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 第一章 秋风掠过巍巍太行,卷起邺都东西大街上的残枝,哗啦啦响成一片。一枚黄叶不甘心地在枝头挣扎了数回,终于被生生扯脱,打在一双凤头履上。唉!着履之人长长叹息一声,偏过脚来,将叶子碾得粉碎。旁边的人道:已经很晚了,殿下还是回宫去吧! 被叫作殿下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青貂裘将他整个身子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白皙秀致的脸庞。他额头上压着顶步摇冠,三四串翡翠珠子垂在两侧,将耳垂映得青透如玉。这孩子摇摇头道:回去作什么?还不是愁云惨雾地坐困在一起。秦国大军围城已有数月,这些人又有那一个能想出个法子来?说到这里,他抬头北望,城外山上可见帐篷火光顺着山势铺下来,黑乎乎的,与山势浑如一体。营地里不时有如蚁的兵卒走动,数杆大旗在风中烈烈而舞。隔了这么远,孩子本是辨不清旗上字迹的,可他却分明看到了一个符字,还有一个王字,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他不由哆嗦了一下,道:算了,回去就回去罢! 这话说出口,旁边的侍众便牵了马匹过来,侍侯孩子坐上去。孩子右脚方才上镫,便听得人马嘶鸣之声从街那头传来。孩子略觉诧异,这大街平日里本是极繁闹的去处,可自从秦军进犯,便冷清下来,他好些日子没在街上听到这么大的响动了,便问道:去看看,是哪位将军决意出城迎敌了么? 是!侍从应声奔了过去,不一会却急急地跑了回来,面色惶急,叫道:不好了,王爷,听说是散骑侍郎扶余蔚叛乱,欲迎秦军入城!什么?孩子双眉一皱,道:这扶余蔚不过是个无权无职的高丽质子,他凭什么叛乱?说话间已跨上了马。侍从急道:上党军中也有人反了!啊!孩子双脚一夹,胯下马匹已飞奔出十余步,叫道:快跟我来阻他们一阵! 这话一出,后面的侍从不由变色,可我们才十来个人,他们有好几百呢!便追了上去,从侧面拉住了孩子坐骑的笼头。 大胆!那孩子一扬鞭子便抽在了侍从脸上,侍从脸一侧,血珠顺着鞭梢溅了出来。侍众抹了一把脸道:我们几个拦不住他们的,殿下还是快些去禀报皇上罢!这话末完,一乘牛车已从街角转出,数百骑乱糟糟地拥在牛车两侧,骑者刀枪出鞘,呼喝不绝,向着他们这边冲来。 孩子见状大怒,不理会那侍卫,一带缰绳,跃上街心,正对着牛车奔去。你们是大燕将士,怎可助高丽贱种为乱?还不快将这叛贼拿下!孩子的叫喊被骤雨般的蹄声盖过了,骑士们身上的铁甲挟着如墨的夜色,象此时漳水上寒骨彻骨的波涛,不事张扬地涌了上来。孩子不肯退下,他固执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相信真有人敢从他的身上踩过。牛车愈来愈近了,他可以看到不远处扶余蔚的眼睛,他曾见过这人多次,记忆里这双眼睛总是小心翼翼地笑着,四下张望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觉得别扭。可此刻这双眼睛充斥着的血色淹没了孩子的身影。孩子情不自禁地有了一丝畏惧,喉头窒息得难受。 小心!一股大力将孩子从马上拉了过去,一时天旋地转,待他回过神来,已是被侍卫抱着滚倒在街旁。他手臂旁一只铁蹄重重踏下、抬起,浮尘与碎叶纷飞,扑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叛乱的人群中本有几个想过来击杀他们,却被领头的唤住了,想是赶着去干他们的大事,不欲在此时横生枝节。侍卫们这才得闲抢上马匹逃遁,孩子不甘心地挣扎叫嚷,却无人理会。这孩子不过十来岁,那里是这些武人的对手,自然动弹不了,他气急一口咬在侍从手上,侍从痛得一抽,似乎想反手扇他一个耳光,到底还是忍住了,道:殿下,皇上还不知道此事,我们报讯要紧!否则让他们开了城门,那便大事去矣! 这孩子一听便觉极是,也不乱动了,由着他们往燕宫奔去。 西掖门前的宿卫见是这孩子来了,都不敢怠慢,忙接过马。孩子边疾步奔走边问道:皇上可还在琨华宫么?宿卫们答道:正是! 不多时便到了琨华门前。却见门前侍卫执戟守着没有让开的意思。孩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冠,喝道:快通报一声,本王要谒见皇上。侍卫们却有些为难,彼此对视了一眼,不敢应声。这孩子不由怒道:怎么回事?侍卫们跪了下来道:皇上有旨,因机密要事与安乐王定襄王及太傅相议,不得打扰。可我也有急事!他勉强按捺了一下脾气,下马道:确是紧急大事,你快些去禀报皇上!侍卫们依旧迟疑着不敢应声,这孩子不耐烦了就要往里头闯。侍卫们方伸了戟去拦,他怒视侍卫喝道:滚开!侍卫们犹豫了一刻,便已被这孩子冲进了殿中。 孩子一边闯进去,一边喊道:皇兄皇兄,不好了,城中出了叛逆可只叫了一句,他便呆站在殿中,这里面并无一人,空空荡荡的御床前绛纱迎着夜风,抖下一地轻尘。守在殿前的宿卫们追了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他的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回过神来,反手拎着宿卫的领子吼道。宿卫们不得已哆嗦着道:皇上已与安乐王定襄王和太傅去了铜爵园!让我等守在琨华殿外,不让人知晓!他们去铜爵园干什么?孩子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猛然醒过来,铜爵园中的白藏库中蓄有良驹满槽,且方便出厩门北上!难道皇兄竟是要弃城逃走么?他面色一下子煞白,将侍卫的领子松手扔开,叫道:快,跟我来! 孩子带着侍从由西出宫,沿着长明沟走了不多时,巍然崇举的三台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宫阙象一团团乌云在昏暗的天色里分外阴沉。方进园中,便迎面碰上一队衣甲光鲜的骑军,当先一骑上端坐着一名四十上下长须中年男子,孩子认出来正是太傅慕容评,不由厉声叫道:评叔,你身为太傅,于此国难之时,不在宫中厢助皇上,将欲何往?那人神色有些局促,道:本王奉旨护持皇上行幸。孩子喝道:敌军围住了国都,皇上却要到那里去?他叫得声音极大,好象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慕容评的话变成谎言。可此时慕容评身后的画轮车上青幄掀起,一个二十来岁男子探出头来道:凤皇,是你么?孩子见到他,下马跪地道:皇兄,你这是上那里去? 是朕让太傅一同出京的,你勿要怪他。年轻的皇帝面色白里泛青,嘴角眉心攒起的细纹里隐然有无限的烦愁。孩子从地上一跃而起,似乎在他还未有自觉以前,腰间的宝剑便已出鞘,三尺青锋嗡然作响,已指向了皇帝。四下里一片惊叹,在御前动兵刃,这差不多已算得上是谋逆之举了。 皇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跑了?你扔下宗祀和子民,就这么跑了?他声音颤粟,手中的剑更是抖得厉害。皇帝低头,高高的通天冠垂下来,将他的神情笼在阴影里面。二人无言,旁人也不便抽话,情形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慕容评咳嗽一声,道:皇上,时辰可不早了。皇帝方惊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凤皇,你也随朕走吧!城中民心已丧,城外强敌势盛,邺都眼见是守不了多久了,我们回龙城,那是我慕容氏祖兴之地,可以重招旧部再复河山 广德门外的喧哗声透过重重宫阁已是隐约可闻,漆黑的天际一抹火光摇曵。那是秦军入城的火把么?孩子的心神恍惚起来,皇帝后面的话便没有听进耳朵里去。待他醒过来时,皇帝的车驾已又往前走了数步。 不许走!孩子挥着剑赶上去,几名将士拦住了他,孩子举剑刺去,叫道:我乃大燕中山王,谁敢伤我!他手中宝剑锋锐,那几人又不敢当真出全力,竟一时被他阻住了。广德门那边的喧闹愈来愈清晰,慕容评俯身隔着帱帐道: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皇帝咬了咬唇,长身而起,喝道:慕容冲!你要谋反吗? 孩子怔住了,再度跪下道:慕容冲不敢! 那你还不遵旨退下!当惯了皇帝的青年语气中自有一种威严气势。 慕容冲昂头抗声道:可皇上 拿下!皇帝不再给他说话的间隙。 几名将士没了顾忌,提马跃来,慕容冲不得不踉跄着退开。皇帝一行便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慕容冲一时气急,吼道:慕容暐,你是个懦夫,你是个笨蛋,你是个天生的奴才!我们慕容氏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庸君!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长剑猛地掷出,那剑力道不足,并没有伤到一人,只是平空划了一个弧圈,浅浅地刺入地上。数千马蹄踏地的震动中,斜斜入土的剑身晃动个不休。 慕容暐听到了身后的叫声,他有些负疚地探了身子向后张望。见幼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中也是万分不安,可时势迫人,却也只得如此。他们方才出了城,便见太行山上驻扎的秦军阵营骚动,一列列人马从山上驰下,想来广德门已然失守,这些秦军将长驱入城了。鲜卑慕容氏的国都终于沦入了氐族符氏之手,慕容暐心中一阵绞痛,再也看不下去,便将幄幕放下,重重地合上双眼。 慕容暐听得外头慕容评他和护驾将军在议论着去向,如何摆脱秦军追杀之类,心道无论如何总算是从那个危城中解脱出来了,秦军入了邺都,怎么也得用些日子稳定局面安抚民心吧?虽然明知这想法可笑可鄙,慕容暐却还是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就倚在隐囊上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车子猛一摇晃,慕容暐被惊醒了,他忙扶了车围,车外似乎有呼喝打斗之声传来。慕容暐慌忙唤道:出了何事?太傅何在?是秦军追上来了么?车外慕容评应声道:皇上不必惊慌,不过是毳贼数人,殿中将军追下去了。慕容暐听了,方才略略安心。果然兵刃交击之事渐远,不多时便听得殿中将军和右卫将军在车外禀奏道:皇上受惊了,贼人已去。末将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慕容暐听得不是秦军,已是大喜,自然无心责怪二人,便催起驾。 那知又走了不过二三个时辰,车子猛地一晃,将慕容暐甩到了左侧,慕容暐方抓紧了车上青幄,已有一根棒子隔着车帘击在他臂上。慕容暐平生未受过这等痛楚,不由惊叫起来,还好那棒子已被人夺了过去,殿中将军吼道:受死罢!外头一声惨呼,幄帘上倾刻喷满了血迹,更有几滴扑上了慕容暐的手背上。慕容暐赚其污腻,心头一阵阵作呕。 他掀了纱幕,却见得天色将明,两侧山坡上衣甲鲜明的官兵被污衫蓬发的劫匪围在当中,打得正是激烈。官兵虽悍勇,劫匪却人多势众,一眼望去竟是匪徒们占了上风。慕容暐方自骇惧,正见左卫将军提骑出战,长枪到处,血肉横飞,硬生生刺倒数人。官兵见长官如此勇毅,也自发力死战,那些贼人不过乌合之众,到底不敌这些精兵,气势便有些松懈。听得唿哨作响,叫化子似的人群方才散开了去,在草木山径中钻进钻出。官军追杀过去,却那里拦得住,不一会便叫他们走得没了踪形, 二将及慕容评等人方来慕容暐驾前复命。 慕容暐惊魂卜定,含怒问道:这方在京畿重地,如何便有盗党猖狂至此?不待二将答话,慕容评已在一边抢着道:这自然是因秦军入侵,地方守抚无暇剿杀的缘故。殿中将军却忿然道:邺都四下早已是道路隔绝贼众蜂起,只是皇上为小人所蔽不知实情罢了!慕容暐心知他所言的小人便是慕容评,可此人却是自已一意倚重,事已至此,责之有如责已,只得宽勉二将几句,便命起身。 二将自去召集部下,谁知过了三四刻钟,聚拢来的不过稀稀落落五六百人。慕容暐愕然,再抬头看去,却见一些人将身上衣甲挂在树上,三三两两散去。将军们连声呼喝叫嚷,他们却充耳不闻。此时天色将明,树叶间笼着一重深蓝的雾气,那些兵士们仿如一些树精山魃的幻影,再也不受人世间权威忠义的束缚,无声无息地淡入林木之间。 回来回来,你们是大燕皇帝近侍,怎可于此擅离职守? 远远的似乎有人嗤笑道:皇帝都跑了,我等不走更待何时。 慕容暐听在耳中,又羞又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看身侧的侍从,脸上也大多有不恭之色,方才起了愧意,心道:或者真是不该出城的。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再行起程,这一路行来,迭遇险难,部下逃散大半。好容易过了滹沱河,至福禄,身侧随侍仅余得数十人。一行人疲累欲死,寻了个隐蔽的坟地歇下,慕容暐命人传膳,不料半晌未有动静,原来粮食已被哄抢殆尽。好在慕容评身上自携一囊,内有糙米饭数升,便奉与慕容暐充饥。 慕容暐一连咽下数口,噎在喉头连连打呃。腹中饥饿略解,慕容暐便觉出这饭团涩硬酸苦,着实难以下咽。他想起在宫中时的情形,不由落下泪来,对慕容评道:这数日来,我每想起先太宰恪的遗诫,都愧悔无及。 慕容评闻言,面色大变,旁边的人听了,也不由感慨。 原来慕容暐嗣位时不过十一岁,先帝慕容俊便命太原王恪辅政,慕容恪才德兼备,燕国大治。只可惜慕容恪寿算不考,二年前便已过世。他终临前遗言以慕容皇族中最具威名的吴王慕容垂为大司马。可惜慕容评等人多进谗言,道慕容垂有不臣之心,慕容暐起了猜忌,便有意加害。慕容垂只得逃奔入秦,符坚待之礼遇甚厚。慕容垂投秦,符坚再无顾虑,只阅一年,便命王猛挥军入关。慕容评奉旨抗敌,非但智勇不济,还作出封山绝路贩买山泉柴水与士卒的贪鄙之举,大失军心人望。以这等情形与王猛交战,自然是有败无胜,遂教大燕八十余年的基业,一刻倾毁。 慕容暐念想前事,自然痛恨于慕容评,可见他将这最后口粮省下给自已,却又禁不住心软。只能长叹数声道:太原王与吴王未必会如卿这般省下救命的食水与朕慕容评闻言有自得之色,却听得慕容暐继续道:可他们绝不会让朕落到这等田地!便是吴王当真有篡逆之举,也会让朕有衣食饱温的日子可过罢!这话一出,慕容评不由赧颜退开。 一群人正自唏嘘不己,突然一声呐喊,四下里又有无数盗贼拥了上来,见画轮车上饰有金银,便不要命地扑上。侍从前方拦了左边,右边己有了三五人扯帘登车,慕容暐连连后退,跌坐在榻上,双脚去踢上车来的贼党,反教那贼党将一双承云履夺去。前殿将军眼见情形危急,槊头在车壁上一划,生生切下车板幄帏,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将下来。 前殿将军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都是贼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只得解下轭马,左手挽了缰绳,右手将慕容暐扶上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骑方欲脱身逃走,却闻得战马惨嘶,他身下一软,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前殿将军模模糊糊见着数柄刀枪向眼前劈下,他一时奋起余勇,双臂抡圆,狂喝一声:男儿今日死战了!槊头飞旋,刃生飓风势若蛟龙,波喇喇斜掠数丈,便有两三颗人头被卷挟而去。他见慕容暐犹呆立于原地,深吸了最后一口气,双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马。慕容暐方只上镫,便已有四五支箭齐齐刺入了前殿将军后心。 皇上快走!他哑着声音嚷出最后一句话,便已口喷鲜血,一头栽落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将军倒在自已身前,正自魂飞魄散,便又觉得有人攥紧了他腰上的玉首剑。他拨剑出鞘,用足了劲斫下去,那只手上顿时血肉模糊,却毫不松劲,慕容暐害怕起来,力道一弱,终于教人将剑夺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谁知那盗贼夺到剑上玉饰,便自行欢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面策马狂奔一面苦笑,他知晓这些人要的只是金珠之类,便将身上佩饰尽数抛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拣拾珠宝,再无人留意于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约是进了高阳郡地境,环顾四下,只余他孑然一身。所立之处危崖峻径,林秃枝索,霜意凌人,寒风萧索。他浑身无力,滚鞍下马,双脚酸软,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胸中凄苦无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这等丢人现眼的,只怕是数也数得出来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来,我决不说出自已的身份。宁可教那些盗贼杀了,无声无息地死掉,也总好过举国出降,充作符坚殿下之俘。 正这般想着,却听得唏律律一声马嘶,那马匹竟窜出数步,甩着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来去追,却忘了右足上已少去一履,两肢长短不齐,只迈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绊倒,一头载倒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待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但见污尘腾腾,那里还有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样尖锐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后心,寒气透心彻骨,激得慕容暐身上毛发根根直竖。他自以为生意已绝,眼前一黑,心道:难道朕就要死于此处?一时万分地不甘,如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枪尖将慕容暐的身子拨转过来,却并非他意料中的盗匪,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这少年将军高踞于马上,身子略略后昂,武弁两侧长长的鶡羽随着他不经意的侧头轻扬欲飞。他手中长矛抵在慕容暐颈中,不见些微颤动,踞傲之势浑如天成,压得慕容暐有些透不过气来。夜空阴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双目中颇有虎气。他斜睨着慕容暐,嘴角缓缓漾开一丝笑意。这笑意有些欢喜,更多的却是嘲讽。他一字一顿道:我仍大秦天王驾前游击将军郭庆部下窦冲(注一),奉命擒拿蟊贼而已,那里来的什么天子? 听到这话,慕容暐心头掩不住的一喜,来的不是盗贼,是秦军!他们要擒他回去向符坚复命,定然不会杀他了。这念头一浮上心来,慕容暐便觉羞愧欲死,他方才死志分明,此时却不知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见窦冲面上轻蔑之意更浓,想来是被他发觉了这一刻的心思。眼见四下里秦军追逐过来,愈聚愈多,心知绝无可能脱身,只得深深底下头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极轻声道:罪人任由将军处置!这话一说出口,他整个人便烂泥般瘫倒在了地上。 窦冲手腕一翻,长矛就如灵蛇般缩回肘后,他一带马匹闪开,似乎再无兴趣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来人,将人犯缚下! 窦冲命人擒下慕容冲,心中得意非凡。五日前符坚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庆率部下追击。窦冲随郭庆出战,得以手擒燕国皇帝,功劳自是压倒同侪,想来可以大得嘉奖。他遣人往郭庆处报喜。不多时郭庆传下话来,说是慕容评等逃往辽东,他已循迹杀去,命窦冲押慕容暐归邺向秦王复命。 窦冲领命而行,不过三五日便进了邺都,符坚得讯,传旨御太武正殿,令献俘于殿中。 慕容暐被窦冲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跄入内。这殿宇自是再熟稔不过,头上的五凤银槛,身侧的盘龙金柱,御床两侧的白珊瑚珠帘,其后的熟锦流苏斗帐,帐上系着的金莲花,花蕊中盛着苑囊一一入眼不过数日未见,却实实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倾,伸长脖子,发出一些极细微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好似在说道原来燕国皇帝就是这个样子这等窝囊样,难怪是要当亡国之君的。那些充满了轻蔑味道的声音象一蓬蓬灰尘,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时变得黯淡无比。 一声轻咳,仿如水泼尘息,杂音都被压了下来。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里金玉似乎为之所动,振作发声,音质清越。自然是秦王发问了。慕容暐本欲细看符坚的相貌,可只略一举首,御床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团无形有质的威仪,将他的头颈深深的压了下去。他听得极细的抽泣之声,眼前地上隐有水迹涴然。慕容暐抬眼去,只见墀栏上执扇女侍目中盈辉,樱唇紧咬。慕容暐依稀认得这宫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声地磕下头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见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为何在此呢?虽说符坚的声音平和,慕容暐却还是听出了些难以自持的兴奋来。 这也是难怪的,年余前方还是敌体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脚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养气功夫,也决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这般想着,木然道:罪人畏惧大王神威,因此潜逃,为秦王座下窦冲将军所擒。 喔?符坚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军已到,你为何不白衣舆榇出迎,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日归于王化,略赎尔残虐百姓之衍,何以却顽抗在先,潜遁于后?尔所作所为,该当何罪?说到最后两句,语气森然,颇有煞气。 慕容暐心知此时是紧要关头,自已的性命在全在符坚一念之间,不知为何求生的念头却从未有过的剧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寻着些词句,却都觉不妥,殿上无人动弹,静寂得能嗅出死息。他猛然想到了托词,便大声说出来:古言狐死首丘,慕容暐自知罪不胜诛,是欲伏尸于先人身侧! 他这么一嚷嚷,平空起了一阵回音,倒让殿中人都吓了一跳。片刻后,仍无响动,慕容暐心头咚咚乱跳,也不知说的对也不对。 过了半晌,却听得符坚道:尚书令以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御床下循着品秩坐着秦国文武。左侧为首者戴两梁进贤冠,符坚问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扫过慕容暐,就连这些微余光也显得英锐逼人。慕容暐耳中听得他道: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况无自知之明,份当一死,天王何必下问微臣?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隐隐还有责难之意。 只是,符坚道:朕正欲一统天下,若杀了他,只恐怕后来者多负隅顽抗,徒伤士民,有违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显我大秦恩德,为江东君臣作个表率,如何?符坚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浑不似君臣对唔。慕容暐猛然明白过来: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坚怎会对旁人如此客气? 王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天王所言极是! 符坚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怜罢了,朕且出城,你明日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礼相迎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身份罢!这后头半句又复庄重,却是对慕容暐说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头去,道:罪人谢谢一时间喉口哽咽无以启齿。他虽知目下难关已过,却隐隐看到了眼前日后不见尽头的屈辱岁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才的言行,心头直如挂着十八缸水荡来荡去,不知当喜当羞。 符坚想是以为他怕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便长叹一声道:你也不必再惊慌,只消你日后诚意归附,朕自不会亏待于你,张整! 臣在!符坚身畔一人跨了出来。 你且与窦冲一道护送他至偏宫中居住,勿要让人欺凌于他! 是!张整应了一声。 符坚言罢振裳而起,众臣伏拜。不多时舄履之声远去,张整便下墀道:请起!请随下官同行。 慕容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张整白面无须,冠左插以貂毛,附蝉为饰,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谢谢侍中大人照抚! 张整微微一笑,神色既温和又不失自矜的气度,他摆手略引道:下官这是奉旨行事,请 且慢!慕容暐听得是王猛的声音,不由得足下一颤,慢慢转了身去,躬下腰道:不知尚书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床来,背着双手缓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慕容暐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只见他身姿俊伟,蚕眉凤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懒散神色。可慕容暐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了他身上有种如干将莫邪般的犀利之气,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剖开他的胸口,慕容暐等着王猛发话,几乎难以站直身子。可王猛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便不着一言,转身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浊气,目送王猛远行,仿佛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似的。过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在张整的催促声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过数步,便见窦冲在外等侯,已命人备下车马。这时符坚既已准降,那慕容暐自少不了公侯之份,窦冲和张整待他也不曾失了礼数。当下绕行钟楼,出长春门,经西掖门入东宫。这一路上都有秦军守卫,可殿宇深处却不时可以听到喧哗笑闹和女子哭叫的声音。慕容暐自知这些秦军入了燕宫,便是在符坚眼皮底下不得不收敛一二,可幽僻之处,自然也是为所欲为了。他偷眼看了窦冲与张整,见这二人只是皱眉对视一眼,就不再理会那些动静。慕容暐本张了张嘴,想求二人干预一二,可想起眼下的处境,倒底还是没敢发声,只能咬咬牙,权当没有听到。 他眼下自不能再上听琨华殿居住,二人便押了他直往后宫而去。谁知才过崇阳门,就听得尚书台那边一阵阵喧哗。却见深巷中白光焕过,绯雨弥漫,一个胖大的身躯从高墙上一头栽倒,往慕容暐的车前滚来。随侍过去提起此人,方发觉乃是一名秦军,胸头划了三剑,都深可见骨,血水喷射而出,不多时地面上已积起了亮汪汪的血泊。 众人方自一惊,就听得墙后有十余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这小子杀了伍长!杀了这白虏小儿! 却见巷中猛然平平整整倒下一堵墙,原是一道暗门。慕容冲自门后跑了出来,他手中执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那秦军伍长自是为他所伤。慕容暐吃了一惊,在车上起身喝道:凤皇,出了什么事? 慕容冲张惶四顾,他身上衣裳凌乱,面上满是血污,手中牵出一团令人目眩的红光。各人定了定神,才发觉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件素色窄袖袄,腋下系着条红绢长裙,袄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肤,白得几与衣袄同色。她发上挽着的一枚攒珠金钿恰于此时松脱坠地,如漆长发顿时顺着颈项挂落,堪堪掩在胸前。 那少女眼见外面有这许多人,不由轻轻地啊!了一声,捧发掩面,闪在慕容冲的身后。这一闪仿如蕊盈残露,萼被初雪,便是未能看得清容貌,那曼妙婉怯之态已足可令人销魂。少女极力遮掩,却又那里躲得过面前数十男人的目光。不由得一重红雾自她耳垂生起,一点点漫到胸口上。 这胸前的一抹玫红看在眼里,窦冲自觉头有些晕,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揉了几下。分明听得张整在喝问着什么,却没听进耳去。过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暗门里又跑出一个少年,口中狂叫,一杆枪舞得有如轮转,枪头白光点点,挑出血沫横飞,将追来的秦军尽数挡在门后。 他四下一看,自已的手下们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恼怒起来,喝道:还不快将凶徒拿下! 一干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执械而上。慕容冲一面要护着那红裙少女,一面又要挡开这些兵卒着实力有未逮,只两三个回合,便有两名秦军扑了上去,将慕容冲手中宝剑夺下,复又去拉他身后的少女。少女一声惊叫,骤然抬起头来,散发掩映下两只泫然欲泣的妙目正与窦冲对上,窦冲不由自主的喝令道:住手!这几名秦军怔了一下,张整也很奇怪的看了窦冲一眼。窦冲吸了口气,对慕容暐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都是我的弟妹,慕容暐神色惶乱,一把攥了窦冲的袖子道:秦王已答允保全慕容氏一族性命,请将军留情! 他们说这几句话间,那守在暗门之处的少年没了慕容冲照应,方才回身架开两刀,后面便已被人合身扑上,死死的架住了胳膊。 少年大嚷大叫,突然腰上一挺,双足如剪,已踢中一名秦军的面颊,旁边又赶上两人,将他的双腿抱住。他还待挣扎,早有兵士取了麻绳来,三下五除二的捆了个结实,任他双目瞪的有如铜铃,口中叫骂不绝,依旧是给提到张窦二人身前。他虽不愿屈身,但被人在膝弯上踢了两脚,也只能半倒半坐地跪下了。 慕容冲与那少女也被拖到这少年身侧,慕容冲冲慕容暐喝道:皇上,你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暐不敢看他们,小声道:我已降了秦王,旧时称呼你们再也不要叫了。 其实在燕宫见到慕容暐,慕容冲早已明白出了什么事,可真亲耳听到慕暐说出来,还是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虽说恨慕容暐他们逃走,虽说明知是妄想,可他先前心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期望,盼着他们真能搬得救兵回来,至不济,皇帝尚未落入秦军之手,那大燕也还有复兴的一线机会。可这时,他浑身气力一瞬都没有了,就连怒意也没有了,终于服服帖帖地跪了下来。 慕容暐有些紧张地指了少年与慕容冲道:这是我四弟慕容泓,曾受封济北;幼弟慕容冲,曾受封中山。复又指了那名少女道:这是我妹,有封号清河,他们年幼,这个,不懂事,秦王仁德,慕容暐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对人说求恳的话着实非其所长,说着说着,就有些口齿凌乱。 倒是那少女不知何时将破损的衣襟在裙中扎紧了,腾出手来端端正正行罢礼,匹缎似的乌发下隐隐见得小半象牙般光洁的额角。她抬起头来,长发如水般往身后流泻,现出一张艳光摄人的面孔来。她笑了一下道:妾身兄弟无礼,冒犯了几位将士。此事全由妾身而起,若有罪责,望将军加于妾身,勿及他人。她的笑意虽凄凉却不失端庄,俨然皇家气度。 窦冲转了头去,询问那几名秦军,他们对事头起因含糊带过,只着重嚷嚷慕容冲杀了他们的头领,他们定要报仇云云。至于因头,方才这少女的情形一众人都瞧见了,自然心知肚明,定是他们意图凌辱这燕室公主,方引得这一场纠纷出来。 窦冲问过话,便与张整商议道:侍中大人你看 张整心道:秦王尚未受降,两家可说还在交战之中,那慕容家的人既杀伤秦兵,自然也可就地处斩。可秦王今日的情形看,很是有意宽待燕室,且秦王有令不得伤害燕宫王公臣僚,这些秦军欺辱慕容氏之女,也算是违了秦王之命,应受责罚。如何了结,倒在两可之间。又看了窦冲一眼,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已,不由奇怪,此事与他并不相干,大不了上报符坚与王猛定夺便是,怎的他倒有些着紧似的。 想到王猛,便忆起方在在大殿中的那一幕,心知此事若让王猛知晓,定会从重处置。再看了一眼那杀人的慕容冲,见他年岁尚幼,眉眼间一团清朗朗的光彩,便是满面血污也不能尽掩。他不由起了一丝怜意,随口道:天王有令,不得骚扰燕宫中人,你们几个怎能私入后宫呢? 那几名秦军一听张整口气不善,不由彼此换了几下眼色,还待强辩,却听得一旁有人叫:这位伍长还没死,还有救!窦冲闻言道:那还不快把人抬去军中大夫那里,在这里站着干什么?那几名秦军一听,也顾不上慕容冲了,快步跑去,抬了伍长便走。 这些人一去,窦冲便对张整道:既然人还没死,那这小孩子暂且让慕容暐看管好了,日后再行区处。侍中大人你看如何?张整点头应充,见窦冲神情猛然轻松了许多,先是不解,再见他伪作不经意地瞅了那清河公主一眼,方恍然,心暗笑道:今日这个人情做得倒也全不费力。 二人训诫了慕容暐几句,令他好生管束子弟,便引他至秋梓坊居下,命他修好国书,明日出降。 呀!,厚重的黄铜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而迟钝的尖叫。出现在城外秦军眼中的,是笔直的长街和长街两侧铁灰色的刺槐。风比起前些日来又冷厉了许多,吹得漫天黄叶乱舞。灰蒙蒙的邺都上空被乱叶分割成许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时穿行于其间的慕容氏王公们的心思,阴郁而又零乱。大街两侧的里坊墙后,不时可以看到百姓探出头来,用猎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也难怪,虽说同城而居了数十年,可从前这些人出行时总有卤薄前呼后拥,且是轻骑快车一掠而过,那里能容小民们看个真切呢? 慕容冲抬起头,想从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里发现一些哀戚,可是他终于失望了。他手中挽着的素帛系在身后的羊车上,无漆无幄的小车里,坐着大燕的未世皇帝。他回头看了一眼,也不过是一夜之间,慕容喡的鬓畔竟已有了些星星白斑,睑下也积起了淤肿的眼泡,绝无人能相信他才不过二十一岁。他此时穿着白衣,用素绫包着的国玺系在他的项下这便是所谓的白衣衔璧罢。在书上学到这个的时侯,慕容冲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亲生经历这一切。 他们一步步出城,按照张整的事先的编排跪在了路边。随着起驾!的号令声,秦军开始移动。马蹄踏起的浮尘从慕容冲眼前腾起。足足有了个把时辰方才过完,这应该是符坚的羽林军。待这些过后,街上静了一刻,慕容冲知道,符坚的法驾该出动了。果然再出来就是五色立车,建旂十二,各如车色;过后再出来的是青盖车、司南车、云罕车、九游车之类,各有从驾,鼓吹等等,直到慕容冲跪得双膝生痛也未过完。他心道:看来符坚料定了此役必胜,方才带来了这全副仪仗。 这样一想,不由更觉悲凉,突然被身边人拉了一把,眼前是钩膺玉瓖,龙辀华轙,旂旗于左,棨戟于右。原来符坚乘的玉辂车己到了,他忙低低地伏下身去,前额点地。玉辂车在他眼前停下,慕容暐高声通名,张整下车来接了降笺和国玺奉上。 慕容冲偷偷抬起眼来,看到车中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衮冕为服的男子,正低下头去看书笺。画有九日月升龙的九仞和十二旒璇珠环绕在他前后。从慕容冲的位置看去,他好象正坐在祥云之巅。他微微一笑,从纸笺上抬起头来,朗声道:许尔慕容氏永为大秦臣属!那一刻他的面孔焕发摄人心魄的神采,双眸上有紫彩幻动,笑意傲岸而威严,如同神袛一般。 慕容冲有一刹那被符坚镇住,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垫起他这时神采的,是慕容氏数百年的荣光;在符坚的得意背面,是慕容氏永世的屈辱。从前那些匍伏在自已面前的官民大多也会有相似的错觉吧?慕容冲想: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而已,一旦将别人踩在脚下,便高贵起来了。 谢恩!慕容氏王公齐声道。 这句话听在符坚耳里,心思有如浮在风中一般轻飘飘的,仿佛已经直上青天。其实自打他进入邺都,这颗心就没有落下来过。他扶着车前横杆的手都有些发抖,只是极力自持不让人发觉罢了。符坚入了城门,命拐上东西大街,先不入宫,便往东北的三台而去。他先前进城时,事务繁多,还未能一览著名于世的邺中三台。不多时绕进了铜爵园,符坚命张整传王猛前来,道:来来,朕今与卿同上铜雀台一观!又对从人道:你们且在下面等着吧! 王猛一笑道:臣正有此意,王有命,安敢不从? 于是二人扔下随从百官,相携拾阶而上。起先还在指点风景,闲话战事,可当关东大地一点点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却不自觉地闭上了嘴。西北太行如屏,东南平川似扇,漳水在他们脚下绕过,将这座城池轻轻巧巧地抱在怀中。冬日田野空阔,长风浩浩,令人胸怀一畅。两个人都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爬了如此长的阶梯都未有什么倦意,终于到得铜雀台顶,符坚指点着足下,对王猛道:对此江山,正该大醉一场,来,取酒来! 铜雀楼中服侍的宫女早已迎于门前,取了壶盏来,符坚眉头一皱,尚未待他开口,王猛已在一旁道:太小,换大觚!符坚抚袖大笑,道:正是正是,知朕者,景略也! 不多时待女已取酒奉上,符坚令先与王猛,王猛执觚在手,呤道: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新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这是当年曹子建登《铜雀台赋》中的名句。符坚听在耳中,瞰视这旁及齐秦,结凑冀道,开胸殷卫,跨蹑燕赵的要地,再想到这片土地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由一腔发烫的炽情积在心口竟无从渲泻。他仰首将觚中的酒液灌下口去,泼溅而出的酒液经劲风一吹,远远地散在了空中。 关东之地今已属朕,仇池代地不过疥癣之患,只消偏师便可荡平。则天下只余江东六郡符坚转头看着王猛道:景略,你说,若朕竟不能成就混同四海之业,还能有何人? 王猛亦一口饮尽手中琼浆,然后大大地吐了口气道:天下板荡数纪,只有天王能够扫平江北群雄,还百姓生息之隙。能辅天王成就这番伟业,王猛何幸之如! 哈哈哈符坚得意大笑,喝道:景略!你我君臣同心,四海臣服就在眼前,何止江北!而卿将与朕,将如高祖与萧何之故事,永传后世。如此江山,非朕与卿,何人堪配?他豪情顿起,撮唇长啸。台下数万秦军听闻,也不知那个带头,齐声相和,啸声绵绵不绝地传开,一时声振长空,气绝漳水,雁坠兽惊,地动山摇。邺都中人都不自觉地噤声肃立,侧耳听那啸歌之声。就在这一刻,整个邺都最后一丝抵抗的情绪都消失贻尽。 在振枪欢跃的秦军当中,慕容氏王公们被彻底地遗忘了。啸声仿如飞龙,横掠九天之后钻入慕容冲的耳中。他远远望着铜雀,那两个小得只能是想象中的身影,一时却又如此地庞大,直占据了他眼中的整个天地。 慕容冲痛苦地转过身去,却无意中发现雉堞之下,有一面小小的燕旗垂头丧气地藏在城池的暗影里。或者是因为太过不起眼,才被留了下来。而此时,这个失察被秦军发觉了,有两名兵士跑过去,挥起长枪,将旗帜戳穿,挑将下去。那旗帜如此灰暗,不象是实体,倒象是一片阴影,全然无声地坠下。身边有人触了他一下,慕容冲转过头去,见慕容泓和他看着同样的方面。所有人都在聆听着符坚的胜利时,大约也只有他们两人注视着慕容氏燕国最后一面旌斾的殒落。慕容冲合上眼睛,靠在了慕容泓肩头,数日来一直死命积聚的热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秦建元六年十二月,秦王坚以王猛都督关东六州军事,领冀州牧,留镇邺城,自率大军凯旋。并迁慕容王公后宫妃妾文武百官及鲜卑遗民,共计四万余户同归长安。前燕亡。 (注一)擒慕容暐的是巨武,为了小说需要,避免出现太多走过场的人物,因此小小纂改一下,改为窦冲,请包涵:)。 第二章 在一年的冬日一直都是干冷干冷的,肆虐的只有风,却没有正经下过几场雪。而在慕容冲离城的那天,雪花终于飘了下来,碎末一般扬扬洒洒。凤阳门楼上的那只金凤凰被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纱,好象在为大燕国戴孝。 慕容冲在摇摇晃晃的车中盯着那只金凤,看着它一点点变淡变小,突然听到有人击柝而歌: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透心彻腹的悲怆,象这时的雪花一样,避无可避地落在了每一位离人的心头。 这是《吐谷浑阿干歌》! 这首歌相传是慕容冲的曾祖慕容廆为追念远去的兄长所作,鲜卑语称兄长为阿干,鲜卑人无不对这首歌耳熟能详。 于是便有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相和:阿干欲归马不归!马不归!歌者再唱,谓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所有鲜卑人都被歌声吸引了,一同唱了起来:阿干生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数千人齐声而歌,歌声中,金凤渐渐从慕容冲的眼前消逝,他仍然发怔地盯着苍蓝的天空,那里只有越来越密的雪花。 你可知晓,武宣皇帝(慕容廆谥号)为何要作这首阿干歌么?慕容评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慕容冲回过神来,看着坐在自已身边的前太傅,却见他的眼睛也盯着金凤的方向。 慕容评数日前被高丽人送给郭庆,因此也得已一同入关。因为车少,他被塞到慕容冲与慕容泓的车里。泓冲二人自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可一来他如今的处境也讲究不了这许多,二来东迁鲜卑里,只怕也不会有人对他亲和,因此不得不留下了。这一路上冷嘲热讽肯定是少不了的,只是这会子,泓冲心思都正郁抑,一时顾不上罢了。慕容冲回过神来道:自然是曾祖皇帝怀念远去的兄弟所作,还能有什么了? 慕容评叹道:那里有这么简单! 那这是为什么?慕容冲放下车帘,车内一下子暗了起来。 当年,曾祖皇帝与兄长吐谷浑争夺马场。至使吐谷浑含忿而走,远去它乡。可是却至晚年方作此歌,你可知其中深意?慕容评的声音十分悠长。自从他回来之后,慕容冲就觉得他象变了个人似的,异样地沉静了。 慕容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已说了,何不索性说个明白? 慕容评道:若单只为了怀念兄长,那为何武宣皇帝不是在吐谷浑走后,却到了老来方才作此歌呢?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慕容冲不屑道:不过是年轻时多重于利,老大了方才念旧怀情罢了。 却见慕容评看了他两眼,象是撞到什么有趣的事般笑起来道:你的口气,倒象是已经老过了似的。 慕容冲眉心一皱,本欲发作,却还是按捺下了,道:无耻偷生方活得长久,又有什么好处了? 慕容泓已将要动怒,慕容评却肃然道:我知你们都怨我,这原也难怪可你们可知宣武皇帝为何在在将逝之时方作此歌么?他或有追思长兄之念,可更要紧的却是,他那时已知诸子不睦,唯恐自已身后,儿子们也如他当年一般,演出阋墙惨剧,方才作此歌为诫。 这事慕容冲倒还是头一回听说,但却颇有道理。他有点不明白慕容评为何要说这些,冷笑问道:你既然知晓这些,为何要进谗于吴王呢? 慕容评却悠长地叹了一声道:宣武皇帝作此曲虽用心良苦,可他却不想想,他自已年轻的时侯何尝肯谦让于人!他既办不到的,他的儿子们又如何能够。一曲歌儿罢了,想要断去人间的种种猜忌,岂不是痴心么? 慕容冲从没见过他这么说话,不由得静心听了起来,慕容泓本是一径冷笑,至此也有些动容。 先前玄恭(慕容恪表字)之所以敢一力重用慕容垂,是因玄恭他自已文武双全,威名昭著,因此他不会起猜疑,也不必起猜疑。他以为他用得慕容垂,旁人也用得,却不知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天下大乱由司马家八王而起,便如中了什么妖咒一般,从此后,凡君王遇弑,死在外人手里的少,死在父子兄弟手里的多。你以为象慕容垂这等情形,是可以长久平安下去的么? 慕容冲一时默然,过了好会,方慢慢的从唇齿间挤出话来:就算是这样,可你自已贪鄙误国却是赖不掉的! 慕容评一下下地点头,从前修饰得极精洁的胡须在颌下乱糟糟地结成一团,随着点头的动作颤动。这自然是,可惜悔已迟了。这是我的报应罢! 可惜,这报应却要所有姓慕容的,甚或是鲜卑人来承担!慕容泓恨声道。 慕容评再也无话可说,紧紧地闭上了嘴。 慕容冲懒得理他,轻轻挑了帘子一角往外看去,只见眼前雪落如席,视野之内,如盖着一整床棉絮,便是近在咫尺的行人面目也看不清楚。那些步行的百姓,紧紧裹着风帽皮袄,冲风冒雨,走得十分幸苦。慕容冲想:其实遭罪最多的,倒底还是这些鲜卑族人罢,象我们好歹总是有车蔽身。雪愈下愈大,这一程的路可就难走了。 果然似乎是因为积蓄了一整个冬天,大雪下得又急又密,好几日都没怎么断过。白日里雪积没胫也就罢了,待夜里结上冻,便滑不留脚。熟悉道路的人无不担忧函谷以西山势峻险,待这场大雪一化,山道翻浆,更是不堪行走,都盼着符坚快些赶路。谁知符坚却起兴御驾枋头,飨乡中父老,改枋头为永昌,许永不加税,便耽搁了好几日。总盼着他或者会索性竭息些时日再走,那知又是一道圣旨下来,便命起程。不出众人所料,一过洛阳,雪就蔫了劲,再走得几日,堪堪将至新安,这雪竟然停住了。 次日一早收拾帐篷起身,就听到听得痛呼之声,慕容冲一眼看去,便是三四个摔在平地上的人,这倒不奇,居然一匹马也四蹄朝天,嗷嗷长叫。那马主是个四十来岁的鲜卑汉子,戴着突骑帽,身穿厚重的皮绔,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地拉了马匹起来。慕容冲上前询问道:你是那家的? 那汉子见慕容冲,慌忙立定了,将帽上捂死了的垂裙拢在了颈后,行礼道:小人姓突屈,见过中山王。 慕容冲四下里看了看,幸好没人留意这边,小声道:如今不要这样称呼了。 是是是,小人说习惯了,不长记性。突屈十分懊恼地道。 慕容冲再问道:你认得我么? 那人再欠了欠身,答道:小人的小女儿在清河公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难堪的笑了一下道:看小人这脑子,小人的小女儿服侍慕容苓瑶小姐,小人探望女儿时,在宫里见过中 你从前去过长安么?慕容冲打断了他道。突屈连连点头道:去过去过,从前贩马和盐走过函谷。 那你看今日这情形怎么样? 今日可是糟透了!突屈个子高壮,慕容冲只及他胸口,他躬下身来,悄悄道:渑崤道上您走过一遭就知道了,平日里堕人失马都是常事,今日里,唉!看着吧,少也得掉下百来人呢。秦王要能容我们在这里停上些时日就好了。 慕容泓在一边听了插话道:有这么难么?莫要又得下车步行,我这双靴子可走破了。 突屈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别提了,车肯定是坐不成了,能走得过去都是好的。 突屈这话当真是一点不错,走了不多时,车轮就陷进了泥塘里,慕容冲和慕容泓慕容评都下了车。好容易将车推出来,就有秦军大声呼喝,让他们去帮着推别的车子。这一路当真是步步为营,提心吊胆。足下山路盘曲如羊肠,青龙涧河就与道伴行。垂首下顾,河水既清且浅,遥不可及;再举头上望,天色澹淡,只若一线。及入硖石,慕容冲更觉目炫心惊,身子好像被一根再细不过的丝线悬在当空般轻忽。风过峡谷,整个队伍都似乎摇晃起来。 突然听到有人尖叫,原来山上一大块积雪整个崩落,朝他们头上盖下。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慕容冲死死拉了车轮,可车子也在打滑,他断然放弃,手胡乱抓了块山岩的梭角,这才止住了下坠之势。过了好一会,雪团扑落方止,他抹了一把脸,方才发觉自已已挂在崖岸之上,双足都已腾空,正是险得不能再险。 慕容泓比他站得略远些,此时方回过神来,拉了他起身。却听得人在大叫救命,再一看,原来是慕容评,他抱着一根老树桩,满头满脸都是雪。慕容冲本来极不想理他,但还是狠不下心,伸手将他攥将上来。这只是个开头,接着路上,果然如突屈所言,不时就有人马失足,有的也和他们一样逃脱了,有的运气不好,便永远地沉入了涧河之中。 慕容冲往后望了一下,发觉秦军在那些出事的地段,夯土铺石,再后面隐约能见到一乘云母辇走上来。慕容冲方明秦军让他们这些鲜卑移民走在前头,是个探路的意思,让后头的秦军知晓那些地方需小心在意,预先作好布置。他看了看下面的涧河,那掉下去的鲜卑人早已不知去向,牙关不自觉咬得死紧。慕容评看到那云母辇,不由啧了一下舌头道:也亏秦军能干,在这路上还能过八人抬的辇,只怕是秦王乘坐的吧?应该是吧!慕容冲答了一声。 再走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愈来愈慢,又是一个急拐弯,有辆车半截陷进了一个泥坑里,轭牛死命地挣扎,蹄子刨得雪屑四散。车左车右有三四个人又推又拉,都让雪泥给喷了一头一脸。 慕容冲本是精疲力竭不想理会的,可再一细看,只见一个少女正赤手扶辕而行,却是姐姐慕容苓瑶。她头发散得不成样子,雪沫积在发上,仿如披了满头琼玉。这模样其实也甚美,只是她十只指头都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却绝没有旖旎风情可言。慕容冲便几步冲向那处,叫道:姐姐我来帮你!正在这时,那牛突然发性,从坑里跳了出去,顺带着把大车也拖着往路边滚。 慕容冲吃了一惊,再加力跑,可他脚下也站得不太结实,只跑了两步就差点摔倒。眼看来不及,却有一人抢在他前头,三两步跳了过去,将车后杆给抓住了。慕容冲本已松了口气,却不想此时牛蹄之下,大块的雪冰被踏破,牛整个摔将下去,车的左轮已然离岸,在车右的人早已知机放了手,而车左厢的慕容苓瑶和另一名女子却已被推出了崖沿。拖着车的人虽说还不愿松手,可显然他再犹豫一刻,非但救不了人,就连他自已也会没命。 好在慕容泓此时已冲到近前,从将倾的车后拉出一个吓得缩成一团的女子来。慕容冲本以为是慕容苓瑶,再一看却是个侍女。这一耽搁,车子的两个轮子都腾了空。拖着车子的人再也坚持不住,只得松了手。慕容冲隐隐可以看到慕容苓瑶惊骇的面孔,他胸口一凉,正觉无望,先前相救那人突然大喝一声,手中绰出一根长鞭,甩将出去,慕容苓瑶居然一把攥紧了鞭梢。牛车摔下河去,轰然作响,她的身子整个腾空而起,衣裾四散飞舞。 本来一根小小的鞭子绝承不住她,可只消缓得这么一缓,慕容冲便已跑至崖畔,扑出去抢住了她的双脚。后头慕容泓也腾出手来,抓紧了他裘上的腰带,用力往后一带,三个人顿时在山道上滚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兄妹三人方缓过劲来,彼此对望,都是惨无人色。 侍女扑过来抱紧了慕容苓瑶,大声地哭:公主公主,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慕容苓瑶赶紧掩了她的口,道:没事没事,小悦,方才救我们的恩公呢? 小悦勉强拭了拭眼泪,往边上一指道:就是这位将军了! 慕容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是认识的,正是那日送慕容喡回宫的窦冲,方才他一样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来回,此时神情也有些怔忡不安。 慕容兄妹上前道谢,窦冲忙后退两步道:不必,不必,这是应当的。 客套话说完,慕容兄妹辞别窦冲,泓冲二人送慕容苓瑶到慕容喡妻室可足浑氏的车里更衣。这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前面传下话来说找到了地方宿营,于是便各自安歇去了。 到转更时分,突然听小悦在帐篷外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慕容冲睡得本不踏实,听了便一跃而起,掀了帘子问道:出什么事了?只见小悦面上泪迹斑斑,身上的皮袄满是雪屑冰渣,显然一路上来已是摔了好几跤。见到慕容冲出来,她不由得又掉下一串眼泪,忙拉了他的袖子道:公主生病了,病得厉害!慕容冲皱眉,问道:我记得同来的有大夫吧? 小悦哭丧着脸道:有是有的,可都被收到秦军营里去了,这黑灯瞎火的,上那里找去?慕容泓慕容评这也从帐篷里出来,另外还有几名慕容家王公,七八个人一起,跑到慕容喡的帐中去。果然见慕容喡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可足浑氏不住地拿匙子喂慕容苓瑶喝水。慕容苓瑶满面潮红,人事不省,水喂到口里,就从腮畔淌了出来。 见到他们来,慕容喡方有了点精神头,忙道:你们看看,她这个样子,怎么办?慕容冲上前去摸慕容苓瑶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而且还喘得厉害,气息灼人。慕容冲轻声唤她,她似有所觉,略略动了一下睑皮,目中似有波光闪动。她这时看起来非常妩媚,是一株嘉木在火焰中将要焚尽时的那种美艳。 慕容评在一旁道:都是白日里受了惊吓,又打湿了衣裳才着凉的。这病势很急,得找大夫来看。 慕容冲怒视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他道:我们去秦营找大夫。 慕容喡问他道:你知道他们在那里? 慕容冲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所以要把姐姐带上,秦军里的人看姐姐病得这样厉害,多半会通融指点的。 慕容泓也道:只能如此了,我们一起去。 慕容泓将慕容苓瑶和身上裹的毡子一把抱了起来,慕容冲抽了一枝火把在手,两人就要出帐去。慕容喡却起身这了一声,伸出手来似乎想拦住他们,被慕容泓狠狠瞪了一眼,不得不讪讪地收了回去。 慕容评在一旁道:你们这时辰往秦军营里,跟无头苍蝇似的,上那里找人?若是找不到,让她见了风,病势岂不更重。不若我与皇一起去求见管辎重营的将军,待他指派下一个大夫来罢! 慕容冲心里本也觉得慕容评这话有些道理,可对此人鄙夷极深,便用尽力气将他推开。慕容泓显然也与他一般想法,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听得慕容喡和慕容评在后头追着叫:你们且去,我二人去求见将军,若是不顺,千万别和人冲突! 慕容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说好还是不好,一径去了。 外头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四下树枝头挂着寸把长的冰凌,在夜色中晶晶地发亮。慕容冲见慕容苓瑶在毡子里摇动了一下头,轻轻地啊!了一声,忙凑上前看,果然她已悠悠地醒过来,想是寒气激的。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凤皇,我们这是上那里去? 慕容冲将自已身上的一件裘衣解下来给她蒙住头脸,道:我们带你看大夫去了!慕容苓瑶听了好象有点不安,道:不要去了罢,少惹些麻烦我,我没事 听到她若断若续的语声,慕容冲不由忆起数月以前,金枝玉叶的清河公主咳嗽了几声,便有三四名御医在榻边忙作一团的情形。再想起白日里,她赤手推车满头碎雪的模样,慕容冲更是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慕容泓不言不语,只是往最近篝火处跑,那里值夜取暖的秦军拦了他们盘问,慕容冲将事情说了,再三求恳。那些兵士本是有些烦言,可揭开裘衣看了一眼,也不由的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便放他们过去,还指点了方向。 秦军的辎重营与大营在一起,藏于一处背风的山谷里,据指路的秦军言,两刻钟便可到,那山谷口前有人把守,肯不肯通融放行,便看他们的运气了。 二人顺着秦军指点的路走去,没多久火光和人声都已隐没,风萦山间,如异啸怪鸣,木起石隙,似凶兽恶鬼,不由人不心惊胆战。二人眼前漆黑一片,时不时便会一脚踩空。幸好互相扶持,才勉强没有把慕容苓瑶摔着,可自已的身上却磕碰了许多回,早已是汗透重衣。这条路分外艰难,说是只两刻钟的脚程,慕容冲却觉得好似走了一两个时辰,却还永无尽头一般。正疑心是不是走错了路,却看一点火光闪动,他喜道:四哥,你看却毫无兆头的,眼前跳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向着他劈头盖脸的压下来。 慕容冲惊得狂跳,已是被人按在身下,颈项上让一双铁箍似的手掌给掐着了,一时只觉得喉头欲断,眼前发乌。他正在心中狂叫道:我命休矣!时,却听到啊!的一声狂叫,身上骤然轻松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慕容泓与一人在地上互殴,滚成一团。 慕容冲正爬起来想去助他,慕容泓却叫道:快带苓瑶走!慕容冲回头一看,果见慕容苓瑶被横放在地上。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时手足无措。慕容泓好容易翻到上面,他又往这边叫道:还不快走!慕容冲再也不能犹豫,抱起慕容苓瑶就跑。他身量尚未长足,只抱得起慕容苓瑶的上身,脚却在石头上绊来绊去,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方才跑了几步,就听得四下里有了许多骚动的声息,有人大叫:有刺客!火把一柄柄点起,只片刻,四周已明亮许多。慕容冲心头怦怦乱跳,隐约想到他们定闯入了秦军的什么要紧地方。只跑了不足十步,面前风声刮起,一道亮光对着他的眼睛刺过来。 他惊叫一声,往后坐倒。那亮光本是气势汹汹,这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慕容冲眼睛一闭,耳中听得叮叮铛铛一通乱响,炸得他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了,正当他以为自已死定了的时侯,四下里突然静了下来。 便听到有人道:窦将军!你为何架住我们的兵刃,莫非你有意纵容刺客?很是不满的语气。 慕容冲睁开眼,只见自已身前三寸之处,共有一枝戟,一枝槊和两把大刀架在一枝长矛之上。慕容冲好不容易方才止住了浑身的颤抖,抬眼看了看,握长矛的人果然是窦冲。他此时面色冷毅,道:这两人我认识,是故燕的宗室,怎可擅杀?况且又都是幼弱,你看他们象是刺客么? 那与他对峙的正欲反驳,却听得有人道:出什么事?让朕瞧瞧! 这声音带着几份倦意,并不很严厉,可这些人一听,就毫不迟疑地散开了。 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身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是一面巨大的皮帐,大到一眼看过去,见不着别的事物。帐围上每三步就钉子似的站着一个待卫,个个魁梧高大,目含煞气,盔甲上结着层厚厚的冰,闪闪发亮。其中一个略为让开,就铿然作响,抖下一地冰片。这人将帘子撩起,现出一帐奂丽温软的琦光。当中有两人,一人侧立,慕容冲已认出是那个侍中张整;一人坐在炕上案前,正翻阅书简。那坐着的人转过头来,看向慕容冲,浓眉深目,瞳中似有紫光流转。 慕容冲脑中嗡!了一声,符坚! 他闯进的,确是符坚的大帐。 那兵士给他们指的路是不错,可黑夜中不辨方向,他们给走岔了。结果没有找到谷口,反倒翻了整整一道山梁,直闯进了符坚的行在。而且不知是该说他们运气不好还是太好,直到他们堪堪摸到了符坚的大帐边上,才被人发觉。符坚这夜有几份奏折要批,便留张整在一旁侍伺笔墨,尚未睡下,听到有人闯营,有心见见刺客,轻活一下精神,就命人揭起帐来。 他一眼看去,只见外面已点起四五十枝火把,火光尽数照在一对少年男女身上。符坚其实看不清他二人的眉眼,只觉得那两张面庞如明珠在前,沛然生辉,使是冰雕雪砌,也远远不及。