膊往前带,这样这样,你看啊,这样。” “好烦呢”,丁尧尧跺着脚说,“怎么跑才好看我能想象好吗?” “不是好看,是这样才有——” 林舜懒得解释了,他看见杨问已经从一边跑过来,大老远就冲着他乐,也不知道是春风得意呢,还是道歉,但不管为什么笑,这时候笑看起来都像讽刺。 “杨问,怎么办。”丁尧尧立刻不看林舜了:“我最怕这个了。” 杨问肩膀碰碰林舜:“我隐身带她跑,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林舜双手插兜,“作弊加违律,你敢在这儿乱来,我就敢在她面前抓你。” “死心眼,体育课测试,你以为奥运会啊!”杨问还真不敢跟林舜硬碰硬,这个人在原则问题上一丝不苟,决不可能变通,对任何事情都用最高法则。 丁尧尧继续跺脚:“快想办法,你昨天答应我了。” “我陪你跑吧,给你唱首歌?” “好啊好啊。” 来不及点歌了,已经各就位,发令枪响,丁尧尧跑了出去。 杨问这一跟,跟得女生们议论纷纷。 杨问挑了两首动感十足的,但是撑到大半圈,丁尧尧还是喘着粗气,一步一挪:“别唱了……我、我不行了……” 她两条腿像两个铁锤,每一下砸在地上,心脏跟着乱跳,什么歌也没有用。 杨问在她身边,也以差不多的速度做跑步状:“尧尧,你不能老想着八百米,我不信你跑不了。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天鸿大厦顶层玩通宵吗?你不是也跟着跳了通宵,你体能很好的。” “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你还是你,我还在这儿呢,我带你。”杨问转到她面前:“看我看我,别看地。” 他还是在跑,倒退着跑,但整个身体已经动起来了,他用响指打着节奏,腿从滑步到点踏到踢踏碎步,他在控制节奏,从脚,到腿,到腰,到肩……丁尧尧觉得那种僵硬的吃力感在慢慢消失,她第一次感觉到脚底的反弹力,在推着身体前行,她的肌肉在舒展,呼吸在调和,她感觉到了大地和风,也感觉到了——她想要奔跑起来,舞动起来。 杨问不再倒退,他在她侧前方,“追我!” 丁尧尧向着那个背影冲了过去。 我一直在追你啊,只是你视而不见而已。 她第一次轻松达线。 女生们尖叫起来:“三分半呐,丁尧尧,爱情力量好强大啊。” “讨厌别胡说”,丁尧尧边喘边笑,没有一点“讨厌”的样子。 杨问笑得一脸灿烂,林舜阴魂不散地走过来:“其实还是作弊,你敢说你没用潜能?” 杨问烦死了:“金牌护卫同学,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像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小脚稽查老太太,随时等着给人撕罚单,你能不能换个妖怪盯?” “你规矩点,我就不给你撕罚单了。”林舜有恃无恐,“不服气放马过来?” “你过分了。” “那又怎么样?” “你觉得我真怕你?” “实不相瞒,我是觉得你挺没种的。” 两人一触即发的当口,丁尧尧已经硬生生挤进来。 丁尧尧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手一个拉过来秀给同学看,“这是我两个好朋友,都是过来给我捧场的。” 女生们纷纷哄笑,跑个八百米要捧场,扔个标枪就该开见面会了。这一起哄,连体育老师都受不了:“两位同学,我们在上课,你们让开好吗?” 那一边,男生们大声招呼:“杨问,开始了,快来!” “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杨问冲林舜耸耸肩,笑笑,跑开了。 这是林舜上的最不爽的一节体育课,下课了,男生们簇拥着杨问,一边讨论nba一边比划着过人。他郁郁寡欢地一个人在后面,觉得自己已经衰到底了。 可是更衰的还在后面——教室楼下,居然停着一辆警车。 男生们一起停了下来。 两个警察走过来,林舜和杨问心里都有鬼,谁也没动。 警察问:“谁是林舜?” 杨问暗自吐口气,林舜的脸白了:“是我。” 他不是害怕,是羞耻。 警察亮了亮逮捕证:“我们怀疑你和一宗绑架案以及一宗入室抢劫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舜只觉得教学楼和操场和天空和树木都变成了雪白的背景,血往头上涌,怒向胆边生,人群中他看见了方芳惊骇的脸,以及杨问故作惊讶的“幸灾乐祸”的脸。他没有反抗,只是扭着头,对着杨问一字字说:“你等着。” 林舜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走了。 据说被逮捕的,还有林怒辉。 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宁也雄要在这个当口选择发难。 丁建书不得不赶往公会。整个妖怪世界一片轩然大波。 宁也雄这一手玩得很绝,林家父子按照妖怪世界的职权抓他,但同时触犯了人间法律。如果要救林家父子,硬抢,那么必将违犯绝对禁令,结果只能是世界大乱。宁也雄没有江湖事江湖了的意识,他就是要玩大。 他这是在和整个妖怪世界宣战。 如果要走法律途径,那么就更麻烦。妖怪公会的老家伙们只是生活在人间,多少都有些微服私访的高高在上,他们很少真的和人类打复杂交道,也很少关心人间的规则律令。 丁建书是少数几个完全熟悉人类社会规则的老妖,律师方面他责无旁贷。 律师方面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找不到那个“被绑架的女人”,证据方面不足;但宁也雄那桩入室抢劫案,人证物证俱全,律师说,估计没什么胜诉可能,只能期待轻判。 宁也雄出了题,也划了道,公会这边不可能去求他,而且求也没有用,宁也雄拒绝私下接触,一切跟律师谈。 这是一件大事,公会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大事,他们不得不推选德高望重的长老,返回圣城,等待妖王的批示。 第9节 摇滚乐是每个人心里的黑社会 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闷很多,丁叔叔早出晚归,回家就在沉思。 连周阿姨也不得安生,夫妻俩经常一起出门奔波。 今天是周六,丁叔叔周阿姨都不在家,尧尧去秋游了,家里只有杨问一个人。 杨问很想帮点忙,他还记得那款游戏,那款他只来得及打开,根本没来得及玩的游戏,叫做《妖怪a梦》。慎独是艰难的事情,一个人在家的时机又太少,他犹豫了很久,动手下载了客户端。 游戏的诞生地是一个叫做南瓜村的地方,山清水秀。游戏上手很快,一个小时候之后,他简单地在南瓜村郊外打了几个小怪,凑了一身装备,然后跑到另一个叫做梦之都的地方——这名字挺眼熟。梦之都是个中心城市,本来应该有很多玩家聚集,但可能是内测的缘故,整个城市空空落落没什么人,杨问没有太多玩游戏的心思,他觉得没什么不同,就准备下线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鼠标上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一个地名:怒辉的家。 杨问的头嗡得一响,早就猜到会有蹊跷——宁也雄做游戏,做妖怪游戏,总不至于是为了怀旧吧? 但是任务线索尚未开启,npc只有“怒辉的妈妈”,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怒辉怎么还不回家? 杨问强忍着惊奇在梦之都闲逛,有很多人物似曾相识,水长老,土长老,金长老,火长老……金木水火土,就是没有木长老。 没有木长老! 杨问直接关掉页面,他觉得背后全是冷汗。他站起来,准备去洗把脸,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有点不对——他体内有一股鲜活的力量,滋长,蔓延,然后消失在四肢百骸。 杨问木然坐了片刻,再次登陆游戏,这次他直奔南瓜村郊外,找了几个小妖,三下五除二pk掉,没错……那股力量再次升起。 怎么会这样?杨问隐约感觉到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他拿起电话,正准备拨给韩冒,想想,还是打给刘扬,这小子傻一点,不会多问。 “刘扬,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帮个忙,看到我发给你的链接没有?你试玩一下这个游戏,对对对,有点麻烦,下载客户端,申请账号,拜托,很重要……快点,我明天请你吃饭再跟你解释。” 自从来到丁家,杨问就彻底戒烟了,但是这一会儿,他急切地想要抽一支。时间过得太慢,他试着看看电影,写写作业,但完全不能专心。 两个小时之后,刘扬电话打来了:“你搞什么鬼啊,这游戏怎么了?” “你有什么不对劲没有?” “眼睛有点酸,盯着太久了。” 杨问深呼吸:“你到梦之都去,有没有看见有几个长老?” “问号,你再神经我骂人了。” “你告诉我,有没有木长老?”杨问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弱智啊你,哪个游戏不是五行俱全的?当然有木长老。” “你点点他,什么反应?” “木长老说”,刘扬照本宣科:“向你的朋友问好。” 杨问哗啦站起来,带翻了椅子:“刘扬!你听我说,马上退出游戏,卸载客户端,听清楚没有?” 刘扬疯了:“我机子慢的要死,花了四十分钟才下载完,你让我现在卸了?为什么?” 杨问急得一头汗:“对不起对不起,是兄弟的你现在给我卸了,相信我。” 刘扬受不了他:“行了,开始卸载,本来我也不喜欢玩游戏,别神经了,我说你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你。” 杨问沉默,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犹豫着:“我在上学,刘扬,你转告韩冒他们吧……我,我不玩了。” 刘扬的声音也低沉下去:“连你也不玩了?” 杨问尴尬笑两声:“江湖有训导,落草之后,总有招安的……怎么,还有谁从良?” 刘扬并没有理会他的玩笑:“问号,我也不玩了。” 杨问捂着手机听筒,用力吸了两口气,又若无其事的:“是吗?也好,总不是什么正道。” “我爸跟我吵得厉害。”刘扬似乎想要解释,无线电波传递着两人的沉默。刘扬好像轻松了点:“等考上大学再说吧。人有人路,妖有妖途,我……我得走人路了。杨问,你找个机会和韩冒聊聊,他心情一直不好,我们三个,就他还在撑。” “我知道,你放心。”杨问收了线。 人,又多了一个。大多数混血小妖的命运都是如此,他们改变不了什么,强迫自己忘记就好。磨一磨,忍一忍,也就学会做人了。 杨问第三次登陆游戏。 他直截了当的在npc下拉菜单里选了“怒辉”,然后确定,任凭系统把自己带到哪里。 “放我出去……”恍惚之间,杨问听见了一声声惨叫。然后是皮鞭抽在囚犯肉体上的撕裂声,锁链拖着石块的丁琅声,求饶,尖叫,怒斥,砰然合拢的铁门。他眼前半真半幻,好像身处于监牢之中,从死囚的黑影之间穿过,又似乎能感觉到手在握着鼠标拖动,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屏幕,记住了这个地图:悬赏都市。 他继续飘荡,眼前的场景越来越熟悉,低矮纵横的房子,横流的污水,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杨问想狂笑,有意思吗?真是天生贱命——玩个游戏也直奔贫民窟? “回来啦?”街角摆摊的小贩这样问候他,摊上依稀可见近乎腐臭的水果,和不知哪儿拾来的破烂瓷器。 “回来啦?”浑身刀疤的亡命凶犯这样问候他,“还活着呢真不容易。” “回来啦?”石窟里的盗贼这样问候他,“下一票一起干?” “谁回来了,谁他妈回来了,我又不认识你们!”杨问咆哮着,挣扎着,他想要离开,他想要醒过来。他用力一挥手,连人带座椅摔在地上,手里握着鼠标,拖着拔断的鼠标线。 他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心脏还在乱跳,他害怕——那个混乱的悬赏都市里,有一种他熟悉的气息,恰如蟑螂熟悉黑暗的死角,在那些npc招呼他的时候,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回来了”。 杨问擦擦满脸汗,想了又想,毅然拨通了宁也雄的手机。 “喂?宁先生,是我。” “杨问啊,好久不联系,你现在好吗?”宁也雄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深沉动听。 杨问知道跟他玩花样也没有用,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宁先生,如果我们还有一点交情,如果你能听见,别冲我的朋友去,求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宁也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明白了……你玩了游戏是不是?” “是。” “杨问,你听着,我不会也没兴趣对你的朋友做什么。这是一款游戏,我虽然是这个公司的总裁,可我对系统无能为力。这款游戏正常人类和妖怪看到的不一样,妖怪和妖怪看到的也不一样。你看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那些一定是你想看到的。同理,你去的地方一定是你想去的,你得到的东西一定是你应得的。”宁也雄语气很温和:“我很欣赏你,上次也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当然,我不会勉强你,你自己决定。” “不可能,我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我想去的!”杨问争辩,怎么可能的,他每天想的都是离开那种乌七八糟的环境,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 “真的吗?”隔着听筒也能感觉到宁也雄的笑意,他说:“还是那句话,如果你需要的时候,来找我。” 杨问笑笑:“对不起宁先生,我想我不会去找你了。” 宁也雄不介意:“随便你,那么,晚安?” 杨问没有挂机,他等了几秒钟:“宁先生,林舜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宁也雄笑了:“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真的准备好要听?我是说,你决定开始插手我们之间的恩怨了?” 杨问回答说:“没有,再见。” 林舜不关他的事,宁也雄也决不可能卖他个面子。 他卸载了客户端。这一切都挺好,别人的事情,他不想管;不是他的东西,他也不想要。 他好像做了一个美梦,他预感到梦快醒了,自己对着自己催眠:继续睡……继续睡…… 班里震动的程度不比妖怪世界,可是嘈杂的程度有过之无不及。林舜被抓的消息传得风风火火,免不了各种各样的添油加醋。有人甚至说,那个所谓的“飞行羽公司”根本就是一个黑帮窝点,听说已经被查抄。 有人问到杨问,杨问一概推说不知道。 不过,一直是同桌,身边忽然空了个位子,书本和笔都那样放着……杨问心里也不舒服。听课的时候,他特意把随堂笔记记得详细一点,林舜是个认真的人,他的笔记从来都是全班的传抄源。 方芳回头:“喂喂,杨问,听说你会唱歌诶。” “马马虎虎算会。”杨问想不出来谁会泄密。 “太好了,帮个忙,我们金秋文艺汇演正缺人呢……”方芳皱着眉头:“本来林舜是合唱团的,这回……你帮个忙顶一下好不好?”她用班干部特有的真诚微笑感化杨问:“我们都觉得林舜不可能是什么绑架犯,肯定弄错了,等他回来,看到什么都搞砸了,多不好。” “我……我不会合唱。”杨问没说谎。 “嗨,这有什么不会的,行啦,算你一个。” “等等,是不是《歌唱祖国》什么的?” “我们报的是《茉莉花》,我跟赵老师申请了,今天下午自习课我们彩排一次。”方芳比了ok的手势,这事就算定了。 今年的文艺汇演,二班报了两个节目,方芳的《青藏高原》和大合唱《茉莉花》。杨问去了礼堂才知道,他们唱第二声部,就是第一排的人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他们在后面高音唱“花啊……”,第一排的人再唱“把它带回家”,他们低音唱“家啊……” 一首简单的曲子排练了两个小时,方芳还不许他们走,攥着拳头加油:“我们一定要拿合唱类的第一名!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高二,加油!” “加油!”大家一起喊。 方芳巡视两遍,不满了:“杨问,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杨问挥挥拳头,要他习惯这种唱歌的“方式”有点困难,他握拳附和一下:“加油。” “要有集体荣誉感”,方芳亲切地推他一把:“打起精神来,不会唱没关系,大家都是一样的,慢慢来。” 杨问精神来了,万事开头难,难道他还不会“啊”了?他跟着大家摇头晃脑,唱得很投入,以前从没觉得这种民歌小调有什么好听,但是真的认真唱起来,还是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校园里的排练场地少,大家都要排队。五班的文艺委员已经带着他们班的同学到台下等了,两个男生带着吉他,又有几个搭手的在搬鼓,架子鼓这玩意儿拆拆装装特别讨厌,一个女生帮他们拿着线,不时催促,“快点啊,二班都唱了多久了。” 方芳火爆性子,跳下来:“你们只有几个人,找间教室凑合凑合不行吗?我们是大合唱,理解一点,同学!” “《茉莉花》有什么好彩排的?下来吧,你们唱不烦我们都听烦了!”五班的抗议。 台上台下啊的,立刻口角起来,二班有个消息灵通的指着台下一个人叫:“他根本就不是五班的,他是外面的,他们作弊。” 被他指证的那个家伙立刻学着他们晃动身体:“弊啊……” “你们别找事!”方芳生气了。 五个男生心有灵犀地做第二声部:“事啊……” 二班的受不了,男生们哗啦啦地从舞台上跳下来,女生们也围拢着叉腰指斥,眼看事态升级,两边文艺委员都号称要找老师。那个被认出来的男生烦了:“算了让他们。” “早就该走了,一看就不是好人。”方芳嘟哝两句,声音又大起来:“排好队!排好队!杨问你往中间站,和刘凯容换个位子。别老低着头。” 听到“杨问”两个字,那个男生猛回头。 杨问很没出息地往刘凯容身后躲,世界太小了,居然会在这儿遇见韩冒。 他不躲还好,一躲之下韩冒气急败坏,小跑三五步,直接窜上台,粗暴地推开前排同学,惹得女生们一阵尖叫。韩冒的食指戳上杨问鼻子:“你在这儿呢?唱茉莉花呢?从良了?” 杨问搂着他肩膀就往一边带:“声音小点,出去说。” “嫌我丢你人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韩冒,我一句两句解释不清。” “那你早干嘛呢?转学了搬家了,招呼也不打一个,我们满世界找你,你想当三好学生就说一声。” “冒号你别太过分。”杨问也不高兴了:“咱哥俩多久不见,你看你说什么啊,又是我嫌你丢人,又是满世界找我,我又不是负心薄幸甩了你。” 韩冒犟劲上来了:“我过分?我还就不让了!搬家伙我们练。唱茉莉花的滚一边去。” 二班男生伸手去推五班搬鼓的男生:“干什么?硬来啊,给你砸了。” “你敢!”火药味浓烈起来。 方芳站到中间:“同学们,我们让让他们,看他们能弹出什么来,下来下来。” 场面混乱,女生走台阶,男生直接跳下台,韩冒一个人拖来接线板,插电调音,音响的刺耳嗡鸣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五班那个男生吉他弦断了,赶紧从兜里掏出一盒备用的,笨手笨脚地装。底下看好戏的二班男生一阵哄笑:“下面欢迎高二五班表演节目——《纳鞋底》。” 那个男生脸有点红,拿出校音器,一根弦左试右试,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慌。 杨问抱着胳膊,偷偷冲韩冒比了比大拇指,一挑眉。 方芳得意地嘲笑:“给你们一个小时,要是还不能开始唱,就赶紧下来。” 男生上紧弦,拿出拨片,嘣一声,居然又断了。 这下二班起哄的可高兴了,平时一本正经的刘凯容油腔滑调:“我赋诗一首啊——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谁知道这是谁的作品?表达了一种什么精神?” 杨问接话:“伟大爱国诗人岳飞的作品,表达了一种越急越使不上劲的精神。” 男生怒了,砰的一下摔吉他。 杨问继续点评:“虽然咱们弹不出声,范儿得做足了。” 韩冒不说话,拾起男生的琴,熟稔地上弦,调音,递给那个男生,看了一眼杨问:“你没资格笑他。” “《穿过原野的火》。”韩冒说。 “什么?我们排的不是《亡命之徒》吗?”弹吉他的男生有点晕。 杨问一手捏着下巴看笑话,韩冒在使坏,这首歌很长一段时间是他们的保留曲目,年轻人玩音乐总是很喜欢炫技,而这首曲子飙到极限真有痛快到爆炸的感觉。 韩冒的前奏轮弹一出来,议论的声音没有了。 他开始唱,韩冒的声音多了一点沙哑,可能是这段时间抽烟多了? 这是一首暗夜的怒火穿透荒原的歌,这是一首流血的眼睛看向天空的歌,这是一首失去了应许之地,无法着陆所以决定飞翔的歌。 摇滚乐是每个人心里的黑社会,摇滚乐是音乐里的魔鬼,它独占生命,当第一个音符奏响的时候,除非关掉电源,否则再也不可能有任何音乐并存。 韩冒微闭眼睛,他的手在琴弦上飞舞,像是野火奔逐。 他站在那儿,似乎真的在对着烽烟滚滚的天空嚎叫,他在说,你他妈人呢?我不该一个人在这儿。 杨问心里有个声音在和他一起唱,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妈的韩冒,你在诱惑我,他想。 韩冒往一边让了让,留出一个人的空地来。 杨问向后退了一步,丁叔叔说不应该再和他们联系,可是……真的不行吗? “操你妈!”韩冒忍不住了,抓起吉他,“柔”的一声直接就砸了过去。 插电的接头扯了下来,音乐戛然而止。 杨问接着吉他,手有点抖。 那个男生不想当托了:“你上来吧。” 杨问从外套内兜里掏出那个匹克,管他的内涵是什么,这玩意儿本来是应该用来弹琴的。 他一步窜了上去,插电,把音响调大,看着金刚怒目的韩冒:“要玩就好好玩。” 一个女生捣捣方芳:“这样会不会太吵?那边教室都能听见了。” 韩冒一指门口:“女生受不了请出去。” 方芳“哈”的笑一声,她一撑舞台面就要往上跳,舞台大概在一米五,跳起来有点难度,方芳尽可能酷地爬上去,走到鼓手面前,做了个“请让开”的姿势。 韩冒一愣:“你?” 方芳拿起鼓槌,一个漂亮的三颤然后定音:“两个二班的,一个外校的,所以这还是我们的节目。” 她示威一样:“《throughthefireandthemes》?来吧。” 大家还未开笑,已经笑不出来。同样的前奏,在两把吉他下同时出来是完全不同的效果,节奏追着节奏,两股咬在一起的铁索破开海面直冲彼岸,两只浴火的凤凰撞击又带着火的音符冲向天边,方芳的鼓点像是机关枪的子弹,每一粒都准确地打在成排油桶上,一串接一串的爆裂。 杨问有个好嗓子,清,定,有岩石下金属矿脉的质感。韩冒他们曾经很奇怪,杨问驾驭不了长低音,中高音的转换也不算自然,但他的歌声中有一种蛊惑里的力量,像是能唤醒每一个听众心里那个想要歌唱的小小人儿,当他爆发的时候,全世界似乎都在共鸣。 sofaraway,wewaitingfortheday!如果说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为什么不尽兴点干脆把音效打开? 这场即兴演奏震翻了寥寥三十多个听众。 唱完之后,他们不等教导主任过来,落荒而逃。 “你一直没练过是吧?手生了啊。”韩冒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玩high之后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再这样下去,梦城第一吉他手的位子归我了。” “你懂什么啊,那是中国古典传统文化,叫做留白。”杨问一点都不介意。 “你这样下去,迟早废了。”韩冒还是按照老习惯:“我请客,你们都喝什么?” 方芳说一直在减肥,只喝酸奶,杨问居然也跟着说要喝酸奶,于是三个人抱着大瓶的酸奶坐在学校操场上聊天。那天方芳聊了很多,他们主要在聊一些乐队和曲子,后来方芳随便了些,就说到她想要去北方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学习声乐,但爸妈都希望她能上一个普通大学,学会计或者经济,将来能早点赚钱。 “会计和经济都不是能早点赚钱的专业。”杨问小小提醒一下。 “我妈觉得系别里沾了钱的都能赚钱。”方芳说,“再说我还有个弟弟呢,淘气得很,明年能考上中专就不错了,又是个无底洞。” 韩冒诱惑她:“其实你打鼓的水平已经可以挣钱了。” 方芳拼命摇头:“我爸说,我要是敢走这条路,他就打死我。” “你爸有偏见”,韩冒最受不了这个:“要不我们送你回家,我跟你爸说说,保证不耽误你学习就是。”杨问使劲在背后打他,让他别乱说话。 方芳抿着嘴笑:“没事儿,玩什么都一样,唱《青藏高原》我也很投入,真的,每次唱呀拉吼的时候,我心里都有鼓点在敲呢。”她站起来:“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方芳没让送,杨问也不坚持。 “你信不信,她爸肯定觉得我们都是那种长头发没文化住在废墟里头的小混混,其实除了你我们都不是这样。”韩冒推他的破自行车,随手递过烟盒,“走,找地方喝两杯。” “戒了”,杨问推回去:“我也要回家了,家里人着急。” 韩冒听不懂他这种表述:“你说……你再说一遍?” 杨问很想认真解释,但还是忍不住微微笑出来:“冒号,今天玩得挺爽的,不过以后两年我不想玩了,我,咳,我想好好念书。你别笑,真的。” “你也想考大学?然后上班,娶个老婆生个娃,然后一辈子?” “是啊。”杨问说,“酸奶比酒好,有利健康。” 韩冒撒手,自行车倒在地上,轮子悠悠转,他看杨问,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等一个答案。 杨问不开玩笑了:“韩冒,刚才弹琴的时候,你猜我突然想什么?我想赵老师会不会骂我,同学们怎么看我,很晚了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你们都有家,只有我一天都没有过,我不想玩了我想上岸。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恭喜你。”韩冒拍拍杨问肩膀,扶车,蹬车走人。 有点没义气,不过那又怎么样?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韩冒,比如和他在一起会有危险,比如现在住在丁叔叔家里不方便,但真正的理由是,他刚才发现,自己的激情还在,愤怒没了。 他一路小跑,越跑越快,他心里多了一扇亮着灯的窗,只要想起来,就会有满满的幸福溢出来,让他忍不住偷着笑。 丁叔叔这两天焦头烂额的,每天都很晚才睡……杨问犹豫又犹豫,他拿出手机,试试怕什么呢? 宁也雄接电话接得很快:“我们真有心灵感应,我就觉得你该来找我了。” 杨问很恳切:“宁先生,林叔叔的事,你放他们一马,我知道你做得到。” “哦?”宁也雄小有些玩味的意思:“凭什么?” “何必呢,妖界的事情,扯上人间干什么。再说您也知道,非要讲法律有很多疑点的,而且,您压到现在才出手,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您要的,不过就是封了飞行羽快递公司,让公会和人间少一个联络点……更何况我马马虎虎算个人证,真打官司您未必占优。”杨问咽了口吐沫:“宁总,他们不知道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我知道——您的伤应该是才好吧?这个时候也不想硬拼吧?” “这就是说,你考虑清楚了?你要站在丁建书那一边,没错?” “嗯。”杨问心里打鼓。 宁也雄长长地叹口气:“明天我这边会撤诉,林舜很快就会回去跟你同桌,不过杨问……” “什么?”杨问压抑不住惊喜之情。 “你选的路你自己走,祝你好运。” 杨问以前不知道丁尧尧干嘛老一跳一跳的走路,现在他知道了,人在特别高兴,心里一点事都没有的时候,真的会不自觉的跳起来。 今天丁尧尧打了招呼在同学家过夜,据说要开什么睡衣patty。丁建书和杨问回家都很晚,杨问累得半死大口扒拉饭,吃着吃着还笑,丁建书实在看不下去:“杨问你傻乐什么?” “就这几天,林叔叔他们就能回来了。”杨问有好消息忍不住不说。 “你和宁也雄联系了?”丁建书脸色有点不好。 杨问连忙咽下饭:“呃……联系了,丁叔叔你放心,我什么都没乱说,他也什么都没问,就是我说能不能让林舜回来,他说好啊。就这样!”他眉开眼笑:“我也没想到这么简单,林舜以后嘿嘿,估计也不好意思冲我吼了……怎么了丁叔叔,你不信我?” 丁建书脸色难看到极点:“你以前不是挺聪明的,你的心眼呢?” 杨问愕然。 “我信你,我当然信你,别人呢!” 杨问慢慢搁下饭碗。 丁建书敲着桌子:“宁也雄和公会公开翻台,你一句话平息事端,杨问,你是谁啊?你凭什么?” 第10节 非宁静无以致远 所谓的睡衣patty,就是三个女生穿着睡衣窝在一张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谈动漫。班上有个男生老拿出他上千块钱的手办诱惑人,其实谁真的当回事啊,“啊”一声,表示一下羡慕之情,就过去了,反正他又不会送人。丁尧尧就不同,她是女生里唯一一个会刻录碟的,每个月挂机下载刻张碟,然后三个女生一起看,一个提供场地,一个带零食,丁尧尧一点都不吃亏。 白琳和郭华都是“老同学”了,小学起就在一个班。白琳趴在被窝里哀嚎:“怎么办呀,下周就考试了,我作文老拿不了高分。” “就那一套呗,立意新颖中心明确再找几个小秘诀,肯定是高分。”丁尧尧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作文好写的了。她上次刚刚交了一篇《我爱薯片》,说它生在土地里,貌不惊人,经过了科学的升华,又走回了人民的餐桌,散发出高热量,多像是爱国海归啊。 白琳妈妈走进来:“尧尧最聪明了,你就教教我们白琳,有什么小秘诀?” 丁尧尧不经夸,她一下就说出来:“嗯,我一个哥哥教我一个秘诀,你们记着啊,只要需要名人名言,就自己编,编得正式一点——比如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你们就说:知识是大脑的黄金,人生又有什么礼物,比传授知识更重要呢?” 白琳还真记下来:“那……名人名言都是谁说的?” 丁尧尧兴奋了:“这个最重要了,我那个哥哥统计过,最合适的人选是富兰克林,爱因斯坦和丘吉尔,他说他们三个阅历丰富,什么话都有可能说,他从小到大都用了三十多次富兰克林了,从来没失手过。” “富兰克林是谁?” “你管他,就是个专门说名人名言的呗。”丁尧尧无视白琳妈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要是需要其他的,就把名字编详细了,中间点一个点,前面两个字后面三个字或者前面三个字后面两个字,反正啊,我那哥哥说,三点二和二点三看起来最像,编多了容易露馅。” “还有呢?开头结尾的怎么办?” “我想想……”丁尧尧拍拍脑门:“哦对,如果遇到考试,实在是写不出开头了,有如下八种办法可以度过难关。你们记着啊,第一种叫做比较分析法,就是实在想不出写什么,随便拉来一个近义词开掰,既显得理解题意又显得思想深刻。比如说作文题目叫做《聪明的丁尧尧》,你们就要写:丁尧尧的聪明,和白琳不同,丁尧尧是洞彻了人生的大智慧,而白琳是耍贫嘴的小聪明……” “你才是耍贫嘴的小聪明!”白琳咯吱起她来:“老实点,第二条呢?” 白琳妈妈摇头打断:“尧尧,我觉得啊,你那个哥哥喜欢耍小聪明,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丁尧尧最不喜欢听杨问的坏话,当时就懒洋洋地躺下:“反正你们爱用不用,随便吧。” 大人出去了,白琳和郭华兴奋起来:“哪个哥哥啊,那天八百米带你跑那个就是杨问吧?还是站在那儿看你那个?哇哦,都好帅的!” 丁尧尧那天心里有点难受,她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评价了,爸爸妈妈也经常叹气,说是杨问比林舜聪明懂事,也见多识广,但可惜少了一点最重要的品质。 少什么呢?丁尧尧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她象大人一样长长地叹气:“当然是杨问了,站在那儿的那个送给你们俩吧,其实他也蛮不错的。哎,最近他有麻烦了,我爸说他会没事的,就是要多关心点。我是懒得关心,你们谁看上谁去。” “哦……有人看上某人了……”三个女生躲在被窝里一起叫。 今天的自习课要写随堂作文,题目是《非宁静无以致远》。 杨问喜欢这奇妙的感觉,仅仅是一瞬间,整个教室像是按下了静音键,只有窗外的鸟鸣和未关好的窗户随风咿呀。不多时,已经有人开始奋笔疾书,有细微的沙沙声,有圆珠笔捣着桌面的急促的笃笃声,听着声音就能想象执笔的是如何的人。 杨问根本就宁静不下来——妖界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说是作文可以作为测试妖怪等级的试金石,越是高端的妖怪,越不能理解人类的语言。这个说法应该是有依据的,比如林舜十次作文交五次白卷,硬编也编不出。 杨问其实也是一样的,不懂他就写不出来——本子上纵横有秩的小格子像是黑夜居民楼上的窗户,明明知道每盏灯后都有个人家,都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就是离自己太远,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象世界的话外音,与我毫无相干。非宁静无以致远?鬼扯吧,难道不是只有奋斗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他笔下还是刷刷的不断: 宁静,和安静看上去是一个意思,实际上却有天壤之别。 宁静是一种理解,而安静只是一种妥协。 门开了,林舜回来了。 全班同学齐刷刷地行注目礼,林舜本来若无其事,但脸上的血色不自觉就褪了个干干净净。 杨问一时间有种罪恶*,但这*很快又被丁建书的谆谆告诫压倒:这几天,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更千万别惹林舜,切记切记。如果他惹你,全当没听见,忍着,千万忍着。 杨问起身让林舜进去——这个动作殷勤了点儿。 林舜瞥着他冷笑一声,还真是派头不减。 “杨问,数学笔记我看一下?”离老远的,一个男生低声招呼。 杨问抓起笔记本飞旋着扔出去,手势还挺漂亮。林舜的目光跟着笔记本飞,有弹出个火球烧了它的欲望,这才几天?数学笔记就轮到杨问四处借了? 方芳凑热闹,回过头半个身子趴在课桌上:“杨问,林舜这么快回来了,那《茉莉花》还是给他唱,你单独出个节目好不好?不过上次那个肯定不行,太吵了,主任一直在骂人。” 杨问说:“好啊我陪你唱《青藏高原》。” “呸,知道什么叫保留曲目吗?”他们俩自从上次合作过,惺惺相惜的。方芳属于那种比较自来熟的,“别死心眼了,随便去唱唱,一个节目两分,获奖有加分,到时候评最佳班级有用,快点!”方芳把笔记本摊开推过来,硬塞给他一枝笔:“别耍大牌啊。” 杨问刷刷地签下自己名字,推回本子:“要听什么自己填。” 方芳得意地向身后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女生们立刻一片嗡嗡议论。那天唱完之后,听过的都拼命夸张,没听过的纷纷遗憾,鼓捣着方芳把杨问再拖出来一次。 林舜敲敲桌子:“上课呢,吵什么。” 这种人多扫兴啊,大家本来都在照顾他面子,这下女生们不干了:“还以为自己是谁啊?” 杨问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劝林舜:“主要是上次你不在……” 林舜今天就是来挑衅的:“我知道我不在,怎么啦?” 杨问平心静气:“我们想帮你……” 林舜“哐”的一拍桌子:“你们?你跟谁你们?少在这儿装好人!” 此举有点犯众怒了,后排的男生们有脾气不好的开口叫:“杨问,坐这边来!犯不着和这个神经病坐一起。” 林舜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把书啊本子啊往杨问桌子上一推:“滚吧。” 杨问愤愤地收拾书包,忍无可忍:“纯种狗就是喜欢狂吠。” 林舜勃然大怒,抓着他就往外拽:“出来!” 他们一路拉拉扯扯到楼梯死角,林舜才哼了一声:“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问后悔失言,不过覆水难收,他一摊手:“对不起。” 林舜怒指他:“你自卑,不要算在我头上,你那口怨气应该冲你爸妈去,别冲我来,你又不是我胡乱生的。” 杨问转身要走:“够了。” 林舜拽他回来:“别老是一副你忍着我的样子,告诉你,一直在忍的是我!我顾忌的是丁叔叔和我爸的交情,你听清楚没有?” 杨问第二次要走:“听清楚了。” 林舜哼了一声:“尧尧才几岁,就跑去勾搭人家?丁叔叔护着你,你就知道点感激,人家为你扔半条命,你还有心思搞什么汇演!。” 杨问转身,声音低而冷:“丁叔叔怎么了?” 林舜怀疑自己看错了——杨问在一秒钟之内,甚至说是半秒钟之内,象有一层清秀少年的可爱表皮爆裂,露出那个蹲在地上吃尘婴的阴郁魔鬼来。他好像演戏演得正过瘾,导演忽然大喊一声“cut”,然后,自然而然地就收工了。 林舜说了句蠢话:“你不知道?”他没准备好。 “屁话。”杨问低头,“说啊,你不是很坦率么?” “你吃下去的那块儿宝石,叫做萌芽之灵,是木系的精石。木长老修炼了三千年,才炼出这么一块来……”林舜在最短时间内考虑措辞。 “直接说重点。” “公会现在认定你是宁也雄的人,丁叔叔替你顶了,说灵石他来炼,十年内交货。”林舜索性说开了:“他在赌命,而且会输。” 上课铃响了,杨问深深看了一眼教室,回视林舜:“带我去公会。” 林舜摇摇头:“你知道你去了什么下场?” “我猜,和那个尘婴一样吧。”杨问推了一把林舜:“走啊,你不是一直想抓我回去,愣着干什么?” 林舜继续摇头:“我刚才怄气,夸张了点。不行杨问,先别去,我跟我爸商量商量……”他有点手足无措了,“杨问杨同学……你先别这么视死如归的,烦死我了。我是讨厌你,不过也不想你死啊。” “我累了,林舜,我早就累了。”杨问打断他:“走吧,那点破事解决掉,一了百了。” “你们两个,知不知道上课时间啊?进教室!”老师在招呼。 “来了——”林舜答应一声,拉杨问:“少废话先上课。我爸和丁叔叔商量好多呢,你不知道,马上就要选王储了,选了王储之后……总而言之,十年里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你先别去触霉头。” 可是杨问已经决定了,他伸手,拨片上有五色芒闪动:“林舜,要么带我去,要么我去找宁也雄。我想跟他很久了,你看着办。” 他转身,下楼,飞奔。 林舜一跺脚,杨问站住。 林舜走下楼,勾肩搭背的,好像好哥们似的:“也好。” 他们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喂喂,你们俩,林舜?杨问?”语文老师追出来:“这俩孩子跑哪去了?刚才还在呢。” 杨问这是第一次来到公会。 脚下万顷洪涛,火焰在水波上飞舞,金色的雷鸟衔着填海的青木,火红的天空翻滚着赤色的土。 “你不怕?”林舜问。 “欠债才怕,还债怎么会怕。”杨问笑笑。 “奇怪。”林舜摸不透他,“还债?” “我这儿有个小本子”,杨问指指心窝,“欠人的记上一笔,还清了删掉一笔,赚到了记上一笔,输掉了删掉一笔。现在刚刚好,什么都不剩。所以,来吧。” 林舜伸出手,掌心金光闪烁,沿着掌缘一道黑色火焰渐渐内敛,“ready?” 杨问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等一下,没有ready,还没有ready!” 来不及了,林舜把那枚金令压在他胸口,火光内敛,金印轰然烧入心脏。 金牌卫士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可以对全天下妖怪进行封印。不然的话,妖灵难灭,万一入了魔道,会有大麻烦…… 林舜有点惋惜,不过也还好,毕竟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他们之间,没有太多交情。甚至他有点轻松,把杨问交出去也好,所谓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有恨,而是异类进入躯体,哪儿都不舒服。 他再过三天就要满十六周岁了,可以回老家圣城,可以看见妈妈。爸爸说他有个世界上最文雅最美丽的妈妈,他快要成年了,他快要见她了。他有好多故事好多荣誉,要一件一件说给她听。他无法理解杨问,爱与恨,怎么能记账呢? “areyouready——go!”丁尧尧把国画颜料刷进白纸模板里,又小心翼翼揭开模板,横幅上写出了“周小云作品家庭发布会”的字样。 丁建书今天特地请了半天假回家,爷儿俩忙忙碌碌,总算是赶在周小云回家前把屋子布置好了,几样耗时间的菜炖在锅里,炒菜洗净择好装盘……万事俱备,只等开吃。 周小云在上次事件中得到灵感,以“一个奢华的幽灵在街头游荡”为主题,设计出一款极度飘逸的大衣,大胆地使用了灰色和纯白的搭配,象征着光与影,自然和都市的完美结合……这款大衣在纽约做了发布,周小云趁人不备,速去速来。 丁尧尧激动的:“这次妈妈把版权费和奖金拿回来,爸爸,我们就可以换大房子了对吧?” 周小云一边开门,一边听见女儿的预期,作生气状:“也不问妈妈辛苦不辛苦,高兴不高兴,十年磨一剑才有今天的作品,张嘴就是房子?” 丁尧尧扑上去,抱着妈妈亲了一下:“嘻嘻,我知道妈妈不辛苦……妈妈是天才嘛不会辛苦的。” 周小云分发礼物:“这个是给你的……这个是给杨问的,我看这款皮鞋在打折,这孩子老穿运动鞋……这个是……怎么回事杨问还没回来?” 丁建书自信地揣测:“估计给你准备礼物去了,杨问挺细心的。” 丁尧尧一着急说漏嘴:“不会啊,他礼物早就准备好了——说好了他今天要早点回来帮忙,可能班里有事。” 丁建书皱眉,他开始觉得不对。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周小云一把接起来:“喂,是啊……没有,他还没回家……好的我们知道了,他一回来就给您电话……谢谢。” “杨问呢?”丁尧尧满怀期待地问。 “篮球队集训,说是他们几个人刚刚出去,不知道是聚会还是回家。”周小云热情洋溢地张罗:“没良心的小东西,咱们先吃吧,不等他。尧尧去端菜,去吧,别嘟哝嘴,高年级了有点社交很正常,嗯?” 丁尧尧咬着嘴唇去厨房。 丁建书看着周小云,周小云脸色沉穆:“他们一大早就跑了,老师喊都喊不回来。” “他们?”丁建书吐字吐得凶狠。 “他和林舜。” 丁建书猛地一拍桌子,汤碗菜盘子弹起来摔下去洒了一地。 丁尧尧站在厨房门口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发火,别提这样发火。她跑过来抓着爸爸:“爸你别生气,他肯定一会儿就回家。” “你在家等着,等人等电话,不许出门,听清楚了?”丁建书示意老婆:“小云我们走。” 一出门周小云就问:“去公会还是?” 丁建书摇头叹气:“公会来不及了,我去找林怒辉。” 房门拉开,丁尧尧披挂整齐地走出来:“我和你们一起去找。” “尧尧!” “爸你骗不了我,杨问要是去打球,你怎么会生这么大气?”丁尧尧看起来有点长大了,她拉着爸爸的手,说得很慢很静:“你们都当我小孩子,可我记得他怎么来的,爸爸,杨问出事了,对不对?” 她不等爸妈开口,去按电梯。 电梯升到27层,打开,林怒辉带着林舜,很尴尬地看着这一家三口。 林怒辉递过一个信封,上面插着青色的羽毛,“给你的。” 丁建书两手有点颤抖,他打开,满纸文字烟云雪消,化作一团青雾,融进他的双手里。公会通知他,杨问已经被送到圣城,萌芽之灵的任务可以取消了。 “我们吵架了……”林舜简短地回报情况,最后总结陈词,“我没办法,那个时候我不带他去,就是我的失职。我劝过他回来想办法,他不愿意,他非要我当场做决定不可。” 杨问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烂脾气确实很讨厌。 “建书,我不是来道歉的,林舜做的没错,金牌护卫的责任他尽到了。”林怒辉好像对儿子还是很赞许:“我想看看,还能不能解决问题。” 丁建书只能认同。 “我已经写信给虹儿,让她先在那边看能不能拖一拖。建书小云,我们一起回趟老家,那边办事总是比这边方便。”林怒辉见丁建书没有异议,转向儿子:“林舜,我们不在的几天,你照顾尧尧。大后天一早,自己过来。” 林舜向来值得托付。 “只能如此了。”丁建书看看周小云:“现在就走?”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三个人一起走进电梯。 丁尧尧一句也没有听懂,她就知道爸爸妈妈好像出门了,以前出门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一次根本就是无视她的存在。她退回去,林舜也跟进来,毫不客气地大啖家庭晚宴。 “喂,刚才你听懂没有?”丁尧尧看林舜。 这是一个林舜不屑于回答的问题。 “听懂就给我解释解释。” “好吧,也该让你知道了。”林舜弯下腰,直视着丁尧尧的双眼,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是个妖怪。” “呸,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丁尧尧骂回去。 “我们全家确实都是妖怪……你们全家也确实都是妖怪,这没错。”林舜耐心地解释:“杨问也是妖怪,但和我们有点不同,你听我慢慢说……” 启蒙是件费劲的事,林舜说得口干舌燥天花乱坠,总算把来龙去脉稍微讲了一遍。他本来以为丁尧尧会哭会闹,但丁尧尧只是托着腮。 “哪儿没听明白?” “就一条,你说他们非要那块宝石不可,弄得爸爸和杨问非得二择一,那宝石有什么用?” “这不是你该问的。”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林舜呸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据说五行石合一,才能炼妖王妖后的法杖。” “法杖又有什么用?” “法杖就可以赐予我们法力,荣誉和长生。” “哦……那妖王妖后有什么用呢?” “尧尧!怎么说话的!大不敬!” “本来就是啊。”尧尧不解:“大家费很大力气炼五行石,然后交出去炼成法杖,然后又赐回来,这样的话,妖王妖后好像没什么用,大家自己商量商量怎么办不就ok啦?” “你还真有个知己。”林舜看着丁尧尧,眼神奇怪起来:“我听他们说,一千年前,宁也雄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你是想想而已,他是真干起来了。” “后来呢?宁也雄怎么样了?” “他和杨问可不是一个级别的,没有类比性。”林舜饿死鬼投胎,总算吃饱了。翘着二郎腿,打开电视机,好像真的准备在林家安营扎寨,长治久安。 丁尧尧挪挪凳子:“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看杨问不顺眼?混血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林舜抓抓头发,这个解释起来真麻烦,他想了想,打个比方:“这样,尧尧,你不是有个好朋友叫白琳吗?你说杨问的事情,你是跟我商量,还是跟她商量?” 丁尧尧叫:“我又不脑残,当然和你商量。” “为什么?” “妖怪的事情,妖怪解决啊。” “bingo!”林舜打了个响指,“那为什么你和白琳啊,那个郭华啊……总之你们那几个玩得这么好,你们班有个冉小飞,你怎么不跟他玩?” “因为,我们几个都是一个小学的,他都不是梦城的,谁认识他啊……”丁尧尧有点懂了。 林舜啪啪调台,一个歌舞栏目,不少外国人在表演:“这个人是什么人?” “写着呢,美国人。” “这个呢?” “没写……反正是黑人。” 林舜点点头,关上电视:“你明白了吗?人类也好,妖族魔族也好,别的随便什么生物都好,哪怕是花花草草,都有个东西叫做排他性。拿人类做例子,你看到一个人,第一印象是他的长相和肤色,然后知道他是哪国人,这个分类最简单最偷懒,至于说那个意大利人喜不喜欢歌剧,那个韩国人是不是小气鬼,这些要慢慢了解。可是大多数人的一辈子,根本不会真的认识很多人,整个世界就处在最开始的分类里。对我们来说,简单多了,纯血的妖怪被妖王妖后庇护,不纯血的没有这个权力,所以二代妖三代妖看我们不顺眼,也很正常。” “我们?”丁尧尧第一次咀嚼这个词,第一次感觉林舜和自己有了些特别的关系,她有点想不通:“可是那个什么妖王妖后,好像没给我什么好处吧?” 林舜语塞了,说起来丁尧尧真是一个异类,她还真没捞着什么好处,但这不是王上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林舜想出来一个:“比如你再过四年,就成年了,到时候你就有被选成妖后的权力。就象我,我十六了,这次我就可以去选王储。” “好头痛!我要自己想想……喂,你先回家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多不好。”丁尧尧捂着脑袋喊。 “我呸!你才多大?”林舜说归说,自己也不想夜宿在别人家里,他反正也酒足饭饱,起身告辞:“明天早上我接你上学,这几天啊,你就跟着我点,我跟你慢慢说妖怪的事情。” 林舜走了,丁尧尧认真思考起来,她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就是杨问的事情宁可和白琳她们商量,也不能和林舜商量。这问题对她来说太简单不过了,世界上一共有五块钱,林舜要去拿两块五,杨问身上偏偏有一块钱,杨问的钱交出来,就有可能就是林舜的,而且这点钱对两个人都很重要。她很财迷,如果钱是她的,她愿意给爸爸,给妈妈,给杨问,肯定不愿意给别人,林舜也没什么不同吧。这么简单的道理,爸爸妈妈好像就是不明白——林叔叔怎么会真的帮杨问?她想找爸爸回来,但应该来不及了。 她得另外找人帮忙,找一个不要那两块五的人。 林舜刚才说了一大堆,但是他肯定弄错了。丁尧尧不懂什么这国人那国人一代妖八代妖,她的分类和他们不一样——家人,朋友,同学,认识的,不认识的。 丁尧尧一骨碌跳起来,打开电脑,搜索她刚才听见的一切关键词:宁也雄、总裁、妖怪a梦、盛阳山、别墅、公司……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查到了宁氏传媒的一个号码。 “喂?”丁尧尧毫不犹豫拨电话:“我找宁也雄!” 那边的女声很诧异:“小朋友……我们早就下班了。” “那你是谁呀?” “呵……我们在加班,你找宁总有事?” “大事,他家里的事!给我找你们那边官儿最大的。”丁尧尧急得要命,在她心目中“家里的事”是最大的事:“求你了快点。” 那个女声疑惑了片刻:“你等一下。” 电话转接到另一个人手里,还是个女人:“小朋友,你找谁?” 丁尧尧急得抓耳挠腮:“你给我宁也雄电话好吗?” “这个恐怕不行,你告诉我什么事情好不好?我是他的秘书,我会转达的。”女声温婉又干练。 “好,你问他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杨问的,如果认识打电话找我……” “杨问怎么了?”那个女人语气变了。 丁尧尧索性直接问:“好烦好烦,不知道怎么说,你是人还是妖怪?” 女人笑了:“小朋友,你可以喊我韩阿姨,没关系,妖怪的事你也可以告诉我。” “妖怪的事情,跟你说不清楚,我……” 一只手从身后轻拍丁尧尧的肩膀,丁尧尧回过头,看见一个和蔼可亲的叔叔,他笑得很好看:“我是宁也雄,杨问出什么事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丁尧尧四下看一圈,有点怕,但是很快就不怕了:“你得帮他,只有你能帮他。他被送回老家了,林舜说,他们要炼一块宝石。” 宁也雄眼里寒光一闪,丁尧尧吓得后退半步,扶着桌子,有点抖抖的:“你……你会帮他的,宁叔叔,你会帮他的……你会……你一定会……” 宁也雄轻揉丁尧尧的脸蛋:“我会帮他的。” 丁尧尧笑了,眼睛弯弯鼻子翘翘,很可爱的样子。如果女儿能长大,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丁尧尧介于儿童和少女之间,身材还没有发育,脸蛋还带着婴儿肥,她什么都不懂,但她做的是唯一“正确”的事。宁也雄了解杨问,他一眼看见杨问就能理解到骨头里,他能猜到杨问每一步做什么,因为如果是他,也会一样的做。可他看不透这个小丫头,而且莫名其妙,他有点怕这个小丫头。 第11节 新仇旧恨 宁也雄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是他很久以前跟电视学的,用韩枫沙的话说,成功人士要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倦怠感”。他站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宁总在很多客户眼里都是个亲切和蔼的好老板,例证之一是他从来都是自己倒咖啡,绝不麻烦秘书。当然了,事情的真相是,宁总的秘书样样优秀,可是不能沾任何和水有关的工作。 宁也雄端着咖啡杯走进韩枫沙的办公室,咖啡立刻变成了咖啡渣。 “枫沙,收敛点!”宁也雄皱着眉,这个办公室沙漠化到可怕,木质的办公桌上破纹皲裂,纸张也变得焦黄薄脆。如果不适当喊停,全公司的饮水机、盆栽植物、水笔……都要报废,再夸张一点,整栋大厦的人类都会变成干尸。 “糟了糟了,忙忘了。”韩枫沙站起来,连忙解释:“这款游戏有个场景叫做栖什么源,里面全都是那什么怪物,我实在撑不住了。”韩枫沙在“自己人”面前,从来不提“水”字。 为难旱魃了,公司的游戏是个重点项目,她不可能不参与。每次听见游戏音效里的喝水声,她都会忍不住浑身哆嗦,中间有一次忍无可忍地打了报告,要求把“完美的晨露”改成“完美的晨风”,把“良好的花蜜浆”改成“良好的花粉”。这种无聊的报告遭到策划部的耻笑,要求她好好做总裁助理,而不是总裁校对。 宁也雄活动着身体:“让你做一件开心的事情——通知下去,栖水源地图关闭,停止内测。” 这款游戏里藏了太多秘密,不过最基本一条就是:妖怪不能两次跳进同一口湖。如果关掉游戏里的,那就是外面有动作。 韩枫沙很快就明白了宁也雄的用意,“可是你还没有恢复。” 那是一件很诡异的事,宁也雄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的伤势似乎好了大半,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追查体内力量的源泉,不是韩枫沙,妖怪和魔怪的力量并不同源;更不可能是杨问,那小子象一个空白的移动硬盘,还没有装任何内容。 这是宁也雄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里都发生过些什么,他不愿意明言:“他们一定也是这样么想的。没关系,权当打盘游戏放松一下。” 宁也雄又活动了几下身体,纵身跳进了屏幕中的栖水源。哗啦一声,屏幕上满是水花。 看起来服务器又当机了,游戏地图上空空落落的,一个怪物都没有。 韩枫沙走不了这条捷径,她抓起宁也雄办公桌上的车钥匙,匆匆向外走,边走边吩咐:“小尹啊,我出去一趟,宁总不在,有事你看着点。” 高跟鞋踏地而去,身后甩下一片窃窃私语的八卦声,也难怪,一个钻石王老五加一个未婚成*性,还时不时一起玩失踪,助理显得比总裁还神秘,放在哪个公司都会有议论的。韩枫沙头痛地想,下个月起,公司里的人类都清退出去好了,这样鱼龙混杂,迟早要出乱子。 梦城东南毗邻一个大湖,叫做栖水湖。早些年汪洋浩瀚,这几十年日益萎缩,被芦苇丛分出千百道沟汊来。 栖水湖湖底有一口清泉,老辈人说,这口深泉一直通到大海。也有另一种传说,说是泉眼下有个水晶宫,里面住着栖水湖龙王,是这一带的水神。 “水神”这种称呼,水长老素来是敬谢不敏,不过“这一带”三个字,就多少小瞧他了。水下还真有一个行宫,但不过是他下榻梦城的定点酒店而已——现在还不是酒店,但很快就是了。 今天有个奇异的访客,说是大堡礁旅游开发公司的客户经理,叫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普天之下莫非王水,水长老自然可以调度全球水资源以及水妖,不过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视察过自己领域,不知道那些外邦小妖可以如此风生水起。水侍者劝诫他很多次,说是流水不腐,身为水系的老大,必须每天东飘西荡上天下海疲于奔命,笑话,什么年代了?谁爱用那种老土的修炼方式? “长老,我们这次谈话是保密的吧?”访客点头哈腰地递上名片。 “放心,没人知道。”人多眼杂,公会里一堆老顽固,如果知道自己涉足商业领域,肯定要议论纷纷。但是为什么不行呢?宁也雄不是把他的集团公司做得名声鹊起?有资源就要用,水长老如此认为。 “这就好,这是我们为栖水湖度身定做的策划案,您看看。” “栖息于活水之源——全世界水系妖怪的梦想”,水长老赞许地点点头:“创意还不错嘛,不过这位先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水侍者介绍我过来的。”访客滔滔不绝:“我们h2o连锁酒店正在发展海陆空多项业务,实不相瞒,我们找您主要是想要借您的名头。” “这倒是不在话下,不瞒你说……有我占了股份,天下的水妖谁也不会找你麻烦。”水长老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是不是需要上报公会?”访客犹豫着:“不过等批复的话,黄金旅游时间就错过了。” “不要紧,我的地盘我做主……但是股份我要占大头。” “这没有问题,不过长老,我们的酒店应该需要一条景观大道,当然,建筑方面的出资我们负责。但是您看西边这个情况很不乐观。”访客指着湖水外围的蓝盈盈一片,那边是大量的污水,蓝藻丛生。 水长老得意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你等一等。” 他伸手一指,泉眼里的清水随手势冲向蓝藻区,水长老站在潜流正中,回头问:“你想要什么样的路?” 访客手里落下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堵在泉眼,他微笑:“死路。” 访客变成了宁也雄的模样,气定神闲,手里就差一根雪茄烟。 水长老大吃一惊,那个扔下去的小东西叫做息壤,是昔年鲧治水时堵塞天下洪水用的,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堵住这口泉眼绝对没问题——这口泉是整片栖水湖中最为清澈纯净的水,也是水长老修炼滋养的源泉。 