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叹》 第一章 娇花巧笑久寂寥 过了淮河,水田湖泊渐渐绝了影踪。秋天惨淡的黄昏里,远远的一溜儿山尖次第摆开,为山下一片小小的村落多少挡住了些北来的寒风。 入秋以来,天渐渐黑的早了,远山变得黑漆漆一片朦胧。 山间藏着座小庙,古木颓椽,连年的兵火,早已破落的不成样子。只有庙楣上隐约一个“山”字尚可识别,其余的一切都剥落成一整片的荒芜。 山是荒山,庙是破庙,方圆十几里路都没有人烟,唯有堂前一堆熊熊火堆,点燃了最后一丝人气。一个穿着藏青袍子的年轻和尚正俯着身子,皱着眉,看地上一具不省人事的身躯——创口的皮肤早就溃烂的不成样子,未受伤处却是白白净净,一看便是富家的公子。 “你忍着点。”和尚叹了口气,将手中通红的铁条贴上了年轻人健壮的胸膛。强烈的痛楚激得他一下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盐……盐!”年轻人急切的喊。 年轻人用力一甩头,过度用力的动作牵动着肌肉,创口禁受第二次巨大的痛苦,似闪电般袭遍他每一条神经,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圆了双眼,从开裂的,正在流血的嘴唇里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诺颜!” “诺颜?”小和尚皱了皱眉。 年轻人迷离的目光慢慢清醒,摇了摇头,似乎要弄清楚身在何方——眼前只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僧人,好像看贯了乱世的悲苦,只是双目中的慈悲之色,掩盖不住的流淌出来。 “小师父……呃,我……”年轻人一脸茫然,满头的汗珠涔涔而落,终于还是想起了什么:“多谢。” “施主怎么伤成这样?”和尚问道——这种伤势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指望什么回答。 年轻人却是毫不迟疑答道:“不瞒小师父,在下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小师父留我在这,恐怕会有所拖累——” “不当紧的”,小和尚笑了笑,好一个直爽没有心机的家伙。他动手极其利落,三下五下就料理了年轻人的伤口,见他似乎还有话说,轻轻微笑道:“这庙冷清得很,什么官府也寻不来的,你只管放心住着!”年轻人这才长出了口气,好像终于放心下来。 小和尚站起身,正要离去,忍不住又细细看了眼那年轻人,他的哀恸是重而激烈的,但是眼神却明澈异常,掩饰不住的书生气似乎写在脸上。 “这,叨扰了……”年轻人努力坐起身子,伤口却牵动的他“哎呀”一身叫了出来,龇牙咧嘴。 一路的追杀,疲惫的逃奔,终于有一个可以缓口气的地方了。那个小和尚年纪不大,但却显得说不出的稳重,让人由不得便要信任他。 “小师父,大恩不言谢。”年轻人终于还是坐了起来:“不知如何称呼?” “贫僧明静。”和尚也笑起来,他好像是个极喜欢微笑的人:“不知施主是?” 年轻人有些傻气地咧咧嘴:“嗬,我哪里是什么施主啊?穷光蛋一个!我姓杜,杜镕钧。金陵人士。” “杜镕钧?”小和尚目光微微瞬了瞬。 “是,杜镕钧。”看来这个叫杜镕钧的年轻人很久没有人可以攀谈了,颇有些多话的意思:“不知宝刹——” “哈哈。”明静被他逗乐了:“这破庙还宝刹呢!杜施主真是读书人哪。这山叫做相山,这庙就叫‘相山庙’,早些年也还风光过,现在就只有小僧我看掇些个香火钱了!” “相山庙……”杜镕钧轻轻念了一遍这陌生的名字,他知道,这地方,是他亡命天涯的旅途中不经意的一站,只是这样的世道,任是哪一站都会随时成为终结…… 秋意,一天天的浓了,在明静的照料之下,杜镕钧的伤也好了许多。 这“小庙”地盘却是不小,顺着庙门眺望,青石的墙基排向远山,看得出昔日繁华的痕迹。 早已荒废的天井,只兀自长着几株梧桐,树叶尚存的一点绿意正一层层褪去,凭添了秋日黄昏的萧瑟。杜镕钧每每喜欢踱步于此,似乎在想着什么,决定着什么…… “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他轻抚着合抱的梧桐木,少年时偶尔读过的曲文竟似从胸中直接流淌出来:“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梧桐,秋雨,梧桐,秋雨……”他抬头看了看暮云合璧的天际:“又快要落雨了吧?这秋天的雨,只要下起来,便不带停的。” 杜镕钧慢慢摊开手掌,掌心是一粒赤红色的小石珠,穿着石珠的青丝带也早已被他的鲜血染的暗红。 “诺颜!”杜镕钧握紧了拳头,狠命一拳打在梧桐树上,木屑和着鲜血一起飞迸出来。 “阿龙哥哥——阿龙哥哥——我的礼物呢?”清晨,秦淮河畔一座府邸被几声童稚的呼喊惊破了应有的宁静。几名仆妇和奶妈追赶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一身火红的袄子,小鸽子一样上窜下跳着。 假山,水池,回廊……平日里捉迷藏的地方都找不到阿龙哥哥的身影。 小女孩呆呆的站着,她简单的脑袋瓜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小姐……”奶娘跟上来,细声细语地劝着:“龙少爷已经走了!” “走了?”小女孩的眼睛续满泪水——走了?她扭过头,嘴角慢慢撇了下去,却依然用力瞪着那双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用力抑止着快要爆发的抽泣:“不会的,阿龙哥哥决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她一甩头,拼了命向府外跑去,只可怜了身后那群小脚女人,哪里追的上这疯疯傻傻的孩子?一眨眼功夫,早失去了她的影踪。 秦淮河畔,青烟笼着水面,在晨雾中,一片朦胧。 小女孩痴痴停住了: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河堤——没有人!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影子。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是阿龙哥哥练剑的地方,也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她眼中噙了一路的泪水终于扑朔朔滚落下来,滑过她红苹果一样的面颊。 再也不顾身上干净衣裳,一下子扑到在河堤上,放声大哭。 “诺颜”,一只清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抱起她的身子:“不要哭了,乖啊,阿龙哥哥走了,还有我哪!” “你?”诺颜抬起头,鼻涕拖的老长,糊住嘴巴。 那只手轻轻抹去她满脸的鼻涕眼泪,眼前是一个瘦瘦的少年:“杜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小杜子!”诺颜显然还接受不了“杜哥哥”的说法:“那也行,可是……你读书读不过我,剑法又老是那么差,一和阿龙哥哥打架就会输……你,你和我玩什么呢?” 这小丫头,自己不会功夫,讲究还挺多。“小杜子”的脸有点红了,愤愤地反驳:“喂!那个那个可是——龙哥比我大三岁啊!诺颜你等着,过三年,我功夫一定比他好!” “嗯……”诺颜似乎还不服气:“阿龙哥哥他……” 不知为什么,或许是被她一迭声的“阿龙哥哥”叫的烦了,那个叫做“小杜子”的少年一下生气起来,好象还生了很大的气,抓起一枚石子向秦淮河面掷去,一连打了七八个水漂。他瞪着诺颜,大声说:“杨大哥走了!以后只有我陪你玩!他不会回来了,你懂不懂啊!” 他一个接一个地丢着石子,简直就是向河里砸了,溅起了一个又一个美丽而短暂的小水花。 似乎被他凶悍的神情吓住,刚刚破涕为笑的小姑娘又抽抽答答的哭了起来,蛮不讲理地道:“你胡说,胡说!阿龙哥哥会回来的。他答应会送我礼物……” 想起了昨天他和阿龙好不容易才哄走这位小姑奶奶的情形,“小杜子”一下就笑了起来,他正准备随便哄哄诺颜,却发现她一下子完全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滩。 河滩边,是一块极寻常的大石头。石头上端端正正放着一粒小小的石珠,若不是用青色的丝带穿着,根本就分辨不出。 小杜子刚伸出手,诺颜早凶巴巴推开他,上前抢了石珠,死死攥在手里,粲然笑道:“我的!是我的!” “只不过一颗小石头,随手也能捡一箩筐啊!”小杜子悻悻。 “长着眼睛看清楚!”诺颜骄傲的举起她的宝贝:“这是一粒,磨-刀-石!” 小杜子一下明白了。磏,本来就是赤色磨刀石的意思。 “杨磏龙啊杨大哥!”他在心中默默抱怨:“你走就走,又何必招惹这个小姑奶奶?” 诺颜却是什么也不明白,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跑开了,一路大喊大叫着:“谁也不给!我的!我的宝贝!” 清清脆脆的嗓子,火红的活蹦乱跳的身影,就这么映在杜镕钧心口上,眨眼已经六年。 “诺颜……我的,我的宝贝!”杜镕钧喃喃,心口有了种被剜去一块的感觉。 七年了,一粒普通的小石头早被摩梭的圆润如玉。当三个月前,这粒石珠夹在诺颜的庚贴里送进杜府的那一刻,他心中明白,他的玉人儿,已经把一切,一切,都托付给了他…… “杜施主”,远远站着的明静还是唤了一声,惊醒了他的沉思,明静指了指天:“下雨了……” 秋日的暮雨早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天也不知什么时候黑透。杜镕钧这才发现,身上的僧袍湿的可以拧出水来。 明静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声问:“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娘子。”杜镕钧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一种极压抑的痛楚的神情。 “她,还好吗?”明静问道,心中也明白,这位姑娘,是绝不会太好的。 杜镕钧忽然紧紧抱住头,声音里是再也遏制不了的颤抖:“不要问了!我不知道!” 明静不再问下去,他只静静伸出手搭在杜镕钧肩头,试图给他一点点安慰——这样的初秋,这样的冷雨,一只陌生的手似乎可以给人极大的安慰,杜镕钧终于哭了出来,像个绝望的孩子。 他颤抖着,颤抖着,似乎想要跪下去或是找一个什么依靠,但终究没有。只慢慢抬起头,眼里是通红的血丝。 她会……死么? 那么娇嫩、那么鲜艳的女孩子。 杜镕钧几乎每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刻骨铭心的一幕,诺颜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早就被砸落在地上,两个差役扭着她的手臂,肮脏的、乌黑泥泞的绳索在雪白的脖颈上缠绕。喜堂上早就乱成一团,他的父亲,兄弟,岳父,岳母……被当作畜生一样地绳捆索绑,娘亲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回头大喊着:“钧儿……快跑!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怎么能不回头? 两个男人粗鲁的手已伸入诺颜的嫁衣下,似乎可以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诺颜没有喊叫,只是死命咬着牙,承受着生命的剧变——这是她大喜的日子,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出阁的日子。 杜镕钧承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偏心,在这个时刻,最令他揪心的,确实不是父母,而是诺颜——他太清楚那些男人眼里攫取和贪婪的目光。 诺颜……他喃喃地自欺欺人,你还好么? 明暗闪烁的火焰挑动着思绪,不堪回首的一幕被自动跳过,杜镕钧轻轻闭了眼,继续回忆着…… 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得名已经甚早。 那还是她四岁的时候,其父方北辰做梅花宴大宴金陵雅士,忽然夸口说道女儿只有四岁,却能背下不少唐诗宋词,伶俐聪敏的紧。宾客们大奇之下,一起起哄,要他抱女儿出来献宝。那方北辰也乐呵呵喊乳母抱了诺颜出来背诗。 众人都想,她一个四岁小儿,能背下来也不过百家姓,千字文,一两首五七绝句,没想到小诺颜张口就背了杜工部的《北征》,一字不差,众人哗然。尤其背到那句“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时,小脸上竟然也出现了悲愤的神色。说起来那神色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知道什么?不过是学大人姿态罢了。 当时同宴的前大学士之子杜家衡正色问道:“诺颜还会什么?” 小诺颜嘻嘻一笑,脱口而出的,是诸葛孔明流传千古的《出师表》。 满座黯然——要这小孩子牢记如此长诗,也不知方北辰在家中吟咏过多少遍。 号称江北才子的杜家衡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方兄方兄,你拳拳之心,天日可表啊!” 方北辰亦是无语,他饮酒赏花,自号“玄武散人”,从来不理朝政是非,只是心中,又何尝有一日忘记报国? 其时嘉靖二十九年,秋。 从那场梅花宴以后,方家和杜家交往比往日更加密切,竟成刎颈之交。 方北辰仅有诺颜一女,却从来不以无后为忧,偶有朋友提及,他便洒脱一笑:“有个儿子又当如何?我朝内忧外患如此,上朝为官,清则遭横祸,贪则辱列祖,倒不如生个女儿,逍遥自在些。” 更何况他这个女儿绝不令人遗憾,小诺颜才思出众,容颜清丽,不独冠绝于闺阁,便是金陵城内的文人士子也个个甘拜下风,早在七八岁时,就有人调笑——一旦及笄,怕方家的门槛不被踩落下来。 方北辰心中早早有了人选,便是杜家的二公子镕钧。他虽也是个孩童,却知书达理,还习得一身功夫,可谓文武全才。两家都是不拘法理的风liu名士,商量之下,将秦淮河畔一处官邸买下,一家一半,伙用一个后花园,而方杜二人,更时常以亲家相称,只等着一双小儿女成人,便为他们办了婚事。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的一个冬夜,方家忽然有了位不速之客拜访,一切才有了变化。 杜镕钧坐在摇摇的灯火面前,虐待着自己遥远的记忆,那个少年,那个他一直称为杨大哥的人,究竟是怎么去的方家? 他记不清了,记不清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后花园是如何地一下子惊动起来,两家的主人居然一起跳起,激动万分。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还不清楚朝野发生了如何的剧变,唯一明白的国家大事,就是该死的倭寇屡次侵扰,居然打到南京,还越过南京侵袭安徽。至于朝廷,那本来就和他们家无关。 他不知道,倭寇可以挡以刀枪,而朝中的奸佞,却挡无可挡。 嘉靖三十一年的一个雪夜,那个叫做杨磏龙的少年,来到方家和杜家合住的官邸,走入了金陵城纷乱的生活。 诺颜和镕钧几乎一起为他着迷了,一张瘦削,利落的脸庞,悲愤,似乎又有些犹豫;骄傲,偏偏还有点耻辱。那是一张奇怪的脸庞,闪着冰原一样深沉的光。 他其实比起小镕钧,也只大了四岁。但是言行举止成熟的反常,连方杜两家大人也很少能和他搭上话。 他一个人在南京应天府忙忙碌碌,脸色苍白,还有点营养不良的发黄,终日里不见脊梁挺拔,只能看见一双诡异的眼睛,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秘密。 所有人都几乎在尊重他那种忙碌,杜镕钧也不知被父亲教导过多少次——“无论你杨大哥要做什么,由他去就是,不许你多问。” 只有小诺颜,天天跟在杨磏龙背后蹦蹦跳跳,说着自家的花儿草儿,说着小杜子又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说着秦淮河烟花好美,爹爹却不肯放她去看…… 阿龙哥哥,阿龙哥哥,方杜两家大院,就这么飘满了无忧无虑的呼声。只是……那个带着三分幼稚和娇宠的称呼,随着诺颜的长大和杨磏龙又一次神秘地消失,慢慢消失在记忆深处了。 忽的,杜镕钧猛然站起,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杨磏龙,以他一身出类拔萃的功夫,那天如果他还在杜府,无论如何也会把诺颜救出来。 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偏偏就要独自逃生?耻辱、耻辱、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无法忍受的屈辱啊。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优秀也很有主张的男人,但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的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收拾回纷乱的思绪,杜镕钧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在淮河以北的一个荒村孤庙里,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还是个丝毫不通外面世事的小和尚。 几乎就在一瞬间,杜镕钧决心已经下定。无论如何,他也要下山看看,他的亲人、爱人,究竟怎么样了。 “这个天杀的乱世!”杜镕钧站起身,咬牙。 “谁说的乱世?天佑我大明”,身后小和尚明静随口接道:“公子这就下山了?一路小心。” 杜镕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和尚,好像不是想象中那么单纯。 无暇再细想,反正他已经身无长物,便穿了一领灰色僧袍,随手摸了把香灰涂在脸上,匆匆向着黑黝黝的南方奔去。 明静送他到了门口,眼见着这个纯朴的年轻人就这么投入江湖的仇杀,何其司空见惯的一幕?千百年来,这样的悲哀就在一天一天的延续着…… 他抱着双臂,无奈地摇头——本打算在这清净之地休息几日,可是,逃不了的江湖又卷来了。 回过头,庙内赫然多了六个褐衣人,衣着利落,眉眼生寒。六人一见明静,立即躬身,态度极是恭敬。 明静点头,示意。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如匣中的古剑,温润而凌厉,藏青微破的僧袍顿时掩不住顾盼的威严。 “堂主”,为首的一个忽然一躬身:“这小子武功太差劲了,这么些天居然都没发现咱们。” “嘿嘿,金陵杜镕钧?杜家衡的二公子么?”明静凝神想了片刻:“他的案子我倒是知道,方北辰和杜家衡也算是当朝名士了,不知朝廷怎么就动了他们。” “我们……要施以援手么?”赫衣的下属请示道。 “我分不开身。”明静缓缓吐了口气,微微抬头,双眸深邃地看不到底,却带着不可逼视的神采,他伸出手扣了扣庙门,缓声道:“淮北分舵组建在即,我不能离开,弟兄们也不方便出手。罢了,台面上的事情我们六道堂不宜过问,你去禀告帮主一声,看她的意思行事就是。” “是。”六个赫衣人齐齐躬身:“属下遵命。”说罢一起退下,速度快得惊人。 秋雨渐渐地收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一幕。明静伸出手,在头上一抹,纯黑的长发奇迹般地飘扬开来。 “乱世?嘿嘿。”他嘴角扬起一个微笑,有些个沧桑,又有些悲哀。忽然伸开双臂一展,人已凌空掠起,投入那浓的化不开的天边…… 苍山,古庙,秋风……影影绰绰中,一个极潇洒的身影随风而去。 第二章 乱世碎琼瑶 陪都,凤阳。 刚刚下过一场雨,秋雨绵绵,地面潮湿而泥泞,天空阴霾且压抑。 杜镕钧一个人默默走在并不宽阔的大街上,心中莫名恐慌着。他的衣囊早就空空如也,一向锦衣玉食,还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打发。父母亲人们应该会被囚禁在何处?押解上京……或者……杜镕钧忽然不寒而栗,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这才半个月而已,即使谋反的极刑,也不至于就处斩啊。他极力安慰着自己,虽然心中明白,父亲和方世叔不过是一方名士,真的触怒了当朝严太师,恐怕处决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正脑子里一片纷乱地向前走,忽然肩膀被斜斜撞了一下,一只敏捷的手在衣囊下划过。如果是在平时,杜镕钧可能哈哈一笑,就此作罢,反正身无长物。可是现在不同,满怀的怒气和憋闷正找不到发泄,他牢牢抓住那只手,斜眼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正略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贼!”杜镕钧压低了声音,满眼轻蔑。 “你……你快放开我。”那人急急说,额头已经见汗,这样被人家一把扣住实在不是件光荣的事情,更何况这个貌似大家公子的青年手劲大得惊人,腕骨象折断一样疼痛。“我,我是铁肩帮的!”他忍不住攀来一点关系。 “贼!”杜镕钧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恶狠狠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人脸上。 “你要拉我见官?”那人终于有些慌了,今天流年不利,一个人出来,连帮手也没有。 杜镕钧的脑子嗡了一下——见官?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处境,比这市井小贼要差了太多。他松了手,摇摇头,向前走去。 那人连忙快步小跑开,只是还没走几步,又被杜镕钧扯拄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那人有些急了,“你真以为我们铁肩帮是好惹的?” “不干什么”,杜镕钧微微低头,忽然笑了一下:“兄弟,我也一天没吃饭了,今天的住宿还没个着落呢。” “哈!哈!”那人有些放肆的笑了起来,这凤阳街头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围观他们,看来这“铁肩帮”还真有些威风。“我们香主居然说你是什么富贵中人,原来也他妈是个混混,好好,大爷今天栽了,银子你拿去就是!” 他随手扯出两个荷包,一个藕色绣着荷花,一个金丝裹着银线,一望可知颇为金贵,恐怕也是刚刚到手的。 “来吧小兄弟”,那人咧嘴一笑:“交个朋友,你挑一个走,拿着什么都看你运气了。” “多谢!”杜镕钧左手扫过,将两个荷包一起抓在手里,扬长而去,再不看那青年汉子诧异恼怒的目光。 “真不懂规矩。”身后,青年汉子的脸拉了下来,甚至有些鄙夷。 杜镕钧实在没想到,两个荷包打开,居然有一对金锞子,一对翡翠嵌银的耳钩,还有若干散碎银子和一块上等茗云阁的镶金松墨。 这凤阳城里,不知又是哪个少爷倒霉了。他笑了笑,双手一拍,一对金锞子揉成一块,随即又是一揉,变成五六块散碎金子。 只要不住店,就这些金银,倒也够他撑到南京。杜镕钧忍不住又笑了笑——或许他天生就是跑江湖的料,原来黑吃黑是这么高兴的事情。他忍不住开始四处打量,只希望再碰到一个不长眼的小贼,说不定手气再好些,连坐骑也搞定了。 人的运气到了,真是挡也挡不住,杜镕钧刚刚转念,又是一只手伸了过来。 凤阳城难道是贼窝不成?杜镕钧嘴都快合不拢了,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了过去。 触手一片冰冷滑腻,居然是一个女人的手。 杜镕钧连忙放手,回头看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瞪着一双水汪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手上赫然是那两个荷包。 她腰上扎着一条寸许宽的腰带,脖颈上银饰沉甸甸的,皮肤白皙细腻,全然不是中原女子。 “哼,那个背时鬼就是你啊。”小姑娘嘿嘿一笑:“还好知道放手,不然非给你好看!”她猛一拧腰,似乎就要溜走。 杜镕钧再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一套,这到手的盘缠路费哪里容她再抢回去?左手一翻扣住小女孩肩膀,劈手就抢。 “要动手么?”小姑娘嘻嘻一笑,已经游鱼般溜开,双腿连环踢出,竟然是正宗的北派谭腿。 两人这一动手,立即引得众人围观起来——一个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个是英俊的大男人,居然当街抢起荷包,倒是难得。 小姑娘身手算是敏捷,看来竟也下过五六年功夫,三招五式,杜镕钧竟然还抢不回荷包来。 “就是他!”忽然一声大吼,一个锦衣青年带着五六个家丁奔上,嘴里骂骂咧咧:“两个贼东西,居然就这么抢你家少爷的东西,给我一起打!” 小姑娘脸色一凛,翻腕处,是两把雪亮的短刀。她双手一翻,双刀已成门户,还不忘恶狠狠瞪了杜镕钧一眼。 这一动家伙,又打上群架,转眼间,已经惊动了街上捕快兵役,呼三喝四地奔了过来。 杜镕钧只觉得嘴里发苦,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罗爷!”那带人的青年公子指着二人叫道:“就是他们俩,手里拿的是我的荷包!” “你的荷包?”杜镕钧皱眉:“你荷包里有什么?” “怎么,官兵到了还嘴硬?”那青年公子哈哈一乐:“一对金锞子,还打着官印呢!” 杜镕钧提起荷包,向手心一倒,碎金莹莹,哪有什么锞子?他向着那个叫做“罗爷”的捕快施礼道:“罗爷,你也看见了,这荷包确实并非这位公子之物。误会而已。” “误会?”那罗姓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女贼就是铁肩帮的吧?还有你……越看越眼熟,来呀,给我带回去仔细审问!” 杜镕钧和那个小姑娘眼色一对,二话不说,就向人群外冲了过去。 “接着!”那小姑娘娇叱一声,将左手短刀扔给杜镕钧,右手刀虚晃,抬足提飞了一名家丁。 杜镕钧知道今天恐怕再也瞒不下去,短刀前三后三,刀光交替成阵,两记斜劈,两个官差已倒了下去。 “麒麟云手刀!”那罗姓捕快一惊,大喊道:“抓住他,他是朝廷钦犯杜镕钧!” “好眼力!”杜镕钧朗声一笑,手上已不留情,刀走偏锋,将面前一名官差的右臂生生挑了下来。左足一顿,人已凌空掠去,正落在房崖瓦当上。 刚刚踩实,就听见那小姑娘尖叫一声,杜镕钧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她挨了一鞭,短刀已经脱手飞出,脚步一个踉跄,被两个官差按倒在地上。 她既然有赠刀之德,如何可以弃之而去?杜镕钧略一思忖,又一次掠下,挥刀杀入人群中。 “杜镕钧,原来你和铁肩帮还有勾搭!”那罗捕快冷冷一笑,手中铁尺已迎上了杜镕钧短刀。 那小姑娘已被牢牢缚起,拖到一边,她刚才脸庞被按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额角还擦破了一块,看上去狼狈无比,眼中泪珠死命han住,绝不掉下来。 “你快跑!”小姑娘究竟害怕,声音还带了哭腔:“去找霍姐姐救我!” 杜镕钧看了她一眼,心想救人救彻,如何能一走了之,刀刀进逼,只想抓了这罗捕快或是那公子,迫他们放人,不然一时三刻,官兵越来越多,如何能走脱? 他一刀虚劈,引得罗捕快挥铁尺去挡,又一刀已跟进,这一招直入中宫,那罗捕快连忙直退,空门已是大开。 杜镕钧大喜,连忙跟上,只待一招就能立伤他于刀下——忽的脚下一绊,左膝已经不由自主跪在地上——不知何时,他竟踩上地上一条绊足的铁索。 不知是谁一脚正踢在他胸口,杜镕钧拿捏不住,扑倒在地上,哐哐当当几声,后颈已架上几把钢刀。 杜镕钧闭上眼,暗叹一声“罢了”。那罗捕快大喜,连忙命人取来重镣锁铐,扭过杜镕钧双臂,牢牢绑了。 他上前揪住杜镕钧头发提起,仔细打量他面孔,认清和那钦犯一般无二,不禁大喜,知道升官发财,是指日可待。 杜镕钧随他去看,只将眼光避开——他忽的一愣,那小姑娘刚才还吓得面无人色,此时却镇定非常,嘴角甚至还带了丝微笑。 杜镕钧随她目光看去,见人群远处,有个人正在发足急奔,知道必定是那个什么“铁肩帮”的弟子,去寻找援兵。 罗捕快显然也看见了二人的异样,不禁脸色也是一变,连忙吩咐:“快快!把这两人带回去!” 杜镕钧脚下重镣,哪里走得快,被刀柄抽了几下,后背火辣辣疼了起来。 “若是爹娘和诺颜看见我又被抓回去……”他低着头,实在不敢想象他们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神情。只被后面官差推推搡搡着踉跄向前,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的不加收敛。 “站着。”罗捕快忽然发令,左手揪过那小姑娘,扣着她后颈锁骨,大喝道:“你们要出来就快点出来吧……当心官爷这就毙了这个女贼!” 人群中,十几个普通装束的男子闪了出来,为首一名男子脸色阴沉:“罗剑清,我已经发下号令,铁肩帮弟子转眼就到,我劝你识时务点,放了小楠。” 罗捕头心中也是惴惴,铁肩帮最近在江淮一带势力日增,又一向只是杀富济贫,颇得百姓赞许。这凤阳城中,铁肩弟子恐怕不下千人,当真火并,自己恐怕讨不了好。但是他总不能当街被几句威胁吓倒放人,一咬牙,又是一扣小姑娘后颈,怒道:“你敢威胁官府,持械拒捕?秦香主,你要人,到衙门按规矩要。” 他这句话几乎已是暗示——不要在大街上拦我。罗剑清心中明白,抓了杜镕钧就是大功一件,至于那小女孩,也犯不着为她得罪铁肩帮。 “敝帮帮主示下,今日非救人不可。”那秦香主却是丝毫不加通融。 “给脸不要脸。”罗剑清也终于忍不住:“你以为我不知道?霍澜沧在京师,有什么神通给你示下?” 他心一横,把人带回官府,论功行赏大不了换个地方做官,大声喝令:“来呀,带人犯上路,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哼。”一声冷笑,声音不是很大,罗剑清却几乎面如土色。 秦香主和铁肩帮的几个人却是喜不自胜,一起翻身拜倒:“参见帮主!” 连那小姑娘也欢欣雀跃起来,大声喊着:“霍姐姐我在这里!” 七丈之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子,那时女子头发皆是梳髻,她却一头黑发洒下,只用一道银丝抹额,极是显眼。青衣,短靴,背上背着范阳笠,胯下一匹白马,手上提着的居然是一对女子极其罕用的流星锤。 她只是一声冷笑,再没有说话,罗剑清的脸色却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忽然一把拔出身边差吏的腰刀,砍断了那小姑娘身上绳索。挫声道:“霍帮主……多有得罪!” 小姑娘连忙跑到霍澜沧身边,又是惊喜,又是焦虑,生怕霍姐姐一走了之,把那年轻人弃之不顾。 霍澜沧也不看她,下巴扬了扬,示意杜镕钧。 罗剑清怒道:“霍帮主我忍你三分,莫要得寸进尺,这个人不是你们铁肩帮的,又是朝廷钦犯,无论如何也放不得。” 霍澜沧依旧不说话,右手一招,流星锤已飞出,银链擦着铁尺一紧一弹,罗剑清只觉得虎口一阵酸痛,铁尺居然脱手而出,另一个锤头正好飞到,双锤夹着铁尺,砰然一撞,铁尺居然断为四截。 将铁尺锤扁锤并非难事,但铁性坚韧,这一分为四,是真功夫加上巧劲。 霍澜沧冷眼瞧着罗剑清,看他要命还是要前程。 罗剑清何曾见过这手功夫,嘴唇微微颤抖,顿足道:“走!” 一帮官差也早已吓破胆子,听见这个字,跟着罗剑清,一哄而散。 那适才趾高气昂的青年公子也连忙要溜,霍澜沧却冷喝了声:“站住!何少爷,你强占三百亩河堤田的事,我可还没跟你算呢。” 那何姓公子显然见过霍澜沧的手段,双腿颤颤,居然普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霍、霍帮主……小人不知帮主驾到,该死……我,我这就回去还了河田!再……再捐三千两银子修堤。” 霍澜沧微微一笑,左手又是一挥,流星锤单飞,那何公子一只耳朵带血飞起。 他一声惨叫,脸上却是大喜,一手捂着伤口道:“多谢帮主饶命!”说罢,站起来如飞逃去。 杜镕钧心道,这个人少了只耳朵还跑这么快,也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居然还吓成这样,看来这凤阳城中,霍澜沧威名实在不小。 心念刚动,霍澜沧呼哨一声,一匹青鬃马急驰而出。她流星锤又出,卷着杜镕钧身躯一带,正落在马背上,也不再看他,转身拨马而去。 她一声笑惊走罗剑清,一句话吓倒何公子,杜镕钧实在也对她敬佩不已。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何来这等手段功夫? 一路上霍澜沧打马极快,知道毕竟是官府,一旦招惹,后患无穷,好不容易才赶到凤阳城外十七里一处土地庙里。 霍澜沧皱了皱眉头,吩咐属下取来锤凿,打开杜镕钧身上枷锁,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微微一笑:“杜公子受惊了。” 杜镕钧怔道:“霍姑娘认得我?” “敝帮京师之中也有眼线”,霍澜沧笑笑:“更何况金陵杜家衡之名,这江淮一带何人不知?” 杜镕钧听她夸耀父亲,心中大慰,随即冒起一丝念头,只是转眼又被自己按下——非亲非故,人家又怎么肯为自己卖这个力气? 一名帮众匆匆赶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杜镕钧勉强听见“官府”,“调兵”几个字眼,霍澜沧脸上不动声色,听完之后,才左右打量了一番,随手牵过她所骑那匹白马,对杜镕钧说道:“我等知道杜公子必然还有要事,不敢耽搁。杜公子大家出身,还能为难之中挺身相救小楠,在下佩服。这匹马也是我一向乘骑,叫做踏月,送公子你做个脚力,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这话就是赶人了,但是杜镕钧心中却是一震,这匹马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一眼看上去矫健如龙,武林中人,对骏马一向爱如性命,这女子却说送就送,送的偏偏还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杜镕钧本来也要说几句什么“无德无能”、“愧不敢当”的门面话,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多谢”。 霍澜沧拍了拍马后的包裹——“这里还有四百两银子,公子你一路当心。官兵将至,我们还要避一避风头。” 说完之后,她回身就走,帮众也连忙跟上,只有那叫“小楠”的女孩儿,似乎还有话要说,回头笑个没完。 “小楠,你今天祸还闯的不够么?”霍澜沧没有回头,声音里颇见威严。 小姑娘连忙吐了吐舌头,追上几步,又回头,对杜镕钧笑吟吟地说:“我叫沈小楠,今天多谢你啦!” 转眼间,铁肩帮一干人等走的干干净净。 铁肩帮,铁肩帮,杜镕钧翻身上马,思忖着“铁肩”二字的涵义,胯下那匹“踏月”犹自嘶鸣不已,似乎不解往日的主人为何这等绝情离去。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杜镕钧脱口而出,七年前,当朝御史杨继盛弹劾严嵩,英勇就义,天下无人不仰慕他的高风亮节,难道铁肩——是这个意思么? 朝廷昏聩,严嵩父子一手遮天,能担当起道义的“铁肩”恐怕也是所剩无几了。郁郁地催马,杜镕钧不再耽搁,向着金陵城飞驰而去。 第三章 忠魂耿耿 应天府是大明南京,权重一时。 昔日方杜两家风光之时,应天府尹也曾登门拜访,自命清高风雅,求得一赴方家梅花宴和杜家的澄心诗会,只是杜家衡犹可,方北辰却是自小濡染王学,堪称左派,对官府一向嗤之以鼻,丝毫不放在眼里。以至于到了锒铛入狱,应天府上下人等无一个关照的。 那群小人……杜镕钧一边自顾自向前走,一边骂道。 骂归骂,一旦被那群“小人”看见,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霍澜沧霍女侠,送银子送马,却偏偏忘记送样兵器。一路上私坊兵刃多半中看不中用,官坊又不敢去买。杜镕钧忍不住怀念自己用惯的那把松绿剑,不知被谁捡了便宜。 “镕钧?”忽然,一声极低的呼喊,杜镕钧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出手。他匆匆回头,几乎是喜极而泣,勉强压底了声音,喊着:“敬美兄!” 身后公子还不到而立之年,当时已是名满天下,他名叫王世懋,字敬美,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居太常少卿。其兄长就是后七子之首,名满天下的王世贞。前年的澄心诗会,杜家衡曾极郑重地向金陵士人引荐,当时王世懋傲居首座,杜镕钧也曾上前把酒吟诗,二人虽只有数言,却是相见甚欢。 “镕钧,你怎么还敢大白天地在街上行走?”王世懋埋怨一声,就连忙带他回了客栈。 “令尊大人尚未处决”,王世懋开门见山:“我和兄长也曾试图营救,但是听说此事是严世藩亲自下令,恐怕无人可以周旋。天道自古不公,镕钧,你节哀顺变。” 杜镕钧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局面,他何尝没有早早料到?深呼吸了一口,杜镕钧恳求着:“敬美兄,我别无他求……能不能,让我看他们一眼?” 王世懋犹豫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谋划一番,镕钧,你在这里等我。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走开。” 杜镕钧点了点头,王世懋刚刚走开,又回头道:“此事我必然尽力,但是若不成功,贤弟不要怪我。” 说罢,他匆匆出门,将杜镕钧一个人留在客栈的上房里。 杜镕钧心乱如麻,只躺在床上,新换的棉被,很是柔软,他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王世懋……究竟是官场中人,有几分可以信任? 杜镕钧越想越烦躁索性脱了衣裳,闭目养神,他的生死已经全部放在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王世懋身上。若是他真的出卖自己,也就罢了,反正家破人亡,报仇无望,徒留又有什么意思? 夜色一点点降临,杜镕钧心中的恐惧也一点点上升。几乎就在他忍不住披衣而起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清朗的高笑:“大人,请!” 杜镕钧的心,立即沉到了秦淮河底。 “王少卿大驾光临,如何就住在客栈里?”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连同若干脚步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王大人的行囊搬去官邸?” “不忙。”王世懋笑道:“小弟路过金陵而已,只是记得大人曾经以一曲《金陵怀古》震动京师,特地前来拜访。” 太常少卿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王家兄弟的文名却是当朝司南,他兄弟今日说一声“好”,明日便是洛阳纸贵,跻身名士一流。 那声音竟然激动到发颤:“是么?是么?没想到下官拙文还入得了王氏昆仲的眼……”这一激动,连下官也出来了。 “哈哈哈哈……”王世懋长笑一声:“大人且在庭中小坐,我取几卷兄长的文集,和大人同阅。” 吱呀一声,房门已经推开,王世懋闪身进来,抹了抹头上汗珠,勉强笑着:“镕钧好宽心,居然还能高卧。” 杜镕钧连忙穿衣起床,这才发现脊梁已经全湿了,长出了口气:“王兄,多谢。” “不必。”王世懋也不再多说,“我将府尹拉来谈诗,镕钧,客栈下有人接应你,你速去大牢,出来之后不必回来见我,立即离开金陵。” “是。”杜镕钧点头。 “千万不要动蛮”,王世懋又拍了拍他:“不是愚兄贪生怕死,只是国难当头,要留下有用之躯……” 杜镕钧知道他为自己担当已经够多,一咬牙,立即就向外走去。 “等一等”,王世懋递过一柄短刀,柄上刻着一个“王”字,他微微一笑:“这是当年查抄王振府找出来的古物……万一,真动手了,留着防身。” 杜镕钧心内感激已无话可说,将匕首塞进怀里,匆匆出门而去。 “娇花巧笑久寂寥,乱世碎琼瑶”,王世懋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大人此句甚妙,甚妙啊!” “杜爷。”刚刚下楼,一名朱衣男子就走了过来:“请。” ※※※ 应天府的大牢,戒备果然森严,穿着一身牢卒的衣裳,每走一步,几乎都忍不住一抖。 快要见到爹爹他们了……杜镕钧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落在锦衣卫那群人手里,本来就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牢门打开的一瞬,杜镕钧还是几乎吼出来。 角落里,缩着两具躯体,杜镕钧一眼看上去,居然分不清谁是爹,谁是娘。 破衣已经成了褴褛,膝盖的白骨触目惊心地流着浓水,扭曲而变形的脸,以及被铁链压着,不知有没有折断的手。 “爹,娘!”杜镕钧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母亲似乎是第一个反映过来,刚要尖叫,就被父亲拉住。杜家衡扫了杜镕钧一眼,哑着嗓子:“起来,什么样子!” 杜镕钧膝行上前,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你怎么进来的?”杜家衡勉强睁开眼睛,眼角的伤口迸裂,又一股腥浓的血水流下。 “是王世懋,王公子。”杜镕钧知道父亲脾气,最受不得恩惠。 “王家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杜家衡似乎宽心了些,叹了口气。 一旁的母亲屡屡想要说话,但是看了看夫君的面色,还是忍住。 “难得你孝心来看我一眼”,杜家衡勉强笑了笑:“爹娘死了也闭眼了……嘿嘿,我不该听你方世叔的话,明哲保身啊……反正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死前……咳咳,做点事情……” 杜镕钧想问问方家上下的下落,却又不好意思出口,想了又想,问道:“大哥呢?” “镕裁……”母亲再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菱妹,不许这样!”杜家衡拍了拍夫人的大腿,接着说:“你大哥……似乎是当场格毙……你大嫂和沿儿,不知被带去哪里了……镕钧!不许哭!国难如此,忠臣烈士难逃一死,你,你怕什么!” “孩儿不是怕”,杜镕钧连忙正色:“只是,爹爹……这场飞来横祸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家衡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多说,半晌开口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杨公么?当年王世贞去牢里探访他,他……自己用破磁片割去腐肉烂筋,大呼痛快……正邪……不两立,你既然读过书,就应该明理。” 杜镕钧黯然点头。 “快去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杜家留下条根,老夫很知足了。”杜家衡抬手似乎想要抚须,却被铁索牵连住:“不过,你给我记住一件事。” “孩儿听命!”杜镕钧含泪道。 “诺颜……是个好孩子,乱世之中若是可以活命,你……你不许嫌弃她!”杜家衡厉声说道:“一介女流,如何……咳咳,自全?她,终归是我杜家媳妇。” “孩儿深爱诺颜,至死不变。”杜镕钧点头:“她若有个闪失,孩儿此生也不谈婚娶了。” 杜家衡似乎又有话说,但是终究停住,拍了拍老妻肩膀:“你娘,自愿在这死囚牢里陪我……我,我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只是……菱儿委屈你了……” 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妻子柔声细语,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这一声“菱儿”,杜镕钧竟是从未听过。 杜镕钧看着母亲,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晕,轻轻拉了夫君的手,念着: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 二人双手紧握,似乎又到了那青梅如豆的时节,一纸松明笺,在春风一样柔和的琴声里传递,杜家衡忽然跳进瞿菱的后院,看着一身杏黄衣衫的瞿小姐,低声道——“阿娇初着淡黄衣……” 瞿菱的脸,羞红如海棠,却终究没有跑回屋去。看着白衣黑发的翩翩少年,一颗心,似乎也融化在春风里…… 杜镕钧的眼中,已有泪光闪烁,他慢慢的,把手伸入衣襟,握住了短刀。 “镕钧!”毕竟是母子连心,瞿菱喝道:“住手……你,你就算不怜惜自己,难道不顾及王公子么?” “娘——”杜镕钧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压着哭泣,泪水夺眶而出。 瞿菱紧紧的、死命抱住儿子……她知道这一放手,便是生离死别,终究是女子,哪里承受得了这等锥心之痛?也低声哭泣起来。 这一回,杜家衡没有阻止,只是喃喃:“菱儿……家衡负你……家衡负你啊。” 瞿菱勉强抬起头,拭泪道:“我和夫君,生同床,死同穴,不过早去奈何二十年,有什么舍不得?瞿菱虽然女流之辈,也瞧不起卖国走狗,无耻奸臣。家衡,我和你同死,又是成仁壮举,实在是……是上苍垂怜你我夫妻的清名呢。”她用力咬牙,将杜镕钧推出怀里,泪水却又一次落了下来。 杜家衡知道夫人虽然刚烈明理,此时却实在割舍不下,他伸了手,把夫人双手一起拉在手心——这双手,已经折断了两根指骨,皮开肉绽,但是杜家衡抚mo上去,似乎还是当年洁白纤细,柔若无骨的小心。 “菱儿,说的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微笑。 杜镕钧知道父母主意已定,退后两步跪倒,扣了三个响头。三人泪眼相对,竟然谁也提不出分开。 “杜公子。”身后,朱衣人险些有了些焦急。 “快去吧!”地上,委顿的夫妇二人一起勉强笑着,似乎要给儿子最后一点勇气,杜家衡低头,似乎是对妻子说,又似乎是对孩儿说:“菱儿,还记得杨公临终之作么?”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瞿菱一字一字念着,这首绝命诗当时天下无人不知。 杜镕钧知道父母心意,咬牙站起,一步一打晃地出门,骨节几乎都要捏裂。 “平生未报国,留作忠魂补!”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和母亲一起念着。 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父母再不会分开…… 当年杜家衡自称九华第一才子,目高一切,但遇见瞿菱之后,不求仕宦,新婚燕尔便隐居玄武湖畔,夫妻诗词吟唱,如同神仙眷侣。杜镕钧曾听母亲说起过当年父亲一袭白衣,风神如玉,不知多少大家闺秀为之倾心。只为母亲一句笑语,就折断昔日求凰之琴,远避异乡,只求一生相守…… 母亲,当年应该也是惊艳的人物啊。 杜镕钧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那两堆腐肉,不敢想象那就是心中如神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牢门又一次闭拢,连狱卒也极是惊叹,远远避开,给这对同命鸳鸯留下最后的一段时间相处。 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刺目的阳光几乎一下子将杜镕钧击倒。 “杜公子”,身后的朱衣人扶住了他:“令尊令堂求仁得仁,你千万节哀。” “你?”杜镕钧这才想起打量一下恩人,“秦通判?” “快去吧……”朱衣人无意多说,“令尊和方先生义薄云天,我和王大人都极其钦佩。公子好运!” 被随手轻轻一推,杜镕钧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秋日的太阳惨白而不热烈,照得路上一片灰蒙蒙…… 去哪里?应该去哪里? 杜镕钧不知道,脑子里兀自是适才父母心神相通,两情相悦时的情诗: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 双双对对,爹爹妈妈要去了,居然眼神可以这么幸福。我呢?我就算是求和诺颜同死,诺颜又在哪里,是死是活? 杜镕钧思维几乎混乱,只任由脚步和长街拖着自己向前。他只记得父母的生死痴情,至于究竟如此滔天大祸是如何而起,秦通判口中所说的“义薄云天”所指何事,纷乱如他,根本一点也想不起来。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杜镕钧忽然想起王世懋所说尽快离开金陵的事情,连忙抬头,想弄清楚身在何处,一抬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一丈外的榜文上,赫然是父母二人的名讳,杜家衡,杜瞿氏……明日午时,处斩! 处斩! 过于激烈和恐怖的两个字,象两把钢刀一样刺入杜镕钧的眼睛,刺入他的心。他直瞪瞪地盯着榜文,许久,竟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几个围观的百姓连忙转头看他,杜镕钧心里一慌,拔腿就走,其实精神已极其虚弱,但是牢牢记着,赶快避开人群…… 众人在指指点点,但似乎又有了种默契,没有人报官,甚至连喧哗也没有…… 好不容易走到金陵城外,杜镕钧连气都转不过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黑暗,完全的黑暗。晕阙有时候是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实在无法再面对下去的时候,就选择人事不醒。只可惜,大多数人,是必须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一切的。 杜镕钧醒来的时候,竟然看见了天边的启明星——他,他究竟昏倒了多久? 死了一样,无数的蚂蚁昆虫在身上上上下下,杜镕钧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暗自鄙夷着自己的软弱。口渴,喉咙和肺象被刮过一样的干涸和疼痛,但是远远近近,哪里有水? 他默默盘腿坐在地上,拔起一些草根放在嘴里大肆咀嚼着——他知道这种方式若是被熟练的江湖客看见一定会笑掉大牙,可是,他没的选择。 苦涩的草汁一滴滴滑进喉咙,杜镕钧勉强集中着自己的意志——包袱在客栈,霍澜沧的白马也在客栈——只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父母,今天,就要处斩! 杜镕钧从怀里摸出了那把短刀,轻轻抽了出来,倒抽了一口寒气——刀锋发出青色的诡异,不用试,一眼可知它的锐利。 杜镕钧猛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去劫法场,总不会牵连王公子了吧! 他不再考虑身体有没有恢复,大步向着金陵城又一次走去。身后,天色已经微明。 在金陵长大,他自然知道太多不用从城门出入的法子。但是,进了城,他却觉得不对了——那些人,身边擦肩而过的人,脸上的表情为什么都如此奇怪?像是怜悯,又似乎是畏惧…… 几个人想抬起头和他说话了,但是终究作罢…… 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难道知道我今天的计划? 杜镕钧揉了揉额头,抬眼,脸色却变成惨青——他看见了,内城女墙上,居然挂着父母的人头! 一把抓住身边的过客,杜镕钧失去了理智的大吼:“我爹……我娘……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被扯拄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也跟着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回答:“杜杜……杜……你不知道?昨天午时啊……” “昨天?”杜镕钧缓缓放开了手——我居然昏迷了两夜?他看着墙上的人头,太远了,以至于面孔是那么的模糊,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似乎看见了父亲在对着母亲微笑,似乎看见了父母在对着自己微笑…… “杜公子”,身边那人忍不住提醒:“快跑吧,官兵来了!” 杜镕钧惨笑一声,嘶声长吼一声,如同野兽恶魔,然后,就颓然跪在地上。 那人看了看他,无可奈何地匆匆跑开,口中似乎还嘀咕了一句“作孽“。 街道两旁已有不少官兵围上,他们都听说杜家二公子刀法出众,也不敢轻敌。 只是,杜镕钧依旧跪着,眼中满是泪水,似乎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官兵。 终于一个小头目忍不住,一棍打在他背上,杜镕钧木然摔倒,似乎连反应都没有。 官兵大喜,一拥而上,将他牢牢绑了。杜镕钧任由他们抹肩头,拢二臂,一圈一圈的绳索缠了上来,只是死死盯着爹娘的脸,一刻不肯放松。 当街锁上脚镣,几个士兵才吆喝着把杜镕钧往府衙推,他踉踉跄跄地被推向前去,犹自扭过头,看着爹爹、妈妈……不肯放松,再也不肯放松。 围观的百姓一起唏嘘着叹气,杜家最后一条漏网之鱼终于被抓到。只是他眼中那深沉的悲哀和痛苦,看得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竟流下泪来…… “这是什么世道!”一阵低低地痛骂声。 “都给我闪开!”忽然,一声怒喝,从房顶传来,无数箭矢奇发,手法却是极准,只放倒了杜镕钧身边官兵,不伤旁人。 街头,十余骑快马齐到,为首一匹白马,神俊无双,马上的女子倒有不少人认得,几个本来还举着刀剑准备拼杀的官兵忍不住喊道:“霍澜沧!” 白马如飞,一左一右两道流星锤飞起,本来就没几个人,解决起来颇为轻松。霍澜沧单手伸出,提起杜镕钧在马鞍上一放,大喝一声:“快撤!” 房顶上的箭手转眼间消失了得干干净净,而铁肩帮的马队也无影无踪。一切快得如同一场梦,只有杜镕钧,还在恶梦里,没有醒来,不肯醒来。 “霍姐姐,还是你说的对啊。”霍澜沧身后,那个叫小楠的少女咂舌道:“幸亏我们多等了一天,要是昨天就收了埋伏,他就死定了。” “白马空回,我就知道他一定有变。”霍澜沧叹了口气:“这个年轻人,不要被毁了才好啊!唉,只可惜,凭我们的力量,是救不了杜家夫妇了……” 杜家夫妇……几乘快马上的骑客一起默然,昨日刑场上,夫妻两人相视脉脉,眼中似乎再也没有旁人。刀光闪起,两人一起将身子凑了过去,似乎都想死在对方前面……只是,只是身躯倒在一起…… 那一副场面,几乎没有人能忘记。 “他们……”小楠想到昨天的惨烈,几乎要哭了出来:“唉,也不知昨天他们都念叨了些什么,还一边念一边笑吟吟的样子……估计是早登极乐吧,都是好人哪!”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马背上的杜镕钧,泪珠一滴一滴洒落尘埃…… 第四章 疑云缭绕 终究是应天府抢人,霍澜沧一路不敢耽搁。紧紧皱着眉头,时不时看杜镕钧一眼。 “霍姐姐”,小楠依旧是天真活泼的笑脸:“那些官兵会不会追上来?” “会吧”,霍澜沧看了看愈行愈远的金陵城,心中不自觉盘算——手下不过百余人,奇袭还可以成功,当真有大批人马前来围剿,如何保护大家周全? 铁肩帮在这江淮之间建土地庙无数,以来掩人耳目,二来设置机关方便,三来耗资较少,也有利于处处布点。这金陵城四周,就有十七座土地庙,大大小小,各成章法。 “帮主!”两个放风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满脸欣喜。 “谁叫你们擅离职守?”霍澜沧皱了皱眉头。 “帮主!”左边一个抢着回答:“京堂主回来了!” “京冥?”霍澜沧一向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放开,“这家伙,来的正是时候啊。” 京冥这个名字一传开,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似乎有这个人在,绝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一样。 “澜沧”,破庙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是铁肩帮里唯一可以直呼霍澜沧名字的一个:“你终于把这小子带回来了。” 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脸,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浩瀚而神秘,不和他对视,只觉得冰冷严酷,但是一旦对视,却是一种再也摆脱不开的震慑,似乎可以穿透皮囊,直视内心。 他一步步走上前,扶起杜镕钧的头,看着他呆滞的脸,无神的眸子,轻声说道:“杜公子,你看着我。” 杜镕钧抬起眼,只一对视,眼神又归于散乱,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澜沧,这个人,交给我了。”京冥微微地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火鹰的意思。” 霍澜沧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听见“火鹰”两个字,却似乎听见某种神秘的咒语,立即牢牢闭上了嘴。 京冥转过头,又一次扶起杜镕钧的脑袋,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好重的手,打得杜镕钧激灵一下清醒过来,目光在京冥的眼神下,慢慢凝聚。 “去闯法场没什么难的”,京冥低声说,声音似乎带着奇特的穿透力:“难的是……你要把人带回来。” “你不懂。”杜镕钧苦笑了一下。 “我不懂?”京冥忽然有些放肆的笑了两声:“不就是死了爹妈么,你问问铁肩帮上上下下,还有几个是父母双全的?” 他的手指慢慢从霍澜沧开始划了个大大的半圈——没有人恼怒,每个人都在善意而温和地看着杜镕钧,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父母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活着……“京冥紧紧握起了杜镕钧的手,一字字道:“活着……才能报仇!明白么?” 他的手劲一点点加大,目光中满是挑衅,嘴角一点点地挑起来,似乎杜镕钧再这样绵软无力下去,他索性就折断他的手骨。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轻蔑……杜镕钧血液中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燃烧,他猛然一用力,用力回扳京冥的手。 京冥不再坚持,只是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家伙,以后你就是我们六道堂的人了。” 手劲的较量瞬间变成了握手,胸膛的空缺似乎也被什么慢慢填补了起来,杜镕钧的心慢慢复生。铁肩帮,他对自己说——铁肩帮! 可是……有什么不对!他直瞪瞪看着京冥,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大的秘密,忽然大喊:“你……我认识你!” 京冥的声音忽然变得怯懦起来:“这破庙还宝刹呢!杜施主你不嫌弃就好。俺们这山叫做相山,这庙就叫‘相山庙’,早些年也还风光过,现在……唉!” 那个寺中小和尚的脸顿时和眼前的脸重叠起来——杜镕钧不停痛骂自己有眼无珠,居然共处了两个月,居然还认不出他来。只是,这也不能怪他,虽然是一样的面容,但是那挺拔的身躯,深邃的眼眸,又如何能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沙弥连在一起? “是你!明净——京冥——是你一直救我!”杜镕钧激动地说道:“你,你装得真像啊。” “象么?”京冥一边拉他站起来,一边转过脸去,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一闪而过,“我不过是想做几天野和尚罢了……没想到,还有事情找上门来。杜镕钧,稍微有点江湖经验的早就发现我说话不对了,中间我几次露出破绽,只可惜,你简直就是块木头,根本就还没学会用脑子。” 他为什么露出破绽,却非要把戏演下去?他为什么要救他?是的,这一切,杜镕钧都没有细想,他只是觉得在遭到苍天抛弃之后,又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人,无论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帮主,还是这个摸不透的男子…… 京冥看他又呆头呆脑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又问了一遍:“你倒是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了”,杜镕钧愣了一下,觉得刚才走神很是不好意思,连忙回答:“京兄你字正腔圆,很是好听。” 这一回,远远的霍澜沧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京冥这家伙,这么多年都是一副懒洋洋玩弄他人的架势,这回算是给他拉回了一个对手来了。 似乎是要缓解一下刚才紧张的气氛,一直没有说话的帮众们也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京冥,脸上还是那种摸不透的神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这里就是密室。”霍澜沧掩上门,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轻松:“京冥,火鹰既然要你调教他,我就懒得多管了。” 京冥不禁有些头大,他手下训练的杀手也不知有多少,但是,一个基本上还可以划分在文人墨客一流的翩翩公子,他还真没遇见过。 霍澜沧坐在一边,抱起双臂,似乎等着看他的笑话。 “呃……杜镕钧,你听我介绍,铁肩帮下面分了两个堂,是三义堂和六道堂,三义堂下设三个分堂,主管地面上的帮务。六道堂设六个分堂,是天人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其中天人道专门训练新进弟子,观察其潜质的;修罗道是管暗杀,人间道负责联络消息,畜生道专门潜入敌方,恶鬼道在民间惩恶扬善,地狱道在帮中执法。所谓六道轮回,三义六道,合在一起,就是我们铁肩担道义的铁肩帮了。你……明白么?” 杜镕钧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京冥心中一喜,跟着问:“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一定有话要问我,对不对?” “不错!”杜镕钧钦佩地点点头。 “孺子可教!”京冥舒了口气:“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好好的向你介绍六道,我们设这六道又有何用,是不是? 杜镕钧摇了摇头,看看京冥慢慢圆睁的眼睛,皱眉道:“我只是觉得,铁肩帮这个名字不雅。既然六道轮回,天理昭昭,不如叫天理帮;又或者是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叫天网帮也很有气势。这似乎还是不雅,又孟子曰——” 他的话被骤然打断了,京冥绝望地看着他,想说话又说不出,愤愤骂了一句:“去孟子他老母的!” 说罢,扭头就走,身形之快,如同鬼魅。 霍澜沧几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指着杜镕钧,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行!杜镕钧,你知不知道,我认识京冥十四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骂人。这个六道使者的名头,今天……呵呵,算是砸在这了!” 说完,她也拉开门,依然笑个不休,走出门去,只留下还在发愣的杜镕钧。 土地庙外,月光柔和得似乎带了些暖意。京冥轻轻在脸上抹了一下,立即露出一张俊美冷峭之极的面孔,脸色是穿透了尘世的苍茫,又略略带了一丝悲悯。 “京冥”,霍澜沧走了过来,仔细端详着那张脸,在月光下,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完全不像一个江湖中人。 “那小子真是气死我了。”京冥皱了皱眉头,苦笑:“真不知道火鹰看上他哪一点……不过说真的,他资质倒还不错,说不定点拨一下会有结果。” “你越来越象那个人了,连眼睛里的悲哀,都那么象。”霍澜沧走到他身边:“对付官兵,你有把握?” “我和他不像!”京冥转过脸,那双深邃哀伤的眸子和有些瘦削的脸庞完美的融合:“他的悲哀,是没的救的。而我……呵呵。” 他又摸出了一張薄如蝉翼的面具,依旧是摸不透的表情,似乎玩世不恭的微笑。从十三年前第一次试着执行任务,他就开始戴各式各样的面具,那张中原人很少见的脸,实在太过于注目,完全不符合暗杀和联络的条件。 “我做面具的功夫真是大有长进,澜沧,我手头的这一张,可以带着它洗脸,睡觉,绝不用担心会掉下来,只怕,有一天我拿不下这张脸了。” 他忽然回头,双手一合,两边的森林升腾起一阵雾气,京冥淡淡说:“广寒绝域加上七个修罗道的弟子。澜沧,足够对付应天府那群草包了……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 他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霍澜沧皱眉,看着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的兄弟,却日益觉得陌生。这张刚刚完工的见鬼的面具,变得让人说不出的迷醉和恍惚,好像带着死亡扑面而来的寒冷的气息,又似乎染上了南方那些绚丽的曼陀罗的诡异,那是一种绝望的沧桑,超然的悲哀,深沉到不可琢磨的温柔…… “京冥”,霍澜沧有点受不了空气中那种似乎在引导着邪恶的力量:“你,你还是用原先那張面具好了,这一张……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但是我受不了。” 京冥回头看了看霍澜沧,这是这个女人最大的好处,绝不矫情,也不虚伪,知道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知道如何使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对不起,澜沧,我也有点着魔了。”他叹了口气,似乎语调都随着变得缥缈:“这……这就是那个人的脸给我的感觉啊。” “火鹰?”霍澜沧倏地抬起头,怔怔重复,牙关已经咬紧。 “是的,火鹰。”京冥挠了挠头:“那个人,真是个值得琢磨的人物。” 霍澜沧静静看着他,似乎想找回昔日少年清澈的容颜。这个白日里豪气如云的女人,忽然也变得有点伤感。 “不对!”霍澜沧忽然喊出声来!这埋伏布好已经两个多时辰,追兵居然迟迟不到,决不是应天府办出来的事情。 她看了看京冥,京冥拉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划了两个字。 霍澜沧脸色变了! “去吧……”京冥的目光依然温和而毫不急躁:“久闻那家伙也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我来见识见识。” 霍澜沧平日也就去了,但是……这个对手,这个对手实在太强。她不禁担心京冥的安慰,而且,也动了一番交手的年头。 京冥看着远处树林第一丝白烟缓缓飘起,看向霍澜沧的目光是完全的阻止:“我死了,六道的人还可以运转,你死了,找谁做帮助去?” 霍澜沧点点头,再没有一句废话,足尖踢起三块石子砸在庙楣上,那是紧急后退的号令。 杜镕钧第一次见识了铁肩帮真正的速度和效率,除了小楠年纪还小,所有人都是在他没有反映过来的情况下奔向土地庙的隐秘后门。 后门的秘道通向一里外的神秘出口,铁肩帮的措施,一向是表面松散,内里严密。出口的伪装和机关,一向做的极好。 一百余人,在秘道前行却是鸦雀无声。眨眼间,已经到了洞口。 但是,霍澜沧忽然有了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是的,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他不在正面进攻京冥,他就在附近,就在身边。 霍澜沧今年二十三岁,大小百余战,这种杀气的直觉是决不会骗她的。 一个一流高手,和一个超一流高手的区别,往往只是那一刻的直觉! 只是现在,退已无可退。敌人就在门口,如果不冲出去,恐怕闷也会闷死在这里。 霍澜沧冷笑一声,她不是京冥,不懂得奇门遁甲,她用的,是最简单的一招——流星锤已呼啸着双击在门上,机关同时发动,两扇破门板斜斜飞了出去,顿时,插满了利箭。 流星锤如追风赶月,转眼间就把出口的土层打下一大块,灰蒙蒙的泥块砂土被流星锤上的内力一齐卷着外冲。最后一大块土块送出的时候,霍澜沧的身形也跟着飞了出去。 三丈远的地方,安静地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等着霍澜沧她们狼狈地从土堆里钻出来…… “你就是右手。”霍澜沧微笑了,知道可以这样把面前百余人都当作死人的,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可以把铁肩帮帮助霍澜沧也当成死人的,天下绝对不会超过五个。 眼前这个人,恰巧就是那五个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些年来,每个人都称他为——右手。 那是天下最可怕的两只手之一。 “你就是霍澜沧”,右手微笑了一下:“没想到铁肩帮的头,是个女人。” “我也不想。”霍澜沧手上流星锤的银链闪闪:“只可惜,大好男儿都被那群走狗暗算了,只好论到妇孺出场。” 这句话说出来,身后是雷鸣般的一个“好”字。 江湖中人都知道,严氏父子最可怕的力量不仅仅是东西厂和锦衣卫,他最可怕的,是两只手,这两只手也不知摘下多少江湖帮派首领的项上人头,功力之高,如同鬼魅。 霍澜沧知道今天从这人手里绝对讨不了便宜,只是她的生死,也早就置之度外了。手一挥,流星锤已飞出。 “我是走狗,你说对了。”右手的那只可怕的手已经开始动了:“但是,我从不暗算。” 他说到“但是”的时候已经拔剑,一句话说完,竟然挥出了二十三剑,每一剑正点在流星锤的锤头之上,霍澜沧激发的内力居然被用巧力封回,双锤向后直飞,霍澜沧只觉得虎口开裂,鲜血已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我说了,女人应该回家去抱抱孩子。”右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女人本来就只能和床放在一起的。” 霍澜沧的心反倒慢慢平静下来——这就是他的攻心么?这个时候,身后百余号弟兄全在看着自己,无论如何,要冷静下来。 她又一次提起双锤,微微一笑:“是么?” 双锤已经开始奇异的滑动,在空中带起了一道圆,一道无懈可击的圆,右手的剑也开始动,但几乎每一剑的力道都被这个圆所吸收,速度在一点点加快,而一种莫名的力在慢慢放出。霍澜沧目光沉静如水,她自身力道本来就不足,只是,这奇怪的招式,只是用她本身一点点极小的力气启动,一旦施展,竟然包容万物,无所不能。 “太极!”一边观战的杜镕钧忽然开口喊道。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复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阴阳变合而生金木水火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此时的霍澜沧,就是太极之中的一元,双锤就是两仪,两仪分而四向、而无行,同归无极,竟然无懈可击。 右手也大大吃了一惊,自己的每一分力道,似乎都被这少女吸纳入本身的太极道中,双锤轮转,以有余补不足,隐隐的风雷似乎阔大,生生不已,简直无可阻挡。 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百余招——江湖上能在右手手下走过百招不落败的,实在找不出几个。更何况霍澜沧岂止是不落败?简直就是稳占上风。 疏星,残月,铁肩帮的帮众围绕一圈,安静地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帮主,我来帮你!”忽然,一名弟子再也忍不住,持刀向右手劈去。 霍澜沧大喊一声“站住”,但是已经来不及,右手的剑几乎在瞬间洞穿了他的胸膛,顺势一挑,向着霍澜沧的太极圈中掷去。 霍澜沧眼看自家兄弟的尸体扔到,但是右手正等着自己的破绽,只好眼睛一闭,太极之势不变,那弟子的尸体顿时被极强烈的力道绞成几段,向四周飞去,洒成一片血雨。 右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看准霍澜沧闭目的一瞬,人已直入太极圈中——百招下来,他早就看出,这种阵势,防守虽然无懈可击,但绝不适合攻击。只要一个小小的停顿——即使是常人无法感觉的停顿,对他说来,也已经足够! 霍澜沧闭目的一瞬,手确实软了一下。 对于右手这样的人来说,这一瞬可能就是毙命的一瞬。 剑锋和锤影只是一交,两人的身形又分开——只是,那旋转的太极停下了。 霍澜沧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你真以为,太极流星势只能守,不能攻? 一锤为阴,一锤为阳,一旦运转,阴阳之间就有了一种奇妙的吸引力。虽然一直被霍澜沧控制住,但是两锤之间的力道差距越大,一旦爆发的力就越强。适才那一剑刺入太极域中,立即引发了右锤的猛攻,虽然右手变招极快,还是被这么久压制的力道狠击一记,这一记,恐怕抵得过十个霍澜沧这样的高手联袂一击。 霍澜沧虽然也极力平静地微笑,心里却是微微恐惧——眼前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的攻击,他居然还能完整无缺的站在那里。 “怎么?”右手的剑又一次提起,“得手一次就这么开心?霍姑娘,你看看自己的衣衫吧。” 霍澜沧一低头,脸上已经通红——刚才那样巨大的力道,对太极的中心有一股无形的反噬之力,虽然她内力深厚无所顾忌,但身上的衣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裂,露出了内力的小裤和肚兜。 右手的目光没有一刻放过她,霍澜沧这微一分神,右手的剑已经到了,她躲闪一个不及,肩头被剑锋带过,伤可及骨,左半边衣衫已经滑落。 霍澜沧哈哈大笑一声,手一挥,已经把破衣撕下。只穿着贴身小衣直视右手:“你有种就替我把衣服全脱了罢!霍澜沧走江湖十四年,你以为我还是什么小丫头不成?” 再没有犹豫,双锤一动,又是太极之势。 杜镕钧叹了一口气,男人就是男人,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几乎都从霍澜沧的手上转到了她的胸部——水清的缎子,绣着朵白莲花,只是被鲜血染的通红,微微束缚着完美的曲线。她的背更是几乎全裸,结实的肌肉划出优美的线,对任何人的目光都是绝对的挑战! 除了……右手。 这个生成女人只和床有关系的男人,动手之后,眼睛却从没有离开霍澜沧的双手和步伐。左锤的力道明显弱了下来,霍澜沧的打法已经形同拼命……而且,只要她还在流血,她的精力会以平日十倍的速度流失。 “霍帮主名不虚传,只可惜……”右手足尖一点,已高高站在一颗槐树顶端:“嘿嘿嘿,你先破我的‘太极’吧,在下还要去看看,那个六道堂的堂主,还有没有气在。” 他的身影忽然消失,稀疏的小树林瞬间变成一片昏暗——他,终于还是埋伏好了的,只不过想试试霍澜沧的武功而已。 右手的身影一消失,霍澜沧的左臂也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人几乎要摔倒。 杜镕钧走上前去,将外衣递到她手里,无语,死寂的无语。 “我尽力了……”霍澜沧披上外衣,深吸了口气:“这个人简直是魔鬼,这身武功,简直就是从地狱里带出来的。” “我们走”,她咬牙挺了挺身子:“一定要走出他这片机关,京冥……京冥可能有麻烦了。” 这百十号人多半都是如帮不久的弟子,连一个进过六道堂的都没有,带着这样一群人,怎么走,如何出去?霍澜沧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恐惧,毅然前行。 京冥……他的武功即使比自己高些,也绝对不是这个人的对手的。 第五章 铁担一肩挑 严氏父子有两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 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严世藩并不是左撇子,他也一样喜欢用右手。 在历次的行动中,右手所占的比例大概占到了七成,而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他出手一千零二十七次,成功了一千零二十六次——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对于一个杀手的头目而言。 右手手下有五根手指,拇指,食指,点金指,纤纤指,和无名指。和右手一样,他们同样没有名字——名字是一种个性,而代号却是一种共性,那是杀手们共同使用和遵守的语言。 京冥稳稳的站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黑发,眼光沉静,蓄势代发。霍澜沧离开他的视线的那一瞬,他就知道已经不需要为这个倔犟的女子担心……他要担心的也没用,更危险的是自己。 不会出错,左边一股极其强大的压力正在慢慢迫来。 京冥手心一翻,一枚杨树叶已呼啸旋转着向幽深的黑暗射去。 这棵杨树,是这广寒绝域的唯一生数。而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京冥都已经计算好了用途。 又是一顿,七枚树叶连珠而去,但是破空的声音总在半路就中止。 “拇指?”京冥静静地问:“果然好内力。” 拇指,今年三十六岁,是两年前才刚刚被网络入“五指”的,在五个人里,年龄最大,内力也是最强。 只不过,年龄最大,内力最强的人,配合的一定不会最好,而且……也一定没有职业杀手的冷酷,和服从。京冥的手稳定,一枚枚的树叶按照固定的频率向着那个身影飞去,似乎在漫不经心的比拼着耐性。 “难道你只会玩这种把戏不成?”阴影处,终于有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京冥不理他,继续一片一片的树叶飞去,眼睛里已经带了笑意。 黑影倏拉拉的闪开,适才那无数片叶子一起飞回,树叶后,也随机闪出了一条修长的身影。 京冥手里发出的依然是杨树的叶子,口中却开始淡淡道:“拇指原来长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敢见人,是个侏儒。” 拇指接这种树叶已经开始头疼,内力贯彻,宛如利刃,他无法听之任之,但是,对他这样的高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伤害。 “六道使者”,拇指忍不住开口:“你有完没完?你还有多少片叶子?” “十九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京冥准确无误地回答:“这是我内力的范围。” 又是七片杨树叶,打着圈的飞了过去。拇指忍无可忍,手一晃,刀锋出鞘,七片叶子一起粉碎,但也就在此时,七片碎叶之中,淡红的烟雾喷薄而出。 京冥也开始动了,一枚血红的石子呼啸飞出,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入红雾之中,打在了拇指的肩头。 丹心石——京冥的成名暗器。这样的速度和刁钻和刚才比起来,根本就是毒蛇之于蚯蚓。拇指终于收起脸上狂傲的神色,有些吃惊地望着京冥。 “你的江湖气实在太浓,杀手气实在太弱。”京冥冷笑了一声:“拇指,好像永远都和其他四个指头分开的。所以先死的一定是你!” 他右手折下一根杨树枝,向着拇指的胸口直刺。 拇指向后急退,京冥双足一顿,跟着急进,树枝依旧直指拇指的胸口。 拇指的脚步顿住了,手起,刀光已经翻开,刀本来就是好刀,而这一刀的封力更是极强——杨树枝几乎毫无抵御能力的断了,刀风带着寒气在京冥眉睫前掠过。 只是他的手依旧不变,在树枝的最后几寸,闪出了一小段寒芒。在一瞬的时间里,刺入了拇指的胸膛。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广寒绝域?”京冥低头,看着拇指不敢相信的眼神:“那棵树就是我的桂树,我就是吴刚。”那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京冥刚要伸手揭下他的面具,却又顿住。 是的,这一定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江湖人,只是他既然死心投靠了严家父子,就让这个秘密带去地下好了。 