隔着这么远,竟觉得自已也浴在那柔润纯净的光中,整个大帐都骤然亮堂了许多。符坚一惊欲要立起,可终于将这心思按了下去,放开手中纸帛,缓缓道:你们是何人? 侍卫们见符坚问话,这才略微散开了些,一人用长枪击了少年的背脊一下,喝道:快上前,没听到天王问话吗?少年方抱着少女站起来,吃这一记,差点又摔个狗趴。符坚见状皱了皱眉头。虽说对于擅闯行在之人,他的近卫们没有一照面就杀掉已算十分容情,可这时,他却觉得侍卫们也太鲁莽了些。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往前膝行了十来步,符坚方才发觉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眉眼纤秀得有如工笔细描而成。他颦着眉头,正四下张望,象一只被赶入绝境幼豹,皮毛光洁,目光冷锐而又惊惶。那双瞳仁澄明如宝钻,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符坚身躯,使得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男孩子臂中揽着的少女比他大上二三岁,唇艳腮红,星眸迷濛,长发从羊毡中散了出来,黑鸦鸦的一带拖在莹亮的雪地上。符坚有一刹那的神情恍惚,数月的金戈铁马豪情逸兴瞬时淡如烟云,仿佛间关万里的跋涉,只是为了为引他来见着眼前的一幕。 哗哗!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张整一声轻咳,符坚回过神来,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将袖子一摆,将案上卷本都拂在了毡上,散得七零八落。符坚自知失态,忙正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夤夜闯入御营? 慕容冲将慕容苓瑶平放在地上,伏身在地行了大礼,方道:小民是慕容喡之弟,因家姐急病,欲往军中求医,无意冲撞了圣驾,着实罪该万死!他这么说的时侯,心中恨意无限,非常地后悔身上没有带一把兵器。他一边回话,双膝一边打颤,很想就这么一跃而起扑上去。可看到帐边虎视眈眈的众侍,慕容冲清醒了些,眼睛极力向边上转动,不去看符坚的方向。他手在硬逾钢铁的冰地上死命地抠着,让那刀刃般的寒气一点点从掌心浸入肌肤,有些发热的头脑才渐渐冷了下来。 喔?符坚细细的打量了他们,问道:可有人认得他们? 窦冲闻言上前两步道:臣认得,臣送慕容喡回宫之时见过。 符坚又喔!了一声,他也不明白自已为什么要问些,其实他方才也听到窦冲的话了,正在他思忖间,听得有人高声通报:臣慕容喡慕容评求见! 符坚宣了两人进来。两人一见帐前架式都吓得不轻,忙磕头谢罪,将前事略述一遍。复有人提了捆成棍子似的慕容泓上前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让慕容冲意外的是小悦也跑了来,一见慕容苓瑶就扑上来。她哭了两声,慕容冲已一把捂了她嘴。小悦勉强忍住了,只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抽泣着。在她哭的当儿,符坚听了慕容家人的话,不由面色转暗,喝令道:张整,给我传郭庆来! 郭庆本是管着鲜卑这一营事务的,早已知晓出了变故,正在帐外待命,此时得了令,撞撞跌跌冲进大帐,卟嗵!一声跪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 你可知你为何有罪?符坚站起了身,问道。 郭庆连连磕头道:臣未能管治好这些白虏,由他们惊犯圣驾,臣罪该万死! 住口!符坚转下炕来,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朕命你护送鲜卑民众,你是怎么护送的?竟连个大夫也不配给他们?朕即已纳降,鲜卑人便如氐族一般,都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子待他们竟让贵家弱女在雪地中步行,传扬出去,让人视朕为何等之主?又让何人再愿诚心归顺呢? 郭庆一下子傻在那里,他万万没有想到符坚气的会是这个。张整也有些吃惊,觉得这些话虽说也合着符坚素日言行,可这么发作起来,倒底是有些突厄。 郭庆回过神来,辨解说路况太差,连他自已都是雪地步行过来的。慕容评甚是精乖,立马上前为郭庆求情,连连道一路上得郭将军照拂甚多,这只是非常之时不得不为之举云云。慕容冲慕容泓虽然明白慕容评的苦心,还是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他几眼。 符坚听了这些话,方才缓过颜来,便命郭庆起身,令他好生照拂鲜卑遗民。再道:这女子既有病,不可耽误了,快些医治去罢! 慕容家的人自然谢恩,行罢了礼,符坚略为示意,大帐的皮帘就垂了下来。 慕容冲抱着慕容苓瑶想要站起来,可跪的委实太久,双膝已然发麻,方一起立,就又倒了下去,小悦在一旁扶住了。慕容评向秦军中人赔笑,求他们能借乘车运送病人。这些秦军见符坚对他们青眼有回,也愿意相助,可一时间那里去找能在山间行走的车去?却不知窦冲何时已喝令士卒推了一乘小车来,小悦将慕容苓瑶半推半扶地往车上送,显得十分吃力,窦冲在一旁扶了一把,轻而易举地就将慕容苓瑶给安顿好了。慕容喡自然免不了连声道谢,小悦感动得眼眶又是直冒泪花,连说将军真是好人折腾了一阵子,方才安静下来。 乱了一会,符坚也显得精神不济,便留下几份折子说是明日在路上看,命张整回去。 张整方从暖如春日的大帐中出来,被外头冷气一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旁自有从人来披上裘袍,走了几步,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只见道旁山石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身形嵌在随风倒伏的树林中,显得十分孤单。张整停了脚,那人显然也惊觉了他的接近,回头一看,躬身行礼,却是窦冲。 张整勉强笑了一下,问道:窦将军还没有去歇着呀? 窦冲道:今夜是我当值,侍中大人难道忘了么? 张整一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 不过就算是当值也不必独个一人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嘛!这句话,张整吞到了肚里,没有说出来。 窦冲显然无意攀谈,道:侍中大人小心,一路走好! 张整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自已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将军可有什么烦心的事么?若是张整可以办到的,请将军示下意来。 窦冲被问得怔了一下,随后方在面上绽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笑意来,道:正是有事相托呢! 张整此时其实已经是十分地懊悔,只是话已出口,不得不听他说下去。 方才那位慕容氏的女儿 一听这话,张整头马上大了一圈。他早就看出来窦冲对这故燕公主有另样的情份,可是无论如何,她总是慕容氏宗室之女。符坚既有意厚待燕室,那慕容家的女儿身份就不是窦冲这么个小小的副将可以攀得上的,更何况 她那个贴身侍女,小将很中意。天王回长安后,会将邺都中俘获的女子分赏下来,小将想请侍中大人代为筹划,将这女子给了小将。不知侍中大人可允否? 张整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好一会方道:这这是极容易的事,我自当为将军办妥 那小将就先行谢过侍中大人了窦冲再度行了一礼,依旧转了身去,如方才一般,好象从未动过。 张整一边走,一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这双眼睛,也有看错了的时辰?想的出神,不由足下一滑,差点跌倒,旁边的从人扶住了,叫道:侍中大人!别叫了,张整定了定神道:没事! 次日大军又是一早出动,终于在日落以前,到达了灵宝县城。出了硖石谷,人人都松了口气。由灵宝至潼关,沿黄河南岸而行,道旁二崖壁立,俱是黄土垒成,古称黄巷坂。在宏龙涧以西,峻峰如削,气势雄奇,道深而狭。行至此处,慕容氏中有认识的,便指与子弟看,道:这便是函谷关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免啊!了一声,这一声之后,便是无言可对的静默。过了函谷关,即是离开了故燕地界,真正别去了自已的家园国土!只是,他们的心多少已被这一路的颠簸折磨得疲惫麻木,离开邺都时的悲情在此刻成为一种多余和奢侈的东西。于是,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平静中,他们走过了函谷关,起向了他们未卜的前途。 抵长安后半月,便是建元七年的元日。这时符坚将在太极殿朝会,册封东来之人。元日前夜慕容氏诸人早早儿更衣出直城门,经章城门入未央宫,有人伺侯他们休息。当夜漏未尽十刻时,便被唤起身,集于天禄阁下。有司早早举火,正阁前庭燎六处,皆丈六尺。这时节,雪已经化尽,还是冷得碜人,青条石板上都结下薄冰,经火光一照,润如玉质。百官臣僚都已至此处等侯贺见,他们各自攀谈,不大答理慕容氏一族,就连一同前来的故燕官吏也大抵视而不见,慕容喡等也知趣,缩在火光不到之处静侯。 慕容冲远眺着重重宫阙上的金瓯玉瓦,想象着慕容苓瑶住在哪里。初抵长安那晚,秦宫来了一名小内待,就将她传进宫去。慕容冲心中隐痛,分离时姐弟抱头痛哭的情形顿时兜上心来。突然听到身边慕容评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来了!慕容冲一惊抬头,却见几名故燕臣僚向着一个人拥去。本来阁前已经站满了人,他们不免推推掇掇的,起了一阵的骚动。 宾都侯一向安好,数年未见,您老风采依旧 宾都侯可还记得小人?当年跟着您打过枋头之役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情怯的味道,本来在往前凑,却撞到了一堵实墙似的,直挺挺的站住了,不敢越雷池半步。慕容冲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慕容垂在秦被封为宾都侯,自入长安,慕容氏多人前往他处意欲重叙亲谊,都被他严拒。慕容冲也情不自禁地往那边走了几步,慕容泓想拉住他,却让慕容评给拦了,道:让他去搭搭话。他是还是孩子,或者他不至于连个孩子都记恨吧? 慕容冲拢到近前,一个着朝服的五十余岁男子从搭话的故燕文武中间昂然而过。两侧火光燎天,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镀了一层铜红。有个胆大的上前一步欲拦,被他一眼扫在脸上,就不自觉退开两步。 慕容垂虽不为慕容冲之父慕容隽所喜,可慕容隽驾崩后,因慕容恪一力相护,与慕容喡相处得还算得宜。慕容冲小时,也被慕容垂抱在膝上玩耍过。从前除了觉得他总是不苛言笑外,倒还没发觉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慕容垂一去,燕国便即倾倒,方让慕容冲对这位叔父有了些敬意。他一时起了孺慕之心,身不由已地,跨出两步,上前跪下道:给叔父请安! 这时四下里站满了秦宫官吏,都看热闹似的拥了过来,慕容垂好不容易分出一条道,而这条路被慕容冲一跪,就生生堵死了。慕容冲看着一双青丝文履站定在自已面前,他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垂盯着他看,瞳子里阴沉沉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慕容冲鼓足勇气,大声道:侄儿见过叔叔。至长安已有多日,未至叔叔府邸请安,请叔叔容侄儿一拜!他埋头拜了下去,头实实在在地叩在地上。 可面前的青丝文履一抬就从他身边迈了过去,慕容冲有些发急,伸手去扯他朝服的袍角,可那只腿却不着痕迹地用了一点劲。这力道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慕容冲未能防备,一下子往后倒去。他脑后砸中了什么东西,好象是旁观者的脚,那人受了这池鱼之殃叫着退开,他的头就重重地磕在了石板上。他眼前黑了一刻,待再睁开眼时,所见到的,是将夜半时分的天空,几粒星子遥遥嵌在黯淡的云际。 四下里轰然大笑,一张张笑得拧成一团的面孔从他眼前转过。慕容冲心中非常委屈,忍不住想哭,就在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时,听到慕容泓吼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撞开了好几个人,一把将慕容冲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慕容冲把脸贴在他身上,合上眼,过了好一会,方才能勉强自已不大哭出声。慕容泓担忧地看着他道:干嘛去求他?咱们谁也不求! 慕容冲笑了一下,只是他自已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这时秦朝宫员被慕容泓吼了两声,自觉无趣已散开了许多。慕容喡他们这才过来,方劝慰了几句,就听得司阗高声道:上贺 诸人忙按规矩站好,先上贺表,命起,谒报,再贺王后。后再有司仪引入太极殿前东阁坐下。诣五更,秦王升殿,殿前待卫执戟成列,白玉兽口吐出缕缕檀香,袅袅轻烟在略略泛蓝的天际散开,显得十分肃穆。所有谨见者按各自爵位被谒者引入。慕容氏因未受封,因此只得在殿外等侯。不多时听得里面鼓乐大作,想是符坚已经出来了。 符氏本是氐族外虏,只是建国后,对中华文物多有仰慕,宗室中颇有好经文、手不释卷者,习儒之风较之偏居江东的司马皇族更甚,因此朝觐礼仪大多是从晋礼中照搬过来的。鼓乐声过后,有掌礼官高声道:大秦天王延某某公入拜起之类。就见得秦宗室及大臣进进出出。慕容冲在鼓乐中听到一些熟悉的曲调,心中一动,这是燕乐!当年赵灭晋,晋乐常多为其掳,后石勒灭赵,这些鼓乐者亦归石氏。再后来,石虎死,冉闵乱,慕容俊擒冉闵,入邺都,乐者便为燕所有。入燕后,礼乐渐渐融合了一些鲜卑曲调,因此与一般朝见的礼乐都不尽相同。眼下,他们却是符坚之物了。 正当慕容氏王公黯然神伤之时,便有谒者传上。及入殿,见各大臣都已跪坐于两厢。慕容喡按早已编排好的规矩奉玉壁及皮、帛、羔、雁、雉等,由掌礼侍中等传上,符坚略一过目,命收下。就着侍中传旨,封赏故燕诸人官职。慕容冲跪在最后头漫不经心地听着,偶或抬起头,符坚坐在高高的御床上,遥远得看不清形貌。张整长篇大段地念着圣旨,好一会方才念到授与官职上来。慕容喡被封为新兴侯,慕容评为给事中等等,慕容冲也没有心思去听这许多。直到最未,并无官职授与慕容冲,他年岁尚小,因此也不觉讶异,更不希罕。 张整言毕,慕容喡率族人谢恩,并诣樽酌寿酒献上,道:臣慕容喡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便四壁乐声大作,慕容冲随众再拜,符坚饮酒罢,又三拜,这方才退下。由其它臣工接着谨见。繁文缛节一丝不苛地行来,与燕礼也是大同小异,慕容冲自幼习惯了,倒耐得下性子来。只是他坐在秦臣中间,这些人大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慕容冲总觉得他们的目光中都含有嘲笑之意,因此始终低着头,不想见人。 及至赐酒饭毕,谒者跪奏请罢退!钟鼓大作,群臣复拜而出。自半夜开始忙碌,此时人人身倦力乏,都寻思着回府安歇,慕容冲更是想要快些逃开这个地方。谁知行至大殿外,却有一名内侍拦住了慕容喡,行礼后问道:请问新兴侯,那一位是慕容冲公子! 这一句问得慕容喡吃了一惊,不解其意。倒是慕容冲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慕容冲!那内侍大约三四十岁,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马上眯得看不到缝了,他躬下身道:奴婢是紫漪宫伺侯慕容夫人的,夫人想念家人,天王特准她召公子入宫一晤。 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对望一眼,想道:看来苓瑶甚得符坚爱宠。多少安心了些。慕容喡便吩咐慕容冲道:你跟着这位,他看了一眼那内侍,内侍忙道:奴婢名宋牙!慕容喡接着道:你随这位宋公公前去,小心些,守规矩! 慕容冲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入宫看望姐姐,很有些兴奋,连声答应下来。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嘱咐,让他回来后将看望情形细细说给他听,又连声叹气,说事先没有知会过一声,这时想给她送些平日爱吃的东西也来不及了。慕容冲没见过慕容泓这么唠叨过,知道他心里掂记得紧,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身边有四个小内侍跟着,看来他在紫漪宫中也是总管一类人物。宋牙领头,内侍两个在左右,两个在后面,将慕容冲环在其间。秦宫的长墙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台阙宫室延锦不绝,慕容冲走了一会,便已不辨方位。这里天已将明,晨晖涂在殿脊之上,金灿灿的,有如天宇一般。突然振翅声大作,慕容冲眼中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挡住了一瞬。他吓了一跳,站定了脚,抬起头来,只见空中乱鸦四起,呱呱叫着,穿过了一座大殿下的檐斗。那些黑影好象在他满怀欢喜的心头扇过,引起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这一停下,那些小内侍也不得不停下了,宋牙回头陪笑道:公子怎么了?慕容冲勉强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宋牙道:公子或是累了,不妨事,一会到宫里,好生休息就是了。慕容冲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不妨事的。几人再上路,行了小半时辰,只见前面草木葱茏间隐约可见一座殿宇,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宋牙便道:这便是紫漪宫了。公子请。 慕容冲被他引着进了殿中,穿偏殿过了一重回廊,方才入了暖阁。暖阁明间向东开窗,设着云母幌,下临一榻。宋牙请慕容冲上榻坐下,慕容冲心知慕容苓瑶必定在内间,十分不耐,道:让我进去找姐姐好了!不顾宋牙的阻拦就往里冲,方掀开玉珠帘,便见慕容苓瑶坐在镜台前梳妆,见到他进来,自然站起,服待梳头的女侍一旁退下。 慕容冲见姐姐面颊好似消瘦了许多,不由问道:姐姐,你过得惯不惯!那里知道慕容苓瑶神情讶然,道:凤皇,你是怎么来了?两人同一时间说出话来,彼此都怔了一下。慕容冲问道:不是你让人接我入宫来的吗?慕容苓瑶此时未施脂粉,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白,缓缓道:我没有。我入宫方才数日,那里就敢是谁接你来的? 慕容冲看到姐姐这样子,很有些不解,一指跟在自已后面进来的宋牙道:就是他! 慕容苓瑶喝问宋牙道:是谁让你接他进宫的? 宋牙尴尬地笑,好一会儿方道:夫人是明白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这宫里谁能随意召人进来,夫人自已想一想就 慕容苓瑶身子一摇晃,待女忙上前扶住了。她缓缓转了身去,对着镜子过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去吧! 慕容冲在一旁看着,心好生奇怪,便是慕容苓瑶没有召他入宫,姐弟得以重聚,这也是美事,却为何他看到镜子里慕容苓瑶的面上,成串眼泪淌下,一滴滴落在脂粉盒里。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大帐外见到符坚的情形,想到他那时的眼神,方才那宋牙怪异的笑。突然又忆起燕宫里,叔伯们身边那些身份暖昧的俊童这一切在他脑子里疯转起来。 好象有一把重锤将他的头颅整个砸开,他如被一股巨力抛到了云中雾里,两腿全站不住实地,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浑不知此身是死是活,在天在地。慕容苓瑶发觉了他的异样,自行拭尽了泪,欲要上前拉他。旁边的宫女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他方才略微醒过神来,听到慕容苓瑶惊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苓瑶此时睫上犹有眼泪,眼角眉梢却挑了起来,慕容冲从来没见到慕容苓瑶笑得这么做作。他咬唇道:昨晚熬了一夜,有些困了。慕容苓瑶道:那我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下,你看我这是糊涂了,天王定是有意让我欢喜,才没和我说就召了你来姐姐,我肚子里有点不舒服,想方便一下。慕容冲打断了她的话,挣开了扶住他的宫女。慕容苓瑶啊!了一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命旁边的宫女带他去。 宫女带着他往内室后头走,便是一个小天井,内植着三五丛红梅,都已残落殆尽,只余下数点秃蕊。过了天井,迎面是一列略矮的小屋,宫女便指给他看。慕容冲道:你可以回去了!宫女抬头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道:夫人吩咐奴婢服侍公子的。她让你给我带路,已经带到了,你回去吧!慕容冲也不看她,淡淡地道。那宫女还在踌躇不定,慕容冲便转了身去,厉声道:还不快走!他已有多日没向人发火了,这一动怒,俨然又是当日燕宫皇子的气派,宫女被他吓得不轻,匆匆行了一礼,提着裙裾就跑开了。 慕容冲见茅房对面那排屋子里有一间是开着的,便推了门进去。他张望了一下,这大约是个净手休憩的所在,虽不华丽,却也陈设得舒适,左面是一张小枰,枰前挂着一面铜镜,还熏了香。慕容冲的眼睛被墙角匮上放着的一只青瓷冰纹托盘给吸引作了,他疾步走了过去,将盘子取在手中,狠狠的往地上砸去。 咣铛!,盘子在砖上碎成七八块,慕容冲拣了一块尖锐的在手,冲到那铜镜之前。此时红日已升,彤云漫天,从窗子里投进来,将镜中的他映得肤发皆赤。他手扯开领口,颈上青色脉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楚可见。他将那瓷片薄削的边缘贴在了上面,瓷片冰凉,温热的肌肤被激得汗毛直竖。他握得很紧,感觉得到锐缘已割破了他的手掌,可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往下一拉 不!慕容苓瑶的面孔出现在镜中,她眼中的绝望让慕容冲略迟疑了一下,这一下迟疑就让慕容苓瑶扑到了他身上。她去夺慕容冲手中的尖瓷,你不能死,你住手!慕容冲吼道:你给我滚开!他用力一推,慕容苓瑶就狠狠的摔在地上的碎瓷中。慕容冲再也不去看她一眼,手中的瓷片就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你慢着!慕容苓瑶在地上膝行几步,瓷渣轻易地磨破了她裤腿,地上血迹殷然。她紧紧抱着慕容冲的双腿,高昂起头急道:我也进宫来了,你若要自尽,就先杀了我吧!慕容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道:你不一样,你是女子! 女子?女子又如何?慕容苓瑶将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撩,冷笑道:我是女子,生来下贱,所以你们想拿我送人就送人,是不是?你们是鲜卑的好男儿,因此金贵,所以受不得气,挨不得苦是不是? 这几句质问让慕容冲一时无言可对,他死死抿着唇,手中的瓷尖却是越陷越深,一滴血珠从凹进去的地方缓缓流了下来。你以为我情愿么?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呀!慕容苓瑶面上泪如走珠,哽咽道:他三番五次和我说你,我就觉得不对,我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痴痴一笑,如自言自语般道:苍天啦,我也是金枝玉叶出身的,我何年何月学过献媚邀宠手段我只盼能让他把这心思淡了,然后寻机会送消息让哥哥们将你送走就说你死了,可,可没想到他这么急!你已经进来了就没法子了! 我还可以一死!慕容冲插腿大步退走,边退边吼道:我堂堂鲜卑男儿,岂能受这等凌辱! 我也是鲜卑人的女儿,大燕的清河公主,岂能受侮于敌酋?我也可以一死,活下去比死要难上千倍万倍!慕容苓瑶扑上去,发疯似的摇晃着他的腿,十枚指甲抠得他生生作痛,可我不能一死,就因为我是大燕的公主,所以我要为了鲜卑人活下来,我要为了大燕的复兴活下来! 听到这一句,慕容冲不由得惊吓了一回,他垂下头来看着这个向来温婉柔弱的姐姐,觉得好象不认得她了。慕容苓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脸色涨红,好一会方缓过气来,面孔靠上了慕容冲的腿。慕容冲感到有冷而湿的东西一点点从裤腿上沁了进来。她呜咽着道:我慕容家自宣武皇帝创业辽东,文明皇帝败高句丽,景昭皇帝擒杀冉闵 慕容冲听着她的话,镜上被朝阳染尽的层云仿若化成那些自幼听熟的故事棘城下宇文部营中的熊熊大火;高句丽丸都被掘开的王陵,遗零的珠玉在尸骸间闪烁;还有天下最勇武的男人的头颅滚倒在太庙前的浮尘之中。 无数前辈披荆斩棘,百战建国,得来何其不易。难道就是为了在我们手上,送与旁人么?你若是认定大燕再无复兴之日,你我再无重回故土之时,那你就杀了我再死吧! 我慕容家多有强将,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子弟,我死我活不关复兴大局。慕容冲缓缓地摇头,他手愈握愈紧,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淌到了慕容苓瑶的面上。 慕容苓瑶慢慢站起身来,她与慕容冲自幼相处,已经听出来慕容冲话里的动摇犹豫。她的手一点点向上移,直至触到了慕容冲的手腕。慕容冲用力一挣,可慕容苓瑶再往回一拉,却又握紧了。若你一个小小孩童都不肯屈从于他,那他何以能相信我鲜卑君臣会甘心降伏?慕容苓瑶毫不放松地逼视着他,道:何况,只要是活着,谁知道十几二十年后,又是什么天地?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慕容冲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一松,瓷片就落在了地上,叮!的一响,清脆得刺耳。嗬嗬嗬,咆哮声吞吐几回后从慕容冲喉咙深处滚出,象伤重将死的小狼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痛呼。慕容苓瑶紧紧的抱住了他,却承不住他剧烈的颤抖,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慕容冲的面孔死死的折在胸前,双臂紧夹着头,十指痉挛的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头发成把的拔下来。慕容苓瑶掰不开他的手,只能将自已的五指覆在他的掌上,梦呓般道:哭出来吧,你哭出来吧! 可始终没有哭声,就连低沉的呜咽也渐至于没,只有一地的亮瓷,映出姐弟二人碎成千片的身影。 第三章 自建元六年秦灭燕后,江北各地渐趋安定。却还有前凉张氏,仇池杨氏,及代地拓跋氏等尚未尽数降服。就在秦燕之战未完时,本已受封于秦的仇池公杨世卒,其子纂不再向秦称藩。只是杨纂偏居仇池一隅之地,也没胆量先犯秦境。转眼就是建元七年,秦与晋战于寿春,秦军小挫,符坚一时无意东图,决心先定后方,仇池之事自不可再拖。三月间,符坚便命西县侯符雅,梁州刺史杨安,益州刺史王统,并州刺史徐成,羽林左监朱肜等合军进攻仇池。鹫峡谷一战,杨纂大败,纂叔父统本与之有隙,便投秦军。这一来,杨纂惶恐以极,终于自缚出降。符雅等人率大军押着杨氏降臣归返长安。 五月二十七,轮到张整在天禄阁当值,他于寅初时分收到军报,得知大军已过三桥,即日便可入城。符坚早有旨意,在入城的当日飨群臣及杨氏诸人,张整不敢迨慢,望了一下窗外蒙蒙亮的天色,便召了一个内侍问道:你去替我查一下,天王昨夜宿在那里?那内侍笑道:不用去查了,这几个月天王都宿在紫漪宫难道大人不知么?张整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便取了军报,往紫漪宫而去。 张整以宦官身份为侍中,常伴符坚左右,出入后宫并无顾忌,这数月也是紫漪宫常客,道路是走得极熟了,因此不上半个时辰就到了紫漪宫外。他远远见着宫前几株大槐树下宋牙正带人在忙碌着什么,这时节槐花开得正盛,一串串粉白挂在翠叶之中,甜香阵阵,扑鼻而来,胸臆间顿时甘美无比。 张整走得近了,讶然问道:老宋,你这是在做什么?宋牙抬眼见是他,举了手上的布囊道:是夫人前几日说起从前在邺城的时节,做过一味槐花糖,比之桂花什么的别有滋味,小人这才领着他们趁露水未干采下来。大人这么早有什么事? 张整道:有军情通报。宋牙看了一下他的神色,觉得不是很急,便小心翼翼地道:天王昨夜睡得晚,若是不很急的话,就请大人略等侯片刻,如何?也好,张整突然想到一事,道:我昨日也见着人采槐花,莫非都是想做这槐花糖么?宋牙一听就笑,道:那都是帮着我家夫人采的。 张整有些奇怪道:夫人要做多少?用得着这么多?宋牙皱眉缩脸地做苦相道:哪里做得了多少?就是把花心里面那一点甜水给榨出来,你说得用多少花?我们可给折腾死了。张整听了也咋舌,这东西是不值什么,可花的功夫着实不少,秦王对这位夫人的娇宠也算是前所未有了。 宋牙又接着加了一句:其实夫人要闹着做也是为了凤哥儿他吃惯了,凤哥儿要什么,天王还不顺着张整却打断了他道:你进去看看吧,虽不是很急,却也是天王交待下来的事。宋牙不敢再多话,答了声是!便往里面去。 他方走过游廊,就见珠帘一掀,慕容冲从里面出来,眼神在宋牙面上略略一转就径自走过去。 宋牙躬身退让,他暗窥慕容冲,觉得他面容比起昨日,又少了几分血色,更衬得那一双眸子,幽幽地黑。可再往深处看去,却觉得那里面空洞洞的,好似风沙散尽后的天空,苍寂得让人心里发碜。被这双眼睛扫过,宋牙觉得脸上凉凉地抽了一下。 宋牙小心翼翼地问道:凤哥儿早,方才张侍中来了,说有事要禀报天王,不知天王慕容冲也不回头,道:天王已经起身了,姐姐正在服待他梳洗。是!宋牙不敢再多话,侧身立在一边。 他看着慕容冲走远,猛然发觉他比起入宫前,身量窜高了许多,因此就显得有些单薄,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履不沾尘一般。 宋牙引慕容冲入宫,本来只是奉命行事,可却不知为何存了些愧疚的念头,因此回回见着他,都有些心怯,也不知慕容冲会不会记恨。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到里面符坚说话声,他便让宫女传话,不一会便见慕容苓瑶送符坚到帘后,莺声燕语地说笑了几句,方才放他出来。 符坚进了长廊,面上犹带笑意,见到宋牙,忙正正了容,道:张整来了?宋牙点头称是,引了符坚至前殿。张整见符坚来了,起身跪下。符坚坐床,宫女奉上一杯酪浆,他边饮着酪边听完张整禀报,再询问道:明光殿摆宴之事可准备好了?张整道:前几日就料理妥当了。符坚点头道:那就摆仪仗吧! 两人正欲起身,却见慕容冲从步幛后钻了出来。张整吃了一惊,虽然他们方才不是议什么机密要事,可慕容冲敢在符坚会见大臣时一旁偷听,这胆子也着实不小。再看符坚,却是全无愠色,他将手中杯盏放下,道:你不是要去和他们习武么,怎的还在?若是累了,今日就休息一天吧! 听到这话,张整又是不以为然地微微摇头。慕容冲这几个月得符坚允可,由符坚的近侍教以武技。这从前的敌国宗室与符坚日夜相处,又习武带兵刃,万一变生肘腋,岂不是防不胜防?可符坚对他的忧思只是一笑了之,道:他便是有心行刺,不惧一死,但慕容氏数千人可都在长安,就不怕灭族么?张整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罢了。 慕容冲身上已换了朱色裤褶服,足下蹬靴,正是要去练功的样子。他上前跪下道:天王,听方才张大人道今夜要在明光殿宴众臣,不知我叔伯兄长可有蒙恩与会呢?符坚一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笑道:他们今晚在。你是想见他们了?那也应该你今日随孤去便是了。 张整随着符坚出来时,很有些不满。秦王将慕容冲养在宫里,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也不甚光彩。宫外本有传言,这回是会见朝臣也带着他,还不知道会让人说成什么样子。张整私心觉得十分不妥,本有心劝上两句,可见符坚兴致正好,却还是叹了一口气,将话给咽下了。 仪仗备好,已是辰正时分,符坚命太子宏出章城门,至建章宫驻跸,代行郊迎之礼,犒劳北征诸将,再入城至太极正殿献俘。太极殿内也有赐酒饭之类,不过都是个样子,略一沾唇就放下。直至大礼行毕,符坚方才召羣臣于明光殿宴乐。 明光殿位于太极殿西北,隔着两重偏殿就是王后所居的椒房殿,与后宫已是不远,符坚常于此处宴会亲族大臣。此时符坚坐于前方正中的御床上,床后设紫光绨纱幄,两侧打着五明金箔扇。御床前右是一部鼓吹,钟磬琴瑟笛箫笙管埙琵琶箜篌一应俱全。慕容冲侍立在纱幄之后,透过金箔扇的影子,扫掠过殿中众人。 大殿当中的团纹赤毡上,一队甲士正挥着枪戟作大韶之舞。武士们都着锃亮的两当铠,裸露胳膊上的汗珠在顶上吊着的枝灯下闪闪发亮。赤毡两侧是朱漆盘龙柱,龙眼上各镶五彩珠,须鳞都以黄金镀成。柱上挽有绛帐,帐下是方才从冰室里取出来大冰块,冰已半溶。毕竟是五月末,时已近夏,殿中都有些闷热。 冰块后面,方才是今日奉召而来的群臣了。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殿左排的都是符氏宗室及秦国宿将;而右边,全是姚氏、慕容氏及新为秦属的杨氏降臣,两下截然分开。太子宏另有座在符坚左侧,不与臣下同例,张整是侍从之官,坐在符坚与太子之间。 殿左第一排的,是安乐公符融。符融是符坚最器重的弟弟,他大约三十余岁,长须白面,端正的坐着,气度庄重。他身边坐着的符坚次子长乐公丕盯着慕容冲看了几眼,嘴角略撇,就与符融说了些什么。慕容冲自然清楚他话中之意。 符融听着符丕的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二句便不理会。符丕好象有些不满,转了身与下首的符雅嘀咕个不休,符雅似有些不安地看了对面一眼。 坐在符丕正对面的,是慕容垂,他与右边首座的益都侯姚苌相谈甚欢,声音很大。连慕容冲都听到他们说得是征仇池之战。慕容喡正襟危坐在他左手,对着面前的一盏酒,偶尔端起来呷上一口,旋又放下,快半个时辰了,这一盏酒竟未饮尽。他不时地往慕容垂和姚苌的话里面掺上几句,见他们笑起来了,也极力将嘴角抬上一抬,而往往在他还未能把一个笑容成形之时,二人的兴头便已过去,于是他就极快地将眉梢怍拢,凝成一个似笑非笑,再尴尬不过的神情。慕容垂偶尔也和他说几句,虽还是有些淡漠,却远不如数月前的视若仇雠。慕容冲心想:看来他终于发觉,这些东来之人对他将有些助益了。在慕容喡身边的杨纂等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初入长安的燕室君臣。 后面几排的,爵位官阶都要次一些,大抵二三四人共一席,便不大看得清楚了。不过慕容冲晓得慕容泓他们就坐在殿右第三排的角上,那是引座的内侍为讨好他一早就告诉过他的。可慕容冲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已,决不向那边看上一眼,也指望着他们没有看到他。其实本是他向符坚求着来的,这时却有些心怯。 这时大韶之舞已罢,舞者行礼下去。符坚回头看了看慕容冲,随手从案几上取了一串冰湃葡萄给他,道:你看得闷了罢?大韶是庆贺大军胜归不得不演的,下面是新从江东传来的白紵舞,你或者没见过? 慕容冲接了葡萄在手,摘下一颗,去了皮,放在符坚面前的瓷碟上,淡淡的应了一声,并不答话。符坚对他这样子早已看惯,也并不要他答什么,随手掂了他剥出来的葡萄,正欲放进嘴里,突然听到下面符丕大声道:这杨定真有如此勇武么?不知有多少我大秦将士死于他枪下呢? 这话一出,他对面的姚苌马上坐正了身子,沉声道:长乐公此言何意?杨定他身为杨氏族人,此前作战不过是各为其主。今日殿中诸公,怕有半数都曾不明大义,与王师为敌过。即被我王恩威,无不幡然悔悟,改为大秦建功立业以赎前衍。这是天王圣德,我辈至福。若是以方才长乐公所言,那么他的眼光在自已身后扫了一眼,天王何必留这些人活到今日? 他这一说,殿上顿时就冷了场,众人都放下杯盏,敛容倾听。连已经走到殿门口的白紵舞女,也都在门外踌躇着不敢进来。 符坚听到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自然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杨定是谁? 姚苌行礼道:杨定是杨氏族人,年虽不长,可枪术绝伦。臣此番出征,曾亲自与他交手,因此方才便在宾都侯面前赞了他几句,却不想让长乐公听见了。 喔?符坚一听便起了兴致,道:此人在何处? 一时却无人应声,慕容喡推了推身侧的杨纂,他却已醉得有些迷糊,没有反应。他身后的杨姓族人里,一员小将起身走到赤毡上,伏地行礼道:罪臣杨定,请天王论罪。 符坚命宫女满上一盏与他,杨定接着铜盏在手,手有些发抖,可还是一饮而尽。符坚缓缓问道:这酒如何?他一抹嘴唇,昂首道:谢天王赐酒!罪民平生未尝过这等佳酿。 慕容冲见这人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眉直而黑,双目炯炯,顾盼之间,尽现勃勃英气。他此时倒坦然,并没有半点畏怯。符坚点头道:此仍酃湖之酒,真勇士方能饮之。这话一出,四下里嗡嗡有声。酃酒号为天下第一名酒,素来都是太庙配祭之酿。便是符氏王公,也没多少人能得符坚赐此酒,这回却赏给了一个无名小卒,当下符氏诸人都有些不平的神色。符丕便跪起身道:我大秦军中,猛将如云,多年为大秦出生入死,父王不赏他们,却与此人,岂不是厚此薄彼? 符坚闻言点头道:也是,这样罢我素知姚景茂自负勇略,从无虚言。他既颇有赞语,那杨定本领定然不凡,今日殿中之人,倘有不败于他的,便照样能饮酃酒一觚,如何? 这话一出,当下殿中一片骚动,符丕提襟就待起身,符融却一把按住了他。符融低声道:你是何等身份,与这小子比试,胜固无益,败则足羞。符丕听到这话,方不情愿地又坐了下来。符融又问符雅道:这人枪术倒底如何?符雅面色不甚好看,道:确是堪为百人之敌,这次北征,无人能在武技上胜过他。符融听了,掂须后顾,见诸将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唯有一人默然饮酒,似对殿中之全无用心却让符融留上了神。 他问符雅道:你看窦冲怎样?符雅思忖了片刻道:没见他二人对敌过,不过窦冲的矛术军中也鲜有敌手,应该不至于差得太远。符融听了心道:便是窦冲败了也不过一个偏将军而已,不伤体面,就让他出战罢!于是让人传话给窦冲。传话之人走到窦冲跟前时,他正提着壶倒酒,惜乎费了老半天的力,杯中依旧涓滴不见,正咬牙切齿着,听到符融之命,便将壶一掷,起身道:恰惜无酒,再好不过! 符融见他此时神情狷狂,与平日大异,疑心他酒已过了,不由担忧他能不能使出全力。可既已经说出了口,也不便再改,只得慰勉几句,让他更衣去了。 一场宴乐转眼变作了比武,胡人尚武,这等情形也不足为怪,与会之人无不精神大振。当下有侍者过来,将床榻往后移了三五尺,冰块等物也撤下,清出五丈见方的一块空地。接着便有武士抬上一架兵器,枪矛刀戟具全。 不多时,杨窦两人都更衣而出,皆未着甲,各穿胡褶服,两当短衫。二人至兵器前,窦冲选矛,杨定执枪,再并肩行到符坚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殿正中顶上吊着的两盏青铜十枝灯照在二人面上,一般的坚毅剽悍,气凝如山。在座的大都是战阵中出身,见到他们的架势,已感觉到枪林箭雨中洗练出的烈意扑面而来,都大为兴奋,个个坐得笔直。符融见窦冲气势并不弱,方才略略放心。 符坚略颔首,二人转身相对躬腰。张整以筹击碗,朗声道:一,二,三。二人退开三步,张整三字音韵未落,就见他们各自猛一抬首,四目相对,象两只猛兽骤遇山中。 杨定右足发力,身子前冲,长枪笔直击出,枪尖锐啸,重重虚影似波涛狂涌,有如蛟龙出世,碧水沸扬欲接苍天。惊得旁观之人一时间,竟不知是人使枪动,还是枪带人行,都不自觉地啊!出一声,才知此人果是名不虚传。再看窦冲却不进不退,立在原处,猿臂轻抡,长矛似极缓地一转,向杨定左肩指去,可才转到三成,却骤地加速,似根银线般绕上了那柄长枪。 这一着倒出乎慕容冲的意外,他本以为矛长枪短,杨定会先取守势,那里知道他一上来就如同出尽全力一般。而窦冲是后发制人,沉着不乱。他不由道:这人不象是莽撞之辈呀!符坚虽没有回头,却还是听到了他的话,道:他定有用意!果然符坚话音未落,那枪势一顿,急刺中的一顿让所有人心里都窒息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而已缠上了枪杆的长矛却没能收住手,向右暴突而出,窦冲大喝一声,身子往后猛昂,几与地平,终将长矛握住了。可杨定已趁这一空隙抢进内圈,枪尖上指,似蟒蛇出洞般直噬窦冲咽喉。 所有人都将一声惊呼提到了嗓子眼上,没料到不过一个照面,就已见生死。符坚也不由的作势将起,慕容冲却见窦冲眼神一煞,急道:窦将军定有奇招!他说到窦字,窦冲就已将手腕一转,长矛尖头划出一个浑然无缺的圆弧;他说到将字时,弧之终点已是杨定面颊;说到军字时,杨定枪已收回,枪尾击在矛头上。定字一出,两样兵刃磨出一声闷响,响声不大,可却似有不能为人耳闻及的余音层层扩出,将青铜吊灯震得四下里晃动,火光飘忽欲灭,座中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捂住耳朵。而等到慕容冲下面有奇招三字说完,场中胜负已决! 矛尖断飞不知所终,窦冲向后摔退数步,杨定颊上青紫了一块,也隐隐泌出血来。此时他若再上前一步,自可制窦冲于死地,可这是御前比武,定然不能如此。他犹豫了一下,向窦冲行礼道:窦将军高技,小将不敌!窦冲忙回了一礼,拖着自已没了头的长矛,颇有些自嘲道:末将已是输了,难道还能不认么? 这一场比试短得差不多是刹那便毕,却惊险万分,夺人魂魄。好在是两将都无伤损,符坚十分高兴,命人各斟了一觚酃酒,送于二人,道:算是不分胜负吧! 符坚这话,是有些坦护窦冲的意思,可在座都不是瞎子,看得出输赢来。符丕在案几上一击,杯盏摇摇欲倒,可让符融眼光一镇,却还是低头忍了下去。 接下来几场比试,来将都比窦冲支撑得长,却都远不如第一场精彩,看得人兴味索然。过了一会,年轻将领中再无人自持胜得过杨定,都不敢下场;大将又自重身份,不想与毛头小伙子争这匹夫之勇。于是待张整数过十下,只余杨定一人持枪站在灯下,神色整肃,威风十足,他便判杨定赢了。符坚对杨定再加赞勉了几句,方才命他下去。 杨定走了几步,突有一个人影窜到兵器架前,随手掂起一枝枪,抖起硕大的枪花,向着杨定击来。这人虽然偷袭,可在杨定眼中却是再缓不过,他也懒得多费力气,枪略提,轻轻易易将刺来的枪击得脱手而飞。 这枪的去向不巧正向着御座,虽然力道已弱,角度也偏,可还是让诸臣工吓得乍出一身冷汗。姚苌一时情急,将酒壶扔了过去,却在枪后落下;慕容垂从案上一跃击过,可还是抓了一个空,其余旁人都只有惊叫的分。符坚自已抓着案脚抡起,正想挡上一挡,眼前光线一暗,那飞枪已凝在半空。他定神再看,却是慕容冲蹒跚退下,手中紧握着那支枪,虎口上已有鲜血淌了下来。符坚忙扶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样?慕容冲回头轻声道:我没事。眼睛依旧看向杨定那边去。 杨定即已破去防守,长枪就毫不留情的直捣对手心窝。那人尖叫一声,坐倒在地。 杨定方才看清这人不过是十三四岁,尚未及冠,衣饰华贵。见是一小儿,杨定惩戒的心思不由淡了几分。此时四下里一片叫嚷,住手!符晖快闪! 杨定听到符晖二字,便知眼前是符坚之子,他将枪收在肘后,单膝跪下欲扶符晖起来。符晖却在地上一滚,又从架上取出一只手戟,向着杨定挥去。他这时自然知道与杨定的武功差得太远,索性也不讲什么招术了,只是乱戳滥打。杨定一时手足无措,连连闪避。 符坚见状,厉声喝道:符晖你给我退下!符晖边喘息边道:父王是说了的,这殿中人人都可以与他比试,怎的孩儿不能? 符坚气得猛然立起道:你的兵器已被杨定击落了,还有什么好比试的! 符晖又是两招将杨定逼得紧,杨定不得不躲在了盘龙柱后,他得了这一刻闲暇,方才回话道:孩儿的戟分明在手上,如何是没有了?符坚一怔,他这话歪缠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当下大殿中人头起伏,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话,有的是劝,有的是起哄,都离了自已的座位,一时间乱得没了章法。 符晖自然是耍赖,可他年纪还小,耍耍赖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连符坚都不便重责。符融看了符丕一眼,见他笑得极是畅快,心知定是他指使的。一时有些气,却又想,让符晖搅搅场,不教杨定赢得这么风光,也是一件好事,就不再说什么了。杨定耳中听到取笑之声,心知是秦臣不忿,心道:我让他们笑话几句,他们也就该气平些了。否则日后这些人借故与我为难起来,不是更糟么?于是就装作非常狼狈的样子,借着几根柱子左躲右闪。 符晖越发来劲,口中呼喝不绝,戟也使得虎虎生风,一时刺落了一颗彩珠,一时蹭掉了几片金叶。杨定在柱子后面绕来转去,做出种种叫喊,仿佛险相环生,逗着围观诸人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他见符晖已是汗出如浆,气息不顺,思忖道:差不多了,再引他玩下去,只怕他要脱力大病一场!这样一想,见脚下是一滩半融的碎冰,就有意踩了上去,假作脚下一滑,手臂僵在半空。符晖戟上弯刃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臂肌中,不过只入肉寸许,便再也无力前进。杨定唉哟!叫道:末将认输,不是公子对手!他早已将力道方位算得精妙,定能负点小伤认输了事。 哪知此时符晖眼中猛然一红,凶气大盛,戟刃在肉中一转,向着杨定心口划去。这一转,既便杨定是出生入死的人,也痛得神智丧尽,更兼见符晖那眼光似欲置自已于死地,武人遇险自卫习以为常,他再也记不得此人身份,长枪一挑,就穿过了手戟上的弯刃,直挺挺地对准了符晖的咽喉。 这变故一起,殿中人无不惊呼。符丕与符雅一左一右向着杨定肩头抓去,却差了毫厘。窦冲手往旁边一伸,想抓长矛去挑开杨定的枪,谁知却抓了一个空长矛早已放回兵器架上去。其余人隔得更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星乍现般的一点枪尖,向着符晖咽喉闪去。混沌无序的叫嚷声中,突然有道黑光冲出,仿若春日冰面上炸了第一道缝隙,却是一柄长枪奋力击至。 长枪卡到了杨定的枪与符晖的手戟相错之处,一时力道还有些不足,未能架住杨定枪的去势。杨定的枪继续往前进了一刹那,去符晖喉头不足半寸之时,终于被抡了起来。差不多与此同时,姚苌与慕容垂两人也追到两侧抓住了杨定的胳膊,杨定吓得不轻,任二人将他手中长枪夺下。 跪下!姚苌大喝一声,他往下一压,杨定就跪在了符晖面前。 方才两番惊魂,让这些久经战阵的大将们都吓得心咚咚乱跳,慕容垂也觉得杨定委实太过放肆,斥喝他道:你你怎敢在天王面前乱动兵器?你倒底是何用意? 杨定生出些委屈,脑子里忍不住冒出亡国臣子这四个字来。他一时无心自辨,正有些赌气地想:随便你们怎么编排我吧,总之不过一个死字!,却听到有个清冷的声音道:比武原是天王恩准的,他没什么罪吧? 杨定抬头一看,只见一名握枪少年站在自已面前,不过与符晖相仿年纪,且更瘦弱些,眉头略略皱着,很秀气,可梢头尖细向上挑起,又现出些锐烈的锋芒来。他环顾四下,只这少年手中握有兵器,方才挑开他长枪的定是此人了。他不由十分惊讶。 杨定知道自已方才吃痛,差不多使出了十二成的气力。这少年小小年纪,自然不能与他硬拼,却能一眼看出枪势最弱之时出手,救人成功,也真的十分难得了。 放开他!不知何时,符坚已经走下来,站在他们跟前。他对杨定道:比武是朕允可的,你何罪之有。起来! 杨定听了这话,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姚苌与慕容垂对视一眼,放开了他。他深深叩头道:谢天王!多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站在了一旁。 符丕看到他这样,不由冷哼一声,小声道:好大的架子! 符坚转了身,盯着符晖转了两圈,沉着脸,一言不发。 殿中文武见到符坚将要发怒的样子,纷纷缩回到自已的床上去。 你这是在宫里,真要上了战场,谁会让着你宠着你?符坚大步走来走去,狠狠地训着符晖,你死掉也不算什么?只是朕却没有这样丢人现眼的儿子! 符晖虽不敢抬头,可一双眼睛却转来转去,绝无服气之意,不少人都看见了。符丕偷偷向符融使了个眼色。符融略摇头悄声道:天王是被他吓得不轻,其实还是心疼他。符丕也只好住了嘴。 杨定在一边听得有些不安,跪道:都是末将鲁莽,请天王降罪!符坚站定了,面有愠色道:你又没杀了这小子,与你无干,下去罢!颇有这是我父子间事,你是何人,也敢插嘴之意。 杨定忙道:天王明鉴!这位公子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兄长,方使得末将未铸下大错他见那执枪少年方才敢反驳慕容垂和姚苌二人,又略约忆起他先前侍立在符坚御床之后,举止亲昵,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符坚爱子,便有心岔开话题,让符坚不再训下去。 那知他这话方一出口,一直老老实实挨骂的符晖猛然抬头,恶狠狠的吼了句:放屁!一个妖童也配是我的兄弟?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等待着符坚的雷霆之怒。 杨定惊愕不已,抬头去看那少年。只见他垂下睑中有郁到了极处的光一闪而过,神情漠然。杨定不由得发怔,心中只觉得惋惜,这般好的身手,这般清贵的人品,怎么会 符坚却站定了,上上下下地瞅了符晖几眼,方才冷笑两声,道:好呀!好得很!然后挥动袍袖,大踏步回到御床上坐下,喝道:来人!几个侍卫进殿跪下,本是等着符坚之令的,却见他手指在几上叩着,一时没有发话。 宫人不敢发问,臣下也不便进言,整个殿中连灯光都似乎僵住了。符晖高昂着脸,腮帮子鼓鼓的,一付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气。过了一会,符坚眼睛向着头上的吊灯看去,缓缓道:你们将他押回宫,二个月内不许他出门 众人听到这话,无不交互看了一眼,均想到:符晖方才差不多是直斥君父,符坚也象是大怒的样子,怎么处置如此之轻? 两月后让杨定去试试他的功夫,若是接不下十招,那便再关上两月,若是一直接不下十招,就一直关下去罢!符晖张嘴欲说什么,侍卫们怕他再惹动符坚,已是快手快脚地拖了他下去。 符坚言罢,又向杨定看上一眼,道:他方才欲置你于死地。你若是有一份血性,那便不能让他轻易混过关去! 杨定道:末将定然不负天王之命! 符坚点点头,向慕容冲道:你和家人久不见了,到他们的座上坐去白紵舞呢,怎么还没有上来! 慕容冲呆了一下,他本想说不的,但还是答了声是。 慕容冲一眼就找到了慕容泓等人,一步步走了过去。慕容评慕容臧与慕容泓共坐一席,二人都在一怔之后,跪直了身。慕容评动了动,让出慕容泓身边的一个位子,道:快来,一直在想怎么和你说几句话,不想天王竟让你过来了。慕容臧好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听到慕容评这么说,他也只得点头,手中一忙,竟将一块灸牛肉落到了身上,显得有些狼狈。 此时舞女在内侍的催促下排成两列舞入殿来,乐师们也回过神,赶紧调弦弄管,一时银云舒卷,锦瑟婉扬,满殿春光丽色。 慕容冲向评臧二人施一礼,道:多日不见,两位叔叔可还安好?慕容臧依然只是勉强地笑笑,慕容评却拍了拍他的肩道:长高了许多嘛!家里大小都好,都好 慕容冲与他们随口聊着,就坐到了慕容泓的身边。慕容泓却浑若无事的盯着那些舞姬,眼光生了根似的,仿若她们个个都是天仙绝色。 慕容冲有口无心的与慕容评扯着话,时不时的去窥慕容泓的神色。兄弟里面,他与慕容泓年岁最近,从小到大都极为要好。他受了委屈干了坏事,头一个找的,定然是慕容泓。慕容冲来此前其实希望慕容泓不要理他,如果慕容泓有一丝丝温慰的神色,他或者就会忍耐不住当场痛哭出声。可这时,看着慕容泓的侧面紧绷,瞳子凝定,象一具石像,他的心头却又一点点冷下去。 就在他不奢望慕容泓会看他一眼时,慕容泓突然转过脸来,慕容冲方自狂喜,就见他温凉地一笑,问道:你还是我的兄弟吗?慕容冲来不及回答,甚至来不及思索,就见到他手中举起一把断掉的矛头,耀眼的光芒顿时占满了慕容冲的视野,他似乎能感到那冰凉的锋刃已经切入了他的骨头。慕容冲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象被什么罡气罩住了似的全然不能动弹,只隐约听得到旁边有慕容评慕容臧等人低声惊呼。濒死的恐惧中,他猛然生出股气力,似乎往后倒了一下,冷流贴着额鼻直贯下胸腹,象让绝岭寒冰划过一般。 格!地一声入耳,他方才醒过神来,发觉矛头在他面前不到一寸处划了下去,重重落在床上。竹簟被划断了,就连下面垫的蒲席也破了,黄白色的草茎参差不齐地探出头来。一道如此清晰的破痕,象天堑般横亘在了他与慕容泓之间。 铛!矛头被重重地掷在地上。慕容泓依旧转过脸去,恨声道:你走吧!这句话象在山洞中的回音,一圈圈在慕容冲脑中扩开。他明白过来,慕容泓问他那句话的意思是,若你还是我的兄弟,就让我杀了你;若你自认不是了,就闪开吧! 而他闪开了。 周围有许多道目光向这边投来,慕容冲摇摇晃晃的起身,他默默地在心里道:对不起了,四哥,我不能让你杀了我,虽说我很想死在你手中。我不能让一家人为你的鲁莽而遭难。我必需要活着,在过了这几个月以后死,那也太亏了。他疾步走开,没有回头,因此也没能看到那慕容泓的眶中,一滴眼泪缓缓聚成,他没有抻手去拭,任其自行滚落。 慕容冲边走边想:那矛头当是窦杨两人比武时断掉的吧!正在他奇怪自已为什么还能够想这个时,他的袖子被人扯住了,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慕容喡。 他他就是那种脾气,你和他多多年兄弟,一块说了一会,慕容喡方才顺了气道:一块长大的,和他生什么气? 慕容冲听着他的话,并不觉得自已生气了,答道:我没生气。 慕容喡看着他,道:你可瘦多了!宫里吃得不习惯么?唉,你在那里陪陪苓瑶,她心里高兴,服待天王也用心些,对我们一家总是有些好处的。你就委屈些,再呆一阵子吧慕容喡絮絮叨叨的说着,好象他真的以为慕容冲只是在秦宫中陪伴姐姐。 慕容冲木然的听着他的话,耳边钟鼓尽消,代以弦拨凄切,埙吹呜咽。舞者敛袖,方才那般恣意飞扬,这一时却都幻灭成空。此刻的曲子是清平三调中的瑟调,仍曹植所做的《丹霞蔽日行》。瑟音极淡,一缕一缕,象根根带着刃的金丝,缠在他心上。他这时才觉得一丝疼来,好象心里最深处在滴滴的淌着血。原来如慕容泓那般恨他不死,还是拿他当弟弟看,觉得他眼下的身分,辱没了家门。而象慕容喡这种呢? 他看着慕容喡他诚惶诚恐的神情,觉得方才舞女们的白紵有一片落在了慕容喡与他之间,将他们遥遥的隔开了。那不是看着家人的眼神,那是看着一个异类,一个可资利用的秦王佞人的眼神。慕容冲骨子里泛出一阵寒意来,冷得他连脑子都有些木了。他再也无法听下去,深施了一礼,道:慕容冲谨记兄长教诲。便甩开慕容喡的手,勿勿回到了符坚身后。 在他走上御床台阶时,觉得这几步间已耗尽了全部的气力,竟踉跄了一下。一直端坐观舞的符坚仿如侧面生了眼睛似的,反手攥住他的胳膊。符坚手上的劲力透过衣袖一点点渗进他的骨子里,他慢慢抽回手去,轻声道:谢天王!然后重站回符坚的身后。他神思远驰,回想起铜雀台上的欢宴,兄弟姐妹们的嘻闹,华林苑中的游猎 数月来,每每觉得自已喘不过气来时,他就会做起这样的白日梦。等他从梦中醒来时,那濒死的感受就会轻了许多,化作一种可以忍下去的钝痛,而时日一久,便慢慢的惯了,不大觉得。此时,他觉得脑子里的记忆有如浸在水里的画似的,一点点漂开了,扭曲了,再也看不清楚。他这时才明白的知道,那一切,哪怕是最后的,最渺茫的,用来自欺的一丝慰籍也永永远远的逝去,不会再有重来的一天。 符丕推了符融一把,让他去看这一幕。 这倒是小事,符融从慕容冲那里收回眼光,又在姚苌慕容垂等人脸上转了一圈,方道:天王尽重用这些鲜卑羌人,今日又让那个杨定大出风头,全然不顾反噬之忧,这方才是心腹之患呀!符丕自斟自饮了一杯,道:叔父说的,和侄儿想的一样。只不过,枕席谗言,尽抵得过骨肉至亲,也不可小窥。父王最器重叔父,还请叔父设法进谏才是。 符丕摇头道:我们进言,你父王会以为我们自持亲懿,不容才异之士。我们谏得越凶,他越会护着这些人。 那,叔父的意思我们就耐何不了这些人了么?符丕忿然将杯盏一顿。 是,我们是奈何不了,不过,符融掂须一笑,道:却有人可以! 符丕注视着他有些高深莫测的笑意,思忖了一会,方才露出了悟的神色,道:朝中事务繁忙,是得有重臣来主持台阁了。 这句话,似与他们方才所言的毫不想干,可符融却不以为异,与他会意一笑。 一时舞乐息去,舞姬们鱼贯而出。群臣又道贺一番,便由张整宣告宴散。众人跪送符坚回宫后,就三三两两地退下殿来。此时月至中天,地上清辉如洗,夜风袭面,符丕精神一爽,道:那我今夜回去,便书奏折,朝会时叔父再敲点上几句,此事定可成了! 符融点头,道:如此甚好! 过不了几日,长安公符丕上书,说是日下境内初平,百废待兴,既然关东已靖,清河郡侯王猛便当早日回朝。却不巧凉州张天锡恰于此时有不轨之举,王猛奉旨讨凉,此事自然搁下。直至王猛连战连胜,张天锡畏秦威方盛,受封为秦西平公,凉州粗定,符融方才又提及此事。符坚却觉得关东之地新降,恐旁人不能胜任,依旧不许。又阅一年,符坚深觉革新斥旧、整饬纲纪,诸事无人能相托总揽,自已事事亲为未免有些力不从心,终于下旨,传王猛回京,就以符丕代领冀州。 符丕至邺,与王猛交接过,向他细细陈述了朝中情形,再三托付他防备那些异族降臣。王猛当面只是说些套话,心里却已深为警觉。不几日收拾清爽了,便带了护军侍从往长安而行。 第四章 王猛这次回长安,并没有用上全副卤薄,只带了二三十骑护卫,两个小僮,再就是一个幕客随从。一路上轻车简行,察访民情,不多日就将至长安。已是七月,早稷将熟,一路上都见丰收景象,使得王猛心情颇佳。 长安于西汉末年毁于董卓之手,之后魏晋两朝转而经略洛阳,于是就一直没回过元气来。至晋永嘉年间再迭经战火,宫室残损得百不存一,民生已是凋疲之极。好容易轮到氐秦建都于此,却又遇上符生当道,残虐得毫无人性。总算是符坚即位,劝农课桑,锐意图治,十年下来,才依稀又见着些当年大汉帝都的一二成景象。 譬如说他们眼下走的这条道,前年王猛出关时还泥泞满地,两年不见,已是扩宽辗平,又植下夹道杨槐。时当盛夏,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车身走得很平稳,让王猛生出些困意来。他合上眼略睡了一会,就被人叫醒了。大人,天王又遣使探问了! 王猛一惊而起,忙整了整衣冠,外头就有人撩起帘子来,却是个二十六七的儒生。他右手忙着将葛衫从肩膀下面拉上来,左手扯帘子,显得有些狼狈。王猛皱眉道:你这个陈辨,就热成这样子?亏还是读书人,不讲一点体统那儒生陈辨倒也不怎么怕,嬉皮笑脸的道:大人却不知,学生这不是在怕热,是晒书呢。王猛一怔,只见他拍了拍肚皮道:今日可是七月七,家家晾晒衣物,学生这一肚皮书,怎能不晒上一晒?王猛不由失笑,推开他的扶持,下了车。 秦王来使在外面候着,忙行礼道:天王吩咐:这两日暑气重,大人正午不要赶路了,前面就有驿站,请大人过去歇两三个时辰,待过了申时,再请动身。 自入关以来,符坚就不时地问候行程起居,王猛虽几番申言不必,依旧是一次次地来,离长安不过半日了,还要让人走这一趟。王猛着人打赏过来使,却没有立即上车,撑着腰,在浓荫地上略略踱步。眼前禾谷将熟,黄灿灿地不见边际。风过处金浪翻滚,麦香扑鼻,几个农人的身形出没其间,一个年过半百,另外几个是青壮汉子,看上去象是一家父子兄弟,正在开镰收割。 陈辨一旁不停地拭汗,直至袖子湿透了,实在忍不住,方悄声问王猛:大人,我们是不是得动身了?王猛喔了一声道:正是,走吧! 他方说出这两句,就听得有人大声叫嚷着什么,回头一看,却见十来个人跑过来。领头的手里挥着一杆耙子砸到了年老农人头上,那人一下子倒在了地里。 儿子们惊叫着举镰刀冲上,两下里斗成一团。后面又跟着跑出些人来,也执着棍棒之类,插了进去,竭力欲将两拨人分开。可那寻衅的人极是凶狠,反将劝架的也一并毒打。一个儿子背了老父撒腿就跑,看到王猛这边人多,又骑着马,便往他们这里奔过来。王猛向身后护卫们扫了一眼,护卫们会意,冲上去挡住了追来的人。 王猛本以为护卫们收拾这几个农人是轻易而举的事,谁知过了好一会,他们还在缠斗个不休,直到护卫拨出刀来,方才砍伤一人。那人仿佛是个头领,他一束手,旁人也就泄了气,三五下就都被打倒。护卫们将这些人提起,一一扔到王猛身前。 那领头打架的大约三十多岁,生得精壮结实,满脸横肉,虽然力不如人,嘴上却没闲着,叫骂个不停。起先力图制止互殴的那拨人也跑了来,其中一个看上去老成些的上前连声道谢。 王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道谢者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位先生是 陈辨看了一眼王猛的神情方大声道:这位是清河郡侯,大人问话,你们好生答就是了! 这人大约也不知清河郡侯是何等官爵,不过听到是一位大人,便忙不迭地跪了下来,答道:小人无礼了。小人是这里的里正,这突屈氏与樊氏两家宿来有怨,不想今日就打起来了,扰了大人。唉,自打鲜卑人迁来后,这种麻烦就多了他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王猛一头雾水,好一会方才说明白个大概。好象是这挨打的一家子姓突屈,是前年从关东迁来的鲜卑人。里吏按朝庭的章程,划了些荒地由他们开垦。开出来的这块田亩产六斛有余,便叫这姓樊的十分眼红。 樊氏一家,是跟着高祖皇帝打过天下的,今日带头打架的樊五,在军中当过小校,后来伤了腿方才回乡。樊家在地方上势力不小,便强抢了这块地。突屈氏自然不服,官司打到乡里,又打到县里,结果是勒令樊家退还田地。樊家不忿,就打上了门来。 他说话间,那受伤的突屈父子两人也过来跪下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王猛听了缘由,觉得是桩小事,但鲜卑迁入之民与关中百姓之间定然有争利之处,却是不得留心处置的。他随口问樊家的人:地是人家垦出来的,你们为甚么不服气? 那樊五的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突屈老汉的面上,轻蔑地道:老子一家为大秦流血送命,打下来的花花江山怎么就该让着这些鲜卑白虏?