水藻像一只巨大的章鱼,砰然撒开天罗地网,把水长老围在正中。每一条水藻丛生的根须里都钻出一个魔怪,无穷无尽。水长老每一记打出,周围的湖水都会清澈一点,藻网一次次撕开,一次次链接,像是女魔的长发,纠缠着拉扯着,把他慢慢拖向已经是黑水白沫的重污染区。 “宁也雄——你奈何不了我的!”水长老胸口溢出冰蓝色的光芒。 宁也雄双手抱胸,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水长老是水世界的尊者,只要在水里,他的自信就到了自负的地步,但是他闭关几百年,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现状——现在的江湖河海与几百年前已经完全不同,对于一个只习惯于纯净水的老妖来说,最熟悉的地方反而可能最危险。 宁也雄没有指望这些魔怪能灭掉水长老,他只是要等,等那块“流水之灵”现身。 湖底的淤泥变成了一只只长手,拽着水长老下沉,他又是惊慌,又是愤怒,再也忍不下去,单手托起一块冰蓝色宝石。 宁也雄蓄势已久,他双手扯着湖水,用力一分,水长老身边的湖水被一分为二,顷刻之间,宁也雄已经到了水长老身边,喊一声“起”,巨大的沼气泡从泥沼中升起,把水长老罩在正中,宁也雄冷笑一声“合”,湖水再度合拢,两股水流冲起一道大浪,水长老已经被冲到了岸边芦苇丛里。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十指做了美甲,是黑底白线的骷髅,那只手干燥炽热,水长老有如置身火海,他在飞速脱水,力量也在不受控制地流逝。 整片芦苇丛干枯成了戈壁上的标本,韩枫沙对宁也雄一笑:“那东西我可不想碰。” 宁也雄老实不客气,伸手捡起了宝石,塞进内兜。 “不服气?”他蹲下来,“我告诉过你,你找死。” 他对湖中魔怪们下令:“趁着他的虾兵蟹将都没发现,赶紧收兵。” 旱魃对那块宝石实在过敏,宁也雄也理解:“枫沙,你带着他先去地下一层等我,我约了朋友,这儿还有点小事。” 一路被旱魃抓到宁也雄的地下室,这燥热的酷刑令水长老觉得生不如死。 水长老很快就知道宁也雄有什么“小事”了。韩枫沙一进屋就打开电视,新闻上正在播放:宁氏传媒集团公司拨专款治理栖水湖水污染,取得良好成效……开创了企业家关心环保回馈社会的先例……宁氏集团和梦城电视台联合举办征文大赛,以提高广大中小学生关心环境的意识…… “伪君子!”水长老看见那盆万年青,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是什么……那块萌芽之灵……你们!”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可能的命运,拼命想要挣脱,但在韩枫沙的手下,完全施展不出任何能力。 宁也雄应声而入,一边挽袖子一边命令:“那个就是你老搭档了,可惜木长老不能跟你打招呼。枫沙,帮我找个干净的盆来,我制点冰。” 他伸手按在水长老的头颈上,示意韩枫沙退开。 没有对话,没有解释,没有交代……他们曾经有过千年的交情,曾经并肩作战,曾经把酒言欢,争斗过和好过吵过闹过打过,最后一刀两断。宁也雄一向爽利痛快,也就是说,他拿这些人当兄弟的时候,可以用命护着,一旦翻脸,他会步步为营地后退,退得很痛苦,一如寸魂寸血,但退过底线,出手再不容情。他在执行杀戮的时候,真的像一个商务精英在动手制冰,熟稔,闲适,从容。 真是非常不公平,得罪他更厉害的大有妖怪在,自己被挑中,只是多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已……水长老感觉到透骨的冷,冷得完全没有生命气象。再然后,他在极度恐惧里失去了知觉。 “冰清玉洁的死亡。”手下已经是一座冰雕,宁也雄继续毫不留情地下压,夸啦啦的,满盆的冰块。宁也雄把冰块倒进冰柜里,然后拿出一瓶威士忌,兑上百分之二十的晨露,慢悠悠地举杯:“如果你能喝酒,真想庆祝一下。” “林怒辉不在,要不要趁胜追击,把其他几个也除掉算了?”韩枫沙问。 “游戏结束了,上班。”宁也雄放下酒杯,舒展了一下双臂。 他的打算,韩枫沙从来猜不透,所以从来不猜。 韩枫沙跟着宁也雄一路走进办公室:“宁总,杨问的事我们还过问吗?” “不是已经过问了么?” “但杨问……”韩枫沙知道,宁也雄一直觊觎这小子。 “放心,这群老妖都和人类待得太久了,他们这趟回去,恐怕有出好戏看。”宁也雄说着说着,自己也顿住了,他不小心提到一个词,回去。 那座流动的圣城,是每一个妖怪的老家。 最好和最甜蜜的老日子,都在老落日的家里。 天空中火一样的蔓藤上开着水的花朵,高耸入云的青铜之树上结满了水晶和玉石。从各地涌来的小妖和学徒们整夜整夜地流连,希望能听见这位妖怪大陆上最博学的学者几句教诲,也希望是能邂逅到另一些传奇中的英雄,比如年轻的朗日。落日和朗日一文一武,一老一少,他们共同辅佐妖王的千年里,被叫做“骄阳岁月。” 那时候丁建书和林怒辉还是落日家里的小学徒,最大的奢望就是追到落日的女儿虹儿。他们曾经快活地商量,无论虹儿最后选了哪一个,朗日都要做他们的主婚人。朗日当时答应得很干脆,其实他已经看出来了,虹儿总是和丁建书说话,总是避开林怒辉,但是一到林怒辉看不见她的时候,她就会眼角含笑地瞥过去。虹儿是聪明的,聪明的女妖总喜欢爽直的伴侣。丁建书也是聪明的,他学自己要学的,拿自己该拿的,他极力避开一切纠缠,甚至在朗日还未看透时局的时候,就独自抽身离去。 那时候朗日总是坐在屋角,一边啜饮着老落日珍藏的花蜜酒,一边看这些年轻人自以为掩人耳目的小把戏。年轻人的爱情总是可笑又可爱,他们遮掩得这样笨拙,即使是初次谋面的陌生人也能看出来。那时候他几乎被所有贵族少女狂热地爱慕着,他总是笑,说爱情只不过是愚蠢的病态,轻浮的游戏,他才不会犯这种错。 命运给了他一个教训,他后来犯下的,是弥天大错。 他终于带着大军杀进了魔王的宫殿,从天神陨落开始,从没有一个妖族可以创下这种盖世功绩。魔王唤起了红莲烈火,要和他的王后、宠姬、儿女……以及敌人一起同归于尽。朗日不喜欢成全敌人,他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结束战斗,他向五长老借来了一半的五行之源力,熄灭了魔界的幽冥大火,带着无数的俘虏向妖王请功。 鬼使神差,他扣下了妖王的一个姬妾,叫做幽兰。战争结束了,长久以来的心结消散了,他的光辉已经到达巅峰,没有什么更多的荣誉值得为之拼搏。但他居然还算年轻,从未爱过。幽兰出现的正是时候,她温柔而美丽,善解人意又不失俏皮,她是配得上英雄的佳人,但被魔君一直冷落在地狱的空谷里。 爱情到来的时候,只有彼此才是彩色的,而整个世界沦为黑白的背景。朗日并没有想过,这种行为会引起整个王庭的大怒。他有些惊慌,他习惯破例了,规则不应该是为他这种天才准备的。这一次妖界不再为他破例,妖王当众命令,处死他。还是王储苦苦求情,他才换了个功过相抵——他交出兵权,剥去荣誉,成了一名平民,并且被禁止离开梦之都。 他跟着老落日,学习做一个园丁,他对幽兰许诺,他会种出春之草,夏之花,秋之果,冬之心,他会带她离开梦之都,离开整个妖怪大陆,去人间。老落日劝他,要走就快点走,他答应,但一直拖着,他有点舍不得圣城。 后来王储来找他,告诉他妖王一直忌惮他的能力,妖王老了也昏聩了,妖界的王者该换一换了。他大怒,直接抓了王储,送到妖王面前。妖王无法承受儿子的背叛,下令朗日处死王储。 然后,妖王要处决这个谋逆的叛将了——妖王没有想到,持法杖在手,居然还是斗不过朗日。朗日当年借了五行的源力,就压根没打算还。既然是这样,他就真的谋逆了。很快,寡不敌众,他被第一次抓获。他们应该当场立刻处死他,而不是把他送进火烧云里试图取回五行之力……这群长老们太小气,从来不明白——给了人家的就不能再要回去。 他脱困,带着幽兰走了,可是妖王没有放过他。他发誓要复仇,他做到了,甚至做得过分,兵临城下,老落日为保卫妖王而死。他和五大长老定约,从此互不侵犯。当然,他们彼此不信任。 他回到了空空如也的魔界,复活了魔女旱魃。他的势力开始在大荒之地扩张,第二次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次他险些就胜了,他一路沿着青铜大道进军,那条路曾经刻满了他的名字和荣誉。赫赫有名的宝矿都市在铁蹄之下变成废都,后来又变成了鱼龙混杂的悬赏都市。这一次他离胜利更近,但是太低估了妖怪大陆的全体子民,他们疯狂地从每一个村落、每一个小镇、每一片树林里钻出来,同仇敌忾。魔界的力量毕竟尚未恢复,他还是输了。 如果不是妖王在墓碑前杀死了幽兰和他的女儿,他可能现在还站在那里,直到地老天荒。 那一次,旱魃救了他。 他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返回混沌世界,然后进入人间。可一可再不可三,他要换一种玩法了。 杨问现在应该不好受吧?宁也雄想,他没什么好难过的,假设那是个微波炉,他顶多微火叮了五分钟,我可是高火熬了一百年。 门外,一阵笑声打断了宁也雄的回忆。宁也雄一个电话打给韩枫沙:“枫沙,叫那几个小姑娘注意点,别老在我这儿吵。” 没想到韩枫沙也笑得喘不过气来:“是……是……宁总……” “怎么回事?” “有个面试的,这已经第五次来了,我们快被他打败了。” “什么位子申请五次?” “哦,还不是一个位子,他第一次申请游戏策划的职位,作品不行,特地跑来问,我给打发回去了;第二次他又送份作品来,还是不行,策划部老邢就跟他说,你可以试试别的位子;结果人家第三次还真换了市场部下手,市场部老何也跟他说不行,你试试别的位子;他第四次申请行政部,天哪,小苏简直想打他们两个,有这么乱推的吗?这位大爷第五次了,锲而不舍,宁总……这次他申请了清洁工。”韩枫沙喘口气:“其实人还不错,不过我们总不能明说,我们不招人类了。” “人类?” “当然了,只有人类能干这种傻事。”韩枫沙还在笑,“您说会不会是那边派来的探子?” “那群老妖想不出这么聪明的办法。”宁也雄笔尖敲敲桌子:“你给他安排一下,看什么位置合适。” 韩枫沙在电话那边停顿了五秒钟,才回答:“是。” 宁也雄和那群妖怪不同。林怒辉他们总认为在人间做点事情,不过是打个幌子,所以混了很多年还就是个作坊式的小公司,到现在连小公司都保不住。他不同,自从放弃了“人类保护者”这个族群荣誉之后,他就开始学习这个群体的智慧和坚韧。 五分钟之后,韩枫沙再次打来电话:“宁总,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坚持要亲自谢谢你。” 宁也雄点头:“带他来。” 面试者在二十五楼,他在二十六层,一路曲曲折折走到这里,大概需要五分钟时间。宁也雄从人类那里学会的第一个优点就是惜时如金,他趁着这个空当浏览电子邮件。 这是一封奇怪的信件。 from:dingyaoyao@ to:ningyexiong@ 宁叔叔你好,我是丁尧尧,还记得我吗?我在电视里看见您是水征文的赞助方,赞助方肯定是评委吧?您别误会,我也不想走后门,不过要是别的小朋友找你潜规则,千万别把我潜下去了。下面是我的作文,您多批评: 《可怜的妖怪》:如果我是一个妖怪,我一定会很难过。水没了,人类灭绝了,不能每天穿裙子吃冰激凌了。长老们说,妖怪们要积极地融入主流社会,恐龙时代我们就做恐龙,人类时代我们就做人,人类之后谁是地球的主人呢?林舜说可能是蟑螂,呃,好恶心。老师说可能是蚂蚁,唉,也好不到哪儿去。想想我们要变成蟑螂和蚂蚁,爬来爬去的,好不容易碰到一只蜻蜓的翅膀,我们还得边抢边商量:你吃还是我吃?真怀念人类的饭菜呢。 ……遥想变成恐龙的岁月,真令人潸然泪下,恐龙们没有吃的,我们也只能跟着挨饿,长老们说,要不我们吃恐龙吧?但很快大家都反对,妖怪族的规矩不是这样的。我们熬啊熬啊熬啊,好容易熬到人类诞生,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人类啊,你们保护水吧,我可不想再变了。 宁也雄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天哪,这小丫头的引导老师是谁?哪个长老是这么教育她的?我怎么不知道妖怪族还有这样的历史?不过说来真是后生可畏,难道丁建书周小云没有告诉过她宁也雄是什么样的怪物?她怎么就敢一次一次地找上门来,自来熟套近乎,还声称不是走后门? 宁也雄回复邮件:我认为你的作文很好,有可能获奖。不过你要小心,老妖们不一定这么认为。 很快,丁尧尧的邮件又回来了:他们觉得不好就自己写呗。(*^__^*)嘻嘻……你觉得能获奖就肯定能获奖,宁叔叔,我提个意见,这么一个大赛,奖金太低了,不利于调动我们的积极性。 宁也雄饶有兴致,继续回复:小财迷,你觉得多少合适? 丁尧尧回信:昨天老师才教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的征文拿奖,怎么能叫财迷呢?宁叔叔,你看十万块怎么样?o(n_n)o哈哈~没被吓到8? 宁也雄回复了一个字:好。 本来很无聊的一个事,现在似乎有趣多了。他从来不介意玩大一点,想到丁建书和那票长老们的反应,他就很开心。 咚咚两声敲门声,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小伙子站在门口。 “宁总……是你就是你!我在梦里见过你!”小伙子一蹦三跳地激动,也不管宁也雄的身份,冲过去就攥着他的手:“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啦!” 第1节 梦之都 梦之都,一个梦想终将合流的都市。 它曾经是年轻而俏皮的,那时候的妖怪们都喜欢住在白云捏成的小屋子里,每天被风推着四处游荡。睡醒了打开门,发现外面又是一个新的世界。渐渐地,这座城市变得庄重肃穆,放任青铜大道追逐落日的极限,年轻的妖怪们宁可用英雄的墓碑交换爱人的情歌。异议者和叛逆者们被勒令居住在云屋里,永远放逐于天空之上。再后来,这座城老了,越来越厚的城墙挡得住外面的流言蜚语,却挡不住来自内心的空空回声。从那之后,大家喜欢称呼这座城为圣城。 妖王厌恶一切轻飘飘的东西,他下令将全城的云都用五行相克的力量系在一起,一再炼化,直到只剩下最后一朵,而后用一根雷电钉在祭台上。那就是所有叛逆者的归宿,火烧云。 丁建书当年离开圣城,首当其冲就是受不了这朵火烧云。 他沐浴更衣,换上木侍者的青色长袍,好容易收拾停当走出来,看见林怒辉早就换了紫电铠甲,虹儿正依偎在他身边,亲昵又不失礼数,低声说些什么。永葆青春也是件残酷的事,虹儿的容颜和当年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失去了少女的红润,稍稍苍白了些。 “唉,建书,现在才知道这房子有多大,真是不比当年喽。”林怒辉感慨地说。 丁建书第二受不了的就是这群老妖,他们的一切似乎都活在回忆里,城市是想当年的,爱情是想当年的,朋友是想当年的……只要凑在一起,就开始缅怀昔日的光辉岁月。以前真有那么好吗?丁建书不觉得,他觉得离开梦之都之后的生活才多姿多彩,遇到老婆生了女儿才真正有快乐可言。 老人的流行病是怀旧,这也就算了,连那些尚且年轻的小妖也跟着当年当年地叫唤。他们压根就没年轻过,就迫不及待地未老先衰。 落日死后,洛虹儿成为了圣殿的书记女官。按照圣城规矩,外地的未成年小妖非经宣召不得擅入,所以林舜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母亲。这么多年,洛虹儿只能靠林怒辉带着来的儿子的照片和录像慰藉思念之情。 “丁师兄”,洛虹儿起身致意,“刚才怒辉还在说呢,说你们夫妻过得很好,尧尧也很可爱。这才像是一家人,不比我们。” “哪里,林舜是新一代的翘楚,他马上就能回来看望你,一家团聚、共享天伦,那是指日可待。”丁建书也只能文绉绉地回礼。 “哦,嫂夫人还在沐浴?” 丁建书点头:“小女一人在家,内子忧心不已,是以迟缓。” “没有没有,我来了!哇建书,这个澡洗得真是太爽了!”周小云披着虹儿的长袍跑出来,头发上还在滴水,她一路提着长长的衣摆跑到丁建书身边,完全不像忧思过度的样子。周小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好几眼,才对着虹儿傻笑:“嗨,我早听他说过,嫂子是他的初恋情人,哎呀,真是名不虚传,我先前还吃醋呢,看见你就知道了,我要是男的我也追你。” 丁建书咳嗽一声:“内子顽劣,都已经为*为人母,言谈仍不稳重。” “嗨这有什么好稳重的,都是自己人——”周小云一句话没说完,丁建书狠狠掐了她一把。 “嫂夫人说得没错,自己人熟不拘礼。”洛虹儿浅浅的笑容像是刻在脸颊上,“丁师兄,你应该带着嫂子四处看看才是。” 丁建书慢慢拱手:“虹儿,我开门见山了,我这次来,是为着杨问。” “杨问的事情你不必太挂心”,洛虹儿掩口轻笑:“丁师兄,你们来得正好,近日来圣城动荡,王上一直忧心,师兄,当年五行选长老,就是你自行退避,才只封了个侍者,这一次木长老失踪,五行不可无主,依我看,这长老的位子非你莫属。” 丁建书眉宇间有些焦虑:“虹儿,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我明白。可是丁师兄,王上年事已经太高,这一次非立王储不可。既然是要立储君,自然就少不了王杖。” 要炼王杖,少不了毁了杨问——既然如此我们多说什么?丁建书长身而起,眼看就要拂袖而去,虹儿也站起来,按着他的手,“丁师兄坐下说话。” 丁建书又坐下:“失态了。” “丁师兄素来有情有义,怎可说是失态?”洛虹儿容仪端庄,言谈间滴水不漏,不愧是在圣殿里历练多年,她笑笑:“师兄不是外人,我就直言不讳了。丁师兄这些年本来就有失轻慢,既不回城面圣,也很少在公会作为,都城上下,本来就有些闲言碎语,若是这一次丁师兄执意要硬救杨问,恐怕是自身难保,还要连累妻女。” “请指教。”丁建书略低头。 洛虹儿正襟危坐:“师兄言重。唯今之计,只有缓而图之。无论如何,师兄你要先取长老的位子,云妹也必定有所册封。到了推定王储的时候,我希望师兄能助林舜一臂之力。林舜一旦成了储君,手中有生杀赦免的大权,到时候——” “远水不解近渴,杨问现在怎么办?” “师兄,你还不知道,水长老也失踪了。”虹儿顿一顿:“没有任何线索,水长老昨天忽然喝退左右,说要自己休息……片刻之后,他就不在了。现在外面议论正凶,有的说是朗日下的手,也有的说,水长老是不想交出灵石,趁乱逃潜。总而言之,流水之灵已经不在了,其他几位长老本来就犹豫,这一次就更拖延。” 林怒辉和丁建书对望一眼,都带着恐惧,宁也雄这次太快了,根本就是措手不及。 林怒辉觉得为儿子拉票不太好意思:“建书,虹儿是林舜的娘亲,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孩子好?再说,林舜也确实还过得去,他真能走出这一步,未必不是妖界的幸事。说句大不敬的,王上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要是妖王妖后不在,又没有王储,那时候才真叫天下大乱。宁也雄卷土重来,你我能怎么办?你听我一句,妖王妖后的法杖向来是双炼,林舜没有妻子,那只有等他立后。我们拖个三年五载,林舜根基牢靠,到时候别说一个杨问——” 丁建书挥手打断他:“我想见见那孩子。” 他的心从没乱过,这一次却是心乱如麻。 林怒辉摇头:“林舜明天就要面圣,你最多等三天。” 丁建书微微不快:“你信不过我?” “实不相瞒,我是信不过你,你万一到时候脑子一发热,做出些什么不应该的举动来,建书,那可是圣殿哪!”林怒辉也敞开了说:“于公,我偏袒不了杨问,于私,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听我一回,就当是为尧尧考虑了,她总要长大,你非要现在就给她树敌么?” 丁建书默然,他确实已经被点到死穴,他非要拼个鱼死网破,未必救不了杨问,但是他不敢。 林怒辉知道丁建书已经被说服了,起身:“走,我陪你会会故旧,也带着小云看看老家。梦之都还是老样子,你还记得南城那个小酒馆?我们去喝一杯。放心放心,虹儿会照顾杨问的。” 洛虹儿随二位师兄起身出门,她还要回宫,明日就是选王储的典礼,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圣殿不夜。华丽而冰冷。妖王今年整一万岁,他太老了,老得忘记了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每次洛虹儿经过后殿,都能听见妖王如雷的喘息声,像是从地下深处传出的呻吟,整座宫殿随着它挣扎着,他吐出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不知多少次,大家以为他要死了,可他又顽强得活了回来。 用今天才认识的那个周小云的话说,就是——诺基亚的最后一格电,能耗着哪。 “虹夫人。”侍女行礼,她们的白发盘成发髻,发髻又纠结着垂到地,她们的呼吸和宫殿一样冰冷,带着腐烂的气息。 洛虹儿第一次觉得,殉葬也没什么不好。她们早就该死了,该在电闪雷鸣的天火之葬中,焚化得干干净净。 洛虹儿一路走到圣殿后的黑色巨石上,指示左右护卫,把杨问拉下来。 祭坛上空,一团火烧云被一道紫色闪电牢牢钉在坛面。两名护台卫士绞动闪电辘,慢慢把火烧云扯了下来。 云开,两个护卫从里面拉出了杨问。 杨问觉得自己像是呆在一个全自动洗衣机里,不停转圈不停甩干不停烘干,刚进来的时候很痛,过一会儿也就凑合了。唯一的不舒服就是晕,比大醉酩酊难过一百倍的晕,他只能硬抗着一圈一圈地晕。他小时候的梦想曾经是有一台全自动洗衣机,什么东西都扔进去,拿出来就是干干净净的,可是他现在发誓:如果能走出去,他这辈子只用手洗。 杨问抬头,眼前的女子白衣胜雪,宛如天神,他多少有点自惭形秽:“你……是谁?” 洛虹儿屈身,递过一个金杯,杯子里有血红的气在氤氲,洛虹儿笑笑:“你是杨问吧?把这个吃了。” 杨问警觉地往后一缩:“这是什么?” “明天你丁叔叔和林舜都会来接你,总要喝点东西,补一补。”洛虹儿笑得温柔极了。“谢谢姐姐,姐姐真好。”杨问嘴很甜,他一手接过杯子,一手撑着石面想要坐起来一点,忽然手一软,洛虹儿连忙去扶他。杨问反手抓着洛虹儿,左手把那一杯血气直砸在洛虹儿双眼上。嘻嘻笑着:“还是大妈您先补补吧……弱智!这一套电视里都放烂了好不好?” 洛虹儿的眼睛,脸,整个头颅都痛得抽搐,她捂着脸倒在地上——这孩子实在下手太狠了,这杯血气只不过是让他七天内不能开口说话,免得他乱说乱喊人,弄砸了林舜的事情,但是眼睛何其脆弱?这一下子泼过来,立刻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灼热的血水流了满面。 “虹夫人!虹夫人!” 护卫们大惊,把杨问从洛虹儿身边拖开。 洛虹儿一手掩面坐直身体:“别难为他。” 杨问惊奇了,他早就做好了被打到死去活来的心理准备,这位阿姨吃了挺大的亏,居然没怎么生气?可他并不后悔,这杯东西明显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喝下去谁知道会怎样?他后知后觉地品味洛虹儿刚才的话,这会儿才问:“你认得丁叔叔?还有林舜?” 洛虹儿并未失仪:“我是丁长老的师妹,林舜的母亲。” “丁……长老?”杨问明显被刺了一下,但还是笑笑:“很好。” “丁长老想见见你,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见他一面。” 一面?一面之后呢?杨问咬着嘴唇,用力:“不必了。” “那么最好。”洛虹儿叹口气:“你比我幸运,我一直想见舜儿,十六年了,一直见不到,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子,好不好,你倒是能和他朝夕相伴。” 拉倒吧,这朝夕相伴的日子,实在不怎么样,杨问抬头笑笑:“他不是要来了么?你就算再也看不见他,摸摸抱抱总可以,我省事,再也不用看他那张脸了。” 洛虹儿略略诧异:“我不过是想要你七日不言,你就毁了我一双眼睛,杨问,你没有丝毫歉疚不成?” “我歉疚你会放我?我得罪林舜也不是一天两天,不多这一件。可惜可惜,你是见不到林舜了,他看见你……希望不会被吓着,他的脾气可比胆子大多了。”杨问冷冷得笑:“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痛快点。” “丁师兄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我真不明白。”洛虹儿摇着头,她那张牙雕一样的漂亮脸孔已经满是血污燎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萌芽之灵放在你这种心狠手辣之徒身上,还不知道造出什么祸端。既然如此,不如成全舜儿……自作孽,不可活。” “扭扭捏捏了半天,想说的就是这个吧?”杨问想要站起来,被左右侍卫一把扣住,无名业火在他心头熊熊而起,刚刚升起的一丝歉意荡然无存。他大声笑起来,他和这个世界彼此亏负太多,也就不打算再道歉。 杨问被塞回火烧云里。 洛虹儿食指上弹出一朵小火苗,慢悠悠地飞上了闪电末端。 紫电逆天而起,直到点燃云彩。 那是一朵,烈火和鲜血熔铸成的云。 杨问的周身皮肤都在燃烧,云层之中的闪电将骨骸渐渐化成脓水,他快要失去形体了,胸膛中,一股青气在缓缓流动,青气上浮,浊血下降,本非我有,一拍两散。那枚小小拨片也显出本源,金戈与活水盘旋在木之青气周围,后土之火与天雷之火双双回旋,以及……宁也雄一点心口血。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事到临头,谁也靠不住。”那点心血里,一个声音微弱游丝,兀自带着一点冷嘲:“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他们总是有理由袖手旁观的,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 杨问心里的账本还没烧掉:“你开个价吧。”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帮我炼出那把刀,然后我让你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宁也雄顿一顿,“第二——” 杨问打断了他的话:“我选第二条,出去之后,我跟你。” “答得太快是要后悔的,你不问问跟我都要做什么?” “到时候再说喽”,杨问笑骂,“你他妈的早算好了还装什么装?这儿最无耻的就是你。” 有一点冰凉的锋锐在火海之中游弋在他的心脏附近,应该就是所谓的“刀种”了,那个小玩意儿象一个cpu,自行配置着各种需要的力量,兢兢业业协助宁也雄完成残次品回炉再铸工程。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杨问已经不再害怕了,灵魂——如果有这玩意的话——它像个监工,看着火焰凝成骨髓,血肉筋脉按照dna的记忆重造。它像个问号,嘲弄地问宁也雄也问自己——的一切都安排的有条不紊,这老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了这样的结局? 有时候一生未必能研究透一个问题,有时候一个瞬间可以看见太多场景,火焰之中,慢慢透出一柄透明的长锋,变幻着许许多多幻影—— 丁尧尧趴在作业本上沉沉睡着,口水浸湿了圆珠笔写的那个“π”。 林舜换上了崭新礼服,站在阳台,等待黎明。 丁建书几次三番要离开觥筹交错的酒席,又几次三番被硬拉回去。 林怒辉脸色铁青地安慰着妻子,但笨拙的言辞总是辞不达意。 宁也雄倚在地下室的沙发上,伸手想要取一杯冰镇的红酒,最终喘息着按上胸口,叹气:老了,真是老了…… 杨问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伸手推着锋刃,将它插入心底。 别无选择,已然选择,我与芸芸皆是,如此而已。 梦之都的日出是猝不及防的,老妖王打着哈欠睁开眼的一瞬间,东方的天空就开始发白了。 点王储的日子和林舜的生日定在一天,只要不傻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林舜是长老们看着长大的,林怒辉与洛虹儿又是文武双璧,更何况这两夫妻确实天各一方,劳苦功高地撑了多年。如今,木长老是林怒辉劝服归位,杨问又是林舜带回来……林舜小小年纪,俨然已经大势所趋。 清晨,一道霞光之门在天的尽头裂开,一道彩虹横驾云海,彩虹一端,少年林舜飞奔而来,老远的就大喊:“妈——”他想妈妈想到要爆炸,从小就听老爸念叨,妈妈是妖怪大陆里最文雅最美丽的一个,当年也不知多少人围在妈妈身边,老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追到。他拼命用功,想的等的就是今天,他成年了,终于可以自由来去了。 可是……他只看见了林怒辉。林舜跑过去:“我妈呢?” “我接你一样。”林怒辉指了指身后马车,去拉儿子,“抓紧去圣殿,今天你要见王上。” 林舜一甩手:“什么一样啊?老爸,我看你看了十六年了,我妈呢?” “等你见完王上,就带你去见你妈妈,快点懂事点。”林怒辉急了:“今天是点王储的大日子,你妈怕你分心,快走。” 林舜不敢再倔强,爬上车,边换衣服边问:“杨问呢?” “他?你想见他,倒是很快可以见到。”林怒辉压着怒火。 马车很快到了,殿门还没开,圣殿外已经挤满了朝圣的妖怪,以及各式各样上贡的物品。林怒辉带着林舜一路驰骋过广场,从侧道进入偏殿,所过之处,妖群里就是一阵子叫好,林舜虽然是初来乍到,他的名头可不小。他金甲披风,眸正神清,兼有母亲的优雅和父亲的刚毅,坐在车里向大家点头致意,朝气蓬勃,像是太阳里刚刚锻造出炉的小金人。 “丁叔父!”林舜一进偏殿,就一眼看见了丁建书,连忙小步走过去行礼。 丁建书正在和另一个男子谈论什么,看见林舜,也很是欣慰:“哦,这就是林护卫长的儿子林舜,今天才成年,已经是金牌护卫了。”又指着那个男子:“这位是八音王,当年我做木匠活的时候,他可是我的老主顾。” 八音王殷浩,木之一系举足轻重的老妖,一直掌管妖界音律,算得上妖王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宠臣之一。 八音王拍着林舜寒暄客套几句,又大笑起来:“建书你还是老样子!你啊,回来得好,你回来了,木之一系兴盛指日可待。” 林舜聪明乖巧,当然听得清楚:“恭喜丁叔父!恭喜丁长老!” “八字没一撇的事不要乱讲。”丁建书极力避过这个话题:“对了,殷兄既然来了,想必会带几样奇珍异宝,不如先让我们开开眼界?” 八音王也不避嫌,直接凑到林舜耳朵边上:“带了是带了,不过是准备献给王储的,贤侄啊,你来看——”他托出一个小盒子来。 林舜吓一跳:“小侄不敢。” 八音王仰着脖子哈哈一笑:“不敢什么!我也就是倚老卖老再喊你两声贤侄,这小玩意儿迟早是你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八音盒,落地就长到了半人高,盒上九个女妖,八个持乐器而奏,正中一个飞天装束的正翩翩起舞,她身材婀娜,舞姿曼妙,旋转着甩袖飞起,洒下无边花雨。八音王一挥手,那个跳舞的小妖已经换了装束,音乐也变得明快热烈,舞裙像是蜡烛上的火焰,随着舞步,火焰明亮摇曳,旋转,飘扬,即使丁建书见多识广,也有了目眩神迷之觉。 “她不仅善舞,而且能歌,只是唱得多半哀婉,不让她扫兴了。”八音王笑了笑:“建书你最精通此道,你看看,她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八个小妖或许还可以用星屑融在关节里,用蝙蝠木和柔荑草制成骨肉,可这舞妖——”丁建书赞叹,“鬼斧神工,殷兄,我是甘拜下风。” 这小舞女看得林舜弹眼落睛,他也跟着夸奖:“大开眼界!” 八音王得意大笑:“贤侄,王叔就再替你保管一时片刻——咦,怒辉建书,怎么不见二位嫂夫人?” 丁建书和林怒辉相顾无言,尤其是丁建书更是稍稍显得尴尬,昨天喝得半醉半醒,周小云就不知道溜去哪里,如果说老婆在梦之都走失了,那未免太丢人了吧? 古老而庄严的吟唱声响起,覆盖在整座圣殿的雾幔徐徐上升,掌管五行八方的长老们,掌管山川河流草木风云的精灵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这里是他们的圣城,今日是新的膜拜,也是新的见证。大典开始了,老妖小妖们鱼贯而入圣殿,偌大的王城一时间显得空空荡荡。 周小云溜到了后殿祭台,她是个风妖,天生就对云彩有敏锐的直觉——火烧云开始下“雨”,那是沸腾着的依旧燃烧着的溶液,一旦落地,气泡翻沸,溶液和溶液凝成黏稠的一大团,青气氤氲其中,很快又消失不见——这是火烧云内有什么东西在提纯,大量的废物被排了出来。 “打开。”周小云命令侍卫们。 “这……”侍卫们很为难。 “有什么后果,我承担就是了。”周小云仰头望着天空的云彩,云在急速变形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孕育着什么。 “周家妹子”,洛虹儿在侍女簇拥之下缓步走来,带着厚厚的面罩:“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就算是为丁师兄好。” “嫂子,你答应建书照顾杨问的,你——”周小云跺脚:“我去告诉建书,你看他还选不选林舜!” “你真是孩子气”,洛虹儿一步步走过来,走得有点虚浮,好像双眼看不见东西:“舜儿做了王子,下一步就是尧尧做王妃,妹子,皆大欢喜的事情,你总捣什么乱?” 周小云摇头:“虹姐,时代不同了,咱们教育理念不一样。我和建书答应了尧尧要尽力救回来杨问,就一定要做到。” 洛虹儿忍不住冷笑了:“就为了这个?” “你不会懂的。”周小云仰头看了看火烧云:“虹姐,你要是硬拦我,我就硬抢了。” “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洛虹儿放声大笑,这个小风妖太不自量力了,就算是当年的朗日亲自站在这里,也不敢在梦之都内说“硬抢”两个字。 她看不见——看不见火烧云多了一道金边,然后光芒越来越盛,鲜红色浓郁得像要滴出血水来。 就在这时,欢呼震天,整个梦之都想要被掀翻了——万众欢呼:“王储!王储!王储!我们有希望啦!” 洛虹儿又惊又喜,她抓着侍女的胳膊问“是不是舜儿是不是舜儿”,不等侍女回话,长袖一挥,向着欢呼声的中央飘去。 一截刀锋探出云层,霍然划开半圈,一团火焰夹着五行之灵落在黑色巨石上,雾气散去,露出了杨问的身体——他像是一块刚刚出炉的烙铁,高温和火红还没有散去,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侍卫们如梦初醒,一左一右的两柄长矛刺穿了他的身体——火烧云余威犹存,两柄长矛从矛尖开始燃烧,火舌一路喷窜到侍卫的身上,他们还没来得及叫,就已经换成灰烬。其他的侍卫想逃,但是没逃出去几步,就已经撞在虚空的屏障上——那正是丁建书亲手传授的虚拟空间。 杨问周身的火焰散去,新生的躯干上慢慢长出一层皮肤,接着是指爪毛发,他伸手敲了敲脑门,身上多了一层衣服——依旧是当天逃学的长袖t恤和水磨白的牛仔裤,连兜里丁家的钥匙和钱包公交卡都在。 杨问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坐在地上,看看周小云:“这个像不像系统还原?” 周小云走到他身边,蹲下:“杨问——” 杨问摸出钥匙,放在她手里,站起来:“周阿姨,看在你的份上,这群奴才我就不灭口了。” 周小云跟着站起来:“你去哪里?” “委屈一下周阿姨。”杨问忽然转身,一肘撞在周小云后颈,周小云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一夜之间,杨问哪里来的这么可怕的力量? 杨问走出虚拟屏障,他知道怎么活着离开这里了。 他没有跑,反而一步步向着圣殿走去,用最大的声音叫:“林舜你给我出来!” 一群侍卫拥着新晋王子出现在眼前,林舜的脸色比杨问还要难看——他已经痛恨得咬牙切齿,他的妈妈再也看不见他了,而且他也再不会亲眼看到妈妈之前长什么样子——昔日的同桌已经再没有情分可言,彼此相见分外眼红。 “杨问!”林舜按着腰间新赐的宝剑:“我妈怎么得罪你了?” 杨问“嗤”了一声。 “你有什么好笑”,林舜挥手命令护驾的侍卫:“带他回来。” 杨问挡也不挡,任凭侍卫把他推到林舜眼前,低声笑:“令堂还安好么?” 一股从骨子里发出来的阴冷,林舜一阵恶心,他忍着火气:“杨问,你长点良心,你那样对我妈,她还让我帮你说好话,就算是一开始有些误会,你至于么!” 不出所料,洛虹儿果然跳过了火烧云一节没有提起。 杨问硬忍笑:“我见识少,没读过书,只看肥皂剧。宫廷剧里半夜乱晃的都是失宠的妃子,我怎么知道是你妈啊。” 林舜暴怒,一拳挥出去,砸在杨问脸上。 杨问刚要还手,已经被按在一边,他不服气地骂骂咧咧:“把老婆送到王上身边,十几年跳出个王储来,妈的很了不起啊?不就是仗着人多?有种放开我单挑啊?” 林舜脸色铁青:“我今天还就仗势欺人了。目无尊上,圣殿里没有法纪了么?杨问你再敢跟我不干不净的,我就先挖你的舌头,再让你陪我妈一双眼睛。” 杨问嘿嘿一笑:“半夜三更的,我怎么知道你妈是不是喂我*?这深宫寂寞的,是吧?” 林舜哪里受得了这种挑衅,转身抢过身后侍卫的长矛,径直向杨问脸上刺了过去。杨问一咬牙头也不偏,矛尖直直地刺进了嘴里,从后脑穿出,直接钉在石墙中。杨问惨绝人寰地叫了一声,想动动不了,瞪着林舜,眼光凶狠到骇人。 林舜先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可眼前的情景是杨问被一群侍卫牢牢抓住,长矛透脑而过,满嘴都是鲜血,痛苦得浑身发抖。 殿门*,一个苍老的声音震得地面发抖:“怎么我妖界未来的君王,是这样的?” 众目睽睽,都在看着林舜。丁建书一点台阶当先飞下,推开侍卫抱着杨问,扶着那柄长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妖王在众人簇拥下拾阶而下,手中法杖轻点长矛,远远挑开。他看似问丁建书,实则责备林舜:“王储登基,本来应该是大赦之日,这孩子犯了什么过错?要王储亲自动手处决?” 林舜俯身:“陛下有所不知,他勾结朗日——” 话音未落,妖王已经打断:“什么时候起连这种孩子都能勾结上朗日了?朕倒真是有所不知。” 林怒辉连忙使眼色叫林舜不要再往下讲,林舜一着急已经犯下了大忌——妖王能活到一万岁,就不介意活到一万零一岁,今日里众望所归地推举林舜,已经让他很不愉快。更不要说这位年轻王子盛气凌人,一出口就指责妖王“有所不知”。 妖王示意丁建书回话:“这孩子多大了?谁家的?” 丁建书知道有希望:“十五,他是梦城一个孤儿。” 在梦之都,没有所谓的混血小妖,任何一个未成年的妖怪都有师父或者父母抚养,是以也很少见到这种情形。 “放了他。”妖王侧过头:“我已经老了,不想再看这又吵又脏的场面。” 林舜大惊:“王上,万万不可——” 他话一出口,知道又说错了。 妖王伸出他那只灰白苍老的手,抚摸着林舜的头顶:“我的孩子,你还太年轻,对你即将继承的这个世界尚未知晓。我不怪你,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就在梦城,用和你一样的长矛杀死一只猛虎,我要把我的矛赐给人类,但他们不敢接过去。我的孩子,现在的梦城,已经没有虎了。你无须忌惮什么,妖族的王就是最强大的,过去,现在,未来,我们和这个世界的本源之力同在,你要做的,是学会成为一个王者,掌握使五行运转的力量,而不是现在这样,为一个低级的小妖而愤怒。这只会为你的王冠蒙羞,也让我重新考虑继承人的资格。” 林舜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点头。 妖王疲惫得不想再看他们,转身回到自己的宫殿去。 丁建书去扶杨问,但是手一碰到他的身体,就是一颤。他立刻知道了这个身体所蕴藏的力量,而且,也猜到了力量的来源。 杨问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向前走。 “杨问……”丁建书的声音里带了威胁,杨问充耳未闻,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彩虹之桥。 杨问喊是喊不动的,带他走总要用点暴力,丁建书追过去:“杨问,还有机会,回来,那是条绝路。” 杨问倒退着踏上彩虹之桥的此端,伸开双臂:“丁长老,后会有期。” 他沿着彩虹的轨迹飞翔,他的速度,比周小云还要快。 两个天空的接口处传来一阵砰砰的爆裂声,杨问全速落荒而逃,乓地落在街心。 一辆小车飞驰而过,甩了满身污水。 “不长眼啊,怎么走的路?”司机也没看清楚他打哪儿来,只是差点撞到人,怒骂。 杨问晃晃悠悠走到街边,坐下,等着宁也雄来找他。十米开外的自动售货机里,一排烟盒诱惑着他的情绪,他走过去,伸手就想要硬拽开。 “滴滴”,喇叭声响起,宁也雄摇下车窗,打着手势,制止了他这种不法行径。杨问转身迎过去,宁也雄指了指路口,示意他到交通规则许可的地方再上车。 “还会开么?”宁也雄让出驾驶座。 “叫你宁总还是雄哥?”杨问打火。 “随你。”奥迪汇入了茫茫黑夜里。 第2节 脱轨 又是星期一。 杨问走进教室的时候,多少有点引人注目,他穿着立领长袖衬衫,还加了一条长围巾。他看也不看林舜,坐下,开始收拾书包。 林舜敲敲稿纸:“检查怎么写?” “跟我无关。” “喂,我们俩一起跳课的好不好?”林舜凑过去一点:“好好好,我直说了啊,丁叔叔和我爸商量过了……他说我妈的伤能治。杨问,那天我是冲动了点,你的嘴也毒了点,事情都过去了,我跟你道歉。今天请你吃饭,这事咱们揭过不提,好不好?” 杨问笑得阳光灿烂。 “有什么说什么。反正你也没事了,何必老是惦记那点不快活?”林舜特真诚:“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杨问也凑过去点,冷笑:“林舜,你知道吗?每次我看见你都会想,哇,人生真是太真诚太美好了。一觉睡醒,太阳又是新的了,真佩服,真羡慕。”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想告诉你,检查自己写,我不用写。” “你凭什么不用写?”林舜脸色变了:“你和宁也雄混一块了?” “说话真难听,什么叫混呀?”杨问拍拍呆若木鸡的林舜:“我退学了。” 他拿起书包走了出去,一样都没落下。 上课铃响了,不过已经和他没有关系,杨问走到垃圾桶边,手心一团暗火起,书包燃成灰烬,这小动作很快,应该没人会看见。 除了丁尧尧。 丁尧尧一步步走过来,才几天不见,好像突然大了好几岁。 杨问一走出,她哇啦一声就哭了出来。 杨问窘的一塌糊涂,丁尧尧泪眼朦胧看着他,下定决心似的:“我们交往吧。” 杨问后退:“别,千万别,我不好这口。” “我是认真的。” “我更认真,这样,至少等你年满十八周岁再来找我,好不好?” “那你能不能保证,我十八岁以前,你不找女朋友?” “怎么可能,我有那么烂吗?” “那我们先做普通朋友好不好?” “我喜欢交朋友,不喜欢哄孩子。” “那……你今天还回家吃饭吗?”天真到没法想象的念头。 “那是你家,丁尧尧同学,你成熟一点行吗?” 丁尧尧咬着嘴唇不说话,杨问推她:“好了好了,快点回去,你马上上课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杨问哆嗦了一下:“什么?” 丁尧尧怔怔地看着他:“你把围巾摘下来,我想看看。” 这次轮到杨问发呆了:“丁叔叔告诉你了?” 丁尧尧点头:“爸爸说,有些事我该知道了。” “挺恶心的,看什么看。”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找你。” “好!”杨问啪啪打了两个响指,四周升起虚障。他半跪下,低头,解开围巾和领口,伤口的直径大约在三厘米洞穿了整个颈椎,萌芽之灵毕竟不是万能的,这样伤无论怎么样也要休养一年。 “疼吗?”丁尧尧的手指抚摸过伤口。杨问觉得有冰冷的液体流了进去,从那个可怕的空洞一直流到自己嘴里,酸涩苦咸。 “当时有点,现在不疼了。” “是谁做的?” “这个丁叔叔没跟你说?” 丁尧尧又摇头,眼泪没滴准,落在脖子上,流进衣服里。 “反正跟你说你也不认识。” “是林舜吗?”丁尧尧发怒了:“还是林叔叔?” “说了你不认识,你才认识几个妖怪?”杨问摇头:“其实算是我自己。” 丁尧尧真的生气了:“你真的当我是小孩子!你敢对天发誓?” 杨问系上围巾,指天发誓:“我自己。” 他不再看丁尧尧,打开虚拟屏障,转身就要走。 丁尧尧在他背后狠狠说:“我去问宁叔叔,我不信他不告诉我!” 杨问反手抄住她:“你说什么?宁叔叔?” 丁尧尧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凶狠,手腕被捏得好疼,她往后一退,甩手:“你放开我,你的事我管不着,我的事你也管不着。” 小姑娘生气了,扭头就走。 杨问的手僵持在半空,半晌,他觉得脖子有点痒痒的,伸手去摸——发现伤口居然缩小了三分之一。 丁尧尧的潜能终于开启了,她是治愈系的,而且是治愈系中拥有圣光明疗伤力的那一类。 可是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一走神,左腿被横扫一道,杨问摔在地上,腿已经冻成冰块,一时半会动不了。宁也雄从来没有耐心陪他多练,他走过来,踢踢杨问的腿:“想心事就专心想心事,别浪费我的时间。起来!” 杨问爬起来:“不练了,心里烦。”他挪到宁也雄的酒柜边上,倒了一杯威士忌,慢悠悠喝下去,免得酒水从后脑勺出来。 宁也雄这点最好,从来不会去问别人想什么,猜到就猜到,猜不到就算了。他悠然坐在沙发上:“游戏音乐还没有制作,怎么样,给你个机会?” 杨问拒绝:“我没写过曲子。” “少废话,这么久不玩手生了吧?明天去买把好琴。”宁也雄递过来一张信用卡,“挣了钱还我。” “这个算了。”杨问把信用卡推回来。 “随你。”宁也雄细数给他听:“游戏你够熟了,别的我不多说。音乐方面我要三段,一段要保罗丁那种浪漫主义交响曲,放在开头,要大气,节奏给我调快一点,时尚一点,但不要太过;一段用钢琴或者风笛,总之效果呢要空灵的自然的,放在爱情主线那里;再有一段速度金属,打终极boss时候用。先这么多,我给你时间,别急,一点都别急,三个月,ok?” 实在太充裕了,三个月别说游戏音乐,普通电视剧的都差不多ok了。杨问一听到轻松的任务脑袋就冒汗:“那其他呢,还有什么?” 宁也雄太喜欢和他说话了:“你和林舜单挑过没有?” “没有。”杨问摸摸脖子:“我们交手的经历,简单说就是他揍我。” “有没有把握?” “我不知道,他当了那个什么王储之后,或许突飞猛进了。” “假设没有。” “可以试试。”杨问笑了,“不过,真要拿他开刀?” “他和这群老家伙们不一样,我不太喜欢看希望之星,你给我挫挫他的锐气。”宁也雄问:“人力物力这次随你调度,你以前那票小兄弟要不要带过来?” “不用,他们没用。”杨问回绝得干脆利落。 宁也雄被他气笑了:“跟我就有点打下手的样子,别老拉着认贼作父的脸,喂,我有这么惨?” “说实话,我的预感是……你没什么好下场。”杨问诚实得欠扁:“钱倒是不用太多,我先要一间酒吧。” 宁也雄惊奇地看着他。 “以后做事方便嘛,你别告诉我干完这票我们就收手。” “好,还有呢?” “给我找个监护人一类的,我未成年,小孩子,身份证都没有。手续没法办。” “好,还有呢?” “拨几个你的老手下给我,带带我,我不会做。” “有点意思。”宁也雄举杯。 “最后……”杨问转着酒杯:“林舜要几成熟?” “七成熟。”宁也雄轻轻和他碰了一下。 杨问举杯一饮而尽,走了出去。 他有两个梦想,第一是有一间酒吧,第二是揍林舜一顿,现在两个梦想就要同时实现了。宁也雄的手下办事素来雷厉风行,四天之后一应手续俱全。 杨问的酒吧名字很独特,就是大大的一个“?”,地段绝对偏僻,原主人如果不是脑袋进水了,就也不是什么好鸟。 林舜应该就快要到了,可是他丝毫没有喜悦之情,以前为什么执念想要酒吧来着?想起来了,他曾经对韩冒说过,等咱有钱了,自己开间酒吧,想弹死亡弹死亡,想玩迷幻玩迷幻,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现在呢?这鬼地方专业杀人越货玩吗? 林舜很好钓的,随便抓一个人类要他来,他一定会来,救世主嘛。 杨问靠在吧台上,看着那个老男人抖成一团,肚皮上的肥肉都在颤。 “叔叔,还记得我吗?”杨问跳下吧台,坐在男人对面,三个指头捏了个“七”的手势:“你帮我洗了七次胃,我说了我记着。” 杨问觉得自己很倒霉,那次之后他厌恶洗衣粉,梦之都以后他讨厌洗衣机,现在洗衣服总是用肥皂手洗,而且坚决不送洗衣房。 男人还在抖,牙关格格直响。 “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说几句什么你家有八十老母的话,我也有成就感。”林舜老也不来,杨问玩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们别吓唬我老婆孩子。”男人憋出一句很男人的话。 “行吧我不折腾你。”杨问拎出一小袋洗衣粉,倒进大号可乐杯里:“你兑什么,水还是饮料?我请啊。” 男人愣了:“就这样?”他那个表情就是说,你们费这么大劲找到我绑架我,就是让我喝杯洗衣粉?半天心理准备白做了。 杨问那叫一个生气,搞了半天你觉得我小儿科是吧?他怒了,一拍桌子:“给我……给我……给我买包大袋的洗衣粉!” 边上帮忙的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老大,你要真不会吓唬人,我们来。” 杨问一回头把他扔到一边:“我就要洗衣粉,雕牌的!超浓缩的!超值装的!十七块八一袋的,你老大还是我老大?” 该打手郁闷死了,被扔得七荤八素的不算,大晚上的去买洗衣粉……这种酒吧素来开在偏僻的治安不好的地方,几个开杂货店的吃饱撑的跑这儿卖日常用品?还得打车去超市。 那个男人更郁闷,刚才老老实实喝了,出门一扣嗓子眼吐了,什么事没有。真灌下那么一大袋,搞不好今天晚上真的出人命。他也看出杨问在这方面的领导才能和组织能力欠奉,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我……我就喝这个,行吗?” 门外一声大笑:“杨问你到底在干什么?不会玩就别玩。” 杨问回头拎起一罐啤酒,高冲低落倒进男人的酒杯里,“喝了它,咱们就算是两清了,滚。” “你有病啊?”林舜走进来,左右看看,毫不掩饰对杨问装修品味的质疑。 正主儿到了。杨问右手随意一拍,男人晕倒在桌上,左手一招,林舜背后的门关上了。他握着雕牌啤酒:“要不你来?” “那就不是你有病,是我有病了。”林舜完全没弄明白危险性,自顾自走过来,然后发现杨问手里的啤酒泡沫越来越大,一个巨硕的泡泡在灯光下五彩斑斓。 杨问轻轻吹口气,那个大泡泡向林舜飞过去,杨问的脸在泡沫彼端看来变形得好玩:“接招。” “这个招数尧尧都不一定跟你玩。”林舜不屑,随手一扒拉,然后他的手没入了肥皂泡里,用力摔两下,整个人都被罩了进去。 杨问觉得真没劲:“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我让你出来,我们重新来一次,怎么样?不然你也不服气。” “去你的!”林舜这下有点发火了,手中金电闪烁,顺着肥皂泡划了一道金芒,然后那道金电顺着肥皂泡的边缘均匀分布,噼啪作响,泡内的压力开始增加。 杨问指尖刃如新月,“该我了”,他跑江湖买把式一样,左边挥挥右边挥挥,然后略顿,一声吼,刀刃刺入肥皂泡,带着林舜一起,冲开门直上云霄。 那股冲力巨大,林舜双掌合十夹着刀刃,只觉得火流涌动,泡内压力已经大得让他不舒服。杨问握着刀柄,在半空中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风涌进泡泡里,但出不去,刀光像是一道长鞭,带着林舜四下乱舞,风和火冲撞着林舜的躯体,他手一软,杨问刀锋急进,刺破了他的胸口。伤口不大,但是血花飞舞,血液被火流加热成蒸汽,整个气泡弥漫着粉红色,自己的血腥气涌进肺里。 林舜无意识地乱劈乱砍,可是一击出去,泡泡里就多出一小块空间,加倍挤压他的身体。电流在四下飞舞,杨问斜腿飞出,很漂亮的射门动作,气泡瞬间变形,林舜只觉得整个脊椎夸啦啦扭着,不知会不会断了。 只是几个动作,他已经失去了还手的能力,或者说他根本就没还过手,他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但声波也只在泡内回旋,并且越来越大,林舜捂着耳朵,七窍流血,浑身衣服都已经碎成布条。杨问的脸现在看上去狰狞而可怖。 “我还没真打呢?这就不行了?”杨问又是一个响指,手上水晶冰凌出现。 “你直接杀了我吧。”林舜向后缩。 “什么?我没听清。” “你杀了我吧!”林舜又是一声大叫,这叫声来回重放,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凄惨又可悲。 “不会的,我刚才说了,你太大意了。”杨问有点不屑:“别叫别叫,我要想想把你送到哪里去,送到公会怎么样?加一根彩带多像个气球。” 林舜想大叫,不敢:“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自行回忆”,杨问想想,“其实也不是,你没怎么得罪我,我也不想找你麻烦,但是上头有命令,我没办法,就像你的公会有命令一样。” 他带着林舜回到酒吧,拿着泡泡当靠垫,给宁也雄打电话:“雄哥,到什么地步?” “做事真利落。”宁也雄的声音传进林舜的耳朵里,不寒而栗:“叫林怒辉过来接人。” “是,如果打起来呢?” “他不找你麻烦,你就别动,他找你麻烦,就打打看。真不行还有我呢。” “是。” 杨问直接拨林怒辉的手机:“喂?林叔叔吗?” “杨问?”林怒辉听出一点不对来。 “想要林舜的命……恐怕你得跑趟腿,问号酒吧,在北城大街17号胡同里,记住你自己过来,你要是敢乱说——” 电话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就怎么样?” 丁建书,怎么会是丁建书?林怒辉跑到丁家去干什么? 杨问搓着手左晃右晃,他受不了过会的场面,一刀挑破大泡,气流只是急窜,里面的雷电风云逆流盘旋,绕在刀锋上。杨问揪着林舜,“滚,快滚,还让我送你回家?” 林舜真没有“快滚”的能力,杨问这才对已经看傻了的手下们说,“来两个人,赶快送他回去,我们走,关门关门”。 来不及了,小小的酒吧门,被一个红色巨龙的龙头占得满满的,它用力一挤,整间酒吧一阵晃动,吊灯酒瓶落了一地。 “林舜,你们家宠物来了,你最好叫他闪远点,不然你们爷儿俩以后要骑自行车。”杨问抓着林舜用力晃晃。 大龙闪开了,林怒辉和丁建书并肩走来。 林怒辉着急地去看林舜,他脱下外衣,包住儿子,拳头攥得很紧:“建书,你养虎遗患。” “士别三日”,丁建书走过来,“宁也雄呢?叫他来。” “你疯了。”杨问急了:“我手下留情了。” “不留情是什么样?我想看看。”丁建书右手凭空虚托,一柄青木蔓藤法杖砰地戳在地上。 “有意思吗?你明知道我不会和你动手。”杨问转身就走。 一道青蔓缠住他的双臂。 “我没让你走呢”,丁建书说,“动手吧。” 杨问双臂一振,青藤寸断:“丁叔叔你别逼我。” 丁建书不依不饶,又是一道青藤缠在他脖颈上:“我就是要逼你。” “好”,杨问第二次扯断青藤,拿起手机:“雄哥,丁长老想见你。” “我工作很忙,杨问,你转告他”,宁也雄一句一句说,杨问一句一句照搬:“听说林舜是王储,按道理说,我做长辈又是臣下,总要贡点礼物。年轻人嘛,没有别挫折更好的礼物了,林舜年轻,吃点小苦头,对他将来没坏处。”杨问声音轻了一些:“丁长老,杨问这孩子我带走了,多谢你帮我照顾他。我劝你一句,你们一家三口,早早离开梦城,留在这儿没什么好下场。当然了,你要留下来我也不反对,尧尧那孩子和我很投缘,欢迎她随时来找我玩。” 杨问握着电话:“除了最后一句,其他也是我的意思。” 丁建书怒极,一扬法杖,杨问条件反射,伸手护头,没有要躲的意思。 丁建书看了看杨问,收回法杖:“我无话可说,好,麻烦你替我转告宁先生。” 杨问一字一句地对着宁也雄复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女儿我自己会教。至于杨问,他又不是儿子,又不是我徒弟,他要走什么路由他去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过,如果他真是我儿子,我就是活活打死他也不会交给你。” 丁建书是真上了火,看也不看杨问,抱起林舜,拂袖而去。 杨问挂上电话,松手滑进兜里:“收工。” 丁建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卧室的灯还亮着,老婆在女儿房里。 他轻轻走进去,尧尧的睡姿很难看,抱着被子,像一只树袋熊趴在树枝上。她枕头边上露出半本书,周小云抽出来给丁建书看:《理财与投资》。书页折角正在《长线投资的实用案例》那一章上。丁尧尧总会给大人惊喜,丁建书夫妇已经习惯于在她的床上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女儿睡得正熟,甜蜜安详,丁建书久久看着,周小云轻声问:“怎么了?” 丁建书拉了老婆出来,带上房门。 “又是杨问?”周小云一猜就准。 “别和我提他。”丁建书恚怒。 “这孩子拉不回来啦。你呀,有这闲心多关心自己女儿。”周小云说归说,她知道丁建书一度甚至是很有点想法,要把杨问培养成自己女婿的。妖怪毕竟是妖怪,纯血妖和人类的婚姻,有好结果的并不多。身为父亲,最大的心愿永远是把心肝宝贝交到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丈夫手里。可是作为母亲,女儿能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固然不错,但是那太遥远,最重要的还是生活。她不讨厌杨问,甚至也蛮喜欢那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完全搅乱了一家三口的平静生活。 “我今天又被老师喊去学校。”周小云加重语气:“老师提醒我们,要多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 “我们家尧尧心理特别健康。”丁建书去刷牙。 “青春期的女孩儿不好说,你啊,把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你说她初一的学生,看什么《理财与投资》,还看得挺投入的。”周小云跟到他身后,傻乐起来:“说不定是零花钱都攒起来了,给咱们个惊喜。” 丁建书洗漱完毕,上床就睡:“不指望他们给我惊喜了。” “什么叫他们?你又把那小子算进来了是不是?起来,我等你到现在,你就想睡啊。”周小云捏他耳朵:“你关心我们母女俩一点,我们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 “他今天打了林舜。”丁建书双眼望着天花板:“林舜一合不撑。” “不至于吧?”周小云见过杨问的身手,的确已经不在林舜之下,但肯定不至于这么神奇。 “我就说过他聪明,没想到这么聪明。“ “杨问是不是你的私生子啊,他他他他,没完了!”周小云第一次发怒了。 “别闹。” 周小云声音大了:“你二话不说把人带回家,我跟你闹了没有?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教他,还要我也教他,我跟你闹了没有?他出点事,你蹭蹭就往老家跑,我跟你闹了没有?我跑去救人,换来什么?