京冥身形笔直的飞起,又一次落在杨树的顶端,他折下另一根树枝,动用内力将自己的声音送了出去:“你们已经看见他死了,难道还不满意么?出来吧!” “这小子好狂啊,他真以为一喊我们就要出去?”一个清脆的女音。 “去吧,上头还等着复命呢。”另一个男音响起,随之是梦幻一般的脚步声。 档案里唯一有记载的,是拇指的武学和弱点,这些人呢?这些被训练了十余年的杀手呢?京冥开始微微的恐惧,随之恐惧便转为了兴奋,那是一种奇异的颤抖,来自于对不可知的强大力量的渴望。 他沉默,双手稳定,站在树枝上,身形岳停渊滞。好像清瘦的躯体里,还藏着不可估量的力量。 前方,左边,右边……闪出了三个人。后面绝对没有……还有一根手指呢?京冥四下搜寻着,还有一根手指,到哪里去了? ——“京冥,你以为五指里谁最强,谁最弱?” “拇指自然是最弱的一个,至于最强,我看是食指,食指是最灵活的一个。” “错了。” “如果不是食指,那么一定是无名指。” “京冥,你记住,但凡隐藏的,总比显露的有力。” “是……那么,火鹰,是不是左手也一定比右手有力?” 那个人的脸上,终于展现出难得的笑意,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是的。” 还有一根不见的手指……京冥的手缓缓举了起来——一定是,无名! 来不及了,不知道无名在哪里。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手举起来的一瞬,杨树上似乎爆发出万丈光芒,京冥的声音忽然穿透了整个树林,一字字的,如同钉子砸碎冰凌: “广寒绝域!” 这死寂的树林,忽然动了起来,而且一动就不再停息。 所谓的阵法,就是利用每一点的力量,并使之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整体。说穿了,什么两仪、四向、五行、八卦……都并不复杂,也并不神秘,只是要求列阵者考虑到每一点的因素,把力量的爆发点算到极致——这个力量,包括每一个深陷阵中人的心理力量,包括天气和金木水火土的不同质地。 扳下一根树枝,做成一道埋伏是最简单的“阵”,愈是复杂,愈考究布阵者的思维缜密和心机。 而京冥布下的广寒绝域阵,无疑是阵法中的极品。 他所用的道具极其简单,只是二十八棵杨树,布成二十八星宿,八棵柳树,围绕核心列成八卦。而三十六棵树又按照四向分为双正双反的四个九宫,每个九宫里的四棵树都暗含天地阴阳的变数。 这三十六棵树是活树,按照京冥坐镇的指挥而动作,树林里其他的是死树,一共三百六十棵,唯一的一点生路依然在京冥脚下踏着。 阵法已经启动,骤然出现的三个人都在死门里——确切的说,这个阵法并没有为主持以外的人留下生路。 “真是可惜……”京冥叹了口气:“左手……他,没有来。” “废话”,正前方的一人再也忍不住,判官笔上闪着金芒:“会用一个九宫,了不起么?” 他的身形已经径直向中宫冲去——京冥在默默看着他,身后的两人也在看他,他忽然间开始恐慌——这唯一动的一个,多半是成为这新奇阵法的牺牲。 一步,只冲出了一步,就看见身边的树丛缓缓转动了起来。点金立即被黑影包围了,京冥,纤纤指,食指……瞬间在眼前消失了。 不就是树么?点金似乎狂躁起来,判官笔急点,一课矮树瞬间被洞穿,但是洞穿的一瞬,矮树似乎消失了,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慢慢阔大的黑洞,无声蔓延着。 点金一步步后退,后背猛然撞上一课柳树,碧绿的火苗在后背上猛地燃烧,他连忙一个翻身,在地上连连打滚,刚刚熄灭了鬼火,就看见头顶上树枝居然交织成网,向着他压了下来。 黑洞似乎离他只有一丈,头顶上那树丛的密网渐渐露出了一对眼睛,冷笑着,阴寒地扫视着他,一寸一寸的下压。 黑洞转眼间离他只有半丈的光景,那幽黑的洞口似乎直通地狱。 不能看!点金对着自己说,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流下。 无尽的黑暗,忽然间和人世隔离,上下左右似乎都不再有路,点金的手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忍不住——向黑洞看了一眼,普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跪下去之后,他再也没有起来。 三四丈外,纤纤和食指正目睹着这一切—— “他怎么了?几棵带着硫磺的柳树居然就吓成这样?”纤纤皱了下眉头。 “这是幻术。”食指望着脸上的虚汗越流越多的点金,竟然也有一丝害怕:“他看到的,只是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纤纤正想问“他看见了什么”,忽然,点金的脸转向了她——那是一张死青的脸,眼珠几乎被什么诡异的力量扼出眼眶,判官笔扔在一边,双手互相抓挠,两只手居然都抓成了磷磷白骨。 “放……过我……”他的喉咙似乎被收紧,慢慢发出鬼一样哀叹的声音。 那一刻,纤纤忽然一个哆嗦,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她缢死了她的未婚夫,夺得了一本剑谱。 那一刻,他的脸似乎也是这样的惨青,眼中的怨毒也是这样的炽烈。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不许发疯!”食指忽然看见了纤纤的神情,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拼命摇晃起来——这个鬼树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产生幻觉,触及心里最恐惧,被尘封最久的一个角落。 他们这样的杀手,手上有多少条索命的冤魂? 食指一边抓着纤纤,一边抬头——正中心的杨树上,那个黑发的青年木然看着这一切,高高凌空在月光下,好似红尘外的神灵。 “京冥!”食指压制着胸口的翻涌,大声喊:“过来啊,和我动手啊!” “哦?”京冥看着他们:“这样就忍不住了么?”他双手齐挥,八段树枝打在八棵柳树上,柳树顿时逆转起来,外层的星宿和内层的倒八卦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羁押层,强大的力道聚积在了两个人身上。 “砰!”一声巨响,不知哪里一块大石向着两人飞到,两人不假思索地斜飞开来——京冥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看不出他们的缺点?” “是的,我只能看见他们的长处。” “那……你就再仔细去看看他们的长处。对于没有缺陷的人来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缺陷。” 那个人的身躯永远和他保持一丈的距离,火红的斗笠燃着妖异的光芒。 他们的长处如果是不可动摇的冷静,那么,他们的短处就是永远不愿意并肩作战,因为杀人者决不会互相信任。 毕竟只是金石土木的力量,如果这两个人合力,应该足以挡下任何袭击。京冥心里忽然一动,若是和澜沧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会互相信任的吧。 如果……是和他呢?他会不会在生死关头,相信火鹰? 京冥慢慢的、满满的,摇了摇头。 不能再拖下去!京冥忽然焦躁起来,再等一等,或许这两个人会被彻底拖跨,可是……澜沧呢?她面对右手,根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京冥似乎忘了,其实霍澜沧的武功和他只在伯仲,他去对付右手,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挥手,砍下了粗如儿臂的八段树枝,又一次向着八棵枢纽的柳树飞去。 柳树又一次逆转了转动的方向,阵法运转的强大力道立即打开了一切埋伏的机关,弓弩和毒烟一起射出。京冥死死盯着战场中被分割开来的两人,左边的女子似乎略为迟钝了一下,人已经倒在桃红色的烟雾中…… 广寒绝域,只要倒下,就决不会有生机。即使是左右手到了,也是一样没有生机。 只剩下一个食指还在苦苦支撑,已经一步一个踉跄,广寒绝域的全部力量,几乎都针对他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奇异的直觉在瞬间逼近。 京冥从脚下的树干里忽然拔出一把寒光闪耀的长剑,一飞冲天!没错,绝对没错,一股杀气,从脚下袭来! 无名! 无名在内八卦之外竟然打通了一条地道,只抵中宫。他几乎是跟着京冥的身法直飞而上,手里的刀正对着京冥。 京冥的剑斜着挥过,当的一响,和无名的长刀交锋。那股锐利的锋芒无可阻挡,在那极短的瞬间,京冥只来得及做出一个决定,身子微微调整,直扑在无名的刀上,用自己的肋骨锁住了无名的刀锋——他的剑也在同一瞬贯穿了无名的胸膛。 那是一副诡异的图景,两个人在半空互相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又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起拔剑——若是带着锋刃摔在地上,身子必定会被割成两半,“砰”“砰”地双响,摔在杨树地上,砸落无数枝叶,又滚落在地上。 无名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剑法比自己不知差了多少的年轻人,居然可以同时重创自己。 血水混和着冷风灌进肺部,京冥几乎全力遏制着会把自己弄死的咳嗽。粉红的血沫大口的涌出……不要紧,阵列里的那个人,必定无法逃出,而五指中最可怕的无名,比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京冥,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了,整个胸腔几乎痛倒失去知觉。 可是……就在这一瞬,他惊呆了,杨树的顶端,站着一个年轻人,月白的长衫,背负着双手,看着他,好像猫看着垂死挣扎的老鼠。 “你杀了我三个手下”,他定定地说:“京冥,我没有想到,我实在是低估了你。” 右手!京冥的脑子轰的一下——他来了! 不能再躺在地上,京冥忽然抓出一把淡绿色的药丸吞了下去,胸口的剧痛慢慢停息,一股暂时的力量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你有什么可骄傲?”京冥微笑了一下,嘴角和鼻孔一起流着血:“你又奈何不了澜沧。”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杀她?”右手倒是真的愣了一下。 “因为……你这个瞧不起女人的家伙,和澜沧对手,一定不肯用你的‘龙牙’!”京冥深吸了三四口气,忽然一跃,落在杨树之上,腿一软,又差点摔了下去。他的左手死死抓着一根树枝,让自己保持着站在右手对面,竭力控制脸上肌肉的颤抖:“你……你只要不用龙牙,一个时辰以内,一定破不了她的太极流星锤。” 右手皱了皱眉头,不知这个家伙拼死跳上来干什么——以他的伤,只要第二次落下树,几乎就没有命在。 京冥的眼睛开始发光,他忽然笑了笑:“我一个人,除掉了右手和那无根手指头,就算是死了……也英雄的很吧?” 右手忽然明白了——那根他死命抓住的树枝,必定是最后一道玉石俱焚的机关。只是他也不敢上前一步,京冥的全部生命几乎都握在那根树枝上,无论如何,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铁肩帮……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 右手一向干燥稳定的双手,忽然冒出了冷汗。 “呵呵,上路吧。”京冥手上开始用力,这棵树下,埋着足以炸毁整个树林的火yao,虽然……他是一个极其厌恶同归于尽的人。 “住手!”右手忽然看着他,很轻松地喊了一声。适才的紧张似乎一扫而空。 京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数十丈外的地方,居然是霍澜沧! “对不起”,右手慢慢走了过来:“阵法我也会一点,我只是用了一点小小的引导,让她找回来了而已。你要是真的那么想同归于尽,就动手吧……反正你不动手,我也一样要杀了她。” 一个迟疑,右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京冥的右肩,猛一用力,右臂已经脱臼。 右手抓着京冥的身体,猛然一挥,向着霍澜沧扔了过去!“成全你们……”他冷冷地说。 霍澜沧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就在这时,京冥的身躯已经扔到,她毫不犹豫飞身冲上去就接——如此远的距离,如此大的力道,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下,霍澜沧只觉得背心猛然和地面一撞,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阵法已经停止,食指也慢慢走了过来——他的体力也消耗到了七成以上,但是,地上的两个人却几乎不用再废什么力气。 “我的……腰带上……快……”京冥轻声说,霍澜沧一伸手,摸到了一个小瓶子。京冥还能动的左手接过瓶子,啪地一下再地上敲开,将剩下的药丸一股脑倒入口中。 “你还好么?”黑色的血块一口口的涌出,京冥皱着眉头问。 “还好,挨了他一剑。”霍澜沧低声回答:“不过他也挨了我一记……” “还能动?”京冥一口又一口鲜血喷出,但是眼光又莫名兴奋了起来。 “能。”霍澜沧适才几乎是将两边的冲撞一起捱下,才算保全了京冥无恙。而她自己,却不下于硬生生受了一掌内伤。 京冥撑着地,慢慢站起,声音颤抖着,却极是威严地命令:“铁肩帮弟子听令!” “在!”身后的百人一起答应。 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是附近的农民,刚刚加入铁肩帮,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京冥叹了口气,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命令:“跟我誓死保护帮主!” “是!”这一夜的混战,几乎他们都没怎么动手,只有一个兄弟惨死,对每个人而言,都是考验、震撼和煎熬…… 京冥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左手一探,接过一把钢刀,向着右手微微扬了起来。 “京冥!”霍澜沧猛地站起:“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帮主……”京冥不再看她,咬牙盯着右手:“来啊!”他狂吼。 右手没有动作,食指却忍无可忍地掠了过来,今夜,对他、对他们来说,都是绝对的耻辱。 “当……”双刀相交,京冥早就酸软无力的手臂根本挡不住,钢刀被打向半空,食指不再犹豫,又是一招跟进—— 京冥的左臂,忽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扭入他的刀阵,一掌,迎上他的胸膛。 那是极其轻柔的一掌,似乎是血一般的绽放……食指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掌法,就好像是绚烂的毒蛇盛开了一朵鲜花。 他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他的那一刀,从京冥的左肩划向右腹,只差一点就是开膛破肚——即使是这样,京冥的胸肌也被重重划开,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你!”右手冷冷地说道:“你果然是明教密宗的传人。” 京冥看了霍澜沧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想要微笑,体内的药力已经用完,他知道……今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京冥!”霍澜沧想都不想,一掌抵在他背心,将内力度了过去。 “蠢货……你找死!”京冥用力挣扎着,试图阻止霍澜沧这种自寻死路的行为。 “少废话。”霍澜沧随意扣住他的肩头,不顾体内也已经气竭力尽,血气翻涌,把内力送了过去。 “死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霍澜沧笑了笑,身后,铁肩帮子弟竟然有几个已热泪盈眶。 刷拉拉,他们各执兵刃,挡在霍澜沧和京冥的身前,直挺着胸膛,面对右手。 “真是不知死活”,右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死活的,恐怕不是他们吧。”他的身后,居然又传出一个声音,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根本就不是人声。 右手忽然回头——身后,一个穿着火红大氅的人迎风而立,怀里还揽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即使是有伤在身,即使是分神……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人到了身后还不知道。右手忽然一怔,那人脸上带着一副狰狞的面具,似乎,是祭坛上的巫师。右手脸色一变,忽然一踏枝头,极力掠出,身形顿时隐没在树影里。 “火鹰!”霍澜沧惊喜地大叫起来。 身后,另一个人似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狂吼,那惊喜而诧异的吼声完全盖过了霍澜沧: “诺颜!” 第六章 素衣一叹风尘笑 火红的大氅,如同地狱里燃烧的火焰,在树林的一角展开,完全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忘记了东方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几乎在火鹰出现的那一瞬,霍澜沧手下的京冥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多少内力送过去,他的身躯都是慢慢冰冷,慢慢僵硬,只是面容终于安详而宁静——这么重的伤,这么惨烈的战斗,霍澜沧本也知道……没有人可以活下去的。 她的手忽然开始发抖,这个青年……这个和她并肩作战十余年的青年,就这么活生生地在眼前变成一具陌生的躯体,早已经习惯的微笑和骄傲,似乎再也寻不到踪迹。霍澜沧忽然有点想哭,想叫——但是,身后的帮中弟子还在看着自己。 “京堂主他已经——”霍澜沧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却发现喉咙被极度地挤压着,声音也变得僵硬,抑止过深的哽咽变成刀子一样的疼痛,撕扯着咽喉。她猛地一阵眩晕,一个踉跄向下栽去,连想也没想,就一把拉住了身边的杜镕钧。 不能倒下去啊……霍澜沧对自己说,京冥如果已经不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倒下。 半跪在地上,霍澜沧用难以想象的镇定控制着自己的声带:“京堂主已经殉帮,大家清点人数,收拾机关,一起离开金陵。” 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痛着,浑身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但是……但是自己拉住的这个家伙,为什么居然不肯把自己扶起来? 霍澜沧第二次咬牙站起,看了看杜镕钧,不禁怔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痴醉,如此沉迷地望着某一个方向,某一个点——杜镕钧任由她扯着,一双眼睛和眼睛后的灵魂都在痴痴地盯着和火鹰一起的那个少女,似乎目光从此以后,就烙在她身上一般,至于自己的躯体,是死、是活、是刀砍火烧,他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诺颜……”杜镕钧似乎从胸腔里挤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等着那个少女的回音:“诺颜……” “霍帮主”,终于,那个披着火红大氅的奇异男子叹了口气:“你何必如此?难道不知道哀极伤身?” 他依旧紧紧拥着那个少女,不见足尖用力,轻飘飘地就掠到众人面前。 那是一面有些古旧的面具,虽然看上去是青铜的质地,却是极薄,半透明一样闪着幽暗的光芒。 他慢慢伸出手,指节略有些发白,手指修长而稳定,衣袖似乎都没怎么惊动。手指在霍澜沧的脉门上划过,微微用了三分力气,隐约能感到面具背后的眉头皱了皱,沉声道:“澜沧,你的伤再不调理,恐怕也要倒在这里了。” “我——”霍澜沧低头,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京冥,这一夜,竟是如此漫长。她忽然觉得胸口似乎突然被挖走了一块,一阵空空荡荡,仰面摔了下去。 失去知觉前,似乎听见身后沉寂已久的帮众大喊着:“帮主——” 铁肩帮一夜之间倒下了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叫帮众如何不心忧?如何不焦虑?只有一个人似乎无睹面前的一切,只是痴痴地向前走去,看着那个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轻声问道:“诺颜……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眼刚刚舒展开,宛如碧波中的玉壁,晶莹宛转,带着种凝滞而静谧的美丽。她慌张地抬头,又转过头看了火鹰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终归还是低下头去。 “怎么了?”杜镕钧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搜寻着,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是这个人么?是他为难你,是不是?” 诺颜的手臂只是一颤,既不回绝,也不激动。 火鹰终于回过头,一只手抓起杜镕钧的手,看也不看,抖腕就把他摔了出去。 “你……你干什么?”杜镕钧吼道。 火鹰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冷厉的不似活人的目光,即使是杜镕钧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姓杜的,你觉得自己象个人么?霍澜沧她说什么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看着她摔在你脚下面,连扶都不扶一下?” 他缓缓举起手,似乎要一巴掌挥出去,但终于又看了眼诺颜,停住。拇指上一枚硕大的黑玉嵌火石榴戒指,正好将清晨第一缕阳光折射在杜镕钧眼睛上——那一瞬,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切的记忆回到了脑海里: 天亮了! 火鹰随手点了霍澜沧几处穴道,看了杜镕钧一眼:“心力交瘁,好在这个丫头不是一般的强韧……”一边说着,他的左手已经按在霍澜沧百汇穴上,右手却开始麻利地收拾起她肩膀的伤口。 一根根银针,漫不经心地刺下,杜镕钧在一边都快要忍不住提醒他了,火鹰的手却依然粗鲁地象纳完鞋底的老太婆恶狠狠地将大针扎在鞋子上一样。 “人家怎么也是个女孩儿啊”,杜镕钧忍了几次,脱口而出。 “女?还什么,孩儿?”火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变得尖利诡异,笑声中,又是一枚银针猛然扎入,不知有没有刺到骨头。他笑声一顿:“跑江湖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女人,我把她当了女人,只不过让她死得更快罢了!” 是这样么?小巧的晶莹的鼻尖,长长的睫毛如同覆盖重楼的湘帘,这个女子……终究还是美貌的啊,只是失去了清醒时的锋锐,显得无助而娇嫩了许多。 三十六枚夺命针终于刺完,火鹰抬手,似乎想擦擦额头的汗,碰上了青铜的面罩,却是一愣。 这些人、这些人……杜镕钧皱着眉头想,为什么总是带着面具,从来不肯直面世人? “现在……”火鹰的面孔冷冷转向另一边的京冥:“轮到你了!” “你说什么?”几个铁肩帮的弟子大声叫了起来,连杜镕钧心头也是一跳——只和这个青年相处了一夜,但是还是由衷的钦佩他深埋在微笑和淡定之下的担当,铁肩帮的人,果然各个都有一副铁打的肩膀。 “京冥……”火鹰的声音猛然提高:“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你够不够聪明了!” 忽的,一掌打在他胸口膻中大穴上,客喇喇一声,肋骨又断了几根。 一边的帮众不知所以,也不知是上去拉好,还是不拉。而身后三尺处的诺颜,脸上却浮现出惊骇的神情。 明知道那个疯子在治伤,杜镕钧还是忍不住冷汗直冒。他退后一步,一把拉住诺颜的手,柔声安慰:“别怕……他,他在疗伤而已。” “阿杜——”诺颜终于脸色发白地喊了出来:“死了的人,还能救过来么?” 阿杜……杜镕钧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那个专属于自己的称呼,那个在否决了至少七十个以上的称谓之后两人达到的共识。 “叫你阿杜,总比叫你钧子狼的好。”素手剥莲蓬,白玉映着碧玉,十五岁的诺颜如是说:“桃源一去成空梦,从此杜郎是阿谁。” 杜郎一出口,粉琢一般的面庞已经通红…… “能啊……能啊……”杜镕钧心神摇荡,随口接着诺颜的话往下说:“能救回来的。” 三十六处死穴一一打透,火鹰开始隔着肌肉,替京冥扶正断骨。地上的京冥脸已经变成一种青黄色——绝对没有一个活人的脸会是那种颜色的。 “难道真的死了?”火鹰一边手脚不停,一边暗自叹了口气:“不可能,我绝不信,你这个人如果不会藏私,就不是京冥。” 断骨一一接好,断续膏也已涂上。火鹰二话不说,左手单手竖起,捏了一个莲花诀,右手在左手中指上一弹,居然腾起一道明红的火焰,不知是真是幻。 “京冥……你忍着点。”火鹰的手一点点按下,火焰似乎渗入了京冥的肌肤,直达内脏——肌肤的下方,是京冥的丹田。 “吓——”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被生生吞在腹内,京冥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就弹了起来,火鹰连忙死死按住他——果然是那种死不开口的人,火焰刀刺入丹田,那是比车裂凌迟更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他还是死活不允许自己叫出来。 来自地狱的火焰从丹田开始溯经脉游走,京冥的每一处穴道,每一块肌肉,每一道血脉似乎都在经受着烧炙,刀割,和一分分扭断的痛苦,他的手指用力抓入地下,小指的指甲一点点的掀开,露出鲜红的血肉,而他似乎浑然未觉。 “京堂主,你果然对我藏私。”火鹰冷冷地盯着他,开口:“密宗的最后一层心法,你果然没有交给我。” “不……错……”京冥回答,但是牙齿打颤的声音刻刻不停,盖住了他的回话。 “那么,你应该知道违背我们的盟约,是如何的效果?”火鹰的面具遮住了人类所有的表情。 “你……难道……不是一样?”京冥好像再也容忍不了自己这种状态,颤巍巍的手捏成拳,抵在自己小腹上,尽力完整地回话:“我第……九层心法没有给你,你悟到了第八层心法的‘乾坤通达’,不是一样没有教给我?” 额头上的汗珠零落如雨,京冥的皮肤奇怪的鼓起了一个个细小的水泡,他丝毫不自知,只是想还火鹰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火鹰……我们扯平了。” 杜镕钧只觉得手心一直在冒汗——这两个都是什么样的人啊?只要有生命,有意识,就在计算和较量,他们的心机和神经,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 “好吧……京堂主。”火鹰很是赞许的点点头:“我们扯平了,不过你不要忘了,我又救了你们一次。” “我知道。”两个人的声音似乎一起发出,另一侧的霍澜沧已半睁开眼睛,她看了京冥一眼,又看了火鹰一眼。 “知道就好。”火鹰面容淡定:“不过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们俩,尤其是你,京冥——你一个人,居然杀了五指,这样的丰功伟绩,我保证江湖上前无古人……等你恢复了,就知道昨天晚上是会被江湖传颂很多年的。” 京冥的脸已经布满了水泡——他抬手轻轻一擦,一张面具已经随手揉下,清冷的面孔,汗水浸泡的皮肤和眼睛发红,但那双眸子的骄傲和深邃,依然丝毫不让面前的火鹰——“不用恢复,我本来就知道自己的实力……火鹰。” “好……很好。”火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们俩好生保重——诺颜,我们走。” 诺颜的手明显地在杜镕钧的掌心里挣了一下,只是杜镕钧的手坚硬的就像块石头。 “火鹰,你可以不把我当作什么人物。”杜镕钧随手将诺颜推到身后:“不过,你最好是能把我当成一个男人,诺颜是我夫人,希望你明白。” “哦?”火鹰的声音多了几分戏谑:“你以为什么叫男人?连自己的媳妇都保全不了,可以叫男人么?” “保全不了自己的女人,确实是丢人的事情。”杜镕钧感受到了面具眼睛那两个孔里透出的逐渐严峻的目光,挺直了脊梁:“但是不去保全自己的女人,那更是孬种。火鹰,我武功低微,比不了你们,但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记住,诺颜是我的夫人!” “有长进”,火鹰走了一步,大氅的皱纹几乎都没有波动:“谁教你的?” 杜镕钧看了一眼地上半死的青年,笑了笑:“我很想回答没有人教我……不过,确实是京冥。” 京冥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尽力恢复元气,听到这里,忍不住展开眉头,轻松地笑了。 “很好——”火鹰忽然转身:“为了你这句话,我让诺颜在你身边呆三天——不要说话,三天后,我在这里等她。杜镕钧杜公子,我希望你记住,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向别人要求什么的,你要你的夫人,就从我这里拿——” 他的身形忽然开始飘动,后半句话洒在半空:“你说抢,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 巨大的身影凌空而去,足尖在树枝起落,如同一只火红的鹰。 杜镕钧忽然喘了几口气,刚才那个人压得他几乎快要崩溃,只能死死攥着诺颜的手。那只被捏的青紫的小手,是他全部力量的来源,无论如何……诺颜,诺颜又回到身边了。 铁肩帮的弟子早就用树枝编了两乘软轿,小心翼翼地把京冥和霍澜沧扶了上去,二人相视一笑,霍澜沧冲着杜镕钧努了努嘴。 京冥叹道:“杜公子,三天后……若是,嗯……若是……你还要找我们,就到秦淮河上找流云画舫,自然有人带你去见我。” 他的话虽然含混,但已经够清楚——火鹰既然说了三天后在这里等诺颜,他实在想不通,就凭这个傻小子,有什么本事留下身边娇娇弱弱的女孩儿。 “还有,右手既然来过,南京那批酒囊饭袋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不过你们还是早早离去的好。”京冥闭了眼睛,吩咐:“上路!” 太阳升了起来,照得树叶暗绿中泛着枯黄,天气正干燥,秋天的早晨,氤氲着不安的气氛。 转眼,偌大的树林只剩下他和诺颜两个人。 太阳升起来了,适才的打斗显得那么不真实,树下堆叠的枯黄落叶里,还隐约透着一丝绿意,明黄色的小花娇艳的开着,全然不知自己冒犯了一种尊贵的颜色。 “诺颜……”杜镕钧小心翼翼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哪里又会冒出京冥设下的机关:“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抬眼看去,诺颜穿着玉色的长衫,湖绿色的褶群,一头乌发拢起,只斜簪了一根碧玉钗,生死离乱之后,竟然是说不出的成熟和高贵。 “阿杜……”诺颜在他身边坐下:“他救了我,救了我爹娘,你知道么?火鹰真的是个好人。” “好人?”杜镕钧想起刚才火鹰疗伤的场景,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哪里会把别人当作人?” “你不懂的。”不知为什么诺颜忽然急躁起来:“阿杜,你不懂的,他在给霍姑娘试针之前,至少在自己身上试了七八遍。” 杜镕钧忽然静默了下来——是么?是这样么?火鹰在他脑海里始终无法清晰,所有的形象,只有一件火红的大氅和阴森的面具。 “你是说,他知道霍澜沧和京冥会受伤?”杜镕钧猛地转过头:“他明明知道,但还是等到两个人都半死才出面?他不知道右手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不是……”诺颜焦躁着解释:“你不明白,他不方便出面……更不能随便动手的。而且,他也想看看霍帮主和京堂主的进展——” 这样的袒护,这样的偏颇……杜镕钧一把抓住了诺颜的双臂:“诺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会这样护着那个火鹰?” 究竟发生了什么?诺颜的脸色慢慢安定,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目光变得寒冷。 那天……那天…… 那些人不是官兵,是贼,是强盗,是倭寇——为首的士兵扯着年迈的奶奶的发髻就向外扯,奶奶腿脚早就不灵便,被一路拖在地上前行,银白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扯断。 “你们这帮倭人啊——”奶奶大骂,在金陵,倭人是骂人的极端。 扯着她的士兵变了脸,一脚踹了过去,奶奶一跤跌在地上——就,就再也没有声音。 爹娘已经哭喊到癫疯——那哪里还是平日儒雅的父亲?长衫被扯破,瘦削白净的胸膛上缠着肮脏的绳索。娘的头发散落下来,脸上的残妆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被一个千户向外扯。 抓住自己的,就是从小听到大的锦衣卫。那身湖绸的嫁衣,绣满了百鸟朝凤,就那么一下被嗤啦撕开。 身边七八个男人在怪笑着,自己的身子……是自己洗澡时候才偷偷欣赏的,就这么被一层层剥开,连同着女孩儿的尊严。 他们似乎不急着动手,这种游戏他们玩的惯了,玩弄的不仅是女人,还有恐惧。 手脚被牢牢抓着,身躯因为僵硬而有些痉挛。 “大人,您就请吧。”抓住她左脚的那个男人还不忘谄媚的笑着,顺便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 她的大腿顿时开始战栗,但是战栗的结果是那些男人哄堂大笑起来,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大人”开始扯去自己的腰带—— 以前那些女子,究竟是怎么自尽的?咬舌吗?混乱,仇恨,屈辱混在一起,但是最强烈的还是害怕,鲜红的嫁衣被垫在身下,诺颜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剥了皮的青蛙……抖动着,抖动着…… 只是忽然,动手脱衣服的男人停住了,带着褪了一半的裤子摔在地上,后颈上是把小小的飞刀——好强的力道,那男人的颈骨居然被一把四寸的飞刀割断,只被几根管子和一层皮连在躯体上。 他倒下的那么快,甚至身体还在亢奋中反应着…… 那一刻,诺颜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晕过去,但是她就那么大睁着眼睛,逼迫自己看着这一切,记住这一切。 一个个试图ling辱她的畜生在极度恐惧中倒下,诺颜居然有一种狂喜的感觉。 “是谁?”她拖了嫁衣,掩着身子,诧异于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你就是诺颜?”屋檐的阴影处,忽然跳出了一个身影。黑袍,箭袖绣着饕餮的图案,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尽管语气满是关切。 “方诺颜。”诺颜不知他是什么人,大喜的日子,忽然遭到这样的变故,即使是平日冷静的男子也早就癫狂,更何况诺颜的前十七年,只有天真、宠爱和快乐,现在的她还能说话,只能说是奇迹。 那男子向前走了一步,诺颜下意识的向后一缩。 “别怕……”男人放轻了声音,他的声音似乎还不习惯轻柔,显得有些古怪,但依然有一种神奇的平静的力量。 “我带你走。”男人抱起来她,手臂是如此的平静,但诺颜却分明听见,他的心在狂跳着。 “你……你是谁?”诺颜这才开始流泪,刚才似乎被吓得哭都不会。 “你可以叫我……叫我……”男人忽然犹豫了一下,好像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也是很费力的事情:“叫我火鹰。” 那个永远带着面具的火鹰,那时却那么地让她信赖,她一边大哭,一边说:“我爹爹,妈妈……还有我……我……” 她哭的那么恐怖,甚至脑子都是空白和眩晕,周身在嫁衣里不受控制的颤抖,一直到火鹰开始用一种疼爱的目光去打量她。 半晌,他长出了口气,只说了六个字:“你放心,我尽力。” 火鹰并非多话的人,而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尽力”两个字——或许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如果尽力,实在很少有办不成的事情。 诺颜一直在静静地诉说,杜镕钧一直在屏气谛听,那看似平静的语气下,掩盖了多少辛酸?诺颜,那个被蜜蜂蛰了一下要跑到方家杜家每个人面前哭诉的大小姐,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两个多月? 诺颜看着杜镕钧欣慰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在他看来,自己的妻子还是完璧;而在自己,一切的梦幻,清纯早就在那一天被粉碎了。 身子是不是完整的,对这一切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覆巢之下,本来就不能企盼有什么完卵,侥幸有,也已经心碎了…… “他托人调了刑部的公函,这才发现,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备案,只是锦衣卫接到指令直接做的。”诺颜接着说道,杜镕钧的心却是一动——火鹰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调得出刑部的公函? “铁肩帮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知道他们有极好的几个内应。这个案子幕后的人布置地很是严密,火鹰动不了他,只能用两个死囚换了我爹娘出来,买了处宅院,从此深居简出。”诺颜继续说:“但是……就在他还要去南京救你爹娘的时候,京城急令……急令……” 京城急令,斩立决! 爹娘的头颅,还挂在金陵的城头。 杜镕钧的拳头已经握紧:“谁的急令?谁的?” 诺颜想要安慰他,但也知道这种情形本也无可安慰,低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能不经过刑部和应天府下这种命令的,只有严家。” 严家?方杜两家和严家从来没有瓜葛,严嵩父子何必如此斩尽杀绝? “他是来不及?还是——”杜镕钧忽然忍不住道,话说了一半,却又咽下。 “你想问火鹰是来不及救你爹娘,还是因为贪恋了我,便不救,是不是?”诺颜的声音严厉了起来:“杜郎,即便他是贪恋了我不救你爹娘,难道他保全了你妻子一家,你就不感激么?” 半晌,杜镕钧才低头:“你说的是。” 杜郎、杜郎!杜镕钧轻轻咂摸着这两个字:“诺颜,那么,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跟着你,你又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诺颜咬了咬嘴唇。 “自然是要报仇。”杜镕钧回答地义无反顾。 “阿杜。”诺颜叹息着:“你要为爹娘报仇,要练武,要和严家力争,难道真的就可以带我在身边么?” 杜镕钧急道:“难不成我的妻室,要别的男人照料!” “那又有何不可?”诺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后面半句话一起说了出来:“你的妻室,本来就是别人救的……杜郎,我对你之心,昭昭可表天日。只不过,我有奶奶死在严贼手里,你也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我们如何可以?” 杜镕钧无语,只紧紧握了诺颜的手——如此漂泊,或许还是让诺颜安稳地留在那个强悍的人身边吧,他忽然想,有点自卑。 “杜郎……”诺颜也紧紧握了他的手:“你知道铁肩帮么?这里的人,尤其是六道堂的人,都和严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铁肩帮设立的目的,就是尽力和严家演武堂以及锦衣卫和东厂里的高手对抗,想斗倒严嵩父子,一己之力是不够的。” “诺颜”,杜镕钧摸了摸她头发:“你这是算是什么?替火鹰做说客?” 诺颜的脸色变了:“火鹰拉你入帮,又有什么用处?杜郎,我只想你知道,我方诺颜不是一个侥幸逃生的杜家媳妇,我……我也知道,什么叫做报仇。” 那一刻,她的脸宝相庄严,居然让杜镕钧觉得极是陌生。 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冲动,杜镕钧一把抱住了那个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应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诺颜叹了口气,也反手抱住了他的后颈…… 杜镕钧紧紧闭着眼睛,忘情地吻上了她的小嘴,却没有看见,诺颜一双眼睛兀自无助地睁着,满眼泪…… 第七章 秦淮水潇潇 波光潋滟的秦淮河上,忽的飘过了一叶小舟。 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渔舟,土蓝的印花布遮着船舱,只在极近处才能看的到船舱里是有两个人。 秦淮河名动天下,什么样的画舫楼船也是见怪不怪,但是这叶小舟,却一下子惊动了秦淮两岸。 那叶小舟一直传着琴声,秦淮女儿擅长抚琴的怕有十之八九,但这琴声一起,四处却静了。 开始还听得出古曲,几首古曲弹罢,也不知抚琴人究竟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雁过不敢留声,水起不敢留痕,香浓秦淮的桨影笑语,竟然就这么生生的被压了下去。 小舟一路缓缓前行,不过二三里,已经引起了轰动。 “我从小就想到这秦淮河上一游,只是……娘亲说好人家的女人,不许来船上游玩。”幽幽的女声一叹。 “是啊,我还记得,你爹有一次被你磨不过,找了顶小轿抬你在河边,流连了怕有两三个时辰你才让走。” “不错,我爹……他一向自命狷介,又师从阳明先生,对于世俗礼仪规矩,好像还真不是怎么放在心上。” “我爹爹与方伯伯和那个怪才李卓吾倒是有几分相通之处。”那清越的男声忽然提高了一点:“只恨,苍天多半不佑善人。” 沉默半晌,女声又起:“还记得三年前你我在你家澄心诗会上琴箫合奏,一时传为佳话么?” “自然记得,不知多少人说,佳偶天成啊。”男声一顿:“要我与你再合奏一次么?” 无语,无语,只是琴声顿起,起手便是羽声,高亢凄厉,如人怒极而泣。 箫声随之而起,洞箫的圆润如水银泄地,流入琴声之中,慢慢随之高亢,如同相互纠缠的两股青烟,升腾入云。 这样的合奏,当真是犯了大忌,几乎难以为续,更是极其伤身伤心。只是琴声犹自一路哀音,愤懑踌躇,末路长歌,闻者亦足以泪下心伤。 箫声似乎想将那琴声中不祥之音压下,却跟着一路走上。忽的,只听一声钝响,似乎是手掌拍在琴弦上,那男子怒吼:“诺颜,你要干什么?” 琴箫双绝,艺绝,音亦绝。 那女子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那本是陆游的诗篇,被诺颜唱得婉转无奈,绕波心三绕,余音不绝。 “好一个风尘叹!”船舱外,压抑了许久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碧岫姑娘,你以为如何?”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有人欺近了小舟,杜镕钧忽然一震,那船舱外男子的声音好不熟悉,轻狂而绝不轻佻,似乎是旧相识。 “琴是好琴,箫是好箫,歌更是绝响佳音……”一个女子脆甜的声音响起,忽然小舟晃了两晃,两双鞋子隔着布帘落在船板上,左边一对小小莲钩,令人目驰神摇。 那女子继续道:“只可惜弹琴的这位妹子好一双大脚,怕客人是要挑剔。” 杜镕钧剑眉一蹙,就要发作,诺颜却扯拄了他。 隔着帘子,诺颜忽然问道:“久闻今年秦淮河上花魁娘子名唤做碧岫,就是这位姐姐?” “不敢。”门外女子答道。这一场合奏,竟然将三年来声名最盛的卢碧岫亲临,只怕也是惊动八方的大事情了。 “我爹爹一向以为,女子裹足是残戕天理,难道姐姐真的认定你的脚就美过我的?” “妹妹有点意思。”门外女子朗笑:“我还以为但凡良家女子都不和我这等人答话呢。” 不要说那个卢碧岫,就是杜镕钧,也惊得目瞪口呆,平日里诺颜别说姐姐妹妹地应酬,恐怕这样的女子一旦近身,就要慌张跑走。今天的诺颜、今天的诺颜……真的大大不同了。 诺颜在船舱里一阵悉索,呼地扯开帘子,一双雪白的天足踏在甲板上,莞尔微笑:“卢姐姐,你还敢和我比么?” 常年不见阳光,一双脚洁白如玉,花瓣一样的指甲覆在小巧灵活的五只脚趾上,在阳光下看得杜镕钧和那同来男子一阵心跳。 “京冥?”杜镕钧和那男子一打照面,惊道。 “我大明礼法最严,这等惊世骇俗的壮举,果然只有杜夫人做得出。”京冥向着诺颜,忽然一揖:“在下佩服。” “不敢。”诺颜还了一礼:“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二位……请。” 卢碧岫一边向船舱里走,一边看着诺颜——秦淮佳丽,冠绝天下,但是如此清丽的女子,却是她生平所仅见。 诺颜几乎也同时偷偷看着碧岫,那女子描得是极少见的直眉,一双星目又大又亮,嘴角处小小一个酒窝,带起盈盈笑意。长发配着金泥带,显得十分妩媚,一对五凤八宝钗,圆润的珍珠虽长发而下。 果然……不愧是秦淮的花魁。 “京冥,难道你的身子已经好了?”杜镕钧又惊又喜。 京冥又换了一副面具,这个手艺和毛病他学火鹰倒是学了十足十。今日不知动了什么雅兴,居然是一袭白衣如雪,虽然面具遮了脸庞,却挡不住丰神如玉。 “杜兄……”他嘿嘿一笑:“你难道不知道秦淮河上流云画舫是碧岫姑娘的游宅么?” 不错……流云画舫,临走的时候,京冥却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以他的伤势,居然才过了两天就站了起来,只能说这个年轻人根本就是铁打。 “我听说秦淮河来了一位琴师,忍不住和碧岫姑娘一起拜访拜访,没想到居然是杜夫人,难怪连火——”京冥的话半路生生停住,船舱里只有一面小桌,一张小床,桌上是两个粗磁碗,盛着冷水。 “公子你又何必瞒我?”碧岫忽然一笑:“难道你以为我是瞎子,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小姐的是谁?金陵第一才女的大名比起我这烟花女子,嘿嘿,恐怕是皓月比萤火了。” 这句话说出,京冥忽然一怔,杜镕钧却猛地站了起来,诺颜却是不自觉地低了头。 “嫂夫人得罪。”京冥手一伸,将诺颜发髻上地碧玉钗拔了下来,轻轻拍在碧岫面前:“卢姑娘,多谢成全。” 卢碧岫虽然和京冥交往甚密,终究不是铁肩帮的人。她那里人多口杂,只要泄漏了一星半点,就是滔天的大祸。 “京公子好大方。”卢碧岫依旧浅笑,拈起碧玉钗:“你自然看得出,这是当年太真之物,说它价值连城也不过分……象我的流云画舫,至少可以买个七八艘。” “卢姑娘成全,京冥无以为报,只好借花献佛。”京冥微微一笑,此钗正式当年杨太真的遗物,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盛唐宝物的精致和大气。 卢碧岫冷笑一声,手一扬,碧玉钗已落入秦淮河里,她刚才的浅笑已经不见,直视着京冥:“京公子,你我相识三年,一向自诩尘外相识,陌路知音。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卢碧岫是认钱不认人的花娘不成?” 这举动让三人一起呆住,诺颜和杜镕钧更是极其吃惊,望着这位花魁娘子。 卢碧岫接着道:“方杜两家被严贼所害,天下皆知。那严嵩、祸国殃民,勾结倭寇,只要是人就恨不得生食其肉。方小姐才高八斗,我金陵女子无不折服——京冥,你!你!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她面上已经有了怒色,方杜二人却是心中暗自惊服。 京冥忽然一揖到地,沉声道:“碧岫姑娘,京冥知错了!”抬起脸,面上却又是满满的汗珠。 诺颜忽然惊叫:“京冥——你,你前天,每一根骨头几乎都被火鹰折断了,你怎么能作揖?” 京冥的旧创几乎一起爆发,他压底声音:“碧岫,你教训的极是,我知错了——” 碧岫也被吓住,一把扶起京冥:“你,你好硬的臭脾气啊……京冥,京冥,我真的想不通,你这样的人物,她为什么还不喜欢?” 京冥忽然摇了摇头,挥手,已经将面具扔进秦淮河里,不肯再也假面相对碧岫。只是刚才那一问,却让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那是一张清绝的面孔,若是化为女子,只怕连诺颜和碧岫也当即失色。白衣,长发,秦淮连波,一叶扁舟,仿佛荡向天涯。 舱外,红日西斜。 远处早出的画舫开始燃起各式华灯,流光飞舞。夕阳的鲜红照在碧波荡漾里,如同摇荡着一江胭脂,而画舫灯影,又好似繁星,点缀其上。 烟柳,横波,风起,半江瑟瑟。 京冥扶着碧岫的肩,走到了舱口,拍拍手,流云画舫已经缓缓驶来。 他素来带着面具,显得一张脸女孩儿般的白净,长身而立,白衣飘飘,身边又依着个绝世的佳人,竟不似凡人。 “杜公子,杜夫人……”京冥笑了笑:“明天就是第三天了,杜夫人若是还要回去,就请寅时在岸边那三棵大柳树下等候,我会命人备好马车。无论杜夫人如何决断,今后生死都是难说的事情,京冥斗胆,请杜夫人将适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好!”诺颜极大方的回答:“一来敬京公子,二来敬卢姑娘。诺颜从此之后,不敢对秦淮女儿起半分不敬之心。” 那卢碧岫展颜一笑:“诺颜妹妹,非但是我秦淮女儿,这天下的女儿家,知道家国天下,风骨气节八个字的比比皆是。风尘里,风尘外,又有什么关系?” 诺颜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了握碧岫的手,沉声道:“幸会。” 身世浮沉雨打萍,两个女子皆是俗世弱柳,两个男人又要走铁肩帮刀头打滚的路,眼下虽是人中翘楚,翩翩而立,谁又知道,这一别之后,可有再见的机会? 夕阳更深,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不知受了什么感染,京冥,碧岫和杜镕钧忽然一起答道:“幸会——” 诺颜转了身子,又开始唱那只曲子——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素衣莫起风尘叹,起了,便如何? 京冥勉强提了口气,足尖一点,掠到画舫之上。卢碧岫却是等着画舫递过船板来,才一步步走了过去。那个骄傲绝美的青年,终究不肯带着自己飞渡,他的心、他的心,也那么不可琢磨啊…… 终于等到那艘流云画舫消失为河上的剪影,杜镕钧忽然一把抱住了诺颜,他再也无法忍受那种不可知的命运降临的恐惧感,颤声说:“诺颜,明天……不要走。” 诺颜的目光痴痴落在远处,杜镕钧的呼唤似乎充耳未闻。 “你究竟在想什么?”杜镕钧感觉那种恐惧一点点地上升。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没有人的山坡上,山坡,要种满的花。”诺颜的声音似乎在梦呓,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十七岁少女的癫狂:“那时候,你会来看我么?你就坐在我身边——” “诺颜!”杜镕钧再也忍受不住,死死地把她揽在怀里:“你不要总是说这种话好不好?我不喜欢听,我真的听不下去——” “小杜子”,诺颜抬起头,只是笑了笑:“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只不过,你要是想我没事,就应该让我到安全的地方啊。” 好美的脸,好美的脸……如同,一朵在怒放时忽然被折下的花。 “真的可惜没有酒,不然这个时候喝一杯多好。”诺颜倚在杜镕钧怀里:“小杜子,我有多久没这么喊过你了?” “很久了吧”,杜镕钧其实很想她好好喊一声杜郎,不要老是变幻那些玩笑一样的称呼:“我记得那个时候杨磏龙还在,你只肯喊他哥哥,从来不肯认我。” “杨磏龙……”诺颜的背忽然颤抖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个人?” “当然了”,杜镕钧笑笑:“我小时候的情敌啊,当时我总是不清楚,那个瘦瘦的小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把我们都迷成那样。现在也不知他什么样了。” “那样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一样让人不清楚的。”诺颜慢慢转过头:“杜郎……明天,我,我,我要走的。” 闪避了多时的结局终于摊开在眼前,杜镕钧目光中的温柔渐渐僵硬,手臂却是更有力地箍住诺颜的后腰。 明月初升,皎洁映彻了秦淮。 一叶扁舟,轻轻地在河心转了半圈,似乎是在羞涩而狂野地颤抖着、颤抖着…… 而此外里许,就有另一艘画舫,看上去平实淡雅,丝毫不会引人注目地泊着。 画舫里,霍澜沧正一边吃药,一边难得放松地牢骚:“这秦淮河太小家子气了,这么窄,怎么比得上我家乡的澜沧江?” “你爹爹不是洛阳人么?”京冥在一边细细调着药膏,接口:“怎么你家乡又到了澜沧江?” “哪里出生,哪里就是家吧。”霍澜沧终于把一碗药饮尽,叹气着说道:“也不知这辈子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看看……京冥,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也是时常听着澜沧江的吼声才能睡着。” 澜沧江的故事,京冥已经听了很多,平静时的浩瀚,发作时的狂野,那山、那水,和山水间的人……只是,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问一声——京冥,你的家乡呢? 递过药膏,京冥安慰道:“会的,等严嵩倒台了,我陪你回家看看,住一辈子也无妨。” “什么叫无妨?”霍澜沧接过药膏,大笑:“那人家卢姑娘怎么办?” “我和碧岫——”京冥忽然站起来:“要回避么?” “回什么避呵。”霍澜沧扯下右肩的外衫,将药膏涂了上去:“都是跑江湖的,哪有这么多好回避的。” 京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一夜之间,两个人居然狼狈成这样,差点连命都保不住。那个右手,实在是很让人恐怖的一个。 一念及此,他又盘膝坐下,开始调理自己的内息,虽然练武的人疗伤比常人快了许多,但是以他的伤势,半个月内,怕是不能动手了。 “那个杜镕钧倒真是痴情,你说……他会回铁肩帮么?”霍澜沧掩上衣衫,随口问道。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不少——他和碧岫,究竟又是怎么样呢? “会的,他既然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周全,自然会放她去安全的地方。”京冥眼观鼻,鼻观口,左手的拇指正对着右手小指,双手奇异地回环着,正是明教密宗心法,语气也随着吐纳变得缥缈:“我们江湖人,本来就没什么资格谈情说爱的,杜镕钧,他迟早也会明白。” 看着京冥渐渐入定,霍澜沧不再说话,也开始运气疗伤。 月光朗朗,河上的游船渐渐少了。浮华之气一去,深秋的寒冷立即随风灌满船舱,连波浪似乎也冷厉了许多。 那叶小舟还在颤抖,似乎有哭声,有倾诉,有不平…… 那艘画舫依旧静静,此时无声,胜于有声,弦断,亦无人倾听。 江湖的日子,秦淮人家的日子本没有什么不同,一天天日出日落,岁月便慢慢滑去,美人老了红颜,英雄悲叹迟暮,而新一代的花魁和少年剑客又意气风发地站起,丝毫不顾忌前辈们的忠言。 是的,日子本来是这样过去的,但是现在……却有了些不同。 嘉靖四十年,深秋。 江湖离庙堂虽然远,但是,江湖终究是相对庙堂而言的。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霍澜沧紧闭的双目上时,她忽然睁开眼睛:“诺颜姑娘要走已经走了,京冥,你好像说错了。” 京冥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推开了画舫的镂花隔门,十丈开外的水面上,一只渔舟飘浮着,杜镕钧站在船头,衣衫有些凌乱,青青的胡须冒了出来。 那眼神里无可掩盖的空洞,似乎昭示些什么。 京冥远远地伸出了手,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舟一分分近了,杜镕钧呼地一跃,落在画舫之上,极其平静地开口:“诺颜走了。” “会回来的。”京冥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今日起,你就是我们六道堂的弟子了。记住,铁肩帮六道堂的切口是——天佑我大明。” 第八章 翻手成云 金兽银鸱。 金花银柳。 金粉银苏。 富贵气到了极致,就硬生生地把俗气压了下去,再不用书画古玩来点缀清高。不大的房间里,各类珍奇肆意摆着,并非主人没有雅味,不过是不屑于摆弄罢了。 正中的太师椅上,身材肥硕的男子正半闭着眼睛,他的前面一个青年垂手立着,背后是另一个青年。 前面的那人白衣锦带,长袖盖住了半个手掌,只有小半的手指留在外面,指节之间极其明显,是一个头脑清醒做事果敢的人。 后面的男子却只着了黑衣,很平常很消瘦的脸,下颌圆润光滑如同女子,眉眼却是带着一股英气。 一群华服绝色的女子垂手立在后面,似乎连呼吸也不敢放肆了。 身材肥硕的男子刚要说话,忽然喉咙里一阵浓痰翻滚的声音。 “喉喉!”那男人咳嗽了两声,当即有一名女子跪在面前,男人一张嘴,把一口黄绿的浓痰唾入女子口中——那女孩儿不过十七八岁,一张小嘴晶莹娇艳,就这么咽了下去,似乎没有一点恶心的感觉。 一屋子的人,早已见怪不怪——那男子正是权倾当朝的严世藩,而这“美人唾”,正是这位大人的发明。 清了清喉咙,严世藩皱着眉头开口:“右手……办事不力。” 白衣的男子低了低头,多少有些不服,但不敢说什么。 “五指一起阵亡……那个叫京冥的,好像很不简单啊。”严世藩想了片刻,手一顿:“右手,你这几天去演武堂吧,重新挑选五个人,这一回要看准了,不要那些不识抬举的东西。铁肩帮的事情,就交给左手!” 两个男人一起回答:“是!” 身后的黑衣男子,也就是左手,上前一步:“邹应龙他们似乎在搜集对太师不利的证据,属下——” 严世藩好像很头痛了,轻轻拍了拍左手的肩膀:“交给你办。” 说完,他已经摇摇摆摆走了出去——左手和右手都知道,今天扬州知府命人送上了两个名冠一时的才女。 目送着严世藩的目光,右手忽然开口:“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看中你。” 左手笑了笑,这些年来,两个人的暗斗已经索性化为明争。 “你看看你的衣裳。”左手忽然说道,不急不躁:“好像已经没有第一次穿那么白了吧?” 右手愣了一下。 左手接着说:“做一个杀手是不该穿白衣的……右手,你只要动作,就有痕迹。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一滴血沾在衣服上。” 右手忍住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微微的黄色陈渍留在衣摆处,是无数次杀戮的痕迹,是的,他的白衣恐怕已经没有一件是洁白的了。 他抬头,迎向左手的目光,微笑里藏着杀意。 “你根本就不配指点我,至少我是个男人。”右手被那种阴森的眼神惹得有点上火,忽然冷笑道:“是么?严公公?” “是,这就是你和我最根本的区别。”左手丝毫不介意:“你给严家的不过是你的武功和你的命,但是我,把廉耻和尊严都交出去了……你说,主上会信谁呢?” 他信步走了出去,把最后一句话扔在右手耳边:“铁肩帮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老老实实地去演武堂找新手吧……右手大人。” 他一步步走出去,任由背后右手的目光变得狰狞,他的拳头一点点握紧,这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容忍不了这样的败绩。 一定……一定要一雪在左手面前的耻辱,右手恨恨,他确实无法放弃男人最后的尊严,他也不知道如果连男人都不是,还要什么野心? “不男不女的东西!”右手又一次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衣,忽的扯去,大踏步地向外走去——他急须证明些什么。 秋风渐起,寒蝉凄切,这是一个深入到大多数人灵魂的季节。北京的秋大气而爽朗,似乎是天佑大明的气象。 天很蓝,蓝的胡同儿似乎也开阔了起来。一只深蓝色的风筝在天蓝的正中留下奇怪的一点,乍一看上去并不十分显眼,但是一旦认清,那奇异的色觉反差还是会把人的所有目光吸引到那个点上。 隐藏的炫耀,类似的分明……秋叶飘落着,带着恍惚,带着奇异的气息。 诺颜盯着那只风筝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吱呀”一声,身后门被推开,一个枣色长袍皂色布裤的男人走了进来,瘦削而宁静的面孔,好像天上的风筝,有着一种独立于平凡上的魅力。 “火鹰……”诺颜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是的,脸颊上还有泪水,但是那又如何?这个男人从来都是知道自己的痛楚的。 “诺颜……”火鹰坐下,“过去了就让他过去,何必想这么多?” 这个少女已经黯淡下来,火鹰还记得她那天来到自己面前的样子,似乎是刚刚死了一次,走过奈何桥一般。 “我在想……”诺颜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想法。 “什么?”火鹰的声音是倾诉的蛊惑。 “我在想,我爹,我娘还有我一向以为读书明理,淡泊名利,但是……有用么?那些官兵,他们算什么东西,但是只要一把几两银子的刀,就能毁了我爹经营这么久的生活。什么金陵第一才女,什么诗礼传家书香门第,不过是自己拿来骗自己的而已。”诺颜的面颊泛起了一阵奇异的红润:“读了几本书,苟且偷生的活着,究竟和不读书有什么区别呢?我从长大的那一天,就有人教我做人的道理,淑女的风范……可是,我受够了。” 她似乎有些放肆地仰面躺在床上,用力咬着嘴唇,修长的眉拧成一团。 火鹰没有说话,这个少女,这个读了太多书的十七岁少女,正在经历他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质疑,思考,叛逆……太厚重的压力,已经让她开始崩溃,而她的身体,却日渐一日地坏了下去。 她的脸诡异的红着,眼睛分外明亮。火鹰忍不住皱眉:“你喝酒了?” “嗯……”诺颜笑了笑:“只有一杯,火鹰,你的房间里只有一杯酒。为什么?” 他的房间里只有一杯酒,但是是最烈的那一种,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里也足够让人熊熊燃烧——那不是水,而是火。 火鹰不敢回答这个女子,他怕醉——他怕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遗忘的诱惑。每天带着面具,每天的周旋,他早就累了,累到骨子里。 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消失固然痛苦,但自以为宁静致远的思想一旦打破,痛苦却是更深。火鹰终于忍不住问:“诺颜,你想他么?” “想。”诺颜坚定的,轻轻的回答。 “那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火鹰把玩着桌上的银杯。 “我不想两个人再象爹娘一样,拿着那些无用的东西欺骗自己。”诺颜抬起头:“火鹰,你知道么,从我在秦淮河上脱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那个方小姐了。我……我要他也不是杜公子,我要他是个男人!” 银杯被捏瘪,再捏圆,捏瘪,再捏圆……反复了几次,火鹰似乎厌恶了这种无聊的游戏,手心猛地收紧,把这狻猊吞月的银杯捏成一块银锭。 “有道理。”他回答。 “你……”诺颜无语了:“你只有这一句话说么?” “当然不是。”火鹰在她对面做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是你小时候的故事?”诺颜嘴角轻笑,没想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也只会玩这种小把戏。 “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火鹰手里的引得又被捏成片,面团一般的在手指间翻滚。 “阿杜他总是喜欢给我讲故事。”诺颜含着笑,道:“只是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每次听个开头就知道又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偏偏婆婆妈妈说个没完。” 火鹰眼里最深的笑意也消失了,缓缓道:“看来这个把戏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忽然站起身,走出门去。诺颜在他身后略略地有些后悔了……聪明如她,自然看得出那男子的一丝温情。只不过,只不过,她既然允诺了阿杜,又怎么能在这里给其他男人一点点机会靠近? 他们的距离,本来已经让她担心。 诺颜撩起了身后的蓝布帘,轻轻喊了一声:“爹……” 身后的内室,正式方家夫妇,方北辰在这三个月里,几乎一下衰老了十岁,从未经历过的缧绁之灾,对这个风骨奇高的书生来说,实在是个打击。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或许象杜家衡一样傲然辞世,对他来说,更是个解脱。 手中的笔已经提了半日,墨都干了,面前的白纸依旧空无一字。 方北辰忽然将小小书桌猛地一扫,扔下笔,蹲在了地上。 “爹……”诺颜不忍,上前扶起了父亲,如是连她都有那样的焦灼和痛苦,父亲心中又该是如何? “读书何用?读书何用?”方北辰嘴唇有些颤抖地说:“我难不成一辈子就躲在这间黑屋里,再也不能出去见人?” “爹……”诺颜扶着他坐在床上,一边的母亲捧过一杯清茶来。诺颜开慰他道:“爹爹,火鹰不是说了么,过个两三年,朝中自然有大变,那个时候您就可以——” “他凭什么知道朝廷有大变?”方北辰还是焦躁:“我还不如像你杜叔叔一样,死了干净,倒是成全了气节。” “爹!”诺颜忍不住了:“你平日教女儿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难道……一场牢狱之灾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诺颜……”方北辰的声音有些低落:“爹爹我就是不知道,威武究竟不能屈些什么,这朝廷没了指望,读书没了指望——你,你不知道,你被那几个畜生拉到一边的时候,我只想变成土匪强盗,大砍大杀一通。天幸你无事啊!火鹰的大恩,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 “不错。”诺颜苦笑:“女儿也不知何以为报。” “大恩不言谢!”方北辰叹道:“我夫妻只有日夜求拜上苍,只盼他早日手刃家仇,为国除奸。” “爹爹……你说什么?”诺颜一惊。 门外却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声:“原来,方世伯还是早就认出我了。” 门帘启处,火鹰迎着诺颜极度诧异的目光说:“我姓杨。”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像在宣告这个世界上最光荣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一样。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表情……诺颜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了?七年,还是八年?那个暴风雪的夜晚,脸色冻得铁青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竭力表现出对暖烘烘的火盆和一桌佳肴的不屑一顾。 他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我姓杨。”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像在宣告这个世界上最光荣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一样。 第一个认出他来的,不是诺颜……只是方伯伯。火鹰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还在捏着一小团银块,内力的无情蹂躏,已经把银子捏到面目全非。 不怪她……不怪她,离去时她不过是十一岁的小女孩,哪里记得住他的样貌,更何况这些年来,他的样貌本来也有了极大变化。 但是……在少女第一次盯着他面具下的脸孔问“你是谁”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莫名地抽紧了。想象中相逢的喜悦和惊诧变成了苦笑,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是火鹰……” “阿龙?”诺颜的喜色和已经挥之不去的矜持猛烈冲撞着,“哥哥”两个撒娇的字眼却死活不能出口。 “是。”火鹰淡淡回答:“所以……一报还一报,当年方世伯收留我三年,救我一命,现在也不过是欠债还钱而已。” 他微笑了一下:“所以世伯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爹……”诺颜奇道:“他究竟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北辰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说:“你杨大哥,是杨仲芳的公子啊。” 杨仲芳,杨继盛,官拜刑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被严嵩陷害致死。当年为天下敬仰,几乎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来,就如同宋人提起岳武穆,文天祥一般。 火鹰的眼里,却是更深的讥笑,轻轻补充了三个字:“私生子。” “磏龙你何苦……”方北辰不知如何劝他,眼前似乎还是昔日倔犟的少年,半晌,他才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杨公之子,忠良之后。磏龙,你两个兄弟生死不知,你、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总要替杨家——” “不劳世伯费心了。”火鹰的眼里,还是极深的悲哀:“我已经差人安抚了那两个兄弟,世伯不必为杨家香火担心了。只怕我传了香火,也进不了杨家的祠堂。” 他忽然有些烦躁的拂袖而去,那一刻,诺颜多少有些后悔——或许,是该听听他的故事的。 杨磏龙……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但他的脸,他的心,哪里还有一丝年轻人的影子? 无论心潮如何彭湃暗涌都绝不喜怒形于色,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如何渡过这些年? 火鹰一边疾走,一边握紧了拳头。 那个从来不肯承认他的“大娘”,毅然却也是骄傲地奔走呼号,以杨继盛之妻名分求得公道。她那么鄙夷地看着母亲,与素来的鄙夷和敌视没什么两样。 “你带着阿龙去南方吧。”她指点着:“我和应箕应尾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也算替杨家留了一脉香火。” 母亲娇娇弱弱地叩头去了,又命他叩头辞别大娘。可是他不肯——那个女人或许会追随爹爹去吧,或许会是烈女节妇——只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那个女人就不许他走入杨家大门半步,一个肮脏女人的野种,也只有在最后关头才能起到延续香火的一点点作用。 后来,他在方家的时候,听说那个女人上书给皇上,要求替夫君一死,皇上不允,她便自杀殉夫了。天下唏嘘称赞,忠臣烈妇,本就是人人敬重……可是,他的娘亲呢? 那一幕! 那一幕! 那是在江北的渡口,母亲无助地抱着他,不知要去向何处。 “对了,龙儿。”母亲忽然想了起来惊喜地说道:“你爹爹有个好朋友就在金陵城,叫做方北辰的,和我还有一面之缘。这个人虽然一介书生,倒有侠义的心肠呢,我们可以去投奔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头,父亲被押入大牢,这世上,他只有娘亲这一个亲人。 但是母亲的脸很快就变了——一彪人马,正狂风般冲了过来。那奇异的服侍渐渐清晰……是倭寇! 当时中国东南倭患极其严重,时常有小股倭寇渡江侵袭百姓,尤其是妇人女子更是谈虎色变。 “快,龙儿!”母亲慌慌张张把他推入渡口处的木板之下,自己却向着相反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已经是隆冬,扬子江水奇寒入骨,一下浸透了他薄薄的袄裤,带走了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热气。 他透过木板的缝隙张望着,看着那些男人抓住了母亲,得意地狂笑,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不许乱动!”母亲嘶声喊着,只有他听得懂是喊给自己听。 母亲的布衫布裤很快就被撕去,第一个男子压了上去——只是,那一瞬,母亲忽然拔出头上的长钗——当时沿海的女子多半有这种发钗,一端极其锋利——一哆嗦捅入男子的小腹。 长钗很是锋利,那个男人几乎是当即毙命。 但是那些匪帮里的头目却是大怒,忽然拔出一把又长又亮的刀,剁去了母亲拿着钗的手。 那把刀,闪着冬日阳光的惨白,娘亲的脸是那么痛苦……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激起了兽性的倭奴们向着母亲猛扑了过去,杨磏龙一直恶狠狠抓着临岸的石头,他没有转头,没有闭眼,他死死盯着这一切,忍住了无数次要冲出去的冲动。 等到一切过去的时候,母亲的尸体已经被长刀挑开,内脏流了一地。杨磏龙没有哭,他象一个小兽一样的低低吼着,那一刻,他失去了心中所有的光明。 他疯狂地挖着,用石块,用树枝,用手指,掘下一个浅浅的坟墓,把母亲残碎的尸身慢慢拖了进去。那天他一直没有流泪,他的眼泪被心中的仇恨抽干了——直到今天。 再以后,就是听说了父亲被处斩,人生最后一丝牵挂也已经割断。是的,他仇恨,可是……他究竟应该恨谁,又究竟应该怎么复仇? 那个教他忠孝节义的爹爹被砍了头,那个唯一疼他的娘亲又埋在了长江边的野地上。方家确实温暖,可是……他不敢多看,不敢看过分受宠的小诺颜,不敢看方伯伯方伯母慈爱的笑容,不敢看杜伯伯杜伯母的相敬如宾,不敢看杜家兄弟的手足情深…… 他因为姓杨留在方家,得到了比亲生儿女更好的照料……但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包括……他人生里真正接触的第一个女孩子,诺颜。 三年,有多少声阿龙哥哥,在晨起和黄昏响在他耳边?那么甜美,那么清澈,给了他全部的信赖……临走时磨那粒石珠的时候,他几乎就要流泪了,终于狠狠一拳砸在石头上,止住了眼泪即将不争气的流淌。 那粒红色的石珠……本来就是他的鲜血染成。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情,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泯灭,但是那一天,当他看见几个男人撕去少女衣衫的时候,旧时的回忆还是骤然撞上心头——刀锋上反射的阳光,母亲痛苦到扭曲的脸庞。 他终于还是救了她,听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叫方诺颜……” 火鹰不知不觉地疾走,却又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原地,摊开手掌,那只“银杯”也不知被反复揉搓了多少遍,成了诡异的一圈。 小屋前,诺颜正怯生生地站着,担忧的神色写满了整个脸庞。 “我没事。”火鹰皱了一下眉头,他不习惯和女人打这种交道。 “杨大哥……你还好么?”诺颜轻声问,不敢再触及儿时的回忆。 “真没想到你就是杨大哥……”极其尴尬的面对,诺颜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句话来:“阿杜他有你调教,一定会大有长进,说不定会超过那个京冥……也说不定会超过那个右手呢……” 火鹰冷笑了一下,好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承认杜镕钧确实资质不错,悟性也很好,但是京冥和右手……放眼武林,恐怕胜过他们的人已经不太多。 杜镕钧、杜镕钧,火鹰的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丝凉气——你何其不幸,又是何其幸运? 第九章 覆腕成忆 金陵沿江而下,便是扬州。 正是深秋,四骑快马奔走在金陵城外的古道上。 “镕钧!”京冥忽的扬手,水囊抛入杜镕钧的怀中:“你没听过么,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啊!”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熟识的句子在嘴边打了个滚,终于咽下,杜镕钧打起精神,微笑了笑:“堂主,还有多远?” “不远了。”霍澜沧拍马上前,马鞭指着前方:“到前面的小镇我们就休息……”她和京冥的伤本来都经不起这种奔波,但仗着江湖儿女身子骨结实些,一路也就硬撑了下来——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眠不休地奔走下去。 而强行跟着南下的沈小楠,几天跑下来,也不见刚开始的欢笑,一坐上马鞍就愁眉苦脸起来,只盼早早弃马上船,省了辛苦。 眼看太阳下山还早,离小镇又已经不远,京冥忍不住履行一番六道堂堂主的职责,一提马缰,向杜镕钧靠了几步,开口道:“镕钧,你那麒麟云手刀——” 提及少年时苦练的刀法,杜镕钧的目光立即开始灼灼。 京冥叹了口气,选择着适当的词汇:“呃,架势很是好看,只是杀敌却是差了一些……” 他一眼看见杜镕钧的眉头开始紧皱,笑笑:“我们做杀手的,武功最重要的就是实用,倒不讲究那些花架子。” 这“杀手”二字一出口,杜镕钧“啊”地一声张大了嘴,吃吃道:“在下……难道成了杀手不成?” 京冥被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霍澜沧还忍着没笑,沈小楠却格格娇笑了起来,脆生生地打趣:“少爷,你的尊容样貌可都在州府衙门供着哪!怎么,你还以为是官家公子哥啊?” “公子自然不是,只是——”杜镕钧脸红了红,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和“杀手”两个字扯在一起。 “只是清君侧,除奸臣的义军,是不是?”霍澜沧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个读书读出呆气的男子,竟然连自己什么处境也不自知。只是……看着他茫然而痛楚的眼神,霍澜沧终究不忍多说,只安慰了两句:“杀手也有善恶之分,我们诛杀朝廷奸佞,义字当头,又有什么不好?” “是……”杜镕钧只觉得心中忽然极其失落,但不好意思再出丑下去,只转脸向京冥道:“堂主,那你看我的刀法……” 京冥一直嘴角含着笑意,这么些年下来,除了小楠还是一派天真,身边全是坚忍冷竣的人,一时间只觉得杜镕钧很是可爱,他反手将马鞭一振,道:“我现在开始教你,学的了几招,就看你的悟性了。” 马鞭直走刀路,正刃偏锋,当空一震一挑,却又从右直刺过去,划下一道灰褐色的鞭影。虽然只是极其简单的一招,却是有虚有实,一进占尽偏锋,一退最可御敌。 杜镕钧看得大悦,笑得:“堂主,这一刀……叫什么名字?” “名字?”京冥愣了一下:“没有名字。” “无名的招式……这,如何练法?”杜镕钧兴高采烈的脸忽然僵住,好像练刀也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一样。 京冥快要绝望了,只觉得眼前此人根本不是自己同类,他又忍了口气,道:“这套刀法取自我从波斯带来的心法,又加上师父的祖传武功,被火鹰融会贯通的,这些年来也一直修补改进,倒是没想到叫什么名字……呃,既然如此,就取我们三人名字中各一字好了,师父的名讳是上天下河,这套刀法就叫‘天火冥刀’——你满意了么?