他们不就仗着将女儿让人睡吗那突屈老汉拭去面上的唾沫还极力忍着,可他儿子却大吼一声就扑了上去,樊五也是打挺跃起,两个人你扎我喉咙,我抠你眼睛,滚作一团。 住手!护卫们又上前拳打脚踢,方才将两人分开。人虽然分开了,可各自口里叫骂不停,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 王猛皱眉,瞅了一眼里吏,里吏方才有些为难地道:这位突屈家的女儿,眼下是窦偏将军的二夫人。王猛一听方才恍然,难怪突屈家的官司打得这么顺利,自然是朝里有人关照。 却听得那樊五继续骂道:不就仗着张白脸吗?男的女的全舍得卖,如今天王只晓得屌快活 掌嘴!王猛听他话里辱及符坚,不由大怒,喝了一声。护卫马上扇了樊五一个耳光。这一掌手劲极大,顿时把他打得口吐鲜血,好几颗牙齿都混着血沫吐了在地上,再也出声不得。 陈辨向王猛低声问道:要不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王猛摇头,道:不必了,我们走! 他方欲上车,却又停了下来,向里吏道:此人目无君父,你可知该如何处置?他语气森冷,里吏吓得一哆嗦,磕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 他再抬起头来时,却见王猛登车,随从上马,已是走远了,只余灰扑扑的飞尘腾在他们眼前。 王猛一行入了长安,就遇上符坚遣人传话,让他先去休息,明日再进宫陛见。王猛不肯,道:从无臣子奉召入京,先归私第的道理。只打发了同来的人回府,陈辨是个不肯受拘束的,说是自在长安有房舍,不用到王府里住了,王猛也就由他。 王猛跟着内侍入宫,却早有人备下清水酪浆服侍,自然是符坚料到他定会入宫方作此布置。不一会净过手面,换了朝服,便往符坚日常会议的金华殿谒见。 通报后,马上有人传他进去。进得殿来,只见符坚坐于床上,倚着一只清漆小杌,俯身在看案上图纸。床边一盏立俑烛台,蜡烛烧得正旺。烛光投在围于床边的符融等人面上,将他们眼珠上蒙着的血丝照得清清楚楚。张整另坐一枰,执笔疾书,将君臣议论的话一一记下。王猛两年不见符坚,此时忙跪下欲行大礼,符坚却招手道:别行礼了,快来快来 符融笑道:天王也忒性急了,景略方才回来,就拉着他办事。符坚也不抬头,依旧看着手上的图纸,道:让他回来自是拼死力干活的,难道是让他养老的么? 殿中人一时俱笑,方才展了一下倦容。王猛过去,看着那图纸,却是长安西北舆图,由泾水上游划出一道线来。王猛只看了一眼,便道:原来天王是想重开白渠么?今年年成甚好,正宜如此。 这白渠仍是西汉太始二年开凿的,由谷口郑国渠引泾水北下,至渭南下卦镇注入渭水。沿途二百余里,灌溉良田无数。只是战乱频发,陂竭岁决,不堪再用。关中气侯涝旱无常,想来符坚是有意疏浚旧有水道,以利民生。 王猛一看图纸就明白,让张整与符融等人咋舌不已。符坚却浑不觉异,皱眉道:他们划算过,说要三万劳力十个月,方能重疏白渠。只不过,近年战争募兵颇多,只怕民间会有怨声,你看 王猛思忖了一下,向符融望去,问道:那安乐公的意思呢? 符融道:能保今后旱涝两收,想来京辅之民也不至于有什么怨言罢!开渠于农事,仍是事半功倍,总得要人出力吧? 这倒不然,王猛不再看图,道:也不必非得征用民夫不可。 喔?符坚抬头看他。 王猛胸有成竹地道:长安各豪家所圈庄园中客隶尽不止三万,天王何不用之? 符坚与符融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其余臣工在一旁也忍俊不禁。 王猛见此情形,好一会方才悟了个明白,自嘲一笑道:原来天王是做了套子让臣钻的。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得由张整解说道:天王早有此意,却忧心各家多是旧臣勋戚,告苦求情的找上来,不好应付。因此才专等大人担此重任呢! 王猛连连摇头道:看来我这恶人可是做定了! 正是正是,符融起身拍拍他肩道:即是你说出口的话,哪里还能推到旁人身上去,就等着招怨听参吧!嗯趁着还没忙起来,明日上我府中,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由符融领头,议事人等便向符坚行礼退下。 符坚看着张整收拾桌上卷宗,按了一下发胀的眼眶,道:不想又弄一大群人吵闹,朕只备了小宴,你与朕数年未见,小酌上几杯如何? 王猛却道:天王怕是忘了今日是七夕之夜,民间乞巧守夜甚有奇趣。臣离长安数年,很想在闾市里游玩一番,天王可有雅性与民同乐呢? 符坚精神一振,道:极好,朕是有些时日未出宫了还不是你左一道谏表又一道谏表的,让朕畋猎都不得尽兴。难得你有此议,自然要去!张整,你去唤几个侍卫跟着出去! 张整听了手上一慢,显然是有些所料不及,似觉不妥,可看了看王猛的眼色,还是应声出屋。 符坚与王猛聊着些军事民政,王猛道:天王,目下境内初平,百姓疲累不堪。只怕要歇上几年,少言军事。 符坚听了,默然一会,方才笑道:这个自然。 这时便听张整在外面道待卫已经待令。自有宫人过来服待两人换了袍服。符坚戴着顶帻巾,着绢袍,扮作个富商,王猛却穿成儒生模样,两人相见哈哈一笑,便出殿来。 殿外十来名待卫各自状成寻常仆佣,他们大都形貌魁伟,恐怕走出去会有骇物议,因此多以风帽挡面。这夜天色晴朗,白日里的热气尚未尽数散去,风吹在身上,略带躁意。抬眼便见天河横亘,似万千碎钻串成的宝链静静躺在墨玉妆台之上。满天星光撒下,人人都蒙上一层黯淡的银辉,有了些神密莫测的意味。一个身形瘦颀的侍卫上前跪下道:请天王起驾。 这人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稚嫩,仿佛才十五六岁。王猛有些奇怪,符坚的近待中怎会有如此年幼的?再看符坚的神色,似笑非笑,有些古怪。王猛以为他会问什么,可他却只是道:好,起驾罢! 他们合乘一辆去了华盖的马车,众待卫步行围在前后,穿过华阳街,便往横桥而去。华阳街直通横桥,大汉盛世之时,横桥仍是西域商贾入长安的必经之路,因此各市多夹街而立。长安九市,六市道西,四市道东,楼毕重屋,日输万缗。当年盛迹数经烽烟已不可考,眼下虽也有街有市,却是几番重建而得,位置方圆都大有变动,不过借用古名而已。 只是当他们一入东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长安。市中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两侧商肆拥仄,招牌林立。虽然天已黑透,可门门火炽,户户灯明,将争执交易之人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一入屠市,马车就被人流挡住了,再也行不动,符坚与王猛只得下车徒步而行。 待卫们尽力围成一个不显眼的圈,将他二人护在中间,可一波波的人潮涌过来,这圈子常有些岌岌可危。转过一条街,却是卖瓜果的,黄杏成筐卖得正旺,店前人头攒动,荔枝龙眼也有不少人问津。粮市上,大小豆,瞿麦,山提,赤小麦,旋麦铺得到处都是,还有卖枸酱的,打着招牌号称醯酱千瓮的,端的是目不暇接。 王猛忽见有一家正在收芜菁,见收来的菜已堆得山高,老板娘尤在不停地与农人交易,便上前问道:这是蒸干了做菹菜的么?能卖出这么多? 咱家在做这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多少价还没有数的?别再哆嗦了,再加一匹绢,爱卖就卖,不爱上别人家去!老板娘脆生生几句和人将卖买敲定,方才回过头来,冲着王猛一笑。这妇人虽说也有三十开外,可火光下乍一看,却也丰颜韶鬓,颇有几分姿色。 一看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老板娘目中甚有嘲笑之意,道:这么多芜菁,若是做菜三五年也卖不去的,再说您看这么老的菜,还怎么蒸?是剔籽榨油用的! 王猛听了不由面上发赧,符坚在一旁哈哈大笑,他这一笑,中气十足,便引得对面小楼平台上有人探出头来。那人执扇掩面,只将娇颜露了小半,恰如月隐云端,花斜雾下,引得让符坚凝神去看,不知不觉就敛了笑声。这女子见他盯着自已,显然有些不乐意了,随手取来什么东西往下一泼,只见得当空晶亮亮的一片光幕,向着符坚兜头罩下。他方欲躲避,已是头面尽湿,鼻中嗅得酒香扑鼻,显是挨了一杯守夜祈福的水酒。 当下里连王猛在内,尽数看着符坚的神色,吓呆住了。只那老板娘不晓得利害,卟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她这一笑,王猛也憋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今夜七夕,能得美人赐酒一盅,天先生真是何幸之如也! 听到这话,符坚方才摇头苦笑。老板娘忙从身上取了一条汗巾,给符坚拭着,道:我家还开了间小馆子,几位都上馆子里坐坐,头巾我拿去洗了,一会就烘干给先生送来!经她这一说,众人方才发觉紧邻着隔壁有家朱氏酒馆,想来这老板娘就姓朱了,见她如此热心,于是也不推辞便进了进去。 进得屋来,见靠左手窗下一道长炕,摆了七八张几案,此时并无旁的客人,还算清静。右手是柜台,有个掌柜模样的趴在后头。老板娘一进来,就拎了掌柜起身,还睡呢?客人上门了,快来招呼!掌柜显是被老婆训惯了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抹桌子,又问点什么酒菜。二人落座,待卫们窗下站着。扰过一阵,酒菜上齐,方才能安静说话。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道:竟是正经的邺中鹿尾!符坚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几年战乱一止,道路立通,货殖交易畅利十倍不止。长安能有今日,卿着实居功厥伟呀!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灯光作纬行人为经,织就一幅盛世风情图。远离着这凡间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遥远的两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希望与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长安时见着的那些荒原废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汉人,自幼从师习那经略天下的大业。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汉人,却生于这外族入侵战乱频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问于老师道:我辈习经文本是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当今晋室积弱,胡虏横行,这一腔报复怎有施展的余地? 老师将手里一本《孟子》翻了好几页,看了一会,方道:似你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处!便起身而去。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师撂在床上的书,打开的一页上头一行正正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师当时的意思直到恒温招揽他,而被老师劝阻时,他方才有些了悟。原来老师的不言之意是既然兴复已不可言,那么被东渡豪门留下来的百姓,终要在异族的枷驽下存活下去。此时,所谓中华正统,所谓士子骨气又用什么处呢?若能让士民活得略好一点,或让战乱早一日平息,休说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这样的志向投到符坚麾下,却没料到符坚言听计从,视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勋戚大臣斥骂围攻,都得符坚一力回护,委以重任,以至于一岁五迁。自古君臣际遇,鲜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军威强盛,欣慰之余,又总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难道今后,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为自已早将什么胡汉之别忘的一干二净,但是这种念头却总会在他最料不到的时侯,比如面对这物丰民殷的情景时,骤然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将杂念从脑子里赶走,道:遍数百年来群雄,论雄才伟略,或有石勒等辈相比;勇武善战,冉闵之流可敌。然而天王视天下为自任的胸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这方才是大秦兴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时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战,乱世之中,汉人百姓命贱如牛马,常自觉不忍;再见冉闵杀胡,其状之惨更是让朕于今不敢或忘。符坚以筷击碗,望着窗外,湿发在风中极快干去,他慨然道:那时朕想,符坚若能得一地,当视此地百姓皆为朕之子弟,无论何族何氏,都能安居乐业。得位数载,今思此志,总不免愧疚呀! 他这时有些动情,目中隐然潮湿。王猛心中一热,将午间之事说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难测,鲜卑羌人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恐怕会有心腹之患、萧墙之忧。望天王三思! 符坚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记得,当初氐豪辱你,说什么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时,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这句转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发窘,连摇手道:当时年少气盛,惭愧惭愧! 符坚却低声吟道: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罢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柜抬头张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难为天王竟还记得,王猛喝下满满一盏酒,将苦涩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当年性情,也亏天王受得了,若是换了旁的君王,这大好头颅怕早已不在臣颈上了。 符坚喟然叹道:当初朕若以亲疏视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难道真不知这其中差别么?王猛随符坚多年,见状知他有些不快,心头不由一沉。这些话他本是打算过些日子,慢慢进言的。可今夜两人同游,言谈着实融洽,一时竟脱口而出。不过即说出来,自不可就此罢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乱世中,身无所依,只好比作飞蓬浮萍,唯附于有道之主,方能扎根生叶,成就一番事业。而如慕容垂姚苌等辈,熟谙军事,智略深沉,又曾为宗室人主。彼非慕义来归,不过是穷蹙而降。今天下板荡,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易地而处,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么? 符坚听了这话,低下头去,好一会无语。手在几上叩着,嗒嗒有声。他身边的一名侍卫似乎不安地动弹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坚慢慢抬起头来,道:你当初求刀于慕容垂之事,朕从未问过你半句,你自已可记得?这一下,卿换作了你,语气已是大变。 王猛心头一紧。当初他出关灭燕时,曾向慕容垂求刀,说是睹物以便思人。慕容垂不能相拒,贻以身上佩刀。他再令人执刀与慕容垂长子慕容令,诈言慕容垂悔奔于秦,令他逃归燕国。慕容令信以为真,当既返燕,后为燕主猜忌,死于非命。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缚请罪于符坚,符坚宽宥,待之如初。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阴毒,大失风范,只是符坚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这时蓦然被揭了了出来,他不由失措,一时无言以对。 符坚神色冷然,一字一顿道:卿是汉人,一样非我族类。朕能用卿,难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权柄,王猛蓦然睁目,手撑着案几,声音似是无法自持地发抖。天王若以臣为这等心地,臣自当上表辞归! 符坚也失悔方才话说得太硬,方抚慰道:朕怎么疑卿?是朕失言,此事重大,容后再议。 这话说罢,王猛鼻息粗重,显然心气未平,良久方才静下来。风透窗而入,吹得他们面皮上凉丝丝的。毕竟夜已深了,露气渐重。 砰!地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有人闯了进来。来人一巴掌拍到柜台上,吓得掌柜猛往后一靠。 又打磕睡?不怕我朱大姐过这边来按察么? 王猛一听这声音好熟,再一看,那人乱披着件葛袍,髻散发乱,不是陈辨又是何人?他正忙着和掌柜的打交道,全然没留心王猛这边。 紧跟着老板娘就跑了进来,抓着他两手左摇右摆,笑得合不拢嘴,道:陈兄弟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房子这两年都给你留着,可没舍得租给旁人!看看,还好还好,没掉肉,只是晒黑了点儿 掌柜的在一边憨憨地笑,已是端了酷浆给他。他接到手里方要喝上一口,外头有五个娃娃一拥而入,一个小的跌在门槛上,另一个让他绊倒了,三个大的不管弟妹,冲上前去抱了陈辨的腿。陈大叔回来了,陈大叔回来了酒馆中顿时就如同飞进了七八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 老板娘往左瞟了一眼,陈辨极精灵的,已知其意,忙一手提一个,肩上再坐一个,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大叔带了好东西来,你们都唱歌给大叔听,谁唱得好就有赏跨门槛时,俩小的脸上泪痕犹存,却一右一左蹿起来攥了他的衫角,被他带出门去。从背后望去,浑如一株树上结着五只瓠瓜,就连王猛满腹心事的人,亦不由一乐。 那掌柜的夫妇也跟了出去,外面便传来小儿椎嫩的歌声。陈辨和掌柜的两口子,还有些邻居都在一旁说笑。好,这唱得好!不准捣不准翻,唱过歌才有赏 王猛一时被他们吸引住了,听着听着,嘴角微露笑意。过一会,轮到一个孩子时,他唱了好几首,都是头一句就被打断了,不算不算,这支已经唱过了。他想了一会,方才嘻嘻笑道:我想到一支了!然后便放声大唱起来:一雄复一雌,双飞入紫宫 这歌一出口,顿时惹来众人哄笑,一下子就淹没了他的歌声。老板娘嗔骂道:你这小免崽子,上那里听来的,晓得什么意思么?乱唱那孩子大约是被母亲拧了一下,哇哇地哭。陈辨将取了糖果,哄得他收了声,方问老板娘:那歌谣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又是格格笑了好一会,方低声说了什么,引得陈辨爆出一声大笑来,道:我今日在路上也听人说过,还有点懵懂,这才明白了。 王猛突然觉得有什么事物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一惊抬头,只见立在炕边的侍卫手扣窗棂,臂微微颤拌着,仿佛突染重恚。此时天上一抹薄云,将群星掩得不复能见。那侍卫抬头看天,风帽上的围裙滑落,露出他侧脸的轮廓。丰额隆鼻衬在昏昧的四方夜幕上,仿若是用水银划出,泛着冷而黯的光芒。他再向符坚看去,却见符坚盯着那侍卫,眼神清透,仿佛无思无虑,唯有怅然之意。 王猛耳中听到那老板娘还在絮絮个不休:咱们这天王,什么都好,就是好色这一桩!便有邻人凑话:真是的,喜欢女人也就罢了,连男人都要,想想不觉得恶心么?你们说这,这男人和男人,到底 他心中吼道:住嘴! 这有什么稀奇的?陈辨打断众人言语,道:史曰:自古征色,无不是雄胜于雌。前有鄂君绣被,后生子瑕余桃,既见龙阳泣鱼,复知董贤断袖。今有大秦天王不用看,王猛也想象得出他这时摇头晃脑嘻皮笑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陈辨马上住口,探进小半边脑袋瞅了一眼。王猛眼角余光见他嘴巴张得老大,一缩身就退回去,接着就听得他唉哟!乱叫,好象是摔了个筋斗。 陈兄弟,你这是上那去?老板娘惊讶万分地问着。陈辨结结巴巴小声道:我累得很了,啊,那我睡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跑得远了。老板娘在后头追着道:房子都两三年没收拾了,你总得让我上去铺张席吧 那侍卫重又站得笔直,他方才扶着的木框上,五个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清晰可见。符坚起身道:朕有些困了,回去吧!言罢拂袖而起。一行人随着他出店去,打赏给掌柜,大喇喇推开聚在店门前的人,疾步走开。 各位先生等一会,头巾已经烘干了,小人这就去取掌柜跟在后头喊着,小儿们含着糖果,还在含含糊糊地唱着儿歌,他们走出老远了,那歌声还一句句钻进耳朵里,竟挥之不去。 他们步行前往寄车之处,这时虽已夜深,可市上依旧人声鼎沸,牲畜哀叫声和讨价还讨的嚣哗混在一起,令人耳中糟乱。在车驾勉力从畜群中挤过来的当儿,符坚饶有兴致的和一户屠家谈起宰业的入息。那屠家一面从羊群里随手拖出只羊来往案板上掷去,一面颇有些自傲的道:若是一万钱投在养畜上,或是贩畜上,年利不过二千你还不老实!他被羊的后蹄蹬了一脚,两眼一瞪,挽得老高的袖子黑油油直泛光,随手一操,尖头雪亮的刀片就往羊喉上划去,毫不停留的向肚皮上一拉。他手上熟极而流,口里也不含糊,我就凭这把刀!一年也能挣二千着! 羊蹄子一蹬,马上不动了。刀改剖为剔,头皮肉各各分得齐整。鲜血直到此时方才顺着案畔的深槽淌上了街,街心沾脚,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血脂积成。一只小羊羔子从畜群里闯出来,叨了方才所宰之羊的皮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呜呜有声,竟如儿啼。突然一声长叹,直如凭空洒过霏霏细雨,腥浊的气息顿时一清。王猛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之处,立着一名道人。这般大热的天,道人竟裹着一袭鹤氅,羽丝微颤,似一团霰雪笼在他身侧,只看了一眼,王猛通体都生出泌凉之意。羊只都要趁夏后初肥宰杀,若是一入秋,旧病复发屠夫犹在与符坚高谈阔论,可声音却渐不可闻。 在那道士正与一名待卫在交谈,其实也隔着甚远,可他们的声息却一字不漏地传入王猛耳中。道长是为了羊而叹息么?犹存的童音却漠然冰凉,王猛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正是那名待卫。 道人只为长安而叹!这座长安,数百年前,容下过更多生灵或喜或乐,然后又经过无数兵刀战火。曾有血流飘杵,哀鸿遍野,火盈宫庑,户不盈百的时侯。可你看这不转眼间,无人再记得。有了一日饱暖,便浑不知身是过客。道士已察觉到王猛的注视,向他一笑,那双瞳子深得全不见底,却又好似透出无形的光来,一时竟似将他照得通透,王猛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那道长是为了血火中的长安而叹,还是为了眼下的长安而叹呢?待卫显然并不满意道人的回答。 不,都不为!道人指着那羊羔道:这长安在人心中,固然是富乐之都,可在这羊眼里,却胜过修罗地狱。只为一时口腹之欲,一时派遣之兴,也不知犯下多少罪业,一日日积了下来,终于到了报时,于是毁了,于是又修了,然后再焚了许多次后,终至湮灭而去。 道长这话倒近于释家的因果,待卫道:道长是说长安还会遭遇灾殃么? 不知公子拿道人当作什么?能掐会算的仙人么?道士哈哈一笑,方才的一丝郁意顿时不见,道:佛也好道也罢,为得不过是泯去尘心苦恼道人不过凡物,与公子相遇,也是有缘,唱几句歪歌送公子罢!他抬脚便走,氅羽翩然,仿佛他不是在走,而是扇翅飞去。歌声游丝般钻进王猛耳中,全然脱略音律调门,透着股悲悯之意。 凤凰凤凰栖阿房,一日万羽聚长安。万翠萧萧千红起,五将之后生死长何知它乡是故乡道人也不知是如何走得,在这万家灯火肩摩臂擦的街上愈行愈快,雪粉般消溶不见。 道长道长!待卫好象还有什么想问,追赶而去,可马上就迷失在人流之中,困惑地东张四望。他的叫声一起,顿时将几句歌给掩住了。王猛隐约觉得那是极要紧的事,一时茫然。他听到咦的一声,掉头一看,发觉符坚也瞧着道人离去方向,神色有些惊疑。屠夫亦是一脸正色,道:那是王嘉仙长,前面菜市上宋家的娘子无子,就是被王仙长指点了几句,方才生了个大胖小子的。 喔?符坚笑道:这道人倒有些意思,哪日请来聊聊。 这时车驾已备好,依旧是王猛与符坚登车,余人挽牛跟在下面。经了几番事,王猛心情与来时不啻天壤之别,符坚也倦了似的不发一言。二人沉默无语,偶有未熄的灯火,从门缝窗隙中透出,在他们面上一晃而过。 王猛向车外看了一会,想从默然踏步的侍卫中找出那个有些单薄的身影,可人人都已挂好了帽上垂裙,一时也辨不出来。王猛收回眼光,极微声道:天王,你可还记得那歌谣吗? 喔?符坚合上眼,背靠在车褥上道:是那句凤凰凤凰栖阿房么?阿房宫中将有凤凰来朝,这可是祥瑞吉兆呀!古人道凤凰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明日当令人在阿房宫里遍植竹梧,以待神鸟。 王猛耐心地等他一口气瞎扯了这么多,方才道:天王心知臣指的是那一句。流言蜚语,谤毁圣誉,千秋之后,史册有玷。天王难道就半点也不在意么? 既然卿这么说,那你明日就让人搜捕全城好了,将那编出来的,传唱过的,一并斩首便是!符坚依旧不睁眼,微微含笑。 王猛本有一肚子谏言要说,可让他这话一堵,又尽数噎了回去。 圣誉?过了好一会,符坚突然开口,嘴角略略翘着,有些诮然之意。什么子暇龙阳的汉人的皇帝都不在意这劳什子的圣誉,朕倒为何要在乎了? 王猛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余音极快地淹没在了车轱辘咣咣的转动声中。 车子先送王猛归他在宣明门的府第,后载着符坚回宫。在掖庭门换了步舆,径往紫漪宫来。宋牙远远地就在宫门口望见了,一抹额上的汗,躬着身跑上来道: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夫人早已等得急了。一面扶了符坚下来,一面道:凤哥儿呢?虽说是问了这么一句,可还是一眼就抓到了他找的人。 慕容冲推开他抓来的手,摘下风帽扔在他怀里,问道:姐姐还没睡下么?宋牙道:还没呢。正炖了燕窝粥等着,市上又乱又脏,怕天王和凤哥儿都没能吃上什么他嘴里唠叨个不休,已是引了两人入前殿,又转向阁楼里去。 待他撩起阁楼的帘子,慕容苓瑶在内面闻声而出。她早已卸了日间装束,只一件纱衣裹在身上,头发松松地挽着,通体上下,除了一枚玉簪,再无饰物。可素面妙目于灯下一现,已是媚态横生,较她两年前的纯稚之态,又别有一番风情。 慕容苓瑶手里捧着衣衫,后头跟出一名宫女,捧着食案,上搁着两只白瓷碗,腾腾地冒着热气。她嗔笑道:才回来?更衣再上床!在外面怕不跑出一身汗来? 符坚与慕容冲自然依令而行,忙了一阵子才坐在了床上,用过羹,慕容冲突然道:姐姐,今日是翰叔祖的忌日,往年都要祭上一祭的,姐姐可有准备?慕容苓瑶似是怔了一下,可马上顺着慕容冲说下去,道:七夕之夜,这么好记得日子,那里忘得了,已备妥了,还怕你回来迟了呢! 符坚在一旁听得一怔,问道:哪位翰叔祖?却又想起了些影子,道:是灭高丽的慕容翰么? 慕容冲突起身给符坚俯身行了一礼。符坚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起头来,面带戚容道:这是代翰叔祖父谢天王的。原来连天王都知翰叔祖的事迹,翰叔祖死后有灵,也当欣慰。慕容苓瑶在一旁道:我姐弟二人在宫中私自设祭,未蒙天王恩准,望天王恕罪。 符坚自然不会加罪,拉了她坐在身旁,道:朕虽略有所知,却也不记得详情。你们慕容氏先祖众多,为何单为慕容翰设祭呢? 慕容苓瑶将螓首倚在符坚肩上,柔声道:只为他才高命舛,因些我们做后辈的,也常为他不平呢!她使了个眼色,一干服侍的人退下。 慕容冲将灯上的档板拨了一下,屋里顿时暗了许多,他方才一一道来。原来这慕容翰仍慕容廆之庶长子,性豪雄,多勇略,素来为弟弟慕容皝所忌。皝即位,他惧为之所害,因此逃奔辽东段氏,段氏疑之,乃逃于宇文氏,又不相容,不得已,佯装癫狂,方能保得性命。后慕容皝惜他才干,着人召其还国。起先言听计从,一战克宇文部,二战破高句丽。慕容氏在辽东的基业以此二役奠定。谁知,功成不久,慕容皝竟信小人谣琢而赐其一死。 翰叔祖死前有翰怀疑外奔,罪不容诛,不能以骸骨委贼庭,故归罪有司等语。慕容冲双手搁在案上,垂着头,幽然一叹,道:以他的才干,不能容于本家,又无法取信于外族,一生颠沛流离,最后竟是这般下场,真正令人齿冷。从前我与兄弟们谈论此事时,总说他说到这里,却住了口,好似有些犹豫。 符坚听得入神,问道:说什么? 慕容苓瑶在符坚背上敲了两下道:那要天王不加罪,他才敢说!符坚攥紧了她的拳头,回首笑道:捶得舒服,再捶下去?慕容苓瑶摇头道:让凤皇来吧,他手劲大些。慕容冲应声过去,给符坚揉着肩,符坚道:既挑起话头,说明白好了! 慕容冲方才接着说下去道:我们私下里说,如今这年月,君无才,因此杀臣;臣惧死,因此弑君,互成因果。遂教天下,再无豪杰际会,只有奸佞倾轧。略有一分胆略的,都少不得惹一分猜忌。若我们是翰叔祖,怕也只有造反篡位一条道可走。 说到这里,他感觉得到符坚肌肉一紧,心知他是想起了原先他自已的位子也是弑符生而得来的。果然符坚道:正是!当初朕何尝有什么问鼎之志?不过是刀釜临身,不得不为呀! 唉!慕容苓瑶给符坚解了头发,取梳细细篦着,叹道:若是当初段氏宇文氏有一人敢收留重用翰叔祖,后来占据关东的,怕就不会是慕容氏了。 段氏宇文氏皆是庸才,那里就敢用他?符坚突然轻轻一笑,你今日听了清河郡侯的几句话,就寻出这么大一篇文章来作,他转过头来看着慕容冲,似笑非笑,毫无兆头的转了话题,这急智也颇了得呀! 这话一入慕容冲和慕容苓瑶之耳,两人面色一下子张惶起来,凤皇凤皇慕容冲的声音颤如风中之烛,好一会方才成句,道:凤皇挂心家人,妄言时政,天王请重重加罪!然后在榻上重重磕下去,慕容苓瑶一语不发,也是同样俯身叩拜。 符坚看着这双姐弟,灯光从他们肩头投下去,勾勒出瘦韧的腰身,妩媚中别有清峭之态,这般惊骇之时,依然不见丝毫卑怯委琐。他不自觉的将手掌放在了慕容冲的头顶,在他清爽的发丝上抚挲一会,然后慢慢的滑落下来,削瘦的肩头落在符坚掌心,颤抖得厉害。符坚不由生出怜爱之心,重重的揉了他一下,笑道:不过是随意一句,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慕容冲和慕容苓瑶茫然抬起脸,一时似乎还不明白他说的是真是假。符坚一手拉一下,让他们倚着自已坐下,姐弟二人方才慢慢绽出有些勉强的笑颜来。你们不要瞎操心,符坚却又深深的叹了口气,道:他们有什么小错处,朕看在你们两个的份上,自会优容,若真有谋逆之举,也不是你们救得了的。 是!慕容冲语气中惊怵之意未去,道:凤皇从此再也不敢乱说话了。那也不然,符坚淡淡地道:你说的话,也要朕肯听才成。自古帝王出错,总将毛病推到宠臣妃妾身上,说什么清君侧可笑!难道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就能将让朕的心思玩弄于口舌之间么? 臣妾总是为那些红颜祸水们抱屈,慕容苓瑶已经缓过劲来,掩嘴一笑道:可幸天王是圣明之君,臣妾自然也可以当个贤妃了! 哈哈,符坚放声大笑,道:这句话说得好!其实你们方才说得,也自有道理。如今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从此世无英雄,唯独夫而已。符坚起身,打开窗子,披风而立,发丝乱舞,仿若立在群山之巅,他傲然道:若是无人敢以仁信待人,那就让朕来作第一个吧! 慕容苓瑶见状,向慕容冲露出个成了的微笑,可慕容冲却全然没有看到。他盯着符坚的背影,眼神异样地阴郁。象是饿极了的小兽,看着夺走他猎物的庞然大物。慕容苓瑶心里一空,蓦然明白过来。对于慕容冲来说,符坚所有的那些信心、胸怀和豪情,已经永远永远的被剜去了,给他留下的,只是永不可愈合的的溃口和注定残缺的生命。 数日后王猛再度上表,力主罢免慕容垂,并得符融等附议,而符坚依旧不从诸臣。只是调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出长安另驻。 消息由淌着大汗的小内侍传到慕容冲耳中,他随手拣了一只银锞子扔了给他。 我们为甚么要帮他?慕容冲打发小内侍走后,颇有些自嘲地笑道:就为了他也姓慕容?他脑后隐隐作痛,那日倒在天禄阁前所见的星子似一闪而过。 这不不够么?慕容苓瑶搅了搅调羹,指尖上的凤仙汁与酸梅汤差参同色,映在雪白的指头和玉盏上,红得刺目。 慕容冲想了一会,方道:是,是够了! 第五章 符坚虽然不从王猛所言黜逐异族,对他的倚重却丝毫不减。数日后,便任命他为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持节、常侍、将军,依旧为清河郡侯,再加都督中外诸军事。 王猛三番两次上表不受,坚下诏:卿昔螭蟠布衣,朕龙潜弱冠,属世事纷纭,厉士之际,颠覆厥德。朕奇卿于暂见,拟卿为卧龙,卿亦异朕于一言,回《考槃》之雅志,岂不精契神交,千载之会!虽傅岩入梦,姜公悟兆,今古一时,亦不殊也。自卿辅政,几将二纪,内厘百揆,外荡群凶,天下向定,彝伦始叙。朕欲从容于上,望卿劳心于下,弘济之务,非卿而谁! 这言词恳切之极,又隐有责难之意。王猛心知再推让下去,定会被认为因前次小隙而有要挟之心,于是不得不受了下来。慕容喡遣人至宫中向慕容苓瑶和慕容冲打探消息,慕容冲却只是淡淡的回了他们,让他们安守本份,日后少与宫里交通云云。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得了这话,便一意谨慎行事,倍加谦逊。其余降秦之人,亦大体相仿。这一来,符融等虽未全然遂意,但也略觉舒心。于是随着王猛的到来,长安城里,倒是出乎意外的,变得君臣熙睦,一派祥和之气。 平稳的局势里也不是没有杂音的,争执主要来源于征晋的呼声,一再有人提起,可是为王猛和符融等坚决反对。因为符坚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认可,于是开战的叫嚣也就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样的情形极利于王猛的施政,比如白渠的工程就很是顺利,以为总要到十个月方能峻工的,却只用了不到七个月,至次年二月未,便告完功。王猛于是进言,让符坚于上巳之日,在泾水岸边游治射猎以贺,符坚当即应允。 转眼三月三便已到,符坚携后妃公主,宗室大臣及命妇等出上林苑,直赴泾水。这上巳之日,在秦汉时,本是浴水涤邪的节气,近世以来,多以骋怀游治,赋诗作曲的风雅之举代之。晋时尚好老庄之流,便有士子文人专喜山水娱情。最著名者莫过于竹林七贤,昔年一会,留下曲水流觞的佳话,更有兰亭序这千古佳墨为证。因此风气所及,无论南北朝野,三月三大抵都是要过的。 长安多于上林苑渭河边行此盛事,但今年因为庆建白渠,便北上数步,至阳陵泾河入渭处。其实依着符坚的性子,他本是要至下卦实地看看白渠的,可是这一走,就不是当天能返长安的了,警跸之事颇为繁难,因此王猛劝他日后微服而去,他也只好依从。 三月里春意方盛,泾渭两岸浓翠流绿,碧桃绯樱,和风熏然,醇如佳酿。鹿苑原的山脊之后,一轮鲜艳如洗的红日堪堪露了小半边面孔,却已将广邈的云空映得通红,仿若赤鲤千头,在江面尽情跃翔。泾水的澄波轻漾,水光中,粉黄黛紫,粲烂如锦,竟夺明霞三分颜色。那是乘骑男女们的荣服绣衣,和临水所设的华帐丽幄。 河岸之上,早已设下酒宴,符坚与羣臣环坐,当中设有铜壶一具,各人即席赋诗,不能成颂者须罚酒一杯。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当真感兴趣的也不多,因此开席不久,许多人便纷纷借故离去。慕容冲却是打开头就没有在里面。他也扈从而至,只是符坚一来知道他于汉家文书并无涉猎;二来又不愿让王猛等大臣看到了,多生些不快,因此早早的让他带着宋牙和几个僮仆,自行在山间游玩。 慕容冲先上阳陵转了一会,又打了两三只兔子,没能遇上什么特别有趣的,看看时辰也到了正午,便往山下来。河上笑闹不时传来,仿佛遥不可及,愈发显得四下宁谧无比,似非人世。将要转过一道巉岩,却听得石后传来异声。慕容冲勒了马,命两个小僮去看看。那两个僮儿方才绕到石后,就听到一声尖叫,便有红影在草上一掠而过,好象是只锦鸡受惊飞起。两个小僮从草尖上冒出头来,面上都有红痕,似是被鸡爪抓了一把。慕容冲一喜,以为又有猎物到手,搭箭引弓,就待松弦,却听得身边宋牙叫了一声,扑上来攥住了他的胳膊。 他再一看,不由乍出一身冷汗,原来那草从里站着的,竟是一个红裳女童。他慢慢的松了手,下马过去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那女童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瞪着他的双目清亮如水,粉嫩的脸蛋上泪痕宛然,额上发色漆黑,扎双丫,各系一道金绦。她见慕容冲走过来,忙抬手拭面,袖口翻起,露出一只金镶象牙的跳脱。那只跳脱精美华丽,经阳光一照,晃得慕容冲眯起双眼。他见到这东西,突然就认出来了,忙过去蹲下道:是宝锦?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从人们呢? 这正是符坚幼女,小名唤住宝锦,甚得符坚宠爱,也曾抱到紫漪宫中玩过几次。只是小孩子长得快,几日不见,形貌便大不相同。若不是那只慕容苓瑶赠与她的跳脱,慕容冲还真是记不得了。 宝锦也认了他出来,小嘴一嘟,跺跺脚,玉笋似的指头戳着他叫道:你敢用箭射我?我要告诉父王去!慕容冲一时有些尴尬,亏得宋牙上前,再三再四的做鬼脸讲笑话,方才让她转过颜色,慢慢说出先前的事。 原是因为见哥哥们在玩樗蒱,她也要掺进去,却给赶了出来。都道没见过女孩玩这个的,连她的保姆也这么说,她一时发了公主脾气,趁乳母丫头不留意就逃走。谁知在山上越走越远,却忘了回去的路,又累得很,便忍不住躲着哭起来。 慕容冲听到这个,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给她搵去眼泪,道:这有什么,也值得气,我来陪你玩好了。宝锦一听,立即破啼为笑,拍手道:不准耍赖!慕容冲满口答应,抱了她放在鞍前道:自然不会赖的!我们先回去和你跟前服待的人说一声,再去寻一具樗蒱,陪你玩一整天。 宝锦听了这话,眼珠子机灵灵转了两下,大力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一和她们说,她们就不会让我玩了。不准和别人说,要不然我就去父王那里告状,说你用箭射我!慕容冲见心思被她看了出来,苦笑道:我自然不说。宝锦依旧不饶,道:你要发个誓来!慕容冲只得发誓道:若是我和旁人说了,就让我活不过今日!宝锦这才满意,安安稳稳的将头靠在慕容冲胸前。 慕容冲唯恐颠簸,轻提缰绳,向山下而去,一会走到山脚,慕容冲唤过宋牙,让他去取一套樗蒱来,再偷偷通报宝锦的乳母一声此时她们定然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多时宋牙取了枰棋,向慕容冲大使眼色。慕容冲知道他已办妥,便在一株大树后选了块干净的草地,和宝锦各坐一边,教她诸般玩法。 这樗蒱为戏,是以一枰绘行军中关、坑、堑等物,再以一只木杯中装五木投掷。五木上黑下白,据所投出的黑白数目,方可走马行卒,仿佛指挥战事一般。正经的玩法至为繁难,慕容冲就教她一种简便的,单以投五木定输赢,分以犊、雉等名目,最高者为卢,仍五木俱黑。 慕容冲在宫中与那些待卫们习武,常与他们一处玩这东西,很是纯熟,随手掷了一把,便得卢。宝锦欢呼一声,扑下身来,在木杯上左看右看,道:你好行呀!都说全黑是最难得的,你快教我快点嘛!抬起头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慕容冲顿时后悔的要命,心里直叫:我何苦投出个卢来,这怎么是教的会?没料到这丫头居然还懂点门道,一定是偷看了许多次了! 可是没办法,慕容冲只好在宝锦一声声的催促中教她玩法。但这东西确不是一时半会能摸得到门路的,宝锦投了一把又一把,照样是犊、雉等,总不能成卢。宝锦是骄纵惯了的,那里耐得住性子,不一会便渐渐焦躁起来。她又掷出去,再看还是黑白相间,不由腮帮子一鼓,对着慕容冲大叫道:你不肯好好教我!手中木杯已是扔了出去,黑黑白白的木块在草间散了一地。 慕容冲如今虽说不比在邺都的时辰,可符坚一直待他百依百顺,也是人捧着他的时辰多,他从人的时辰少,此时不由有点火气。他极力按捺了,慢慢站起身来道:你何必焦急?要知道学这个,和学写字绣花儿一样,都是要日子长了,方才熟能生巧。我也是玩了好久才会的,你今日头一次玩这个,能掷出这样子来,已经很不错了。 他说这话时,那不以为然的神色宝锦如何看不出来。她不由愠怒,跳起来,小蛮靴一弯,将那棋枰给远远的踢开了。宝锦大叫大嚷,慕容冲只是不理会。宋牙等人见闹得僵了,忙上去打躬作揖。宝锦叫累了,死死咬着嘴唇,一行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淌了下来。 宋牙向着慕容冲连使眼色,慕容冲偷眼看了一下宝锦的神色,又觉得和慕容苓瑶小时侯有两三分肖似,心上一软,就想过去陪不是。谁知树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宝锦!谁在欺负你了? 喝声未绝,便有数名贵介公子转了出来,身后跟着随从,牵着骏马,都饰以玉笼金络,宝鞍银镫。那为首者正是符晖,他身边的几个,也都是符氏宗室子弟。慕容冲大大的松了口气,正想着可以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了,却见宝锦怔怔的望着他,本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哭得久了,已有些发红,此时凝定不动,仿佛惊愕伤心之极。慕容冲从未想过一个这般幼小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目光,知她已经猜中是他不守约定,不由有点内疚。 可他的这点愧意只在下一刻就被打破了,宝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头钻到符晖怀里,手指着慕容冲叫道:是他,是他欺负我!符晖面色一煞,斥道:你这贱仆,怎敢对公主不敬? 慕容冲心道不妙,忙躬下身道:我怎敢?是宝不等他说出口,宝锦已抢在前面嚷嚷道:就是他就是他,他还拿箭要射我呢!慕容冲张口欲辨,面前风声啸过,青影叠现,却是一支长鞭打了过来。 慕容冲忙闪开了去,耳边风哨如刀。他随手在地上抓到那只枰盘,抬起来一挡,皮鞭就缠在了板上,他再往后一带,就将鞭子从一名贵介子弟手上夺过。 符晖面色一整,喝道:此人大胆,都给我上,拿下他! 顿时十来个人就一齐拥了上来,慕容冲已知符晖是要借题发难,不由执了鞭子微微冷笑。他心道:你们以为这样便能入我以罪么?那有这么容易?一会至符坚面前,只怕还是你们受斥责。 宝锦在一边拍手叫道:他最坏了,还敢骗我,王兄,你要给我报仇! 符晖一面逼上前来一面道:放心吧,王兄一定话说到这里,已是从旁人手上抽出一把宝剑来,刃上寒光一侧,正要向慕容冲砍去,慕容冲长鞭猛挥,将地上青草土粒打得粉碎飞溅。这一手若是对着其它人,自是全无用处。可这几个贵家子弟都是爱惜仪容的,不由就退了半步。 慕容冲逼退众人,便向大树后跑去,突然一股大风沛然而至,有人从后方扑在了他身上。他身子猛然一团,曲膝侧踢,正中一团柔绵之物,当是偷袭之人小腹。他感觉得到那人口中痛哼一声,力道略松,慕容冲抓紧时机一个肘撞,臂上一阵酸麻,仿佛是顶中了那人下颌,那人终于捂着嘴,滚开了去。 慕容冲打挺跃起,可面前又有数把兵刃一齐劈了下来,他长鞭胡乱挥出,仿佛卷中了三五柄,可还是有把利刃断开鞭子刺了下来。他情急之下放开鞭子在地上滚开,边滚边四下张望,心道:宋牙在那里?他怎么不来说话?我不是让他去告诉公主身边的人吗? 方才动了这念头,就在晃动不休的胡褶裤间见到宋牙惊惶之及的神色,只一闪,就隐在了葱笼草木中。他不由脑子里一震,想到:宋牙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宝锦见到这等情形觉出有些不对,转笑为惊,边跑过来边叫道:王兄,我是骗你的,其实他 符晖一面哧哧两剑刺在了慕容冲身旁地上,一面厉喝道:人呢?你们怎么照顾公主的?是!树丛后面应声奔出十数壮汉,其中一个伸手擒了宝锦。宝锦两条腿在他臂下踢动个不休,一只鞋子飞出来打在壮汉面上。引得壮汉的同伴一通哄笑,壮汉气极,挟着她飞快的走了。 慕容冲脑中电闪,已知符晖有意置他于死地,他一时生出急智,嘶声叫道:符晖!你带的帮手不少,果然自知非我对手!话音方落,那剑锋悬在了他的喉上,微微颤动,一股寒意直透肌肤。 慕容冲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极倨傲极愤怒的眼睛,符晖骤然收剑,喝道:来人,给他一柄枪!众人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附耳对他说了半句什么,他推开那人,嘴角噙着冷笑,道:杀他,也用时辰?言罢大踏步走到自已的马匹前,取下一对枪来,自已执了一柄,另一柄就扔向了慕容冲。 慕容冲腾的跃起,当空一捞,便收枪在手,身子猛旋,枪如影飞旋风车的叶子,向着符晖扇来。符晖大喝一声,枪上锐风大盛,凝成一线,毫不为慕容冲的虚招而动,寻隙抵暇,已穿透了他的枪势,逼得他连退三步。 符晖这番出手,与两年前所见大不相同,果然是下过些苦功的。慕容冲在草尖上飞出数丈,鹞跃莺飞般迅捷轻飘。符晖追至,一前一后,如影随形。两杆枪在空中连连相击,慕容冲一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方才慕容冲与宝锦坐于其下的那株大树。慕容冲跃上了树杆,连踏几步,返身下扑。枪抖得笔直,仿如一束骄阳,刺破了斑驳叶影,照亮了符晖的面孔! 这一招回马枪本是极常用的杀手,可只要时机拿捏得巧妙,通常都能收奇功。符晖抵挡不及,矮身在地上滚出数丈。观者齐齐惊呼,一拥而上。慕容冲枪尖破土半尺,木杆反弹,他已借力高高飞起,在树枝上一蹬,钻入浓密的翠盖中去。等几名壮汉跳上树时,只见得满目枝叶摇晃,慕容冲已是落在树后马匹之上。 这马匹是慕容冲的,鞍上犹有弓箭,挂着野兔。慕容冲摘弓于手,静静的抬头望了一眼,树上的大汉吃惊欲避,却喉间一痛,重重的落地。 慕容冲取箭狠狠戳进马股之中,那马痛嘶,就势俯冲。 还呆着干什么?符晖挣开扶他的人,几步跳上了自已的马,一带缰就向慕容冲追去。那知慕容冲不走山道,只往林子里钻,符晖紧跟不放,春日枝条韧性十足,刷刷打在他脸上,生生着痛。 身后方传来叫喊声:公子小心!就是滋!的一声,叶片中泛起微澜,符晖方起心欲闪,臂上剧痛,已是中了一箭。 慕容冲一箭得手,当下在丛林中控马快行,也辨不得方向,只求眼下脱身,再找时机到符坚面前辨白。跑了一阵,听得前面有人声,知道他们已经绕在下头堵截,又循声连放数箭。突然头顶尖啸,有人从树上偷袭。他不及抽箭,反弓一架,一柄长剑被他绞飞出去,可那剑也削断了他手中长弓。他滚鞍落马,剑斫鞍上,余力未绝,直扑他面门而来。慕空冲手中乱抓了什么,就往那剑光极亮处掷去,方才勉强脱开剑势所罩。他眼前红光大盛,定睛一看,原来他扔出去的是那两只野兔,兔子瞬间已化成一地血肉。 惊魂未定,前后左右又有兵刃破空之声,杀气如实墙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他方欲跃起,肩腿上各各一凉,顿时就跌倒在地。他不由苦笑,将眼一闭,心道:果然誓言不可轻许,方才对宝锦失信,马上就 不能用刀剑!符晖喝道:给我狠狠的打! 此言一出,慕容冲背心里顿时中了一脚,似被重锤击中,脊骨格格脆响。心肺好象搅成一团,象无数把利刃在里面乱捅。他方才发出半声惨叫,就是一拳打在他后脑上,顿时把那半声叫嚷打了回去,化成模糊不清的闷响。 给我打!符晖的声音极是兴奋:打他的脸,看他还能不盅惑旁人? 慕容冲耳门上被结结实实的踏了一脚,象是有一扇重重的大门咣铛合上,天地俱震,所有的声音都遥遥隐去,下面的话就再也听不清。他用双臂死死护着头,勉强睁开双目,透过一双双充血的眼睛,狞笑的脸,看到绿叶间灿烂的金晖,心道:原来,竟要毕命于此了!突然回想他受到的屈辱,许下的志愿,还有慕容苓瑶 一时万分的不甘,可是身体的感觉毕竟是越来越迟钝了,他知道自已再也支撑不了多久。就在他将要合上眼的那一刻,突然那重重摞着的叶片一分,仿佛有一把利刃切开了碧波万顷的洋面,晃动的眼珠纷纷散去。 凤皇凤皇胸口上一重,宝锦俯在了他眼前,抱起他的头,珠泪盈睫,一滴滴的落在了他脸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怪我呀 慕容冲想要笑一下,就听见有人喝道:平原公!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声音有些熟悉。慕容冲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手扶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是一员青年将领,相貌似曾相识。耳中听得符晖道:杨将军,这是我的事,请让开。顿时想了起来,原是两年前见过一面的杨定。 杨定见到慕容冲,不由吃了一惊,脱口叫道:是慕容公子?他看向符晖道:平原公,他是天王身边的人,你这般处置他,可有天王旨意? 符晖道:这人竟敢诱拐公主,难道不该一死么? 宝锦当即驳了回去:我是说着玩的!是我自已走丢了,他把我带回来,还陪我玩。他很好呀! 符晖冷哼一声,几步踏上前来,就要拉她走,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好歹了? 宝锦一闪身躲在了杨定身后,探出头来,嚷道:你才不懂好歹,凤皇救过你的命,你却让人打他! 这是符晖的奇耻大辱,也不知是宝锦怎么知道这事的,他顿时面皮涨红。又一想,两年了,居然连这小丫头都知道,那宫内宫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引为笑谈,一时又惊又怒,追上去就打。 杨定一手扶着慕容冲,一手拎着宝锦,双腿在空中虚踏两下,就飞出三丈。他向符晖略一颔首,道:是非一时难明,请容末将面谒天王。言罢,便入山道,迅逾奔马。 旁边有人轻声道:放箭?符晖两年前很在杨定手上吃了些苦头,畏意难去,终于摇了摇头。进言之人叹了一声道:这可糟了! 慕容冲被杨定带着往山下跑去,宝锦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方明白杨定为何来得这般及时。宝锦被符晖的手下带走,中途遇上杨定也在左近游玩,听到她大声呼叫,将她救了下来。她又央了杨定来救慕容冲。此时她犹在反反复复的哭泣道:凤皇你别怪我,我叫你哥哥好了,呜呜 从前,他与宝锦一起玩的时侯,宝锦老是直呼他小名,符坚让她叫一声哥哥她总归不肯。这些些小事,她居然一直都还记得,这时用来向他陪罪。慕容冲想向她笑一下,可是浑身无处不疼,杨定虽说尽力跑得平稳些,可依旧免不了颠簸摇晃。每动一下,他都得死命咬紧了牙关,方才能忍住不至于痛呼失声,也就顾不得宝锦如何了。 他这时已经想明白符晖的用意。宝锦走失是实,与他在一处也是实,扣他一个意图谋害公主的罪名,当场以拳脚打杀他,过后可以推说是一时义愤。宋牙定然是被买通了,只消他铁口咬定慕容冲有恶意,那就是死无对证的事。宝锦小孩子,没人拿她的话当真。便是符坚不信,慕容苓瑶哭求,但也没有杀王子为奴仆抵命的道理,符晖顶多是听几句责骂而已。若不是杨定碰巧撞上,当真是无懈可击的毒计! 此时河岸之上,欢宴未散。方才从河水中取出的酒杯湿漉漉的,入掌清凉。姚苌奉上酒,道:臣劝天王一杯,贺天王早日纵骑江东,一统天下。好!朕就饮了!符坚很高兴,执盏起身道:今日尽兴游治,明朝誓死征战!且以此杯,敬他往东面一洒,道:建康城中诸公,明年今日,当来相会! 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岁在甲戌,跃马大江! 诸臣纷纷拜倒,皆倾酒入喉,符坚哈哈大笑,也自仰首饮尽。王猛慢慢的将杯子端起来,在唇边呷了一下,待欢呼进贺之声略消停,方才对符坚道:天王,明年东图,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你又是这句话!符坚的兴致被打破了些,他道:朕自有急的缘由 话未落,便听得一片哗然,旁边玩着射壶踘蹴樗蒱弹棋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女子尖叫,仿佛闯来什么野兽怪物一般。近卫大声斥喝,有人答道:前将军杨定,求见天王!语音刚劲,轻易就压倒了杂声,传入符坚耳中。 符坚一怔道:放他进来。自然有宦侍传了出去。只见人群一分,杨定手中提着两团鲜红刺目的事物冲了进来。其中一团跳到了符坚身边,叫道:父王!正是他的顽皮女儿,而另一个 父王!你看凤皇哥哥他 符坚眼神一乱,已经认了出来,快步离座,从杨定手中接过慕容冲,问道:怎么回事?慕容冲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符坚手上湿热,抽出来一看,掌心赤红。咣铛!一声,坐在末席的慕容苓瑶手中瓷杯落地。 符坚忙了解了身上锦袍,三下两下系在慕容冲背上伤处。他抬头喝道:都站着干什么?马上有灵醒的拥过来,七手八脚要抬起慕容冲。可是人手一多,反而牵动慕容冲伤处,他忍不住叫了一声。慕容苓瑶发疯似的撞进去,抱紧了慕容冲抽泣个不休,再也不许旁人动上一动。符坚愈发焦燥,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作什么的? 天王!王猛本是冷眼旁观的,见他这时已乱了方寸,而诸臣又都不敢规劝,方才出声:先让他躺着!转向两个侍从道:你们快快下去,弄一顶步舆来有御医同来吧,他们快些备好伤药。 是!侍从们得了这令,撒丫子跑去。 符坚方才咳了一声,定定神,询问起杨定。杨定据实以奏,符坚神色越来越难看。待杨定堪堪讲完,符晖带着众随从,也拖无可拖的走到这里。符坚回到自已位上坐下,喝道:你给我跪下! 符晖跪了下来,神情懒懒散散的,眼珠象要翻到天上去。符坚质问他,他对以宝锦走失,自已四下寻找,结果见慕容冲掳了宝锦去。他上前询问,反被慕容冲伤了一箭,手下气恼,才打伤了他云云。 宝锦在一旁忍无可忍,只是符坚问话,她不便插嘴,好容易等符晖告一段落,就大声争辨道:他撒谎!符晖冷笑着喝问道:你一见我,就说这人想用箭射你,是也不是?又解开臂上的伤口,道:这是慕容冲射的,你问他是不是? 这两句仍是他路上与众人商议好的,这骤然发难,宝锦倒底只是个小孩子,顿时就只余下张口结舌的份。 他又唤来宝锦的乳母和宋牙等人。宋牙含糊其辞,一时说忘了,一时说不清楚。整个人如痴如呆。乳母将公主失踪,四下寻找,不敢惊动天王的话说了。这是实情,那焦急忧烦的神情再真不过,宝锦打断乳母,再三说是自已走失的。符融在一边喝止道:宝锦别说了!你又不懂人心险恶,别人对你说些好话,你便当真了! 这一句,便派定了慕容冲是用心险恶了,慕容苓瑶在一边听着,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在慕容喡等人身上掠过,可他们都垂下头去,再也不敢说半句话。她吸了好几口气,让自已镇定下来,知道自已这时若插话,便会让人拿住把柄。只能下去后,再向符坚撒娇斥苦。她全部的指望都在符坚身上,只盼着他不要听信谗言。 慕容苓瑶盯着符坚的神色,见他只是听着,也没甚么喜怒,待这些人纷纷说完,方才一掌拍在几上,碟盘乓乓乒乒震落在地。 他腾的起身,怒道:你不过是看他不顺眼他罢了!编谎话也不知编个圆通些的。你今日要真是把他给杀了,倒也罢了;可人还好好活着,你就敢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要害宝锦做什么?对他有好处吗?要说是想杀你符晖,倒还 这话一出,便知失言。 果然符晖哈哈一笑,昂头道:只怕这小子让父王杀了我,父王也是肯的! 符坚一腿踢翻了面前的几案,瓜果酒菜洒了一地。王猛眼疾手快,一把抓了符坚的胳膊,明是扶持,实是防他上前踢打符晖,张整也一般施为。符融忙唤了人上来,将符晖拖了下去。符坚咆哮有声,却挣不脱张整王猛一左一右将他挟得死紧。而急怒方过,便也觉得唤了符晖回来,委实不好处置,方才慢慢消了劲,跌坐下来。 这一场上巳游宴,便在众臣噤若寒蝉的沉默中,慕容苓瑶压抑的哭泣中,符坚粗重的喘息中结束了。落日将半边泾水染得艳治无俦,越发衬出岸上男男女女心情的灰黯。这是出来时,谁也没有料到的。 戌正时分,符坚率众回到长安,诸臣纷纷还府,唯王猛与符融心照不宣的随了符坚入宫。符坚在金华殿当中坐下,长长叹息一声,殿中尚未点烛,窗外残光抹在他面上,那平日里总是炯炯生辉的双目也显得有些茫然。 他接过宫女递上的毛巾,拭了一下面,方叹道:你们回去吧,我也想开了,不会对符晖怎么样的顿了一顿,又苦笑道:只怕他所干的事,此时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拍手称快呢! 符融却上前一步道:爱之适足以害之!当年司马史笔早已有言。天王若能明暸臣民们的心思,就该早日遣他出宫才是。 符坚这方才知道,原来他们却不是为符晖求情留下来的,而是为了慕空冲。他不禁有气,道:他又怎么了,你们要怎样才肯罢休! 天王!王猛道:若是在今日之前,让他出宫,臣也没话说了。可出了今日之事说到这里,他突然呛咳了几下,忙以袖掩面。符坚和符融等他说下去,但他这一咳,却足有了一枝香的功夫,方才缓过劲来。他放下袖子,面孔白惨惨的,唇色有些发乌。 符融忙唤宫女给他上了一杯酪浆,引他在一旁坐下,问道:怎么回事?是病了么?王猛接了杯子,喝下几口,方才答道:今日有些劳乏了,不碍事。 符坚见王猛一张脸梭角分明,眼窝深陷,瞳仁发黯。想起数年前他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样子,知他疲累得很了,符坚不由恻然,道:回去歇着罢!休养个三五日再问事。 侍侯的宫女就要扶他,被王猛给按住了,他跪直了身道:臣有些话须说个明白!符坚不忍相拒,道:说吧! 天王,今日之事诸臣还有后妃们都看在眼中了。不论起因如何,慕容冲射伤平原公,当真无误,仍是大逆!这高下尊卑之别,还不要了?王猛缓缓道,或者是方才咳得很了,嗓子有些暗哑。 符坚听了不由心里发毛,上身前倾,道:你的意思 天王!王猛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天王!若是可容此人活着,我大秦他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断玉:将成普天下之笑柄! 你们!符坚硬生生止住斥责的话,手指在床沿上敲了几下。是朕让他进宫来的,他一个小孩子,又能怎样?又有什么错了。他猛的起了身来,袍袖一扬,指着王猛符融二人,道:亏你们是国家重臣,也兴妄杀无辜之人么? 谁说他无罪?符融谔谔抗辩道:他离间天家骨肉,已是罪责昭昭,天人共睹! 近百年来,所以称霸一方者,无不以本族兵马为根本!天王宠外人而辱至亲,岂不令宗族离心,世仇称快?长此以往,天王宏图如何可成?王猛说完这几句,便如同耗尽了气力似的,以沉沉的几个字作结:臣言尽于此,望天王三思! 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似一块巨石砸在符坚身上,他深深的低下腰去,手扶在御床靠背上,仿佛这样才站得稳当。思忖了好一会,他方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道:真,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符融欲答,王猛使了一个眼色止住了他。 于是空旷静寂的殿堂里就只有符坚这句话撞来撞去,从井藻,到柱梁,到幄帐,到漆壁。余音忽高忽低,时亢时弱,终于碎得七零八落,溶进了这殿中粘稠而压抑的沉默中。 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慕容冲俯在榻上,上身衣裳都脱了下来。太医方才离去,留下了方子。慕容苓瑶带着几个宫女,用绵纱将煎好的药汁一点点敷在伤口上。那背后青紫淤肿,鲜血淋漓,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无论是什么,只要略一触上,慕容冲的就会攥实了床褥。五指抓处,褥子已然绽破。宝锦守在一旁,好半晌没有动静,却是倚着隐囊睡过去了。 宫女手上不留神用重了力,慕容冲整个人一挺,吓得那宫手上发颤,一盆药液尽数泼在了地上。慕容苓瑶举了巴掌,可也只是作了个架势,就收了回来,缓缓的坐在床沿上,不作声的掉着眼泪。宫女当即跪下,想求饶,也不敢出声,那模样,倒似是盼着慕容苓瑶当真给她一掌。宝锦惊醒了,身子往边上一缩,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是疼!就叫出声来,啊?慕容苓瑶俯身,对慕容冲道。他只是摇头,道:还好! 外面珠玉碰响,慕容苓瑶忙正了正容,问道:是天王来了么? 半响却没有回音,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帘子下面,象死了一般,不言不动。她生疑,过去一看。 宋牙?是你?她前半声似惊叫,后半声却又平了下去,有些意味深长。慕容冲勉强抬了头,与她对了一个眼神。 慕容苓瑶牵了宝锦的手道:夜深了,你也玩得累了,去睡罢! 宝锦怯生生的看了一眼慕容冲,他笑道:看我,没事了,明天再来玩儿。我教你!宝锦这才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蹦蹦跳跳的跑走了,外面自有乳母带了她回自已宫去。 慕容苓瑶锦将宫女们都打发走,给慕容冲披了一件衣裳,扶了他坐起来,想让他靠上一靠,却没能找到不碰着伤处的法子,也只得罢了。她向外唤道:你进来吧? 一团黑影从珠帘下头爬了过来,肥臂撅得老高,象只癞狗似的。到了跟前,一头磕在地上,噔!得一响,当真是如敲金砸铁一般,让姐弟二人都不由惊了一下。 宋牙便再也不说话,只是一下接一下的叩头。慕容苓瑶与慕容冲不作声,宋牙便也不停的磕下去,石条上一会便出现了些深色的污迹。两边这么僵持着,好一会后,慕容苓瑶终于站起身来,道:你以为就磕几个头就没事了! 奴婢自知罪该万死!宋牙浑身一松,呜咽着道。他软在床前,也是撑不下去了。 