啪的一肘子把我捣晕了。杨问在这,你要帮他照顾他没问题,不能说杨问不在这儿,我们也不过日子了吧?” 尧尧忽然大叫一声:“是你吗?” 夫妻俩一起冲进女儿房间,窗户开了,好像书包被翻过,窗台上有个小盒子,盒子一角的卡片上只有一个单词:congrattions。周小云打开,看见一片冰雪晶莹,随手一拈,好像如水的月光流到地上。她曾经随口说过——传说中有一种叫鲛绡,是鲛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用月光编的,要是用这种料子做衣服,肯定真的有流光飞舞的效果。 周小云推窗就飞了出去——深夜的城市一片大海似的漆黑,哪里能找到一个影子?她游弋半圈,又飞回来:“尧尧,你看见什么没有?“ 尧尧赤脚钻回被窝,抱着枕头:“神经病啦,乱翻一通,鬼知道拿了什么。” “好了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丁建书关上窗户。 “开着。”丁尧尧脑袋埋在被子里,轻轻抗议。 从此之后,丁尧尧风雨无阻地开窗睡觉,这个习惯一直到她读大学的时候,才被舍友强行纠正过来。 第3节 同学少年 期中考试,高二二班最大冷门爆出,林舜居然考了第二名,人和人是很不同的,比如丁尧尧要是能考到第二名,估计会整年笑得合不拢嘴,但对于林舜来所,实在是“人生”的巨大失败。 赵老师找了林怒辉谈话,说是高二刚刚分科,是一个非常不稳定的时期,有不少好学生是在这个时候一落千丈的。要求家长注意对孩子的教育和辅导,她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是上次的案件对林舜心理有了影响?林怒辉拍胸脯保证说没问题,他知道影响林舜的是什么。 第一名是刘凯容。 如果这个班里除了林舜还有人拿第一,那也应该是刘凯容了。他是天道酬勤的典范,高一还是砸了钱才进校的,数学只考了20分。但他胆敢怀抱第一名校的梦想,在高一班会的时候深情宣布:人生能有几回搏,不成功便成仁,某某大学,我来了!迄今为止,刘凯容的每一篇周记和心得都被当作励志范文来朗诵。大家看着他从最后一名艰难地往上爬。重点中学重点班,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次超越可能就是双倍努力的结果,刘凯容付出多少,同学们看在眼里。 而且打败林舜,所有人都感同身受的喜悦。林舜一向把所有书本塞在课桌里,从不带回家,既不温习也不预习,用点课余时间或者早来一会儿,就把作业解决了。而且他的学习经验没什么可分享的,象数学,刘凯容会说多做一个类型的题目,做透了就能理解思路。林舜会说,我觉得数学很美。 哦呵呵,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这次还美么? 刘凯容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他们这群学生本来已经对第一名失去希望,大家都在争第二——林舜的发挥太失常了,以前他把第二名甩下的分数,够一个差生的总分。刘凯容是他们班比较大的,鉴于有生之年第一次拿到状元兼过十八岁生日,他请大家吃饭,而且大出血,包了一个卡啦ok大包厢,大家去放松。他小心地问林舜去不去,林舜特别开心地说去啊。 刘凯容反而有点尴尬,倒是林舜很真诚地祝贺,说输给你这样的人,心服口服,咱们不是还有下次? 那天刘凯容喝高了,在包厢里抓着麦克风哭得稀里哗啦的,他说只有我一个人是交了赞助费进来的啊,我说不来,爸妈不答应啊,我要考不好我没脸回家见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啊兄弟们咱们擦干眼泪喝完这杯继续上路。然后他点了一首刘欢的《在路上》,唱得声情并茂。一群男生跟着嚎: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为不安分的心,为自尊的生存,为自我的证明…… 林舜劝他想开点,高考不代表全部,再说他已经很好了。刘凯容摇着头说林舜你这样的人不懂,第一名对你来说是正常的,对我来说那太不容易。你知道吗,我拼死拼活拿到的东西,你轻轻松松扔一边去,人和人,多不公平。然后另一个男生指着刘凯容叫,你有什么好哭的,我也拼死拼活,我拼死拼活还垫底,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 可能是受伤还没恢复,可能是那天想得太多,总之林舜也喝多了,他也跟着大家哭,得了吧,你们都知道想要什么,我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庆功会变成追悼会,方芳最冷静,她继续做麦霸,一首一首唱歌。刘凯容叫她别这么冷血,方芳说,你们都不知道,最惨的是知道想要什么,连去争的机会都没有。女生们给她打气,说不就是考音乐学院吗我们支持你,要不然梦大音乐系也是很棒的呀,去跟你爸说去!方芳摇头,我要真特别想要那个我会争取的,不是啦不是啦,我们唱歌。 他们疯到十二点多,男生们负责送女生回家,林舜送方芳。 林舜骑车带着方芳,方芳佩服:“你酒量真好,喝这么多,一会儿就没事。” 林舜问:“你为什么不跟你爸爸说?有个理想多不容易。” 方芳笑着说:“不是,我家有点复杂,这个爸爸是我继父,怎么说啊,就是他能这么辛苦供我上学,已经很难了,我不想再添麻烦。”她有点奇怪:“啊,我从来没跟人说过的……嗨没事,梦想梦想,梦里想想就好,我还想飞呢,行吗?” 林舜有脱口而出“行啊”的冲动。 到了巷子口,方芳就坚决不让林舜再送了,把自行车留给林舜。 林舜不勉强,但也不放心,他捏了一片隐身草含在嘴里,跟着方芳,想把她送进家门就走。 简陋的筒子楼,没有路灯,黑乎乎的,路也不好走,方芳三步两步跑上三楼,正拿钥匙,门就被拽开了,一个女人骂:“死哪儿去了!” 方芳辩解:“妈我跟你说了,同学考第一,请我们唱歌。” 她妈妈更生气:“人家考第一,你高兴什么?你也考个第一给我看看啊!” 方芳跺脚:“哎呀,妈,这同学聚会哪好不去的。” “聚会?这都几点了?全家不睡都在等你,你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方芳低着头:“我们今天玩得高兴,有同学送我回来的。” “同学?男生还是女生?” 方芳的父亲咳嗽一声:“女生送什么女生啊,我看你气糊涂了。” 方妈妈的怒火立即转移:“你说风凉话!那你怎么不去接她,她一个女孩子家的,一个人回来!我看就不是你生的!” “你又来了!” 方妈妈大骂:“我嫁你算是瞎了眼了,就知道在那看球,女儿马上高考了,儿子马上中考了,你还真有闲心啊?我养着你们三个窝囊废!” 男人受不了:“我又不是没往家里拿钱。” “得了吧,就你那个破房子那点破钱,还不够你儿子打游戏的呢。”女人又叫:“小岸,你再玩游戏我把你电脑砸了!” 一个闷声闷气的男孩声音传出来:“不玩游戏干什么?听你们吵架啊?“ 隐身草的时效已经过了,林舜站在门口,隐隐有点心酸,方芳在班上素来都是热络活泼的一个,没想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跨啦——”键盘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那个男孩暴怒起来:“受不了了,我走——” 他一把拉开门,看见了林舜。 林舜很尴尬,忙掏出车钥匙:“嗯,方芳,我还你车钥匙……我明天有事,怕耽误你用车。” 方芳惊奇:“你不骑车怎么回去啊?这么晚了。” 林舜忙说:“没事,你别管我了。”然后很礼貌地点头打招呼:“阿姨。” 方芳小声介绍:“妈,这是林舜。” “你看这么晚了还要你送我们家方芳,快进来。”当妈的永远对同学很客气,“哎呀你就是林舜啊,早就听说了。” 林舜忙推脱:“不进去了,阿姨,我来跟您道个歉,今天班上活动,我是班长没掌握好时间,让同学们回家晚了,您别生气。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看人家孩子多懂事,小岸你快回屋睡觉去。”女人回头叫:“杨千里——路上没灯,拿手电筒送送林舜。” 那个一直在角落看球的男人站起来,林舜愣住了——就是那个酒吧里被杨问灌洗衣粉的男人,或者说,是杨问拿来做诱饵的那个男人。 他连忙告辞,一溜烟儿跑了,跑到楼下,眼角含泪,这个家太不容易,他想,杨问你确实是个恶魔。 “砰”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整栋楼都能听见。 然后脚步飞响,那个男孩一路冲下来,他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看了一眼林舜,自顾自往前走。 然后方芳追了出来,林舜忙说:“哎,我帮你追。” “小岸肯定去网吧了。”方芳跺脚。 “未成年人不是不能进网吧吗?”林舜推方芳:“行了你回去,放心我去。” 方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林舜充满责任感,大步追向小岸。 只要有在家里关不住的小孩子,就一定有黑网吧,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林舜第一个念头是举报掉这一家,第二个念头是,看看小岸在玩什么。 他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小岸的屏幕,就愣住——这是一款妖怪的游戏? 他有点好奇了。 不过还是先解决小岸,他走过去:“喂,你这样家里会急死的。” 小岸不理他:“他们一直着急,让他们急呗。” “等你考上高中,怎么玩不是随便你啊?”林舜说的心虚。这种胡萝卜每年大人都会骗孩子,等你上中学就好了,等你上高中就好了,等你上大学就好了,等你工作了就好了,等你成家就好了……明知道以后一年比一年惨,偏偏谁都要这么说一通,有希望就是好事,熬一熬,半辈子过去了就没什么可熬的了。 “我也得能考上才行。”小岸认清现实活在当下。 “这样,我帮你补习。” “切。” “打个赌,我帮你补习,你考不上高中,我输你五千块钱。”林舜用比较直接的手段:“反正你都死心了,不如试试?说不定还有赚头。” 小岸抬头:“你当我小学生啊?” 林舜说:“我认真的。” 小岸想了想:“你想追我姐?” 林舜受不了,这些小兄弟们在这些方面一点不笨,他说:“嗯……这个我们容后再议。” “成交。” “那你赶紧回家呀?” “我做完这个任务。” “我帮你做。” 小岸看了林舜半天,然后林舜就变成了一个代练的。 地图上的名称叫做:悬赏都市。 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城市,但自从魔王入侵,已经变成了荒芜的,死囚行刑的地方……林舜所属于的那个角色正在打树妖,他看着看着,一阵恶心,不是吧,什么游戏画面这么逼真?劫荒谷,好熟悉的名字,爸爸好像说过,那是……林舜的酒劲好像忽然上来了,他的神智开始不清醒,恍恍惚惚看到了一副场景。 那是一棵参天巨树,扬起头来也看不到顶端,他和他的伙伴们正在叮叮当当地砍着,他忽然感觉到了疼痛——攻击转移到他身上了,林舜发现自己变成了那棵树。他想挣脱,但根须和土地纠缠在一起,他用力一拔,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呻吟。 一起打怪的伙伴们,有一个叫做“为什么”。 “木克土,林舜。”“为什么”准确地喊出他的本名:“要么是树妖死,要么是土妖死,你得选一个。” “杨问?”林舜又挣了两下,他想要变回人形。 “大陆的王者,你进来就要学会承担。”“为什么”左右手交握,拔开,双刀在手,“快点选,我要出手了,我又要出手了。我上次还没玩够呢。” 林舜不动了:“你要砍就砍吧。” “为什么”慢慢走过来:“嘿嘿,男子汉了,嗯?” 林舜看着他:“杨问,今天我们去唱歌了,好多人都问,你去哪儿了,你在就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 “为什么”一刀挥出:“这招不管用,再换一个。” 林舜还是那样看着他:“方芳问,你还去文艺汇演吗?你知道吗?她家里挺难的,可她就想着你拿奖了,班里多拿十分。” “为什么”接着挥刀:“还不管用,再换一个。” 林舜所在的那棵树倒了下去:“你上次收拾我,我不怪你,咱俩扯平了。杨问,我不是求你,妖界的事情我们迟早解决。不过,一码归一码,今天我们好多人都哭了,你在说不定也会哭的,我今天想通很多事,我就是跟你说,做人这块儿,同学一场,我这个班长不太尽职,对不起。” 环境消失了,还是普通的游戏界面,“为什么”打过来一行字:行,别煽情了,我快吐了。不难为你,恢复之前别玩这个游戏,你受不了,ps,打落水狗不好玩,88. 全网吧的人都在看着林舜,玩游戏玩到这么投入的真少见。 林舜第一个反应就是下线,关机,走人,但鼠标在叉号上停了半分钟之后,他决定把这个任务做完。他给“为什么”回复一条消息:我答应帮别人做任务,别砍我。 可能“为什么”已经下线了,他什么也没有回复。 林舜以前没玩过任何网游,他不知道可以自动打怪,这是一个回合制的游戏,他就耗在那里每个回合每个回合地打,足足点了两个小时。一边打,林舜一边截图,他做事一向很认真。截图和资料发尽自己的邮箱之后,林舜总算是大功告成,这时候已经六点多,天色微明,他的腰和肚子越来越疼,刚才那两下重击,现在才反应过来。 林舜趴在网吧脏乎乎的桌子上,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一切本来是不可能的,就象杨问那天出手扔出来的魔法泡,杨问的攻击施加在泡里,林舜自己的反击也回落在自己身上;进了这个游戏,出手,力量会被窃取,不出手,会被攻击。如果这就是事实,那么宁也雄根本不需要杨问做帮手,一个人就能把全妖界灭了。他肯定是掌握了什么巨大的秘密,才能这样有恃无恐,步步为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终于可以下线回家睡个好觉,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公众频道里有人留言:视频美女开始了,快来快来! 哪里有美女?林舜随便问问。 就在教室啊……那哥们挺好心,又或者是游戏公司的托儿,总之林舜好奇地跟着他一路跑到学校,进了教室,果然看见了视频里的……美女。 居然是丁尧尧在冲着大家招手:hi,大家好!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丁尧尧素来是无利不起早,好不容易有份兼职做,当然是兢兢业业热情十足。 当然啦,比较重要的是,现在爸爸妈妈都还在睡懒觉,偷偷摸摸上网谁也发现不了她。 丁尧尧做事很简单,她一直在玩一款游戏,玩得很高兴,看见游戏官方正在招美女去视频,有银子当然赚,丁尧尧立即提供了资料,申请很快被批准了。 她激动死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了,爸爸妈妈的劳动结晶终于开始熠熠闪亮了,她的智慧虽然还没被承认,可是她丁尧尧也是美女了。 客服好像发给她一个教程,丁尧尧连课本都不爱看还教程,她刷刷牙洗洗脸,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然后就直接上线。 然后整个频道就听见了她和客服的对话声: ——有没有搞错?我特地穿了吊带裙,你居然只要我的脸? ——私聊私聊! 一分钟后再次听见对话: ——好了我明白了,那现在怎么玩? ——晕,你什么都不知道来干嘛?没人你就等着,有人你就……唱歌吧,别的你也不会。 林舜他们是丁尧尧的第一批客人,丁尧尧等了很久了,她迫不及待地问:“3x+5y=6,9x²=1089,x是多少,y是多少?谁知道啊,告诉我一声。” 林舜如果是人类已经气到脑溢血了,偏偏那个一起进来的还搭腔:“x是11,y是。” “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啊,我们等一会儿再唱歌。我还有一道英语翻译,你也帮我看一下好不好?”丁尧尧叼着笔杆子,很认真地说。 那位活雷锋闲的无聊,居然说“好啊”。 然后看美女视频就变成了帮小美女写作业,太不公平了,另一个玩家大概想起来也有作业没写:“哎这位大哥,我看你蛮闲的,初三化学题你会不会?你帮我写,我给你10个元宝。” 系统深处,传出来客服疑惑的发问:“小熊,不对吧,我们计划不是这样的……” 反正不管计划是什么样的,丁尧尧今天愉快地唱了两首歌,破天荒地在周六一早写完了作业,并且赚到了冰激凌钱,她觉得非常满意,并信誓旦旦表示明天再见。 作业做完了才可以玩游戏,这是家里的规矩,丁尧尧一转身就登陆了游戏。 她的游戏世界,是在一周前开启的。 她在游戏里有个小小的家园,她觉得是整个游戏世界最美丽的家。那还是第一次做家园任务,要种四棵羽果木四棵兰草然后砍伐她们,丁尧尧不乐意了,漂漂亮亮的我干嘛要砍它?她接着忙碌,家园的这边是试验田,那边是花卉区,参天的大树拱卫着自己的小房子,白石子铺的路面一直到传送门。眼看着绿树成荫,野花烂漫,藤萝曳荡……家园里有个系统配备的管家,能帮忙做些打扫院子浇浇水之类的杂活,还会继续分配任务,可是丁尧尧用了它一次就再也不理他。 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提醒你,这些都是要砍掉的。” 丁尧尧摘下耳麦,又戴上,没搞错吧,谁在和自己说话? “我是你的管家。” 丁尧尧不奇怪了:“管家管家,是你管我的家,我爱砍不砍,你管不着。” 管家告诉她:“我可不仅是你一个人的管家,每个人的家我都在料理。” 丁尧尧明白了:“就是类似于经纪人的那种npc?你天天在每个家里做一样的事情,烦不烦?” 管家说:“奶奶的,换谁谁不烦?” 丁尧尧和管家一起笑起来。他们坐下开始聊天,聊啊聊啊丁尧尧说:“你带我去找其他人怎么样?他们应该也很无聊吧?” “这个……”管家犹豫了,工作时间不得擅自离岗。 “走啦,你没跳过课吗?” 于是丁尧尧被引荐到南瓜村的别样世界。 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有着绿茸茸的厚毡子一样的草坪,有着安静的象孩子瞳孔一样的湖水,有一栋又一栋不大的木房子,墙缝里长出紫罗兰,屋顶上摇着风信子,在四周种着春之草,夏之花,秋之果,冬之心……老村长,铁匠大叔木匠大叔杂货铺老板,都在快乐地生活着。有一条清澈美丽的小河,从村长家一直流到村外,南瓜村总是有明亮温暖的阳光,工作不忙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河边小桥旁,一边吃着刚刚摘下来的,还沾着露水的野果子,一边聊天。 丁尧尧爱死他们了。杂货店老板绿野兔会在和玩家交易的时候扣下那么一点银子,中饱私囊,木匠铺的大叔隔三岔五地扛着斧头,用他的初级胶水来修桥,而那架破桥也过几天就倒一次,他说身为员工总要看上去忙忙碌碌的,这样,头儿才会欣赏。老村长叫每个玩家去南瓜村郊外给女儿送信,其实阿萝姑娘翘着二郎腿坐在家里,和老爹一起玩仙人跳。他们共同的乐趣是八卦,整个大陆有很多故事可说,好不容易来了个新鲜听众,大家集体变身八卦狂。 “大家好,喂,我做了视频美女,你们谁要去看?”丁尧尧大喊大叫地跑进村子,她忽然想起来这些人都没法去看,她捂着嘴巴,尴尬地站在那里。 保育员梦梦很温柔地打圆场:“我们有你,哪里还用看视频呢?我煮了姜丝奶茶,正要去村长家里邀请大家一起享用,尧尧,来吧。” 老村长博学,风趣,健谈,丁尧尧的各种问题他似乎都能回答。 丁尧尧今天的问题是:“如果我想在这里找一个人,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呢?” “问他的账号,加他的好友啊。” “可我不知道他的账号,我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这里。”丁尧尧补充说:“他是个妖怪。” 老村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过了半天,才说:“尧尧,你和别的妖怪可不太一样,人类看不见我们,妖怪们进来玩不了游戏,你是个例外。”他做出结论,“我们猜,是你没有开启战斗技能的原因。” 丁尧尧进游戏直接开启了生活技能,选择了园丁作为职业,但是战斗职业她一个都没兴趣。她在这里和在梦城一样,危险的地方坚决不去,不打怪,也不被打,只在村里转悠,喝喝茶晒晒太阳,养花养草,其实蛮好玩的。 “算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丁尧尧最害怕看一群人愁眉苦脸,她正准备窝在老村长的大躺椅上,喝着奶茶消磨一点时间,听见了遥远的呼唤声——尧尧! 丁尧尧火速强行关机,正要走出房间,看见爸爸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尧尧,你在干什么?” 丁尧尧做睡眼惺忪状:“什么也没有啊,我刚刚起床,正问白琳要不要来我们家写作业……” 电脑耳麦里传出关机音效。 丁建书眉头一皱就往里走,丁尧尧张开双臂拦着他:“我的房间,你不许进去。” 丁建书一把推开尧尧,大步走进她屋子里,伸手去摸机身,滚烫。 “妈妈”,丁尧尧尖叫:“爸爸闯到我屋里了。” 她跑出去告状,妈妈坐在客厅里,脸色也很难看,一只手一直放在桌子上,看见她啪得一拍。 另一张沙发上,坐着林舜。 “丁尧尧!”丁建书拿着个小本子走出来,往地上一摔:“这是什么!” 她按照《投资与理财》的指导,给自己建立了收支帐,比如视频美女的收益就放进了“意外红利”栏目,爸妈每月给的零花钱在“固定收入”栏目。这些都是毛毛雨,重要的是一笔八万元固定长线投资,标注是:考虑宁氏a股。 丁建书想打孩子了:“解释!” 丁尧尧辩解:“那个是水征文大赛的第一名奖金……我还没到手呢,到手了之后,怎么处理也是我的事嘛。宁叔叔的股票一直在涨,我很看好他的,我——” 她说不下去了,她发现丁建书气得手都在抖,她搞不清楚,爸爸生什么气呢? 这个十万块——按照宁也雄的说法,到手了先扣税,那已经只有八万了——虽然还没到手,丁尧尧已经将之视为囊中之物。她问过宁也雄可不可以买他的股票,因为《投资与理财》上面说,有闲钱最好拿去投资长线产品,她只认识宁也雄一个老总,而且大家都说他很厉害,想必是能赚到钱的,那就分一杯羹好了。宁也雄对她天才横溢的规划赞许有加,又顺便提醒她,万一亏了呢?丁尧尧满不在乎,说反正现在给我我也没用;给老爸老妈他们会不停唠叨,说我不该和你搅和在一起,而且我妈很败家,给你我放心,我看好你哦。 宁也雄逗她玩,那你真的不怕和我混在一起?丁尧尧不以为然,她说我现在是未成年儿童,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好不好?我觉得你还不错啊,万一不是好人,也得等我成年了再说。他们那些事情我听不懂,要弄懂很伤脑筋,伤脑筋就会很难过,很难过爸爸妈妈也会很难过,那样帮不上忙还添乱,多不好。宁也雄赞许有加,又问,你真的不怕我对你有企图?丁尧尧呸了一声,你当然有啊,不就是没人陪你玩。 她鞭辟入里,宁也雄一时有生女当如丁尧尧的感慨。 同样的论述,丁建书有家法处置的冲动。他指着丁尧尧:“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爸爸妈妈?” 丁尧尧顶嘴:“那不叫瞒着,是有些事我愿意告诉你,有些我不愿意。你们不也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 周小云说:“爸妈是为了你好,有些事你知道多了不好。” 丁尧尧激动:“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我的事你们知道多了也不好。”她火气上来了,指着林舜:“是你告密的对吧?就是你就是你,我又没招你没惹你,你打不过宁也雄,不要拿我出气。” 丁建书怒不可遏,一扬手就要打,他从来没有动过女儿一个手指头,真要打还真下不去手,手掌在半空颤着,丁尧尧已经眼泪横飞地咬了他一口,叼着他的手哭:“妈妈——爸爸打我——” 周小云赶紧过来抱着女儿,“有话好好说”,她也有点不高兴,“尧尧本来好好的,都是那个杨问带坏的。” “你胡说!”丁尧尧一把推开妈妈。丁建书和周小云震惊了——丁尧尧胸口起伏着,脸涨得通红,死死抿着嘴,这是她第一次气急败坏,但没有掉泪。她转身走进自己房间,拿出手机,故意用很大的声音打电话:“白琳吗?我跟爸妈吵架了,我要到你家里去住两天,好,你等我啊,我马上来!” 她噼里啪啦地收东西,小小年纪,居然学会用离家出走要挟父母了。不一会儿工夫,丁尧尧背着书包昂首挺胸走出来。 “尧尧,别胡闹。”林舜试图拉她。 尧尧甩开他,继续看着爸妈。气鼓鼓地说:“白琳家也有东西吃,也有床睡,我不要你们了!” 丁建书气不打一处来:“让她去!” 丁尧尧一跺脚,转身就出门。 周小云急了:“你怎么当爹的,说什么话啊,怎么能由着她去呢?” 丁建书摆摆手:“她以为同学家是自己家?住两天就住两天,知道什么叫家了,以后就不乱跑。” “这不是让人家家长看笑话吗?”周小云急得团团转,但是她太了解老公,丁建书这个人外表温和,内心极度固执,女儿刚才真硬顶下去,他真的会动手打人。别看他平时老婆大人长老婆大人短的,真遇到事情,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容挑衅。 “宠坏了,把尧尧宠坏了。”丁建书扶着头,很有挫败感。孩子长得太快,总是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娃娃看待,但她古灵精怪地旁顾成人世界,而且还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他们夫妻总想变成一个玻璃罩子,让孩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渡过童年乃至少年,但是,罩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强硬地渗透进来,罩子里面的小小人儿那么好奇地想要钻出头去。他们……能怎么办? 他只有对林舜说:“王储——” 林舜不敢当:“丁叔叔,在梦城你就喊我林舜。” 丁建书苦笑:“尧尧她还小,许多重大利害她不懂,这些事我希望……” 林舜说:“丁叔叔放心,这不是公事,是私事。” 这边两个人谈话,那边周小云翻箱倒柜地找家长通讯录,好容易找到白琳妈妈电话,连忙打过去:“白琳妈妈啊?我是丁尧尧的妈妈,哎,尧尧刚才说要去你们家玩……啊?什么?你们都在医院,白琳外婆生病了,家里没人?” “糟了!”三个人一起反应过来,这个小丫头又把大家骗了。 “快追”,周小云扭头看看窗外,去拿隐身草,“你们说这孩子会不会去找……” “她一定去找杨问了,我们走。”丁建书也焦躁起来。 丁尧尧如果速度够快,她应该已经到了宁氏传媒大厦。她去找的不仅仅是杨问,捎带着还有宁也雄。 林舜站起来:“丁叔叔周阿姨,你们不能去。你们不去,杨问还会送尧尧回来,你们一去,这事儿就大了。” 周小云听不得这种话:“做父母的找女儿,天经地义。” 丁建书却冷静下来,杨问不至于伤害尧尧,宁也雄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尧尧的危险并不算大……如果真的有危险,他们夫妻两个也不是宁也雄的对手。 林舜说:“宁也雄以前都是玩阴的,这次他要是敢挑明了,我们全公会也不是吃素的。丁叔叔,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最坏的打算?就是你刚才非要让她出门!”周小云暴怒起来,听他们爷儿俩说的煞有介事,好像女儿真的有什么危险似的。她也不是一个服管教的主儿,一跺脚就飞出窗户,直奔中心大街。 丁尧尧下了出租车,一路狂奔,她知道也就是爸妈都气急了,不然肯定骗不了多久。 大厦门口的保安拦住她:“小朋友你找谁?” “杨问在这里吗?” “什么?” “**游戏公司在几楼?我有预约哦。”丁尧尧委屈了,大厦人来人往的保安都不查,干嘛非要拦着她? “小朋友你到那个前台稍等一下好吗?”保安很客气,“那个阿姨帮你问一下。” “不行来不及了!”丁尧尧甩开小腿往里飞奔。 这栋大厦里半栋楼都是宁氏产业,她这么找人,不啻于大海捞针。她随手捞住一个胖乎乎看起来很和善的年轻人:“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杨问的?” “没有。”年轻人实事求是:“哪个部门的,我帮你问问?” “算了,我找宁也雄。”小姑娘一副将就将就算了的架势。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你找宁也雄,我还没机会见宁总呢。他正准备层层上报,等候批复,韩枫沙已经疾步而来:“小熊,你回去工作。”又向丁尧尧和蔼地笑笑:“是尧尧吧?你宁叔叔正忙,他让我带你去找杨问,跟我来。” 丁尧尧跟着韩枫沙走到电梯间,另一部电梯正在上升,门缝里一阵阵透风。韩枫沙笑笑,手心红光一闪,电子楼层出现了“-1”,她说,“去吧尧尧,你杨哥哥就在那里。” 来的应该是尧尧的母亲,她已经动了怒火,整层楼风正起。 第4节 一家之主 清风为妖,狂风为魔,风性最灵,本来就是介于妖魔之间,不服管束。周小云也不管面前的是总裁助理韩小姐还是女魔头旱魃,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话:“我女儿呢?” “丁太太请。”韩枫沙彬彬有礼,还破格招呼:“小熊,给丁太太倒杯水来。” 周小云对“丁太太”这种拐了一道弯的敬语明显反应不过来,小熊连忙指路:“丁太太,会议室在这边。” 小熊是好员工,新进公司,诸事还都不能上手,他也不知为什么,按理说自己的工作经验和诸项能力都不错,可是各位头儿好像都在防着自己似的,尤其是这位韩助理,天天对别人笑容可掬,对自己冷若冰霜,偏僻她又是宁总身边的红人。小熊正在沮丧期,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吩咐,高兴得一塌糊涂,忙不迭地把自己带来的好茶叶奉献出来泡了两杯——不管怎么样,韩助理眼里有他了。 他又没干过前台,倒水的事情不太在行,小心捧着两杯开水往会议室走,同事们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种感觉,好像是目送着羊入虎口。 还没进会议室呢,小熊就听见韩助理对周小云说:“周家妹妹,怎么生在清风林,就真能忘本了么?” “我出生之前三百年,妖魔两族的大战就结束了,这和我应该没有关系吧?”周小云见小熊一走进来,就不再说话。 小熊先在客人面前放下茶杯,又在韩助理面前放下茶杯,他应该立刻离开的,但这两个人谈话太诡异了。 “你还真是铁了心的相夫教女,不过,身为风妖,整天宅在屋子里,难道法力不会受损?”韩枫沙继续谈话。 小熊那叫一个震撼,人家这才叫铁杆游戏迷,瞧瞧这个代入感,这个自然度,难道这位女士是做cosy的? “我至少有夫有女,不比你,跟着宁也雄上千年,他心里连你的位子都没有。”周小云在时尚圈浸淫多年,看多了爱恨离合浮光掠影,韩枫沙那点心思,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熊觉得不能再听了,他刚点点头往外走,愣了……韩枫沙端坐未动,而茶杯里的水奇迹般的不见了,茶叶干枯如败草,好像一碰就会变成粉末。韩枫沙催促他:“小熊,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工作吧,谢谢你。” 周小云的双手在桌下握紧,这是个讯号,她之前知道宁也雄做事张狂,可没想到居然张狂到这种地步——他完全不在乎什么妖界律令,如果他愿意,随时随地可以在人间显示法力。韩枫沙在明明白白告诉她:如果宁也雄要伤害丁尧尧,没有什么挡得住。 周小云气势上低下来:“韩小姐,陈年往事就不提了。尧尧那孩子不懂事,我们家长也没看好,她在哪里,请你让我带她回家。” “不不不,宁总经常说,尧尧那孩子又聪明又可爱,如果是他女儿就好了。周家妹子,恕我直言,你先生是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也是个居家好男人,不过,他不是个好妖怪,更不是个称职的长老。现在他好像选择和宁总对抗,我不看好他。”韩枫沙把纸杯倒扣,纤纤玉手无力地一碾,“到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这个当妈的,也该给孩子想条出路。” 茶叶已成齑粉。 周小云站起来:“你!” “坐坐坐”,韩枫沙不愠不火,“我是好意。周家妹子,你也知道,就凭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别说从宁总手下抢尧尧了。”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做母亲的,对孩子的处境总有心灵感应,周小云就料准了宁也雄不安好心,他是个怪兽,和跑到身边的小山羊小兔子玩玩闹闹,不表示他看不见那是猎物。周小云想要冷静,但声音发抖:“他……他想要尧尧做什么?” 韩枫沙拿出手机,调出一段视频,递到周小云面前,手机画面上有个一周岁左右的小女婴爬呀爬呀的,小女婴带着花边软帽,可爱嘟嘟得像个大苹果,她伸着手,奶声奶气地叫:妈妈—— 周小云看得母爱泛滥:“这是谁的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小美人。” 韩枫沙赞同:“宁总的女儿,我们都很喜欢她,也都想看看她长大的模样。”她拿回手机:“可惜她长不大了。幽兰姐生她的时候,被你们的妖王斩草除根,母女双双毙命。宁总太舍不得,把她的灵胎留了下来,幽兰姐的灵气也萦绕不去……你知道,灵胎先天不全,是长不大的,再可爱的孩子,长不大,当爹的多难过啊。” 宁也雄上次着实是甘冒奇险,他找来合适的灵体,将幽兰最后一点灵气注入她的体内,本想倚仗萌芽之灵,让那个尘婴自行生长——他并不奢望再造出一个妻子,但可以让那冒牌的母亲再孕育分娩一次灵胎,婷婷的天生不足也就可以补全。这是最保险的一条路,可是他过于自信了,施术之后法力全无,只能看着尘婴自己走开……而且一路闲逛直到撞上林家父子。 周小云听得浑身发冷,她猜到了宁也雄想做什么,韩枫沙察言观色:“周家妹子好聪明。是啊,宁总喜欢尧尧,他常常对我们说,生女当如丁尧尧,妹子,把尧尧给宁总吧,她一定会很好的。” 生女当如丁尧尧,这是对丁家夫妇的恭维,但抢过来做自己女儿,这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周小云快要拼命了:“太荒唐了!你们不能这样对尧尧!” 韩枫沙好整以暇,丝毫不怕她动粗:“尧尧只会过得比从前更好,宁总也一定会很宠她。周家妹子,你要是真为你女儿好,真舍不得她,就离开丁建书,到宁总身边去,继续照顾你女儿。” 周小云气到冷笑:“做梦!” “如果你不愿意,那更好,我来做她妈妈。”那一刻,韩枫沙眼里满带幸福的憧憬:“我们还会有个好女婿,尧尧喜欢杨问,杨问也喜欢尧尧,青梅竹马的,多好。” 会议室里传出了一些奇怪的声响,似乎有疾风打转,桌椅板凳乒乓响成一团。 声音停息下来的时候,宁也雄在工作计划上打了一个√。 地下一层已经是杨问的起居室了。 杨问没这么浪漫,想象力也没有那么发达,宁也雄捡回他的命,总不至于是为了挽救失足青少年。身为潜力股要有升值的自觉性,即使自己懒得动弹,庄家也会逼着一路走高。 他在例行每日功课。 以水胜火,是以众胜寡;以水生水,为生生不息。 五行灵石掌握的都是源起之力,活水之灵,犹如石开泉涌,不择地而流,溪入江河,百川归海,风起云涌,是为波澜。 要驾驭水之力,便要化身为水,杨问的手指点在虚空,指尖一滴清露,他的整个身体渐渐沉静,舒展,浑然忘我……那滴清露也氤氲,旋绕成汩汩流水,随着呼吸流进杨问口里。就在此时,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半命令半撒娇的喊声:“杨问!” 杨问一口呛着,咳嗽起来。 丁尧尧一路飞跑,这孩子现在越跑越快了,估计再测八百米能拿第一。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撞向杨问怀里,杨问伸手按着她肩膀把她推离一臂之遥,“怎么了?尧尧?” 虽然是地下室,但是挑高足有四米,光线似乎也充足,装饰多半是素色,看起来典雅高贵……偏偏不知怎么,就有种王陵一般的压抑阴冷气息。 丁尧尧不喜欢这感觉,更不喜欢杨问仗着胳膊长,一推开两个人就相距老远。她擦着眼泪:“我爸骂我了,我妈还骂你了……反正就是,反正就是……抱抱我。” 她抬起头,破涕为笑,好像只要抱一抱,整个世界就会阳光美好。尧尧瘦了,下巴颏儿有点尖尖的,这让她看起来多少有少女的神态。这感觉很要命,半是小妹妹对兄长的依赖,半是情窦初开的懵懂。杨问不想再装糊涂了,他转身,倒了两杯水:“尧尧,你不讲信用,你上次答应过不会再来找我。” “我知道。可是……他们都说……” 杨问加了冰块和柠檬,递给丁尧尧一杯,自己一杯,慢慢啜了一口:“你知道公会里有位水长老?” “嗯,听说他失踪了。”丁尧尧一路跑得正渴,大口喝水。 “没有啊,他就在这里。”杨问看着丁尧尧手里的玻璃杯。 丁尧尧一口水咽不下去了。 “雄哥亲手抓他来,亲手杀了他,专门用来调酒。”杨问举杯碰了碰丁尧尧的杯子:“味道确实很好,干杯。” 丁尧尧一口水全喷了出来,一阵一阵的反胃。 “不干净的水不要喝,不干净的钱不要拿,不干净的朋友不要交。我猜你爸爸妈妈就想告诉你这个。”杨问伸手,他的语气温和,但不带任何感情,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来啊,我带你看点其他的。” 丁尧尧一度很迷恋他的手,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如果听不见声音,只看他的手在琴弦上一按一滑飞舞跳跃,也是种享受。可是这次,她甚至往后缩了缩。 杨问拉着她,走到一侧沙发,示意她坐下。丁尧尧甚至打了个寒战,这手太凉了,冰冷刺骨。 杨问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这里的频道稍微与众不同一点,杨问一路调台,然后定格在医院。 一张雪白的病床前,白琳和她的爸爸妈妈都在焦急地呼喊着床上的老婆婆,房间里飞舞着无数个黑色小怪物,很像是飞蚂蚁,又比他们大得多,尖刺也长得多。 “这就是梦魇,你留心看,魔怪并不会直接吃人,它们要点别的……你看见老太婆胸口那点火没有?那是生命力,衰老和生病的时候,生命之火是没有屏障的,现在……小蜜蜂要工作了。” 梦魇一拥而上,把尖刺刺进老婆婆的身体,她猛地抽搐,整个身体都坐了起来。那像是一场盛宴,梦魇们鸣唱着欢叫着,把那点火光吮吸得干干净净。 “你瞧见了?她还没有死,但是活不长了,她的身体还活着,心在跳,血液在运转,但是剩下也就是一个过程。嗨,别那么严肃,生命本来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加速而已。”杨问拍拍手,屏幕里,那群黑色小魔鬼嗡嗡飞出,丁尧尧吓得一声尖叫。 “本来过程更复杂,它们也会酿蜜,那样口感好一些,不过尧尧,我们直观点。”杨问捋起右臂的袖子,梦魇们飞过来,黑压压地挤满了他的手臂,一起叮上去,把刚才吸到的火光反注入他的身体。 丁尧尧捂着嘴,看着这一切,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杨问一只手搭在她背后的沙发上,凑过来,微笑:“还要留下来吗?” 丁尧尧缓缓摇头。她的表现很好,没有被吓坏,也没有再尖叫。 杨问把那只叮满了梦魇的手臂伸向丁尧尧,那只手臂上,梦魇沿着青筋密密麻麻,黑而瘪的肚子和獠牙一样的长刺清楚可见,丁尧尧终于尖叫一声,连翻带滚地从沙发上跳开,一步步后退。 “怎么啦,这样就不敢碰我了?”意料之中的场景,但杨问还是多少有点酸楚,他逼过去,“别跑啊,不是要抱抱么?” “你故意吓我的!一定是!” “你看,你又自作多情。”杨问摘刺一样把那些梦魇一个个摘下来,拔得很专注:“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丁尧尧,你想象力很发达,你想了一个我也觉得很了不起的杨问,但那个人不是我。你可以不可以回家,随便抱个枕头什么的对它倾诉?或者我还有双球鞋扔在储物间,你要不嫌臭,冲着它睹物思人也成——别来烦我了,好吗?我累了,你在打扰我。” 丁尧尧被打击到了,她眼睛一眨,扑朔朔的泪珠掉下,她嗫嚅着:“真的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哦……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 杨问极端厌恶纠缠不清:“小姐,我们根本还谈不上认识,何来的爱呢?” “我送你出去。”他下了逐客令。 “谢谢!”丁尧尧大叫着说。 她跑得比来的时候更快,冲进电梯里差点摔了一跤,愤愤地拍打着关门按钮。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看见他……电梯门关闭,金属光洁如镜,丁尧尧有点头晕,她好像看见自己的书包上露出一颗小脑袋,正在甜甜笑着看向自己。幻觉?魔怪?丁尧尧火气正大,忽然出来一个找骂的,她对着自己的影子大声咆哮:“滚——滚——我失恋了——懂不懂?滚!” 她嗓门又大,气势又足,感情又充沛,这一声吼在电梯间里着实是回肠荡气。有道是神鬼怕恶人,那小东西吓得一捂耳朵,促溜一下没了。 电梯停在一楼,丁尧尧一出门就看见妈妈坐在大堂里焦急等待,她连比划带哭诉带评论,周小云总是明白了杨问的恶行恶径,她温柔地摸摸丁尧尧脑袋:“尧尧乖,我们回家。” 丁尧尧失恋了。 失恋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比如说以泪洗面,比如说自寻短见,比如说死乞白赖,比如说暴饮暴食。丁尧尧二话不说,选择了暴饮暴食,她拖着妈妈在街上逛啊逛,直到母女二人实在拿不下,打了辆车,带着如山零食才回家。 家门一直是大开着的,丁建书就坐在正对大门的椅子上,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他知道妻子和女儿在哪儿,他知道可能会有危险,但是不能去。尧尧每天回家都是从出了电梯门就开始猛跑,这个毛病被邻居投诉过很多回了,可这一次,丁建书无比怀念那嘈杂的,人气十足的欢叫。 其实宁也雄说得也有道理,早早带着一家人搬走就是了,留在梦城受这个活罪,何苦? “爸爸——”丁尧尧出了电梯门就开始叫,一路叫到父亲怀里。 结结实实,满怀满抱,女儿小小的身体一下子撞进胸口,世界踏实了。 丁建书又想哄,又想骂,又想问,百感交集,看见母女俩带回来的零食,气不打一处来。他拍案而起,冲周小云发脾气:“女儿没事,你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 “对不起……”周小云歉意地说,“我看尧尧难过就——” 这位老大什么时候说过“对不起”?她应该是进门就摔下包大骂丁建书不敢出门,一边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一边构思晚上吃什么才对。 “小云,你怎么了?”丁建书不敢怠慢,他摸了摸周小云的手,冰冷,他有点被吓着了:“今天遇到什么了?是不是遇到宁也雄,他怎么你了?” “没有,我就是有点累。”周小云微微一笑:“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菜。” 丁建书一句“你知道超市在哪里吗”没问出口,他目送着周小云翻找购物袋的背影,敲敲脑门:“尧尧,你妈妈是怎么找到你的?” 丁尧尧第二次讲述了今天的所见所闻,略去了杨问对她恶言相向,增添了一些她想象里杨问的心理斗争。丁尧尧也不知这算是毛病还是本事,她从来做不到把一件事情一模一样地说两遍,自觉不自觉地就会增加一点传奇意味。虽然大人们经常教导她要诚实,可是她真是在很诚实地说谎——比如哭着跑开甚至出现幻觉的那一段,她就觉得有损自己形象,改成了“于是我就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看见妈妈坐在大堂里,悠然自得地看《淑女》杂志”。 “真的?”丁建书脸沉下来,这不是过分,而是诡异,温良恭俭让如白素贞,逼急了还能水漫金山呢,何况是不归天不服地的周小云? “真的。”妈妈当时虽然没有拿起杂志,但丁尧尧一眼看出她心不在焉,还往《淑女》上瞟了几眼。 她说出了自己的推断:“爸爸,妈妈会不会是妖怪冒充的?” 丁建书被女儿这种神奇的眼光震翻了,这小丫头看事情有一种略去一切表象直达本质的能力。丁建书犹豫片刻,决定:“试一下就知道。” 他在掌心画了一个默诀,单手一指,天花板上钻出两株青藤,灵蛇一般地绕到周小云身后,穿过她的腋窝把她一路拖进客厅里。“你干什么?”周小云大叫,但是随她怎么挣扎,青藤滋生蔓长,把她牢牢缠住。 “不干什么,我和尧尧怀疑你,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如果答不出来,就是宁也雄的走狗在冒充。”丁建书蹲下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什么树上?杏树还是羽果木?” “羽果木。” “上个月我们逛街,你买的风衣是什么牌子,紫罗兰还是蒲公英?” “紫罗兰。” “我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菜?” “豆腐。” “你最喜欢亲我哪里?” “眼睛。” 周小云受不了,青藤越缠越紧,她挣了两下:“建书,你玩够了吗?” 丁建书微笑,眼角有泪:“最后一个问题,你把我老婆弄到哪里去了?” 周小云愕然:“你胡说什么?” 丁建书抬起她的下巴,深吸口气:“你的每个答案都是错的,你知道小云应该怎么回答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底在那棵树,吵了一千年都没有答案,她明明记错了,明明也知道错了,非要跟我嘴硬,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说——杏树。她上街买衣服从来不看牌子,看到了也转头就忘。在这个家里,她和尧尧有最喜欢吃的菜,我可没有,只要她做的菜我必须喜欢吃,不然会很惨的。她不喜欢亲我,虽然我很喜欢——她只喜欢咬我。还有最重要的是,如果我这样对她,她早就骂过我们妖族八代,怎么可能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血腥,但你不要逼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怎么做到的,但是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走到一个家里面,去冒充这个家的女主人?”说到最后,丁建书已经略有狰狞之色。 “周小云”演不下去了——这个家的“女主人”曾经略带骄傲地说:你做她妈妈?你去试试啊?能撑过二十四个小时不穿帮,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周小云太没自信了,这才不过三个小时,他们爷俩已经盖棺论定。 “放我起来,我不想毁了周小云的身体。”韩枫沙说。她见丁建书不动,又加上一句:“你扣住我也没用,宁总没有这么在乎我。” 丁建书一声长叹,抬手撤了法术。这话说得有理,两边打群架,哪有拖家带口的?你牵挂我我在乎你,谁也没法不顾一切地战斗,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插手进来。 “丁长老,离开梦城吧,地方宁总都帮你想好了,去相城。”韩枫沙站起来:“你点个头,各项事宜我们会帮你处理。你的工作,尧尧的读书,我保证一样都不会耽误,你们一家三口,就好好做人,怎么样?” 那是一座北方的小城,山清水秀,素来以教育人文闻名于世。那里比起梦城要安静得多,是不少富贵人家休闲度假的所在,丁建书原先也动过去那里的念头,但是打听之后,发现那座小城房价比梦城还贵,生活成本更高,也就再不做此想。但现在……丁建书的天平渐渐倾斜,他不能失去妻子,女儿不能没有妈妈,他从来不想做这个活见鬼的长老,他一直想要换个城市宁静生活。选择太显而易见,离开这里,失去的只是烦恼,得到的是全部。 “我怎么信你?” “你必须信我,宁总真要对尧尧不利,今天就不会让她回来。不过要委屈你们等一年,一年之后,确定你们不会再回来蹚浑水,周家妹子一定会活蹦乱跳地回家。”韩枫沙一点谈条件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她循循善诱:“丁先生,你早年袖手出局,宁总一直赞许有加,如今又何必非要和他为难?你们这一家连我都羡慕得很,就为了妖界谁称王谁称霸,毁了这份幸福,值得么?” 丁建书揽着女儿肩膀:“我如果不答应呢?” 韩枫沙笑得大度得体:“宁总并没有胁迫令爱和尊夫人,反而是尊夫人登门砸场子。杨问不过是找林舜了结私怨,丁先生您又贸然插手。您若是一意孤行,宁总的忍让自然是有限度的。到时候大家大打出手,也只能死伤各安天命。丁先生,宁总千叮咛万嘱咐,你是妖中君子,不能无礼逼压,你如果不答应,也无妨——只是我做不了主,要丁先生你亲自去和宁总商量了。” “罢了。”丁建书失了杨问之后本来就心灰意冷,他已经不能承受再失去别的亲人,他点头:“我走。” “好极了。人间诸事都不难办。但公会那边,我想请丁先生亲*代一番。”韩枫沙挽起丁建书的胳膊,丁建书浑身一颤,并没有拒绝。 宁也雄不愧是昔年的一代枭雄,他不仅知道每个对手的弱点,也知道每个对手的底线,他的要求哪怕再过分一点点,丁建书都会索性拼命,可是眼下的情形,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来。 第5节 离不开的故乡 这是丁尧尧第一次进公会。 她被震撼了,原先抄生词抄到“宏伟”、“恢宏”一类,总是没法理解也没有感觉,但看见公会建筑群的第一眼,那些课本上的生词就活生生烙进脑海。 而当林舜身着王储的便装出殿迎接他们时,丁尧尧也对这个家伙忽然产生了一点敬仰之情。 “丁叔叔,周阿姨,尧尧?”林舜有些惊喜,他连忙制止丁建书的行礼:“你们来得太好了。我爸爸正在担心你们不肯出手呢,我就说,丁叔叔既然是妖界长老,绝不会不负责任的。” 丁建书暗叫惭愧。 “丁叔叔,我们想到了破解的法门,你来看——”林舜指引丁建书入内。 丁建书摆摆手:“殿下,我不方便看,还是不进去了吧。” 林舜笑容消失了:“丁叔叔你?” “我来,是要辞去长老一职。”丁建书双手交还木长老的法杖:“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决定离开,特此辞行。” “丁长老!”林舜一时急切,“长老一职,哪里是想辞就辞的,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你你,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去意已决,抱歉之极。”丁建书没有多做解释。 “建书——”林怒辉和其余几位长老闻声而动,匆匆赶了出来,林怒辉一脸怒气:“你!你这不是自毁长城么!你要是担心宁也雄对弟妹和尧尧不利,就让她们先留在公会里就是。” 丁建书轻轻抚摸女儿肩膀:“尧尧总也不成器,看来这辈子就只能做个闲散之人,怒辉,我当时应允做这个长老,本来也就是一时权宜之计,现在林舜已经是王储——” “闭嘴!”林怒辉怒不可遏:“你还说什么林舜,你心里哪有王储,哪有圣城?你当时想得就是杨问而已,现在这小畜生已经——” 丁建书心里也有火气:“怒辉,此一时彼一时,杨问走上这条路,你们父子未必没有责任。我当时是应允你,你也曾经答应过我,大家都不能信守承诺,何必拿它说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丁建书无德无能,本来就不是做大事的材料,能庇护妻女,已经万幸。” 那段旧事本来就不能重提,林怒辉上上下下扫了丁建书几眼,一手抢回法杖:“好!你既然拖家带口来请辞,也是不留后路了。丁建书,你我多少年的交情,我算是看走眼了——你滚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到哪儿去,日后宁也雄有个风吹草动,你少来求援!” “那是自然。我女儿有危险的时候,也没见过公会施以援手。”丁建书一拱手:“我们告辞。” “请便!”林怒辉只气得双手发抖,一听说尧尧去找宁也雄,他马不停蹄去约来各位长老侍者,甚至做了火拼宁也雄的打算。谁知道丁建书气量如此狭窄,这样就存了怨念。 昔年老落日就曾经说过,丁建书的天赋智慧,在那一代人中可谓翘楚,然而他毫无进取之心,恐怕难成大器。丁建书一生与世无争,洛虹儿喜欢上林怒辉,他转身就走,二话不说,从此不回梦之都。朗日和妖王争霸,纠缠不休,他又是抽身离去,从此连妖界大陆也不回,滞留人间。他不是第一次向林怒辉辞行了,但以前马马虎虎能称之为洁身自好,这一次确实把老友扔在水深火热里,在林怒辉看来,实在是懦弱冷血之极。 “算了,老爸。”林舜也是无可奈何,这下好不容易凑齐的人手,又空缺了。他提起精神:“诸位,丁叔叔走就走了,我们继续商量。” 他们回到议事厅中,林舜已经把这些天整理的截图资料一字摆开,他站在正中,指点着游戏画面,解释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宁也雄息声多年,忽然出山,他要做什么?假设他的野心是一统妖界,他要怎么做?如果说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更好下手,他何必这么早跳出来,而且闹得天下皆知?你们看这个——五行相生相克,五行相生,妖界之力就源源不绝,五行相克,所以我们一进游戏,必受打击。” “游戏?”长老们都是不解。 “是。这不是一款简单的游戏,这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妖界大陆,但是反转五行逆向行之。网游里最重要的两个字,平衡。但是我们不仅各自有属性,修炼的时候也是专攻一门,所以只要进来,就会被系统平衡性削减,换句话说,系统在损有余而补不足。”林舜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拿出另一组资料:“我冒了个险,特地调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小妖,组队进入游戏,结果如我所料,他们五个分毫不损。所以……我本来是想,如果水侍者能够担任长老一职,丁叔叔又能来,五位长老联手,就一定能够战无不胜。” 金长老第一个反对:“王储,你说的不错。但我们何必非要去玩宁也雄的游戏?” 林舜点头:“这就是第二个关键点,杨问。杨问之前的水平我很清楚,一夜之间,他突飞猛进,我在他手下连还手都做不到,凭什么?仅凭一块萌芽之灵,和几位叔父的一击之力,难道就可以补足千年修为?如果说他的力量是宁也雄给他的,宁也雄何必绕这么大弯子?他一手造出几个杨问来,就能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林怒辉点头赞许:“我们都曾和宁也雄交过手,他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机遇,也就是能一对二,最多一对三,而且他几次三番受了重创,尤其是上次假借萌芽之灵,逆天而行妄想造出个生命来——那必定有重伤,不可能短短几个月就恢复。” 水侍者刚从南极回来,对眼前局势略知一二,他入局不深,也只能凭记忆评论:“护卫长的意思是……宁也雄一直故作玄虚,好让我们不敢动手?” “他也不算故弄玄虚,木长老一出事,他就有胆量出山,也就是说,他看准了我们各自为阵,只要五行长老缺一个,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林舜回手一指:“而这款游戏,一直在窃取妖界力量。杨问从火烧云重生,天生的平衡体质,用来汲取游戏里的妖力是再好不过。换而言之,他就是宁也雄的一柄利器,自身又怀有杀心——一步步放任他走到宁也雄身边,我们确实太大意了。事到如今,如果我们再不联手,迟早被宁也雄一一击破,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土长老本来就支持林舜:“我们火急火燎地选王储,本来也是因为群龙无首。以王储的意思,我们应该怎么办?” 林舜已经有了些王储的风范:“第一,长老不能空缺,水长老失踪已久,按照惯例,要请水侍者顺补长老的位子。” 水侍者也不推让:“是。” 林舜皱眉:“麻烦的木长老一职,丁……丁建书本身就是以木侍者顺补长老,现在木系无人,我想也只能回圣城请王上调拨一个木系老妖出马。至于侍者……我有个想法,但是我年轻不知深浅,就怕多说多错。” 金长老急了:“王储,宁也雄来势汹汹,不除掉他妖界永无宁日,你吩咐吧。” 林舜鼓足勇气:“杨问不仅是宁也雄拉过去的,也是我们踢出去的,那次我被他重伤,之后反复思索,杨问的问题,实际上是整个二代三代妖族的问题。混血妖族不受王上庇护,出头无路,反而被混血之毒侵害,现在这群小妖越来越多,我们不做反应,除掉一个杨问,还有无数个杨问。我直说了,木侍者一职,我想作为一条新路,给他们这个机会。” 一时间众人无语,林怒辉半晌才颤声说:“林舜,你身为王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事关整个妖族血统,不是我们在这里商议就可以决定的。” 林舜坚决摇头:“如果我可以决定,我不仅会放开侍者这一个位子,还会让整个的二代妖族开启技能,进入妖界。爸爸,护卫长,今天我们不做这个决定,迟早他们都会转向宁也雄那边,混血妖族已经产生,我们不能视若无睹。” 他看了看王储的服饰,朗声向大家:“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我做这个王储,就一定会担起这个责任。各位叔叔伯伯,我年轻,有许多想不到,不周全的地方,但年轻一代的想法,我或许比各位更清楚。而且,宁也雄也很清楚。想想木长老和水长老……难道我们真要等到宁也雄赶尽杀绝再主动么?” 他站在那儿,笔直,林舜有些眩晕,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血妖族进入核心的妖界,就意味着人类和妖族之间的坚冰开始打破。可是人类和妖族的界限早就在宁也雄那里混淆了,妖族和魔族的界限也早就在宁也雄那里混淆了。那款游戏象一个混沌的力量之源,纯粹的战斗无法对抗它——更重要的是,自从妖族和人类通婚以来,所谓的纯粹血统就已经渐渐消亡,他们要做的其实只是承认它。 虽然很难,他们是纯血妖族中的贵族,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低下头去看这个世界,太难了。 “我赞同。”土长老又是第一个支持林舜的,后土载德,在血统贵贱之类的问题上,他本来就比其他几位长老看得淡些。 林舜在等,他需要大多数老妖的支持。 “先解决燃眉之急也好,其他的以后再说。”金长老也点头了。 最顽固的和最和顺的都同意了,老妖们马马虎虎地也都点了头。毕竟他们不比梦之都里的那群老顽固,他们一直生活在人间,烟火气要浓得多。 林舜长出一口气,这一关能过,实在是侥幸之极。他双手之间浮现出妖王王子特有的符令:“护卫长,拿飞行羽来。” 十一月的梦城还处在秋冬交替的暖中夹寒里,第一场大雪已经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夹着飞行羽,无休无止地下了三天,下得铺天盖地,想看不到其中的手谕都不行。 每一个拥有妖族血统的妖怪都接到了新王储的第一道律令:禁止一切在未经许可情形下登陆妖怪游戏;即日起,公会结界向全体妖族敞开,进行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混血妖族普查,疾有所医,苦有可诉,入门有所引导;严禁一切与宁也雄及其党羽杨问的私下交往,违令者视同与公会为敌。 至于游戏公司里的每一员妖怪当然也都看到了通告,他们知道,这是对方年轻的王子意气风发地宣战了。一连三天,整座公司都在议论纷纷,等待着宁总拿出点了不得的对策来。 第四天,清晨,雪停了。整个梦城变成了冰雕玉琢的玲珑世界,放眼望去,似乎是天公大写意,天地之间,水墨淋漓——白的是雪,黑的是土,清清楚楚,泾渭分明。 宁也雄负手站在总裁办公室的窗前赏雪,还诗兴大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宁总,林舜他——”杨问急急走进办公室,看宁也雄在摇头晃脑地吟咏,就匆匆敲了两下门,“林舜他这是挑明了和我们作对。” “败兴,败兴!杨问啊,我早就说过,你要读一点诗陶冶性情,总是这么直头愣脑的,让我怎么带出去?” “可是公会——” “公会要做什么,和这场雪美不美没有关系,和你的心里有没有诗意更没关系,来,来,来,你……听见了雪落下的声音没有?”这个时候,宁也雄忽然冒出这样的文艺腔,实在是令人抓狂。 “听见了听见了。”杨问憋死了,一句正经事总是说不出口:“公会这样举动会让我们——” “你再提一句公会,我可不客气啊。”宁也雄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失望神色,看着杨问啧啧两声,又一次心旷神怡地指点窗外江山:“多听听有好处,杨问,你听,多少只苍蝇蚊子哼哼唧唧地惨叫?多少个主妇在忙着给家里人添补寒衣?多少个小妖现在挤在某个角落里头、商量对策?你知道雪落下是什么声音么?就是上面扑朔扑朔地在掩饰,下面滋滋拉拉地在变质。再大的雪总有化完的那一天,抗不住的花鸟虫鱼呢,就得冻死;抗住的,明年春天会长得分外好。这有多美啊——你到底懂不懂欣赏?” 杨问懂了:“雄哥,梦之都的雪也会化吗?” “不会的,圣城的积雪常年不化,妖王想看,就下一场雪,看腻了,再下令疾风吹走。无趣得很。”宁也雄笑得温柔了一些:“人间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有这么多的变化。” 杨问沉默了,他也在看着雪花漫天飞舞——据说今天宁叔叔一家三口赶往相城,好像他们是开车去的,他似乎能听见丁尧尧欢天喜地大叫的声音,能听见周阿姨命令停车,下来团一个雪球砸到女儿后脑勺的声音,能听见丁叔叔堆一个雪人,惟妙惟肖,然后把它留在梦城边界,发动引擎离去的声音……“是,真的很美。”他笑了,从此之后丁叔叔他们和这场争斗无关,他总算了结了一个心病。 “我还告诉过你,只要上班就穿正装,这是职业素质。”宁也雄指指办公室套间里的休息室,“换身衣服,动作快一点,我们出门赏雪。” 宁也雄服装品味不错,杨问十五分钟后走出门,已经看上去大了五岁,虽然还是一脸挡不住的年轻,但已经不显得稚气,至少不像宁也雄带着儿子出门逛街。 一路车行通畅,宁也雄把车停在了一栋中心区的商业大厦楼下。他们一路径直走到三层,宁也雄看起来熟门熟路,杨问亦步亦趋,同时小小惊诧,他没想到宁也雄还有这方面的兴趣——前台标识上写得清清楚楚:冰点娱乐。那正是他组乐队的时候,差一点就要签约的那家公司。 一个看上去有点面熟的男人迎了出来,和宁也雄握手寒暄。杨问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几次三番,答案呼之欲出,就是想不起来。他们一路走进会客厅内落座,杨问趁机四下打量,冰点的规模比想象中还要大一点,而且看起来势力范围不仅仅在梦城。 “殷总,这就是杨问。”宁也雄介绍,又拍拍杨问:“这位就是冰点的老大了,听说你当年差一点就跟了他。” 喔,这介绍是哪儿跟哪儿啊,即使当时和乔先生签了约,杨问也根本够不上和“殷总”面对面谈话的资格。那位殷总哈哈大笑:“宁兄——论起看人的眼光来,有谁能跟你比?现在老家声称里头那帮人,一半还是你亲手提拔起来的。” 杨问正捧着咖啡要喝,险些一口喷出来——是咯,他忽然想起来了,在梦之都的圣殿前,妖王走出来亲自赦免他的时候,这个家伙就站在妖王身后,还似笑非笑地多看了自己几眼。 宁也雄也是颇有几分感慨:“是啊,能叙旧就多多叙旧,现如今和我们一起喝杯茶,老兄弟你也是谋逆喽。” “嗤,小毛孩子的禁令,谁还真把它当回事?”殷总对林舜似乎很不屑:“听说你这位小兄弟出手能把他给秒了?” 宁也雄似乎很谦虚地笑笑:“后生小子,试试手脚而已。” 杨问第二次想喷咖啡,这传说太神乎其神了,上次赢林舜一半是实力,一半是运气,他虽然对自己的进步也很满意,可是绝对没有膨胀到眼里没有林舜的地步。 “宁兄啊宁兄,你还是英风不减当年,这假以时日,你大展宏图的时候,莫要忘了老兄弟们。”殷总笑容可掬:“怎么着,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 “还是不大方便,今儿也就是趁着还有点时间,咱们见上一面。等你走马上任了,咱们可就得兵戎相见啦。”宁也雄颇有遗憾。 “那个什么木长老……你以为我稀罕?”殷总哼笑一声:“你只管放心,林舜那小子新王登基,总要捣出点花花肠子,过个一年半载,他也就安生了。” “也好,我们就告辞了。怎么样也是堂堂的五大长老,这赴任之事,还是不要出什么乱子好。”宁也雄示意杨问起身告辞:“也让这孩子认个门,将来难免要走动走动的。” “哦?”殷总认真起来:“宁兄,你要真是放心,杨问就交给我打理。就凭他那一手琴,一副嗓子,他要是出不来,我冰点自己砸招牌。” 杨问脸上一阵发烫,这样的对话对他来说太难堪了。 宁也雄不以为意,随手理了理杨问的衣领,正掩去他尴尬的神情:“那最好不过,咱们商量融资也有日子了,老殷,我不跟你扯皮,股份上我让你一个点,这孩子你给我带出来,他喜欢这个。” 殷总亲手推开大门:“咱们这个融资的事情别的都好办,林舜那里有点麻烦?” 宁也雄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妖界王储的律令,管不了人间合法的商业行为吧?” “也对也对,这就好。”那位殷总客客气气地把他们一路送出门,点头陪笑得简直有点低三下四。 杨问一出大厦就迫不及待地问:“雄哥,他是谁?要你专程拜访?” “哦,一个木系的老滑头,昔年封过八音王,号称掌管八音音律。”宁也雄弯腰上车:“他在梦城也算是有年头了,前些日子一直在和我们谈点合作。这一次丁建书离开,他应该就是新一任的木长老——杨问啊,这个人你多留心,老一辈的妖怪里,他算是个难缠的,能不得罪,千万不要得罪。” 杨问震惊了:“他他他……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和你来往?” 宁也雄笑笑:“来往又如何?这帮老东西怕谁啊,林舜?别开玩笑了,所谓王储,终究不过是个储君,老家那边妖王忌惮他,梦城这儿又刚被你收拾一通,他这么迫不及待地下令,何以立威啊?年轻,还是太年轻。”他伸手揉揉杨问一丝不苟的头发:“我说过,别老是一脸认贼作父的不痛快,跟着我,不会吃什么亏。我知道你喜欢弹琴,这个人对你应该很有用,只要他看准了我们在上风,我保证他会上门来找你,到时候……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雪已经停了,只有残雪还被风带起,沾在玻璃上,化成水滴。杨问看着雨刷在挡风玻璃前来回摇晃,徒劳得想把一切擦干净。他说谢谢,他只能说谢谢,那些曾经可望而不可得的,好像真的渐渐摆在手边,应该欣喜啊,可为什么……就是空空落落的呢? “对了,你答应我的那三首游戏音乐,什么时候交?” “就快了。”杨问敷衍着回答。 握起刀的那天,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拿不了吉他了。 以前他总是低着头,可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昂着头的小精灵;现在他再也不用低三下四,一直可以昂首挺胸,可那个小精灵生气了。“我不跟你玩了”,杨问好像听见它这样轻轻地、倔强地告别——他有很多道理,也有很多委屈,可它根本不听,义无反顾地离去,和过去的自己一样决绝。 那么,也好,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杨问找了个借口,在一个岔路口下车,向着极其熟悉的一栋楼走去。 韩冒住在一楼,唯一没有装防盗窗的一家,一穷二白的程度可以开门揖盗。 杨问挑了一个看得见韩冒而韩冒看不见他的位子,拨通了电话。 他远远看见韩冒光着脊梁跳下床,在一堆破衣服里找手机。看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韩冒后背挺直了,明显大吃一惊,他摸了根烟,点着,然后很平静地装淡定:“喂?请问是哪位?” “韩冒,有个活你接不接?”杨问开门见山地问,“三首曲子,买断,我按行价最高的给你。” 他看着韩冒在屋里走来走去,电话里正儿八经,实际上抓耳挠腮的。杨问忍不住想笑,多像以前的自己啊,场景也像,人物也像,连口气都像。 “怎么样?不过时间有点紧,一个月能交货,我给你加百分之五十。”他知道韩冒一定会答应,这小子想钱快要想疯了。 “没问题。”韩冒终于忍不住问:“对了……都忘了问你,你最近怎么样?我看见林舜的敕令了,你他妈的怎么就……跟那种怪物混到一块了?不过你放心啊,我们这一票,不会有一个去公会的,我保证。” “麻烦说话客气点,雄哥是我老板。”几分钟的尴尬之后,杨问打破了沉静,“韩冒,不该问的别问了。” “喂,还有,这个活我说你自己怎么不接?”韩冒终于转过脸,走向窗户。 “我很忙啊,那些小儿科,早就不玩了。”杨问挂上电话,他看见韩冒慢慢蹲了下去,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月后,杨问收到了小样,封套上歪歪扭扭的“标点”两个字,分外刺眼。 这个白痴,明明是自己全包,还要署上乐队的名字……杨问嘿嘿一笑,换了一张新标签,工工整整地签上“杨问”两个字。 世界是多么的奇妙呢?杨问心情愉悦地给韩冒回复短信,如果三个月前,有人敢说自己剽窃,恐怕是会抡板凳出人命的。可是现在……他看看自己的短消息内容:署名权有这么重要吗?兄弟,拿银子就好,别太介意什么版权不版权的,反正死后五十年,都是人类共同文化遗产。 杨问对自己的幽默感很满意,他轻轻按着发送键,摩挲良久,狠狠按下。 他收到了一条回复:杨问,那样的垃圾你要是想要,我这儿有的是,你废了。 三天后,他听说了韩冒前往公会报道的消息。 林舜的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韩冒这个钉子户一旦摆平,整个二代妖族基本上都配合多了。连接半个月里,妖界小王子变身居委会大妈,四下走访调查,各种记录文件堆满了屋子。 编号124853,三代妖……意愿:回归人类,平凡生活。 林舜敲下最后一行字,把键盘随便一推,而后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他默默对自己念叨一遍:换鞋换衣服刷牙洗脸然后再睡觉,但就是爬不起来。满心满脑子都是事的时候,反而一动都动不了。四分之三的混血妖族都表示要离开妖界,而与此同时,百分之九十九的纯血妖族都希望立即开战,铲除宁也雄一干叛逆。血统之下的巨大鸿沟比他想象中更可怕,这让妖族小王子分外沮丧。 “林舜啊,快来看。”林怒辉不打招呼,径直走进门来,一把把林舜扯了起来。他当空点出一副梦城城防图,上面是犬牙交错的点与线,看起来就像是在梦城上空建起一座硕大无朋的堡垒。林怒辉对这么一个部署很满意:“怎么样?” 如果说实话,不怎么样。梦城本来就不算大,虽然说近年来随着城市扩张增加了两个区,但是很多年前妖王划下的梦城妖线从来就没有变动过。这条线像是个古城墙的遗址,划下了历史和现代的边界,也划下了公会的势力范围。现在林怒辉拿出的这张布防图上,有三千多架雷车,四十多条火龙,调集的兵力占据了公会精英力量的三分之二,从密集度上说,天雷勾动地火,是足够在梦城来一次大清洗的了。 但是这种打法,不是几千年来一贯如此的么?父亲他们的想法很简单:硬碰硬。 林舜心中有气,又不好直接表示出来,他绕了个圈子委婉提醒:“爸,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刚刚全城动员,现在无数小妖都在观望,我们忽然开战,肯定会有不少小妖倒向宁也雄那边。” 林怒辉笑得爽朗气吞山河:“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诏令也发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如果那些小杂种还死不悔改,非要投向宁也雄,那就应该一起灭了。”林怒辉对儿子这种温吞作风很不满,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林舜,我们这群老兄弟都和宁也雄僵持了千百年,怎么对付他,我们比你清楚。再说,你是将来的妖王,要做的是纵览大局,发号施令,不是挨门挨户去上门推销。成大事者,要学会恩威并济。” 林舜有些急躁了,他觉得和这群老家伙们想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情。林怒辉还在等着他的“批示”呢,催促:“林舜啊,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没有意见,我们就按照这个推进布置了。” “爸爸,不行,这有很多问题……”林舜觉得和父亲越说越拧,好像在某个关键点上完全背道而驰。 “你倒是说啊?”林怒辉语气重了,“我等你等了半天,就是等你提出意见的。” 林舜本来就是藏不住话的,他索性小声说了:“爸爸……我觉得这套方案已经过时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坚定而且锋芒毕露,他还不懂得说服和统治的技巧,一口全部否定。 林怒辉按捺着全部的怒意:“我知道你是王储,但你才做了几天王储?你太年轻了,林舜,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这种哄孩子一样的口气让林舜愤尖锐起来:“爸爸,我有我的想法,是你们在阻拦我。” “我们?”林怒辉冷嘲着:“你以为*们投票赞成你是赞成你的想法?林舜,他们是在给我面子你明白吗?我们和宁也雄打了两次,两次他都是被我们打回去的——不是靠几个小毛孩子的投票!你是我林怒辉的儿子——怎么了?你原先不是这样的,真是被杨问打怕了不成?” 明明是理念不合话不投机,但老爸偏能扯到他最引以为耻的那件事上,看来,打人打脸骂人揭短真是父母的特权之一。林舜一劈手把光影凝成的城防图击得粉碎。一字一顿:“你们要绕过我自行其是,我没办法,但你问我意见,我说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你太让我失望了。”林怒辉气急了,摔门而去,撂下一句话:“城防的事情你别管了!” 林舜躺在床上,抓了个枕头盖住脸,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绝望过,他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方案可以说服妖界那些*重臣们,可他就是觉得这样打起来是错误的——宁也雄一定就在等着他们出手,他输了两次,不会第三次还用同样的方式。 林舜向天神祈祷——虽然他明明知道天神已经死了。他想要一个强有力的指引,他太年轻了,经验极度匮乏,之前只处理过班级工作,而且还没处理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正在他一筹莫展的当口,林怒辉又一次推门进来:“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明天去学校办一个休学手续,病历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林舜跳起来:“什么!” 林怒辉长长叹了口气:“林舜,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想着上学?等咱们这一仗打完了再回去吧。” 林舜的脑子哄得一片空白,以前他也觉得读书就是“玩玩而已”,但真让他不玩了,他还真舍不得。他早就习惯了每天六点半起床,六点半回家,习惯了摆摆酷吵吵架,习惯了没事时候发呆看看方芳的背影……他以前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也以为以后每天都会这样过去,他一边筹划着和宁也雄的对抗方案,一边还在琢磨今年的新年晚会怎么办才好。可是……林舜想说点什么,一吸溜鼻子,眼泪夺眶而出。 林怒辉愣了,儿子应该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想骂两句软弱没用之类的话,但是做父亲的哪有那么心硬,他伸开双臂把林舜抱在怀里,轻轻拍拍:“好了……阿舜,让你这个年纪负责这样的事情,是难为你了。不过乐观点考虑,事情顺利的话,过几个月你就回去不是?”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林舜嚎啕大哭起来,这么一哭,林怒辉心也酸了火也没了:“唉……要不然算了吧,等你……” 林舜边哭边摇头:“爸……你说得对,我没事……我就是有点难过……对了,病历上我是那儿不舒服啊?你别乱写让同学们笑话我。” “深度抑郁症。”林怒辉解释:“你活蹦乱跳的,说你心脏有问题人家也不信。” 林舜哭得更伤心了:“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哪儿抑郁了啊?我这么乐观正直以天下为己任……你这么一说,以后我怎么追方芳啊……” “嗯?”林怒辉把儿子推开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乐观正直以天下为己任……都是爸爸你平时指教有功。” “后面一句。” “没了啊。” “我看你休学还是有必要的。”林怒辉沉下脸:“天天往外跑,我还真以为你忙正事去了!” “可是你们不是说……和人类沟通感情是有必要的!” “和人类发展爱情就大可不必了吧?” “我已经成年了老爸!”林舜掰着手指头数给老爸听:“城防的事情你说不能管,我就不能管;小妖的事情我忙,你说我在上门推销;上学的事你问都没问我一声就要我退学,现在你还管我和女孩子交往?” “我不管你交往的事,但你记着,你的婚姻是整个妖界的大事。就算你不看重门第,至少血统——” “我又不是种猪!” 林怒辉气急了,一个耳光抽过去,林舜灵巧地跳开。林怒辉再打,林舜再跳,林怒辉凭空挥了几次胳膊没打着,指着一桌子文件就怒了:“你做了这么多调查,二代妖有一个过好日子的没有?林舜,老爸是过来人,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对……哎呀,你跟我说实话,你跟那个姑娘发展到哪一步了?” 林舜肌肉紧绷,浑身戒备:“没哪一步,就是我送她回过一次家。” “嗯,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呗。” “没拉过手?” “没有。” “纸条总传过吧?” “老师不让。” “那……你到底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啊。”林舜有点脸红:“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说话。” “那人家看上你了吗?”这话问起来真伤自尊。 “好像没有吧。”回答起来更加郁闷,林舜还仔细回忆了几分钟,再次强调:“应该没有,我想她根本就没动这念头。” 林怒辉愕然,这孩子真叫一个淳朴,合着闹了半天,他自己心里头才动点苗头,就回家来大义灭亲了。林怒辉立即觉得杞人忧天,也只有叹气:“看来你们班班风很好,没有早恋的。” 林舜老老实实回答:“不是啊,好像有几对呢。杨问一进班,那群女生就差没流出口随来。其实你说他有什么啊,算了算了我不提他——反正老爸你就别瞎担心了,现在女生审美有问题,我这种阳光正义型的不吃香。你看看,你一打人家丁尧尧主意,人家全家吓跑了。” 林怒辉脸色难看死了,自己的儿子不能娶一个人类,这是铁定的,但是自己的儿子到处不被人待见,这个就有点儿…… 林舜反过来安慰他:“爸,你不也是追我妈追了好多年,我妈才爱答不理的嫁给你么,最后还挑明了说是图你老实。咱们这是遗传,命里注定就是事业型的。” 这也太过分了,林舜不说,林怒辉自己都没意识到,多年来从没有过一个女妖对自己有点儿意思——这个多年可是以千为单位计算的!虹儿对自己似乎也是淡淡的,远不像丁建书和周小云,老夫老妻了,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父子俩并肩坐在床上,一时间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林舜看着老爸:“爸,你觉得吗,象丁叔叔那样其实也挺好。” “你别跟我提他。”一提丁建书,林怒辉就气不打一处来,没义气,没责任,没担当,大战在即,临阵撂挑子……一走两个月了,连个消息也没有。林怒辉嘴上硬,心里头还是很挂念老朋友们的,他说着不提,还是自己提起来,“林舜啊,尧尧和你在联系吧?他们怎么样?” 林舜瞪大眼睛:“爸!我以为丁叔叔在和你联系。” 父子俩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些不大好的感觉,丁建书素来温和有礼,以他的风度,决不至于一别之后再无消息的。 “爸,我明天去看看丁叔叔他们吧。”林舜做了决定:“休学手续我本来就不想去办,你替我跑一趟。丁叔叔那儿你不方便低头,我替你去。” 林怒辉没有反对,就算默认了。林舜跳起来,弯腰从床底下扒拉着什么:“对了……这个东西麻烦你替我带给方芳。” 他从书桌下面抱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来,这本来是他要送给方芳十八周岁的生日礼物,现在只好提前。包装纸上插着一张漂亮的空白卡片,林舜提起笔一挥而就,然后郑重其事地交到父亲手里。林怒辉打开卡片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你考哪儿我就考哪儿。 他是林怒辉的儿子,有着血脉相承的固执,这就算是向方芳表白了,同时和父亲摊了牌。 “胡闹。”林怒辉伸手就要摘牌子。 “你要撕了这个,我就回去上学。”林舜按住父亲的手,他们俩的手一样坚定有力。 林怒辉让步了,林舜对他的许多意见妥协,并不是因为怕他或者懦弱,只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的,这孩子一旦认准,死都不会放弃。林怒辉抽出手,在林舜手背上拍了拍:“明天记得带着侍卫一起去,宁也雄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林舜看着父亲抱着大盒子走出房间,高兴得瘫倒在床上,天知道刚才他转了多少念头,甚至想过父亲要是动手,他应该怎么招架——这是他第一次在正面对抗中坚持了自己的立场。 “没什么是我做不到的!”林舜捏紧拳头给自己加油,他跳起来站在床上,觉得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他被杨问击败一次,然后有了对手;他被老爸强制退学,然后坚定了爱情——他捍卫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是爱的权力,他第一次真正感觉自己成年了。或许未来很艰难,但这一切都算什么呢?他是这样愈挫愈勇的人,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烫,战斗开始了! 第6节 横戈天外 小熊现在相信所谓职场指南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比如什么游戏业是暴利行业——或许很暴利,但那是宁总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从梦城大学毕业三年,换了四份工作,积蓄接近于零,每个月交完房租还完信用卡算一算剩下正好是生活费。本来这些也没什么,原先的同事啊以前的同学啊差不多都是这样,让他奇怪的是现在的同事们——他们好像都没有生活压力,一个个潇洒得不像人。 比如说他盘算着年假去趟普吉岛就很奢侈了,同事们都在讨论放假了集体去趟马达加斯加看昆虫。比如说他一问到你们住在哪里,那群人就讳莫如深地说“公司宿舍”啊,然后死都不肯说公司宿舍在什么鬼地方。 如果以前在试用期,没法申请公司宿舍,现在终于转正了,小熊决心去行政部讨个说法。他稀里哗啦地摆出了一堆理由,然后彬彬有礼地询问:“请问我是哪一条不够资格呢?” 行政部小姐眉毛都不抬一下:“总之就是不够,别问了。” 小熊最大的本事就是锲而不舍,一个人如果能五次求职就能十五次申请公司宿舍。天天讲企业文化,你总得让我融入进来啊,他没事就问,一直问到行政部小姐花容变色,告诉他稍等要去请示宁总。 这下轮到小熊晕菜了,搞错了吧?一个基层员工的住宿问题也要请示总裁? 更不靠谱的事情在后面,行政部小姐给他的回复是:你打一份报告,明天公司董事会将召开紧急会议讨论。 小熊认定了这女人在消遣自己,他横下一条心,打报告就打报告,有公司宿舍我就能申请。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去。 没想到,一个小时后,内部邮件真的发过来了,邮件列表里除了他一个,其他人都是集团公司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标题栏赫然写着:明天上午九时正紧急会议,各位董事务必列席。 小熊真的崩溃了,这里面好像有三分之二的人不在国内——他敲着桌子喊:“明天九点开会,要他们飞回来吗?” “也不全是。”对面女生一边涂着眼影一边说:“除了飞回来,他们还有瞬间穿越的,遁地的,游泳的,剩下的宁总会让杨问去接啦,你不用担心。” “你真幽默。”小熊苦着一张脸说。 事态在升级,小熊要住进公司宿舍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公司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轻松的会说早就该如此这般,严肃的仿佛明天就有彗星撞击地球。到杨问两手插兜走进来的时候,大家一哄而上,拿出狗仔队追击奥斯卡得主的架势问——杨问啊,你对小熊要住进公司宿舍的事怎么看? 杨问在这群人里还算厚道,他摆摆手:“哎,人家小熊还不知道呢,你们别吓着他。” 一众人等喈喈冷笑:“不知道?过了今天由不得他不知道。” 小熊原先挺不待见杨问的,觉得他一个小孩子人五人六地晃悠,东插一句话西插一次手,就算是宁总亲戚也不应该。这一回他象遇到亲人:“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不出意外,你将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既不依靠姻亲,也不经过修炼,主动融入妖界的人。”杨问向大家示意安静:“我没什么看法,既然宁总决定了,看大家的意见就是。” “那宁总怎么想的?” “小熊能进来,是不是别的人类也可以?” “三族的平衡怎么办?” “反正早就不平衡了。” “那妖族的契约呢?我们不是和天神有过约定?” 忧国忧民派和惟恐天下不乱派吵成一团,大家都看着杨问,现在这个公司已经把他视作宁也雄的代言人。 “宁总说——如果公会那边打混血妖族的主意,我们也可以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如果小熊这个案例成功,那么就可以推而广之。” 杨问并不是在说套话,他自己也是一团乱麻,这是一件大事,在从创世纪到如今的历史上,甚至比朗日元帅昔年率众剿灭魔族更重要,他隐隐有些恐惧,他觉得有什么维系他们存在的东西在慢慢破碎,宁也雄是个疯子,他正在把一个雪球推下万年积雪的高山。 可是现在他只能尽可能轻松地安慰大家:“不用这么当真,一个小小测试而已,不成功就算了。至于所谓的契约,呵,我虽然是个妖怪,不过我是个无神论者。” 是啊,没什么的,既然旱魃可以来,既然许多小魔怪可以用,既然混血妖族的人类血统已经得到“官方”认可,现在不过是再前进小小一步而已。来公司的一大半都是宁也雄的追随者,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想想也就都放松了。 “我……你……”小熊确定今天不是愚人节,他抓着杨问不松手,什么叫“不成功就算了”,怎么才算成功?又怎么个算了法? 杨问深表同情:“我要去苏伊士接一位董事,这样……你和我一起去。慢慢来,轻松点,人生嘛,一场游戏一场梦,坐在家里有时候也会煤气中毒死掉,见到个把妖怪有什么大不了?” 小熊刚想大笑“妖妖妖妖妖怪”,然后就想起来那天韩小姐眼前的那杯茶水。他还有一大堆的问题,不过杨问已经转过身——这小子现在转身越来越有宁也雄的风范,不像以前,总是生硬得像是向后转。 “去啊去啊。”同事们催促。小熊左看看右看看,一跺脚就跟了上去。“我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他胆战心惊地问,“还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跟革命者似的?” “你自己决定。”杨问说完很想自己掌嘴,这话太宁也雄了,把一只野兽诱惑到死角,背后是张网,前面是把弓,然后气定神闲地说你自己决定,我从不勉强别人。 他一路领着小熊走到行政部,填单子领取法宝,刚提笔,回头问小熊:“你喜欢哪种飞法?” 小熊来精神了,他一手前一手后比划了个超人的“飞法”,又扑棱两下胳膊,原地跳跳,深思熟虑最后决定:“有没有仙剑那种,踩着剑飞的?” “有啊”,杨问奋笔疾书:“那就是飞剑了,你自己考虑平衡性问题,站不稳摔下去不关我的事。” “等等等等。”小熊抓住杨问的笔:“还是挑个个儿大的,越大越好。” “那就是飞毯了。”杨问接着填。 行政小姐从后台拎出一捆既轻且薄的羊毛毯,杨问打开,毯子正中绣着五枚飞行羽,杨问这叫一个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正常情况下,飞行羽带妖怪是一拖一,带人类一般是三拖一,小熊同学的体格呢……大概是三片多一点,苏伊士那位大爷也不算苗条,可能两片不到,也就是说,五羽级别的飞毯马马虎虎能载他们两个,杨问只能单程坐在毯子上,回来的时候就得自己飞。可是不管怎么讲事实摆道理,行政小姐一句话堵得死死的:公司有规定。 杨问指指小熊:“这次情况特殊,照顾一点不成么?” 行政小姐笑靥如花:“宁总倒是特别交代过,你出任务,要尽可能让你锻炼锻炼。要不然,喊声姐姐,我法外开恩啊?” 拉倒吧,杨问咳嗽一声连忙走开。自从宁总放话说大家要多关心杨问,公司这群阿姨们姐姐们就增添了无穷的生活乐趣。宁也雄也不干涉,甚至还乐见其成,在他一手倡导的公司文化里,有趣是最重要的一个词。他时不时教导大家,要有分享别人快乐的能力,实在不行,至少要有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能力,那样至少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至于整个公司都愁眉苦脸的,即使做坏事都没品质。 其实这一路上,去的时候还是很有乐趣的,小熊开始的时候还想盘腿坐着,坐着坐着变成了趴着,两只手死死揪着飞毯两只角,泪如涌泉地说要给家里打电话,这次不打以后就没机会了。 小熊的这个念头很快被高额的国际漫游通话费吓得退散。再者说一回生二回熟,回程的时候他就自然多了,还能抽空低头看看脚下太平洋的美丽景色。 郁闷的是杨问,苏伊士大爷一年不见,心宽体胖,他和小熊加在一起,五羽飞毯已经不够承重,杨问还得在下面托着点儿。妖怪里面恐高的也不少,苏伊士大爷的恐惧程度不让小熊,两人一搭一档地描述“这万一要是掉下去”的可悲处境,该老妖比小熊还怂,踢踢杨问:“我可是火系的啊,掉水里那就没命了,小朋友,你撑得住啊,还是撑不住啊?” 杨问其实已经快要顶不住了,宁也雄一门心思把他往超人蜘蛛侠和终结者那个方向训练训练,战斗中飞得快落点准行动迅捷有力就算可以了,载人航空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偏偏那老妖一着急,浑身火气直冒,羊毛毯被热力熏焦了几块,眼看着好几次就差点凌空起火。 小熊的初次超能力体验过于惊悚,当杨问精疲力竭地指示,前方已到梦城,他毫不犹豫地按下手机通话键——他要报个平安。 “不要——”杨问大叫时候已经来不及。 梦城说到底还是公会的地盘,林家父子都是雷电系中的顶尖高手,半空之内密布的天雷可以毁灭整个公司十次以上。杨问一手抄起一个向下俯冲,云层中一个霹雳,飞毯被烧得看不到残骸。杨问知道这一报讯,林怒辉他们转眼就来,他急着降落,看看脚下——“贺董事,您自己下去没问题吧?” 贺董事面如死灰:“有问题。” 小熊赶紧说:“我更有问题。” “没和你废话”,杨问按着性子,“您能打吧?” 贺董事牢牢抱着他的手:“不能!我是和平主义者。” 杨问哭都没眼泪,你说你一个和平主义者和宁也雄鬼混什么?杨问揪着老妖问:“你到底会什么?” “我是疗伤系的。”老妖浑身乱抖:“待待待会我可以帮你疗伤。” 远处已经有*大怪龙的怒吼声,脚下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小妖——他们总算等到了杨问落单而且并非在人类居住区的机会,这个机会他们不会错过。 小熊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宁也雄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告诉杨问,直飞城市中心,坐标121,83。” “然然然……然后呢?”小熊惊骇得问。 “然后杨问知道怎么做。”宁也雄的声音像是从梦境里传来,“小熊,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们在闪电和闪电之中穿行,杨问终于被击中,从脚踝到发梢都在燃烧,他的肩胛骨抽动着,背后从火苗之中化出了凤凰般的双翼。他的速度减慢,再减慢,但还是坚决地向着某个点冲。 小熊是记得的,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就不断地梦见这一幕——彤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有一只浴火凤凰带着他在疾飞。飞跃千山万水,飞跃黑暗之地和文明之地,抵达某一个时刻,某一句誓言。 ——“让我们以自由的身份,重新追随你。” ——“你考虑清楚了?” ——“是的,如您所愿,我已经经历过人间,我深信我们即将进行的,是一场不朽的战争。” ——“即便你未及飞翔,就已经陨落;即便你未曾踏上战场,就已经沦为炮灰。你,还愿意做我的士兵?” ——“我别无选择,我已然选择。” ——“那么,拔刀吧,你的战场到了。” “刀?刀在哪里?战场又在哪里?”小熊捂着脑袋,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咆哮,那个声音和集体宿舍无关,和信用卡无关,和以前所经历的生活无关,那个声音像是刀锋拨着琴弦,泼辣喇地撩拨着久违的血气。 杨问扔开老妖:“这里就是战场,我就是那把刀。拔刀吧,说真的我也没有想到宁总选的人是你。” 他食指划开心口,露出一柄无形的刀,那柄众锋之刃,已经养成了。 小熊拉住了杨问的手腕,缓缓地从火焰中拔出一柄晶莹冷厉的长锋来,他转身,向着身后球状的闪电直劈过去——妖界的至高力量击中了他,顺着刀锋流进身体,如同大洪水流过山谷,冲入浩瀚的大海。 接着是反馈一般的回击,像是大海的逆着河谷的回潮,夹杂着长矛森森,战车嶙峋。 林怒辉身先士卒,率众而来。 就在他的正前方,天空变得昏暗,什么东西撕破了宇宙的口子,以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直冲天雷大阵的核心区。 “是砾岩山地的雕纹陨星——大家快闪——”林怒辉急忙念动驭云诀下潜。 用流星和陨石做攻击武器,这已经是妖怪大陆的最高级别,雕吻陨星上铭刻着妖王妖后在鼎盛时期的咒令,它冲破云层,燃烧着大气,摧枯拉朽般地落在阵法中枢,数百架雷车被冲击力绞在一起,喷射的雷火失去了准头,乱射逆袭。林怒辉站在最前,首当其冲,那块雕纹陨星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飞过去。 “护卫长!”土长老催动厚土诀托住他。 “不对……不是……错了……”林怒辉意识在消散,“林舜……林舜……” 土长老被这疯狂的进攻挑得失去理智:“公会集结,全力进攻——” 在风声、雨声、雷声、火声之中,小熊听见轻轻一声叹息:“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杨问把刀锋送回身体,向小熊解释:“很久之前,你是宁总——或者说是妖族的朗日元帅在混沌界留下的士兵。那个士兵为了跟随宁总,托生为人,一路跟着他走到这里。小熊,现在我应该带你回去,启动人类和妖族并肩作战的第二道程序。可我还是想问你——你做好决定了吗?跟着宁总,你可以拥有一切,可是也要放弃一切。” 小熊之前并不了解杨问,更不明白想象里的游戏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后果——他犹豫着解释:“我做过一个梦……” 杨问急躁起来:“梦是梦,梦想是梦想。” 小熊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想法:“你不想我跟宁总?你自己不是?” “我不是人——你到底懂不懂?”杨问抽出一个信封和两片飞行羽递到小熊手里:“别拿自己下半辈子打赌,听我的,走,走得远远的。一片飞行羽给你远走高飞,另一片……你老的时候,拿出来怀旧吧。” 小熊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杨问和小熊同时按住了手机。 “谢谢你。”小熊拿起了飞行羽,刚想走,又回头:“杨问,你也可以的。” “什么?” “你也可以给自己一片飞行羽的。”小熊展开双臂,慢悠悠地飞离,开始的时候有点笨拙,但是很快就飞得流畅而迅速,人类的血液里藏着飞行的隐性基因。 手机不再响了,杨问心口一阵剧痛,好像无形的刀锋在翻滚着绞碎一切——宁也雄第一次提醒他,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问象一只中弹的鸽子,扑棱着飞到宁也雄办公室窗前,用力地拍打着玻璃。 宁也雄正在和殷浩商谈着什么,被这么一打扰很不愉快,扫了杨问一眼,他立即不敢再有动作。 “宁兄,小孩子嘛,小惩大戒也就可以了。”殷浩看不下去,踱步到窗前,见宁也雄不反对,推开窗户把杨问拎了进来。 “那么就一言为定,你帮我除掉那个老东西,他的位子归你。”宁也雄扫了杨问一眼:“起来送客。” 杨问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打开门躬身一让:“殷总请。” 第7节 魔族复生 清晨的薄雾开始氤氲,浓夜黑暗开始散去的时候,林舜踏上征途,只身飞往相城。他没带侍卫,首先是不想丁叔叔心生不快,其次是出于一种自豪感,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再遇到杨问他不介意再单挑一次。 梦城距离相城有六百公里之遥,林舜花了二十分钟时间赶到相城上空,但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大致弄明白丁叔叔的所在。真是奇怪,这一家子的妖气淡得似有似无,通常情况下,只有生了病才会是这样子。 妖气凝聚的地方在一个大型社区,现在还早,门外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林舜找了一家鸡蛋饼卷里脊肉的店铺,老板正在看《相城日报》,小半张报纸反折过来,可以看见头条新闻上写着“旱情犹未缓解”一溜儿黑体字。 “老板,来两个卷里脊……啊不,来……六个……来十个好了。”林舜想着这个蛋饼不大,肉也不多,丁叔叔一个人就能吃掉三四个,他们一家子都爱睡懒觉,这时候恐怕都没起床。他特地嘱咐:“不要葱不要香菜,哦对了青菜也不要,少辣多点酱……老板,多少钱?” “不要青菜算你两块钱一个。”老板蛮厚道的,身后的招牌上明明写着“相城一绝:蛋饼卷里脊,元”,他一边双手麻利的把鸡蛋调的面糊摊在铁板上,一边说闲话:“最近青菜太贵了,天太干,菜都一大片一大片枯死。” “这个天菜应该在大棚里了呀,再说浇水不行吗?”林舜对种植并无研究,随便问问。 “相城什么时候这么旱过了?你看看报纸,到处都在说地下水位下降,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老板感叹着:“难怪你不知道,原先我们这儿的水象山泉水,甜津津的,现在好,井里头打出来的都是泥浆。” 林舜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叔,这天旱了多久?” “快一个月了吧。”老板已经摊到了第七张饼,鸡蛋的香味和里脊的香味混在一起,差点从鼻子里头勾出胃来。林舜抓起一个,先吃了起来,味道真是不错。 林舜掏钱,没有零钱了,他递过一张五十的过去,一边等一边不抱任何希望的随口一问:“老板,你见过刚搬来的一家三口没有?夫妻都很文秀,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十二三岁。” “见过!”老板开始摊最后一张饼:“那个女的天天到我这儿来买蛋饼,小姑娘可喜欢吃了,跟你一样,也是什么都不放只要肉,这有什么好吃的?” “哈,周阿姨搬个家居然勤快起来了。”林舜打死都忘不了第一次登门拜访,周阿姨叮嘱他买了多少东西上楼——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连小区外面超市什么样子她都不清楚。 “那媳妇可勤快了,哎,就是那男的身体不好,脾气又差……”老板弯下腰找零,捏着三张钞票一抬头,和他搭话的少年已经不见了,打好包的蛋饼还在摊子头上放着。老板疑惑的又摸了摸那张五十的钞票,不像假钱啊,这孩子脑子有问题? 他已经看见了老主顾施施然而来,大声招呼:“来啦?” 周小云已经径直向摊子走了过来,手里牵着一只可爱的小沙皮狗,汪汪叫着。 林舜这一次的隐身极其凶险,四周都是摊位,他找了个大家目光全不在这边的机会急忙隐身——再晚,周小云就该看见他了。 林舜摸出一根飞行羽,默默念了几句,扎破中指,淡淡的血光罩着羽毛,变成了一只红色小鸟破空而去——这是飞行羽中最紧急的状态,要求火速救援。 他已经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玄鸟——丁叔叔和周阿姨可能已经出事了,他们举家迁来相城可能是个阴谋。 没想到父亲立即回复了短消息,手机嘀嘀响了两声,幸好周小云没有注意。林舜连忙把手机设成静音,低头看短讯,只见上面写着:万分凶险,立即回来。 最多也就是一个旱魃,哪里就到“万分凶险”的处境? 沙皮狗气势汹汹地转过脑袋,冲着林舜所在的位置狂吠。沙獒!不用再猜了,这个周阿姨一定就是旱魃假扮的,旱魃出没向来都是风隼沙獒不离左右,林舜有点后悔没把自己的*龙摩托车带来,这样的话二打三还能占点上风。他极其小心,跟在周小云身后,随着她左弯右转,一路到了个一楼小院门口。周小云一边开门,一边用脚拢着小狗:“进来啊,怎么不进来?” 林舜站在门口犹豫,进去吗?前途凶险未卜,确实是太过冒险的行为。而且他心里一直有点怨气的——丁叔叔这一次退出梦城,按照道理说,就是生死由命责任自负,即使遭遇了点什么,也只能算活该。更何况他们根本就不喜欢自己……林舜觉得心里有一股戾气在左冲右突,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阿舜,别进去,相城的魔族已经复活了,你进去就是死路一条。”听筒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你是王储,你还有你的使命,公会决定了,丁建书已经是一粒弃子,你快回来。” “不……醒一醒,这是催眠。”林舜静下心,这一定不是父亲说的话,父亲说不出来这种话,而且他明明调过静音的。但是关掉了了手机,却无法捏碎心里的声音,那个念头清晰明确地跳出来——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上次多管闲事的苦头还没吃够吗?他们不是喜欢杨问吗?他们出事,应该是杨问来救他们,有我什么事?如果这是个陷阱怎么办?一头钻进去不是太傻了吗? 周小云一直没有关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而已。 他林舜甩甩脑袋,深呼吸,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漂亮。”周小云——或者说是韩枫沙坐在沙发上,满脸赞赏,几乎要为他鼓掌了,“十五秒,这么短的时间里摆脱心魔,你比我想象的要强。” “你也很厉害,我都不知道怎么就着了你的道。”林舜四下看看,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显得有点冷清,主卧次卧和书房的门都紧锁着,次卧的房门里传出隐隐的音乐声。 “你猜猜看?”周小云一举一动都像个买早餐回来的妈妈,她大声招呼:“尧尧,出来吃饭啦。” 门开了,丁尧尧一蹦一跳地跑出来,抓起蛋饼就往嘴里塞。 “尧尧!”林舜一巴掌打落蛋饼,他不相信任何从旱魃手里经过的东西…… 丁尧尧抬起头,她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陌生而诡异,但口吻一如既往:“喂,你有病啊!” 林舜揪心地抓住尧尧肩膀:“你没事吧?尧尧?” “喂,你韩剧看多了?”丁尧尧甩开他的手,凑到周小云身边:“妈,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他们不是说好了,不来打扰我们的吗?” “去玩你的游戏吧。”周小云笑得和蔼,她拎起剩下的蛋饼,施施然推开了主卧的房门——丁建书躺在床上,他的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似乎可以陷进床垫中。周小云温温柔柔地在他身边坐下,扶起他的头颈:“建书,吃点东西吗?” 没有反应,足足过了五秒钟,丁建书才略摇了一下头。 主卧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异常干净,干净得像个停尸间,从门里似乎都能流淌出阴冷霉烂的气味。难怪这附近的妖气如此微弱,原来丁叔叔已经奄奄一息。 林舜要往屋里走,沙獒汪得一声冲过来,挡在他面前,龇牙咧嘴。 “韩枫沙!你们做事不嫌太狠了?”林舜手心里燃起一团火焰,“我记得你还有一只风隼,都喊出来吧,我省点事一并收拾了。” “哟。”周小云轻笑出来:“这可不行,风隼守着水源呢,忙,脱不开身。小王子,我对付你还不够啊?” “水源?”这个城市的干旱果然是和他们有关!林舜现在竟有点赞同父亲的抉择了,这群妖魔就应该天诛地灭,多留一天就多祸害一天。 “尧尧,回你屋去。”周小云反身关门,吩咐丁尧尧。 林舜浑身的血都在发冷,他看见丁尧尧耸耸肩膀,听话地转身进屋,马尾辫一甩,雪白的脖颈上有隐隐的血丝。 “尧尧——”林舜追了进去。他处事经验毕竟不足,两个屋里好像都有一个要照顾的病号,他都不知道先救哪一个好。 没错的,显示屏上就是《妖怪a梦》熟悉的画面,丁尧尧正拿着耳机往头上戴,林舜冲过去,抓着丁尧尧的手臂,“尧尧你别吓我!丁叔叔都这样了,你不着急?” 丁尧尧转过脸,她的瞳孔正对着林舜——左眼纯黑色的眸子里,趴着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女孩儿,正抿着嘴微笑,丁尧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视频开关:“出去出去,我要工作了!” 周小云抱着手臂,站在丁尧尧门口,微微一笑。 林舜方寸大乱,现在一家三口似乎都在魔怪的掌握之中,而韩枫沙更是寄居在周小云的身体里,如果真的使出绝杀来,会不会伤到周阿姨?丁叔叔到底还活着么?尧尧她是怎么了?那个小婴灵是什么,怎么会在她的眼睛里?她……又还活着么?林舜僵硬在当场,手心里的火焰明灭不定,刺刺地烧着掌心沁出的汗珠,他怒不可遏,又不敢动作。 倒是我们丁尧尧同学心胸开阔,依旧在继续视频主持人的工作,她看起来轻车熟路,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的生涩。 丁尧尧对着摄像头微笑,清脆悦耳一如往日的声音在林舜听来简直就是刺痛:“大家好我回来了,现在是清晨七点钟,玩通宵的同学们该回去洗洗睡,刚上来的朋友们……这位刚上来的朋友问我,身为中学生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嘿嘿,我说你还真是够闲的,现在根本没到上课时间好不好?哈,哈,我浪费时间?你不浪费时间你去做点正经事啊,石油危机台海危机满世界都是危机等着你去解决呢,你跟我闲磕牙,人生又不会有意义。有点儿娱乐精神,拜托!哈?哈?我爸妈怎么不管我?你在找事吧!我长得好看,我高兴出来秀,有本事你也出来啊,干嘛只打字?我知道咯……喜欢探讨人生意义的,一般长得都蛮猥琐的,不信你看嘛,什么笛卡尔尼采叔本华海德格尔……一个赛一个的丑,不然当什么哲学家?来啊来啊,有本事露个脸让我看看?” 不知道哪位衰神一大清早地惹上了这个小祖宗,对话框里闪速打出一行字:下线!你快迟到了。 丁尧尧怒火中烧,对着摄像头龇牙咧嘴:“你是我什么人啊?有种就当面说!不然就给我滚,告诉你我今天心情不好!” 她今天的心情真的不好,很不适合再做视频主持人这种需要微笑和耐心的工作。丁尧尧在忍耐着什么,她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才不过短短一个月,这个小姑娘长大了。 片刻安静之后,游戏的视屏框里有了图像,那个一大清早吵架的家伙终于露面了。丁尧尧判断失误了,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小小的阴郁挡不住咄咄逼人的年轻,他静静地抬着头,看着丁尧尧:“下线,你快迟到了。” 丁尧尧象被雷击中了,眼眶立即就红了,她嘴一撇,声音里带着哽咽:“你是我什么人!要你管我!” 这一次轮到林舜怒火中烧,他大步走过去,扒拉开丁尧尧,对着摄像头一字一句:“杨问,你要是还有良心,就过来看看——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生你还敢露脸!” 杨问一皱眉:“林舜?你还去打扰丁叔叔他们干什么?” 林舜一股无名火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劈头盖脸就开始问候杨问素昧平生的爸爸妈妈,顺便夹叙夹议地评述了杨问的身世品行是何等不堪。杨问听不下去了,单手一指:“够了啊,你别找事。” “我找事?”林舜也顾不上丁尧尧疼不疼,揪着她的辫子往前一推:“你看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怎么了?”丁尧尧也挣扎着摇着脖颈,青青白白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刚才的幻影?瞳孔里的小人儿已经缩回去了,不知道溜到哪里。 丁尧尧挣开林舜的手,愤愤一甩头,反手去推林舜:“好了啦——我们家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走你走,不然我报警了!” “你骗不了我的,尧尧,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要怕,有我在这里。”刚才那一幕林舜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丁尧尧看见杨问的反应,完全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看见亲人的反应。 “我骗你干什么!”丁尧尧把“你”字咬得特别重,“你是猪头啊?听不懂普通话吗?你走啦!” 林舜当然听得懂,可是他眼看着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被魔怪搅得家破人亡,满腔热血从沸腾已经到了满溢的程度,这个时候让他走无异于极大的羞辱。他用力一拍丁尧尧的肩膀,拍得小姑娘一个趔趄,他掷地有声地说:“尧尧,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任何妖魔鬼怪伤害你们——韩枫沙,你也别废话了,咱们见见真章吧!” 典型的林舜风格,什么事情到了最后,都是一个“打”字。 韩枫沙一个“好”字还没出口,林舜已经足尖带电,一步步逼近过去,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地板砖缝就冒出一溜儿蓝色烽火,他走到第七步,已经和韩枫沙打了照面,背后的烽火一溜儿腾地而起,化作一条五六米长的蓝色火龙。韩枫沙后退一步,她也大吃一惊,这“电光石火,七步成龙”是介于召唤术和技击之间的术法,按照先例,只有转世之后的妖怪才能使用,以前总听妖怪们议论林舜是新一代小妖中的佼佼者,现在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林舜一眼瞥见墙角的饮水机,左手一引,火龙盘旋而起随着心意而动,凌空一个摆位,将纯净水桶打得半空一个盘旋,十几升纯净水在空中汽化成雾,直奔韩枫沙当头罩下。 沙獒护主心切,一声狂吠冲进水雾里,咬住火龙,一条龙一条狗冲开窗户,直上云霄。小小一桶纯净水被紫色的、翻滚的电光碾成巨大的一面镜子,薄而亮的镜面上照出了沙獒的原形,那是一座巨大的、暗黑风化石般的沙丘,沙獒的嘴里叼着林舜法术凝练而成的火龙,火龙翻滚,周围的云层迅速聚拢,从地面仰望,只见乌云堆积如群山,只有电光劈开的罅隙里,偶尔传出狂风一样的吼叫。 风起了,风从北边来,飞沙走石的漫天迷障里,依稀可以看见一只巨大的、双翼如云的大隼尖啸一声冲进战团。风隼来了。 原本还是清明世界的早晨,一眨眼就变成了狂风肆虐的黄昏。广告牌和花盆高空坠落的声音、玻璃窗破碎的声音、自行车成排倒塌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慌乱在为天空中那场恶战做注脚。城门失火,总会殃及池鱼。 林舜有点心慌,求援的信息已经发出去很久了,可是迄今还没有任何动静。 更何况法术本来就不是他的擅长,他擅长的是亲手搏击。 也就在这个时候,第四团火光点亮了阴暗的天际,第二条巨龙没入云海之中——那一瞬不少相城人都掏出了数码相机。林舜一阵小小的惊喜,那是他们林家父子的御用坐骑,林怒辉从圣城带出来的上古神兽,它或许是听见了林舜的召唤,也或许是天生就是魔怪们的死敌,不等命令已经直接向风隼冲去。 爪扣着爪,翅扇着翅,风隼和巨龙搅成一团,这只风隼明显不是巨龙的对手,转眼就落了下风。韩枫沙皱皱眉,林舜已经抢先挡在窗户口,扬手,指尖刃锋芒一闪:“宠物和宠物打,你应该和我打。” 林舜知道自己必败无疑的,可是只要拖住韩枫沙,等巨龙除掉风隼,他就可以收回七步成龙的法术分身……他来不及再盘算了,长期以来接受的训练都是以攻为守,林舜一刀挥出去,扑的一声轻响,好像切断了空中一道软绵绵的丝线。 “愤怒的代价是混乱,鲁莽的代价是无力。小家伙,我诅咒你。”韩枫沙十指在空中勾着无数道细密的丝线,她的声音飘渺如梦魇,“睡吧,我的小战士……让我们来看看,你灵魂的另一面写着什么。” 林舜像是一刹那置身于千里毒日的荒漠里,整个身体都在急速脱水,他只觉得干旱,而比干旱更可怕的是焦灼——刚才强行压下去的疑惑慢慢占据了脑海,为什么梦城公会还没有派人来?为什么父亲对自己的处境置之不理?是公会出事了,还是……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放弃?林舜本身就是雷电系的妖怪,内心的野火一旦燃着,比身外的痛楚更加可怕,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飞翔过程中被石化的飞鸟,正向着烈火深渊中坠落,他竭尽全力地抵御内外的双重煎熬,他开始恐惧。这已经是第二次因为鲁莽陷入别人的结界里。 韩枫沙根本没把林舜放在眼里,他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任何一场生死恶战,顺风顺水,阳光正直。如果是一个十六岁的人类男孩,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作为妖界新一代的领袖来说,他实在太嫩。 韩枫沙一出手就在绝对的上风,她已经接连地使出混乱、虚弱诅咒和催眠三个魔法,每一个都直接击中林舜的心神。她谨慎地一分一分增加法力——林舜一出手就中了招,但是摇摇晃晃就是不倒。他的心防被轻而易举地撕开,可是内心深处一点灵光始终不被控制。韩枫沙没有耐心了,她的左手变得象木乃伊一样干枯,径直按在林舜胸口上——林舜整个身体迅速脱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他的皮肉焦黑,显得一双眼睛越来越大,大到可怕……可他还在支持。 半空中,巨龙狂啸一声,就要前来救主。风隼一爪抓住龙的脊背,那条火龙张嘴,一枝龙牙直射韩枫沙心口。韩枫沙知道厉害,刚要回防,迷迷糊糊的林舜双手一翻,枯柴一样的手指牢牢抓住韩枫沙的小臂。龙牙在距离韩枫沙心口三十厘米处停下了,然后一点一点撕开空气推进。 