至于一招一式的名字,就等你练熟了,自己琢磨去。” 说完,他又极慢施展了一遍,解释道:“这是第一式,极其简洁,讲究力不外露,气虚吐实出,独守偏锋,制敌于未动……镕钧,你来试试。” 杜镕钧略一思索,依样走了一遍,居然十分里学了个七八,一边的霍澜沧也连连点头。 京冥心道他总算悟性极好,也略笑了笑,接着道:“我再教你一招,到小镇之前,你把这两招练熟,坐在马上,正好试试不借地力,以虚取胜。” 他刚刚扬起马鞭,好像想起什么,又连忙补了一句:“这一招也没名字……你先练着。” 他马鞭一递,下盘纹丝不动,全凭腰力,鞭鞘斜挑,左三右七将前路封得满满,大喝一声,回力猛收,中路大开,又是极其犀利地一鞭劈了出去。这内力一含、一吐,更是势大,似乎将前面空气劈成两半,夹着风雷之威。 京冥知道这套刀法对内力心法讲究都是极高,只盼杜镕钧能学会运力和招术,至于心法,日后再慢慢调教他。其实,杜镕钧那一套麒麟云手刀倒当真妙用无穷,含了无数变化,可惜杜镕钧只会架势,不懂内里真谛,活脱脱浪费了这路刀招,以后若有时日,倒是不妨研究研究。 “你试试……不要急。”京冥耐着性子,好生调教。 杜镕钧又依样学了一遍,但是手腕浮而无力,眼神散漫,显然若有所思。 “你究竟在想什么?”京冥终于不耐烦了,他何曾这样私塾先生一样教过人,不过是看在火鹰的面子和杜家忠义的名声上罢了。 “我……”杜镕钧嗫嚅一句。 “想什么就直说!”京冥语气中夹了三分寒气。 杜镕钧索性道:“我适才在想,那天火冥刀的名字,起的十分不好——” “我真想一掌劈了你!”京冥终于忍无可忍,一张脸也拉了下来:“杜镕钧,你家出事也出了两个月了,怎么一点都改不了书呆子的脾气?我只问你,朝廷派人抓你父母时,可想到什么好名义?那些官兵掳你女人的时候,有没有给你什么好名义?你爹娘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的时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名字了?” “你说什么!”杜镕钧脸色一沉,手里当作刀使的马鞭向京冥当头劈下,京冥左手一挥,马鞭架住杜镕钧的鞭子,冷笑:“这一招倒是一点花架子没有,使得极好——杜镕钧,你要报仇,就拿出报仇的样子来。你想赶考想读书,京某恕不奉陪!”说罢,猛一踢马,就像前走,再不理杜镕钧。 杜镕钧的手还高高扬在半空,一张脸却是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红涨的脸上,竟滚下了两行泪来——父母的惨死,诺颜的离去,一幕幕竟又在眼前血淋淋铺开。 京冥虽然负气前行,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安,这样捅他的痛处,多少也有些不忍。 他……该不会一时冲动,返回金陵报仇吧。京冥眉头一皱,刚想回头说话,杜镕钧忽然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缰绳,哽咽着道:“堂主……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放心,从今天起,我杜镕钧就是条汉子,不是什么读书人!” 京冥心头一软,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却依旧冷冰冰地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赶快将那招刀法再练一遍给我看?” “是!”杜镕钧忽的一鞭挥出,鞭风裹走了泪水,两颊的肌肉也突了出来,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命咬着牙的。那一鞭——确切的说,是那一刀,使得神完气足,几乎无懈可击。 京冥叹了口气,砖头看向霍澜沧,只见她也微微的苦笑,眼神中带了几分悲哀——两人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又多了一个江湖人了。 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扬州城外驿道上的小站,远近都以那一间客栈为中心,原先是叫做“瘦西湖”客栈的,年久失修,额匾上墨迹脱落,成了“叟西湖”,倒是更加令人过目不忘。 “就是这里吧!”沈小楠第一个跳下马,她大腿已经磨破,坐在马鞍上痛得不清:“嘿嘿,一看就知道是咱们的地盘!” “好了好了,帮主我们可到了……这四匹烂马总算可以扔了。”沈小楠依旧唧唧喳喳,霍澜沧忍不住皱了皱眉。 “啊……”沈小楠自己觉察到过于放肆了点,但又忍不住嘻嘻一笑:“嗯,霍姐姐,这里远近无人的,我喊两嗓子也没什么嘛!” 四个人里就她一个叫个不停,为沉默的一众也添了不少生气。 “这里也是我们的地盘么?”杜镕钧一惊:“难道天下各州各府都有铁肩帮的分舵?” 京冥笑了:“你以为铁肩帮是昔年的风云盟么?当真有那样的势力,一个严嵩还不是伸手就能拿下?这里是六道堂一个点,既然你是六道堂的人,以后也要学学。六道堂在许多驿道设点,每点有两个人,一明一暗,明的那个六道弟子心中都要有数,好传播消息;暗的那个,只向我和分堂主负责,若没有大事,不会出来。” 他随手将马缰递给上来招呼的伙计,又用手暗地点了点那额匾,低声道:“你看见那额匾了么?六道堂的点子都有暗计,象这块额匾隐没了一个‘病’头,就是说,这里藏着的兄弟是病韦陀王铸鹤。” 他看杜镕钧满脸茫然一无所知,也就不多话了,当年这病韦陀以一己之力截了扬州知府贡上的七乘官船,一夜间名扬天下,不少江湖人都以为他已经被左手擒拿问斩,没想到还在这里。 说罢,他已高声招呼起来:“王大掌柜的,老朋友来了,还不出来招呼?” 掌柜的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满脸黄仄仄的,病则病矣,韦陀实在看不出来。他连忙闪出柜台——极其干瘦的男人,上唇很短,笑起来便露了牙龈,穿着件长袍,绣着富贵不到头的回纹,正是扬州一带守财的土老板的穿着。 一直到走到京冥面前,他的腰才直了起来。杜镕钧睁大了眼睛,实在看不出眼前人有一点江湖豪杰的影子。 “喝,四位壬字号上房请——”他看见京冥,似乎没有一点激动,向上房让着,腿脚还不那么利索。 京冥点点头,到了那“壬字号”的上房,大约是上房里最偏僻破落的一个,杜镕钧只觉得霍澜沧这帮主当的也够跌份儿。 霍澜沧却毫不在意,似乎甚是满意。 一转身的功夫,那王掌柜的已经托着洗脸水上楼来,回身把门带上,翻身拜倒:“属下见过帮主,京堂主安好。” “起来吧。”霍澜沧虚扶一下:“我和京堂主要去扬州筹办分舵,你和扬州几个兄弟打个招呼。” “是。”王铸鹤抬起头,又看了看京冥,等他的示下。 京冥指了指杜镕钧道:“这是新入堂的弟兄,姓杜,以后淮扬道上行走,你们要多照应他才是。” 杜镕钧也想学他们说话,但“啊”了一声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王铸鹤忍不住愣了一下,六道堂规矩极严,看杜镕钧这样傻气,无论如何也不像道上的人。 “小杜是火鹰关照的。”京冥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微笑:“这几个月来,可有什么动静?” 听见火鹰两个字,王铸鹤满脸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回禀道:“所有消息已经传上总堂了,属下不敢怠慢……” “那好……”京冥挥挥手:“你下去吧,我和帮主身上都有伤,要好生歇息。明日清晨上路,我会把四匹马卖给你。” “遵命。”王铸鹤不敢再耽搁,连忙退下,轻轻掩上房门。 壬字号的房间,两明一暗,小楠一间,霍澜沧一间,京冥只好勉强和杜镕钧挤一间。 “火鹰究竟是什么人?”埋了多日的疑问终于忍不住,杜镕钧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怕他?” “不是怕他。”京冥展了展床铺:“是他一手创建了我们铁肩帮,当年他和澜沧的爹爹也就是我师父结了忘年交,兄弟相称,嘿嘿,要是较起真来,他还占我的便宜呢。” “忘年交?”杜镕钧愣了下:“他究竟多大年纪?” 京冥转过脸,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你相信么?他才二十三岁。” 那个一手建立铁肩帮,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那个永远凶狠阴冷的男人……只有二十三岁。杜镕钧从小被夸为神童,也不知听了多少“年少有为”的夸奖,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二十年都白活了。 京冥将床铺铺好,随手在墙上一推,一道暗窗露了出来,他推开窗户,纵身就跳了下去。 杜镕钧被这种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伸头去看——壬字房在客栈最拐角,也是两道墙之间的死角,京冥落在地上,将地上一大块野草猛地一掀,露出一面石板,他掀开石板仔细检查了一下,才又盖上假造的草皮,跃了上来。 “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京冥没有再多话,直接和衣躺在床上,“让澜沧好好休息一晚。” 杜镕钧也知道下半夜更是难熬,忍不住问道:“难道住在这里会出什么事不成?” “我不知道……我永远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京冥已经闭上了眼睛:“所以一定要有人醒着。” “那,如果是一个人呢?”杜镕钧不寒而栗,所谓的闯荡江湖,竟是一辈子再也不能睡一场安稳觉。 “呵,一个人走了三天江湖,也自然警醒了。”京冥挥手:“不要多说了,我……我实在要歇歇了。” 等杜镕钧又一次转过神来,京冥似乎已经睡熟,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兀自罩在脸上,不肯拿下来。 熬夜对于杜镕钧来说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家的时候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发愤,只是奔波了一天了,身子骨几乎都快要散架,看着宽床暖铺却不能躺上去,实在是极大的折磨。 一声声促织唧唧,小小的绿色虫儿围着烛火翻飞,昏黄的烛光打在墙壁上,还隐约可以看见壁上虱子的尸体。 月冷秋窗,杜镕钧只觉得恍如隔世,爹在哪里,娘在哪里,诺颜又在哪里?忽然沦落为江湖客,一夜夜的漂泊。报仇么?这仇又如何报法?背后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推着自己前行,完全不受控制。 那种力量,是天命。 京冥一呼一吸之间间隔极久,显见是内力深厚,杜镕钧不禁暗自佩服。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白昼里不敢正视的男子,精巧的面具,只有眉毛和睫毛还是本人的,剑眉舒展着飞扬,似乎昭示着他个性的倔犟,而睫毛却是女子一般,长长的覆下,如同麦芒。 一直以来,都已为京冥和火鹰必然比自己大了不少,但其实都差不了几岁吧……什么样的经历和历练,才能养出这般深沉的城府?杜镕钧胡乱猜测着他们的往事,自己却没有想到,不用多久,也就成了他们一样的人。 没有关窗,杜镕钧站起身来,凭窗远眺——极远处,似乎有火光在闪动,他看不真切,皱了皱眉。 几乎就在同时,房门已经被扣响。杜镕钧一把拉开门,那王铸鹤已在门口,焦急地禀报:“扬州城有个点起火了——” 杜镕钧愕然,秋干物燥,起火也是常事,这王掌柜是老江湖了,怎么也这般沉不住气? 但是一转身,京冥已站在他身后,皱眉道:“是鲁兄弟……不知是不是有变。” 霍澜沧和睡眼惺忪的沈小楠也已出门,脸色竟是一样的严峻。 “回金陵!”霍澜沧毫不犹豫的下令,京冥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扬州忽然起火,三个点都没有消息……只怕是三个点都被突袭了,是哪一处的兄弟冒死点火向我们报信。”京冥匆匆解释了一句,又转头向王铸鹤道:“我们立即动身,你去准备马匹和兵刃。” 忽的,左手边癸字号房猛地被推开,王铸鹤认得那是长年包住此地的盐商,他连忙向霍澜沧等打了个手势,笑脸迎上去道:“刘员外还不睡么?” “刘员外”径直走向霍澜沧,躬身道:“帮主,接到十万火急的密令——”他极力忍着脸上的悲痛:“金陵分舵三个时辰前……全军覆没。”他竟然就是那个暗点,直到此刻才献身出来。 京冥听到这个消息,浑身都是一震。 金陵分舵与扬州的三个点同在江左,他们一行四人顺江沿驿道而下,金陵扬州同时遭到突袭,正北方便是安徽境内,身后却是滚滚长江——这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霍澜沧随手沾了茶水,将应天府兵力驻防勾在地上,沉声道:“我们金陵分舵一共有三百七十二名弟兄,其中六道堂是七十二人,若是要一举扫灭,至少要调动十倍以上人马,不消说,是那个姓林的指挥使了。但是扬州城三个暗点,分别在扬州的三处,以扬州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在顷刻间剿灭,无人生还才对……他们三方出击,大军包抄,除非是兵部才有如此调动的权力——只是兵部下令,都督府应命,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漏。”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条条的剪头汇拢,三个箭头一起指向一个点:“哼,当今天下能私自调动这么多人手的,除了那个老贼,还有什么人?” “你说的是——左右手?”京冥也沾了一点茶水,用力点在三个箭头交汇的一点处。 “这是何处?”杜镕钧惊问。在此之前,他还对霍澜沧年纪轻轻身任帮主有些不服,现在却是心服口服了。 霍澜沧抬头,苦笑,低声道:“你……不认得地图么?这里……就是你脚下啊。” 杜镕钧“哎呀”一声惊呼,这才明白过来京冥和霍澜沧如何这般如临大敌。三面包抄,身后就是长江,竟是插翅难逃。 “他们……他们既然追到这里。”杜镕钧咬了咬牙,暗自下定决心:“杜某也不敢连累帮主堂主,把这条命给了他们就是。” 京冥看着他脸上坚毅果敢的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道:“杜镕钧,你真的这么自信,你的人头比铁肩帮帮主还要值钱?” 霍澜沧和沈小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丝毫也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笑声里却满是悲凉和壮烈。 “帮主……快走吧!”王铸鹤和那刘员外一起看向霍澜沧。 “分头走!”霍澜沧毫不犹豫地决定:“京冥,我们各走一边,你向南过江,我往北闯。我若是死了,你就是铁肩帮新帮主……要是一起死了,呵,也无话可说。” 她依旧面不改色,似乎当真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样。 “我向北闯!”京冥打断了他的话:“你往南……我们谁也不知道右手会在哪一边,不是么?”他忽然一把拉住霍澜沧的手,声音多少有些激动:“你记住你是一帮之主——不许为了这两个人随随便便出头——快走,快!” 他回过身,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霍澜沧瞬间有些迷惘,但也终于跳了下去。京冥一把扯开上面的伪装,掀开石板——这地道,是直通江边,虽然也满是凶险。 “小楠”,京冥狠心道:“这个给你,要是……快要落在那些人手里,求个痛快。”手心摊开,一粒漆黑的药丸滚动着。 沈小楠接了过去,有点被京冥的神色吓住,但还是勉强笑了笑:“甜的,还是苦的?” 京冥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甜的……京冥做的药,哪一粒不是甜的?” “你呢?”霍澜沧忽然失声道。 “我自行了断。”京冥静静回答。 “胡说!”霍澜沧急道:“谁问你什么自行了断了,你怎么和我接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京冥不耐烦了:“我替你断后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开始着急,左手一推小楠,右手一推杜镕钧,将两人推入地道口,瞪着霍澜沧。 霍澜沧终于跃了下去,低声道:“记得……给我活着回来。” 一阵粗野的喊声打破了客栈的宁静:“快点快点,搜!” 脚步声,士兵兵刃的撞击声,桌椅被强行挪开的尖锐声……刹那间响成一片。京冥脸色一变,连忙合上石板,又细细盖上了草皮枝叶,目光所及,将踏上脚印的地方飞速整理一遍,手脚丝毫不乱。 “澜沧……”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似乎还是极其痛楚,内息也是不足。一跺脚,跃回了客栈。 那“刘员外”还在等候,王铸鹤已经下楼和带兵的指挥使唠叨着求情。千余人的兵马,瞬间将这小小客栈围的密不透风。 “刘谦。”京冥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带了家室过来?” “京堂主。”刘谦神色极其坚决:“没有……日间陪伴的几个女人正好也打发回扬州了。堂主,我誓死殉帮就是了。” 京冥忽然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这么紧张……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死在这里了?”他的声音又充满了镇定,似乎可以使人放松的力量。 他左手在脸上一拂,忽然间变魔术一样出现了一张美玉般皎洁的面孔。 “这回就算活下来,丢人也丢大了。”京冥微微一笑,双手一合,面具变成了一堆极细小的碎片,散落空中。 第十章 沥血大江潮(上) “大人!大人!”王掌柜面皮都急成了紫涨,一手托着客房簿子,跟着一名千户连连作揖:“我这店可是有了年头哇,您老看看这簿子,那都是熟客,不好这么搜——” 那千户懒得搭理他,一脚踹开了客房的大门,一声怒吼后,揉皱的枕头飞了出来,还夹着一条汗巾。 一张大床上,女人的衣衫堆了满床,只一股脑地推到床的里侧。身体略有些肥硕的男子,正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对王铸鹤怒目而视。身后的红绡薄被里,缩着个女人,散乱的发髻拖在脖颈,以至金步摇想必是当时忘记拔下,还颤颤微微的垂在发髻上——乌发遮了小半个脸,却依稀可见唇红齿白,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着。 “王掌柜!”那男人依旧怒吼:“你这是什么意思,和大爷我玩这一手?鸟店不想开了是不是?” 王铸鹤可怜巴巴地望了那千户一眼,那千户也多少有些尴尬,上前道:“这位商爷,我们兄弟这是执行公务,奉劝你还是安静点好。” “什么公务?你们是谁的手下?我刘路江认识的都督可比千户多,从来也没人敢这样不给面子。” 虽然明知他在吹牛,不过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认识些个大人物也是平常。那千户早就扫视了这房间许多遍,并没什么藏人的地方,他阴阴一笑:“这位刘爷,得罪了,不过您还是赶紧和夫人收拾收拾走吧……这客栈收容匪类,怕是保不住了!” 说罢,拂袖而去,王铸鹤又是一迭声的叫屈,跟在后面唠叨个没完。 大门已经敞开,验明正身的男女们被驱赶到一边,一些来路不明的,包括伙计小二,却一起瑟缩在另一端。这次提兵赶来的指挥使黄顺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眯着眼,微微露了凶光。 “这些人……”他手一划,指着十几个衣衫鲜亮的男女,“都确定没事了么?” “是。”带头搜人的千户回禀。 “没他们事就赶紧滚蛋,这儿还要审人呢!”黄顺顿了顿足。 那些人好不容易听见这一句,连忙哆哆嗦嗦各自套了马车,落荒而逃。 刘路江的马车引起了若干人的注目,车里的美貌小娘子生得水嫩白皙,几个抢惯了兵士险些就要动手。 马车奔出大门之际,只听身后传来阴阴的一问:“王掌柜,这四匹马是怎么回事,烦劳你解释一下?” 刘路江一怔,但还是快马加鞭,向外急驰…… “小的不知啊。”王铸鹤哀求着:“大人,是有四个人来投宿,只是不知去向……不干小店的事啊。” “你真不知道?”黄顺的笑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王掌柜,你可知道,我们右手大人已经到江边拦截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不过……一个也跑不了!” “大人冤枉……”刘路江虽然极力凝听,声音终于消失了,他回过头,有些不安地问:“堂主,这?” 身后的“美貌小娘子”身量几乎在骤然间增高了不少,京冥愤愤擦去颊上胭脂,撕下衣衫,一身淡褐色的肌肉露了出来。 “我明白了,右手一定没想到我居然能活下来,似乎还活得不错。”京冥的长发披在肩上,那一句“江边拦截”实在让他揪心。 “停车!”京冥忽然忍不住,猛地挥手。 “堂主”,刘路江猛然回过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向以冷静沉着著称,这次怎地如此沉不住气?再说……帮主也曾说过,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要继任帮主一职,请堂主以大局为重——” “停车!”京冥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说话,第二遍冷冷地命令,马车骤然间停顿,铁肩帮本来就容不得抗令行径。 “帮主只能由她来做。”京冥没有再说话,跃下马车,左足一顿,扑向茫茫夜色。他本来穿了一身女装,现在女装一除,只有一条贴身的太保横练功夫裤,乌发衬着结实的肌肉,如同远古射日的后羿,哪里还有平日京冥的半点影子? 刘路江迟疑片刻,心中似乎也翻起了无尽波涛,眼看着京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也一咬牙,回身打马,向“瘦西湖”客栈疾驰而去。 冷静,镇定……这一切是为了铁肩帮,而铁肩帮,又是为了什么?除掉严嵩父子么? 京冥冷笑着摇头,笑话!两个不相干的人,贪得多,贪得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物,更何况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马车已经奔出了五六里地,京冥的速度也快要达到极致,浑身的骨骼开始隐隐作痛,但是一旦索性放任这些痛楚,倒也慢慢好了。 前方就是“瘦西湖”,京冥停了下来,调理着自己的内息。四周是一片田地,秋收已经过了,田野的清香和蛙鸣冲击着他的耳鼻,快要焚烧和爆炸的内心与四周恬静的气氛渐渐融合,他感觉自己灼热的气息渐渐冷却,心思也似乎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这地势,敌方的人手,和任何可能的意外。 那些明兵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去而复反吧,京冥嘴角动了动,身形化作一道轻烟,掠上了房梁,对于自己的轻功,他一向有极高的自信。 “王铸鹤王大掌柜”,黄顺的语调满带三分调侃,“怎么,你等着我背出六道堂的切口来,才肯招认么?” 王铸鹤忽然有了种掉进冰窖的感觉,后颈上的钢刀深深勒入肉里,早知他们已经知情,还不如大杀一通,索性够本。“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他横声道。 “我要问你……京冥去了哪里?”黄顺眼光一冷:“你以为咱们吃皇粮的都是傻子么?” “堂主他早就走了。”王铸鹤索性放松:“这时候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姓黄的,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吧,锦衣卫那些不上道的玩意儿,王爷我又不是没吃过。” “哦?”指挥使黄顺微微抬了抬眼皮,皮笑肉不笑的轻哼,嘴硬的男人他也不知见过多少,一点点摧毁他们的意志,本来就是极大的乐趣,反正大人叫他在此守候,有的是时间。 只是,他刚刚“哦”了一声,只听门外一阵马车拖地的摩擦声,“哐”的一声巨响,大门已经被撞开,门外刘路江横冲进来;几乎就在同时,持刀架住王铸鹤的兵士手腕一麻,王铸鹤哪里能放过这个机会,也窜身跳了起来。二人这一动手,顿时打了个措手不及,乒乒嘭嘭,顿时三五个士兵被砍倒在地。 只是这小小客栈四周也不知围了多少官兵,刹那间又是成了铁桶合围之势,王铸鹤和刘路江立即后撤,被靠着被,刘路江轻声道:“不要急,稳住……堂主在附近。” 王铸鹤略略点了点头,也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本来还有些发抖的刀锋,也镇定了下来,沉声道:“好兄弟。” 刘路江余光扫过,只见人头攒动,刀锋光寒,今天想活着离开这里也是万万不能,于是嘿嘿一笑,向着人群里那名放了自己出去的千户喊道:“兄弟,哥哥今天多谢你了!” 那千户知道黄顺一向多疑,刘路江又确实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出的门,如何不急,连忙提枪就刺,怒道:“你胡说什么?” 刘路江武功比他高出不止一筹,劈手压住大枪枪挡,又笑着道:“怎么,只认钱不认人了么?官爷,五千两银子,买的可是我和兄弟两条命,你想吃黑不成?” 枪被刘路江牢牢压着,那千户大惊,空出一只手来,劈头就打:“胡说!” 王铸鹤已经扣住他手腕,右手在他怀中一探,质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手上,赫然有五千两银票——刘路江忍不住偷笑,这王铸鹤十年前就是有名的大盗,这小小障眼法,实在如同儿戏。 “大人哪——大人明察!”那千户急了,翻身跪倒在黄顺面前。黄顺手挥了挥道:“来人,带下去好好审问。” 有明一代,刑法极其残酷,这一审问哪里还有命在?那千户一惊之下,连忙夺过一柄刀就像外冲,刘路江使了个眼色,二人跟着就冲了出去—— 一阵乱刀之下,那千户顿时身首异处,而一通猛冲之后,刘王二人离大门已经不过三步之遥——只是这刀丛之内,咫尺已是天涯,何况三步这样的距离? 一道黑影,从东侧直飞下来,手里寒芒一闪,正对着指挥使黄顺,意图极其明显——擒贼先擒王。两名士兵挥刀一架,那道黑影来势不减,双手拿住双刀刀背,一错之间,两名士兵已经倒地身亡,而适才那支寒芒已射中黄顺的咽喉,正是一枝女子所带的金步摇——须知黄顺也是一把好手,竟然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来人正是京冥,他一招之间,已经跃到刘王二人身边,大喝一声“走!” 劈手抢下一柄长枪,向适才屋顶掷去,那屋顶早就被做了手脚,铁枪一掷之下,当即屋瓦坍塌,哗啦啦扫落一地,而京冥适才立足的屋顶,房椽更已被震断,轰的一响,竟当头砸落下来——主将忽然身亡,四周飞沙走石,屋坍房倒,本来训练有素的兵阵瞬间崩溃。京冥飞身抢下马车,刘王二人随即跟上,他狠命一鞭,向客栈另一方冲去。 客栈之内乱成一团,好不容易才有个副指挥使出来大喊:“穷寇莫追,大人有令,让我等守住隘口……” 飞尘里,喊声中,马车急速向江边驰去,没有追兵,但更加可怕——前方的凶险实在不可预知。 “你们决定,还要不要去?”京冥没有停车,也不回头,冷冷道:“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身后没有回答——回头看时,两个人四道目光早已生死无悔的执着。 京冥心中一暖,手中又是一鞭,惊马飞蹄,已经进入了前方的禁区。 树丛,黑影,月华……一切被速度扭曲成了幻影,但是京冥的目光还是不肯放过蛛丝马迹,忽然,前方极远的地方反射出了一道光,冷暗,幽深,京冥对那种特殊的光芒简直是太熟悉了——是火炮,神机营的火炮!只是他想不通,神机营的火炮怎么会被调到这里来。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必须立即做出判断——京冥忽然身子一晃,立上了马鞍。再猛一借力,已经直冲上了树梢,身形在无数矮树顶上飞过,宛如午夜飞行的夜枭。 火炮的炮口果然慢慢转向他,京冥一口气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若有一个闪失,今天必然是尸骨无存,他觑准了头上一棵槐树的长枝,再不停顿,直飞了过去。 瞄准,点火,炮手已经精心算好了他的速度——不会有意外,人的力量决不可能和这钢铁火yao相抗衡。只是刹那间,几乎是点火的同时,京冥已经抓住了那根颇为粗大的树枝,身形微微一荡,竟已向反方向急掠过去——炮手的心思,计算,点火的时间,这一切在电光石火间计算,生命只押在刹那的反应。 这一回,京冥已经不再考虑前方是什么,如果是刀丛剑网,也只能一死了之,他全被的力量都在急速飞掠,身后,轰然的爆炸声已经响起——还好,不在射程范围内——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巨大的气浪已经将他远远抛入漆黑一片的树丛。 重重摔在地上,背后一片火烧火燎的剧痛,可能是铁砂子崩在背上,虽然于炮火而言只是射程外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对血肉之躯来说,却是既有可能致命的重伤。京冥俯在地上,喘了口气,知道这一局算是赌赢了。 神机营的炮手多半训练有素,面对飞驰的骑兵,瞄准的只是预期的一个点,京冥的身躯飞速驰来,神机营的人几乎不假思索的就瞄准了他即将达到的地方做为炮火的中心,而京冥只不过是将他们的计算,算入了自己的应变范畴之内,转折的距离,成了逃生的关键。 如果迟了片刻,或者早了片刻呢?京冥不敢想象……当初师父的惨死几乎还历历在目,何等的一世英雄,只一炮就炸的惨不忍睹。 禁止自己再回忆,京冥勉强直起身子,神机营的火炮,换药时间间隔颇长,想必刘王二人不至于有事才对。 只是脑子里刚刚转念,又是一连串的炮声响起——京冥的血开始往脑子上涌——这就是右手么,这就是右手?为了铁肩帮四个人,居然调来了神机营这么多台火炮!明朝神机营首卫京师,即使五军都督府也没有权限调动,右手挟严嵩之威借来火炮已是万幸,象这样直接调动人马,根本就是灭族的祸事啊! 刘路江……王铸鹤……虽然只是两个极普通的手下,但这样誓死跟着自己回头,却不明不白的惨死,京冥的心中,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内疚。 “快点快点!”吆喝声由远而近:“快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分头搜!” 两个人的脚步慢慢靠近,京冥手上已经布满了内力,知道如果不能一击而中,无疑是自取灭亡——在两个人离自己不到三尺,京冥的身子已经斜斜飞出,左手狠狠砍在一人的颈动脉上,身形下落之际,右手极出,竟生生插入了另一人的胸膛。两招极其狠毒,干净利落,二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就已经毙命。 京冥的右手在探入胸膛的一瞬,似乎感觉到了活人心脏的跳动,那种嗜血的兴奋和生理的恶心一起刺激着他——四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如何才能越过神机营的阵地,如何才能知道右手在哪里,看着地上两具尸体,京冥忽然又有了主意。 “大人!”一声惊恐的喊声,附近的兵丁立即靠拢——地上两具尸体,一个脖子歪斜,满脸都是鲜血,一个胸口多了个血洞,眼珠似乎瞪出了眼眶。 带兵搜索的把总也没见过这等死法,而杀人凶手似乎还躲藏在黑漆漆的树丛里,他连忙下令——“来人,抬回去抬回去,给大人过目……” “那,大人,凶犯还搜索不搜索了?”有士兵胆战心惊的问。 “我带着尸身回去回话。”把总有点心虚:“兄弟们守在这里,遇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格杀勿论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搜查的小队不肯再分头,索性凑在一起,等着上司的调配,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兄弟的尸首,就挂在不远处的矮树杈上,而担架上的“尸身”,竟已混进了敌人。 京冥被抬上担架的一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那把总害怕,但是右手不是傻子,只要一个照面就看得出自己颈骨没有断裂,人也未死——那之后呢?以右手的功力对付现在的自己,十招可怕已经足够了。 背后的伤口也不知是什么样子,浑身痛成一片,也不知人生父母养的肉身,究竟糟了什么诅咒,竟然每日受这么重的伤。 随机应变吧……京冥尽力屏住呼吸,把身体僵化成石头,不敢睁眼,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左拐,右拐……无数个转弯之后,似乎进入了什么地方,有风,但不如外面的大,有光,但闪烁不定——是军帐,京冥暗自断定。 “你给我住口,我过一会再问你的话!”一个男子的声音,鼻音很重,胸腔浑厚,看来不是个干瘦的人发的出来的。 “难不成少爷还怕了你们不成?”有人毫不示弱的回话,京冥心一动,居然是杜镕钧,好在他中气十足,想必还没受什么伤。又没有丝毫铁索的声响,估计是被点穴或者被绑。 “大人。”是带他进来的那个把总:“有三个人闯入火炮区,当场格毙了两个,跑了一个……还,害了我们两个兄弟。”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神机营是干什么的?大活人还能让他逃过火炮?居然还能在眼皮底下伤人?”适才男子声音陡然增大,京冥略放心了些,看来是个有勇无谋之辈,只要右手不在,多少还有生还的机会。 “大人饶命……”那把总忽然跪地求饶,显然这男人平日也作威作福惯了。 “右手大人是怎么交代的?我们只要把守住这一块,不让那些贼子出来,不让人进去,就算大功告成——你,你们这帮蠢猪!”男子的声音平和了很多,显然正在翻弄身边的尸体:“是摘心手……这种邪门功夫,怎么还有人会?” 他的声音顿时不那么嚣张,摘心手是当年随明教传入中原的奇门功夫之一,失传已经四十多年,骤然出现,难怪他惊异。 随即,一只手又摸到了自己脸上,一步,两步,错身的一刹那,京冥腾的跳了起来,左掌横切在那人胸口,不管三七二十一,轮起身下几块木板拼成的简易担架,就是一通猛挥。 京冥的一掌何其之重,那人翻身就倒,不死也是重伤,京冥一边挥着木架,打眼扫过去,只见杜镕钧双手被缚,正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军帐一角。京冥左手五指用力,力透木板,单手抓起担架做为盾牌,右手抢过一柄钢刀,直掠到杜镕钧身边。 “你干什么——”杜镕钧显然还没认出京冥,一声没有喊完,绳索已经被切断。京冥又是一刀,军帐被划开,背后正是大江沿岸一片荒芜,一个兵丁也没有,想必是右手的禁令的缘故。 “快走啊!”京冥几乎声嘶力竭的狂吼,杜镕钧这才反映过来,笨手笨脚钻过军帐的破洞。京冥看在眼里骂在心里,翻手又是一刀,几乎将军帐横劈开,纵身也跃了过去。 几个士兵刚刚奔出军帐,就被喊了回去,右手为人喜怒无常,他说不许过来,谁也不敢踏过半步。 “接着!”京冥手一挥,将担架扔给杜镕钧,杜镕钧一愣,不知要那个干什么。 “干吗?”杜镕钧刚刚问了一嗓子,军帐里已经万箭齐发,这回也不用教,京冥自己明白,连忙一边跑一边用木架护住全身。 京冥手中钢刀飞舞,几个起落,也奔出了放箭的范围。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小可杜镕钧。”杜镕钧连忙放下木板,来打招呼。 京冥满脸鲜血,但是若没有鲜血,恐怕也已经气黑了,他极其无奈的回答:“杜兄弟……在下京冥,你……你当真一点都看不出?” “不错不错!原来是——”杜镕钧刚要叙旧,京冥打断道:“帮主呢?这是怎么回事?” “帮主和我,在那隧道中奔走多时……”杜镕钧道。 “简单说。”京冥对怎么穿越地道一点兴趣也没有:“从遇见右手开始说起。” “是。帮主到了江边,见远近没有船只,便决定砍下附近小树,冒险泅渡。”杜镕钧道:“只是……后来没有泅渡成功,右手就带兵围了过来。” 京冥奇道:“没有成功,为什么?” 杜镕钧脸红了红:“那个……因为在下不通水性,帮主又不肯扔下我独自逃生。” 京冥几乎快要倒在地上,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不会水?你怎么不早说?” “这个……大丈夫如何能用一己之私,影响大局?”杜镕钧振振有辞道。 “好……好……”京冥也傻了:“后来呢?” “后来帮主看见江上有船只,小楠忽然要过去避难,我就留下断后了。”杜镕钧回答,“断后”两个字倒是掷地有声。 京冥心中却是一热,知道这个多少有点呆气的年轻人还是满腔热血,无论如何,是为霍澜沧她们赢了半刻功夫。看着他气宇轩昂的模样,京冥忽然有一丝感动,可以想象当时的取舍艰难。 前方又是江边几丛矮树,远远的能看见一片帆影。 “你是说,她们俩上了那条船?”京冥知道霍澜沧绝非随意连累别人的女子,若是当真愿意上船,必有内情。 “不错……”杜镕钧道:“堂主要即刻去帮忙么?” 京冥的目光远远投在江心的帆影上,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中射出一股冷意。 “不急,这么久了。澜沧若是有事,我去也于事无补……澜沧若是还顶得住,我倒是可以做一点埋伏。”京冥忽然向那几棵矮树跃了过去,“跟我来!” 杜镕钧连忙扔下手中木架,匆匆跟过。京冥眉头一皱,又喊道:“拾起来,过一会就有用了,快!” 他左搬几块石头,右弯几棵树枝,再将木板上的利箭一一拔下,不多时,江边就升起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后半夜的月亮照在大江上,京冥半跪在地上,计算着过一会的光和影,埋伏和攻击,手头什么也没有,虽然摆不了广寒绝域,但是一个简单的九宫八卦还是可以勉强的。背后的伤好像更重了,每搬一块石头,背心的肌肉似乎都被生生撕扯开。 最后搬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大石,刚刚一用力,整个背部似乎被扯成两半,险些石头砸在自己身上——京冥虽然极是强硬,也忍不住要杜镕钧帮忙了。 杜镕钧背着双手,正看着那一轮明月,脱口吟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双手猛一用力,“呃”地大吼一声,将大石压在九宫正中位上,顿时,小小的石阵成形,竟隐没在雾中。 背后的鲜血顺着胳膊,大腿流下,染的满手,滴了一鞋,不过刚才扮演死尸的时候已经弄得浑身是血,现在看上去,也没有太大分别。 “昔日武侯八阵图可当十万精兵,在下还不肯相信,见了堂主大才,才知道真有这等神技。“杜镕钧一揖到地。 “哈!哈!杜兄好雅兴,你我青梅煮酒,对月吟诗,你看如何?”京冥也是一揖到地,杜镕钧再笨也听出不对来,傻愣在当地,看着京冥脸上明显的冷笑。 “这……”杜镕钧也明白适才吟诗极不是时候,自知不妥,但也无话可说。京冥一心念着霍澜沧,也没兴趣和他生气,只将一块石头塞入他手中,将他带入阵里:“你不要动,过一会若是我引来右手,他一入阵,你就把这块石头扔在巽位上即可。” “巽位……不知在哪里?”杜镕钧笑容可掬,诚心求教。 “你难道没有读过《易经》?”京冥有些绝望了,想了想捏起一块石头,划了个小圈,然后说:“你把石头放在这儿就行了,明白?记住,自己不要乱跑,离开主位,你自己出不了阵不说,我们也都死定了。” 他实在不放心把最后一线希望交给杜镕钧,只是……眼下实在已经没人。 “《易经》我怎么会没读过?”杜镕钧一脸大不忿:“堂主放心就是。” “无论如何……即使大小解,有敌人经过,都不能离开半步。”京冥忽然极其郑重的抱拳,施礼道:“杜镕钧杜大爷,拜托了!” 说罢,转身奔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书呆子真要坏事,也不过是四条命吧,京冥绝望地想。 第十一章 沥血大江潮(下) 沈小楠用力地挥着手,向江边的客船高叫,丝毫也不管身后右手的逼近。 霍澜沧心中极乱,不知杜镕钧是生是死,也不知京冥下落如何。眼见江船的船只慢慢泊近,她大吃一惊:“小楠,这是倭船?” 沈小楠极狡黠得笑了笑:“以毒攻毒。” 船只使近,一个扶桑人钻了出来,大声吆喝了一句极其生硬的汉话:“干什么的?” 沈小楠却用半生不熟的扶桑话大声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指着霍澜沧,又指了指自己。 那个扶桑人浪人装扮,看着沈小楠和霍澜沧,眉眼慢慢露出了笑意,头一挥,示意她二人上船。 嘉靖年间,倭患极重,时常有船只在沿海打劫,也有些个浪人武士擅自深入内地,*掳掠无所不为,霍澜沧也是恨之入骨,忍不住低声皱眉道:“小楠,你要我托庇在这些畜生手下?” 沈小楠声音也压得极低:“帮主,跟我来——我们等着坐收渔利就是。” 远处,右手的白衣已经可见,霍澜沧一下就明白了沈小楠的意思,大为诧异,不知这平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何想的出这种一石二鸟的计策。她也不再坚持,随同沈小楠,便上了船。 “停下!停下!”右手已经奔到,大声喝着:“金令在此,停船!” 那船头的浪人却是哈哈大笑,命船工开船,丝毫不理右手。 右手冷喝一声,足尖勾起一溜水花,直冲客船而去——他布了这么大局,冒了这么大险,调拨如此之多的人手,甚至私自调了神机营来,若是看着霍澜沧就这么逃走,他如何甘心? 足尖在船头一点,右手已奔入客舱。 这船中等大小,正中的大舱里,或坐或卧着七个扶桑的剑客,本来目光都钉在两个女人身上,右手这一闯过来,就开始冷冷地盯他了。 “创”的一声,离他最近的武士慢慢拔出一把刀来,蛇行的肌理,汇聚成一点的刀眼,血槽微微染着青光,端的是上品。 “出去。”他汉话说的虽然不好,言语间的蔑视却丝毫不因语调的生硬有所影响。 右手长这么大,何尝受过这等轻蔑,即使铁肩帮的人,也不过视他如寇仇,但只要听见“右手”二字,还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好刀……”右手微微的沉吟,“只可惜……” 几乎是在武士挥刀的瞬间,右手的双掌也拍出,左手拍在刀刃上,右手斜拍在另一侧——一声脆响,无坚不摧的武士刀竟然被肉掌拍断了。 右手的神色极其诡异,那武士吓了一跳,身后本来漫不经心的众人也慢慢爬了起来,纷纷拔刀出鞘。 “好!大爷就教训教训你们!”右手几乎是刚才一模一样的一招挥出,那武士的右臂象断刀一样飞了出去,右手随手接下半截刀锋,身形一转就向后面七个人攻去。 “当”,一声脆响,七人中的一个黑衣人双手挥刀,竟然接下了他这一击:“阁下好辣的手,好……我就来看看中原武林究竟什么水平罢……” 这一式神完气足,和刚才的脓包几乎天壤之别。 一招过罢,右手才看清了他手里的太刀,条纹是漂亮的闪电纹和水波纹,赤铜鱼子地金菊镡,表面开着单血槽,内里开双血槽,只可惜看不清刀茎上的铭文,但猜也猜得出系出名家。那黑衣人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受伤的武士,只低低地开口:“你有本事,就把这把刀也拍断吧……” 这把刀,估计他是爱如生命了。右手忽然起了几分恶作剧的意思,“呸”的一口,将一口痰液吐在那精美的太刀上,哈哈一笑:“弹丸岛国,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那黑衣人果然气到发晕,猛地抬起头来,眼里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右手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这样的对手气势虽足,既不会变通又没有巧力,虽然刀法不错,也不过是不错而已。 “右手大人住手啊!”忽然,船舱后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汉人,奔到右手面前,脸色已经发青,压低声音:“他们都是太师的客人,大人你怎么能动粗?”又转身向那黑衣人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也不理他,继续持刀,依旧用极其清朗的汉语道:“这一回,就算老师的要求,我也不管了!这个畜生,他侮辱了我的刀。” 右手本来已经强自按捺下火气,听见“畜生”二字,索性恶人做到底,刷刷两刀左右斜劈了过去,怒道:“我今天陪你玩玩刀……” 一边的霍澜沧看的极其入神——无论右手,左手,火鹰还是京冥,动手都极其灵活,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左手和火鹰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但这个右手今天却让她见识了真功夫。 只有半柄断刀,但丝毫不影响他漂亮完美的弧线,几乎只有三招,就立即分出来高下,身边的武士已经跃跃欲试,而那个冲作翻译的汉人早已急的满头是汗,一转身,又奔向船尾。 “呀!”“呀!”黑衣武士一连七刀劈出,漂亮的袈裟斩。右手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这七招,索性硬碰硬。 七招一过,右手的虎口断裂,他一挥手将残刃摔开,笑吟吟看着对手。 那柄漂亮的太刀,七招居然都砍在同一个地方,活生生砍开了一道裂口,右手心思果然极其阴毒,一心偏要折辱一下这把刀,也顺便将适才的蔑视完璧奉还。 “破刀就是破刀。”右手道:“你只配切菜,还不配杀人,更不配杀中国人,明白么?”他语气极其诚恳,似乎在说给小孩儿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你……” “我知道你们喜欢自杀,砍头剖腹请随便吧。”右手依旧皮笑肉不笑:“不过,我的人犯,我要带走了!” “等一等。”右手正向霍澜沧她们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后舱船帘撩开处,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随之是满舱令人呼吸不顺的压抑。 右手和霍澜沧正面对面,但是极其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色——杀气,这是杀气,多少年未曾见过的浓烈杀气。 “老师——”适才的黑衣武士叫道。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打哭了小孩,大人就出来了,果然不错。”右手拍了拍手,晃晃脖子,向那老者走了过去。“看来这回出来的是高人了,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若是战败,不敢留名。”那老者低头道:“右手大人好像很瞧不起我们东洋的刀?” “不敢。”右手微笑:“瞧不起扶桑人而已。” “那……请大人看看这把刀,如何?”老者居然双手托起一把肋差,向右手递了过去。 “老师!”几乎所有的武士都在惊叫,那老者竖起手掌,顿时安静了。 右手轻轻拔出那柄肋差,忍不住轻叹一声——那是每一个用刀的人心中完美的极致了。月山肌,华表切,小切先,纹理透慑出一种震人的杀气,简洁的武藏镡,日月争辉的吞口,刃身雕着极其罕见的地葬王菩萨。刀茎的铭文上刻着:鬼冢吉国。 右手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如何的作品。 “如何?”那老者略带一二得意,但右手心神却是一震——他一直牢牢控制着这条船上的气氛和节奏,但是这个老者一出来,却似乎打破了一切。 “不怎么样!”右手忽然手一挥,肋差向船舱外飞了出去。 “住手呀!”几个武士大吼,老师的这柄刀,平日连看都不让他们看的。 连那个老者,都有了一丝动容。 只是飞出去的一瞬,右手又轻轻把刀收了回来:“我从来都不是君子……但是,我确实忍不住想看看这柄刀在你手上,能发挥什么样的威力。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那么,如果你胜了,如何?” “我带她们走……另外,麻烦你自己动手,把这把刀扔进江里。”右手笑了笑。 “好。”老者的刀已举起,可以想象天地变色的一击。“拔刀吧。” “我空手,多谢。”右手轻轻挥了挥手。 “你瞧不起我?”老者有点愤怒。 “多少有一点吧。”右手回答:“真正的武技,本来就不靠兵刃的……你既然不肯告诉我名字,老头,你动手吧。” 攻心,本来就是他最拿手的招术,右手并不在乎托大,只是有隐隐的快感——把适才遭受的轻蔑和侮辱十倍奉还,就像他一直所做的一样。 只是在扬起刀的时候,老者已经不再动怒,整个表情似乎开始融化到极其圣洁的境界,切先的光辉胜过月华,一刀,只一刀,已经劈下,在那一瞬间,右手开始后悔自己的托大。 他的全身,已经在刀锋的笼罩下。 右手双手一合,白衣已在手中,向着刀锋卷了过去,老者的刀风凄厉之至,白衣顿时化成碎片,如同片片白蝶,漫天飞舞。 只是这一刻,右手的身子也象张弓似的一缩一退,弹出了三尺开外,避开了攻击范围。 身后正是刚才受辱的武士,连想也没有细想,便一刀斩下,右手身形早定,哪里来得及闪避,腰硬生生一扭,右肋处当即挨了一刀。 “找死!”右手目露凶光,三招齐出,双虚一实,几乎不等反抗,就夺下了那把刀,反手斜挑,将那武士的一条腿砍了下来。 事出突然,再想变化已经来不及。右手本来就不是善类,得刀在手,精神一振,刷刷刷三刀直向那老者招呼,存心要试试自己的快刀。 二人这一对手,霍澜沧才不得不叹服,右手的武功造诣实在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筹,这路刀使得大开大阖,绵里带刚,极力阻止老者使出一刀斩那样的招术,又全力消耗着他的体力——毕竟是五十开外的老者,时间一长,总是不如年轻人的。 这么聪明,京冥和他其实也差不多吧?霍澜沧忽然想,论起心机城府,不知京冥比他如何? 眨眼间百余招已过,那老者踉踉跄跄连退了几步,忽然猛地一刀挥出,又是那“迎风一刀斩”的招术,右手一刀跟着封出。没想到几乎在余力只有千分之一的时刻,那老者的刀又是一扭,从另一方劈下。 速度,力量几乎达到了完美——也达到了老者的颠峰。 右手自知这一刀他挡不住,依旧用适才的招式挡出——只是刀锋相交的一瞬,他已经撒手扔开刀柄,欺身而近,一掌打在老者的胸口上。 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比这更可怕的是尊严的断裂。 “你输了。”右手静静地开口,并没有饶人的雅量,“麻烦把这把刀扔下去……这是你的承诺。” 老者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骄傲地扫了右手一眼,转身,抱着刀一起跳下了江水。 “老师!老师!”几个徒弟一起奔到船舷边,却只见老者在慢慢下沉,挥刀,切开了自己的腹部……明月当空,看不见血红,只看的见一团浓黑蔓延开……蔓延开…… 七名武士失去了任何理智,狂刀一起向右手劈了过来,右手已经没有兵刃,双掌齐飞,打死了其中一个,却也挨了两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霍澜沧心中愤懑,差点就要起身,沈小楠却一把拉住了她。 “你救了他,只怕是东郭先生救狼吧?” “对了,小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里学的那些话?”霍澜沧眉头一蹙,她没有再起身,目光逼视着小楠。 “我……帮主你只知道我是金陵城外捡来的孤儿,是不是?”沈小楠忽然露出了一丝极其凄凉的笑容:“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娘是金陵城里一个普通的女子,我的父亲……父亲……却是个日本浪人。” “你说什么?‘霍澜沧音量一下提高。 “是这样的,本来就是这样。”沈小楠抱着膝盖,似乎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厮杀:“他在糟蹋了我娘之后,就被娘刺死了,嘿嘿……但是,我却生了下来。我三四岁的时候,老是找她要爹爹,我娘就为了我……学了东洋话……”她的眼波中有了一种嘲讽:“只不过她还是死了,没有死在仇人手里,只是死在我外公的家法下。” 霍澜沧没有问下去,心中却一阵酸痛,没想到这每日笑逐颜开的女孩儿竟然有这样的过往和回忆。 沈小楠努了努嘴,勉强地笑着:“澜沧姐姐,我们等着坐收渔利,就好了。” 场上的武士只剩下三个,但是右手也是浑身浴血,适才在黑衣武士那里挨了一刀,和老武士过招更是消耗了极大精力,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更何况面对这么一群疯狂的敌人? 右手几个踉跄,显然就要倒地。 两柄刀,一左一右砍下,右手脚步一斜,挡住左边一柄,只是右边那柄却再也挡不下了。没想到今天会死在这里,右手想,真是窝囊。 忽的一把刀斜挑,将那柄刀砍开——定睛看时,竟是霍澜沧,并肩站在自己身边。 二人这一联手,情况立即逆转,霍澜沧身子也不大好,全部的攻击还是由右手承担。 双刀相交,身形一错,右手觑准机会就是一刀横挑,又一名武士喋血刀下。 “没想到你回来帮我。”右手不肯去看霍澜沧,五指依次松开,缓和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船工早就逃生了,偌大的一条船无人掌舵,在江水里胡乱打着圈子。 “你这个人,虽然卑劣无耻,为虎作伥……但终归是我的同胞。”霍澜沧扬刀,眉眼一片清寒:“我不能看着你死在这些人手里。” 一个不肯谢,一个不肯道谢,虽然互相在为对方掩护,那只不过是十年江湖所产生的下意识的反应。而鸿沟明显的,几乎令人窒息。 最后两个武士的眼中,终于也有了惧意。 “你一个我一个,解决问题。”右手向霍澜沧微微点头。 “好!”霍澜沧长刀直劈,向着靠近自己的那个武士急冲过去,那名武士惧意已生,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居然只会挥刀迎击,连闪都不闪。霍澜沧刀锋刚刚砍出,只觉得身后又是一股劲风袭来——难道,她迟疑着…… 右手果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两名武士立即夹斗霍澜沧一人,在霍澜沧的刀锋劈上其中一人的肩胛之际,另一人的刀也逼近了她的后背。 直到此刻,右手才忽然出手,单刀一扬,卸下了那名武士的右臂,随即左手急点,封住了霍澜沧腰间的京门穴。 “你无耻!”沈小楠急冲过来,右手捏住她的腕骨,直接将她手臂扭到背后:“你们难道没有借刀杀人过不成?冲什么君子!” “可是……”沈小楠急得快要哭出来,右手随手点了她的穴道,一直在滴血的刀锋对准了瑟缩成一团的翻译。 “大人饶命,我是太师府的啊……”一声哀号未毕,右手已经当头一刀砍下,半个头颅落在一边。这个人,难道还以为有命回严世藩那里搬弄是非不成? 这一战,从午夜杀到东方发白,右手拨着船只,双脚一顿,船舱登时露出两个大窟窿,江水开始翻滚着向里涌来。 转眼已到江边,右手提着两股女子,飞身下船,回手操起船橹,用力一点,客船远远的荡开,慢慢地沉下,毁尸灭迹,至于善后,就是地方官的事情了。 “霍帮主。”右手扣住霍澜沧肩头:“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多谢你。” “不必……只不过看在中国人的面子上。”霍澜沧沉声答道,也不见如何的愤怒。 “只可惜……”右手叹道:“我一定要带你回去,做个交代。”他虽然是在叹息,手下却毫不留情,“克”地一响,霍澜沧的右臂已脱臼。“当时我若是等那几个扶桑人死绝了再和你硬拼,说实话,我没有把握。” 他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解释自己的动机,竟还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无话可说,兵不厌诈而已。”霍澜沧也沉吟了一下:“只不过……你能不能放过小楠?” 回头看了看那个大眼睛,明眸皓齿的丫头,右手点点头,随手解开了她的穴道,又在她小腿上轻轻弹了一下:“半个时辰以后,这种酸酸麻麻的感觉就没了,你不要怕。” 霍澜沧不忍再回头,叹了口气:“走吧!” 父亲一世的基业,铁肩帮的道义和追求……霍澜沧只觉得心乱如麻,隐隐的绝望透上心来,严嵩父子抓到自己,如何处置?想要好死怕是不可能,只盼京冥安然无恙,迅速接替帮主的位子…… 只是右手还是安然不动,眼睛死死盯着远处,似乎穿透凌晨的浓雾,看得见什么别人看不透的秘密。 “出来!”他忽然道,声音不大,却绵绵长长的传出老远,刺痛人的耳膜。 没有人回答,右手的手轻轻反扣住霍澜沧的喉骨,做着无声而绝决的威胁,瞳孔写满了杀戮的决心——他伤势也已经不轻,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是谁。 京冥!京冥出现的时候,霍澜沧几乎失声尖叫出来——她征战半生,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的血,头上,脸上,身上……连头发都被血块凝结成了一缕一缕,显得粗犷而凶狠。 想象着他穿越了如何的包围和埋伏,连右手也暗自钦佩。 “广寒——绝域!”京冥忽然大喝一声,手里寒芒四射,不知哪里变出的箭镞。 右手早就尝过他这套阵法的厉害,连忙挥剑荡开箭针,第一波之后,第二波立即赶到,京冥的身形几乎也同时冲到,拍开了霍澜沧身上的穴道,一把抱起她,开始飞奔。 右手立即明白自己已经上当了——什么广寒绝域,只不过是把箭镞绑在弯曲的树枝上而已,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自负,更惊诧于卫兵们的无用,但这时想什么都是没用,他发足急追。 “放我下来!”霍澜沧急忙道,京冥这才明白过来,放下她,一起向着江边跑去。 “别说话……跟我来!”远处,是几丛矮树,和一团蒙蒙的白雾。 右手越追越紧,京冥回手又打出一枝狼牙箭,阻了他一阻,只是这枝箭扔过去以后,他手里就只剩最后一枝了——那本来就是一方担架,又能接来多少? 一手拉着霍澜沧,急速奔入了岸边的白雾之中,京冥嘶声大叫:“杜镕钧——” 一声嘶喊的同时,右手也已经奔入阵中,杜镕钧手里的石块刚刚放下——他的手在那个小圈之上似乎已经悬了许久,只为完成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快!”京冥拉过那块担架,推入长江之中:“这个阵拦不住他!” 他随手又砍下两根粗长的树枝,当作船桨,回头怒道:“你还不上去?” 好在明军抬死尸的担架还算宽大,京冥又做了些小小改动,霍澜沧站上之后,竟然当真和小舢板差不多。 石阵还在转动,右手的脚步由快变慢,似乎在倾听着转动的方向和声音。 “你!上去!”京冥一指杜镕钧:“你不会游水,过会万一掉下去就抱着一根树枝,抱紧了,没人能救你,明白么?” 他不等杜镕钧再推辞,匆匆把他推上了“舢板”。然后,恶狠狠地盯了霍澜沧一眼,那一眼极其贪婪,似乎要把她的音容笑貌一起刻入脑海中。 “你……”霍澜沧无语。 “少废话,国事为重!”京冥不忍再看,一把将舢板推入江中——那个澜沧江边长大的女孩子,水性极其精熟,应该可以安然渡过这一劫吧。 京冥回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十颗淡绿的药丸,一股脑吞入了口中。 “你这么急赶她走,是怕她看见你吃药么?”石堆轰然炸裂,右手走了出来,脸上也是一片死灰。“你吃的是天竺的轮回散吧?我好像见你用过一次了。” “是……”京冥一边回话,一边用余光计算着霍澜沧离去的距离,竭力拖延着时刻。 “轮回散好像又叫三生丸”,右手的刀尖慢慢指向京冥,刀刃已经完全卷开,似乎昭示着战斗的惨烈,他慢慢道:“吃了三次,就可以去轮回了……是不是?” “你好像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做什么?”京冥自己明白,这回服下的三生丸,药性足可以抵消三十年的寿数,他手里的长箭也慢慢抬起:“但是……我一定可以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是么?”右手微笑:“看来你的听觉实在差了很远,你听不见什么响动么?” 响动!什么响动?京冥忽然一惊,远远的,是马蹄踏地的声音,闪电一般的逼近。右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发出了合围的信号。 无论那两个人划的多么用力,都决不可能逃过火炮的射程。京冥什么也顾不了,扭头就像江水里冲去,几乎用尽浑身的内力嘶喊:“澜沧——下水!” “住口!”右手飞身而起,刀尖直刺京冥的背部。 京冥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临危不乱,顺势俯身倒下,单手一探,已扯拄了右手的足踝。右手人在空中,只得另一只脚凌空踢去,忽然瞥见手中似乎有点什么在闪光,又急忙收住了势子,两人一起重重摔在浅水里。 京冥手里急抓的不过是江水中的一块石头,他不等右手缓过劲来,又是用力一扯,将他向水中又拖了一步,江水已经过胸的深,二人一起没入了水中。 若是论起水性,右手比起京冥实在不知差了多远,只是他手中有刀,虽然喝了口水,却连忙闭气,挥刀向京冥砍去。 刀在水中,阻力大了许多,京冥轻轻一晃避过刀锋,全力向深水游去。 官兵们架起火炮,只看水中翻腾不已,也不知是谁的鲜血,染的一片通红。但右手大人也在水中,谁也不敢贸然开炮。 半晌,右手一个人站了起来,湿漉漉地走向岸边…… “大人——”无数眼睛等着他的示下。 右手无力极了……茫茫的江面,只有远处一片木板在漂流,其他的人却都藏在滚滚江水之下,这炮,究竟应该向哪里打? “罢了……”右手的衣衫不停的滴水,他狠狠地叹了口气:“这一回,当真遇到了对手——多派船只四下搜罗,我就不信,他们三个人都能过得了长江!” “大人,抓到一名余党。”身边的一名把总极是谄媚地一指,似乎知道上司心情极坏。 顺着他的目光,右手不禁哑然失笑,千军队里,结结实实绑着一个沈小楠,这极大的对比,多少有点可笑。 “放开她。”右手命令道。 沈小楠刚刚松绑,忽然手一闪,要把什么递入口中,右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从她的指尖抢过一粒药丸。 “他们事到临头都不管你,难道你不恨么?”右手微笑,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无所畏惧的女孩子。 沈小楠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恶狠狠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右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只想把这丫头带回府中,好好照料。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沈小楠已经猛地在他手腕咬了一口。 “恶贼……你,你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你这条严家的狗!”沈小楠骂道,索性豁出去了。 右手知道,但凡被捕之际骂得极凶的,多半心中也极为害怕。他放开沈小楠的手,用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声音极温柔地道:“你走吧……我欠了你们帮主一条命,总是要还清的。” “你?”沈小楠大惊,本以为帮主逃脱了,自己又曾经设下借刀杀人的阴谋,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决不会放过自己。 “撤军!”右手的声音疲惫之极。 “大人!”那把总看了沈小楠一眼,急道。 “你要我抓她回去干什么?霍澜沧京冥都跑了,我抓个丫头片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右手冷冷扫视一眼,扭头就走。 军令如山,官兵们一起整队回营,沈小楠这才信了他是真心放过自己,竟然捡回了一条命。 “等一等!”她也不知什么怎么脑门一热,居然喊住了右手。 “哦?”右手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柔和。 “你……”沈小楠无端地一阵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坏人……你,你在船上……你……你为什么要为虎做那个什么?” 右手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回,他笑得很奇怪,似乎连眼睛也开始微笑,开始融化:“沈姑娘,你是孤儿……我也是,只不过,你是被铁肩帮养大的,我是被严家养大的,你明白么?” 他不再解释,只大步离开,身边一名士兵已牵过马来,右手翻身骑上,忽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大军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眼就剩下江畔的烟尘。 这是沈小楠第一次这么孤立无援地面对着战场,厮杀,初晨的阳光竟然是失血一般的苍白,照在滚滚长江上,若有所失。右手临去时的笑容不知怎么刺痛了她,那是千年的地火从缝隙里的喷薄,那是久违的阳光从乌云中显露的震惊……那样的人,那样的笑容,只怕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我们、我们……都是活着那么累的人啊……沈小楠忽然扑到在江边,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一生里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的大哭,压抑如同黑色的气旋,围着她的心脏一直打转。有没有没有背景和身世的人?有没有快乐和逍遥的地方?她一向明媚的微笑,只是,谁又明白,夜深人静时,她总是被恐惧和孤单包围,独自忍受着无可消除的悲哀? “啊——” “啊——” 她不知哭诉什么,尖利地嘶叫着,用一个十六岁女孩子最刺耳的声音。寂寞的江水,浓烈的血腥,冰冷的阳光……一切依旧安静,似乎这个天地已经习惯了看着那些被伤害、被刺痛的人们,看着他们掩饰和坚强,看着他们无助的发狂甚至寻死,又看着他们一次次站起来,在心上包起更厚的茧,戴上更厚的面具。 那个江畔痛哭的女孩子,总有泪流尽的时刻。若是还能站起来,就站起;若是再也撑不下去,这苍茫大地,滚滚长江,是自由的故乡…… 天地无情,这便是江湖吧。 第十二章 辗转会 杜镕钧在落下水的瞬间,就沉了下去。 那是不假思索的考虑,但是落入水中的一刹那,他才发现忘记抱着船橹。江水很急,漩涡如同拍打着地狱之门的恶鬼,只要择人而噬。 慌张地呛了几口水,身后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襟,是霍澜沧……有救了!杜镕钧下意识地乱抓起来,只是不知碰到了霍澜沧的什么部位,她竟然猛地一下又松开手,杜镕钧一个翻滚,被江面下的暗流向漩涡里吸去。 平日里以霍澜沧的水性,横渡长江也是等闲,但今日一来身上有伤,二来水流又颇急,再想救人,实在已经不易。刚才那个混小子,哪里不好乱抓,霍澜沧恨恨地骂了一声,又顺着水流摸下,双手托住杜镕钧后腰,将他托上水面来。杜镕钧喝水已经喝的半饱,此时迷迷糊糊,倒还好摆弄——但是,二人此时竟是处在江心,南北两岸一律禁严,烟波浩淼的长江,又在渡口之地,竟然半条船只也无。 带着这么个大活人游过半条江,谈何容易?只是霍澜沧天性仁厚侠义,这扔下兄弟,独自逃生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只好打斜向下游飘去,借得几分水力,还能撑上一时。 游程过半,霍澜沧双臂酸软如棉,苦不堪言,那杜镕钧昏昏沉沉,半分水性也不懂,略一放松便向下沉,只能死死拖着。眼见这么下去两人都要葬身鱼腹,霍澜沧轻轻叹了口气,左臂一环,将杜镕钧搂在怀里,登时省力许多。 她的身子这一贴上,杜镕钧却是浑身猛地一颤——他素来守礼,何曾与女孩儿如此贴近,只觉得冰冷的腰背之间忽然贴了半个温润柔软的身子,一阵阵触电般的感觉登时向四肢百脉传去。 不知不觉的,他已然开始起了反应。 霍澜沧又羞又恼,她毕竟打小在男人窝里长大,脏话粗口和各种龌龊事儿,听也听到耳朵起茧,平日刀尖上打滚地过日子,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摸爬滚打也不知多少回……只是这次,在冰冷无人的江水里紧紧拥着一个年轻男子,滋味竟也极其古怪,内心也隐隐起了一丝惊悸。 她低头去看杜镕钧时,只见他双目紧闭,满脸通红,不禁怒道:“既然醒了,还闭着眼睛做什么?” 杜镕钧只得睁开眼,吃吃道:“你的衣衫……非礼勿视……” 霍澜沧听得心中恼怒,左手一送,杜镕钧立即手舞足蹈地沉了下去,霍澜沧又是一把提起:“女人在水里,还能有什么好样子?杜少爷,杜公子,你要是清醒了,就动一动手脚,划拉几下——不然,也不用说什么非礼勿视了,我保证你这辈子什么也视不到。” 杜镕钧这才恍然大悟,依样画葫芦地向前扑腾,霍澜沧顿时轻松不少,只是那江岸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在目,却是怎么游都不近一点。她也不知来来去去过江多少次,今日才有感悟,竟然宽阔至此。 又是一浪袭来,霍澜沧也连连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筋拆骨软,几次要沉下水去,她一次次拼命昂起头,右臂机械地划着,左手还牢牢拉着杜镕钧…… 终于指尖碰到实体的一瞬,霍澜沧晕了过去。 杜镕钧连忙把她拖上岸,只觉得她浑身绵软,只有左手死抓着自己不放,指节早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杜镕钧怕她血脉不畅,几次想掰开她的手指,竟然都不能成功。 “好倔犟的女子。”杜镕钧无计可施,只得轻轻把霍澜沧抱在腿上,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霍姑娘,我们死里逃生了。” 他一遍遍柔声抚慰着,霍澜沧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也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杜镕钧盯着霍澜沧的面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位帮主不过是个女子,直到此刻,才觉得女儿家实在是先天的单薄,平日的嚣张之气半分不见,只有苍白的面颊,冻得发青的嘴唇,楚楚可怜的神态。 一股极其柔和的情绪在心里滋长,是感激,也是同情,道不白也说不清。杜镕钧霍然一凛——诺颜,对那个火鹰,怕也是这样的情绪吧? 一想到诺颜,他的心,立刻乱成一团。 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下去,此处虽然安静,难保不会转出一队官兵来,杜镕钧连忙抱了霍澜沧,只向那偏僻的地方乱跑,直到天黑,才找了一户破陋人家借宿了下来。 那破屋里独宿着个老婆子,一见有生人来,便骨朵着嘴,自顾自吃了晚饭,把一间早已废弃的柴房指给了杜镕钧,口中咕哝着:“睡一觉,明天早早走罢。” 杜镕钧心里恼怒,也无法可施,他和霍澜沧身上早就空空如也,莫说吃饭借住,连口热水也没的喝。 “人年纪大了,怎么反而这么古怪。”杜镕钧随口说着,看了霍澜沧一眼,却是惊呆——她满脸通红,竟是病倒了。 杜镕钧慌慌张张伸手去摸她额头,早已烧得滚烫一片。要知道霍澜沧在江水里冻了半天,拉上来之后寒气已经攻心,偏偏杜镕钧又守着礼防,不便为她更衣,这湿衣入夜,更是冰冷,那还有不病倒的道理? 杜镕钧急得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太婆看来也是不会帮他的了,即使帮他,看起来家里也不像有药的样子。 这一路过来,凡事都有京冥霍澜沧二人做主,他极少有自己面对问题的机会,这一遇事,不禁有些懵了。 “罢了!”杜镕钧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走了出去。他钻来之时留心了一下,十里开外就有一小小市集,老婆子住的屋子在一村落旁边,要去那市集,非穿过村子不可。 杜镕钧刚进村口,便有一只狗大叫起来——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行走的,这一只狗一叫,合村的无数狗此起彼伏地叫个不休。杜镕钧心里着慌,眼看已经有几家探头出来看,连忙拔腿就跑,那村里人倒不离他,图个安稳觉睡,数十只狗却得了新鲜,跟在他后面就猛追。 杜镕钧怒火中烧,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边捡大石头砸去,一边飞跑,好不容易出了村子老远,群狗才停了追击,回家去了。 本想趁夜往返,速去速回,这下却闹得天下大乱,杜镕钧只是郁郁,觉得诸事不顺,不顺之极矣! 只是不管怎么样,霍澜沧沉疴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 当看见小镇的第一座大院时,杜镕钧毫不犹豫地翻了过去。 厅堂里觥筹交错,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想是主人好兴致,深夜还在大宴宾客。杜镕钧虽然第一次作贼,但仗着一身功夫,倒也丝毫不慌,略一思忖,便向偏房掠去。他心下盘算,如此深夜,便有妻妾也自然睡了,只要翻检个数十两银子,就能解了燃眉之急。 一念及此,他手脚极轻,随手推开了一扇门。 屋里的人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推开门的一瞬就扑了上来,紧紧勾着他的脖子,颤声道:“你终于来了……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现了……” 只是杜镕钧也在瞬间做出了反应,随手一掌挥出,将那女子远远甩了出去,哐呛一声,不知什么被撞落在地,撕裂了黑夜的宁静。 “三夫人……”门外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响起。 黑暗中那女子和杜镕钧对视了一眼,竟然是同样的慌乱,那女子急急回道:“不妨事……你睡罢。”外面的小丫头乐得不管,转眼就没了声响。 杜镕钧这才细细打量那个女子,青帕包头,手中提着个大大的包裹,再加上适才那甜的发腻的拥抱,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杜镕钧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碰得痛么?” 那女人缓缓摇头,虽然看不清眼神,依然显得极其失望痛苦,缓缓道:“是不是他让你告诉我,今日之约,他……不能到了?” 杜镕钧苦笑摇头:“不敢有瞒夫人,在下深夜造访……是,那个是……是要偷点银子。” 那女人忍不住嘿的笑了一声,只怕也没见过杜镕钧这等实诚君子,拍了拍包裹:“好!我不问你了,你……你带我出去,我分你一半银子。” 杜镕钧本想拒绝,但是刚才的感觉竟然象烙进骨头一样,那女人的手臂柔若无骨,但是拥抱起来却好像一个沙漠上长途跋涉的旅客,一头栽进清泉一样,那样的饥渴和信赖,让人无从拒绝。 “好吧……要走快走。”杜镕钧咬牙答应,推开了房门—— 门外,一个青衫儒士负手而立,满脸的惊诧、鄙夷和不屑。 “世懋……世懋兄?”杜镕钧惊道,“难道……这里是你的府邸?”他又想解释,又解释不清,不过既然王世懋一直站在门口,想必也听见了适才的对话,他连忙又问道:“你……你都听见了?” “你以为王某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么?”话中带刺,王世懋也不看他,只是冷冷盯着那个女子:“刘夫人,你就是要和这个小子私奔?既然你已经要走了,大哥说一纸休书,名正言顺地了无牵挂,你又为什么不答应?” 那个“刘夫人”喊的那女人心里一冷,自从嫁入王家,这位叔叔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礼数不下于正室,何曾如此疾言利语过? 一边地杜镕钧却是大急,王世懋冒着生死之险带他进牢探视父母,对他有大恩,杜镕钧二十年来从未被人鄙视过,何况是这位大恩人,敬佩有加的翰林奇士?更有甚者,听他的口风,这女子竟然是当今文坛泰斗王世贞的如夫人,这、这勾引拐带的名声,他如何担当的起,口不择言急道:“世懋兄……不是我,我是路过!” “呵呵!”王世懋一声冷笑,目光中似乎有两把钢刀,直刺杜镕钧内心:“没想到你不仅行为不检,有辱门庭,还敢做不敢当……路过?眼下已经三更,你路过到我嫂子房里?” 那女子见杜镕钧有开脱自家之意,也是大急,一把拉住他胳膊,恳求道:“你答应过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杜镕钧额头顿时冒汗,王世懋眼里的不屑却是更深…… “我没有答应她那个……我只是答应带她出去……”杜镕钧已经绝望,索性长叹一口气:“罢了,我解释不清,世懋兄,杜某今日却有急事,你放我出去。” “你若是被奸臣所害,我自然拼了性命也要放你。”王世懋一字字道:“你要是想行此淫奔之事,恕王某不能装聋作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二公子,你做什么呢?怎地还不回来?” “我——”王世懋刚刚高叫一声,杜镕钧已经无可选择,左掌切上了他的后脑,他不敢下手太重,是以王世懋还没有当即晕倒,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喃喃:“可惜……可惜……杜镕钧,我本想在大哥面前成全你们的……我还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适才呼唤的声音又近了几步:“二公子?怎么了?” 杜镕钧不敢再看王世懋极是痛楚嘲讽的目光,一拉那个女人,跃过了高墙。 身后,那人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二公子?世懋,世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不敢多话,跑出好远,杜镕钧才冷冷放开她,心里只觉得窝囊憋闷,适才若是不那么焦急,应该可以解释清楚,可偏偏一急之下,越说越乱,以至于真心仰慕之人,从此视自己为猪狗不如的畜生,个中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多谢你了。”那女人见她面目不善,怯怯道。杜镕钧斜眼看她,忽然觉得她已经不再年轻,厚厚的脂粉,已经盖不住皱纹。 “你那个正派的奸夫呢?”杜镕钧冷冷道:“怎么不敢来了?要我顶缸?” “奸夫?”那女子忽然后退了一步,声音也转的尖利:“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原来和他们一样的。凭什么他就可以三妻四妾,我、我就不能要我自己的男人?” “哦?那王先生要休你的时候,你怎么又不愿意……是他不敢?” “是。”女人昂起头,嘴唇颤抖着:“他今天不来……就说明他怕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什么红袖添香的风liu韵事,哈哈!哈哈!”那两声哈哈,竟然已经是哭腔。 杜镕钧心肠顿时又软了,只觉得这女子也有可怜之处,但是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安置她不成? “刘姑娘……”杜镕钧踌躇一下,还是喊了姑娘。 “你喊我红萼姑娘就好了。”红萼笑笑:“刘姑娘……嘿嘿,我长了三十岁,还第一次有人喊我刘姑娘呢。” 红萼,浓浓的风尘气,只是这风尘过后,美人迟暮,竟然是说不出的凄凉。 杜镕钧不能再多说,已经折腾了一夜,霍澜沧生死不知,哪里还能再耽误下去,他厚着脸皮,指了指红萼的包裹:“姑娘……这……” 红萼凄然一笑,揭开包袱,捧出两捧珠宝首饰,随即将包裹牢牢系紧,杜镕钧看在眼里,知道也没有“一半银子”,但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要那红萼三一三十一分个清楚,一把揣在怀里,转身就走。 “杜公子!”红萼忽然大喊一声,杜镕钧回过头去,见她满眼求恳之色,显然是要自己携她同行。 “红萼姑娘,不是我狠心,只是杜某人在江湖,自身难保……你我,自求多福罢!”杜镕钧摇头。 “公子……你是好人……”红萼急道:“只是,我一个孤身女子,无处可去……你,你就带我几步,容我找到去处可好?”说道最后,已是哀求。 杜镕钧心想她一个女人家,王家已经回不去,那负心的男子又不再管他,背着些金银,更是招人抢掠,当真是举步维坚。但是自己现在又有什么办法?昔日好友早就不敢联络,江湖上又无人熟识,霍澜沧若无恙,还能求她打算打算,如今霍澜沧重病在身,还有什么人可以托付? “罢了……”杜镕钧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红萼姑娘,你去秦淮河流云画舫,找一位叫做碧岫的女子,就说是杜镕钧的朋友——”说到这里,他忽然一个踌躇,只怕碧岫现在也未必记得他杜镕钧是何许人也,贸然托付,也太唐突了,杜镕钧索性豁出去,接着道:“这样吧,你说你是京冥的朋友,她必会照料你,我日后自然回向京冥解释。” “秦淮河?流云画舫?”红萼的脸,顿时如同雷击一样惨变。 