我要你死做什么?慕容冲语气温和的道:你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颗卒子,我才懒得费这力气。 宋牙以抹了一把面,抬起头来,道:夫人和公子要如何处置奴婢,奴婢都绝无一毫怨意!他面上额上纵纵横横,一道道血泪。往日里也是团脸善目的,这时却显得丑陋不堪。 慕容苓瑶叹了一声,指甲在衣带上一下下的掐着,道:宋牙!你如今在宫里算是没有头有脑的人物了吧?天王的赏赐,我差不多有一二成都给了你。你为侄儿求官,我有没推搪过你半句?我们有什么亏待你了,你要这样子害他?你倒是说呀!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激动起来,却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仪,侧了身去,肩头微微抽搐着,抽出一方巾帕,捂紧了面孔。 奴婢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人!宋牙也嚎起来,头在床沿上撞着撞着,仿佛倒要比慕容苓瑶更伤心些。奴婢再也没脸面活在世上!请夫人和公子剥了奴婢的皮去! 又来了,慕容冲想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却只是动了一下,就弹回床上。 当心!宋牙叫了一声,上去扶他,他皱眉推开宋牙道:我要你的皮作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然后不再言语,双眼静静的望了他。宋牙被这眼神一逼,不自由主的跌跪下来,哆嗦了好一会,又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慕容苓瑶回过脸来,道:你回了紫漪宫来,可见是他并没给你备下一条退路。把你用过就扔,全不拿你当个人看,你又何必 夫人,公子!宋牙打断了慕容苓瑶的话道:这个人是谁,想来你们心里多少有个数,可是却不能从奴婢口里说出来。说句冒犯的话,便是知道这人是谁,你们也奈何不得他,又何必要问? 慕容冲听着他的话,心里疑问便明白了八成。这秦国上下,若有一个确实是他们奈何不了的人,怕就只有 夫人!有人外头压声了声音唤道。慕容苓瑶听出来是她的贴身侍女,忙走到珠帘后。那侍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慕容苓瑶惊叫了一声,一把抓紧了帘子,白璇珠哗哗响成一片。侍女赶紧扶了她,急匆匆道:天王马上就要过来了夫人请快些拿定主意!好的,你拿这个去,重重谢你的干姐。慕容苓瑶从指上褪下一只指环来,塞在待女手中。她缓缓转了身来,向着慕容冲走去,指间玉珠似泪,一颗颗落下。她面上呆呆的,只如一张白纸。慕容冲小声道:姐姐,什么事?没事,她仿佛被这一声唤醒了,才回过神来,对宋牙道:你下去吧! 是!宋牙也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一般,向二人行礼,退下。 他方才出了暖阁,就听到前面大门口几盏灯笼高挑,有人拉长了嗓子道:天王驾到! 宋牙不敢见符坚,一时又走不脱,只得蜷在柱子后头。方才藏好,就听得嗒嗒脚步声,还有提灯的影子晃动,从他眼前经过。符坚的脚步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好象倦极无力,浑不似平日里的轻捷。他听到慕容苓瑶在里面说了几句,就辞了出来。 你还痛么?符坚俯下身去问。慕容冲侧倚在枕上,似乎想要摇头,却又定住了,极微的点了一下。一盏立灯在床边,橙光照亮了他的鼻唇,可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他略略抬起的双睑,目中闪清冷的光。符坚的手在他面颊上轻轻的抚挲了一下,仿佛怕碰痛了他似的,只是一触,就收了回去。 你还痛符坚问出了口,方想起刚才已经是问过的。 慕容冲在床上跪直了道:凤皇想求天王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都留着日后再说!符坚这时已经定了神,说起话来方才有了些平日的威仪。你今夜且好生休息。 杀了凤皇吧!慕容冲却似完未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神色淡定,道:请天王照顾姐姐! 你!符坚被这句话烫得跳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在床前走来走去,道:你怎么会这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顿,缓缓道:原来你竟在金华殿里伏下了耳目? 是!慕容冲在床上叩了一个头道:我姐弟二人,以降俘之身,几年得多得天王宠爱,招嫉无数,不得不设法自保。 符坚听了这话,有些不是味道,你们信不过朕能照应你们 天王顾不了这么多,慕容冲抬了头,略略起抿起的双唇,似有些嘲讽之意。在天王眼里,要紧的事和人都太多。象凤皇这样的,倒底是无关紧要。 你在朕心里头有多要紧,便是旁人不知道,难道连你也不知道么?符坚脸上有点红,急促的道:不要瞎想了,朕并没有答应他们什么 可我这样的人,早不该活在世上!慕容冲微微的笑着,眼光朦胧,象有一团的乳白色雾气慢慢从他面上匀开,异样的宁静柔和。 符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慕容冲在慕容苓瑶的梳妆镜里面隐约看到了自已的笑意,那确实是很忧郁很动人的。 竟然,一直到快死的时侯还记得护住这张脸!慕容冲心里又一次泛起极度的憎恶,对于现在这个似乎已经习惯了以姿容悦人的自己,他的憎恶更甚于对符氏。他恨不能现在就拿起什么东西,将那镜子里的笑容击得粉碎。符晖,请相信,天底下最想砸烂这张脸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可惜你也没有做到,这真是让我们都很难过的事。 尽管是这么想着,可慕容冲依然那般笑着,符坚好似不能再面对这样的笑意,转过身,他对着墙着道:是朕害了你!慕容冲怔了一下,看着粉墙上符坚扭曲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房里静静的,珠帘在夜风中小心翼翼的碰撞着,象是此时两个人撒布在这屋里的心思。 你应该怨恨朕的。符坚这句话说得十分凝重,尾音悠长不绝,如细丝似的搔动在慕容冲肌肤上。 慕容冲想了一会,方才道:凤皇非是妇人,因此不能不怨!这两句话他本是早已想好了用来应付眼下情境的,可此时说出来却变得十分艰难。胸臆中酸苦辛辣的滋味一并泛了起来,冲得喉咙难受,眼眶发热,有些不能自持。 符坚几步跨到他身边,从慕容冲朦胧的眼中看去,他的面孔模糊一片,可那从嗓子深处发出的一声哽咽却很清晰。然后他的头被符坚拥住了,面孔被紧紧地压在他烫热的胸口上,那里象有一团火在燃烧。慕容冲这时倒平静下来,方才霎间的激动很快就消失了。他自知这时是要紧关头,极力想要找回方才的情绪,不让符坚看出破绽,可却终于末能成功。好在符坚也只是片刻便放开他,伸手撩开从冠里脱出来垂挡在额前的散发,眼中生出决然的神情来。 你走吧,出宫去!符坚闷闷的道,否则朕怕终究会害了你! 生死于凤皇并不足道!慕容冲觉得火侯到了,方道:可是凤皇死前却有言要进于天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直到确信引起了符坚的注意,方才接着道:天王今日定是不会听进去的,可凤皇只希望天王日后会有一丝半点的想起来,凤皇便是死也无憾了! 符坚道:你要说什么? 慕容冲叩了个头道:说了这话,天王定会不容凤皇活下去的。可凤皇却不能不说! 符坚道: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的,你说吧! 慕容冲有些兴奋,几年来早已思虑过千遍万遍的话象不听使唤一般的滑出了喉咙。天王,王丞相固然是千古奇材,国之柱石,可他,倒底是个汉人!声音清清朗朗,铿锵有力。 符坚虎目圆瞪,象不认识他似的愣了一会,然后眉心慢慢的攒拢起来。接着就化为冷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了慕容冲好一会儿。 凭你也配讦害王猛? 第六章 慕容苓瑶倚在扶栏上,春夜的风犹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她缩了缩领子,象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出来吧! 躲在柱子后面的宋牙过了一会方醒出来她是在唤自已,忙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小声道:奴婢在!本是等着她发话的,可却只听到衣料索索之声。过了一会,慕容苓瑶方道:有件事,想托与你办,你若办得好了,那今日的事,便一笔勾消;若你跑去和那人说了,也由得你。最后那几个字加重了音。 宋牙在地上死命地叩头道:夫人尽管吩咐下来!宋牙要是再有半点异心,天诛地灭! 那好,你就时就快些动身,去准备一辆车,要最快的马。不要惊动宫里。 是!宋牙一听是这种小事,不由怔了一下。 还有,你可认得什么人,不要宫里的,要靠得住,胆大,还有点功夫的?宋牙慢慢听出了点头绪来,边想边沉着道:有的。有个小子叫慕容永,与奴婢家里素有来往。他是夫人家旁支宗族,人很机警,拉得开五石的弓,驾马也是一把好手。 好,那就要他你马上就去找车和人,然后,你上宣平门去,你侄儿不是在那里当个小校么?他今夜当不当值? 宋牙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为何慕容苓瑶竟会记得他的侄儿是守城门的。让慕容苓瑶等了一刹那,方才道:是是,他今夜好象在,不在的话,我上东市他家里叫出来,也是顺路的事。 那好!慕容苓瑶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的,让一众群星都黯然失色。她道:让他把钥匙拿到手,到门上侯着。 这宋牙迟疑了一下,道:城门已闭,只怕不是他的身份能办到的。 这我不管,他总该有办法,慕容苓瑶瞟了一眼他道:放心,不会让他为难。若是天王没有旨意,凤皇肯定是出不了宫。我只是防着万一,不想在这上头耽搁,出些意外。 是!那奴婢就去了!宋牙语气轻快许多,再干净利落地叩了一个头,就起身快步走开。他奔走在长廊里,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好象打翻了什么东西,两侧挂的宫灯似乎都闪了一下,寒意从他脚板直泛上心头。 慕容冲捂着面孔,脸上辣辣发烫。符坚这一巴掌扇得很重,多年的帝王生涯,并未让他当年身为武将的气力消磨多少。他斜斜望着符坚混合了不屑,轻蔑和怒意的神情,却变得十分轻松。王丞相是个汉人,他仿佛全未被打断一般镇静地道:因此,不太明白我们胡人的习性。 这后面一句显然不是符坚所预料的,因此他有些错愕,神情也缓了下来。 他们汉人,讲什么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臣民百姓,都只认一个皇帝,至于皇帝的亲族,只是附于皇帝而已。可是我们胡人不一样。 你倒底想说什么?这些话让符坚有些迷惑。 慕容冲纹丝不乱地说下去:我们胡人,无论氐、羌、鲜卑、匈奴,每族里都是奉一个姓氏为主。譬如我家这一支鲜卑,无论那个当头儿,都得姓慕容,反过来也是一样,只要姓慕容的,不论是谁,德望武功够了,就能当主子。因此,天下大乱八十余年,汉,赵,凉,凡是国有动乱,大抵都是亲族互屠,就连当初天王灭燕,也是慕容家先有内哄。国基越稳定越是如此,倒是草创之际,才多见异姓将领纂位自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符坚。 符坚慢慢有些了然,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下来,道:你接着说吧! 是!慕容冲道:王丞相担忧降臣们为乱,不欲另兴兵戈,只想弹压着鲜卑羌人。这本是很应当的,他是尽宰辅之责,并没有什么私心。可大秦国势方盛,若不是出了什么大的岔子,降臣们根本就没有造反的能耐。而时日一久,便是各族王公们还念着往日的权势,底下族人早已安于承平,自认为大秦百姓,那么所谓造反之事,便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所以秦的忧患不在眼前,而在日后,在二十年后,在天王将老之时 此言一出,符坚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敲了几下,看慕容冲的眼神里有些异样,打断他道:你说那时怎么样? 请恕臣直言,这是慕容冲第一次在符坚面前自称为臣,他本无官职在身,可符坚却没有反对。天王诸子,无论是太子宏,还是长乐公丕,甚或更年幼的,象符晖他们,才具都远不及天王。天王传位于子,儿子们却未必能守得住这片江山。到时极有可能,出现符氏亲族纂乱,便如汉之刘聪、赵之石虎,或是秦之到这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道:符生! 符坚冷笑了一声,道:你何必打个马虎眼,你干脆说秦之符坚好了! 那不一样!慕容冲道:天王诸子里面,绝没有一个暴虐如符生的,只是长于宫掖,未免少了些历练。汉、赵都曾有一统天下的势头,却都因为开国之君所托无人,因此二世而衰,天王若是不想让大秦重蹈复辙,便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符坚这时微微向他倾了身子,有些急促的问道。 南征!在天王盛年之时就踏平江东!在天王身后,留下一个盛世天朝!有如当年大汉一样驾临万邦的天朝!慕容冲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不顾身上钻心的伤痛,跪在符坚面前,挥舞着胳膊道:到那时方可削去诸将权柄,使得太子能轻易守成。天王若是只想身前威福,那么可以等;但要是想成就千百世的威名,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等! 符坚站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凝视着他。慕容冲略略喘息着,符坚眼中也有些压不下去的激动,过了好久,等慕容冲平静下来,方才将他扶着坐回床上去。 这几年来,朕都小看你了!符坚退后几步看着他,再也没有平日里那种宠溺之色,代以郑重的神情,道:你竟能想到这一层上!王猛还有符融他们都劝朕先定国本,缓图江东。他们说得倒没错,可是却没想过,若是在朕手里不能一统天下,那么或是永远都不能了。大秦便会如汉赵般昙花一现,成为又一个短命朝庭。说到这里,符坚就有了些寂寞之意。想来他这种念头,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的吧。 是!天王早日兴兵,固然有险,慕容冲道:但晚上些年,却只有更险! 说得好!符坚双眉一扬,话锋顿转,道: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慕容冲怔了一下,答道:还差四五个月。 那还小!符坚想了一下道:朕封你为升城督,到领军将军杨定帐下就职,学习军事。等你长上两岁,再有重用。 听到这句话,慕容冲心头咚咚乱跳,三年多呀,他无时无盼着的事,竟就这么到眼前了么?他深吸了口气,道:可是丞相还有阳平公他们 任命一个小吏也需他们过问么?符坚略有所思,道:不过,你连夜走好了,省得他们又要啰嗦。过上两三日,自有正经文书到。 这么快?慕容冲低头,小声道:这一去,可就见不到天王了! 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符坚两指托了他的下颌起来,深深地望进他眼中去。 真的!慕容冲说这两个字的时侯如此坦然,没有一丝畏怯和犹豫。他看到符坚慢慢柔软下来的目光,不由佩服自已作伪的本事,甚至连他自已都觉得方才那两个字是出自真心。 符坚收回手,侧过脸去,道:本来你此去不出京畿,朕想去见你,或是你回城来见朕,都是极易的事。可他轻轻地叹了一声,道:朕不会再私下召见你了。 慕容冲没摸准符坚的用意,有些不安。符坚拍了拍他的肩,正正地看着他道:从今后,朕拿你当它日的重臣名将来看。公私当要分明,因此,这几年的事,就当从来没有过一样! 是!臣决不负天王!慕容冲几乎按捺不住冷笑,这几年的事,符坚可以当没有一样,难道就以为他也可以当作没有一样吗?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跪下,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下去。符坚扶他起来,道:你准备一下吧! 是!慕容冲向房外走去,极力按捺住想蹦跃的心情,可一出珠帘还是忍不住小跑起来。跑出几步,就迎面见着慕容苓瑶直直地站在廊上。她踏前一步,微微启了唇,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睛里询问得如此急切,却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姐姐!慕容冲一下子抱紧了她,伏在她耳畔道:成了,成了,我马上就可以走了!他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然后是细细的抽泣,他将她推开了些,看到慕容苓瑶满面莹然。那张面孔象初春的冰,仿佛碰一碰就要化掉了。 慕容冲道:我要准备车马,不能惊动宫里的,防着节外生枝。 慕容苓瑶拭拭泪,道: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这时就在宫外侯着,向他请一张夜里出门的谕令就成了。 那就好!慕容冲也不觉得惊讶,忙返回去向符坚禀报。符坚象是略微吃惊,迟疑了一刻,方才道:那,好罢,我这就写一份手谕,再给你一面令符,早走也好!勿勿写成手谕,再压上随身的小玺。 符坚与慕容苓瑶送慕容冲至北阙,宋牙早己在外头踱着步子,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门阙上火把照不见的阴影处,一乘马车静静停着。他们个个都披着斗篷,悄没声息地就到了宋牙面前,将他唬了老大一跳。慕容冲掀了帽子,他方才醒悟过来,施下礼去。 不用了!慕容冲拦住他。他见慕容冲面上神情凝重,也不多说什么,轻唤了一声,那马车就往这边赶了过来。听着马蹄轻轻叩地之声,慕容冲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回过身去看慕容苓瑶,看着她含泪又含笑的眼光,突然想起来:我走后,就只余她一人了。猛然有些难过,他终于可以有脱身的一天,可是慕容苓瑶的命运却是注定了。日后无论慕容氏能不能有重兴之日,对她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想想她将来漫长的,再无指望的岁月,慕容冲不由战栗了一下。符坚见状,道:今夜风有些急,没多添件衣袍来么? 慕容苓瑶从斗篷下取出一只包袱道:我带得有。她从里面捡出一件来,抖开,原是一件锦袍。上面的花案,符坚看着觉得眼熟,正欲发问,慕容苓瑶已往慕容冲身上披去,道:这是天王今日脱下来为你裹伤的袍子,你穿着走吧! 慕容冲点点头,越过她的发髻,与符坚再对视了一眼。符坚眼里还是有些眷恋不舍。 随着车轴轻转之声,马车已停在了他身畔,驾座上一个少年轻轻巧巧地翻身落下,就势行了一个礼。 慕容永见过瑶姐,冲哥。他并不晓得站在另一旁的,就是天王符坚,因此也就没有行礼。他站起来时,慕容冲见是个和自已相仿年龄的少年,个子不高,肤色微褐,两眼明亮,笑起来弯弯的,十足精悍灵巧的模样。 慕容苓瑶将一锭金子塞进他手里,他大大方方收了下来,还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谢瑶姐的赏了,冲哥是贵重人,是得这么沉的金子才好压舱。 你这小子!慕容苓瑶没见过这么惫赖的人物,不由一笑。慕容永眼神一闪,尔后还是有些怕羞,忙垂了头。 慕容冲裹紧了袍子,向慕容永道:麻烦你了!往宣平门去。然后便踏上了车。宋牙和慕容冲也上了驾座,听得鞭子响亮的一甩,马车就开始走了起来。 慕容冲揭开了幄帘,看着未央宫乌沉沉的门阙从眼前移动,一时恍然若梦。那样冰冷无情的高墙,象是一架铁枷,在他的项上套了这么多年,竟真的就这么解开了?他似有些不敢置信,或是被压得久了,那沉甸甸的感觉依旧没能消去。 身后有一丝声息传来,仿佛是未曾出口的一声呼叫。慕容冲知道这时符坚在目送他,知道符坚想看到他回头,知道他应该作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出戏,应该演得十足圆满。他听到慕容苓瑶的呼唤随风而来,知道这是她在提醒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他高高的挑起幄幕,疾行的马车上,风呼呼地直灌进他的鼻口和胸膛,象是呼啸澎湃的海潮冲在他身上,洗去所有的污垢。他觉得身上的伤口神迹般的迅速愈合,真的,竟是一点点都不觉得疼了。满天星辰象亿兆盏金灯,照亮了他前途的路。两侧的树木房舍飞逝而过,就象是过去三年多的岁月,永远的被他扔在了身后。 我已经受够了在这样一刻,慕容冲不想勉强自已回头。快!再快些!慕容冲叫道,那声音兴奋得,连他自已听着,也觉得有些可怕。 他耳中听到宋牙在咕嘟着:别着了风寒!不由有一种放声狂笑的冲动。 不,还不能笑,慕容冲提醒自已,他还没有走出长安。 长安往西二十里,便是阿房宫,那是领军将军杨定所部驻扎的地方。若是出西面杜门,当是最近便的,可慕容冲不想让人知晓他的去向,因此才着慕容永往宣平门去。 到了宣平门前,守门的兵丁远远的就竖起了枪,喝道:什么人?有令符在,请开宫门!慕容冲探出头来,将符坚赐与他的腰牌高高挑在手上。兵丁见了有些失措,别过头去,叫了个小校出来。宋牙见那小校,面色一喜,道:春子,取回来没有? 那小校点点头,道:我方才自去校尉府里取来的,有符令在就好,要不明日会大受责罚的。他手中举着一把大钥。兵丁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解怎么他好象是早就知道会有人夜里出城,不过既然是有令符在,也就不便多问,便过去开门。 宋牙在门口下了车,向着慕容冲作揖道:公子一路好走!门在他面前绽开了一道细缝,那缝越来越宽,直到一条笔直的大道出现在他面前。慕容冲不知道自已如何能这么自如地说出了在长安城中的最后一句话:承你吉言。走! 合上大门,送走了叔父,又遣人将大钥送回司隶校尉平阳公府上去后,宋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说不上是什么,夜里开城门放人的事,虽说不常见,可每月也总会有几桩。或者是因为出城的那个少年,太过邪门了。他上前接过令符时,从斗篷下面窥到了他的面孔。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也没见过这么惊心的眼神。他不自觉的触了触面颊,方才被那少年看过一眼后,脸上便如同被刀刮了似的,清凌凌地痛,此时犹存。 他再度咕了一次邪门! 可话声未落,就听到马蹄急促的踏地声,声音比别人的都要脆一些,象是宫中宿卫军的马匹。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在外头高声叫道:将偏将军窦冲,持司隶校尉符,有急事出城,开门! 宋春吓得差点平地跌上一跤,跑出来,只见一名将领带着二三十骑等在门外,马匹全都不耐烦的打着唿哨,蹄子在地上刨得灰尘四起。一面令符伸到他的面前,正是掌管长安门禁的司隶校尉的令牌。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走了一个,这时又来了一个,整个长安城里,通共只有三张令牌可以开夜禁之门,这不到半小时辰,竟就遇上了两次他还在发怔,窦冲已是十分不耐烦了,喝道:还不开门! 是!啊不 什么不?本将有紧急公事!你竟敢不开门么? 不不是这意思,是大钥在校尉那里,得让人去取!宋春结结巴巴的说道。 怎么回事?窦冲眉头一皱,俯身下去将他的领子提了起来,道:本将才从阳平公那里来,他分明说已经给门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刚放了一个人出去,钥匙又让人送回阳平公府了!宋春吓得面如土色。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取!窦冲放开他,一脸悻悻之色。 门上本就备有快马,专等这时使用。宋春怕旁人误事,自已快马加鞭,往阳平公府上去,好在阳平公府就在宣平门左近,也只是顷刻便至。到了府上,早有人在侯着,将钥匙扔进他怀里,叫道:快去快去,阳平公有要紧事交给窦将军办! 宋春收了钥匙,有些疑惑的看着洞开的府门,心道:这么晚了,阳平公出府去了吗? 符融这时确实刚刚出门,他不及驾车,自乘一骑,夜访王猛府上。王猛家奴不敢拦驾,引他一路直入。 丞相在那里睡?符融发觉家奴将他往书房领,不由有些疑窦。 那家奴道:老爷尚在书房里办事。 这么晚了?还没歇下?符融讶然停步,正有梆子声传来,是三更天了。 说着话的时辰,已经到了书房外厅,有人掀开帘子,大大的打了个呵欠,问道:谁呀!待见了是符融方才行下礼去,道:见过阳平公。起身看了看符融认得是王猛的幕宾陈辨,忙道:景略在里头吗? 是傅休(符融字)来了吗?快请进!王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陈辨应声挑帘,符融走了进去。只见一盏孤灯,仅照得亮王猛面前方寸之地,显得他眼角的褶子越发的深。案上床上一堆堆的都是书简,差点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王猛正在写着什么,看到符融进来,停了笔道:什么事?好象连话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低得差点就听不出来。 你知道不知道,符融气恼地往床上坐去,陈辨眼疾手快,在他上床的前一刻搂起了一大堆乱糟糟的公文。天王竟将那小子,放出长安了! 他本以为王猛会很气的,却只他只是喔了一声,又在砚上醮了醮墨,往一封信上写去。 符融一把抓住他的笔,道:喂喂喂,你别跟没事人一样吧!他今日当我们二人的面答应了会杀了那小子的,这才二个时辰不到,就又变了卦。 天王那里答应了,他不过是说他知道了而已。王猛索性弃了笔道:这也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事。若是我不力言让他杀了那小子,他那里舍得放出宫去。 原是这样,可符融依旧不解恨,道:那白虏小儿当真可恨,我已命窦冲出城追去了,一刀杀掉了事! 王猛色变,一把攥住符融的衣袖道:快,去追他回来!话未说完,已是一阵剧咳,整个身躯挂在了符融身上。陈辨忙过来为他抚背,可他依旧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心肺都扯碎了一般。他象是什么话要说,可越急越是说不出来,直敝得满面通红。 怎么了?符融也吓了一跳,和陈辨两个一起将他平放上床。王猛这才好了些,依旧抓紧了符融的衣袖,睁圆双目,又喘了好几声,方极快的道:今日异族大患,在慕容垂姚苌二人国之重策,在征晋之可否。这些小事,且由他去吧!将他逼得太紧了,只怕适得其 符融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王猛的额头泌出一滴滴冷汗,象有一层灰纱慢慢地蒙上他的双目。符融正想说:我听你的,别说了!就觉出王猛手臂一松,整个人脱力倒了下去,一大股鲜血从他口里喷出,直淋到符融袖上,怵目的鲜红一下子灼痛了符融的眼睛。他不由叫起来:快,快来人 惊慌失措的喊声打破了深夜沉寂,所有听到之人的心头都被重重刺了一下。象是某一个不祥的预言,昭示着灾异的降临。 慕容冲一出城门,就让慕容永转了方向,往西边转去。走了一个多时辰,天已蒙蒙亮,田间初生的禾苗轻摇,晨雾氤氲中嫩嫩的绿意让慕容冲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正暗自筹算与杨定会面的言语,慕容永却猛然停下马。慕容冲探出头来,听了又听,却只有鸡鸣犬吠。他问道:你发现什么了?慕容永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道:是我听错了,我们快点!说完,狠狠的一甩鞭子,马嘶一声,走得更快。 可这一停后,慕容冲就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将四面的幄帐全部挑起,一刻不停地张望着。又走了两刻钟,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方在暗自嘲笑自已:真是惊弓之鸟。就见到田间杂种的桑树从里,有一道晃眼的亮光一闪而过。 快,弃车!慕容冲轻呼出声,慕容永也差不多同时看到了,跳上车,扶起慕容冲就往田地里跑去。桑丛里马上有人影冲了出来。好在前面正是一块轮种的绿豆田,豆苗已抽了三尺有余,天色又尚未大亮,两人猫着身子钻进去,倒也勉强躲住了。再听到有人喝令手下布防,将这块田地围起来。这块田地总计不过三四亩,他们这么挨着搜过来,不过一二刻钟便能寻到两人藏身之处。 慕容冲心下揣摸着会是谁差来的。本来疑心是王猛,可想他暗地里便手段是有的,譬如指使宋牙和符晖闹昨日那场的***成就是他,可是却从不会硬碰硬的违逆符坚。若不是王猛,而又在宫里耳目众多,自恃身份敢动他的,怕就是符融了。慕容永从袖中掣出一具小巧的弩弓来,对着慕容冲使眼色,想行险一击,伤了那个领头的,再挟他为质。慕容冲苦笑了一下,若他身上无伤,此计倒可行,可他眼下连行走都有些艰难,便是慕容永能一举成功,那也是走不脱的。况且这时他已听清楚了那头领的声音,正是窦冲,想要擒下他,那才是痴人说梦了。 正心急如焚时,手上突然摸到了什么圆长的东西。蛇!慕容冲头一个念头让他往旁边滚去,可手臂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何物小子吵吾安眠?慕容冲这方才看到前面是一个浅穴,一只胳臂从里面伸出来,拉住了他的手。乍尸?慕容永差点大声叫出来,死死地捂住自已的嘴。 天还没亮呢!穴里探出个脑袋来,扎着双丫髻,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双颊红润,眼眸清明,有如婴孩。你是慕容冲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微微地凉了一下,恍然觉得眼前这人在那里看到过。你是王嘉!他向追兵们出声的地方顾盼了一下,唯恐这边的动静把他们引来了。可是相距不过二三步,他们这边说了好几句话,那些秦兵们却都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王嘉懒洋洋的想坐起来,却让慕容冲一把按住了,他惊慌地求恳道:有人在追我们,求道长不要动。喔?王嘉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去,闷闷的声音从穴底传了出来,就为这吵醒我?算了,我帮你一把,再睡个回笼觉吧!话音刚落,慕容冲就觉得眼前模糊了起来,象一层轻纱从地下袅袅升起。只过了片刻,一团团乳白色的水雾便在青葱豆苗间游荡,渐渐不能视物。起雾了,将军,怎么办?兵丁们叫嚷起来。 慕容冲松了口气,额上湿淋淋的,也不知是雾气还是冷汗。扒着坑沿问道:道长,多谢了!王嘉笑道:道人只能看得到,却什么都无法阻拦,你本无险,何故道谢呢?这双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雾中渐渐消融,眼中带着十分遥远的气息,慕容冲一刹那觉得他眼中的并不是如今的自已,而是极深冥的某处。慕容冲有些心慌地叫道:道长道长!可手中再抓到的,却是寻常不过的泥地。浓腻的水雾中似乎残存着他的双眼,慢慢地变冷,最后化作一种肃穆的神情。 冲哥,我们快走吧!慕容永扶了他起来,一步步摸索着在地上爬去,地上泥土方才耕过,倒不蹭膝盖,只是土腥味直钻到鼻口里,让他十分不适。有好几次险些与兵丁们相遇,可竟真的没有被发觉.又爬了一会,身下的变得十分潮软,半个人陷进泥里,而一直环绕身侧的青苗都不见了。慕容永欣然道:这是到滈水边上了,这过了就是高阳原,进了山林里面,就不怕他们了。 慕容冲嘘了口气,泥水泌进伤口里,钻心价痛。可也这性命攸关之时也顾不上了,让慕容永搀着慢慢往河里浸。水寒兢肤,不多时就冻得他浑身僵木。不过慕容永水性甚好,托着他在水面上划过去,竟没发出什么声息来。 好容易游倒对面的岸上,就听得后面哗啦!一声,有重物入水。 在这边,在这边!忙碌了半天的兵丁们嗷嗷叫着往河边跑来。慕容永将慕容冲托上岸去,背着他就跑,可是跑了一会,却没有人追过来,倒是听到后面兵刃相击声,呼喊打斗之声。几下惨叫入耳,听得兵丁嚷嚷道:逃犯厉害!将军,在这边。慕容冲与慕容永对视了一眼,不由奇怪,难道有什么人来救我们了? 他们不知当不当走,犹豫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暴喝,河对岸上雾气猛的散开了一丈见方,窦冲手上长矛舞成一团飓风,视野为之一清。窦冲惊叫道:你不是你是什么人?可是只一瞬,雾气又拥了回来,冲永二人就只能听到金铁交集的响声,和使气发力的声息,却总也辨不出那是什么人。 那人不答,窦冲一声闷哼,仿佛吃了点小亏,再听见水声哗哗,波浪翻腾,隐约可以见到有人往这边划了过来。突然啸声大作,一支长矛挟着风雷之势破水而入,那人身子往水下一沉,河面上渐渐平息下来。 这人怕是死了!慕容冲也就顾不得他了,在慕容永的肩头捏了两下,慕容永马上会意,往林子里钻去。他频频后望,不一会,就有许多兵丁游过河来。两人钻进林子里,四下都有藏身之处,就不比方才窘困。他们往林子深处跑去,想来是可以逃掉了的。却又听到后面传来兵丁欢呼声:找到了找到了!片刻后转为疑惑,这是方才被窦将军击中的那人吧?怎么没有在河里淹死吗? 慕容冲和慕容永藏在树后面往那厢打量。却是一个二十余岁的汉子,胸口中血流如注,衣衫尽赤,歪在地上,已是不能动弹,手里犹握着长矛,看来正是方才窦冲伤他的那根,被他当作了拐杖。两人相顾骇然。胸口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能从河里爬上岸,还走到了这里,还真是极不容易了。 看着又有不少兵丁往这边聚来,慕容永悄声道:我们快走吧!慕容冲方要点头,就见窦冲已经跑了过来,唯恐被他发觉了,两人一时不敢动弹。窦冲在那人身前身后转了几圈,两名兵丁上前搜了那人身上。起身报告道:请将军看这些东西!窦冲看了一下,失望的道:原来是个小毳贼!别管他,耗了我们这么多手脚,再去搜要找的人,他们肯定就在这在近! 是,将军,要带他回去交官吧? 带回去也活不了了!窦冲瞥了一眼他,道:杀了吧! 是!那兵丁举了枪就要往汉子身上扎去。 这时窦冲背着身,站在慕容冲藏身的树前,与他相距不足三尺,而且是毫无防备的样子。慕容冲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他当初押慕容喡回宫时的事。他不知道那时是这人饶了他一命,却清楚地记得他高高坐在车上,厉言斥喝他的情形,那是他平生头一次受外人折辱。 仇恨一下子涌上心头,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他在慕容冲掌上写道:有没有把握?慕容永点头,将弩弓取了出来,这弓极小,可看上去却十分沉重,通体乌亮,端起来很吃力。他微眯了眼睛,手上一松,箭倾刻没去,面前雾气略被冲散了一点,就听得窦冲狂叫一声,顿时滚出数丈。 那些小兵们一起拥到窦冲身边,叫道:将军!窦冲却从地上打挺而起,从大腿侧一把抽箭在手里,上面血肉模糊。窦冲喝道:一点皮肉小伤!围我干什么?快去抓下那些人!听他话音,果然中气十足,不象受创甚深。 慕容永二话不说背起慕容冲就跑,才跑了几步,就听到窦冲在后头喝道:停下!慕容永那里肯听,闷声狂奔,身后却有一道锐风直对着慕容冲而来。慕容冲一按他的头,就从他身上挣落,慕容永也被带着一同倒地。伴呜!的尖鸣,一枝长枪贯过慕容冲的袍袖直钉进土里,臂腕上象被烙过一般,灼热难当。 慕容冲跳起来,袖子轻易就被扯破了,他吼道:窦将军,我奉了天王谕旨出城,你想怎样? 窦冲面色阴沉,缓缓举起手上的飞枪道:我奉平阳公令,让你回城! 我奉的是天王谕旨,前往左领军将军部下就职!不得王天谕旨,不敢私自回城。慕容冲大声说出这句话来。 那好,我就不勉强你了!窦冲似乎笑了一下,转身走开,兵丁们举着刀枪,一步步的围了上来。慕容永紧紧握着弩弓,将袖中最后一枝小箭取出装上,可转来转去,不知射谁为好。那些兵丁们都没有畏色,平静的越逼越紧,好象他们根本不在乎将死的是那一个。 啊!慕容永大叫一声,箭已离弦,正对着他的一名兵丁应声而倒。杀!其余的兵士齐声爆喝,就有七八道明晃晃的枪刃向他们当头砍下。 住手!不知从何处袭来一道枪风,矫夭如龙,所有兵刃与之一触都马上脱手。但还是有把大刀,避开了枪风,眼见就要劈在慕容冲身上。咣!一根长棍平空伸了出来,挡住刀刃,然后收回一甩,棍使得柔如长鞭,将大刀击飞。执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黝黑。慕容冲一面问道:你是谁?一面忙看了身边一眼,见慕容永趴在一边,吓得眼有些发直,不过没受什么伤,方才安心下来。 还没等那黑脸少年发话,慕容冲就听得啊!救命啊!天啦!多声哀叫。叫声将窦冲惊动了,他飞纵过来,长矛一圈,霎间就与横空出世的长枪拼了十多下,将手下们护在身后。 这时他方才看明白眼前站的人,是你?杨定?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 杨定向他点点头道:我方才听到有人说他正要至我帐下听令,因此不得不过问一二。 慕容冲将符坚手谕从怀里取出,想上前给杨定,可是动了一下,就痛得咬牙咧齿。那少年伍长忙接在手里,谕旨已经湿透了,他小心翼翼地平捧着送到杨定手上。杨定揭开了一看,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符坚随身小玺上建业归元四个红泥篆印却很清楚。他将谕旨举起给窦冲看,道:此人已是本将部下,自不能由窦偏将军随意处置了,否则,本将日后如何领兵! 窦冲已知今日之事势不能成,极力按捺了胸中怒气,方能平静地说出来:末将也是奉得平阳公令,即如此,便请将军日后与平阳公说话吧!说完半施了礼,率部下离去。 杨定回身到慕容冲身边,问他经过,他据实说了,道:日后需仰将军指教了! 杨定很高兴地道:天王放你出来再好不过,本我从前就觉得你在宫里着实委突然想起此人已是自已部下,不由住了声,正正容道:你虽说是天王特简,可即已归入军中,就与其它将士一般,勤习武艺,奋力杀敌,不可有丝毫骄怠,否则自当军法从事! 是!慕容冲半跪下行礼道:自当听从将令! 那好!起来吧!杨定扶了他起来,道:你昨日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今天又在泥水里滚过,得好生调养才是!刁云,你过来背他! 那黑脸少年跑过来,托着慕容冲双肩就往身上一放。慕容永这会子回过神来了,道:还是我来吧!刁云挠挠头,冲他憨笑一下,闷不作声地就往前走了。 你是送他来的吧?杨定问道。 是!慕容永道。 那你可以回去了! 不成不成!慕容永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是瑶姐让我送冲哥出来的,还给我老大一锭金子呢。我要是没送到地头上,到手的酬劳没了不说,别人托的事办不了,弄得灰头土脸的,这亏得可就大了! 杨定被他逗得一笑,道:那好,等他安顿了,你去回报夫人,也免她挂念。慕容永正得意洋洋地还要说什么,脚下突然一绊,当即摔了个虎趴。他爬起来口里喃喃骂道:什么***却突然住了声,原来正是那个先前被窦冲伤了的汉子。这汉子面色淡金,长脸高鼻,双目紧合着,嘴唇却是微微蠕动,显然并未死去。想来是方才他们射窦冲那箭,引得众兵都来追杀他们,便放过了此人。 慕容永啧啧称奇道:这人竟还没有死呀?杨定问道:他是什么人?慕容永就将事情说了,慕容冲俯在刁云背上道:请将军一并带他回去吧!他受了无妄之灾,也为我挡了一下追兵。 那好,能和窦冲硬拼一招的人,也值得一救! 慕容永就背了那汉子,道:不知方才我们来时乘的那车还在不在,要不然这把这两个人弄到阿房去可是件麻烦事。他心里直叫苦,本以为这回是偷了懒的。谁知又要背这家伙,这人的身子可比冲哥重多了。 杨定道:那车果然是你们的?我方才就是看到那车,觉得古怪才追过来的。 这方才说起,昨日因为与杨氏的几名亲族会面,就受邀到杨纂府上住了一夜。晚上收到慕容苓瑶托慕容喡送到杨纂府上的礼物,让他照应慕容冲。因此城门一开,就赶着起程,在途中见到一乘空马车,觉得蹊跷,这才寻了过来。 于是又回到原先的道上,这些雾已不若方才之浓。寻到原车,将伤者放上车,杨定和刁云的马匹也散在附近,一齐唤了来,一行人就奔阿房宫而了。 阿房宫跨渭而建,位于雍州长安县城西北十四里,上林苑中。当年秦始皇建此宫时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谷,跨山弥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颠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只不过西楚霸王一场大火,焚尽琦宫宝物无数,自然再也不复旧观。后世略作修茸,权作游治离宫罢了。 时各国兵制,多将天下兵分归于朝庭的中央军,和归于地方的郡县兵,前者是攻战主力,后者止保卫乡土而已。而中央军又分为中军与外军,中军驻于京畿,分由左右领军,左右护军四位主官统领,杨定便是左领军将军,率部下驻于阿房宫左近。 至赶到军中,杨定传了军医来为他和那汉子医治。因为两人的伤都不轻,从军大夫要守在跟前,便着他二人合住在医营里。到第三日,那汉子方才清醒过来,正巧大夫在出熬药,慕容永又和刁云在外面玩闹,便只有慕容冲和他细述前番情形。那汉子自然道谢不迭,再一问起姓氏籍贯,竟也是从邺城迁来的,姓高名盖。 慕容冲不由道:原来是同乡人,唉,离开关东故土,才只四年。寄人篱下,度日如年呀! 高盖看了他一眼道:不想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的家国之思。 慕容冲愕然道:难道高壮士不想念家乡么? 家乡?高盖合上眼,露出一丝苦笑,道:我高氏本是高句丽人,当年慕容破丸都,我族被迫迁入邺都。秦灭燕,又强移至关中。几番颠沛流离,早已不知何是本乡,何是他乡。乱世之人,性命尤如飘絮,无处可依,更何恋家乡? 慕容冲听他言辞温文,显然当年也是贵介子弟,如今却落得个为剪径小贼的份上,不由也代他伤感。一时茫然,想道:正是众雄并起,割据天下的年头,邦兴国破都是常事。若说复仇,天下又有多少血泪深仇,难道都是可以报得来的么?若是不能报,那么这些人就都不活了么?可是,若我竟没有血耻的一日,那这偷生的几年,或是今后的年月,又有什么用处?难道,真是做他符坚的忠良臣子吗? 帐中默然了一会,高盖突然轻声哼起歌来。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袒。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诺卿且勿晒,水清石自见。 石见仍累累,远行不如归。 他凝视着慕容冲的神色,幽然长叹一声。 让你们两个照顾病人的,怎么在外面吵闹起来了!却是杨定的声音,慕容永与刁云然吓得忙跑进帐里来,挑帘引杨定入内。杨定见高盖起来了,不免询问了一番,未了道:壮士身手不凡,又是世家之后。如今生计窘迫,不得不从此下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嫌弃,就请在留在我这里,如何? 都以为高盖会满口应下的,谁知他却犹豫了一下,道:将军美意,小人感激不尽。不过小人尚有亲族在北地,前几日有信来,小人想与他们团聚。当真是 杨定听他这么说,也就罢了,方才说起来探慕容冲的缘故。原来是任命的正式文书已经到了,还有慕容苓瑶为他收拾的四季衣裤,书籍器物并点心零食等,慕容冲看到这堆东西,脸上腾地红了。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宝锦托慕容苓瑶捎来的一具樗蒱,还有一封小柬,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凤皇骗人,不守信诺。 慕容冲忙将那些东西塞给了慕容永,将窃笑不止的他往外推去,道:出去出去嗯,另一个人吃了独食,分些给营里的兄弟们吧! 他们出去后,杨定又说起近日长安里传来王猛生病的确讯。说是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只怕会有一番大的变动罢!慕容冲心道:王猛这一病,自已临行前的一番话效用只怕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果然此后陆续有消息传来,符坚亲祷求祝,又严令王猛不得再看公文,经御医调治几日,总算是缓了过来。据说王猛病中与探视的符坚有一番对晤,此后绝口不提征晋之事。且令太子公主事王猛如己,恩遇益盛。只不过私下里的传言,都说王丞相的病已经拖不了几年了。 他就有些隐忧,通常人对于将要失去的事物,总是分外留恋的。王猛既然沉痼难起,符坚定会对他格外优容些。那么王猛从前所憎恶的人,譬如他,只怕就会被符坚疏弃。这想法果然非他多虑。慕容永常往来城里与军营,给他带来些传闻,说是这一年多来,慕容苓瑶所得宠爱已是大不如前。再就是符坚本是许诺等他年长一两岁,就封他官职的,可已是将有两年了,却音讯全无。 他一面加紧学习兵法武艺,一面想着这些事,终于忍不住透了些给慕容永,慕容永道:确是问题,我再设法和瑶姐通些消息罢。 他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没有动静。慕容冲忧急无比,都以为无望了,慕容永却终于来了。他带来的是任命慕容冲为平阳太守的旨意,封赏如此之厚,倒让慕容冲一时不敢置信了。慕容永道:瑶姐说,多亏宝锦公主从旁进言。 杨定也代他欢喜,当即择了个吉日,为他设宴饯行。酒尽意罢,亲送他出阿城。时当夏日,阿房宫中翠竹千杆,松柏蔽野,风过林间,被滤尽了热意,变得凉爽宜人。竹叶沙沙作响,蝉声此起彼伏。杨定与慕容冲骑马走在前头,刁云和慕容永赶着车跟在后头,两人都要跟着慕容冲去任上。慕容永反正在长安也是混日子,他年纪已不小,该正经讨个差事了。刁云却是这一两年来,与慕容冲和慕容永混得很熟,杨定见慕容冲身边没什么亲信的人,就让他跟去服侍。两个人一路上打打笑笑自然多数声音都是出自慕容永一人之口。 杨定听着他们聒噪,不由一笑道:这两个,真是一对,不知这这块木头是怎么和那猢狲玩到一起来的!慕容冲随口道:他们是小孩儿,自然玩得到一起来。 杨定看了慕容冲一眼,欲言又止。慕容冲发觉了,道:怎么了?杨定方才道:听你的口气,好象倒有很大年纪。你自已也还是小孩儿呀!慕容永不过比你小几个月,刁云其实比你还大上两三岁。 喔?慕容冲有些发怔,回想起他还是小孩儿的年月。可实在太久了,怎么想都是模糊一片,觉得他好象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了。 慕容公子!杨定突然勒定了马,定定的看着慕容冲,他的眼睛非常地温和,就象一大片阳光下平静的海面,让人觉无比宽广深厚。这一两来你在我这里,相处融洽,我与你,算得上是亦师亦友。因此有些话,在你,或者觉得是交浅言深,可在我,却不能不说。 慕容冲听了忙道:我从将军这里学到的东西,足以一生受用不尽。将军若还有教诲,我一定牢记在心。 杨定眼神往山外层层青峦掠去,仿佛在想怎么说得明白。慕容永和刁云见他们停了下来,知道有要紧话说,于是也噤了声。 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极不快活的。这两年来,从没见你真心实意地笑过一次。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杨定顿了一顿,好象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绕着圈子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他快言快语道:你在秦王身边呆了这几年,受到的屈辱吃的苦头决不是别人想得到的。堂堂男儿委为妾妇,非但受世人之讥,就连至亲都不能体谅虽说你本是为了他们才忍辱偷生的。 这些话象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一下子捅破了他心上的疮口,让慕容冲恼怒无比,很想就此驱马而走。 可是你才这点年纪,你不能一辈子被这些事捆住。杨定拉住了慕容冲的马笼头,显然是非让他听完这几句话不可。你再有多少恨多少怨,那都已经过去了。你日后怎么办?报仇吗?大秦国势方盛,不是你一个人能动摇的了的,再说,就是能动,那天下千千万万好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怎么办?我是仇池杨氏的人,我何尝没有家国之叹,可是既不可挽回,就只能多想想将来的时光了。 慕容冲也冷静了下来,明白杨定一片好心,道:将军金玉良言,慕容冲没齿不忘。 杨定看出来慕容冲只是感激他的心意,却不是当真听进去了,叹道:自然,我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的际遇,说这些话,有如隔靴搔痒。只是卫青霍去病你可知道? 慕容冲讶然道:这两位是汉家名将,我如何会不知?杨定凝望着他,缓缓又道:可他们两人也是佞幸传中人物,汉书言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他二人事汉武甚多暖昧,虽未有明载,可当时讥讽之言,也当不少罢! 慕容冲倒确是十分讶异,万万没想到这两位千古名将也会有此类事迹。 卫青七击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那都是真刀真枪血里沙里挣来的功业,彪炳史册,扬威千载。至今日,谁还记得他们那点隐事?杨定握着慕容冲的肩,一字一顿道:旁人看怎么看你不要紧,可你自己切切不能委屈自已! 慕容冲再也忍不住,策马狂奔而去,他昂头长哭,哭声如厉风横扫,似乎连成顷的竹梧青叶,都因之而翻动起碧波狂澜。后面的慕容永和刁云吓得不轻,愣立于地。杨定怕他心情激荡下摔下马来,加鞭赶上,拉住他的辔头。慕容冲一把抱紧了他的胳膊,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他整个人抖得有如寒战一般,连杨定也被他带着摇晃起来。不多时,杨定的衣袖就已是湿热一片。杨定拍了拍他的头,心中大慰,觉得自已思量了许多回的这些话,总算引得慕容冲痛痛快快哭一场。倘若就此能消融他心中块垒,那对他将来,应该会有好处罢。可他不知道,慕容冲哭的是,这番话已经太迟了! 若是这番话,由三年前的慕容泓慕容喡慕容评他们说出口,那么或者还是会起一些作用的吧。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第七章 平阳仍三晋名城,故老相传为尧、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此说自然是远不可考的陈迹,不过永嘉年间,后汉刘聪确曾以此为都,怀愍二帝俱死城中,此后便成为东迁士大夫们的伤心所在。 此城位于晋阳与蒲州之间。由此向西,越过吕梁山,经坂蒲、大宁,有道直通关中;向东出浮山县,越过中条山,可以去往沁水,自古便是交通要道。城池所在,顾名思义,筑于平水北岸。平水发源平山,平山地势颇缓,位于汾水东北。平水从山麓流出,灌溉附近的园圃,然后向东注入汾水。 时节正是十一月间,深秋的北方大地被一阵又一阵咆哮的风刮得苍凉灰黯。平水清可见底,瘦硬坚实的鹅卵石突出水面,干燥泛白。几片残败的叶子随着水波轻漾,旋旋着打在石上,恹恹的亮红,倒越发显得那河水寒意彻骨。 慕容冲顺着河岸信步而行,刁云和其它几个亲随遥遥跟在后头。他一时驻足,怔怔地望着那些不知从何处辗落的红叶,不由想到:离开邺都后,这已是第十三度深秋!而他来到平阳,不知不觉也有了八年。 这个深秋却是与众不同的。此时万里之遥的淝水两岸,晋与秦的大军云集,恶战一触即发。秦军八月里开拨,步卒六十余万,铁骑二十七万,运送粮秣的船只多达万余。经亲眼目睹的人津津有味而不乏夸大其辞的描述,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出征时旌旆蔽天,战鼓震地,铁骑似龙,猛士如虎的盛况。此后陆续听到战讯,十月十八,阳平公符融克寿阳,后几日,冠军将军慕容垂陷郧城。而最新的消息,是八天前慕容永从长安给他带来的,说晋将刘牢之在洛涧大破秦军,士卒死伤达万余。不过,所谓大破,当是对晋而言,在秦这一方,除了士气受损以外,战力仍是远远高于晋军,这场大战中,着实看不到晋军有取胜的希望。 慕容冲反反复复的为晋军统帅筹划,可也没想任何饶幸之处,不由心头郁闷,无以遣怀。这场大战是他期盼了多年的,可真的打起来了,却又更增烦恼。若秦军完胜,一举平定江东六郡,那么,天下就将稳为符坚掌中之物,而所有暗地里有所期待的人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将化作泡影。因此这时风掠枯枝,瑟瑟有声,在慕容冲耳中听来,也越发的凄凉。 突然顺着河岸传来鼓吹之声,一下子就打断了慕容冲的思绪。水面上漂来一带红痕,给清冷的平水带来些热络之意。不多时走得近了,就见得吹着打着,说着笑着,一群男男女女,拥出顶大红花轿来,原是迎亲队伍,四下里炮仗的烟气伴着火光,噼哩啪啦爆响个不停。慕容冲侧了身子让在一旁,想道:这当头上竟还有有闲心娶亲的。 花轿到他身边就停下了,骑着马系红花的新郎官跳下马来,毕恭毕敬地向慕容冲行了一礼道:郎官! 慕容冲看了这新郎官几眼,见他二三十岁,粗眉方脸,有些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新郎忙道:小人是突屈氏,从前和郎官一起从邺都迁来的。后来在长安左近呆不下去,流落到平阳。大人让我们安顿下来 喔!是小六呀!这一身打扮,倒叫我认不出来了。慕容冲这方才想起来,这几年他很收留了一些生计无着的鲜卑人,也常来往。这突屈一家其实是很熟的,不过今日他穿得汉人婚服,确是面目全非。 嘿嘿!那小六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衫,道:她是家里的独女,本来是非要招赘的。这回算是说给小人了,定要用汉人的法子结亲,只好依了。 那也是应该的!慕容冲点头道:恭喜了! 小六再深深地行一礼道:本是不敢扰郎官的,只不过我家就在前面几步,郎官若是不嫌弃,请来喝一杯喜酒吧!我家老父定然欢喜得很! 突屈氏一家,在他辖下的这些鲜卑族人里头,算是个打头的。慕容冲略思忖了一下,便道:正有许久末通音讯了好吧! 当下男家女家都是大喜,太守亲莅婚礼,说出去真是再体面不过。慕容冲招了刁云他们过来,几个人骑着马,由新郎陪着,便往突屈坞堡而去。其时天下动荡,时有兵戈,因此许多地方百姓,便结众而居,修以高墙坚垒,名唤坞堡。坞堡中多是同族同姓,不过也有几姓人同住一堡的,突屈家就是这种情形。堡中有好些人家,都是鲜卑人,当初一起流亡,突屈氏隐为首领,后来被慕容冲收留,便还是奉这家当头。 只转了几道弯,坞堡便已在望,平日紧闭的堡门此时大开着,门口已经拥了男家的亲眷。见到慕容冲,突屈老汉喜滋滋的由孙子搀着上前来,连声道:郎官竟来了!快请快请! 上了正厅,突屈老汉奉慕容冲坐在首座,新人拜堂。一通热闹过后,新妇与新郎便到各桌上敬酒。当头一杯,自然是敬给慕容冲了。慕容冲说了几句应景吉利话,突然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没有急着接新妇奉上的酒,对一旁的突屈老汉道:你家小二是被征入大军了吧?你还有心办喜事么? 突屈老汉满不在意地笑道:这回是天王亲征,那里会有什么闪失,老汉我放心得很。等老二回来,只怕小侄儿才出世呢!新妇一时羞得直往人后躲。 这孩子,有什么好臊的?老汉呵呵笑道,旁边钻出几个小孩子来,都冲着新娘作鬼脸。老汉随手扶着一个,笑得合不拢嘴,露了幸余的两三颗牙来。 慕容冲隐约还能想起入关时那个精壮汉子,可眼前却是垂老家翁了。他道:这些孩子们都是入关后的生吧? 是呀!老大十三岁,就是入关那年生的,他娘亏是身子壮,没在路上出事,总算是熬过来了!老汉说起这些时,倒极平和。似乎多年前的事,只化作了一场恶梦,用来衬现此时的平安喜乐。 慕容冲也拍了拍孩子们的头道:这些小子们,都没见过家乡了。 是呀!不过没法子,日后看能不能带娃儿们回去看看了还不快敬酒! 新妇躲无可躲地被扯出来,托了一盏酒奉到慕容冲身前。慕容冲面上温和地笑着,接了杯来,可心里却有闷闷的。不过十几年,鲜卑遗民们已经在异地养育了后人,娶了它乡的女子。再过上几岁,对于邺都的回忆,或者就真的只会存于慕容氏宗族的梦里了。 慕容冲从怯生生的新妇手里接过酒盏,环顾着四下氤氲的喜烛光焰中一张张面孔大口喝酒行着酒令的男人,咬着耳朵轻声说笑的女人,自为以为小心翼翼盯着新娘的小六,抢着喜糕摔倒在地哇哇哭叫的孩子 那一张张焕发着光彩的脸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一口抿下那盏酒,放回新娘手上去。新娘看着他,有些呆呆的,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她不由庆幸,还好抹了这么厚的脂粉,要不,真是不用做人了。这么一想,便又胆大起来,再次偷窥了慕容冲一眼,却见他向突屈老汉说了句什么,就不理他连声挽留,匆匆走了出去。 慕容冲大步从那喜堂里逃出,直到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喧嚣,才缓过劲来。他深深吸了口外面干冷的风,将方才那些酒肉的气息清除出去。刁云跟上他,用关切的眼神从旁询问,他摇头道:没事,方才胃里有些发苦。也不知从何时起,慕容冲每次看到这样欢宴富泰的情形时,都会这样的不适,好象人世间的欢乐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鸩酒砒霜一般。 他带着人方出坞堡,就见到一骑飞纵而来。慕容冲立即认出正是他苦盼多日的慕容永,不由大喜,叫道:我在这里! 冲哥!慕容永眼睁得老大,唇紧抿着,让看惯了他嬉皮笑脸神情的慕容冲心上一紧。 慕容永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浮尘,道:听说你不在官衙,等不及你回去就赶过来,还好撞上了。 有什么消息?慕容冲问道,语音都微微发抖。 慕容永拉了慕容冲往一边走开几步,贴上了他的耳朵道:已见分晓! 慕容冲瞪着他,竟不敢问下去。 秦军惨败!大败!慕容永强作镇定地说出这句,神情仿佛正在梦呓一般。 慕容冲一时还不明白自已听到了什么,茫然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峦。在秃峰之巅,半轮薄日从云层中跃出,映得河水波光粼粼,色如碎晶。世间万物好象在这一瞬间都静止了,泛着幻象一般的光芒。 此后的十余天里,战事详情逐渐传到了平阳。据说是因为,两军夹淝水对峙,晋军要求过河决战,符坚急于求胜,令秦军后退。结果有晋降将朱序在后面散布谣言,说是秦军已败,再加上八公山上草木萧瑟,被误认为是伏兵,竟至于一退不可收拾,全局糜烂。符融战死,符坚下落不明。 慕容冲听到这些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消息是假的!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百万精兵,真正对晋军交战的只怕尚不及一成,怎会如此儿戏般的溃不成军?自方兵力远胜于敌时,诱敌深入仍是兵家常事。统兵者皆是身经百战的将帅,怎么竟做不到循序后退?晋军既没有什么奇谋妙讦,又没有什么天兵神将,如何不能小败后站稳阵脚,再图规复?符坚竟是这么容易就败了么? 他有好几日非常地惶恐过,每日不得安眠,只怕前几日不过是一场白白的欢喜,若是从未有指望也罢了,可方才满怀了希望后,若是猛然成空,那种失落,真是可以让他发疯的。 只不过确讯一道道传来,秦军的败绩已成为铁一般的事实,只不过符坚倒是活了下来。慕容冲精神大振,就和慕容永商量,要将平阳城里的兵械发与鲜卑族人,发兵反秦。慕容永劝道:秦军虽败,可眼下各方形势不明,还是再等等好些。慕容冲只觉得胸口上一团烈烈火焰难以自抑,道:时机稍纵即逝,人人都观望等侯,岂不是等秦军缓过劲来吗? 自然不是空自等侯,慕容永道:这些人都已安家立业,久不习兵,得说动他们,再整治兵械,也需些时日。要紧的,是得看吴王的动向,他眼下手掌三万精兵,秦南征诸军中唯他无损。若是吴王起事,自是一呼百应,我们也免得孤掌难鸣。 慕容冲多少有些不痛快,他不愿随骥于慕容垂之后。不过,他深知慕容永说得在理,于是也按捺下急切的心情,道:兵器倒是早就有准备了。平阳城府衙里共计有七千枝枪,长短咸备,还有腰刀千余把,戟槊数百枝。我早让他们在坞堡里私开炼炉,也打了五六千。马匹也养了有三四千,再卖上一些,也尽够用了。 冲哥竟记得这般明白!慕容永扮了个鬼脸,从兜里掏出张短简来晃了晃,道:本是抄在上面,温习了想在冲哥面前摆现一下的,这可是白费了气力! 慕容冲抬了膝,一脚踢过去,喝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胡言乱语的?慕容永一转躲开,与那慕容冲那一脚配合的圆熟之极,浑然不需用心。又一本正道:只怕铠甲尚有些不足吧? 慕容冲也无心思与他多作计较,道:我们上突屈坞堡去,让他们开始全力打造铠甲,能多打几副就打几副吧! 两人也不多带随众,往平山上走去,不多时便到了突屈家的坞堡。老汉说是病了,在床上不起来,让老大和小六带着慕容冲往铁坊里去。铁坊修在坞堡前头,方便从平水引流,以水排治铁。离着老远,就听到激流撞在大木轮上的声音,便觉热浪滚滚,火光熊熊,还夹了有骡马叫声。 老大在一边解释道:冬日水少,不得不加用畜力,否则只怕风厢拉不起来,火便不够旺。撩了麻布帘子,便见水轮呜呜的转着,拉动曲轴往反。风厢便随曲轴一进一退,进时火焰腾的高起,那架在上面的铁器化作金黄;退时,火光一落,铁色也转为黯红。掌砧的师傅见火侯到了,便咣咣咣敲得山响,慕容永忍不住捂住耳朵,骂了句:找死!打铁的自不理他,老大陪着笑脸解说道:这是将生铁和鍒铁掺合着炼的,叫作灌钢。有这本事的师傅不多,脾气就大了点又是一通猛锤,下面的就是再大着声也听不到了。 一行人只能捂住了耳朵,苦着脸等他这一打完。那师傅似乎终于觉得满意了,将手里的东西往五牲脂溺里一淬,滋!,白烟腾起,再取出来,却是一把镰刀,锋刃雪亮。 慕容冲皱眉道:从这时起,你们全换作打铠甲。不可再耽误时辰了。 老大讶然道:只是,今年的不是已打好了一百具了么?明年开春的农具,还欠好些呢! 明年开春?慕容冲一笑道:你们就不必用农具了! 中山王,你真的决意要造反了么?一个发颤的声音问道。慕容冲转身一看,只见称病的突屈老汉被小六扶着倚在门框上,斑白的鬓发被热气推着,乱糟糟地蓬了一头。 多少年没有听人叫过他中山王了?慕容冲被这三个字挑得心头一颤,可是听到后面造反两字,又不由冷笑,道:我们造什么反?难道你真以为自已是氐人之虏吗? 老人身子一歪,倒在小六怀里,喃喃着道:果然如此!一时老泪纵横。 慕容冲过去扶老汉,环视了突屈兄弟们一眼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去。 