林舜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喝多了一样的迷迷瞪瞪,又好像醉后狂徒一样的坚定。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管你们要玩什么花样,旱魃,我们死在一起好了。” 一直在观战的丁尧尧猛地抬起头来。 她死死握着左拳,好像掌心里攥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林舜体内的真火在冲击着渐渐僵硬的身躯,干硬如壳的肌肤裂开,火苗从身体里游动出来。他已经启动了雷电系的闪爆力量——这是整个妖怪界性命最不值钱的王子,随时随地不惜同归于尽。 “你有脑子没有?你弄清楚状况再说!”韩枫沙第一次急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只想教训一下这位小王子,并不想糊里糊涂的一起送命。可是她想要收回法术也不可能了,林舜已经拼了,热力在毫无节制地喷涌,韩枫沙气急败坏,拼命想要摆脱:“丁建书他们根本不需要你帮忙,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护卫的天职就是除魔,这和你害的是谁没有关系。”林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双眼已经是两团金色火焰。 任何时候,认死理都是可怕的。 就在他准备引爆自己的时候,丁尧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幻影斩,林舜。” 林舜不敢相信,他和韩枫沙斗法,火系和电系的狂暴力量与魔域的暗黑之力交织成一张巨网,但是丁尧尧居然毫不费力地就穿了进来。林舜双手一合,指尖刃同时割开左右掌心,鲜血化成一道激流,劈空切在韩枫沙密密的法力蛛网上。 丁尧尧顺势一拉,她的手上,身体上,都在泛着淡淡的珍珠一样的光芒,清凉舒适的感觉从丁尧尧的手心流出来,林舜已经变形的身躯象吸饱了水的毛巾一样舒展开。 “不可能的……”韩枫沙惊呆了。 “跟我走。”丁尧尧握紧的左拳松开,掌纹上发出淡青色的木系特有的光泽。她向着虚空一按,一道绿色的窄门打开了,古老的法术咒语在几秒之内化成了程序的编码,窄门的光芒和显示屏的微光融合在一起——韩枫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虚拟空间,它竟然是直接打通了虚拟世界的大门,丁尧尧拽着林舜,一步跳进了门里面。 在两个人身影消失的瞬间,电脑黑屏了,与此同时,妖怪游戏的两百万用户同时掉线。 一臂之外的龙牙觑准了这个法力的空隙,直刺韩枫沙的心脏——韩枫沙回手不及,她唯一来得及闪过的念头就是:耻辱啊,居然会死在一个十六岁小妖的手里! 虚空中,一只手倏地探出,稳稳握住了龙牙。这个上古神兽的致命武器在那只手中,像是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只能徒劳而笨拙地摆动身躯。半空里法术幻化成的火龙失去本体,渐渐消散,巨龙悲鸣一声,望空远遁。 杨问显出身形,他一边轻轻捏去胸口扣子上的一片隐身草,一边微笑着聊表歉意。 “你倒真是沉得住气。”韩枫沙又尴尬又恼火,很有抽他的欲望。 “韩姐,我……” “你去跟宁先生解释吧!”沙獒又化成了小沙皮狗的模样,韩枫沙一脚踢在它屁股上,也不知道在骂谁:“喂不熟的狗!” 第8节 下不了线的游戏 ——我想象的家园,应该有绿树婆娑,不是那种小区绿化的树哦,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绿浅碧。风吹过的时候,应该有一阵波涛般的树影欢唱,小鸟们在树杈里悉悉索索,像是忙不迭地要跟上风的节拍。 ——我想有一条小径,通向树林深处的书房,每一天的午后,应该有阳光打在书页上,轻轻翻过书页,就像是青春的日子又翻过一页一样。我读过的书在左边,像是督促我成长的良师;我未曾读过的书在右边,像是我期待相逢的益友。哦,对了,应该有一架专门放着小说,只要喜剧不要悲剧,每本书都是光明快乐的结尾,让我觉得生命是无比温暖的存在。 ——书房的后面,应该有个大大的深深的仓库,里面都是最好的武器和盔甲,尽管让它们落满灰尘,只有拂拭的时候,才露出逼面的寒光来。 ——我还要一间静静的卧室,面朝大海,或者山谷,春夏秋冬,有着最自然的青草和花香随风萦绕在枕旁,带来远方的美丽的梦。 ……我还要,爸爸,妈妈,哥哥都在我身旁,一家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林舜,你说,我要的是不是太多了?会不会太贪心呢? 丁尧尧坐在一棵羽果树下,抱着膝盖轻轻说着。 “见鬼的,这是什么地方?”林舜四肢之间火烧火燎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他勉强撑起身体,意识到自己刚刚捡回一条性命来——刚才,他在同旱魃生死相搏,在酝酿好了全部同归于尽的悲壮情绪之际,就被丁尧尧拽到了这里。丁尧尧象在说着梦境,又像是在用声音做个导游,书房、卧室、仓库……漂亮的红红白白的小房子在绿叶之中若隐若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她说的一样,可是……丁尧尧又似乎在说一个非常遥远的世界。 “你还记得那款游戏吧?”丁尧尧指了指周围,“这儿是我在游戏里的虚拟家园。” 林舜立刻知道丁尧尧为什么一脸惆怅懊恼了,他也很不是滋味的问:“你本来是要和杨问一起来的,对吧?” 丁尧尧下巴颏儿顶在膝盖上,默默地点了两点。 “刚才我和旱魃斗法的时候,你是在等着杨问来救你的,是不是?”林舜扶着树站起来,他还是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 丁尧尧眼眶里渗出两滴泪珠,顺着鼻梁流到嘴角。她本来就是一个小女孩,这么一缩起来更显得小得可怜。 林舜不忍心再问下去了,他伸手揩掉丁尧尧的眼泪——触手又是一阵冰凉,像一股温和的溪流涌进身体,林舜的精神好像立刻充沛了许多。 丁尧尧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看着远方说:“爸爸用了所有的法术加注在我的虚拟家园上……你明白吗?就是说,这个虚拟家园,现在也是一个虚拟空间,除了我之外,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人能够打开。爸爸告诉我,这个地方会有大用场,他叫我不到万一,不许暴露这个秘密……死林舜,我都叫你走了,你非要逞英雄。” 林舜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斗法之中的种种疑惑又回到心头,他急不可耐:“尧尧,你得送我出去——我猜外面可能出事了。” 丁尧尧摇头:“现在可不行,七区服务器死机了,我们出去了也只能在游戏世界里瞎转悠。这外头兵荒马乱的,跑出去太危险了。爸爸说了,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林舜的心里咯噔一动,丁建书目光独特非寻常之辈所能及,他既然布下这个空间,想来是真的有什么深意。林舜冷静下来,坐在丁尧尧身侧,慢慢扳过她的肩膀:“尧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他想想又补充一句:“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这一次我不要听故事。” “喔,那要从梦城说起了。你还记得爸爸去找你们辞职的事情吗?”丁尧尧抿了抿嘴,“那一次,我去宁也雄的公司找杨问,妈妈去找了我,之后,我和妈妈一起回家,然后就发现了她有点不对劲。” “韩枫沙?” “嗯,韩枫沙说,如果我们要妈妈平安回来,就要离开梦城,一年之后,宁也雄就会放妈妈回家。爸爸同意了,可是……可是等我们到了相城,爸爸就发现相城的魔气越来越重,魔族好像选择了那个地方复活。韩枫沙让爸爸不要多管闲事,爸爸让我当作没看见,他自己却一天一天虚弱下去,我到后来才知道,爸爸在用木系的根术压制相城的魔气。”丁尧尧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想必很是艰难,“直到有一天,爸爸发现了这个。” 她挽起袖子,瘦骨伶仃的手臂上,血管里有鲜红的影子缓缓流过。林舜立刻想起了当时丁尧尧瞳孔里的小人儿,他惊叫:“对,这是化灵术!可是尧尧你居然没事?” “我慢慢觉得身体里好像多了一个人,看镜子的时候偶尔会能看见她,走路的时候也会有重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别的不对劲。爸爸检查了我的身体之后,非常高兴。他叫我千万不要声张,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然后就给了我这个封印,再然后他就病倒了……他说,如果有一天,出了什么大事,就让我用这个封印到这个空间,他给我留了些东西,到时候我就明白了。” 林舜居然有点兴奋:“宁也雄这回非气死不可,他出山之后用了两次化灵术,第一次就要了他大半条命,结果老婆还没造出来,就死翘翘了;第二次偏又撞上你,哈,这真叫天意。” 丁尧尧略有不悦:“林舜,我爸爸妈妈都那样了,你还这么高兴!再说,我有什么不对劲?” 林舜的表情有点奇怪:“尧尧……你自己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是一个……有神圣之光疗伤力量的小妖啊!”林舜快要跳起来,这不是技能,也不是天赋,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天神的礼物。丁尧尧身体里有这种特质,各种法术是无法伤害到她的元神的。林舜仰天长叹:“天哪,你和杨问在一起那么久,幸亏他从来没有发现过,不然的话,宁也雄绝对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算计你们。” 丁尧尧想了想,没有赞同也没有辩驳,只是有点烦躁:“好啦你不要说了。” 林舜有点生气:“为什么不说呢?你是觉得自己看错了杨问,心里不舒服了,是吧?尧尧,以前你年纪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你想想,你觉得宁也雄挺好的,他都做了些什么?你把杨问当亲哥哥看待——” “林舜!”丁尧尧站起来。 “可他根本不把你当……朋友!”林舜盯着丁尧尧:“我也知道他很可怜,但是不管多可怜,都不是邪恶的理由。现在丁叔叔已经垂危了,周阿姨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还想护着他?尧尧,你该长大了,你本来就是、从来都是我们中间的一个——负起责任来,好吗?” “我数到三,你再不闭嘴我就生气了哦。”丁尧尧迅速接连举起三个手指头:“一二三,我已经生气了。林舜我告诉你,你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你觉得该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呗,非要哇啦哇啦地证明你是对的。王子殿下,到底是你救了我啊还是我救了你啊?现在我爸爸很危险,而且就是因为你冒冒失失闯过来,他才更危险!”她举起手臂,用尽了十二岁女孩所有的固执,宣誓一样地大叫:“我告诉你杨问为什么不管我,他不是见死不救,他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他一直就知道的,我第一个治伤的对象就是他!我相信他,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他。” 他们的对话占据了整个公聊频道,刷屏的速度令所有人惊叹。不时的有玩家讨论——这是什么输入法?怎么这么快? “唔,这两个小鬼聊天不知道加密。” 在一台普通显示屏前面,宁也雄支起手臂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小孩子吵架。丁尧尧的家园是加密的,什么也窥探不到,只能凭文字揣测他们的神情动作。 在他的身后,杨问垂手肃立,眼光像是根本没有落在显示屏上,韩枫沙却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杨问劈头盖脸地发问:“她说的是真的?你一直都知道她的技能是什么?你明知道——那是宁先生的女儿——你为什么不早说!” 杨问不置一词。 宁也雄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头也不回:“回答她。” 杨问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要对丁尧尧下手。我猜……他们既然都远走高飞了,说不说的也没关系……” 宁也雄一拍桌子。 杨问索性抬头,老老实实交代:“是,我根本不想说。” 宁也雄第二次拍案,脸色非常难看——韩枫沙认识他已经一千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宁也雄勃然变色过。 杨问迎视他的目光:“我的命是你的,我做错,任凭你处置就是了。” 偌大的办公室气氛立即变得很紧张,宁也雄的右手轻轻在桌面上敲着,他似乎在艰难抉择着。韩枫沙左右看看,很聪明地退了出去,随手掩上门。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种,但是不知道你这点骨气还能冲我来。”宁也雄慢慢站起来。 杨问轻声解释,“雄哥,我本来就是一个心里记账的人,你待我的好,我还不清,除了拿命还你,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样。” “你少跟我来这套。”宁也雄多少有点疲惫了,他抬起手,慢慢向外挥了挥:“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身边已经有兄弟跟我,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记不清我带过多少手下,但是还没有一个是违心跟着我的。杨问,我不想再看见你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清楚——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现在就滚。” 杨问刷地抬起头,他有点手足无措了。 “怎么了?在想着离开我能去哪儿,是不是?”宁也雄笑容有些冰冷:“跟着我罪该万死,离开我千夫所指,没法子,只有认命?” 杨问这下子不是手足无措,而是满脸通红,他被一口道破了心事。 无论什么时候拍着良心说,宁也雄都待自己很好,这个老妖怪毫无保留地传授他一切技能,极少勉强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即使自己违背了他的意愿也不过是点到为止的惩戒——宁也雄太骄傲,不屑于用暴力控制“自己人”。 杨问觉得愧疚,可即便愧疚也是理直气壮的愧疚,片刻功夫,他脑子里已经转过千万转,他直截了当地问:“既然丁叔叔两不相帮,为什么不让他们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哪有那么轻松的置身事外?”宁也雄嘿的一笑:“杨问,你装傻么,丁建书在干什么你看不出来?这个老东西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我们的心腹之患。你只看把虚拟空间加持在游戏家园上,这是什么样的一步棋?进可攻退可守,他就楔在虚实之间的七寸上了。他心里有这个所谓的正义,就没有两不相帮,你心里如果也有这玩意儿,就永远不会真心跟我。” 杨问不再追问下去了,谁先动手谁先起意又有什么要紧?现在是一道鸿沟裂开大地,要么往左要么往右,站在中间只能万劫不复。 “那些老东西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也不知道要跟谁打,还不知道要怎么打,这就闹得沸反盈天了。可我就不明白了,于人类有害的,就是邪魔外道?笑话,那是什么时候的规矩了?枫沙她们有什么错?她们就是旱魃,一出生就见不得水,所到之处必然是荒漠,这是天性。昔年精灵、妖怪和魔物并存在上古大陆,魔克人,妖克魔,人克妖,但现在魔族覆灭,三界混乱,万物的力量早已经失衡,可笑他们还在守着几千年前的契约。”宁也雄指了指显示器:“我想要什么,你一清二楚,杨问,你太虚伪了,你真以为是我救你之后你才跟我?哈,如果你真不怕死,谁也威胁不了你——你第一次登陆这款游戏的时候,你已经选了你的路,和我一样的路。” 摇摇晃晃的天平加上了最后一块砝码,黑色的那一端当得沉落下来。 杨问又一次对自己妥协了:“雄哥,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做游戏啊,游戏公司还能干什么?”宁也雄拍拍办公桌一沓文件夹,满满的策划执行案和商业文书,“现在上线的妖怪太少了,远远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宁也雄点了两点鼠标,屏幕上显示的是梦之都的场景——只见梦之都东郊已经摆开了战场,身披甲胄的圣城卫士们摆开阵势,似乎严阵以待外敌的入侵。在他们的九点钟方向,上千架雷车霸占着云端的有利位置,紫电和金电闪着火花,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罗网,天际两片巨锤似的彤云犄角相对,不时地放出足以毁灭一个人类城市的电波。双方彼此试探,愤怒在升级,王城之中,街头巷尾,无数战士匆匆忙忙奔赴战场,这不像是一场普通的家族战役,这更像……杨问猛一抬头,26层的窗外,烈火红云,如同即将喷薄而出的热血。 这是一场圣城对梦城的战役。 “对于人类而言,游戏在互联网里,对于妖怪而言,互联网上的一切不过是镜像而已。公会这边已经开战了,圣城那里要再加一把火。”宁也雄随手拿起电话,要了技术部:“放一个玩家进梦之都,宠龄在10以上。” 他挂上电话,游戏画面立刻就变了。 一个十四级宠龄的玩家向着两军对垒的地方跑了过来,他大概是有点吃惊,过了几秒钟,公聊频道出现了一行字:?????梦之都怎么多了这么多npc?干什么的? 又过了几秒钟,他想来是急了,公聊频道再次出现:靠,人呢?怎么回事?不会只有我一个吧?这些是不是npc,也不会对话? 出于用户至上的原则,妖怪涉足虚拟世界,是不会影响玩家的正常登陆和游戏的,可是对于玩家来说,游戏里出现的一切怪异情景都可以看作是副本。按照情理说,梦之都是不可能出现怪物的,但是按照一个人类的正常好奇心,《妖怪a梦》三个月内改版五次,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那个昵称为“岸”的玩家随随便便地向其中一个战士释放了一个“猛击”,然后等在当地,想看看会不会掉下来奇特的装备。 那个战士猝不及防地倒下了。 这莫名的偷袭牵动了圣城守卫们的怒火,不知道哪位将领大声呼喊着:“杀啊——除掉这些叛徒!” 万人大阵向前冲去,战场如同一张拉满弦的弓,轻轻一碰,箭矢射出,再不能回头。 那个叫做“岸”的可怜家伙,立刻被湮没在千军万马的冲杀阵列之中。 背景音乐响起,那是宁也雄点名要的一段速度金属,机关枪一样的轮指风暴,带着高音的狂热和喑哑的愤怒。音乐和画面的配合天衣无缝,一辆闪电雷车冲入妖怪群中之时,乐章也随之一变,宛如狮子王君临天下的咆哮。 宁也雄拈起一枝雪茄,剪开,点燃,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单手点点屏幕:“恐怕还要一会儿妖王才会出来,你先出去吧,做好打boss的准备。” 杨问点头,退了出去,随手关门——他现在明白了,这款游戏哪儿来的boss战。 整个公司进入了备战状态,所有人都在位子上忙碌,敲打键盘的声音一如疾风骤雨。杨问双手插兜,慢慢走着,走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尽管如此,在同事里仍显得悠闲甚至突兀。 他心里满不是滋味,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没来由地妒忌——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韩冒的功力怎么能精进到这个地步? 就在他想着韩冒的时候,韩冒的电话打来了。杨问看着来电显示发了一会儿呆,接通,那一边韩冒十万火急地问:“你……手头有钱没有?” “要多少?”杨问没问为什么,韩冒不到万一,不会向他开口。 “哎……你有多少拿多少,来第一医院,快快快!”韩冒在电话那头,急得冒火:“方芳的弟弟忽然晕倒了,嘴里鼻子里冒了好多血,吓死人了,快点马上要手术,救命呢!” 杨问按了按兜里的钱包,一溜小跑地冲下了大楼…… 韩冒和方芳等在医院急诊室外,韩冒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人像是在火上烤着,不停跺着脚走来走去。方芳已经不知哭了多久,抬眼看杨问时,整个人都是半晕的。 杨问一边跑上跑下刷卡付钱,一边大概弄明白了意外的过程——小岸家里的电脑被爸妈锁起来了,附近的网吧又被林舜小英雄给举报了,他想玩会儿游戏想得发疯,和老妈吵了好几架。方芳实在受不了,她觉得玩会儿游戏也没什么,就带着弟弟跑到韩冒家里去蹭电脑——可没想到,不过半个小时,小岸忽然仰面摔到,口鼻流血,居然眨眼间就是生命垂危的迹象。 医生说,是重物挤压内脏,造成了内脏破裂失血,恐怕是没救了。 方芳被吓得六神无主,可是医院一边抢救,一边要她赶紧找家长过来,顺便交钱。方芳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家里根本没什么现金,她也不知道怎么和爸妈交代。韩冒一拍脑袋,想起杨问来。 “有个财主同学也不错。”韩冒擦擦汗。 “那孩子怎么样了?”杨问轻轻努嘴。 怎么会这么巧?随机放进来的一个玩家偏偏就是方芳的弟弟? “大夫根本不信是玩游戏玩出来的。”韩冒声音低下来,脸色也不那么好看,“杨问,这个游戏是你们公司的吧?我琢磨,小岸的毛病不是医院能治的,这才麻烦你大驾光临!” 杨问四下看看,也压低声音:“你有没有搞错?他又不是妖怪,我不会治病啊。” “你说什么!”韩冒这下才真正紧张起来。 韩冒死死瞪着杨问,鼻翼开始忽闪,双臂的肌肉慢慢紧绷——这是他发飚前的习惯性动作。杨问习惯性地搂住他肩膀,往边上一带:“冷静点,这是个意外,我会想办法。” “冷静个屁!”韩冒一甩手,厌恶地呸了一口,“少跟我套近乎。“ 杨问惊呆了,他早明白韩冒跟自己已经崩了,可是这一幕眼睁睁地出现,还是很难接受。他点点头,后退半步,靠着墙壁:“你别着急,怎么说方芳和我同学一场,我一定会帮忙。” 韩冒恶狠狠地戳了戳他的鼻子:“帮忙?这个叫做负责不叫帮忙!我问你,如果不是小岸呢?如果我没给你电话呢?如果是别人,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了?你他妈的,宁也雄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这是条人命——你们知道吗?” “你先别废话。”杨问抓抓脑袋,这问题严重了,他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分析:“我们的系统是不会对人类造成波及的,这点我可以保证。但是如果说小岸身上有妖怪血统,他根本撑不到现在,当场就必死无疑。这儿肯定有什么蹊跷……韩冒,如果我没猜错……” “你他妈的有话快说。” “据你所知,方芳的爸爸或者妈妈,有没有人是曾经和妖怪结婚的?”杨问直接问了出来。这是唯一的可能,只有小岸的父母曾经是妖怪的姻亲,才会沾染上这种淡淡的妖气,在当时千军万马的阵势之下,一点点的牵连也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不知道。”韩冒烦躁地踹墙:“难道我现在去问方芳,你爸妈谁是再婚的?你就直接说怎么样才能救人。” “游戏里出的事情,一定要回到游戏里解决。我回去把小岸在游戏里领养的那个妖怪救出来,但是要治伤……”能治疗这种伤的,只有丁尧尧一个。 手机短信催命一样地响起,只有四个字:准备上线。 杨问抱着胳膊,他有点发抖,怎么办呢?宁也雄让他上线,是要到王城里去刺杀妖王的,如果到乱军之中去找小岸的角色……他一定会被认出来,整个计划可能会付之一炬。到时候可不是一条命能交代的。即使找到了小岸,他又怎么去找尧尧?就算找到尧尧,他还要再面对一次林舜…… 五内如焚的当口,医院大门处,冲进来一男一女,女人显然半疯半傻了,嘶哑着嗓子厉声叫:“小岸——”她冲过去抓着方芳,劈头盖脸地就打:“你这死丫头,你一把火把我们家烧了不就完了——” 韩冒连忙上去护着方芳,还回头招呼:“愣着干吗,过来拉一把啊!”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脸色惨白浑身发颤,想要拽老婆,又想要找医生,他抬起眼茫然四顾,直接和杨问打了个照面。 “我,靠。”杨问没有言语了,摇头苦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已经和房东叔叔第三次碰面了。 那人立刻整个脸都扭曲了,冲过来抓着杨问的衣领,鼻子几乎顶到他的脸上:“是你小子!有种冲我来啊!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就都别活了……” 医院里乱成一团,哭的叫的喊的骂的劝架的维护秩序的扬言报警的……杨问看着那男人一次又一次被护士拉开,一次又一次冲上来,冲着自己推推搡搡拳打脚踢的,他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丝冷笑——雄哥说得真没错,我还真是够虚伪,这儿有我什么事? 他慢悠悠向外走,身后男人追了上来,杨问头也不回,“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真冲你去了。” 手机跳出第二条短消息:立即上线,妖王传令接见鲁圭,好机会,给我做掉他! “你不能走!”韩冒追过来,扣着他的肩膀:“阿问,就当看在我们过去交情的份上,帮一次忙,我求你啊?” 杨问咬着牙,他不能回头,不敢回头,他不想再看见韩冒。 身后,方芳的声音传了过来:“韩冒你别为难他了,你也一起走吧,这根本没你们的事……杨问,谢谢你,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的。” 手机铃声再次大作,宁也雄的名字在显示屏上跳跃着,像是一条催命的符咒…… 杨问一个深呼吸,按下了通话键。 “什么话,不要他管谁管?你管?”方芳的爸爸呵斥女儿,他生怕杨问真的跑了,一把攥住杨问的右臂。 杨问火大了:“我说过别碰我。” 警告无效,肥厚的手背依然抓在他的胳膊上,因为用力过猛,指缝下被挤出一点肥肉来,那个男人一边嘟嘟哝哝地骂着“小偷流氓杀人犯”之类的词,一边去抓杨问的脖子……这个动作勾起了杨问相当不好的回忆。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在那间廉价粗陋的出租屋里发生的事情,就是那一刻,他从新生的喜悦掉进了堕落的深渊。那段回忆带着洗衣粉的味道,一次又一次不经意间泛到嘴里,一次又一次被他强行咽下去。这一次,他不想再忍了,他不敢让宁也雄在那头空等,继续打电话:“雄哥,我这儿有点事情。”边说着,左手已经反抓那人的衣领,带着他硕大的身子原地绕了半圈,就势就要往墙上撞。 方芳尖叫一声冲过来,韩冒也连忙去拉架,护士大声喊着保安,急诊室外乱成一团。 宁也雄一直在听,他哈哈一笑,似乎还有点鼓励的味道:“打架是正经事,别耽误了,我给你五分钟。” “哪儿要五分钟?我马上回来。”杨问就手抓着那人的衣领往墙上摔去,齐刷刷的一声尖叫,叫得他心里咯噔一下,又一把扯着衣领往回拽。这么一推二搡的,男人的外衣刺啦一声开裂,他踉跄一步,扑在墙上——可能是儿子出事出来的太急,外衣下面是光着的脊梁,肥腻腻的右肩上,有一个闪电形状的金色问号。那个图案没什么稀奇,可它既不是纹的,也不是画的,好像是肌肤里面长出来的。 “爸爸!你没事吧?”方芳扑过去扶他。 “杨问!别冲动!”韩冒一步斜窜过来,伸开双臂拦着,怕杨问再次动手。 杨问按下韩冒的胳膊,冲着那个图案努努下巴。 每一个和妖怪结婚的人类,身上都会有一个类似的标记,它是妖怪用自己的心血写在配偶身上的,某种情况上说,这像是一种疫苗,任何人类只要画过这么一次,以后身体里就有了对抗妖气的抗体。这种抗体平时没什么大用,可一旦这对夫妻有了孩子,用处就大了。混血小妖身体里的毒素需要人族父母体内的抗体化解,到了孩子成年,人族父母身体上的符号就会渐渐淡去。 在普通人眼里看来是淡红色的胎记,在韩冒眼里,这个符号却丰富得多——淡金的色泽说明了施法的妖怪血统纯正,柔和的闪电形状说明了她是雷电系或者火系的,未曾开启战斗技能,符号的大小标识了那妖怪的身份较为卑微,左肩的位置则在说……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儿。 “你……你……”男人已经冷静下来,他贴着墙站直,意识到了他在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杨问走上前,那人向后一缩,周围所有人都在惊动。杨问苦笑,伸手:“来,我们谈谈。” 男人还在惊慌,杨问尽力让表情柔和,“你儿子有救,不过我自己办不到,来啊……都不是外人,方芳,你也来!” 保安赶来的时候,急诊室外的几个人都不见了。消失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医生们只有自认倒霉,医院里的秩序从来就不太好,更遑论急诊室这种生死一线牵的地方。 方芳一家三口连同韩冒,已经被杨问打包塞进了他的虚拟空间。一样的医院白墙,一样的白昼里昏黄的灯光,切换的速度之快,让普通人类甚至没有感觉到变化。 “我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各位不要打断,不然那个出了问题,天神也救不了。”杨问看向方芳:“你弟弟可以救,不过需要你出面。方芳,待会儿出去,你回家上线,游戏地图里有个叫做戮天山的地方,你往那儿跑,跑到戮天山,找到一棵会动的云树,然后就在树下面死守着。小岸的游戏账号密码你知道吗?” 方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是!杨问你疯了?这时候你让我去打游戏?” 杨问继续往下说:“对了,记着一边走一边呼救,我是指在公聊频道里面打字,千万不要多话,就打‘班长救命’四个字,反复发出去。如果……林舜看见你,你就向他表明身份,他一定会帮你全程解决问题,这是上策。如果丁尧尧找你,那可能有点麻烦,你得告诉她,小岸的爸爸是妖怪的丈夫,小岸刚才在王城之战里受到牵连,让她救他。这里头有点微妙……如果林舜和丁尧尧在一起,最好不要提我的名字;如果丁尧尧一个人,替我转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丁叔叔和周阿姨都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中策。如果两个人你都碰不到,就只有等了,我如果能活着出来,就一定会去那棵树下面找你——记着,小岸的虚拟妖怪不能掉线,不能被打死,但也不能隐身,不然我们谁也看不见你。” 方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杨问拍拍韩冒的肩膀,从兜里拿出钱包递过去:“我知道你肯定想帮她,不过拜托你不要碰电脑,最好不要走近。我建议你留在医院照顾小岸,拿着啊。”他把钱包拍在韩冒手里:“现金不多,卡你自己刷吧,密码还是老密码,我就那一个。” 韩冒不肯接:“杨问你要干什么去?” 杨问慢慢看他一眼,答非所问:“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是不是照着做,你们自己看吧。” 照着做?方芳看看爸爸,爸爸整个肩膀都耸起来,耷拉着脑袋,不置可否,偶尔翻起的眼皮下露出求恳的光,也不知道是恳求杨问多说几句,还是求杨问不要再说下去;她又看看妈妈,妈妈抱着胳膊,左手在右臂来回上下搓,用一种越来越不耐烦,快要爆掉的口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方芳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这个神秘的同学只在班上呆了三个月,除了一次偶尔的表演技惊四座,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群中的。杨问很不同,他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一个,却像是比他们都要大得多。他说话有种让人服从的镇定,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小岸这次出事出得太过于莫名其妙,或许真的游戏中出的问题,只能游戏里解决。 但是,救人先救角色——方芳还是拼命皱起眉头:“简直是迷信。” 杨问的眉毛挑起来:“就算是吧,所谓的倒霉上卦摊,病急乱投医,试试也没什么坏处。” 方芳拿出班干部的执拗:“可是这根本没法解释!” 杨问笑了:“方芳同学,眼光放长远一点嘛。人类历史长河里,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间相信有神和鬼的存在,到了最后一个世纪,绝大多数人开始相信超能力和外星人。如果你确定要当个会计,一切都没什么;不过如果你还想玩点音乐,有时候这儿,比这儿重要。”他指了指心脏又指了指前额,又稍微转过头,向着方芳爸爸,“对了,我要你一点东西。” 他向着方芳爸爸猛冲过去,快得象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虚晃的身影从那男人的身体里笔直穿过,冲在虚拟空间的墙壁上,四周景象象一大片通明薄膜一样被挟裹而去。像是魔术师揭开一块布,医院里穿梭的医生护士们又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拐角处的一个护士惊叫一声,托盘上的药瓶打翻在地,她伸手揉眼睛,定神一般地晃晃头,而后匆忙俯身收拾碎片,嘴里还轻轻念叨了两句什么。 “杨问——”韩冒拔腿就追,他一头冲过虚拟屏障应该在的位置,结果撞在墙壁排椅上,狠狠摔了个跟头。韩冒一骨碌爬起来,手往地上一撑跟着往前跑,横冲直撞,一路引起抱怨叱骂无数。 “爸爸……爸爸……”方芳低声喊着,伸手扶着爸爸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摇摇。她抬眼,惊魂未定又满是关心:“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可这人说着没事,哪有一点正常的样子? “你们不要这么多人都挤在这里,影响医院的正常秩序。”医生走过来:“哪位是杨岸的家长?他要转重症病房,过来这边签字。” 夫妻俩一同起步。 方芳妈妈看了眼老公:“杨千里,你先回家换身衣服,取点钱,该准备的准备一下,我在这儿就行了。芳,你也跟你爸回去吧,就、就按那个杨问说的试试。”她捋了捋女儿散乱的头发,神情冷峻:“日子该过的总要过,别跟你爸似的,疯疯癫癫见人就咬的。” 老婆素来就是一家之主,杨千里木然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走,他背后衣服被撕开一大块儿,看起来像是京剧演员背后的大旗。方芳忙追了过去,父女俩并肩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太离奇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消化。 一出大门,就看见韩冒坐在医院大门口的花坛上,恶狠狠抽烟。 韩冒一看见杨千里,就站起来迎上去,脸色有点不大好看:“你怎么认识杨问的?” 杨千里笑笑,这孩子反应过来了,这会儿才想起替哥们出头,他推推女儿:“芳你先回家。” “别啊,干嘛让她先走。”韩冒捞着方芳的手往回一带:“事情总得弄明白,她这么稀里糊涂地上线找林舜,非把杨问害死不可。” “好,弄清楚也好。”杨千里上下打量韩冒:“你先告诉我,你是人吗?” 韩冒很郑重地摇头。 “那杨问……也不是了?” 韩冒更郑重地摇头。 “林舜呢,那个小班长?” 韩冒嗤笑一声:“他何止不是人。” 杨千里倒吸一口冷气:“你们说的那个宁也雄?” 韩冒竹筒倒豆子索性摊牌:“叔叔,您就别跟我们见外了,我就不信您不知道梦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爸爸,梦城、梦城是什么地方?”方芳糊涂了,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八年,但现在好像第一次来到这儿。 “报纸上不都写了?梦城是一座中等发达城市,常驻人口两百二十万,流动人口一百七十万。不过这座城城市里,有二十万纯血之妖,四十万混血之妖,还有大概三十万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类。妖,就是妖怪,纯血之妖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自然之子。”韩冒代替杨千里作答,“反正方芳迟早都会知道的。现在妖界里分了两派,杨问和林舜是死对头,《妖怪a梦》,也就是你弟弟喜欢玩的那款网游是他们的主战场,大概就是这样。” “可干我弟弟什么事!” “这就要请教杨叔叔了……你看……”韩冒指指杨千里的后背,然后张大嘴巴,表情僵硬,手指都在抖,“天哪。” 那个金色的符号消失了,杨千里的后背上,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印子。 “什么?怎么啦?”杨千里勾着脑袋去看后背,看也看不清楚。 “别看了,没有了,杨问帮你擦掉了。” 这话怎么这么不中听。杨千里着急了,伸手去摸,他胳膊又粗,背又厚,摸来摸去摸不着,气呼呼的:“这小子怎么这么多事!我要他帮我了?” “叔叔你别生气,杨问他就是这种别扭孩子。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就明白了。”韩冒的油腔滑调里带了一点点歹毒,亲热地拽着杨千里并排坐下,“我跟杨问是踢球认识的,那次我们和梦大附小下午有个比赛,上午热热身。我们一群人在踢,他蹲在外面看,脏得跟一小流浪狗似的。我就招呼他一起玩,结果到中午了,我们的前锋被他妈叫走了,说要去姥姥家,实在人不够,就叫杨问上。他高兴的啊,那场比赛踢得特别卖力,我们头一回赢了。赢了之后我们队长异想天开学人家交换球衣,可是人家附小的那真是球衣,根本就看不上我们的t恤,人家不换,走了。队长一生气,叫我们自己交换,结果杨问就跟我换。嗨,你说我那虽然是t恤,可也是正经专卖店的t恤,脏归脏它不烂哪,杨问就把他那破抹布给我了。我当时也不懂事,当着他的面就给扔了。到下个礼拜踢球,杨问又来了,我一看,他穿得还是那件破抹布,然后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洗得干干净净的。”韩冒咽了一口吐沫:“杨叔叔,有些东西呢,你不在乎,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想要,可是他在乎,他就拿回去,就是这样。” “你是……说?”杨千里有点猜不透。 “嘿呦,您这个理解能力怎么这么……”韩冒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认真解释:“这个符号,是人和妖的结婚证,全世界三个妖怪能拿走,第一是妖王,肯定不是他,您没这么大面子;其次是您前妻,再次是您儿子。明白了?” 韩冒本来还能说出点更刻薄的话来,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方芳还在这里站着,他不想当着一个女孩子羞辱她老爸。虽然他挺想羞辱几句的。他们一圈人都知道,杨问从小没爹没妈,一开始这个话题是禁区,聊开了之后,几个玩得铁的经常陪着杨问畅想。杨问跟丁建书亲近,向宁也雄效忠都不是没有理由的,在他的心目里,他的生父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几年来,韩冒听杨问说过不下十次我爸爸可能是这样的人,可能因为那样的原因离开我。杨问固执地幻想,挑了很多父子相认、身世之谜真相大白的小说看,描述了无数种万一父子相认,他会说什么做什么,譬如你为什么抛弃我诸如此类……结果他的最后一个梦想被击碎了。 杨问走得心灰意冷,他甚至一句都不想再多问。可韩冒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杨问搞到这样*人怨的,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承担点责任,他不管方芳爱听不爱听,直接问出来:“您为什么,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不要他?既然不要他,你生他干什么?” “放屁!”杨千里失控了,他的声音像是从两片玻璃里挤出来的,粗糙而尖厉,他想要抓住点什么:“我哪儿不要他了?他妈的到底是谁不要谁啊!”他揪着韩冒的衣领,失声大喊:“你把他给我找回来——你把这个兔崽子给我找回来——你让他跟我说清楚——” “咱们回家再说。”方芳继承了她妈妈的强悍血统,她跺跺脚站起身来:“我都搞糊涂了,可是爸,不管你有多少儿子,咱们得一个一个解决,小岸还生死未卜呢,咱们先回家。” 第9节 梦醒时分 “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林舜不知道妖怪家园的时间是怎么计算的,不过就丁尧尧肚子饿的频率看来,至少已经过了三四天。 “是……啊……至少也要躺着待毙啊。”丁尧尧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打着饱嗝,舒舒服服地躺在家园入口处的一棵羽果木下。 林舜想揍她不是一天了,进来家园之后,丁尧尧就一直摆出那种若无其事的可爱少女表情。如果说是在从前的日子,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现在——现在好像出事的是她的爸爸妈妈,她反倒一点都不急。 丁尧尧挪动着脖子,从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的缝隙里寻觅着天空,自顾自地大发牢骚:“林舜,你说——宁也雄这款游戏设置的也太不人性化了,工坊!仓库!睡房!这像个家吗?为什么就没有厨房呢?没有厨房也没关系啊?你看看我们天天吃什么!西瓜、西瓜、西瓜和西瓜!稻米是观赏性植物!高粱米是观赏性植物!栗子米是观赏性植物!连地薯也是观赏性植物……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能吃的啊!什么都是观赏,太小资了,你说这三农问题能解决吗?农村经济能振兴吗?” 这可怪不了别人,丁尧尧打网游,最享受的就是虚拟敛财的乐趣。她喜欢在游戏地图上象蚂蚁搬家一样地跑来跑去,把打到的每一件装备每一个宝物塞满储物箱,然后再一起卖掉,然后看着小账户上一铜一铜地攒到几百金,立刻就有了满足感。杨问曾经嘲笑过她,说最适合她的游戏应该叫做:拾破烂。 这样千辛万苦攒起来的“家当”,丁尧尧当然舍不得乱花,不到她的妖怪快要饿死,她坚决不喂食。这也就导致了她的家园里没有任何存粮——她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是要搬进自己家园过日子的。 林舜决定和她好好谈谈,于是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尧尧,其实你可以试着不吃东西的。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人类的生活方式生活呢?我们妖怪可以不进食,直接从自然界里汲取力量。来吧,接受真实的你自己。” “老大,饿着肚子没饭吃,这个叫做现实,不叫真实。”丁尧尧翻了个大白眼。 “饿,只是你的心理原因,你是妖怪——明白吗?”林舜不适合谈心,几句话就容易着急。 丁尧尧轻轻地笑起来:“你知道吗?那次你们告诉我,我是一个妖怪,我就已经问过妈妈这个问题。妈妈是这么回答我的,吃东西,是为了一家人围在一起;穿衣服,是为了把美丽带在身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是为了认识更多的朋友;而睡觉,是为了做个好梦,第二天醒来一切都是新的。妈妈说,如果把所有的东西都简单成需要和不需要,那么妖怪根本就不需要小孩子,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死,所以不需要繁衍后代的。” 她笑得很甜,连眼角的泪珠都甜甜的,“妈妈还说,爸爸和妈妈彼此相爱,他们的爱太多了,用不完,所以需要一个小宝贝出来分享,如果爸爸的爱多一点,生的就是男孩子,妈妈的爱多一点,生的就是女孩子……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的,我觉得爸爸爱妈妈更多呢。” “呃,真肉麻……”林舜没法想象一对夫妻天天用琼瑶剧的台词爱来爱去的,还要跟孩子说。 “是你们家冷血好不好!”丁尧尧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攻击的词语象连珠炮一样:“你妈冷血,你爸头脑简单,三千年了无脊椎动物都进化成有脊椎动物了,就你们家一点改变也没有!你还好意思说我?肉麻?你懂什么叫感情吗?”她的生物课没有学好,并不妨碍她漏洞百出的旁征博引,语速快得让林舜插不上嘴,架势像一只狂吠的小哈巴。 “喂!你怎么啦?”林舜被她喷晕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不懂你说的那些感情,可我懂什么叫责任,你要是真的……爱你爸爸妈妈,你就应该赶紧去找虚拟空间的出口,我们马上行动起来,而不是躺在这里,看着天发呆。” 丁尧尧的眼眶红了,她慢慢低下头,尽力控制自己,过了好一会儿,肩膀才抽动一下。林舜想要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就看她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呢喃一样地说:“我哪儿都不去,爸爸让我危险的时候到这儿来,他会来找我的,到时候我要是不在了,怎么办?还有……他也会来找我的,一定会的。” 林舜的心通得一下子缩紧了,这个小女孩在尽力维系着一切都没有变化的样子,好像一觉睡醒,所有人都会回到她身边。林舜伸手握着她的肩膀,“尧尧,你别傻了,丁叔叔如果不是知道情况特别危险,怎么会给你预留这么一个地方?杨问想来早就来了,再说他有可能是想来不能来,你不是说过这个空间只有你的掌纹才能打开吗?” 丁尧尧眼里放出一线希望,急切地寻找支援:“你也觉得,杨问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林舜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梦,又不得不打破:“尧尧,你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你相信他,我问你,你自己相信自己吗?你要问我,我只能告诉你,他回不来,他已经不是杨问,只是宁也雄手里的一把刀。是,我承认我有责任,我们都有责任,但那又怎么样?归根结底,他自己把路走绝了。” 丁尧尧猛地一挣肩膀,林舜反而双手扣住她双臂,扳直她的身子:“你骂我、避开我就有用了?尧尧,实话实说,你在自责,你在害怕,你怕一走出去,丁叔叔周阿姨都……出事了,是不是?你更怕那都是因为你,是不是?你别动——丁尧尧,你别动!看着我!我告诉你,还真就是你的错,是你把杨问领到你们家的,是你去找宁也雄的,如果不是你任性,一切都不是这样……可是尧尧,一切已经这样了,你必须长大了!” 丁尧尧抽泣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哭出来:“林舜,我害怕。” “我也害怕”,林舜拉着她的手,“可是害怕才要往前走啊,不然会永远都怕的。” 丁尧尧抬起头看着他:“你出去之后,会不会还要和他……” “会的,尧尧。”林舜有点不忍心,可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必须这么做。只要他跟着宁也雄,就会害人。我知道保卫世界和平这种话听起来很扯,可它就是我们的使命,更是你的使命。” “好了啦,我带你出去。” 丁尧尧站起来,双手合十,掌间纹路交错,纵与横的光芒之间,一个淡淡的身影若隐若现。 “爸爸——”丁尧尧尖叫。 “尧尧”,丁建书在光芒之中微笑,“爸爸真高兴,你愿意走出来……” “爸爸你在哪里?”丁尧尧喜极而泣。 那个身影似乎没有听见丁尧尧的问话:“你看到爸爸的时候,就说明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听我说,你要转告林舜,怒辉他们可能已经陷进宁也雄布下的局里,我进入过这款游戏,试图找它的服务器,我找不到,但是我大概能猜到——服务器设在混沌世界里——所以《妖怪a梦》就有了贯通三界的力量,当宁也雄控制着服务器的时候,他甚至可以选择你们的对手是谁。” 林舜惊骇得不能置信,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战胜宁也雄。 “你告诉林舜,如果想要战胜系统,就必须先进入系统。宁也雄有《妖怪a梦》作为基地,我能做的,只有在游戏之中再建造一个基地,这个空间是混沌世界之中的混沌,如果情势不妙,这个家园就是你们的容身之地。” “可是爸爸……你在哪里……” “尧尧,闭上眼睛……爸爸下面说的这几句话,你要记住,就算一时不懂,也要牢牢记住。第一,宁也雄一手打造出这个系统,或许不是一件坏事。第二,拥有神圣之光的孩子,有直指本心的眼力,你所看见的,有可能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第三,有树的地方就有爸爸,有云的地方就有妈妈。爸爸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从现在开始,继续做快乐的尧尧,不要让我们失望,好女儿。” “爸爸,我记住了爸爸。”丁尧尧睁开眼,那幻影消失了,羽果木的飒飒叶动之中,似乎真的传来父亲慈祥爽朗的笑。 “走啊,林舜。”丁尧尧扯了一把林舜,迈进了光芒的中心…… 此刻正是黎明。天空有如宝蓝色天鹅绒一样澄净。 白色巨石砌成的宫殿,青铜铸成的大道,路边盛开着一簇一簇的紫水晶和红水晶,古老的白银树和黄金树根须直达地底矿脉。一片白银叶子落在路面上,丁琅一响,而后打着转儿滑向远方,像是一只白色舞鞋在歌剧院的华丽舞台上独自游荡。 这里像是梦之都,又似乎不完全是。梦之都的空气里总是带着花香和清风,可是这里好像四处都弥散着一股腐烂潮湿的气息。 “尧尧,这是哪里?我们要回的是梦城。”林舜疑惑地四下张望,他渐渐发现了不对,这里更像是山寨版的梦之都,宫殿城墙上有巨大的豁口,道路的坑洼很久没有修复过,被积水沁出了深深的铜绿。再仔细看,街道两旁的民居显然是用宫墙上拆下的石头砌成的,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大概可以说明,这座城市已经很久都没有执政官。 “我不知道啊……我们应该往哪边走?”丁尧尧原地转了一圈,她发现这座城市其实很“小”,只有中心区有尚可入目的房子以及街道,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一片,让她想起了杨问当年曾经暂住过的地方。 没有妖怪,也没有人,似乎没有任何活动的生物,连一只鸟都没有……不,就在他们的左侧,光光当当的声响由远及近,回音还没有消失,一只长着翅膀的酒坛子就从巷子里飞出来。那是一只半米高的大酒坛,却长着一对鸽子般的小翅膀,拼命地扇啊扇,笨拙又有趣的样子。酒坛还没到他们身边,一阵扑鼻的甜香已经让人熏熏欲醉,坛身上似乎写着一行字,不过很难看清,林舜招了招手,酒坛当的一声落在他的脚旁。 “太有趣了,这里的酒坛子象taxi一样,招手就停啊。”林舜弯腰打量,只见酒坛上写着:尊敬的远方的客人,欢迎来到宝矿都市,请先品尝我们的迎宾酒吧。 两只小翅膀变成了两只银杯,杯身上的浮雕是一个左手矿镐右手权杖的英雄,正带着部属们翻越矿山。林舜恍然大悟:“原来这儿是宝矿都市。” 丁尧尧对妖怪大陆的历史略有了解:“嗯,就是当年栖水源的童赤一手开建的矿城?我爸爸给过我一本书,里面有一篇《梦之都学报——朗日与妖怪都市的湮灭之谜》,里面说到宁也雄的溃败直接导致了妖怪大陆的稳定体系崩溃,不少新兴都市的发展就此受挫,尤其是宝矿都市,作为一个矿产资源集中地,它几乎受到灭顶之灾——” 林舜不高兴地打断了丁尧尧的话,他根本就不爱听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学院派理论:“尧尧,咱们现在就站在宝矿都市,它是什么样子,不用那些学者来教我们——你看,不管怎么说,居民们还是很热情的,一发现我们就送酒来了。”他拿了一个杯子分给丁尧尧:“来吧,吃了几天西瓜了,我们解解馋。” 丁尧尧吞吞吐吐地问:“喂……林舜,你确定这个酒不要钱吗?看起来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这酒舀在银杯里,像是一杯融化的钻石。 “你应该洗掉人类城市那种庸俗的恶习。”林舜舀了一杯,示范给她看,“这个世界不是到处都那么功利的,比钱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哇,太好喝了,快尝尝!”他又舀了一杯,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在喝酒的间隙不忘说教,“我们的心灵都被玷污了,比如亲情爱情友情理想还有正义……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啊!喝呀喝呀,人家那么好客,不喝是不礼貌的……来吧,打开心灵,为了明天干杯!” 丁尧尧小心地抿了一口,这酒又香又滑,咕噜一下就没了,它真的很好喝……丁尧尧还没有反应过来,银杯已经见底了。她看见林舜一杯接一杯地疯狂舀着,那速度完全就是酒到杯干。她觉得不对劲了,酒,她不懂,可是妈妈说过那些好吃的地摊零食都是放了罂粟之类的东西,才让人越吃越想吃。 “林舜,够了!”丁尧尧去拉林舜。林舜一挥胳膊重重甩开她,力量之大动作之粗鲁,都是丁尧尧从没遇到过的。 林舜索性扔开杯子不用,抱起大酒坛狂灌起来,直到把那满满当当一坛酒喝完,才抱着坛子,慢慢坐在地上。 “林……”丁尧尧忽然一阵眩晕,非常舒服的眩晕,好像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轻松而宁静。她的眼前好像升起一层薄雾,朦胧之间一切都美好起来了,她下意识地说,“林舜……你又能干、又能打、又……聪明又……帅气……居然还是王子,天哪你这么正直乐观的男生,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呢?” “嘿。嘿……尧尧你也是啊,你又漂亮又可爱,简直就是智慧女神和光明女神的合体呀。”林舜喝得太多了,恭维起来也更加不靠谱。 “受不了哦,你说的好恶心……” “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我一直这么想……真的,天神选中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尧尧……” 明明知道是这见鬼的酒的作用,丁尧尧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听到这样的夸赞真让人开心,开始的时候知道是胡扯,慢慢的居然就信以为真了。他们面对面坐着,滔滔不绝地互相恭维,心里在喊叫:说多一些啊,说得再明白一些啊,我喜欢听,真喜欢听…… “你多么善良,你去救杨问也是因为善良……” 丁尧尧抿了抿嘴,她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说话,不是这样的,林舜说的那个女孩子不是我。她的整个灵魂开始狂热,可心底有一股清冷的风在吹着,像是七月天里的一个小风扇在极力驱赶酷暑,她摇着头焦躁地大喊:“林舜!不对!你醒醒!” “他很清醒。”黑暗的角落里,钻出了两个魁梧的妖怪,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小孩有点门道,居然能喝这么多。” “别管了,凑人数要紧。”两个妖怪径直向林舜走去。 林舜拍着手笑起来,他想要撑着地站直,但两手一软反而瘫倒在地:“好酒……好久……你们真是又热情又体贴……你们叫什么名字?等我回圣城,要好好赏赐你们!” “还是现在就赏赐我们吧!”两个妖怪拽起林舜的头发,从腰带上摘下一个带刺的颈环,狠狠扣进他的咽喉里,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啊……啊!你们是谁?我是王子!我是你们的王子!”林舜挣扎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试图使用法术,但稍一动心思,颈环扣得更深。 “咱们这个酒的配方也该改改了,这个月抓了二十多个王子,四十多个妖王。”两个人开着玩笑,手下可不放慢,三下五除二把林舜收拾停当了。 “这个女孩儿怎么办?”他们拖起林舜刚要走,其中一个指指丁尧尧。 “这个这个……带给典狱长处置……”这是丁尧尧在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身处一个非常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有个可爱的六七岁的小女孩在笑眯眯地望着她。那个小女孩看起来似乎非常熟悉她,一见面就微笑着说:“打扰了尧尧,我要在这儿借宿一段日子,你不要太担心,我爸爸会接我出去的,我会乖乖的,尽量不烦你哦。” 