杜镕钧并没有意识到,笑道:“是,那位姑娘我见过,极有侠肝义胆,你只要报上京冥的名号,她一定会照顾你的——红萼姑娘,我实在不能耽搁了,你路上当心。”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位姑娘是秦淮河的花魁,名气极大,很好找的……好运。” 说罢,他再不耽搁,匆匆离去了。 红萼呆呆站在那里,惨笑道:“秦淮河?你居然要我去秦淮河?你知道么,六年前……我刚刚从流云画舫上下来呵……” 六年前,她不过二十五岁,名头之响,远在今日的碧岫之上。 那段日子,一掷千金,欢笑达旦,红萼姑娘蝉联花魁宝座八年之久,红遍秦淮两岸,多少风liu少年,不惜捧着明珠白璧守在流云画舫外,只为得她一笑? 只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那一夜,一个新来的女子,“裁月画舫”的佩瑶姑娘,抢去了她花魁的位置。 她惊骇,她不信,她不知道那女子用了什么妖法,她苦苦哀求昔日相好们解囊助她重登花魁宝座……但是,当她和妈妈一起登上裁月画舫,终于看见了新花魁的面容之后,她安静了—— 没有妖法,佩瑶唯一胜过她的,就是年轻;如同她胜过当初的花魁一样。 八年了,男人们早就想换一付面孔,换一段身姿欣赏了,秦淮河上的女人,生命只有那短短盛开的几年。 她……老了。 第二天,妈妈就带了了一个还梳着两条长辫的女孩儿,满脸的不安和恐惧,一点点学着那些曾经教给她的东西——红萼知道那个女孩儿将来一定会红,她漂亮,倔犟,轻灵,具备了红姑娘的所有潜质,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年轻!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如同二月枝头的蓓蕾,满蕴着生命力,只等待着第一场春雨,第一次怒放。 那个女孩儿,叫碧岫。 第三天,红萼忽然发现自己老了,皮肤开始出现细纹,嘴唇也不再红润,当然,那些窗外守候的翩翩少年们,已经转移到了裁月画舫的灯红酒绿中。 第四天,红萼拎起包袱,跟着一个还肯要她,品行文采都是极佳的年轻人走了,成了他的三夫人,只是不敢带回正宅,买下一处别院,就这么安置了她。 她离开画舫的时候,曾经冷笑着想:姑娘们,你们唱吧,笑吧,你们总也逃不过我这一天的,这是风尘女子的宿命—— 但是……今天,难道她只有回到秦淮河畔,等着新花魁施舍的下场了么? 红萼忽然想狂吼,想大笑……这一切,真是个笑话啊。 杜镕钧停在药铺的门口,却是微微犹豫了一下。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后:“不用想了,那些首饰都有铭记,掌柜不会给你换药的。” “是你?”杜镕钧忽然回过头,正是那个在王家别院里喊“世懋”的声音,现在他才看见真人,三旬上下的年纪,笑容平和,却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开门开门!”他一步迈上,用力拍起大门:“家里有人急病,要来买药哇!” “说了没有了,远近百里的大烟都被人买光了!”屋里的人似乎是忍无可忍,吼道:“冰片天麻粉番石榴百年人参辛夷一概没有!还有那些狗屁药我听也没听过!” 敲门的男人也愣了,回头看了看杜容钧,杜容钧忙上前道:“家姐着凉发热,要什么人参冰片?” “着凉?”大门终于打开,一个满脸倦意的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同行的男子已经等不及,连忙拍出几锭银子,火急火燎地催着掌柜开药。 “只是……我这里又没有坐堂大夫,不能开药。”那掌柜有些为难。 “无妨。”那男子取出一张羊皮纸:“你就照我的方子开药,若是没有芒间那保,换成紫苏也可。” “你?”杜容钧大奇。 那男子摆了摆手,将转好的药包拢起,拉着杜容钧便出了门。 “你这药,是给霍帮主抓的吧?”他微微一笑。 “兄台?”杜容钧惊道:“你是什么人?” “我姓戚。”他看了看天色:“杜公子,你做事确实够拖沓——这样,跟我来,我给你找匹马。” “你一路跟着我?”杜容钧这才差不多反应过来。 “这个自然。”戚姓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情越之中,颇带几分豪气:“我本来是要抓你回去问罪的,只不过看你二人出门又不亲昵,就想看个究竟。杜公子,你可曾想过,那个什么红萼姑娘此去秦淮,倘若走露一丝风声,对你们京堂主和那位碧岫姑娘都是极大的危险。” 杜容钧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铁肩帮六道堂身份何等机密,如何能随意将京冥私交告诉外人? “你……你怎么不早说?”杜容钧着急道。 “我虽然一向佩服铁肩帮的作为,不过终究是朝廷的人。”那男子已经到了一家客栈门口,大步走入,亮了亮随身佩信,当即有人牵出一匹马来,恭恭敬敬把缰绳递给他。 “快回去吧,王氏兄弟那里,我自然尽力替你解释……只可惜,我们三人相会极是不易,杜公子,若是有机会再见,你要做东补过才是。” 杜容钧对他禁不住佩服的五体投地,只觉得此人做事之从容,决断之利落,与左右手可以鼎足而三,但举重若轻的气势,却犹有过之。 “你……怎么信我?怎么知道是敝帮帮主?”杜容钧一边上马,以便忍不住问道。 “能把你从金陵城救出去,除了铁肩帮,只怕也没有其他人。敢拿着兵部大印直接调动兵马的,也只有严贼的左右手罢了。”戚姓男子淡淡道:“再加上你忽然出现,手忙脚乱。若是这么明显我还看不出来,只怕也只能和王家兄弟一起在书房清谈,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他重重在马背一击,明显不愿再多说下去。 “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杜容钧忽然勒马,转身问道。 那男子本已转身离去,又转过头来,些微的曙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挺拔如同擎天巨柱—— “浙江指挥使,戚继光。” 戚继光,那个十七岁世袭军职,征战十余载的一代名将,尤其是三年来手建戚家军,“累解桃诸之厄,屡扶海门之危”,倭寇畏之如虎,百姓仰如青天,身经百战,勇冠三军,名望如日中天。 他居然就这么和戚将军擦肩而过,蒙他赠药赠马,却连声谢也未道! “封侯非我愿,唯愿海波平。”杜容钧默念着戚继光的名句,五内翻腾,有种说不出的渴望,似乎是渴望疆场厮杀,为国效力,远离这江湖的是是非非,远离这奸邪当道的朝廷。 “唉,天……佑我大明!”杜容钧用力一叩马腹,骏马如飞,穿过小镇,向村庄冲去。 杜镕钧心想,这一回再有恶狗当道,杀了也就罢了。只是这一回任马蹄踏破黎明,村庄里的群狗只低低呜鸣了几声而已。 “好一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杜镕钧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心头似乎慢慢放下了什么东西。 第十三章 谁解男儿痴泪 杜镕钧推开房门的一瞬,只看见霍澜沧倚在床头,身上披了件蓝花的棉袄,已经是点点地长满了霉斑。 “这衣裳也能?”杜镕钧一愣,霍澜沧确轻轻地在唇上比了一下,要他噤声。 “徐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了,你莫要说话,免得她伤心。”霍澜沧微笑一下:“这还是她年轻时坐月子穿的,也就这么一件我还能套上。” 吱呀一声响,独居的老太婆已端着晚红红黑黑的姜汤挪了进来,看见杜镕钧就嘟囔着骂道:“拐了人家女子出来,就要待人好,哪有穿着湿衣裳捂在床上的?好好的人也给你折腾出病来!” 杜容钧脸一红,刚要开口辩驳,身后霍澜沧便扯了扯他,任那老婆婆将一口口的姜汤喂入口中,碗边勺面虽是漆黑油腻,尝在口中,却不啻甘露。 原来那老婆婆夜半难以入眠,忍不住过来看看,却发现霍澜沧已经烧到人事不省,摸了手脚冰凉,身上衣衫却还是透湿。她半夜没睡,找了干净袄子替霍澜沧换上,只急得连连念佛。 霍澜沧毕竟是练家子出身,转醒的速度比常人快了许多,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得心口发酸,记忆中从未有过母亲或是祖母为自己操劳过,小时候生病,父亲也是任由她自行熬过,只有小京冥陪在身边,着急偏偏又无事可作,只陪着她煎熬,以为拉着她的手,就可以把病痛转到自己身上来一样。 杜镕钧手快脚快的熬了汤药,一剂下去,当即发汗,折腾了半天,霍澜沧就能够挣下床来,吐纳调理。 杜镕钧知她心意,只想早早离开,免得连累了这位徐婆婆。此地虽然偏僻,但是官兵难免有找到的一天。 过了四五日,霍澜沧身子略好,就急急忙忙向徐婆婆辞行,那老婆婆虽然脸色古板,挥手让他们离去,但眼中的失落和不舍,任谁都瞧得出来。 杜镕钧心中不忍,觉得这几天徐婆婆忙上忙下的时候,似乎浑身都是劲头,更是把家里陈年的红糖蜜饯尽数搬出,哄小孩子一样哄着霍澜沧喝药——那红糖蜜饯也不知放了多少年,白霉长了一寸多长,徐婆婆眼神不济,竟也看不见。 这样一个孤老太婆,守着一间冷落萧条的小屋,似乎随时等着远方亲人的归来,只是一年又一年,等来的不过是惯例的失望,和即将到来的死亡。 杜镕钧将那些金银里不惹眼的尽数挑出,送给徐婆婆,她只是一口拒绝,喃喃道:“我哪里用的到呢?我又不去市集……今年过年,说不定我家三儿便回来了,三儿最孝顺,什么都会给我带回来。” 杜镕钧和霍澜沧心里一阵凄楚,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打听清楚,这老婆子本有两个儿子,商量着生计艰难,便卖了田地,跟着一位朋友直下松江府,买了一条船出海,只是没跑几年,就双双被海盗杀了,货物也劫掠一空,只剩一条货船。两个儿子共有三儿一女,家里全仗两个媳妇和长孙撑着,顶梁柱一倒,那大孙子无奈,只好跟人做生意,做了几年亏本,无法可想,只好又一次去松江,继承了父亲留下的那条船。 那条船一直搁置,主要也是海盗猖獗,渐渐无人敢下海,那个长孙到了松江,挣钱心切,也不肯听从老海客的意见,毅然带了几个人,近海跑着买卖,竟然也稍许赚了些银子,欢天喜地带回家,第二年出海的时候,老二也没多想,就跟了去。 两人随时长江边长大的,但是海上风浪,岂是内河可比?一次下南洋,二人不听劝阻,执意要在泉州补给,泉州当时乃是倭患最重之地,普通外商避之唯恐不及。二人这一闯去,果然又遇见了一小股流窜倭盗,被扔进大海,尸骨也是无存。所幸那条船还在,依旧寄存在松江府。 消息一传回家,徐婆婆的大儿媳当即晕撅,夫死子丧,对她这样一个女子来说,苟且偷生已是无味,第二天便跳了长江。 二媳妇生怕自己儿子又要冒险出海,便自作主张贱卖了货船,得了些银子,便打法女儿出嫁,祖孙三人,凄苦度日。 那三孙子见生计维艰,想来想去,在泰州(今如皋)开了一家小小铺面,做些什么卤味之类贩卖。徐婆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在家做些针线,种些果蔬,一来减轻孙儿的负担,二来也补贴些家用,早早为孙儿娶房媳妇。 三儿母子二人在泰州做了半载生意,偏偏两个哥哥昔日的朋友又上门来,说是有赚钱的大机会。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佛朗机商人载货泊于浯屿,漳泉一带商人前往贸易,获了暴利。福建海道副使柯乔发兵攻船,但前去贩卖的还是川流不息。当时晋江一名商人手头瓷器缺货,叫他们几个速速发来,几个人一合计,人手不齐,这毕竟是通寇的买卖,不敢招外人上船,就又来喊了徐家老三。 想媳妇想得发疯的三儿还是上了船,满载一船瓷器,连同着风险和希望。 生意做的很成功,但是上岸之后,海防官兵早已执戈相待,几个跳海的勉强逃生,徐三这种人哪里见过这个世面,当场被格杀。 嘉靖二十六年,泉州府杀通佛郎机商人80名,并下令驱逐佛人。这不过是海防史上一朵小小浪花,但是对于远在仪征南郊的一个孤老太婆和如皋一个守着关门的店铺等着儿子回家的农妇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二媳妇终于也没能回家,客死在异乡。 徐婆婆却在等待中艰熬,希望明灭不定,虽然所有人都明白,她自己甚至也明白,却没有人肯说穿这一切。 杜镕钧和霍澜沧还是走了,杜镕钧本来执意要为老婆婆买新房,找人照料,霍澜沧却是苦笑,只怕这一切做完的时候,官兵也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江湖讲的是一个快意恩仇,但有时候,非但仇不能报,恩……也不能。 浩浩莽莽的长江又一次闯入视线,脚下的大地几乎在同一刻起了共鸣。就是这条江,不知裹走了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却坦荡荡不留丝毫踪影。 枫林渡。一个小小的私渡,随时准备逃避官家的搜查。 长长的木板搭成简陋的码头,木板之间露着可怖的缝隙,依稀可见泛着白沫的浑浊江水。深绿色的苔藓一半长在木板上,一半浸在水里,纠缠了些码头工人的杂物,一只没有底的草鞋,半个碎磁碗,还有昨天晚上烧锅的炉灰,牵绊着,在水里沉浮。 离码头七八步的地方是两只大大的木桶,一只底下粘了饭粒,孤零零滚在一边,想是最后一个盛饭的工人心中愤懑一脚踢开的,另一只还有小半桶杂色的汤水,上面飘浮着一只竹柄的汤勺,把手上黑污的油腻是汤桶里唯一的一点油星。 再远一些,便是个简易的棚子,三五个男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裸着上身,腰带松松垮垮的扎着。 一大清早,不会有什么生意,这些做体力活的汉子们睡得正酣。 码头一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扯开裤子对着长江撒尿,嘴里不住声地喊着:“都起来,都起来!有生意了!” 人群里有人先坐起来,用力拍打着伙伴光溜溜的脊背,嘴里嘟哝:“起来起来,不做活哪里有的吃啊,穷鬼。” “日他娘。”被拍打的人一骨碌爬起,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嘴里继续骂着:“一大早过江,找死啊!” “呸!”一口吐沫吐在他屁股边的泥土上,又一个人爬起来:“得富,你说什么呢,妈的他过江,陪着的还不是咱们这群贱命。” 他们驾的小船,比普通舢板略大一点,若遇上大浪反扣过来,一船人都是没命。江边的人讲究个忌讳,那个叫“得富”的也黑了脸不说话。 “他过江找死呢,关咱们什么事,要死也是江那边。”人群最深处,爬起来一个青年,身上居然还套着件汗衫子,笑眯眯地排解着诸人的不快。 “还是人家六哥会说话!得富,你好好学着。”人群里一阵哄笑,这个新来不久的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过没几天就和诸人打得火热,大家的称呼也奇迹般的从“六妞”到了“阿六”,最后变成了“六哥”。 那船被开足了玩笑的客人终于来了,果然又是贩私盐的,才选了蒙蒙亮的清晨。 男人们不再说话,一个个扛着盐包运到船上,吃水线一点点下沉,工头并没有喊停的意思。 “狗东西,又不拿我们当人看了。”得富愤愤地骂了一句,声音很小,只有身边的六哥能听见。 没有回话,得富奇怪地顺着六哥的目光看去,又旋即嘿嘿笑了:“咋了?没见过女人啊……不过这娘们是长得细皮嫩肉的,想不想摸一把?” 和工头讨价还价的,赫然是一对年轻夫妇,这年头两口子一起出门做生意的确实少见,不过江边不少女人都精明凶悍,时不时也能撞见几个。 那女人很是能说,时不时拿胳膊肘捣一捣身边的男人,示意他跟着自己一道侃价钱,很明显的,那工头竹杠没有敲成。愤愤地冲着驻足的二人骂道:“看什么看,比猪还懒,过去干活!” 得富和六哥连忙低了头,从如山的货物里抗起盐包,得富吃惊的发现六哥今天有点不对劲,竟然抗了两包盐,脸色有压抑不住的铁青。 “六哥?怎么了?给这疯狗骂一句,就当耳边风算了。”得富宽慰着他。 六哥的目光又扫了那两位客人一眼,忽然开口:“走吧!” 得富浑身就是一个寒战,今天六哥的这句话听着平平淡淡,但是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一样。 那是一个人,多年来发号施令所养成的霸气和威严,无论怎么隐藏,都会不经意间透露出来。 六哥一步步前行,忽然一个踉跄,额头的汗水猛地冒了出来,背后的汗衫子忽然被鲜血染得通红。 “六——”得富刚要喊,就被六哥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别嚷嚷,那家伙听见又扣我工钱。 “你他妈疯了,两袋三百斤你也敢抗!”得富咬着牙说。 “没事……”六哥扔下了盐袋,神情忽然变得很轻松:“我回去歇歇,你们替我顶一下。” “别动,我看看你怎么回事。”得富说着就要去掀六哥的衣裳,“明天别过来了,你要钱还是要命啊。” “放心,我明天不会过来了……”六哥轻轻巧巧拦住了得富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得富盯着他的背影,鲜血已经将整个后背染得通红,顺着腰带、大腿不停地向下淌……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表情,一种奇特的、讥诮的神情。 “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看见的……再也不会来了。”六哥轻轻地对自己说,伤口迸裂的一瞬,大量的盐末揉了进去,那种疼痛,简直让人疯狂。 他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和肌肉的颤抖,一闪身,走进了胡同口一个掌秤的杂院里。四下无人,他忽然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马槽边的石桩轻轻转动了两圈,他走回那棵大槐树下,拨开浮土,露出一个圆环,又轻轻转了一圈圆环,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底下的锁孔。摸出钥匙,插入锁孔里转了两圈,然后将石板复位,掩好了浮土。这才回到马槽旁,又一次转动了石柱,硕大的食槽移开,露出底下的地道来。 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暗道,即使是火鹰亲自来到,也未必进得来。 走下地道,就看见一个熬药的男子站起身来,惊恐地盯着他,喊道:“京堂主……你?” 那个码头边抗包的苦力,果然就是京冥。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闻了闻小小药炉,开口道:“这是附近三府所有的货?” “是,我已经吩咐兄弟们去南方运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道:“堂主……你的伤?” “不碍事。”京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那男子忽然跪了下来:“堂主,我跟你到今天,你还信不过我么?你背后的伤,就让属下看看吧——你若是信不过我,把我老婆孩子先抓来也成。” 京冥目光一瞬,僵硬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感动,他伸出手,拉住了地上忠心的死士,语调里多了几分凄楚:“世常,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们几个……怪我,怪我,我这十多年,再也不敢让别人站在我的背后了……”他的牙关微微颤抖着,似乎什么往事在冲击着记忆的玄关,却终于勉强笑了笑,脱下了衣衫。 那男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后背还是十日前被炮火打入的铁砂子,所有的伤口全都裂开,黑色的铁砂子嵌在皮肤中,已经有部分开始化脓。 “挑出来!”京冥甩手扔给他一把刀,眉头也不皱一下,伏在床上。 那男子也不多话,一粒粒将铁砂子旋了出来,连同败肉,京冥的后背显然不止这些伤口,陈年的旧伤依旧历历在目,暗红的疤痕,一道道从肩头拉向后腰。 “这些……都是谁下的手?”活人的血肉在手下削割,虽然宋世常自己也是条硬汉子,手居然都有些软了。 京冥没有回答,他不是神仙,过多的失血让他开始眩晕——又是一次受伤而已,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怀疑,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道伤口,母亲生了自己下来,是不是就是为了一次一次捱过半生半死的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了的那一天为止? 那些,是他五岁那年捱下的第一次鞭打,一个操着记忆中最恐怖的深沉口音的男子说:“这不是什么圣女,这是个男孩,这是野种!” 终于,止血的药膏敷满了后背,宋世常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已经满头是汗。 “我今天见到帮主了”,京冥轻轻闭了闭眼:“苍天有眼,她没事。” “哦?”宋世常大喜过望:“堂主怎么不请帮主过来?” 京冥摇了摇头:“收拾起铁肩帮众部的任务,只能先让她一个人挑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宋世常脸色也渐渐凝重:“你是说,查清楚谁是背后出卖我们的人?” “不错,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京冥抓起刚刚炼好的大烟膏,扔进药炉里,静静回答:“就凭右手,他绝对没那个本事可以直捣我扬州三个分舵。铁肩帮的部署,一定有人告诉了他。” “堂主怀疑什么人?”宋世常问道。 “我怀疑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京冥又向炉火扔了一撮药粉,火焰顿时变成一片青碧。他笑了笑:“我唯一的资本,就是这里——杜镕钧那小子很聪明,那天他胡扯出‘天网’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青色的火焰映着石壁,屋内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药炉,以及堆积成小山的药物。药粉燃烧的奇异滋滋声,让室内的空气愈加诡异起来。 “只有他,铁肩帮知道这一切的,除了澜沧和我,只有他……只是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京冥轻轻合了眼,三年前,他一手组建了“天网”,做为六道堂的一条暗线,这样一来,铁肩帮的地下组织是六道堂,六道堂外,又别有洞天。他挑选了一群死士,每处据点都精心埋下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三年前,他第一次开始冒冷汗,铁肩帮偌大的基业竟然都被一只手牢牢控制着,而对于那只手,他一无所知。“天网”的组建是一个直觉的产物——他不喜欢被控制,更不喜欢让潜在的压力推着铁肩帮向前——如果铁肩帮只需要一个绝对的领导人,那只能是霍澜沧,不允许有别人。 炉火已经由淡绿转成惨碧,变成纯白的那一瞬,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时刻——那是一杯最纯的毒酒,用生命炼成。 “堂主,属下斗胆问一句……”宋世常忽然开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需要知道。”京冥微微阖了双眼,调理着内息。 “堂主不说我也清楚,是轮回散么?”宋世常眼里闪着几丝极大的战栗:“堂主,传说中轮回散只能服用三次,你……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做药了吧?”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京冥的语气平和沉稳,觑不见心中的一丝悲喜,他轻轻闭着眼睛,生怕睁开眼会暴露内心的惶恐。轮回散,吃到第三回的唯一结果,只能是重入轮回,这种来自天竺的神奇药剂,足可以给一个一息尚存的人三次生命,只不过这三次生命,都是在预支自己的未来罢了。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将全部的生命力和热力汇聚在一炉凝碧的药粉上——若是不动用这一炉药,他还在再活多久?十年?十五年?不会超过十五年的,上一次大江畔的服药,已经折损了他足足三十年的寿数——那已经是第二次,他吞下药丸的时候,心中已经什么也不在乎。 “堂主……倘若再遇见什么不测,让属下等——”宋世常忽然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 “替死吗?”京冥微微睁开眼,曾几何时,他像大多数江湖杀手的头目一样,将死士定义在生命的不对等交换上,但是今天,他不禁开始考虑,如果说六道堂的兄弟们是为了锄奸而赴死,那么天网的弟子们究竟是为什么把生命放在他的手上——“世常,你的命和我一样值钱,或者说,我的命和你一样不值钱,你明白么?” 宋世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堂主,属下跟从堂主多年,这条命早就是堂主所有的了。属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严贼倒台之日,堂主和帮主可以终成美眷,逍遥度日——” “终、成、美、眷?”京冥的嘴角斜斜挑起一丝悲哀,“那么,你知道我的最大心愿是什么?” “什么?”宋世常一愣,若是说京冥的心愿不在霍澜沧身上,当真是打死他都不信。 “我的最大心愿,就是不要死在她眼前。”京冥霍然站起:“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澜沧回忆起我的时候,可以稍微开心一点——” 他忽然伸手,将剩下的罂粟粉一起掷入炉中,炉火忽然毕剥一响,转成了惨白。 京冥左手伸出,指尖滴下三滴鲜血,炉中滋滋响了几声,十余粒淡绿色的药丸在白烟中乍现。 这小小的药丸,集合了数十个州府的全部生熟烟膏存货,京冥一粒一粒拈入随身的玉瓶里,笑了笑:“苍天一定是听见我的心愿,世常,你看,药成了。” 京冥的笑容尚未隐去,忽的一掌斜劈,小小的丹炉当即裂成数块——无论有多么的珍贵,今生的最后一炉轮回散也已经炼就,要这个丹炉,还有何用? “召集天网的兄弟们,我们马上开始行动。”京冥大步走了出去,也不管背后的皮肉几乎被生生剜下一层,伤痛于他,似乎没有多大困扰,胸中扯不开的绝望死死纠缠着这个年轻人残留的躯壳。 第十四章 天地乾坤皆入酒 京师。 秋冬之交,畏寒的老幼妇孺早已披上夹袄,寒风一起,枯黄到干脆的树叶宿命般扑向地面,膜拜着生养它的故地。 也常见满脸红光的汉子,依旧穿着单衫,甚至敞着怀,只是在这样的季节,粗野的叫嚣也多少显得有点寂寞。 北京的秋色名满天下,只是,也有着秋风吹不进的地方,那是被重重包围着的深宅大院,一年四季,唯有主子的气息流淌其中。 “跪下。”一个沉稳但又略带一丝尖音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严。 “你最好跪下,不然……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那个声音压得更低。 “为什么是你?”终于,一声质问从胸腔挤出,几乎可以想象问话人脸色的惨白。 “你最好庆幸是我,右手,你以为换一个人自己还有命?”那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跪下!” 空寂的大堂,右手的双眼微微合着,似乎生怕睁开眼睛就会迸射胸中的怒火。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次,已经是足够的幸运,甚至已经幸运地超乎了想象之外,他曾经亲眼见过一名杀手因为拿了伙伴的被子被格毙——而他,擅自调用了神机营的人马,居然还有命在! 这么多年来,和左手从未有一日停止相争,他又会如何对付自己?右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严世藩离去时脸上的凶狠和厌恶:“左手,给他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呢?一只手,或者一只眼睛?他不敢废了自己的武功的——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左手依旧满面谦和,看不出喜怒之色,似乎一个字一个字挑选着用词,终于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做任何决策……如果有想法,请示我——你明白么?” 右手冷冷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金牌,金牌上雪白的右手印也不知是怎么拓上的,分外诡异。就是这面小小的令牌,却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力的两块令牌之一——令牌的背面,端端正正刻着一个牵动了无数人仇恨和yu望的字——“严”。 “你就是想要这个?”右手将金牌夹在指缝间递了过去,微微有些颤抖,“左手,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这面金牌接下来就是死路么?” 左手接过金牌,小心地纳入怀中,嘿嘿道:“还有什么疑问,不妨一起问了。” “好,请教左手大人。”右手回过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寒芒:“徐学士和邹御史这段日子好像闹得更凶了,大人他是不是为了这个不杀我?这是其一。当日的六道堂弟子究竟何以知道扬州的窝点?这是其二。京冥那个家伙,明明眼看可以击毙,一身功夫偏偏邪门的紧,又眼熟的很,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这是其三……左手,你能告诉我么?” 不待左手回答,他已经站起身:“我知道当斤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告诉我——左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三分威胁,三分隐喻,似乎可以扰乱一切人的平静。 只是左手依然面容不改:“我没有让你起来……右手,你怕是有十年没挨过鞭子了吧,今天忆忆旧,免得日子太久,你忘了这条路是怎么走下来的了。” 他最后一句忽然变得冰冷如同鬼咒,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向着门口的弟子吩咐:“带他回演武堂,一百鞭,示众。” 宽大的黑衣,连身形也看不真切,这实在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十年、二十年,几乎都只能感觉到一片空白,他本来就是一个由虚空而非血肉构成的“人”。 右手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忆旧?他越来越觉得左手这个人不可琢磨,一切的一切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力的手,指着谜团的终结。没有人胆敢忽略这只手可能忽然爆发的力量,尤其是不知道这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酝酿的时候。 那只手究竟和铁肩帮是敌还是友?那只手不惜毁了一切,究竟又为了什么? 若有若无的压力在脑海中扑朔——鞭子?右手微笑了一下,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没有沾过了,或许真的需要忆忆旧了…… 第一鞭挨到背上的时候,右手才惊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真的不能泰然处之。他本来就是演武堂抱养的第一批孤儿,三岁学武,也是三岁开始接受形形色色的责打和惩罚。偏偏在杀手圈里长大他还保留了三分不合时宜的骄傲和个性,这更令他比同龄的少年们多得到了若干“眷顾”,如果不是他天资聪颖,一直牢牢保持着第一的地位,恐怕也早就变做无数孤魂中的一个。 从三岁到十五岁,十二年的磨练已经可以让他懒洋洋地脱衣接受惩治,右手一直梦想着早早外放,可以鲜衣怒马地在江湖执行任务,慢慢让自己的名字成为恐怖的象征。在他整个的少年,虽然日益无情,手段渐渐毒辣,却还是相信荣光和权力,义气和忠诚……直到,十五岁的一个晚上。 那是少年们所面对的最后一轮选拔,通过了这一轮,就成为真正的杀手,可以独立接受和完成任务。 只是这一轮,他的对手是小飞,一个有着女孩子一样清秀面庞的少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好兄弟。 他立即明白了“上面”的意思,他怒吼,他不屈,他宁可弃剑也绝不拔剑。小飞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如果一定有个人要死的话,你杀了我罢!你功夫比我强,这本来就是公平。” “你胡说什么!”他大叫——杀了小飞?他唯一的朋友,一个通铺上摸爬滚打了十年,一同练剑一同休息一同挨揍一同长大的兄弟?仅仅用一个眼神就能取得默契,联手对敌从未失败过的搭档? 不!绝不!他倒提着剑,回转身,去敲那扇不可能被敲开的大门。 只是就在这个瞬间,他有了一种不可质疑但是可怕绝顶的直觉,顺着后背一下涌入脑海中——他猛然回头,看见了小飞手里的剑! 还有那张陌生的,狰狞的,惨青色的脸。 他急闪,躲开了致命的攻击,手里的剑锋也送入了小飞的胸膛,那一刻,他看见小飞的脸上又闪出了一丝羞怯的、解脱的、快乐的红晕。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挨过鞭子。他发誓,不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十五岁那年,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杀手;也是十五岁那年,他从男孩长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曾经的名字早已忘却,从那一刻起,他是右手。演武堂中最犀利的两把剑之一,演武堂里最可怕的两只手之一,演武堂内最狠毒的两个人之一,右手。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龙牙鞭的倒刺带起血肉,抽去了他泡沫般的尊严,抽去了这些年慢慢淡忘的过程。 清凉的药膏几乎在第一时间涂上后背——他是不可以留下任何伤痕的,伤痕有时候可以暴露太多的事情。右手知道,今天的鞭子虽重,但一个月后就会完全消退——但是,心里的鞭子呢? 他苦笑。 执法的教师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委屈右手大人了……” “什么大人!”右手推开了他前来搀扶的手臂,站起身来,稀稀落落的围观者,震于他的声名,不敢上前。“不过是演武堂犯了错的卒子罢了。”他一时忘了忌口。 “些许小事,大人无须挂怀。”刚刚恶魔一样挥动着鞭子的教师继续陪着笑,“大人今天要不要……泻泻火?” 右手忍不住又笑了,演武堂的“乱红楼”,他也有四五年未曾光顾过,既然是忆旧,索性就忆到底吧。他点点头。 “是!”那教师连连点头:“正好昨天刚刚把旧货处理完,今天都是新鲜货色,我这就去吩咐给大人留个极品。” “罢了……”右手拍拍他的肩:“我自己去,随便挑一个好了。真是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完了事我也不想下手。” 他不再搭理那教师,轻车熟路的向乱红楼摸去,那曾经是多少人每月企盼的盛筵,也曾经是多少人恶梦的根源。 今天,他已经快要崩溃,忘记了曾经对乱红楼的夜晚是何等的畏惧——不过一条人命么?他手上已经够多,再多一条,少一条,也没什么。 乱红楼,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只是这求huan的地方竟然也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右手大人。”面前满是低下的头,眉眼间恭敬到了战栗。 “给我找一个——”右手的眼睛忽然瞬了瞬,努了一下嘴唇。 屋角里,反绑着个红衣的少妇,嘴里还满满堵着布团,只是一双眼睛又是惊恐,又是绝望,自从右手一进屋那双眼睛就牢牢盯着他,似乎是在求救。 这个女人眼睛很毒,右手想,然后就向着她走了过去,那女子眼中立即流出了欢欣的色彩。 勉勉强强也算是大美人了,若是洗个澡换身衣裳,只怕还真的是千里挑一。右手轻轻捏了捏下巴,看着那女人的哀求和楚楚可怜,忽的心里升起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他微微一笑,就在那女子的眼光转向明媚的时刻,忽然踢了她一脚。 他丝毫没有用力——只是那女人已经痛得蜷缩成了一团虾米,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这个是哪里弄来的?”右手皱眉。 “七营一个叫什么的校尉私自带回来的女人”,有下人恭恭敬敬答道:“按规矩,充军。” 右手又看了她一眼,短瞬的疼痛似乎已经过去,那女人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好像一眼看准了自己可以救她一命似的。 “送房里去吧,先给她弄点吃的,换件衣裳。”右手一把扯开了女人堵口的布团:“叫什么?” 布团上长长的连着一条透明的口涎,右手顿时心生厌恶,一把扔开。那女人喔喔的干呕了几声,强行地回答:“回大人……我叫……红萼。” 无论多美的女人,呕吐的声音都一样让人恶心,右手没有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向房间走去。身后,一群小厮匆匆忙忙架起那个叫红萼的女人,送去洗梳。红萼眼中略微露出一丝喜色,似乎看见了活命的希望。 “这女人”,身后有人阴冷地议论着:“还不知道死期要到了。” 简单的房子,朴素到了寒酸。演武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允许有华丽的色彩,以免激起对奢靡的yu望。他们几乎是在一瞬间熟悉了彼此的身体,这个女人和右手很是相象,动作熟稔而又冷漠,这样的女人最容易激起男人心中潜藏着征服的烈火。 只是右手却没有兴趣分个高下了……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莫名地有些不安,对身下的躯体顿时失去了性质。 “怎么?”她探索着他的反应,忽然笑了:“怎么这个时候也会走神么?” 右手不理会她的讽刺,强行挣开了身子,做了起来——他很久以前就可以控制生理的兴奋和冷静,能够让他疯狂的女人,还没有出现。 红萼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可以有这样“急停”的男人,右手显然瞥见了她的惊讶,笑道:“怎么,很奇怪么?一个男人若是经过三四年这样的训练,恐怕任谁都可以做到。” “我不懂。”红萼直截了当的回答。 “来,我说给你听,我今天就是想找一个人,说给她听。”右手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拉到怀里,在乱红楼找一个将死的女人,向她倾诉埋在胸中的愤懑,也是自己多年的秘密习惯之一:“我们这样的人,一切都是早早安排好了的,办这种事当然也不例外。我十五岁那年的九月十一,忽然接到了命令,要在那一天做掉第一个女人。我们一共十七个人,十七个满十五岁的小男人,在同一个晚上开始做。我们的教师就站在一边看着,若是一次不成,便要挨鞭子。” 红萼的头发被他胡乱扯着,嘴里却不得不应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挨了无数次鞭子……以后每个月十一日,上面会送一个女人下来,十一日以外不许想,十一日那一天不许不做。如果有违抗,就去死。”右手忽然很有些倾诉的yu望,怀中软玉温香的女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你能想象么?一个人如果在死的面前,真是什么都能改变。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是不能在不合适的时间有冲动的,是的,每一块肉,每一条神经,都必须接受上面的安排。” “我不想,我那段时间越来越讨厌忽然接到命令和女人做。”右手抱着头:“我们每个人都在应付差事,真他妈受够了。有人死了,也有人彻底被折磨到不行了,一直过了三年,我的教师才接到命令,停止看着我。” “难道……这个也可以勉强?”红萼迟疑道。 “是的,只有控制住自己的愿望和元气,才能练成一等一的功夫。江湖上那些被酒色掏空了的大侠,又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只能照做,除非去死,或者……也可以在那个晚上选择一辈子不做了。” 红萼笑了:“当然不会有男人为了不做宁可变成太监。” “你错了,真的有过一个男人,他宁可选择阉掉。”右手抓起她的下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是女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下巴快要被捏裂开,红萼嗫嚅着:“若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早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不错……不错……他确实不把自己当人看。”右手低低咆哮:“只是他那时候还很正常,我们每一个人都经过了最严格的检查,为什么上一个女人这么难?” “我不知道……”红萼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出了心中的答案:“不过我曾经见过一个痴情的男人在心上人大喜的日子出家……或许和他一个道理。” “你说什么?”右手哈哈大笑起来,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嘿嘿,这个说法还真他妈新鲜,左手因为喜欢一个女人所以干脆做了太监?嘿嘿,哈,你随便找一个男人,说给他听去……喜欢一个女人可以不做男人?红,那什么红萼,你想的是不是太天真了?” 红萼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慢慢地说道:“你不会懂的,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又偏偏知道此生无望……唯一的结果,就是自毁,这不过是自毁的手段里比较极端的一种罢了。” “哦?”右手眯起眼睛,安静了一点:“那他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红萼哑然,以她的心智,确实不能再洞察这本已激烈的动作之后的冷静。 “我一定要知道,他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右手食指紧紧按在印堂上,浮在心中多日的疑惑慢慢清晰起来,轮廓隐隐可见:“他谋杀了一个男人,留下一个怪物……他要做什么?” “我……又听不懂了。”红萼怯怯地回答。 “你不需要再听懂了。”右手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你什么都不用再听懂了。” 他的手忽然锁住了红萼柔软的喉骨,只要收紧,她就连喊都喊不出一声,右手想了想还是最后交代了她一句:“乱红楼的女人,只能有一夜,一夜之后,都要处死,没有一个活人可以听我们的秘密,你明白么?” 红萼用力点头,忽然又用力摇头,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疯狂的恐惧,若是可以开口一定会大声尖叫。 “不过……”右手忽然又放松了手指:“我或许可以帮你做件事情,做为交换。你现在要什么我都不能给你了,我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就有人过来把你处理掉。你说说还有什么遗愿吧。” 红萼惨笑,摇了摇头。 “你临来之前……正在做什么?”右手不甘心地提示了一句,“你跟的那个男人,要不要我提拔他?” “临来之前?”红萼已,慢慢绝望:“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秦淮河投靠一个女人,可笑么?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扔开过我一次又追上我罢了,我不会再为他做什么。” “看来我真的帮不上你了,那个女人是你朋友?”右手的眼中又慢慢露出杀机。 “一面之缘而已,秦淮河上的碧岫,哪有我这样的朋友?”红萼虽然害怕,但心里也是惨白一片,死了就死了吧,活着本也没有指望——做那个傻子的洗衣婆么? “碧岫?我听说过。”右手的手指又一次搭上红萼精致的面庞一点点下滑:“没想到还有人有这么大面子,这位花魁姑娘好像是出了名的傲气。” 眼睛、鼻子、嘴巴……红萼并不了解对面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纷纷乱乱的迎送生涯,王家的苦闷,道路的艰辛……人的往事总是会在最后的瞬间涌上心头,她忽然哭叫着:“罢了罢了……你杀了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因为杜镕钧一句话,我就傻子一样向秦淮河跑,活该找死!” “你说什么?杜镕钧!”右手的脸顿时凝滞:“他说什么了?你不要怕……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没有什么事情,偶遇而已。”红萼奇怪于这个男子脸上也会变色:“他说,叫我去找碧岫,就说是京冥让我去的,碧岫一定会好生照顾我。” 右手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容,听见“杜镕钧”三个字已经是意外,没想到,居然还有京冥。 “我终于知道你躲在什么地方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披衣,向外走去。 “大人!”侍立门外的下人们一起躬身。 “那个女人……”右手皱了皱眉,送去审问口供,也是死在牢里;若是叫他们留给自己呢?又麻烦的要命。他挥挥手:“做掉吧……” “是。”乱红楼外也不知埋了多少女人的尸骨,那些当差的小厮侍卫,只怕比楼外任何一个杀手都沾过更多的血腥。做掉一个用过了的女人,就好像扔掉一件穿破的衣服一样,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右手走出了乱红楼,楼外的天空一片湛蓝,初冬的清冽让人振奋无比,至于那个女人,有什么过去什么委屈,早已不是他所能记得的事情。 “备马!喊上七厅几个兄弟,有事做了!”右手急急忙忙的吩咐,七厅,又称“五指厅”,是他的嫡系属下,也是演武堂精英里的精英。 京冥这个家伙,居然突破了他这么多重防卫,还居然在他眼皮下放走了霍澜沧!右手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喃喃道:“我让你跑了两次……但是,绝不会有第三次了!” 杀戮的yu望顿时充满了胸膛,背后的鞭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看来演武堂治伤的药膏果然灵验。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只有弱者才喜欢忆旧。 “大人!”转眼间,七厅二十三名杀手已经整装待发。没有询问,只有彻底的服从。 “走——”右手翻身,上马,向遥远的南方打马而去。身后马蹄翻飞,激起了北国大地一片风尘。 第十五章 君量当一杯 一阵从喉咙里迸出的咳嗽,惊破了一屋的宁静,素衣的少女眸中满是担忧,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诺颜。”身后,火鹰捧上药碗,示意她随他出来。 “喂!”诺颜愤愤仰首:“你不是厉害的很么?怎么,怎么爹爹这么一点小毛病到现在还治不好?” “秋冬之际,本来病症就容易加深。”火鹰皱眉:“更何况,你爹的病在这儿。”他轻轻的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怎么办,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诺颜烦躁地摇着头,“读过几本书很了不起么?这样的世道,能活下去就万幸了,还讲什么气节,和谁讲啊?” “你爹不是因为什么气节才病倒的”,火鹰摇了摇头:“是因为怀疑,他坚持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忽然就这么被毁了,或者说,他逃避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就这么来到面前,他撑不住。诺颜,我也没法子治别人的心病的。” 诺颜的眼光转为一种凄冷,火鹰多少有点担心,眼前的女孩子早就不是昔日的大家闺秀了,她胸中的怨气在与日俱增,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她的愤怒。 “他……还好吗?”诺颜忽然问,火鹰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 “很好,他现在和霍帮主在一起,就快要到京师的总舵了……你要不要见他?”火鹰问,略带苦涩。 “我不要!”诺颜忽然大声道:“我见他做什么,难道我们现在还有资格谈婚论嫁么?” “你还真是奇怪。”火鹰打量着她:“诺颜,上次你就执意要我带你离开他……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小杜子。” “是,我知道……只是那又怎么样?”诺颜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沉吟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他心里的诺颜还是昔日的诺颜,但是我面前的杜镕钧,早就不是昔日的杜镕钧了,我和他在一起,他的仇还报不报?一个江湖人,本来功夫就不好,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还能有什么活路么?他……他其实若是真和霍姑娘一起,倒好得很。” 火鹰忍不住笑了,杜镕钧和霍澜沧在一起的话,即使诺颜忍了,恐怕有个人再也不会“好得很”了,不癫狂才怪。 “你……你帮帮我,我不要他再那样念着我!”诺颜看着火鹰:“你知道么?那一天我在他面前脱了鞋子,他惊讶地几乎晕倒过去……我不是大小姐了,他更不是公子,我们在一起,只能彼此提醒过去,他还有江湖可以投奔,我有什么?” “诺颜……”火鹰皱了皱眉,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阿龙哥哥——”诺颜忽然走近一步,脸色惨白,眼光却是执着而坚定:“帮帮我……他若是报仇以后还那么喜欢我,我就去、和他终老一生。” 阿龙哥哥?火鹰心底一遍遍咀嚼着这四个字,曾经在寒冬一样的少年唯一给过他信任和关爱的四个字,终于不动声色地答应:“好,我依你就是了。” “诺颜——快来快来,你爹喊你。”屋内,是母亲的叫声。 诺颜脸色一变,匆匆忙忙奔了进去,火鹰连忙也跟了进去。 “诺颜……爹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你说说。”病榻上,金陵名士方北辰早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火鹰笑了笑,退了出去……自己终归是外人罢了。 “爹,什么?”诺颜下意识拒绝着父亲的任何交代,竟然有遗言的味道。 “你和镕钧……”方北辰想了想才开口:“毕竟是有过婚约的人。” “我知道了。”诺颜站起身,声音有些僵冷:“爹你放心,女儿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绝不会做什么败坏门风的事情……我是方北辰的女儿,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说罢,她匆匆捧了药碗,夺门而出。 方北辰的后半句话被她梗在喉咙里——这孩子,我是想告诉她,若真心喜欢阿龙,就去把婚约退了啊……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无论国事还是家事,他都已经无力过问。这个女儿,只求她平安无事,自谋多福了。 诺颜刚刚奔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皂衣人毕恭毕敬地向火鹰禀告些什么,她心道这是人家帮务,不便多留,就转身欲退回去。火鹰冲着她一摆手:“诺颜,杜镕钧到了。” 杜镕钧到了么?诺颜只觉得手一抖,药碗险些跌破,这短暂的失态顿时被火鹰看在眼里,温和一笑:“你要不要见他?他马上就到。” 说罢,在脸上轻轻覆上了面具。 诺颜轻轻点了点头。 “澜沧,你是说这个破巷子就是总舵?哈哈、哈哈哈……”声音清越不羁,标准的官话里略略夹杂了一丝金陵口音,赫然就是杜镕钧。 “瞧瞧,又没见识了不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二人极是亲昵:“这条铁四胡同在江湖上有名的凶险神秘,就凭你若是能进来,我帮主的位子拱手相让!” 胡同一端,一男一女的身影骤现,杜镕钧轻轻扶着霍澜沧,两个人好像兴致极好,一路说说笑笑地过来。 澜沧?诺颜忽然觉得胸口一闷……他们,已经这般亲昵了么?鬼使神差便挽住了身边火鹰的胳膊,她心中翻腾,也不管火鹰的目光如何地炙热起来。 杜镕钧忽然顿住了,朗笑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个个冰雹,砸在每个人心头:“诺……颜?火鹰,你他妈怎么回事?” “你也长着眼睛,瞧不见么?”火鹰微微一笑,揽住了诺颜的肩膀,诺颜浑身一震,却终究没有避开。 霍澜沧一惊,她和杜镕钧相识至今,却从来没见他如此失态过。更何况,火鹰一向视天下女子如无物,而此刻的温存款腻,却也是丝毫装不出来的。 杜镕钧的眼睛慢慢变成血红——诺颜,他魂牵梦绕的妻子,如今平静地倚在别人怀里,微微哀伤地望着他。 “火鹰……你混帐,你以为救了她就能欺负她?”杜镕钧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抽出腰刀,向前冲去。 霍澜沧大惊,连忙拦住了他。火鹰脾气一向不好,杜镕钧真要冲上去,不死也必定掉层皮。 “澜沧”,火鹰笑笑:“这种蠢货,你救他干什么?” 火鹰的话更是让杜镕钧火冒三丈,几乎拼了全力要向前冲,霍澜沧右手扣住他右臂曲池穴,左手猛地向后一带,大喝道:“你疯了,不要命了么?” 杜镕钧挣了几次没有挣开,口里喊着:“诺颜,诺颜……你干什么?怎么回事?”心中愈来愈急,猛地一肘向后反撞,右臂挣开,一刀竟然向着霍澜沧劈了下来。 两股劲风一前一后而到,前面的是一缕指风,堪堪弹去了他手中兵刃,正是火鹰发出。后面的却是一颗石子,凌厉之至,正中他右肩,杜镕钧只觉得右肩剧痛,关节竟然断了。 在场诸人一起一愣,向胡同口望去,火鹰低低一呼,霍澜沧却极是惊喜地喊了出来: “京冥!” 胡同口的转角处,正是京冥,一袭青衫满是灰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一路北上而来。 他脸色极是难看,左手另一颗石子蓄势待发,杜镕钧若是还敢有什么动作,京冥势必要取了他性命。 杜镕钧也是一时情急,此刻也极其后悔,霍澜沧也不知救了他几次性命,这一回如果真是误伤在他手下,恐怕百死莫赎——只是别说还有火鹰和京冥两个绝顶高手环伺,仅凭他这一刀,想伤霍澜沧,怕是还差了几年火候。 霍澜沧皱眉,扯开他衣襟看时,只见右肩关节竟被打得粉碎,若不立即救治,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她回身道:“京冥,你下手太重了!还不快过来看?” 一旁诺颜正要奔过去,见霍澜沧已揭开杜镕钧的衣衫,本已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京冥心内微凉,想自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见面,澜沧开口却是责备——只是刚才那粒石子却是下手太重,眼见杜镕钧刀已劈下,他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火候力道?他微微一笑,走上道:“无妨,我这里有救伤的灵药,管保无事就是了。”说话时已经将杜镕钧肩头碎骨扶正,摸出药膏一层层涂了上去。 霍澜沧自幼也不懂什么避嫌,却不知适才举动竟然惹得两个人不悦,依旧摇头道:“镕钧,你太冲动,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和自己人动手?” 火鹰的目光却在京冥脸上逡巡了两圈,忽然道:“京冥,当时情况我也曾听说,你怎么从乱军中逃出命来的?” “你怕是有几个月动不了手啦”,京冥轻轻为杜镕钧包扎停当:“抱歉,我……” 他忽的摇摇头,似乎要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说辞,转向火鹰道:“放心,没弄清楚谁在陷害我们,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霍澜沧吐了吐舌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问候京冥,微笑道:“对了,京冥,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伤好了没有?” “我没事。”京冥轻轻低了头,语气温存,眼底却是锐利的杀气,斜斜瞥向火鹰:“你放心!” 没想到霍澜沧和杜镕钧也正好赶到了北京,更没想到杜镕钧醋海生波,险些和火鹰打了起来——看来他选择揭牌的日子实在大大不顺,为时还是过早了一点。 随后又是一瞟,看见一边的诺颜,京冥心里忽然一软,心道连杜镕钧都承受不了的打击,这么一个不会武功不通世务的年轻女孩子卷进来,也不知心里如何难过呢。他向着诺颜微微笑道:“方姑娘……巷口风大,不如你回去歇着,等我们这群人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诺颜心下感激,没想到自己心思竟只有这个陌生人才顾忌得到,点了点头,转身回屋。 “诺颜……等等我!”杜镕钧着急,捂着肩膀就跟了过去。霍澜沧刚要拦他,京冥左手虚挡道:“他们的事,总要自己解决的。” 霍澜沧抬眼看去,见他本就清瘦的脸更加清矍,即使隔着一层面具,还是能感觉的到他的憔悴疲惫。霍澜沧忍不住道:“你……你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伤真的好了么?” “澜沧,我没有想到你也在这里。”京冥拍了拍她的手背,直视火鹰:“我是来找你的,火鹰,有些事情……我们到了挑明的时候了。” 火鹰哈哈一笑:“哦?是么?京冥,我要跟你说的是,如今我们还在同一条船上,你最好想清楚再翻船,免得大家都上不了岸。” “这么说你承认了?”京冥眸子忽的一闪。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京冥。”火鹰的声音略略低了些:“只可惜事情未必和你想的一样。真正的聪明人是要学会装糊涂的……” 京冥深深吸了口初冬的寒气,火鹰说的不错,无论他如何猜想,现在揭开所有的谜底,结束所有的交易还是早了一点。或许……只是因为涉及澜沧的利益吧,涉及到她,自己永远不能做到绝对的冷静。 “我答应你。”火鹰似乎看透了京冥的犹豫:“至少绝不伤害到她。” “好,一言为定。”京冥立即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霍澜沧奇道,她一向也以心思缜密著称,但是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她的推理显然有些不够用。 “没什么。”火鹰和京冥同时说道,又一起微笑起来。 “你说什么?他是杨磏龙?那又怎么样?”小屋里,传来了杜镕钧的吼叫声。 京冥忍不住摇了摇头,对女孩子这样候,只怕会适得其反。 “不行!你不能再留在这里……跟我走!”杜镕钧继续叫着,接着是诺颜的惊叫声。 京冥看了看火鹰,似乎想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他心中那个女子的地位——但是失败了,火鹰丝毫不动声色,静静站着。 一声苍老的低吼声,接着就听见杜镕钧道:“岳父……好,方伯父,你说什么?” “你!你们!”杜镕钧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我走就是了!我迟早会胜过那个什么不知廉耻的什么龙的!” 他捂着右臂,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从三人身边经过。霍澜沧一惊,随后追了过去,叫道:“你别乱跑,这里到处都是埋伏!” “不知廉耻的什么龙?”京冥忍不住笑了一下。 “是杨磏龙,不是不知廉耻的什么龙。”火鹰回笑了下:“我要是你,就一定不会还留在这里……我听说,右手去了金陵。” “金陵?他又去惹谁的麻烦?”京冥实在不想回忆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家伙,好像不要了自己的命,他就活得不安稳一样。 “我听说,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你和一个叫碧岫的女人关系很不一般……”火鹰看着他,意味深长。 “什么?”京冥的脸色一下子全变了:“不可能……碧岫,连你也不知道碧岫的……” “我还听说……这个消息是杜镕钧告诉另外一个女人的。”火鹰随口道。京冥额头上几乎有汗,他当然明白,火鹰口里的“听说”都是千真万确的机密,他决不是随口胡说的人。 只是现在、只是现在……右手已经到了哪里?京冥缓缓吐出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惊恐:“右手他……他什么时候走的?” “恐怕已经到了秦淮河了。”火鹰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救她?”京冥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不是我们铁肩帮的人。”火鹰的声音冰冷而绝望:“更何况,金陵一带的分舵早被那个家伙毁的差不多了,我不能冒险暴露其他的兄弟。” 京冥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你也不用这么绝望”,火鹰安慰了一句,如此无力:“右手忽然放过她,也不一定。” 京冥摇了摇头,他太了解碧岫,那是个爱憎分明如同冰火的女子,右手不亮身份则已,一旦亮了身份,就决没有第二条路的。 “我去金陵。”京冥说话一向简单了当。 “送死么?”火鹰皱眉:“你也知道自己和右手的差距……金陵分舵现在也群龙无首,根本帮不上你。” “我……”京冥愕然。 “服了第几次轮回散了?”火鹰的目光锐利如炬:“你当真以为自己的命不值钱?不折腾掉不心甘情愿?” 京冥霍然抬头,看着这个锐利深沉的男子,不知他何以能看透自己的本心。他究竟是敌是友?要救自己还是要除掉自己?京冥又一次对适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走,跟我走。”火鹰似乎忽然下了什么决定,他今天难得的多话:“我把第八层‘乾坤通达’的心法教给你。” 京冥眼睛一亮,火鹰跟着微笑了:“我们有言在先的……不是么?” 铁四胡同的一处小院里埋着几个神秘的石室,神秘到只有两个人知道。火鹰的手里捧着一杯淡绿的酒,看着京冥背上惨不忍睹的伤口,怔怔地发呆。 合作也有了七八年了,从心里说他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同他一样的隐忍淡定,又似乎一样的对生命绝望,他们有着类似黑暗的过去,还有着……同样没有将来的将来。 昔日京冥带着波斯明教的密功心法而来,只可惜薄薄的小册子,前一半是波斯文,后一半却是用极其晦涩难懂的古汉语篆文写成。京冥在成长的岁月里,一边苦练前五层心法,一边找来大堆古籍密典,研究文字,推演心法,但是一字成误,满盘皆输,强攻第六层的时候,竟然走火入魔,险些成为废人。 也就是在那一年,杨磏龙和霍家父女联手经营铁肩帮,杨磏龙目光何等独到,一眼就看出京冥身怀绝技而自苦,两个少年一拍即合,杨磏龙替他译出后四层心法,二人互相护法,同练玄功,互通有无。但是不知为什么,杨磏龙的武功忽然突飞猛进起来,京冥看得吃惊无比,又无可奈何,最近一两年里,二人互有怨怼,悟出的行功心法,也各自藏私起来,京冥的进步顿时慢了下来 “视心之道,非强力,非逆天,非倒行,丹田之力有尽,而百脉皆为丹田;心力未必心生,无魔处皆生心力。正逆之道,互行互辅,互为君臣,可达天听。”火鹰缓缓念道:“灭三奇,小周天自分六仪,五音为戊,五念为已,肝火为庚,百骸为辛,气脉为壬,心思为癸,六甲同隐,咄!” 一直苦求内力的滋长,却没有想过内力未必发由丹田,京冥按照火鹰的指教收敛六仪,以百脉为丹田,六十四路阴阳之气在体内汇合融聚,渐渐忘记了何处是穴道,何处是五脏,只有内视的无垠宇宙,缓缓滋生着新的周天,祥和而大欢喜。 好一个京冥,悟性确实极高!火鹰欣慰地看着他转为祥和的面孔,却又开始扭曲痛苦,嘴唇轻轻蠕动着,火鹰皱了皱眉,凑过去听时,他喊的正是: “澜沧……” 第八层的心法已经到了洞明生死轮回的境界,难道,他还是忘不了霍澜沧?火鹰愣了愣,这两个人,前世别是有什么孽缘吧! 他的嘴角微微带了嘲讽——也不知他自己打通这一关的时候,念念的会是谁的名字。 京冥脸色越来越青,火鹰再不犹豫,一步上前,捏开了他的下巴,将手中的酒倾入京冥口中,然后一掌击在他天灵之上,运功助他。 “什么酒?”京冥缓缓吐了口气,火鹰知道他八十一路小周天已轮回完毕。 “我也不知道,既然这一路心法叫做‘乾坤通达’,这杯酒也不妨叫做‘天地乾坤酒’。”火鹰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原来你和我都不是靠自己心力就能冲破玄关的人。”京冥苦笑。 “谁规定一定要用笨办法冲破玄关的?”火鹰笑笑,做出这杯酒来,他确实也费了极大心思,他本来就是机巧之人,不是修道之人。 “火鹰,不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京冥还是不解,“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你我不妨再干几杯。” “哈哈!哈哈!”火鹰冷笑道:“天地乾坤酒,你以为自己还有几杯的量么?” 京冥微有些尴尬,不服气道:“我没量,你有么?你又是几杯的量?” 火鹰轻轻扔开酒杯,一字字道:“一杯,和你一样……也只是一杯而已。天地入酒,无论是谁,也只能喝得了一杯的。” 京冥知道他一向喜欢故弄玄虚,也只好听着。火鹰继续说:“其实只是极其强烈的麻醉剂和致幻剂,我也是从你的轮回散那里得来的灵感……至少可以让你暂时忘了心里的名字,练过这一关。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为‘忘情酒’,不过我嫌这名字太婆婆妈妈了。” 好一个天地乾坤……好一个忘情!京冥看着火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火鹰也忍不住笑了,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京冥心中忽然对火鹰又生了一丝敬意,自己冲关成功是靠他的护法指点,而他自己却是硬碰硬成功的,想着他一个人在密室喝下不知多少剂量的迷幻剂,成功的可能性极低,而只要和他料想的不对,就是死路一条。 “火鹰,你也是贱命一条啊,你也靠忘情才能活到今天啊……没想到,没想到。”京冥嘿嘿冷笑起来,酒精和迷幻剂的作用依然未曾褪去。 火鹰脸色一变,一指点上了他的穴道:“你喝多了……”他轻轻说。 没有喝多吧……一杯……彼此的量都仅仅是一杯罢了。 第十六章 权且浪花中睡 北国乍起的寒风里,杜镕钧和霍澜沧还在争论着爱恨,京冥和火鹰依旧沉醉于情仇,烟波浩淼的秦淮河,却已渐渐平息了一场波澜。 那个女人啊……右手站在河边,衣衫残破,面孔黑败,还在感慨着适才的一幕…… 这本来是个明媚鲜艳的早晨,江如玄玉,水似琉璃。 秦淮河上的画舫一夜笙歌,此时还没有挑起珠帘。清晨的薄雾如同美人酒醉后的眼波,葱葱茏茏地抛了满船。 碧岫姑娘正解散了长发,洗净胭脂,想要休息。昨晚和金陵三位公子大行百花令,也不知吃了多少杯酒下肚,只觉头重脚轻,身子酥软地举不起步来。 一个妖冶冰冷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回荡:“姑娘们,你们唱吧,笑吧,你们总也逃不过我这一天的,这是风尘女子的宿命——” “姑娘,先擦把脸吧……姑娘……”小丫鬟的声音和记忆里女人的冰冷纠缠在一起,碧岫的头慢慢痛了起来——不知是从多久以前开始,每每酒醉,就会听见这无情的诅咒,让她在歌舞升平的长夜畏惧不已。躲不过了么?难道她走得也不过是前人的旧路,也免不了从风月场狼狈褪去? 如果真是如此,她也可算是非常不幸了——毕竟,这些年,她活得太清醒。 一样是毁灭的命运,清醒的活着是不是上天的折磨? 碧岫用力揉着鬓角,丝毫不在意一头秀丽的长发——昨夜,是她十九岁的生辰,那是秦淮女子最灿烂最骄傲的年龄。 但是,之后呢? 她忘不了自己第一天被带上流云画舫的时刻,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女子用世上最得意也是最阴毒的目光看着她,好像伥鬼望着虎口里的行人。 这诅咒……也是那时候埋下的吧? “姑娘……”小丫鬟听她喃喃地咕哝,大声问着:“你说什么?” “京冥!京冥!”碧岫忽然清楚而大声地喊了出来:“带我走——”她没有哭,两行泪水却乍不及防地滑入了鬓角,将菱花绣枕浸得透湿。 门边正在收拾她卸下妆奁的妈妈愣了愣,双手一乍,将小丫鬟们一起赶了出去。 这女子呵……是自己手里经过的第三个花魁了。也是最骄傲,最镇定,最有主见的一个,但是酒醉后的样子还是和别的姑娘一般无二,从良、从良、得配良人,是多少女儿们毕生的梦想? 等碧岫姑娘出了门,就把这流云画舫和流云楼卖了吧,自己也是将近花甲的人了,该享享清福了…… 挑开帘子,那妈妈却嗳呦一声叫了出来,门外,站着个高大冷漠的年轻男子,眼光里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她害怕不已。 “公子……公子是?”老妇人慌慌张张看了依旧躺在床上流泪的碧岫一眼:“现在还不开舱,公子晚些时候再来吧!” 那年轻男子向前迈了一步,年迈的妇人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双腿也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她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了,只是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一个秦淮河的鸨母,自然不知道,那叫做“杀气”。 这个年轻人,正是右手。 没有错了,刚才他已经听得真真切切——床上的女人在大声喊着京冥!就凭这声喊叫,他已经可以要了她的命。 潮红的面颊,酒气冲天,有传说中那样的美貌么?右手更不再怜惜,轻轻拿起一边的酒壶,对准碧岫的脸,浇了下去。 “公子有话好说——”那妈妈刚刚颠着奔上来,已被右手反手一个耳光打了出去——是死是活他甚至懒得再看一眼。 酒水涌进了碧岫的鼻腔,她用力地咳嗽起来,费劲地张开了眼睛。那一刻,右手忽然明白了这个女子何以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她睁眼的那一瞬,实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即使捧来世间所有的珠宝,在这样的眸子面前,也必然会黯然失色;即使是摘下天上所有的星辰,在这样的眸子面前,也一样会黯淡无光。右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沉醉的烟花女子,如何会有这样的一双明眸,似乎看尽烟火,未染风尘。 “你是……你是……”碧岫用力地皱起眉,扭过头,要躲避淋下的酒水。 右手一把扯拄她的头发,声音如同梦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右手……喏,就是这只杀人的右手。” 杀人?右手?碧岫最后三分酒也彻底地醒了,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你是找京冥的麻烦?” 右手忍不住微微点头以示赞许,这女人果然聪明,可惜事关京冥,无论如何不能给她活命的机会。 “我和他……”碧岫也知道说“不认识”或者“萍水相逢”恐怕任谁都哄不过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不过是音律之交,大人又何必为难我一个青楼女子?” “音律之交?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音律之交。”右手掷开她的发髻,走到船舱一壁,轻轻一扳,适才所站的地方当即落下一面网来,碧岫的脸色顿时化作死灰。右手却颇是得意:“这个机关虽然简单,不过会这等手法的天下决不会超过三个……碧岫,音律之交会在你流云画舫上流连竟月,还为你埋下机关暗道?说,他在哪里——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他诱来?” “大人……”碧岫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毕竟是弱女子,而且看不见一个下人奔过来帮忙,也不知他们都被怎么了。 “大人?”右手继续毫不留情地寻找着她话里的蛛丝马迹:“知道喊我大人,就是知道京冥是乱党!” 碧岫被他的思维搅得头晕脑胀,张了张嘴,居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我不是锦衣卫,但是……我比你听说过的任何一个锦衣卫都会逼供。”右手又一次扯拄了她的长发:“你是现在招呢,还是非要尝尝我的手段?卢碧岫,你这样一个烟花乐籍的女人,我即使杀了一千个,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的。” 短暂的安静,几乎听得见画舫下淙淙的流水。 碧岫忽然觉得好冷,从未尝过的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想过万千种结局,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死法。 不……其实她本来还应该有机会的,但是这个人太强,她在这个人眼皮下连动的可能也没有。 右手一声冷笑,已经撕开了她的衣衫,衣衫下,碧岫的肌肤冰冷如水银,柔滑的不带一丝滞腻。 “好……果然是个尤物。”右手的目光里露出兴奋和嗜血:“如果我一点点剥了你这层皮,碧岫姑娘,你还那么嘴硬么?” 他手指一划,碧岫的左踝已落下一道血印。那杀人的右手,果然冷酷而镇定,似乎打定主义要玩一个残酷的游戏。 金壁辉煌的流云画舫,顿时充满了血腥气。 那样洁白修长的小腿,盛开着青春的蛊惑,即使是魔鬼也会动心。但是右手比魔鬼还要冷漠,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层皮、一层肉、一层骨,足以为受刑者带来比死亡更惨烈的痛苦罢了。 多年的训练,早已让他成长为只见骨骼的庖丁——只不过他解的是人。 碧岫在他的手掌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大人……”门外,忽然有一声轻唤,右手停下了即将开始的酷刑,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这批手下是绝不会轻易打扰自己的,除非,是有了什么超乎控制的事情发生——但是这秦淮河上,又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京冥?右手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秦淮河上,竟然不知何时慢慢驶来一艘异域的船只,红底金菱的徽纹分外刺眼,右手的瞳孔在瞬间收缩起来——那是,那是…… “武田家的家徽?”右手冷笑:“阴魂不散的倭奴,居然又到了……” “碧岫姑娘……”一人手持羽扇,走上船头,大声道:“有贵客到了,还不出来迎接?” 右手不禁哑然,那人正是侍讲赵恢,官居右春坊右庶子,没想到竟然也是碧岫的座上之客。 “碧岫——”赵恢已经看见了右手,他一届文官,并不认得右手,但流云画舫上忽然多了许多皂衣卫士,怎么看也是不对。 “赵大人……”右手淡淡道:“我正在办案。”随手一亮,竟是锦衣卫的腰牌。 锦衣卫横行天下,无论百官黎民,见之无一个不避若猛虎,但赵恢为难地看了那船舱一眼,压着嗓子道:“这位大人,那边来的是武田家的公子,他对碧岫姑娘可是一片痴心……今天就算是严太师亲至,恐怕也要避让避让,你看……” 甲斐武田乃是日本战国的望族,右手也有过耳闻,知道今日赵恢所言并非虚言恐吓,权衡再三,也只得恨恨放手,顿足道:“好,我就放你一次,倒要看看,下一回有谁来救你!” 流云画舫里,传来一声轻轻叹息,随后就是琴声扬起,碧岫在舫内低低问着:“原来武公子是东洋望族,失敬,失敬。” 轻轻一碰,双船已经靠拢,几名黑衣武士当即搭上跳板,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缓缓踱步而出。 “碧岫……”他展颜一笑,一口中原官话字正腔圆,袍服上的家徽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这里是秦淮河,不是空廓的长江,右手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里杀人的。他一皱眉,向手下打了个手势,几个人跳上来时小舢板,静观动向。 流云画舫里,碧岫空灵忧伤的歌声已经扬开: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为菩提之种…… 随着琴声,那男子雄厚低沉的和声也随之响起: 懊恼之情, 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 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想不到这女人还会唱东洋的小曲。”右手索性坐在小舢板上,静静等候那名“贵客”的离去。 白衣的右手,黑衣的侍卫,如同暗夜里吸血的魅影,阴冷的目光刺透薄薄的船壁,他们有的是耐性…… 碧岫扯了扯裙踞,盖住了流血的脚跟,心思也终于慢慢镇定下来。一个月前,这位自称姓武的公子单身而来,她也只当寻常买欢客,清歌一曲,然后作罢。只是他留下一粒明珠,道是一月后再来拜访,就唱着适才那只小曲,飘飘而去。 今天他又来了,碧岫早已阅人无数,自然看得见那男子眼里的惊喜和痴恋。 “你的琴音已经乱了,碧岫。”武田盯着她。 “铮”,碧岫的指尖无力地停下,眼下的自己确实已经没有心力再抚琴了:“人呢?怎么没有人送茶?”她抵唤,似乎要打破这诡异。 “没有人了,都被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杀了。”武田直视她慌乱的眼神:“他是高手,有机会我一定要会会他。” “是么?” “碧岫姑娘,你还掩饰什么?你明明知道那个人就在附近,他等着你,等着杀你。”武田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带着深山水潭一般的蛊惑,不自觉地胜券在握:“但是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碰你的。” 这是一张还算得上俊美的面孔,修眉凤眼,乌黑的瞳孔与玄衣同色,武田,武田曻家,带有纯正血统的武田家的传人。 武田,既然你已经来了,还迟疑什么?碧岫柔柔地笑了,他贪恋的本就是她纤细如处子的身躯,美艳不可方物的颜容。 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武田开始喘息,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却藏着冰冷的目光,琴声停顿的一瞬,所有的书卷气也随之流逝,有的只有最原始的蛊惑。 “和我回去,我带你去一个有樱花盛开的原野”,武田的手慢慢侵入她的怀:“你可以永远唱下去,跳下去……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 “难道我真的只能做一辈子歌女?”碧岫的声音也低得暧mei:“如果,我不喜欢离开故土,你会不会留下来陪我?” “我会把整个秦淮河送给你,碧岫。”武田的手动得更快,囊中的文书散落一地:“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中国女人……” 是么?碧岫昨夜的宿酒似乎又涌上心头,她似乎已经不胜娇羞,一双纤纤素手扶在床柱上,依稀是邀请的姿态。 “武田……”碧岫几乎是在呻吟:“你知道么?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再挨饿,我不要被人欺负,我恨,我恨……我恨这秦淮河上的女人,我们就像是毒蘑菇一样,很美,但只能长在这船上,卖笑,卖唱,你明白么?” “唔……” “女人们总是很贱,我恨那些姐姐们,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对朝夕相对的姊妹下手;我做不到,我常常想,如果有一艘船是我的,那有多好,我们姐妹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啊——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懂……” “你不懂的,我一开始在恨那些臭男人,我讨厌那些玩弄女人的畜生,也瞧不起那些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 “说的对,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可是,武田,武田少爷!这是什么世道啊,天下十万男子,九万不能保全自己的妻儿姊妹,一万却在花天酒地里……” 武田的手冷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赤裸的胴体,泛着些微的粉红,碧岫清澈如洗的眼睛布满血丝,胸膛在起伏着——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碧岫坐了起来,虽然赤裸,却带着不可逼视的高贵:“我痛恨那些没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比如,那个刚刚离开的狗,双手献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羞愧。” 武田的手掌举了起来,似乎在犹豫着这一耳光要不要掴下去:“闭嘴……闭嘴!你要怎么样,他就在外面,你要不要他进来看看你的样子?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你打啊……”碧岫微微扬起脸:“喊他来,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没穿衣裳,难道还比不得那些没有廉耻的畜生不成?” 最后的叫骂尖历而刺耳,门外侍卫的武士和官兵一起涌了进来,看见衣衫不整的武田和一丝不挂的碧岫,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都站着,别动。”武田冷冷:“我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你说啊?刚才不是很厉害的么?” 碧岫索性站了起来,微微的转了转身子,眼下大概是辰时将尽的时刻,白炽的阳光洒了一片船舱,大门洞开着,门外的秦淮河渺沔溟漭,显得比平日宽阔了几倍,反射着初冬寒冷而略带温暖的太阳。 “我到这个流云画舫已经五年多了,五年,我不知看见多少小姑娘没了爹娘,被送到船上……武田,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做的?是你们,五年里我亲眼看着你们一次一次闯到金陵城,一次一次看着你们杀我的姐妹,你们剥了我们的衣服,也剥了你们自己的皮!”碧岫只觉得小腹一股热气上涌,中气竟然十足,她已经不怕了,看着这秦淮河,这画舫,这一天天长大的地方,她不怕了。 “那些男人救不了她们,但是他们会吹啊,他们一边喝着花酒,一边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扯开女人的肚子,怎么砍掉她们的头脸……”碧岫的胸膛在阳光下高耸,看得几个男人又馋,又恨,武田先是一步走过,挡住了门,生怕她投水自尽。 “武公子……你怕我自杀?我要自杀的话,刚才就投水了,又何必还跟你在床上费功夫?”碧岫双臂猛然展开,迎着一圈或惊讶,或鄙夷,或饥渴,或敬佩的目光:“那个姐姐说,我也会走她的路的……嘿嘿,嘿嘿,现在看来,不会了……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想大声叫,大声骂,我这一辈子,就见过一个好男人,那又怎么样?他守卫的女人不是我,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碧岫没有告诉这些人,她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适才她已经轻轻扳动了机关,十几桶的藏边火油已经慢慢灌满了舱底,所有的肮脏都快要结束了,连同……这么美好的,冬天的太阳。 流云画舫的周遭忽然泛起了一层奇异的油光,埋伏的右手忽然明白了一切,要冲过去救那个女人吗?来不及了……更何况,他已经不可能放过她。 “快!”右手下令:“快走!” 小舢板在用箭一般的速度飞速靠岸,远远看去,一个赤裸着的年轻女人胴体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黑发飘舞着,如死神的魅影在空中纠缠。 “武田!”她大声地叫喊,似乎每每多喊出一个字,就可以多给这个花花世界留下一点什么:“我喜欢你们的那首歌,可是,可是你们东洋人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听呢?来啊,我唱给你听——” 几个黑衣人冲上去,似乎强行要压住她的身体,碧岫似乎已经醉了,纤细的手在寒风里飞摇着——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唱到最后,似乎已经是嘶喊,那曾经唱亮了整个秦淮灯火的歌喉被呜咽和怒火撕扯着。 京冥的机关承袭自明教正宗,十一桶黑油全部流出的时刻,火石必将自动点染。河面上,黑色的油圈已经包围了东瀛那艘带着武田家徽的船只。 那个女人,卑贱肮脏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无畏?右手心底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打动了。 那女人又一次向外冲去,这一回是武田,死死揪住她的头发向船舱里扯,似乎是要强暴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娼妓。 右手第一次觉得脸红了,第一次后悔不该窃听别人的私语……“我痛恨那些没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比如,那个刚刚离开的狗,双手献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羞愧。” 是,她说的是赵恢,但是却如同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一样。 “放开我——”碧岫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起来,那是任何人听见都为之一震的狂吼,似乎是把全部的胸腔、丹田、生命、愤怒都吼了出来一样,尖锐到分不出男女,直刺进每个人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我不甘心——京——” 一声巨响,终于来临了。似乎是整个秦淮河都在响应着那声狂吼,雕花镂金的流云画舫忽然化成了一个震彻九霄的霹雳,浅浅的秦淮,翻着无边巨浪,几乎连河底也在瞬间露了出来。 看不清黑烟里有多少东西被抛上半空,熊熊烈火在瞬间燃烧起来,那是流脂溢粉的秦淮在燃烧,烧着脂粉下的泪痕和脂粉下的生命—— 那尖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京——” “京冥吗”,右手有种说不出地妒忌,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燃烧和牵挂…… 回头看去,只见那些以铁血闻名的锦杀手们竟然一个个呆若木鸡,有几个居然开始发抖—— 这爆炸虽然威猛,火势虽然壮烈,但是对他们而言,本来算不上什么。 但是,有一些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在瞬间被炸毁了。 “大大……大人。”好不容易终于有个人回复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喉头依然干涩:“快走,马上应天府来人,我们解释不了啊……” “走!”右手点了点头,终于保持住在下人面前没有失态——只有他自己知道,迈步的一刹那,几乎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天空依然是冬日恍惚的惨白,太阳依然遥远而温暖。 那样的大火,起的快,灭的也会很快。 一群杀手,第一次脚步不再矫健敏捷,洁白晶莹的躯体和漆黑飘散的长发,如歌如哭的吼声……这一切,实在太强烈,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久久不能散开…… “大人!”几个人吃了一惊,他们看见右手只走了一步,却又回头,看着烈焰冲突的秦淮河,死命地握住了拳,脸上是他们总未见过的屈辱。 第十七章 寡淡青梅无味 “站住!”身后传来了粗野的叫声,右手眉毛微扬了扬——来得好快,这些应天府的无用之辈。 他努了努嘴,身后立即有人亮了亮锦衣卫的腰牌,他的心情并不好,不希望和人对话。 失去了号令天下的那块金印,锦衣卫统领的腰牌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哦……诸位大人。”来人悻悻地退下,并没有兴趣招惹这群来自京城的瘟神。 右手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向前走,哪知没有几步,来人又一次追了上来:“诸位大人留步!” “哦?”右手睥睨道。 “有铁肩帮余孽死守江边,诸位大人都是为朝廷做事,可否助我等一臂之力?” 铁肩帮?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可以刺激得了他,铁肩帮可能是唯一的三个字了——“走,过去看看。”右手淡淡地说。 金陵、扬州的铁肩帮势力不是已经铲除殆尽了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余党?右手轻轻抵着眉心,注意力慢慢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厮杀上。 滔天的一片水,扫去了秦淮河留下的阴影和局促,那是长江,滚挟一切的长江。 离北岸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有大约七八艘轻舟,显然经过了改造,竟然有战舰的一二造型。轻舟四壁,围着牛皮的盾牌和湿透的草垛,一时也看不出有多少人藏在舟里。周遭密密麻麻围了船只,足足二十有余,战圈一点点紧缩,显然被围困的铁肩帮众已经无路可逃。 “大人”,身边的百户回禀:“我们本来是调动人手前往秦淮的,说是有要人出了问题。没想到这群人忽然就开船下江,盘查也不回话,这才知道江边藏了乱党。” 那草垛忽的一转,将盾牌一面对外;盾牌也一转,露出草垛子来。只是这转合之间,右手看见了一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是她么? “一群废物!”右手冷喝一声:“看不见那边是虚张声势的么,谁叫你们用箭?难怪百十个东洋人就敢长驱直入金陵……” 他也不知怎么又扯上“东洋”了,自己摇头一笑,下令:“四壁合围,第一列盾牌兵,第二列长矛手,就这么几艘破船,直攻无妨!” 虽然没有亮出身份,但是号令的气势却并非一般人可以装出来。攻船的水师齐声应命,阵形一变,直攻上去。 右手身形飞掠之间,已踏上一叶小舟,也不用篙橹,双足用力,小舟如风行水上,箭般向战团直冲过去。 “矛来!”右手大喝一声,一柄长矛应声而至,他接过手中,人已飞身而起,借着那一飞冲天之力,长矛划起大半个圆,向着那战甲轻舟砸去。 他这一击的力道何等惊人,那些盾牌被箭雨飞袭多时,早已残败不堪,这一砸下去,七八面盾牌一起倒地,露出藏匿着的惊慌而无畏的人群来。 一马当先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额头的碎发被汗水紧紧贴在一起,手里的刀法已多少有些乱了,口中却还是高叫:“兄弟们不要慌张……快,到秦瑟的船上!来的是右手,你们挡不住他!” “右手”两个字一喊出口,无论是铁肩帮众还是应天府的士兵都吓了一跳。右手在半空中微微一转,人已经落在那艘门户大开的轻舟之上,笑嘻嘻地望着那个大呼的少女:“别来无恙啊……沈姑娘?” 那个星眸俏脸的女孩儿,正是沈小楠。 沈小楠的武功本来就甚是低微,这一番激战更是脱力,看见右手忍不住啐了一口,喃喃:“背运背运,怎么又看见这个瘟神?” 右手轻轻摆手,止住船下官兵的攻击,稳稳站在甲板上,开口:“你不怕死?” “怕,当然。”沈小楠微笑着抬眼:“不怕你而已。” 一忽儿功夫,这艘船上人已撤了个干净,只留下沈小楠一个人,双刀如雪,静静地站在右手面前。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右手沉吟:“照实答我,我放你一条生路。” “免了!”沈小楠嘻嘻一笑,一颗小小虎牙,分外可爱,“你这种人从来不做赔本生意,量你也问不出什么好问题来。” “你说过你生父是个日本浪人,你真的从不介意?”右手盯着沈小楠的脸色,这个问题,她应该无法回避。 沈小楠目光瞬了一瞬,转眼间又化作明朗,脖子一梗,一字字道:“他是什么人,干我屁事!” “哦?”右手的眼睛似乎要直刺入她的心。 “是。”沈小楠毫不迟疑,迎视着他的目光。 二人就这样对视良久,船下的官兵和四围的帮众都觉得尴尬无比,索性动手求个生死痛快也就罢了,偏偏不知这位大人又故弄什么玄虚。 右手忽然横步向前,左掌挥出,凌空已夺下沈小楠的刀来,斜斜劈下,只听的克察一声钝响,船桅落下,砸在江面之上。他左手一提沈小楠,双双落在桅杆之上,向江心滑去,只留下一句话来:“不许动手,等我回来!” 沈小楠一招被制,极是不服,但眼前人武功太高,挣扎也是徒劳,索性看他如何动作。 “是京冥教你的?”右手似乎看不见旁人的任何神色,接着问道:“回答我。” “不是……” 脚下的桅杆一滚,沈小楠几乎落入水中,天地四方竟然都是悬空,她口中嚷着“不怕不怕”,心里却打起鼓来。 “真的不是?”右手逼问。 “废话!”沈小楠有怒气上冲:“你知道你这个人最讨厌的是什么地方么?就是自以为是。你不是要问么?我告诉你,铁肩帮里,我最服气的,帮众最归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霍姐姐……那是京冥根本比不上的。” “为什么?”右手奇道,霍澜沧无论武功智谋胆略,比起京冥,都明显差了一筹。 “她没有私心。”沈小楠骄傲地扬起头:“你懂么?你根本就不懂!你们这些人,每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的阴谋把戏而已,你恐怕根本就不能理解铁肩帮怎么会建帮,又怎么能发展成这样的吧?一个活在黑暗里的夜枭,凭什么问我太阳是什么样子?” 右手并不生气,甚至有些浅浅的羡慕,不懂得计算,无惧于生死的坦荡,又是何等的快乐和幸福。 “太阳是什么样子呢,你说?”他的语气有些温柔,似乎在问着自己最深处的灵魂。 沈小楠抬起头,看了看太阳,有点高,有点远,是温柔而冰冷的白色,她口气也缓和了许多:“你抬起头,自然就看见了……太阳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每天都在,只要你抬头……” 右手抬起头,阳光洒了满脸,鼻梁挺拔,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闪烁不定。 “很多人都以为真正的一帮之主是京冥。”沈小楠打量了一下右手的目光,“但我们都知道不是,真正能够号令全帮的,只有霍姐姐一个人。她曾经对我说过,她武功不如火鹰,智略不如京冥,但是把帮主的位子交给谁都不会放心,因为……铁肩帮要担的是道义,而道义两个字,他们俩似乎都不太明白——而你,你们这群人,更不明白。” 是么?右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个小丫头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她经历过多少?懂得什么?只是……自己又为什么如此迫切的渴望听她“胡说八道”?是因为今天的秦淮河么?是因为今天在秦淮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太阳了么? 右手忍不住又看了看太阳,很亮很白的一个小圈,也并不是很炽烈,却无端地让人畏惧起来。 “如果只能留下一个,你会留霍澜沧?”右手悠悠问道:“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若是留下京冥,铁肩帮还能维持下去;如果只留下霍澜沧,恐怕没多久就……哼哼。” “当然会选霍姐姐。”沈小楠毫不犹豫地回答,如同冰凌砸在冰块上,干脆清泠:“如果霍姐姐都不在了,还叫什么铁肩帮……你以为是你们乌七八糟的一群,只要功夫够好,就可以充老大的么?” 右手看着她,微微笑了……是,霍澜沧确实心胸宽广,不让须眉,也确实心系社稷,令人起敬。可惜这些年来,若不是每日里算计阴谋的京冥为她撑着,这个光芒四射的太阳,也未必留得到今天吧? 令人敬仰是一回事情,但怎么活下去,是另外一件。 看着右手嘴角渐渐泛起的冷笑,沈小楠忽然觉得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在上涌,那是一种被轻蔑的愤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右手,我知道你不懂……你不会懂,而且还在笑我。可是即使是你和我们京堂主,也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只要你在那个什么垃圾演武堂,为你那个主子做事,不管你有多强,多厉害,都不过是一条狗!干吗瞪着我?生气了?是,你本来就是一条狗!你没有是非,没有善恶,你眼睛里只有自己,根本看不见千千万万的人,那些人在你看来,都是蝼蚁,都根本不应该活下去,但是就是那些人,根本就看不起你!你……有父母么?我没有父亲,至少有个娘亲,你有么?你有名字么?我堂堂正正的叫沈小楠,你呢?你连姓都没有!你杀人,没有仇恨,没有立场,你以为我会怕你?大不了一死,你也会死的,你的主子们也逃不了的,我有什么可怕?我看得见太阳,我知道在做什么,我知道做什么开心,怎么死了才有价值……这一切你懂么?你不懂!你连耻辱是什么都不懂!你在地狱里住的太久了,你根本不配看见这个花花世界——要杀我了么?动手啊!我说过,我不怕你的……” 她终于被那两道冰冷悲哀到了极点的目光压了下去,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右手点点头,不动声色:“说得好,有道理……我很久没有挨过骂了,新鲜!新鲜!” 他不再说话,只是双足发力,向隔岸的人群冲去,沈小楠吃了一惊——难道,他真的有毛病?把自己抓出来,只是为了听自己一通骂? 右手放开了沈小楠,任江风吹开衣襟——她怎么知道自己不明白什么叫耻辱? 从第一次执行任务起,就有人骂他是狗,于是他下手越来越快,慢慢的,不再有人还有开口骂他的机会。耻辱这个东西,埋的太深,忍得太久,一样会习惯,会消化。那个小女孩一通怒骂算不了什么,但是……但是今天他确实被打动了,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巨响而震裂,压抑许久的耻辱翻涌而出,溢满整个胸膛。 这些女人,这些简单的女人……右手想,其实简单或许也挺不错,至少,还相信太阳。 他看了看沈小楠,正紧紧抿着嘴唇,坚毅的脸庞有当日霍澜沧血战的影子。很聪明的女孩子,短短大半个月就能聚集起金陵残余的力量,加以时日,必定可以大用。 右手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她的时候语气总是不自觉的温和,即使是刚才她大声怒骂自己。那不是对霍澜沧对手式的尊重,也不是对碧岫人格上的敬佩……那是看见一颗小小蘑菇,顶开千斤石板破土而出的欣喜。很久以后,右手才咂摸清楚这种感情,那叫作呵护,或者说,是怜惜。 初冬的大江,江天一色的苍茫,本来是很美的。 只是此刻,江水似乎已经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短暂但惨烈的搏斗。 船舷上挂着尸体,江水里沉沉浮浮着残躯,血腥气扑鼻,令人作呕。 右手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具——或者已经很难称之为“一具”尸体上,拦腰斩断,头和脚被波浪向两边推去,只是中间有肠子牵连,一时还分不开。 不用再做考虑,这正是他嫡传“七厅”子弟的杰作。在这二十三个杀手的精英面前,铁肩帮那些乌合之众明显不堪一击。 他不忍去看沈小楠的脸,但是能明显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 “怎么回事?”右手压低了声音。 “启禀大人。属下听令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这些叛党忽然叫着要冲出去,是他们先动得手,属下职责所在,只能格杀。” “畜生!”忽的,一拳向他面孔击来,右手轻轻挥手,已经沈小楠的拳头捏在掌心,慢慢从眼前移开。 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和沟通的。他的立场从被捡回演武堂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下来了,无论耻辱也好,错误也罢,都不可能再改变——也没有机会改变。 “好!”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镇定和冷血:“叛党余孽,本来就应该诛杀。” 说罢,扔开了沈小楠的手,一掠衣襟,跃到船上,身后沈小楠一个立足不稳,已摔入江中。 “走!”他冷冷下令,没有人发现,他自始至终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大人,这个女的……”应天府还有人聒噪。 “滚!”右手的双目忽然满是杀气,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在场众人烦躁欲呕。 那个小丫头……就这么泡在满是同伴尸体和鲜血的水里,她、她,她还能撑得住么?那样明朗的笑和明朗的愤怒啊,经得住血水的几次浸泡? 右手忽然抬头看看天空,冬天的太阳,很远,很冷,几乎无法感觉。 “大人……” 右手静静:“什么?” “请大人示下!”身后二十三名杀手面无表情,这些人,如果要他们赴死只是一句话罢了。但是如果有没有人会愿意为他而死呢? 当然没有,他们本来就都是习惯了任务的调遣,而从不接受感情支配的人。 霍澜沧和京冥,他们一旦有难,会有不少人抢着赴死吧?又一次把自己扯出来比较,右手也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么了。 “回京师。”他定定地回答。 “是!”马蹄又一次翻飞,人如虎,马如龙,向着寥廓的中原奔去,带起一路烟尘。 这一回,算是彻彻底底栽在左手的手上了……无功而返,抗令不遵,以他的阴险毒辣,难道还放的过自己? 右手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念头——如果不回京师呢? 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瞬间湮没了,马队继续前冲,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速度。 第二个月色开始朦胧的时刻,他跃入了太师府。 第一回多少有些忐忑的在府邸中行走,只盼自己的行动还不被察觉——他自然没有把左手算进去,瞒过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 “站住。”右手冷冷一笑,果然来了,慢慢转过身,月华下,黑衣男子把玩着一只玉杯。 “有什么话……就直说。”右手哆嗦了两下,还是没有把下一句话扔出去——“你以为我怕你?” 左手看着他,苍白有力的手指在月光下勾了一下:“来。” 古老的阁楼满是灰尘,正中染着小小的红泥火炉,黄铜的吊锅里是精致的酒樽,女儿红的香气已漫溢。月华似乎也沾染了一丝酒气,有些氤氲。 左手也不多话,盘腿坐在积尘颇厚的地上,举杯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右手摇头:“我不喝酒。” “不饮酒?”左手似乎是喃喃:“可惜了……” 右手依旧站着:“你究竟要我来干什么?” 左手轻轻指了指地面:“坐……你的衣裳已经够脏了,坐一坐又怕什么?” 右手低头,一袭白衣果然混着灰尘和血污,已经污浊不堪,他勉强一笑:“不错,不错,本来就够脏了,穿上白衣,不过脏的更快些罢了。”说完,颓然坐倒,将两条修长的腿伸了出去。 “你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迟。”左手将温好的酒斟入玉杯:“知不知道什么叫煮酒论英雄?” 右手似乎觉得很是好笑,微微低眼,并不回话。 左手一饮而尽,又满了一杯:“怎么,怕我下毒?” “你要杀我,用不着下毒。”右手目光中还是泛起了讥诮之色:“只是,一个杀手,一个太监,坐在不见天日的阁楼里,喝着淡出鸟来的什么酒……你居然跟我说,英雄?” 左手脸色微微一变,点头道:“好,不错,有胆识……只是你自己也知道你这回犯了什么错?” “私自动手罢了。”右手终于忍不住拿起了面前的酒杯。 “私自动手……还‘罢了’?”左手哈哈一笑:“公子爷,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呢?” 他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你私自调动神机营,死罪;你追击铁肩帮不利,至今一无所获,死罪;你在演武堂私自泄密,死罪;我明明告诉你有事回禀,你居然还带着七厅的人私自出手,死罪……”左手一边说,一边缓缓站了起来,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右手:“最重要的是,世子现在已经越来越不信你了……死罪。” 右手强自镇定,但是手还是抖了一抖:“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清楚。”左手慢慢向外走去:“这些日子,你可知道朝中的变故,可曾经为主子分过一天的心?你有多少藏私?多少肆意妄为?嘿嘿,右手,你也不是好人,你说,像你这样的奴才,留,还是不留?” 右手冷笑:“你以为我就这么被吓倒?” “右手,你太好胜,以前和我挣,现在又看上了京冥……你好胜得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右手,砍不得动不得?”左手大步向外走去:“既然你不肯喝这杯酒,我言尽于此。” 这里到门口,也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左手心中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十几句话而已,但是为了说这十几句话,他已经等了三年。 “等一等!”右手忽然喊道,声音不大,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 “哦?”左手慢慢转过脸,月光映在鼻梁上,勾起一道奇异的阴影,看起来似乎在微笑。 “你是故意的……”右手的声音有些颤抖,竟然还带起一丝难得的愤怒:“你故意引得我和京冥火拼,你早就布了这个局,是不是?” “你在演武堂好像也十几年了”,左手悠悠道:“怎么问起话来还象刚出茅庐的雏儿一样?” 右手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有些愤怒,但愤怒又一分一分的消淡下去,周身紧张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许久,变幻不定。 很久以前,右手听到的第一次训导,就是一定要克制愤怒,失望和懊悔的情绪,对于一个杀手而言,这些情绪完全没有作用,带来的只有失败和死亡。 右手轻轻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他怎么回事,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沉不住气——难道,真的是那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传染给他的不成? “好……”左手踱了回来:“果然够决断。” “你说吧,究竟要怎么样?”右手脸色依旧淡定,昔日的冷静和缜密一丝丝回到血液中。 左手慢慢递给他一个明黄的信封,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右手迟疑了一下,打开信封,只是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已抬起头大声道:“你——” “噤声!” “你……”右手第一次彻底地变了脸色,手指也微微有些发抖,猛地抬头,似乎要从左手脸上看见事情的端倪。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似乎早就预见到右手的失色,左手并没有异状,只是慢慢从右手指缝间抽出那一纸薄笺,递入火炉里,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缕青烟。 看着右手变得有些苍白的面色,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这条船,你上也上了,不如好好合作,做成它。” 右手推开了左手的手掌,只觉得手心湿漉漉满是冷汗,他再也笑不出来,只是冷冷道:“左手……我确实错看了你。” “呵呵”,左手不屈不挠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说,一个杀手,一个太监,偶尔把酒论论英雄,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是不是?” 右手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吐出,道:“是。” 第十八章 只向天涯语前岁 莫名强烈的痛苦,一下袭遍全身。 看着火鹰走出练功密室的大门,京冥忽然抽搐了起来。可能是那杯倒霉的“忘情酒”的效用,长期以来的伤痛和折磨在瞬间发作,呼吸中也开始夹杂浓重的血腥气。 自己的身躯,好像也没有多少地方没有受过伤了,重接的骨头毕竟不比当年,长途跋涉之后更是一寸寸阴冷的疼痛起来。 适才霍澜沧奔出去追赶杜镕钧的时候,他好像脊柱的神经忽然被抽掉了一根,自从第一次在右手手下受伤,身体几乎就已经全毁了,靠着药物和内力的支撑,骗得了别人,但总是骗不了自己的。 昏暗的房间里,恍恍忽忽涌起了海浪的声音,模糊的记忆开始上涌,又要开始了么?京冥忽然用力抱住了头,似乎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象一起塞回到脑子里去——不能饶过他么?为什么每一次病倒的时候,总是要重回一次万劫不复的深渊? 京冥深深的吸了口气,撕下块衣襟,塞入口中——上一回险些咬断舌头,他不愿意再重蹈覆辙,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永远不愿意在无法控制自己喉头的时刻发出声音来,哪怕是一个简单的词,也足够击溃他心底最不坚实的那道纺线…… 自从练过第五层,每次功夫到了新的境界几乎都要大病一场,那些被苦苦压制的毒素会在一瞬间反攻报复——是上苍唯恐他忘记过去么? 是么? 是么……京冥开始慢慢的混沌,湛蓝的海浪终于湮没了他,远处,鲨鱼的背鳍如同死神的刀,冰冷而锋利地划来。 一个美丽圣洁的面孔,在海浪里若隐若现,那是他的母亲,幽莉亚…… 大约一千三百年前,拜火教被立为波斯的国教,盛极一时。 七百年前,鼎鼎大名的萨珊王朝终于土崩瓦解,伊斯兰教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拜火教徒节节退让,终于大部分退入荷莫兹岛,也就是波斯明教的圣岛,另外一小部分坚守在波斯国内,尤其是大不里士城。大不里士城位于波斯西北边陲之地,城东的萨巴兰山为拜火教圣山,也就是天下明教教徒的总坛。 数百年间,拜火教一直向天竺和中原之地发展,但自从元朝兵火大动,总坛与中土明教渐渐失去了联系。有明一朝建国以来,明教渐渐被剿灭,残余势力只能躲在西方昆仑一带,但总算尚有一丝不灭。 成化十六年,鞑靼的达延汗出兵征服瓦剌,迫其西迁,又统一了蒙古各部。瓦剌占据天山之北,中原与西域音讯彻底中断,千年以来传教的北路,消失了。 加之莫卧尔帝国建国,天竺境内的拜火教徒也渐渐吃紧,更有甚者,百年沧桑逃亡之中,加上人才凋零,明教数门心法也渐渐散失。虽然教中长老都赞同前往中土重取神功,复兴明教,但北方陆路隔绝,南方莫卧尔、暹罗等国又不容拜火教徒广为传播,南北穿行,一时只能苦守圣岛,只盼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庇护,圣火长存。 百余年前,中土有三宝太监郑和率宝船下西洋,其中一支直达波斯。这个消息对教中长老震动极大,在陆路之外,竟然又发现一条前往中土的海路,总算天不绝人。但是遍寻教内,虽然有精通教义的长老,但是却没有武学的天才,前往中土高手如云之地,别说复兴明教,就是生存也不可能,所以想归想,其余也只能作罢。 到了三十年前,终于一件惊动全体教徒的大事发生了。 新一任的圣女幽莉亚,居然学会了古老秘笈上的圣火心术。 幽莉亚是波斯首屈一指的美人,浑身上下闪烁着新月一般的光华,玫瑰一般的脸庞和手臂,也不知惊呆多少人的目光。她自幼就立誓将肉身贡献给大神阿胡拉-玛兹达,并在萨巴兰山被大神点为圣女,用圣泉水沐浴了肉身。 幽莉亚天生极其聪明,并且小小年纪,就通晓了数国语言,她走到长老们面前,宣布自己学会了圣火心术的时候,长老们几乎认为,她就是天神派来拯救整个教派的。 萨巴兰山和千里之外的荷莫滋岛狂欢了七个昼夜,在这七个昼夜里,长老们做出了决定——趁着季风,前往中土,寻找已经失落的明教,重新点燃大神的火焰。 那一年,幽莉亚十五岁。 她在鲜花铺就的道路上走入海船,无数教徒吻着她的脚趾,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海船扬帆之后,教徒们在长老的带领下祈祷了三个月,盼望伟大的天神保佑幽莉亚平安到达中国,早日返回总坛,接应他们前往新的国土。 他们苦苦企盼,每日每夜的供奉善神和恶神,用最纯洁的少女充当人牲,只盼他们的圣女归来。 七年之后,他们的圣女回来了——但是,她没有带来复兴的明教,只带来一本古老的中国书籍和……身孕。 拜火教向来不禁欲,但是,圣女是绝对纯洁的化身。幽莉亚的所作所为让全教十万子民愤怒不已,数千年的梦想,竟然就败毁在这个女人的肉欲和堕落上——她居然和一个异教徒结婚,和一个中国人有了后裔。 幽莉亚脸色惨白,但是还是勇敢的站在族人面前承担一切属于她的惩罚——她的最后一线生机落在肚里的孩子身上,只要她是个女孩儿,只要她在萨巴兰山通过神的占卜成为新一代圣女,就可以免去自己的罪。 十个长老,十万教民,甚至幽莉亚自己都把赌注押在了那个孩儿身上。 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玷污圣女的人却从未出现,幽莉亚也死死闭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她从圣女变成了一个荡妇,身躯臃肿地拜伏在圣火旁,企求大神给她一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成为神的祭品,烧献在圣火之上。 分娩的日子还是来到了,幽莉亚在长老们的注目下生下了那个可能带来无穷希望,也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孩子——可是,结局是可怕的,幽莉亚从长老们如丧考妣的面孔上知道了结局——那是个,男孩。 那是个男孩,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漆黑的眼眸,他似乎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沉默着不肯哭出声。 “妖孽啊!”终于有长老开始嘀咕,“下个月初一,大神的祭祀之日,把这对邪恶的母子一起烧了……愿神原谅我们。” 幽莉亚似乎早早预料到结局——她终于毅然返回萨巴兰山的时刻就早就想过今日的结果。她一个人剪断了孩子的脐带,为他清洗干净,让他吮吸第一口母亲的乳汁——这是个无辜的孩子,他注定,只有二十天的生命…… 如果母子的死可以赎罪,就让我们一起承担了吧,幽莉亚吻着那个孩子,沉默而美丽的嘴唇依旧死死保守着那个秘密。 二十天后,又是全教的集合,拜火教徒们畏惧地伏在火堆面前,恳求着大神的宽恕——虽然,这是多么的不可能。 幽莉亚抱着那个孩子出现了——但是一瞬间,连长老们都惊呆了。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男孩! 似乎是用最名贵的宝石,合着太阳的光辉和月亮的魂魄雕成的可爱躯体。他的母亲已经是波斯第一的美女,但是这个孩子却令她母亲也黯然失色了。 他格格的笑,婴儿的咿呀声在萨巴兰山顶飘荡,伴随着圣火的毕剥。 “长老呵……留下这个孩子吧。”幽莉亚明知无望,但还是做着最后的企求:“留下他,至少我还可以传授教徒们心术,我、还有用,不是么?” 长老们思忖良久,让神做了决定——占卜的结果是可怕但幸运的,他,是恶神安格拉-曼纽所宠爱的对象,他注定要承受所有的罪恶和诅咒,直到善神取去他的生命。 拜火教一向奉行双神——善神阿胡拉-玛兹达,支持正直和诚实;恶神安格拉-曼纽,代表罪恶和虚伪。善神选出自己的圣女,凶神也会选出自己的恶徒。 凡夫俗子没有权力索取神之子的生命,但是,仅仅是不能取他的性命而已。 “就叫他安格拉吧”,一个叫做亚斐尔德的长老说,笑容在火光里变得邪恶,如果神无法忍受他使用自己的名讳,自然会召他回去的。 幽莉亚圣女的身份终于被彻底完全的剥夺了,他们没有处死她。从那一天起,她带上了最沉重的锁链,被送到了荷莫滋岛,做终身的忏悔,被男人和女人们唾弃。 屈辱中,小安格拉长大了,他还是那么美丽可爱,但是,每个人都那么厌恶他。 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撕扯他,辱骂他,所有的教徒都可以鞭打和诅咒他——他被允许活下来,本来就是要承担一切诅咒和罪恶的。 他那么恐惧,只能在每个夜晚依偎在母亲身边,幽莉亚怜惜地望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在他手心里划下文字——那是圣火心法。 “妈妈……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五岁的安格拉终于发问。 “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国家,你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幽莉亚美丽的眼睛望向远方,“安格拉,我要教你一种新的语言,你会有用到的一天的。” 那种新的语言很奇怪,一个一个地从嘴里冒出来,轻润脆响,安格拉很喜欢,学的也极快,每个晚上,母子俩用奇怪的异国语言对话。儿子的眼中是深深的渴望,母亲的眼里,却是甜蜜和悲伤。 直到一天晚上,终于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安格拉认识他,他是最年轻的长老,名字叫做亚斐尔德。 “我奉命前来鞭笞你,罪恶的女人。”长老说,幽莉亚低下头,这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 “转过头不要看了,安格拉。”幽莉亚无奈地叹气。 安格拉没有转头,他看着亚斐尔德拿出绳索,把母亲连同锁链一起捆绑在石柱上——但是接着他没有拿出鞭子,而是撕去了幽莉亚的粗布衣裳。 “不——亚斐尔德!你不怕神的惩罚么?”幽莉亚开始痛苦的挣扎。 “就算是惩罚吧……”男人的手粗鲁的剥去阻碍,这个身躯从十五岁那年起就一直吸引着他,他知道自己迟早要下地狱的。 但是,他的身躯在瞬间软了下去,安格拉的手刀准确无误的劈在他的后脑上,连幽莉亚也惊呆了,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但是下手杀人的时候镇定如同魔鬼,美丽的脸蛋上闪着愤怒。 “真的是凶神的宠儿么?”幽莉亚喃喃,但还是迅速命令安格拉解开身上的绳索,拖着铁索走出了山洞,大声喊人。 没有人怀疑过亚斐尔德是死在小安格拉手下的,幽莉亚被一群表情严肃的人拖走,刺杀长老的消息在岛上疯狂地传播着。 “先打死这个小野种!”有人喊着,鞭子落在他娇嫩的躯体上,幽莉亚想要冲过来,却被死死按住。 “安格拉……”母亲在喊,但这个名字更激起了恐惧和愤怒。他超乎常人的美丽早就令拜火教徒们不安了,而对幽莉亚积攒了多年的失望和愤恨也在这一刻爆发。 “长老,这两个恶魔不能再留了!”教徒们喊。 “是的……不能再留了。”长老沉吟着,命令点燃圣火,第二天的黎明烧死这一对母子。 但就在那个晚上,下命令的长老忽然暴毙,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短短一夜之间,竟然有一百多人忽然死去了。 一场可怕的大瘟疫,爆发了。 恐惧在瞬间席卷了荷莫滋岛,难道真的是邪神保护他的宠儿? 活着的八个长老翻遍了最古老的教义,终于找到了转移邪恶的方法——他们命令清除一切不干净的异教的东西,放在一艘海船上。然后施法,将一切的罪恶和疾病转移到幽莉亚和安格拉身上,再把他们远远地送走。 “你们路过第十三个岛屿的时候,就把他们扔下去,折断他们的四肢。”长老们寻来两个不熟练的船长,吩咐。 驱魔的仪式开始了,幽莉亚和安格拉被押着从每一个教徒面前经过,被一碗施了诅咒的圣水当头浇下。 “滚吧……你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够多了,还有你,小杂种——”远远的,一块石头砸到幽莉亚头上,她脸色惨淡,将石头放在背篓里,凡是沾过她身体的秽物,都要从这个神圣的岛上带走。 “安格拉……”母亲低声喊着,儿子的背脊上满是鞭伤,额头也被砸破了好几块:“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小安格拉拉着母亲的衣角,又捡起一根掷到背上的棍子:“我活着就是要挨打和承受不幸的吧?” “不许胡说!”幽莉亚无话可说,孩子似乎忽然那么成熟,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他,既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又为什么拿这个小小的生命做赌注? 长长的路,总算走完了,还好,没有人敢过于靠近他们俩,而且长老说了,不许他们流太多的血,染脏了这块土地。 最后一段路,是用龙涎香木和人的腿骨搭起的长长通道。 幽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儿子搂在怀里,开始发疯地向前跑。 “阿胡拉-玛兹达!”长老喊。 “阿胡拉-玛兹达!”低沉的数万人的和声在身后响起。 圣火被点燃了,烧去灾难留下的一切痕迹。 火舌追赶着幽莉亚的脚步,早就浸透了油脂的龙涎香木刹那间烧成一条巨龙,吞噬了幽莉亚的身影。 她美丽的头发在瞬间化成灰烬,背后的皮肤滋滋作响,手和脚也发出皮肉燃烧的味道。 快跑!她只有一个念头——护住怀里的孩子…… 那也是拜火教徒第一次真正见识他们原来圣女的功夫,她的人似乎是一道闪电,抱着一个孩子,却突破了人类速度的极限。在火红的龙腹里划出一道白影,也划出了永别的记号。 终于奔出火龙的刹那,幽莉亚摔倒在甲板上——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的儿子,美丽如神的孩子,终于没有什么损伤。 而她的生命,却被火舌吞去了三分之二。 海船快速的升帆起锚,慢慢消失在众人眼里——长老们很清楚,这样的秋季,正是季风大起的时候,这艘船会被带到南方浩瀚无边的大洋里,等他们见到第十三个岛屿的时候,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灾难,厄运……终于被带走了。 阿胡拉-玛兹达保佑他们! 没有一个人愿意碰这一对母子,他们被勒令钻进底舱,连同一舱异教的东西。 “哦,我的天哪……”幽莉亚扑在一堆书籍上,捧出了那本被遗弃的中国古籍:“这是、这是他们一直苦苦追寻的明教密宗心法。安格拉,收好它。” 安格拉随手一翻,只见书的前一半是汉文和波斯文,后一半却是古怪的文字。 “这是什么?”他皱眉。 “这也是汉文,叫做篆书。”幽莉亚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虽然烧伤的脸庞看上去那么可怕:“你的父亲帮我翻译了一半,可惜……再也没有人看得懂另一半了。”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安格拉问道,但他很快就尖叫起来——幽莉亚微笑着倒下了,她几乎浑身都被烧伤,焦炭一样的皮肤裂开,露出粉嫩的血肉,看上去极是可怕。 “救命——”安格拉冲到舱门喊,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底舱潮湿而阴霾,幽莉亚病得很厉害,底舱是货舱,没有床铺,她枕着两本书,从来也没法睡安稳。 “安格拉,来啊……让妈妈抱抱你,我漂亮的小男孩。”她难受得直哭,伸开烧伤的双臂。但是当儿子跑来之后,她又厉声叫着:“走开!离我远一点!你想被传染成我这个样子么?” “阿胡拉-玛兹达,饶恕我吧……”幽莉亚喊着,浑身已经开始化脓,只是混沌的目光一看见儿子,又改了祈祷词:“哦,如果有惩罚,还是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保佑我的儿子,可怜的安格拉——” 她不敢叫,不敢要求哪怕一碗干净的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神选中的圣女,连长老都只能吻着她玫瑰花瓣一样的脚趾。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安格拉不要再遭受什么不幸。 但是,她的要求很快就落空了。 这艘船上十多个人都是新手,没有远洋航行过,目的是怕他们还能找回荷莫滋岛。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开始惊恐——到处都是海水,罗盘总是指向未知的方向,他们迷失了。 终于,第一个人想到了长老们的阴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但是一切都迟了。 海船太小,禁不起海上的飓风,不得已,他们只好降下主帆,企求大神把他们随便送到什么岛上。 淡水一天天耗尽,同时耗尽了那些人心里的最后一丝善念。 他们不再畏惧这对母子身上附着的诅咒,但是没有人愿意碰幽莉亚,她身上的脓肿已经开始生蛆,臭不可闻。 几个人拖出了小安格拉,其中有一个想到了玩耍的好方法——他们用一根粗大的绳索吊着他,放进海里,吸引鲨鱼,等到鲨鱼要咬到他的瞬间,再把他提起来。 赤道附近的印度洋,烈日足可以要了一个壮汉的命,安格拉泡在水里,当他第一次看见鲨鱼的背鳍时,恐惧象巨浪一样把他扑到了。 绳索在瞬间迅速提起,安格拉看见了鲨鱼跃出海面的样子,冰冷的鼻子划过他的脚底——他浑身都吓得僵硬,甚至没有蜷一下腿。 被扔在甲板上的刹那,安格拉忽然猛地颤抖,浑身缩成一团——但是他没有哭,只是用清冷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 “男人们开心的大笑起来——安格拉哆哆嗦嗦爬回母亲身边,眼前始终是鲨鱼黑色的背鳍,牙缝里还有肉渣。 “安格拉……他们……怎么……”幽莉亚已经奄奄一息。 “没有,他们没有怎么我。”吓傻了的男孩说,同时,生平第一次挤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来,那是死亡面前绝望而坦荡的笑容。 那个小男孩没有想到,这个笑容,竟伴他一身。 “你会平安的,安格拉……大神已经把所有的罪都降给妈妈了……”幽莉亚有气无力的笑着,眼角流着浓水。 安格拉没有平安,显然,那些男人们喜欢上了这种游戏,或者说,喜欢上安格拉害怕到半死的样子。但是这个奇怪的男孩越来越镇定,甚至开始打量起鲨鱼的身量,计算它的速度和力量。 男人们开始不满,他们拖上安格拉,开始殴打他,折磨他……他们无法忍受一个五岁,哦,已经六岁的孩子,居然不吃自己的一套。 “挖出他的肠子,勒死他!”有人开始咆哮。 “吃了他,我们没有多少粮食。”有人再盘算。 瘦小的男孩站在一群眼睛发红的水手中间,低着头,准备承受一切可能承担的命运。 “不……”他忽然喊了出来:“不,妈妈!” 男人们一起回头,甲板的入口处,一个人,或者说,一具浑身浓血的躯体慢慢爬了过来,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双恶魔一样的眼睛。 “额……”嘶哑漏风的嗓子开始咆哮,光秃秃的头挂满了疤痕,手指甚至露出白骨。那具躯体摇摇晃晃,居然、居然站了起来! “妈妈——”面对鲨鱼不动声色的男孩忽然哭了起来,他知道母亲的愤怒。 男人们忍不住后退了—— “妈妈!”安格拉跑到母亲身边,伸手要抱她。 “不许碰我!”幽莉亚命令,一边打量着儿子的伤口。 从那一刻起,她死死守在儿子身边,用自己的疾病和肮脏。 幽莉亚成功了,新的疾病和瘟疫开始在船上流行——一天早上,忽然有一个水手发现,三个伙伴一起死掉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少了三个人瓜分所剩无几的淡水,但是另一个念头很快让他战栗起来——赤道附近的海面,疾病意味着死亡,更何况是如此传染的。 他想到这一点,然后倒下,死了。 水手们一个一个地倒下,很快,尸体落水的普通声不时响起。被那些人戏弄多时的鲨鱼终于得到饱餐的机会。 幽莉亚开始紧张,她知道被逼到疯狂的几个人一定会在死前干掉她和安格拉泄愤。她奇迹般的活着,尽管以她的伤势早就该死掉。 终于,最后五个水手拔刀冲了过来,幽莉亚张开双臂,挡住了儿子。 安格拉轻轻推开母亲,走到几个人面前来。 “你们明白了么?厨房里的水,是我下的毒。”他忽然笑笑:“在你们每天站在甲板上大骂的时候。” “你?”连幽莉亚也吃了一惊。 “你哪来的毒药?”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吼。 “我用了妈妈身上的脓水,做了一点小小的提炼。”安格拉笑了一下:“我很高兴第一次就成功了。” “魔鬼……”看着这个可怕的男孩,几个大男人,竟然不寒而栗。 “如果你们肯合作,我本来是准备告诉你们怎么回家的。”安格拉嘴角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笑容:“可惜……我妈妈快死了,我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回那个鬼地方,不如拉你们陪葬!” 听见“回家”两个字,五个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舱底的书里,很多讲的是洋流和风,只可惜你们宁可拿我钓鲨鱼也不肯动动脑子。”安格拉继续说:“现在……都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海面,忽然一条极粗的黑线移了过来,海水在瞬间被卷起,风和日丽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 一道道水墙忽然立起,偌大的海船象一块玩具被抛上抛下,一个巨大的颠簸,所有的人一起撞在船舷上。 “我们很快就要被卷进台风里了。”安格拉居然还是那么镇定:“如果你们有本事游走,算捡回一条命。不然,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和妈妈在一起,我没什么。” 黑线已经变成巨大的龙卷风雏形,惊恐的海鸟疯狂地向外挣扎,五个水手你看我,我看你,五个人,根本控制不了这条船。 他们疯狂地吼了一声,奔到船的另一侧,纵身跃了下去。 “安格拉,你怎么办……”幽莉亚惊慌地想抓住儿子。 “不要怕妈妈,不要怕。”安格拉又笑了笑:“台风离我们远着呢。几个内河的水手,真丢人。” 果然,不过是过路的飓风,慢慢又远去了,只是远远瞥见了一个影子,却似乎煮沸了整个洋面。 海面上,五个黑影沉沉浮浮,远处,鲨鱼黑色的背鳍慢慢出现了…… 看着安格拉嘴角的微笑,幽莉亚忽然开始恐惧。 “妈妈,我们等着船只经过吧,我只在一桶水里下了点药。”安格拉笑起来:“我们一定可以平安的。” “安格拉,你来。”幽莉亚忽然伸出嘴唇,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妈妈的小可爱,记住,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 “善良?”安格拉愣了一下。 “是的,象妈妈爱你一样。你活着,是为了爱人,不是仇恨,妈妈求你!”她又伸出手,但是怯怯地缩回。 幽莉亚浑浊的眼睛忽然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慈爱的光辉,她忽然站了起来,抱起那桶沾染了病菌的水,忽然一个漂亮的纵跃,跳下了海。 不能再分抢儿子的水和粮食了,更重要的是,不能传染他—— 安格拉的手臂刚刚展开,想抱住妈妈,但是发生得太突然,他张大了嘴,愣在那里。 铁皮桶是极沉重的,幽莉亚的身躯瞬间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船只上,只留下安格拉一个人。 “妈妈——”安格拉忽然大声嘶叫起来,空荡荡的大海,听着他恐惧到了极点的喊声。 一个月后,安格拉被路过的商船带走了。他惊人的美貌一下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去哪里?” “京师。” “京师是什么地方?” “哈哈,就是北京城啊。是大明国都啊!” “京师……那我也去京师。” “我们带不了你啦,前面就是湄公河口,我们要卸货了。小孩,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哦,妈妈说过……中国人名字很奇怪的。” “咦?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我是中国人!”安格拉大声说:“我姓京,京师的京,我叫安格拉。” “嘿嘿,我们中国人可没这名儿……” “我也不想叫这个名字。”安格拉走到船边,努力踮起脚:“我妈妈在这下面,我想妈妈。在中国,妈妈死了去哪里?” “嘿,这可不只你妈,任谁死了,都是去阴曹地府,这上面啊,叫阳间,下面呢,叫冥间?” “冥间?那里好么?” “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那里怎么会好……也别太伤心了,我说——” “不,那里很好……”安格拉固执地抬起头:“那里最好。” 他的眼眶忽然满是泪水,几个老船客也不禁辛酸起来——可怜见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妈。 安格拉用力擦去泪水,忽然转头向船舱里跑去。 “安格拉——”身后有人急急地叫。 “我叫京冥。”他顿住了脚步,仰头对着苍天,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喊道: “我叫京冥!” 第十九章 死生无非醉 “京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头,缓缓扯开他口中的布条,竟然已经咬得稀烂。 火鹰的手飞快点了他几处穴道,又搜出两丸镇痛的丹药灌下。 京冥浑身冰冷,但额头炙手地烫着,衣襟早已被冷汗湿透,一向稳定的手不停地颤抖,却自始至终没有喊出一声。 他微微睁开双目……一切都只是幻影吧,这里,是铁肩帮的总舵,没有人认得那个叫做安格拉的孩子,那个名字连同着回忆,早已埋在百尺水下。 “够汉子。”火鹰斜眼看着他,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道。 京冥苦笑,依然沉浸在半迷幻的状态里。这每次侵袭的痛苦回忆被火鹰中途打断了,而生命中最强烈的画面却总是在放映过程中时不时自行跳出—— 澜沧江大峡谷如雷的激流边,红衣的小女孩对他招着手,笑容如彩云之南的霞光。 “我是己亥年腊月的生辰,我叫霍澜沧,你呢?” “京冥……己亥是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哈哈,笨死了——爹,你来看他,他问我己亥是什么!” 京冥忍不住笑了一下,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子,娇滴滴的笑声在澜沧江上回荡着。霍澜沧当然没有想到,那个不知“己亥”为何物的男孩,日后却成为奇门遁甲之术的奇才。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原来京冥也是己亥年出生,恰巧和霍澜沧一个年头,一个岁尾。 “哥哥!”小小的手拉住了他,霍澜沧的眼里满是惊喜,从小就羡慕极了别人家的兄长,今天居然让她捡到了一个哥哥——“冥哥哥,以后要最疼我哦。” 京冥的心忽然被这个跳来跳去的小丫头占了满满:“好……反正,也没什么人要我疼了。”他静静地回答。 就那样长大,长成为一个俊秀的少年,英朗的青年,他兑现着自己的诺言,守护着那个小丫头,一晃就是十年。 师父横死的那个晚上,霍澜沧一直伏在他肩头痛哭。京冥的心绞碎一样地痛着,他见不得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女变得阴郁。 霍澜沧就任帮主的时候,他自然地走入了六道堂。以后的日子,聚少离多,京冥只是惶恐,唯恐一个算计不到让澜沧陷入危险之中,但是江湖险恶,他用尽心力也挡不了霍澜沧头顶的风雨。他唯一的选择是变得更阴冷,更沉着,更强大,管不了一帮之主必然要面对的明枪,至少可以挡住一应的暗箭,即使是生命…… 江湖风雨催人老,澜沧也一天天的成熟起来,学会微笑着喊他“京冥”或者“京堂主”,在一起的时候也多半是讨论公事。那个女孩子,注定属于自己的理想,属于铁肩帮,她清澈热烈的眸子,看不见爱情的缥缈;也或许有一天看见的时候,却不是他。 火鹰一直在打量着京冥脸上神情的变幻,甜蜜和怅然,辛酸和绝决,半晌,他终于叹道:“京冥,你何苦?” “什么?”京冥霍然收回心神,这才返回了常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定。 “我问你何必如此自苦?”火鹰手里,竟然又有了一杯酒,他看着酒盏道:“你对澜沧的心意,她难道不知道?” “她知道又怎么样?”京冥咬牙站了起来,浑身关节疼痛欲裂:“我又还能活几年?” “你还年轻。”火鹰悠悠道:“若是肯调理,活上二三十年,也八九不离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京冥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二十年,竟然也成了他奋斗的目标,既然如此,又是何苦? “我肯罗索,是因为你实在和我很像。”火鹰迎上京冥的目光,如同两把剑,对撞出一道寒光:“我也没有父亲,我娘死的也很早,这世上,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稀罕我爱。”他的口气有些玩世不恭:“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至少还找得到一个人,有资格对她好。” 这话别人听来定然觉得肉麻,京冥却正色道:“是,我一直很感谢澜沧……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值得。” 京冥轻轻将面具浸入一边的药水里,修长的手指整理着鼻梁处有些磨损的地方,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他深吸了口气:“火鹰,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 “哦?”火鹰忍不住笑了:“你这么确定我一定要和你说什么?” 京冥笑笑,不回答,面前的男人说话向来只比自己少,如果忽然多嘴起来,一定是有问题。 火鹰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京冥,我只盼你能真心答我。” 京冥回过眼,两个人的眼光一样深不可测。 “什么?”京冥略有些艰涩地问道,他知道火鹰如此郑重其事,必然有极大的决定。 火鹰全力控制着吐字的节奏:“十六年了,你心甘情愿为霍澜沧死,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为她活着。” 京冥的脸色,果然变了。 “京冥,我不信你是一个可以为女人活着的男人。”火鹰的声音低沉而诱惑:“你只是没有一个理想罢了,如果……我给你一个呢?”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京冥提起面具,覆在脸上:“夺权篡位,一统天下?” 火鹰扬起头,哈哈大笑两声,傲然道:“我自然知道江山甚好,只不过区区皇位,我还未必看在眼里。” 京冥的脊梁慢慢挺直了,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紧张感,虽然只是一间斗室,却忽然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 火鹰,自从十年前见他,就一直是一个神秘而不清晰的存在,京冥素来知他所谋者大,但是却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如果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他还能看上什么? “你说。”京冥站在他对面,如同两座山峰对峙:“火鹰……你说吧,你的所谋,我想听也已经很久了。” 火鹰沉默着,似乎还在酝酿着词句,京冥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等待——他始终摸不透面前这个男人的实力和意图,这些年处心积虑的布局,却始终看不见矛头的指向。 空气似乎也在这瞬间凝滞了,京冥无可选择,他知道,必然要面对一个惊天动地的计划了。 火鹰目光如虎,吐字清晰之极:“废帝。” “什么?”京冥显然没有弄明白:“你要立谁,不是我吧?” 火鹰摇头:“我要废了这个帝位。” 这八个字平平淡淡说出来,但即使对京冥这等化外之民,也有极大的震撼。他盯着火鹰,只见他削瘦的双颊微微泛着红光,显见是压抑着内心中极其狂热的兴奋:“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该做个终结了。” “好……”京冥控制着震撼:“其实,岂止是大秦方始称帝?所谓三皇五帝,自有人以来,便有国君。只是火鹰,你废那个老儿已经是大不韪,废帝位……恐怕是空想而已。” 火鹰点头赞许,心道京冥果然从容镇定,口中缓缓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即便杀了严嵩,废了皇上,这大明的江山依旧不变;好,我即使改朝换代,自立为君,也难保子孙代代清明。若要天下安稳,除非效仿古圣贤之禅让,但是人皆有私心,禅让三代以内,必定生变,最根本的解决,莫过于废帝位……当然,我也知道那帮元老绝不会轻易容许,可以留下那个宫殿,留下一个帝王的封号,让朱家的人……安享太平。这和现在倒也差不多,只是不能再让严家谋夺私利,把虚帝之制行诸律法而已。” 京冥愣了愣,被这种癫狂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废帝之后呢?谁来执掌天下?” 火鹰蘸了杯中酒水,随手勾画:“我朝首开内阁之制,若运用得法,可以集合天下贤才群集而治国。六部,五都督分掌文武,三司以为监察。废帝之后,我自任首辅,十二年后,传于下代。如此,下情可以上达,天下方有太平。” “也就是我敢听你这通胡说。”京冥苦笑:“天下太平?火鹰,我一直以为你谋略见识远在我之上,难道你还信什么天下太平?” “我不信……只不过,这么做还有一线生机罢了。”火鹰目光依旧炯炯:“京冥,你还记得当年你随身带了两本西洋书籍,说是你娘亲垫枕的么?” 京冥脸色沉了沉——阴冷腐臭的底舱,母亲终日枕着两本书,浓血染透纸页。下船的时候,他实在不忍舍弃,随身带着。后来却在一次教习中放在火鹰那里,没过几日,火鹰就说“丢了”,为了这件事,两人还打过一架。 “记得……”京冥冷冷道:“怎么,你后来又找到了?” “那本书,我一时好奇,京城里又正好有个西夷教徒,我就请他说给我听。只是听过之后,便此生难忘——京冥,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火鹰手里,是一本已经焦黄的书本,底下是一卷绢纸,京冥轻轻打开,只见几个瘦峭的大字:《适彼乐土》。 他抬眼看着火鹰,忽然觉得他有了种奇异的变化,好像整个人都在发着奇异的光辉,脸色阴沉,眼睛却前所未有的燃烧着,如火般炽烈,如鹰般犀利。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火鹰凭着西洋教士的讲述,一字字译写这本天书,也是这样痛苦而快乐的吧。京冥心里涌着无法言说的妒忌,乐土……他和火鹰一样,都是不相信有桃源存在的人,但是火鹰却要以一己之力开创一个理想的国家! 是的……理想的国家。火鹰和京冥都没有想到过,四百年后,这本书又一次传入中原,名字就是:《理想国》。 “京冥,和我一起来。”火鹰看着他,看出了他内心的悸动。 “你只是没有一个理想罢了,如果……我给你一个呢?”这个理想就这样摆在面前了,宏大的令人无法接受。京冥无法压抑内心第一次真正涌动的狂热,打碎这个龌龊的世界,开辟一个理想的国度,对他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和我一起……你怕什么?我,和你,都是无君无父的浪子,连心上的女人都注定不会厮守,你还怕什么?”火鹰伸出左手,坚定,而极有力度。 京冥默默凝视他的手,终于,嘴角动了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另外一本是什么书?” 他伸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开了火鹰的手掌,从他面前走了出去:“我承认被你打动了……但是火鹰,我必须考虑一下,这个想法,太诡异了。” 火鹰笑了起来,眼角带着一丝得意,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已经被打动,他也知道,京冥是一个多么渴望梦想和目标的人。 “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把他从霍澜沧身边拉走的。”火鹰目送着京冥的身影消失,手在桌面上按了按,石壁后露出一处暗穴来,那里是第二本书。 绢纸的第一页依旧空白,很久了,火鹰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这是一本讲帝王之道的书,但,又不全是,或者说并不真是。这本书的论者似乎是西洋的法家,但是却撇开了天命与君臣之道,撕下一切外衣。他不愿意告诉京冥,一个个的夜晚,这两本书一直陪伴着他,在他的内心深处掀起波澜,彼此对撞然后融合,彼此质问然后妥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暂时忘却尘世的忧伤和负累,甜蜜地癫狂,似乎是黎明前享受最黑暗的时刻,让无数乱箭一般的思想撕扯内心,然后自然地形成惊人的力量。 “杨家……”火鹰定定地笑了笑——是的,他要为父亲报仇,但他也要为母亲报仇,而且,他还要为自己和一个更广大的群体报仇:“就让杨继盛的儿子终结所谓的仁义吧!” 他提起一边的湖笔,蘸满了墨汁,不再犹豫任胸中万千思绪鼓荡,在绢纸的空白处一挥而就——《君主论》。 京冥,那个家伙会如何选择呢?火鹰忍不住想,有些时候,他迫切渴望着有一个人可以分担他心中巨大的冲击和纷乱,屈辱和兴奋。只有京冥,只有京冥才明白这种完全没有根的痛楚,他们的根都在很久以前被生生折断了,如果不依附点什么,以他们的自尊和骄傲,没有办法允许自己的生存。 嘉靖四十年,冬。 万里之外的大陆,正在被一种全新的思想冲击和洗礼着。只是,在古老的东方,也有一个人,倍受内心的煎熬,睁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要以一己之力,呼应些什么——他听见了、他确实听见了些什么…… 铁四胡同是江湖中最出名的一条胡同,在传说中,这条胡同平平无奇,但偏生没什么人能找到,更没有人能进来。 甚至有人说,这条胡同被法术隐形,以至于走过去都看不到它。 杜镕钧呆呆地站在胡同口,十丈之外,就是诺颜的所在,但他不敢走过去,或者说,他不敢面对自己。 方北辰的话言犹在耳:“我老了,什么也管不了。诺颜长大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谁便是谁罢!镕钧,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希望——” 他没有听完,就奔了出来,难道连诺颜的父母也认可了那个什么火鹰?什么杨磏龙? 十年前,诺颜就迷恋着“阿龙哥哥”,难道小孩子的情感可以当真? 杜镕钧牙关打着冷战,浑身都在颤抖,不知不觉的,泪水也落了下来。父母双亡之后,他唯一的亲人已经是诺颜,他也曾在父母面前叩头,许诺无论诺颜遇到什么都不离不弃……多么可笑,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诺颜离开了他。 他的双脚似乎被钉在地上,死活挪不动一步,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自从狂奔之后被霍澜沧拉回来,他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站在诺颜门口,似乎等着她回心转意,也似乎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他不能、也不忍为难她,但是,他要一个解释! 只是他若肯向前几步,就能看见重帘后的诺颜泪流满面,几次要冲出,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镕钧……”霍澜沧又一次走了出来,皱眉:“你站了两个晚上了,方姑娘只怕见你这样,心里更是难过。” 杜镕钧没有说话,只是痴痴望着诺颜紧闭的房门,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 “跟我回屋!”霍澜沧轻轻拉着他的胳膊:“总要吃点东西……你忘了家仇国恨么?” “我没有!”杜镕钧忽然咆哮一声,摔开霍澜沧的手,憋了许久终于大哭出来:“方诺颜你出来!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诺颜——” 他右肩已经受伤,忽然左手一挥,极用力一拳向地上砸去,霍澜沧一惊,见这拳打实了必定骨折,连忙左手一拂,用一个“卸”字决化去一半穴道,右手扣住他脉门,防他自残。 杜镕钧一拳落空,身子跟着扑倒,一日两夜的苦等,他已经极其虚弱,这一扑之下,顿时半跪在地上,喉咙里呜咽着:“我不信……我不信他待你比我好……诺颜,诺颜你不能这样对我!” 霍澜沧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想他父母双亡,一心报仇又没有进展,拼命练武,但进步又颇缓慢。心中也是一阵阵不忍,服了他肩头,柔声道:“走,回屋去。什么事情不能慢慢说?” 杜镕钧心里却是一片灰茫茫,忍不住喃喃:“帮主,你说,我有什么用,活着能干什么?我练一辈子武,功夫也赶不上你们,爹爹妈妈死了,诺颜也不要我……我、我真的那么没用么?” “不许胡说!”霍澜沧叱道:“你才练几天功夫?好了好了,赶快回去吃点东西,不要胡思乱想……你这个样子,方姑娘怎么见你?” 杜镕钧勉强站起,脚步一个踉跄,霍澜沧连忙扶住他,刚要向自己房内走去,忽然一怔—— 前面的屋檐下,竟然是京冥,手中捏着两卷书,安静地看着她。 “京冥,你怎么回事?”霍澜沧见他头发凌乱,衣衫似乎也不整,脸色隐隐发青,哪里知道他几乎刚刚从地狱里走过一圈?她只觉得杜镕钧脚步踉跄,关节僵硬,忍不住叫道:“快来快来,帮我扶他。” 京冥叹了口气,过来扶住杜镕钧,忍不住低声道:“这么点事情,就要死要活的,至于么?” “你说什么?”杜镕钧眼睛几乎已经赤红,猛地扭过头,瞪着京冥,拳头已经捏紧。 京冥不禁好笑,这短短两天功夫,杜镕钧已经先对火鹰出手又对他挥拳,当世武林,敢连挑他们二人的,还真是只有这位杜公子一位。自从碧岫事情之后,他对杜镕钧一直多少有些介怀,看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一声。 “你——”杜镕钧一拳挥出,京冥也懒得理他,右手一个横切,正击在他肘弯上,杜镕钧痛吼一声,胳膊已经脱臼。京冥实在已经留了极大余地,不然杜镕钧这条左臂当即就要废掉。 “京冥!”霍澜沧一边怒道:“你干什么!” 她抢前一步,连忙托过杜镕钧左臂,向前一对,接好他的胳膊,扭头道:“京冥,你不能体谅他些么,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冷血?” 京冥并无表情,只是捏着书的左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霍澜沧低头忙碌,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居然有了丝痛彻心扉的寒意。 “抱歉……”京冥看着杜镕钧,无奈道:“我不太会安慰人。” 杜镕钧脸色已经铁青,随手一挥,击在他胸口之上,咬牙道:“滚开,我不要你可怜——你,你根本不会明白!” 京冥后退一步,强自按捺着胸中不快,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知道,方姑娘此举,未必就是绝情负义。她现在说不定正在看着你,你一举一动,还是不要让她瞧不起的好……” 杜镕钧闻言一震,顺势向诺颜房屋窗口望去,密密的窗帘,一片严实,但仿佛真有人在帘缝后偷窥。 “走了走了……”霍澜沧不耐烦地扯着他,将他连推带扶地扶回里屋。 京冥忽然闭紧了眼睛,颓然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他知道,这十六年来,霍澜沧早就习惯了二人说话做事的方式,他一向也不希望澜沧百忙之中还要抽出心力关心自己。只是、只是……刚才从火鹰的密室走出来,实在已经经历了太多折磨,身心都已极度疲惫,快要支撑不住的自己,实在太渴望一声问候,一句关怀。 适彼乐土、适彼乐土……京冥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一新一旧两本书上,苦笑着,或许火鹰说的有道理,自己本来就是贱命,无牵无挂,不如做一点能让自己振奋的事情。 书页上陈年的血迹已经一片乌黑,母亲垂死时慈爱的目光和狰狞的脸孔交替在脑中出现。京冥似乎又回到六岁的时候,一个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从哪里来,也似乎没什么地方可去…… “澜沧……澜沧……”他低低喊着:“冥哥哥如果死了,你会难过么,会孤单么?你……你还要冥哥哥陪你么?” 他的眼里,竟也有泪光微微一闪,只是转瞬又化作了自嘲的微笑。 萧瑟的北风掠过,落叶敲打着铁丝胡同无尽的神秘和空寂,青砖一眼看去就是无尽的冰冷,似乎能隔着靴子冷透人的心。 京冥纯黑的长发被北风卷成一片凌乱,夏日的衣襟显得莫名的单薄。他仰头望着天,长长吐了口气,让潮湿的眼眶在寒风中渐渐干涸。 一片苍茫的天空,淡灰的幔子裹遍视野,有些恍惚,有些肃穆。 冬天,真的来了。 (中卷完) 第二十章 寒日冷飘云 日本,永禄四年。 冬日的甲斐国大雪封山。寒。 今天阳光很是灿烂,诹访湖水清澈如镜,点点地映着清冷太阳,竟在湖面上也泛起一丝寒意。 湖畔地沙滩上,长长的两道脚印拖起两道凹槽,一个黑衣的年轻公子正无意识地用脚碾着沙子。 “主公!”身后的家臣有礼地回禀:“小林先生到了。” “是、是吗?”黑衣的年轻人连忙举步。 “是的。”身后的家臣更加恭谨:“还有彻子小姐。” 黑衣的青年惊然回望,湖水的另一边,一方纯白的木筏上,两个冰雪般的人儿并肩而立。 “野”,沉静如冬日湖水的眸子燃起一丝不自察的惊喜:“你终于又踏上我甲斐国的土地了。” “有人终日牵挂着你”,对岸的白衣男子催动脚下的木筏,缓缓道:“踏遍列国九州,心还是记挂着甲斐之虎的儿子。” 身旁的女子羞涩地低下头,柔美嘴角却依旧倔犟,袖剑淡青的穗子随风飘荡——这世上挡的住她一剑的人,并不多。 黑衣的青年有些尴尬,好在很快话题就转换地严肃起来。 “太郎,明国那边……有消息么?”白衣男子问道。 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黑衣的男子拳头已经握紧:“他死了。” “啊?”那少女惊叫了一声,紧紧抓住兄长的袖子。 “曻家死了。”黑衣青年静静答道:“死在一个明国妓女的手上……真是武田家的耻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林野静静答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明国?” “今天。”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天地为之一震。 “主公!主公!”身后的家臣连忙奔上:“不可啊,越后和甲斐战事正紧,而且那个女人也已经死了——” “住嘴。”黑衣的青年高傲地转过脸去:“我们的友情,你不会明白的。” 他手臂晃了晃,长刀出鞘一半,雪亮的刀身上刻着青龙的铭印。对面的小林野盯着他,一寸寸拔出太刀,白虎的铭印赫然在目。 “小林野!”那黑衣青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吼叫:“准备好了么?我们要他们用十倍、百倍的鲜血来祭奠曻家的英魂。” “是的,武田义信。”小林傲然地回应:“我的刀已经许久没有遇见对手了,走吧……我听见它的不安了。” 两柄刀的杀气越来越盛,两个年轻人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血光和征伐。 羞涩的少女上前一步,踏入剑气的圈子里,依旧恬静而温柔地提醒:“走吧,哥哥,龙本应该着急了。” “主公,请让我与你同去吧!”一旁的家臣连忙上前请求。 “你替我应付父上!”武田义信没有丝毫转圆的余地:“马呢?” 无可奈何地退后,三匹黑色快马已经在目,红底金纹的武田菱极其显眼。 “走吧!”武田义信翻身上马,当先冲去。 “好久没有合作过了,太郎。”小林喃喃道,跟着冲了过去。 那少女大声喊着:“哥哥等我——”马蹄踏着冰雪,追随兄长的身影,向着遥远的西方,驰骋。 时年,日本五畿七道一片战乱,群雄并起,谓之战国。 武田家一向盘踞在甲斐国和信浓国,而身为武田信玄长子的义信自幼身负众望,从未踏足关西。武田义信,武田曻家,小林野和据守北九州的秋月龙本幼年时击掌结为好友,小林兄妹云游列国,秋月又盘踞肥前国一带,武田义信的家臣,死士,兄弟虽然众多,但是论及朋友,却只有族弟曻家一人。 明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为曻家出兵的,义信毅然以兄弟三人之力,为曻家复仇。 那个女人……义信的拳头已经快要捏爆,一个如此卑污的女人,居然就这么用阴谋杀害了武田家的武士,不洗清这个耻辱的话,他,如何骄傲地继承大名的位子? 显然瞥见了他的神色不对,彻子担忧的策马上前:“太郎……你要冷静啊。” “冷静吗?”义信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以为那些明国人可以同越后的大军相提并论么?” “义信”,彻子小心翼翼地提醒:“你切不可小看明国人,要知道风火林山的战术,也是中国的孙子写出的。” “战术?”义信冷冷看了彻子一眼:“女人,即使学会几招剑法,最好也不要随便在男人面前提战争的好。我最讨厌女人看了几本兵书就喋喋不休。” “太郎!”一个马身开外的小林野不满的喊了一声,但是并没有阻止什么——义信对岭姬的宠爱,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或许妹妹碰几个钉子对她也有好处吧。他的口气略略缓和了些:“你准备怎么办?” 武田义信沉吟了一下道:“我听说明国的戚继光居然连打胜仗,势头之强,不可小视。武田家虽然无敌于天下,但是……” 小林野的左手轻轻掸了掸右肩上的灰尘:“但是,这里毕竟不是甲斐,没有你施展的余地。” “不错!”