突屈老汉却闪避了慕容冲的手,半阖的老眼看着他,道:不用了,老汉是年岁大了,只想安稳过几日。中王山谋划必定是好的,让儿子们办就是了!说完这话,便蹒跚而去。小六想去扶他,也被他一把推开。 慕容冲与突屈家诸子找了个紧密的小厅坐下说话。可开头你看我我看你,竟是都说不出话来。慕容冲在案上一撑,挺起上身道:你们也听说过了吧?符坚大败,匹马逃还。 是真的?小六十分兴奋,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打听,只是都不敢信。 自然是真的!符坚大势已去,正是我等雪耻良机。听到他连称符坚名讳,全无尊敬之意,老大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身子,道:我们跟着郎官是没什么,只是好容易安下这头家,还有女人小孩 被迫西迁途中死去的人,还有这十多年来受的凌迫,竟都忘了吗?慕容冲冷笑道:就这一点眼前的温饱便得了你的心去,那里还有半点鲜卑战士的血性! 是,是小人不好。老大面红耳赤,紧紧闭上了嘴。 又是一片死寂。慕容冲逼视着这些人的眼睛,他们大都有些惶恐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懵了,一时还没有注意。他缓缓语气道:你们难道真一点都不想念邺都了吗? 邺都!两个字顿时引起了无穷无尽的回忆,太行巍巍,漳河浩浩,堰流十二,屯云行雨。水澍粳稷,黝黝桑拓。均田画畴,桑庐错列,姜芋充茂,桃李荫翳。陈封的旧事一一萌动起来,人人的眼中,都有了一丝陶然。慕容冲微微一笑,知道自已已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和突屈家人商量过粮米,治械和马匹之事,慕容冲与慕容永便辞去,再往它处坞堡。二人在三四天内就便走平阳各处有鲜卑人聚居之地,与那些族长头人定下密议。平阳仍是北方盛产大米之地,今秋粮食方才入仓,公私俱满。粗粗翻拣,足够二万人一年之用,兵械也在加紧赶制。 十几天忙碌下来,最可唯虑的是少有带兵之才。故燕将领,泰半都在符坚军中。这些族人们多为寻常百姓,经过战阵的不多。慕容冲好不容易挑了些勇武的授以练兵刺击之术,着他们带同族演练,可也是亡羊补牢,希图未晚。这才觉得平日里虽说多有准备,却也只是挂心粮草马匹兵械,未想到这上面来,着实失策。这样忙忙碌碌的,连正旦都给忘了,转眼就是到了建元二十年。 进了元月里,北风更紧,铺天盖地下了一场雪。慕容冲却不理会天时,依旧在官衙里找了个宽敞的院落,带着一些挑出来的郡兵习练枪法。练了一日,再让这些人来与他对刺,结果虽说个个舞得劲力十足,却全是端着个架子,不晓得变通。他不由发急,下手了没了轻重,不多时就将个个打得鼻青脸肿,手折脚拧。兵丁们倒了一地,唉声叹气个不休,再怎么喝令也不肯起来。 慕容冲一个个踢过去,将他们从雪地里踹起来,吼道:个个都死了?这几日还不拼命练功,真要打起来了,不是白白给敌人送功劳去的? 这些兵丁一边拍着祆上雪屑,一边跺着脚,四肢都有些发僵,练习起来示免有些敷衍的意思。慕容冲听到这话,双眉一掀,就要发怒,旁边刁云却上前行了一礼,道:休息吧!招了招手,有从人端了一钵参汤来给慕容冲。然后自已绰了一柄枪,过去道:跟我学! 慕容冲一边喝着汤,一边站在廊下看刁云领着他们习练,他自已先演招式,让诸人跟着学了一会,再一一指点不妥之处。刁云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在一旁见使得过了就挡上一挡,看到偏了就扳一下。那些人都不复在慕容冲跟前的畏缩之态,练得十分起劲。慕容冲心道:看来我的脾性确实不好!也是太不顾惜他们了。这样一想,也就很赞许刁云方才来打这个圆场。他钵里的参汤将要喝完,突然醒起来,便对仆人道:参汤还炖的有吗?给这些兄弟们一人来一钵! 不一会就有几个仆从抬了一只大陶锅上来,慕容冲高道:今日到此为止吧,都来喝口汤暖暖身子。这话刚一落,就听得门后有人在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见我的命好! 慕容冲转过身一看,角门开了,风裹着沫子般的雪扬了进来,天色已暗,却有深郁而透亮的一抹光,映出来一个风帽斗篷裹得严实的人。不用看脸面,慕容冲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慕容永回来了。不由一笑道:怎么这么晚? 能回来就算万幸,差点丢了命。慕容永抖了抖身上的雪,将斗篷揭起了一角,露出有些臃肿的胳臂,显然是受了伤草草包扎过。 慕容冲一惊,马上想到莫不是被发觉反迹,引来秦军征讨。但又一想,便知不是。秦国君臣眼下收拾残局都力有未逮,遑论顾及这里。果然慕容永一面在大锅里抢参汤,咽下一口,烫得吐舌,一面道:路上遇了一群盗贼,看我押着粮草,居然上来抢,不留情竟给他们射中一箭,真是丢人丢大了。不等慕容冲发话,便又挤到兵丁里面去,嚷嚷着道:走开走开,敢和我慕容将军抢,不要命了吗?郡兵都知道他的性子,没一个让开的,个个绊腿扯臂,笑语不休。 从前这平阳郡里虽也时有劫案,可多在偏僻之处,夜深之时,而眼下竟在郡城临近,光天化日都有翦径小贼出没。慕容冲心道:看来动荡指日可待,人心已乱。 好容易等慕容永又端了一瓢在手,慕容冲方有暇问他:交待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慕容永向来是打探消息的能手,近日道路不靖,与长安音信不畅,因此慕容永就跑得格外勤些,慕容冲也顺便让他干些押运粮草器械的事。 慕容永大口喝罢汤,一抹脑门子上的汗也不知是汤太热,还是方才和人挤得热闹,道:粮草,是没事的;不过消息他顿了一下道:听说吴王已经离了秦军,还关东去了! 当真?慕容冲问道:是什么时侯的事? 听说是去年十二月间的事,过了一个月才打听到,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慕容永又笑起来:邺都是符丕镇守,他断不是吴王的对手! 虽说是早有预料,慕容冲还是竟不住有些紧张,他握紧了倚在廊柱上的枪,看着幽黯的天际。他眼前横亘着几根树枝,秃瘦的枝头上积满了雪,风一过,籁籁的往下落着,将城中人家的灯火搅得迷离恍惚。慕容冲不由自言自语道:这雪,何时开始化呢? 兵士们的吵闹在这一刻变得很遥远,慕容永和刁云对了一个眼色,神情竟是一般的郑重。 都回去吧!慕容冲喝止了那些郡兵,道:你们是打过几天战的,真到起事的时辰,只能指望你们把新卒带出来,没几日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这些兵丁都是鲜卑人,对将要进行的大事皆有所闻,当下十分兴奋,齐声道:遵太守之令! 不是太守!慕容永在一旁纠正道:是中山王! 兵士们马上回意过来,齐齐跪下道:中山王! 慕容冲觉得血一下子往面上涌去,他定了定神,方道:起来,回去吧! 那些郡兵走后,慕容冲马上带了慕容永刁云回自已房里来,令人掌了灯,摒去闲杂人等。他在平阳多年,虽也有收纳了几个幕客,可倒底不敢让他们与闻机密。他自将一张细描的司兗冀幽州图铺在案上,道:若要至关中,必先取蒲坂!手指点在图上画作黄河的粗线大弯上。 蒲坂去城南四十里,便是风陵渡,隔河相望,潼关尽在指顾之间。慕容冲道:此去蒲坂,并无大的城廓,便是有,兵力也微不足道,尽可一战而胜。秦军若欲拦我在潼关之外,唯有此地能设重兵。 慕容永点头,将灯上的拦板拉开,眯着眼神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其实平日里也看了许多次,早已记得烂熟。他道:此处向有重兵把守。因此我们起事必要快,一旦誓师,就要直取此地,最好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冲道:这个自然,可手上的兵力委实不足,若开始招募人马,定然会引起秦晋阳等地官吏驻将的警觉。 不要紧,慕容永道:我们手上也有万把人,可以一路进军,一路招募。 慕容冲摇摇头道:你也看到今天这些人了,还是最能打的!都不怎么抵用。临时招来,就攻坚城,能排上什么用场? 打上几战就好了!一直没开口的刁云突然道:我第一次和杨将军出阵时也很怕,后来就好了。 这话其实没什么用处,可被他这么认真地说了来,倒底还是让慕容冲心上一宽,他缓了缓面容道:是!万事开头难,不可以先自气沮! 慕容永点了点头,道:那择个吉日,我们便可举旗而动了! 择日不如撞日,慕容冲道:就明白吧! 好的!慕容永与刁云一起点头,不由都有些心摇神曵,准备了多年的事,竟然一下子逼到了眼前。 明日事烦,你们去吧!慕容冲道,却见慕容永欲有所言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又在腹诽我什么? 慕容永作个鬼脸道:那里敢,我是在暗自钦佩殿下呢! 慕容冲笑而不语,显然是不相信。慕容永忙道:是真的,走前我都和刁云说过,刁云,是不是? 刁云点头道:慕容永说过,觉得你料得准,秦王果然非征晋不可。 当初王猛死的时侯,上了遗疏,说什么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慕容永显然对这段话记得极深,随口就背了下来。他道:符坚那时又悲恸成那个样子,未成殓便三次亲省。还说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夺吾景略之速也!我总以为他会将王猛最后的进言放在心上的,怎么会还是一意征晋呢?后来符融拦不住符坚,搬了王猛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慕容不在意的答道:天下已取十之***,换了谁在符坚那个位子上,都不能忍住统一天下。你听他说的是什么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王猛活着的时侯也无法让符坚尽认同他,何况是死了以后?他起身道:我送你们一程!两人也不再多问。慕容冲送出来,下阶而止,二人揖别。 慕容冲这时不想回房,站在阶上。夜里风越发地大了,刮在他脸上,辣辣的痛,好象符坚扇下去的那记耳光,只是方才的事。 对于王猛汉人的身份,终于还是不免芥蒂的吧?慕容冲想起符坚那夜的神情,否则怎会对我所说的王丞相终究是个汉人这句话怎会如此暴怒?想必这些念头,在符坚脑子里偶尔闪过一星半点,也会让他十分不安的。因此,突然被人猛地说了出来,他的反应就格外强烈了。 符坚终于没有听从王猛的遗言,或者就是因那一句乃正朔相承吧!这句话听在心高气傲意存天下的符坚耳里,是多么的刺耳呀!他这些年的勤政励兵,这些年对王猛的倚重敬爱,最未了,还是得到一个非正朔的评价。 那东晋昏庸糊涂的司马家小儿有哪一点点可以比我符坚强呢?凭什么他就是正朔呢?符坚肯定这样想过吧?而王猛至死反对征晋,倒是有多少是看到了此事的危险,有多少是为着保存晋室一脉的心愿,怕就只有他自已知道了。慕容冲向符坚进言时说过:王丞相并没有甚么私心。可是符坚真的相信王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吗? 慕容冲在雪地里踱着步子,溶雪在他脚下格格作响,深夜里听得格外分明。借着门缝里的光,他看着一片片晶亮的雪花斜斜落在地上,与他脚下的泥泞混在一处。曾经那么高不可攀的事物,一落到地上来,都不过如此吗?慕容冲笑了,雪片纷飞着掠过他的笑颜,溶在灯火中,炜然生晕。 自那日后慕容冲就开始公然募兵,将平阳库银尽出,前来投军者可得银五两。他再大肆购卖马匹粮秣,虽说对外称是盗贼蜂起,需强兵自卫,可明眼人都知道他的用意。平阳郡属里也有些忠于秦的官吏,但都被慕容冲拿下。慕容冲固然是想早日起兵,可各方事务太过烦难,再加他和刁云慕容冲虽然在军中呆过些日子,可都没有带数万人大军的经历,不免闹得手忙脚忙。好在秦君臣收拾新败残局,应付刘牢之和谢玄的进逼,已是无暇,而多出的担忧,又用在了慕容垂身上,因此倒没有对他这里施压的余力。慕容冲索性就多等上几日,将新募之人整顿一番。鲜卑人家青壮子弟计有万余,拣其中弓马娴熟的,编成八千骑兵,由他亲自带领。其余人与募而来的散兵一起为步兵,计一万二千人,分左中右三军,他自领中军,刁云与慕容永各领左右军。 不多日天气转暖,已入三月,传来慕容垂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改元的消息,慕容冲再也坐不下去了,使择了吉日,召集众军于校场。他站在高台之上,绛袍明铠,头顶一杆燕字大旗烈烈而舞。春日澄明的阳光将旗影涂在他面上,色艳如血。 慕容冲上前一步,面东跪下,弹汗祁连在上,请保佑我们迎回可寒与可孙,回到莫贺与磨敦与我们的乌侯秦!(鲜卑语,白云青天在上,请保佑我们迎回皇帝与皇后,回到父母赐与之地。)不知是因为很久很没有说过鲜卑语了,还是太过兴奋了。慕容冲说得有结巴,眼睛从所有注视着他的面孔上一一掠过,那万余双眼睛,有些兴奋,有些惶惑,有些沉毅。 慕容冲弯下腰去,刷!地拔剑在手,一道光华直冲青天。鲜卑儿郎,永不为赀虏(奴隶)!他右足猛蹬而起,身躯如拉满了的弓绷得笔直,锃亮的铁甲象一团艳阳包绕着他,熠熠生辉。 报仇!报仇!报仇!如林的检戟高高举了起来,在骄阳下锋刃反射出无数道灼人的炽光。吼叫一声连着一声,离开邺都时的悲怆,渑淆道上死者的痛楚,及这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曾有的屈辱突然聚敛在了一起,整个炸开了。 有三个人被拖到慕容冲的脚下,慕容冲手臂一闪,血水直喷,冲起三枚头颅,远远滚开。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余鲜血缓缓地流淌。就以这三名秦官,为我大军祭旗!慕容冲拭剑还鞘,傲然而立。 殿下!慕容永突然跑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似乎是一份檄文。慕容冲接过来,看了一会,神色似喜非喜,好一会,方才抬起头来。将士们不知出了何事,相觑不安。 慕容冲将手上那张反过来对着众人,道:我兄长济北王慕容泓,现从关东召集了许多旧部,已发兵华阴,大败秦军! 下面骤然一静,突然就爆发出欢呼之声,大燕万岁万岁万万岁!鲜卑男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慕容冲看着突然之间充满了信心的,求战心切的部下们,不由想道:真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呀,正用来激励士气。 他看着慕容永得意的笑,也不知是不是他有意将这件事留在这个时刻告诉自已。但是在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永无休止的呼声中,他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不久前还是那么巍然的大秦帝国,仿佛只要他一剑,就可以拦腰劈断。 誓师这日那么般好天气,谁知一转眼就变了。春雷滚滚,好一个惊蛰之日,似乎天下有多少沉眠中的事物,都骚动起来。雨从来他们离开平阳时起就细细绵绵下个不休,山被洗得满眼郁翠。远远望去,只觉雾岚弥漫,峰谷氤氲,仿若仙境,可身在其中的人却是叫苦不迭。 真刁云咽下到口边的咒骂,跳下马来。马匹的一支前蹄深陷在泥坑里,哀哀叫个不停。几个兵丁过来,将那构成陷井的石头掀开,放才将马拉出,可显然已瘸了腿,是走不得路了。 杀掉!他阴沉着脸说了一句。几个十余岁的兵张了嘴,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你们呀?刁云叹道:行军例来如此,马匹若受伤,难道还要等他好了再走不成?他抚了一下马,心中也有些惋惜,军中除了慕容冲的那匹卷霰云,就只有这匹最好。 是!小兵将手里枪的远远的截了下去,刺得马嗷嗷乱叫,刁云回头逼视了他一眼,他发急,又猛往扎数下,马方才不动了。兵丁见刁云神色不好,都吓得直哆嗦。刁云想训他们几句,这么小的胆子怎么打战?这一路来,没遇上正经的秦军,只是和县兵乡勇们略为交手,自然是一击便溃,可马上就要到蒲坂了 快些杀了,正好赶上晚饭!慕容永从后面赶上来,翻身下马,将缰绳放在刁云手上道:我这匹送你了,啧啧,谁让冲哥偏心,把这匹好的给了你,要是给我骑,肯定不会这么快就马革裹尸了! 刁云摇摇头,也不上马,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滴看了看天空。慕容永道:是不早了,可这里地势不方便扎营,怕是要连夜赶到蒲坂城下去了。刁云略颔首,道:马你自已骑,我再就听得慕容永叫一声:怎么回事? 只见得前面山上,仿佛有几个人影在草木间晃动了一下。有人惨叫一声,从山坡上一路滚下来,看那服色,好象是军中的一名探马。没等慕容永再发声,刁云就几步从两名兵丁肩上踏过,攀上了山坡。 慕容永和一些兵丁也跟着跑了上去,不多时就见到好几名燕兵倒在草从里。前面草中泥迹清晰,那杀人的自是往上面逃走了。再跑了几步,就听到呼喝之声,见四个人正围攻刁云,另有四五人狂奔而去。慕容永一打量,就知道那些人奈何不了刁云,便对跟着自已的人道:你们两个往左,你们往右,从树林子边上包抄过去,不让他们跑了! 急追片刻,慕容永赶上了逃跑的人,一刀砍向殿后的,殿后的反手一刀意欲以命换命。慕容永足下一绊,那人已是卟嗵!倒在水洼里,那人反应也快,倒下之时,刀已插入自已胸中。林子里传出喊杀声,慕容永知道手下已截住了逃入林中的人,于是也不心急,用脚尖将死人扳过来看了看。瞧衣裳只是寻常百姓,不过慕容永一眼就看出他的来历,前襟露出的衬里单衫分明是秦军常见的服色。 看来行踪是被发现了。慕容永伸了一下腰,虽然早没想过能瞒得住蒲坂守军,可真个被对方盯梢,还是觉得身上有些沉重。 不多时那几名兵丁从林子里钻出来,禀道:没有跑掉一人,只是,也没能留下活口。不打紧,刁云肯定不会杀完的。慕容永语气十分笃定。 果然走到刁云那里,见四个都倒在地上,却一个也没死。慕容永上前审问,开始当然是不认的,可杀了两个以后,也就招了,是蒲坂太守广平公符熙军中派出来的探子。慕容永一怔问道:蒲坂城里不是钜鹿公符睿吗?钜鹿公前两日方才调走,听说天王召他去讨在华阴作乱的叛贼慕容泓说到这里方觉出称呼不妥,一时张口结舌呆住了。慕容永让手下将他们两个捆起带走,和刁云道:我们快些去,将这事要禀报冲哥。刁云点头。 当下赶上了慕容冲的中军,略禀了情形,慕容冲皱眉道:既然蒲坂已有所觉,就更不能耽误,今日全军多赶一程,到蒲坂城下扎营那时再细细审问好了。他重重吐了口气,吹散面前的雨丝,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道:若不是这雨下得烦人,肯定早两日便已到了。 于是全军快马加鞭,至戌正时份,见山地略缓,河水湍急,哗哗有声,恍若隐雷。眼前峰地蓦然一豁,便有浊浪惊涛,深涡急旋,正临脚下。水波咆哮着一次次击在河道上,可觉出微微的颤抖,仿佛足下正是某个洪荒怪兽的囚笼。飞沫腾起数丈,溅在脸面上,隐有沙泥,与轻雨迥异。而抬头再看,一座灰蒙蒙的城廓,就从丘陵侧方微微探出头来。 慕容冲嘘了口气,总算是到了。慕容永在一旁进言道:前面小陵上好象有座祠庙,王驾就在那里吧!慕容冲看那地方,正合居高临下观窥蒲坂城中情形,于是点点头,一甩鞭子往那厢奔去。 等跑得近了,只见半塌的山门,上面书有两贤祠的字样,旁边立碑述建祠始末。原来此地却是伯夷叔齐采薇饿死的雷首山,这祠是为他二人设祭之所,末了注明建于太康某年。慕容冲对汉人典故所知不多,但这两位的大名却也是略有所闻的,便解释给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慕容永听。慕容永笑道:这两人也是够迂了,有心一死的话,不如去行刺周武王来得痛快!慕容冲听了这话,淡淡一笑,道:你快去城西,看蒲津关上的舟桥可还在?若是不在了,看能不能重建起来。慕容永答道:是! 慕容冲下马交给亲随,由刁云先进祠里看过,再燃了灯,引慕容冲进来。迎面是正殿,供着二贤彩塑,都已斑驳残落。东西两庑,对着献殿,尚算完整。刁云拣了个干净所在,指使着亲随铺下坐褥,烧起火来。慕容冲也不坐,唤刁云道:去把那两个秦军探子给我带来。 不一会有亲兵将两人给提到廊下。慕容冲询问起慕容泓的情形,只晓得符坚令符睿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左将军窦冲为长史,以龙骧将军姚苌为司马,同讨华阴。再问下去,这两个小卒也无有所知。慕容冲听到窦冲和姚苌这两个名字,不由眼神一闪。八年过去,窦冲终于也升到左将军的位置上了。姚苌竟厢助符睿,慕容泓这一下子,可不太轻松呀! 他挥挥手让人将俘虏带下去,也有许多年没见过慕容泓了,怕是当面也不大认得出来了吧?慕容冲凝望西面,群山烟雨空朦,不知正在华阴的慕容泓,此时怎样对付迫在眉睫的敌军呢? 刁云小声道:济北王没事的!慕容冲摇头道:姚苌和窦冲这两人,可都不好对付!刁云好象想了一会,终于冒出一句话来:将熊熊一窝。慕容冲失笑道:是是你也不必在这里守了,快快去看看他们扎营扎得怎么样了? 刁云行了礼,匆匆退下。 夜半慕容永来报,说是城西黄河上蒲津关的舟桥已经被撤了。河中木柱还在,但是铁舟与竹索却收起来了。慕容冲问道:在四下里征一些木舟可合用?慕容永想了一下道:用木舟的话,走人或者可以,过马怕不能。舟倒是能凑合,只是竹索却非仓促可以找到的。随后解释:系桥用的粗竹索,所费极盛,一根价值数千钱,虽然有满山新竹,可也要熟手工匠数月才能制就。 自知迟了一步,慕容冲有些懊恼,面上就带了出来。慕容永道:冲哥也不必如此,便是舟桥尚在,我们也不能先进潼关,否则若潼关不能轻破,后路又让蒲坂守军堵死,那就好比瓮中捉鳖了! 慕容冲上上下下看了慕容永几眼,点头道:果然一只好鳖。慕容永捋袖而上,让他一掌给推出正殿。快睡你的觉去吧! 第八章 次晨一早,雨总算停了,云却还是乌蒙蒙的,风蓄饱了水分,吹在人身上有些湿粘。燕字大旗耷拉着垂了下来,无精打采,不过,城头的符字与秦字旗,也是一般模样。燕军们打磨着兵器,擦拭因为受潮而发软的弓弦。随着沉闷的鼓声和传令兵高亢的叫喊,兵士们纷纷跑动起来,不过一刻钟,五千人已随着各自的什伍长和督校整整齐齐地排例在刁云面前,刁云赞许地点点头。城头的秦军有些骚动,不过显然早有准备,已有一排弓举了起来,对着城下的军队。 刁云向部下作了一个手势,燕军内顿时间行分作两类,在前面一行的举皮盾护住身躯,后面的则解弓搭箭。 咚!咚咚!鼓点沉着有力地敲了下去,第一拨箭应声而出。慕容冲却忍不住皱眉,道:不齐!确实不齐,很多箭没到城头就已落了下来,反倒是秦军的箭来得稳些。两边箭来箭往,在护城河上方交织成一大片黑雨。 有些执皮盾的兵丁心里一怕,忍不住意欲闪避,于是皮盾阵就有了破绽,倒下几个,这一来缺口更大,一瞬间又有十多人中箭。幸好总算是训练过的,在官长的呵斥声中,两三个兵丁们接过同僚的皮盾,努力将缺口补起来。可是方一移动,就又有被长箭近面贯入。过了好一会,后面的兵丁差不多是以战死者的尸身为掩护,终于重新将皮盾阵连起来。 对射了大约个把时辰,对方箭枝稀疏,显然不够用了。眼前一清,慕容冲突然发觉刁云带着百多人以皮盾护头,抬着一乘云梯,泅水过护城河,已经搭上了城头。慕容冲没想到刁云自己跑上去了,不过,这些人里面,也就他一个人是真正打过战的,他不带头,还有谁能? 却见他将一名意图挡在前头的兵丁从云梯上扯了下去,口中含刀,双足在梯上连蹬,几乎不见用手。只片刻,就已上了一半。城头兵丁发觉了,纷纷往下射箭,可这时隔得很近,箭便不是很好对准,大半都落在了刁云身侧。刁云将咬在齿间的刀取下来,顿时漫空翻卷起一团冷冽的雾气,箭一近他身,多半都被挡开了去。他后面的兵丁却没这等好身手,不时落下,可剩余的却坚决跟了上去。 慕容冲喝道:上!抬了云梯的部众,一拥而上。城上箭如雨落,兵丁们不断如布袋般直挺挺砸在地上。箭不够了,就是大小石块雹子般落了下来。后面的吓得想要脱逃,可在不断往前涌的人潮裹挟下,不得不踏着尸首继续前进。城上城下杀声震天,鼓虽还在敲着,却已黯然失色,只好象是一出大戏里面,偶尔拔上两下的扬琴一般。 护城河里也不知躺下多少具尸首,随着水缓缓漂浮,绯色的波光一圈圈荡开。约一个时辰的激战后,终于有了十来架云梯靠上城头。而这时,刁云在城堞上已是四上四下,云梯竖了又倒,倒了又竖,秦军居高临下,到底占着有利形势,没让他得隙站住脚跟。 就在刁云五度登上城头时,同时也有另两具云梯靠了上去,刁云刀光纵横,所到处血水如泼,已是接近堞上苦战的部属。慕容冲方自一喜,谁知平空一支飞枪,竟不偏不倚的贯穿了刁云的身躯。刁云在城上一晃,慕容冲也不由腿上略颤。直到看见他将枪从腋下反手甩出,一名秦军随枪坠下城头,方才平息过气来。可这一来,那几具云梯都被掀了下去,刁云孤身一人情形很是凶险。旁边传令兵跑过来悄声道:慕容将军说,他在西门攻得也不顺,伤亡很大,今日是不是鸣金好了?慕容冲再看了一眼城上局势,不由咬唇道:好罢!鸣金! 铜锣一响,刁云刀光暴涨,迫开数人,然后攀着云梯,向城下一跳。举云梯的燕军小心扶着缓和了落地之势,却还是有一记冷箭掠他背心而过。 慕容冲忙到阵前,远远见刁云步履矫健,方才放下心来。刁云神气沉重,郁郁不乐。慕容冲问道:伤得怎么样?他一摸背后,摇头。已是末正,将士个个伤疲,当下收兵回营,拣点损失。右军伤一千,死七百;右军也大体相妨。只是一日而已,慕容冲吸了口凉气,伤亡颇巨呀! 慕容永虽然累得连坐都坐不直了,箕踞在褥上,却依旧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的精兵是那一万骑兵。今日都没有动用过,这些攻城的步卒多半是头次上阵,蒲坂又是兵家要地,城垒坚实,若是能一攻而克,倒是奇事了。 慕容冲听着三间配殿和左右庑里传来的伤兵哀嚎声,道:本来也想过蒲坂不易攻克。可头一次上阵就遇上这样的硬战,对士气影响极大,我怕许多募来的兵已生逃脱之意了。 是呀!我们得把这些人看紧点!慕容永道。 云梯!刁云突然说了两个字。 慕容永连连点头道:攻城器械还是不足,要是今日的云梯多上一倍,或是有些巢车投石机什么的,秦军未见得能拒我于城头之上。 攻城器械那是没办法的,我们能私下里做几架云梯都不错了,总不能私造巢车那样的大家伙。慕容冲说着突然有了想法,道:慕容永,你明天去找些船只,用麻绳连上蒲津渡河道中的木柱,重架舟桥。 麻绳?慕容永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未将要是死在战阵中倒没什么,可给水淹死那也太看着慕容冲挑起眉头的笑意,他突然住了嘴,想了一会方道:喔,你是让我作个样子? 对!慕容冲起身眺望脚下的激流道:我们假意渡河,秦军肯定会出城阻挠的 次日慕容永带着一些兵丁到左近村子里搜寻船只,慕容冲继续假意攻城。城上有人射下信文来,不过是符熙的一些斥责之言。其中有昔汝以俘入秦,天王厚待,寝食与同,宠逾妃妾之类的言语,慕容冲冷笑两声,随意扔在一旁,不去理会。三四日后,慕容永来报说终于找了足够的船只,还有一些熟悉水道的渔夫。看他有些犹豫的神色,慕容冲就问还有什么事。慕容永道:听到一些乡人传闻,左近好象有兵马出没。慕容冲疑心有秦军驰援,于是命令多派探子,在山间搜寻。但是这消息毕竟没能确实,先前的谋划自不可就此废弃,便趋着夜色,在蒲坂关上搭起舟桥来。 因为数日春雨,河水暴涨,浪高数尺,站在岸旁会生出水波撩天的异感。没有一丝星月之光,浊流张牙舞瓜地跳跃着,飞舞着,暴笑着,叹息着,让人有无尽的想象,却又一无所见,越发心惊胆颤。偶尔大水峰立,浪头上闪出青铜色的水光,才能让慕容冲见到河心那些蜉蚁般的人。他们驾着小舟,艰难地将舟上绳索套在河中木柱上。木柱一根根矗立在汹涌的水流里,颇有些一夫当关的大将风范。在两排木柱所对的岸上,有百名余名兵丁守护着。 小舟上的人里面有慕容永,只不过慕容冲也看不出那一个是他。他此时亲率着五百精兵埋伏于河边芦草地中,虽然没有下雨,可盔甲里已经湿透了,十分沉重。早知道就不穿甲了,他想道:只希望城头上的人早一点发觉吧! 仿佛是他的祈愿灵了,城上的火把多了起来,人影憧憧,在这么远的地方看去,酷肖皮影。过不了多久,城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从城里冲了出来。这些骑兵显然是精选出来的,从城门到渡口三四里的一带斜坡,倾刻便至。马蹄溅起老高的泥泞,扑籁籁地打在芦草上,有一滴还落在了慕容冲的眼皮上面。 骑兵们驱马愈急,无视近在眼前的疾流险滩,仿佛要义无反顾地投身河中。当头的将领手上搭弓而射,一箭如魅影般没入水中,他胯下坐骑前蹄倾刻高抬,长嘶一声,顿时回过头来。让这狂奔中的马匹于刹那间转身,这骑手当真了得。他身后的骑兵们也如法炮制,箭轮番射出,一射即走。众箭齐发之下,那小船上的人不得不闪避,便无力驾船,船只转眼倾翻。 慕容永大声的诅骂传入慕容冲耳里,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浑然不假,慕容冲不由在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守在岸上的兵士这方才从失神中醒悟过来,叫道:杀!于是一拥而上。秦军骑术极精,一击则退,来去如风,岸边的兵丁只来得及呐喊跺脚,却没能拦住。 可他们的回城之路,要经过慕容冲埋伏的这一片芦草丛。慕容冲向后作了个手势,所有人都攥紧了手上的拐子枪。就在那秦军将领冲入草丛的同时,草被狂风吹过一般乱倒,数百枝带着弯钩的枪尖一齐横在道上。秦军勒马,动作整齐划一,可也来不及了。马蹄避无可避的撞上尖刃,马的冲劲与人的竭力一钩使得蹄子齐整断开,数百声悲鸣一齐发出。几乎所有的秦军都从鞍上滚下,然后就落入三到四名燕军的围攻之中。 只有打头的那个将领在千均一发之时提缰,马跃如飞,从密密的拐枪上头掠过。他回身看着眼前的一幕,犹豫了一刻。这一刻已足够数十燕兵包抄在了他的后路上。那秦军将领终于拨转马头向城池方向跑去,连射数箭,有好几名燕兵应弦而倒。 眼见他就要逃走,可慕容冲纵身一跃,已是跳上他的马头。秦军将领欲背身反射,脖上就微微一凉,他的气力顿时消亡了,一头栽倒马下。 这时城里面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再启门冲出一支千余人的骑兵。正在秦军援兵出城二里之时,遥遥传来鼓声大作,依稀是东门方向,火光蚀天。 那些援军突然停住了,城头传来鸣金之声,在招他们回去。看着前面陷于苦战中的同袍,援军们有些犹豫,而此时城门已经打开,吊桥放了下去。慕容冲心中狂喜,叫道:刁云!快点! 仿佛正是应合他的呼叫,一队骑兵出现在山陵的阴影下,冲锋的姿式象雨燕扑食般流畅无比。援军显然大惊,返奔城门。城上的人发觉了不对,极力挽起吊桥,桥缘离地半尺,刁云的马蹄已凌空踏至,弯刀横劈,断开了一根绳索。 桥面顿时歪了下来,摇摇晃晃。刁云又在倾斜的桥面上冲了两步,马匹蹄子打滑,唏律律长叫,可刀光一线,已经与另一根吊绳相交。 而此时,回城的骑兵堪堪赶到,两军迎面撞上,很快就混同一体,再也辨不出那是秦军,那是燕军。吊桥和城门都无法重新关闭,门洞下弹丸之地,大约有四五千骑拥挤成一团。慕容冲见状喝道:发讯!亲兵吹响了哨子,哨声尖利,象冬日里的厉风刮遍了城外的山陵旷野。 许许多多骑兵和步兵从山陵中钻出,溃堤的河水般漫向城门,这才是燕军主力了。而哨声一停,东门处佯攻的鼓声就消失不闻。亲随牵着马向慕容冲奔来,马匹通体乌黑,背上缀着白星,正是他的座骑卷霰云。慕容冲一跃而上,马通灵性,不待鞭策,已往城门跑去。 突然有劲风袭背,慕容冲正欲抓鞍上之枪,就听得一声闷呼,杀机顿去。他回身一看,见一名秦军倒在他马后,手中紧握长枪,肋上中了一枝小箭,那小箭却不是燕军通用的白翎。慕容冲抬头看去,果然见慕容永浑身湿淋淋的,手里端着那自制的袖弩,咧嘴一笑。 难得你,竟入水都不肯放开你这宝贝。慕容冲命手下匀出一匹马来,给方才从黄河里游上来的慕容永。两人并骑,也向城门杀去。 他们冲到城外时,刁云与出城的援军正战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见燕军大股人马已到,那些燕军都露出了惶恐神色,就连城头之上的弓箭手,射下的箭也都有些无力。其实以城下此时兵马的密集,他们本可大有斩获。 杀!慕容冲举枪过首,暴喝一声,枪尖点处,已将一名秦军挑落马下。杀呀!蓄势已久的燕兵齐声叫喊,秦军大惧,四下奔逃,慕容冲借着将明的天光,已见到刁云一马当先,冲入城中。 蒲坂已下!慕容冲兴奋莫名,这将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吧! 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变得极其安静,诡异的安静。慕容冲骤然回首,只见一支骑兵衔在燕军身后。两军挨得太近了,若不是那些骑兵整齐的阵列,冷峻的气势与他手下的躁乱截然分明,慕容冲甚至会把他们误以为是自己的兵马。 骑兵小步走着迫进燕军殿后的步军中,箭矢未出,刀枪不露,可那种无动于衷、近于木然的前进姿势已压得燕军向城墙方向狂奔,全无返身一战的勇气。他们甲盔都已污浊,没有一丝锋芒,连最前方卓然而立的将领也是一般。将领身后的大旗本是垂下来的,却在他挥手的瞬间一抖,全然展开。黑绫底子上一个金色的窦字象是晨光,令墨蓝的天空为之一亮。 慕容冲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所带领的,还远远算不是一支军队,他这个只打了半场战的人也远远算不得是一员将领。真正的将士们需要无数场恶战的打磨。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枪林箭雨的历练,让一个寻常百姓变成战士的历练,就算鲜卑人被视为天生的战士也不能。从前他没有觉得窦冲有什么了不起,可这时他却明白,自己的初战,只怕要很无奈的输掉了。 无论输赢,总要打完这一战。慕容冲掉头对身侧的慕容永道:你带五百骑,沿河边冲击秦军左翼。是!慕容永高声应道。慕容冲发令很镇静,也让慕容永心都为之一定。 刁云也发觉不对,几枪将拦阻他的秦军刺倒,马匹退后数丈后,然后加力奔跑,一下子跃过城门密不透风的人头,落在了慕容冲的身后。看了一眼局势,断然道:我冲中军!殿下进山。 慕容冲却一夹马匹就向秦军大旗处冲去,刁云追上几步,叫道:殿下要顾全大局。正为大局!慕容冲边跑边道:我带步卒去冲击他们的正面,你带大部骑兵绕城,走同州,投华阴!你让人驾着舟,在河岸边上接应我。 不行!当由未将这是军令!慕容冲大吼一声。刁云愕然地勒定了马,看着慕容冲带上数百骑兵,扑向了窦冲所在。刁云咬牙,挥臂斩下,他身后的兵丁们站住了。刁云道:你们听着,中山王为了救下兄弟们,不顾性命,你们要奋力冲杀,一定得活下去!知道吗? 知道!不少兵丁眼泛泪花,还有许多没弄明白的,也被这齐声一喝驱散了恐惧。刁云身先士卒,一枪在手,十荡十决,燕军自知后无退路,也激发了拼死之心,紧紧跟在刁云身后,喊杀震天。 攻城时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因此,此时窦冲与刁云所带的骑兵之间,就隔开了一万多名步兵。这些步兵跟着慕容冲向窦冲的正面,秦军迅速地在窦冲旗帜指挥下走动,愈缩愈窄。等慕容冲一马当先冲到时,已形成一把长锋,慕容冲便是想要避其锋锐也来不及了。 在他以全速奔去的前方,白云一缕一缕,正从夜色里挣脱,黄河水一瞬千里奔流不息,窦冲的长矛横在身前,矛头上溅出一点冷彻的光芒。就在两人只隔着十丈不到时,秦军左翼略有变动。窦冲抬首一观,显然是发觉了燕军大部分骑兵的动向,他带马往左一移,整个秦军如他的影子一般毫无滞碍地往左方冲锋。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此时已突破了秦军因为变阵而略见单薄的左翼。此举虽然令慕容冲避免了和秦军先锋的硬撞,可也暴露了他们出击的意图。慕容冲带着身后几百名骑兵,看准一个混乱的时机,切入了秦军右翼。这时秦军的正面,有上万步卒雍滞,无论情愿不情愿,他们都不得不成为燕军最大的依仗。血肉之躯筑就的城垒在长锋下被无情地剖开,刀口切入温热的躯体,铁蹄从滚倒的头颅上踏过,枪尖挑破呼叫的喉咽。嫩绿的草芽染红了,转眼又被辗化为泥。初见杀场的少年扔掉枪矛,捂面痛哭,可他们的生命随后便如草芥般断掉。只不到一刻钟,便有三四成的燕军步卒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 慕容冲与慕容永带着少量精锐的骑兵在混乱中向秦军左右两翼搔扰,越发地迟滞了窦冲的活动,一时便给了刁云可乘之机。窦冲军中吹响了号鼓,象是什么事前约下的暗号,蒲板城中的秦军一拥而出,与燕骑军几乎成平行之势。刁云迅速改变阵形,骑军象折断一般,两端还聚。原先的中段蓦然突起,化作锥形,钻向蒲坂秦军中腰部。本来这些新成军的鲜卑子弟在这种不利形势下能不溃散都很难得,更不要说在拥挤纷乱的战场上这样洗练地完成阵形变化。可燕骑既知道主帅在血战为他们赢得逃生的时机,又为求生的意志驱使,再加上刁云素来体恤将士,很得兵士信任,将士们便不自觉地有一种念头:跟着将军定能杀出生天。这种险境好似唤醒了昔年冠绝天下的鲜卑铁骑留在他们体内的血液,个个变得异常骁勇起来。蒲坂守军新败之余阵脚未稳,在刁云不余其力的猛击之下,轻易便再度溃散了。 缠战了三数刻钟后,燕军终于由刁云带领,消失在中条山的余脉之中。 而此时,慕容冲已陷入死战,成排的枪枝借马匹并冲之力向他击来。他将迎面刺开的三柄枪一齐振开,又有一矛从他侧面乘隙而入。他抽出宝剑,凭着风声削了过去,突然他双臂剧抖,剑险些脱手飞去。幸亏卷霰云自行往侧方一跃,消去那股巨力。慕容冲缓过气,充血的双眼清明起来,看到兜鍪下那一双似曾相识的虎目,冷冷的,绝无动容。 慕容冲一时心境平和,周围数千军队的厮杀仿佛与他无干。他还剑入鞘,将枪抡了回来,双腿一挟,卷霰云四蹄发力,带着他这一枪破空而去。浑身的力量都凝在这一击当中,他觉得脑子里顿时空空如也。卷霰云跃势已绝,向下猛踏,慕容冲居高临下,见到窦冲的长矛依旧搭在鞍上,只是双眼仿佛固定在了慕容冲咽喉,随着他每一次变换位置而移动。 慕容冲的枪尖全速刺出,这一瞬间他与窦冲之间的距离似乎骤然缩短了,枪前空无一物,好似一脚踏下悬崖般难受。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冲狂喝一声,侧俯下马,左足挂蹬,全身凌空,枪势一转,已斜斜刺向窦冲右肋。他颈肩烫热,眼角余光隐约可见到漆黑的长矛紧贴着他的盔侧磨过。 窦冲提马,慕容冲的一枪毫厘之差落空。冲哥!黑色的小箭向着窦冲的眼睛射去。窦冲收枪挡开这一箭,慕容永已护着慕容冲退开,数十名骑兵从两侧涌出,隔在了慕容冲与与窦冲之间。窦冲左右两矛击杀两人,可又有三四枝枪围攻上去。卷霰云是宝驹,片刻就已奔出数十丈,摆脱了窦冲。可这时慕容冲眼中所见的是,一层一层秦军压了上来。 本来他的用意,是与慕容永从中间和左翼冲动秦军阵脚,掩护刁云带主力逃走后再求脱身。眼下目的虽已达到,可他们二人在秦军阵中相会,就说明他们已深陷入秦军之中。虽说如此,见到慕容永他还是很高兴。慕容冲一口气挑了三个人下马,寻得少许空隙手搭凉篷一看,长枪一指,道:我们冲到黄河边上了,借水遁吧! 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因为战场沿黄河铺开,河岸与蒲板城之间,也就三四里地。他和慕容永的水性都不错,若是逼入绝境,往河里一跳便是,生还的把握还是很大的。好!慕容永显然也早想到这点,两人并肩往河上冲杀。看,我又结果了一个!看我的!这样简短的对话在两人间交换,又常常被喊杀和铿锵之声掩住。他们的战意毫不减弱,卷霰云不时长嘶,带着些傲岸与委屈,仿佛还觉杀得不够激烈。 盔甲马匹和刀枪成眼前转番转过,架开,转动,刺入,拔出,慕容冲麻木地重复。平日里练熟了的那些招式都不知到了那里,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快捷过,可也从未这么疲倦过。 枪又刺进了一名骑兵的双眼之间,可只是透过肌肤,就被额骨给挡住了。那骑兵慌张了一下,却发觉自己还活着,于是不需思索地一戟回击慕容冲。慕容冲手腕一收一送,从他的眼中贯入。那人终于歪下马去,枪尖在慕容冲胸前甲上拖出哧!的一声尖鸣。 慕容冲再看手上枪,不由苦笑,那枪尖上积满了血垢,显然已是钝了,不堪再用。而枪杆上滑溜溜的,全是半涸的血,也几乎握不住。他回身一看,慕容永正被三名秦军围攻,他全力拦开两枪,而第三枪已是刺到了他的后心。慕容冲一惊,枪脱手飞去,击中那人马臀。虽说枪已无刃,可力量不小,依旧让马惊跃了一下。慕容永击退那两人,便有余力攥住后心的枪,将偷袭者拖下马来。 而这时慕容冲手上已空,秦军发觉,一齐汇拢,叫道:叛首在此!慕容永大惊,袖上小弩连射,顿时有四五人落地。这一下提醒了秦军,有人喝道:放箭,放箭! 黄河就在十步之外了,慕容冲将马催至飞速,卷霰云痛极狂叫,河边上有零碎的兵丁,可他们都不敢揽这一人一马之威,惊慌逃开。浑黄的浪尖似乎已经扑到了慕容冲面上,突然一震,心知有箭中了后心,好在甲铁尚算结实,没有全然射透。他伏在马身上,眼中滚滚浊流越来越近,小心估算着时机,在将在离岸的前一刻,把兜鍪摘下,并扯断了腋下铠甲的带子。可就在此时脖下被一股巨力击中,痛入骨髓,他无法承受地狂叫一声,人从马背上滚落,身子腾空驾雾般高高抛起。 就在他眼前全黑之时,他看到小六惊慌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以及他背后令人目眩的流水。然后他通体清凉,觉得舒坦之极,就沉沉睡去。 慕容永看到慕容冲掉入河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从马背上一跳入河。却看到小六等人划着一只船,将慕容冲费力拖上船。慕容永身上没有着甲,水性又好,不几下也游了上去。小六和其它几名兵丁运浆如飞,已是往黄河对岸划去。此时风大浪急,小舟左摇右晃,忽起忽落,四下里都是浊浪排空,根本辨不清方向。秦军提马在岸上站成一排,却没有人敢当真跃下水来,等他们想起蒲津关上还有很多船时,方才发觉那些小舟都已散在了河中,象是风拂叶落,各自漂零。 慕容永割下一幅战袍,狠狠心将慕容冲脖上的箭抽了出来,血方才飚出,就被战袍堵了个结实。慕容冲身躯一弹,然后又重重砸在船板上。小六问道:怎么样?慕容永捶了一下船沿,吼道:掌你的船!小六疾忙闭了嘴。 过了一会,慕容永喘匀了气,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六侧身闪开一股水波,道:我们是在城东佯攻的,听到哨子就过西门这边来与你们会合,谁知道城西战况竟会如此。刁将军让我和几个水性好的,驾了船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真是又是个旋涡,整只小舟砣螺般猛转起来,四下里都是光溜溜的水壁。小六吓得往下一倒。慕容永伏在慕容冲身上,怕他被甩出船去。 好容易船身一颤,出了这处水涡,然后又是一下重击,船上之人无不失声骇叫。慕容永双臂乱舞,却扶到了一处泥巴,再一看,方才松了口气,原来却已是到了对岸。 当下几人弃船上岸,一时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算着往下足漂了有一二十里,前方不远河道折了一个急弯,引起无数旋涡。他们竟从那里闯过了,真正是万幸。 突然听得马鸣不已,再一看,重重波涛中竟有一匹黑驹隐现,象是天马踏云而至。卷霰云?几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不久后那马跃上岸来,抖一下身水珠,一溜小跑到他们身边,在慕容冲脸上又嗅又舔,一双乌珠似的大眼睛湿润润的,竟好似哭泣一般。湿湿鬃毛蹭在慕容永脸上,痒痒地很不舒服。他闪避开,那马却又粘了上来。慕容永突然放声大笑,小六等人怔怔地等他笑完,才问道:将军笑什么? 慕容永好不容易直起腰,才喘息着道:原来,原来这匹马是母的! 母的?小六围着马转了转,有些不解,问道: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冲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不是母的,如何会舍不得这人呢? 小六这才明白,与另几名燕军一起哄笑。方把战败的凄惶给去了一小半。慕容永抱着慕容冲上了卷霰云,由小六带着,朝和刁云约定的地方而去。 刁云与小六约的地方,是同州左近的山中。周秦时山陕间的交通,并不是走风陵渡,而在渭河之北,由晋阳渡蒲津同州到栎阳,不过晋后已渐废驰。慕容冲本也是想经风陵渡走潼关的,只是大败以后,以避开秦军为上,因此在分手时,便让刁云带兵入同州。几个人一路上不时遇到失散的燕兵,慕容永便将他们重聚在手下。虽然有时也碰到过秦兵,可是小股尽歼,大队避过,倒也平安。慕容冲始终昏迷不醒,浑身滚热,令众人忧心不已。同州这地方,是羌人聚居之地,慕容永怕引人注目,不敢进城,挑了个汉兵到同州城里打听消息。被刁云派出的探子见到,引了他们去见刁云。两日不见,刁云便瘦脱了形,看到他们自是大喜过望。 可一见慕容冲,他就吓了一跳,问道:受伤了?慕容永从马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慕容冲往身边一放,道:交给你了!话未落,已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紧闭。刁云是怕他也受了重伤,忙拍了拍他身上,却听得鼻鼾如雷已经熟睡,不由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再回过头来看慕容冲,触他额头,一惊收手。刁云怒视小六,小六忙道:中山王中了箭,又在水里浸了这么久,这两日逃命要紧,我们也没办去。刁云解开他的衣领,看伤口周围红肿了老大一块,知道这症侯凶险,可眼下却找不到大夫。他心里急,可却知道此时军中惟有他作主,不能乱了人心,于是强自按捺着想了想,方道:去,到下面村子里看看有没有走方郎中什么的,请一个上来。 那,不怕走漏了风声么?有名亲兵小声问道。因为窦冲隔得不远,他们一直不敢出山。 没办法!只能行险了!刁云道。 等慕容永一觉醒来,听得有人高声喝骂,想来正是那骂声将他吵醒的。他侧耳一听,竟是刁云的声音,不由大惊,居然能让这木楞楞的家伙也骂起人来,是什么大事了? 他出来伸了个懒腰,才发觉自己睡的是一个茅草篷子,这一伸懒腰,那篷子都差点被他掀了。他躬着身子出来,只见一轮红日,方才西斜,与自己的篷子紧挨着的隔间里,两名小兵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手里端着缺了口的碗。 慕容永从小兵身上跨过去,将蒲草帘子一掀,就见到刁云守在依旧昏沉沉的慕容冲身边,神情忧愁得很。他问道:怎么?还没有好?刁云无奈的点头。可请大夫来看了?慕容永凑近,见慕容冲面色已有些灰败,也不由心头一凛。 请了,也开了方子,可药不齐,刁云脚在药渣上一碾道:那些蠢货,竟喂连药也喂不好! 慕容永少见刁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知道他烦得紧,于是有心岔开说点别的,道:现在情形怎样? 刁云这才和他说起,眼下消息不灵,也不知慕容泓那里战局如何,窦冲能分兵来打他们,难道慕容泓已经败了吗?华阴还去不去呢?骑兵倒无甚折损,尤有八千幸存,只是步卒损失殆尽。最要紧的是粮草辎重丢失殆尽,出征前辛苦积攒所得,已是荡然无存。仅余的粮草,只够全军三日食用了。更不要说,慕容冲急需的伤药,全无下落,还有许多伤兵也亟待医治。况且他们又不能再逗留下去,窦冲时刻都可能出现于此地。 同州城里不是有许多粮食和药铺吗?下去抢一些不就得了?慕容永道。 怕走漏消息。刁云道,神情分明是说:你当我是白痴么?这都想不到? 慕容冲一听就明白,秦军想来是以为他们早就逃走了的,没料到好几千人就在这山里猫着,万一漏了行踪,窦冲马上会追上来,只怕这些人便到不了华阴了。也不是不行,只要慕容永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刁云叹一声,十分地苦恼。 不留活口几声极微弱的声息,慕容永吓得一哆嗦,刁云已俯身在慕容冲身侧,叫道:醒了!醒了! 慕容永近前一看,果然见慕容冲多日紧闭的双眼略张开一道缝,神情虽然虚弱以极,却还是透着一丝果敢之意。刁云端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手抖得厉害,一荡一荡地出了碗沿,泼在慕容冲面上。 还骂别人!看你的笨样!慕容永笑骂了刁云两声。慕容冲抬手推开了碗,合了一会眼,仿佛在积攒气力,两人屏息等侯。过了片刻,他方才又蠕动了一下嘴唇,慕容永贴耳听去,听得他道:去左近搜些粮食药物,然后杀光快走不可再耽气息灼热,几不成句。慕容永马上答道:是!我们马上去办!慕容冲点头,再度合上眼皮。慕容永一拉刁云道:我们快去! 去干什么?刁云讶然道。 自然是去找个镇子呀?慕容永倒奇怪了,问他:方才冲哥已经指定了! 刁云仿佛一时没有听明白,扇动了两下眼皮,犹犹豫豫地道:他在病中,是糊涂了。一个镇子好几百口人呢!怎么能管住消息不泄漏出去? 所以才不能留活口呀!慕容永有些不耐烦,瞪了刁云一眼。这一块,向是羌人聚居之地,只要被他们发现,定会向窦冲报告的。 刁云一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叫道:不行!当初杨将军跟我们说过,身在军中,狠绝诡变都是该的,可就是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与禽兽无异! 那你想怎么样?看着冲哥死掉,或是我们大伙一起在这里等窦冲来杀个精光?慕容永冷冷地看着他,刁云一时觉得这日日相处的伙伴变得如此陌生。可他到底被这句话给质问住了,久久不得出声。慕容永也不理他,自行出门去,将柴草门摔得砰然作响。听着他在外面召集兵将,刁云怔怔地看着慕容冲消损的面孔,终于缓缓走了出去。 天还透亮,已是全军拔营,向山下开去。 山下的镇子,不大不小,可位置偏颇,若不是墟日,也少与人来往。慕容永趁寨门未闭之时率一支骑兵冲了进去,三两下就将护镇的乡丁杀尽。刁云在外头围得严实,凡逃出来的加上一刀再扔进去。里面沸反盈天,也听不明白叫的什么,刁云站得远远的,背过身去,看着天空阴晴诡变;听着哭闹之声由大转低,由低变微;自己的手脚也是由热转凉,最后已是木然无觉。 刁云觉得好象经了数十番凉暑,其实不是一顿饭的功夫,里面慢慢安静下来,慕容永出来,身上不沾点血,竟如方才不过游玩了一番似的,笑嘻嘻地命人打点好粮草,用大石条将镇门封死。当时战事频发,不说郡县,就是小小镇堡都筑有坚墙高垒,左近有动乱时十来天不开门也是常事,因此外人很难发觉有何不对。办妥了善后,刁云盯着死气沉沉的堡墙,想到这里面数百无辜的生灵,眼前泛上一层灰色,四下里的连天芳草也冷凄凄的,全无生意。 慕容永向他道:我方才在镇里得了消息,说是济北王大败秦军,眼下拥兵十万,屯在华阴。这倒是好事,刁云打起精神问道:详情如何? 慕容永便把所知的情形一一道来。原来在开战前,秦延已得了慕容冲攻蒲坂的消息,于是抽调本来要助符睿的窦冲去对付慕容冲。符睿军中只余得姚苌一人厢助,便不是很管用。姚苌规劝符睿,说鲜卑人都有思归之心,驱赶他们回关东就行了。连老鼠被惹毛了也会有反噬之力,何况是几千勇士呢?不用逼急为好,可符睿却不肯听从。慕容泓起先也确有逃走之意,但符睿一意全歼泓军,他不得已在华泽设下圈套,仗着地利,诱符睿入伏。姚苌百般劝阻,依旧没拦下来,符睿终于被陷泥泽。慕容泓趋机大败秦军,符睿死于乱军之中。姚苌遣参军向符坚自请处分,符坚大怒,斩参军。姚苌震骇,潜逃不明。因着这番大败,渭南之境秦军只能龟缩于潼关一地,他们此去华阴,估计不会有强兵阻挡了。 慕容永兴致极好,道:我们快走吧! 刁云点头,拨了马头,眼光却又是一定,眼神一下子锁在十余丈外的一丛桑树上。慕容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嫩叶稀疏的枝影后,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加力一挟双腿,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啊!一声尖叫,乱颤的碧影间,闪过一绿一黄两道身影。再往前跑了几步,慕容永就看清楚是两个女子,正在连滚连爬地逃走。她们再跑了两步,就见到刁云从前面的林子里窜出,蹄子一起一落,踏在她二人面前三寸之地。两名女子一下子跌倒,绿衫女子的一把将黄衣的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是瑟瑟发抖,象是一对雪天里的小翠鸟儿。 刁云勒马,愕然的望了慕容永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慕容永撮唇啸了一声,在女子身边来回转上一两围,令道:抬起头来! 绿衫女子越发将黄衣女子拥得极紧,头埋得深深的,仿佛装作没有听到一般。慕容永又问道:你们是这镇上的?已是带上了杀气。此时他二人的随身亲兵也都跑进林子里,将两个女子团团围住。 黄衣女子在绿衫女子怀里挣了一下,精致的下巴猛然一抬,将一张芙蓉春面现了出来,那面上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眼白映着叶色,有些碧莹莹的意味。这一抬头的姿式,显得极是任性。她掠去发梢上沾着的叶屑,纤腰一挺,如在玉殿宝堂之上蹈拜,婀娜中蕴着一丝刚锐,脆生生道了句:不是!绿衫女子拉了黄衣女子的衫角一把,仿佛在规劝,却被黄衣女子略用力甩开。绿衫女子无奈地退开了些,眼光就向慕容永投了来。那眼光中虽有求怜意味,却是哀而不怨,自有一种沉静淡泊之态。 慕容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年纪,挽着双髻,没什么首饰,简简单单的上襦下裙,同色同质的料子,颜色也不怎么鲜艳,都已半旧。 慕容永突然跃下马,两手疾出,各抓住一人的手臂,摸了一下,点头道:穿这种料子,确不太象是这镇子里的妈的!话未说完,就诅骂了一声,左手一翻,将那黄衣女子压得跪在了地上。绿衫子的马上也跟着跪下,惶然道:她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慕容永抬起方才抓着黄衣女子的那只手,腕上四道抓痕,血珠子一滴滴地沁出来。刁云看到,冲他一笑,笑虽无声,慕容永还是发觉了,瞪回他一眼。 绿衫女子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我们姐妹是冯诩人氏。姓贝,小女子名贝绫,我妹子名贝绢。我们来是出门投亲的,路过此地见天不早了,想进镇上投宿一夜,见将军们有事,便不敢打扰,只得藏在这林子里面。她说起话来,字字圆润,仪态周全。她身边的黄衣女子面上一点神情也无,只是凝定地看着慕容永。在她注目下,慕容永竟有些提不起威风来。 慕容永再盯着两名女子一会,盘算道:看这气度和身上的衣着,说不是村子里的,我也信。只是这兵荒马乱年头,那里有两个妙龄女子独个出门的?他从地上拾起一只包袱,见绿衫女子略启樱唇,似乎想叫一声,却又咽了回去,显然包袱是她方才掉落的。慕容冲翻拣了一会,也不过是随身衣物及银帛之类。还有几件首饰,都精美贵重,却也辨不出来历。 刁云策马小走几步,到他身边,马尾摆来摆去,在慕容永面上扫了几遭。慕容永有些恼怒地拍了马身一把,已下了决断,道:杀了她们吧!方才的事,她们定然看在眼里了。四下里的兵士中发出一阵嗡嗡声,大有惋惜之意。其实慕容永也有些舍不得,但是这两个女子若轻易放走,总是后患。 刁云听了,一会没有答声。慕容永早已将他不同情形下沉默的含意弄得清楚明白,又看到他愀然不乐的情神,不由辨解道:总不能带着她们一起走吧? 怎么不能?刁云终于开了口。 带她们?慕容永吓了一跳,指着两个女子,大声道:我们是在逃命!带着她们有什么用处?万一闹出争风打斗闹出事来 中山王病了!刁云一带马匹就出林去,后半截话落在了他的身后,需要细心女子服侍! 慕容永怔了一下,突然恨声一笑,在喉咙里骂了半句,方才道:倒是想得出来!然后回身对两个女子道:不想死,就跟我来吧!说完也是跃上马背,小跑出林而去。 这日夜里,慕容永与刁云将夜里宿营的事忙完,就去看慕容冲。远远的就听到不少人吵吵闹闹的,还夹拌着女子的尖叫。慕容永一听就知道是贝绢,再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慕容冲的亲兵抓胳膊的抓胳膊,拉头发的拉头发,和贝绢厮打在一起。 住手!慕容永喝了一声,放开放开,干什么? 亲兵们让开了,慕容永扫了这几个人一眼,见他们脸上都有抓过的血印子,有的还的眼眶青紫,满是悻悻之色。贝绫从慕容冲帐里跑出来,搂了贝绢的肩头慌忙道:我妹子不懂事,各位将军和大哥请高抬贵手!一面说一面将贝绢被扯开的短襦襟口掩回去。 贝绢袖口卷得老高,头发也散得不成样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额上见汗,面颊通红,那神气好象是只被惹毛了的狸猫。 慕容永腕上的抓伤还在隐隐作痛,不由好笑,却扳住了脸,喝道:你们也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几个人打一个小女子还打不过! 谁会打不过亲兵们不服气地咕嘟着。 到底怎么回事?刁云发话问道。是她事情没做好么? 她做事?亲兵们发出一阵古怪的笑意,一会后,方才纷纷控诉起来。说她跟本就不肯进帐篷,谁叫她做什么她只是不答话,叫她端药煮粥她打破了一只碗三只陶钵。好在是她那姐姐倒真是能干,就没人叫她了。她自己却乱跑,把亲兵们隔了老远打来的饮水怕被人发觉,因此扎营时不敢在溪水边上作洗脸水给用了。亲兵们训了她两句,她反唇相讥,因此惹毛了众人,想教训她两下,她就乱抓乱打。亲兵们到底还是存了怜香惜玉之心,不会当真出什么力气,竟让她给抓破了脸! 慕容永听着冷笑了两声,道:个个都没出息,竟拿一个小女子没辙,没见过女人吗?亲兵们不服气的垂下头去,他好象听到有人嘀咕道:谁没见过漂亮的人,我们天天被慕容永一眼瞪过去,马上噤住了声。 慕容永再侧头看了贝绢几眼,道:你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来历,我留你活着就是让你服待那帐篷里人,你要是不情愿,他嘿嘿笑了两声道:在我们这些人里面,你爱陪谁睡,那也行! 你!贝绢咬着唇,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的。贝绫见了连忙将她拦在身后,行了一礼,轻声道:我这妹子,在家里是被宠坏了的。我一个人服待那位受伤的大人就够了,请两位将军说到这里难为情地一笑,抬起眼来,目光哀婉之极。 这眼神让慕容永见着了,也不得不心头一软,觉得贝绫有这么个妹子,当真是倒足血霉,道:好好教教你这妹子吧!否则谁救不了她。说着就和旁边微笑不语的刁云一同进帐,他走过那姐妹两人身边时,见贝绢眼珠转来转去满不服气的神情,不由心里发毛。想道:还是不要这女人服待冲哥的好,要不然她暗里使点什么坏招可就 这样的念头一起,却有些着恼,觉得不能让她如此得意,于是一把抓了她的胳膊,不顾她的挣扎硬是扯进帐来。他把她往慕容冲榻前一摔,喝道:喂药!贝绫马上跟着跑进来道:我方才喂过了!什么都做好了! 果然是什么都做好了。慕容冲在河水里浸过的头发,给梳洗得干净光亮,身上的衣衫都换过了,床边搁着的药包排得齐齐整整,碗里的药差不多喂完了,还有一方巾帕垫在他颔下,显然是怕药渍染在了毡上。慕容冲这时睡得安稳,气色很好。 慕容永心情大佳,赞贝绫道:有你在,倒是可以容那疯婆子活下来。本以为贝绢会发作的,过了一会却没什么动静。慕容永有些奇怪,细看她神色,只见她侧头瞧着床上的慕容冲,手指紧紧的绕在衣带上,好象有点茫然失措。 叮嘱过一番后,慕容永回到自己帐里,又忙碌着布置营防,派遣暗探,到子时方才料清楚。正欲睡下,一个慕容冲的亲兵勿勿进来禀道:不好了,中山王的伤势好象又有了反复!慕容永一惊而起,忙随着亲兵跑去。离了慕容冲的帐篷还有百步,猛听得一声厉嚎。这叫声起时,骤然刮起狂风,四下里细密的叶子摇了满地碎影,仿佛是一个篷头怪物在昂天怒吼。 慕容永收了腿,心口上嗖嗖地一乱。那痛呼又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尖利如箭,好象可以刺破天空,难以相信是人发出来的。听着这样的吼声,慕容永恍惚间看到一条满是刺棘的长鞭,在墨似的夜色里挥着,尖棘白晶晶的亮,一次次的抽在积着血块的伤口上,艳治的血水飘飞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象是绽开了朵朵红莲。直到被亲兵叫了一声,慕容永才回过神来,往帐篷走去。 到了帐外,慕容永挑开帘子,一眼就见到碗碟枕巾散得满地都是,象方才被飓风光顾过一般。慕容冲从皮褥上翻到了地上,手脚在地上用力地抓着,竟抓破了结实不过的牛皮,指头鲜血淋漓。他俊秀的面孔拉扯得狰狞可怖,缀满了汗珠。贝绫追在他身后,想要拉他起来,可发狂中的人气力大得异样,贝绫反被带着滚在地上。她的身躯让慕容冲的腿压着了,挣不开,吓得尖叫。 慕容冲眼神狂乱,象是头正被人生生宰割的野狼。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扭曲着,牙齿死死地咬着衣裳前襟,那姿势很奇怪,仿佛正有无形的酷刑施于其身。慕容永突然看懂了,禁不住的抖了一下。亲兵小声道:快进去吧!可他却给魇镇住了似的,不能动弹。 里面贝绫无人援手,只能死死地抱着慕容冲头,一遍遍的说着,求求你,歇一歇吧!求求你了! 慕容冲咆哮一声,两齿一张,正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痛极而呼,马上泪流如注。慕容永以为她会退开了,谁知她反而抱着更紧了。慕容冲被束缚着显然极是不满,又是一拳打在她面颊上,挨打的地方眼见着就红肿起来。可贝绫却好象全不觉痛,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喃喃着:求你歇一歇吧,会伤着自己的,求你不知慕容冲是听到了她的求恳,还是没了力气,手脚渐渐松了下来,狂叫也化作了嗬嗬的闷哼。 贝绫见他总算安静了,方才腾出一只手,从铜盆中拧出方毛巾,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被这冷水一激,慕容冲慢慢喘息着,终于平缓地躺在她怀里。贝绫凝神望着他,帐篷里半枝残烛照得她肤如琥珀,仿佛她身体里面燃着一盏佛灯,透出澹然宁和的光芒。 慕容永退开一步,深吸了口夜里的凉气,却有道黑影子向他怀里撞来。他忙侧身让开,那人抬了头,轻呼一声道:原是将军!这面孔清秀温婉,正是贝绫。慕容永不由吓得往后退了半步,道:你是贝绫?那帐子里的女人是 是我妹子呀!我方才去洗衣裳去了,让她守着的,贝绫将手上沉甸甸的盛衣篮换了一下胳膊,歉然地笑了笑,有些惶恐地道:她又怎么了?我听到有人叫。 方才慕容永见那帐中女子举止这般轻柔,又离得有远了,没能看到她的正面,便不假思索地认定了她是贝绫。这时再探头细看,果然便是贝绢,不由眼都瞪圆了。正发愣,刁云已是拉了大夫跑来。见慕容永站在外头,一面有些不解的道了句,你在外头干嘛?一面已是瞅到了帐中情形,惊叫:快!把他扶起来!便冲了进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慕容冲抬回褥上,贝氏姐妹忙着把地上的杂物收拾妥帖。慕容永喝斥大夫道:今日药不是备齐了吗?怎么病倒好象更重了!你敢耍什么花样,小心脑袋! 大夫忙点头呵腰,上去诊了诊脉,沉呤了一下,换了喜色道:这位贵人的伤已将痊愈,方才只是用了药后,有些发燥而已。慕容永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大夫的笑颜一点点僵硬了起来。他心里直打鼓,因为盼着早日将慕容冲治好,得以脱身,因此用重了药。 慕容永眯着眼睛微笑道:他要活下来了,你也活得下来;他要是死了,那你就自求多福吧然后大踏步的迈出帐去,在经过大夫身边时,作势往大夫身上踢去一脚,那大夫惨叫一声,已是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刁云忙跟过去扶起叫嚷不休的大夫,见他身上无伤,显然只是吓极了,一笑,道:没事,你放心医病人好了!