丁尧尧恍然:“你是宁也雄的女儿?你你你,你已经这么大了?” “是啊,承蒙关照,刚才我洗了个热水澡,一下子就长大了。”女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有着不相称的成熟,“尧尧,我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我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子。” “等等……你到底在哪儿?” “嘻嘻,你猜呢?你来找我呀?” 女孩子轻巧地转了一圈儿:“嘻嘻,尧尧,你的存货真不少呀,我能看好久好久呢。我们来君子协定吧,你的地盘我不去,我的地盘呢,你也别来……当然咯,你也来不了。不过你要多看书多看电影多看漫画……要是存货都没有了,我可要烦你哦。” “你在我的脑子里?”丁尧尧有点明白了。 “用词要准确,是大脑。”小姑娘连说话的语气都和丁尧尧很像,既很嗲,又欠抽。 “你有呒搞错!这是我的大脑哎,你以为是硬盘啊,跑过来就分区?”丁尧尧生气了,她一直也没有感觉到那个偶尔出现的小婴孩对自己有什么妨碍,直到这回喝多了,才看见她。 “这个比喻很好嘛,不过我在d盘,你在c盘,系统是装在你那个盘的,升级打补丁都是你的事。”小女孩托着腮,“其实我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嘛。好好相处哦……我叫婷婷。” 然后……就好像是电视忽然没有信号,满脑子都是雪花点……丁尧尧头痛欲裂地张开眼睛,险些没有弄明白自己在睡着还是醒着。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粗壮的屁股连同半截大腿在自己一米开外晃悠,她连忙又眯起眼,小心地透过长而密的睫毛偷看——就在她的头边上,坐着一个胖大的妖怪,腰上挂着一长串各式各样的钥匙。他们离得非常近,甚至丁尧尧能看见那妖怪说话时候脊背的颤动。 “一队,开始!”那妖怪举手发号施令。 然后就是几百人满怀怒火、似乎情急拼命的大叫—— “元帅必胜!” “万年老妖,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 就这么此起彼伏地喊了五分钟左右,脚步匆匆,一个下属之类的妖怪走过来:“典狱长,您看怎么样?” “一排第六个,二排第八个,三排倒数第二个……”典狱长边说边指,“这几个拉下去,单独训练。”他把“单独训练”四个字说得又轻又狠,一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丁尧尧好奇地稍微抬起头,她看见在一大块废墟空地上,挤着大约三四百个妖怪,他们的双手都被反铐在身后,脖子上都带着限制法力的颈环,并且被串成了十几串。典狱长下令之后,几个凶悍的手下把被点名的、演得不那么逼真的妖怪解下来,两个伺候一个,往空地左侧的地穴里拖。 没多久,就听到了惨绝人寰地叫喊声,那喊声太凄厉了,连丁尧尧都打了个冷战。 “二队!”典狱长打了个哈欠,显然已经疲惫不堪。 刚才那一队囚犯被拉了出去,另一拨则被推了上来,这一次足足有一千多名,黑压压地站满了空地。典狱长一挥手:“开始!” 这群妖怪则是有的伸颈向天,有的努力想要跪倒——甚至连带身边同伴都摔倒在地,他们极力哀求—— “王上开恩哪!” “我们是被逼无奈,才跟了逆贼……” “王上!饶我一命!” …… 丁尧尧糊涂了,两拨人,一拨破口大骂,一拨摇尾乞怜的,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队列四周巡视的狱卒踱步四下看,看见不顺眼的就一鞭子抽过去,这么多人排练起来难度稍微大了些,狱卒不时做着现场导演:“你,说你呢!你废话太多了,要死的战俘,哪有这么多感想?你!你投入些!我可告诉你了,咱们陛下可是出了名的脑子不好使,你们能把他哄开心了,他就能真放了你们。仔细想想啊,倒时候安家费还是你们的,还捡回一条命来,这是多好的事——用劲叫!拼命叫!叫!第一排的注意,差不多了啊。” 第一排死囚一起匍匐跪倒,锁链相连,第二排第三排跟着都跪了下去,典狱长激动地站起来:“哎……慢着点儿跪,别这么急,一排一排的割稻子一样,多假啊。你们到时候可不是这么站法,到时候是一堆人挤在一块儿……来,好,节奏……等等,那个谁?第六列倒数第三个,你找死么?” 林舜站在队列之中,他也被前后左右的巨大牵引力拉得往下坠,但只弯着腰,死死扛着,坚决不肯跪倒。 整个空地都安静下来。 典狱长冷笑一声,慢慢走过去。 丁尧尧倒吸一口冷气,猛坐起来。 林舜的脸本来因为屈辱而发红,现在则变得苍白,他咬着嘴唇,咬得太紧,牙缝里有了血渍。 “看不出我们还有个硬骨头?”典狱长挥挥手,两个狱卒把林舜解开,带到他面前。 “我们还需要几个重伤的战俘,就是缺了胳膊断了腿的那种,小子,你要是不介意,那正好。”典狱长一手按在林舜肩膀上,一手抓住他的左臂,猛地往上一抬。 林舜别过脸,嘴角都在颤抖,典狱长大笑着,“我还没用劲呢小子,我数到三,要么回去好好练,要么我就……啧啧,把你这小胳膊撕下来。” 丁尧尧急得又摆手又使眼色。 “典狱长,鲁圭将军到了。”一个狱卒匆匆跑上来报告。 典狱长随手扔开林舜:“哦?将军来得好快,快请。先把他弄一边去……回头再说。” 林舜原本惨白的脸又开始气得发青——鲁圭,抗魔团团长,正是全权负责梦之都保卫的将军。在圣城诸将里,他的职位和林怒辉平级。 只是他已经被拖到不碍眼的角落里。 丁尧尧见情况稍微好转,忙又原地趴好不动。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回自己家园去,但是再回来就不那么有准头了,丁尧尧扫了一眼地理位置,准备找个机会接近林舜,带着他一起跑。 鲁圭将军已经带着四名副将,数十个亲随,大步走进来,典狱长满脸堆笑寒暄,鲁圭却愁眉紧锁,直奔主题:“典狱长,我要的三千名死囚都在这儿了?” “眼下一共是两千九百四十二个。”典狱长很得意,“都按照您的吩咐在训练来着,将军,我给您演示演示?” 鲁圭将军木然摇头:“没有心情。罢了,整整三千个也不像,典狱长,就先这么多吧,悬赏都市里交出来的活儿,我还有不放心的? “那我们这个……” “一千套耀阳之灵,一千套耀阳之力,一百个真髓火石。我都已经带来了,搁在大门入口堆着呢,你点点吧。”鲁圭声音空洞无力 “鲁将军带的货,我们怎么会不放心……不过将军,这些囚犯你不满意?”典狱长察言观色,“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要我们效劳?” 鲁圭迅速而懊恼地摇头:“不是,撑过了这一时,不知道后事如何。打了六天了,连对手是谁、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唉!” “不是说是宁也雄……”典狱长刚一开口,自己打起哈哈,“你看我,老了老了,不该问的不问,打仗是你们战士的事情,悬赏才是我们这些下三滥干的事。鲁将军啊,我也不留你,咱们各自点货,银货两讫了,您尽早赶回圣城复命。来呀……把一队二队三队都凑齐了给将军过目。” 这下本来不大的空地上立刻接踵摩肩的,狱卒空鞭一甩,这将近三千名妖怪叫骂的叫骂,哭求的哭求,有吓傻了缩在一隅的,有作势拼命要往外冲的…… “如何?”典狱长在鲁圭将军身后问。 “演得稍微过了,都不象战俘了……如果真是朗日元帅的部下,就算是凌迟也不会出声的。”鲁圭苦笑,也不知笑谁,“不过这样最好,王上喜欢。行了……够了!” 他看不下去了,连身后的副将亲从们也看不下去,各个低着脑袋——这实在战士的莫大耻辱。 可还有个更看不下去的,林舜挣扎着叫骂出来:“鲁圭……你就是这么报效王上的?你就是这么打仗的?你这懦夫!混账!” 鲁圭看着典狱长,典狱长毫不犹豫:“我退还你一套耀阳之灵。” 鲁圭远远扫了一眼:“典狱长,这个人不是死囚?” 典狱长皮笑肉不笑:“鲁将军,悬赏都市有自己的规矩,不该问的,您也别问了。” 林舜不依不饶地叫着:“混帐东西,你和那些魔怪有什么分别!” 丁尧尧急了,以前看电视看到这种愣头青还觉得是夸张,没想到还真能看见活的,这样乱喊乱骂,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她跳了起来,尖声大叫:“林舜,你有脑子没有?闭嘴呀!” 典狱长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喝了白日梦酒的女孩会恢复得这么快,神完气足地就跳出来。 鲁圭更是怔住了,他反复咀嚼那两个字:“林……舜?” 他慢慢走过去,林舜昂着脖子硬挺:“有种的你就灭口吧,只要我活着,一定会面见陛下,陈述你的丑行。” 鲁圭从惊讶转而哂笑,接着是典狱长,接着是狱卒,最后连满场的囚犯们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嘲讽大笑起来,那笑声响亮而尖刻、像在笑这个不知自己是谁的小子,更像是在笑某一个自己…… 林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他看着那些因为过度夸张而扭曲的面孔,某些牢不可破的东西在动摇:“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第10节 旗鼓相当的勇气 “发生了什么?”林舜伸手想要摸摸额头,手却重得抬不起来。 他依稀记得,他在那群“战俘”面前慷慨陈词,然后被身后的狱卒一棒子打晕。是了,回忆渐渐清醒,那些嘲笑又一次钻进脑海,笑得他怒火中烧。 “林舜,你醒啦?”丁尧尧坐在他床边。这是一间依山而建的房子,按照四壁的潮湿来看,很有可能是在山腹之中。没有光源,也没有灯火,只有墙壁石缝里长着一簇一簇的“夜未明”,那是盛阳山上的特产,细如蛛丝,汲取火山的光芒而生,到了光尽,就自然而然地再也看不到。 林舜张开眼,看着夜未明:“你看我像不像夜未明?烧完了就什么都没了——没了也好,偏偏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能发光的东西。” 他很少有沮丧颓废的时候,所以这一伤感起来,脸上表情蛮搞笑的。 “是是是,你是夜未明……”丁尧尧笨手笨脚地帮他擦脖子上颈环留下的伤口,一不留神用劲大了,忙问,“疼吧?” “疼死也好。”林舜继续颓废,“你说这像不像我一生的写照?活蹦乱跳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结果被人勒住脖子,一动也动不了。” “好好好,象,特别象。” 丁尧尧转身去给他倒点水喝。就听林舜还在后面嘟哝:“啊,这屋子也像我,像我……粗糙,黑暗,看不见出路,不知道自己是谁……真像我。” “喂!人家抑郁的时候都是不说话的,你郁闷的时候……怎么想象力这么丰富呢?”丁尧尧从小没伺候过人,向来是只许自己话痨不让他人联想的。她没耐心了,把杯子往前一递,“喝点水吧……他们说白日梦酒是有后遗症的,会有一种‘幻灭’的‘虚无感’,不知道你这个算不算。” “这水更像我了。它——”林舜也不接杯子,盯着杯中清水走神。 丁尧尧忍不住了,一杯水泼在他脸上:“象,真像!给你的时候是好好一杯水,出去的时候就成嘘嘘了。喂我说你有完没完啊,昨天你还在哇啦哇啦地教育我呢!”她揉揉林舜的额头,“好了,想点开心的,实在不行,我借你肩膀哭一下?” 林舜还真不客气,说哭就哭,开始还是抽泣,慢慢就有声有色起来,边哭边数落……丁尧尧又窘又郁闷,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生的脑袋搁在肩膀上有那么重——老得硬撑着才不会两个人都倒下。林舜的眼泪浸过衣服,顺着肩膀往胳肢窝里流,弄得丁尧尧直痒痒,她一手扶着林舜,一手想扯一把衣服,林舜大概是误会了,抱着她开始狂哭。 “我爸爸不知道怎么样了……妈妈不知道在哪里……白琳郭华她们都好久不见……杨问不理我……我跑到这个鬼地方——还要跟你这个白痴在一起——”丁尧尧也干脆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两个孩子抱头痛哭,争相抒发内心郁闷,只哭得精疲力竭头晕脑涨,才双双倒在小床上昏睡过去。 直到他们睡熟了,鲁圭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夜未明的黯淡光芒下,少男少女的面孔细腻如白瓷,他们的泪痕还在,鼻翼还红红的,嘴角上却带了安静的微笑。尤其是那个女孩子,她带着孩童的天真甜美,又微微透出一丝少女令人心悸的青春。只是鼻尖上一点清鼻涕随着呼吸微颤,鲁圭的手不受指引似的伸出,等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把那点鼻涕揩去了。 奇怪!鲁圭有点诧异,他回身施了一个催眠的法术在两个孩子身上,准备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但他刚转过身,丁尧尧已经醒过来:“鲁将军?我应该叫你鲁叔叔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法术对她没有任何作用。 一个林舜不可怕,一个丁尧尧也不可怕,但是优秀的战士和优秀的牧师组队,这就有点可怕了。 鲁圭坐下:“小姑娘,你是和殿下一起到的?” “嗯,我跟他来的。”丁尧尧担心地看了看林舜,“鲁叔叔,林舜醒了之后怎么办呢?他会恨死你的,他一定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你呢?你不恨我?” “我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有点儿……可我每次哭完就谁都不恨了。”丁尧尧无奈地耸耸肩膀,“再说了,我爸爸说过,林叔叔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毕竟是托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福;鲁叔叔才是王上的秋风孤臣呢。” 这几句话说的鲁圭大惊失色:“你是谁的女儿?” “我父亲是丁建书,母亲是周小云,你叫我尧尧就好了。”丁尧尧骄傲地自报家门。 “难怪呀难怪——听说建书是一隐再隐,娇妻爱女好不逍遥,没想到这妖界大事,他还关心得很。”鲁圭既有被称赞的得意,也多少有点不满,丁建书当时的一走了之,直接震动了整个梦之都,闲言碎语一天都没有少过。 “不是的鲁叔叔,我爸爸出事了!”丁尧尧删繁就简,稍微添油加醋,把父母忍辱负重的丰功伟绩平淡而丝毫不漏地叙说一遍。 鲁圭越听越惊诧:“梦城发生这么大事,怒辉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他越想越生气,站起来走了几步,“梦城奏报堆了半个屋子,王上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林怒辉他不知道圣城是什么状况?刚愎自用!父子俩一样的刚愎自用!他在梦城布防有个屁用?难道宁也雄会有志于一个人类城市?他要的就是圣城!” 丁尧尧沉默了,其实父亲的话还有后半句的——只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宁也雄已经朗日的壳里蜕出来了,他们倒还死死背着空壳不放。 “尧尧,这样吧,先让殿下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回圣城,路上我仔细向他解释。”鲁圭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对了,你们来悬赏都市,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丁尧尧的心砰砰狂跳,她不假思索地信口雌黄:“当然有啦,林舜是王子哎,怎么会没事乱跑,林叔叔和林婶婶都是知道的,他们好像还商量了点什么,不过那个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好,你们先休息,嗯?”鲁圭亲切地捏捏丁尧尧脸蛋,转身出门,轻轻带上房门。 不对不对不对!如果自己闯了祸,人家误会了生气了,自己肯定会着急解释的。鲁叔叔为什么不和林舜解释?她拉开门就往外冲,“鲁叔叔——还有一件事——” “站住。”两名守卫的亲随一左一右地拦在她面前。 果然不出所料,门口是有守卫的。 鲁圭回头,摆摆手,守卫退下,他弯腰,和颜悦色地问:“尧尧,还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丁尧尧抓紧时间想还能有什么事,然后仰着脸郑重认真地说,“鲁叔叔,我们是被坏人用一个长翅膀的酒坛子灌醉的,你要去管管他们,别让他们再害人了。” “好孩子,放心去睡吧,嗯?叔叔知道了。”鲁圭离开了。 丁尧尧回到小屋里,关上门,倚在门背后长长出了口气,然后跑上床用力推搡林舜:“快醒醒,快!我们很危险的,跟我走——” 林舜睡得正香,浑身妖气全无,这种状态是没法往空间带的。 这一间空屋一张床,要跑没地跑要藏没地藏的,丁尧尧短暂惊骇之后,索性强迫镇静下来,她一个接一个自问自答,由于平时很少做推理,只能象回答考试题一样写出来: 鲁圭会杀掉林舜吗? 不会的理由: 1,鲁圭很客气,鲁圭答应过了。 2,鲁圭和林叔叔他们都是同事。 3,自己告诉过他林叔叔林婶婶知道林舜来悬赏都市。 4,鲁圭觉得林舜是个好王储,将来会成为好妖王。他愿意辅佐林舜。 会的理由: 5,死人/死妖怪≈死囚犯≈被抓凑数的路人甲≈林舜 6,爸爸说:不要和一切号称顾全大局又不肯自我牺牲的人交朋友,因为你一定不是那个大局,多半是被牺牲掉的少数。 7,林舜会告密,妖王就会生气;除非林舜不告诉妖王,但他肯定还会告诉林叔叔。 8,林舜是王储,有可能变成将来的妖王,不管好不好,都有可能会对他不利。 丁尧尧先划掉了一和二,想了一会儿划掉了三——就算丁叔叔真的知道林舜来了,也不知道鲁圭来了,最多就是死无对证。现在是“四”这一条对“五六七八”这四条,有点孤军奋战的意思了。 一切问题分析到最后都是人品问题啊! 丁尧尧在第四条和第五、七、八条之间划了重重两道连接线。问题集中到一点,在鲁圭心里,是整个妖界的分量大?还是自己安危分量大?她想着想着寒毛直竖,这是一道主观题呀,如果鲁圭是个自私冷血的家伙,他有一百种理由证明除掉林舜是有利于妖界发展的。所以……这些都不算,现在只要弄明白——鲁圭是一个自私冷血的家伙吗? 丁尧尧闭上眼睛,她解答出正确答案了,是的,是的。如果鲁圭不是,他就不应该怒骂林叔叔不来找他,圣城危急,他应该求援的,可他面子显然比战事要重要。 其实看世界很简单的,所有的言论都不要听,只看大家在做什么就清楚明白了。丁尧尧擦掉其他七条,看着第六条,轻轻叹了口气:“分析来分析去,爸爸一句话早就说明白了嘛。” “你爸爸本来就是我们妖怪大陆最聪明的一个。”林舜头侧的墙角,开了一个小小的圆门,典狱长费力地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 丁尧尧吓一跳,按着嘴巴,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典狱长拉着林舜双肩,倒拽进圆门,丁尧尧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他们一边爬,身后的石头自行合拢,天衣无缝。 密道长而曲折,出口处是一片荒芜的墓地。新坟旧坟挤得满满当当,好一点的还能看得出元素谱系,其他的就是随便一埋,意思意思算了。 “害怕吗?”典狱长扛着林舜大步向前,丁尧尧得时不时小跑才能跟上他。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墓地里鬼气森森。 “不怕,就是我以为妖怪的葬礼会和人类不同。” “本来是不同,不过混血妖进来之后……就不一样了。” “怎么这儿也有混血妖吗?” “何止是混血妖?还有妖魔,杀手,逃兵,逃犯……总之混不下去的亡命徒都来这儿了,怎么丁建书没和你说过?”典狱长头也不回。 “您认得我爸爸?” “算是。”坟间地头时不时露出一张脸几只手,典狱长顺脚踢飞,大步流星。边走还边介绍:“这个悬赏都市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块儿墓地了,冬暖夏凉,没虫子没苍蝇,呆久了呆出感情来,保管你都不想走——怎么样小姑娘,来一块地方?定个全家福套系,我给你打七折。哎,别想多了啊,未雨绸缪嘛。” 丁尧尧被戳到痛处了,她憋了半天,尽一个晚辈全部的礼貌:“谢谢你,叔叔,将来我爸爸问起来,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火钥,咳,这名字自己听起来都别扭。”典狱长带着他们走出墓地,路边拴着两匹,马,像是冰雕,又像是月华凝聚,眼睛里闪着流水的光泽。典狱长把林舜扔上一匹马,“上去吧,这是流驹,飞流瀑布凝结成的水流之马,不管带到什么地方,它们只向飞流瀑布下的水潭跑。路上要当心,殿下喝下去的白日梦酒还要七天才能酒劲全退,记得不管遇到什么都别停。到了飞流瀑布,直接向南走就是梦之都……那就是王子殿下的地盘,不用我操心了。” 典狱长就要离开,丁尧尧忙问:“叔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不是帮你们,是帮你。”典狱长不习惯温情脉脉的动作,伸手想摸摸丁尧尧,还是收回来挠挠自己的脑袋,“呃……当年你爸爸做小酒保的时候,我们这群混混经常去蹭酒,林怒辉每次都请我们喝酒,你爸可是概不赊账。哈,他这家伙,我们都喊他丁妈,天天就那么几句话——这酒可烈呢,这酒可贵呢,打烊了,回去吧……不过每次喝多了,他都给我们煮一碗清水挂面。嗨……一眨眼千把年,请喝酒的到处都是,倒是那几碗面,忘不了,忘不了。丁……尧尧啊,就当我还你爸一个情,没什么好谢,悬赏都市里都是该死的东西。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叔叔叔叔,别走——这马怎么才能跑啊!”丁尧尧骑在马背上,又踢又晃,它纹丝不动。 典狱长一口吐沫吐在马头上,流驹见水,四蹄奔腾如飞。丁尧尧死死抱着马脖子,转眼之间,已经不见了典狱长身影。 丁妈,真是好笑的称呼啊!丁尧尧趴在马背上,眼泪默默流着,爸爸这个习惯居然保持了这么久,每次她名义上读书其实是偷偷上网到半夜,爸爸总会下厨,端着宵夜劝她多少吃点儿,她却总是只要零食不要吃饭,还借题发挥说面条最难吃……她发誓如果能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下厨煮一碗牛肉面送给老爸,因为,因为只有牵挂你半夜饿不饿的人,才是家人啊。 前面转弯,有一大片舞台样的场地,场地正中围了不少妖怪,丁尧尧想控制流驹转弯,但这马快如飞流,她还没看清楚那些妖怪在干什么,流驹已经一跃而入,径直奔向另一端。 “流驹!” “抓住它!” 这马太惹眼了,四面八方,法术兵器绳索一起向马头招呼,流驹异常灵活,上腾下跃左闪右躲,就在丁尧尧抱紧马脖子闭着眼睛的时候,听见后面重重一声坠地声——糟了,林舜还在睡呢。 “喂……你们是谁!”丁尧尧不看还好,一看声音都发颤了,这明显是个擂台,四周都是各式的武器,擂台中心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身体,四周石头一片暗红色,也不知是不是血染成的。 “小丫头,我们是谁?你骑着马冲进竞技场,你不懂规矩?”一个举着镰刀狼牙棒,*着上身的巨人走过来,他只有两个半拉的耳朵,眼睛周围伤疤过多,变成了竖着的形状,一开口满脸横肉扭动,“还不快下来。” 丁尧尧乖乖跳下马,眨巴着大眼睛委屈又可怜地喊:“大哥哥我错了……我不会骑这个马,我不是故意的。” 巨人及其同伙互相看看,瓮声瓮气地商量几句,回头:“小女孩……你走吧,把人和马留下。” 丁尧尧更加眼泪啪嚓,声音象蚊子哼哼:“可是,我没有马,怎么走呢?” 巨人没遇到这种状况,回头又嘀咕两句,大度地一挥手:“你骑着你的马走吧,我们不和小丫头过不去,快滚。” 在任何一个英雄主义还有稍微残存的地方,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孩都会受到莫名其妙的优待,这是丁尧尧博览群书之后得到的最有用结论。 可是她还不能走,她小声地讨价还价:“大哥哥,我这个朋友生病了,还被人催眠了……要不然,马给你,我带他走行吗?” 巨人脸色沉下来:“小丫头,竞技场上的规矩是男的就不许走——快滚!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他看起来确实很狰狞,镰刀上还有血滴,丁尧尧腿一软摔在地上,哆嗦着往后退,一退,手碰到了那具尸体——尸体几乎被镰刀切成两半,她吓得闭着眼睛尖叫一声。 四周的巨妖哄然大笑。 丁尧尧连哭带叫:“就算你们要和他打……他还被催眠呢……” “这还不简单?”巨人飞起一脚踢在林舜腰上,林舜打着转儿飞起来,摔在护壁石上又滚下来,他“呃”了一声,倒是慢慢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小子起来。”巨人拎着林舜的领子把他提在半空,不满地晃晃:“你会不会打架?” 林舜腰也疼头也疼,想伸手揉太阳穴,被巨人一巴掌连胳膊带脑袋打偏:“会不会!” “会……可是,我真的会吗?”林舜发呆。 巨人把他扔下:“会就快点,随便你用什么。” 林舜凝神,可是指尖刃完全不能成形,他想站起来,但浑身四周软得象抽去骨头,他想振作点,可是稍微思索,就抱着脑袋呻吟:“啊……我不行……” 巨人不管他行不行,一棒子扫过来,丁尧尧尖叫一声“小心啊”,林舜急忙向一侧跳,但镰刀刀刃还是擦着他的小腿肚子划过去,一道血红的弧线划了出来。 丁尧尧忙跑过去,抱着林舜死命摇:“够了够了,你别想那么多行不行?他们会杀了你的!他们真的会!” “那就杀了我好了,反正活着也没意思。尧尧你别管我了,走开——”林舜推丁尧尧,可胳膊都是软的。 丁尧尧不想看见面前这个男孩了,他以前虽然讨厌,但每一天都是活力充沛,太阳神转世一样的光明正义,怎么会一坛酒就变成这样?丁尧尧不再想了,一把拉住他的手,就要打开结界:“我们走……” 林舜甩开她的手:“我说了你别管我了……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想去……哪儿都是脏的假的虚伪的……我还是干干净净得死了算了。” “不滚开连你一起砍了!”巨人慢慢举起镰刀狼牙棒,落日的余晖拉出狼牙棒的影,比地上的林舜身体还要长。 “我受够了!”丁尧尧站起来,一擦眼泪,伸手:“我和你打,谁……借给我一个小一点的家伙?” 四周喷笑,指点她自己去挑。 丁尧尧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兵器壁挂走,扶两下这个,按一按那个,确定百分之九十九她根本拿不动,最后挑了一把本来应该是飞刀的短刀。 又一阵狂笑,巨人也挺没面子的,和这么一个小女孩儿打,赢了输了都是笑柄。 丁尧尧活动活动手腕,转转脚尖,双手擎刀举起,回忆了一下动漫里的经典叫阵,大声喊:“去死吧——” 跟着就往前冲,冲了三步,觉得刚才那样不顺口,又稍微调整词序:“死去吧——” 巨人转身,惊讶地看着丁尧尧迈着小短腿从身边慢悠悠跑过去。 丁尧尧扑了个空,转身,她亲身实践之后发现这喊法其实很没气势,最后一个“吧”拖得软弱无力,她换了一个传统叫法第二次冲:“拿命来——” 这回巨人不跟她客气了,放她过去的时候肘部在她背上轻轻一撞,丁尧尧砰地摔在地上,立即动也不动。 巨人更惊讶了,他觉得自己压根没有用力,碰翻一个花瓶也不一定就碎。 丁尧尧是被自己的冲击力摔的,她晕乎乎地趴了一会儿,爬起来,这个对手太高了,仰视脖子都会痛,她不喊点什么就不敢往上冲,她第三次举起那把飞刀:“赐予我力量吧——” 巨人不跟她玩了,直面迎着她,林舜清醒了:“尧尧!” 丁尧尧一刀砍在狼牙棒上,震得虎口生疼拿捏不稳,刀身反弹在额头上,立即磕破一小块儿,她冲势还停不住,顺手一扶,扶在狼牙棒刀刃中间——幸亏这兵器够大她手够小,刀刃没有穿过手掌,但还是把手腕割伤了一块。她恶狠狠抬头:“再来!” 巨人抓起她的头发往边上一扔,大步向林舜走去。 丁尧尧连滚带爬地挡在林舜前面:“等一下我还没打完!” 林舜扶着头站起来:“尧尧你神经啊。” 丁尧尧咬咬嘴唇,吸溜一下鼻子,仰头对巨人说:“ih*eadream……啊……你听不懂英文……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我想跟着一个老大,摇旗呐喊,每次要打架了,我就撸着袖子说——老大揍他!然后真动手呢,我就躲在一边……很好玩吧?”她嘿嘿笑了两声,可能是流血的缘故,声音有点儿发飘,“不过呢,好可惜,我跟了一个,又跟了一个,一个比一个没用,你懂吗?有的有童年阴影,有的有心理障碍,总之……总之我不知道怎么了!现在男生一个比一个要死要活的。”她扭头看看林舜,“那个叫犹豫,幻灭,啊?”她又恶狠狠一扭头,点点自己胸口,“好吧,现在我自己做老大了,这个家伙是我带来的,我不管你们是干嘛的,我要带他走,就这样。” 那巨人被她说晕了,他慢慢放下棒子,回头,又和同伙商量几句,认倒霉地一挥手,又不屑地一拉嘴角,那意思是——你带他走吧,这种懦夫,他的血也不配染上我们竞技场。 丁尧尧喘了两口粗气,拉着林舜胳膊:“愣着干吗快走。” “丁尧尧,挤兑人不是这样挤兑的。”林舜被她拉了几步,敲敲脑袋,站住,“让开让开……我让你听听,根正苗红的cosyer应该咋呼点什么。” “要有节奏。”林舜第一拳挥出去的时候还有点儿软弱无力,第二拳已经带了力道,到第三拳挥出,结结实实的风暴撞在巨人的小肚子上,打得他弯下腰咆哮一声。 “要有力量。”林舜的敏捷度是可怕的,巨人一抬手,他已经一脚踏在他手腕上,凌空反身转踢,脚尖正中巨人颈窝。他膝盖在巨人后腰一撞,指尖刃闪出金光,直指心脏部位。林舜略一犹豫,锋刃在巨人后背上划了个小十字,然后起身。 “要有抒情。”林舜转身向那群看热闹的同伙们走去,他的热身结束了,热血才刚刚开始澎湃,一边轮着圈地打一边为自己的动作戏加旁白,“我讨厌悬赏都市,我讨厌你们这群只知道用拳头取乐的蠢货,我也讨厌那个我没见过的圣城——可是!”他的速度加快,像是龙卷风冲进棉化地里,“可是我就这么离开,我最厌恶的会是我自己——”指尖刃吞吐着,如风似火,划下一个又一个十字,额头、眉心、咽喉、心脏……都是精准而致命的位置。 “要有总结。”林舜挥出最后一刀,收手,“如果我刚才真的动手了,你们现在都是竞技场的尸体,现在,一起给我闪开——” “最后要有爆发。”林舜的指尖刃暴涨,金蛇一般的闪电从天边、云际、从悬赏都市的每一个阴霾的缝隙中汇聚进来,这才是一个雷电系金牌战士的真正一击,他招呼丁尧尧“one——two——together!” 丁尧尧用最大的声音跟着林舜一起狂吼:“死去吧——” 石破天惊的一声炸响,竞技场轰然四分五裂,丁尧尧失去平衡的瞬间,林舜揽着她的腰,把她扔到流驹背上。他们双双啐了口吐沫,流驹狂奔起来。 “林舜,你酒醒啦?”丁尧尧高兴地问候。 “我很难过,尧尧,我终于知道自己对很多东西无能为力,我以前做的事有多可笑……” “噗……没完没了。”丁尧尧垂下脑袋。 “不过,可笑就让他们笑好了。”林舜傻笑起来,向丁尧尧伸手,“谢谢你尧尧,你长大了,真好。” “你也长大了,殿下。”丁尧尧伸手和他一握,感觉到旗鼓相当的勇气。 第11节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能骑着马去上学,要多拉风有多拉风,喂喂,最可爱的小白马,你到家之后,能不能不要消失,跟我一起走啊?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非要回那个瀑布干什么呢?”丁尧尧抱着流驹的脖颈,哼哼唧唧地念叨。 “你的梦想还真多。”林舜要泼一盆冷水了,“不过流驹是不会说话的,它根本就不是生物,你死了这份心吧。” 丁尧尧实在是个话痨,自从她上路之后,就没有一天停止对流驹的说服工作。她觉得这个坐骑真是太完美了,有跑车的速度,骏马的外形,而且象水床一样还能按摩腰椎。她滔滔不绝地展示自己的宏伟蓝图:“我把我们家的浴室让给你,你不知道,我们家有一种淋浴器,花洒一开,和瀑布没什么两样。或者你住在爸爸的虚拟空间里,我让爸爸给你弄点水……好不好啦?求你啦?” “尧尧,我再重申一遍,它是听不见你说的话的,只有我能听到,我快疯了,满脑子都是问题,我们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林舜求她:“拜托了拜托了,你想要流驹,回头我给你弄两匹没问题。” 戮天雪山是整个妖怪世界的水源,汩汩的泉水不择地而流淌,渐渐汇聚成河,河水经飞流瀑布,一路壮阔,最终汇聚在浩浩茫茫的栖水源。林舜没有修炼过长途飞行的法术,他只能在战斗的时候做一些腾跃,滑翔以及滞空,所以一般情况下随身携带飞行羽——上一回和旱魃斗法,飞行羽被烧得一根不剩,这原本眨眼就到的路,非要骑着马傻乎乎跑,林舜已经很不高兴了。何况丁尧尧和他根本就不是同类,这丫头好像很难长时间严肃起来或者专注起来,稍有个风吹草动,注意力立马转移。 “才不要,它要是真不想跟着我,我干嘛要强迫它呢?”丁尧尧叹口气。 流驹本来一直在小溪正中顺流飞奔,忽然之间,两匹马同时跳出小溪,跃上右侧的草地——丁尧尧差点撞在一棵巨大的护树树干上,她侧着身子躲过去,大声问:“林舜,它们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林舜也很诧异,在有水路可以选择的时候,流驹是不会走陆地的。而且它们明显被吓坏了,载着两个骑者东一头西一头地乱兜圈子,像是两盆被急剧晃动的水。令它们不安的某种东西在渐渐靠近,林舜恍然大悟,食指中指一甩,指尖刃在手:“尧尧下马。”他手里金印一闪,封住了两匹流驹。 小溪的转弯处,出现了一只巨硕的猛虎,它通体灰白,足足有一层楼高,嘴里叼着一只青羚,像个顽皮的孩子叼着荷叶一样,五根长而粗的虎尾四根拖曳,一根卷曲着,缠着个小矮人,想来是它的纪念品。 “这种妖怪叫做六五,是戮天雪山上的怪兽,传说是圣兽*的后代。”林舜看见六五之后反倒放松了,这五尾虎固然凶猛,但对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流驹的反应过分了,他顺便给丁尧尧做科普:“六五嘴里叼着的那个叫做青羚,大概是整个大陆最温顺的怪兽了;它尾巴上卷着的那个叫做……咦?那个叫什么来着?好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林舜用力敲脑壳:“哎呀哎呀,你看我这短路的,那个词就在嘴边上,愣是吐不出来。” “林舜……这个我好像认识。”丁尧尧的表情怪怪的,“那个……是游戏玩家吧?” 林舜的手从半空摔下来,瞪着六五的尾巴不敢置信:“ohmygod,真的是啊。” 一个二维世界的玩家出现在了妖怪大陆——他立刻就明白了清末那些老臣们看见奇淫巧计的西洋玩意儿之后为什么会哀嚎“天亡我大清”,太恶搞了吧,整个世界的规则在一瞬间被搅和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发出哲人们永恒的疑惑——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的第二个反应是——那、那、那、那是人吗?如果是人,按照妖怪本能他必须立刻施以救援,如果不是他没必要非要去难为一只妖兽。 酒足饭饱的六五也没有过来挑衅的意思,它逆着溪流饭后散步,看起来是要溜达回戮天雪山上去。六五走得很慢,但步幅巨大,几下子,它已经越过了林舜他们,尾巴卷着的那个玩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一动不动。六五的尾巴卷累了,松开把玩家扔到溪水里,准备换一根尾巴接着运货。可能是雪水的清冷刺激到了什么,那玩家很轻很轻地喊了一声:“林舜……” “一定是宁也雄的诡计,尧尧你自己当心。”林舜做了判断,但他还是健步如飞地冲了过去。 六五发现敌情,一张嘴吐出青羚,嗷唠一声吼,前半身一蹲,腾空而起,四爪带着晶莹透亮的水珠,直扑林舜。 丁尧尧一屁股坐下来看好戏,她边看边摇头,林舜这个王子当得真没劲,她还以为王子嘛,肯定象《西游记》里似的,单手一指,嘴里喊一声“孽畜,还不快咋地咋地”,然后六五就会趴在地上任凭处置。结果不仅要亲自动手打,而且还不是秒杀,你窜过来我跳过去的,六五好像还在上风。 她对冗长无聊的国产动作片兴趣匮乏,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上大叫:“林舜——你快点儿啊——” 林舜边打边回头:“你知道什么!这只六五变态死了,我这边稍微一动手,它就把尾巴收紧,怎么回事啊,世风日下,连只老虎也不单纯。”他也急了,威胁六五:“我警告你,我真的是王子啊,你再乱来我不客气了!” 六五两根虎尾一伸,缠住林舜脚踝,然后扭腰就拽。林舜这次真火了,反手刀上撩,啪啪啪啪地四挑,连斩下四根虎尾,六五痛得仰天长啸,声震寰宇,远远近近的,一声一声的鸟鸣兽啼回应着它,好像整座戮天山的怪物都冲着这边来了。 林舜不管那些怪物,他上前抱起六五的猎物——“猎物”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条:林舜,我是方芳,求你快让尧尧救我弟弟,他快不行了。 林舜刚要开口,那纸条上的字变化了:林舜,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我一件一件说给你们听,可是我打字很慢。相信我,先救我弟弟小岸。 林舜摇着头:“不可能的,我不相信,证明给我看你是芳,比如……我都说过些什么?” 纸条空白了几秒钟,然后出现了这样的字句: 听说天才都是不考满分的,所以我每次考试一定会空一个选择题。 王老师,我觉得你在架空我这个数学课代表。 雷垒,你要是能保证拿联赛冠军,我才懒得去。什么?冠军没有我想象里重要?是啊,就一中的实力摆在那里,你们是要凭想象才能拿冠军。好了好了,兄弟,我们各退一步,分工合作吧,你们负责私下抱怨,我负责赢。 怎么练习英语作文?啊……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不过我经常做一些私下练习,比如竞选总统的演讲稿啊,诺贝尔奖的致谢词啊,多多动手写就对了。 …… 林舜的脸开始发红,他低声嘟哝:“够了够了。” “天啊,这么臭屁的话真的都是你说的?难怪你们班同学不喜欢你。”丁尧尧凑过头来看,扑哧笑出声:“就算真的是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啊。就算非要这么说,也要说得有技巧一点嘛。” “我就是这么想的,当然要这么说。尧尧,为什么做人非要那么虚伪?不夹着尾巴谦虚一点就要被人骂?切,不遭人忌是庸才。”林舜懊恼地把纸条扔开了。 他本来等的是另外一句的,他很想问问方芳,礼物收到了没有,喜欢吗?那句话看到了没有,同意吗?他不敢问,也来不及问,那只断了尾巴的六五不住口地吼叫,成群的青羚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跑得最快冲在最前面的是几百只小羊羔,低着头、用额头上一丁点大、还没有长硬的犄角撞向林舜和丁尧尧。有几只蹦跶地特别欢,一头撞在树上就不动了。 接着就是乌泱泱一大片的青羚发起总攻,这个阵势林舜闻所未闻,好吧就算自己是敌人,哪有对抗敌人的时候先让小家伙们冲上来,父母殿后的?更何况这些父母的攻击能力也就是平平,反倒是那只六五,躲在队伍最后,一派的气定神闲。 一只青羚凌空跃起撞在流驹身上,犄角在流驹腰部留下了一个碗口深浅的伤,清水从伤口处缓缓流了出来,凝结成一串烛泪样的水流。 “林舜——解开它们!它们会被撞死的!”丁尧尧大声叫。 林舜愤怒了,他一手拎起丁尧尧,一手拎起小岸的“身体”,双臂一展飞了起来,把他们往流驹背上一扔,双手打开流驹封印。然后逆风一转,向着六五斜扑下去。六五想逃,哪儿还来得及?四面八方布满电网,身为王子林舜不愿意为难妖怪们,可是不代表他没有清理门户的权力。他揪起六五残余的两跟尾巴,大力挥起,向地上狠狠砸去,轰的一声巨响,地上被砸出个浅浅的大坑来。 “怎么了,学会占山为王了?我叫你占、占、占……来吧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林舜火气一上来,出手越来越残暴,这么一砸再砸,六五砸得气息奄奄,眼看就要丧命。 “殿下”,载着丁尧尧的那匹流驹迈着小碎步跑过羚羊群,向着林舜开口:“不知者不罪。放过它一命吧,它毕竟是圣兽*的后代,是戮天雪山的主人啊。” “你、你会说话?”林舜手停下来:“它算什么主人?它一边拿青羚当美餐,一边让清羚为它卖命——” “殿下”,流驹低头表示恭敬:“您有所不知。在六五没有称霸戮天雪山的时候,这里是盗矿者的圣地,青羚、晶雀……都几乎被他们捕杀一空。是六五带领他们赶走了盗矿者,它只是每日三餐吃一只羚羊,这也是青羚们同意的。” “青羚们同意?我不同意!大陆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王上的,盗矿者也应该由王上来惩罚。”林舜摇头。 流驹几乎伏下长颈:“殿下……您说的不错。可是,王上他在梦之都的宫殿里,他……他每年索要一百只晶雀放在王宫里观赏,索要五百头青羚养在郊区供他食用,一千车最好的宝石,打造他的陵寝。而雪山上的事情,他是根本不会过问的。” 林舜又一次颠覆了自己的价值观:“怎么会这样?” “整个大陆都是这样,特别是自从五行漩涡逆转,五行开始混乱以来——” “什么?五行漩涡逆转?”五行漩涡是大陆正中的力量之源,打造王杖就是在那里进行的,那儿可以说是妖界的核心所在,甚至林舜都不被允许进入。他惊讶到声音都变得尖锐:“为什么这么大的事,连你都知道,王城却没有妖怪知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五行漩涡什么时候逆转的?” 流驹的声音低而温和:“殿下,大家都说,五行漩涡的逆转就是您带来的。” “你再敢胡说?”林舜扬刀。 流驹的头伏得更低:“殿下,我们妖兽既然决定开口,就一定会把话说完。五行漩涡,正是在您当选为王储的那一天开始逆转的。整个大陆,每座山、每条河都有妖怪在抢地盘,殿下,您能处决一个六五,您……能处决全体吗?” 林舜放眼望过去,青羚们似乎都在点头赞成流驹的话,连地上的六五也哼哼两声表示同意。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他双手撑着额头:“这不公平……我还什么都没有做过。” 流驹回答:“是的,殿下,有一个年轻的王储听起来很好。可是对我们这群山泽里的小妖来说,还有更好的选择……听说元帅他快回来了。” “哪位元帅?”林舜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在我们心里,只有一位元帅。”流驹做好了接受一切惩罚的准备:“朗日元帅。” “愚蠢!放肆!”林舜火爆脾气又一次发作,揪住流驹的长鬃:“谁诱惑过你们?谁挑拨过你们?一定是宁也雄,或者是杨问,是不是?” 流驹承认了:“殿下,我不知道您说的那两个名字。但确实曾经有个少年来种树……” “他说什么了?他最擅长讨好别人——他——” “他没说什么。”流驹抗辩:“他只是问我——可以打扰一下聊聊吗?” “我就是问你,聊什么了?” “聊什么不重要殿下,重要的是,他愿意放低声音和我们聊天。”流驹扬起长颈,“我们流驹,并不是为了成为坐骑或者宠物而出生的。” 这次轮到丁尧尧脸红了,她笨手笨脚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她又想道歉,又想八卦,她很希望林舜可以继续盘问下去,但林舜显然也陷入思考。她没忍住好奇:“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要和你说那些话,我……我可以请问一下,他来种什么树吗?” “是一棵云树,一棵会动的云树。就在戮天雪山的峰顶上。” 林舜和丁尧尧一起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座非常高、非常高的山峰,有着刀刃一样的山脊和虎爪般的雪脉绵延。这座山的最高处终年狂风,永远是灰蒙蒙一片迷茫,但丁尧尧回头的一刹那,天空似乎安静下来,雪峰之巅清晰可见,一棵树象标杆似的挺立在彼处。树冠是神圣光环一样的云彩,正慢慢地生长出来,离那么远,丁尧尧还能看清楚白云似乎在微微招手。 她忽然有了心灵的感应:“妈妈!” ——有树的地方就有爸爸,有云的地方就有妈妈。 “妈妈——”丁尧尧什么都不顾了,拔腿飞奔。 “妈妈——是你吗?” “妈妈——我来了!” “妈妈——我害怕——我想你——” 她一边喊,一边跑,一边用胳膊肘擦去挡着视线的眼泪。 林舜想要叫住她,但流驹轻轻咬住他的衣角:“殿下,你看——” 丁尧尧奔跑的速度已经渐渐超过了人类的极限,她跃过石林,跳过溪涧,踩着碎而滑的乱石,趟过深深的积雪……她逆着风,但风力似乎根本没有阻止她的步伐,反而渐渐地托起了她的身躯——她在飞! 没有一个妖怪是这样学会飞行的,可丁尧尧不是普通的小妖,她是神圣之光的主人,她是周小云的女儿。风妖的基因在她体内复活,她的母亲曾经是整个妖怪世界飞翔最快的记录保持者,而这个记录,似乎在被初学者打破。 “神启。”林舜简单地对丁尧尧的天赋下了评价。 丁尧尧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速度,一头撞在云树上,晕了过去。 “白痴。”林舜又简单地对丁尧尧的智商下了评价。 他抱起小岸,也向云树连飞带跑而去,然后发现,流驹,半死的六五,和一大群青羚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丁尧尧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好像又长大了一点,单薄的身体变得饱满多了,蹲在她身边,深幽幽的眼睛望着她。 “陪陪我。”那女孩儿似乎在请求,可是口气冷冰冰的。 “滚蛋,我妈在等我。”丁尧尧迷迷糊糊地说,她想醒过来,她牢牢记着,妈妈就在身边。 “可是我都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女孩儿说:“陪我聊聊她好吗?我听说她——”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别缠着我。” “我听说她已经死了,尧尧,你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你妈妈也死了。”女孩露出甜美无邪的笑:“你害怕吗?” 丁尧尧咬着嘴唇,她害怕,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个。 “嘻嘻,我说对了,那就不要出去了,留下来吧,我们一起谈谈妈妈,好像她们永远都活着。”女孩儿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爸爸妈妈永远在天上看你,多美的谎言啊,可那是假的!假的假的!死了就是没有了,永远永远永远都没有了,看不见了,你懂吗?” “不,不懂的是你。”丁尧尧轻轻地笑起来:“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出生过,所以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爸爸妈妈,即使、即使他们真的死了,他们一样活在我的生命里,他们给我灵魂,给我身体,他们是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你懂吗?我要出去了小朋友,我妈妈喜欢坚强的孩子,不管她在哪里,只要蓝天上还有白云,白云下还有风,我就会为了她好好活着。这才是,爱。” 她轻轻睁开眼睛,睫毛上带着泪珠:“妈妈……是你吗?” “小笨蛋,撞疼了没有?”那片云里有轻快的嘲笑的声音。 “妈妈,是杨问把你关在这里的吗?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嘘……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杨问把我关在这棵树里的,但是,他还埋下了一颗流水之灵。你看见这朵云了吗?等它彻底长大,能飞的时候,我就自由了。”云树里的声音低低的:“可是,我现在不能让它再长大了,你爸爸化开了全部的灵气,融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棵树里,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感觉到他。尧尧,坚强点,妈妈要陪爸爸,你自己能照顾自己的,对不对?妈妈不能和你聊太久,我得回到下面去。” “等一等啊——妈妈,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 “整个妖界已经混乱了,而且它会越来越混乱的。尧尧,我们没法避开它,也没法改变它,可是木系的天职就是生长,你爸爸要给这个世界留一点重生的种子。好吧我也觉得他挺傻的,不过妈妈嫁给爸爸了,就得帮他。对了,你告诉杨问……” 云树的私语还没结束,林舜已经跑到了:“尧尧!” “啊,妈妈妈妈——”丁尧尧抱着树又摇又晃,可是再没有一点声音。她回头,眼睛如果长了两排牙齿,她会活活把林舜咬死。 “尧尧,算了,周阿姨不会在这儿的。我保证打赢了宁也雄,一定会逼着他把周阿姨交出,啊?你先看看小岸,他情况很不好……”林舜不明究里,继续劝:“救救他,你只要哭几滴眼泪就行。快,酝酿酝酿感情。” 这实在太难酝酿了,虽然知道人命关天,可是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如此陌生,甚至一身装备还有点搞笑,丁尧尧酝酿了半天,“哇”地干嚎两嗓子,然后苦瓜脸看着林舜摇头。 “你想想不能去上学了……想想没有新衣服穿……”林舜蹲在她身边下猛料,“想想你爸妈,或者杨问什么都行。你平时没事就哭的,快点快点。” 丁尧尧龇牙咧嘴,好容易挤出几滴眼泪来,掉在小岸身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有爱!”林舜提醒。 丁尧尧憋死了:“爱又不是便便,用点劲就出来了!” 就在他们脚下,一阵轻轻的微风起了,卷着柔柔的雪末,丁尧尧脸上一软,好像被亲了一口,风在她的耳边叮嘱:“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我也是,妈妈……” 妖怪大陆上最珍贵的宝物终于落在了小岸身上,一团淡淡的珍珠白光从他周身浮起,他的身影慢慢淡了,渐渐和雪地同色,然后消失在虚空之中。 “我送你们一程……”那风大了,林舜和丁尧尧一起凌空飘举,向着梦之都的方向飞去。 第12节 老爸的初恋情人 “乌拉!”方芳激动地饥不择食就和韩冒抱在一起,原地跳了两跳。韩冒这两天一直处在煎熬之中,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坐在客厅里等方芳传消息出来,通讯基本靠吼。 小岸奇迹般地好转了,医生说只是还有点虚弱,注意调养就好,杨千里在电话那头如释重负地说,过会儿带儿子回家,顺便买几个菜,还特地叮嘱韩冒,留下来一起吃顿饭,这几天大家都担惊受怕够了。 韩冒从狂喜之中冷静下来,立即觉察到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小岸一旦好转,下面的家庭会议恐怕就没那么好玩了。 “怎么办?我还是先走吧。”韩冒觉得人家家务事,自己跟着掺合什么。 “你不能走啊,这里只有你一个熟悉杨问。”方芳拦他。 “嗨!原先是很熟,现在也说不好了,我根本搞不懂他。”韩冒坐下:“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后来的我又不太清楚。” 方芳捏着自己下巴:“对了,你们觉得林舜这人怎么样?” “他又不是人。”韩冒看着方芳:“你们不是前后座吗?你应该比我清楚他。” 方芳的脸稍微红了红:“如果他们在那边遇见了,会打吗?” “废话啊,不打他们去干吗的?”韩冒疑惑了:“怎么了,你希望哪边赢?” “我爸爸不是我亲生父亲,可是对我真的没话说,如果杨问真是他的儿子,那他就是小岸的哥哥,也应该就是我弟弟了。本来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很好很和气的人,可是医院那次,我好像完全不认识他……浑身透着一股冷气,让人受不了。”方芳叹口气:“林舜呢,班上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可是每次他出来管纪律什么的,大家还是会听。我对林舜印象很好,觉得他热情,正直,也很开朗,虽然有点脾气,不过来得快去得快。其实这个社会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 “可是杨问就是他眼里的沙子”,韩冒提醒,“杨问跟了宁也雄之后,变得挺多的,我也不认识他了。就觉得他好像恨天恨地恨林舜,恨宁也雄,也恨你爸……又好像谁都不恨,就恨自己。其实说句不好听的,我觉得他已经毁得不剩什么了,整个妖界到处都在传他,说什么的都有,心狠手辣。” 方芳不同意:“我们有个数学老师,原来是著名的好男人好丈夫,忽然就和老婆离婚了,当时我们私下都在八卦,骂他假惺惺。杨问就说过,如果一个人突然出现了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转折,那么就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你不知道的故事。” 韩冒琢磨了一会儿,显然有点费解。 方芳一边在桌子上划线:“我在想……你认识的那个杨问,和我认识的这个杨问,已经不一样了,我们都认得的杨问和我们都不认识的杨问,又不一样了。嗯……那天林舜回班,然后他们吵起来了,一起出门……对,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 韩冒平时最害怕推理小说了,一听到这样的调调就不耐烦:“这有什么用呢?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妖怪,你连妖怪都不是。” “什么都不做和什么都做不了是两回事!”方芳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态度,她也提高了声量:“最讨厌你们这些摇滚青年了,摔东西拍板凳打架骂人倒是很利索,一到真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胆小。送你们四个字:色厉内荏!” “你——”如果对面是个男生,韩冒就要打人了,他面对女生不知道怎么发作,一跺脚:“我最恶心你们这些女生,满嘴大道理一点没良心。我自己犯贱非要给自己惹事!” 他三步两步走到门口,甩手用力拽开大门——方芳的老爹老娘都气呼呼地站在门口,小岸脸色苍白地跟在母亲身后,被死死攥着手。 “小韩,进来,进来说话。”杨千里勾着韩冒的肩膀硬往屋里推,“这几天啊,我这儿一团乱麻,也忘了谢谢你,对不住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方芳这孩子像她妈,一着急嘴就臭——” 方妈妈一口打住:“哎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突然冒出来一个儿子,还没怎么地呢,小岸就这样了,我不该着急啊?人家韩冒几天没回家了,你以为就你知道想孩子啊?小韩啊,阿姨今天就不留你吃饭了,小岸刚出院,也要休息,改天你来……” 韩冒心知肚明,他从来都不是有礼貌的好孩子,懒洋洋嗯哼了一声。 杨千里直接被老婆扫了面子,虎着脸爆急:“我说你们娘儿俩怎么这样呢!” 方芳妈妈冷笑一声:“我们娘儿俩怎么样啦?我没觉得芳说错啊。小韩啊,阿姨劝你一句,你才这么点大,好好念书,别让家里头着急,你杨叔叔当年也是玩那一套的,嗤,你当我没见过啊?那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敢骂,谁都瞧不起,就是进了场子见老板比见爹还亲。” 韩冒只觉得一口热气从胸口涌到脖子涌上头,这女人太毒了,打蛇打七寸,过河就拆桥,他一时想不到词反驳,只好咽口吐沫站直身子:“那也没办法,阿姨,谁叫有些人根本就没爹呢!” 方芳他妈急了:“杨问为什么没爹你去问他妈!杨千里这辈子被她毁得还不够吗?好好上着大学给开除了!跟家里闹得一直到老爷子死了都没说上一句话!到最后那个女人还带着孩子跑了!啊,对了,那不是女人——蓝影是妖怪很了不起吗?我怎么就该着捡人家的剩饭吃呢!”她抓着小岸的手用力往前一推:“杨千里,你告诉你儿子,他好端端的是为什么病了!你告诉小韩,你是对不起杨问还是对不起我们娘儿仨!” 客厅本来就小,堆了一堆杂物之后更显得逼仄,杨千里扒拉开众人,回里屋翻箱倒柜不知道找些什么,半天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坐下:“那都谈不上,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他一层一层打开枯黄的报纸,报纸下面是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层裹的软布,悉悉索索声中,一幅簇新的油画展现在众人面前:彤云密布的天空之下,火山的熔岩奔流,像是滚烫的钢水从炉口倾斜而出。同样火红的岩石上星星点点燃着小火苗,红与黑的底色上,一个穿着蓝衣的女人在跳舞——那是纯氧燃烧的极度明媚的蓝色,诡异的色调搭配显得那么不和谐,但又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呵,再也画不出来了……小韩,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杨问,他应该知道他妈是什么样子的。”杨千里把包装的报纸团一团,用力往垃圾桶里一塞,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韩冒盯着杨千里——眼皮松拽,眼角好像终年擦不干净,明明不脏,但老让人觉得浑身油腻,只要坐下,就是捧着肚子佝偻着腰的一坨……这么一个男人,让人无法想象他居然也年轻过,而且似乎年轻时候还才华横溢。 “您应该亲手交给他——您不想见他吗?” “有什么用呢?我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就这么着吧,对他对我都好。” 韩冒不敢看下去了,他觉得似乎看见了自己三十年后的猥琐。他夹起油画,准备告辞。 “等等——”方芳伸着左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也一扭头就冲回了屋里。