义信看见小林野那个熟悉的动作,就知道这个深沉的男人又一次动了杀机:“你看着吧,不出五十年,必定要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只要日本天下归心……那个时候,明国再也不能嚣张了!” “而结束这个局面的王者,就是你武田家了,是么?”小林野微微笑了起来,笑的样子有些奇怪,鼻子以上冷若冰山,只有嘴角轻轻扯动着。 “是的。”义信静静的、肯定的回答:“一定是这样的。”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四个人在本能寺喝下神水盟誓时说的话么?”义信逼视着小林野。 “共闯天下,互为介错。”小林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四个十三四岁少年的盟誓,燃烧着无尽的野心。所谓介错,是武士剖腹时负责砍下他头颅的人的称呼,那本就是足以托付生死的好友的位子。 “是的,共闯天下,互为介错。”义信慢慢说着,喉咙似乎在艰难地发音:“我若是死了——唉!” 他忽然很是烦乱,死这个话题在他们四兄弟中一向是禁忌,当年的神谕象万钧巨石一样压在胸口:分处四方,聚之不祥。 他回头看了看小林野的脸色,只觉得惨白之上罩着一层惨青,望之不似人色,就在同时,小林的目光也落在他脸上,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义信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寒战,在小林的眼神中,他似乎读出了什么相同的东西…… 不祥? 如何的不祥? 不知不觉,战马已经踏上了九州的土地…… 与日本战火纷飞不同,彼岸的明国,却也陷入了天灾的折磨中。 福建,泉州,晋江。 嘉靖四十年,县志记载如下:倭患不断,田园遍为草莽,粮荒米贵,民众逃生入郡城,无食待毙。加以瘟疫盛行,死者枕藉。 明清两季晋江一带天灾人祸不绝,而此次浩劫泉州府七邑之地饿殍遍野,晋江知县邓洪震措置收埋,分巡佥事万民英于开元寺施粥,但是杯水车薪,亦难解燃眉之急。 平日肃穆庄严的开元寺,也早成了拥挤践踏之地,唯有后进禅院两间不引人注目的小房,始终静谧如一。 一支筷子沾着酒水,沿着大明的海岸线划下短短的一程:“他们若要运粮,唯有此处可行。小林,这事情……你办,如何?” “太郎……你以为我会去做这么无趣的事?”对面的小林野早已不耐烦,“你要我对着那些肮脏的家伙拔剑?” “小林”,武田义信目光一瞬:“他们此次前来,必定有高手随行。更何况龙本的军队补给一向不足,这批粮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而泉州,我要定了!”他手里的筷子重重一顿,直直插入桌面里,只剩下尾端轻颤不停。 小林的神色忽然一变,连忙卷起了地图,刚刚收好,便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安好?” “大师请。”武田义信对小林野轻轻摆了摆手,起身合十道:“一航大师,叨饶多日,给大师添麻烦了。” “不敢。”一航面上微微有了赧意:“佛门方便之地,却蒙二位公子赐金百两,实在……” 一航出家已经有三十七年,却从未曾过问过香火银钱之事,今日开元寺粒米皆无,城中几个头面人物商量半天,说是开元寺中两位青年来头不小,唯有请他们帮忙,泉州合府百姓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一航自告奋勇,前来上门求恳,但是一个照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义信哥”,一个清脆的女音传来:“我炖了血燕银耳,你们来尝尝。” 一航避之不及,已经看见个绯衣女子托着嵌银玉盘盈盈而来,见到一航,也吃了一惊,旋即低声笑问:“一航大师也在,要不要一起用点?” 一航合十道:“阿弥陀佛,泉州城内粒米皆无,这燕窝……” “泉州城内粒米皆无?”绯衣女子“嗤”地一笑:“大师有所不知,这金丝血燕便是泉州知府托人送来,说是市价一两已在二十两银子,我倒不信,知府衙内也是粒米皆无。” 武田义信目光中已经有冷蔑不屑的神色,随手捧起一碗燕窝,略尝了一尝,就连碗一起掷入院中,懒懒道:“这样的货色,也感拿来孝敬……大师,我对出家之人,一向尊崇,你只管好生参悟佛法,尘俗之事,还是少问为佳。” 一航脸色剧变,低头道:“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已颇带了三分坚定。 一航的眼光已经变得沉静淡定,转过身去,大步就向外走。 “大师,留步。”武田义信随手拔起了插在桌面上的筷子,笑嘻嘻道:“在下一个不小心,弄坏贵刹佛物,该死该死。这一百两银子,大师拿去罢。” 时年物价虽然颇高,但纹银百两,还是一个小康之家终年难得一见的数字。一航心思瞬间已经千回百转,还是回过身,接住武田义信指缝里的银票,沉声道:“老衲替泉州百姓多谢施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望着一航远去的背影,武田义信好像看见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拍了拍小林野的肩头,大声道:“小林,看见没有……这就是中国人,面子再重要,也敌不过里子的。” 小林野只是轻轻掸了掸肩头,懒懒道:“我看见了……只是,太郎,我和你看见的,不大一样罢了。” 武田义信一怔,讷讷笑道:“不错不错,我们日本第一的剑客,看见的东西与平常人总是不太一样的……阿野,粮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小林野不回答,只是低头向往走去,大声吩咐着:“烧水……我要沐浴。” 当时,晋江人张宪冕分巡岭东,下令潮州等处商人从海道运谷来泉,平价售出,救济灾民。这前前后后大批粮食,可谓寄托了泉州合府百姓的性命,也算苍天庇佑,一路之上风平浪静,转眼立泉州港不过百里,扯起顺风帆来,不消半日便至。 三百余艘运粮船,连天扯起帆影,领航大船上的船工多半是闽南乡人,思乡心切,手脚更是麻利起来。 押船的乃是一名千户,名叫杨喜,三十余岁,水陆弓马都颇是娴熟,南疆沿海一带倭寇横行,海盗不断,这一路提心吊胆,眼见就要到港,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他倚栏而立,放眼望去,只见海天一色,碧空如洗,只是远处海浪泛着点点白影,偶有白鹭掠过,一派祥和。 “此情此景倒真是——”杨喜一时只觉得胸中诗意沸腾,但一时脑子空空如也,却无论如何接不了下句。 “杨爷又诗兴大发了么?”此船的船主姓陈,心情也是不错:“杨爷武将出身,还满腹诗书,真不是我们这群粗人比得了,比得过。” “咳咳……”杨喜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应景诗句,讷讷道:“陈老板又说笑了……我就是看这天蓝海蓝的,平日风里来雨里去也没留心,今日一闲下来,才觉得海天壮阔啊,你看那一只海鸥,飞来飞去,何等逍遥自在!” “嚯!杨爷,您这玩笑可开大了,您这吃朝廷俸禄的,怎么和一只鸟——”陈姓船主的脸色忽然变了——远远的一点白影竟是急速靠近,眼力好的已经见到是一只雪白木筏,木筏上隐约站着个人。 这海面浪急,若非武功极高之辈,岂敢单人独筏而来,杨喜脸色一沉,已经将腰刀握在手中,喝道:“大家戒备——” “戒备?”那白影来得好快,转眼已在三十丈外,白筏上素衣男子长身而立,肩头斜斜背着一柄长剑,冷道:“一起跳下海去,还有你们的生路。” “废话!”杨喜暗骂了一声,此人来者不善,他实在一分把握也没有,回想起临行前老爷偏偏还交代什么此行大可放心云云,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每次都听不进劝告呢?”木筏上的男子忽然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轻轻掸了掸右肩,似乎上面沾染着什么灰尘一样。双足微微一顿,真气运于足下,木筏向着大船箭般驶来。 “抛锚!”杨喜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已将手里雁毛刀高举过头,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一层冷汗。 船舷一侧,一名玄衣青年依言将船锚沉入海中。 船锚刚一入海,那木筏忽然猛地一颤,急速前进的势头竟然生生止了下来。 来人正是小林野,要知道他这神木筏轻如棉,坚如铁,随他周游列国已有多年,但是今天第一次有了克克绽裂的声音。小林野不敢再行逼近,左右打量,想要找到这暗中出手的高人究竟在何处。 眼光微微一转,小林野心中已是了然,大声道:“兄台,既然动上手了,又何必畏首畏尾呢?” 那抛锚的青年微微一笑:“笑话。”自顾自地将铁索放入水中,看也不看小林,拍了拍手,一边坐下。 杨喜不禁大惊,一路前来,这名小卒毫不起眼,没想到当真深藏不露。 小林野倒也不怒:“京都小林野,半生习武,没想到今番来到中土,得见高人。” 那玄衣青年这才正过脸去,只见面目平平,一双眸子却清澈已极,冷电般的在小林野脸上扫了两扫,扬眉道:“小林先生是来夺粮的,在下是受人之托来护粮的,小林先生若要动手,那就上船,若要叙叙交情,下次倒也不迟。” 小林野拱手道:“请这位兄台过来赐教。” 那青年哈哈一笑:“船在人在,不敢有所闪失。” 好!小林身形一晃,已经带着木筏掠起,掌中三尺剑急出,直取玄衣青年面庞。 那青年左手一提,沉入水中的船锚呜呜作响,破水而出,迎着小林野的剑锋击上。 二人都是试探,锚尖剑尖一触即收,小林野身形一转,回落筏上,筏下水波不动,似乎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玄衣青年负手而立:“好功夫!” 小林野这一出手,却是大奇,那青年内力阴柔之极,却偏又霸道无比,将那百斤大锚挥出之时如臂使指,竟是丝毫探不出深浅来。他十年漂泊,最喜欢结交奇能异士,忍不住长笑起来:“这位兄台,不错不错,我也无意在这群人面前动手,今天我卖你这个面子,十日之内,在开元寺候教就是了。” 玄衣青年不卑不亢,微微躬身一礼道:“多谢。” 小林野也不管此行目的,转身便走,白筏急起,似乎要离水腾空而行。一团白影行于江海之上,当真曼妙无双。 玄衣青年点头赞了一声,左手急起,大铁锚向手中直飞过来,这数百斤的分量,带着水势,有如一条蛟龙自海中腾出,一旁的士卒全然变了脸色,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他右手已经迎上,轻轻巧巧扣住铁锚,往甲板上一放,回身行礼道:“大人。” 杨喜又惊又喜又骇,连忙问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今日若非——” 那青年摆了摆手:“我从不和官府交道,此行不过受命而来,大人若要平安,还须禁言。”说罢,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杨喜知道江湖多奇士,不多问那是最好不过,连忙一迭声催促开船入港,只是卸下货来,才发现那青年踪迹已经全无。 开元寺里,武田义信已是暴怒,偏偏拿这位死硬脾气的好友没什么办法。手中的肋差几乎快要捏碎,怒道:“你……” “我又不是武田的家臣。”小林野轻轻拂拭着剑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兴奋神色——“截粮我去了,截不到没有办法。”不管离了多远,截不到就是截不到,小林野决定的事情,任何人也没法更改。 “那人是谁,你心里难道没数?”武田义信出了口气。 “你我心里都有数。”小林野掸了掸右肩:“中原武林数的出来的,也就是那么三五个人物。只不过……我不用猜,他一定会来找我。” “哦?” “他一定会来。”小林野缓缓将剑插回剑鞘:“他一定会来还我一个人情……太郎,那个家伙也是个骄傲的人啊。” 武田无可奈何看着这位纤尘不染的剑中之圣,心里也泛起了一丝渴慕——那个诡异的年轻人,那个令小林也赞叹不已的人物,不见上一面,实在是可惜了。 “阿弥陀佛。”吱呀一声门响,门外一航安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止的喜悦之色。 “大师,想必是救命粮运到了?”武田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讥讽。 “不错。我佛保佑,泉州百姓有生路了。”一航合十道:“三百余船粮食,一路竟然丝毫未损,真是天幸。” “大师,这贪嗔二字戒条,你怕是都犯了吧?” “善哉。”一航微笑合十道:“佛门子弟,普渡众生,只要这数十万人命无碍,即便堕入阿鼻地狱,又有何妨?施主,你太执念了。” 武田脸色一变:“哦,大师莫非是一时高兴冲昏了头,来指教我的不成?” “不敢。”一航道:“只是有个人要求见东瀛小林先生——”他的语气渐渐严厉道:“我早就该想到,二位施主乃是东瀛人士,如今泉州惨状如此,多半是拜贵国所赐,开元寺庙小,不敢再留二位。” “找死……”武田慢慢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来,右手已经搭上了肋差的刀柄。 “慢着。”小林野一把扯拄武田:“那个人什么样子,现在哪里?” 一航合十,转门处传来一个清越的嗓音:“不敢有劳小林先生过问,在下京冥,前来赴约了。” 第二十一章 我与大千皆无情 “嗤”的一声轻响,长剑的锋芒划过阴霾的天空,一道白影已从庭园中穿过,掠入大殿之中。身后那人如影随形,剑势半开半阖,封死了白衣人的退路。 白衣人眼见要撞上殿中大柱,足尖忽然在柱子上一滑一抹,人已打了个转儿,借着回环之力,手中剑做刀势,当空直劈下来。 身后之人始料未及,只好硬生生顿住身形,这一撞之间,攻势立即转了守势,双锋相交,只听一声铮响,他手中之剑竟然生生断为两截。 白衣人大喜过望,一剑又到,谁知后到那人竟似乎料定此变,伸足一挑,落下的半截断剑向白衣人的小腹急刺,手中断剑也改成峨嵋刺的招术,直刺白衣人的咽喉。这一记变招端的十分玄妙,白衣人躲不及躲,人腾空跃起,断剑自双腿之间射过,手中长剑变刺为封,刚刚迎上那一式大力猛击。 又是一声钝响,白衣人一下怔住——他掌中那柄十年不曾离身的“落樱龙纹”,赫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对面那人实在太过狡猾,连连双斩在长剑同一点上,任是何等宝剑也受不住这样的大力猛击。 他的脸上由阴转晴,由晴转阴,反反复复了几次,终于勉强一笑:“盛名之下无虚士,京兄,我见识了。” “小林兄好一式‘回风斩’”,京冥扔下手中断剑,拍了拍巴掌:“京某侥幸了。” 小林野肃穆的面容上开始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喜欢眼前的年轻人,言辞之间总是极有分寸,既不说侥幸得胜,又不提侥幸逃生,给人给己都留足了面子。“走吧!”他哈哈一笑,随手把那柄龙纹向后一掷:“彻子怕是已经等急了,京冥,来尝尝武田家的藏酒!” 京冥斜瞥了一眼,小林随随便便回手一掷,长剑竟直没横梁至柄,这份手劲内力,也确实惊人。如果自己未曾练就“乾坤通达”,只怕今天难以从他剑下逃生。 不过,一柄泉州城铁匠铺只卖一两银子的铁剑,就这么换了关东六柄名剑之首的“落樱龙纹”,今天可算赚大了。 “请!”京冥哈哈一笑,与小林野把臂而出。 偏殿竹林之下,彻子果然已经摆下了一壶清酒,几样小菜,瓶身古朴,一望可知是名贵之物。 “彻子”,小林野一伸手,止住了正在斟酒的妹妹:“你去看看太郎吧,让我们两个男人清净些说话。” “是。”彻子的汉话说的极不纯粹,但还是尽力说了汉语,以示尊敬之情。 “令妹也是剑道中的高手?”京冥微微垂眼,酒淡且碧,若有若无的幽香浮在空中。 “她大概可以算作女子中的第一人了。”小林野淡淡道,但仍然忍不住带了一丝骄傲。 “女子中第一人?”京冥若有所思:“只怕未必。” “哈哈。”小林野忽然想了起来:“我自然说的是我们日本国内,若是连中国也在内,有贵帮霍帮主在,岂有她动手的余地?” 京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小林兄见笑,我看令妹和敝帮帮主只怕在伯仲之间啊。以你兄妹二人的剑法,难怪可以纵横列国。” “不敢当。”小林野举杯示意:“京兄,我们已经比试了七天了吧?” “不错。”京冥举杯一饮而尽,眉目间略有忧色,仿佛那杯酒有千钧重一般。 “京兄何必如此,那些俗事,你我容后再议,权且拈花把酒,讲武论剑,岂不快哉?”小林野提起酒壶,缓缓倾出一杯青玉琉璃:“且莫辜负如此美酒,请。” “好!好一个不负美酒!”京冥仰首,酒已入喉:“小林兄真是快人,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小林野动作谙熟优雅,似乎将全部心力都放在倒酒上一样。 “只可惜大好男儿,竟然与倭寇同席共饮!“一个极清冷的声音凛凛传来,小林野和京冥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东北处的大殿房顶上赫然立着个青衣长发的女子,手一挥,一道银光向小林野劈面打来。 “哼!“小林野岿然不动,一双手稳定如初,缓缓斟酒。 “当心!“京冥的脸色却是剧变,挡架已经不及,单掌在小桌一侧一拍,桌面跟着翻起,正挡住那一道银色闪电。 只听“喀喇”一响,银芒一端击破桌面,另一端从一个奇特的角度旋转过来,变尾为首,速度几乎没什么减缓,只是顿了一顿。但这么一顿的功夫,已足够小林野出手,他这回不敢怠慢,双掌齐出,结结实实击中那道银芒,赫然是流星锤一个锤头。 小林野倾力一击,力道何等之大?那锤头被硬生生接住,势头一顿,谁知又是当空一转,另一侧锤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卷来。 小林野长于剑道,这拳脚功夫本来就偏弱了些,而这流星锤的招式又诡异之极,暗藏三变,他一惊之下,竟不知如何闪躲。 电光石火间,京冥已经揉身而上,左臂急探,抓住那双锤之间银链,流星锤去势不减,犹自向前滑了一尺左右,京冥的左掌已满是鲜血。他暗叫一声侥幸,这“流星破”的招式乃是霍家的镇帮绝技,本来乃是马上招术,百万军中当真可以取上将首级,小林野不闪不退想用一双肉掌硬接,只怕是必死无疑。 那大殿顶上的青衣女子,一击之后,负手而立,冷冷看着京冥动作。京冥和她目光一对,心中一片冰凉,颤声道:“澜沧!你……你怎么来了?” “京堂主,果然好身手。”来人正是霍澜沧,只是疾声厉色,哪有半丝昔日情份?京冥急忙振臂一跃,轻轻落在房顶之上,拱手将流星锤递了过去,顺便凝望一眼,见霍澜沧满面风霜,只怕已赶了极远的路途。 “澜沧,我和小林兄——”京冥从未见过霍澜沧对自己这等神色,已是开始着急。 “京堂主,你和你小林兄喝酒的时候,你那个‘武田兄’带着你‘小林妹子’,已经前往海滩,接引大批东瀛武士上岸了。”霍澜沧冷冷道:“我铁肩帮里,没有和倭寇称兄道弟的人!” 京冥一惊,连忙回头看去,月光下小林野神色淡定,大声道:“我不知情。” 京冥低声道:“澜沧……容我回去再解释。” 霍澜沧道:“少说废话,如今这个日本第一的剑客就在眼前,你心里还有铁肩帮,就和我一起杀了他;你若是执意维护他,便杀了我。” 京冥看了看霍澜沧,见她眼角都在抖动,眼见已经气极。 小林野也是心气极高的人物,哪里受得了霍澜沧一口一个“倭寇”,扬声道:“霍帮主,想杀我来赐教就是,何必站的远远的婆婆妈妈!” “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霍澜沧单臂一伸,抓起流星锤,左足一顿,便向庭中掠去。 京冥大惊,知道这两人若是动上手,非有一个死在当场不可,霍澜沧怒极攻心,只怕便要吃亏,连忙伸右手急抓,拉住霍澜沧右臂,大声道:“小林兄,你只当给我个面子,快走快走!” 霍澜沧全力一挣,力道大得出奇,京冥手顺势一滑,扣在她曲池穴上,内力透指而出,霍澜沧右臂酸麻,流星锤捏拿不住,落在房顶瓦片上,哐哐几滚,摔落地下。 “小林野,还不快走,真要逼我也出手么?”京冥又吼了一声,小林野犹豫了片刻,猛一顿足,人已越墙而去。 京冥这才长出了口气,放开了霍澜沧的手臂。 霍澜沧一寸一寸转过身来,双目如电,扫着京冥。 忽然,她左臂一挥,京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挨了一记耳光。霍澜沧出手何其之重?京冥只觉得双目直冒金星,耳中轰轰作响,整个右颊火辣辣高肿起来。 霍澜沧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跃下房顶,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京冥刚想追过去,忽的觉得胸中空荡荡一片,又冷,又酸,又涩,又痛,只呆立在房顶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 “澜沧?”他轻轻摸着脸颊,右颊肿胀,那张面具滑落下来,脸上竟然湿漉漉一片。京冥双腿一软,索性向后直躺在房顶上,一天斜月,刺眼的无情。 “澜沧?是澜沧?”京冥第一次知道了方寸大乱的滋味,那一记耳光,实在是生平未有的重创。 “等一等,太郎!”是小林野的声音,似乎在阻拦什么人。 “你,小林野,居然从敌人面前灰溜溜跑掉,你还是男人吗?”武田义信的声音粗野而愤怒,向里闯进来。 京冥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精神勉强一振。他一跃而起,只觉得身心交瘁,懒得和那票人打交道,单手一按屋脊,便要跃下房顶,略一寻思,却转了个身,跳到庭院之中,将霍澜沧的流星锤捡在手中。此锤得来殊为不易,霍澜沧已经用了十余年,当真就此舍弃,只怕极难找到第二副顺手的兵刃。 “留下吧!”背后暗器破空之声催命而来,京冥也不回头,随手将流星锤向后直打,“钉”的一声轻响,一支小小吹箭落在地上,力道激荡之下,流星锤也失了准头。 京冥身形急带,只想速速离开是非之地,第二道刀风袭来,竟已带了呜呜破空之声。京冥流星锤在手,旋起一道奇异的弧线,银链一闪,缠住身后的刀锋,嘿嘿一笑:“武田义信?没想到也有这等内力。” 他知道善终已是不能,转过身去,却是大吃了一惊,面前是个高大身材的男子,手臂之上肌肉虬结,唇上浓浓胡须凭添七分威武,双手持着太刀,连连发力,想要将京冥手里的流星锤夺将过来。 京冥脑中灵光一闪,已经明白过来,笑笑:“我曾听说你们兄弟好友一共四人,你是龙本秋月,还是武田曻家?” 对面之人的汉话说的也极不流畅,口音极重:“算你,识货的。龙本,我。” 京冥心中有气,见龙本秋月凭蛮力硬夺,存心要给他一个好看,右手一送一引,锤链顿时松开,那亮银的流星锤似乎活了一样,当胸直砸过去! “不许行凶!” 京冥只听又是一声怒喊,无暇细想,左手流星锤也挡了过去,将一柄肋差格在肩头三寸之外。 这一打量,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前是龙本秋月,身后是武田义信,而那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彻子,正拿着吹箭,站在三丈开外。 而这三个人,也在吃惊地打量着他——面具落下之后,一张清绝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肤白宛如女子,挺直的鼻梁有颇带三分英气,双眼微有些下陷,深炯异于常人,竟不似中原人的脸孔。 “住手!”白影一闪,小林野也跟了进来,先是见到京冥,呆了一呆,转瞬明白过来,怒道:“喂,你们两个,不许这样对我的朋友。” “笑话!”武田义信冷冷道:“你们打了七天,难不成就算朋友了?这个人武功极高,铁肩帮又素来专门和我们捣乱,野君,你要放虎归山么?” 小林野从小口才就不如武田,每每遇见事情,都被他驳得哑口无言,急道:“你们不懂——我们——” “小林兄”,京冥的声音也带了一分杀气:“你我十日之饮,只能就此作罢,我对小林兄的剑法风范十分钦佩——” 小林野正色道:“我对京兄,也极敬佩。只是……只是没想到京兄竟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佳公子。” 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小林兄,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对你十分敬佩,一见如故,这是不错。但是,昔日老帮主曾有过‘精忠报国,铲除奸佞;上驱北虏,下御东瀛’的遗命……京冥身为铁肩帮堂主,小林兄又是武田先生的至交,只怕……只怕……”他竟然不敢再看小林野的目光,低头镇定道:“只怕我交不成你这个朋友啦。”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武田义信早就等不及,双手持刀,立劈而下。 龙本和武田双刀夹击之下,京冥退无可退,只得连连硬接,当当一连七刀接下,双手虎口已被生生震裂。只是七招一过,他心思如电,已看出其中破绽来。 武田和龙本虽然都是习武之人,但是和小林差距极大,小林野十余岁起周游列国,拜会天下明师,剑道的造诣,可谓天下无双,而交手的经验也极其丰富。而龙本是城主的公子,武田是大名的继承人,武功练的虽然不错,但多半是上阵杀敌的套路,这样的临敌过招却几乎没有几次。 京冥微微一笑,心中已有数,只要今日小林兄妹不出手,他自有把握离开这开元寺。 京冥身形一晃,脚下暗踏先天八卦,手中的流星锤似乎从百炼钢化为绕指之柔,在身边回环飞舞,偏偏无一式实招,龙本和武田大力猛攻,竟是十招有九招落了空。 “太郎哥哥小心哪!”彻子忍不住放声叫道:“这个人好像很懂阵法!” 京冥心中激愤一分分划入手上,丹田内力缓缓发出,流星锤织出一轮天网,钢中带柔,守中有攻,将霍澜沧的流星锤使得别有一番气象。本来以二对一是要消耗京冥的内力,这么以来反倒成了武田等二人招招阳刚,不出三百式,便要力竭。 小林野看的惊叹不已,右手缓缓而动,似乎忍耐不住,极想上前交锋。“看来这家伙对我还是藏了几分功力哪。”他暗叹道。 京冥对他,倒也没有藏私,要知他刚刚由火鹰指点,打通密宗“乾坤通达”一关,内力运用还不成熟,恰巧这几日连连遇到高手喂招,气息渐渐浑圆,比起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玩够了么?”京冥嘿嘿一笑,流星锤如长龙吹水,直奔龙本面门,龙本一惊之下连连后退,哪知京冥只是虚招,右臂腾出,奇异的扭转,软绵绵击出一掌,轻飘飘地便转过了武田的刀锋印在他心口之上,掌法绚丽之极,如同毒蛇信上开出的鲜花一样。“玩够了都给我闪开!” 眼见他掌力一吐,武田义信转眼就要毙命,哪一个还敢上前?小林彻子花容已是惨白,用日语大声叫着,手里吹箭筒已斜斜举了起来。 “这是……明教密宗的心法!”小林野脱口而出:“京兄手下留情!” 京冥凛然道:“小林兄,今天我放了你朋友一条生路,从今而后,你我是敌非友,再见面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他顿了顿,右掌变掌为抓,抓住武田胸口膻中大穴,单臂一振,向着小林彻子直掷过去,哈哈大笑道:“彻子小姐,你的暗器我领教过啦,不敢再尝!” 小林野狂喜道:“多谢!” “只盼……你我莫要再见面的好。”京冥有些黯然,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向房顶直掠。 谁知双足刚刚离地,胸中腹中一阵剧痛,京冥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他心中大惊,自己也是毒药暗器的行家,却不知什么时候着了人家的道儿。 “京冥!”小林野一惊,上前几步:“你……你怎么啦?” 京冥脑中无数画面闪过,心内一片雪亮,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神色:“你,你还问我?武田家的清酒,果然……是人间的极品呵。” 小林野面色铁青,转脸向武田吼道:“太郎!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对得起武田家的荣誉么?” 武田义信本来已是气急,此刻也愣了,张了张嘴,猛地摇头:“绝不是我!我没有想过这个家伙能从你剑下活着走出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间怀疑和信任流转不定,彻子低了头,向前一步道:“是我。我本来下了十日份的药,要等这个人和哥哥比试完,才催动他的毒性的……”她纤白如雪的小手上,青翠欲滴的吹箭筒里,正冒着极淡的一丝白烟,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想到这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行事却如此深沉:“我每天给哥哥的燕窝,是放了解药的。” 京冥惨笑一声,每日比完剑,他却是太过疏忽——只是那毒下的无色无味,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当着小林的面验毒。现在高手环伺,京冥握紧了手中的流星锤,若是那些人有生擒他的打算,无论如何,还是来得及一死了之的。 “澜沧那一耳光,挨的真是冤枉。”京冥苦笑着摇了摇头,全力调理内息。 武田义信见他这个情形还能笑得出来,大为奇怪,他向前一步,肋差又举起:“小林,我没有下毒,但是……我决不能放他回去。你让开!” 小林野手中无剑,虚空捏起一个剑诀,右掌单立如刀,一字字道:“彻子,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哥哥,把解药给我,然后你们怎么动手,谁胜谁负,我一概不管。” “可是,他服了七天的药量……”彻子咬了咬嘴唇:“哥哥你也知道伊贺的‘素魂’,即使有解药,也要七天才能解啊。” 伊贺忍者擅用的“素魂”,是极其精确的慢性毒药,莫说七天,就是一个时辰也早不得,晚不了。 武田几乎失去了耐性:“小林,我退一步,现在抓了他,我保证事情结束以后放他走,如何?” 彻子连忙点头:“是啊,哥哥你也要为太郎想一想。” 小林野的目光,已经开始迟疑——他是个剑客,这些复杂的事情,本不在他高傲不羁的胸怀里。 “哼,你们以为我京冥是什么人?”京冥竟然摇摇晃晃向前迈了一步,站定之后,身形挺拔,哪里还有一丝中毒的迹象,朗声一笑:“彻子小姐,伊贺的毒药不过如此而已!”说罢,双臂一振,足尖轻点屋脊,竟然跃了出去,身形潇洒,如同一朵青云。 “谁也不许动!”小林野上前一步,挡在武田追出的脚步前! “不可能……不可能的!”彻子大睁着眼睛,“素魂”流传已有百年,从没听说过中毒的人还能使出内力。 小林野缓缓吐了口气,方才也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京冥在暗暗调理内息,这一跃,怕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只是他们确实不知道,京冥动手的经验虽然未必最丰富,但受伤和逃命的经验,可能却是无人可以比得上的。 “算了!”武田终于恨恨一跺脚:“走!龙本带来了两千精兵,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打好这一仗!” 这次再没有人反对,几个人鱼贯走入后面的禅房里去。 武田终究没有追出,确实是个错误,只要他翻出这个屋脊,就能看见京冥已经伏在墙角,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伊贺的至毒“素魂”,并不是吹嘘来的名声。 听见那些人终于走远,京冥才敢出了一口气,他咬了咬牙,盘膝而坐,缓缓催动内息,将适才封入丹田的毒性运行全身——他体内早有了天下第一奇药的轮回散吊命,一个周天下来,“素魂”的毒性一分分被轮回散吸收进去,适才无影无踪的内力也渐渐回复了过来。 中一次毒也是中,两次毒也无所谓;活十年也是活,活八年好像没什么区别。京冥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苦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好像在嘲讽着自己。 “还有什么,一起放马过来好了!”良久,他将那口浊气用力吐出,一手摸了摸肿胀乌紫的脸颊,一手犹自提着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流星锤,大步向寺外走去。 第二十二章 高唱狂歌路不定 泉州地处闽南,颇为信奉海神妈祖。有明一朝,以天妃宫为主,大大小小的海神庙散落在大大小小的渔村里,祈风,求平安,将一家的幸福合盘托付给数百年前那个淡然从容的年轻女子。 三纵六横的独特标志,浅浅刻在岩石的边隙处,指引着八闽弟子前来参见帮主。 京冥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最后一道横线,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只有霍澜沧,才会一个不耐烦,把最后一条线刻的如此之重。 十六岁那年,霍澜沧就曾经气鼓鼓地对他说:“京冥,给我改了,每次要化这么多条线,你烦不烦啊!万一哪天我心情不好,少划一道杠,你不就全乱了?” 他苦着脸,不知如何回应小师妹这突发的孩子气,三义六堂都有各自的手法,这个小小的符号几乎可以传达出所有简单的信息,怎么能因为麻烦就更改?左思右想,他诡异地笑了笑:“喊我冥哥哥,喊我一声,你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呸!”霍澜沧轻嗔着,眉里眼里还满是少女爽朗的笑容和爽朗的忧愁:“谁跟你哥哥妹妹的,我现在是帮主,你这不是招人笑话我么?” “是是是……”京冥连忙躬身一礼:“帮主容禀,属下不过是希望帮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喊一声而已。” “油嘴滑舌”,霍澜沧果然被逗得咯咯娇笑起来,但只是一瞬,便又收了笑脸:“好啦,师兄,我知道你是哄我玩,只是、只是爹爹尸骨未寒,我哪有心思……” “好了好了,等你想喊的时候再说,冥——师兄等你。” 脸颊青肿的几乎可以用余光看见,京冥的手指无知觉地在那最后一道线上摩挲,莫名的感伤和恐慌充斥心田——她,她还会记得我在等么?那一声亲昵的呼唤,好像永远只属于孩提,我等了很久、很久了罢。 “京堂主!”一个人影匆匆奔到:“来了怎么不进去?帮主等了你一夜了。” “你也来了。”京冥眼中渐渐漫溢的感伤瞬间变得冷淡如昔:“镕钧……辛苦了。” “堂主,快些吧。”杜镕钧向海神庙里匆匆扫了一眼。 “怎么?”京冥迟疑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她……她还在生气?” 杜镕钧实在没想到京冥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惊诧了片刻,摇头:“我说不清……堂主自己去看罢。” 京冥点了点头,举步前行,忽一转思,又把手里流星锤递给杜镕钧,将身上那件满是泥污和血迹的罩袍脱下,微微整了整长发,这才大步走入海神庙中。 一迈入庙中,京冥不禁皱了皱眉——小小的海神庙,竟然站了个密密麻麻,足足有二三十号人,三义六道的堂主赫然在目,铁肩帮复帮以来,还没见过这等阵势。 几乎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京冥在江湖上俨然已是铁肩帮的化身,只是见过他真容的,也不过二三个人。他这回一走进来,右脸净白如处子,左脸却是青紫了一大块,看上去极是诡异,本来鸦雀无声的庙殿,不禁传出低低的诧异声。 京冥眼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小小的喧闹即告平复。庙堂正中,海神的雕像之下,霍澜沧含威而立,宝相庄严,与那妈祖林默娘,依稀相似。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老者,京冥一时也想不出是谁来。 “京堂主,痛饮达旦,好不痛快啊。”霍澜沧冷冷道。 “澜沧你——”京冥从未听过她这等口气说话,一急之下,竟不知如何分辨。 “放肆!”霍澜沧左边的老者怒道:“久闻京堂主居功自傲,目无帮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这一开口,声如洪钟,偏偏又快、又夹着几分湖湘口音,京冥先是一愣,随即倒想起了此二人是谁。 三十年前,霍天翯凭一对紫金流星锤纵横河东,率领三千义兵北逐瓦剌,护卫京畿,有两名举人誓死相随,三人结为兄弟,情同手足。后来霍天翯被指为流寇,三千义兵剿杀殆尽,只好只身逃往云南,而那两人则易容浪迹江湖,若是踏足南疆,也到澜沧江边和霍家父女一会,把酒言欢。只不过自第一次见到京冥,二人就极不喜欢这个阴沉冷竣的孩子,道是男生女貌,如妖如魅。日后京冥渐渐长成,英朗之气日增,“男生女貌”的说法也无人提起了,旧时芥蒂,不过一笑了之。 这适才说话之人,姓谢,单名一个文字,常以当世管仲、孔明自比,苦恨不遇明主,一恨已三十多年;右边之人,叫做程钧,乃是当年落第的武举,曾立志要写出一本集先贤大成的兵书来,藏于名山,留给后人。这许多年下来,京冥也不知他写好没有。 “世叔安好。”京冥拱手一礼,双目却须臾不离霍澜沧的脸庞。 “谁是你世叔?”那谢文是出名的疾恶如仇,怒道:“我铁肩帮中,从来没有你这样通敌卖国的弟子。” 京冥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变了,冷哼一声:“笑话!铁肩帮就算要清理门户,也轮不到外人置喙。” 他这话说的,已经是极重,谢文怒极,吼道:“当年我与霍大哥开帮立派的时候,你——你小子连中国话也说不囫囵!” 人群里终于有人开始不忿,有人低低道:“老帮主被人所害的时候,怎的不见人影?”京冥在铁肩帮中,素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威望当真是寸血寸战打将出来的。霍天翯立帮时,帮内不过八百余人;到了霍天翯遇难,铁肩帮几乎已被全歼,只剩下七十多个死士;这六年来,京冥与霍澜沧联手,将铁肩帮硬生生扩展成一个三义六道十七分舵的大帮派,弟子已过万数,霍澜沧的名字,约略可以等同“铁肩帮”三字,而京冥的名字,就根本是“六道堂”的别称。 现在居然有人在六道堂弟子面前指斥京冥,众人都是大大不平。偏偏这两人都是老帮主的兄弟,霍澜沧也敬如父执,大家伙不平归不平,谁也不敢大声呵斥。 “京冥。”霍澜沧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两位是我们开帮的元老,你不可轻慢。” 京冥也低头道:“帮主,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话,有我京冥在铁肩帮一天,这二位就决不能做我们的长老。” “固执!”霍澜沧微微侧首:“六年前我铁肩帮元气大伤,自然只能以暗杀为主,私下发展,如今——” 京冥猛地抬头:“如今也是一样!我们只是江湖帮派,不是什么义军。” 二人的目光交撞,霍澜沧的眼光一分分凌厉起来:“京冥,我知道你在铁肩帮里居功至伟,只是,我爹爹当年开帮立派,为的不过是铁肩担道义这五个字,我希望你明白。” “不错”,右侧老者捏着胡须点头道:“若是连道义都没了,哪怕有百万之众,也不过草寇而已。” 京冥心中怒火也渐渐上升,口中却平淡道:“二老一句道义,我铁肩帮不知多少弟子人头就要落地。这六年间,三义六道十七分舵哪一个弟子不是行侠仗义,杀的灭的哪一个不是贪官污吏?非要挑起大旗,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被朝廷灭了。” “如此贪生怕死,岂是热血男儿所为?”程钧上前一步,追问。 京冥无意再和他罗嗦,静静看着霍澜沧:“澜沧,这两个人,是来游说你的,还是你找来……”他嘴唇抖了几下,最后四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对付我的?”他心里慢慢冷了下去,这七天,不过七天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冥”,霍澜沧似乎下了决心,语气也慢慢加重:“你一口一个澜沧,置我于何地?” “我——”京冥的拳头已握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我怎么样?跪下叩头么?” “本该如此。”霍澜沧斜睨着他,一字字道:“更何况,你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京冥怔怔地望着她,目光变得迷离,嘴角一丝一丝掀起苦笑来,喃喃地重复:“私通倭寇,罪在……不赦?” 霍澜沧的拳也已经握紧:“是。” “你知道我昨夜——”京冥极力控制着想要怒吼的冲动,竭力平静地解释:“一言难尽,帮主,属下行事为人你一向深知,为什么、为什么,有这八个字?”昨夜的激战几乎已经耗尽他的体力,剧毒在顺着血管蔓延,若非以毒攻毒,暂时压制,只怕这时候他早就倒了下去。在铁肩帮弟子和那两个老头面前,对霍澜沧解释自己并未投敌,对京冥的骄傲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我亲眼所见你和小林野称兄道弟,说你一声私通倭寇,也不为过。”霍澜沧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京冥,我确实知道你为人行事,所以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帮主’,有没有家国天下,我也明白的很。” 京冥身子一颤,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缓缓抬起眼,平扫过去,只见在场之人,义愤者有,羞怒者也有,信以为真的有,低头不语的也有,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料定了这个局面的出现。 “是。”他终于点头:“我也明白了。” 霍澜沧忍不住看他,只见他平静如昔,只是眼角的肌肉都在抽搐,似乎有人在心口捅了一刀,然后连心一起拔走一般,又是痛苦,又是迷惘,又是空虚。他如果再喊一声“澜沧”,只怕自己也坚持不下去。 京冥微笑着:“既然帮主都已经明察,要杀要剐,还请示下。”他语气温柔,竟如同往日,似乎还带着一丝小小的好奇,想要看看,霍澜沧要如何对他。 “师兄,不是我对付你。”霍澜沧定定道:“帮有帮规。” “是。”京冥又笑了笑,只是目光中的深炯令人不敢对视:“属下身为六道堂堂主,亲手拟定帮规,居然第一个带头叛帮,真是该死。”他一拂衣襟,跪在霍澜沧面前,“就请帮主清理了门户罢!” “你,你以为我不敢?”霍澜沧的手开始发抖。 京冥冷笑一声,伸指一弹,一名弟子腰上佩剑落在地上,京冥轻轻一拍,剑已在手,恭恭敬敬递到霍澜沧手边。 这剑一递上,霍澜沧也似乎呆了,“罪在不赦”四个字虽然脱口而出,但是诛杀京冥这样的想法却好像从来没有进入过脑海。现在京冥就跪在脚下,剑柄就在手边,弟子们的眼光齐齐落在她手上。京冥微微昂着头,似乎在逼她下手,又似乎期待着某种解脱。 “你……”霍澜沧的手指颤抖起来。 京冥忽然叹了口气——她那么痛苦,若是真的今天杀了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好受。心中的激愤和凄苦慢慢散去,京冥目光明亮起来,忽然极温柔地道:“我来吧。” 霍澜沧的泪水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又硬生生逼了回去,在鼻腔里哽咽成一片酸楚。好像以前无数次遇到敌人,凶险和她不屑为之的阴谋暗算一样,京冥轻轻走到她面前,转身说:“我来吧。” 京冥不忍再看她,左手一扣,剑已在掌。 剑锋上,澜沧隐约的倒影依旧蛊惑着他的灵魂,或许自己应该死在开元寺里小林的剑下,那样……至少大家都不会为难罢。 京冥摇了摇头,一堆嘴边叮咛的话语终于被吞了回去,他是这么的不放心——澜沧,以后你就要孤零零地对付那些人,那些你对抗不了的人了……京冥的眼睛莫名的一热,反手向胸口刺了下去。 “疯了么?”霍澜沧忍不住低叱一声,想也不及想,劈手就向京冥掌中剑锋抓去,触手所及,却是京冥的手背。 几个动作似乎在瞬间完成,霍澜沧的手握在京冥的手上,京冥的手却抢先握住了剑锋。剑尖堪堪递入胸中,在月白的内衫急速晕开一抹血红。京冥心中一荡,翻腕便要握住霍澜沧的柔荑,只可惜她退的极快,轻轻一带,将长剑握在手中,长出了口气。 何止是霍澜沧,铁肩帮上上下下,几乎都此时才透过这口气来。 “你,你这又是何必?”霍澜沧低低道:“你便是有罪,也罪不致死啊。” “哦?”京冥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只听得霍澜沧不自禁地一个寒战,别过脸去,不再看他,道:“你走吧,一死谢罪倒也不必,铁肩帮从今以后,没了你这号人物便是。” 京冥沾满鲜血的右手紧握成拳,这、这才是她要的结局么?京冥回过头,看了看铁肩帮的帮众,用一种平静地让人生惧的语气道:“是。” “慢着”,一直站在霍澜沧身后并未开口的程钧忽然伸手虚拦一下:“帮主,你好像还忘了一样物事。” 霍澜沧的脸色却是骤变,喝道:“住口!” 京冥本来已经转身缓缓向外,听到霍澜沧这一喝,心中却明白了大半,他们十六年的交情,彼此间的默契和信任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打破,京冥猛地抬头,他倒是要看上一看,霍澜沧一意阻挡的要命的物事,究竟是什么? 两个老者眼神略一交碰,一左一右同时跃起,伸手向神像之后探去。只是二人身形刚刚带起,霍澜沧双臂一探,左手扣住谢文脉门,右手硬生生扳住程钧肩头,向后一带,怒道:“二位世叔自重!” 她话音未落,第三道身形也已掠起,一个起落闪过霍澜沧。霍澜沧一惊,将手中二人用力一放,向那道人影直追过去,口中喝了一声:“京冥住手,不要多事!” 二人身法都是极快,京冥探手间已多了个白布包裹,霍澜沧如影随形已经跟到,京冥身子一转,从神像另一侧急退而出,霍澜沧猛一咬牙,劈手就向那包裹夺去。 京冥这包裹已经看定,单手一封,二人双掌实打实相撞,京冥足下一软,竟是登登连退了七八步,定住身形的时候,已在庙堂空地的中央。 霍澜沧暗自吃惊,京冥内力本来就极深厚,打通第八关“乾坤通达”之后,当世敌手已然无多,而这一掌却是内虚中空,连自己六成掌力都接不下来,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得罪。”京冥微微平息胸口翻涌的血气,左手托着包袱底,右手已把结扣扭开——包袱里是个白木匣子,推开匣盖,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直冒上来,满满的防腐药物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颗人头,双目圆睁,宛如生时,临死前的惊恐和震怒似乎还写在脸上。 京冥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牙缝里慢慢迸出两个字来:“世常……” 盒子里的人头,正是宋世常,天网的直系负责人。京冥的头慢慢抬起,眼中的悲哀慢慢燃成愤怒,向前大踏一步,双目直视程钧,霍澜沧暗叫一声不好,知道极少动怒的京冥已经起了杀机。 “他面色极是狰狞,程钧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霍澜沧肩头一晃,插入二人之间,皱眉道:“京冥,不可对程世叔动粗。” “是谁?”京冥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竟是霍澜沧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寒冷。她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开口:“无论是谁,既然是铁肩帮的所为,你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你?”京冥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凄厉激愤,“霍……霍帮主,就凭你,还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问?”霍澜沧挪开双目,不想再直面他:“京冥,你也应该清楚,既然你私设门派属实,我身为一帮之主,就不能纵容。” “通敌叛国,罪在不赦;私设门派,不可纵容……”京冥点点头:“霍帮主大义凛凛,佩服。” 霍澜沧毫不退让,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京冥的下文。 京冥的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反复几次,终于猛一顿足,转身就走。 “等一等……”京冥身躯停住,背对霍澜沧,不知她还有什么话说。 霍澜沧开口也极是艰涩,但依旧正色道:“京冥,把六道堂主印符凭信给我。” 京冥哈哈一笑,右手扯开衣襟,撕下衣囊,猛地向地下一掷,衣囊内五六样小小物件一起滚了出来,印信,卷轴,金创药,一个青玉小瓶,数两散碎金银,还有个嵌着珊瑚的小镜,极是别致精细,想是泉州市面上的南洋货品。 “看来只有这个,倒还是我的。”京冥弯腰拾起那个小瓶,青玉颇为厚实,未曾打碎,只有瓶塞微微震开了些,一股轮回散特有的幽香飘了出来。 京冥从头至尾,再没看霍澜沧一眼,握着小瓶,迈出了海神庙大门。 一干帮众俱都无语,只用目光迎送京冥,他衣襟敞着,露出胸膛上无数深浅伤口,心口处,还有鲜血一缕缕流出。 霍澜沧默默看着他,直到京冥的背影消失在一天白的晃眼的阳光中,他没有回头,也不会再回头了。 “下去吧”,她转过身,对着终身未嫁的妈祖,黯然挥了挥手。 铁肩帮众人也是无语,鱼贯而下,人人俱都体谅二人此番的伤心。只有谢程二人,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彼此对视了几眼,还是不敢在霍澜沧火头之上添油,悻悻地退下。 “你怎么还不走?”霍澜沧缓缓坐在妈祖像的基座之上,下巴点了点人群中不显眼的一个。 “这是京冥临进来交给我的。”杜镕钧低头,手里是那副亮银的流星锤,也不知饮下过多少人血。 霍澜沧接过流星锤,缓缓摩挲着当中银链,思想好像落在极远的地方。 杜镕钧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帮主……你,这又何必?” “什么何必?”霍澜沧低着头:“你们每个人都亲耳听到我在那人面前发誓,说是京冥若有叛帮,我亲手提头去见他……我若不让他离开,信诺何存?” 杜镕钧摇头道:“帮主自己也知道不必谈什么信诺,我到铁肩帮时日虽然不长,但帮主和京堂主在大家伙心里什么位子,我也明白的很。帮下立派虽然一向是逆举,但是既然是京堂主做出来的,就必然有他的目的。” 霍澜沧苦笑道:“我明白,你明白,但这又如何?火鹰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他既然对京冥已经动了杀机,唉!”她长身而起,目光中隐隐有了一丝恐惧:“不是我看低京冥,凭他,还不能和火鹰对抗;我若是将全帮之力搭上,最后也不过玉石俱焚。” “呵呵,帮主也不是什么惧怕玉石俱焚的人吧。”杜镕钧小心的揣度,一分一分向心目中的答案靠拢:“帮主是想在台州血战之前,赶走京冥?” 霍澜沧猛地抬眼,一双清丽的眼眸之中精光微露,转眼又复平静:“我们苦战了这么些年,严嵩终于恶贯满盈,倒台就在这几个月内。阿杜,我爹爹的遗愿总算已经快要达到,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我不想再让京冥插手。我毕竟不是傻子,这样担着他的恩惠,我受不起了。” “这么说来……”杜镕钧沉吟道:“台州一战,当真凶多吉少?” “哼”,霍澜沧冷哼一声:“火鹰他心志极大,不想将来有人在朝堂掣肘,但是……我大明儿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危害到戚将军。我虽然转不了火鹰的心思,但是至少可以拼死为戚将军挡过这一劫,算是为大明百姓,报答于他。” “我有幸见过将军一面……”杜镕钧回忆道:“我,誓死追随帮主,绝无二话。” 霍澜沧赞许地点了点头。 杜镕钧接着道:“但是……但是……” “什么?” “但是帮主你也知道,京冥即使为帮主死过百次,恐怕也敌不过今日的痛楚。”杜镕钧躬身一礼:“请帮主三思,我铁肩帮一向长于攻击,短于防御。这回少了京堂主,恐怕……” “我意已绝。”霍澜沧摇了摇头,一步步走了下来,手里的流星锤在地上哐哴有声。 “京冥若是知道帮主死战台州,也未必就能独生!”杜镕钧急道。 “京冥对我虽然痴情至此,只不过以他为人的血气,也决不会再回头顾及帮内上下了……包括我。”霍澜沧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中那面小小珊瑚镜,是自己爱极的那种,十年戎马,随手买下的妆镜不知碎了多少,女儿的红颜也就这么慢慢老去了……镜中自己疲惫哀伤,面色灰暗,哪里还是那个昔日神采飞扬的霍澜沧? “何苦……何苦……”杜镕钧仿佛也痴了,思绪缓缓飘到极远处,喉头一阵干涩:“女人的心,都是这么不可琢磨的么?” 霍澜沧冷冷扫了他一眼,杜镕钧自觉失言,忙低下头。 “你不会明白,清君侧,除奸党,还可以说是为了我爹爹。”霍澜沧微微一顿:“但是若要京冥斗倭寇,战台州……那就是为了我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事情,我不想再拿着私情把他牵扯进来。我,欠他已经够多了,这样的国事,我不想欠他,也不能欠他……”她慢慢走到大门口,仰首望着苍天:“京冥终究是异族人哪!” 杜镕钧无语,那是一道一直埋在京霍二人之间的鸿沟,现在一分分裂开,俨然不可弥补跨越。他不再说话,私心里,似乎也觉得要一个异族人替自己国家守城御敌,好像是一种耻辱。他用力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想——何必再想这么多呢?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年的春天,至于京冥,至于诺颜……就,随他们去吧。这世上确实有种力量,比相思和承诺,重了太多,太多…… 第二十三章 独行 快走到了吧…… 应该快走到了…… 京冥的脚步已经一步比一步重,恍恍忽忽的前行,似乎只想离那个海神庙,远一点、再远一点…… 终于一个踉跄,支撑他走了好远的力量在瞬间消逝,象一截砍断的木桩,直直地栽倒地上。这一记摔得不轻,额头似乎有些流血,只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世常,这一回,我不能替你报仇了……”京冥勉强挪了挪身子,强行散开的剧毒在血脉中恣意横行,一分分侵吞着他的生命。“你跟了我,也真是瞎了眼睛,嘿嘿。”京冥不知和谁说话,撑起半截身子,在地上崛起一个小小土坑——人死入土为安,宋世常身子已经不知被扔到哪里,无论如何,也要埋起这颗头来。 轻轻降宋世常的人头放进小小的坟墓,京冥忍不住笑了——以他的气力,想给自己再挖这么一个坟墓,恐怕是做不到了。一片海边常见的灌木,依旧郁郁葱葱长在岩石边——这里离海神庙足够远了么?澜沧……她会发现自己的尸首么?想到霍澜沧的一瞬京冥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愤怒着自己的优柔——人都快死了,不必再死死念着她了吧? 一念及此,京冥伸手将那只小小玉瓶扔进土坑里,这是他的最后一条性命,只不过,卑贱到了没人希罕罢了。 一手撑着地,一手将堆成小堆的泥土推进土坑里,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又一次失去平衡,重新摔在地上。 每个人都有这一天,脸贴着泥土,奇异的香气从泥泞里升起,似乎沼泽一样吸引着一切灵魂。那引力是那么微弱,只有垂死的人在贴近地面的一瞬才会感觉。 京冥已经不知多少次濒临死境,却绝没有一次象现在一样清晰,他清楚地看见了泥土一寸之下的诱惑,深深将脸庞贴了过去,大口地贪婪呼吸着,灵台渐渐一片死灰。 “看来你中毒确实严重。”京冥没有抬头,不远处一个白影在晃动,似曾相识。 白影一点点走近,京冥的脑筋已经有些糊涂,费力思索了一下,才弄明白眼前的人正是小林野,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仰起脸笑了笑,这个人在面前,至少自己不会横尸荒野。 小林野半跪在京冥面前,看着那个昨夜还象魔鬼一样矫健和敏捷的人,现在却烂泥一样地躺在地上等死。 “张开嘴。”小林命令着,眼前的京冥因为死命咬着牙,整张脸都在扭曲。 京冥眼中有一丝光闪过——是解药么?只一瞬间,他极其郑重地考虑了一遍这个问题。 小林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确定京冥眼里的生机完全熄灭,才极其痛惜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京冥,既然你不想活下去,我尊重你。” 京冥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地感谢,似乎在说“谢谢”,又似乎是在说“睡了”。 “你!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小林野忍不住吼道,只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他根本就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京冥显然听清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倦的微笑,那笑容就这么一直僵硬在嘴角,随着他灰白的眸子一点点冰冷下去。 小林野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看着一盏精美之极的油灯熄灭下去,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这边一跳那边一跳地执着着不肯寂静。 “要我帮你?”小林皱眉道,他生平只答应过三个人,做他们的介错。 京冥摇了摇头,一只手向远处指了指,虽软弱,但也不容拒绝。 小林野站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他自己也很了解这种感情,他们这样的人,本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垂死时的窘态的。 他转过身子,硬着心肠不去看京冥,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才不过几天,却好生敬重他。那个在海浪间扬臂起锚的少年何等潇洒,七天来把酒论剑的剑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强敌环伺的时候,那个六道使者又何尝有半丝惧意和迟疑? 他的生命力本来比大多数人都强韧的多,但是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放弃。 难道真是因为一个女人?小林野莫名愤怒起来,这几天他修为大减,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刚才他或许可以强行把解药灌下去,但是他太了解,一个执着于求生的人,一旦执着于求死,也是谁都拦不住的。或许,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却比剑热的液体砸在胸口。 他也会落泪?他六岁那年起就忘记眼泪是什么东西了。 身后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重重摔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悉索,再然后,似乎就是永远的安静……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只是……再没有了第三声响动。 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个生平仅遇的年轻人,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对手,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小林野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议地凝结:京冥双臂张开,反手扳着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喘了两口粗气,定定道:“解药——” 小林野心头一阵狂喜,连忙将“素魂”的解药灌入京冥口中。只见他本来已经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来,闭着眼睛,重重喘息了两口,精力陡然一涨,一只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坟坑里,咬牙将宋世常的头颅扯出半截,却已力不从心。 小林默默替他将人头捧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京冥,不知他哪里生出的一股气,满脸的疯狂和狰狞。 京冥看了人头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只是他一劈毫无力道,掌缘顺着人头的后脑勺软软划了过去,京冥心内似乎已经颇为焦虑,又狠狠吸了几口空气,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将腰间的肋差递了过去,丝毫不嫌弃污秽,京冥骤一看见手里的刀,也是一怔,只是再也无心废话,一刀划过,手起处将整张头皮剥落下来。 “没有么?怎么会没有?”京冥的手在颅骨和耳穴细细搜寻,一叹中有难以掩饰的失望:“我不信……他怎么敢这样动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头交到你手里,自然搜查过了。”小林野虽然不知刚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么,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个极大的疑点,才忽然陡生斗志,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闻,手指继续细细搜寻,小林野忍不住怀疑,若是当真一无所获,恐怕他会倒地吐血身亡也说不准。京冥眼光一转,忽然又提起地上的头皮,细细摸去。 “在这里了!”他忽然大吼一声,一激动之下,竟挺身站了起来。他左手提着略有些干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却是极细的一点银芒。那宋世常竟将这一丝银芒斜挑入头皮之下,这银芒和发丝差不多粗细,隔着头发无论如何也摸不出来,非得这般剥下头皮细细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银芒”已展开成为一张小指长短的纸条,也不知什么质地,当真是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张纸条上,脸色又变得铁青,身子一点点站得笔直,将胸中一口闷气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怜见!” 小林野淡淡道:“看来,这解药是没错的了。” 京冥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有些尴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谢。” “两清而已,你就这么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耻辱呵。”小林野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活转过来,忍不住想要叹气。 “那好,后会有期。”京冥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气,既然不肯找那个姓霍的女人,自然会去找纸条上这个人算帐,我只不过提醒你,你虽然服了解药,但是恐怕现在连那个叫杜镕钧的傻子也打不过。” 京冥只有苦笑。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林野继续道:“好像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你相信我,这一回无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饮喝完了再说。 “还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来:“这一回,用你们中国人的方法喝。” 京冥陪着他笑了笑,似乎也很开心:“好,用我们,中国人的方法……” 海神庙还是一样的海神庙,只是人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临走时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谁带走,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个安慰。 手里握着的,依旧是带出海神庙的轮回散药瓶,想了又想,京冥还是把它从地里掘了出来。 “来,喝酒。”小林野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他显然不习惯这种粗鲁的方式,手有些拘谨:“我来之前曾听人说过,中国的男人都特别喜欢喝烧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这样烈火一样的烧刀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扬了扬脖子,手里变戏法一样只剩下一个空酒瓶。 “我说……京冥,和我回国吧,何必在这里受气呢?我们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练剑,看樱花。”显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郑重地说。 京冥摇摇头:“迟了。” “迟了?”小林野皱眉。 京冥捞起又一个粗磁瓶儿,一掌拍去封口,享受着喉咙里火焰燃烧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笔帐,马上就得去收。” “马上?”小林野一惊。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这辈子再喝烈酒的机会都已经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们这样的人,醉了,就等于死,这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毕竟不是武田,没有侍卫,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里连把刀也没有。一想到这里,小林野将腰间的肋差扔了过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过,随手插在腰带上,笑笑:“谢了……小林,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划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来,和他一起去台州办点事情,随后就回去。”小林漫不经心地说道。 “台州?”京冥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厌恶了,但是台州实在是太刺耳的地名,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大败倭寇,这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他们几个去台州做什么?京冥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半涌的酒意褪了个干干净净,静静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台州?” “七天吧。”小林随口答道,他显然已经有些醉态了,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痛饮烈酒,不醉也是万难,口中咕咕哝哝:“从南京城回来,用最好的快马,怎么也要七天。” “南京?”京冥这下才真的有些糊涂了:“你们去应天府?” “我们本来就是为曻家复仇的呵。”小林野的喉头有些哽咽了:“我们本来是兄弟四个,可是……曻家两个月前死在一个中国妓女的船上,太郎他们是去察明真相的吧?” 京冥不动声色地听完这句话,冷冷站了起来,将腰间的肋差放在小林面前,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一字字道:“小林野,看来,我们命里注定做不成朋友。” 小林一愣,放下酒道:“京冥,你怎么了?” 京冥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只是久违的寒意从眼镜深处一点点渗了出来,他随手掷开酒瓶,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打听害死碧岫的凶手。小林野,你我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告诉武田义信,十日之后,我在台州恭候三位大驾。” 他似乎不愿再看小林野震惊之极的目光,一顿足,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地上的酒瓶,还哐哐啷啷转个不停。 霍澜沧的人马其实并未离开泉州地界,只是海神庙目标太大,偷偷转移到了海边一个小小渔村之中,正在为海路陆路争夺不休。 此去台州,陆路颇为艰辛,诸堂主全都赞同海路,争论半晌不休,齐齐把目光投在霍澜沧脸上。 “当真乘了海船去台州,哼!”霍澜沧声音不是很大,却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只怕我们只能收尸了。” 她目光如电,缓缓在诸人面前掠过,缓缓道:“我带人先飞马赶去,另外选一稳妥之人押着后队,一路之上,召集铁肩帮帮众,共同行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想的几乎都是一件事——你说的我们何尝不知?只是京冥既然被逐,霍澜沧又能找到什么稳妥之人? 霍澜沧微微一笑:“三义堂一向互为犄角,断然不可拆分,只有请六道堂六位堂主联手押阵。” 右手下一名四旬男子眉头一皱,便要开口,他叫做何炯,是修罗道的堂主,一身武功在六道堂也是佼佼之选,京冥不在,无形之中便顶替了六道堂主的位子。 未等堂下诸人提出异议,霍澜沧已开口:“我知道六道堂从不出头露面,这番行事,也请六位堂主暗中护卫,至于出头露面的事情么——镕钧,你就担当一次吧。” 杜镕钧正在盯着地图发呆,他对地图颇没概念,也不知泉州到台州有多少路程,乘车还是乘马,没想到霍澜沧一语已将大任递到他身上。杜镕钧大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霍澜沧也没想到他反应会是如此强烈,本以为杜镕钧跟随多日,阅历武功多有长进,可以让他略略放手做些事情,只是看眼前此景,恐怕还是要拨出三义堂一位堂主才行。 身后一个声音接过杜镕钧的话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老夫留下,协助杜镕钧便是。” 说话之人,正是谢文。 杜镕钧不禁暗自叫苦,刚才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大声了些。但是有六道堂辅佐,押队北上本来也差可应付,但是若是多上这么两个家伙,恐怕想要安静,就不太容易了。 果然,不少人脸上露出不耐鄙夷的神色,铁肩帮多的是直肠子的汉子,谢程二人逼走京冥,大家都颇为不忿。对霍澜沧虽然无人敢加一辞,对这两个外人敢擅自干涉帮中内务,大家已是忍无可忍。 没想到霍澜沧反而点头道:“谢叔叔所说甚是,二位叔叔多年领兵,想必必有借力之处。镕钧,你要多多请教才是。” 杜镕钧灵台一闪,已经明白霍澜沧的用意——此二人最喜指手画脚,多管闲事,霍澜沧想必也是不想让他们跟在身边,误了大事。 “啊……”杜镕钧张大嘴,倒吸了口冷气,苦笑着点头道:“是。” 霍澜沧干脆利落,说走便走,杜镕钧却是大伤脑筋,仅仅泉州一地,分舵便有八百余人,带多少人走,粮草如何筹集,路线如何选定……其中种种,他一概不知,偏偏谢程二人一门心思怀念当年的义军,恨不得气势越大越好,与六道堂吵得不可开交,你说我好大喜功,不明情况,我说你偷偷摸摸,不像大好男儿。 杜镕钧把自己关在一间柴房里,用力揉着脑袋,想要理顺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初到泉州,每每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便心生宁静,但是现在听见海水翻涌,却恨不得一掌挥去,让海潮退走,图个耳根清净。 “镕钧,出来。”一个极低的声音唤道。 杜镕钧一愣,依言打开房门,刚刚一开门,手腕一紧,耳边只听一声:“禁声。”就被一股大力拉得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出了小渔村。 那人一路身法极快,直到转过一块极大岩石,才放开了杜镕钧。杜镕钧这才惊喜道:“京冥!” 他抬头看去,见京冥面色苍白,青紫的淤血在月光下看的明明白白,眼神却极是安定,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如同嘲讽。杜镕钧忽然心头一酸,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大声道:“京大哥,你……还好么?” “没事,正好找个机会睡了一觉。”京冥哈哈一笑,将心内感动之情压了下去:“镕钧,你果然是至纯少年,唉!” “没事就好,京……京大哥你当真心胸宽广,只怕换做是我,求死的心也有。”杜镕钧由衷敬佩。 “你听着”,京冥苦笑了一下,正色道:“这次押运,陆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大明官兵不是瞎子,岂能容你们带着粮草大张旗鼓地过路?恐怕出不了福建地界,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杜镕钧点头。 京冥又道:“澜沧的性子,冲动有余,沉稳不足,也是这六年来从来没管过这些琐事,心里恐怕掂不出你这个位子的分量。镕钧,你且记得,真正决定这一战胜败的,不是她,是你。” 杜镕钧心头狂跳,讷讷道:“那……就是说,你知道了?” “铁肩帮的事情,我想不知道,似乎也很难。”京冥嘿嘿道:“你带着修罗道何堂主,恶鬼道张堂主,地狱道苏堂主三人押运粮草……明日一早,你去鲤城陆记粮行寻他们的老板,叫他给你一枚陆记的粮签,如今泉州大灾,粮行存货全无,但你拿着他的粮签,出了福建地面,便可千石立就。” “他……他若是不给我呢?”杜镕钧听见有这等好事,心花怒放。 “陆千寻是我们的人。”京冥简单说道:“这些年若不留下些粮仓商号,只怕三义堂早就饿死了。这些粮仓内设六道粮签,天下运转,可以保证三义堂所到之处,衣食粮草无忧。” 杜镕钧似乎只有点头可做。 京冥又沉思道:“只不过,押送的事情,你决不能麻烦他。陆千寻已经取妻生子,家大业大,粮草之外的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你去找一个叫做杨喜的千户,只说自己是泉州粮商,要到江浙贩米,借他的官船一用——我若没有算错,他正好今日返航,你们扮作商户,搭乘官船,自然一路只上绝不会有麻烦。” 杜镕钧惊道:“这,铁肩帮不是从来不和官府打交道么?” 京冥摇头:“无妨。你只要对他说,杨大人还记得黑衣押粮客么?他自然会答应,此人欠我一个极大的人情,你只管要回来。” 杜镕钧也不知他如何四处都有人情,只是这极难解决之事有了眉目,是高兴。 京冥继续交代:“有三位堂主在,这一路上也没多少人动得了你们,你若是看见一个喜欢掸右肩衣服的白衣男子,就对他说,十日之后,莫忘了赴台州之约,他自然不会与你们动手。到了浙江,立即拿陆记粮仓的粮签到周记粮仓支粮……这么来海路就不会有差错了。至于陆路,你叫天人道,人间道,畜生道三道堂主拿我——呃,拿六道堂主的印信发下飞令,叫各地分舵在本地辖区招募人手,编为百人一队,不可集中闹事,逢县统计人手,逢州上报澜沧,潜行到台州。他们一路上经过七个分舵,不许倾巢而动,每日发出千人,到下一个分舵便留下休息,再命下一分舵的千人行动,如此一来,既不会打草惊蛇,也免得到了台州全是疲兵,打不了硬仗。澜沧不肯告诉我她究竟要多少人,做什么,你只管发下令去,真到有事,这条运兵之路不会断绝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沙地上将分舵勾画出来,手指所到,是一条区区折折的长路,京冥叹道:“这么一来,铁肩帮六年的经营便拿出了半数给澜沧打这场仗,我们本是江湖帮会,不过对付的敌人颇为特殊,天人道一刻不敢休息,总算成就了半个义军队伍。”他边说边看杜镕钧,恨不得他当即便能将一切谋略牢记在心:“镕钧,六道堂堂主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你且记住,无事不可让他们六人碰面,他们单独行事,恐怕力量会大得多……而若要他们合聚,非澜沧不可,你,只怕还不够分量。” 杜镕钧只想说:“恐怕要他们合力,帮主也未必能够吧……”但是看着京冥脸色,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京冥用力摇了摇头,他说出来虽然容易,但是其中条条,杜镕钧如何能明白?他探手取出一张手绘图卷,递给杜镕钧道:“六道堂埋下的暗线,这里我都标明了。这几年一直要六位堂主各行其道,六道运转倒是自如,但是……但是……总之,你尽快看熟,先莫要妄想指挥调度六道,能回复他们的运转,平衡力道,也就算居功至伟了。” “是。”杜镕钧也正色道:“我别的虽然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京冥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足足有半刻钟之久,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杜镕钧被他看的心中发冷,努力笑了笑。 京冥忽然一声长叹,似乎有着极大的无奈与悲怆,右手又探入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递给杜镕钧,上面四个字正是京冥的手迹——《乾坤心经》。 京冥的手竟然有些颤抖,看着杜镕钧,慎重之极:“这本心经,就是明教密宗的心法所在,镕钧,我和火鹰一身功力,都是出自这本心经,你要收好!” 杜镕钧的手,也莫名其妙开始发抖,他听说过火鹰京冥二人这几年一直钩心斗角,一半为了铁肩帮,一半却是为了一本秘笈上的心法参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京冥会把这本书交到他手上。 京冥看出他的惊异,也懒得解释太多,只摇头道:“你武功太差,若无极高明的内家功力做底子,我教你那些招式,也没什么大用。镕钧,我本想慢慢调教你,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这本册子和那幅图,都是我昨夜赶出来的,只盼你明白我的苦心。” 杜镕钧只觉得手上几张白纸,重愈千钧,挺胸道:“京大哥放心,杜某虽然愚钝,也一定全力以赴,无论如何保全铁肩帮的基业就是了。” 京冥苦笑:“我也没想过,保全铁肩帮基业的大任,竟然要交到你肩上……罢了,领悟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册子上我已将将心法的破解和修炼之道尽数标明,京冥毕生功力也就在这里了。镕钧,你给我记住一件事,看熟了之后,立即烧去,无论如何,不能落到火鹰手里,明白了么?” 杜镕钧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明白!” 京冥负着手,向海里走了几步,虽然泉州气候炎热,但毕竟腊月的天气,海水还是冰冷刺骨。京冥看着远处黑黝黝无边无际的一片,似乎精魂已经飞去了什么地方,长发飘飞,飘逸不似凡人。 杜镕钧不敢打扰他,只默默看着,京冥的事情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从海上飘来的孤儿,谁也不清楚他的根在哪里。 难道……那黑茫茫的远方,是他的故乡? “你去吧……”京冥的声音被海风一吹,变得分外缥缈:“她与火鹰必有一战,镕钧,我怕那个时候,我已经帮不了她。” 杜镕钧自然知道那个“她”是谁,他自问对诺颜一往情深,但是见到京冥,才明白“情深似海”这四个字。 京冥又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没到了胸膛,杜镕钧忍不住惊叫一声:“京大哥!” 