再去瞧了瞧慕容冲,叮嘱了贝氏姐妹两句,也自离开。 第九章 那大夫的运气果然不坏,次日一早,慕容冲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人一醒,马上就吃了三大粟饭,再过一日,便能自行乘马。慕容永与刁云将他受伤后的事宜一一与他交待清楚。 刁云极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下过那屠堡之命,可倒底还是开不了口。慕容永指着前面拨地而起的高峻险峰道:前面就是华山,华阴在华山之北,眼下,我们当是已站在华阴境内了。 慕容冲看了看云雾蒸蔚、千峰竞秀的山峦,神色中似乎有一丝悒郁之气。他道:你们一路上来,可有遇上济北王的人马?慕容永皱眉道:就是没能找到,不过在这临近就该能打听到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叫道:求求你们了,我家七八口人,就指望着这点粮食了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农人拖着一只麻袋在埂地上狂奔,袋子破了口,麦粒淌下一路。 他身后有数十人追赶,都拿着兵器,衣裳却是五颜六色,一时辨不清是兵是匪。那农人跑之不及,突然发了狠似的,将手里的袋子往一边的洼地里倾去。 追在前头的人跳到水洼里去捞,可也迟了,他十分的懊恼,一刀便朝农人砍了过去。他的同伙道:不能这么便宜他了,得想个法子细细剐了才好!吵吵闹闹间,数十骑已是跟着跑过来,当头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披着铁灰色的斗篷,喝了一声:你们在这里磨蹭什么? 高将军!那些执着兵器的人马上跪下道:这人不肯交粮食出来,宁愿倒在水里! 那高将军将马身拨了小半圈,皱眉道:不打紧,方才本将发现一处镇上人家囤积的粮草。今日可以交差了!他这么一转,慕容冲就看清了他的面孔,高鼻长脸,面色微黄,仿佛在那里见过。也好象感到有人窥视,那高将军的目光倏地隔了稀密不均半里有余的树丛,盯在了慕容冲面上。 太好了,跟着高将军准没错!那些兵丁们喜逐颜开的拍起了马屁,可那高将军却完然不去理会,一带马就冲过来,喝道:你们是何人? 慕容永从慕容冲身边策骑出列,反问过去:你们是何人?一时忐忑不安,恐怕这些人并非是自已正在寻找的。 高将军再跑近了些,突然甩鞭滚鞍而下,半跪在慕容冲马前,道:原来是中山王驾到了!竟是满面喜色。 你是?慕容冲怔了一刻,终于想了起来,叫道:你是高盖?连忙下马,扶了他起来,讶然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这时刁云与慕容永也忆起高盖是何许人也了,赶紧过来相见。高盖笑道:前两日就听说了中山王的消息,济北王一直在寻你们。再说他顿了一下道:从前与中山王前过一面,虽说过去八年,可还是依稀认得。慕容永在一旁咧嘴笑,心道:象冲哥这种样貌,自然容易让人记忆。不过冲哥向来不喜人提他姿容,这姓高的居然乖觉,不说出来。 高盖命手下去筹办粮秣,自已与慕容冲等人叙了叙别来情形。他当年去北地投亲,跟着亲戚做点小生意,也只是混口饭吃,过得不甚得意。慕容泓在北地举事,他便投了进去,眼下也是慕容泓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之一。说话间,高盖部属来报,说是粮秣已办齐整,于是由高盖引路,他们便往慕容泓驻地而去。 走不多远,便进入了华山的阴影之中,气侯骤然一凉,仿佛时节顿易。穿行在泥塘泽地之中,芦蒿籁籁而动,青意满眼,。偶尔嘎的一声,三五鹳鸥飒沓而起,飘摇掠过水面,搅得一汪春水幽幽漾开,郁然生光,当真静僻之极。 高盖让慕容冲紧跟着他,解释道:济北王为防秦军来袭,将营地设在华泽深处,不是熟知路径的,绝不能找到这里来。 慕容冲问他今日筹得多少粮草,高盖答到不过七八十石,慕容冲不以为然道:出来一次,怎么不多弄些。高盖摇头苦笑,说是自从上次大败秦军后,附近的百姓大都逃走,不逃走的,也多半千万百计的将口粮隐匿下来。符坚伐晋时本已征去许多积粮,时今又正是青黄不接,民间余粟无几。如今出来一趟,能弄这么多,已是相当不错了。慕容冲一时默然,从前关中一般小康之家,囤上百来石粮米也是常事,不过几个月,就已穷窘至此,真是想不到。 高盖有些发愁道:济北王交待我至少也得找百石回来,可却没能全然办成。 他会责罚你么?慕容冲问道。得了七七八八,也不要紧了,济北王其实知晓如今筹粮之难。高盖苦笑道:只是知道归知道,却并不见得宽宥。只要下头人能逃过去,自已听几句斥责也不打紧。慕容冲才知道慕容泓对手下如此苛严,便道:我这里带得还有,借你一些好了!高盖连声道谢。 这一路行来,不时有慕容冲的部下陷入泽塘中,幸得高盖对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方才能尽数解救上来。好不容易踏上了硬实一些的地,慕容冲不及舒一口气,身上的汗毛就猛然直竖,觉出有危险。高盖道:扬威将军高盖归营!丛林中似乎有寒光闪过,数十个拦满了弓的人影从草从里现出来,有人喝问道:与将军同行者是何人?高盖大声道:是中山王殿下驾到!啊?惊呼从林沼深处传了出来,波纹似的,一圈圈扩开了去。 不多时有一员大将驰来,手执令箭,道:未将韩延,见过中山王。济北王命未将引中山王进去!高盖愕然问道:济北王现在何处?韩延犹豫了一下,方道:济北王正在大帐中等侯!慕容永和刁云听了,不由对视一眼,都有始料未及,慕容泓竟不亲自出迎? 他二人齐齐看向慕容冲,却见他含笑道:那就请将军前面带路了!全无不愉之色。于是留下刁云管束部下,慕容冲带了慕容永,随韩延高盖穿过营垒往慕容泓大帐而去。方才见到一顶皮帐上高竖燕字大旗,就听到有卟卟闷响。慕容冲过了一会方才明白过来,这是军棍打在肉上的声音,却见高盖向韩延使了个眼色,韩延摇头苦着脸道:是段随! 这又是怎么了?不是听说他打了胜战回来的么?高盖不由往那边伸长了脖子,窥了一眼,问道。 韩延小声道:虽是胜了,却让秦军主将逃掉。殿下训他,他脾气又不好,两下里吵起来,就这样了!说完长叹,两掌一摊,十分无奈。 他们说着话,再走几步,便到了慕容泓帐外。慕容泓的亲兵收下韩延的令箭进帐,里面有人道:让他们进来吧! 慕容永和高盖一左一右挑了帘子,慕容冲进去,就着帘缝里的半明的天光,看到一人穿着全副甲盔,正坐胡床上拭着手上的长枪,仿佛心神似都放在这枪上,浑不知有人进来。慕容冲站在一旁,细细的打量他。明光殿宴上一会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慕容泓,想来很多侍驾的事他都推了。因此这时,慕容冲不得不努力将十年前那个倔强少年的面容,与眼下这个二十七八岁,神色郁愤的男子合在一起。他生得高瘦白皙这是慕容氏男子的征徵,和慕容冲的样貌五六成相似,只不过鼻唇粗大些,显得有些蛮横。 帐里的人都不说话,只听得到铁砂纸打磨的滋滋声。过了好一会,慕容泓垂下手,声音方才停住。 慕容冲忙上前道:四哥!换一张来!慕容泓暴吼一声,将铁砂纸扔到一边伺侯的亲卫身上,这吼叫便将慕容冲的话生生掩过去了。 亲卫忙不迭的换了张砂纸来,慕容冲止住了要发话的慕容永,再次道:四哥他上前一步,微微侧着脸,凝视着慕容泓,尾音略略发颤。 慕容泓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枪撑在地上,片刻后一松,枪杆直倒下去,落在一旁亲兵的怀里。他大步返身到自已床上坐下,道:我这几日都在打听你的消息,你总算是来了。 他没有让座的意思,慕容冲就站着回话道:劳四哥挂记了,听闻四哥大捷,还未道贺。 这倒不必了,慕容泓淡淡地道:只是自符贼失势,岁在燕分。各方皆闻好讯,唯有你失利,着实折了锐气。 是,弟初次交战,能力鲜薄,有失我慕容氏的威风,真正是惭愧。慕容冲垂首道。慕容永心里堵的慌,将头猛的转开,看到高盖也是一脸惊愕不解,当是全未想到慕容泓会这样对待慕容冲。 慕容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这些年,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 慕容冲道:弟愚顽,日后当多听四哥指教。 你知道就好。慕容泓站起来道:你既来了,就要归我节制,你的部下,全都编进我军里,以利事权一统。 慕容永听了不由一惊,看了看慕容冲,只消他一个眼色,便要上前力争。慕容冲却连眼风也不往他这边瞟一下,道:全凭四哥作主。 话未落,外头帘子再闪,有亲兵拖了一个血人进帐来,按在慕容泓身前,道:段随已受四十军棍! 慕容泓喝道:你可服了?那段随挣起来,又黑又宽的面上满是污迹,他吼道:不服!不服?慕容泓一脚向他额上踢去,喝道:再下去打四十军棍! 四哥!慕容冲拦他道:这位将军已受惩戒,且容他立功自赎! 我教训手下,你掺什么?慕容泓怒推了慕容冲一掌。这掌不巧正打在了慕容冲脖上伤处,他一时痛得天晕地转,幸好慕容永就在旁边,连忙扶住了。 这么没用慕容泓轻蔑地说了半句后,也发觉不对,凑近看慕容冲脸色,问道:怎么回事?中山王受了重伤,前日方才清醒过来,脖上的伤还没长好呢!慕容永含着恨意瞪视慕容泓。 慕容泓看到了慕容冲脖上裹着的药膏,似乎抽了口凉气,一时竟好象有点慌神。高盖忙在一边叫道:快,召大夫来!这一打岔,慕容泓倒顾不上段随的事了,韩延赶紧使眼色,让亲兵们把段随给背走。 不必!慕容冲紧紧的捏住了慕容永的胳膊,等那一阵剧痛缓过去,已是虚汗满身,我军中有医药下去歇歇就行了。慕容泓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慕容永已是飞快的扶着慕容冲退出帐去。 出来后刁云已扎起帐,贝绫和贝绢给慕容冲换了药。那个脱身不得的大夫愁眉苦脸的在一旁伺侯,慕容冲突然心头一动,让他带一份治棍疮的伤药去段随营里。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夫回报,说是段将军向中山王道谢,并说韩将军也在段将军处。过上几日,段将军能行动了,两人一起来谢殿下。慕容冲微微点头应下。 当天晚上,慕容泓倒底还是开宴为慕容冲接风洗尘,在座诸将一一报名。有一个叫慕容恒的,是他们的叔伯辈,四十上下,老成持重。慕容冲私下观察,觉得慕容泓最倚重的,大约就是这高盖韩延与他。果然听慕容泓介绍,他军中现在十余万人,当中骑军五万,其中有二万是慕容泓的亲领中军,由高盖为副,韩延与慕容恒各得万五。 说着说着军中情形,慕容泓突然停杯道:本王已拟书一封与秦王,让他送皇上出长安,本王就率军返关东。此言一出,顿时如在火上泼了一盆水似的,席上一冷,却又有水激化汽的咝咝声,好一会方静下来。 慕容冲要过上一刻,方才明白他说的皇上,是在长安的慕容喡。慕容恒握着杯,环顾众人眼色,见无人发语,小心斟酌了一会,方道:那秦王会肯吗? 会吧!慕容泓似乎浑然不觉帐中人心思有异,答道:我今日已得确讯,姚苌为羌人豪强所推,在渭北举兵了说到这里一笑,道:有趣的是,国号也称为秦。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都明白慕容泓的意思。眼下姚苌一反,渭南渭北皆叛,关中局势危殆无比。因此慕容泓提出退走之举,符坚应当万分庆幸才是。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姚苌,庶几可维持关西旧地无恙。 慕容永在慕容冲身边咕嘟了一句,真不知道秦王是怎么想的,他难道看不出来符睿之败与姚苌无干?这正是用人之际,却硬是逼反了姚苌。 高盖听了,也道:未将也觉奇怪,秦王一向御下宽仁,为何大反常态。 宽仁么?慕容冲慢慢的呷着酒,有种想要冷笑的冲动,却极力按捺下来。却听得韩延一旁哈哈大笑道:不论如何,都是他自取灭亡,天助我也! 如此说来,秦王倒未必会答应放回皇上了。高盖皱眉高声道。 喔?慕容泓听了一怔,向这边看来。 若是符坚能权衡利弊,忍下一时之气,先将局势镇定下来,再图规复,自然会从了殿下之议,高盖道:可以他对姚苌之事看,眼下他但凭一时激愤鲁莽行事,那只怕 他虽没有说完,可人人都在肚里补齐了,皇上是回不来了。 长安城里有鲜卑族人数千,且俱是故燕贵胄之家,与在座将士多有亲谊,想到此处,人人都有些心惊。虽说起兵之时就该明白长安城中鲜卑人的处境险恶,可真到此刻,才避无可避的面对起这个问题。 慕容泓听到这里,也不由面色一沉。韩延见状进言道:他若想对皇上不利,我们大可再给他一封信,说若是皇上少了一根毫毛,我们攻进长安之日,就杀个鸡犬不留! 对对对!帐中诸将马上兴奋起来。 受了这些年的鸟气,难道就这么走了?不破长安,难消心头之恨! 慕容恒重重的咳了一声,他看出来慕容泓的脸色已有些不对劲,可那些厮杀汉子们那里能领会到他的意思,除了慕容冲高盖和韩延不语以外,个个越说越来劲。 十几年来,秦国把什么宝贝都收到长安了,正要让他们吐出来。 就是就是!了不起和姚苌定约,大家各取一半好了!难以掩饰的欲望,在他们面上被酒精烧得滚热。 住嘴!慕容泓手中的杯子在桌上一拍,咣铛一响,诸人都禁了声。他眼中含煞,扫了一圈,道:都是***蠢货!他这话,是看着韩延说的。 韩延面上涨涨的红了一下,却又马上回复成怯笑,道:未将愚昧,请济北王指教! 慕容冲看着他的神情,心道:这人不象是个没头脑的,为何会为说方才的话?要知道符坚眼下本就是怒气冲天的,你再语含威胁,不是火上烧油么? 果然慕容泓道:韩将军,若是听了你的话,便是皇上还有一成的生机,也要被你给葬送了。然后骤然起身,向众将喝道:你们这些人比猪还贪心,又比猪还笨。先不说攻不攻得下,攻得下长安又作什么,难道我们能永远占据长安吗?跟着我们打战的族人冲的是什么?是回乡!等我们在这里傻乎乎的打下长安,吴王在早攻下邺都定了关东局势,那时侯我们回去,就只能当他的部属了。最终是只白白便宜了姚苌这兔崽子!你们脑子里都是狗屎不成! 他面带讥笑,辞气尖酸,一通发作下来,诸将个个丧气。就是有心说几句殿下英明,我等糊涂之类的圆场话,也被慕容泓那愠怒轻蔑的神情压得一时不能出声。在难堪寂静之中,慕容冲突然道:其实各位将军说的也不会错。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面上,高盖向他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让他不要说下去。但慕容冲却假作没有看到:长安怕是非打不可。符坚多半不会放皇上出来,我军总不能放着皇上不管就逃走。 你慕容泓训得手下哑口无言,正在得意的,却让他出话一搅,不由气结。想开口喝斥,可也这话有些道理,他想了一刻,方才找到理由,喝道:你是存心诅皇上死吗? 皇上怕是回不来了,慕容冲语气冷然道:我们不如想想怎样为他们报仇吧! 你这是在训我了?慕容泓勃然大怒,脱口叫出:别忘了你是让人撵得没处去,逃到我这里的!你有什么能耐?会扮娘们? 你!慕容永和刁云一左一右跳起身来,慕容冲两臂各拦一个,缓缓从席上起身。他面上没有纹丝动静,道: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兄长听也罢,不听也罢,几日之内,便见分晓了。然后行了一礼,掉头出帐。 他在帐内里犹走得持重,一出去便不自觉小跑起来。他只觉得脑子里有许多事在翻来搅去,象一团火药被引燃了,头颅欲要整个炸开。这时他才发觉,右掌紧紧的握在剑柄上,竟有些发僵。他不由惨然一笑,心道:为什么还会这样生气,我说那句话,不就是为了引得他发火么? 慕容永和刁云跟着跑出来,慕容冲气冲冲的道:济北王太过份了,若不是有我们将窦冲引走,他也未必赢得了这一仗。刁云紧跑几步,侧身拦在了慕容冲身前,道:我们走!对!我们走!慕容永也附和道:宁愿战死,也不受这份鸟气! 慕容冲看着二人,一阵风挟着几点雨打在他脸上,细细的一凉,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正要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殿下! 慕容冲一怔,这是高盖的声音,他转过头去。见高盖落在后面四五步之地,斜风细雨之中,面目十分的模糊,只是一双瞳仁,却分外明亮。他道:济北王他生性暴躁,请殿下略为忍耐。慕容觉得他本来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可还是点了点头,道:自然如此!便率部下离去。 过了几日,段随的伤势愈可,便依前言,携酒菜来谢慕容冲,并召了高盖和韩延作陪。起初只是说些淝水战事,慕容垂招抚乌桓之类的闲话,酒过三巡,彼此就熟络了许多,渐渐把话题转到前几日的接风宴上。段随已有了三份醉意,道:济北王这人,眼里看别人都是土木沙泥,对我们也罢了,中山王是他亲弟弟,竟也如此! 你喝多了!韩延一把夺过他的坛子。谁喝多了?段随打着酒呃,一激动起来,面泛油光,提高了声音叫道:若是他有中山王一半体恤部属,老子 高盖一把捂了他的嘴,向帐外看了看,道:你说这话,是让中山王为难! 其实四哥说得都对,慕容冲无动于衷的喝着酒道:只是,我们眼下回关东去,难道就真能与吴王争一日之短长么? 韩延忧心道:正是如此,放着唾手可得的长安不取,跑回关东去,又能如何? 高盖放开了怒视他的段随,道:只能看秦王是否肯放皇上回来了,若是皇上无恙,我们占着正统名份,还是可以一争的 话声未落,慕容永就闯了进来,叫道:冲哥,皇上从长安遣使来了! 啊?帐中人醉意顿消,齐刷刷跳起,,往慕容泓大帐里跑去。 慕容冲一挑起皮帘,就见到慕容泓身后坐着一人,头发斑白,佝偻着腰,两眼之上褶子密密的叠着,他过了一会方才认出来,竟是慕容评。八年多不见,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慕容冲略略愣了一下。 见了慕容冲进来,慕容评起身正容,道:我奉新兴侯之命,传信与你二人。听他这么一说,慕容冲才发觉他身后紧贴着两名秦军督校,死死的扳着脸,按剑而立。慕容泓与慕容冲跪下道:接旨! 不!慕容评神情呆板,道:是大秦新兴侯传信与你们。 慕容泓缓缓站了起来,从慕容评手上接过信。慕容评道:这是新兴侯的肺腑之言,你们二人务要体谅他心意,忠心为国! 慕容冲看这情形,就知晓肯定是秦王迫慕容喡写的劝降信。果然慕容泓展信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化为丝丝冷笑,未了将信纸一揉,摔在地上。慕容冲俯身拾起,展开一看,果然写的是我族受秦大恩,当粉身碎骨以报汝等若白衣面缚来朝,秦王仁德,许不加尔等之罪,仍为原职。尔早日皈然悔悟,仍吾家之大幸云云。 他将信纸在指尖一捻,觉得纸质甚厚,不由心动。慕容评依旧是那副死脸,道:新兴侯的意思,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这就辞去。 诶,慕容冲上前一步握他之手拦住,满面堆笑道:即然已经来了,为不留住一夜?眼神向他身后的秦军看去,手指在慕容评臂上写了个杀字。慕容评缓缓摇头,褐色的眼皮子慢慢掀了起来,他的眼神显得很深很暗,他一字一顿道:我主正在危城之中,为臣者怎可擅离?慕容冲明白过来,他说的我主是指慕容喡,而绝不是符坚,于是放开手,后退一步。 慕容泓听了却更怒,吼道:给我滚!早点滚!!! 慕容评苦笑,脸上终于有了丝异动,再向慕容冲凝望了一眼,慕容冲看出他托付的意味,于是点点头。慕容评便不停留,在两名秦军督校的挟持下离去。 看看这个!慕容冲将手中纸团展开略为细看,就发觉另有夹层,折开来,另有一张蝉翼般的素绢,他拿给慕容泓。慕容泓想了想,叫道:取盆水来! 绢一入水,顿现出淡黄色的字迹。那字迹渐渐成句,慕容冲费力辨认,轻声念出来,今秦数已终,长安怪异特甚,当不复能久立。吾既笼中之人,必无还理。昔不能保守宗庙,致令倾丧若斯,吾罪人也,不足复顾吾之存亡。念到这里慕容冲略略惊讶了一下,原来这个懦弱的哥哥也有如此决断的一天。下面的字样转浓,已是清晰可见,社稷不轻,勉建大业,以兴复为务。可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为太宰、领大司马,汝可为大将军、领司徒,承制封拜。听吾死讯,汝使即尊位。这信并无抬头,可那语气,分明是写给慕容泓的了。 慕容泓从水中捞起绢来,手上略颤,水珠滴滴嗒嗒的,顺着胳膊流了下来。他嘴唇蠕动,似乎是在反复的念着这几句话。那字迹离水便淡,不多时便已无踪。慕容泓再浸入水中,可等了许久,依旧一张素绢,空洞无神的对着他。他将薄绢收在怀里,重重的抱头坐下去。随着他的举动,帐中的气息愈来愈淡薄,恍然间如同漆黑夜里的荒野。孤寂之感一阵一阵侵袭而来,刺得人心口生痛。慕容冲静默的立在一旁,有一阵子觉得慕容泓似乎要哭出来,慕容冲有些手足无措,若慕容泓真哭他不知该怎么办。可慕容泓倒底抬起头来,面上蒙着如纸般薄的平静,对他道:你出去吧!慕容冲心中骤然轻松,可又不能免了一丝空落落的怅意,略躬身答了句:是!便走了出去。 次日慕容泓集众将,自称大将军,改元燕兴,挥师东进。 可是这日他方才进了十数里,就命扎营。再次日,又道潼关有备,粮秣不济,命宿营一日。再次日,与秦军略作接触,竟命退还华阴。这么行行复行行,将近一月,居然才走了不到百里。而已经入夏,关中干旱异常,秦岭崇山之中,本是飞瀑流泉原隰相间的,却因接连月余的晴热而难觅水迹。此时,符坚正率窦冲等将去讨姚苌,长安空虚,慕容泓一再踌躇,眼见要坐失良机,下面将兵,都颇有怨言。慕容泓脾气却又见暴躁,手下略有违逆,动辄责打,整个燕军营中,都是愁云惨雾。 这日扎营之时,高盖与韩延相对苦笑,高盖道:今日又只走了五里不到,象这样子走下去,只怕不到长安,我们全都要晒成肉干了。他指着韩延的的脸道:你的眉毛要是再白一点,倒可以看得出来了。韩延哂笑道:你自已还不是一样!行军之中本是要穿盔甲的,可数日下来,就是连慕容泓自已也熬不住。因此人人都只着战袍,去了甲胄。日虽偏西,可隔着万丈红尘,依然有橙辉似火,一团团烧到他们身上。空山寂寂,草木萎蔫,人固然是有气无力,就连鸟雀,也不置一声。 唉,不知道大将军在想些什么,正是打下长安的良机。听说符坚将姚苌围在安公山,只怕姚苌撑不了多久,等符坚缓过手来,不知道要难上多少倍。高盖跟慕容泓有时,虽说慕容泓性子暴躁,可见事明白,从没有如这些日子般举止失常。韩延道:我也不猜不透他这是怎么了。只不过若是照他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要死无全尸。他的话说得很慢,里面有些别样的意味,高盖却没有接过话头,反而转过身去,讶然道:出什么事了? 只见那边一群兵士,欢呼雀跃,都朝一道山沟里拥去。高盖身边的亲兵跑去问过,也是一脸喜色的回来,禀道:中山王在那边山里找到了一处好大的湖泊,眼下召大伙去泡一泡,消消暑。 高盖听了精神一振,道:我们也去!说着拉韩延就走,那只不没到山沟,就让人群给挤了回来。只见一名小校执着鞭子在前面赶人,大声叫道:奉大将军令,先将各军里的水囊满上,不可弄污了。众兵大为失望,抱怨声响成一片。突然听得有人骂得格外响亮,一看原来段随也在人堆里。他上身裸赤,汗滴如雨。 韩延唤了他来,他更是骂老天骂土地,骂雷公骂雨师,一肚子污言秽语都跑了出来。高盖突然道:我们不如去进言,从此后夜里行军,白日休息好了。大家都可不必如此辛苦,也好隐蔽行踪。韩段两人都叫妙,于是一起往慕容泓帐里来。段随急不可待的献上此议,颇有些得意洋洋,觉得能受嘉许。那知兜头就是一杯酒泼了来。 给我出去!慕容泓满脸醉意,吐出几个字来。 四哥!慕容冲恰恰闯了起来,他身后跟着慕容恒。见了这情形,赶紧住了嘴。慕容泓不悦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让兵丁们洗澡的?好些日没寻到这么大的水源了,怎能这样糟塌?慕容恒上前道:让兄弟们去洗澡的事,是未将与中王山一道商议的。近日将士们都辛苦的很了。我们还觉得昼歇夜宿为好,请大将军定夺。 听到他们也是如此想法,段随越发觉得自已方才有理,十分不服,加一句:这样还能走得快些! 这么快干嘛?赶着投胎去么?慕容泓突然发怒。韩延与高盖也忍不住道:大将军,按眼下的走法,士卒都无所适从,您要有个主意才是! 我有什么主意,犯得着和你们说么?慕容泓一把攥起身边的枪吼道:你们是不是要造反! 见两人尴尬,慕容冲忙道:四哥担忧皇上的安危,不得不小心从事,这也是应该的。 他虽不是对着高盖韩延和段随说的,可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帮慕容泓解释。慕容恒也叹息一声,道:我原想大将军也是为此烦恼。慕容泓一挥手道:你们下去,容我再想想。众人鱼贯退下。 出得帐来,几个人相视摇头,慕容恒道:他定然能决断的。也不知是劝慰自已还是旁人。是!其余三人漠然的答了一句,各自回营。走了一程,慕容冲方才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一回头,见韩延背手漫步,状甚悠闲。慕容冲一笑,道:韩将军似乎无事,不如上我那里小酌几杯。那便叼扰了!韩延点头微笑,余晖从他身后照过来,四下里明灿灿的,可他面孔背光,反让人看不清楚。 这日韩延与慕容冲饮至深夜,还招了段随等人作陪。次日慕容泓并无命令传下,慕容冲无事可做,在帐中长眠。到黄昏,见贝绢端着一盆蒸饼置于案上,上面裂作十字,杂以干枣胡瓜瓢。不由讶然道:你竟会做十字馒头?贝绢脸一红,道:自然是姐姐作的,我帮个忙。说话间,贝绫也捧了一只漆盘出来,端出钵水引饼,上浇鸡汁,细如白练,香气扑鼻。慕容冲皱眉道:这些日子军中饥渴,我帐里也不要吃得太丰盛。 贝绢讶然道:可今日是殿下的生辰! 我的生辰?慕容冲恍惚了一下方才想起来,自打离开慕容苓瑶,他已有多年未过生日了,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自然是问的慕容永将军!贝绢答道。慕容冲见她神色好象有一丝慌乱,正想追问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亲兵的叫声。大将军驾到!慕容冲手在案上一撑,不巧碰在了水引汤饼的钵沿上,烫了一下。怎么了?贝绢忙上前道:快用凉水浸一下。 还好!慕容冲突然道:贝绫,你快去找慕容永,跟他说大将军到我这里来了。 好!贝绫应下,本以为他还有话的,可慕容冲却已迎了出去。慕容泓站在帐外,只着单衣,带着四个亲兵,亲兵手里抱着坛酒。见他出来,道:你今日生辰,我给你送坛酒来。 慕容冲忙道:不敢,有劳四哥挂记了。引慕容泓进来,他一眼见着桌上的饼食,又瞧到垂首站在旁边的贝绢,轻笑一声,道:既是美人,又善疱厨,你享福得很呀!贝绢面上更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声如蚊蚋道:做得不好。好不好,我自会尝尝!慕容泓见她的样子,怪有趣的笑了一下。 这样吧!帐里热,贝绢,将东西收进食盒里再回头向慕容泓解释道:往前走一会,有道溪涧,那里地势高,又就着水气,比闷在帐里凉快多了,我们上那里喝酒去。 有这么好的去处,自然要去。慕容泓答应下来。 于是贝绢收拾了,给慕容冲的亲兵带上。慕容泓等人随着慕容冲往前走,不多时就听得淙淙水声于山岩间回响,风在涧溪中滤过,升至山巅,去尽燥性,清爽宜人。是夜冰轮当空,蟾光湛然,照在伏蜷的群山上,山间大片的阴影分外深黯。 亲兵们摆下酒菜,退开数步,留他兄弟二人独自说话。 好些年没有给你过生辰了。慕容泓道:从前每年都要送你一两样东西的,今年战事方急,没准备什么。慕容冲自然道:多少要务需四哥操劳,怎的还挂心这等琐事。慕容泓定定的看着他,久久,方垂头叹息道:我们何时这般生疏的?从前每年我都要给你过生日的。头一次好象是你五岁那年,我送了匹小马。慕容泓突然道。慕容冲想了想,好象是有这么回事,便答道:自然记得。 你初次骑马,高兴得要命,不等骑师来,就自已跳上去了。马受惊乱跑,我跟在后头追 是是是,你抓着马尾巴跳上来,结果和我一起摔得七荤八素。慕容冲颇有几分神驰之色。 那时侯,我若是送得礼物不合你心意,你可是会大吵大闹的。可如今,你竟只会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了么? 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慕容冲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就请四哥将所佩的宝剑送我好了! 慕容泓略错愕了一下,便从腰上解下自已的佩剑,抽出数寸,铮然龙呤,一泓清波,将温凉的月色映出了凛凛煞气。不是什么宝剑,只不过随我多年,作个念心吧!他双手捧上。慕容冲谢过,接在手中,道:光顾着说话了,这蒸饼都要凉了! 经他一说,慕容泓尝了一块,细细咀嚼。嗯,他赞道:不错不错!言罢又叹了一声,极轻微地道:凤皇,你受苦太多,是得有个这样的女人呆在你身边才好! 凤皇?慕容冲听着这个陌生无比的称呼,突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 慕容泓看了看他的神色,张了张口,象是有什么话噎在喉里说不出来。他突然抱起酒坛往口里灌去,一气喝了半坛,倒有大半泼在了衣襟上。他猛的一顿坛子,象鼓足了极大勇气似地道:凤皇,我对不起你! 四哥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慕容冲面上的惊讶毫不牵强。 其实早就想和你说的,尤是那日我收到皇上的信后。可我竟是不敢说出口。慕容泓的声音十分弱得随时都会断掉。 皇上他们,确实都活不了了,凤皇,从今后,只有我们兄弟能相互帮持了。慕容泓有些伤感地道:若我二人不能戮力同心的话,我们这一支就完了。凤皇,你需得谅我! 这几句话入耳,慕容冲觉得胸口尽是鼓荡的风,空洞洞的,什么都扫得干净。他低下头去,闷声道:皇上的旨意说得明白,我自然听从四哥号令。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慕容泓狠狠的一摔坛子,清凌凌一串碎瓷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息,引得亲卫们远远往这边探了一眼。我确实对你不好,我知道你记恨我。可你你知道这些年我的心吗? 慕容冲平静倒了盏酒,在唇边呷着,道:四哥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受不了先是苓瑶,那也罢了,她是女孩子,总要嫁人的,跟了符坚也不算辱没。可后来你被骗进去,我我真是气得疯了。你是我的亲弟弟呀!我慕容鲜卑的后人,我大燕的皇子,竟然要去做做这样卑贱的事!我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天天在院子里磨刀,我真想不顾一切的冲进秦宫里去,将你救出来皇上和评叔怕我出事,也一宿一宿的陪着我慕容泓突然失语,侧过头去,在如银的月色下,已有水光溅破,铺满了他面颊。他常年绷紧了的面孔,此时从未有过的柔和。 慕容冲不语,抬头去看天上的冰盘,那澄光中绰约的影子,是传说中盗药的嫦娥吧!慕容冲这一刻突然极想从月亮里抓住她来问一问,问问她,这世上若有后悔药的话,她可愿以那长生不老的仙丹去换呢? 我一直恨极了你!你就象是纹在我慕容氏面上的一道刺青,时时的昭告世人,大燕皇室正受着何等的奇耻大辱。我只要一想到你,就仿佛看到整个天下的人轻蔑的取笑着我,慕容氏的威名被千万人在脚下践踏他双手痉挛,他眼中闪着近乎狂乱的光,声音也颤抖得几不成句。 那是我贪生怕死,使得合家受辱,四哥恨我,也是该的。慕容冲一笑,似溪水从白石上没过,轻柔透亮,难以察觉。 不!凤皇,其实我是在恨自已。恨自已无力救你们,让你们为了我们忍下这么多的苦楚。我和慕容家所有的人,欠你和苓瑶良多!慕容泓突然紧紧的抓了他的胳膊,捏得他生生作痛,辞气激昂起来。若无你和苓瑶忍辱求生,或者我们或者早就死绝了,更不要说眼下的复仇良机。我,我总是不肯承认慕容氏是靠着你们,靠着这样的他嘴唇哆嗦了一会,方才能说下去法子,活下来的,所以才会忍不住对你恶言相向。我着实,太对不起你了! 四哥既然明白我的委屈,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慕容冲平端起剑,眼中一时泪花闪烁,道:四哥的剑,我收下了,日后当以此剑,为四哥屠尽秦人! 好兄弟!慕容泓感慨万千,将他肩头一搂,片刻后放开。断然道:我知道你想报仇,比谁都想!我一定要成全你这个心愿,从明日起我们就直取长安! 四哥!慕容冲惊了一下,不敢置信似的盯着他。慕容泓毅然道:皇上传我那道密旨,已是明白说了他的志愿,我们不可辜负他殉国的心意。他昂然起立,俯视脚下群山,道:男儿恩当报恩,仇必血仇!那怕是一去无回,我们也要去这一去! 慕容冲倒了一盏酒,起身递给他,道:四哥,弟敬你一杯! 两个人便开始喝酒。其间说起无数悲欢往事,时哭时笑,如癫如狂。月至中天,慕容泓已是眼花耳热,他看了慕容冲的酒盏一眼,含糊不清地道:你怎么不喝呀? 我方才饮尽一盏,这是才斟的。慕容冲柔声道,象在哄人入眠。 喔!是么?慕容泓笑道,是我记错了,今日,我高兴,我们兄弟,终于又 啊!有人尖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赫然一惊,想要跳将起来,可是双腿虚软,一时竟力不从心。那边远远的,好象有数条黑影潜了上来。随后,有弓弦弹动,慕容泓看到自已的贴身亲卫一个接着一个砸在地上,象是株株树木应斧而倒,竟无一丝声息。慕容泓的头脑极快的醒过来,可身子却还如魇住了一般,无法反应。 有道黑影突然飞退三丈,一道银丝如电闪风掣,直逼那黑影而去。慕容泓看到那银丝的未端,执在他武功高最的一名亲卫手中。黑影侧身掠去三步,手上已有长刀一柄,晃出百十道凌光,威势赫赫,尽挡开银剑锋芒。这刀剑交辉,一天月色仿若浓缩到了这尺寸之间,二人面目刹那现出,那黑影竟是 慕容永! 慕容泓暴喝一声,足下狂踢,狼籍的杯盘尽数向慕容冲身上砸去。慕容冲坐在那里,并无闪躲之意,他手在柄上一按,雪龙般的剑身遨游,陶末瓷粉籁籁而落. 大将军!亲卫一剑逼退慕容永,投身这边,银芒大炽,挥洒如云,眼间就要笼在慕容冲的身前。慕容冲长身而起,两剑铮铮交击,瞬间数十,那亲卫嘶声欲啸,却身形一滞,软软倒地。可在倒地之前,他却以最后一丝气力,将银剑向慕容泓掷去。慕容泓飞身去接,就在手触到剑柄的那一刻,背心上已是恶寒彻骨。他疾忙在地上滚过,银剑落地,只在他掌畔三寸,他奋力去拾,眼中已是白昼般刺亮,胸口上象是冬日里用雪搓着,从麻木中生出一股热气来。他怔怔的望着胸前那段宝剑,血不停的从剑畔涌出,青锋后,慕容冲的神色无比静谧。 你慕容泓吃力的握着锋刃,一点点提起身子来,剑尖在他背后越伸越长,他与慕容冲的间距愈来愈短。冲哥!慕容永觉得有些不安,轻唤了一声,慕容冲向他略摆了一下手。 你为何要慕容泓眼睛越睁越大,从齿缝间挣出零碎的句子来,若在今日之前我倒明白 慕容冲看着他那样单纯的疑惑的神情,蓦然间,光阴退去十载。慕容泓仿佛依旧是十五岁少年,小兄弟两彼此靠着肩头,看着燕字大旗在征服者的欢呼声中飘落;那个冰凌风急的黑夜,他们抱着重病的姐妹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还有秦宫官员们的轰笑声里,他紧紧的拥抱直到,你还是我兄弟吗! 刺骨的寒光爆现,在慕容永的惊叫声中,慕容冲猛然收回宝剑,剑转如琢茧抽丝,于毫厘之间挡开了已切破他衣襟的寒光,那光华落地,化作一柄短锋。剑重又刺出,干净利落地,于慕容泓倒地之前,再度刺入他的胸口。 慕容泓高举起双臂向前倾去,松开的五指奋力前伸,仿佛想抓住慕容冲的肩头狠狠摇晃,可倒底隔着数寸,始终不能如愿。他无力的歪下头,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慕容冲在他眼中看到自已的影子,如同月魄凝成的鬼影,悲凉而又冷漠。慕容泓始终不停喃喃道:我方才答应你了!我们去长安我们一齐去去报仇只是声音愈来愈低,他瞳子上的光渐渐涣散,更多的质问哽在了喉中,双臂软绵绵地垂下。 慕容冲很想回答:并非所有的事都能够挽回。或者你有过太多的时机,但你都放过去了,时机不会永远都等着你。可无穷无尽的倦意涌上了他身上心头,竟是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抽回剑来,剑锋滴血不沾,依旧清亮如洗。慕容泓昂天倒了下去,满月朦胧起来,象一团永远的也扯不清的恩怨,嵌在了他不肯合上的眼中。 第十章 出了什么事!睡眼惺松的兵将们揉着发红的眼睛跳出帐外,眼前是一堆堆的火焰。锃亮的盔甲映出的残光,在夜空里化作千万散星,合着浮尘败叶扑面而来。是秦军突袭吗? 马!马!马全都跑过来了!蹄声动地,嗷嗷的长嘶扯破了燥热的风,马匹飞扬的鬃毛和起伏的脊背象深夜的涨潮漫了过来。帐篷和鹿角枪如干蜷的叶子般碎裂,轻易的飞腾在半空。见到这种情形,中军的将士们拼命想要相信只是一场噩梦,直到他们的胸口被铁蹄踏破。 这是一处山谷,两侧有山脚合抱,谷口狭窄,本来是为的保护中军安全。可这时山谷中马匹跳窜,众人不得不被逼着往唯有的出路跑去,拥挤成一团。到底是经过战阵的军队,不久就有人镇定下来,督校们将手下兵丁聚拢,紧帖山壁排列齐整,空出中间任马群奔逃。那是什么人?这时他们才发觉一支骑兵,举着烧得通红的火杆,象是一条条喷火的妖兽,在疯马们的身后驱赶。他们逐着马群,从谷口一拥而出。 火杆被一一扔在地上,当中领头者兜鍪下的面孔却极是熟悉,韩延!中军将领纷纷上前,狂怒地盯着他。还不等他们开口质问,韩延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众将道:慕容泓暴虐无能,我已决意废之,你们愿意与我一同举事的,就站在原地别动。 什么!你疯了?大将军呢?快找大将军出来!中军将领一时懵了。擒下他再说!虽然没有了马匹,可不少兵将手中都还握有兵器,便向着韩延一伙杀去。韩延带入谷来的,有数千骑,都持硬弩,弩弓连发,一时成群的兵丁倒下,震得再一时无人敢上。另有持重的,便想:不如先逃出去,军中这么多将领,莫非都愿跟韩延行凶不成?于是又有人流,向着谷口冲去。他们方到谷口,就见一骑独零零地嵌在两山阙处,那人一柄长枪斜斜在手,随着马匹轻轻晃动。 奔向谷口的人纷纷住脚,高将军?各人从口里发出些杂乱的声音,犹豫迟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嘴里吐出的这三个字。高盖挥矛背在身后,道:是我!是他放这韩延进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叛徒!愤怒比方才面对韩延时更甚,有的人已经开始破口大骂。可是虽只有高盖一人一骑挡道,他们也不敢再进,他们清楚地知道,谷口定然埋伏下人马。这时心细的已经发觉,谷中本有两万人马,此时仿佛少了许多,好象不到一万五千的样子。那少掉的五千人定然是已投向了高盖。果然两侧山坡草木间,一簇簇箭尖露了出来,将谷口控制于箭下,发觉这一点的人不自觉噤了声。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于是谷口也化作了一片死寂。 高盖开了口,声音清晰有力,在静下来的山谷间回荡。慕容泓罪状有三:其一,不恤将士,凌辱大将;其二,优柔寡断,坐失战机;其三,贪安意遁,大违众意。有此三者,绝不可为大燕之主!你们觉得呢? 最后三字他以提气喝出,将马匹一带,坐骑长鸣,峰峦间声声相和,震人心魄。 这几句话一出,众人一时无法反驳,气势弱下来了。过了一会,有人叫道:大将军在那里!我们要大将军出来说话!对对对,大将军呢?有什么话可以向大将军进谏,那里有随随便便就叛乱的! 此时段随跑到了韩延的身边,小声道:那边已经得手了!喔?韩延佯作镇定,可还是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他在这山谷里只有千余人,而谷中上万兵丁,若一拥而上,压也将他压死了。他道:尸体呢?慕容永已经从山从偷运进来了!快摆出来!是! 韩延看着慕容泓的尸体横挂在一匹马上,向他这边过来。慕容泓的头颅在鞍上一磕一磕,凝固的眼神恰恰正准了他,象生时一般。他不由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慕容泓已经死了!数名韩延部下齐声高喝,所有的眼光都一齐聚到了他们身前。象是突然陷入冰天雪地,人人都僵死般无力动弹,也无从出声。 方才他没能逃脱,死在乱阵中了。韩延本想说得得意些,此时不由收敛一二,只是平平淡淡地解释了一下。数万只眼睛一起茫然起来,山岭上被惊飞的鸦雀凄厉的叫唤,恶灵般在山谷间盘旋。 为大将军报仇!吼声不知从那个角落里传出,一下子引燃了万余人的愤怒,远远传出谷去,整个燕军军营,都被唤醒了。枪矛和大刀成排向着韩延他们冲去,不!大将军方才出营去了的,怎么会死在这里?一名慕容泓亲卫的叫喊被淹没在吼声里,可是却让韩延给听到了,他使了个眼色,数架弩弓一齐向那亲卫攒射。那人顿时倒下,被蜂拥的人群覆过。 韩延以弩弓开道,在箭矢将尽时退到了筑好坚垒的山坡上,那里还备有大批箭支,全都是高盖从中军营里偷出来的。而高盖此时也从谷口攻进来,两边箭雨夹击下,大半没来得及穿甲的兵丁象雨打残叶般飘落。天干物燥,帐篷等物越烧越烈,中军兵将不少都被灼伤了,痛叫起来。这时,慕容泓的尸身已被中军抢到,将领们确认无误,一时嚎啕大哭。可哭过几声后,他们的心也冷了下去,不得不开始为今后打算。这一想,又觉得高盖方才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这些抱怨,他们心中也转过十遍百遍。 于是他们开始约束部下,不再向韩延进逼,高盖与韩延也都停下攻势。有几名将领出阵喝问高盖:高将军,大将军虽待下严苛,可对你一向不薄,你是我们中军的人,为甚么要帮韩延?大家总算同生共死过,你就给我们一句实话吧! 高盖缓缓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韩延是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狼,我早看他有反意,可你为什么要帮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了?中军将领悲愤莫名,质问道。 我并不是帮他,高盖避开他们的目光,道:只是想另侍明主而已。 这时谷口有火光飘动,人声喧哗,传令兵跑来禀高盖道:其它各营都来了。高盖点头道:让将军们进来,就说我高盖保他们安全。又是一阵吵闹,终于安静下来,数骑从谷口进入,想来诸将不得不姑且相信高盖的保证了。 这几人里面,以慕容恒打头,他和中军将领们交谈片刻,便知晓了此间变故,不由震骇莫名。慕容恒走到韩延所呆的山坡下面,背手喝道:韩延,你想篡逆吗? 不敢!韩延在垒后略露出脸来,高声道:末将的意思与高将军一样,都是意图另择良主。 这话一出,倒是让慕容恒怔了一下,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自然是!韩延站出来,道:从败符睿一战后,大将军他刚愎自用,喜怒无常。我们都是燕国子民,待奉慕容氏本是天经地义,可也不是虏奴之流。他待我们绝无尊重之意,随意打骂,有功无赏,有过重罚,你们那一个对他这些举动服气了?何况符坚出战姚苌,长安唾手可得,他却犹豫观望,眼见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手头上溜走。符坚缓过手来,我们便会进退两难。听他号令,我们迟早都会死得不明不白。韩延自知绝不是为人主的料子,大将军的位置且请各位公推好了。他侃侃而谈,面无愧色。 慕容恒心道:不管他是真话是假话,眼下真是不可以内讧的时辰,要是能将就下来他方才琢磨,就有一骑飞驰而来,骑上之人正是慕容冲。他翻身扑在慕容泓的尸身上,四半声叫喊无法顺利出喉,便化作数下狂吼。 中山王!慕容恒上去扶他,可慕容冲死死地抱着慕容泓的尸身,头埋在尸首项间,身躯挛成一团,硬得象木削石雕,好几个人竟都扯动不动他。皇兄皇兄皇兄!他终于哭出声,劲气略松,方才被慕容恒拉起来。他抬头,有些失魂落魄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恒往韩延那边瞟了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慕容冲一见他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明白了,狠狠地挣开慕容恒就冲向韩延,宝剑出鞘,喝道:今日我是生辰,皇兄方才以此剑赍我,看我以此剑取尔人头!一边说一边砍倒两三个上前拦阻的兵丁。 韩延看他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有疯魔之态,不由心头发寒,想道:他不会当真想嫁祸给我,乘机杀了我吧?不自觉地缩回石垒之后。 这时慕容恒跟上去攥住了他,喝道:中王山,请顾全大局! 什么大局?皇兄死了,还有什么大局?慕容冲嘴唇哆嗦着,惊愕地问他。慕容恒被这目光看得有些愧意,道:眼下,若是打起来,我们怕是要完了。 你说什么?慕容冲暴怒,剑回手架在慕容恒颈上,喝道:你你皇兄尸骨未寒,你竟有了异心?谋逆罪人,竟可以容他活下来吗?此乃权宜之计!慕容桓一面向韩延那边张望,一面极快地小声劝道:眼下我军进退失措,若是再自己打上一场,马上就会分崩离析。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慕容冲的手臂,附耳道:若要报仇,日后有的是机会! 不!慕容冲发狂地摇头,不过还是慢慢撤下剑来。慕容恒再劝慰道:可如今烈祖的后裔只有中山王和皇上了,而皇上已不可以脱身,殿下若不能全父兄遗志,扬父兄威名,日后何有面目去见他们呢? 他一面说,一面有了决断,提高了声音向下四里宣道:我决意拥中山王为皇太弟,各位可有异议? 各位将领有些张惶地彼此对视,从为慕容泓复仇的场面突然转到另立新主,一时都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慕容冲似乎吃了一惊,挣开慕容恒道:兄长尸体未寒,叔叔怎么提到这上面来了? 稳定军心,乃当今第一要义!慕容恒再上前一步,悄声叹息道:请殿下节哀,若我军崩散,大将军若未远去,定会责备殿下! 中山王乃是烈祖之子,皇上亲弟,论份当立。况且宽仁容大,高盖甘愿效死!高盖下马跪地,依旧是沉稳凝重的声音,谷中数万人听来,都是清清楚楚。论起亲贵来,除了慕容冲确不作第二人想,而诸将在慕容泓手下都吃了不少苦头,见慕容冲自投慕容泓以后,言行颇为温和,倒也颇有好感。因此又经过一阵交头接耳的犹豫,陆续也传来参差不齐的答复:末将也愿慕容恒高声喝问韩延道:韩延!诸公的心愿你都听见了,你意如何? 韩延本来戏已演足,按本子就可借坡下驴的。可他又看了一眼慕容冲,想起他方才那种着魔的神态,额上尤自丝丝发冷,不由多长个心眼。他干笑两声,道:末将本无异议。只不过末将为我军前途作想,不得不行此下策,各位将军只怕都不能体谅,因此得请中山王不,皇太弟,发个誓,许永不得追究今日之事,韩延自然愿听从驱策。 慕容恒听了一惊,看着慕容冲,慕容冲的眼光在慕容泓尸身上留连,他神情凄苦,好似全未听到韩延方才的话。 中山王!慕容恒拉了他一下。 不,决不!慕容冲再度挣脱他,逃一般地退开几步,道:我我不能容那人活在眼前,我忍不下来!他的眼神有种纯真的哀恸,让慕容恒一时自觉太过寡情,不由有些负疚,但他还是加重了语气低声喝道:成大事者需当忍人所不能忍! 慕容冲的双眼茫然扫掠四周,好一会没有发出声来。慕容恒看着他,心中有些感叹,中王山当真是天性淳厚,大将军那般待他,他竟还是这样重情。 慕容冲久久凝望慕容泓的尸身,手中长剑光华流幻,仿佛一条孽龙欲蜇欲升,犹豫未决,众人都在在等待着他的决定。许久后,他终于缓缓还剑入鞘,再抬起头来,用呆板的声音道:我答应。慕容恒方才缓了一口气。慕容冲举手过头,对着韩延的方向道:我慕容冲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因今晚之变而加罪于韩将军。若违此誓,当死于乱刀之下。韩延这才放心的走出石垒,跪地道:愿奉皇太弟谕令!这话一出,剑拨弩张的气氛顿时消解。愿奉皇太弟谕令!谷中兵将齐刷刷跪下,喝声如潮,群山震粟。 慕容永与刁云赶到山谷里,正见到这情形。二人大松了一口气,可却又都觉得有些不安,彼此对望一眼,慕容永回避了刁云的目光,道:差不多是定了!虽说大局已定,但是善后的事还有很多,刁云和慕容永一左一右领着亲卫护送慕容冲往重新架起的中军大帐去。在帐里,诸将商量关于重新编排军中组织、安置慕容泓的灵枢等事。未了慕容冲又说了些大家合衷共济的套话,众人也不过是表了一番效忠之意,谁都没有心思长篇大论,只一两刻钟,便都辞出。慕容永和刁云站直了身躯,等慕容冲出来,问他是等人收拾大帐,还是今夜宿在原先的地方。慕容冲道:我们去灵帐。 灵帐与大帐隔得不远,外头有十来人守着,香灰纸屑在通明的火光中浮游。慕容冲在帐前停下,对二人道:我今夜在这里守着,你们回去吧!用的是下命令的口气。慕容永答道:是!刁云却迟了一步,道:济北王他,其实对殿下并不好,不要太伤心了。慕容冲没有回头看他,只顿了一顿,就入帐中。 进入灵帐之中,举目尽是飘飞的明旌,绕在慕容冲身前身后,象行在云雾之中。慕容冲皱皱眉头,觉得这样的情形从前好象有过。他一步步走到灵厝前,一双素烛燃在他眸中,那光芒愈来愈亮,他突然一阵晕眩,无力地跌坐在柩旁。他一手扶在棺木上,木头是临时从山上伐来的,毛糙得很,木刺戳进他的手掌,些微地作痛。 他看了一眼灰白色的殓衾,一刹那想去揭开,却到底收了手。他从香炉旁边拖出一坛酒来这是他特意命人备下的,一掌拍去封泥,高高举起灌进口中。烈酒的浓香一时涌满了他的口鼻。他一口气也不换地狂饮,肺被酒注满了似的,窒得象要背过气去。慕容冲终于禁不住大声地呛咳起来,直咳得眼前发黑,浑身酸软。他一手撑坛于地,喘了好一会方才略缓。单衣前襟尽湿,头发上也滴滴嗒嗒地淌着酒。 方才我没喝下的,慕容冲自言自语道:这时我全补上。于是他捧着坛子慢慢地喝了起来,虽然不若方才的狂饮,却是一口一口,真正到了肚子里去。不多时一坛已尽,他又摸出一坛来,接着喝了下去。 慕容永回到慕容冲原先住的帐里,便叫贝氏姐妹收拾东西,两女都知外头出了变故,提心吊胆了半夜。她们依慕容永之言包了几样要紧东西,跟他往大帐去。贝绢经过灵帐时,驻足不前,道: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慕容永也有些忐忑,便让她去探探,再叮嘱她只是偷窥一下,不要惊动了慕容冲。 贝绢和守在帐外的兵丁打过商量,悄悄撩起皮帘,只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慕容冲脚下左倒西歪着十来只坛子,满帐刺鼻的酒气。 贝绢忍不住跑近前去,怯生生地道:你别喝了!她等着慕容冲发脾气的,可他却没有,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口里倒酒,怔怔地看着殓衾下的人。好象全未听到一般。贝绢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不敢上去,也不好退下。 过了好一会,慕容冲突然回头,便是喝了这么多的酒,他面上也只有颧尖略略泛起一丝血色。他的眼神清明,让贝绢几乎以为他并没有醉。他冲着贝绢一笑,无邪无虑地笑,象发誓般说了句:其实,他从前真是一个好兄长,真的! 贝绢被这句话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正准备答他:我知道的时侯,慕容冲手上的酒坛一歪,他整个人就瘫在了地上,两眼死死地合上了。 贝绢被唬得上前忙探他鼻息,知道他只是醉了,方才放下心,唤了帐外守着的兵丁帮忙,把慕容冲背到大帐里。贝绫方在里面收拾出床榻来,见状又是一阵忙碌,给他更过衣,净过面,外面的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慕容冲醉成这个样子,得要人守在跟前。贝绢道:姐姐,你去睡吧。反正天都要亮了,我就在榻边歪一会好了。贝绫神情忧郁地望着她一会,却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贝绢俯在慕容冲床边,倦意一阵阵涌上来,打了个盹。迷糊了一阵,她突然一惊,抬起头来,见慕容冲不知什么时侯已经醒了,两眼睁得老大。贝绢不由地往外看了一眼,见天依然未明,看来方才她只睡了一小会。 外面月已西斜,从帘窗缝里将一些碎叶的影子投在慕容冲脸上,贝绢突然发觉,慕容冲越发地瘦了,下颌、眉骨和鼻梁的轮廓突锐,似能伤人。他那双眼睛,虚空一般,黑得全不见底。贝绢觉得自己的心神全然被这双眼镇摄住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很想投进这双眼中,看看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慕容冲觉出了身边女子的异样,把眼光从帐顶挪到了她面上。那女子的眼中有火苗在不声不响地烧着。慕容冲很久以来就习惯了这样的凝视,只是那团火苗便是如此的微弱,只需一阵风或是一滴露水就会熄去也是实实在在的暖意呀!而此时,在这酷暑时节,寒意已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头一次留心地端详这服侍了自己许久的女子,一直都觉得她长得还算漂亮,可这时那张面庞泛起红晕,融融流辉,倍觉妩媚。他在平阳的时侯也有过几个姬妾,不过起事时觉得带着麻烦,就都遣散了,算起来他足有几个月没有近过女色了。慕容冲顿觉得一通热流在腹下直窜上来。 贝绢双手哆嗦着,象被什么附体一般解开了衣带,淡黄的衫子从她肩上滑下,仿佛抖落了一地月光。她微微的颤抖着,光润的肌肤起着粟,双唇象饱满的红莓,似乎马上就会绽开。慕容冲撑起身来,探出五指,在她面颊上轻轻抚着,慢慢往下移去突然顿住了。 一种近于悲凉的神情,很轻淡,却实实在在地萦绕在她眸子深处。这是怜悯么?就连这样的小女子,居然也在可怜我么?欲念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慕容冲有些憎恶地一把推开她,合眼睡下,冷冷地道:你走吧! 贝绢僵在了那里,胸口一起一伏。她用力咬着唇,瞪大了眼睛,透出一股恨意。她利落地拾起衣裳披上身,似乎想要大步离开,可到底还是不甘心,终于停了下来,用至刻薄的语气道:难怪原来你果然不是个男人! 慕容冲坐起身来,盯着她,面容很平静。贝绢挑衅地回望着他,就在她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时,突然眼前一黑,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她吓得放声尖叫,但叫声立即被什么东西给堵了回去似乎许久许久以后,她的脊背方才重重地摔在了褥上。 次日一早,贝绫在慕容冲离去后端着温水到了榻上,贝绢怔怔地抱膝坐着,见她来了,面上一时红透,一时苍白,嘴唇颤了好一会,依旧说不出话来。贝绫轻轻地拧了手巾,给她擦洗身子,直到洗罢她端起了盆子,依旧是默然无言。贝绢见她要走,不由问了句:他现在在那里? 在议事。贝绫停了好一会,方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会后悔的!你少管我!贝绢有些赌气地将头埋到被褥里面。贝绫长叹一声,径出帐去。等帐中只余下贝绢独个呆着时,你会回悔的!这句话却在心上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痴痴地思忖了好一会,方才决然想道:后悔么那也是日后的事了!她将衣裳穿好,从架上捡起慕容冲的铠甲,细细地擦了起来。 这时燕军确在会议,定下慕容冲的称号为皇太弟,承制建百官。以高盖为尚书令,慕空恒为右仆射,左仆射一位,本来是要与韩延的,可中军诸将俱极恶他,于是只得空置,让韩延依旧做他的左将军。诸将各有封赏,因为初掌大权,慕容冲不便超秩提拔私人,因此慕容永和刁云也都只当了个偏将军。不过慕容冲将当初被打散了的那八千骑兵又重新成军,编入中军之中,由刁云率领。刁云善领兵,性坚毅,作战时常能独当一面,由他率这支自己亲自带出来骑军,战时可作为尖兵,而万一有人意图叛逆,也是绝对可靠的力量。慕容永心思机敏不拘小节,慕容冲很有意遣他到韩延或高盖军中,为他耳目。不过这一来明摆着是来监视的,太着相了不好,于是让他在慕容恒手下帮着筹备粮草,搜集情报。等日后有了功劳,提升时再入高韩二人军中,便不会十分显眼了。 这日诸事谈妥,定下明晨一早开拨直取临潼。众将方要辞下,突然得报,说是姚苌遣使来拜。慕容冲不由惊讶,前几日还听说姚苌被困安公山,食水俱断,已入绝境,怎的会突然派人过来。便让那便者上来。使者携一华服少年入帐,奉上国书。行过礼后道:奉我家大单于之命,前来与大燕修好,为表诚意,特以爱子为质。 喔?慕容冲与众人对视了一回,有些捉摸不透姚苌的用意,再问道:你家大单于还有何话? 使者道:我家大单于知晓济北王复仇心切,因此愿与济北王约定,由济北王独取长安,大单于绝无分脔之心。但求两家和好,同定关中。 慕容恒忙插话道:中山王已承皇上旨意,现为皇太弟。 这使者略顿了一下,就面不改色地重又行礼道:恭喜皇太弟。 慕容冲沉吟了一会问道:孤与你家大单于素无往来,不知为何突然有此盛情呢? 使者顿时精神抖擞,开始长篇大论起来。说什么两家从前都没于符秦,有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共谋关中,正当合衷共济,不可以让秦得渔人之利,反获苟延之机。因此,姚苌方才宁愿舍弃长安,只求可以报得当年兄长沦亡之仇。之后又大大地将燕君臣人等挨个捧了一遍,恭维他们英明神武、智略非凡足足说了小半时辰,方才端起酪浆一饮而尽。 慕容冲听着他在那里将事先预备好的文章一气背下来,冷冷笑着,已是明白姚苌用意。不过是算定我们必然要归关东而已,因此便让我们帮你去攻坚城,你好四下掠取膏腴之地,以培育实力,日后等我们撤去,便可拣个现成便宜。虽说明白了这一重,对姚苌的提议,慕容冲却毫无反感,他心道:我要的正是长安!与姚苌结盟,眼下总无坏处。便也就欣然道:即大单于有这等心意,孤自然愿缔盟约。公子在我处,孤当待如亲弟,大单于无需牵挂。便命高盖修妥国书,再摆宴款待。 席间说起前些日子的战事,方才晓得符坚亲率大军与姚苌战于赵氏坞,几次断掉姚苌运水之路,姚苌军渴甚,起了一计,暗中去决鹳雀渠,那知早被窦冲料到,等候多时。两下交战,姚军大败,不得不退守安公山。秦军堵住同官河,使得山中无水。姚军营中掘井不得,一日渴死数人。正当绝境,突然天降大雨,营中积水三尺,而营外不及寸。姚军都以为天助,军心大振,反败为胜。听说符坚气愤之及,一掌拍飞案几,怒喝道:天其无心,何故降泽贼营! 座中之人听到这异闻无不啧啧称奇,都道符秦果然天命已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慕容冲听着这消息,想象着符坚当时的万分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心中畅快莫名。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谈论符姚之战同时,符坚已经得知鲜卑军距长安仅二百里,不得不舍了姚苌,留部续战,自摆御驾,归返长安。此际符晖在洛阳北承燕之侵扰,南受晋之觊觎,知必不能守,又得报关中危殆,便狠了心,只留少许兵力驻洛阳,自率精兵七万回援根本。这一路上骄阳似火,被日头晒得发白的路上却鲜见人迹,偶然见得一两根炊烟孤零零的矗立,也无端让他生出许多悲凉之感。他抵长安后,命部将安顿扎营事务,宫里已有人传下旨来,着他即刻谨见。 符晖更了衣冠,带着三五个从人,跟从传旨的内侍入城。这时方才入夜,余晖隐于半空的洇云间,象是用极细的蚕丝弹出来的伤口,丝丝缕缕渗出些血色来,溅在万千屋宇的斗檐与护墙之上。符晖从集市边上经过,听到里面的响亮的呦喝,只是那些叫声从前是一阵叠过一阵的,这时却能听到空阔中悠长的回响,伴着乱鸦的扇翅声在万丈尘头间穿过。做生意的人肩负手推着从里面出来,从前无论赢蚀都会饱满的面孔,却现出些无形的孱弱。符晖头一次觉得长安城真是太过大了,他分明是踏在华阳道上、行走于北阙宫墙的高大阴影之下,却依然觉得它有如海市蜃楼般虚妄。直到了金华殿,他方才整了整心思,思筹起对答的言语来。 符晖在殿外等侯,小内侍自入殿中通报,却听到里面你们回来做甚?依稀是符坚急怒交加的吼声,他听在耳里,不由身上略略一颤,想道:出什么事了?里面却又静默一片。过了好一会,似乎是闪闪躲躲的小内侍被发觉了,又让喝斥了两声,然后方才听到符坚道:让他进来吧! 有个听起来甚是熟捻的声音答了声是,却见屏后应声绕出个人来,手里拧着已经吓得不中用了的小内侍,抬头看了符晖,温和浅笑,道:平原公到了?天王宣召!却是张整。 符晖抬了腿就要跟他进去,却又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又出什么事了?张整摇头叹息,只是不语。等入了殿,见符坚在御床前的阶上走来走去,殿中左右燃了四盏十枝烛台,光从两侧照过来,将他的影子忽悠忽悠扫在跪地不起的四五名将领身上。另有一人直挺挺站着,分外显眼,符晖认出是窦冲,他神情显得有些尴尬。 符晖上前跪下,磕首道:臣平原公符晖叩见天王。说话间他扫了一眼,认出是护军将军杨壁,镇军将军毛盛等人,他们俱是一时勇将,不知为何会激怒了符坚,在此一体受斥。符晖心中嘀咕,莫不是他们败给了姚苌? 符坚看了他一眼,终于跺了跺脚,袖子一拂,对跪在地上的将领们喝道:都给我归府反省去! 杨壁他们连同窦冲一齐参差不齐的谢过,然后行礼退下,似乎是跪了许久,个个爬起来时,都有些僵硬。 你起来吧,一路上可还顺遂? 听到符坚发话,符晖起身,从闪避在柱后的一个侍女盘中取了杯酪浆来,奉到符坚案上,躬身道:还好!是么?符坚端了杯盏在手,却无意去喝,问道:那洛阳的守备,岂不是空虚了?慕容垂与刘牢之他们眼中盯的,都是邺城,二哥那里,守得极是吃力。洛阳倒还不怎么打紧,几个月应当还撑得过去吧?符晖说罢,符坚有好一会没有作声。他心上惴惴,暗窥符坚面孔,却恍如见到一团揉皱了的黄纸,不由略略吃了一惊,往后退下半步。 符坚好象是瘦了些,不,其实也不能说是瘦了,而只是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褶子在他的眼眶上下,叠成深浅不一的阴影,头发还束得一丝不乱,可发根处,那一星一星的闪光是 居然有了白发,符晖觉得眶里发酸。自镇洛阳,他已有四五年没有见过符坚,这灯光下乍然一见,竟全然陌生,若不是在这金华殿中,都要不敢相认了。这时符坚将手里的酪浆一气饮下,似乎是为了掩饰此刻的尴尬。符晖既来,自然是弃了洛阳,这是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方才一问一答,怎么都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却也略少不得。 那就好!符坚面无表情的答了一句。看他没了别的话,符晖小心翼翼的问道:儿臣初来长安,只晓得鲜卑羌奴作乱,未知详情,望父王能为儿臣指点一二。他自然是想问方才众将受斥的原由,却又不方便直问,符坚不胜其烦的摇了摇头,对侍立不语的张整道:你和他说吧! 是,张整便说起慕容泓与姚苌起兵始未,他知道这是符晖已经晓得的,便简略带过,直说到符坚回长安,留诸将御姚苌时方才详细起来。他们竟在一次战事中尽数沦于姚苌之手,只窦冲得免。姚苌却宽待他们,礼送回营。他们无力再战,便回宫请罪。 符坚饮罢了酪,重重将铜盏往桌上一顿,恨声道:这贼子辱朕太甚!混帐东西,竟也有脸面活着回来!面上皮肉都在抽动,余怒未消的样子。父王这又何必?符晖忙道:姚苌多年来受父王恩德垂沐,如今虽叛,倒底还是存着三五分廉耻,礼让诸将,也是不敢造次的意思。虽说这并不能略减他半分罪孽,可倒底还是显着父王仁泽深厚。 他们也晓得感恩么?符坚冷笑不止,终于还是平了些意气。他伸手拉了符晖近前,抬头看他,语气甚是温和地道:你此来很是及时,长安急需兵力。他此时目光中爱惜感动的意味,象一阵暖流窜过符晖的身躯。 他脑中一热,跪下,昂然大声道:父王为宵小所欺,实是儿臣之罪!儿臣当为父王扫尽妖氛,虽万死犹不辞!说着说着,自己眼中已是温热一片。臂上传来拉他的力道,符坚的声音十分清晰而又柔和,道:好!