也是一阵子翻箱倒柜,抱出了一个更大的箱子。 方芳他妈非常郁闷,你别看三四十平的小两居,这爷儿俩还都能藏东藏西的。 箱子很沉,方芳小心地搁在地上,打开——那是一个将近半人高的八音盒,八个手持乐器的少女围着一个舞者……这个八音盒做得太精细了,琴徵琴柱历历在目,八个少女的眉梢口角脉脉含情,而当中那个舞者——她好像是旋转到一半被忽然定格,眼神里还透着茫然和清冷。 杨千里蹲下,指尖轻触那舞女的脸:“蓝影?” 韩冒拽方芳:“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是林舜送我的生日礼物啊。”方芳像是犯了错误,声音小小的:“他爸爸给我送来的,我也不好意思不要。” “靠,天大的面子啊,林护卫长亲自送礼物!” 方芳妈妈脸色骤变:“扔出去!不许要!我们家是招上妖怪啦?” 她就要动手拿那个八音盒,杨千里一把攥住她手腕:“你敢!” 他从没有对老婆这么疾言厉色地说话,方芳妈妈气急了:“我有什么不敢?我有什么不敢?没过两天消停日子,你们一波一波没完了!”她一脚踢在盒子上,哐啷一声,那个用来做舞台的木盒四分五裂,蓝影的塑像也滚落一边。 挪不开身的客厅里挤成一团,男主人去护着旧情人,女主人要打翻在地在踩上几脚,方芳拽着妈妈,妈妈扯着爸爸,爸爸作势要发火,小岸捂着头叫——“受不了啦!” 韩冒低头,从碎片里扒拉出一张纸条。 我将踏上那个此生注定属于我的舞台。 我愿意为此接受冰点对我的所有安排。 期限:一百年。 甲方:蓝影(人的指纹,妖之印章) 乙方:殷浩(公司公章,妖之印章) 时间:某年某月某日 “都不要再吵了——这不是塑像,这是真的!”韩冒举着纸条喊,争吵声在一刹那停下来。 “是……她就是在这一天失踪的……我一直以为她不要我了……”杨千里回厨房拿了把菜刀,就要往外冲:“殷浩这个王八蛋!” 又来了,韩冒只好拦腰抱着杨千里,这一家人的神经太脆弱了,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上演“你砍你砍你砍砍砍,我叫我叫我叫叫叫”,半个小时不到激烈冲突了三次,韩冒算是知道小岸是怎么变得又颓废又低沉,他现在分外佩服方芳。想要弄清楚家庭战争的来龙去脉,必须有一个擅长从攻击和粗口中推理的理性头脑。 “韩冒你过来”,方芳在阳台招手,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要举行一场政府首脑的会谈,“殷浩是谁,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冰点的老总,历史总是重演啊,原先他们也是看上杨问看不上我们。”韩冒暂停了几秒钟,“不过……那时候杨问想也没想,就和我们一起走了。” 杨千里是方芳的继父,这一点从来都没有隐瞒过。在方芳的回忆里,小时候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的,妈妈崇拜爸爸,象每一个女人崇拜才子那样,愿意在他情场失意的时候填补空缺。可是天长日久,爸爸的才华和年龄一起老去,风度翩翩的文艺青年变成了一个猥琐的中年大叔之后,妈妈对他的怨言就越来越多了。她嫌他不顾家,不够男人,不会赚钱——更重要的是,妈妈发现爸爸心里始终有一个女子的倩影,杨千里的才华以及浪漫似乎随着那个女人一起埋葬了,他像是已经倒空了的一锅上汤,剩下的只是汤里的底料。 今天方芳才知道,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妖怪——一个美丽极了的妖怪。而且……杨问居然是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方芳惊叹,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血缘联系,她和小岸有着同一个母亲,杨问和小岸有着同一个父亲……那么……“杨问算得上我弟弟吗?”她有点理不清。 “算啊”,韩冒美滋滋设想:“你说你爸原先也是玩乐队的,让他练练,然后他啊,杨问啊,你啊,我啊,再让小岸学学键盘什么的,咱们组个家庭乐队多好玩。” 方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什么你啊我啊的,谁跟你家庭乐队?” 韩冒还在趁机占便宜:“哎,比如咱俩要是一对儿,杨问就是我小舅子了对吧?小舅子和姐夫还不是一家?为了音乐梦想,你跟我凑合一下,我不嫌你胖,你也别嫌我丑,怎么样?” 痞子青年的本性之一是碰到什么都能想好事,本来这是挺讨厌的,可是在五米开外就是全家上演全武行,整个氛围一团糟的情形下,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也挺好玩的。 方芳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你至少得把你小舅子拉出火坑来。” “这有何难?”韩冒自不量力:“一言为定,我就去找他。” “你不是玩真的吧?”方芳被他的豪言壮语吓着了,“我开玩笑的。” “我不是开玩笑的。”韩冒已经决定了:“你刚才说得对,我总得尽力试过了,才有资格骂他。” 今天是个好日子,十二月二日,晴。韩冒没记错的话,是杨问的生日,妖界的成年之日。 闯进那个世界去,是需要一点勇气的,韩冒站在阳台上,放眼望去,扑面而来的是车水马龙的大街。阳光、尾气、烟尘……胖乎乎的老大妈有二十四小时买不完的菜,环卫工人有一辈子扫不干净的地,报刊亭的老板面无表情地拆包摆杂志,四十多本时尚杂志被临时性一字摆开,告诉那些初入社会的年轻白翎们,如何在流水线的产品中打造独一无二的自己。 反光,到处都是反光,杂志封面的反光、居民楼玻璃的反光,汽车车窗的反光……流淌的光芒在青天白日之下幻化成几乎不可见的银河,伴随着无数引擎地和鸣,流淌向另一个世界…… 不过真正的光源,永远属于太阳。 第13节 今天到此 【标题】小弟上回行刺成功,写个攻略大家共享哈!(转载请附链接){精华} 怎样查找详细地图,八卦的可信度分析以及踩盘子的与时具进。 同伴的选择与配合,行刺者的后台和前台。 信息的甄别与随机应变 …… 5.0菜鸟级别行刺者注意事项(强烈建议菜鸟不要单独行动!) 一,行刺是舞台剧,不是肥皂剧,战线不可拉得过长,旁生枝节是大忌中的大忌,牢记毕其功于一役。 二,全程注意隐蔽,尽可能不暴露口音、身形以及行为特征,切记不要傻头傻脑地向保安人员打听boss在哪儿,你不是在逛超市,不需要导购员。 三,见势不好拔腿就跑,一旦暴露,出手要迅速,立即灭口。 四,装备:微型照明设备一个,至少保持十二小时供电;致命武器三种,保证近身搏击、中程射击以及下毒皆可施用;简易开锁工具套装;绳索若干;湿纸巾一包,必要时揩去血迹;一次性火机三个;急救包一份;攻略一份(包括详细地图,人员职务名单,换岗时间表,主要枢纽标记,主要人物性格特点,撤退路线),随身携带,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以及最重要的,现金充足。 五,准备:出发前三天饮食清淡,出发前六小时内严禁食用辛辣、胀气及各种刺激性食品,出发前两小时内禁饮水;衣着上以轻便、吸汗、易于混淆为标准;鞋子要耐磨、吸汗,注意不要穿系带子的运动鞋。 最后……凡事都有第一次,克服了心理障碍下次就好了。多向你的导师和前辈们请教。祝你平安归来。 每个菜鸟上路的时候背包里都会带着一份攻略,旅行攻略、美食攻略、职场指南、成功的三十条定律、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娶、什么样的男人不能嫁……连刺杀这种有去无回的冒险,都有同事写了帖子发在公司内部网站上。杨问看到的时候嘿嘿冷笑两声,不过进入服务器的时候特地换了一双没有鞋带的轻便跑鞋。 他趴在火烧云的上面,等待着鲁圭和他的战俘们的到来。这是梦之都天空上唯一的一朵云彩,从任一个角度仰望天空都可以看见,云朵下就是守卫森严的祭台,没有处决要犯的时刻,也很少有妖怪想要去探视一番。 现在不用宁也雄告诉他他也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单行道上无往返。 “除掉那个老家伙,然后你就是妖怪大陆的最强者。”宁也雄送他的时候这样说。 “怎么会轮得到我?难道不是你吗?” “我早就不是了”,宁也雄打了个比方,“我是最好的服务器,你是最好的移动硬盘。” 这个比喻很贴切,杀伤力也很直接。玄幻小说经常写有这么一个少年,一夜之间获得了奇迹般的力量,战斗力排名从倒数一下子跳到了正数,然后再进入新一轮顶尖高手圈子里再pk,然后终于成长为no1,再然后……再然后小说一般就可以结束了。 消灭一个玩家游戏热情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修改器把他的各项指数修改到强得可以逆天。 没有人可以告诉他,拥有着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面对着完全不憎恶的对手,呆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世界,他应该怎么激情澎湃起来。 12月2日,晴。 “生日快乐,杨问。”杨问把玩着刀锋对自己说。 按照妖界的规则,他今天成年了,他被允许进入这个世界了。 青铜大道由东向西,纵贯万里。落日的余晖似乎燃着了油森森的路面,光芒越来越耀眼,那是数以千百记的盔甲的反光。 他们来了。 “臣鲁圭谨奉圣命,迎敌于劫荒谷内,血战十七日,毙敌万余,俘敌三千余,王上神威所至,来犯之敌必知撼树,不日将自退。” “陛下饶命——” “陛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鲁圭拜伏在正殿广场之前,身后的将士们压着一票降卒,锁囚链系,几乎都是战栗惶恐,不等鲁圭说完,纷纷哀嚎乞命。原先特地安排的几个混不畏死,指天骂地充英雄的,也临时改了台词,混在主流里,哭喊得比那些排练过几十次的“降卒”们还要卖力。 谁都不傻,哪个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扮愣头青? 妖王拾级而下,书记女官洛虹儿在左,八音王殷浩在右,身后呼呼拉拉簇拥着百十名侍卫。广场四围、阶上内殿、水池旁护卫树下……群妖按照属性和品级而列,群星拱月般拉开阵势。 “鲁将军,以你之见,朗日这一次来势若何?”妖王的声音洪亮而亲切。 “朗日仍是一世枭雄,但以臣之见,他这一番已是强弩之末。”鲁圭低着头,看着妖王的脚背侃侃而谈:“此前大小战役千百次,朗日尚可身先士卒,故而将士用命;这一回,朗日瑟缩阵后,始终不敢现身,以臣看来,他体内源力已经枯竭,多次重创更是积重难返,这一次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这一回四方无报,朗日是从哪条路进的劫荒谷,你们查清楚了没有?” “以臣所见,空防、陆防、水防皆无报警,恐怕朗日并非率众来袭,而是昔日余孽潜伏在我妖怪大陆,伺机而动。”鲁圭抬头,恳切地说:“陛下奉行仁法,调和五行。但……但朗日余孽是冥顽不灵,如不早日肃清,恐成大患。” “这么说来,倒是本王的疏漏,以你的意思,要怎么个肃清法?” “臣斗胆叩请陛下,增兵劫荒谷,加赐臣以土系震地之力。”鲁圭重重叩首下去。 周围的同僚们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妖王像个守着钱袋子的老财主,封号荣誉可以随意赏赐,涉及源力素来是一概免谈,那根王杖已经成了他的命根子,牢牢长在左手上,寝食沐浴都不离身,生怕有人窃取一丝一毫的力量。 为他当差,战败了要重罚,战胜了则是理所应当。可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毕竟不是“劫荒谷树妖群体反叛”这种小打小闹,他们面对的是朗日,鲁圭巧妙婉转的措辞掩饰不了一个事实——朗日连面都没露,就已经把锋线逼近到了王城南郊的劫荒谷,而且根本就弄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如果这一次是劫荒谷,那么下一次会不会是梦之都? 妖王点点头:“鲁将军言之有理。本王赐你一张调令,命梦城土长老携后土之灵、火长老携地火之灵,再令林护卫长拨兵五万,佐助与你。” 鲁圭怔一怔,不过这种命令虽然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妖王一向喜欢慷他人之慨,拆东墙补西墙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 “鲁将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妖王看出来他的犹豫。 “陛下……”鲁圭望了洛虹儿一眼:“臣只怕,林护卫长和王储殿下未必放行。” “鲁将军,你多虑了。” “陛下!”反正已经得罪了林舜,迟早要和林家父子翻脸,不如趁这个机会翻台,鲁圭孤注一掷:“臣听说……王子殿下在梦城四下统计混血妖族名单,为他们开启技能,还自作主张将木侍者一职封给混血族。如今梦城上下只知道有公会,不知道有圣城,只知道有王子,不知道有陛下。” 妖王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鲁圭的话。群妖们纷纷抬起头,看向王驾左侧的洛虹儿,她的表情和妖王一样凝肃,鲁圭嘴里说的那些,似乎是和她不相干的事情。 没有开口,没有议论,也没有应和,在此之前妖王处死过各式各样的大臣,谄媚逢迎和耿介直抒都没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林怒辉和鲁圭是妖界的两根擎天之柱,现在要么鲁圭挑拨要么林怒辉反叛,孰生孰死,都在妖王一念之间。 杨问躲在火烧云上,看得发闷,眼下的距离、时机似乎都是恰到好处,他正准备行动,心口微微一疼——这是宁也雄在向他传递信号,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虹儿,你说。”妖王转向洛虹儿。 洛虹儿点了点头,提着裙裾缓缓走下去,边走边看向鲁圭:“鲁将军,林护卫长在梦城苦战多日,伤重近死,你知道么?” 鲁圭站起来,他的身躯比洛虹儿高了一截,可气势却明显被这个女妖压了下去。 “是了,你自然是不知道——鲁将军,你以为你封锁劫荒谷,梦之都里就没有妖怪知道战况?这十七天里,你可曾看见朗日一兵一将?三千降卒从哪儿买来,难道要我告诉你么!” “买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三军用命,浴血搏杀,这里面的道理哪是你一个文书女妖懂得的!”鲁圭并不在乎,悬赏都市是全大陆最混乱的城市,洞窟连着洞窟,势力渗进势力,那里只有交易,即使是妖王亲自驾临,也不可能拿到证据。 洛虹儿和鲁圭只有三步之遥,但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遥远的物件,带着一点怜悯一点可惜,招手:“鲁将军,你见见故人吧。” 她脚下的青石浮了起来,泥土中开,两名土妖扶着一面铜墙缓缓升起,铜墙里嵌着一个妖怪,他似乎是被活活烧铸进红铜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珠四转,像是要找到那个出卖他的人。 悬赏都市的典狱长,黑暗王国的真正执政者,这个妖怪大陆最狡猾的老鼠被挖出来当街示众,随同捎带的还有堆积如山的名单和账簿。他嘶吼着,一遍一遍地叫:“林舜——你出来——丁尧尧——你出来——你们两个恩将仇报的混账!出来——” 只有这个声音在广场上空徘徊往复,绝望凄厉,像在宣判鲁圭的死刑。 林舜和丁尧尧是没有这个实力出卖他的。杨问默默地把右手按在心脏上:“你做的?” “ofcourse”,宁也雄在某一个深处很开心地说:“我只是下载了一份公司网站的攻略卖给王家亲卫队,哈,说起来他们付了一大笔钱。” “我受够了,到底应该什么时候下手?”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要是看不下去,不如先小憩片刻。” 妖王举起王杖,指向典狱长,“聒噪!”一道白色的光芒落在红铜上,瞬间的高温灼伤了两个小土妖的手,他们一起跳开,铜墙倒下。 红铜在升温,波纹般的热浪在铜墙表面荡漾开去,典狱长的身体连同囚禁之铜一起融化,他撕心裂肺地大叫:“林舜——” 鲁圭想要后退,但那道白光中分,双头蛇一样,一口叼住了鲁圭的脚,他一被拖倒,白热化的气浪立即化作一座高温的坟。 “陛下,住手!”内殿里,林舜匆匆忙忙跑了出来,他金光闪闪的礼服并没有穿好,头发也杂乱,似乎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他冲出内殿,冲下台阶,做了一个没有妖怪敢想象的动作,托起妖王的手臂一抬,那道白光在碧蓝的天空划下一道白色的云痕。 “放肆!”妖王愤怒了,双手抡起王杖横击出去,正打在林舜腰上,林舜站立不稳,顺着台阶滚了下来。洛虹儿连忙跑过来,一把将儿子护在怀里,低声斥责:“不是告诉你不要出来!” 林舜推开母亲,扶着腰,跪在妖王面前:“陛下,开恩,鲁将军战功显赫,功过相抵也不至于死,更何况宁也雄这一次确实诡计多端,梦城里的战士们也拿他束手无措。典狱长他……他虽然该死,可是悬赏都市毕竟要人主持。陛下不问青红皂白,一概处死,这也太……” 妖王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低下头,和颜悦色地问:“太怎么样?” 林舜看了一眼母亲,洛虹儿已经满脸苍白,浑身发颤,口型里一遍一遍比着“舜儿”,他重重顿首:“太草率了。” “洛虹儿,你的好儿子,本王的好王储。”妖王抬起王杖,挑起林舜的脸:“我倒是忘了问你,你在梦城拟定混血妖族名单,是不是确有此事?” “陛下!舜儿只是普照陛下圣恩,没有其他的意思!”洛虹儿颤声说。 “我没有问你。”妖王的王杖一递,刺进了林舜的咽喉:“好孩子,你不是爱说真话么?说给我听,是不是?” “是……”林舜半闭眼睛,他的嘴唇也在颤抖。 “为什么?” “陛下,混血妖族……他们没法开启技能,不人不妖,苦不堪言,这些是真的。陛下,我们应该让他们……让他们……”林舜睁开眼睛,用尽所有的勇气说完了这句话:“我们应该让他们活得有尊严一点,这是我们的义务啊。” 杨问几乎要跳出去了,他的心口一阵剧痛,宁也雄厉声警告:“不许动!” 杨问摇头,“他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但是你现在出去有什么用呢?忍一忍,我们得杀了那个老家伙,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宁也雄半是威胁半是安慰:“相信我。林舜只是有个想法,他帮不了那些小妖。” “是这样啊……”妖王慢慢往前走,林舜撑着地面向后爬。 依旧是没有声音,没有意见,没有妖怪支持或反对——他们的寿命加起来几乎与地球同岁,可他们也像地下的岩石一样冰冷无情。 “鲁将军,王子说的,是真的吗?” 鲁圭蜷缩成一团,他看看林舜,这个对手太年轻了,年轻得引火烧身,妖王哪里是要知道真相?他需要的不过是立场。 他哆嗦着,他没有选择:“不是。” 林舜完全彻底地惊呆了,他环顾四方,大声喊:“没有一个知道梦城是什么样的吗?八音王,殷总,你总是知道的——” “我知道的梦城没有丝毫不妥,如果有极个别混血小妖自取难堪,哪也是他们不会和人类相处的缘故。”八音王非常及时地发表了看法。 “你们真的没有一个知道吗?你们都不知道宁也雄想要做什么?你们真的都不知道小妖们在过什么日子?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很多都崇拜杨问——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一点尊严!你们还要看见几个杨问,才愿意承认呢?”林舜也不知道在对谁吼:“你们出声啊?还有一个活着的吗——” 我不管了,我要答应他一声,杨问攥着拳头,这比杀了他还要痛苦,林舜不懂事,林舜太草率,可是就是林舜在对着喉间的王杖喊——这是不对的! 但就在他理智快要崩盘的时刻,一个熟人出现了,抢了他本应抢的风头。 “我证明,梦城就是他说那样的。”围观的群众里终于走出来一个瘦小的少年,海魂衫,牛仔裤,他慢慢走过来,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只有一双手没处放,一会儿插兜,一会儿抱在胸口,他走到林舜面前,汗津津的手拍拍林舜的肩膀:“他说的是真的,我就是一个混血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林舜转过脸,眉峰一颤:“韩冒?” 韩冒拉着他的肩膀往上一提:“起来吧,赖在地上也没用。” “放肆的东西!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妖王的白须飘了起来。 韩冒挑衅地比了比中指,他反正豁出去了:“我不知道啊,我是路过打酱油的。” 他的动作妖王看不懂,他说的名词妖王也听不懂,但他的表情不需要读心术也可以一眼看透,大概就是谁鸟谁啊你能拿我怎么样?有种的大可以放马过来。这种叛逆少年不管在哪儿都是公害,反正他从小到大打架也没怎么赢过,区别就是挨揍和找死而已。 “抓住他,问清楚他是从哪里过来的”,妖王疲惫地命令侍卫们:“然后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王宫侍卫们一涌而下,看着他们过分矫捷的动作,和身上噼里啪啦短路一样的电光,韩冒开始有点发憷,虽然明知道跑也没用,还不如充充英雄好汉来得光彩,但是他两腿不受控制地扭头就跑。 “韩冒,这边来这边来——”人群中钻出一个脑袋,丁尧尧费劲地扒拉开围观群众,迎着韩冒冲。她边跑还边提醒:“当心那个老玉米棒子,他把拖把举起来啦——” 妖王被激怒了,威严肃穆的梦之都左一个小孩右一个小孩,各个口出狂言目无法纪,长此以往必然是国将不国。他王杖一摆,一股黑色的怒潮如横江铁索贴着地面冲向韩冒,稍微懂行一点的妖怪都大开眼界,这是土系法术之中最可怕的一种——腐朽。 怒潮所到之处,青石湮没为粉尘,喷泉干涸成泪滴,就连微微的和风似乎也沉寂为叹息,没有一种生命可以不朽,造物主在他的每一样得意之作身体里写下一道自我毁灭的基因,这种法术穿透了时间的壁垒,把它们引爆到极限。 “尧尧——”林舜霍然而起,他看见丁尧尧径直向前扑去——这不是丁尧尧可以抵抗的力,这股力是妖王两度最终击败朗日的必杀技,他带着一个垂垂老者碾碎春天嫩芽的仇恨,挟裹了一段又一段岁月。他想要冲过去,想要阻止这种无谓的牺牲,但是洛虹儿一把抱住他的腰,林舜微微一犹豫,丁尧尧已经冲进了怒潮里。 但不可思议的是,怒潮停住了。淡淡的白色光芒裹着明亮的青色光芒一点点地长大,像是废墟上的一点萌芽,那点萌芽顿了顿,逆着潮头,刀锋一样剖开这黑色的长蛇。在它的身后,犁开的沼泽一样的浓黑摊在地面,野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牢牢地将它们锁定在地面。 “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八音王,你们木系的老妖不是已经死绝了?”妖王惊怒地看着那点锋刃寸进。他能够感觉到整个大陆的植物灵气都在向这一点汇拢,蚕食着王杖的这一击。 “是木长老……不,是丁建书!”八音王指着那片疯长的野草:“启禀陛下,刚才那个小孩儿,是丁建书的女儿。” “不是丁建书,他做不到。”妖王双手举起王杖:“我看见了萌芽之灵。” 那是萌芽之灵和五行之力熔炼而成的一把刀,隐隐还带着朗日昔日的气血精灵,它从出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是为妖王度身打造。丁尧尧举着刀,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妖王的表情透着奇怪,他一摆王杖,收起了“腐朽”,然后第二道攻击就要发出去。 这行为太难以理解,这种时候是只应该加压不应该收手的。可洛虹儿懂,妖王就像一个老守财奴,握着亿万家财,但依旧心疼块儿八毛的零钞。他不愿意被对手偷走一点点自己的东西,宁可牺牲一点效率——可他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丁尧尧,而是那把刀。 洛虹儿看出了胜负,在林舜耳边叮咛:“舜儿,快抢王杖!” “攻击!”一声低促有力的命令,像是从地下发出。丁尧尧手里的刀脱手飞起,在这一个动作转换的罅隙间钉向妖王的胸口。 林舜是雷电系的王子,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速度,妖王来不及做任何的防御,这老迈者刚一抬起手,身后的八音王就已经死死抓住王杖,电光火石的刹那,刀刃已经钉进了妖王的胸口。 “啊……”妖王发出了一声闷雷般的吼叫,他一手按着刀柄,想要拔出体外。但那刀柄立刻化成一只长而结实的手,翻腕拧住了他的胳膊。 杨问死死和妖王抱在一起,他们一起在台阶上翻滚着,杨问大声叫:“八音王动手!” 八音王攥着王杖,一脚踩在妖王的手臂上,用力一碾一夺,妖王还不放手,八音王从身后抓过一个侍卫,带着他的长矛一挥,径直将妖王的右臂砍了下来。然后举起王杖,凌空直刺下去,他并没有避开杨问的意思。 “杨问闪开——”韩冒在远处大叫。 王杖整个地砸进妖王后背,将妖王的心脏击成齑粉,尖锐的水晶棱角余势未歇,钉穿了杨问的胸膛。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加在一起不过十秒时间,直到此刻林舜才反应过来,他从“抢王杖是不是太卑鄙,别人会不会瞧不起我”的矛盾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再没有机会。 杨问抬头,盯着八音王:“殷浩,你和雄哥说好的,王杖归你……你……你干什么?” “我怎么会留一把刀呢?”八音王狞笑:“说好的?只有你这种傻子才当回事。” 杨问苦笑着摇头:“你杀不了我的,我死不了。” 八音王伸手扯着妖王的尸体,慢慢撕开,随手一扔,尸体化成了无数灰白的絮,洒得四处都是。他弯腰看着杨问:“我怎么舍得杀你?我要那把刀!” “那把刀是我的,殷浩。”败絮幻影之中,渐渐凝化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形,宁也雄终于露面了。他看看杨问,摇头:“不听话的东西,真是该死啊。不过殷浩,你想拿的太多了,你拿不了。” 被这场剧变震惊到骇然的妖怪们齐齐唏了一声,朗日,他们又见到朗日了。 “哈!你吓唬得了别人吓不了我,宁也雄,有本事来拿啊?”殷浩放声大笑:“我认识你太久了我的元帅,你以为一把刀,一个破游戏就能改变什么?做梦!只要王杖在这里,总会有妖王的,现在,妖王就是我!滚吧,你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你也死了——明白吗朗日?滚吧,你恨的那个老东西死了,别插手这个世界了,它是我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宁也雄微笑起来,他回头对着丁尧尧说:“尧尧,婷婷还好吗?” “我不知道——”丁尧尧撇着嘴,尽量不在这个人眼前哭出来:“把我爸爸妈妈还给我!把杨问还给我!” “别生气尧尧,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任何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宁也雄无奈地看着殷浩:“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没办法……” 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尖锐得象海风刮过桅杆,然后天空开始有了响应,正北方向,一层浓黑的大幕慢慢遮蔽整个世界,吞没了光和影。这黑暗是有声音的,像是冰川撕裂入海的震响。震响之中,一个男人正在快速播报:“宁总,一区服务器关闭,二区服务器关闭……七区服务器关闭。” “贴告示,请广大玩家谅解,我们要调整一下服务器了。”宁也雄也不知道在对谁说。 “宁总……我们什么时候能重开?”那个声音激动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财务上的事情我和枫沙交代好了,你让她尽快向股东们解释。”宁也雄抬头,头顶的天空只有一线光亮,大幕眼看就要闭合。他似乎要攫取那一线光,一线亮,长长一声叹息:“如果回不来,大家散了吧,替我说声对不起——杨问,给我杀了他。” 王杖下的杨问忽然不见了。 天幕从四向闭合,脚下原本坚实的土地在一瞬间陆沉,地震一样的迸射力将所有的实体抛向半空,韩冒被第一个摔了出去。 他四脚朝天,一轮乱抓什么都抓不到,背脊下面空空如也,像是被扔进噩梦里。“杨问——”他大声呼救,然后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往右边狠狠一拉,然后他才惊觉一座小山样的巨石贴着耳边划过。 “杨问你真够哥们。”周围已经黑得不见五指,只有对面一双眼睛小手电一样闪光,不是杨问,是林舜。 “他没你想的那么够义气。”林舜微微吁气,大混乱里,出声呼救的都是妖力太弱的,强者们都藏在黑暗之中等待攻击。林舜举起左手,电光从左臂冲出了掌心,小小的光明笼罩了四围——四面八方,都是黑洞洞的枪口。一圈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一起动手把碍手碍脚的西装脱掉。再亮的光也照不出他们的面孔,他们不是妖怪,是魔怪。混沌之门洞开,改装后的魔族蜂拥而入,第一个举火的必然是第一个进攻的对象。 但林舜手心里的光芒更盛,他清晰有力地发号施令:“雷电系妖怪举火!大家按照五行集结——” 他的声音春雷一样炸响四周,茫茫的混沌界中,一点一点的星光亮了起来,起初毫无规律可言,渐渐地向着一个方向游动——林舜的方向。星光汇聚成银河,横空漂流的乱石烟尘在土系妖怪的凝聚之下结成土地,然后联合成为漂移的陆地。 林舜拉着韩冒的右手一直在发抖,他一发令就闭上眼睛,生怕自己失去成为灯塔和靶子的勇气,可是等了半天——周围这群魔族实在太迟钝了,居然迟迟没有开枪。林舜睁开眼,看见圈子外的黑暗里,杨问歪着头,双手平托着一个女性躯体,身后还跟着一个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的丁尧尧。 “装自由女神哪?不过我挺好奇的,你把那些残兵败将拢过来,然后去哪儿呢?”杨问甩甩头,走进林舜的光源范围,他手里抱着的是洛虹儿。 “你把我妈怎么样了?”林舜大叫一声,手里的光立刻变成一把刀。 “就你妈这张脸,我能拿她怎么样啊?接着!”杨问嘻嘻笑着向后漂移,躲过林舜一刀划过,顺手把洛虹儿扔了过去:“继续杵在这儿当你的电线杆吧。尧尧,给你提个醒,妖界通道还有十五分钟彻底关闭,要想走赶快从你的虚拟空间走,别忘了捎上那个傻帽。” 傻帽当然是指韩冒,韩冒果然傻头傻脑的,挣开林舜的手向杨问跳过去——一步踩入虚空,杨问无可奈何地把他捞起来:“你又干什么?” “既然不放心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韩冒抓着他的肩膀不放:“你看看你自己,和这群魔怪有什么两样?” 杨问不耐烦地推他:“你见我一次骂我一次,烦不烦?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学人家逞英雄。” “我不是来逞英雄的。”这一次韩冒推不走了,他瞪着杨问的眼睛:“我是来找我兄弟的,跟我回去。” “傻帽。”杨问一把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轻轻说:“我早就回不去了。” 他用力把韩冒往林舜那边一扔,招呼魔族:“走!” 韩冒在他身后嘶声力竭地大叫:“我不信——” 杨问半空之中转身,拔刀,一刀劈下——刀光撕裂了黑幕,锋芒遥遥地指向远处某一个点——瞬息之间,林舜看见了一片辽阔的云层,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青气,那是丁建书夫妇竭尽力量保留的一块希望之土,群妖将在彼处集结,等待着混沌散去,大陆重生。 杨问头也不回地冲到了宁也雄身边,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没有再被原谅的理由。 “你倒是有脸回来。”宁也雄抱着胳膊,看着五行漩涡中心的殷浩,宁也雄的势力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是殷浩王杖在手,一动不动,如果他决心采取守势,他大可以在这个世界守上千年百年,直到王杖力量彻底耗尽为止。 “对不起,雄哥。” “对,不,起?” 杨问咬咬牙,伸手划开了心脏部位:“你给我的,我还你。” 宁也雄冷笑一声。 “没有你,我早就死在火烧云里。”杨问第一次跪下,抬头:“雄哥,我欠你的,我都知道。但是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我尽力了。” “也好。”宁也雄面不改色,伸手慢慢探进他的心脏,双指捏住了什么东西:“准备好了?” 杨问咬着牙,抬着头,他没有告诉韩冒,他太想跟他一起走了,但是走之前,他必须把帐还清。 宁也雄猛回臂,抽出了一柄淡如星光的长刀。杨问实在扛不住惨叫了一声,那是一种忍无可忍的剧痛,硬生生地把心底最坚硬的倚靠抽了出去——他躺在虚空之中,尸体一样地飘了出去,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清了,这一次真的还清了。 远远的,他听见宁也雄切齿地低骂:“滚吧。” 第1节 在人间 “杨问?你还活着吗?” 杨问从天翻地覆里找回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韩冒的手臂上,丁尧尧冰凉的小手搁在他的额头,他试着抬了抬手,没有了,身体里汹涌澎湃的力量消失了,这几个月来从未感受到的肉体的疲惫袭遍全身,每个关节都在疼,每块肌肉都在僵硬,这一切太像一场梦,梦醒了,又回到了原点。 他吃力地坐起来,打眼四下望去,这里像是沙漠中的一片山崖,几座小房子东倒西歪,一棵大树拦腰折断,砸在屋顶上,沙砾般的荒地上有几株枯死的草,他乍一看上去以为自己移民到了火星。 杨问发觉自己的衬衫被解开,胸膛的几处创口触目惊心地开裂,尤其是心脏部位,留下了一个十字架状、深紫色内凹的疤痕,稍微一动,就渗出血滴来。这多少让他有点失落,在此之前,他的肉体被流水之灵和萌芽之灵滋养着,外界的创伤像是刀锋划过水面,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他微微眩晕,现在他的身体又回到了西方医学的统治之下,可以感觉到血压偏低器官衰竭心跳过快,如果不是韩冒扶着他的背,他可能会一头栽倒。 “她都快改林黛玉了,这七天七夜就抱着你哭,估计这辈子的眼泪都用完了。”韩冒试着开开玩笑,但杨问一点反应也没有。 “哎……没事吧?”韩冒轻轻地晃晃他:“咱们大不了就是又回来了,不怕。” 丁尧尧的眼睛已经红肿得像两个番茄,真正哭得伤心的时候,没有一个女孩子是好看的。可杨问第一次觉得她美不胜收。 “你的眼泪很珍贵的,这么用太浪费了。”杨问的手指从丁尧尧的睫毛上接走最后一滴泪水。 丁尧尧咬着嘴唇:“第一次见面韩冒就告诉我了,你心理阴暗,冷血,仇富,看不得别人好……” 杨问记起来了:“韩冒说得很准,就是你不肯信。农夫就是农夫,蛇就是蛇,就算是——林舜?” 林舜现在像是山寨版的杨问,远远的抱着腿独坐,杨问着实没有想到他也会选择回人间。 林舜连头也懒得回,向着空气说话:“我以为你已经忏悔了。” “少来这套。”熟悉的冰冷口吻刺激起熟悉的厌恶,杨问想也不想反唇相讥:“我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可不包括你。“ “杨问,林舜是冲回来救你,才眼睁睁看着通道关闭的。”丁尧尧很小声对杨问耳语,“他回不去了,正难过着呢。” “那真是遗憾。”杨问在他身后自顾自说:“游戏的服务器设在混沌界,完全关闭之后,我们脚下的这个世界正在格式化,雄哥说过——” 林舜回头:“宁也雄。” 杨问点点头:“好,宁先生说过——” 林舜回头:“宁也雄!” 杨问看着他,很平静:“我没求过你救我,你非要这样,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林舜站起来,他那身华丽的王子长袍划开了许多个口子,露出了里面的长袖t恤,看上去有点可笑,他皱着眉头,略带审视地盯着杨问:“杨问,你的脾气不好,我的脾气也不好。” “早就领教过了。” “我拳头硬的时候打过你,你拳头硬的时候也打过我。如果按照宁也雄那一套,我现在又可以揍你了,是不是?” “你试试看?” “他不想揍你我都想揍你了”,韩冒落井下石:“大家都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嘴这么硬干什么?你就不能掏一次心,当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杨问笑笑,点头:“好啊。实话实说吧,我跟你组乐队的时候,一直觉得一个乐队两个主音吉他太多了,你弹得没我好,唱得没我好,长得也没我帅。我跟雄哥的时候,是,主要不想连累你们,但也是觉得你脑子又笨,眼界又低,心眼又少,帮不了我什么。” 韩冒咽下一口吐沫:“快点给我个但是——” “但是,你把小样交给我的时候,我妒忌得想杀了你,那个时候你让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才华横溢,韩冒。我老是想耍点聪明,从吃那个尘婴开始我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那天我在火烧云上,看着这么大的梦之都,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支持林舜,我想出来,可我真不敢,我告诉自己,林舜不值得我这么做,可我骗不了自己,我不敢。我看着林舜站在那儿当路灯,我想这个傻叉真是傻叉,但是所谓的王子可能就是这一种生物吧,我不了解。”杨问看着韩冒的单眼皮小眼睛嘿嘿一乐:“行了吧,咱们俩都没读过什么书,意思到了就完了。” 这种拐着弯的道歉是杨问的极限了,对于林舜来说,能不发飙也大概是他个人修养的极限了。两人谁也做不到先示好,韩冒只有打圆场:“行了,咱们先出去,回梦城再说。” 杨问提醒他:“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梦城……可能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样子了。” 梦城确实看上去没有一点变化,还是永远盖不完的的楼,永远修不完的路,唯一有点意外的是天气变得很糟糕,阴冷潮湿,整个城市飘着一层濛濛的冻雨,雨水里夹杂着散冰碎雪,路面上湿宁宁的一层白霜,四个少年一走出来,鞋子立刻湿透了。 丁尧尧还穿着“离家出走”时候的睡裙,杨问只套了一件长袖衬衫,唯一穿得应景点的就是林舜,可他的一袭装扮在梦之都倒是雍容华贵,来了梦城就有点可笑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绣着日月星辰的长袍。 王储的华服是没有御寒功能的,因为没有王储需要。 林舜哆嗦了一下:“好冷。” 今天的气温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北风嗷嗷地灌进脖子里,迅速带走了浑身的温暖,林舜打了个喷嚏,“天哪,怎么会这么冷?你们感觉到了没有?今天是怎么回事!”他又打了个喷嚏,然后掩着鼻子的手放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手心里黏连的一点清鼻涕——这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意,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林舜冷得发抖:“怎么回事?” “妖王死了,五行混乱,世界混沌……林舜,你想不到吗?这个世界和妖怪大陆的联系断了,源头上建了一座大坝,下游怎么会有水?在我们重新打开服务器之前,梦城都只能是一座彻底的人类世界。”杨问尽量轻柔地解释:“没有纯血妖和混血妖的分别了……不仅仅是我,你们都要学着做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林舜头发木,血液快要不流了,他抱着肩膀穿着可笑的衣服站在大街旁,天气太坏,每一个经过的都是缩着脖子,竭力蜷缩在伞下,偶尔对这四个衣着过分“清凉”的少男少女投来奇怪的一瞥。人群忽然间和他失去了联系——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保护者,可现在,现在他有点惊恐地发现根本找不到在这个城市里的位置。 “我去拦车,我们穿得都太少了,会冻病的。对了……谁身上带钱了?”杨问维持风度,脱下衬衫递给丁尧尧。 丁尧尧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个装钱的地方,韩冒掏遍了裤兜摸出一张五块钱,至于林舜,他一个王子总不至于随身带着钱包。 “攻略还真是有道理。”杨问抽走那五块钱:“我去打个电话。” “杨问!”林舜知道他要从哪儿弄车,他再怎么着也不会搭宁也雄手下的便车,尤其是这副可笑的样子。 杨问讶然,然后明白过来:“我打电话给方芳,让她到楼下接我们——我的钱包在她那里。” “你的钱包为什么在她那里!”林舜和丁尧尧异口同声地问,都带着点酸溜溜的意思。 什么叫做天堂?在凄风冷雨的冬天黄昏,穿着透湿的单薄的衣服苦等四十分钟后,钻进一辆开着暖气的出租车,这个大概就是天堂。忽冷忽热的,丁尧尧和韩冒也开始喷嚏连天,出租车师傅不住口地骂他们疯了,这个天穿成这样出门。 “照直开,前面路口右拐。”杨问声音似乎是飘在车里的,他有种灵魂出窍的眩晕感,但偏偏大脑极度清醒:“林舜你拿了钱先回家,明天到韩冒那儿找我,尧尧你也先跟我们回去。师傅,麻烦停在前面,就是有两个人站的那儿。” 杨问摇下车窗,冷风又一次夹着雨滴冲了进来——十米开外,一个胖男人正把脚搁在消防栓上系鞋带,方芳在帮他打着伞。父女俩同时被刹车声惊动,转头,正和杨问面对面。 他们都在以近乎贪婪的目光端详对方的面容。 ——这是我的父亲。我曾经谋面而未曾熟识的父亲,他有多大年纪?四十或者更多?我看不出来,我唯一能看见的是他的衰老,年轻时代积攒的过多能量和过多脂肪停留不去,每一条深凹的褶皱如同岁月的年轮,记载着他的历史——可他的历史里是否有我的存在呢?我没有被抚养过,没有被宠爱过,也没有被责骂过,我灵魂成长的每一个重大时刻你总是缺席的,我们彼此之间除了血缘毫无关系。我成年了父亲,我将若无其事地成长,就像你将若无其事地生活一样。 ——这是我的儿子。眉毛和眼睛长得像我,鼻子和嘴长得象他妈妈。多帅,看,一车三个男孩,一眼就能挑出我儿子来。 ——站住!不要再靠近,不要再对我笑,你笑得那么虚伪,比哭还难看。 ——怎么不下车呢?你的脸色真难看,白得发青。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钱包。”杨问向方芳伸手。 “杨问,爸爸想见见你……上楼喝杯热茶换件衣服吧?” “钱包!”杨问的手腕重重在车门外一砸。 “我没带,想要就跟我上去拿。”方芳左手藏在身后,孩子一样耍无赖。 雨天的车太难打,转眼间已经有两拨人跑过来等在一边,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以示催促。鸣笛声,车外乘客的催促声,方芳的笑脸父亲的笑脸,空调的热气窗外的冷雨……杨问拉开车门,一个箭步跳出去,他体力太差走得太快,膝盖一软摔倒在泥水里。 韩冒也要下车,方芳连忙塞了几张百元纸币在他手里,挤挤眼睛:“你们先走,家务事你们别管。” “谁说是家务事?谁跟你们一家人?”杨问甩开杨千里的手,想要回头钻进车里,韩冒这个吃里爬外的已经催着师傅开车。出租车扬长而去,甩了杨问的一身泥水。 杨问呆呆地站了几秒钟,没车就没车,他愤然向前走。 杨千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去哪儿?” 杨问不理他,继续向前走。 “退学!打架!你已经是个混混了,我再不管你你得成什么?”杨千里手直抖,杨问装作听不见,方芳这个叛徒真会告密。 “那也是拜你所赐。”杨问的拿手好戏就是冷嘲热讽:“有爹生没娘养的,能长这么大就不错了。” “混账,说得是人话吗?你是我儿子一天,我就要管你。“杨千里一个耳光挥了出去,清清脆脆,火辣辣生疼。 长了这么大了,死里逃生了多少次,这还是第一次挨耳光,杨问捂着脸,觉得自己居然有点贱——巴掌这个东西,素来是粗暴父母的特权。 可他总不会说哇哦感觉真不错,他皱皱眉,拉着脸:“现在履行当爹的义务了?晚了。您有这个精气神管管您那位儿子——我警告你,别过来!” “我不信你还敢还手了!”杨千里教育孩子的做法向来简单粗暴,跟着第二巴掌挥了出去。 杨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压得粗粗的:“我不知道你是我爹的时候也没还手,你不知道我是你儿子的时候……也没少教训我啊,房东叔叔。” 杨千里的手软了,那也才不过是半年前,那时候这孩子的嗓音还带着雌音,他此后无数个夜晚曾经梦回那一刻——杨问坐在出租屋里塌了大半的小床上,脸色因为痛苦而惨白,但眼睛里放着憧憬和希望的光。他低声下气地乞求着,带着一个孩子对成年人全部的信赖,然后……成人世界教训了杨问,而命运教训了杨千里。 “房东叔叔,我可是什么都没说过,我做了什么坏事,全天下都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女儿就在你背后,你说给她听?说啊,你敢吗?” 方芳走过来:“杨问,你别这样,爸爸已经把那件事告诉我们了。他本来都不敢见你,是我妈非让他来的。我妈本来也不想见你,可她说你们到死都是父子,一根刺扎在肉里,不拔不成,会发炎的。杨问,我爸……呃,也是你爸,他是做错了,可他也是太想我能考音乐学院。他是个好人,做错了这么一次,正好被你撞上了,你原谅他,好不好?”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你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不是挺好吗?”杨问挥挥手:“我没人照顾也长这么大了,不用关心。” 方芳抓住他胳膊不让他走:“你骗谁啊,我是你前桌哎——杨问,谁一辈子不犯错啊?你又不原谅别人,又不原谅自己,多累呀。只要你想开点,一回头,什么都不是问题,你有爸爸妈妈了,也有姐姐弟弟了,还有同学和朋友,为什么不呢?来啊,再试一次,你都能试着和林舜相处为什么不试着和你爸爸认识?” “谁说我跟林舜相处了?” “要不然你会和他坐一辆车?”方芳满眼都是笑:“韩冒把你带回来了,不是吗?杨问,重新开始吧……试一试。” 再试一次,再爱这个世界一次,多美的诱惑,杨问蠢蠢欲动了。雨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头发有点长了,遮住眼睛,顺着脖子流进胸膛,伤口的血在融化,染得衬衫一片鲜红氤氲。不远处,另一柄伞下,小岸和妈妈远远地走过来,方芳妈妈大声呵斥着杨千里:“哎,怎么不给这孩子打伞呢?杨问,回家吃饭吧,饭都快凉了。” 杨问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听不得回家两个字。 杨千里小心地揽着他肩膀,把伞移到他头上,杨问这回没有跑,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连同一些热乎乎的眼泪。年轻真好,就算是心冷,也只是流水浮冰,春风一吹,就有了再度喧哗的勇气。 唔,这是我跟的第三任老大,我的亲生父亲。 方娅阿姨的手艺比周阿姨差了很远,冬笋太干,肉都没怎么勾芡,韭菜太老,鸡蛋不够香……可是,这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耶!杨问洗了个澡出来,套着杨千里干净的旧衣裳,享受着重返人间的第一顿晚餐。 两个大人明显都有心事,只有方芳在不住口地说学校里的好玩事,她越说越乐,用筷子敲敲碗:“对了杨问,你知道吗,我们的金秋文艺汇演不幸被取消了,不过学校还算人道,改成了元旦文艺汇演,正好你回来了,出个节目怎么样?” “文艺委员当到你这份上,真是没救了。”杨问一口饭半天咽下去:“同学,我退学了好不好?” “退学了再回来呗,你这么聪明成绩一定跟得上。”方芳热情洋溢地描述远景:“你,我,林舜,韩冒,我们都凑合凑合,韩冒上进一点,林舜委屈一点,我们考一所大学好了,要不就考梦大,到时候天天一起玩,怎么样?” “我明天还是想回公司看看,雄哥扔下一堆烂摊子,我不放心。”杨问沉吟,潜台词他没有说,一切打回原点是包括了钱包的,他没有打算给这个家庭增加一个准大学生,而且已经不觉得读书有什么必要。 “杨问,阿姨说两句啊。”方娅直接用自己的筷子给杨问夹菜:“我和你杨叔……嗯,和你爸商量过,你啊,最好还是再上两年学,你爸他一直有个遗憾,我直说了啊,当年他也是为了你妈,念到大三被开除了,心里一直不舒服,不想你再走一遍他的路。这个就看你的意思,你要是真不想上呢,随你,你要是还想再念两年书呢,这钱咱们掏得起。”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坚定,杨问看着她,久久不能言语,这话搁在周小云说轻飘飘没什么分量,但是在对于这么一个女人来说,不管她有几分真心,实在太难得了。她和杨千里争吵了十几年,护着孩子有如母鸡护着自己的幼雏,但是在这么一个……一个搅乱了自己家庭宁静的野孩子面前,她已经极尽可能地展现了一个主妇的胸襟。 杨问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得幸运。 第2节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客厅逼仄,沙发、洗衣机、电视和一张吃饭的桌子用尽了几何学原理组合在一起,现在又多了一张小小的床铺。 杨问的脑袋顶着洗衣机,一条长长的软管穿过他的小床达到卫生间门口,满满地积攒了三四盆洗衣剩水,以备冲马桶。举头是望不到明月的,只能看见阳台上挂满了滴水的女性内衣。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居住环境,四个人已经太多了,五个人简直周转不过来。 杨千里穿着秋衣秋裤走出来,坐在杨问床边上,目光在杨问胸口的伤疤上一转,叹口气:“加件衣服,我去给你拿。” “您坐着”,杨问翻身坐起来,“我不冷。” “还习惯吗?”杨千里没话找话。 不习惯,非常非常不习惯,杨问宁可住那个两百块钱一个月,冬冷夏热的出租屋,他对于生活质量没什么要求,但是受不了挤在人堆中间。看着那张殷切盼望的脸,他笑笑,点点头。 主卧门一响,杨问连忙手忙脚乱地套上件上衣。方芳从妈妈屋子里溜出来上厕所,顺便招招手,向杨问打了个招呼。杨千里乐了:“以前没和丫头住过?” 呵,那个丫头……杨问想起丁尧尧,笑了。他打了几转的主意终于还是说出口:“我看我还是换个地方住吧。呃……毕竟是不大方便。” “怎么了?还是住不惯?”杨千里紧张起来,几乎带着恳求:“过几天就好了,方芳和小岸白天要上学,你方阿姨要上班,一到白天咱们屋就宽敞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担心了,我在外面有地方住。”杨问尽力避免一切称呼,叔叔也不是,爸爸他实在喊不出口,说起话来别别扭扭的。 “那、那怎么也过段日子再走……我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你看你瘦的,还有这一身伤,叫你去医院也不去。”杨千里叹着气,杨问被这个父亲搞得不好意思了,他四下看着,似乎要把十六年来没看见的儿子一股脑地装进眼睛里。他老了,甚至有点笨拙地揣度这个儿子的心思。 “这点伤不碍事的,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杨问本来想要宽慰他,结果老爷子眼泪差点就出来了,一抱头,小床甸甸一沉。杨问不会安慰人,只在那儿直挺挺地坐着。 “你妈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杨千里半天呜咽了一声。 杨问反复地说着我挺好的挺好的,那一个“爸”字在嘴边滚了几遍说不出口,方芳嘿嘿乐着,出了卫生间也不进屋,似乎想要偷窥一下父子相认的感人情景。她一看到杨问稍有脸红,索性乐呵呵地蹭过来:“爸,早点睡,来日方长,感情要慢慢培养的。” “丫头进屋去。”杨千里刮了一下方芳的鼻子,爷儿俩嘻嘻哈哈的亲昵让杨问油然而生一股妒忌。 “芳,几点了睡不睡啦?”方娅在里屋喊。 “来啦来啦。”方芳连忙窜回自己屋,顺便道了晚安。 这吵吵嚷嚷的,其实更像一个家吧。杨问忍了又忍,还是问:“您跟我妈,究竟为什么不要我?”他话一出口就略有后悔,本来想好了等合适机会再问,可是这么多年,这个问题盘旋脑海萦绕不去,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 杨千里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哪儿有不要你啊……你妈……这还得从头说起……” “你妈是盛阳山上的火山精灵,大三那年我去盛阳山采风,正好碰上了火山爆发。” “是妖界的盛阳山?”杨问并不记得梦城的盛阳山有火山爆发的记录。 “嗯,火山就在我眼前爆发,我都能感觉到岩浆就顺着我的脚流,可是既不烫,也不疼。要不是你妈跟我打招呼,我还以为是做梦。” 这么一说杨问就明白了,二十年前宁也雄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通妖界和人间的传送通道,调试运行期间出现一两起意外也是正常。他听说过盛阳火山的威名,那里是火系妖怪的力量之源,成千上万的小妖在盛阳山下祈祷,希望能够有一场大的爆发,赐予他们地火的威力。盛阳山的火妖是那个世界随机跳出来的美艳,她们伴随火山而生,是精灵的舞者,但是并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一旦离开了火山口,就显得孱弱无能。他想着那一刻的两两相望,微笑着问:“那,您二位就是一见钟情了?” 杨千里也笑了:“是啊,一见钟情。她告诉我,她不是那种可以离开妖界到人间生活的小妖,我保证我会照顾她,她就跟我走了,连犹豫都没有。我们在梦大北门租了房子,本来想要安安静静等我毕业,可是我忍不住带她四处炫,这么好看的老婆谁能忍住不炫啊?结果一来二去的,辅导员和系领导都知道了,我当年本来就不是好学生,已经挂了两个处分了,辅导员找我谈话,叫我要么搬回寝室,做个检讨,要么退学。我那时候跟你一样,别说自己没错了,就算是有错,让我检查也比登天还难。然后我就给开除啦,那时候一票哥们儿还把我当英雄,我自己也把自己当英雄。杨问啊,逞英雄要逞一世,半途而废了,比狗熊还难看。” “受教了。后来呢?”诚如杨千里所言,杨问不是一个能听进去告诫的好孩子。 “后来,你爷爷奶奶知道这事,气疯了,我和你爷爷那才叫代沟,基本上只要是想法,咱们全是拧的。杨家祖传的臭脾气,我们闹崩了……到你奶奶不在了,也没见过面。” “为什么?”杨问不能理解,但转念一想立刻明白。 杨千里摇头,也跳过这一节不谈:“那时候我写歌写多了,这圈子你也知道,牛一点把你当神吹,吹着吹着我就认识殷浩了,他帮我做版权代理,画了不少饼,也真充了不少饥,其实我不算贪,最看重的一点就是他许我,能把我和你妈弄出国去,踏踏实实地做点事业。我当时是死都不想呆在梦城,又不知道能去哪儿,被他这么一说也就动了心。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他是个妖怪,也不知道梦城居然有那么多妖怪,就觉得天底下只有我们两夫妻是这样的,特别孤独。日子交往的久了,我们也就把殷浩当自己人,我实在没想过,他压根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你妈。” “你是说八音王?冰点的殷浩?”杨问胸口被王杖几乎戳穿,宁也雄还在混沌世界里,情况不明。新仇旧恨的本来就没了结,居然又加上这一段。 “你认得他?”杨千里紧张起来:“那家伙阴险,离他远点。” “他……怎么我妈了?”杨问不愿意往糟糕的地方想。 “他要是真想勾引你妈,也还好了,你妈和我的感情放在那儿,我不怕外人诱惑。”杨千里打消了杨问的顾虑:“可他慢慢的拿着跳舞说事,他说你妈妈是火妖中的蓝凤凰,千万年难得一见的舞蹈女皇,不应该让自己就这么埋没了。如果我能上舞台,她也可以。你妈动心了,我也动心了,觉得大不了玩玩不喜欢就离开,不碍事的。可是你妈确实越来越着迷,她挣得也多,名气也大,我提醒她小心殷浩,她觉得我妒忌她。我们的话题慢慢就变了,她每天告诉我,她需要舞台,我也需要舞台,我们天生就不该过平凡的日子。后来我们吵架了,她哭着说,她什么都没有,只会跳舞,跳舞让她觉得她有存在的价值,也是那个晚上,她跟我说,有了你。”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吵架,你出生了以后怎么办?算人呢,还是算小妖?我们吵完架就和好,和好之后再闹翻。后来我想了很久,我老是觉得我一个凡夫俗子拖累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拖累我,我们都说要分开,其实都为了对方好。我到后来才知道,好什么呀?两个人要是真心相爱了,其实就应该放开一点,遇上什么事一起担着,这才叫夫妻。可我……是和你方阿姨走到一起才慢慢明白一点的。她……她是个好女人,好老婆,好妈妈,这个家要是没有她,早就完蛋了。我对不起她。” 杨问显得冷血:“还是说我妈吧,后来呢?” “后来她天天问我,为什么要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孩子,不要好不好,会不会对孩子更好,问得多了,我嫌烦了,就说还不如给孩子起名叫杨问。我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记住了。有一天殷浩问她,说有机会回梦之都,也能顺便回盛阳山,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看看。她那次跟着我出来了,一直想回去,没门路,听到这个消息就特别开心。