京冥哈哈大笑,转过身来:“怎么?怕我自尽么?你放心,我想死在海里,十六年前就死了,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怒吼咆哮,月光之下,海浪似乎也受了鼓舞,渐渐翻涌起来。 在被海水淹没的最后一瞬,京冥身形一动,拔地而起,在空中滴溜溜一个旋转,无数水珠四处飞溅开来,长发忽然四处飘飞,在深蓝的天空留下一个漆黑的魅影。 一转之下,京冥已落在沙滩之上,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告辞!” 说完,转身翩然离去。杜镕钧恍惚间忽然忆起,自己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他离去的背影,都如此落寞孤单,从来不肯回头。 只是这一回,京冥的脚步忽然停住,他慢慢回过头,一字字道:“我怕是真的快要回去了,镕钧,若是你有朝一日武功大成……替我、替我照顾澜沧。” 京冥竟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他急急回过头,身形消逝在无边的月光中。 回去?回哪里?杜镕钧看看漫漫无边的大海,心内纳闷起来,难道京冥对中国已生倦意?真的要回家乡不成? 只是临别一语,当真有如托孤,杜镕钧也被感染得有些悲伤…… 他向着渔村走去,尽力记住京冥今夜交代的诸项事宜,生怕自己一时没听清,忘了一件。 “啊哟!”他忽然想起一事,惊叫:“如果帮主和火鹰翻脸,诺颜她……她如何是好?” 只是此事急也无用,只盼下次见到京冥,求他带出诺颜来。 “镕钧!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黑影忽然撞了过来,正是恶鬼道堂主张啸人,他一把扯主杜镕钧,手劲大得惊人:“快点去看看,出事了。” 杜镕钧头皮一麻,拔腿飞奔—— 租来的一户民房,安置的本是谢文程钧二人,只是现在挤满了铁肩帮帮众。杜镕钧奔去看时,只见谢程二人已经横尸于地,胸口两个淡红的掌印,轻柔的几乎分辨不出来。 “这是……”杜镕钧看看周围。 张啸人掩上他们二人的衣襟:“不必看了,能使出这种掌法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何炯道:“京堂主不是挟私报复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 顿时,大家点头点成一片,这二人极不得人心,似乎大家都有为京冥开脱的意思。 “好快的身手……”杜镕钧喃喃叹了一声,忽然朗声道:“诸位大哥,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围在这里看,也没什么大用,不如趁着晚上,速速把人埋了,还有大事要商量……那个,那个,小弟我冥思苦想,想出,那个,几条计策来。” 众人轰然答应一声,这是动静太大,不少村民已经被惊动起来,挤在人群之外。 何炯的修罗道负责暗杀,处理死人正是轻车熟路,挥手叫两名弟子拖走尸身。杜镕钧立即将适才听见一一道出,边说边打探般看着周围众人的目光,唯恐自己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大家不肯听从。 只是大家非但没有非难之色,反而一个个面露微笑,若有所悟,一直纠缠眉梢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是!”六个堂主一对眼色,齐齐站起,对着杜镕钧躬身道:“属下尊令!” 第二十四章 旧日刀锋且叮咛 千里挑一的名马,果然不同凡响,一路向北,寒意渐渐逼来。 金陵城已在望。 京冥跳下马,向路边小小饭铺走去,他摸了摸囊中的散碎银子,笑笑,找朋友借马倒是不费力气,不过若是蹭几顿饭,他实在开不了口。 京冥挑出碎银子里最大的一粒,推到饭铺那个小姑娘眼前——“给我一斤牛肉,剩下全要烧饼。” 那个小姑娘吓了一跳,抬起头,见眼前的年轻人瘦削非常,脸色极是不好,一双明亮的眼镜似乎蕴满微笑,面颊上一块青色淤血,额头上暗红的伤疤刚刚收了口。虽是如此,小姑娘一双眼镜偏偏已是转不开地方。 “给我一斤牛肉,剩下全要烧饼。”京冥又把碎银子向前推了两寸。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全红了,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物,这条道上每日都有江湖人物经过,几个名满天下的侠少她也是打过照面的。只是……只是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种奇异的光彩,丝毫不被满面风霜阻隔。 牛肉很快就端上来了,京冥笑笑,盘子显然是擦了又擦的,牛肉切的很是整齐,瘦肉又多,汁水又足,和其他桌的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京冥有点后悔了,早知道长得英俊就可以骗饭吃,刚才不如换一粒小点的银子……一想到这里,他脸上也有点发烧,讪笑着狠狠骂了自己一声:京冥啊京冥,怎么这样没出息! 那小姑娘却又走了过来,将一碗牛肉汤放在他面前,热腾腾地颇是诱人,目光一触及京冥,偏偏又脸红了,咬着嘴唇道:“我……你……你点的太干……这个,不要钱。” 京冥目光左右一转,好在没人听见这句,不然当真人丢大了。他抬头道:“多谢。” 小姑娘一天里第三次脸红了。 京冥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他知道那个小丫头一直在瞟着他,而且也知道,那个小丫头一定很吃惊——这么个文文静静的少年,食量实在有些惊人。 转眼间牛肉便下去了一半,京冥硬生生将剩下一半省了下来,少时进城少不得有场恶战,他必须随时能吃上一顿饱饭。他随手拈起一根竹筷,双指一错,筷子一分为二,京冥小心翼翼将剩下烧饼剖开,把牛肉一片片塞了进去。 “五斤牛肉,一碗面,要快!”忽然又一个声音传来,京冥随眼看去,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柜台前那人一袭青袍,显然带了具面具,可惜手法颇为拙劣,行家一眼便能瞧出。 “酒菜不要么?”小姑娘招揽生意:“我们这里有上好的——” “不用。”那人说话极是简短。京冥忍不住又多瞧了他一眼,那人身形标枪般挺直,不喝酒的江湖人有很多种,他却好像就是京冥最熟悉的那种。 那人恰好也看了眼京冥,正瞧见他大费周章填烧饼,忍不住嘿嘿一笑。 京冥的脸色有些变了——那人只是这嘿嘿一笑,却忘了压低嗓子,他已经听出了来的是谁。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低声道:“坐!” 那人的目光也在瞬间冷了下来,一步步走过来,坐在他对面,顺手捏起一个烧饼,道:“两钱银子,是一盘牛肉,五十个烧饼;若是直接买牛肉烧饼么,嘿嘿,好像只能买四十个……堂堂六道堂主,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京冥伸手将那个烧饼从那人手上拿了下来,稳稳叠在面前盘子里,也笑笑:“金陵城里有的是字号老店,好酒好菜断然不至于短缺……严太师座下的大红人,怎么也到这路边野店用膳?”用膳两个字,说的又轻又慢。 “你……”那人刚要说话,小姑娘已经把牛肉和面送了过来,那人忽然觉得好笑,指了指盘子:“你要是不介意,一起再用些,看来你还没有吃饱。” “多谢。”京冥老实不客气提起筷子:“吃饱些,免得过会动手没了力气。” “嘿嘿。”那人看来也是饿了,吃相却极是斯文轻慢,比京冥中看许多:“我和你,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了。” “哦?”京冥低头道:“看来你真的和左手闹翻了,右手。” “吃饭吃饭!”右手虽然带了面具,但是听见“右手”二字,还是微微一颤,道:“我和左手闹翻,本来就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我想不通,京堂主你是怎么回事?你……你不会和霍澜沧闹翻了吧。” 京冥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浑身的肌肉似乎在瞬间缩紧,看见他这个好像被砍了一刀的样子,右手不禁有些后悔。 “吃饭吃饭……”京冥嘿嘿一笑:“说那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么?” 两人不再说话,低头大吃,他们确实都想不到,居然会有一天和对方分吃一个盘子里的牛肉。 酒足饭饱,小姑娘走了过来:“这位爷,一共是三钱二分银子。” 右手懒洋洋向椅子一靠,拍了拍衣囊,斜眼看着京冥。 京冥忍不住笑了,接着就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他随手扯出钱囊,向那小姑娘手里一塞,一手提起烧饼,一手拉着右手,道:“走!” “等一等……”小姑娘忽然喊道,怯怯递过来一张帕子,水绫的面上,绣着一朵芙蓉花,她笑着:“这位……呃,公子,你的烧饼总不能总是提在手里吧。” 京冥狂笑的神态定住了,拉着右手,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饭铺,任由身后小姑娘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些做着江湖梦的小女孩,他向来是遇见一个,打碎一个,当真陷进那个世界,又岂是一个万劫不复能说的尽的? “右手,你……”京冥的话在口中转了转,不知该不该出口。 “严嵩毕竟快要倒了。”右手淡淡:“左手虽然可怕,但民不畏死,任他如何吓不住我的。” “恭喜”,京冥眼光变得极是奇怪,右手确实是想通了,只是这个“想通”古往今来能做到的人实在不多,他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境界变得这么了得?” 右手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温柔凝视着金陵城门,声音忽然有些飘忽:“也没什么,不过是这里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光总是要记住太阳的——不管离开了有多远。” 京冥心里什么也明白了,右手跳出了一个陷阱,但是毫无疑问陷入了另外一个。 “只可惜我已经帮不了你。”京冥道:“小楠已经不是我的人,而且她能不能接受你,我不清楚。” “我从来没有指望她接受。”右手道:“我杀了多少铁肩帮的人,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京冥拍了拍他的肩:“我也是从杀手过来的,右手,冤有头,债有主,那个人如何,我心里明白。” 右手笑笑:“这么说你要去找他?京冥,我真是奇怪,你居然还没死。” 京冥道:“这一点我也一直很奇怪。” 右手道:“你知道么?这一回那个人便是叫我去杀霍澜沧,不过我想来想去,这便是等于同你动手,说实话,我受够了一个疯子跟我拼命了。” 听见这话,京冥舔了舔嘴唇,喉头一动,有些干涩地回答:“我和霍澜沧,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你不必总把我扯上。” 右手目光如炬,上下打量了京冥一圈,他从来不是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只是点头道:“走,进城了。“ “我帮你个忙。”京冥忽然决定:“我带你去找小楠。至于她如何决定,没我的事情。” 右手开始笑了:“看来我的运气真的不错……” 右手的运气确实不错,京冥毫无疑问是找人最快的那一个,当他带着右手走进沈小楠一手组建的金陵分舵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右手没有多话,只是将脸上面具取了下来。 “参见堂主!”沈小楠匆匆拜倒,手按在剑柄上,眼睛却看着京冥,等他示下。 沈小楠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头发紧紧束起,比起离别前的一派天真,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诸位请起。”京冥向前走了一步,扶起沈小楠,一顿,道:“京冥已经不是铁肩帮的人,从今以后,大家已经可以视我同路人。” “堂主!”沈小楠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你说什么!” “问你澜沧姐姐吧”,京冥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发,终于肃容道:“沈姑娘,霍帮主已经逐我出帮,你遵令就是。” 沈小楠显然乱了分寸,忍不住一把扯主京冥的衣袖,大叫:“堂主,你胡说什么?澜沧姐姐怎么会赶你走?你们吵架了么?你们吵架了是不是?” 京冥终于还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发辫,这个丫头,是他眼睁睁看着长大的,一直被小心照料,说是下属,还不如说是妹子,亲口告诉她这个事实,却是件残酷的事情。京冥不想再做纠缠,只是一指右手:“这个人,他要见你。” 右手被干晾了好久,这才开口道:“沈姑娘,我来只是为了亲口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严嵩的人,我,我……” 他的脸居然有些红了。 沈小楠盯着京冥:“堂主,难道你……你放过他不成?他两次险些要了你的性命!” 京冥没有回答。 沈小楠又忍不住急道:“堂主,你、你就是因为这个被澜沧姐姐——” 京冥更是无语。 沈小楠自悔失言,大声道:“堂主心胸宽广,恕小楠不能及。此人心狠手辣,杀我兄弟无数,我武功虽低微,报仇两个字还是明白的。“话语之中,竟隐隐带了不快之意。 “京冥,你不必为我多说。”右手看见沈小楠的绝决,也是傲然道:“沈姑娘,我来这里,只是告诉你,右手拜你之教,已知昨日之非。姑娘的光明侠烈,右手爱慕的紧——” 沈小楠脸红了红:“你胡说!” 右手目光扫过诸人:“各位要取我性命的,尽管上来就是,过了今日,我就没兴致了结旧帐,自当远避山林……只是,沈姑娘,我对你的爱意,从你大江痛骂一日而起,此心可昭天日,信不信,随你。” 一阵哐哐啷啷兵刃出鞘的声音,铁肩帮众对右手恨之入骨,若不是有京冥和沈小楠在,早就出手了。 京冥转头道:“你何苦?” 右手淡淡道:“京冥,我今日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怕死。” 生若无欢,死又有何惧? 沈小楠心乱如麻,右手当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手下亡魂,今日拼着舍弃一切,也不过为了向自己表明心迹罢了。而自己……当真从未对他动过心么? 现在右手就静静站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恐惧,带着浅浅的希冀。 “住手……”沈小楠止住属下的动作:“右手,我现在带着兄弟,我不能给你什么答复。只是……无论如何,恭喜你。” 右手的眼镜亮了起来,他忍不住想要微笑,为了掩饰脸上的笑意,用力抬起头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太阳。 “那好,告辞!”右手哈哈一笑,左足轻点,人已飘飘而去,似乎了无牵挂。 “我也该走了……”京冥回头道:“小楠,有些事情,我希望你忠于自己的感觉。人心险恶,有些东西,盼你珍惜。” 他不忍看小楠失望挽留的神情,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沉重,似乎每一步都在踩断什么东西。 掌灯时分,秦淮河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京冥远远站在河畔,看着画舫来去,只是少了那艘“流云”。 自己何尝不是自私的人?明明看得出碧岫的情感,却从未曾远离她。 音律之交?对他来说是随口说说,对碧岫却是终身的挡箭牌。 看着秦淮水波,京冥不自觉的痴了……即使时光重新来过,他依然不知道能为那个女子做些什么,她那么骄傲地绝决了他的一切帮助,要的只是一曲琴箫合奏——不是她的,她从不希罕。 京冥提起酒樽,微斜,只是酒未出壶,就听见了沥酒于地的声音,虽然极是细微,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人分辨的清楚。 轻轻跃起,足尖轻点树梢,波澜不惊——树丛的另一侧,竟然是白日刚刚分开的右手。 他缓缓将壶中酒水洒在地上——他在祭奠谁? “右手!你果然在这里!”一个声音高叫:“我听云锦楼的人说有个年轻男子抢了一壶酒就跑,没想到果然是你!” “这个……”右手忍不住想把酒壶向背后藏,丢死人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清脆的声音转眼即至,但是慢慢低了下来:“卢……你在祭奠卢姐姐?” “是。”右手道:“那日我躲在小船里,眼睁睁看着她点火,却不能也不敢上去救她……甚至,武田如果没有来,我说不定就会动手杀了她——只是,沈姑娘,你来做什么?” 沈小楠毅然抬起头:“我来找你啊。” “什么?”右手一惊。 “我想了整整一天,我不想学澜沧姐姐。”沈小楠这才有些局促:“等我们铲除了严嵩,我们、我们就——”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细如蚊蚋,但还是坚持着说完:“我们就一起走!” 右手一把掷开酒壶,紧紧抓住沈小楠的手,惊喜道:“小楠!” 沈小楠轻声道:“我今天想,我们都是孤儿,我如果不是被京大哥霍姐姐带大,又不知是什么结局。右手……你肯走出来,我很开心。” “不要喊我右手!”右手喜不自禁,扯着小楠:“从今而后,我不想再听见那个名字……我不是右手了!” “语无伦次。”沈小楠轻嗔,却不肯把手抽出来。 右手忽然诡异地笑了笑,低声道:“从今而后,我叫沈右,好不好?” “无耻!”沈小楠嘻嘻笑道:“做什么和我一个姓?” 京冥听得心头阵阵酸痛,右手,不,沈右当是有福之人,慢慢会忘记那个代表着无尽黑暗的名字—— 而他呢? 京冥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绝望而坦荡的笑容,从他六岁那年开始,便伴随了一生。长老的占卜牢牢刻在脑子里——他,是恶神安格拉-曼纽所宠爱的对象,他注定要承受所有的罪恶和诅咒,直到善神取去他的生命。 原来海的另一端的诅咒,从来没有一刻离开他的身躯。 京冥本想找沈右问清楚当日的情形,但还是终于没有打扰这对难能的恋人。 “带她走!”京冥的声音从上空荡过:“沈右——” 沈右先是一惊,又是一笑,索性将小楠紧紧揽在怀中,嘿嘿道:“偷听的家伙,也不怕耳朵长疮,不过这小子功夫倒是真有长进……” 沈小楠倚在他怀里,轻声:“胡说,不许你再和京大哥动手。” 沈右只是紧紧一揽沈小楠的腰,算作回答。 “我们去哪里?”沈小楠问道。 “你……”沈右奇道:“你不回分舵了么?” “和你这个大魔头在一起,帮中兄弟会怎么想?”沈小楠嘻嘻笑道:“不回了,再不回了。有心行侠,在哪里都可以的。” “好!”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昔年流云画舫影过秦淮的时候,江畔的流云楼也是盛极一时,樽中美酒从未断绝。 只是现在,短短两个月,却零落的不成样子。 “卢妈妈”,京冥轻扣门扉,不自觉地有了些愧疚。 “啊……啊……客官……”一个花甲之年的年迈女子奔了出来,身上一身芙蓉坊绣料的袍子,袖口和领襟却磨得有些发白,她脸上正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大声招呼着客人。 “我是京冥……”京冥道。 卢妈妈一见京冥,颤声道:“京公子……你,总算来了!” 流云楼里,已满是尘埃,空空荡荡的连个仆役也不见,只有这锦衣的老妈子在枯守。 京冥摸了摸衣囊——空空如也,连适才的一樽酒也是现讨来的,他尴尬地笑了笑:“卢妈妈,这流云楼……” “早就没了客人!”卢姓老妪坐下,叹道:“本来想把楼盘出去,只是价高了没人要,低了……我舍不得。” “你放心”,京冥点头道:“过几天我找个人来和你谈价钱,你……找个乡下宅院,收拾了过日子罢。” “谢公子……京公子是好人哪,只可怜了我家碧岫!”卢妈妈忍不住拭泪。 京冥本以为这鸨母一见他必然怒火中烧,定要责怪他连累了流云画舫,也下定决心任那老妈妈打骂。没想到她竟然这等镇定。 “妈妈,碧岫可留下什么东西?”京冥问道。 “没了……早没了,那孩子什么都放在船上,毕竟那船也是公子你动手修过的。”卢妈妈叹道:“这孩子,也算去了好去处,她这一走,秦淮河的女人不知翘了多久的这个!”说着,她用力一伸大拇指。 “妈妈,我来问一件事情,前些日子有没有两男一女来过这里?”京冥还是直奔主题。 “有!有!”卢妈妈忙道:“那两个男的,怎么看都不像好人,问了好些话。倒是那个姑娘,瞧着温柔可爱。” 温柔可爱?京冥苦笑了下,急忙问:“他们都问了些什么?” “京冥,你管事还真多!”一个极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京冥身子向左一侧,回头看时,只见一条黑影远远遁开,再回过头来,卢妈妈扑在地上,背后上已插着一枝袖箭,眼看没了气息。 京冥不假思索,一掌震开卢妈妈身后窗子,腾空跃了出去。 窗外就是秦淮河,只是射箭的人绝想不到京冥居然看也不看就直接奔出,一惊之下,急急驾着小舟离开。 京冥心中已是怒极,这一跃之势宛如雷霆,横空一转,那人还没回过神来,京冥已经落在小舟上。小舟立即重重一晃,掌橹之人转过头来,眉清目秀,正是卢妈妈口中那个又温柔、又可爱的女孩子——小林彻子。 小林确实没想到京冥动作快到这个地步,但也丝毫不惧,双手寒芒一闪,两柄短刀直刺过来。 “找死!”京冥手下毫不留情,不闪不避,空手直入小林空门,立掌如刀,小林急躲已来不及,曲池穴被掌风扫中,左手短刀落了下来。 京冥左足一踢,右手接刀在手——他恨极眼前女子乱杀无辜,三刀斜劈,罩住上中下三路空门。 小林彻子见京冥面如寒霜,心内微生惧意,只是她自小除了兄长,也没敬服过什么人,咬牙挺刀迎上,这一回招招小心,丝毫不敢大意。 京冥“哼”的一声,手中一柄短刀越来越快,当当当当一连四刀,一气劈出,比起寻常人一刀只快不慢。小林本想找他空门,但见京冥只攻不守,出手既重且快,刀刀杀着,丝毫没有罅隙可寻,转眼间二人已过手四十余刀,京冥一式快过一式,一刀狠过一刀,身法随刀式而转,如水银泻地,绵密铺陈,小林居然无一招还手之余力。 小林虽是女子,但武功之高,不让须眉。但是伊贺剑术讲究轻灵稳准,京冥这一路快攻纯属阳刚,小林只觉得似乎一刀刀似乎都撞上生铁,手臂酸麻之极。京冥趁势一刀斜挑,小林一口真气没转过来,手中刀已被挑上半空,京冥的刀尖正指着她面门。 “我欠小林一条命,今天就饶你一命,废了你一身功夫,免得你作孽!”京冥冷冷道。 “你们铁肩帮不也是杀手出身?”小林向后退了一步:“你以为你是武士么?” “哼。”京冥刀锋随之逼上:“铁肩帮决不会对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太婆下杀手,我只要你一身功夫,已经是宽大之极。” 小林彻子冷笑:“你做梦!”她左手一晃,一片淡紫烟雾弥漫,人影在刹那间消失。 京冥嘿嘿一笑,人已穿过烟雾,直接跃入水中,借着一跃之力,直追前面的小林彻子。他自小海岛出生,澜沧江畔长大,一身水性之精纯,犹胜陆上功夫。何况明教密宗心法本来就讲究阴柔一路,借着水力,几乎不受阻碍。 小林还没来得及逃出多远,身后掌力又到,无奈之下,她一刀又挥了出去。 京冥身形一扭,右手探出,扣住小林脉门,用力一扣,将她右臂扭过身后,小林吃痛,啊哟一声,已喝了两口水下去。 二人离岸不远,京冥划了两划已到岸边,将小林提了上来,冷冷道:“小林姑娘,不巧的很,在下对贵国功夫向来都有些好奇,这门隐术,我倒也见过几次的。” “你……你要怎么样?” “和刚才一样,要你一身功夫。”京冥右手之上,已密布真气。 “好!你动手啊!”小林挺起胸膛,素来娇怯怯的眼睛满是狠意——虽然是隆冬天气,小林却只穿了件罩衫,刚才在水里一被浸透,整个身材几乎都勾勒了出来,胸膛几乎要把衣襟撑破。 六道堂极少和女子打交道,京冥更是从未遇见过小林这样的女人,满蕴真气的手掌一顿,竟不知如何下手。 “你打呀!”小林向前逼近了一步。 京冥又是一声冷哼,右掌轻挥,一记耳光落在小林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小林玉雪般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五道指痕。 两道劲风破空而来,一左一右袭向京冥左右两肋,随后一声怒喝:“住手!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这两道劲风来得极快,京冥躲闪已经不及,只得身形一倾,向前直扑,身形与地面几乎平行,劲风过颈而去,才手一按地,直跃起身来。 只这一闪,左右两乘快马已经掠过,左边骑士伸手将小林提到马鞍之上,哈哈大笑道:“京冥,我们的恩怨,请到台州算吧!” 看着三人绝尘而去,京冥忍不住冷笑——这就是东瀛人的道义?打女人不是男人,背后放冷箭倒是男人了。 而且,小林彻子毕竟不该杀了卢妈妈灭口的,卢妈妈本来倒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小林这一动手,却证实了京冥的揣测——他从来就不相信,当年武田曻家来到中国只是为了看看碧岫或者游山玩水。 他的推测如果没错,那个人的罪责又多了一宗—— 宋世常头颅中取出的密报像是刻在脑中一样,京冥的拳渐渐握紧,血红的小字在眼前浮现:三十五年,火鹰支使程钧、谢文二人,于霍帮主酒囊中下幻剂共十七次,武功片刻尽失,旋解。 在战场上,武功尽失片刻是什么下场? 京冥一直都想不通,师父怎么会被一个普通锦衣卫斩杀,但是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测不出蹊跷之处,直到那一刻才终于明白。十七次幻剂,终于有一次碰上了锦衣卫的围剿,这样的下毒,着实算计得滴水不漏。 火鹰就是为了这个杀了宋世常灭口的吧?只可惜天网恢恢,他偏要程钧谢文二人将人头带到他面前,不然,自己恐怕已经是泉州海边树林里的一具尸首了。 天网恢恢,火鹰,天网恢恢,你我都躲不过的……京冥不知在对谁轻轻说了一句。 第二十五章 何日暖风曛 今年冬天,北京城分外的冷,笼在袖子里的一丝热乎气也变成了刺骨的寒意,冻得人心口儿发疼。 偌大的庭院,青砖红瓦颇为错落,看起来颇似王侯将相设下的外宅,富贵气不敢太过张扬。 已是子时,牛角蜡烛依旧照得一屋宛如白昼,书房里做着三人,正中一人黑衣大氅,正是火鹰。 “徐大人……”他双手托起一个尺余的信封,神色也是极其郑重,递到面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此物一出,大事也就定了。” 那老者干咳了几声,将信封接了过来,随手按了一按,又打开瞧了一眼,口中道:“下官……” 只是一个“官”字没有说完,火鹰就立即摆了摆手,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唯有墙角悉索之声,越来越响地传了过来。 火鹰一步迈上,在墙砖上拍了三拍,一个大小可以容人的地穴便露了出来,而粗重的脚步声也更加明显——一听便知绝非江湖中人。 火鹰暗暗提了左掌,右手闪电般伸出,只听“啊”的一声尖叫,一个素衣女子已经被他扯了出来。 “诺颜?”火鹰一惊:“谁叫你来这里?” 一旁的徐姓老者已经趁机验看了信封内的物事,眉头颇是舒展,对着火鹰做了个“杀”的手势。 “火鹰!”诺颜哭道:“我找不到你,只能来这里……你快去看看,我爹爹不行了!” 火鹰脸色极其难看,冷冷道:“你等一等。”说完,走到二人面前,随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徐姓老者大惊:“你疯了么,我们二人既然被她瞧见,难道你还要留她的活口?” 他的声音喊得颇大,诺颜也清清楚楚听在耳朵里,火鹰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口中却是淡然:“怎么,我如何处事,还要大人你教导不成?” “老朽告辞、告辞!”那徐姓老者似乎颇是忌惮火鹰,连连点头,对身后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向外走出。 “慢走。”火鹰在身后忽道:“大人适才说的话,确实有理,领教了。” 那徐姓老者似乎额头已有汗,拿袍袖虚擦了一擦,讷讷:“人老了……说话总颠三倒四,邹大人,你说是不是?” 身后的中年男子脸上颇有些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一旁的诺颜暗自心惊,当时火鹰引她从地穴进入铁四胡同时就说过,这里可进不可出,无论如何都不许原路返回,若不是老父病危,诺颜也决不会寻了过来。现在看看几人,居然都有灭口之意,灵慧如她,当即反应过来,站在一侧,一言不发。 “走”,火鹰拍了拍她的肩:“我去看看伯父。” 方北辰早不复当年名士风范,眼眶凹陷的几乎见骨,半张的嘴呼着腥气,带着死亡的恶臭。 火鹰上前看了看,心下已经了然,示意诺颜随他出去。 一边,方北辰却颤巍巍地道:“龙儿,等等。” 火鹰浑身几乎都是一抖,站定了步子,回头:“方伯父。” 方北辰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龙儿,你不用避我,我知道,自己不成了……你,你,咳咳!” 他昏黄的目光里满是渴望,火鹰和诺颜都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只能默默。 “死了干净……死了干净……”方北辰拉住一旁忙碌的夫人:“你,夫人,我……” “我都知道。”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抚上夫君的眼眸,方夫人低头道:“我也很羡慕菱妹子的归宿。” 方北辰的目光转向火鹰,依旧是说不清的渴望,诺颜再也看不下去,垂泪道:“爹爹,诺颜自己会照顾自己。” 方北辰缓缓摇头,直视火鹰:“我知道你喜欢诺颜……龙儿,我、我把诺颜交给你了。” 诺颜刚要尖叫,火鹰已握住她的手,低头:“是……父亲。” 方北辰眼里的神光骤然溃散,似乎极力想要给女儿女婿一个交代:“以后,有了孩儿……千万、千万、千万莫要他读书……” “书”字出口的瞬间,方北辰最后一口气也离开了躯壳……这个读书人,留下的最后两个字,也不过是读书而已…… “爹!”诺颜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方夫人却不见多么悲伤,只是转过身,走出了夫妇二人的卧房。 火鹰没有劝阻,只是任凭她痛哭失声,方北辰的死去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心头还是难以遏制的沉重——方北辰至死才明白的事情早在十年前他已经悟到,读书?一样是死,糊涂,确实比清楚明白要好过太多了…… “诺颜,想想你娘吧。”火鹰扶着诺颜,柔声道:“莫要哭坏了身子,将来你娘依靠谁呢?” 诺颜猛地抬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向着适才母亲进入的厢房奔去。 火鹰目送着她的背影,略有些悲哀,阅人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刚才方夫人已有死志?他不想阻止,也不愿意再阻止,每个人都有最好的归宿,或许残忍了些,只是他一直这样认为。 “娘啊——”又一声凄厉之极的尖叫声传了过来,火鹰叹了口气,匆匆忙忙奔了过去。 方夫人躺在床上,一柄匕首插在胸口,她没有学过武功,这一刀偏斜了些,略略还有呼吸。 火鹰也是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这女子必要殉夫而去,却没想过她竟然会选如此烈性的死法。 “诺颜!”他一步上前,紧紧将诺颜拥在怀里:“人死不能复生,伯母追随伯父而去,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诺颜浑身都在颤抖,这弥天的惨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方夫人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似乎痛苦之极,想要说出一个字来。 “伯母放心,我必然护卫诺颜周全,你和伯父泉下有知,也该心安了。”火鹰望着方夫人,喃喃一念,一手搂着诺颜,一手伸了出去,缓缓抚上她的眼皮,落下时,轻轻在刀柄上推了一推。 我的债,还完了……火鹰长叹一声,更紧地搂住诺颜,他心中隐隐知道,这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相拥,待她离去之后,襟怀便只有残月晓风。 “阿龙,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诺颜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喃喃道。 “救你?救你什么?”火鹰一惊,怀中的诺颜却没有答应,低头去看时,只见她面庞烧的火红,睫毛上犹自挂着两滴泪珠,人已经昏死了过去。火鹰连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只一触,心便沉到了冰川之底——“诺颜……”他忍不住轻呼,“我救你,只是……你要我怎么救你?” 泪水顺着眼角一点点渗入诺颜的发鬓,也不知她是听清了,还是没有。 火鹰终于一咬牙,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拉好了被子,回忆中一样露珠剔透的女孩儿已不知去了何处,火鹰后退着一步步走了出去——“诺颜”,他又一次低唤,“你承受的,该是如何的痛苦?” 回到适才的大厅,火鹰的脸色又是磐石般冰冷阴沉,看不出丝毫端倪。大厅不知什么时候左右四下站了四名皂衣人,垂手而立。 “事情如何了?”火鹰坐在正中交椅上,说不出的疲惫。 “他到了应天府,好像还和武田——” 左侧一人恭敬回禀,话声却被粗暴地打断:“没有好像。” 回禀的那人有些吃惊,他很少看见火鹰如此的失态,竟是遏制不住的悲伤和空虚。“是,京冥和小林彻子交过一次手,之后小林彻子被武田救走。京冥现在,应该是赶往台州。” “好极了!”火鹰忍不住冷冷一笑:“那泉州那边如何了?” “一切都按大人吩咐进行。”皂衣人道。 “好”,火鹰点点头:“你下去吧,召告天下我即刻前往台州,记住,一定要让京冥听到。” “是。”皂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火鹰目送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丝说不出的感情,忽然又招呼道:“慢着。” 那皂衣人又立即转身,等待下一步的吩咐。 火鹰似乎在酝酿着词句:“我好像记得……你是福州人?” “是。” 火鹰轻轻叹了口气:“我这番引倭人入境,福泉二地难免生灵涂炭,你父老乡亲也势必死于兵戈……你,你恨我不恨?” “小人不敢。”那皂衣人的声音极是平静。 “是不恨,还是不敢?”火鹰逼问道。 “小人不恨,也不敢。”那皂衣人微微颤抖:“小人……没有父老乡亲,这条命,是大人您的。” 火鹰直视着眼前的死士,似乎想从他那具冰冷的躯壳中找出一点灵魂来,但是,他失败了。火鹰觉得极是无趣,也不知是向谁解释:“你下去吧……若是你有命活到那一天,自然知道我做的绝没有错。” “是。”皂衣人一躬身,退下。 火鹰忍不住记起了斩下宋世常首级那一刻的震撼,那个男人是如此的激烈,愤怒和蔑视自己——完全失去了一个杀手的冷静。火鹰拍了拍手掌,有些疑惑地想:有机会真要和那家伙讨教讨教,为什么他的死士,都会比我的忠心? 余光扫过剩下的三人,他们似乎什么都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更衣,备轿,回府。”火鹰长吸一口气,赶走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又一指其中一人吩咐道:“准备两具上好的棺木,替我把人收敛了,手脚要轻,莫要惊醒了方姑娘……她这一觉,恐怕要睡到明日正午,到时候找个大夫,开一剂安胎的方子。记住,方子开完了,人顺便给我做掉。” “大人……”领命的人一惊:“您是说,我可以进去了?” “去吧……不用再提防什么了。”火鹰挥挥手:“那些人再也不会来京师了。” 盛极一时的严家,府邸牵连三四坊,波光浩淼,宛如皇苑。 严世藩喜欢坐在这块地面上,他的脚下是一丈深的大坑,埋的是满满的白银,每每坐在这里,就有一种飘飘的成就感,即使皇上的龙椅,也不过如此。 “左手”,严世藩递过一份谳词,鼻子不屑地向上一掀:“瞧瞧,这些杀不绝的奴才。” 左手打开扫了几眼,微微一笑:“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这几个眼中钉终于要……拔了。” “今儿一早起就看见这么份玩意儿,真是大快人心。”严世藩嘿嘿冷笑:“左手啊,你跟了我这么久,该赏你个肥缺了,这明年的五十大寿,交给你采办。” 左手只是垂手而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么着?不乐意?”严世藩的声音略高了些。 “不敢,只是属下没这个能耐,怕误了事儿。”左手口中“属下”二字咬得极重。 “果然是办大事的人才。”严世藩眼中滴溜溜乱转的光这才平稳下去,点头笑了笑:“去吧,给我把演武堂操练好了,日后有的是你的好处。” “是。”左手依旧一躬身,缓缓退下,没有一丝脚步。 他走得极是缓慢——这么多年了,他每一步都是这样走下来,如同脚下踩着刀锋。他宁可显露一丝傲气,也绝不表示出一点对权势和财富的贪婪,这是杀手的准则,也是最让主子放心的一种奴才。 只是今天,他胸口的怒气已经几乎爆炸,好不容易捱到了自己的密室,飞速换了行头,稍做易容,就全力向府外掠去—— 又是那个邹应龙,又是那群读书人,所谓的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简直就是为这群人而设的。 略一犹豫,他直奔内阁大学士徐阶的府第。来不及通禀,直接逾墙而入,身手之矫捷,如过清风。 “徐大人!”他愤愤然抹去了脸上的易容,怒视面前的徐阶:“这份奏折是谁的手笔?我昨夜给你的证据,为什么不用?” “邹大人说,杨公名冠天下,理应为他昭雪。”徐阶从没见过左手如此焦躁:“怎么?” “怎么?”左手冷冷一笑:“这样的奏章若是有用,从二十年前就该有用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严家父子敛财卖官,陷害忠良,置当今圣上于何地?” “这……”徐阶一惊:“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当年杨公他——” 左手默默摇了摇头:“当年,杨继盛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才落到如此下场,你们还想再尝尝?” “你!”徐阶愤然道:“你居然直呼他的名字!” “喊也喊了”,左手道:“又如何?给他烧香礼佛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还有什么用处么?徐大人,为官之道,你比我清楚。”他上前一步,端起桌子上的茶钟,缓缓开口:“上好的龙井,只不过大人您好这一口,要是拿去钓鱼,可没鱼上钩。” 徐阶若有所思,左手接着道:“昨天,我已经把鱼饵给你了,你一定要端着龙井去钓鱼,我也没法子,大人……你说是不是?” “受教。”徐阶拱了拱手:“老夫这就去御史府。” “慢着……”左手忽然迟疑了一下:“大人,我好像记得杨……杨公还有两位公子?” 徐阶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左手闭了闭眼,叹道:“大人此去大事必成,事成之后,大人必定是当朝首辅……到时候,烦请照顾他们。” 徐阶脱口而出:“三……”只是后半截话尽数咽下肚子。 “奴婢告退。”左手忽然跪下一礼,又扬眉道:“有些事情……大人还是忘记的好。” 四十二年,左手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似乎要把这个数字吸进身体——这场豪赌,他下注已经下得太久,如今终于到了翻牌的时候。 输了,不过输掉一个疯子的残破身躯,但若是赢了呢? 左手仰望苍穹,赢了,他将获得一个乾坤的新纪元,一个浑身闪耀着梦想光芒的国度。 谁能拦我呢?每一个有实力阻挡自己的人几乎都在算中,左手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巨大力量产生了一种眩晕感。 走出大门,左手向无人处拐了几步,挫唇一啸,天边红影一闪,一只浑身火红的大鹰飞了下来——那鹰的颜色极其显眼,普天之下,只有演武堂驯养的出这等猛禽。 那鹰本是白鹰,自幼养大,用药水洗刷羽毛,以至于喙爪坚硬如铁,飞的极高,力道堪比巨雕,速度和灵活却与平常鹰隼一般,在九天之上,根本没有天敌——莫说天上,即使是江湖二流高手,也未必抵挡地住此鹰一击。 这种火红大鹰极是难以调养,数量也是极少,用来派送紧急公文,发号施令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此鹰只有左右手可以调动。是以,江湖中人都知道,严家演武堂的标志——就是火鹰。 左手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卷薄纱,展开,八个大字遒劲有力:齐集演武,兵发台州。一左一右盖着两个手印,都是瘦削,修长,隐隐的内扣。 他终于得到了第二只手,恐怕即使是严嵩父子也不知道,这两只手的合力,已经是如何的巨大。 目送着火鹰横空而去,将硕大矫健的身姿投向一轮白日。左手微微的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揣测起来——京冥,应该在赶往台州的路上了吧? 左手并没有猜错,京冥确实正在快马加鞭奔向台州。 寒风料峭,京冥的心中一片明镜也似——既然霍天河死在火鹰的谋算之下,那么无论如何火鹰都决不会放过霍澜沧。如今数千倭寇正向台州靠拢,要报戚继光九战之仇,火鹰在这个时候赶过去,自然决不会是为了抗击外敌,扫平海疆。 其时中国南北受敌,外患不断。有明一朝是从蒙古鞑子手里夺下的江山,数百年来饱受鞑靼瓦剌侵扰,土木之变后朝野惊心,闻虎色变。鞑靼俺答汗数次直入大好中原,庚戌之变在京畿劫掠八日才去,明军不敢动手,中国颜面无存,严嵩更是惊恐不安。是以虽然火鹰野心极大,也不敢轻易动了北防。最重要的是,掌握北防的一干人物尽在严氏父子掌控之中,唯独不在掌控中的军队便是戚继光手创的戚家军,和俞大猷创立的俞家军,而其中戚家军更是声名远播,深孚众望。 朝野之上有戚家军,江湖之远有铁肩帮,这两支力量奇迹般的出现并壮大,对于所谋者大的火鹰来说,实在是心腹之患。 虽然铁肩帮乃是乱党,但戚继光与霍澜沧彼此神交,互相颇为敬重。此次霍澜沧毅然前往台州,助戚继光一臂之力,于武田、龙本乃是极大的威胁,对火鹰却是天赐的良机。倘若坐收渔翁之利,扫平了这两股力道……京冥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他如果还是六道堂的堂主,还可以调度人马,抵挡演武堂的袭击,但是现在,他手里只有羽翼未丰的“天网”…… 京冥一路打马,如刀的冷风割在肌肤之上,他已经看见了一面网,必须要在它收拢之前——冲出去。 寒冷的冬日,死亡的阴影嚣张地肆虐着,何日方能暖风曛? 第二十六章 辗转沉浮影若冰(上) “砰——啪!” 极远处,一声震响,在寂静的山间,已经显得分外突兀。 怎么?京冥猛地一惊,接着又是失笑——眨眼已经到了年关,是山里人在放炮仗而已。 夜来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此处虽然近闽,依旧冷得出奇。人倒是还好,但是胯下的坐骑早已疲惫不堪,再不歇息,只怕要倒毙当场。 稍微一打量,京冥跳下马,向着道边一点灯光走去。那是间小小的草棚,屋顶已经颇有些破漏,薄薄的木板门被山风吹得咯吱咯吱的响。 “娘……”一个清脆的童音在轻唤:“娘,粥煮好了。” 一阵地瓜粥的香气透过门缝弥漫开,温暖着寒冷的冬夜,若有若无的雾气飘过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少年的回忆,京冥只觉得饥肠辘辘,讪笑着扣响了门。 回应他的是屋里一阵疯狂的犬吠声。 “谁?”一张小小的脸探了出来,和一对戒备的眼睛。 京冥继续陪笑:“小妹妹……在下……” “砰!”又是极重的一响,门扇着香气,更加疯狂地搅动人的食欲。 “娘,别管,肯定又是清流那拨灾民。”小女孩的声音颇为倔犟。 “遥儿!”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去,开门去……” “娘,可上回他们——” “去,不就一个人么,大黑二黑小黑都在,你怕什么。” 京冥开始微笑,门又一次被气呼呼地拽开,满屋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人直接想起干燥的床,洁净的青花粗磁碗,还有从手心暖进丹田的温度。 那个小女孩也呆住了……这个清流的“灾民”,虽然一样的瘦,一样的憔悴,但是……那么好看。 “遥儿,给客人盛碗粥,大冷天的。”床榻上的女子继续吩咐,比起普通的村妇,有气度了很多。 “人家不煮年饭,你也不来吃!”小女孩骨朵着嘴,递过一碗粥来。 京冥忍不住微笑了——洁净的磁碗里,是实打实的一碗粥,还堆了一层的地瓜干,筷子轻轻一拨,花生和玉米粒儿露了出来。小姑娘没有说错,这样的人家,真的只有过年才喝得上这样的粥了。 “多谢!”京冥低着头,开始喝粥,小姑娘好奇地歪着头看他,一口粥咽下去,她的眼神似乎也柔和了一点,等到碗底朝了天,那清澈的眼神里便只有欢喜了。 小屋的角落,伏着三条半人高的大狗,看起来并不是本地的种,凶悍粗壮犹胜豺狼,九成九地象足了西北的獒犬。京冥放下心,知道有这三条恶犬,寻常匪类也打不了她们家的主意。 他敲门的时候狗吠虽凶,但是主人让进门之后,三条狗却再没有了一丝声响,端的是训练有素。 “这位大哥……”小女孩打量着不大的铁锅,面上似乎有了难色。 “我叫京冥。”京冥一手捧着渐渐变冷的碗,一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多谢你们啦,告辞。” 孤儿寡母的,多少有些不便,京冥虽然渴望极了这暂时的温暖,却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汪!”三条狗忽然一起大叫了起来。 “不许乱吼!”小姑娘跺了跺脚,只是寻常听话无比的獒犬焦躁起来,爪子用力抓着地板,呜呜地低吼着。 京冥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的碗平平放下,打量了一下屋内,随手拎起一把锄头,沉声道:“小妹妹,快——去你娘身边。”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辩得出极力的放松。京冥却松了口气——脚底和地面沉重的摩擦着,绝不是江湖中人行走的路数。 人虽然多了些,但他自问可以保得住这对母女的周全。 脚步声慢慢重了,一个人嘀咕了句什么,京冥听在耳中,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人一口客家话,他竟是一个字也不明白。 “你听得懂么?”京冥回头,问那小女孩,小女孩正不知所谓地看着他:“听得懂什么?哪里有声音?” 京冥哑然失笑,情急之下,他竟然将小女孩的耳力当作了自己的。 “有人来了,大约有三十多个。”京冥语气不可置疑:“遥儿,你上次说的清流灾民,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显然吃了一惊,她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道:“没想到公子是江湖中人,见笑了。昨日曾经有三个福建人来这里讨水喝,曾自报家门是清流人……那三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倒是会说官话,看起来也不像歹人。哪知他们一见我家三条獒犬,就上去要捉他们,不怕公子见笑,我家这三条狗,也不是常人近得了身的——不然我相公长年在外,哪里放心我们母女在此栖身?” 小女孩插嘴道:“想必那三个人已经饿疯啦,这山上的狗十只被捉去了九只,只不过打它们三个的主意,哼!它们连恶狼都不怕呢。” 京冥知道那三个人必定大大吃亏,而外面埋伏的,多半就是来报仇的。 只是——欺负这样一对母女,算什么本事? 脚步越来越重,重的可以听到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三条獒犬疯了似的狂吠,外面又有人暗骂了一句,大意是该死的狗什么的。 “哼!”京冥几乎在瞬间拉开了大门,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株合抱的大树被七八个人举着直冲了过来。 京冥借力打力,左掌推在树端,将那股大力引得向上直冲,只听砰然巨响,茅草的屋顶被掀掉了半个,而外面的男人们也因为忽然转向的关系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京冥身形微微一转,一个后仰接住了树干一端,人已飘到门外,双袖鼓风,两扇大门在身后自闭。 他细细打量——在场的多半是些庄稼人,只有为首的两个看来练过几年武艺,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从清流一路至此,怕也是历经千辛万苦。 他们,就是铁肩帮决心保卫的“弱者”。 只是……如果今日自己未曾到此,或者未曾进屋,这群弱者又会如何对待那两个女子? 京冥横端着巨木,他并不在乎,这样的对手,于他是没什么威胁的。那些男人已经开始后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居然有如此的神力,可以把丈余的大树横托在手上,如同玩物。 京冥左手抬起,单指指向远方:“去吧!” 一阵小小的骚乱在人群里传开,显然是有了争吵,为首的两人大声向京冥喊起话来,但是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不懂。 “去!”京冥的左手固执地指向远方,今天的闲事,他管定了。 汉子们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有第一个人手持单刀冲了出来,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火叉、木锨、菜刀……无数家伙一起招呼上来。 京冥无心伤人,手里的巨木转起,本身巨大的重量加上京冥的内力,几乎挡无可挡,树干所及,刀枪棍棒碰着便飞,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这些人终究不是江湖人士,顿时生了惧意,眼睛也开始打量后路了。 忽然,那为首之人大喊了句什么,众人竟纷纷拾起兵刃,再次一拥而上,京冥忍不住想要苦笑,这样没头没脑的打法,他还真没有遇见过。 “真要逼我伤人么?”京冥一声冷喝,手中巨木冲天飞起,带起呜呜破空之声。只是刚一出手,就看见那两个带头的向后门直摸过去,一左一右,仗着京冥分身乏术,非要闯进此屋不可。 “不要脸的东西!”京冥真火开始上涌,不等那巨木落下,人已鬼魅般掠起,左手直出,已经将左边那人的肩头扣在手里,身形丝毫不停,向右掠去——右边那人正挥刀要砸开木窗,京冥奋臂一挥,将手里的男子掷了出去,如同暗器,两个人摔成一团,这手一露,真是再没人敢轻易上前。 “还不走么?”京冥左足一伸,挑起一柄单刀,抄在手里。 “起……剋……功……”勉强站起的人,嘴唇颤抖着念出三个字,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渴望。 时间几乎在瞬间停顿,京冥毫不让步,隐隐的杀气在刀锋升起。 终于,男子们转身奔走了。口中一直喊着什么,时不时听得见“起剋功”三个字。 京冥摇了摇头,拉开门,回身走进小屋。 小女孩几乎已经吓傻,抱着母亲抖成一团。年轻的母亲脸色虽也是苍白,但仍勉强保持着镇定。 “多谢恩公。”她低声道。 “这位大嫂”,京冥想了片刻,还是问道:“恕我多问一句……” 那女子道:“恩公要问的,可是这三条獒犬么?” 京冥点头:“正是……不知这三条獒犬从何而来?” 那女子摸了摸女儿的头,叹气道:“说来话长,遥儿他爹本是当今训犬的第一名家。” “第一名家?”京冥动容:“尊夫的大名,是楚敖么?” “正是。”那女子接着道:“我们不是官家人,也不是江湖人,拙夫平日只管搜求猛犬,而他生平最爱的一条,正是纯种的藏獒,漆黑如墨,有个名字叫做黑狼的。” 她随手一指:“就是它们三个的父亲啦。” 三条獒犬连忙呜呜几声,似乎被主人议论,是件很荣幸的事情。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些人看上了我们家的狗,仗势抢去了不少。我曾经问过,只是,他不肯告诉我那些人是谁,只说我们惹不起……好像是,什么堂的。” “演武堂?”京冥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正是!”那女子连连点头:“他们抢了不少的狗,但是胃口越来越大,要我夫君跟他们去,为他们训犬。我夫君哪里肯听,带着我连夜逃了出来……那时黑狼还小,顶不了大事。演武堂的人又邪门的出奇,总是能跟上我们……这一路逃过来,也不知死了多少条狗,但终于躲过一劫。而那时候,身边只剩黑狼了……” “后来我们定居此处,也有了遥儿,我们夫妻倒也逍遥……”那女子接着道:“直到有一次,我下山进城去卖天麻,被几个无赖纠缠,幸亏一位军爷搭救,送我回家。这才知道,那位军爷就是鼎鼎大名的戚将军。他一眼就喜欢上了我家黑狼,我夫妻本来执意要送他,但是黑狼性子拧,死活不肯走。戚将军不愿意夺人所爱,就告辞了。我夫君素来仰慕戚家军忠烈,这次又蒙他搭救,于是决心再为他觅下一条好狗,算是天遂人愿,不出一年果然让他给找到了,亲手送给戚将军。后来听说那条狗忠心守卫,立下不少功劳。后来,我夫君也就入了戚家军,训练军犬,也算为国家做点事情;再后来……” 忽然,脚步声打断了那女子的述说,京冥奇道:“这群人,怎么又来了?” 这一回,他们脚步几乎是疯乱,似乎后面有什么极可怕的敌人再追着一样。 獒犬开始狂吠,来时的那匹骏马也忽然长嘶起来,无数夜行动物带着血腥逼近。 京冥霍然而起:“这回糟了!” 是狼,狼群。 这里地处乌岩岭,素来并未听说过有狼群出入,但是这一次,来得却显然不少。外面的骏马自然地长嘶,奋力向外奔去,不知跑到哪里。 “进屋!”京冥打开了大门,一群汉子一涌而入,将偌大的小屋占了个满满当当。 黑影一闪,一条灰背巨狼一跃冲上,还没来得及咬住前面一人的脖颈,已被京冥一把抓住长尾,重重砸在地上,他丝毫不敢怠慢,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狼尾断成两截方才停手。 没来得及冲进木屋的几个人几乎在同时被扑倒在地,锋锐的牙齿切断了咽喉,无数条黑影在瞬间扑上,肠子被拖了出来,惨叫声嘎然而止。 京冥手脚不停,将炉灶踢在门口,接着抱起柴草扔了上去,熊熊烈火顿时燃烧,在人群和狼群只见筑起一道火的篱笆。 京冥小时候便曾听师父说过——狼群凶残胜过虎豹,尤其是北方的沙漠、草原,倘若遇上狼群根本就没有逃生的机会。眼下狼群数目虽不是极其巨大,但是,小屋里的二三十人却正好是它们的佳肴。 火堆虽然能阻得它们一阻,只是……这火又能燃得多久? 忽然一声惨叫,京冥大吃一惊,一只灰狼从屋顶的裂口窜了下来,一口咬住一名男子的后颈,京冥挥起一柄锄头,几乎是全力劈下,狼头被生生砍下,狼吻犹自死死咬在那人后颈之上。 看着那屋顶的裂口,京冥心中却忽然有了计较。 他伸手扣了扣房梁,细细计算着椽木的承重,用力一托,将屋角的水缸送了上去,这手功夫一现,登时是一片啧啧的惊叹声。京冥手脚不停,一样样将屋内笨重物事送上,那古旧的屋椽顿时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似乎即刻便要坍塌。 京冥蘸了狼血,在地上写道:“有人识字么?” 一名男子连连点头,口中激动万分的说着什么。 京冥摘下墙上一卷绳索,一端小心翼翼系在房上,将另一端递给那名男子,手下写道:“我这就出去引开狼群,你们带着她母子离开,打开大门和后窗,绳索系在屋后树上,明白?” 京冥又写:“千万记得打开大门与后窗,诸位当心!” 事不宜迟,京冥咬牙拾起锄头,纵身从火堆之上跃了过去——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沿着山坡摆开阵势,足足有一百余只。 今年的冬天分外寒冷,饿极了的群狼终于聚在一起,饥饿使得它们分外凶残,在它们口中,京冥不啻是一顿可口的甜点。 “呀——”手中的锄头开始翻飞,狼群的杀气激起京冥的杀气,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动手大杀一场,今天,他决意要面对一次最原始的较量。 狼群的注意力果然集中到了他身上,一条又一条黑影投入战圈,化作血肉的暴风雨。京冥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的手若是缓了一缓,这里,地上的两具白骨,就是他的榜样。 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锄头无数次在柔软的腹部划开。京冥目测了一下离小屋的远近,转身开始狂奔,红了眼的头狼跟着追上,整个狼群、整个狼群跟着追逐了起来。 京冥存心要用他一身轻功,试一试狼的速度。 很久没有这样疯狂的飞掠,乌岩岭黑黝黝的一片,此起彼伏的脊梁在月光下涌起黑色的波浪。 气竭之前,京冥全力一纵,跃上一株大柏,手脚齐用,迅速攀上顶端,他这才长叹了口气,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草原上的狼群不可阻挡——在无边无际的原野,绝没有人能和这样的野兽拼速度和耐性。 那屋里的人,该撤到安全的地方了吧?即使还有几头狼冲进去,二十多个大男人加三条獒犬,也不至于还有什么问题。 京冥缓缓条理着内息——他没有时间和这些畜生耗,他必须马上赶去台州,澜沧正面临着极度的危险。 一刻钟,又一刻……京冥站起身来,忽然昂首长啸一声,振臂飞下,长发在半空鬼魅般扬起,双足已点在头狼的背脊之上——他这一点,几乎已算到极致,接着用力一顿,再一次掠起,这一落一起,已冲到了狼圈之外,而那条头狼哪里经受的起如此大力?背脊早被活活踩断。 将群狼引入木屋,自己从后窗跃出,拉动机关,京冥一遍又一遍心算着分寸的捏拿,无数次狼口的热气都喷到脖颈上,说不害怕那是自欺欺人——他就算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决不想落得这么个死法。 转眼,京冥又奔回了原来的地方,他猛地抬头,脸色却骤然变了——小屋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京冥去势如奔,心一横向门上冲去—— 如果有埋伏,他也只有认命。 没有埋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的躯体,适才那温和柔婉的少妇正抱着女儿,倒在离门只有一步的地面。 三条獒犬的身上有数不清的铁器的伤痕,显然是在瞬间遭到了致命的攻击,但即使如此,地上还是倒下了五个男人,带着惊骇的目光,咽喉被准确无误的洞穿。 只是一个出神,京冥肩头猛地吃痛,竟有一头恶狼已经扑了上来,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回身便是一拳,打在灰狼的鼻子上——那是狼的命门,一声钝响,灰狼已经软绵绵的倒下。京冥也一掌拍开后窗,窜了出去。 当第一只狼从窗口跃出,京冥毫不犹豫地拉下绳索。 喀喇一声巨响,灰尘扬了漫天,整个屋顶夹杂着千斤重物砸落下来,覆盖着满地的罪恶和血腥。 “畜生!畜生!畜生!”京冥几乎是暴怒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嗜血的冲动,灰尘中,他捡起一把单刀,纵身向着四散奔逃的残余恶狼砍去,血飞腾着,模糊了他的眼睛,又顺着额角和眼角流下,竟显得一双眼睛已是血红。 这样不要命的章法倘若遇见火鹰,必定一招之内就没了性命,但是用来对付狼却是正好,没有一头狼可以逼近京冥的刀锋之内——适才至少压死压残了六十只的同类,余下的群狼已经转身开始逃奔。 那不再是一刀,只是漫天的血光在疯狂怒吼。京冥终于快要疯了,那故意嘟哝着嘴递上粥碗的孩子,最多不过八岁,怎么有人忍心,就将她一刀砍死在母亲怀里? 而他、霍澜沧、铁肩帮、天网、十年的青春、大半条性命和赖以维持的理想本就是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替天行道,这,就是天道么? “畜生!畜生——”刀刃已经卷了,只是京冥浑然不觉,重复着最简单的动作——劈! 咯的一声,刀刃脱手飞出,手里仅仅剩下了刀柄,京冥脚下脱力,身子直直摔倒在地——这才发现,狼群早已逃远,适才劈砍的,不过是地上的残尸罢了。 眸子里一片血红,慢慢的流了下来,分不清是血、是泪。 是血吧……京冥木然揩了揩,他依稀记得,自己从不流泪。 “起剋……功。”忽然,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慢慢靠近,京冥猛地回过头,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子艰难的爬了过来,后颈上还带着两颗狼牙。他,就是那个在小木屋里被偷袭的男子,想必被同伴带走,又嫌碍事扔了下来。 京冥心里顿时翻起一阵厌恶,他知道这个人不是凶手——只是那又如何,他和他的乡亲们,有什么区别不成? “滚开……”京冥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不会救你。” 那个人摇摇头,伸指在地上写着:戚……继……光。 “起剋功!”原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名字居然也是戚继光! 那人继续写:“恶狗……咬死了我娘子,咬死……” 京冥一惊,心中似乎想到什么,飞速写道:“莫非有人带着这种狗,袭击你们村庄?” 那人连连点头,似乎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手指已经磨破,用自己的鲜血用力写着:“恶狗……恶人……倭寇!报……” 写到“报”的最后一笔,他终于垂下头,再也不得动弹,京冥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笔一笔地勾完——“仇”。 心底的悲凉泛了上来,这几个字已经完全暴露了前因后果,演武堂的人带着獒犬袭击了清流的村寨,而这些最强壮的男子决心找到戚家军报仇。 如果……如果有一个人懂得汉话,如果,他或者那对母女懂得客家话,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是的,没有如果,瓦砾下埋着八具无辜的尸首,加上身边的男人,是九条命,九条糊里糊涂送掉的命。 京冥愤然昂首,嘶声叫道:“火鹰——” 他又一次开始前行,火鹰,这个名字欠下太多罪孽,只能用鲜血来化解。 第二十七章 辗转沉浮影若冰(下) 南边的山叫做白云尖,终年白云缭绕,一望便使人濯尘。 京冥一直死死盯着那一漩儿白云,莫名变化,如同他即将抓住的心里的点滴……有什么不对! 只是……又有什么不对呢?一切和想象中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火鹰,还是火鹰,京冥的右拳抵着额头,似乎要抓住脑子里那虚无飘渺的灵光一闪——是的,没什么不对,只是对于火鹰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动作的本身就是一种可怕。 他想做什么?若是自己,又会怎么做?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又是不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京冥习惯性的开始反推,戚继光、霍澜沧,这一明一暗的两支力量火鹰确实忌惮,但是也不过忌惮罢了,不然的话,这些年来他也不会放任铁肩帮做大,养虎遗患。 那么……他兴师动众前往台州又是为了什么? 京冥的手臂象一枝枯木般落了下来,额头已经满是冷汗——病中的少妇不经意的述说雷鸣般响在耳边:“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些人看上了我们家的狗,仗势抢去了不少。我曾经问过,只是,他不肯告诉我那些人是谁,只说我们惹不起……好像是,什么堂的。” 演武堂,这千钧一发的端口,演武堂的人去福建做什么? 京冥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慢慢划了起来,正是那垂死客家男人的血书——“恶狗……恶人……倭寇!报……” 一遍、又一遍,京冥不知在地上划了多少遍,双目猛地一睁,久违的精光暴射,运指如飞,将福建一地的地图勾了出来,然后一指疾点在其中——那一指,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清流。 清流地处闽西,武夷山下,九龙溪边,昔年京冥建立天网的时候,也曾经过那里,除了觉得南疆之地,山清水秀,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福建的数百里海防几乎都被倭寇侵袭,嘉靖朝中数次侵扰到福建全省,如果……如果演武堂真的横下心来在闽西钉下一根钉子,那么只要数千水师登陆,全闽尽为倭地! 而比邻的江西,本来就是就是严嵩父子的老巢,也就是演武堂的总巢所在,若有风吹草动,十三府七十八县即不属大明。 最不堪设想的是,火鹰身在台州,一旦真的灭戚家军,除铁肩帮,那浙江的十一府一洲七十五县也当即落入掌心。挟三省之势,外结倭寇,内握大明兵符,当今皇帝早已奄奄一息、太子羽翼未满、严嵩倒台朝中无人可倚为中流…… 京冥忽然一声惨笑,手心的冷汗滴入泥土中——好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却不知惊天的变乱就在身旁。 那一日,火鹰削瘦的双颊微微泛着红光,掩饰不住的狂热和兴奋从眼神中、口气里、不可一世的神态内透露出来,他平静而睥睨地对自己说道::“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该做个终结了。”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理想么?这就是你梦想中的国度么? 京冥毅然转身,向着来路走去——我不接受,他轻声说着。 转身,真是一件无奈之极的事情,人生不过是错乱的夹杂在无数的转身之间,有意的选择,无意的放弃,堆积在一起,只记得无数次的错过,而后,以为错过本是正常的事情。 京冥下得山来,抢了一匹马,飞奔——他并不愿意细想,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霍澜沧危急关头离她远去,京冥伏在鞍上,一遍遍想着当初离开铁肩帮的情景,男人的骄傲和血性一起涌上胸膛,似乎要说服自己,但是到了嘴边,却化成一声长叹。江湖上讲究一个快意恩仇,从不说谎的人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但是京冥不一样,他不仅从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他所求,其实并不算太多,不过是有一个国家可供牺牲,有一个女子可供守护,有一个梦想可供拼搏,有一个信念可供支撑,或者说,他殚精竭虑,不惜一死,只是希望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本不是恶神的宠儿,他命里不该受那份诅咒。 只是现在,坚如磐石的神山瞬间崩塌,他所为之的流血的、流汗的,并不曾有一日属于自己。 安哥拉,你是外人。 京冥忽然用一种轻轻的嘲讽的语调对那个陌生的孩子说:安哥拉,你是外人,那一天你母亲跳下大海的时候,你本应该跟着跳下去。 笑着,笑着,京冥忽然一阵恐惧,没有人看他的面具了么?那么,还掩饰些什么?他有些惶恐地抬起头看着天空——太阳呢?温暖而热烈的太阳呢? 这天,阴沉沉…… 只是,阴沉沉的天际,一点火红闪过,如妖姬唇上的鲜血,京冥目力极好,也只不过看见一对翅膀的影子。双翅凌空,羽翼骄傲的指向天际,那是一只鹰,一只火红的、诡异的鹰。京冥本来已经涣散的目光当即凝聚,那只鹰本来是在极高的天风中飞翔的,但是现在却盘旋而下,京冥立即想起了一个说辞——有一种炼鹰之法,可以使之送信,鹰的耐力和战斗力比起普通信鸽不知强了多少,一旦经过训练使之得以长途跋涉,送信的速度当真匪夷所思。而传说中“炼鹰”的法子,就是不许它吃地上的蛇鼠,只能在苍天上以飞禽为食。 如今,那只火红的怪鹰正冲向一只雪白的信鸽,那信鸽的速度竟然也比普通的鸽子快了数倍,以怪鹰之力,冲了两冲,竟然没有捉到。它显然已不耐烦,双翅一拍,全力冲去,划下一道火影,似乎是铅灰的天际忽然裂开,滚烫的岩浆流了出来。 那样的速度,不是京冥以人力可以阻挡的,京冥情急之下,内力鼓于丹田,一声极刺耳的长啸薄云而起,惊的那火鹰顺风一个盘旋,舍了信鸽,重新又冲入云中。 那信鸽被连扑了两扑,却禁不起这么一啸,双翅一软,已自空中跌落下来。 京冥振臂而起,当空将信鸽接在手中,随即一个转身,又稳稳落在马上,那匹劣马安详地打了个响鼻,好像只是一副鞍辔甩在背上——京冥定睛望去,信鸽足上,正是天网的标记。 他解开信筒,缓缓展开里面的字简,上面的笔迹极其潦草,显然是匆匆而就:火鹰即刻到达台州城外,霍澜沧急! 霍澜沧急!京冥双掌猛地一合,随手摔开半死不活的信鸽,双腿用力一撞马腹,那马骤然受惊,痛嘶一声,向前冲去。 霍澜沧急!火鹰不是还带着人么?不是还远在京师么?他是什么速度?竟然已经到了台州城外? 霍澜沧急!京冥挥霍着马力和内力,他必须抢到时间。 此处已是近山的土路,结结实实,本不适合快马加鞭,只是京冥自忖骑术甚精,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蓦地,那坐骑前蹄一软,向下直踏了下去——不知有谁,竟在此处挖下一个深坑。京冥心乱如麻,一时没有提防,随着马身一起向前扑去。 好在他应敌的经验实在已经极其丰富,双手一拍马鞍,向后凌空翻去,堪堪的站在地面,只可怜了那匹马,两条前腿齐齐地折断,翻在地上不住的哀嘶。 京冥又是惊怒,又是好笑,沿路挖陷阱的招数他好些年没见了,这回却险些栽在这下三滥的手段上。 “什么人?”京冥怒道,“霍澜沧急”四个字还梗在胸口,如一团急火,一次次地攻心。树丛后的人影藏的极其拙劣,京冥只觉得近来流年不利,总是要和那些不会武功的平民打交道。 但是,那些人走出来之后,京冥确实浑身微震,险些向后退了一步。 那不是人——那不是人的眼睛所能透露出来的光。 眼前共是十五个人,一色的既瘦且矮,脸上浮着尸体才有的灰黄色。眼光呆滞,眼白接近于红色,和黯淡的眸子混成一团,森森的目光直盯着京冥。 京冥一向是个很吸引目光的男人,女人多半喜欢盯着他的脸,男人却多半喜欢盯着他的手,火鹰总是看他的眼睛,而霍澜沧却从来不看。 但是这群人……他们的目光只盯着京冥的皮肉,似乎在算计着如何下刀,如何开口。象一群饿极了的狼,围着一只羚羊,随时就要冲上瓜分。 “啊啊。”其中一个人欢喜地叫了起来,好像是刚刚才发现陷阱里的残马,转身就冲了过去,其他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围拢,将京冥撇了个干干净净。 严格说来,那并不是一个陷阱,只不过是个土坑,稍微刨了刨,盖上掩饰罢了。但是现在,那个土坑却变成了个真正的屠场和砧板。三十只瘦骨嶙峋的手一起伸出去,有的拿着刀,有的举着石块,胡乱地捅着砸着,长鬃被生生扯开,露出脖颈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那马却还没死去,发出惨绝的叫声,四肢抽动,脖子一下下摔打在土地上。 京冥没有阻止,只是伸足轻轻一踢,一粒石子呼啸着弹入马首,中绝了它的痛苦。 有人第一个把头伸了过去,就着创口吸着马血,接着几乎所有人都觉悟了,一手抓着刀子扑上马身,撕咬起来,小小的分配不公引起了一阵骚动,几下拳打脚踢之后,十五个人围成一圈,牙齿咬动生肉的声音悉悉咝咝地传来,令京冥不寒而栗。 他不能,也没有时间和这些人计较,正要走开,却听当头声音嘶哑地喊着:“好了,带回去一点。” 没人听他的,生怕少了自己的一口,都不肯抬头,那人却有些怒了,叫:“不带回去,下次他们也不给你们吃!” 这话倒是有效,几个人陆续抬起头,动手拖那马尸。其中一个人扫了京冥一眼,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唇,用客家话向为首那人说了几句,为首那人看了眼京冥,威严地摇摇头,不知是善念忽然发作,还是觉得京冥已经皮包骨头,没什么吃头。 几个人拖着马尸向道旁林中走去,那匹马自后腰到臀部的皮被生生撕开,拖在地上,连同长长的马尾,鲜血混着灰尘,很快就成了乌黑的一团。 没有人再肯看京冥一眼,他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块肉而已。只是京冥心念却是一动——此处已经入闽,这群人……不会这么巧的吧? 转念间,他已经跟了上去。 一声欢呼,暴了开来。 树林间的一块空地,聚集了一大群面黄肌瘦的饥民。看见大半具马尸,一起欢喜地涌上来。 京冥远远地看着,血液却骤然间沸腾。 人群的正中,是一尊极大的香炉,显然已经做为锅鼎使用。沸腾的血红开水里,长长的黑发在飘浮,那是个女人,身子被水一煮,膨胀了足足三四倍。 京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这群人显然已经在这里很有些日子,而且……已经没有几个女人。 那口锅的一侧,也不知堆了多少白骨,几具小小的白骨夹在其间,赫然是几个孩子。京冥越往前走,拳头握地越紧,不仅有女人和孩子,残存的白发纠缠在骨骼间……还有老人。一、二、三……他默默的数着,一遍又一遍,却无论如何都数不清,只觉得胸口酸痛膨胀,想闭眼,却不得不睁开。 第一个看见他的却是为数不多的女人中的一个,怀里搂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正往他嘴里塞着什么东西。她“啊”的叫了一声,手指着京冥,几个男人反应过来,举着刀冲了上去。 京冥几乎已经暴怒,伸手抓住那人的衣领,向外一掷,不管他的死活,大步向人群正中走去。 领头的中年男子吃了一惊,显然没有想到京冥居然有这等神力。 “你们!”京冥一把抓住那人的持刀的右手,厉声道:“你们——” “你是谁?”那人手腕几乎要折断,叫道。 “你们是什么人?”京冥遏制着愤怒,他确实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他从来都见不得这样的场面,若是那群人再动手,他势必会杀人。“从哪里来?出了什么事情?” “我们是……”那人被京冥吓坏了,哆嗦着回话:“我们是……清流的,我们一路都没粮食……” “一路都没粮食?”京冥怒道:“前后都是村镇,你们宁可吃了自己的女人孩子也不敢去抢么?” “有官兵啊!”那男人奋力想挣开,一双手却牢牢落在京冥掌中,他害怕,只要京冥打伤了他,不到一刻钟,他就会被扔进那口鼎里。 “官兵?”京冥喃喃,他不能指责这些人什么,只是愤怒,点着头道:“不错,不错……比起官兵来,自家的女人孩子爹妈是好对付很多……” 一大群人,被他莫名其妙的出现吓了一跳,但是没有人冲上来动手,不知谁第一个向后缩去,眨眼间,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的后退,将当中留出老大一块空地。 如果说在乌岩岭的山中对付无辜的母女是为了报仇,这儿……再没有其他理由。 被吓傻了的中年汉子叫着:“你你干什么?我们这么多人,不能饿死!” “是,我知道。”京冥咬了咬牙,“你们没错,人饿了都一样是畜生。只不过……你们自己都没种保护自家人,我又何必?” 他扔开那人,向一边的女人走去,摸了摸那男孩的头,定定道:“跟我走。” 女人惊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京冥笑笑,从怀里摸出块干粮,递到她手中,女人立即明白了过来,把孩子推到面前去。 “走吧,都跟我走。”京冥一指一指点着,还有五个女人,至少他不允许她们变成明天的粮食。 女人们瑟瑟发抖,不明所以,但是求生的渴望是种本能,立即站了起来,围拢到京冥身边。 “你,我知道你会说汉话。”他回头看着那个还倒在地上揉着手腕的汉子:“告诉他们,谁敢拦我,我就把谁扔进去!” 那汉子大叫几句,但是周围的人还是不肯散开,既不敢上前拼命,也不甘心看着京冥带走那五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找死么?”京冥一回身,托起块二三百斤的大石,平平向正中香炉掷去,只听“哐啷”一声巨响,石制的香炉被砸了个粉碎,煮的半熟的尸体落在地上。男人们一声惊叹,轰的散开了。 京冥一眼都不想再看下去,大步流星地走出,回头,大吼:“都是男人,有吃人的胆子没有活命的胆子么?” 身后,一阵骚动和议论声。 京冥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吃人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几千年来,最后的屠刀永远都会指向身边的亲人乡邻。人,都是一样的人,这群架起锅鼎的汉子,和那些骑马跨刀掠夺他们土地的强人,又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个吃人的世道,他京冥不过是凡夫俗子,能从张开的大口里抢下几条命来? 他真的动摇了,或许火鹰做的真的是对的。人命如此卑微,人性如此险恶,谁又说得清用强权改变这个世界,是大善,还是大恶? 草草安顿了那几个女人,京冥又“弄”来一匹快马,第二次折回头去。 他不是火鹰,他行不了大善也行不了大恶,他要守护的是自己的心上人。那群一样会杀人和抢掠的“百姓”,凭什么,就比澜沧的生命贵重了? 京冥一声冷笑,第二次回头。 台州城惨烈的战斗,恐怕已经打响了吧? 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看见什么,都不会再过问了。京冥暗暗发誓,只是……誓言总是不那么坚定。 两场血战,无辜者和无辜者的拼杀,无辜者和无辜者的死亡。 女人和孩子,永远的弱者。 等一等……不知是不是长途跋涉引起的眩晕,多年前的往事忽然涌上心头。 那是……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京冥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的澜沧莫名爱上苗女的衣饰,经常穿着蓝布裙四处乱窜,银饰撞击的叮凌声和笑声一样清脆。 “冥哥哥!”小澜沧一头撞进他怀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澜沧,又……怎么了?”京冥吓了一跳,摸出帕子擤去她的鼻涕。 “爹爹不肯教我流星锤,爹爹不肯教我!”澜沧用力跺着脚,大声委屈的哭着。 “为什么?”京冥也愣了一下。 澜沧抬起头,鼻头通红,两眼还含着泪:“今天我说霍家流星锤大名鼎鼎,爹爹就叹口气,说没儿子,会失传的。” 京冥低了一下头,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澜沧你还小啊,流星锤是硬功夫,女孩子练起来……是有点那么……” “你也这样说!”澜沧愤愤地抬头:“女孩子怎么啦?女孩子怎么啦?”她说话又急有快,京冥说一句话的功夫她足可以重复两遍。 “澜沧你怕什么,还有我啊。”京冥笑嘻嘻,揉了揉她的头发:“冥哥哥永远都在你身边,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我才不要。”澜沧嘟哝着,脸蛋上却是迫不及待挂起来的微笑:“为什么要你保护我,我也要做大侠,练一等一的功夫。就是爹爹,瞧不起女儿。” “哼,是么?”背后重重的声音响起,霍天河故意扳着脸道:“女儿,哼,女儿一委屈就跑到师兄那里哭诉,真让你上了战场,你找谁哭去?” 霍天河一向极是宠爱澜沧,一边说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只以为小丫头当即就要撒娇。没想到霍澜沧真的低了头,咬了咬手指,若有所思。 “京冥,这鬼丫头,长大了恐怕有你受的。”霍天河指着澜沧,笑道。一个宝贝女儿,加一个得意弟子,若不是心里念念不忘大明的江山,在这大开大阖的澜沧江畔,日子当真是惬意。 “师父放心。”京冥抬头笑笑,这个也才不过十岁的孩子早熟的可怕——当然,他向来就是如此,从见到霍天河的那天起,就沉默冷静的根本不像个孩子,笑起来苍白而空洞,纯洁而静谧,让阅人无数的霍天河也暗自心惊。 直到……那个欢天喜地的小丫头冲上去喊哥哥的时候,京冥的眼里才露出人生第一缕温柔,压抑着的全部关爱迫不及待的涌出。澜沧什么也不知道,她一个孩子孤独惯了,只是觉得天上掉下来一个又好看又好玩的哥哥,真是捡到大宝贝了。其实京冥和她的感觉也是八九不离十,只是京冥的孤独不知有她几倍罢了。 “澜沧,好好和师兄学学,还说我偏心——师兄才比你大几个月,这么懂事。”霍天河揪揪女儿的耳朵。 “谁说我不懂事!”小澜沧却忽然生气了,大声叫:“我姓霍,我是霍家的女儿,我学功夫是要保家卫国的,将来和爹爹一起杀坏人,做大将军大头领!” 京冥又笑笑,他不姓霍,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学功夫,保家卫国么?这些话师父只肯和师妹说的,而他……似乎从来也没有什么责任。