朕老了,你们也成人了,是该你们出力维护这片江山了 一个老字入耳,竟是无限凄凉不甘,却又是伤心到了极处。符晖不自觉的握紧了符坚的手,手上传来的暖意与力道让他不停的在心中发誓道:儿臣必不负父王所愿 当下两父子对坐于一床,谈论起天下局势,却是处处危艰。直说到慕容垂上月在意图决漳河水淹邺城,却被符丕袭杀,大败而走,匹马逃得性命,方才一面道可惜,一面畅怀大笑。这时符晖听到张整故作咳嗽,省觉夜已深了,见符坚倦意上脸,便下床告辞。符坚道:好罢,不过你出战也就是这几日间的事,朕父子久未相聚,明日辰时再进宫来罢! 是!符晖行了礼,在半起之时突然有所犹豫,台上烛已半残,光焰抽闪间有些旧事似乎历历在目。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今夜一直有意回避着的话,父王可知慕容冲那白虏小儿竟也敢来撸大秦之虎须么?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禁不住微微颤抖。 火光一下子凝滞住了,符坚的唇抿得极紧,微微的合上双眼,似乎在费力的思索慕容冲是何人?他没有让符晖出去,符晖也只能默立于原地。张整一旁瞅着这二人的神色,正有些不知所措,却听到有外间有小内侍报,紧急军情! 这一声,来得正是及时,张整不等符坚下令,便有些急促的迈步出殿,将书简拢在袖中。符坚向前倾身道:什么事?念给朕听听!张整一面应声扯开,一面大声念道:禀奏天王陛下事宜,前鲜卑叛逆慕容泓为谋臣高盖等弑,现他突然失声,不自觉的抬脸,与符坚询问的眼光碰在了一处。 念下去!符坚低沉有力的命令道。 是!张整也不去看手中书简,径道:拥泓弟冲为伪皇太弟!他的声音愈说愈低,好象是自已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符坚扬眉,烛光照在他的眉梢上,通红透亮,象燃起了一小簇火花。他突然猛的背过脸去,道:全都给我下去!仿佛强忍着哈哈大笑的冲动,因而声音显得有些古怪和颤抖。 看着他尽力挺直,却依然软塌的身形,符晖与张整默不住声的行过礼,退出殿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石阶上,石面让连日燥风刮得纤尘不染。就在阶梯将尽之时,符晖突然听到身后张整道:平原公不该说那句话的。为什么我不该?符晖低声怒喝,猛然转过身去,眉眼上俱是腾腾怒意,直迫到张整面上。张整的瞳中有着深切的了然的,波澜不惊地回望他道,道:可他是你的父王呀!这句象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听在符晖耳中,火气竟不知不觉的没了劲头,无数的委屈,渐渐积淀下去,揉捏成极小极小的一团,裹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金华殿的侍众们噤声呆立着,符坚一直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弄出半点声息。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烛泪从架上一滴滴的落下,发出的滴嗒之声。突然他们眼前一暗,原是有根烛熄了。符坚似乎也被光线的变化惊动了,唤道:来人! 是!内侍们如蒙大赦,忙不迭的上前,捧着早备好的洗漱之物送到符坚面前。 符坚皱眉,道:朕何时说了要入寝? 这内侍躬身,问道:天王有何谕令? 朕要出去走走。 啊?内侍们一面吃惊,一面取了符坚的衣履来,服待他出殿。出得殿来,一溜十二盏宫灯,还有素日跟着的人,已经整装等侯。符坚扫了一眼,道:不用这些随手点了两个,道:你们提一盏灯就是了。 金华殿的总管不知符坚意欲何往,未免有些不安,道:天王是去后宫么?这夜深了,不若传那位夫人过来侍驾吧?滚一边去!符坚轻斥了一声,总管忙跪下,等他磕过头起来,再看时,符坚已经去得远了。 行到一个拐弯处,符坚脚下一滑,幸得后面内侍眼疾手快,忙搀住了,低头一看,原是踩到了一根折枝上。他这方才发觉,路上枝叶飘落,砖石凹凸,不由有刹那的错愕,从前这条道上可是干净平整得很。回心一想,明白过来,这自是因为从前他日日走这边的缘故。 咽下欲要出口的询问,他转了弯径直走。后面的内侍终于确定了自己一直的疑问,符坚的去向,果然是紫漪宫! 到紫漪宫门口,见到的是紧闭的宫门。门上宫灯已经缺了两盏,台阶灰尘堆积。里面静寂无比,只听得失了水份的槐叶在风中扇动,发绢绸磨擦般的沙沙之声。一瞬间,符坚几乎要以为这里面早已无人居住。可当随同的内侍上前扣门后,门轴上传出吱呀地尖叫,居然很快就打开了。 这么晚了,谁那开门的半老宦官手里的灯笼晃悠了一下,卟地落地,烛焰腾起来,很快的燃着了笼上的红绢。你是叫宋牙吧?听到符坚的问话,宋牙才醒过来双膝跪下,是是天王竟还记得奴才的贱名天王这么晚来了一时语无伦次。 符坚信步走过他的身边,宋牙连忙追上,慌里慌张地道:不想天王今夜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准备你家夫人呢?睡了吗?没呢!还在前面暖阁里下着弹棋呢!喔?她兴致倒好。 符坚快步走在居室与回廊间走过,履下扬起浮尘。灯光象一张旧年元日褪了色的符纸,在他脚前跌扑反复。借着这少许光亮,符坚四下扫视,画屏上宛然回眸的仕女,在一堆堆的繁花间微笑,可那笑靥上斑驳起来,象被恶鬼咬啮去小半面孔一般,诡异得让人不得不转开眼光。漆金绘彩的梁柱上织起了蛛网,象是这座屋的砖木吐出,想要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垂幄锦障似乎积下了太多的阴郁的时光,因而显得沉重无比,任风来风去也无力拂扬。 不知不觉得间符坚已经站在了白璇珠帘之前,帘上珠已残落,差参不齐的珠串间漏过微弱的火光。有女子在轻笑道:你看你,又打错了!听着这依旧甜美的笑声,符坚的怒意象是突如其来一般,在他身躯中涌动。 哗啦!他一把拨开珠帘。 谁?坐在榻上的女子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来。案上百颗象牙棋子折出的光,落在她澄明的眼中,仿佛是漫天群星倒映于如境的湖面。所有颓唐脏乱衰朽当中,只有她依旧如昔。不,改变是有的,却象是和阒美玉,在日复一日的抚挲间,光华敛尽,却愈发温润莹洁。 慕容苓瑶在片刻错愕后,缓缓起身,跪在榻下,娇怯怯地道:臣妾恭迎天王!神情很安祥,就象符坚昨日方才从这里离去。她螓首一垂,夜里松挽的秀发泻垂于地,象是一张细密而又黑甜的网,能网住多少不愿惊醒的梦中之人!这样的一把头发,轻易的勾起符坚的回忆当年渑崤道上,水晶世界中那一场有如天赐般的惊艳。 在符坚木然站立的当儿,与慕容苓瑶对弈的宫女连忙爬下床来,跪在一边。而在符坚身后,整个紫漪宫中不多的宫人都已经聚集在了回廊上一根根圆柱之后。 你的棋艺好似又高了不少嘛!符坚上前数步,站定在榻前。枰棋子星散,等分纪残,分明是慕容苓瑶的那一方将要赢了。慕容苓瑶道:近年局坐宫中无事,只得与宫人弈棋以娱,熟了自然生巧。 你倒闲适的很! 臣妾失爱于天王,除了自守本份,消磨永年,天王还要臣妾干什么呢? 符坚手上一搅。棋子滴溜溜落了满枰,厉声斥道。慕容氏叛乱,为何至今日不见你来向朕请罪? 慕容氏那里叛了?慕容苓瑶茫然不解似的,道:我兄长慕容喡,不是犹在天王殿下听令么?慕容垂从前就是慕容氏之逆臣,天王偏要招降纳叛,这她长叹一声,仿佛有谏言不便出口。 那慕容泓,还有符坚发觉自己要吸一口气,才能让这个名字说出口,慕容冲呢? 天王啊,慕容苓瑶拢发一笑,面上闪过的光,象是宝剑在石匣开合的瞬间,敛得极深却终不肯自弃的锋芒。臣妾不过是个女子,天王自当去沙场令叛贼授首,为何却有这闲情,来寻我这小女子出气呢? 你!符坚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发丝依然触手滑腻,他将发在手上转了两圈,硬生生提起。慕容苓瑶眉头略蹙,然后又展开了,无所顾忌般,格格地笑起来。 符坚盯着她如花的笑靥,狠不能就这么生生揉碎了这个女子,揉碎了这间暖阁。鼻端檀香麝氤索绕,当年的温言软语,巧笑娇吟,似乎还残留未去。一旁的琉璃镜玛瑙盘上,雪砌冰雕般的容颜,仿佛若隐若在。更不用说纹云榻上、织金帐底的百般旖旎,千种缠绵那个清丽少年就跪在这里,跪在他的面前,凄宛无限的一句:凤皇非是妇人,因此不能不怨。曾让他多少次怅然回思,柔情顿起。因此便是王猛将逝之时,终于也没舍得迁怨于他。 可是在今日,他站在这里一点点回忆时,那一个怨字,竟如霜雪侵身,冰凌刺骨!他不禁去揣测,当年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倒底用了怎样的意念,才能将满腔的怨毒隐在这日复一日的欢情之中! 符坚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不知不觉手上用劲,慕容苓瑶挣扎闪避,可还是被拉拽到他眼前数寸之地。她睁圆了双眼,玫色的柔唇微颤,温香的气息拂上符坚的面孔。朕素来爱卿,知卿姐弟情深,如何舍得卿孤单寂寞?符坚笑得极是温存,仿若数年前一般,道:且等侯些时日,待朕得了凤皇儿的头颅,自会送来与卿作伴! 慕容苓瑶收声,眼中却是带着三分讥色。符坚狠狠的一振胳膊,将她摔上了榻去。慕容苓瑶软绵绵地伏在榻上,似也没了起身的气力。她合上眼,耳中传来符坚急促的脚步,还有内侍尖细的语声,自今日起,紫漪宫只留一个人看管,每日供她两餐,其余人等,全都由宫中另行安置。 声音将整个紫漪宫震得火焰乱摇,陈埃四起,纷纷杂杂的脚步在回廊与楼梯上踏来踏去。惊惶与欣喜的叫声,让这宫殿有了回光返照一般的热闹。虽说多数人径自去了,但还有不少前来跪辞,慕容苓瑶却懒得抬一抬睑,动一动身躯。良久后,耳边渐渐清静下来,只有宫门在风中合上的怆然回音,久久不曾息去。 第十一章 三日后,符坚以平原公符晖为都督中外军事、车骑大将军、录尚书事,配兵五万,出拒鲜卑。符晖行军至临潼,与几个心腹商议拒敌之策,议来议去,都以持重为上。由临潼往长安,一路多有关口,如新丰、戏、灞上等,即然兵力弱于敌人,那么逐次抵抗,慢慢消耗敌方兵力便是上上之策。符晖虽说对这种挨打的战法很不顺心,可也确知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如今大秦帝国象张渔网,四处漏风,八方落雨,也委实再受不起败战了。议了二三个时辰,符晖伸了个懒腰,命上饭,这时有人来报:城外擒到叛贼兵勇,都督可要审问? 符晖精神一振,道:带上来!又命人掌灯。 不多时有人被带到符晖跟前跪下,是个肤色微褐的青年汉子,双眼精灵四顾,虽然有些畏色,神态却依旧机敏。符晖问道:你叫什么?是何人让你来做奸细的? 我是先大将军帐下中军小校,名容永。并不是做奸细的,只因,他哽咽起来,抹了把眼泪,方道:我们几个,身受大将军的恩惠,因此决意行刺韩延,却不幸失手。我们不敢再回营中,只得逃了出来,流落至此。 喔?符晖若有所思,问道:那军还有没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 容永冷哼一声,道:自然极多!先大将军为高盖韩延两人所杀,虽然另拥立了中山王,可中军诸将都不肯饶过他,两方势同水火。中山王虽然一再弹压,可也只能在大面上相安无事,私下里彼此提防,谁都不敢安心睡上一觉。 符晖眼神一闪,拳头紧握,追问了一句,你话当真? 两方前些日火拼,山谷中焚尸数千,平原公可去察验。容永复叹,泣下道:你若杀了他们这群叛贼,倒是帮我报恩,我何必骗你? 符晖着人将容永带了下去,于堂上沉吟片刻。旁边幕僚插话道:此人言语,不可尽信。符晖一笑道:这个自然。 符晖遣人往容永指点处去察看,果然翻到千余尸首。数月来,秦燕并无战事,那么这些死伤,定然便是燕军内讧所致了。再询问左近山民,更得确实。符晖虽然并没有提出主动出击之事,可心思分明活络起来。 他不时地派出小股兵马搔扰驻临潼外三四十里处的燕军。起先不时有报说击败了大股敌军的喜报,再细细一问,大多是两支燕军一同作战,非但不能合力,反而彼此制肘,甚至于自家里大打出手,秦军方才能胜得莫名其妙。这些胜战中,凡有俘获,符晖都亲自详加审问。再往后,将领们反映说燕军现在都是一支独自作战,鲜有两军协同的了。虽说渐有败迹,符晖反倒现了喜色,他数日里背着诸将忙碌不休,似乎在干着什么机密大事。一日,符晖聚诸将会议,手执一柬道:这是韩延与我的密信。他道在燕军中为慕容泓部下排挤,慕容冲也有猜疑之意,因此愿投我,立功自献。 秦将们不由吃惊,都觉得有些不妥。当中有人进言道:若这是叛军设下的圈套怎么办? 符晖面色一沉道:本公多日尽力试探,燕军中确有不和,韩延为此行径,可称合情合理。你说这是圈套,又有什么证据呢? 进言的人见他气色不好,只得噤声。旁边有人打圆场道:叛贼兵力倍于我军,又对韩延有提防之意。便是他确有反正之意,怕也是有心无力。 符晖缓了缓面色道:应当不会。王师当前,叛首控御部属的能力只有更弱。我全师压上,他们不得不将兵力尽数摆出来。便是一般友军,同场作战,也容易因为各怀私心、讯息不畅而生出磨擦,何况是他们这种情形呢?难得有此机会,与其慢慢等死,不若抓住时机竭力一战。天王在长安望捷报如大旱之盼云霓,为臣子者怎可苟且因循,不思奋起呢?将理由提得如此堂皇正大,又有谁敢再行反对,因此便定下了出击郑县之策。 符晖从韩延处得到不少线报,一路连蹈燕军十处营垒,数战皆捷,万余燕兵溃不成军。及他长驱直入郑县县城,只见满城尸首零乱,火光冲天。只偶尔有两三劫后余生的人们将撒了一地的粟米从泥土中拣拾起来,塞进嘴里。啼哭凄恻,几如鬼号。符晖气冲上头,便要再行追逐,副将从旁谏阻,道本军已突出太远,不宜再追。符晖听从,当夜宿于城中。次日辰时,秦军后援陆续抵城,听报道燕军在城西结营自固,于是领军出城直逼燕营。 这日天色晦暗,西风见寒,裹挟着浮尘扑面,打得符晖颊上麻麻发冷,他不由眯起眼睛。太华遥遥在目,山峰如同被砂子打磨过的壁画,湮漫不清,泛着陈年的霉黄色。数千帐篷,馒头似的沿着山脚撒下,杆杆大旗被风卷得几成一柱。营房寨门启开,看不清多少人马,只觉得阵面很阔,扬起黄沙漠漠,成一线而来。符晖也点下兵将出战。两边都是骑军,在方圆十里有余的平川上,厮杀得天翻地覆。这一战,便是两三个时辰,秦燕兵力都已经尽出。倒底是燕军兵力多过秦军,高盖在左,慕容桓在右,韩延在中,分从三个方向,对秦军渐成合围之势。可秦军也守得严实,反击得相当果断。 正当激烈之时,慕容桓突然发觉他右翼的韩延军在独自后退。韩延撤军极速,只是一时半刻,慕容桓军的边上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两里外犹是人马挤得密不透风的战场,厮杀得天昏地暗。这边突然只余下扯战旗裹伤口呻呤不休的伤兵,好象一道水柱悬在空中一般,着实诡异。 慕容桓大惊失色,忙吼道:快退!可还未能让懵了头的部下有所动作,秦军便一拥而上,倾刻便将这空隙填满了。慕容桓脑子发晕,险些栽下马来。此时战场上燕三军各自为战,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隙,足可让秦军长驱直入。 符晖见此情形顿时信心高涨,令旗帜挥向韩延退却方向,他长身一呼,喝道:成败在此一举,杀!符晖一连挑了十多名燕兵下骑,得隙一抹额头。此时天上有了些许日影,薄光穿透金沙,照到了一具大纛,纛下有人骑在一匹骏伟黑马之上。战争正急,无数手臂和枪戟在空中交错,那短短的空隙,只来得极让他看到一个朦胧的侧影,炽芒中拥着颀秀的身躯和皎明的面孔。符晖的杀意猛得充盈,早已模糊的记忆里那妖异的笑意蓦然鲜明。 跟我杀!符晖挥枪过顶,指向大纛,喝道:杀了白虏小儿者,升将军,赏钱十万!秦军中的暴喝,让整个战场都为之震动。 终于来了!慕容冲轻轻一笑,手指在枪上拂拭了一下他的手心,此时也泌出了汗水。小六在他身边,十分不安的看着他,问道:殿下,举纛!不必,会吓跑他们的,孤已有布置。慕容冲摇头,神色淡定。 小六心焦,死死盯着秦军来势。秦军想要冲到慕容冲所立之处,当中有一道小丘,丘旁不远处是干涸的深沟,将战场一划为二,形成一道隘口。秦军到这里方才发觉有此阻碍,不过他们眼见燕军主帅就在眼前,绝不肯另绕弯路,失了这立下大功的良机,于是一拥而上,顿时就缠成了一团。小六想道:这只怕不能阻他们很久。果然秦军中马上有将领挥出来指挥,很快就又变得秩序井然。这时隘道口有千名燕军步卒在忙碌着什么,赶着数百牛车,好象是一些老弱兵丁,正忙着将辎重抢运回去,见秦军到来,纷纷弃车而逃。空将车辆扔在道口上。秦军不知为何,在这一刹那,竟起了阵莫名的骚动,然后全然停涩下来,好象是蓄足了气力的一拳,正正打中了铁板一般。 举纛!慕容冲高高扬起头,几绺散发被风吹着,打在他与日光一般色泽的颊上,高耸的眉棱下目光如同冰峰折射出初晨艳阳,极冷而又至热。 刁云终于看到了那杆纛旗在浑黄的天空里招摇,他从小丘上一跃而出。在他身后,八千蓄足了精气的健儿和良驹挨次跃出,象一柄长枪破空掷下。他们所潜伏的地方,山势分出两道,一道通往秦军正受阻的隘道,一道却侧向右后,那里正是韩延退却屯兵的地方。刁云的旗帜在分岔处肆意的招展,从八千个喉咙里传出的吼声一时化作这劲舞的风声,悍意十足。始终犹豫的韩延军象是被人在屁股上刺了一刀似的,马上跳起来,从右向左呈一道圆弧圈在了秦军的后路上。刁云见状一笑,想起开战前慕容冲对他的叮嘱,为防韩延假戏真做,需要吓他一吓。 刁云的前蹄从陡峭之极的山岩跃下,他几乎是笔直的看到了两个秦军昂起的骇惧的眼睛。然后刁云的坐骑踏在了他们的马上,两匹马惊叫着歪倒。刁云借力一顿,然后再度腾起,飞天将军一般切入挤成一团的秦军当中。他身后诸骑见头领如此神勇,都嗷嗷狂吼跟着他直扑下来。刁云一军弃长兵刃,而用单刀,刀光纵横,杀得痛快淋漓。就在刁云己经靠近前方关隘之处,耳中突然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音,那是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女人的声音! 刁云一时忘了杀敌,他在马上伸颈探看,只见前山原交错处,数百辆牛车堵在其间,每辆车上都载着十来名妇人。隘口狭窄,只能容一车勉强通过,这一来,便全然将道口堵死。女人死死的扒着车沿向秦军呼救,那些车全去了围帏,让外头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却将栅栏钉死了,任她们扳断指甲,也无济于事。这些是从郑县退出时掳来的女子!秦军方才是为了解救她们,而被迫停住了前进的马蹄! 此时由于刁云的突袭,秦军已经慌了手脚,竟将大车往沟壑里成排的掀去!女人们在空中发出尖叫,然后一头栽倒在沟里。寻些折颈后泛起的眼白,象是无常鬼一般,死死的盯着刁云。他突然胃里一阵翻腾,难过得想要倒下马去,觉得手中的刀沉重无比,再也握不起。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子,都是郑县的良家妇女,都是人母人妻人女,就这么样用娇弱无助的身躯,为燕军挡住了至少是一度挡住了秦军! 大车重重叠在一处,女子绝望的叫声象许多火点,在刁云的耳中点燃。他不由勒住了马,他知道他再攻下去,只有迫使秦军更加快的屠杀这些女子。早先的会议上,他提出慕容冲要诱得符晖近前,留在身边的兵力当不可多。若韩延不可靠,他胁攻韩延时慕容冲处境会有些危险。需要在隘口间布置一支人马才好,只是一旦道上兵众,又恐怕秦军不走这处,反绕山而来。当时慕容冲一笑道:不用急,我自有法,可以抵得过五千精兵!万没料到,竟会如此 就在刁云犹豫时,韩延高盖与慕容恒的兵马合拢,将原先战场上的秦军往这处赶来。这时符晖已是再无可退,只能一鼓作气往前猛攻,只求得一战可击杀慕容冲,方能有一线生机。刁云成为深刺入秦军腹中的一把尖刀,刀头到处,秦军内腑被割得支离破碎。可他所施加的压力愈重,秦军清理起那些女子就更不留情!刁云用尽全力合上了眼晴,极想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没有用,那些濒死的痛苦的呼唤,那些丈夫儿女的名字,依旧听得明明白白。他一时不忍再战,但可秦军早已打疯了眼,只他这么一怔神间,就有一柄枪直刺到了他的胸前,他呆呆地看着那枪迎面而来,竟不想抵挡。 刁将军!一道黑影突然横到了他眼前,然后是滚烫的鲜血扑满了他的胸甲。刁云慌张的抱着为他挡了一枪的兵卒,隐约记得他是跟着从华阳出来的,可想唤他一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名字来。那兵丁似乎想对刁云笑上一笑,却终于合眼歪在他的臂弯中。刁云心肠瞬间绞得稀烂,他昂天狂吼一声,眼中通红,手中刀光四溢,面前的敌人已是骨肉碎离。 杀吧!杀吧!刁云眼看着最后两辆大车在泥土中滚落,车中的抻出一只涂着丹蔻的纤纤五指,在空中划过五道血也似的虚弧,似乎隔了数十丈,抻入他的胸腔,将他的心拧成一团。他直劈一刀,将一名秦军将领剖成两半,心里狠狠的骂:你们怎么为什么要走这条道?为什么?他胸中盈满恨意,似乎全然忘了正是因为秦军一时思虑不足,方才成就了他们此刻的胜利。是,是胜利!后面高盖与慕容恒韩延已联袂而来,西面慕容冲身后的步兵围阵即将成形,一个天衣无缝的的口袋阵,已经完成。 在符晖终于冲出隘道口后,慕容冲抚摸了卷霰云一把,然后双腿一挟,卷霰云长啸一声,乌黑油亮的身躯抖擞着,似乎凭空涨大了一倍有余。它斜睨着秦军的战马,后腿一蹬,便如厚云飘来,在地面上现出一道黑影。慕容冲身上明光铠被擦得锃亮如新,护心镜里映出迎面杀来的千军万马。 日头出来又退了下去,风起了又息去,战场上混沌一片,铺天盖地的箭矢象是蘸饱了墨汁的小毫,一笔笔将战场的背景涂成漆黑。燕骑兵们联成一体,毫无间隙可乘的收拢而来,仿佛化身坚不可摧的岸堤。秦军似怒涛急浪,在堤上撞得粉碎。防线愈束愈紧,将那些苦苦挣扎兵卒往箭矢上赶去。 慕容冲方将一名秦将挑落马下,便听到似曾相识的喝叫,挟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而来。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一人的坐骑蹶起,枪连抖三环,旋成一团罡气,封住他的上身。慕容冲在疾驰中根本看不清来者相貌,但那枪势却是异样的熟悉。啊,那是杨定的得意招数,慕容冲想道:是符晖! 来得正好!他清叱一声,让来枪刺近他身前半尺,手中枪尖反挥出去,磕在来枪杆上。符晖的枪上劲力,已经激得他散发乱飞。他略后倾,手上传来一股大力,震得臂间有些发麻,可听得符晖却比他更惨,厉喝一声后,再也控不住掌中枪,那枪飞弹而起。符晖胸前破绽大开,慕容冲的枪尖一瞬间在他胸前连刺十余下。符晖痛喝,翻身欲落。旁边一名打着符晖帅旗的兵卒弃了旗杆,将他一捞而起。旗兵向着慕容咧咧嘴,淡褐色的肌肤上一双灵目顿时眯成两弯眉月。慕容冲勒骑,含笑送他而去。 大将军死了!大将军死了!伴着符晖的帅旗倾落于蹄下,绝望的叫声四起,数万秦军的心尖上同时被人狠狠的扎下一刀。一双双靴子在符字帅旗上面踩来踏去,旗帜瞬间变得肮脏残破。许多年前,慕容冲想道,他与慕容泓曾一起注目于邺都城头的坠旗。充斥了整个头脑的厮杀声中,顿时遥遥传来千万人齐呤的歌谣: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谓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生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歌声如浮尘万缕从天之尽处迤逦而来,被岁月流得苍白柔滑,从他身上心上流过,可用力去抓时,却在指尖化作泌凉的雾气,袅袅消逝。他收枪挂在鞍上,拨出宝剑来,流驰的光华勾去了一名意图逃窜的秦兵的头颅。我答应过为以此剑为你屠尽秦人,现在我正在这样做,你满意吗?他浑身上下挂满沾腻的血浆,十指与双腿已然麻木的没有了丝毫知觉。而在他目力所极之处,人们还在尽情的杀戮,在他们不自觉发出的吼叫声中,是否也在念叨着曾死去的人呢? 有人逃走了!叫喝声将他的目光拉到那个山丘之上,他看到不足百人的一支秦军冲破了刁云的防线。他甚至感觉到,那个领头的小个子和刁云交手一合间彼此叮嘱的眼神,于是方才畅心一笑。约有两三千秦军趁那个时机逃出了包圈,但是刁云很快就将这个口子重新封上了,再也无人能从那里逸走。此时,被围起来的秦军的命运已经决定。 天色象一盅正煎着的药,先是沸水冒着连串乳白色的泡沫,然后渐成青碧,碧色慢慢蔫下去,化成苦透了的褐红。这时,战斗也终于结束。各种奇形怪状的肢体被堆叠到了一起,而散在涸血残肉中的刀枪也被一一捆扎成束。耗尽了精力的燕兵有气无力的打扫着战场,眼睛里只余下尽情发泄后的空洞和疲倦。一匹秦军的战马被几名燕兵强拉着要离开死去的主人身边,它四蹄高撅,昂首长嘶,慕容冲胯下的卷霰云似也被同类的无奈触动了,于是亦高昂首相和。悲切的呜咽随着风直上青天,天边方才挂起一弯弧月为之微摇,迷离的月色中,恍然有许多魂魄飞升轻吟而去。 慕容冲在尚未清干净的战场上奔走,小六在一旁高声叫道:刁将军刁将军!刁云有些不情愿抬起头来。慕容冲见他毫无胜后的喜色,平日里安静的眼神里有了些躁动的神情,便问道:你怎么了?刁云在马上行礼道:有些小事处置,说要迟一会,没想到让殿下亲自赶来了。慕容冲道:方才慕容永救走符晖,定然是想趁机赚得灞上。时不可失,你整好兵马,我们马上就动身吧! 是!刁云欠了欠身,道:只将这里的事略一料理清楚,未将马上便走! 交给别人吧!慕容冲有些不耐烦催促道。 刁云却没有作声。慕容冲伸长脖子往前面看了一眼,喔了一声,明白过来,道:你是要给那些女子下葬?是!刁云伏地,以全无转圜余地的口吻道:未将得亲手葬了他们。 慕容冲将缰绳一带,冷笑两声,绕着刁云转了半圈,俯首盯着他道:怎么?又心软了? 未将没有!末将未误战机,刁云答道,他的声音十分生涩。 慕容冲默然了一下,心头有了一丝丝的不忍,于是道:好吧,你快些将事办了,我们得乘胜追击。否则慕容永会很危险。 是!刁云起身,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然后一抹月色的身影从尸垒中飘了出来。慕容冲听出来是贝绢,不由眉头一皱,叫了声: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贝绢失魂落魄地在断肢残骸间奔走,对慕容冲的喝问竟是充耳不闻,直扑到了卷霰云的腿前,方才被慕容冲一把攥住了。她抬起头,眼中的神情好象在看着什么不认识的人,不,简直就象是在看着木石泥块一般,呆呆的,好一会没有丝毫反应。慕容冲也被她的神情惊了一下,手上的力道软了下来,改攥为握,轻轻摇着她的胳臂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贝绢眸中这方才露出骇惧的光,哇!一声哭起来,哭着哭着,竟弯下腰呕个不停,可是她显然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只能吐出些清涎。慕容冲的耐心快要耗尽之时,她勉强的抹了唇,发颤的手指着那边的沟壑道:那里,好多女人的尸首,太可怕了!慕容冲从地上揽起贝绢让她坐在自已身前,不理会她的挣扎,带着小六掉头而去。 走到帐营外面时,慕容冲看到高盖韩延慕容恒他们满面带笑向着自已走来,于是将贝绢放下地,也不看她,道:回你帐里去。然后走向了他的大将们,矜持地笑道:各位将军都辛苦了。 贺殿下大捷!三人一道跪下,慕容冲忙下马搀了起来,让他们进帐坐下,酌酒围坐。说起今日战事,慕容桓对韩延自行退却之事犹未能释怀,便向慕容冲提起,还撺攘高盖也来告状。韩延干笑两声,向慕容冲看了两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被他静静地盯着,竟有些心虚。高盖见此情形,倦极一笑,道:殿下早有智珠在握,韩将军是照着殿下的策略行事,高盖死何足惜?喔?慕容桓也看了出来,问道:韩将军是承了殿下的军令行诱敌之计? 慕容冲执杯默然了一会,方才一口干尽,露出笑意,道:确是如此。韩将军此番功劳不小。他这才让韩延将诈降引符晖冒进之事道来,又把韩延好生夸奖了一番,再抚慰了高盖和慕容桓,亲自斟酒,为他们压惊。慕容桓自然反向韩延谢罪,韩延连道不敢。只是刁云初起时扬威的用意,慕容冲和韩延好似都浑不记得。高盖深沉的望着他们两人,眼底泛起淡淡忧色。 送了他们走后,慕容冲回寝帐。他见贝绢坐在一边发怔,面孔上映着火光月色,半明半暗,显得十分淡静。慕容冲此时心情大好,便柔声唤她道:给我解甲。他抬起胳臂,贝绢敛裙过来,帮他解开腋下的带子,卸了铁甲。慕容冲嗅着她发间淡淡幽香,一时情动,将她束在了怀里,俯身吻去。贝绢挣扎了一下,推开他,慕容冲放开贝绢,扳着她的面孔皱眉问道:你今日是出什么事了?贝绢的牙齿咬得唇色发白,平日清明的双瞳上蒙了一重轻纱,慕容冲有些看不透她,正要再追问下去时,她突然道:没什么,你手上有血腥味。我去打盆水来让你洗洗。 慕容冲不自觉的放开了手,贝绢用铜盆倒了净水来放在他面前,跪下,将他的双手放在水中。她洗得极是用心,她柔润光洁的小手与慕容冲瘦长白皙的十指交缠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揉着,竟让慕容冲有些吃痛。他不由觉得好笑,战后他本已洗漱过一次了,那里还有什么血迹,贝绢却弄得郑重其事的样子。可突然觉得一凉,有滴水珠落在他翘出水面的指头上。他惊愕的望去,又是一滴,眼泪从贝绢的睫上溅落,晶莹透亮,再坠入了盆中,整盆水顿时冷得如同初融的冰雪。秦军的统帅,死了吗?贝绢抹了抹脸颊,抬头问道。没有。慕容冲随口答后方才觉得奇怪,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没什么。贝绢取了锦帕,将他的双手抹尽,终于展颜一笑。 两日后的白鹿原下,慕容冲率着八千将士逼进灞水,月光从他身后投过来,照在巍然矗立的霸陵上。山陵象巨鲸露出于水面的脊背,托起了灯火辉煌的城池。那灯火越来越盛,直至冲天而起,使得新月黯然无踪。隔着数里之遥,一河清波都被烈焰映得通红。等他们向南登临,热浪竟已直扑到慕容冲的脸上。 这不是灯,而是有人在城中放火!慕容冲眼中现出慕容永嬉皮的笑脸,不由也抿了抿唇角。果然城门轰然打开了,无数被烧成一团的火人冲了出来,惨叫声中,慕容冲一挥手,箭矢如雨而下,永远的止住了他们的痛楚。城门口已被逃生的兵将挤住了一团,不时有绝望的人从城头跳下,象是元夜灿烂的灯球纷沓坠落。 慕容冲于是与刁云分兵,由刁云率兵往绕往东门拦截,而他则在等西门火势略小再入城关。 慕容冲进城后,满目所见,都是倾巢蜂蚁般的兵丁百姓,将每一道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城内的火远不如城门口厉害,可是人们的骇惧却有之过而无不及。慕容冲方才追上了一小队秦军,将他们刺于马下,就看到一个失盔无甲的骑者没头苍蝇般,逆着人流奔向他这边。慕容冲一眼就发觉这人不对劲,便开言喝问。那人挥起大刀仓惶抵挡,慕容冲瞅中了他一个破绽,枪尖往上一挑,便戳向他的咽喉。这人刀重又抡了上来,劈向慕容冲小腹,用得是围魏救赵之术,慕容冲不理不睬,枪蓦然又快了三分。在短刃洞穿那人咽喉的一刹那,长刀无力的砸了下去,卷霰云机灵的一闪而过。 有人长叹一声,道:好容易盯到这里,功劳就这么没了!慕容冲哈哈一笑,枪脱手飞出,扎进旁边的石壁前。一个穿着秦军服的瘦小子从石后窜了出来,挥刀切下那人头颅,略曲膝作个拜势便起,奉到慕容冲身前,道:这是秦前将军姜宇!那跳脱飞扬的神采,除了慕容永还有何人?他离开多日,仿佛又精悍了许多,眼神中满盈着自得之色。 慕容冲让人腾了马给慕容永,两人并驰,如驱赶牛羊一般在秦军中穿来插去。燕军跟在他们身后,直逐人数尤在自已之上的秦兵,全无畏惧。数日的拼杀激起了他们的凶性,那种无谓生死的气势,难以让人相信半年前他们都只是寻常农家子弟。虽然还有不少城中军民以房舍为垒坚守,时不时的放着冷箭,箭射完了便拆砖石投掷,连慕容永都大意的挨了一砖,招来一柱香的功夫犹未息的取笑可这必竟是无益的挣扎了。 万余秦军的尸殍在街巷间愈垒愈高,成为慕容冲前进唯一的阻碍。直至城中,面前赫然一空,清理干净的街上,单骑驰来,正是刁云。他鞍下吊着一具首级,见到慕容冲,刁云下马,双手捧起头颅奉上。慕容冲低头一看,一个满面血污的少年,髻上系着青丝远游冠,自然是河间公琳了。慕容冲一笑,接了过来,两束头颅向着周围兵将们晃了一圈,四下里顿时举起如林的刀枪,欢呼声此起彼伏。慕容冲不由向西眺望,不知长安城中,秦君臣们可已知道灞上败绩?此去长安,跃马可至,再无关碍! 嗷!嗷!嗷!呼声更急,慕容冲扫视过那些向两侧屋舍飘去的脚步,非常及时的加上了一句:将士们都辛苦了,明日午时之前,可自行休息! 他话音未完,燕军们的欢呼声便迅速的消融扩散了,淌入道道街衢之中。不多时各处惨呼和尖叫,伴着野兽般快意的吼声,便钻入了慕容永耳中。他看了一眼刁云,只见他缓缓的提枪走开,缓慢而呆板的走着,象是木偶一般。慕容永追了上去,劝他:为保待军心士气,这是难免的可却见刁云象被人当心口打下一拳似的,缩蜷成团,硬绷绷撞在墙上。 慕容永说了半句的话嘎然而止,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喝道:出什么事了? 刁云被他强拉着转过头来,眼中神光涣散,象是看着他,却又好象只是盯着一个虚空之处。他道:我真不想变得和你们一样,可这是迟早的事,是不是?他的眼神不知怎的,让慕容永想起他们还小的时侯,他捉弄刁云,假装伤在他的枪下,刁云恨不能一死的神情。慕容永兢然放开手,看着他醉汉一般摇摇晃晃的冲进了屠场之中。他似乎在放声大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哭声中硬生生破碎。可等慕容永再细听时,却被又高涨起来的嚎叫掩过了。 大胜后的狂喜不如为何突然从慕容永身上淡去,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郁闷难言。他回头看着独自踞于马上的慕容冲,人马俱黑,镶在火光之最盛之处,却没有被照亮分毫。慕容冲静静俯视这场由他开启的灾难,也不知是否看到了他和刁云。慕容永突然明白,慕容冲肯定迫使刁云干了些什么。他一时血往头上涌去,向前冲了几步。慕容冲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慕容永让他这句话一问,脑子里灵醒过来,觉得自已方才的念头有些莫名其妙。我这是怎么了?刁云有些迂气,我不是常常觉得不满么?冲哥调教他,这有什么不好?于是,心思又轻松起来,笑道:我在等冲哥呀 次日辰时,贝娟和贝绫坐着的车跟在慕容桓带领的大军进入灞上,耳边只有沉闷的蹄声和靴声,连一声鸟啼也自不闻。喵突然有懒洋洋的猫叫传来,贝绢听了一喜,撩开帘子去看。迎入眼中的是一个小女孩儿探在花雕青砖上的面孔,扎着双丫,系着大红的绸带。明媚的晨光照在她的粉面朱唇上,一双大眼睛睁得浑圆,好象正在惊奇着什么,愈发可爱。有只黄色的小猫在她脸畔甩着尾巴转来转去,不时的舔她一下,可她却毫不理会。 一个微笑在贝绢的唇边成形时,她觉出来不对来。她手一抖,帘子落下,在帘角飘闭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具小小的无头裸尸躺在那家的门槛之后。贝绫的手从后死死的压在她的唇上,把将要出口的一声尖叫勉强压了回去。贝绢回头看看贝绫,贝绫面色苍白,眼中的骇异丝毫也不逊于她。贝绢一把抓紧了她的胳膊,心里卟嗵卟嗵跳着,许久喘不过气来。 深色的帏帘将阳光隔在了外头,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只有两个女子无助的颤抖。贝绢突然盼着这车永无休止的走下去,她可以一直呆在车里,假装外头依旧行人如织,孩童嬉闹,丽日和风。可是车马上就停了,帘子被揭开,阳光直射到她脸上,有人道:请姑娘下车。 贝绢眼前尽是金灿灿的光,一时双目如盲,她不自觉的抬手去挡,一会后,方才渐渐缓过来,指缝间一个秀挺的轮廓浮现,那是乘骑谈笑的慕容冲。他正在一众将领陪伴下巡视着军队,英姿神秀。贝绢不由打了个冷颤,慢慢地蜷了回去,无力道:我不下去了。 慕容冲全然没有发觉贝绢的车,他挥鞭西指,微笑着道:长安已盛妆涂黛,以侯诸位! 燕军在休整后出了灞上,沿着高大平坦的白鹿原下行,已是入了上林苑中。沿路将轻松收拾那些逃溃的秦军。而长安城中君臣显然还没从接连的大败中缓过劲来,未能遣军出战,所以这趟的行军便如游玩一般。 健蹄纷踏,渡过灞桥,一抹绚影就从前面的龙首原上探了出来,千阁万阙的未央宫,堂皇静谧的铺陈在漫天绯云之下。再往前走,那些金碧辉煌的景象便不复能见,灰黯而高耸的长安墙堞含着的一轮落日,如将溶的流浆,涂在城头的秦字大旗上。执戟于旗下的将士们,显然也看到了这支敌军的逼进,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却又凝定下来。 燕军在离长安一里处停步了,然后十万大军分成三支,分别驻在了东出长安的在三门外,慕容冲的大营扎在宣平门。入夜,慕容冲命部下点起上千万枝火把,将四下里照得有如白昼,他留了足够兵力守营,率其下数万精骑直驱城下。早已习练好的兵卒们嘻嘻哈哈,在各自督校的指挥下,整齐的向城头吼道:大燕万岁万万岁!秦命已绝,开城请降!竖子符坚,跪拜可活!大秦天王儿子好,一哭二跳三逃跑,再生几个也还少,不够我家煮肉膏。哈哈哈 数万人的笑骂象铺天盖去的马蹄,此去彼来,将长安城辗得瑟瑟发抖。慕容冲骑着卷霰云在大军阵前悠然打转,他一跑动,兵丁们就跟着骂起,再一挥枪,就哄笑起来。秦军固有回骂,却不如燕军组织得宜,声势远不能比。有几个秦军气恨不过,已是搭箭开弓。这时城头突然浮起无边无际暗影,异响连绵,竟一时压去了双方对骂之声。 慕容冲起初以为是秦军开始放箭,正欲喝令全军结阵后退,就听得身边人抽了一口凉气,道:乌鸦!这么多乌鸦! 确实是乌鸦,晚鸦成万,在长安上空翱翔,时起时落。深蓝的天幕下,这一群幽冥的使者,呱呱的叫着,叫声回响于八水之间,说不尽的诡异阴森。 慕容冲心头一动,觉得这种情形早先已经有人对他占言过了,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他思忖的这会,一支金纹华盖竖起在了长安城头。盘旋不去的乌群围绕着如明灯般显眼的华盖,久久不散,象是一群扑火的飞蛾。慕容冲知道是谁来了,一时屏住了呼吸。 华盖下面,侍中禁卫的簇拥之下,着通天冠缃单衣者登临于城头。那人手扶着堞墙向下瞰视,城上城下的火把一时似乎都烧得分外炽烈,隔着三十余丈,慕容冲的眼光急切的搜寻着符坚的神情。多少年来慕容冲脑子千万遍的想过这一刻的情形当他兵临长城城下,符坚从城头向他张望。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他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大约是因为自知太过荒唐,而此时,他竟真的看到了 九年不见,符坚显得有些陌生,或是隔得太远,身躯也不如记忆中那么高大。密集的火光化作一道绯红的瀑布,从他身后裹挟而来,热浪冲得他衣袍狂卷,他的身躯拥在光中极消瘦,近至于有如一具枯骨。慕容冲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得那眼瞳中从前紫色的异彩变成如浊浆般缓缓流淌的深黑,象是陷进去就无法出来的永夜。符坚似乎摇晃了一下,手死死的扣上了堞砖,似乎有些失措,不过只是一刹那。 一刹那后,符坚站直正容。他的目光从东往西扫掠了一遍,聒噪了个把时辰的燕兵竟不自觉的静了下来。符坚扬起了眉头,不动声色笑着,仿佛站在城下的,不是前来索仇的强敌,而是听他一声号令就会赴汤蹈火,舍身亡命的亲信子弟。他一字一句喝问道:慕容冲,竟然真是你?浑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慕容冲耳中。 慕容冲微笑,昂头道:自然是我!难道你直到此时方才相信吗?,真是奇怪,他面孔上的皮肉象有记忆一般,非常自如的调整,这应该是一个让符坚非常亲切的笑容吧? 沉默城上城下数万兵马都噤声默立,只有鸦群依旧呱呱的叫个不休,拉了的尾声凄厉无比,象有许多锋锐无匹的薄刃,一刀刀片在人们心上。慕容冲看着符坚的神情凝结住了,似乎有想昂天大笑又想嘶声痛哭,两种表情彼此挣扎却又难分胜负,许久后他的眉眼慢慢的化开,变作轻蔑的笑意,他倾下身子,道:家下之奴,居然也敢来送死吗? 慕容冲看到符坚的指头在砖上弹动,他是怒极了吧?正是做久了奴才,慕容冲从容不迫的答道:因此便厌为奴之苦,正想与你换一换位子! 哈哈哈符坚突然笑起来,笑声象用硬矛在钢盾上戳刮般刺耳,最后他放柔了面孔,用一种极暖昧的口吻道:凤皇,你若只是想与朕换一换上下位置,朕又未必不允你,何必这般大张旗鼓呢? 许多人听得一脸懵懂,明白了的神色却是各异。慕容冲一把攥牢长枪,全部肌肉同时绷紧,在他尚未自觉之前,长枪已调到了往上投掷的姿式。他似乎听到慕容永在怒吼着什么,然后看到他已经摘弓搭箭,这倒让慕容冲迅速冷静下来。不!慕容冲一把拦住了他,道:今夜没能准备好,不是强攻的时辰。 他盯着符坚,似乎看到有些东西在符坚身上崩裂。若是从前的符坚,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得出这样迹近狎辱的话来?他如今只能讨这种口舌便宜了吗?怒气慢慢消去,一丝快意从他脊背上窜起来,迅速涨满了胸口。慕容冲觉得今日的收获已经足够。不用理他了,慕容冲向上瞟了一眼,再对慕容永道:我们回营! 慕容永勉强回过气来,与始终沉默的刁云一同,依命而去。他们退兵时,慕容冲逼视着符坚,一眨不眨。他身后数万铁骑有条不紊的撤开,蹄履磨地的沙沙声中,简洁干练的号令此刻此起伏彼。亲卫们再三请示,慕容冲都摇头不从,反而让他们先行退下。直到身边已经空空荡荡,他方才拔转马头,向着满天繁星般的火把汇聚处行去。他孤独清瘦的背影,投在城上诸人的眼中,仿佛一个不动声色的箓符烙在了长安的城头。 慕容冲方回到帐中坐下,小六上前报道:秦王遣使而来。慕容冲宣召,帐帘一揭,来使入内,却是张整。他上前行礼,态度不卑不亢,道:天王赐你一袭锦袍。言罢将手中漆盘里托着的袍奉上。慕容冲并不看面前几上的锦袍,直视着张整道:他还有什么话吗? 天王有诏。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慕容冲知道他想说慕容冲跪听,不过还是省了去,张整昂着脸,道:古来交兵,不绝通使。今卿远来辛苦,只怕衣食不整,朕赍卿锦袍一袭,明朕心迹。卿当也记得昔日朕解袍相赠,恩情何等之深,何至于竟为兵戈之事呢? 慕容冲听着这几句话,琢磨符坚的用意:他是要再羞侮我一回呢,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我应该还念着他昔日的几分恩情,会弃枪下马,在他面前跪求宽宥? 他瞧张整,张整的神情很是无奈,慕容冲看出来他是极不愿走这一趟的。他想道:张整定觉得符坚这举动十分多余。于是便明白过来,符坚方才虽然言语恶毒,可后来定然生了悔意,方才有这赠袍之举。慕容冲缓缓起身,问道:符坚他还在城头上吗?听到他直呼符坚其名,张整颊上终于现出些愠怒的潮红,侧去脸道:在!只答了一个字,就再也不肯看慕容冲一眼。 好,小六,你给我出去回他!慕容冲道:大点声音!是!小六响脆的答应下来。慕容冲向小六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方才重又坐下。是!小六躬身道:记住了,这就说给他听去!然后大步向皮帐走去。帐外很快传来小六如金钟一般洪亮的传话声。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终不使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张整返身就走,及到帐门口,却又顿住了,回身望着慕容冲,眼光闪着怒火,道:你是燕国王公,复国是你本份。可天王真心对你好过,他待你和待别人不一样。你他不该这样子伤他,你倒底还有没有一点人心!他待我和待别人不一样慕容冲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地道:因此,我的报恩,也会和别人格外不同些!张整语塞,一时不敢去看慕容冲的眼光,长叹一声,终于出帐而去。 你们下去吧!慕容冲道,待左右退下,他拔剑而起,从漆盘中挑出了那件锦袍。袍上丝光流转,绣着云水龙凤,凭空让帐中添了些艳治华靡之色。 慕容冲剑身突然狂挥,让那锦袍舞成五彩云团,高高抛起在空中。然后一道闪电,将那锦云剖成两半。然后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时满帐都是纵横杀气。啊!扭曲变形了的咆哮伴着剑闪而出。 许多年前,他曾感受过的突然回到他的身上。四下里顿时暗得没有一丝丝光,无数双眼睛含血的,嘲笑的,狎笑,从黑云中涌了出来。他在挣扎,在呼救,在哀求,可是那些眼光却更加明亮起来,兴奋莫名。 杀!剑光斜劈。剑下仿佛有鲜血哗哗的狂涌,他的生机一丝一缕的流逝,可有那么多只手,从四面八方探来,漫不经心的掠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袭锦袍状似怜惜地覆上这一切就可以掩过去吧?剑直直斫下,慕容冲放声大笑,符坚呀符坚,看到昔日纂养的小玩意儿居然咬了你一口,而且你还无力反击,你一定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吧!你所受痛苦,肯定远远胜过了慕容垂姚苌他们的反叛,对不对?你一定难受的恨不能去死,对不对? 他这么边砍边笑了多时,直到锦袍化作一只只斑蝶宛转而落,终于劈无可劈,方才有哧!的一声,剑直没入盘中,入地尺余。他拄剑半跪于地,束在顶上的头发松了下来,挂在面前,浑身虚脱一般喘着气,只是片刻的回忆,却好象比激战数个时辰还要劳累。在他燥狂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后,一丝极细的抽泣声出现在了他耳畔。慕容冲蓦然抬头,透过挡在眼前的发梢,才看见不知何时贝绢已溜进了帐里。她从地上一片片的拾起那些绚美的碎片,小心翼翼的,仿佛那是一些破灭的梦幻。 你怎么进来了?慕容冲有些惊讶,道:方才要是被剑伤了怎么办? 贝绢抬起头来,满面水光,一滴滴眼泪,落在手心捧着的碎帛上。她微微摇着头,答非所问地道:你的恨意到底有多深?到底要杀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填得满?她的语气近于质问,眼中的神情极是认真。 慕容冲不悦,道:你怎么了?他大步走过去,想要将她手里的碎锦给夺下来,可她却死死的抱着不放。慕容冲再用力掰开她的手,她虽然竭尽全力握着,可倒底抗不过慕容冲的力气。锦片一把把从她指间落下,她突然恨极,向慕容冲腕上咬去。 慕容冲痛得抽了口凉气,连忙抽回手来,反手一个耳光抽过,喝问道:你疯了!贝绢摔倒在地上,半边脸上已经红肿起来,她木然道:我没有疯,你才是个疯子!慕容冲怒极反笑,道:好呀,我是疯子,你不想呆在疯子跟前,你滚得远远得好了!贝绢从地上爬起来,问道:你是说真的?慕容冲一怔,还来不及回答她,她就已经冲出帐去,一双袖子在身后翻起,有如一缕纤云在燥风中飞卷而去。 贝绢闯进自已和贝绫住的帐篷,贝绫在褥上缝补衣裳,见她突然进来,问道:出什么事了?我们走!贝绢翻出自已的几件衣裳打在包里,道:你不是一直让我走吗?我终于要走了!怎么回事?贝绫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贝绢抬头看她,问了句:你走不走?好的,你等一小会,我马上来 她话未完,贝绢已撞撞跌跌的奔走在营帐间。贝绢想要痛哭一场,却觉得眼中干涩,喉咙哽咽,连一滴眼泪和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周遭的一场都化作了虚影,不住的来回晃动,竟是什么都瞧不清。她依着一点模糊的印象摸向营帐外围,突然不小心撞在了到了什么,似乎有东西撒了一地。贝姑娘!有人扶住她。 贝绢抬头,只见刁云一脸关切,他身边篝火正旺,几个兵丁们围在一起,旁边散着铜钱和几只酒坛子。贝娟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具倾倒的枰,黑木白木混乱的掉了一地。刁云解释道:他们今夜不必轮值,可以聚在一起玩一玩。贝绢突然淡淡一笑,笑得苍白无力,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再往前走。是时月淡风急,那一袭浅黄的裙裾招展不定。她面庞朦胧,仿佛和衣衫一起溶化,不让半点迹痕留在人间。 刁云正发呆,却见贝绫也提着包裹与他擦肩而过,不由一把抓住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贝绫神色难辨悲喜,道:我们要走了!刁云听了一惊,忙赶上去拦住贝绢。让开!贝绢道:是他赶我走的! 刁云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脱口道:不会的!是真的!贝绢沉静的看着他,道:是他让我滚的。刁云在她目光中看到了沉甸甸的绝望,于是身不由自已的退开了几步。贝绢唤了一声贝绫,两个女子相互搀扶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十二章 刁云瞧着她们走远,总归觉得有些不妥,突然听到慕容永唤他:刁云,你还没有睡去呀?他转头一看,见慕容永带着几个人巡夜转到这边来,忙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皇太弟让贝家姐妹走了!慕容永也吃了一惊,问道:我不知道她们两个都走了?你怎么不拦下来?她她,她说是皇太弟赶她走的刁云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这你也信?慕容永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已是如箭离去,远远扔下一句话来:找个人跟着她们! 慕容永赶到慕容冲帐中,慕容冲已在褥上睡下。帐中尚未收拾,慕容永被一地狼籍的碎帛给吓了一跳。虽说没有一滴血,可一股无形的戾气充斥其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似的。慕容冲显然并没有熟睡,一听他进来就抬头问道:什么事?他忙将贝绢离去的事说了。慕容冲半支起半身,搔了搔头,象是自言自语地道:她还真走了?有些微的不信和些许恼怒。 慕容永听他这么说,知道不是真心要贝绢走,马上道:我这就去追她们回来!不必了,那里找不到两个女人,要走就走吧!慕容冲倒回褥上,将要合目之时又向慕容永瞟了一眼,道:你要舍不得那个贝绫,自己将她追回来好了!冲哥!慕容永有些气恼的叫了一声,慕容冲假作熟睡,不再睬他。他站在帐中,喘了一会气,终于还是被慕容冲的沉默打败了,拖着步子出帐而去。 次日清晨,慕容冲召集重将会议,道:前日秦连遭惨败,被我军直逼长安城下,可城中兵马,当不少于四万,三辅民心向秦,三原宁夷等地,也还屯得有四五万护军。孤若即刻强攻长安,坚城难克,后顾有忧,殊非上策。 诸将都点头称是,复问慕容冲计较。慕容冲昨夜早已想定,便从容道来:我军当在长安左近寻一个易守难攻水源充足的地方屯驻,然后四下收储粮草,威摄百姓,扫平京畿禁军,务必要让城中再也得不到半点接济。如此数月,符坚决不能久守长安,必定出城求战。以我养精蓄锐之师待长安城中饥兵,岂有败理! 慕容桓深以为然,掂须道:若我军逼得太紧,只怕符坚立时三刻便会对皇上不利。可只是这般慢慢绞杀他,他心中存了最后以皇上为质的念头,一时定然不会行杀戮之事。 慕容冲点头道:这也是孤的用意之一了。 高盖与韩延对视一眼,都想说若最后攻城之时,符坚以慕容喡为质,将如何计较,不过却都没有说出来。来看看,那里最合适驻扎。慕容冲让小六取来长安舆形图,辅在案上。高盖一下子就点在泾渭交汇处,道:就在阿房城吧。慕容冲在阿房城住了将近两年,对此地形势十分熟悉,微微点头。突然想起在那里渡过的最为安宁的少年时光,一时颇有感慨。慕容桓道:且这里宫室完缮,也方便居停。如今皇太弟承制,我大燕枢机所在,自然不能太过草率。韩延附议。诸人都无异言,便传令城外燕军便起拨,往西北而去。 当年秦灭六国,建宫室于泾渭之间,渭河两岸宫阙延绵,尤以阿房为最。后来为项羽一把火烧去,现只有外墙尚存,便称作阿房,或是阿城。阿城西北三面有墙,南面无墙,周五里,曾悉为民田,汉时收归皇苑,魏晋都治有宫室。一路行在上林苑中,至次日午时,慕容冲听到慕容永一声欢呼,拉着刁云疾驰数步,指着一抹灰墙后葱茏之处叫道:阿房到了! 重游故地,慕容永唠叨个不休,过一条小溪,便说这里鲤鱼很多,从前经常是他摸了上来,由刁云烤熟,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情形,似乎想立时脱了盔甲跳下去。再走一道山坪,就将枪弄了数下,说杨定昔年在这里教过他一招,一时眉飞色舞,如同活回去十年。刁云被他缠得没了办法,也不由露出丝丝笑意。时节正是是七月流火,虽说艳阳当头,山风却清爽宜人。入秋后的竹梧,好似自知韶华将去,因此将全副精神都打了起来,浓翠欲滴,绿得丰盈无比。观馆的金檐不时的探出一角,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在其间一闪而过。 慕容冲听着慕容永的弄出的各种怪腔奇调,不由得他不想起当年。那日送别处,好象就是这里吧!慕容冲停了下来,手扶一株梧桐,风拂过,有片叶子从他盔上滑落鼻尖,慕容冲接在手中。这大约是今年初秋的第一片落叶罢!其实通体都是绿的,只梢头梗末卷出驳黄,象是陈年的泪水滴在其上,有些风霜之态。 高盖过来,向他行礼道:我的人马,已经安顿好了,过来瞧瞧殿下这边有没有什么未决之事。慕容永玩够了会自办的,慕容冲掂叶微笑,突然将话题一转,道:你助孤夺权,是为了当年孤救过你一命吗?高盖后退一步,看着慕容冲,揣摩他的用意。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叶缝中透过,金辉揉杂着透明的碧意中,洒在他身上,他象是沉浸在如梦的回忆中,神色十分恬和。高盖想了一会慢慢道:是,也不全是。殿下固然于未将有救命之恩,不过未将跟从济北王数月,情份也自不小。为得还是他一意孤行,陷全军于危难,不得不为这非常之举。若孤告诉你,他那天夜里,已经拿定主意直取长安了,你会如何呢?慕容冲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聊,却让高盖惊了一下,他思忖了一会,深施下礼去,道:可惜未将并不知晓。 好答复!慕容冲将叶子扔掉,唤道:慕容永刁云过来!两人马上跑到他面前,行礼站正。慕容冲神色一整,道:打明日起,将人马化整为零,清扫长安周百里内的村舍庄户。粮食尽收入军中,壮年男子掳来修筑城防,女子任由军中自行处置。是!三人答道。 贝绢从门缝里望去,街上的女人们没头苍蝇似的跑着,外头的喊声从远而近的逼来,象是夏日旱雷一般。她不由心头咚咚乱跳。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回头看是贝绫方才松了口气,问道:怎么样?贝绫拭了拭额上的汗,一把攥紧了她的手道:燕军已经来了!我们快逃! 可是,逃得过吗?贝绢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贝绫摇头道: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听说有好些大堡坞都被攻破了,只要有抵抗的,全是杀得一个人不留。象这种小村子,肯定是抓了去当苦役。都是我不好,贝绢叹气,神色凄苦,道:早知道救命啦!惨叫打断了她的话,一个人砰!得砸在了门上。 贝绢认出那是寄住这家的主人。他喉头扎着一枝箭,箭瓴直戳到了贝绢脸上。贝绢强忍住骇叫,四下里望了望,一拉贝绫往后门跑去。方才跑了几步,就听到婴儿啼声。她们忙在门后一躲,只见主人家媳妇抱着小儿往屋里跑来,被两个燕兵扑到在地。那媳妇在地上滚着,孩子被撇在一旁,想是哭得燕兵心烦,让他们一把攥了扔出去。贝绫死死的抱着贝绢,两个人眼睁睁的看着孩子的头颅在身边撞得稀烂。 娃娃!那女人尖叫起来,五指乱抓,竟插进了一个燕兵的眼中去。燕兵捂眼暴跳,低头在那女人的颊上一咬,生生拖下块肉来。别急别急,我快活完了你再吃了都成!另一个燕兵要拦失眼的,失眼的大怒,抽出刀来就砍了过去,拦他的燕兵一时不防,竟被砍中一刀。他不甘吃亏,也抽刀劈回。失眼的燕兵正是剧痛,没能躲开,已是胸口洞穿倒在地上。杀了同袍的燕兵,再去寻那妇人,发觉她已是圆瞪双眼,一动不动,不由呸!了一声,从她耳垂上扯掉金环,掉头走开。 贝绢双腿软得有如烂泥,好半晌方才能够动弹。她拉着缩在墙角的贝绫出来,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地上尸首。贝绫轻轻推开后门窥探,外头竟有一匹马,鞍鞯齐备,悠游自得的啃着草。她咦!了一声,指给贝绢看。贝绢马上想到是那死去燕兵的,听着四下里的吼骂痛哭,她将心一横,道:我们骑马冲出去!可我不会贝绫脱口而出。我会就行了!贝绢将裙裾掖到腰上。你从前骑的都是贝绫劝了半句,一想也没有别的法子,便住了口。贝绢牵着马缰,贝绫抬了个凳子垫脚上了马,贝绢也也同样跃了上去,一带缰绳,两个女子就向村外逃去。 这里本就是村子边上,燕兵都在屋里掠掳,外面一个活人也不见,尸首狼籍,竟没个下蹄的地方。贝绢起先还小心控御着马,不让踏到这些日子时时谈笑的村人身上,可以她的驾马之技,自然纯是妄想。跑了几步后,她只能不往地上看,也不去想一下下的颠簸都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眼见便要出村去,耳边传来惊喜的叫声:看,女人!贝绢一哆嗦,加力在马腹上一踢,坐骑吃疼,撒蹄子飞奔起来。风从耳边刮过,贝绢头晕目眩,只觉得时刻都会落马丧命。倒是贝绫这会子镇定了许多,紧紧握她的手,让她有了个倚靠的地方。后面也不知有多少人追来,喊杀声仿佛就在耳畔,却又好象隔了老远,她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蹄声骤急,贝绢猛然觉得有股巨力将她整个人从鞍上扯起来,她无法自抑的尖叫一声,看着贝绫在疯跑的马背上向自已抻出手,可两个人却是离得越来越远了。 突然贝绢整个人往下一沉,抓住她的力道骤然消失。她身后传来多声闷吼,在她的面孔将在扑倒于枯草从中的前一刹那,有人托了她一把。贝绢整身汗出如浆,整个人瘫软在地,一动也不能动。那托住她肩头的人向她笑了笑,扎着双丫,却是个道人,他道:姑娘的身子需得保重呢!然后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就从她被握住的腕间传入经络之中。贝绢细看那人,见他生着张极奇特的面孔,如婴孩般红润光洁,目光流转,仿佛一眼就将她瞧得通透。 贝绢往他身后一看,却见十来名追自已而来的燕兵躺在地上,贝绢开头以为他们死了,可立时又听到打着呼噜的声音,居然是睡着了。她这时感觉已好了许多,向道人颔首道:多谢道长。又想起贝绫来,不禁四下里张望,急抓了道人的袖子,叫道:请道长救救我的 不必惊慌,她就在那边呢!道人一笑指向草丛,贝绫果然从里面坐起身来,揉着被摔痛了的胳膊,茫然张望,一瞧见贝绢,就叫着扑了上来。两人绝处逢生,一时激动得无以自持,紧紧拥在一起。贝绢正要上前谢那道人,就又听到马蹄得得,愈来愈急,然后便是数骑从前面林子里冲出,再往后一看,也是骑者驰来,只是两边衣甲迥异。贝绢马上辨出,前面是燕军,后面的秦军。这双方都发觉了敌人,不由勒骑,警惕的彼此打量。 贝姑娘?一声惊喜的叫嚷,让贝绢吓得不轻。她万般希望自已听错了,可那熟悉的声音马上又道:贝姑娘,皇太弟来了!贝绢苦笑着,慢慢转过身去,果见刁云就站在他身后,数千燕骑横列成阵,四五骑簇拥着慕容冲脱阵而出。见到贝绢,慕容冲猛然勒马,卷霰云人立而起,长嘶数声。慕容冲凝望着她,目光深湛,贝绫扯了贝绢一把,微微摇头,面有忧色。 贝绢紧了紧衣裳,抬眼看了看天,一行雁影横空掠过,贝绢突然十分羡慕起它们来。她极想也有这样一双翅膀,可惜不能。贝绢向道人走去,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欲跪下相谢,却有一股绵力托了她,不教她拜下,道人神情中颇有悲悯之意,道:不必。贝绢再欠了腰,转身向慕容冲走去,道人在她身后叹息一声,细不可闻。 贝绢走到慕容冲马前,卷霰云认出她来,亲昵地在将头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低声道:让我回你身边吧!慕容冲抬眼看着别处,道:你不是要走吗?可我走不了!贝绢抚着卷霰云,目光中有种放弃一切的宁静,道:我有孩子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慕容冲浑身一颤,瞪圆了眼看着她,有些发懵。 大喜事呀!她声音虽细,却还是让慕容永听到了,慕容永跳下马来,呵呵笑道:幸亏是遇上了,不然皇太弟的大世子可就没了,我这叔叔也当不成了。别人便是先前没有听见的,经他的大嗓门一嚷,也尽知道了,全都笑起来。刁云却是迟了一步方才明白,提了提嘴角,可那笑意却极快地散了。 慕容永打了刁云一拳,往贝绫这边来,道:这呆子本来派了人跟着你们的,可是跟丢了,真是有啥样的将就有啥样的兵。这些天你们可吃了不少苦头吧。幸亏有你在,要不然贝绢肯定连口饭都吃不到嘴里去。没什么,只是,贝绫仿佛是忍了又忍,终于说了出一句:没有死在鲜卑刀下,倒是佛祖保佑。慕容永顿生尴尬,苦笑道:什么时侯你也这么嘴尖牙利了 慕容冲却没有顾到他们在说什么,回过神来,也禁不住略有喜意,对贝绢道:你到一旁歇着去,孤办完正事再去看你。然后下马,往前几步,对那道人道:王嘉道长,多年不见了!再用心的打量直这个在关中名声极著的术士来。 王嘉身上穿是依稀是他初次在东市上见过的那袭鹤氅,浑身上下,都有种幻动的神采。他含笑道:慕容公子别来无恙?慕容冲很讶异这道人是如何知道,多年前与他相遇过的那个少年就是他,于是也就没顾得上去计较他的称呼,道:听说道长近日终于道行圆满,下山济世,慕容冲特来相谢,但盼能请得道长上孤营里,让孤略谢昔日救命之恩。 不必了,有个声音插了进来,王嘉道长已经受了天王之邀,进长安为万民祈福。这声音很熟,慕容冲抬头一看,竟然是窦冲。他率着一队秦军站在后头,却不过只有百来骑。慕容冲见他兵力分明单薄,却还口气不小,不由一笑,道:窦将军,你今日运道不好呀!窦冲对着兵力胜自已十倍的燕军,却毫不动容,傲然抬头道:道长是天王贵客,窦冲自当护他平安。慕容冲正欲相讥:你如何还能护他平安?王嘉已抢先道:窦将军说得没错,道人确是已受了天王之召,望慕容公子见谅! 他们说话间,慕容永和刁云已经聚了过来,慕容永向他打了个眼色,分明是有先下手为强的意图。慕容冲倒是犹豫了一下,王嘉在关中一干愚夫愚妇眼中威望极高,近日突然说要下穴居了多年的终南山。他来相邀,无非是借王嘉之名,以彰现自已的声威,用强就大失其意了,何况这道人确有些神通,当年那一场大雾,至今记忆犹新。 慕容冲想好说词,对王嘉道:孤记得当年道长在长安东市曾歌咏,有凤皇凤皇栖阿房,一日万羽聚长安等语,眼下都已应验。道长当知秦祚不长,为何反投危城呢? 王嘉状似苦恼地一笑道:道人纵有超脱之目,却无绝凡之心,明知前因后果,可滔滔孽业当前,却也无法从容旁观。孽业吗?那当年孤遇难之时,道长便看到了今日之事,为何还要救孤一命呢?慕容冲逼问。王嘉的静静的看着他,道:道人早就说过,你当年本无险,道人只能知命,却不可逆天。生命祸福虽早有定,可若是心智清明,便能早日回头 王嘉的瞳仁在慕容冲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渐渐得象是将他整个人都吸了进去。他张惶四顾,周边的人物景致尽化作混沌一团。一个带着无穷颤音的声音仿若是从他脑子里钻出来,回头吧!回头吧!回头吧!随着这声音,慕容泓慕容芩瑶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温柔之极的笑着。他象浸在海水轻波之中,浑身上下轻暖舒坦,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岁的时侯,骑着小马,在慕容苓瑶担忧的眼神中,慕容泓拍掌的笑声里疾飞,一直飞到云端中。