她那副快乐的样子让我觉得害怕,我有种预感,觉得她不会回来了,她告诉我,她要去冷静冷静,为期一个月,如果她不回来,我就娶一个平平凡凡的人类姑娘,过我喜欢过的平凡日子;她要是最后决定和我过一辈子,我们就正式成个家。我等了她一年,然后把我的琴啊画布啊乱七八糟的都烧了,你方姨当时带着小方芳,刚离婚,我们同病相怜,就结婚了。” 后来的事情不说杨问也知道了,退学这种自断后路的事情是容不得回头的,回了头,已经比别人起点低了一大截,高不成低不就,拖拖拉拉,日子一混就是十几年。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妈不要我了,为什么我还在这儿?”杨问激动起来:“我妈现在到底在哪儿?” “她从来没有决定不要你。”杨千里无力地指了指屋角的大箱子:“她就在那儿。” 一层,两层,三层,杨问的手很稳,他深呼吸,以过分的平静拆开了包裹。 八音盒上的舞娘看上去那么年轻,林舜胡说什么自己的母亲最美丽,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这只蓝凤凰。 “哪儿、哪儿来的?” “林舜送给方芳的……生日礼物。”这回答在父子俩听来都很刺耳。 杨问捧着那个玩偶,好半天,张口吸气,带着哽咽声响,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看一会儿,又转头去看杨千里的脸,试图找出一点年轻时候的迹象。 “我早就看过啦,你的脸型和嘴巴像你妈,眉眼像我。”杨千里得意地说。 忽然之间,就找到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有根有脉,有血有肉了,杨问鼻翼忽闪,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忍得那么艰难,杨千里摸摸儿子紧绷的后背:“想哭就哭出来。” 杨问慢慢摇头:“收起来吧,方阿姨看见不好。” 杨千里一惊:“什么?说什么?” “我心里有数了。我……明天找个地方,把她……安置好。”杨问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下来了,他用手背迅速一揩。 他就要动手包装“玩偶”,杨千里一挥手拦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指着蓝影的手叫:“等一下……杨问!你妈上次,不是这个动作!她是这样的……对,是这样的。”杨千里比划着——上次的左手是上托在头顶,而这一次是放在了脸颊边。 杨问倏地转头:“您没记错?” “我怎么会记错?我看了多少遍!”杨千里激动万分:“你……你干什么?” 杨问双手不停地把“母亲”塞进箱子里:“妖界的事,您还是别问的好。交给我办,您还不放心?” “我明白了……你和你妈一样,又想把我撇开是不是?”杨千里激动得站起来,嗓门一下子就大了:“又是为了我好?” 杨问也站起来:“爸,小岸上次差点就死了!您没忘吧?方阿姨撑这个家真的不容易,她是替你想了,你也替她想点儿成么?我求你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这个家,你是个男人就珍惜点儿!” 他气冲冲坐下,*服睡觉:“不早了,您歇着吧。” 杨千里点点头,颓然的、步履蹒跚地向里屋走,走着走着站住,咕哝一声:“爸?”他惊喜地回头,一时老泪纵横:“爸?” 杨问已经闪速缩回了被窝里,背过身子,伸出一只长长的手,按熄了灯。 这一夜杨问未曾合眼,妖力的服务器关闭了,所以殷浩的封印之力也在慢慢减弱……可减弱之后会是怎样?那个通道会关闭多久?妖界慢慢满溢的力量,总要有个发泄的渠道吧?还有……妈妈,她能回来吗?能真正地见上她一面?活生生的一次就好。 杨问不知道,他想知道的也多半都在那个世界里。 对于感情,他所求素来不多,这样的一个夜晚已经是上天格外的馈赠,真的再呆下去,反倒连最初的美好也不会剩下。 清晨五点,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收拾妥了床铺,套上昨天的旧衣,抱起那个大箱子,拉开门——楼道里又黑又冷,夹着潮湿的寒气冲击着在被窝里捂得暖烘烘的身体,他打了个哆嗦,不出声响地带上了门。 漫漫路远,冷冷梦清。昨夜不知何时已经落雪,此时晨星寂寥,天地幽静。 第一班公交车打着车灯准点到站,杨问跳上车,他是今天的第一个乘客。他抱着箱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呵气在车窗上凝成雾蒙蒙的水汽,每擦一次,窗外就亮了一分,早点摊子上升起白雾,背着大书包的小孩子打着哈欠出门,公交车上渐渐坐满了人,早班车的感觉真是好,公车在雾气里驶向黎明,他和这个城市一起醒来。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面无表情,可是这般早起,每个人的被窝里,都留下了一份对未来的憧憬。 七点钟,他带着早餐敲响了林舜的门。 看了看门口三双半湿不干的鞋,杨问笑了:“都在?” “都在,韩冒和尧尧撑不住睡了。”林舜显然也是通宵未眠,扔了一双拖鞋给杨问,又从里屋抓出一件睡衣丢过来,“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最低气温零下十五度啊兄弟。不是骨肉团圆去了?这是干什么?苦儿流浪记上演第二季?” “少废话。”杨问三下五除二拆了箱子,把玩偶请出来:“林舜,这是怎么回事?” 林舜刚叼了一个饭团,他指着杨问:“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送给方芳的!” 杨问皮笑肉不笑:“这是我妈。” 林舜的眼光都直了,舞娘的衣服总不会穿得太周正,林舜想夸两句“正点”之类的,看看杨问脸色,一乐:“难怪你到处有粉丝,还真是家学渊源啊。” 杨问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昨晚的经过,“殷浩的封印在失效,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看呢?” 林舜苦笑:“我不知道。” “林护卫长呢?”杨问吞吐了一下:“我……请教他方便吗?” 林舜指了指屋里,茶几和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是很久没人住过,桌子上堆了一沓方便面空盒,以及一大堆新旧本子,上面的电话号码都用红笔做了标记:“和我离开家时候一个样,不过你是找到爹了,我把爹给丢了。不止是我爹,整个公会,我一个都联系不上。”他指了指自己屋里的丁尧尧:“尧尧给家里电话,当然也没人接。我们正说着今天陪她回趟相城,万一丁叔叔还在那儿,这么些天,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韩姐——”杨问一出口,林舜立刻拉着脸瞪他。杨问举手示意无辜:“我知道……她是旱魃……但是,韩枫沙女士作为宁也雄总裁的助理,处事能力大家还是可以放心的,不管你们那天怎么闹腾,她会照顾丁叔叔的身体,我保证。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给她打个电话。” “废话当然介意……算了你打吧,尧尧哭了半宿了,能让她舒服点也好。”林舜伸了个懒腰:“眼不见心不烦,我去睡会儿,困死我了。” 梦城昨夜上演了“今夜无人入眠”,整座城池妖力全失,对这座城市的三分之一居民而言,不啻于是火星撞了地球。韩枫沙也在担忧宁也雄,杨问匆匆聊了几句,知道丁建书的“肉体”一切安好,其他所有事情没有头绪,顿时头重脚轻,疲惫得像要死过去。 他给丁尧尧留了一张纸条,然后一头倒在满是杂物的沙发上。 林舜扔了床被子出来:“怎样?” “没事。”杨问看着天花板笑了,林舜和他其实蛮像的,除非尘埃落定,心里有事就怎么都睡不着。 “公会呢?会不会也象大陆一样,封闭在混沌里?” “应该不会,公会是一个虚拟空间,虽然够大,但还是虚拟空间。我想可能是妖力消失的时候,他们落到了别的地方。” “和我想的一样。”林舜坐在沙发扶手上:“而且……如果宁也雄能算出来妖界和人间的连接怎么用数据呈现,虚拟空间应该也可以,我们一旦搞清楚对应的坐标,应该就知道他们的下落。你们公司应该有程序可以分析吧?” “有没有搞错?雄哥的属下,帮你找公会?”杨问乐了。 “少废话了,你不是这么想的?那你来找我干嘛?现在情况明摆着,咱们谁想做点事,单枪匹马都不成,联手吧,嗯?”林舜背对着杨问,伸手:“各为其主,各找各妈。” “ok,办成了一拍两散,各不相干。”杨问懒洋洋伸出一只手,和林舜手掌一握。 真实世界和网游总是很类似,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个找你组队的会是谁。现在他们总算有共同的目标了,当然,成人世界留下的烂摊子并不仅仅是战争残局和未知世界,还有拖欠了许久的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物业费上网费……总之账单一定在最显眼的地方,而存折和某些有价证券,一定会锁在某个深深角落。 第3节 乐莫乐乎新相知 外卖是孤独者的墓志铭,一堆外卖则恰恰相反。 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在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上,丁尧尧卖力地收拾着这个猪圈。她想不通为什么男生永远以照顾女生的名义剥夺她们的剩余劳动力,比如说打扫房间这种事,三个完全不同的男生会用一种腔调回答:“啊?很脏吗?” 他们似乎总是有很多正事要办,比如开通宽带,买最新款的手机,杨问占据了阳台那张最舒服的躺椅,美其名曰自己是火系的,需要晒晒太阳补充能力。天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不过几天下来,杨问的气色真是好了很多。“闪开些。”丁尧尧从洗衣机里捞出一大盆床单被罩,走过来要晒。 “别挡着我的阳光。”杨问眯着眼睛,用脚把脚凳勾起来,让丁尧尧通过。 “你很过分耶,到底是火系的还是懒系的?人家林舜每天都在忙,你看你。”丁尧尧嘴里在抱怨,眼睛却盯在那张脸上,这才半年,杨问明显长开了一圈,肩膀宽了,个子也高了,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微风吹着头发,有一种海浪打着黑色礁石的感觉。这真是很奇怪的感觉,杨问回来了,她反而有点不敢靠近,看他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么花痴,常常是杨问一睁眼睛,她就连忙把头扭开。 “得过且过。”杨问眯缝着眼睛看太阳,扯出饱经沧桑的腔调:“偷得浮生半日闲哪。”, 现在整个梦城过得最愉快的妖怪就数他了,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沉默的混血妖不再沉默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拉着清单要算账,小妖们在寻找老妖,老妖们则失踪到连影子都瞧不见。《妖怪a梦》的在线人数以几何级别增长着,各式各样的谣言也在疯狂传播,有的说隐藏任务里藏着妖界力量,有的说通关之后可以成为妖王,有的说宁也雄和妖王已经同归于尽,也有的说这一切不过是试炼,宁也雄正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这一切。议论的核心渐渐集中在“杨问”这个名字上——他凭什么?如果他可以玩玩游戏就拥有强悍到可怕的战斗力,我也一样可以。 三天里韩枫沙打了十四个电话要他立刻回公司,杨问嗯嗯啊啊地答应了,答应完了继续抱着果汁晒太阳,“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解释给丁尧尧听,也像是解释给自己听,“好日子就这么两天了,过一天赚一天。” “态度决定命运。”林舜赤着脚从书房里走出来,他和电脑搏斗超过了八十小时,抬眼看见明晃晃的阳光,一时间不能适应,立刻偏过脸去,“你看什么都往最坏的看,所以路总往最坏的走。” 小小的阳台挤了三个人有点腾挪不开了,杨问并不准备给林舜腾地方:“听说过有个动画片叫《没头脑和不高兴》没有?人呢,就分两种,一种没头脑,一种不高兴,鉴于你们都比较……温暖光明正义,我就勉为其难做那个不高兴了。” “想骂人别拐弯说”,林舜扯过脚凳坐下:“你怎么看?” “很不乐观,我觉得会有大麻烦。” “怎么看出来的?这几天什么消息都没有?” “什么消息都没有就是坏消息”,杨问指指林舜:“你是王子,你说梦城出了挺大的事情,按道理说大家都应该来找你,找你拿个主意,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只接了十七通电话,都是咨询你到底出什么事了。然后呢,那些打完电话的小妖们就消失掉,这说明什么?他们对你,对公会彻底没有信心——别急,你别跟我急,我们之间能有一点小小的……了解,那是在梦之都,可是梦城没人经历过下面的事情,你得把思维调整到没下去之前的状态,想想如果是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 林舜点头:“好,我正想问你,如果我们都没有回到过圣城,以你的阴暗心理,现在会做什么?” “嗨,我能干嘛呀,大不了是秋后算账,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杨问站起来打开窗户,撑着窗台往下看,这个动作和宁也雄的架势像极了:“林舜,你小心点,有些东西呢已经几千年了,你想改,挺好,不过支持你的一般是精神支持一下就算了,反对你的呢,那可是要用拳头反对的。” “至少……你们总会支持我吧?” “别‘你们’,每个妖怪有每个妖怪的想法,觉悟能高到丁叔叔那个地步的,很少很少,大多数还是我这个想法——其实什么平等不平等的都是鬼扯,重要的是你们有的我也有,你们拿的我也要拿,如果现在大家都没有了,我会很生气——得到过再失去和从来没有得到过是两个状态,我会觉得连机会都没了。” 这时候很应景的,电话铃大响起来,林舜拿起来,“喂,我就是……”然后他愕然,瞪了杨问一眼,悄悄按下扬声键—— 电话那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是那种典型的吞了字头吃了字尾用口水当润滑油一口气说出来的的调调:“……小的特来回禀殿下,梦之都购物中心现在正上演一出跳楼秀,想看您得尽快,过时不候。” 这声音很陌生,语气可一点都不陌生,原先杨问也喜欢这么阴阳怪气地喊他“殿下”,常常把他喊到暴怒。杨问也觉得自己很是乌鸦嘴,苦笑一下,顺便对蹑手蹑脚出屋的韩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喂?你是谁?”林舜一连串问题扔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谁要跳楼?” “闲杂人等跳楼,当然不敢惊动殿下您了。”电话那头是一串压低了嗓门的嘲笑声,判断至少在五个人以上,同时传出来的,还有固定节奏的哒——哒——哒——的轻响,对方通话的那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似乎想要继续说点什么,但是接下来只有忙音。 林舜放下电话,然后就拎出运动鞋扔在地上,一只脚蹬了进去,“你怎么看?” “最好的办法是不去。不过对你这种顽固派,说了也白说。”杨问也回头找衣服:“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韩冒你和尧尧在家守着电脑电话,还有——”杨问抓起听筒按了110,把听筒塞进林舜手里:“不管真的假的,先报警。” 今日路况良好,从林舜家赶到购物中心,只要是五分钟时间。 但这十五分钟林舜已经度日如年,他有预感,这不是开玩笑。 购物中心的大厦进入林舜眼帘的时候,林舜的脑子嗡得就是一响。土长老抱着林怒辉的身体,正站在六楼楼顶上,楼下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警察们和他们差不多同一时间赶到,正在驱散人群拉警戒线, 土长老穿着件土黄色的长袍,袍角已经踩得脏兮兮的,他一跳又一跳,似乎在试图抓住空中的什么东西,口中念念有词:“风隼——你这该死的魔物也该嚣张!” “他这是抓什么呀”,一个路人问。 “太远了看不见啊……” “他在抓飞行羽!”林舜脸色变了,土长老捏着一根羽毛,郑而重之地念念有词,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抓着鸡毛当令箭。 “你们这群该死的人类,休得喧哗!”土长老回头吃力地抱起林怒辉:“护卫长,区区魔障不足挂心,我们先去公会。” “喊话,拦住他。”杨问一跺脚,猫腰往人群里钻。两个警察要挡着杨问,林舜挡在他们面前,“他抱着的是我爸!” “退后!”警察抱着林舜往后拖,开始在大楼下布置气垫。 土长老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大胆!还不快放开殿下!”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砖头,照着警察脑门儿就扔,围观群众一阵惊呼,立刻就退远了好多。 林舜急得腿在发软——大厦外侧的防火梯上,杨问正在手足并用地往上爬,他动作非常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越过三楼往四楼爬。杨问的做事风格就是这个德性,独断专行,从来不乐意跟人商量,但情势危急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林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双手喇叭状笼在嘴边,大声喊:“土长老,稍安勿躁——” 人群先是安静,然后口哨,嘲笑还有惟恐天下不乱的叫好声,哄得一下乱开了。两个好事者混在人群里跟着林舜喊:“土长老——你不是英雄吗?怎么跳个楼都不敢?跳吧,眼前一切都是假的,跳下来你就冲开魔障啦——” 林舜不喊了,他斜眼一瞥,喊话的年轻人背后还站着四五个同伴,幸灾乐祸笑得打跌,其中一个看见林舜,戳了戳仰头喊话的那个,那年轻人挤开人群走过来:“唷,殿下?幸会幸会。” 林舜指指警察:“你们别胡闹。” “哪儿敢哪?”领头的那个从兜里抽出一张四叠的照片,打开,十几个老妖横七竖八地躺在一个阴暗的屋子里,林舜伸手想接过来看看,那人已经把照片塞回兜里:“别拿警察吓唬我们,这群老东西在人口登记的时候可没有备案,就算是‘啵’的一声消失了,也没人知道。” “你们到底是谁?” “嘿嘿,您仗着法力无边的时候,想封谁就封谁,现在一个都不认识了?”领头那个很亲昵地拍拍林舜的肩膀,“本来有个小礼物是送给你的,那小子抢着去,就送给他好了。” 杨问已经爬到了六楼,眼看还有一米左右就能到房顶,防火梯楔在楼体内的钢钎忽然滑落出来。整个梯子开始向楼外大尺度弯曲,底下的人群齐齐一声惊叫。 杨问反应非常快,就在钢钎脱离水泥的瞬间,他已经借力一跳,左手扣在了楼沿大理石上——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杨问一连串动作象电影特技一样的连贯而利落。林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他揣度自己的弹跳能力和反应能力都未必比杨问差,不过心理素质则远远不如。 静下来,他想,不能被杨问比下去了。 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就要引吭高歌,林舜偷偷按下通话键,他估计是韩冒和丁尧尧来问消息。他尽可能摆出成竹在胸的气势:“你们现在就想算账,会不会早了一点?” 大家都不知道底牌到底是什么,那么就……互相叫牌好了。 “喂喂!林舜——你在说什么呢?喂?听见没有?”林舜兜里,手机嗡嗡直叫,丁尧尧的声音又尖又脆,离老远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还敢玩花样?”领头那人伸手搜出手机,勃然大怒地一拳打在林舜肚子上,愤怒地命令:“走,带他回去再说!” 杨问的一只胳膊翻上来,左手扒着墙顶:“土长老,你给我站住。” 土长老果然站住了,不仅站住,还放下了林怒辉,慢慢走过去,捏住杨问的手腕,几乎要把手指嵌进他的骨头里:“你——还——敢——出——来!” 杨问仰着脸似乎在闲聊:“土长老,你装什么疯,演戏给自己看很好玩吗?我不信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心魔,不是妖术,你的法力没有了,就这么简单。” “滚!”土长老揪着他的手臂用力一掀。 楼下一阵尖叫声,林舜忙回头看,被挟持的人按着脑袋往外拖。 杨问右手抓住土长老的手臂,一个人的分量带着他们俩一起往下一跌。土长老条件反射似的向后硬拉,杨问身子一折,半空中右腿弹起勾着墙沿,半个身子跟着翻了上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土长老:“你就算把我扔下去又有什么用?这些人,都是你们口口声声要保护的人吧?怎么了?现在就不想保护人类啦?”他终于翻进天台,回手一指:“你看看你们的王储,他也一样失去法力,可是——” 杨问的话中断了,他看见林舜被几个人夹着向圈外走,两百米外的停车处,有一辆切诺基很是显眼。 他没时间做说服工作了,俯身顶着土长老的腰就往另一侧冲,这个公会老宅男像一只半瘪的热气球,身材粗大结实,但脚底下虚浮,动作和敏捷差了十万八千里——杨问看了一眼林怒辉,他也不知道是死还是活,闭着眼睛躺在地上面无人色,不过来不及再管他们了,林舜现在似乎更危险一点。 他把土长老拖过小半个天台,拖过三尺高的墙沿,看准了底下的厚厚气垫,头朝下脚朝上地一翻——在不会超过两秒钟的时间里,万有引力轰然发威,瞬间的失重,全身失去知觉,血液着意志,然后是背脊撞上气垫的撞击。 周围又是一片惊叫声,林立的高楼和喧嚷的市中心显得不那么真实,远远的林舜和那帮人也被惊叫吸引着回头,杨问胃里翻腾着想吐,脑子一阵阵发蒙,然后看见林舜偷偷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危险别过来。 “欢迎来到人类世界,想死没人拦你,不过别拉垫背的。”杨问拍了拍土长老的脑门,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推开围拢过来的警察,跌跌撞撞左歪右晃向林舜追去。 那群人已经把林舜先塞进车里,领头的那个正准备上副驾驶座,杨问已经跑过来了,“站住,他不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怎么了起子兄,光天化日的你们敢抢人?” “阿问啊”,领头那个被叫做“起子”的回头看看警车:“殿下他可是自愿到我们那儿做客,别乱说话。要么上车,要么滚蛋。” “挤一挤,挤一挤。”杨问拉开车门,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空地:“起子兄拿人之禄忠人之事,我也想看看何方神圣在捣鬼。” “起子”不愿意在有警车的地方多蘑菇,他打火踩油门,大切拐了一个弯儿向南城驶去。左右几个人立刻把车窗的反光车帘全都拉上,直到回头一看确定没人追来,“起子”才问:“杨问,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 “那就给我说清楚。”起子一转身揪住杨问的领子,杨问刚想还手,被身边两个人按在座位上。 杨问乐了:“说清楚就不好听了,起子,你们出了名的欺软怕硬,自己又没什么法力,公会出事不出事,就凭你们还管不着。就算你们管得上,这才四天吧……四天就敢抓人对付林舜,你要真有这个胆子,当年我早就跟你了,也不会非要去找雄哥。” “你少拿宁也雄吓唬人,此一时彼一时喽小兄弟。”起子嘿地一乐,“你以为我不敢动你?” 杨问微微笑了,半吓唬半安慰安慰心理素质并不是那么好的林舜:“林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仁兄绰号叫做起子,意思是他一抬手,下面那个人身上就要冒泡。我小时候特别害怕他,只要有他呆的场子,我肯定连边都不碰。” 林舜和杨问中间夹着一个哥们,林舜本来有点紧张,被杨问乐呵呵的样子也弄得放松下来:“哦,我记起来了,混血妖登记那会儿,他们是第一波。” 杨问赞同:“我跟雄哥那会儿开了个酒吧,起子兄也号称要来给我们暖场——那哪儿成啊?人家是来弹琴的,他是那把琴过来准备砸人的。起子,我就想不通了,你脾气又大骨头又软,脑子又笨,这次急吼吼跟上的老大,到底能不能罩住你啊?” 起子啪的亮出把蝴蝶刀,探身揪住杨问的头发:“你找死?” 杨问没有动,只是很慢地摇头:“我看准了你不敢。” “好,我让你看看我敢不敢!”起子操刀就要砍人。 杨问补充说明:“我建议你还是先打一个电话——我没说清楚,不是你不敢动我,是叫你们来的那位不敢动我。你要是真不问,直接动手,我还真挺佩服你的,嗯?” 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人家把话逼到这份上,打电话太丢人了,不打电话把刀揣回去更丢人。进也丢人退也丢人,他发一声喊,整个人暴起,手下几个兄弟一起站起来拦上,“老大冷静点”,“老大,小不忍则乱大谋”……一车人哗哗啦啦喊成一团。 “妈的我快吐了”,杨问低头摸出手机:“你不打我打了?” 起子想拦,伸伸手,居然没有真拦,杨问不耐烦地拨通一个号码,电话通了,一车人都很安静。 杨问低声笑:“早啊,韩姐,我和林舜在一辆车上……你到底想怎么办?不如利索点,咱们面对面谈。” “你使诈!”起子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姐”,他被愚弄的怒火熊熊燃烧,一拳砸在杨问脸上,“我今天不把你打冒泡了我就不是起子!” 就在他第二次挥拳头的时候,他的手机也响起来。起子脸色很不好看地接了,十秒钟之后脸色更加不好看地命令:“调头!他妈的给我调头!” 切诺基在马路上硬生生一个调头,招来骂声无数。 “一点逻辑能力都没有”,杨问捂着脸看林舜:“你真够义气,就这么坐着看我挨揍?” 林舜的笑容诡异而温暖,杨问揉着脸的手僵直了,他意识到刚才一不留神说了一个和林舜永远也扯不上的词。 车子永远很像主人,大切一路风驰电掣,喇叭加引擎吼成一团,把他们送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中心大街十七号。 杨问发现了一个奇迹,地下一层的电梯居然还是通着的。 韩枫沙坐在宁也雄最喜欢的那张大沙发上,手里捧着宁也雄最喜欢的红酒,虽然是坐着,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两个走进来的少年。 “韩姐。”杨问礼貌地点头,语气可不怎么礼貌:“您选手下的眼光真是江河日下。” 韩枫沙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转:“我的眼光再差也差不过宁总。” 杨问熟门熟路地去拿杯子。 韩枫沙脸色一沉:“杨问!我刚才听说,你说我不敢动你?” 杨问已经拿了杯子,还是俩,回头到冰柜里拈出一瓶酒来:“哪有,吓唬吓唬那几个人而已。韩姐您想把我怎么样,也轮不着他们动手嘛。” 韩枫沙夺过他手里的酒瓶酒杯,往垃圾桶里一扔:“就你这种墙头草,不配喝宁总的酒。” “好吧,韩姐,您一口一个宁总,但据我所知,宁先生没有下过任何命令,要把公会斩尽杀绝了。这是您自己的意思,没错吧?”杨问耸耸肩膀:“咱们直说了吧,宁先生现在不在,你我都在凭自己的意思办事,看的不高兴了,有很多方式解决,不一定要先攻击我什么。” “宁、先、生?”韩枫沙一把撕开他的衬衫,露出心脏部位那个紫红的十字伤疤:“宁总即使在,你也不会按他的意思办事了,是不是?” 杨问正色点头:“是,我自由了。” “你就自由到林舜那边去?” “韩姐你根本不懂,自由的意思就是——我不用再管我是哪边的了。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问这儿就成了。”杨问点点那个伤疤,“公会现在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菜帮子,你收拾他们有什么了不起?” “服务器会再开的小兄弟,到时候你保证他们不会收拾我们?还是你,殿下,你保证?” 林舜好容易才在激烈的辩论里插句话:“我……” “你个头,闭嘴。”杨问推开他:“韩姐,你喜欢雄哥,每个人都看在眼里。雄哥不要你了,自己躲起来,你生气不用拿别人出气。” 韩枫沙脸色剧变:“杨问,你胆子真大。” “我跟他来了,就没想着回去。”杨问挡在韩枫沙和林舜之间:“韩姐,是,服务器一定会再开的,但那个东西在混沌界,你和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重开。你这样自作主张,你不怕雄哥回头生气?他临走的时候可是交代过,公司按照正常模式运行,他没让你做这些,对吧。” “别在我这儿逞英雄,杨问,我本来就不是妖怪,宁总在,他说了算,宁总不在,谁也别想管我。”韩枫沙伸出手,酒杯连同红酒凋谢成掌心一堆晶莹的沙子,“你们忘了还有魔族,是不是?” 林舜看着那堆沙子,“啊”了一声,是的,眼下整个妖族妖力被封印,这个世界……如果韩枫沙愿意,就是魔族的天下。 ……人类是可笑的动物,他们总是把对自己有好处的叫做益虫,对自己没有好处的叫做害虫。可是我们魔族存在的时候,这些第四纪亚冰期才出现的新新人类根本还没有发言权。我的父亲有五十个儿子,五十个女儿,那时候我是最小的公主,我看着朗日的军队杀进魔宫,我是那么的恨他,但又……又觉得他像个天神一样。我是一个公主,我有我的族人,我除了诅咒他之外,不能说出任何别的言语。可是,我父亲的一个姬妾就可以。 我看着他们相爱,我看着魔戒被灭族,我自己逃回了断壁残垣的魔宫,积累着复仇的力量。我等啊等,结果朗日——这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也有被自己的王上处死的一天。我那么高兴,是因为他终于有了这个下场,还是……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可以联手了呢?他第二次失败,逃入混沌界,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是我帮着他重整旗鼓,走进人间。杨问,你是看着他召唤混沌力量的?你告诉我,他是非要这么做不可么?他难道不能杀死妖王,再杀死那个叛徒,统一妖怪大陆么?他和你一样,杨问,他躲了,他忘不了自己是个妖怪,更忘不了那个已经死了上千年的幽兰,他躲了! 那么,如果他不要,我要。你来的正好杨问,把服务器的密码给我,把你的刀给我——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宁总自己在游戏里,他是不可能再去开通服务器的——如果你非要说没有,我会帮着你找回来。 “那么,你试试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杨问就开始在《妖怪a梦》里跋涉,有一股什么力量似乎穿透了他的灵魂,在用他的眼睛感受那个世界。“就在这里,站住!”韩枫沙带着兴奋和惊喜。 英雄的墓碑,在郊外小树林的深处,芳草和绿树围拢着沉寂的坟墓,风吹过,像是女高音的吟唱,又像是吟游者的叹息。坟墓之后,是视力不能达到的深深黑暗,而在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是断为两截的王杖,和一柄斜插在地,锋锐如冷月的长刀。 “拔出来。”韩枫沙命令。 “我在拔,可是不行啊。”杨问抬手,可是只是抬起屏幕前的手,他根本就无法穿越那层纯黑的迷障。 韩枫沙把一个又一个的异魔之力加在他的身体里,杨问按着胸口夸张地说:“韩姐……你这样……除了杀掉我,没有用的。” “你不会有事的,我在为你开启生命吸收的技能。”韩枫沙是异魔中的佼佼者,她本以为控制杨问的心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源源不绝的异魔之力既没有受到阻碍,也没有遭到反抗,杨问滔滔不绝地啰嗦,除了妖怪体质和魔怪力量融合起来有稍稍不适,似乎再没其他反应。 杨问终于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小心翼翼把右手挪离鼠标——僵硬感慢慢退去,疼痛感重重袭来,也不知道在电脑前枯坐了多久。他无奈地对韩枫沙笑笑:“这把刀是从我心里炼的,可它又不是娘胎里自带的,拿走了就不是我的了。” “是你根本不想拔它而已。”韩枫沙抬头,目光炯炯:“如果再进去,能让你妈妈复活呢?” 杨问不动声色,可小手指不自觉地跳了一下:“韩姐,你就相信雄哥一次,他想了这么久,做了这么久,服务器什么时候该开什么时候能开,他一定有打算的。开了之后,妖力怎么分配,谁是妖王,有没有妖王,这一切即使是他也算不到了。韩姐我想见见我妈,想得要命,可我不想再这么来一次,对不起,我愿意用我的方式等下去。” 韩枫沙看着杨问,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孩子固执而别扭,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用温和的方式先退让后坚持的?她在幽暗国度里渡过了太漫长的岁月,真正和人打交道的不过短短数十年,可就在这短短数十年里,她也已经看过很多少年长大成人,有的多少年如一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有那么极少数,愿意和自己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本性扭着来。韩枫沙望着天花板:“等,你有大把时间可以等,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韩枫沙另开了一瓶酒,随手递给杨问一杯,“杨问,宁总给你留了一份东西,委托人是我,你十八岁成年的时候正式生效。好吧,实话实说,我是有私心的,我觉得你已经不配宁总送你任何东西了。” “确实是这样。” “那么,你应该不介意把它给我。”韩枫沙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密封的标签已经撕去,“你看看吧。” 很厚的一份文件,杨问按捺内心惊诧,漫不经心状随手一翻——那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是用妖界的符令和人类的文字写成,宁也雄将他名下的百分之五十股权,全部资产以及混沌界服务器的核心控制权转给杨问,但在杨问的名字下面,暗符勾画着两个字:婷婷。 无明业火腾腾燃烧,杨问第一次对宁也雄失去了尊敬:“他不能这样对尧尧。”宁也雄把丁尧尧当成什么了?一个花盆?一个寄主?如果婷婷可以长大到继承这一切,那时候尧尧是什么样? “我和你想的一样,你想保护丁尧尧,我不太喜欢宁婷婷。”韩枫沙在杨问的酒杯上轻轻一碰:“宁总以为我们公司是他的家族企业,我不这么认为。杨问,我给你两年时间,你把婷婷给我……除掉。然后我们各取所需。” “如果我办不到呢?” “那么我就只能连丁尧尧一起除掉,让他们一家三口换个地方团圆。”韩枫沙永远像个大姐姐:“作为报酬,我会教你一点异魔的技能,虚弱诅咒,催眠还有混乱——你想先学哪个?” “听起来都不适合我”,杨问想了想,“如果韩姐您真的要给我一点报酬,我希望跟您学一点商务管理。” “敝公司没有雇佣童工的兴趣。”韩枫沙多少有点儿嘲笑的意思,杨问终归还是一个小孩儿,不懂得天高地厚,管理?他们连传真机都不会用就想摆弄公章,怎么上街都不清楚就要嚷嚷怎么上市了。不过韩枫沙不想再节外生枝:“我会给你一盒音乐总监的名片,不过你得弄明白,这个部门只有你一个光杆总监。中层以上会议你可以列席,但我希望你能保持沉默——机会我给你,能学到什么,看你自己的本事。” 杨问点头:“成交。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 韩枫沙耐性快到头了:“你说。” “您知道我和殷浩有点过节,我不太喜欢他的公司。我记得临下去的时候雄哥带着我和他谈过一些融资的事情。冰点这段的时间的账面不大好,更重要的是殷浩失踪了,他个人名下的百分之三十股份只能暂时冻结。我想我们可以用合资方的身份要求账目明细和分红,进一步的话就可以告他们,殷总既然带着公章和资金潜逃了,冰点一定会挂牌出售……我想请韩姐帮我,公报私仇。” 韩枫沙眯着眼睛看杨问,她越来越琢磨不透这个小子——杨问费了这么大力气才离开宁也雄,又在第一时间要求返回公司。放着魔族力量不去使用,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来报仇。 韩枫沙笑得很开心:“看来你还是一个混混,只不过不想做一个打手。” 杨问微笑不语。 “明天过来上班。”韩枫沙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哦,对了,异魔的技能已经开启了,用不用随你。” 第4节 渐变色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前夕,梦城警方破获了一起非法绑架的大案,涉案社会闲杂人员二十三名,解救人质三十五名。这个不大不小的社会新闻在电视观众的茶余饭后不过是一声惊叹,但是对整个混血妖族而言,不啻于晴天一声霹雳,这个震动要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震动都要大得多,这是第一个混血小妖以近乎明目张胆的形式背叛了自己的出身。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宁氏向冰点发出了律师函,在前任总裁宁也雄因私人原因退隐的一个月后,宁氏终于又有了值得媒体关注的大手笔商业动作。 十二月二十六日,林舜以个人身份组建新公会,宣传函件第一次不以飞行羽的形式,而用电子邮件、qq群、短信以及书面信函形式传播。在失去妖力通讯工具的情况下,老公会的态度暂时无法在第一时间为大众所知。 十二月二十七日,方芳以亲友身份加入新公会,打破了人类和妖族互无往来的历史。 十二月二十八日,丁尧尧以游戏视频形式宣传新公会理念以及章程。 十二月二十九日,宁氏董事会议召开,在出示宁也雄签署的股权转让以及相关文件之后,韩枫沙被任命为宁氏新任总裁。此举被业内批评为“家族式内定管理”,新任总裁韩枫沙就此进入公众视野,并且迅速占据了媒体的热点地位,八卦绯闻,商业阴谋论和她的各项履历成为业内关注的焦点,当然,更重要的是,外界对她的能力广泛存疑,宁氏a股当日大幅度跳水。 十二月三十日,相城落下大雪,持续六个月的旱情终于得到缓解。 十二月三十一日,梦城市第一医院一名患者自杀,《梦城周末》首席记者主笔特刊《鳏寡孤独者的心理归宿》,直指梦城数万名无子女无保障第一代移民的心理问题得不到社会关注,造成了普遍性的精神偏执和集体性臆想。 十二月三十一日,宁氏总裁韩枫沙召开新闻发布会,拨款五百万致力于慈善敬老院的修建维护,并就宁氏主打游戏《妖怪a梦》的运营策略答记者问。 一月一日,林舜和丁尧尧的复学申请终于得到批准。 冬去春来,高中生的日子如同湍湍急流,迅速紧张而永不停息,梦城的柳树黄了又绿了,第一声蝉鸣叫醒了夏天。 对于每个女孩子来说,都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夏季,胸膛开始鼓起蓓蕾般的两点,稀稀落落的头发开始变得浓黑,皮肤下面似乎也有一层油脂在慢慢浸开。班里的女孩子们陆陆续续撑开了不分性别的孩童的外壳,一个一个展现出少女的身姿来。 丁尧尧错过了同学间相互熟识、形成小圈子的头三个月。到她再回来的时候,这个班级和她之间彼此都有了点陌生感。今天是礼拜五,离放学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已经有男生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整个教室立刻变得骚动不安起来,历史女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抑着怒火,说了两个孔子的学生尊师重道的小故事,但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只有前排几个乖巧的女生听进去了,跟着老师的节奏笑了几声。 “嘿,嘿。”几个男生在交头接耳,似乎为什么人壮胆助威,然后一个大纸团贴着丁尧尧的耳朵砸到课桌上,丁尧尧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把我对你的爱酿成一杯苦酒,我干杯,你随意。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啧啧,情书耶,第一份情书耶——情书难道不应该至少叠得工工整整,写得端端正正,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打开书包滑落出来的吗?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砸过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丁尧尧!”历史老师忍无可忍,下山猛虎一般走了过来,劈手抢过“情书”,啪得往桌子上一拍:“上课时间你在干什么!站起来!” 丁尧尧站起来,很委屈地申辩:“又不是我砸的。” “那么是谁砸的?”老师更生气了:“才初一的学生,就开始搞这些爱啊爱的。” 丁尧尧更委屈了:“又不是我写的!” 老师最讨厌当堂顶嘴的学生:“不是你写的,总是写给你的吧?你还看得挺开心是不是?家长辛辛苦苦供你们念书,你们就在学校玩这一套,明天叫你家长来一趟。没见过那么不负责任的父母,小孩上学快一年了,连个面都不露。” 这句话刺到了丁尧尧的痛处,她抬起头:“老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我爸妈来学校?我一直在认真听讲,破坏课堂纪律的不是我,扔纸条的也不是我,我顶多就是不应该笑出来。” “课堂时间随便说笑,你还有理啦?”老师的声音严厉起来,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她敲着桌面:“你说你认真听讲了,你都跟我说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丁尧尧知道,老师喜欢的永远既不是好学生也不是差生,而是那种特别会配合需要,时不时跟着课堂气氛面带微笑,适当时机举手提问的小孩。她本来是乖乖女生里的乖乖女生,可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杨问林舜混久了,越来越不喜欢讨好别人,她一句话脱口而出:“老师,您不就是在说,颜回特别会说话,每次都夸奖孔子是个圣人,所以孔子喜欢他;子路特别不会说话,所以不管出了多少力,孔子都看不上他?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您说要笑的时候,最好跟着笑,笑的时候要是不对了,那就得请家长来。” “你给我出去,我的课堂里没有你这种学生!” 丁尧尧低头就收书包,把文具书本哗啦一扒拉,拎着包就往外走。 “站住”,老师手一指:“站门口去,等你父母来接你。没人来接不许回家,我今天陪着你等。”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来,丁尧尧抱着书包站在初一走廊上,看着教室门打开,男生们抱着足球一涌而出,然后是三三两两的女生,然后是隔壁班的,一扇门又一扇门打开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弄清楚她在罚站,同情又无可奈何地纷纷离开。将近六点钟,阳光还是白得让人发晕,她在那里左脚倒右脚,右脚倒左脚,站得腿直发酸,正准备稍微蹲一会儿,老师伸头出来:“站好!” 丁尧尧鼻子有点酸酸的,爸爸妈妈在说谎,他们明明是说过有云彩的地方就有妈妈,有树的地方就有爸爸,可是他们人呢?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还好吗?她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想要扭头就跑的冲动,然后这冲动越来越强烈,让她不得不专注地和内心里某个声音对话。 ——“尧尧……让我出来……我出来就可以找爸爸,我找到我爸爸,你爸爸也就可以出来了。” ——“天哪,你怎么还在?” ——“嘻嘻,我一直都在啊,而且我一直在长大,只是你没有看见我而已……听我说,这个老师呀,人缘又差,专业水平又低,马上快要退休了,连个高级教师都评不上,可她儿子又不争气,赖在家里啃老……你要是恨她,我们有一百种办法对付她,要不要玩?”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回去!” ——“就玩一下下咯,不会出事的,怕什么呀,你还不明白吗?不够强大就没有自由,怎么做都是错的……尧尧……” “尧尧?”林舜洪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激起回声。林舜和方芳并肩走过来,林舜边走还边责备:“不是约好了吗?杨问在校门等我们呢,你怎么还在这儿?” “林舜……”丁尧尧抱着头慢慢蹲下去:“她还在……她还在!” “糟了”,林舜蹲下身子扶住丁尧尧,回头对方芳说:“去找杨问过来,快。” 方芳扔下书包拔腿就跑,脚步声把老师从办公室里惊动出来,她一看见丁尧尧气不打一处来:“站好。” 林舜立刻明白大概出了什么事,他抬头:“这位老师,丁尧尧在生病。” “站一会儿就生病了?这种小伎俩不要在老师面前玩。父母不来接,你就别想回去。”丁尧尧已经站了一个半小时,眼看快要七点了,老师也急着回家,稍微松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 “没有。”丁尧尧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喑哑而略带尖厉,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声音。她一把捂住嘴,竭力阻挡即将脱口而出的、恶毒的攻击。单薄的夏衣被虚汗浸得透湿——那个小人儿果然长大了,她在丁尧尧的体内疯长着,要找到一切出口挣脱出来。 “你是哪个班的?是她什么人?”历史老师显然没有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林舜急得自己也是一手汗,他抬头诚恳解释:“老师,我是高二二班的,叫林舜,是丁尧尧好朋友。她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您先让我带她去医院好吗?” “现在的中学生早恋还玩这么多花样。”那位历史老师显然是有了误解,看林舜的眼光也有了点不屑。 “林舜,什么时候了,你还磨磨蹭蹭的?”杨问大步跑了过来,一弯腰把丁尧尧抱了起来。丁尧尧猛地睁开双眼,瞳仁血红一片,左手五指狠狠扣紧杨问肩膀,指尖似乎有细细的钢针刺进他的血管,然后游丝一样的根须就要展开。杨问皱皱眉,在丁尧尧耳边轻声说:“婷婷,是你吗?我知道你有密码,听着,收手,不然大家一起死得很难看。” 丁尧尧手指一阵颤抖,依然是气若游丝的尖声:“杨问?久仰了……你在吓我?” “我没有吓你的意思,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吓我,有些事情连你爸爸都不敢做,回去,别逼着大家鱼死网破。” 丁尧尧的左手无力地垂下来。杨问松口气,把她送到林舜手上:“楼下等我。” 他回过头,对着疑惑的老师微笑去:“请问……这位老师贵姓?” “我姓黄,你是?” “我是丁尧尧父亲的朋友,丁先生委托我照顾尧尧。”杨问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送过去,“这么大的孩子太淘气,给您添麻烦了。” 黄老师显然有点诧异,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名片上倒是印了个音乐总监的头衔。但五分钟后她打消了疑虑,十分钟后话题已经转移到了初中历史老师是如何不易上来,十五分钟后杨问向她告辞,彬彬有礼地表示今天要带丁尧尧做常规体检,并稍稍提及了对学校的不满。 杨问是带着歉意出现在丁尧尧面前的。丁尧尧正坐在球场边的石凳上,倚着方芳的肩膀喝冰镇的酸梅汤,眼神有点发呆,似乎还在惊魂未定。 “没事了”,杨问揉揉她的头发,坐下,像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发生过,看向林舜:“走吧?不早了。” “今天要不然算了,尧尧她……” “开什么玩笑,她是谁啊,她是丁尧尧。这点小事她都解决不了,将来还做什么牧师?”杨问解开衬衫领扣,有点眼馋得打量着球场上奔跑的少年,悠悠感慨一声:“江湖岁月催人老啊,眨眼间和你们这群小孩都有代沟了。走吧,车在门口。” 他们每个周末都会陪着林舜去一趟医院,自从土长老跳楼事件之后,林怒辉就一直没有清醒过来。按照医生的说法,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林怒辉的单人病房里从来都不缺少访客,老妖们维持了多少年的习惯是不会一时片刻就改过来的,他们还是守在护卫长身边,等着他随时随地清醒过来,拿一个主意。 杨问他们一走到门口,就听见了火长老和水长老的对话声。火长老大嗓门儿劝水长老:“怕什么?不怕。眼光放长远点,咱们就等着他醒,他能睡多久?一百年?五百年?五百年咱们也等了,我就不信他们公司那帮混蛋能熬得起。老弟,你是新任长老,资历还浅得很,八千四百年前,咱们不是魔族对手,把大荒之地拱手让给他们,后来还不是把他们给灭了?成败都是一时一地的,只要等下去,等咱们妖力恢复了,非要抓住朗日和杨问,搁在盛阳火山里给活烧了。” 杨问看看林舜:“我就不进去了。” 他的声音虽小,挡不住二位长老耳聪目明,一起在屋里问:“谁?” “你不进去谁帮我干活?”林舜推开了门,堂堂正正让杨问进去。 大约十五平米的房间里,林怒辉静静躺着,眼下虽然已经是初夏,但他身上还盖着厚厚两层被子。火长老和水长老一个坐在陪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水长老拆开了一个果篮,正一边剥橙子一边听老大哥指教。他们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垃圾桶上高高堆了一层,新剥的橙子皮滚落下来。 “哟,殿下?”火长老看见林舜,冷笑一声:“您不是有您的新公会么,到这儿来干什么?” 林舜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径直走过去打开窗户通风,然后回来伸手向林怒辉身下褥子一摸,“尧尧去打热水,方芳,帮忙刷刷杯子和碗,杨问,搭把手。” 杨问伸手解开袖口,挽起衬衫袖子,俯身把林怒辉抱了起来。 “放下他——” “别碰他——” 两位长老一左一右站了起来。 “二位,我爸爸现在是一个病人,他需要的是有人端茶倒水擦身子,你们要是觉得杨问不配碰他,你们来搭把手。”林舜一边举起濡湿的垫子,一边铺新床单,“我这儿正缺人手,你们谁帮忙倒一下便盆?” “林舜,你还有脸说?你爸爸为什么落到这一步,还不是因为他?” 杨问忍了忍,这半年来他已经听腻了各式各样的攻击,他天生的两头不讨好,混血妖族们骂他叛徒,这群老家伙们嘴里更是没有一句好话。战争年代大家凭武力解决问题,彼此听不过去打就可以,现在麻烦得多,除了天长日久的沉默,他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 他们两个的配合已经很熟练,林舜手脚利落地换下垫子,脱下林怒辉的脏衣……护理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可能是世界上最让人不愉快的工作之一,伺候着一具躯体,告诉自己那是父亲,但一天接一天的便溺洗护,提醒着手下不过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肉体。杨问和林舜曾经发过不下一百次的誓,万一有一天自己落到这个份上,对方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来个痛快。 杨问的衬衫上沾了一块污渍,林舜看在眼里,对着墙角书包一点头:“我带了几件t恤,你换一下吧。” “嗯”,杨问也懒得避人,转个身就把衬衫脱了,伸手去林舜包里翻找。 火长老一步窜到他身边,“这是什么?” 杨问的左臂上有五个乌黑的指印,那是刚才丁尧尧抓伤的——这种黑色与其说是瘀伤,更像是刺青,出现在肉体上只说明一件事情,有魔怪出没。 妖怪和魔怪是天生的死地,火长老直视杨问:“哪儿来的?” 杨问自顾自套衣服。 “殿下。”火长老怒了,林舜的一再沉默已经触到了妖界的底线。 林舜不能解释什么,丁尧尧身体里的秘密可能是眼下最关键的秘密,甚至他的所知也不多。杨问一直不愿意提及也不愿意解释,只是说非得丁尧尧自己解决掉这个问题不可。他也想过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老妖们对于朗日已经恨之入骨,他们不能冒着把丁尧尧推到风口浪尖的危险去沟通。林舜只当做没听见火长老的话:“杨问快点儿。” “站住”,火长老目光须臾不离杨问身体,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说清楚。” “凭什么呢?”杨问把脏衬衫向火长老怀里一扔:“这间病房是我付的钱,你们住的所谓养老院是公司付的钱,二位,真有骨气就不要进来。我喜欢胳膊上有个印子,好玩,好看,怎么了?这儿是病房,麻烦不要大声喧哗,不然我叫保安了。” 火长老不屑地呸了一口:“你除了会找保安还会干什么?有胆量就真刀实枪打一架。” 杨问笑了:“除了叫保安,我还会打110。动手那种野蛮人才爱干的事情,你们喜欢你们自己练。”他不愧是宁也雄的好徒弟,把报警,叫保安,找律师这三板斧练得烂熟于胸。他吃准了这些老妖们既不怕打架也不怕闹事,但是没法应对警察们的盘问。他指着门:“要么自己出去,要么我喊人请你们出去,就这样。” 火长老看了看杨问,又看了看低头装傻的林舜,一跺脚摔门而出。 林舜撑着脑门坐在床头,杨问知道他的压力有多大,走过去按一按他肩膀:“我没办法,你知道。” 林舜仰脸向天:“杨问,我直说了你别生气,我觉得宁也雄真的挺毒的,他把事情给挑起来,闹大了,然后自己不知道躲在什么鬼地方,看着我们互相咬。” “我从来没说过雄哥有多善良吧?”杨问百分之八十地同意林舜:“你看他怎么对我就明白了,他喜欢把一个对手逼到死角去,然后看着他们撕掉所有的光明正义的皮,看着他们晃过来,晃过去,晃出本来面目。你看,一个人恨另外一个人,通常情况下他不想把那个人杀了,而是喜欢看那个人跪下来求饶,做出许许多多颜面无存的动作。我想,雄哥对妖界的恨也是一样的,他可以把妖界毁了,你相信我,他做得到,但他不愿意成就那些老妖英雄的名誉。” “他有病啊?”林舜问杨问,也问自己:“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问过他,雄哥的回答是——做游戏啊,我本来就是一个做游戏的。”杨问坐在林舜身边:“当时我没想通,后来看见你和妖王死扛,忽然想通了。雄哥真的就是在认认真真做一个游戏,他来设定背景,看我们怎么表演。” “那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神吗?”林舜受不了杨问一口一个雄哥。 “说天神也差不多了……不过我看,他更像一个……”杨问顿了顿,慢慢吐出了心里的答案:“系统。” 一个系统,坚守者坚守,疯狂着疯狂,沉沦者沉沦,妖非妖,人非人,魔非魔,主线情节在宁也雄入局时候已经设定,支线情节庞大繁芜足以混淆思维,终极boss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等待着一路走来的那个勇者。这实在是一款很棒的游戏,每个玩家脚下的立场都如同坚冰般慢慢融化消失,落入冰海独自求生,不知道远方是坚实的新大陆,还是就此无人生还。 “你觉得我们有胜算吗?” “没有。”杨问回答得非常快:“我以为,我们要赢的不是宁也雄。甚至……我有一种感觉,说不出根据来,雄哥他自己也在等我们的答案,他不一定真的希望我们全军覆没。” “哈?”林舜摇头:“不敢苟同,就算是感觉,也要有个引子吧?” 杨问看了一眼窗外:“如果他真的完全绝望了,真的只想毁灭,他把自己女儿的幽灵种在尧尧身体里做什么?尧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女儿不是一样很危险?”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杨问动手打扫房间:“我建议你不要干涉尧尧,她内心里有一场战争,和我们都有关系,也和我们都没关系。” “我懂,但是你自己不是走过一次?不能教教她?” “什么都能教,就这个没法教,我们守着她就好。” “杨问,如果守着她的只有你自己呢?”林舜舔舔嘴唇,说得有点费力:“如果……连我父亲都托付给你呢?” “你……”杨问直起腰,他猜到了一点什么:“你的offer下来了?” “是,卡耐基梅陇的人机交互,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破解这个系统。”林舜说:“我知道这个时候走一定很没义气,不过离你十八岁还有一年半,如果到时候韩枫沙真的启动魔界力量,后果不堪设想。” “去吧。”杨问答应得干脆利落,“这才是一个王子该做的事,过去了之后别给人刷盘子洗碗的浪费时间,需要用钱的时候我来解决。”杨问深呼吸,这个烂摊子不是一句话答应下来就可以的,没有林舜在梦城,必定会疲于奔命:“什么时候走?” “九月。”林舜满脸都是歉意:“辛苦了……真希望我爸能在之前醒过来,说不定他会帮你。” “别了,说句不中听的,你爸还是等两年再醒好一点,他要是带头起哄,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是经不起一点折腾了。”杨问说笑着,忽然想起什么,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寒战:“尧尧呢?打个开水怎么要这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