“澜沧,好啊,我和你一起保家卫国,嘻嘻。”京冥凑过去,笑眯眯。 “去去去,臭师兄有你什么事儿啊。”澜沧又缠住父亲:“爹……教我吧,反正看来你也不会有儿子了,我不会给霍家丢人的,再也不找师兄哭了。爹,你不是常常教我说留取丹心照汗青吗?女儿也要建功立业呢。” “好。”霍天河忍不住拍了拍澜沧的肩膀——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来都只会拍拍她的脸蛋:“果然是我霍天河的女儿,有志向,有出息!” “澜沧本来就不是普通女儿家嘛。”京冥也开心的笑了,他喜欢有人夸奖澜沧,每每笑得比澜沧还要开心…… 京冥用力按着额头,只觉得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起翻滚着,真的……就这么赶去台州? 台州一旦兵败,澜沧又是不是愿意独生? 凭心而论,他从来没有怪过澜沧,不是因为自甘轻贱,只不过那个女孩子实在担负了太多。从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到一个名震八荒的首领,澜沧付出的,确实太多……而这么多年厮杀下来,她早已经习惯为国为民的思考,早已经忘了京冥本来是那个一起长大的“冥哥哥”。 他怎么能怪澜沧?怎么能责怪她一颗拳拳赤子之心?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祸福置之度外,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冥才会把她的生死祸福放在自己的第一位。 “你只是没有一个理想罢了,如果……我给你一个呢?”火鹰的话曾是那么致命的蛊惑,只是火鹰不知道,长期以来,霍澜沧已经给了他一个“理想”,他也早已甘之如饴。 霍澜沧急! 只是……澜沧、澜沧,我要先守护你,还是守护你的梦想? 京冥勒住马,却不再有动作,那匹快马不知所措的打着响鼻,蹄子轻轻敲着地面。久久没有指令,它不耐烦了,开始自己打着圈子。 “你不知向哪边去么?唉,我也不知啊。”京冥苦笑着,苦笑着,却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知道心里某一个念头渐渐占了上风,只是他如何决定?那个红衣的天真无邪的女孩子,那个戴着银饰扑向他怀里的女孩子,那个面对着世界惶恐、却坚定站起来的女孩子! 澜沧,他不知何时就会终结的一生唯一守护的女子,十六年一起长大的伴侣,风风雨雨并肩杀敌的战友,那个成为他的理想,太阳和光明的帮主……这个时候,他要舍她而去么? 他从没有一刻钟想到过,会有一天,澜沧死在他前面。 “我不能……”京冥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划落,落入嘴中,好像鲜血一样的辛咸。“我不能用我的自私侮辱你的崇高,澜沧,我曾立誓用尽全部生命保护你,但是……我只有一条命,抱歉,澜沧,抱歉,澜沧,我对不起你,不得不放弃……” 生平第一次泪如雨下,京冥颤抖着拨转马头,这是他第三次回头—— 澜沧,因为懂你,我……要先救你的族人和国家。 同样的路,第三次转身,最后一次回头。 第二十八章 地语天言说幻梦 “啪”的一声钝响,一颗人头扔进了台州城。 “将军,将军息怒!”一旁的偏将看见戚继光脸色已是铁青,连忙赶上前道。 戚继光不再多话,只是提起那颗人头,回身向里走去。脚步既重且快,似乎在压抑着心内极大的愤怒。 杜镕钧正带着一小队兵马巡卫,见到戚继光,连忙迎了上来,刚要开口,看到那颗人头,默然低了低头。 戚继光不言不语地要从他身边经过,杜镕钧忍不住请命:“将军,我去吧。” “谁去都是一样。”戚继光摇头道:“这是第十三个突围的兄弟了,哼,就凭那些个倭奴,哪有这个本事?” 他目光一转,见杜镕钧犹自不解,叹道:“杜兄弟,这台州背靠三山,如果没有内应,外敌绝不至于封堵至此……我看,嘿嘿,朝廷里怕是有了内贼了。” “内贼?”杜镕钧一惊:“将军的意思是……有人通敌叛国?不至于吧。” “书生之见。”戚继光苦笑:“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十几日来,数千倭兵围海登陆,直逼台州城下,但是让戚继光震惊的是,几十道告急本章递上,京师竟然毫无回应,这也倒罢了,就连派出去调遣各地戚家军的探马,也无一不是被半路拦下,斩首而归。 三天前,他和霍澜沧精心挑选三个高手,分别从天台括苍翻山潜出台州,但还是被暗地里的人物计算无遗,这颗人头,就是最后一个高手,也几乎是他们最后一丝希望。 “这……如何是好?”杜镕钧握着剑柄,眉头皱成一团。 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笑:“莫乱,我们进去商议。“ 杜镕钧脸上微微一热,四下一扫,见戚继光身后几个贴身卫士副将神色虽重,却无一惊慌,不禁暗自羞愧,更加佩服戚继光治军有道。 去年台州一连九战,早已满目疮痍,城府被拆的不成样子,无城不血,无木不折,当真是废池乔木,尤厌言兵。 最为整齐的内府,早已辟作伤兵休养之地。霍澜沧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检视一名士卒的伤口——那一刀从颈至腹,血肉向两边翻开,金创药被尽数冲出,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血。 “将军,他是不行了。”霍澜沧叹口气,站了起来。 “戚将军……给我一刀,给我——”那士兵惨叫着,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他双手抖成一团,颤声道:“将军,别,别浪费药材了,留给兄弟们……杀光那些杂种,给我……给我……”他操一口南方音,说的又急又快,但是人人都知道,那后面的两个字,是“报仇”。 戚继光一眼望去,眼底竟有些莹然,这些个小伙子扔下锄头煤筐跟他转战多年,他们只为一句驱除倭寇、守卫大明疆土,将身家性命一并交到自己手上,可是……到了驱除倭寇的那一天,这些年轻人又还有几个能活生生看着大明江山的? 霍澜沧抬头看了一眼,等待戚继光的示下,见他微微点头,便轻轻一掌,印在那名伤兵的天灵盖上,他的声音当即顿住,整个屋子一片死寂。 霍澜沧微张开口,深吸了口凉冷,道:“将军,别想了,我去吧。”她早已看见了戚继光手里的人头,自然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去会会那个人。” 那个叫做小林什么什么的东瀛剑客,霍澜沧曾经遥遥和他对视过,在那之后更是掀起了无穷的风波。 “击鼓,出城。”戚继光终于挥手,斩钉截铁地下令。 “将军?”杜镕钧不解道:“这个时候出战——”他的后半句没有出口,霍澜沧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明白了。”杜镕钧上前一步:“将军,我愿做前锋。” 戚家军军容整齐,当真可以称得上天下无双,霍澜沧不得不由衷感喟,江湖草莽确无法与大军抗衡。 她紧紧衣带,转身对杜镕钧道:“镕钧,你事不宜迟,带着三义堂兄弟向雁荡方向走,台州一旦收兵,你也即刻回来就是。” 杜镕钧知道她要靠一身硬功夫潜出城外,连连点头应命。事不宜迟,当即带着人马杀将出去。 霍澜沧握锤在手,这一回走的,依然是天台一路。 她展开身法,一路掠去,戚继光和杜镕钧牵扯去了大半敌兵,无论如何此行必要成功,不然只怕真的困死城中。 风过山林,这一路之上,竟是十分静谧。霍澜沧丝毫不敢大意,一口真气流转,随时便要出手。 “刷”的一声响,似乎是衣袂带风之声,霍澜沧当即站定,凝神细听了半刻,这才继续前行。 “嘿嘿,嘿嘿。”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响起:“久闻铁肩帮霍帮主豪气干云,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也不过是个胆小女人。” 霍澜沧淡淡道:“怎么?这条路上竟然是你守卫么?没想到我运气还真是不错。” 话音才落,灌木中直起了一条身影,霍澜沧有点欣慰,但又有点失望。东瀛的忍者,本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时机和她面对面交手。 白描牡丹一样的脸庞,半垂着眼帘时温顺恬静,完全挣开时又带了丝凶狠。霍澜沧冷冷看着她,看着她眨着眼睛,神情变幻不定。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是彼此带着极深的憎恶和狠意。 她在等,霍澜沧却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没有时间。 流星锤已经出手,几乎与此同时,小林彻子的指尖也闪出了锋芒。 女子防身的袖剑和威猛第一的流星锤一动上手,果然吃力三分,霍澜沧弓马多年,这一副流星锤早就使得如臂使指,变化万千,打定主意早早解决眼前的女人,尽快闯出台州。 小林彻子将身一折,从漫天的银光中抽出身来,手中剑已经向霍澜沧直刺过去,冒着被铰链缠到的危险。 霍澜沧不由得奇怪,眼前的女人似乎对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招招向着要害招呼,不求守、只求攻,短刀如同霰雪无垠间的道道闪电。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两个人毕竟都是女子,大刀长枪的硬功夫总不能够得心应手。小林走了轻灵戾厉的一途,霍澜沧却是硬生生借力打力,用柔缳之气驭使双锤。 剑锤一交之际,霍澜沧轻叱一声,手下已不留情,真气直贯锤链,左手划圆右手直击,双锤一柔一刚,向着彻子小腹直击,彻子堪堪一闪,霍澜沧一掌劈在锤链之上,双锤一错,闪电间又逼上来,未到小林招式用老,左锤已经撤回,自腰际一环,从右侧飞出,双锤竖直如棍横击而止,掌风随锤急弑。只听“登”的一响,小林彻子手中短剑已被锤头击飞,无奈之际,二人已对上一掌。 若论及内力,霍澜沧实在已经是中原武林女子的翘楚,这一掌击出,神完气足,小林当即便是一个踉跄,向后退去。只是霍澜沧哪里还容得她退?轻轻一拨,流星锤如黑白无常空中交错,拦腰卷了过去,这一卷若是落实,小林彻子只怕腰脊当场便要折断。 只是几乎在此时,霍澜沧背后一缕劲风也已袭至。好个澜沧,情急之际,右脚一顿,整个身子向地面直倒,几乎和地面平行。只是在欲触地之时,单掌一按,又硬生生扭起身子,腰劲之韧,着实令人咋舌。 待到变招已毕,她才发现,背后那人内力并未全发,显见也是只求救人,无意伤敌。 “嘿嘿”,霍澜沧眉眼一横,抄链在手,已转过身子,直面二人,笑道:“小林兄妹双双而至,霍澜沧领教。” 身后那人,正是小林野,手中一柄乌木鎏金剑鞘半劈半刺,蓄势待发——难为他攻城多日,一袭白衣竟还是如雪。他低声道:“我素来以为彻子的武功在女子之中已不做第二人想,没想到……没想到……”忽然声音一扬:“中原武林,当真藏龙卧虎,一介女流,也有这等身手。” “少废话。”霍澜沧眉头一皱,道:“一块儿给我放马过来!” 小林彻子脸上有些难堪,她自幼随兄长纵横关东列国,罕遇敌手。没想到先遇寂寞,后遇澜沧,竟然是战无不败,心中自信当即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而此刻霍澜沧神采飞扬,即使以一敌二也毫无惧色,她竟多少有些自惭起来。 “霍姑娘”,小林野按捺心中怒气,这么些年来,还没有人敢叫他兄妹二人并肩出手,他徐徐道:“霍姑娘,我无意与你为敌,只要你——” 霍澜沧却是直接打断,毫不留情:“嘿嘿,你也配和我谈条件?”双锤轮转,已成太极之势。她挺身而立,双锤愈转愈急,眼见一击之势必如雷霆,小林野也不敢轻敌。 霍澜沧目光一瞬,流星锤出手,但竟是向身后直飞过去,那小林野一柄剑如满弓之印,一旦触动如何能停?几乎在同时向她喉间刺来。霍澜沧料定变招,右掌缠出,使得是金丝擒拿手扣向小林野腕间关寸之处,足下却是连环双踢,直攻小林彻子下盘——她这一招,使得极妙,小林彻子十年练剑,练的是轻灵诡异一道,加之扶桑女子必求端庄,出手也不敢太过没了仪态,天长日久,下盘功夫却是稀松下来,霍澜沧这双腿踢到,她不假思索向后直退,一跃之间,已经退出丈外。 小林野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即使京冥也绝不敢第一招就上手夺他的剑,他第一剑刺出不过用了七八分力气,一来要试试澜沧功力深浅,二来念在京冥故旧之情,终不想伤了他心上人性命,只是此念一动就落了下风,霍澜沧爪到时腕间一酸,险些躲闪不及被她抢了剑去,饶是如此,半个手臂还是阵阵发麻,小林野暗道一声惭愧,双手稳稳握着剑柄,再不敢存半分轻视之心。 几乎就在此刻,适才激射而出的流星锤被一股大力打了回来,比起去势竟威猛十倍,呼啸有声,霍澜沧不敢硬接,先是轻轻一掌劈出,将那来势阻得一阻,这才左手一探,将流星锤接了回来,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顺臂之上,胸口一阵烦恶,周身跟着就是一晃。 树后那人却不禁“呓”了一声,似乎是惊讶霍澜沧激战之余还有这等耳力,赞道:“澜沧,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霍天河的女儿。” 说罢,他已慢慢走了出来,端的是好整以暇——霍澜沧面上不动神色,胸口却似乎被重锤一击——那赫然便是火鹰。 霍澜沧抬起头,四处看了看,天台山麓,枯黄之中一片郁郁葱葱,虽是隆冬,却有着点点怒绿迸出欢颜。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些心酸——今天,有这三个人在这儿,她霍澜沧就算三头六臂,也断不能逃生了。 小林野的面上微有羞愧的神色,彻子脸上却是既兴奋又怨毒,只有火鹰,依旧如同一块万年的玄冰,丝毫看不出喜怒的端倪。霍澜沧有千言万语想要质问叱骂,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双眉挑起,竟是不可一世的睥睨傲视,淡淡道:“你们三个,并肩子上吧。” 至此,她反而将逃出报信的念头彻底灭绝,斗意更盛,双锤一左一右严守门户,俨然有了百万军中十荡十决的威严。 即使是火鹰,也不由得为她气概所震,他素来只忌惮京冥一人,却没想到今日和霍澜沧对面之时,也有了敬畏之心。 “澜沧”,火鹰笑笑,似乎并不急于动手:“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也来了?” 霍澜沧这次连笑都懒得笑了,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当然,我为什么来倒也不用知会你。”火鹰的嘴角勾出一丝恶毒来:“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你知道。” 霍澜沧终究还是好奇,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火鹰又走上前一步,这次离霍澜沧不过五尺之遥,他压低了声音道:“霍天河,是我杀的。” “哦?是么?”霍澜沧竟没什么反应,只是双目微微一闪:“难得你忍到今天。” 火鹰略有些愕然,也不禁佩服她的定力超常,只是目光一扫之下,已经明白,嘻嘻笑道:“澜沧,怎么只管脸上,不管手上呢?” 霍澜沧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双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肉里,鲜血顺着流星锤链流了下来,银锤之上,染的一片鲜红。她心中其实何异于天翻地覆?伤心、愤怒、质问、惊疑、鄙视、恐惧……种种滋味如同电击火灼,烧得胸口痛彻,只是无论如何,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她哈哈一笑:“火鹰,我爹爹不管死在谁手上,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为他老人家伤心也是天经地道,你有什么好看不惯的?嘿嘿,为人子女不知尽孝,连父母是谁也不敢轻易示人……那,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聪明的女人确实多半都有着挖人痛处的本能,霍澜沧功夫虽远逊于他,但是一句话却硬生生把话丢了回去,言词上丝毫不肯吃亏。 “罢了……”火鹰一叹:“我原本只想拿你做个诱饵,现在看来,还真是非除你不可……霍澜沧,你够幸运了,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和正儿八经我交手的人。” “笑话!你武功再高,也难逃一死,大家横竖都是个死字,你还真把自己当颗葱了——我霍澜沧、生平光明磊落,只怕正人君子,何曾怕过卑鄙小人?”她头发一甩,将辫梢横咬在口中,手中双锤飞起——只是,双锤指向的,竟然是小林彻子。 “住手!”小林野始料不及,连忙出手,火鹰似乎也怔了一怔,跟着出手,但无形中慢了半拍,落在小林野后面。 霍澜沧早已抱定死志,知道即使全力而出,也难伤火鹰,不如誓死能除去一个便除去一个,而在场之人,武功最弱反应最慢的,自然就是这位小林姑娘。她一个愕然,想要封挡,却发现适才短剑已经被磕出圈外,只好急闪,哪里还来得及,堪堪闪过胸口要害,被锤头直打在左肩之上,连着胸口带着左臂似乎一起被大石砸下,也不知多少骨头竟是一并断了。 霍澜沧一击得手,左腿忽然一又阵剧痛,她借势向前一扑,总算保住一条腿未被砍断,但是奇痛入骨,也是不自觉一软左腿半跪了下来。 霍澜沧趁着这一跪,身子顺势前滚,手中流星锤荡了回来,向后直打。 小林野又气又怒又惊愧,他和火鹰一个自称东瀛第一高手,一个号为中原武林翘楚,没想到霍澜沧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伤了彻子,这女人身上一股狠劲,比起京冥,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霍澜沧咬牙抬头,只见小林野紧紧扶着妹妹,为她包扎疗伤——只是流星锤何其威猛,擦着碰着都是重伤,何况结结实实砸上肩头,震动胸腔?莫说一条左臂,就是性命也危在旦夕。但是火鹰却依旧不急不躁地跟在小林身后,眼里竟是料定的沉稳,霍澜沧心中一阵寒意闪过——火鹰的武功出神入化,刚才自己空门大开,他若是真要杀了自己,小林彻子决不会受伤。 这个人之所以出现,不过是为了逼迫自己和小林野各下杀着么? 霍澜沧背后已经有冷汗涔涔而落,忽然对眼前人生出无比的惧意来。 “你伤成这样他还不到……看来是真的没有来了。”火鹰抬头看看群山,喃喃。 身后,小林野双目已是尽赤,他和妹子相依为命,如今彻子一条命去了九成九,他如何不怒? 霍澜沧委顿于地,心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忽然想着,他没有来,真是再好不过,不然的话,又不知是如何心痛呢……也似乎就是在濒死之时,才忽然明白了京冥那日宁可自尽也不愿自己杀他的苦心——爱极了一个人,似乎就不会再有怨毒和失望,只是怕他伤心,怕他担忧,只愿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给他一点幸福…… 呵,霍澜沧苦笑,难道我爱京冥,竟然……也如斯?似乎只有此刻,眨眼就要毙命,生平的理想和争强好胜之心都烟消云散,那昔日的爱意才忽然如久闭的地火,一起翻涌上来,虽然只是一瞬,却也令霍澜沧惊心。 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用了一个“也”字…… “诶?”火鹰忽然一摆手,止住了小林野,小林野和霍澜沧不禁沿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山颠之上,一条急速的白影闪过,三个人都是一愣,心中却是不约而同地想:是他! 那条身影端的是兔起鹘落,来得极快,火鹰眉头一皱道:“咦?却又不是他。” 霍澜沧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和京冥一起长大,却不如火鹰认得清楚。小林野确实由衷一阵又是焦虑又是兴奋,焦虑的是火鹰阻自己给妹子报仇,兴奋的却是来人身法之快不下京冥,又是个劲敌。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近了,霍澜沧奇道:“右手!”她摸不清右手是敌是友,一时面上表情也捉摸不定。 右手一个纵身,已经来到四人面前,他穿的……依稀也是件白衫,只不过还要从往昔习惯判断罢了。整个衣摆灰不溜丢,看上去竟不像右手,只象个卖炭翁罢了。 “你来做什么?”火鹰缓缓道:“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右手嘻嘻一笑,道:“不敢不敢。” 火鹰道:“既然不敢,你插的什么手?” “这个……我本来倒是不敢的。”右手眉毛跳了一跳:“只可惜……小弟我离开演武堂,没了大哥的庇护,这个,撞上了一件大事,又染上一种恶疾,今天不敢不来。” “什么大事?”霍澜沧奇道,火鹰却几乎在同时问道:“什么恶疾?” 右手摇摇头,心道女人还真是奇怪,明明危在旦夕偏好奇心如此之强,揉了揉鼻子,道:“这个大事……就是……小弟我成亲了,我家夫人嘛,就是铁肩帮金陵分舵的舵主。” 听到他“成亲了”,火鹰着实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算什么大事,听到“金陵分舵的舵主”,他心中才终于有了分算。只是霍澜沧却是一惊:“什么?” 右手躬身一揖:“启禀……霍帮主,那个,在下娶的就是贵帮沈小楠沈姑娘,呃,在下也顺便改了姓,如今叫做沈右。” 他这句话面不红耳不赤的说出来,霍澜沧和火鹰尤罢,小林野的眼睛几乎瞪了出来,这个娶了媳妇改姓的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他也信服了中国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火鹰知道右手内心一直极为孤苦,若当真娶了沈小楠,自然是一片痴心,绝无二用的,跟着问:“那……不知沈兄又得了什么恶疾?” 沈右嘿嘿又笑:“那个,自然就是惧内了。” 明明是剑拔弩张之势,被他这句话说出来,却无人不是忍俊不住的一笑,沈右却扳起面孔道:“怎么,惧内不算严重么?霍帮主是我夫人的头领,我夫人若是知道她帮主有难,我不来帮,自然不会理我,她不理我,我沈家岂不是绝后了?” 火鹰听到昔日冷面杀手居然大言不惭的自称“沈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这许多年未曾一笑,这一笑来,面部肌肉反倒是有些个僵硬,听来恐怖的意味反而大于戏谑,一笑之后,火鹰又嘿然道:“看来沈兄插手是插定了,怎么,尊驾有这个意思从我们手下抢人?” 沈右连连摇手:“自然不敢。” 火鹰轩眉:“难不成你还有帮手不成?” “不错”,沈右大声道:“在下正要请个人来帮忙——那便是铁肩帮的霍澜沧霍帮主了。” 火鹰怔了怔,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霍澜沧大腿几乎洞穿,现在连站都站不起,何况动手? “左手兄”,沈右脸色终于一正,第一次对着火鹰喊出“左手”二字,只惊的霍澜沧目瞪口呆,无数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明白过来。沈右继续道:“我知道霍姑娘武功多得你指点,只不过……你也不清楚她的实力的,是不是?” 火鹰只有点头。 “不过……我却是和霍姑娘伉俪动过手的。”沈右长啸一声,脸上一片寒光,赫然又是当年江湖闻名丧胆的演武堂二当家,忽然振声一喝:“霍澜沧,你能不能战!” 霍澜沧嘿的一声笑,竟然已经稳稳站了起来,下摆虽是一片鲜血淋漓,手上的流星锤却一天一地摆开了门户。 “好!”沈右戟指一点火鹰,“这个人,交给你了。” 霍澜沧心中一惊,本以为他定要和火鹰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却把这个赴死的活计扔给自己,转瞬一想,又已经明白,点头道:“好,你放心。” 沈右转过脸,看着眼前铁骨铮铮的女子,明知赴死,竟然也豪气如云地答应下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脸上冲,昔日竟是枉做了男儿,大声道:“你给我挡他三十招!” “三十招何足惧哉?”霍澜沧仰天大笑:“右手!沈右!你也太瞧不起我霍澜沧了,百招之内我绝不放他过来就是!” 沈右和她倚背而站,也不由得豪气大发,“噇”的一声响,剑已出鞘,指着小林野道:“好!霍澜沧,你挡得住左手百招,我就替你斩了这个倭寇的首级!” 这话说的,忒也托大,京冥苦战之下,也不过胜得小林野一招半式,他却敢说百招之内取东洋第一剑客的首级。 霍澜沧却明白他的意思——面对火鹰,他们二人既便联手也毫无胜算,只有拼了一命,武功略高的右手还可能搏杀小林野——只要损耗敌人的生力,来日京冥便复仇有望!而以火鹰的绝世武功,如何能容得到百招之外?百招内,沈右若杀不得小林野,二人不消说,必定是一起命丧当场了。 但霍澜沧更感慨的是,右手此来全无必胜把握,只凭着一腔热血调侃顽笑,宁可替昔日仇敌一死,也要赎昨日之非。 他肯来赴死,沈小楠肯让他来赴死,这一对眷侣,当真奇人! “幸甚!”霍澜沧呵呵一笑,双锤直奔火鹰而去,根本就不把这个当今天下第一高手放在眼里——若是已无计生死,第一高手又和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同? “快哉!”沈右也一剑飞出——他习武近二十年,在杀手圈里打滚已经十年,何尝有一日怕死?但是,只有这一次,觉得死而无憾,死得其所!眼中虽是冰冷,嘴角却挂着虽万千人而吾往矣的绝决。 只是此时,火鹰也动了。 霍澜沧一直认为自己是学武的奇才,京冥更是难得的资质,但是直到看见了火鹰的出手,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就该学武。 他演练的这套心法霍澜沧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京冥发挥到了极限的时候,确实有以内力吸纳宇宙之力的包罗万象,只觉得如乾坤之宏阔,天河之璀璨,霍澜沧也一直认为,如果不是京冥身子已经快散了架,稍微加以时日,必定可以与火鹰争一日之短长。 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火鹰的出手,根本就不像是出手,却好像是吃饭、是睡觉、是掐死一只没有翅膀的蚊子,是拂开额头一片恼人的柳枝——那是无可置疑的潜在而先天的准确和无可置疑的优越而出尘的控制。 如果说京冥可以和乾坤相通,那么,火鹰的体内似乎已经在运转着一个自称天地的宇宙。 他已出手,只有一掌。只是……只是霍澜沧似乎能感觉到这一掌里有种奇特的情感,不,不是一种,似乎是两种,也好像是三种。 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是澜沧曾经在京冥眼中看见过的,就是那一日他离开海神庙的眼神,那么厌倦,那么绝望,似乎只想睡去,睡在火里也好,水里也好,不见底的泥沼里也好,万劫不复的地狱里也好,只要睡去,只要不再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就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 另一种却是相反的,暴烈,征服,来自心底的强大力量的膜拜。似乎月光召唤海啸,前世招引今生,最炽烈的光明在最窒息的黑暗中爆炸,最伟大的力在最宏阔的空间里驰骋。那种力让人心醉神迷,仿佛飞蛾忽然看见圣火,只愿拜倒在幻梦中求得永生的憧憬。没有人愿意伸出手阻挡,而只愿在这洪荒般的伟力前战栗拜服。 至于第三种,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宛如两条巨龙之间带起的一滴纯澈水珠,两道白虹之间流过的一缕凉爽清风,若有若无,只能感觉,却不能把握。 霍澜沧终于明白为什么火鹰极少出手了,他的武功已然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他不是托大,仅仅是害怕出手流露出内心的感情而已。 霍澜沧一声叹息,她已经明白,莫要说百招,只怕是十招自己也接不下来。 只是,流星锤已如同暗夜的流星,迎了上去。 她可能穷自己一生也达不到“随心所欲”的境界,她只能由灵魂控制心脏,心脏控制肢体,肢体控制招式和兵器。但是,但是如果她可以做到和火鹰一样,那么她的招式必然会毅然决然的宣布:邪必不能胜正,暗必不能永存,流星耻于在苍穹泯灭,侠义道上一名女子亦耻于在如斯乱世中长生! 火鹰的脸色也忽然变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听见了霍澜沧心灵的召唤,而是——那两道流星在他面门前忽然撞击,然后,轰然炸开,似乎两朵佛国的莲,开在漫天的金光里。这机弩装的太巧,剧毒的流星钉被zha药的强力轰开,火鹰的周身三丈方圆都被火yao的爆炸,无数寒芒和毒烟笼罩着……他自然知道是谁的杰作了——京冥有一双巧手,即使碧岫的船上都设置了机关,霍澜沧身边又怎么会没有暗道法门? 只是即使金刚不坏之身,也难全身而退,更何况,火鹰实在是太轻敌、太托大,对付霍澜沧,他根本连兵刃也不屑用,更何况一个重伤的霍澜沧?京冥用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才调试成功这种流星锤内的火炮,也不知被划伤烧伤了多少次,霍澜沧笑他小家子气,他曾经极慎重地说——如果有一天,连你都不得不用暗器,那一定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也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面的时候,澜沧,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你活下去。 爆响的同时,火鹰已经倒了下去。他的反应可算得天下无双,先是双掌齐出,拼尽全身内力,将那火yao爆炸之力挡了一挡,同时浑身长袍已被鼓起,挡住十之八九的流星钉,人也急速在地上滚了一滚——他没有猜错,京冥的主要爆炸方向是向上的,他不能不估计自己一身轻功,所以贴地已经是最安全的途径。他一触及地面,急速向外滑去——京冥的毒烟和流星钉依旧络绎不绝,想必是怕他一击之下还有余威攻击霍澜沧。 只是霍澜沧也被他那双掌一推之力推的向后退去,奇却奇在没有一缕毒烟或是毒钉在火鹰大力之下向后反掷,如此之机心,也不知京冥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火鹰之人力毕竟不能和火yao抗衡,霍澜沧只是退了几步,火鹰却飞出了十余丈才算停住。一停之下,他连忙站起,只见衣衫破损,也不知钉了多少流星钉,有多少刺入皮肉,面庞被熏得通黑,几块皮肤已炸的翻裂开来——而裂开的窗口,墨黑一片,俨然已中了剧毒。火鹰再不停留,转身提气狂奔而去,霍澜沧也不敢追赶,知道他重伤之下,未必不能击毙自己。 “好!”沈右确实没想到场上局面会忽然扭转至此,剑式一招紧似一招。但小林野也当真了得,飞锤、爆炸、火鹰重伤离去……种种事情,好像与他全不相干,全部心思都放在这场比剑之中,至此,犹自丝毫不落下风。 其实京冥和火鹰都不用剑,当今中原第一剑客,本来就是今日的沈右。 霍澜沧刚刚暗叫一声侥幸,本要助沈右一臂之力,却见他面容逐渐凝重,眼中却有了难得一遇的狂喜,知道这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正是斗到酣处,决不愿意有人插手的——霍澜沧又哪里肯插手?这场剧斗,也是她生平所仅见,当真好看。 只见二人剑锋似交而非交,似粘而非粘,本来极快的招数越打越慢,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有了异动,如同挥舞着火红的烙铁,滋滋作响起来。 沈右的双目神光渐渐凝聚,嘴角上的唇纹一下便深了下去,看起来象极了一丝冷笑——那个夜晚,他以一己之力杀的自己和京冥险些命丧黄泉,威势之盛,至今牢记——而现在,那个出手无情桀骜不逊的右手又在剑锋中一点点复活了。 两人身形猛地拉开,小林野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沈右的眸子却是加倍精亮流转,高明如霍澜沧,自然一眼就分出了高下来。只见沈右右手剑一寸一寸向后拉去,犹如引弓待发,小林野和霍澜沧都清楚,这一剑击出,便是他生平的杀着所在了。小林野顿时分外紧张,手中刀锋一声呜鸣,待了三分惊喜,欲要迎这一击。 只便在此时,南方、北方、东方、西方,四方几乎是连在一起尖啸起来,四种色彩各异的烟花信号同时上天,那南方乃是靛青,西方乃是火红,北方却是罕见的乌黑,东方更是极少用的一片亮银。 “来了!” 小林野和沈右几乎同时高叫一声,收了剑势,都是既惊喜,又急切,说不出的五味陈杂——这回,倒只有霍澜沧,完全蒙在鼓里,不知他们捣什么鬼。 沈右嘿嘿一笑道:“那倭寇——” 小林野怒道:“你说什么?” 沈右挠挠头:“你叫林什么?” 小林野愤然:“关东小林野。” 沈右挥挥手,不耐烦道:“那个,林小野啊,你的帮手到了,我的帮手也到了,火鹰那厮的帮手……好像也到了,看来我们不日就有一场恶战,改日再斗如何?” 霍澜沧和小林野都大为惊奇,见他明明占了上风,却主动提出罢斗。小林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今日妹妹重伤,原也不能缠斗,连忙点头答应。 沈右点了点他:“没想到倭寇里居然有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剑法,好极,好极!我右手——啊,不,我沈右改日候教就是,挑定你了。” “一言为定。”小林野连忙横抱过妹妹,又开了眼东方的信号,这才匆匆忙忙向东南掠去。 没等霍澜沧说话,右手已经急忙道:“快走吧,马上就要见真章了。” 二人经此一战,似乎有了些战友的默契,互不言语,向那台州城内狂奔而去…… 第二十九章 冥冥 “沈右”,霍澜沧终于忍不住:“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沈右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吟道:“霍帮主,我想请问,戚继光戚将军与你无亲无故,说不定还有些仇怨,你为何助他?” 霍澜沧低了低头:“我小时候曾经听爹爹说,当年武穆爷曾言,只要那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便能天下太平。这位戚爷有兵法,有谋略,不爱财,不惜死,的确是万民之福……我,绝不能不助他。” “倘若……”沈右又沉吟:“此事毕后,戚继光奉朝廷之令,剿拿铁肩帮,你欲如何?” “此事我也想过。”霍澜沧也不禁惨笑了笑:“兔死狗烹,嘿嘿,朝廷素来如此也不稀奇。功成之日,我尽早身退——只是,万一我饮恨戚继光刀下,最多骂他忘恩负义,自有天下英雄为我报仇;但我今日若看着他被倭奴所欺,只怕此生“铁肩帮”三字再也说不得了。“ 她这段话声音并不太大,但是沉抑顿挫,竟是别有一番易水潇潇的威严。 “果然是白痴,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沈右忽然仰天大笑,抬手打起了一枚青色令箭,霍澜沧正要发作,却见沈右眼中似乎有泪光一闪,笑容之中也多了分悲苦之色。 眨眼间,四面围满了黑衣江湖客,霍澜沧一眼便看出,正是她打了多年交道的朋友——演武堂。 霍澜沧冷冷看了沈右一眼,中指虚扣,食指微拈,流星锤蓄势便要发出。 “霍帮主,你可知道?我真的过够这不人不鬼刀头舔血的日子,我也是真的想和小楠一起放舟五湖,再不问江湖事……可惜啊,可惜……”说着说着,沈右眼中竟有了一丝迷离的温柔,似乎看见那甜美可人的小娇妻就在面前,想要为她掠一掠发鬓,整一整衣襟。他微微一顿,只作没看见霍澜沧眼中鄙夷之意,接口道:“可惜,为什么我偏偏截到那只火鹰?为什么右手也要和你一起做这愚不可及的勾当!” 霍澜沧猛一转头,目光从他脸上缓缓划过四周上百男儿的脸庞,那是演武堂,那竟然是演武堂。沈右道:“这是我七厅的兄弟,生死随我……他们,他们留在那里也不过是被左手驱赶至死,我这个做大哥的权且作主,将我们七厅七十七名兄弟的性命,拱手交给戚大将军啦。”他随手又是一指:“那些个兄弟,是早看不惯演武堂中嚣张气焰的,霍帮主,这些人虽然不到演武堂之百一,但是带他们出来,我已经尽力了。” 霍澜沧凝神一瞧,发现他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伤口,想必是擒下什么“鹰”惹来的,只是霍澜沧也不明白以沈右一身功夫,还有什么扁毛畜生这般的难对付。 沈右又道:“只恨那块金牌在左手那里——那块金牌虽是比着我的手画的,但是……当年左手允我出京的时候,早就谈好了价钱。”他静静将右手伸了出去,掌心一片烙痕,掌纹尽数毁去,想是怕他在找能工巧匠绘了模子,这样一来左右二手的势力尽归火鹰,放他一个杀手出京又有何不可?只是火鹰万万没有想到,右手出京之后,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京冥,更有甚者,成就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姻缘——只是,兵临城下,这百余人赴死又有何用?也难怪他不舍难过了。 “小楠呢?”霍澜沧略一想便知不对,若在平日,沈小楠必然冲在前面,哪有这半天还不露面的? 沈右微笑着,看了眼霍澜沧:“她带着金陵分舵的弟子,出海去接京冥了。” 霍澜沧失声道:“你说什么?京冥?” 沈右的笑容一点一点展开:“不错,京冥前日孤身前往福建清流,真是好胆识,好眼光,好魄力,先斩断了武田义信的脊梁再说。”这“好魄力”三字,便是针对京冥这个时候舍霍澜沧而就大局而言了。沈右接着道:“京冥为人,实在颇有将才,这些年好像在闽浙苏皖一带埋下不少暗兵,这次他逆兵向而行,带着铁肩帮大部和他自己什么鬼地方的亲卫队分水陆北上,此举若是成功,左手的幻梦只怕就破了一半,我们齐心协力,未必就会败给他。” 霍澜沧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此举牵扯如此之多,这才知道他们被困数日,台州城外才更闹得人仰马翻,几乎各路人马都出了全力,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本来已经凝重的心思,忽然又重了几分,但一想到会与京冥再次比肩,又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 “不过,霍帮主,你运筹帷幄,才真是在众人之上。当日你若不把京冥逐出铁肩帮,今天他必定和你死守台州,也不过是做一对苦命鸳鸯罢了。”沈右看她神色,满不在乎的调笑,须知当世之日,知道京冥对霍澜沧用情之深的,怕也只有沈右一个。他怎么也是个大男人,看着霍澜沧屡屡不以京冥为意,心中多少有些不平,是以多次出言相讥。 转眼之间,二人已经到了台州城内,见过了戚继光,霍澜沧得知将有大援,心中稍稍安定,但是骤然得知杀父仇人竟是故交旧友,当真五内如焚。而戚继光听沈右简单说完城外概况,却是不禁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沈右:“呵呵,居然忘记请教这位兄台大名?” 霍澜沧道:“这位是沈右,是我的——” 沈右接口道:“在下演武堂右手,月余之前离开演武堂,随了娘子的姓。” 戚继光也不由得一震,那演武堂右手何等人物?江湖上更不知欠下多少血债,他平日杀人少留活口,这也倒罢了——只是象这样自报家门,只怕在江湖上行走不了多少时候。 “好!果然是条汉子。”戚继光点头一赞,赞的是右手胸怀倒是当真磊落,决计不肯隐瞒一丝半毫的昔日身份行事,虽是杀手,却让无数江湖豪客汗颜,他指着交椅道:“沈兄弃暗投明,可喜可贺,今日里共渡难关,日后戚家军与沈兄是友非敌。” 沈右正色一拱手:“多谢。”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称自己为朋友,莫名的暖意不禁涌上心来。 “将军不好!”几个士兵跌跌撞撞奔了进来,大叫:“杜、杜、杜……杜镕钧被他们捉走了。” “你说什么?”霍澜沧一惊,出城诱敌虽说危险,但自己已经交代过点到即止,怎么就受了伤去? 后面一个三义堂弟子又是羞愧,又是急躁,回禀道:“启禀帮主,我们回来的时候,杜镕钧他忽然说要解手,我说,又没女人,尿就尿吧,大男人害什么臊啊?他偏不依,非要转到山坡后面去,等了半晌没等来,我们去看时,几个人正在把杜镕钧往马上扯,我们一顿厮杀……折了几个兄弟,没有,没有夺下他来。”说着,他已跪了下来,连连叩头直说该死。 霍澜沧直是不解,前些日子杜镕钧押运粮草一事办的极其稳妥漂亮,连她也赞赏不已,只道这个书呆子当真已经“改邪归正”,没想到碰上这种婆妈小事,还是改不了书生本色,她挥手道:“起来吧,有诺颜姑娘在那边,火鹰未必就伤杜镕钧。” 那人却是死活不肯站起,继续叩头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好叫帮主得知,当时我们也不是拼死抢那杜镕钧……只是,他怀里落下本书,属下虽不懂,却也知道关节重大,不容有失……” “你如何就知道不容有失?”霍澜沧奇道。 那人叩头道:“属下认得那是京堂主笔迹,京堂主的笔迹,又写着《乾坤心经》,属下们就算不省事,也知道是关系极大的。” 《乾坤心经》四个字别人听来还好,听在霍澜沧耳里,真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强行遏制心中惊惧道:“你……真的让他抢去?” 那弟子道:“惭愧,属下只夺下一半来……”说着从怀里取出半本心经,递了上去,正是后半本。手肘上兀自满是鲜血,虽是轻描淡写,依稀可见当初惨状。 霍澜沧心中一宽,只因火鹰京冥二人所成俱高,所争的正在这后半本,随手翻来,却是一怔,京冥素来文书帐目极是精细,多是一手小楷一丝不苟写就,只是这后半本书都是随手草书,有些地方一点一捺竟然有了力尽难以拉下之处——以京冥年纪轻轻武功以臻极境,又有什么伤能让他连笔也提不动,字也写不完? 霍澜沧只觉得一字字如敲心头,翻到最后,却是昔日五柳先生一首《归去来辞》,仔细看去,又不全是: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澜沧之情话,乐习武以消忧。江湖告余以春及,朝夕有事乎左手。或乘单骑,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长生非吾愿,故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独行,奔沧海以舒啸,临黄泉而忘知。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飘萍京冥,寄托中国十六载,斯时不往,何日归去?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此生可笑,不足外人道也,唯一书传世,若有丝须有益澜卿大业,幸甚!幸甚! 最后一行却是鲜血书就的异国文字,霍澜沧一惊,没想到京冥极幼时的事情却时刻牢记在心。这本书是送给杜镕钧,最后自然文墨一番,但这一行字,写的脱拔超逸,痛快淋漓,那才是心中最痛之处,偏偏她又不识得—— 但这段《归去来辞》被一番添置,已成一纸亡命书——京冥步出海神庙时痛彻冷极的眼神似乎泯灭不去——霍澜沧第一次问着自己,我竟是错了?我难道真的错了?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泪朦胧——夜雨江湖十年灯,这算是京冥第一次转转折折款致心曲,而这心曲,已经是一纸别文。 霍澜沧猛地抬头,正撞上戚继光淡定温和的眼睛,却不自觉地刺激起人的斗志来。 正在此时,城外忽然震天震地的一声巨响,霍澜沧一喜:“怎么?” 沈右却苦笑着摇头道:“你还记得西方来的火红信号么?火鹰人手调集已毕,这是在总攻了……看来他是要抢在京冥前面解决了这台州城。” 戚继光忽然回头,向着营帐外无数士兵们大声道:“你们听见了没有?城外那人要一战解决了我们。”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传来——这些农夫矿工,不少都见过演武堂的绝技,只是,还是象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个没完。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没听到——” “是,将军,我们没听到!”千军一起呼喊,呼喊声渐渐一致,口中喊得已是“戚将军”三字——正是这三个字,乃是千里海防线上倭寇的警钟,万里疆土上百姓的福祗——至少,台州城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认定的。 “我的兄弟们都没听见。”戚继光回头,一笑,颇是谦和,那笑意中的傲绝,却不是任一个江湖大亨学的出来。 霍澜沧第一个笑吟吟走了出来,一顿:“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将军,下令迎敌吧!” 戚继光右手如刀虚空一斩,虽无内力,却极有威势,朗声道:“出战!” 霍澜沧独领一支水军,她自幼在澜沧江畔长大,水性之强,在这群人中还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心中却有一丝不安——西方的信号是火鹰的人,东方的信号是沈小楠的人,南方的信号是沈右的人,北边呢?那诡异的乌黑,又昭示着什么? 只是此刻已经容不得她细想,一艘快船已经破浪而来,将万顷碧落海一剖为二,四处战舰两边一拉,竟有那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的气势。 “哼。”霍澜沧吸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了。” 铁肩帮和火鹰的旧帐,此刻,便要清算。 霍澜沧四下看了一眼——海阔天空,正是一决生死,快意恩仇的大好时节。 身后,铁肩帮三义堂主成犄角之势,面上浑无惧色,霍澜沧心中忽然极是畅快,这台州一战,铁肩帮、戚家军、沈右……来得竟没有一个不是铮铮铁骨男儿,此生有此一战,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铁肩担道义——他们,终究是担到了尽头。 双船相距只有一丈远近,火鹰的坐船已停下了,吱呀一声,船板已放下。一阵哐呛呛哗啦啦之声,霍澜沧一众俱都取了兵刃在手。 只见那舱门一开,杜镕钧竟是踉踉跄跄走了下来,如同醉汉,目光一片混沌,一脚踏空,向着脚下大海摔了下去。 霍澜沧暗骂一声,流星锤急卷,一股韧劲卷了他腰,跟手便向上提—— 只是这一出手,正在火鹰预料之中,双方气凝如渊滞,谁先动手,必定引了对方的先机。 “嘿嘿!”对面船中万箭齐发,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没想到霍澜沧终究还是个无脑之人,哈哈,哈哈。” 铁肩帮众已瞬间立起盾牌挡箭,万箭丛中,霍澜沧身形如苍鹤,已将杜镕钧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众人这才一起喝了个“好”字,只听澜沧道:“我铁肩帮上下一心,情同手足,岂能为你这奸贼的诡计,便折损了我帮中兄弟?” 这句话中气十足,气概非凡,听得众人又是一声爆彩。 “好——”舱中火鹰冷冷道,口中那个“好”字却不停口,越来越长,越来越尖,似乎震得人心中都是一动。霍澜沧忽然惊悟,大叫一声“退!” 铁肩帮进退素来有度,帮主一声令下,齐齐向后退去,就在此时,射到这边的万枝利箭被火鹰真气鼓动,“轰”的一响,竟炸裂开来,一枝箭本藏不了多少火yao,但是这许多箭齐爆,却足以毁了这艘船舰。这火鹰报复心果然极强,自己吃了次极大的亏,就偏要讨回来不可。 “走!”霍澜沧一声喝,将手里杜镕钧向后一掷,不进反退,向着火鹰的舱中直冲过去。 她实在太知道这个人的性子,若是平日,哪里还有什么千箭万箭的花哨,早飞身过来,一掌将她毙了了事。此刻既不出手,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次偷袭当真伤他不轻,强如火鹰,也不得不暂隐锋芒。 “霍澜沧,你还真是浑身是胆哪。”舱门终于大开,火鹰已站在她面前。 他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势,只是面如金色,却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京冥下手唯恐不用其极,只怕所喂的剧毒极是难解。霍澜沧心中一喜,只要火鹰真的重伤,此战便生生多了三成把握。 中毒受伤之人,最忌讳的便是运行内力,霍澜沧牙一咬,已准备放手一搏。她慢慢后退两步,背心离船舷不过三尺,再无可退,若要按照兵法算来,也是“背水一战”。 百尺之外的海上,一块白色木筏颇为显眼,筏上两道亮光直冲霄汉——沈右和小林野都是嗜武的狂徒,一上来便挑了对方。 霍澜沧不再多话,双手一动,太极又起——她便要用这生生不息的太极之势,困住天下无双的火鹰。 霍家的太极流星锤,风生水起,绝非浪得虚名。 火鹰微微一笑,也已出手——只是这一出手,霍澜沧心里便是一寒。他的确受伤,但是、绝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好在这太极本来就是遇强则强,霍澜沧一心一念的施展开来,体内的内力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生万,生生不绝的顺着两朵流星的光芒绽放开来。 她生平交手从未有这般淋漓尽致,今日一战,也已经将武技发挥到了极限。 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光明境界。 火鹰的实力已经打了个极大的折扣,霍澜沧的功力却发挥到了极致,这一战,虽还有些勉强,但是当真有些生死未卜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今生最凶险的两次战斗,居然是和霍澜沧动手。 十余个回合下来,火鹰已慢慢看透了这太极之中的变化,忽然双掌齐出,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的逼近过去——双手的轮转毕竟不可能宛如天成,火鹰一身修为几乎臻于化境,如此一分分逼近,霍澜沧根本找不到任何空门,只得任由他双手渐渐靠近自己,只要他击中太极核心之运转,今天,这条命也就算搁在东海里了。 霍澜沧额头冷汗也湿了鬓角,眼见那双手稳如泰山,离自己不过一尺,心头一横,索性放开空门,任由火鹰攻了进来。 那双手触及流星锤的一瞬,霍澜沧已借他那劈天盖地的一击,将他生生向后拖去——两人交手比试内力,只有相迎的道理,哪有后拖的?火鹰被她这一拉也是猝不及防,二人何等的大力?顿时撞断了船舷,一起摔入水下。 霍澜沧拼将生受他三成内力,也要将火鹰拉入海底——到了水里,她的优势当即长了三分。霍澜沧双手一握锤头,轻轻一拉,两柄一指宽,七寸长的分水蛾眉刺已在手中,她随手扔开笨重的流星锤不用,双手“劳燕分飞”,向火鹰直击过去。 火鹰内息远较霍澜沧深厚,在水底内耗,也不怕她,但见霍澜沧一击之后,忽然张口含了口水,又缓缓吐出,如是再三,面上神情顿时舒缓——火鹰心中一惊,久闻极北之地的渔民习得水下吐纳鱼行之法,这丫头若当真练会,自己如何耗得过她? 见霍澜沧又大口吸了口水,火鹰一拳直向她面门击去。 哪知霍澜沧不闪不避,一拳竟迎了上来。以二人内力而言,这无意于自寻死路。火鹰存心看她有什么招数,变拳为掌,一招粘字决,断不许她再跑掉。霍澜沧哪有跑去的意思?一掌已和他对上,当真耗起内家功力来。 火鹰冷笑一声,右掌又至。谁知霍澜沧索性将蛾眉刺收回,也原原本本地还他一掌,如此,二人竟是相对而坐,比拼起内功。 莫要说霍澜沧学会了鱼行之法,就算学了龙行、凤行,敢这样和火鹰动手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只是双掌一旦粘在一处,霍澜沧樱口一张,一道水箭喷了出来,直打火鹰面门,跟着便是第二道,刺向他小腹。 她哪里学了什么鱼虾的伎俩?连连吸水,将海水吞如腹部,这下鼓起内力喷出,当真是宛如急箭,火鹰自己施展的粘字决,却当真是作茧自缚了。 只是火鹰的应变之快也真是天下无二,他双膝犹自盘坐,身子已直挺挺向后倒去,避开那第一道水箭。但是第二道才是真正杀着,火鹰双掌顷刻间脱不开身,转念一思,双腿划开一个诡异的弧形,反向霍澜沧踢去。双掌劲力一卸,脱开了霍澜沧控制。 那一道水箭,正落在他大腿上,霍澜沧也被踢中了胸膛,好在火鹰从扭身,飞腿都慢了半拍,更何况他不习惯水中阻力,计算更有偏差,霍澜沧只是轻轻被踢中,饶是如此,犹自肋骨断了两根,一口鲜血喷出,将周围海水染的通红。 火鹰也讨不了便宜,左腿竟是断了,双掌卸劲之间又被霍澜沧扫到胸口,今日一战,居然没在这丫头手下讨得半点便宜。 火鹰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和霍澜沧水下动手,随手捡起水底沙砾,一粒粒一片片向霍澜沧掷了过去。二人这一分开,霍澜沧再也占不到便宜,那无数沙石招招向她下三路招呼,无奈之下只得上拔,如此一分一分,竟被火鹰慢慢迫上水面。 熟悉水战之人都知道,离水的刹那就是反击最好的时候,霍澜沧左右一看,立即就要露头,当即一剑向身边的船板刺去,她蛾眉刺何等锋锐,当即没柄,然后足尖一点,借力之下,刷拉拉脱水而出——她生怕火鹰追击,这一跃已尽全力,离水足有丈余,带起一条水龙,加上长发猛地扬起,真如海底龙女直飞天庭。 喘息间,火鹰也一跃而出。他是一掌击在地面,借力飞起,虽不如霍澜沧姿势优美,却几乎是同时落在甲板上。 二人从船上打到水下,水下又打回船上,都是浑身是伤。 火鹰抬起眼,看着这个极其聪明的女子,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里究竟又是陆地,又是他的天下,霍澜沧无论如何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霍澜沧面对着他,笑得更是明媚,只是那目光并非对着自己——而是身后。 火鹰极是谨慎,先是向左一闪,这才扭头去看—— 远处平平荡荡的海面上,一队快船乘风而来,船头上,青衣男子似乎也噙着一个微笑,看向霍澜沧。 京冥! 他还是活着赶到了! 他还是在霍澜沧活着的时候赶到了! 火鹰索性吸了口气疗伤,他也明白,绝没有人能在京冥面前击杀霍澜沧——他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霍澜沧会拼命,京冥根本就是拼命的祖宗。 一起动手收拾了吧,他打量着形势——他来台州,本就是要解决这一切的。 京冥落在甲板上的时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再也笑不出来。 京冥的脸色,似乎也不比他们两个好看,都是强弩之末,只看谁能胜到最后罢了。 火鹰微微瞑目,脸上金色竟然慢慢隐去——京冥心中一颤,他知道火鹰的第九重乾坤心经终于发出了。 那是极大的征服融和着极大的哀伤,直逼宇宙洪荒之境的内力。火鹰的内力,难道真的是万生不息? 远处的白筏已定了下来,似乎二人相对而立,看不出谁胜谁负,高手相争本在毫厘之间,胜负的事,谁也说不准。 可是此战的战场却无疑是在京冥和火鹰之间——他们之间太多的恩怨,早就该了结了。 “请。”京冥笑道。 “请。”火鹰也微笑,虽然明知出手必定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京冥双掌一立,递了过去。 火鹰其实有些惊讶,只怕换了霍澜沧、右手甚至杜镕钧都定会攻击他的下盘,毕竟一条腿重伤,是极大的空门,也是唯一的破绽。 但京冥这一掌推来,神色间无嗔无喜,面如明玉,那是第八重心法练到极境的表现。这乾坤心经跨万里重洋,流落在明教密宗最后一位传人身上,京冥也想看看,究竟,它有多大的威力。 双掌极柔和的相交,似乎是青灯前女儿家的合十。只是这一交之后,整条船似乎都被向下压了一压,二人脚下的甲板当即裂开尺余的口子,一道水柱喷了上来。 京冥和火鹰心念似乎想通,借着水柱之力激升上天,在万里碧空下瞬间变交换了六掌。 那天天气极好,以至于数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二人的交手——那不是交手,是在天空里,在海浪上,比试着御风之术的两位仙人。 莫要说素来俊美不似凡人的京冥,极是是火鹰,此刻也有了让人目眩神迷的感觉。 只是那被压力激升的水柱终于落下,二人也回到甲板上,奇怪的是,那船也没有沉没的意思。 京冥忽然笑笑,伸手抹去了汗珠——刚才的出手,高下其实已分了。他极力要把火鹰带出水柱一步,但火鹰却极力将他留在那方寸之地。他出手之间,是慈悲空明,火鹰出手,却是统率万物。 当然,只是这些,他不会输——但是火鹰不过断了条腿,而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是断过的,而且,都是那天在金陵城外被火鹰生生折断的。这样的身子骨,绝对挡不住火鹰那种内力的侵袭。 当时火鹰用这个法子救他性命,是不是就为了今天? 一报还一报,流星锤里的zha药,也算是还清。 “京冥”,火鹰好整以暇,“你猜,今天我们谁赢?” “你想说你赢?”京冥拍了拍手,似乎刚才不过是做了件搬桌子扫板凳的差使。他向西北看了一眼——没有,没有任何的动静。 “是,当然是我赢。”火鹰长出口气,你还记不记得……你喝过我一杯酒? 京冥点点头,霍澜沧脸色却变了。火鹰接着道:“天地乾坤酒,是么?任何人都只能喝一杯的。那酒的确是我拿来练功之用……不过,给你的那一杯,加了点儿小东西。” 京冥点头道:“能让火鹰出手的,想必不会是太差的东西。” 火鹰抚掌大笑:“不错,不错,那正是当年给霍天河用的一点儿小玩意,只不过我对京冥兄弟你忌惮更盛,就又做了些改进。” 他微笑:“改进就是,我可以控制幻剂发作的时机,好像苗人使蛊一样。” “你——”霍澜沧一怒,就要前冲,京冥却摇了摇头,左手轻轻拉住她的左手,低下头,却在她面颊上一吻——她的面颊上满是海水的咸腥味儿,也是他一生中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 他死死盯着她,霍澜沧这才发现,京冥的眼睛美的如同宝石,一层黑色下似乎是大海般的蔚蓝——仅仅是似乎,因为绝没有人的眼睛可以如他般的深邃。 “喊我声冥哥哥,好么?”京冥似乎完全忘记火鹰在侧。 霍澜沧却是一炯,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知京冥怎么忽然想起那些事情来。 京冥终究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当真是说不出的遗憾、难过和……不舍,他微微一笑:“不想就算了,我不要你勉强。澜沧,呵,澜沧,睡一觉吧,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过去了。” 他的右手,已经按在霍澜沧腰间的穴道上,霍澜沧再没有一丝力气,慢慢软了下去。京冥轻声道:“我,我宁受天谴的,澜沧……” 霍澜沧的眼睛终于挡不住那倦意,一点点合拢,她心里忽然拼命的反悔起来,也拼命的害怕起来,她隐隐觉得,这一闭上眼就是永别。 京冥的目光一刻不停的追随着她的目光,直到,重重的眼帘终于阻挡了一切。他横抱起霍澜沧,向船下喊道:“沈兄,小林兄,恭喜二位罢斗,待我照顾澜沧——” 沈右和小林野并肩站在白色木筏上,身上各自多了道剑痕——那夺命的一剑,不知是手软还是其他,竟没有夺去二人的性命。京冥将熟睡的霍澜沧交给他们,对着沈右道:“事情安排好了,一切拜托沈兄。”说吧,双手一揖,恭敬竟不下叩首。 沈右点点头,看着这个几次三番从自己手里逃出一命的年轻人,说不出的怅寥难过。 他轻轻抱起霍澜沧的身子,只觉得这姑娘真的好沉。 木筏远去,京冥转过脸对着火鹰:“杨兄,你的致幻蛊术可以用了。” 火鹰似乎极不喜欢这声“杨兄”,冷冷道:“你倒是打我一拳试试?” 京冥嘿嘿一笑,一拳直击,神完气足,哪里有什么“幻术”的影子?火鹰不由得大惊——这次确实真的吃惊,京冥千真万确受了幻蛊,而这幻蛊是无法可解的,自己适才已经悄悄用了蛊术,但是……京冥当真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然,除了眉眼间的一丝倦意。 “你?”火鹰双目猛地一睁。 京冥轻轻笑了笑,有些羞涩,淡泊不似人间,他将那只打去的拳头慢慢翻转,展开,掌心,赫然是一只碎裂的玉瓶。 那是轮回散,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最后一瓶轮回散。 火鹰终于明白了京冥眼中的萧索——他终于服下那最后一瓶毒药,却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无尽的厮杀。 “京冥,我不想杀你,你可明白?”火鹰忽然说:“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 京冥笑笑:“可惜,你却不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那一个。出手吧。” 二人的身影又一次斗在一处,京冥已经了无牵挂。 火鹰一掌递出,忽然道:“京冥,你明明已经可以练到第九层的。” 京冥笑笑:“我只想乾坤通达,我掌握不了这个天地,杨磏龙,我一直很敬佩你,这个世间,你是唯一有勇气不惜一切也要改变世界的那个人。” 火鹰道:“那你为何阻我?” 京冥索性住手:“因为我更知道,那做不到,只会伤及无辜而已。”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了看四周——天很静,海也很静,适才厮杀的人渐渐转向城内,这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无须再解释——他们各自信奉各自的信仰,永远没有交集。 京冥脸上的倦意似乎更盛了。 “什么时候吃的药?”火鹰还是忍不住问。 “昨天夜里”,京冥看了看天,“或者说,六个时辰以前。” 火鹰终于无话可说,六个时辰,药性早就深入了骨髓—— 只是在这一瞬,西北方向一片火树银花闪遍天际,京冥痴痴地望着,望的几乎要流下泪来。 “那是什么?”火鹰忍不住心中一丝战栗。 京冥一字字道:“那是徐阶做了新一任内阁大学士,八方戚家军赶到台州的消息。”他又一次加重了语气:“那也是福建境内倭寇被赶出中国的消息。”最好,他笑了笑:“那还是当今万岁下令,追拿严家,追捕演武堂余凶的消息。” 每一个消息都如同一个霹雳,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火鹰脸色终于也变了。 京冥笑着解释:“你看,我不得不吃轮回散,我必须赶在你之前做完这些,你把严家赶下台,但是……一切都被接收了,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完美无缺。” “很好。”火鹰点头:“我也终于明白北边那些日本海船是怎么回事了。武田那小子,想要黑吃黑。” 京冥点头:“你对付得了他,我相信……只不过,这个人,你要留给我。” 京冥从来没有幻想过在武技上击败火鹰——火鹰的武艺已经到了化境,他用的是另外一招,更彻底的一招。 火鹰留在那里,从头到脚,忽然开始衰老。 京冥驾着艘小艇,掠到了武田的船上。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那是他生平唯一歉疚的女子,那是他最后一桩罪。 “拔你的剑。”京冥道。 武田没有退缩——大名的传人绝不会退缩,京冥也一剑攻了上去,只是在那一刻,一道黑影扑了上来,撞上了京冥的剑锋——牡丹一样素净的脸庞,曾经是京冥厌恶绝顶的女人,只是那一刻,他终于拔剑,走人。 她、也是个为了爱人付出一切的人哪…… ……霍澜沧轻轻的睡着,神态如同小时候一样的安详。 “澜沧、我发过誓的,不会死在你面前。” 月光,柔柔地洒满了海面,似乎从有大海的那一天起,月亮就是这样的照着了。 京冥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两圈,终于对着沈右夫妇道:“小楠,右手,你们送我一程,好不好?” “去哪儿?”沈小楠惊道。沈右却不动声色,挽住她的腰身。 京冥笑笑,将束发的长带解了下来,纯黑的长发又一次在月光下飞舞,他终于轻轻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我回家。”只是,他那双一直深邃的眸子里,终于开始闪着灰败的神色。 京冥一步步向外走着,微风如同澜沧轻轻的呼吸声。他忽然顿住,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根初生的小草,看了看,回身放在霍澜沧枕边。 立春了,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小林兄?”京冥探询道。 小林野点点头——海边,兀自飘浮着那纯白色木筏。 沈小楠终于明白了京冥要做什么,看着他踏上木筏,解开缆绳,足下微微用力,向海中遥不可测的远方飘去—— “京大哥——”沈小楠忽然长叫起来。 “我叫安哥拉。”木筏上的年轻人轻轻唱起一首古老的,辩不清曲调的歌谣,诉说着遥远的国度,遥远的海岛,有着善神和恶神主持公道。 我是恶神的宠儿,只是这一生,我甘愿接受诅咒罢了。 远古的天空,远古的月,远古的大海……京冥躺在木筏上,向着深处飘去。那极深的地方,是他母亲葬身的所在,也是他一生故事开始的地方。 妈妈,我来了,安哥拉来了…… 第三十章 春野孤坟吊前情 隆庆六年。初春。 十年间,东海海患渐平。泉州一府六县,渐渐又回复了生机。 只是连年的天灾,这里还是颇有凋敝之色,再不复昔日繁华。 “哐啷啷啷……”远远的,一溜儿七八辆大车慢慢赶来,车上货物颇为沉重。 “是铁肩帮!”街上老老少少忽然激动起来,一些个女子直接就往家里跑,匆匆忙忙地娶了锅碗出来。细细的人流汇聚成潮,围在开元寺外,知道今日又有了赈粥。 开元寺一航方丈早已迎了出来,满脸挂着笑容:“阿弥陀佛,张堂主又到了,真是泉州百姓的活菩萨。” 那赶车的汉子跳下车来,合十一礼:“大师安好,大师一生救人,才真是慈悲为怀。”说罢,身子向左一闪,让出一条道来。 一航吃了一惊,见这堂堂的恶鬼道堂主颇为恭敬,显见车里还有什么铁肩帮的大人物。他不便多说,只指挥着僧侣卸车下马,搬运粮袋,眼光一扫,最后一辆大车上,一名中年文士跳了下来。 他挥挥手,止住手下的问候,轻轻在门柱上划下一个标志——三纵六横,正是铁肩帮帮主的标志。 “张堂主,你带着兄弟们在开元寺中等我七日,我还有桩旧债未了。”那中年文士轻轻道。 “是。”齐声的回答。 那中年文士又转向一航:“大师,可否借我一条小船,我、我要出海一用。” 一航回礼:“区区小事,杜帮主七年来不知救了多少泉州百姓,这等事,只管吩咐。” 那中年文士也不进寺庙,只是向着远方看去——远处,似乎有海风抚过心中旧伤,呜呜作响。他的脸庞颇带了些风霜之色,只是眉梢眼角还掩饰不住一股斯文气——正是杜镕钧。 十年江湖老青衫,十年……转眼就是十年了。这些年来杜镕钧忙忙碌碌,极少想起些昔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尤其是自从七年前接掌铁肩帮帮主一位,更是南征北战,极少有一刻将息。只是……今天,心绪却分外的不安宁起来。 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诺颜……” 十年前刻骨铭心的一幕,忽然掠上心头。 他被牢牢的困缚着,被几个士兵押上台州城外火鹰的坐船,他自知万无生理,只紧紧闭着眼睛,任由那些人摆布。 “杜镕钧?久违。”睁开眼,正看见火鹰,只见他穿了件极宽大的黑袍,但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伤痕。居然是火鹰,不,是杨磏龙,是他主持了这一切! “杨磏龙,你也有今天?”杜镕钧哈哈大笑:“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小人,你对得起你爹爹么?”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他对不起我。”杨磏龙懒懒的斜靠在交椅上,手里翻着属下搜检来的半册《乾坤心经》和一张标明了铁肩帮明线暗桩的地图,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真天助我也!京冥这个蠢材,如何就把这图交给你了?” 杜镕钧极是后悔,那日京冥确实有过交代,叫他一旦看熟就急速毁去此书。但是,《乾坤心经》他虽然看熟,却舍不得毁去京冥的亲笔;至于这张图,实在是过于复杂,直到今日,他还是不能记在脑子里。 “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杜镕钧怒道:“早知今日,当年我就让爹爹砍死你算了。” “少和我提当年!”杨磏龙脸色一凛,满脸阴森之色,杜镕钧后半截骂人的话当真出不了口来。 “你……你杀了我吧。”杜镕钧咬牙道:“你家少爷难道怕死不成?” 杨磏龙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他,杜镕钧,好像还没吃过多少苦头,亏得霍澜沧京冥一路照料,好端端活到今日。他存心吓这小子一下,单手伸出锁住他喉骨,一分分用力,口中笑道:“好极,镕钧贤弟,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杜镕钧忽然拼命摇头,嘴里勉强叫:“慢……” 杨磏龙手一松,但依然锁着喉骨:“什么?” 杜镕钧咳嗽几口,大声喘着气道:“你杀我可以,不过……我,我,我要见见诺颜!” “诺颜?”杨磏龙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你这恶贼,怎么她了?”杜镕钧紧张道。 “我怎么会对她不好?”杨磏龙嘿嘿一笑,忽然对着一侧的门喊道:“诺颜,出来吧,有个人想要见你。” 杜镕钧的双手还反缚在背后,但是人已痴了,望着那扇门,不知是畏惧,还是欣喜。这里,台州城外的海上,杀场的核心,难道,杨磏龙真的带来了诺颜? 门开了,一个穿着玉色螭纹小袄的女子走了出来,眉若远山,远山之下,是两汪桃花潭水,一望醉倒人心。 “诺……颜?”杜镕钧狂喜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但是目光忽然凝聚在小袄下的腹部上——臃肿的腰身,似乎已经无须解释什么。杜镕钧癫狂地吼了起来,几个士卒就要按住他,被杨磏龙挥手赶出,他冲到诺颜身边,嘶声喊着:“你,这,你——” “我什么?”诺颜看了他一眼,走过他身边,挽起杨磏龙的手臂:“阿龙哥哥,喊我出来做什么?” “诺颜!”杜镕钧竭力挣扎,整个人在绳索中扭曲:“你,你知道这个人都做了些什么?你,方诺颜——” 杨磏龙拍拍诺颜的手背,柔声道:“回去吧,好生躺着。我处理了这儿的事,就送你去岛上静养。” 诺颜瞥了杜镕钧一眼,依然没有什么神色的走了——她的手在拼命的抖着,泪水不争气的滑落,只是杜镕钧只能看见她颤抖的背部,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杨磏龙!”杜镕钧终于忍不住叫骂:“你是畜生!” 杨磏龙笑了:“畜生?我武功比你强,手段比你高,你若是胜过我,自然也能做这样的畜生——杜二公子,你明白么?” 杜镕钧咧着嘴,不知想要哭还是想要笑,但终究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他恍恍忽忽,被推来推去,喂水不喝,解开绳索也不肯逃走——那是诺颜么?会不会是杨磏龙找来一个相似的女人故意戏弄他?他摇着头,那聪慧的神童,情深宽宽的少女,羞涩可人的新娘……还有,那微微隆起的、丑陋的腹部! 原来,你真的怪我……你真的嫌我没用的啊……杜镕钧抱着头,呜咽成了一团。 他的心底,似乎有什么在生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磏龙又把他带了过去,凑在他耳朵边上阴森森道:“杜贤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去吧,你的宝贝秘笈还你……我在泉州海外丁香岛上等你,看你,有没有本事抢回诺颜……” 之后,他被糊里糊涂推出舱外,又从船板上掉了下去……台州那场血战好惨烈,不知死了多少弟兄,他开始只是傻乎乎地看着,看着看着,又抄起钢刀向前冲锋…… 直到沈小楠极力拦住他,拖回了军营。 再往后呢?再往后,一切都安静了……他看见沈小楠嘶声哀嚎,在沙滩上奔跑,追逐着远处一片白影,大声叫着:“京大哥,你起来啊,京大哥,你回来啊……” 他看见沈小楠不顾一切地向海里冲,右手一把抱住她,两人忽然抱头痛哭,沈小楠喊着:“怎么办?澜沧姐姐醒了怎么办?铁肩帮怎么办?” 再往后呢?霍澜沧终于醒了过来,但是……没有人肯去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情。霍澜沧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到处寻找,但是……终于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冥哥哥……你究竟在哪里?”她终于喊了出来…… 杜镕钧本来想去扶他,只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开始流泪,那面白木筏多少冲淡了诺颜离开的悲痛,京冥,京冥他走了,那个始终微笑着的,似乎能给所有人力量的京冥去了……好像随时还会走出来,面容疲惫但眼神炯炯地解决所有难题……他,也走了…… 霍澜沧把自己关了一个月,但终于走了出来,只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身体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三年后,霍澜沧终于放心把帮主的位子交给武艺小成的杜镕钧,孤身前往澜沧江畔,开辟铁肩帮南疆势力,这七年间,已经颇有小成,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肯再回中原,只是守着澜沧江,继续成为铁肩帮的灵魂和支柱。 到如今、已十年! 杜镕钧站在船头,海外的小岛在望。他终于赴约而来,本以为平静如水的心却又上下翻腾开来,那个人,那个女人……十年了,她是红颜老去?还是依旧美丽不似凡尘? 船到岸,杜镕钧惊呆了。 一片鲜花如海浪的延续,向着岛的那一头铺开。 似乎是天下的鲜花都集中到了这里,海风带着腥气吹过,鲜花摇摆起来,几乎是一色的素淡,淡粉,淡紫,雪白……梦一般地开进人的心里。 杜镕钧犹豫了许久,不知迈出哪只脚,才不会踩到这遍野的花海。 忽然,一阵稚嫩清甜的歌声从远处传来,脆生生的,风铃一样清亮,好像是鲜花微笑的声音——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一个穿着鲜红衫子的小女孩儿从天边跑来,杜镕钧几乎怀疑是回到梦中——那,那几乎就是小小的诺颜啊! “你是谁?”小女孩歪着头,“伯伯说有客人,是你吗?” “伯伯?”杜镕钧一惊。 “嗯。”小女孩儿用力瞪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伯伯说,今天爹爹来接我回家。你就是爹爹吗?爹爹……是什么?” 杜镕钧一下全惊呆了,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七年帮主做下来,今天,第一次慌了后脚,如同少年时的懵懂一般。 “你……你伯伯在哪里?”他急急问道。 “在娘那里啊——”小女孩不满的说,似乎奇怪他问出那么简单的问题。 “那……”杜镕钧心莫名狂跳了几下:“你娘,在哪儿?” 小女孩上前拉了他手,小手柔软的如同温玉:“走,我带你去——” 转过一片小小的山坡,是一大片绿,颤得人心尖儿柔软的绿。绿野之中,是丛丛丁香点缀,丁香的尽头…… 是一座孤坟。 孤坟前的男子缓缓回过头:“杜镕钧,你来了……”他的两鬓竟然已经斑白,额头上皱纹如同刀刻。 杜镕钧纵身一跃,冲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杨磏龙,诺颜呢?” “死了。”杜镕钧刚要出手,杨磏龙已经继续平平静静地回答:“十年前就死了。” 杨磏龙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活人的神采,他轻轻一拂,好像拂去灰尘一样掸开杜镕钧的手,摩梭着坟前白玉的墓碑:“杜镕钧,我等你十年了。” “你……”杜镕钧后退一步,颤抖着说:“你给我说清楚。” “香儿,过来。”杨磏龙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小香儿一跳一跳地窜进他怀里:“伯伯——” “镕钧”,杨磏龙指了指地面,“坐。” “十年前,我发现诺颜有了身孕,只是……过度惊吓劳累,她已经染上不治之症。诺颜不肯让我告诉你,她说——” “什么?”杜镕钧又一激动站了起来。 “坐下,你怎么还是当年的性子?我怎么放心把香儿交给你?”杨磏龙缓缓道:“她说,要你振作起来,有出息,要我帮他一次。” 杜镕钧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杨磏龙说话极是俭省,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象诺颜的哭诉,半夜的无眠,杨磏龙的踌躇……还有那日舟中诀别,诺颜的无助。 原来,是这样的。那个女子费了这么大心力,只是为了让他好好活过这十年,让心头的伤渐渐变成疤痕。 杜镕钧慢慢跪倒,他现在已经不会随时大哭大叫,只是颤抖着抱紧了墓碑——冰凉的,圆润的,是否,如同诺颜离去时的身体,冰玉一般?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山洪一样爆发了出来,小香儿不知所以地抬头看着伯伯。 杜镕钧忽然抬起头,泪水还是不断滑落:“杨磏龙……你够狠,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爱诺颜。” 杨磏龙先是一惊,又嘲讽地笑了起来:“我自然极爱她,我差不多是和你一起喜欢上诺颜的?只可惜……她心里只有你,我能做的,也只有为她种一岛鲜花。” 杜镕钧沉默了许久,轻轻拉过香儿,打量着她的眉眼,酒窝……一眼眼地看着,好像是苍天送他的宝贝。忽道:“你为什么这么傻,杨磏龙,你当年好像没什么抢不来的东西。” “嘿嘿,杜镕钧,右手那个小子从来就没告诉你,左手……其实是个太监?”杨磏龙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在说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你不知道么?嘿嘿,嘿嘿……你叫我和你争什么?不过……我已经知足了,诺颜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天天喊着我阿龙哥哥,不像有些人,咳、咳、不像有些人……” 他缓缓垂下头,把脸埋在黑袍里,忽然挥手:“走吧,快走!带着你的女儿滚,这里是我的地方,不许你再踏进半步!” “伯伯——”小香儿从来没听过伯伯用这么凶狠的语调说话,忽然大哭起来。 “走,和你爹爹走!”杨磏龙用力挥手:“不要让我看见你们——杜镕钧,你还不滚,你非要和我在这里打上一架是不是?” 杜镕钧忽然沉默了,一把抱起香儿,向外走去。 杨磏龙,好像也才三十五岁吧,但是……他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了,这片海,就留给他吧,如同记忆中永远的女孩。 站在船头,杜镕钧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丁香岛,小香儿在怀里哭闹个不休。直到此刻,爱妻的一片心意才终于暖上心头……那样的乱世啊,有多少爱已别离?又有多少爱曾守候? 诺颜,方诺颜,金陵的第一才女……只是不该卷入那片江湖啊。 他欠她一生,只有补还给这个小女儿……杜香儿,他的希望和亮色。 船开了,孤岛终于变得朦胧,春野孤坟似乎也成往世的记忆。 杜镕钧一阵恍惚,紧紧抱着女儿——十年前的一个秋天,他也是这样彷徨地逃奔,在一座叫做“相山庙”的破烂寺庙里睁开眼睛,思念着诺颜,畏惧着江湖……但是,后来的那些人却让他改变了半生命运。 今天,他还是一个人,思念着诺颜,只是不再畏惧江湖——那些人呢?那些风华正茂的人呢?他们在哪儿啊?他们……是梦吗? 天空,海阔,一如亘古不变的海浪,令人眩晕而不知所在。 “爹爹——”香儿终于停止了哭泣:“我们去哪里?” 杜镕钧这才忽然转回神,他愣了片刻,笑笑,回答:“走,跟爹爹去中原,去澜沧江,去大草原——香儿,爹爹带你去看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好不好?” 小姑娘雀跃地点头,带着无限的憧憬——她那么小,还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远远超过丁香岛的这边到那边。 风,如同理想一样鼓满船帆——今天正好是顺风,小船破浪而前。 前方,总有新的梦吧。 丁香岛上,杨磏龙目送着那个寄托了他十年心血的“女儿”的离去,忽然觉得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 地语天言皆幻梦,而如今乾坤只有静谧,安静的几乎等于永远…… 杨磏龙的手轻轻划过墓碑,一行鲜红的波斯文字刻在雪白的墓碑上,他的手指感觉着这凹凸,似乎提醒着自己,其实,也曾有一分深入骨髓的爱恋: 谁愿归去?守望一生。 很久以前,曾经有个人用极深沉的语调念过这句话—— 谁愿归去? 守望一生…… ——谨以此文,献给多年来守卫我理想的阿伽哥哥。 ——飘灯, 初稿成于2005年1月26日凌晨三点三十五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