不!慕容泓已经死了!是我杀死的!他睁眼,云端黑乎乎的,无数狞笑顿时将他整个淹没了,他窒息得难受,大叫一声。 啊!慕容冲猛然灵醒过来,踉跄后退几步,让刁云扶住了。眼前王嘉依旧只是站秋日净空之下连天衰草之上,注目微笑。可慕容冲知道他刚才定然对他用了什么法术,慕容冲不由即惧又怒,拨刀砍去。王嘉身形飘渺,一闪就是数十步,窦冲接应上来,将他护在军中。见追之不及,慕容冲喝道:快!射死这个妖道! 数千燕骑顿时开弓,满天都是嗡嗡的鸣响,王嘉所在之处,瞬间就被箭矢填满。可突然狂风大作,风中如有鬼哭狼嚎,人马在其间如小舟行于大浪之中,身不由已摇摇晃晃。绿豆大的石子迎面打在燕兵脸上,使得他们纷纷扔下弓箭捂面而逃。慕容冲叫着慕容永刁云他们,可先已灌了一嘴沙石。等这阵怪风吹过,不出所料的,王嘉和窦冲都已不见了,而且,地上连一块石头也无。只有东倒四歪神魂不舍的燕军,看着明净的阳光,怔怔发呆。 窦冲接了王嘉到长安,见了符坚,符坚十分高兴,让他依宫住下,以备随时咨意。自王嘉入长安,四方百姓都传言秦运未绝,因此才有圣人出山相助。于是民心振奋,三辅百姓结堡相拒四出游掠的鲜卑,并有山中氐羌四万余人归附三辅郡县。可是燕兵到底势大,多番劫杀之后,已是道路断绝,尸横遍野。昔日人烟稠密之地,再也不易看到炊烟人息。随着天气一天天冷下去,风急霜侵之中,纵横千里,只见得鼠犬出没于白骨焦墙之间。 进了腊月,寒风更紧,符坚站在金华殿上,凝视着一道暗云向着他不紧不慢的涌来。道长,你神通广大,可能告诉朕,后世会如何评说于大秦、于朕?符坚问道,带着一丝自嘲笑意,是宋襄公吗?王嘉坐在他身后的枰上,微微摇首道:兴亡成败,史书上记来,亦不过三言两句;功过是非,后世人看去,也只是凭空妄测。天王为之烦恼,何其不值也。 这些日子来,我常常想梦见死去的王丞相,数十年征战中的一事一物都记得分外清楚,道长,我是马上要去见他了么?符坚语气淡定,似乎并不是疑问,而只是确认一下。王嘉迟疑了一会,符坚又道:虽然你入长安,其实你早已知道局面无可挽回,是么?王嘉站起来,欠身道:天命微奥,岂是小道可以妄言的?符坚哈哈一笑,道:你们这些世外之人,总是这样不过,倒也无所谓知与不知。若是命定大秦还有胜机,那么不知,便是朕的功劳了;若是天欲亡朕,朕也会奋战至死,休想朕颓然认命! 王嘉笑,道:能收能放,天王是有慧根的,若非帝王,倒是我门中人呢!不过还是要求你一件事的,符坚认真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真到了那日,望道长指朕一条出路,无论如何,朕不能落在那白虏小儿手中。王嘉在他的注目下缓缓点头,有极深极深的无奈在他本来不萦一物的眼中聚起。 符坚得到了他的认可,象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再往殿外看去,却是张整快步走了进来。天王,姚苌攻新平,为新平郡民大败,斩首一万余级,这是捷报呢!符坚接书简在手,见那上面折了许多道印子,可见送信人定是藏在贴身之处,费了千辛万苦方才送来的。难得他们一片忠心坚守孤城,符坚微露喜色,却又叹了一声,道:朕有亏于百姓呀!张整问道:这是大胜,可要飨群臣么?符坚听了慢慢苦笑起来,道:你且将宫中的羊豕算一算,看不能不供一餐所需吧!是,张整反身欲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来这里路上,看到慕容喡在北阙外站着。他来作什么?符坚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好象是有什么事欲禀报天王,却惮不敢进。天王是见还是不见呢?符坚想了一会,还是道:召吧! 不多时慕容喡提着前裾,在小宦官的带引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殿里,卟嗵!一声跪下。符坚在御床上坐好,也不看他,只与继续与王嘉说话。慕空喡又不敢先开口,想是在冷风里呆得久了,他面色青白,几根短须抖抖索索,象个上了霜的蔫萝卜头。许久后,符坚呷饮了一口酪浆,方才问道:慕容喡,你所来何事? 臣兄弟叛逆,臣不能劝得他们回心转意,万死不能辞其咎,求天王加诛于臣!慕容喡在地上咚咚地叩着头,已是哽咽不能出声。符坚被他哭得心烦,打断他道:算了吧,朕说了不杀你的。慕容冲他们悖乱无义,臣每一念起天王的仁德,无不是心痛如绞,真正是不耻与这等禽兽同族。慕容喡抬起起头来,满面血泪纵横,他抽抽噎噎着道:臣家早已备下火油,慕容冲若是攻进城来,臣举家自焚,决不负天王之恩! 符坚本不想理他,可见他磕头之处,已是鲜血淋漓。虽说明知道他这举动多半是为保命强装出来的,还是觉得恻然,便道: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你也不必为他们烦恼了。慕容喡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脸,道:天王大恩大德,臣举家感激不及,臣次子明日结亲,臣斗胆请天王幸臣私第。臣等欲为天王奉觞上寿,以表臣等赤诚之心,与城外竖子迥异。符坚想了想,觉得抚慰城中的鲜卑族人,有益长安民心安宁,于是便答应下来。慕容喡千恩万谢后,躬身退了出去。 他出殿后,王嘉似歌似咏道:椎芦作蘧蒢,不成文章。会天大雨,不得杀羊。却不理会符坚的询问,歌罢起身离去。 次日天色更是阴沉,至午时风停了一小会,便开始下起雨来。这一下就到了掌灯时分,慕容评登高远望,整个长安被滂礴的大雨捂得严严实实,满耳尽是哗哗水声。几处孤零零的灯火,越发显得冷清,直如鬼域。华阳街当中的驰道上湍流如溪,却是渺无人迹。他叹息一声,下楼奔前堂,堂前大红的喜字宫灯在风中飞来撞去,红光泼在石阶之上,仿佛青石正泌出血迹。慕容喡在檐上阶上跺步来来去去,风瑟瑟吹着,礼服紧紧裹在他身上。他见到慕容评,急问道:来了吗?慕容评摇头。堂内环坐着的慕容氏亲族都有些不安,因为秦燕战事,贺客廖廖无几,喜堂上本是一派富丽之色,可这时却显得有些凄凉诡异。还有一刻钟就是吉时了,遣去探问的下人已跑了一拨又一拨,而宫里却毫无消息。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慕容喡将慕容评拉在一旁,小心的看了一眼四下,问道。我自已再跑一趟问罢,慕容评脸色绷得极紧,将慕容臧招了来,交待道:你快些将二堂地窖里的火油搬走。我若三刻钟没消息来,你们就如常行礼!好的!我记下了。慕容臧点头,慕容喡道:你要当心。慕容评点头唤马。两人齐立阶前,目送他离去,正当他的背影将要没入茫茫雨幕中时,突然他大声说了句什么。慕容喡与慕容臧彼此对望一眼,不避风雨,几步赶过去,却见慕容评与一个宦官往这边过来。那宦官提着盏琉璃行灯,足下踏得水花四溅,已是由慕容评陪着往堂上走。等近了打个照面,却是认得的,正是当年紫漪宫的总管宋牙。 宋牙见了他们,略点头,便大声道:有旨意。满堂皆惊,慕容喡几乎就以为行动败落了,手伸到怀里摸住了暗藏的短剑。慕容评看到他的举动,向他暗使眼色,他也发觉宋牙身后,半无甲士相随,方才放下心来,大声道:臣接旨!堂上众人随他跪下。宋牙也没有取出什么圣旨,只是昂头道:天王有旨:今夜大雨,朕行动不便,不出宫了。慕容氏但尽一夕之欢,朕改日当赐礼相贺。 慕容喡听着,方才放下心来。谢过恩,慕容喡拉着宋牙坐下饮一杯,宋牙虽然连道要回宫复命,可禁不住慕容评道:如今我家在长安是人憎鬼厌了的,也难怪宋公公要避嫌。终于被拉到后堂,饮了三杯。三杯后,慕容喡使了个眼色,慕容臧在墙上一扳,整时一股光华,直迫宋牙双眼,那墙内全是珠玉宝物和成块的金子,一时不知凡几,他不由惊叫一声,向后退去。 这是怎么回事?宋牙魂不守舍。这是慕容氏累世所积的一点家什,慕容评道:请公公笑纳!不行不行,宋牙回过神来,连忙摇手道:奴婢无功不受禄。正是有要事,求公公成全,慕容评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跪下,道:公公侄儿现为霸城门门督,我一族在长安危若悬卵,只求他夜开城门,放我等一条生路。 宋牙这时已镇定下来,摇头道:奴婢非不贪财,可此事关于身家性命,绝不可行。正关乎身家性命,慕容评起身道:宋公公难道不知道此时长安城外,尽是谁家兵马么?难道公公没想过,城破之日,当如何自处么?他一句紧似一句,宋牙被他镇住了,一时没有反驳。喡臧两人亦起身,慕容喡从旁道:宋公公服待我家弟妹多年,也当有些香火情份吧?宋牙垂头不语,半晌方叹一声,道:好罢,奴婢多受慕容夫人的照应,且干过糊涂事,有愧于心,便舍了性命,助你们一次吧! 送走宋牙,草草了了婚礼,慕容喡召集鲜卑族人中有名望的,宣道:天王皇恩浩荡,允我族人出城,劝得中山王一道回返关东,你们且回去通告各家,明日在霸城门聚会。真的?内中有个姓突屈的十分讶异,狐疑道:原先济北王也有此议,天王不肯,怎么会如今倒会提出来了?他便是迁到平阳,后来被征入秦军中的突屈家老二。他在秦军本已升到偏将军,不过近日来早已避居家中。自然是因为中山王兵势大盛,因此天王也不得不妥协。慕容评在一旁道。这些鲜卑族人个个渴盼能回故乡,自然尽都相信,于是纷纷辞了慕容喡府上,往各自家里去。 突屈想起与窦冲为妾的妹子,心道明日要走,少不得和妹子说一声。于是绕了大半个长安城,到了窦冲位于洛门东的府邸。府上奴仆自然是熟识了的,马上引进了内院。打了帘子进去,里面一盆火生得正旺,暖融融的奶腥味和尿臊味扑面而来。小悦抱着才三四个月大的小儿子,起身招呼哥哥。突屈忙让她坐回炕上去,想此去怕是再无见面之机,不由得不细细端详她的面貌。几日不见,小悦越发的瘦了,本来细眯的眼睛,显得大而无神。突屈一边逗着她怀里的娃娃,一边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粮食不够吃么?小悦忙笑道:那里,每日一升麦饭,尽够了。 她今年二十七八了,方才得了个儿子。要放在前一两年,那还了得,自然是众星捧月合家欢喜。却不巧一出生就赶上战败围城,窦冲一直征战在外,都顾不上她。麦饭本是贫家粗粮,如今她提起来,却是一脸满足。突屈叹一声,将带来的五升稻米放下,道:我一个人吃得少,不比你家里人多眼杂,你慢慢炖着补补身子吧!不要不要!小悦边忙推让,突屈按住了她,道:我们明日就要出城去了。啊?小悦惊讶无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突屈将慕容喡的话说了,道:出城后,粮草什么的,中山王那里自然有,你就放心收下吧!把宝宝给阿舅抱抱!便从小悦怀里抱了婴儿逗弄。 小悦在一旁半天不作声,突屈再看时,已是落下泪来。他抽泣着道:你一走,只怕是再也突屈拍拍她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事态平定些了,总还是能来往地吧!窦将军不在么?他不在,说是今日天王为新平大胜而设宴,他入宫去了。小悦抹了抹眼泪道。突屈看看外头的天色,雨还没有停,象是要下一整夜的样子,道:明日要走,该准备的事很多,你代我向他辞行,我去了,你好好保重。小悦自然是十分不舍,又是多番叮嘱,方才送他出去。 突屈走了不多时,窦冲就回来了,小悦见他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十分滑稽,不由问道:怎么了?窦冲不答,从案上找了一只碗,吐了些软软的东西出来。小悦一看,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道:这是什么?窦冲舔着嘴唇,道:这是今夜宫宴上的一碗炖羊羹,你有个把月没沾过荤腥了,快吃了吧,要不没奶,小家伙整天哭。小悦看着窦冲明显也消瘦的面庞,鼻子一酸,道:真难为你了。她先拧了毛巾给他擦脸上的水,然后小口小口的(地)把肉团咽下去。窦冲发觉那五升稻米,问道:这是那来的?小悦忙将突屈的来访说了。窦冲将手上的毛巾扔一边,神色冷肃,自言自语道:这怎么会?天王晚上都没有说过不对!小悦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惊,问道:怎么了? 快取我斗篷来,我要进宫!窦冲不理会小悦在后面的呼叫,已是冲出门去。 窦冲谒阙求见,符坚尚未睡下,便召他入内。窦冲匆匆行了礼,大声道:天王,听说你允鲜卑人出城?可有此事?符坚听得莫名其妙,道:决无此事!窦冲赶紧将所得消息报上,道:这些鲜卑贼子,定然是想叛逃!请天王下诏尽行捕拿!符坚一击案几,喝道:可恨先不忙,你且去召慕容喡慕容评他们来,我要问个清楚!是!窦冲忙去了。 符坚想起王嘉的那两句话,顿时明白,慕容家今夜相邀,定然怀有恶意,便遣人去请王嘉。王嘉未到,窦冲已将慕容喡慕容评提来,并道:臣已在慕容氏家中搜到兵器等物,他们今夜欲谋行刺天王,天王洪福,未遂其意,方才有窜逃之举! 砰!符坚一掌击在案上,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时不想看慕容喡他们,眼睛向殿外瞧去。外面黑漆漆的雨,无边远际的下着,让他感到一种彻心透肺的寒意。他好一会方能说出话来,盯着慕容喡道:你们你们这些鲜卑人,朕那一点对不起你们了?乍然提高了声音吼道:狼心狗肺的东西! 慕容喡极力想说什么,可是嘴唇青乌,半晌都发不出话来。符坚一步步向他走来,慕容喡身子往后靠去,想要避开他,歪得差点靠在地上。慕容评从旁扶住了他,干脆地道:皇上,我们不欠他什么!慕容喡听了这话,顿时有了些力量,从地上站起来,平视着符坚清清楚楚地道:我从前,是大燕皇帝,大燕沦亡于你手,这等国仇家恨,那里有什么情谊可言!慕容评也站起来道:符坚,你若真是仁德,为何不肯放我们出城去?你的仁德不过是要旁人作你虏奴的仁德,我们若是感恩,那可就是真的虏奴了! 慕容评方才说完这句话,脖上顿时一痛,呼不过气来。符坚狰狞扭曲的面孔和欲裂的双目直逼到他的脸上。他用力去推,却如推山崖,腿上狂踢,分明踢中了他,可是毫无用处。慕容评眼前渐渐发黑,就已没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到窦冲在叫:天王天王,何必与这贼子生气!拖下去砍了便是! 符坚终于放开已经快不行了的慕容评,指着慕容喡慕容评他们,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如钢石般,泛着铁青色,道:窦冲,你去点齐人马,将城中鲜卑人,不论男女老幼,连鸡鸭犬马都给我抓来,一个也不许留! 是,抓到那里?窦冲问道。 就到他的新兴侯府,符坚想了一下,脸上抽痛一般笑着,咬牙切齿地道:全数坑杀在那里! 尽数?窦冲怕自已听错了,城中鲜卑人足有好几千呢!他看着符坚暴怒的面孔,并不敢再问,只是答道:是!他将要退下,符坚喝住他道:还有宫里的几个鲜卑女人,也一齐拿去!窦冲寒了一下,象是被冷雨鞭在心尖,顿了一会,方才伏身道:是! 窦冲退下后,符坚一时心里象堵住了千重棉絮般难受,他大踏步走到墙前,取了早年所用的一支长矛在手,狂舞起来。咣!矛头扫中木案,木案折断了一只腿高高飞起,落下地来,笔墨纸砚散了满室。然后是榻上的褥席,呼呼舞动,抽在一旁伺侯的内待身上,将他们打得痛叫,最后远远的甩落到殿外雨地之中。符坚象只困兽似的在殿中打转,所有碰到他手上长矛的东西都砸得稀烂,俑灯,箧柜,步障,瓷器,玉雕,平日都是极心爱的,此时无一幸免。内侍宫女们远远的躲开,吓得缩在墙角。直到长矛被一股气力束住,符坚方才站定,却见面前之人向他打了个稽首,道:天王请善自珍重!原是王嘉。王嘉的眼神清亮,激得他静了一下。 符坚摇摇晃晃退开数步,已是斑斑血迹的双掌越来越紧的握在矛上,喝问他道:我来问你,这世上什么是天命?谁定下的天命?王嘉静静地道:天命便是人命,各人修得各人命!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见鬼的天命。符坚厉喝,我符坚施政,有几个帝王可以匹敌于我?为什么天命处处与我作对?那些庸碌无能,鲜廉寡耻的牲畜,为什么反而得意!矛击在柱上,嘎然一声,生生折断,断飞的矛头激射十丈,直直插在了御床当中,床后玉雕的一条戏珠盘龙为之所破,玉屑四溅。王嘉还想说什么,可符坚根本就不再听了。他疾奔入外面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昂首狂吼,冷凉刺骨的雨水毫不留情的灌进他眼鼻耳窍。 我以宽仁待人,却被人以阴毒待我;我以诚心敬天,天却以不公待我,他衣袍尽湿,腰往后弯去,两腿分张,双臂怒戳,站出一个刑天般的姿式,天命何其不公也!斥骂象电光劈开万千顷的雨水,遥遥传了出去。雨在这一刻骤然大了起来,其声如雷,象是天公轰怒,风卷成如实质的水墙,泛着阴碜碜的光,竟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一时连王嘉也看不见他的身形。 今夜这样的雨,只怕今生再也不会见了。王嘉不由得如是想。 好大的雨呀,怕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雨了吧?珠贝幌上雨点声峻如钢筝,幌破处水聚为泉,时急时缓地喷吐而出,落入一只缺了半边的白瓷盆里。槐树光秃瘦硬的枝条在风中狂摇,打断了不时抽过的金蛇。慕容苓瑶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个雨夜失去了睡意,许久以来,她已经懒得去想任何事情,因此每一觉都塌实无梦。 或许,她想道:是那个宫人的话吧?她想到看守她的人在昨日诚惶诚恐的地捧上半年来她所见过的最丰美的饭菜,跪着求她给写几个字,以便燕军入城时,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可笑的人,乱军之中,那里会有人来耐心看什么字。她随手写给了他,而也确凿的知道了,慕容冲对长安城的威胁。 这个异样的夜晚,她突然生出股狂醉的渴望,于是从床下翻出一只酒壶来。拔开塞子,一股浓香直扑鼻端。她深吸一口,有些陶然,自从符坚疏远她后,这酒就没有派过用场了,十多年存下来,自然更见香醇。 她顺着暖阁的木梯向上攀爬,经过小隔间时,空中骤然光明,照出宫人沉浸于恶梦中的面孔。她想去叫醒他取到钥匙,可是再一想,却又算了。她慢慢地爬着,气力不济了,就歪在阶上歇一会,如是数次,终于到了顶楼。顶楼上门本有闩,可是经她用力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退去,闩子果然腐尽。 风将她整个人拥住,雨如急瀑迅速汇在了她的脚下。她不知为什么不觉其冷,反而满怀欢喜飞奔起来,探出手去,投入这一天一地的冷彻暴虐之中。她突然有了放声一歌的冲动。惊霆绵绵不绝,撼动得寰宇震颤,她听不到自己的歌声,只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 她唱着所有想得起来的鲜卑歌曲。慕容皇帝,祁连山,阿干歌一碧连天的草原象万顷的洋面,暖洋洋的风慵懒的抚起轻波不绝,让那些花儿能露出如彩虹散片般的笑靥。突然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隐来,千尺的尘头给草原加上金灿灿的镶边。红的黄的绿的黑的白的马,马上是系着金腰带,赤裸着上身的儿郎。近了更近了,随着那象是苍鹰俯掠一般的锐声,雪亮的弯刀迸散了艳阳,映在他们日光般的肌肤上,化作七色华彩。这是世间至热烈至无私的奔跑,绽放着最强悍的风姿,奉献于这上天赐于他们的圣境。 又是霹雳,象正正打在她的头颅上,让她怵然惊醒。不,不,那只是一两个调子,和三两句唱诗种在你脑子里的幻想。从你的祖父开始,你的族人就离开了草原,你从来没有踏上过那里的土地,从来没有饮下过那里的清泉短暂如昼的光明中,她无意的俯视了一下,阁楼下的地上,有具身躯突然出现在那里。象插于战场上的残枪,倾斜然而却硬挺,用一种似乎想要攫取、却又只能摧灭的姿式向上盯着她。混沌沌的雨丝中,那一双眼,如同静守陵中千载将要燃尽的明灯,照在了她的身上。 慕容苓瑶突然笑了,媚态横生,窦将军,杀我的人原来是你。 窦冲站在楼下,两撮激流不停地从他眉梭两侧流淌下来。他的双睑在水光中眨动,雨水与他的眼仁融合在一起,于是他的眼睛也似不停的溢出眶外。他嘴唇青紫,却无一语。 唉,总是不肯说一句话的。慕容苓瑶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微笑,将身子伏在护拦上,低下头去,用一种无庸置疑的语气道:你喜欢我。 猛然又是雷声浩然,仿佛可以击穿了天,击沉这地。窦冲从身体到头脑都被什么法术制住了一般,心中却好象破开了一切的束缚,异常轻松地说出一个字是! 慕容苓瑶扔下酒壶,壶在空中翻滚落地,酒液旋着飞出。慕容苓瑶向他伸出双臂,一对冰丝般的袖子与雨一同随风而动。你带我走吧,打开城门,迎我弟弟入城,好么? 声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满了醇酒的芬芳,瀑布般的雨水一时变得黏稠滑腻,裹住了窦冲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唇上的滋味如蜜般甘美。窦冲的整个身躯里有昏乱的妖魅的气息迅速酿酝和散发,少年时的绮思经了用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去蒸酿,每一滴都酿得可以醉倒千人。 但窦冲慢慢的摇动着颈项,他觉得那象是一件生了锈的机枢,格格作响。慕容苓瑶再笑了,然后那双雨丝般的纱袖抱起了楼角上的鸱吻,她整个的身躯从碧瓦上横翻了出来,轻盈得象是一瓣梨花,随风著雨,自在洒落。 洁白无暇的身躯尽情的畅展于空中,在窦冲眼中凝固着一个飞天之舞的姿式。然后仿佛是一道最为亮丽的闪电垂直劈下,纯净透亮的昼光将窦冲震得目盲神失。窦冲疾冲上去,他以为自己可以快得超越人世的一切,他以为自已的手穿过了湿漉漉的长发,以为自已臂弯中沉沉甸甸的接到了一具柔软的身躯,以为还有些事可以拯救。 砰!地一声,水花高溅,象一道幕布,蔽去了他的视线。他浑身僵住,等他再度能看清时,慕容苓瑶就以一只熟睡的仙鹤般温顺优雅的姿态,横陈于他脚下。她身下的水洼中血线洇开,缕缕的乌发象许多根柔细的手指,在水上抚动。 窦冲在愣愣地站了半晌后,猛然跌跪下去,捞起一束发丝,疯了一般狂吻起来。 在窦冲出宫后,他看到华阳街上尽是行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人人脸上都有饥饿的痕迹,而双双眼中,全是仇恨的神情。他们都叫着:白虏就要过来了!在那里?在那里?等一会,就来了! 看着他们,窦冲突然极度地疲倦了,对身后的人道:我累了,我要回家去。新平侯府上的事,有副将操持就行了。便不听部属的叫唤,直往家里走去。可是这条路太漫长了,而每条道上,都如此的拥挤,窦冲混混沌沌的顺着人流的方向勿东勿西,都不知道身在何处。恍惚中有人一把抓紧了他,象找到救星似的叫起来:将军将军!可找到你了!窦冲终于的分辨了一会,方才认出这是他家上的仆人,神色慌乱,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仆人叫道:二夫人被他们抓走了,还有小公子! 窦冲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惑然问道:谁?谁抓他们?为什么? 唉呀,我的将军!仆人急得打跌,道:你忘了?二夫人是鲜卑人呀!小公子被她抱在怀里,就一齐让人抓走了! 窦冲一把攥紧了他的领子,吼道:我的部下怎么会冲进我的府邸的? 今夜全城的兵都动了,不止将军的部下呀! 那他们是被谁抓走的? 不知道! 他们到了那里?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窦冲将他摔到墙上,吼道:你来干什么? 仆人可怜兮兮的苦笑,道:小人只晓得来找将军,将军定能有办法的! 窦冲喘着气,看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依稀是在东市。拳打腿踢的排开旁观的人,不顾后面的报复,挤到了街心,一队队鲜卑族人被秦兵用绳子拉着,当街拖过。他们身上的衣裳大半破裂,还有许多人用去虚弱的身体中最后一丝气力拥到他们身边,用指甲在他们肌肤上掐出一道道血水。有鲜卑女子的头发,被硬生生扯了脱下来,尖叫声一时压到了所有兴奋的叫嚷。父亲将儿子高高驾在肩上,闺中少妇从窗口探出头来,将手时所能抓到的一切硬东西从石头到金银扔到他们身上,比雨点还密。屠夫操着雪亮的长刀,趁着秦兵不留意,冲进鲜卑群中乱砍一气,在他被扔出来前,已经有十来人捂着肚子,肠子顺着血流在了污水中。有人叫道:别杀了他们!太便宜了!屠夫狂笑,道:笑话,我这手刀准着呢,一时死不了!白虏的肉,谁要吃?高高的将方才割下的皮肉举在半空。我要我要!无数人向他拥了来,顿时形成一个旋涡。 长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街头狂欢的人数怕只有元宵灯会参差可比。旁边里坊深处,不时有人家的大门被踢破,平日里和善的街坊引着兵丁闯进去,叫道:白虏白虏!男男女女抓住被捆走的家人痛哭,可马上就被看热闹的百姓给打得不辨东西。孩子们吹着口哨,在人腿缝里钻来钻去,连猫犬也不甘寂寞的冲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前身后撒着欢儿。 雨仍然如许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见不到人的面孔。窦冲茫无目地的叫道:小悦!小悦!小悦!可是他的声音就象滴水汇入这江河之中,连他自已都听不到。他叫了许久许久,有一次仿佛听到有人在回应,他狂喜着往那进边赶去。但人群的力量这样的大,正向相反的方向卷来。他一掌可推开十人,但马上有百人压在了他身上。等他终于想道:我是晕了头了,在这里找不到的,我要赶到新平侯府上去。时,道路已经全数堵死,任你战场上十荡十决千夫莫敌之勇,也毫无用处。他心头越来越凉,绝望的吼着,但嗓子已经哑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在失音的那刻,他胸口最深处,有些什么东西铛!地破碎。巨大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身躯,将他推掇到了人流边缘。 其实窦冲没有听错,小悦确是就在他不远之处,她紧紧的抱着孩子,为孩子挡去迎面掷来的杂物。她惊惧交加,又是养尊处优多年,早已走不动了,只是被绳子强拉着靠在前面人的背上移动。小悦起先还盼着窦冲来救她,可后来也绝望了,她将孩子高高的举起来,叫道:这不是鲜卑人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他呀!可是只有一口浓痰向孩子吐来,她连忙护下,看着一张张饥渴的面孔,发亮的眼,觉得象是沦入了野兽群中,竟不敢相信自已竟在这里城里住了十多年,一时心神不定,被从一旁伸出的腿绊倒,孩子竟脱手飞去。宝宝!小悦抱着头狂叫,可是她马上被人踩在了脚下,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没能够再发出来。她也未能看到,那孩子在人群头上手上颠簸数次后,落入了一双手中。 陈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趁着坊时无人,拐了两三个弯,跑回自已租的房里。那孩子哭得累了,有气无力只是睁着双眼睛盯着他。他倒了倒自已的壶,里面已是涓滴无存,不由跺脚,想道:不成,这孩子被雨淋透了,若是不洗个热水澡,一定活不到明天。于是下了决心,抱着孩子溜到了下面朱家店子的厨房里。店里的人尽出去看热闹去了,他在里面东翻西拣,终于找到了一口热水。正在他准备给孩子喂下时,身后门栓拉响。他还来不做什么掩饰的动作,就见到朱家老板娘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就要出口。 陈辨一把捂了她嘴,扑上去关了门,栓上杠,转过身来,卟嗵!给老板娘跪下。老板娘好容易醒悟过来,吓得一哆嗦,连忙去拉他,道:陈兄弟,你这不是存心要找死吗?这是白虏的孩子,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 可这不过是个孩子!陈辨哀求她道:才三四个月呢,你看你看 不成不成,白虏都是些养不熟的狼,不能留下来,老板娘就要放声叫起来。外轰笑声更大了起来,象是马上就会有人闯进这屋里。 朱大姐!陈辨连连给她磕头,死死的拉了她的袄袖,不顾她的挣扎,将孩子硬塞到她眼皮下面,叫道:你看看他!你也是养儿养女的人,那些小子们那一个不是这么点儿养大的,你看看他,和你的娃儿有什么不一样! 老板娘终于被他迫着瞧了一眼孩子,这一眼瞧过,就再也硬不下心来。和陈辨僵持了半天,终于叹着气,道:罢了。于是在灶上取来热水和盆子,给小家伙洗了身上泥浆,又端了一碗麦粥喂他,可孩子怎么都不肯吃,哇哇的哭着,尽数吐了出来。看着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儿,老板娘也怪心疼,道:不成,他得吃奶。陈辨一听可就慌了,急得直跺脚,接连道:这上那儿给他找奶妈去!老板娘将门开了一道缝儿,向着外面瞅了瞅,雨已经小了些,左邻右舍都跟着押鲜卑人的队伍过去了,坊里冷冷清清,连人影也没有,可对面开粮铺的宋家小楼上,一个窗子里倒还亮着灯。她回过头来,道:宋家媳妇才生了半年,还在奶孩子,将小家伙抱过去求求她吧!我先去瞧瞧她男人在不在。陈辨连忙道谢。 老板娘将要跨出门去,却又犹豫了,瞧着他不说话。陈辨立时会过意来,道:若是被人发觉,无论如何也不会扯上大姐您!老板娘被说中了心思,脸上微红,道:那里的话,我去了。 她过去片刻就返了回来,慌里慌张地在门上绞了一跤,险险跌倒。她推开陈辨扶过来的手,道:还好,宋门督不在,你快去!是是,多谢了!陈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大姐日后会有好报的!原来你还信这个!老板娘嗤笑了一声,道:你是读书人,不是不敬鬼神的么?陈辨摇头,道:鬼神未必有,可象今日造得这般罪孽,终有一日要得报应的。然后喟叹一声,撑开伞,便偷偷跑到了宋家楼下。 他叫开了门,让丫头带着去见宋家媳妇。宋家媳妇倒底是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心软,连忙他在外头等着,解衣哺乳。孩子在里面哭得渐渐有气了,然后又静下来,象是睡着了。陈辨先是高兴,却又想道:这往后可怎么办?正在发愁,猛然听到外面有男人叫门,他知道是宋家门督回来了,不由大惊。宋家媳妇显然也是听到了,一面叫丫头慢慢下去开门,一面将孩子塞到陈辨手里,教他往后门走。那里知道到了后头过堂,就听到门后也有人在取钥匙开门。宋家媳妇色变道:不好了,定是我家叔公来了。于是将陈辨一推,塞进了旁边一个杂间里。陈辨才闪进去,就听到宋家媳妇带惊笑着招呼:叔公今儿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这两位先生是谁呀? 有个尖细的嗓子道:春儿呢?我有事找他。他方才回来呢!宋家媳妇一面让他们进来坐下,一面向外间叫道:叔公来了! 马上传来履声嗒嗒,显然是宋春进来,第一句也是很惊讶的问道:叔叔,这两位是谁?尖细嗓子的叔叔道:他们有事找你你出去。这后半句显然是对宋家媳妇说的。宋家媳妇唤丫头给他们上了酪浆,便退了下去。 宋春的叔叔压低了声气和宋春说了句什么,咕咚!什么东西狂倒在地,吓了陈辨老大一跳,怀里方才吃饱了睡着的孩子也被这声音吓得睁开了眼,陈辨连忙捂住他小嘴。不成不成,绝不成!宋春声音直哆嗦,道:快让他们走,我不去告发都挡了天大的责任。 春儿!宋春的叔叔将什么东西倾了出来,陈辨隔着帘子,都觉得骤然亮堂。被他带来的人开了口,道:这是此小谢意,若能蒙相救,日后当得重报!宋春的叔叔忙加言道:眼见长安的情形不好,我们一家子得图个后路呀!宋春不作声,屋里只听得他浊重的气息。陈辨好奇,伸长了脖子在门缝里瞄,见到几个背影,有一个隐约见过两三次,是宋春在宫里当差的叔叔,还有两个他瞧得了神,手不自觉就松开了,那婴儿憋得久了,立时小嘴一张,哇得哭出声来。陈辨脑子一嗡,还没等他有任何反应,门已经嘭!地大敞,陈辨眼前晃亮。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尴尬无比的面对着宋春疑怒交加的面孔。 他忙赶在宋春发问前道:我这小子饿得极了,找嫂子讨口吃的,您千万莫要误会!他说完就想打自已的嘴,知道是越描越黑。宋春的神色显然更是不善,一把拎着他的前襟压低了声气吼道:你上那来得孩子?陈辨正情急,突然看到堂前案上一堆金玉,还有那两个神情惶张的人,脑子里灵光一闪,也不知是怎么就想通了,指着那两人叫了起来:我这娃儿来路不明,可这两个更是来路不明! 堂里四个人都是脸色大变,齐道:你说什么?陈辨越发晓得自已想得没错,嘿嘿笑过两声道:你身为守城将士,却私通鲜卑人,胆子不小呀!要不要我这里大声嚷嚷出去,大家一拍两散?陈辨其实也是虚言恐吓,就算此事确如他所料,在屋里他叫嚷起来,外面如何听得到?可宋春分明是被他镇住了,慢慢放开手,道:你休要胡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陈辨笑得格外真诚,道:我这就走,不扰你们正事了。宋春神色惊疑交加,在权衡未定之中,眼看着他倒行退出屋去,并没有阻拦。 陈辨战栗着走出宋家小楼,方才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这时已有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拖着兴奋过后格外饥疲的身躯,在满街泥泞中划回家来。他抬头看天,一滴水从树叶上摇落,挂在他脸上,然后,雨就全然停了。陈辨想道:十二月的天了,往年都是落雪的日子,却下了这么一场大雨,实非祥兆呀!明年的长安,也不知会如何呢!一股莫名的凄凉侵上他心头,他不由得浑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是夜,符坚坑数杀千鲜卑族人,慕容喡慕容评慕容臧等尽没其中。唯有慕容垂子、孙逃脱,往报慕容冲。得慕容喡死讯,慕容冲于次年正月在阿房即位,改元更始,史称西燕。 注:与慕容喡合计密谋的是慕容肃,同样为了减少走过场的人物,我改成慕容评了。唉,慕容评这家伙本来是不成器的,叫我写得神气了许多。 第十三章 几场风雨过后,便又是一度春秋。这个元春,在晋,是太元十年;在符秦,是建元二十一年;在姚秦,是白雀二年;在燕,是更始元年。慕容冲上尊号于阿城的消息,不久后,便传入长安。 称帝么?符坚哈哈一笑,整了整裘衣,在张整的陪同下步入金华殿,道:朕曾有天下十之***尤不肯言称帝二字,如今的一众竖子,未有立锥之地,倒是个个都急着过上皇帝瘾了!寒风凛冽,将一重薄薄的雪雾拂到了张整面上,他默然不语。符坚顿时醒觉得自已这话,颇有些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酸气,不由住了声。好在这时已到了殿上,他正了正容,大步踏进去,在御床上坐下,道:让他们进来! 他的话传了出去,不多时百多人跟着内侍鱼贯上殿。这些人都是粗壮汉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乱发,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打头的一个腿上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是精神抖擞。符坚从御床上站起,似乎要迎下来,那些人一看,立马慌了神,齐刷刷跪下,参差不齐地道:冯翊草民叩见天王陛下!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便行那三跪九叩之礼。这些人显然只是方才经宦官们调教过,礼仪学得不甚熟练,这时有些紧张,更显得手脚都没个放去。 符坚站定了,等他们行完大礼,方才温言抚慰道:你们于虏贼横行之时,不避危难运粮入城,当真是忠心可嘉,此来辛苦了,都起来吧!便近前先欲要扶那个领头的起来,那人膝行后退,连连叩头道:草民等身为大秦子民,待奉君父仍是本分,何敢当天王嘉许?疾忙自已爬起来。 符坚看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汉子,年少时当极精壮的,可如今双颊深凹,发已半白,尽是风霜之态,他便问起姓氏来历。他道:草民姓窦,在家行五,早年从高祖皇帝征战过,受伤后回乡。他一面说,一面剧咳起来,虽然是极力按捺也不能够平息。 符坚听着就有些奇怪,记在心里,先去一一问过其余百姓。这些人历了千辛万苦,徒步负粮数十日,骤然入这华堂宝殿,见到符坚天颜咫尺,闻得他玉言纶音,都是茫茫然,飘飘然,脸泛红光,浑身是力,恨不能马上回去再负粮米而来。可说起一路辛苦,同行五百人只得他们百多人得以生入城中,其余无不是死于白虏之手,或是劳损至死。又说起叛匪虐行,磬竹难书。如今三辅之地,只余下三千余堡结盟相守,其余尽没于贼,都忍不住悲从中来,齐声痛哭。 长安城里人虽然对慕容冲和姚苌的所作所为尽有耳闻,可这时听到在铁骑刀枪之下挣扎求生的人们一一控斥,也不由尽都骇然。符坚听了站定许久,嘴角一阵阵抽搐,回御床上坐下,重重击在床沿上,直击得牙床都欲要塌陷。他粗重喘息良久,以袖掩面道:朕无能,累百姓蒙难,如何还能坐享父老们的血汗! 天王只是糊涂一时,那樊五突然道:天王不过是让那干下作的白虏们给迷昏了头。他这时言语蛮撞,显然起先的话,是宫人刻意教过的,这时被领他们进来的内侍瞪了一眼,不得不讷讷的住了口。符坚想起方才的疑惑,问道:你姓樊,应是当年我族酋帅樊氏后人吧?又曾从高祖皇帝战,当有受封,为以方自称草民? 一听到这个,樊五面色就变,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好一会方才在嘴角挂上一抹冷笑,慢慢道:我家先人当年得罪了王丞相,遭贬斥。后来负伤归田,也确实受过封。不想一日与白虏起了些争竞,又让王丞相给听到,草民是个粗人,心急之下说了天王几句坏话也不怕今日当天王面前说出来,草民骂天王只晓得风流快活,将那些妖里妖气的鲜卑男女瞧得胜过亲族。王丞相大怒,让人重重惩治。于是职位革尽,被没入虏奴之中,正遇上那年秋冬开修白渠,冷泥水里滚出来,伤了肺,便得了这么个病侯,咳,咳他又是一阵剧咳,殿中人听得呆呆得,就连那些与他一同进城的百姓,也都讶异无比,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段往事。 天王呀,如今您总该知道,那些异族都是白眼狼,真正靠得住的,跟着你血海刀山里趟过来的,可都是我们氐人呀!樊五说到这处,眼中老泪纵横。 符坚的面色一阵阵红起来,未了却转为木然,他安静地等樊王口沫横飞说完,方道:从确实对各位父老有所亏欠,略是日后能清去贼氛、还靖家国,朕当思补过。 张整在一旁看到符坚的眼睛越来越深,不由觉得殿中如此空阔,以至于冷风潜隙而入,侵逼凌人。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毕生的信念和骄傲可以经得起多少次践踏他现在一点也不敢往深里想符坚的心思。总算等樊五说完,张整马上命他们行礼下去,樊五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抖抖的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郡守让草民带与天王的密信,草民险些忘了。 喔?张整马上接了过来,奉与符坚。符坚挥手让樊五等人下去,然后展信而阅。张整在边上歪着身子看,却是姚苌手笔,想是托冯翊郡守转达的。他自述从前叛逆纯是迫不得已,眼下但盼能歼灭鲜卑立功自赎。然后细细写了燕军的驻防行动习性,以及他的计划。最后说他有把握拖住韩延高盖两军,而乞秦军出长安,一举击杀慕容冲。话倒是说得很好听:陛下宠养鲜卑极深,而鲜卑负陛下至切,臣特留此獠与陛下手刃,略纾陛下雷霆之怒,稍表臣子尊奉之心也。 符坚将信一点点揉在掌心,漠然笑道:姚苌这人,最放得下身架,难得他竟还肯出这谄语。张整急道:陛下切不可轻举妄动,当与朝中文武细细商议,姚苌他绝无好心!这朕自然知道,符坚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再困守城中的话,便是一丝指望也没有了。张整听这话,也不由默然。 当初慕容冲进逼长安时,长安城中粮秣兵马还不象眼下这般困窘,也有不少人力主出城寻战。只是因为燕兵兵力胜过长安护军禁军,因此半数将领都觉得以守为上。侯得些时日,别处兵马来援,鲜卑师老无功,自然容易击败。孰知自淝水一战后,谢玄下彭城,刘牢之伐兗州,慕容垂困邺城,吕光拥兵西域,竟是四处吃紧,再也没有一个率兵勤王的。虽有仇池公杨定等人遣使来过,可从仇池到长安,路途断绝,也是至今未至,不知下落如何。如此一来,拖得愈久秦军士气愈低迷,也确不是办法。 便是全无时机,朕也会出城一战,符坚站起身来,道:如今竟有此机会,如何能放过。可这一战吉凶难测!喔?符坚挑眉问道:你竟以为朕会败给那个白虏小儿么?自然不是,张整急道:可姚苌定是想坐收渔利!。他肯定是想坐怍渔利的,符坚昂首一笑道:可也未必就由得了他!张整不便再强谏,只能闷声退下。 他想了一会,便去求见王嘉,将事情说了,道:请道长测一测此行凶吉。王嘉微笑道:待中大人不过是想让小道去劝天王休要出城罢了,即非诚心,所测自然无用。张整听得他一语道破自已心思,不由赧颜。王嘉见他窘迫,叹息一声道:也罢,道人昨观星象,天王此去似无大碍。听王嘉这么说,张整多少安心些,便辞出。 符坚与诸臣商议后,便定下由太子守城,符坚亲率左将军窦冲前禁将军李辨等出击。符晖上次大败,符坚深觉失望,因此不肯用他。他跪求殿外,诸将相劝,符坚方才允他领数千步卒为后援。当下让粮仓敞开,由兵将们饱餐一顿。诸兵勇困在城中多日,早已是不耐烦了,得知要去杀白虏倒是个个兴奋莫名,无一怯战。符坚夜巡营中,见军心可用,心中略安。 是日大雪彻夜未竭,至平明时分,长安城外瑞雪无边无际的伸展出去,掩去了田亩沟壑,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三万余骑分作三军平行在如此广邈的原野上,只如一只鸿爪不经意划过留下的爪痕般微渺。在城中闷了半年的骑士们见景不由胸怀大畅,直欲放声啸歌。可在他们走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依旧只见到洁净无暇的雪地时,却不由得慢慢肃然起来。如此死寂的世界,真的是三辅,是关中,是繁庶的帝都脚下么? 一座又一座的村堡,一片又一片倒塌的房舍,在雪下还能隐约看出轮廓,而那些嬉闹的孩童、倚门含笑的老人、忙着拍尽孩子身上雪屑的妇人、聚谈明年收成的汉子们现在何处呢?他们消失得如此彻底,让将士们不由想到,此时他们脚下,也不知道踏着多少具尸骨。 当暮色四合,唯有雪光指路时,符坚见到仇班渠躺在前方一箭之地,蜿蜒如一道冰丝搓揉的长鞭。他在渠边勒骑,两三里开外,有火光闪烁,烧红了他已麻木的眼睛。 探马回报,与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正是慕容冲亲率军队在攻打仇班堡。仇班堡是三十盟堡中最大一座,也是盟主所在。慕容冲曾攻过数次,均未得手。符坚不由再度想起了姚苌的话,臣当留偏师佯攻新平,自率一军赴安定。慕容冲觑新平已久,得知此讯定会遣手下大将来攻新平,此时慕容冲兵力己散,陛下定能一战而胜。 符坚脑子里浮出姚苌狡诈的眼神,他此时正在某处窃笑吧,可是那又怎样?符坚从鞍上提起自已的长矛,矛身浑以镔铁所铸,握在手中直如一段坚冰,可是他的手熟悉而留恋的在上面抚过,突然间,如同又回到了少年跃马长河的岁月。他举矛,向身后的诸将厉声道:全速进击! 三万马蹄将雪踢得四溅,前面很快出现了一大片黑影,还有零星的火把。听到蹄音的燕兵们纷乱的叫着跑着,返奔营寨。符坚传令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留下,监视营寨,等后面的步兵上来,再行围困,只让营中燕兵无法与城下之军汇合便是。自己所率的骑兵已是绕了个大圈,从左边向仇班堡包抄而去。窦冲和李辨等人从右边呼应,两军象如同将要合拢的双齿,将仇班堡含在口中。 符坚在疾奔中抬首,掠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可见到坞堡上下鏖战正酣,浑然忘我的嚎叫声灌满了他空虚己久的耳朵。高达十丈的堡头上点着密密的火把,跳动的火光将墨蓝的天空割得破碎。巨大的黑影突如其来将火光压尽,然后是轰然巨响,堡墙上出现了许多无人的破口。云梯马上竖了起来,可是凭空探出数柄叉竿将就要搭上城头的云梯推了下去,叉竿锐利的尖端顺势滑下,云梯上燕兵的手腕轻易的断开,嘶叫着坠下。 仇班堡似乎足以自保符坚方这么想着,数名发觉不对的燕骑已向他冲来,他正欲动手,亲卫们早从左右擦身而过将他们砍在马下。这一打岔,符坚略将心思从攻打坞堡的战事上移开,看到正对着自己的燕兵中一阵骚动,马匹的嘶鸣声大了许多。这些燕骑没有参战,似乎是被燕军放在侧翼防备坞堡中突围而用的。有个将领正极力将散漫的部下排成冲锋的阵形,他不时的回头向符坚这边张望,粗鲁的脸上带着一丝惧意。 符坚知道自已最大的优势是出其不意,因无论如何不可以给燕骑整备的时机,他吼道:跟我冲!于是双腿猛夹,那马匹如箭般弹了出去。禁卫亲兵们为防有失,立即跟了上来,紧紧护持在他身侧。冲呀!连绵不绝的喊杀声在他身后象一股巨浪,推着符坚直逼那燕军将领而去。燕军将领兜鍪下压着两只失措的眼睛,他身下马匹的蹄子在雪上踢踏着,已是是转身而逃的姿式。 就在这时,坞堡下突然爆出一声狂响,可响声顿时就被两种喊叫淹没了。一种是坞堡上的,许多守堡之民趴在堞墙上向下张望,沾满血污的面孔上尽是绝望的神情;另一些是在城下发出的,燕军的枪矛高高举起,欢呼声响成一片。随着这些嘈杂之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符坚脸上,生生作痛,符坚伸手一摸,竟是些泥士石屑,似乎是坞堡的墙被撞开了。他微怔后果然听到了燕军中的欢呼,破墙了破墙了!许多步卒往坞堡下涌去,而此时,败逃的燕骑已经汇入了步卒阵营之中。城头有人发觉秦军的到来,倾刻由惊惧的叫喊化作狂喜的跳跃。所有人都在大悲大喜的浪峰上巅簸,堡上堡下的混乱便是同时生了一千张嘴也无法说得出来。 段随,你给我滚开!符坚听到有人暴喝一声,银亮的盔甲绛红的战袍和如夜色般黑的马穿插进入骑兵与步卒间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隙,手上的长矛象驱赶牛羊一般把骑兵们往一旁赶去,略有不从者都被毫不留情的从马上挑落。步卒中似乎推动了什么东西,然后便有数十方石块从那里面迎面落来,挟着呜呜啸声。 天王小心!亲卫们拥上来想护着符坚,不过显然多此一举,那些石块全都茫无目地的砸在了空地上,并没能伤到一人。这时两军相隔已不过十丈,燕军中的投石机没有时间校准,想投中全力冲刺的骑兵,不啻痴心妄想。可是石头落地时溅飞的积雪迷糊了秦军马匹的眼睛,他们的攻势也不得不略略延缓。此时那受斥的燕将段随醒悟过来,带着骑兵们在步卒阵前急骤地转了个大弯,反而从侧翼向秦军抄去。 但终究是迟了,符坚一马当先,已是闯入了燕骑之中,将本就溃散的燕骑阵形一切为二,然后不再迟疑,纵蹄踢开正欲竖起结阵的皮盾。随着他长矛连抖,盾后的兵丁们捂着喉咙无声的倒下。符坚根本收不住向前猛冲的势头,眼角的余光隐约看到了两侧的燕兵在飞腾的马匹下零乱地伏倒,知道秦军此时已经全部突入了燕军步卒阵中。 符坚寻找着着方才那个银铠绛袍之人,却见到许多高矮不一的黑影排成十多丈的一列,横冲直撞而来。那是许多轮车,最近的一架上面,吊着三人合抱粗的大木,显然是一架撞车。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些是攻城的器械,想是方才就凭这些,燕军方才破了坞堡的城壁。 符坚立即下令让开这些急就章设下的路障,他正从旁绕过,突然眉心一乍,有刺痛之感。他瞿然抬目,只见得二三十步远处,一双寒星似的瞳子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令漫野雪光为之失色。符坚曾用过那么长久的时间去着迷地凝视这双眼睛,因此虽然是过去多年,还是毫不费力的认了出来,如此纷乱的战场顿时静得有如死域。直至听到弓弦弹动箭矢破空之声,符坚方才惊觉挥矛拨开箭支,再看去时,那人趁势汇入后撤的燕军之中,而数千箭支已如砍破颈侧迸出的血点,洒满了符坚眼前的天空。不过透过箭影,他看到一队骑者出现在了燕军退却的方向。符坚松了一口气,窦李二人终于赶到了。 他自是松了口气,可慕容冲却是大惊,秦骑疾冲而来,溃败的燕兵象纸糊一般纷纷坠地。他再后望,只见段随所部正与符坚率领的秦军纠缠在一起,略为滞缓了秦军的动作。可显然只要窦冲阻他片刻,前后两支秦军就会成就合围之势。可这时一支四五百人的小队燕骑突然从营寨方向冲了出来,正正横在了仇班渠上,那支人马虽少,却凶悍异常,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过于突进的秦军后路。刁云!慕容冲马上就认出来那是留在营寨中休息的刁云,他来得正是及时。 卷霰云的马蹄踏破仇班渠上血污的冰面时,刁云正将一员秦将挑下马去,他瞥到慕容冲身影,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慕容冲看了看还勉强维持着阵形的骑兵,估算大约有五千余,心知绝不能与秦军敌,于是吼道:快走!皇上,等段将军吗?刁云带骑跃过堆垒于一处的尸身跳到慕容冲身边,一面问道。不等了!慕容冲毫不犹豫地道,已是渡渠而过。 如此奔去数十里,方才有暇环顾四下,前方是伸绵不尽的雪野,天上无星无月,深邃幽远,冷寂无声,唯有秦军追逐的喊杀不远不近的吊在数里之外。慕容冲已在这一带居停了些时日,通过遥遥起伏的山势,辨出正往西北方向而去。他先是松了口气,知道没有走错,又懊恼起来,心道:我只防了姚苌,却没料到符坚会突然出城,真正是失算。 慕容冲早知长安城的攻坚会十分棘手,于是这数月来用心督造炮制许多攻城器械,如临冲撞车木驴车之类。再借着攻打比较大的坞堡,给兵丁们练练手,以后再打长安,就容易得多。他前些日子得知姚苌留偏师围新平,亲身率兵入秦州,放出风声说是去取安宁。慕容冲便觉得他此举有些蹊跷,于是一面让韩延带了步骑各一万去佯攻新平,一面让高盖率主力二万五千骑与二万步卒在西北池阳县沿泾水布防,若姚苌果来偷袭,正可以合而击之。余下的兵力,交由慕容桓坐镇守阿房。 孰知姚苌不见踪影,符坚倒在破堡的之时突如其来,他在东面全没有防范,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些时有些懊悔将本来跟着他的的慕容永遣去新平。对于韩延他总有些不能放心,因此才让慕容永率所部五千骑前去,明为厢助,暗是监视。如此兵力越发分散,在仇班堡就只余下八千骑,与万名步卒。这兵力单只为攻这个坞堡倒也够了,但遇上秦军大举进攻,自然惨败。若非在营中休息的刁云发觉不对,及时击破秦军的围困来援,情形只怕更加不妙。 他虽一时脱困,可此去池阳,尤有两三日路程,秦军始终尾随于后,如此长途奔走,只怕终究会被追上。慕容冲与刁云略加商议,觉得无论如何要小小伏击一下,让他们有所顾忌,方才能从容脱身。 这时已近四更天,远山近廓略见形貌,前面一垄浅丘如银蛇摆尾,斜斜拦住去路,形成一个极狭窄的漏斗形状。刁云一挥鞭,道:皇上,那后面就是雀桑镇,我们要不要进镇?慕容冲心念一动,将马勒住,道:这样吧,朕带二千箭术好的上山,你携马匹入镇,秦军会以为我们全军都已进镇上。他们追了这么久,肯定也不能全阵压上来,先头人马至多四五千,定不敢贸然追入。你将多余马匹留在镇口上让他们瞧见,然后绕出镇来,从后掩袭他们。而朕携箭手凭山放箭,此地如此狭小,你将后面口子一封,定可尽歼先头秦师。后面的得了消息,自会胆怯。 刁云觉得此计可行,点头称是。他于部卒所擅最熟悉不过,立马分派好人手,二千人迅速跟着慕容冲下马转入山间,慕容冲将卷霰云让与刁云带去。他们留在雪上的足痕由刁云带了一队人在马后系上树枝扫平。可这时夜里寒冷,雪已上冻,数百马匹纵横跑了好一会,地上依旧是靴迹隐约。刁云略皱眉头,索性用上疑兵之计,全军上马,在原地盘旋一圈,踏得满是蹄痕,方才投入镇中。 慕容冲寻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沟壑,命全军动手,小心翼翼的将沟中雪掘了起来,在沟后垒成一排。他将箭手分作三队,第一队伏于沟中,第二队在雪后,第三队护持于上山的要道之侧,以防秦军遣骑上山。这时沃雪经半夜结冻,其质脆中带韧,正合适筑成掩墙。只是诸将士作战竟夕,浑身汗透重衣,这时又在雪里打滚,饶是一众精壮汉子,也有些吃不消,于是诸人行动都有些倦怠。慕容冲见状拔出剑,将那些神情萎顿窝在地上的一个个踢起来,厉喝道:这是生死之境,你们谁敢不出死力,立斩无赦。他虎视之下,各人不得不强打精神,卖力干活。当他们终于在掩垒后藏好身影之时,数个黑点已经从那边狭口冲了过来。 慕容冲俯在雪垒上,心提到了嗓子眼。数那队人马,果然队形有些稀松,只不过三四千骑的样子,并无旗号,因此也辨不清是由谁率领。等他们疾驰到镇口时,显然有些傍徨,将领勒了骑,里面驰出数名探子,在雪地上寻踪觅迹了一番。那些探子纷纷回报,将领侧耳听了些时,往山边踱了数步,眼光就向丘上扫来。这时离得近了,那人向着山上瞥了一眼。慕容冲有些吃惊,这一眼竟是对着正对着他而来,仿佛看出了他的藏身之地似的。 果然那秦将挥手,秦军迅速聚成整齐的方阵,纹丝不乱地从山腿下退去。慕容冲一怔神就想到是那里漏了馅,方才山下雪地上固然被踩得稀烂,可是上山的岔口,倒底是留下些微足印来。他一时失悔,觉得适才正该当机立断,此时若是追下去,以步卒敌骁骑,定是有负无胜。秦军退去得极快,原先计划全盘落空,可刁云却不知晓,定然依旧是在从镇后绕过来的路上。他马上唤来小六,教他带几个人,披了白衣,从镇前穿过去,只盼能在来路上堵住刁云,可他也自知多半是来不及了。 小六应声而去,他们行动得十分小心,借着不时出现的雪堆或跃或伏,即便在慕容冲眼里,也如同与这雪天浑成一体。秦军比他还要远,想来是不能发觉他们了。就在他们下山不过十多丈时,小六猛窜了起来。这一动真是突厄非常,虽说他旋又伏下,但秦军若向这边瞟上一眼,定然就暴露了。慕容冲一时着恼,再细看更惊疑不定,小六他们居然转了方向,往山上回来了。而且,好象还多了一个人。 慕容冲命所有的弓手全都上箭,对准了上山之道,他自已也握紧了剑。这一行人回转山上时,小六向弓手们打了个手势,他带来的人将风帽略掀了掀,就有压低了的欢呼传入慕容冲耳中。慕容冲在雪上一撑,长身而起,却见弓手们不等他发令就已让开。那戴风帽的三步并作两步,已是窜将上来。 皇上!那人在雪垒上一按,身子飞旋而起,跳到了慕容冲身前。慕容冲的近卫们一见这人跳脱的身法,都含笑松驰了手上的弓。这人将帽子扯了下来,却是慕容永了。他一把抓住了慕容冲,左右瞅了又瞅。慕容冲打开他,急问道:你小子怎么来了?慕容永却不答,夸张的抚着胸口,前仰后俯,呼哧呼哧了好一会,方才满意地道:幸亏没少了根毫毛,若不然,臣这项上人头可不保了。 慕容冲不解的瞧着他,他就再认真的补充道:尚书令听到秦军异动,让臣火速来援,道若是皇上少了根毫毛,令我提头去见。正当危急之时,这小子还如此饶舌,慕容冲想笑又想骂,问道:高盖现在那里? 慕容永这方正容,述起缘由。原来高盖早就认定姚苌心思叵测,觉得等他先行发难未免憋气。正慕容永要去新平韩延那里,经过他驻地,他觉得若是打掉姚苌,韩延自不会有什么异动,于是作主让慕容永去追蹑姚苌踪迹。慕容永在中回道上四出寻觅,发觉姚苌果然没有去安定,就马上飞骑报与高盖。高盖得讯,立即起兵前往,与姚苌交锋一次,小挫其师。姚苌明知所谋不遂,于是故示亲善,告知他们符坚或可能出城寻战。高盖大惊,当即弃了姚苌,传柬邀韩延,一同东返。高盖唯恐有失,让慕容永先来接应。慕容永携来五千精骑此时正藏匿于镇上,眼下高盖与韩延距此应还有四十里开外,不过一日路程。 慕容冲听了,心中方在默默算计,喊杀之声己是惊心入耳。慕容冲往山下一看,退却中的秦军向北侧冲袭而去,数千骑从那里冒了出来,自是刁云所部了,两军阵脚都有些松散,看起来俱是猝不及防。 小六!慕容冲想起让小六去通知刁云之事,厉喝一声,小六忙跑过来,向慕容冲禀道:方才在镇口上遇见了右将军,他让我不必去惊扰刁将军,就跟我上来了。慕容永在败符晖取灞上一战中立下大功,因此慕容冲即位后,便升了他作右将军,独当一面。 慕容永一拍腰上刀鞘,笑道:请皇上下令,由臣与刁云合击!此时胜负之数已然互易。虽说山上箭阵的无用,但有了暗藏于镇上的五千骑伏兵,胜算比先前的谋划更大。慕容冲正要点头,在丘顶树上的警哨打下一个手势,他看出来那是说明东南方向有秦军后援上来了,不过不多,只四五千骑。慕容冲不由皱眉略加思忖,慕容永见刁云一军连连后退,显然落在下风,不由着急道:皇上,机不可失! 不,慕容冲这时已拿定了主意,断然道:你先不动,朕下去救援刁云,侍我二人溃散后,你接应我们逃走慕容永听到这里已知其意,道:是,那我们要引秦军到那里决战?慕容冲手中折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划起来。慕容永认得他划的是附近河渠图。先是泾水,然后引出一渠,大约是白渠。白渠引泾水向东,至下卦注于渭水,与泾水形成夹角。慕容冲皱眉凝视片刻,随后决然起身,道:马上遣快骑去高盖韩延处,着他们在白渠引水口处设伏!是!慕容永应下来,却又犹豫,道:还是让臣着皇上衣甲,代皇上秦军中识得朕的人甚多,慕容冲摇头,道:你去吧! 慕容永起身,欲言又止了看了他两眼。在慕容冲上尊号以前,不管旁人如何,他总是叫冲哥的,可自慕容冲称帝,他也跟着在私下里改了称呼。不全是身分变故,只是如今的慕容冲总让他觉得有些喜怒无常,于是也不得不将素日的亲昵放诞收起了几分。他此时不再多话,行礼道:请皇上保重。然后对着小六作了个眼色,小六一按刀,透出果敢之色,慕容永便不流连,疾步下山去了。 俟慕容永下山,慕容冲便命二千将士飞奔而下。在冰雪积成的坡道上行走,着实滑不留脚,不时就有人跌倒。慕容冲却不管掉队的人,命前后各自抓住衣襟,以手扶树,只求其快。一到山脚,慕容冲就命止步,布成前后高低四行整齐的阵式,以利于轮流放箭。再命百多人,前去镇中,将留在镇中的马匹牵来。 秦军中已经有醒觉,于是分兵来攻。燕兵布阵完成之时,秦骑踢飞的雪沫正出现于他们箭支射程之中。放!慕容冲测度时势喝令道。兵士们虽然全都疲惫不堪,手足僵冷,可是毕竟是一路打出来的老兵,在此要紧之时,依旧个个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群矢所集之处,一匹匹马胸腹中箭,悲嘶着四蹄翻倒,马上骑士有的见机脱手滚开,有的被重重的马身压在身下,顿时就挡住了后来之骑,秦军驰骋之势不得不顿了下来。秦军发觉前面地势无遮无挡,而间距正有利箭矢,于是立即停下,也在马背上取弓射去。两厢都是骑兵,都没有厚重的盾牌,秦军虽有一些小圆盾,可是护得了人也护不了马,燕军好处在于蹲伏于地,比起秦军还是隐僻些,对射之下,倒是燕军略占上风。 秦将很快就发觉了失策。燕军的目的是救助友军,他们跟本就不必赶过来,只需等燕兵自已靠拢北侧战场,燕兵无马,一跑动起来,也无法再成箭阵,当即可轻易杀败。于是秦将指挥人马后撤,可在密集的攒射之下,要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秦军边放箭边走,而燕兵则在慕容冲的指挥下小步小步的向前蠕动,如春泥软腻,沾身难去。秦军直花了顿饭功夫,方才退开了十丈之远,能射到此处的箭已稀疏。秦骑加力回奔,燕军再也无法威胁到他们。慕容冲本是作了佯败的准备,自然亦步亦趋的赶了上去。秦骑时不时作出反攻的架式,等燕军顿步放箭却又再往前跑,如是几回,燕军箭支便将告磬。秦将一喜,正欲冲杀过去,突然后队大乱,哀叫连连。 慕容冲看到一团白光破开了秦军,雪团似的愈滚愈大,秦军的头颅肢体与那刀光一触,顿时就被卷了进去,消溶无迹。秦军被这一冲,整个裂开,那白光当头而出,整支燕骑有如天兵突降,出现在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一笑,看着刁云翻身而下,将战马缰绳塞进他手中,道:请皇上上马!卷霰云兴奋地在慕容冲身上蹭来蹭去,慕容冲拍了拍它几成赤红的身躯,滚鞍而上。刁云的部属马上给他另匀了一匹马来,两人合兵一处。 刁云向他简略禀报了一下,道:皇上引他们分兵来攻,恰此时秦军有兵来援,两军混于一处,反倒混乱。未将便趁机赶过来了。慕容冲草草点数了一下跟着他杀出来的部下,也不过千余骑,全都如从血水中捞出来的来一般,刁云这三言两语,不知略去了多少惨烈厮杀。 这时秦军被刁云这措不及防的一冲,混乱未息,无暇来攻他们。而往镇上去的燕兵,己经赶着马匹过来,燕军趁着时机上马,慕容冲将慕容永之事勿勿告诉了刁云。这时秦军已与援军整队完好,一旗轻捷如风般掠来,原来援军却是窦冲。 慕容冲忙道:快,快撤!刁云道:请皇上先行,刁云断后。慕容冲点头,一带百般不情愿的卷霰云,三千燕骑不再入镇,从方才刁云包抄秦军的小道上疾驰而去。然而窦冲已经过来了,他所领之军,虽然也奔走了一日一夜,可比起才卖命厮杀过的燕兵来,还算是生力军。精骑飞掠之处,好象平地起了阵飓风,将浮雪卷起半天,风雪大作,更添来军几分威势。 不及上马的燕军纷纷倒在了秦军矛下,听到身后哀嚎之声,跑在前面的燕军有些心神不宁,慕容冲挥枪喝道:不得回顾,违着斩!他话音刚落,刁云已将一名张惶后望的燕兵斩下马来,他的举动干脆利落,慕容冲很是满意,于是放缰纵马而去。 喊杀和惨叫声不断的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了慕容冲的鼻端。似乎跑出了两三里地,臂上热辣辣一痛,却是一支流矢划过,低头一看,袍袖已裂,血迹泌出。皇上!小六惊叫一声,慕容冲道:朕无事!却又听到刁云呼喝。 慕容冲疾忙返过去看刁云,只见他距自己已不过二十余步之遥,正与窦冲激斗,他面上和臂上分明各中了一矛,鲜血汨汨而下。这时燕骑者不足千人,全都陷入了与秦军的混战中。窦冲恰在此时抬首,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窦冲立即舍了刁云,前来攻他。刁云挥刀取窦冲颈项,可右臂已伤,被他长矛一架,铮的一响,刀险些脱手飞去,那股巨力之下,刁云纵不想退,可马匹却承受不起,狂嘶着高抬起前蹄,往一旁避去。 窦冲顿了一顿,暴喝一声,加力猛冲,人与马化作一团乌沉沉的影子,小六上前欲拦,被窦冲长矛振去。两人交手一合,小六枪折,人却不退,拨腰刀直扑窦冲心口。窦冲视那刀如无物,毫不理会,催马疾上。小六刀上刃口触到窦冲甲上之时,却已力竭,一头栽倒,另外几名亲兵斗志全无的散开。 慕容冲在窦冲出招之时,也将浑身的劲力爆发而出,卷霰云与他心意相通似的,灵巧的闪过。他上身长出,枪堪堪从窦冲矛下掠过,斜挑直取窦冲喉咽。窦冲舌乍春雷般吼叫,一把攥住了慕容冲的枪,他象是被某种疯狂的情绪主宰着,爆发出沛然莫可抵御的力量。慕容冲大惊,他也与窦冲交过手,窦冲的气力就算强过他,也决没有到了能空手夺他之枪的地步。慕容冲欲弃枪拨剑,可没料到两骑紧挨在一处,鞍上挂的剑竟被夹住了,一时拨之不出,他有了一丝慌乱。 这时两人相距不过半尺,当真是气息可闻。窦冲眼眶通红,象是处于极怒之中,喉咙里嗬嗬有声,如同妖魔附体。慕容冲听到了慕容永的声音,他欲要答应,那矛尖挟着巨大的风声而来,气息竟被逼住似的,吐不出去 可就在此时慕容冲觉出手上突然略为松动,他不假思索的抽枪挺刺,命悬人手的狂怒和惊恐也让他使用了出从未有过的力量。枪支变得迅捷无比,象有灵性般以毫厘之差避过了窦冲的矛和护肘,直戳到了他的左胸口上。枪尖被灌钢精甲阻了一阻,然后如蛋壳压碎般的脆感传到了他掌中,就再无滞碍的贯入。窦冲的眼神在这一刻清明起来,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慕容冲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慕容冲这一刻真的怔住,就连他的枪刺入窦冲的左胸,窦冲策骑闪开,险些歪下马去,几名秦骑惊叫着护他逃走,慕容永率兵追逐都变得虚虚浮浮。方才生死间于一发,气力仿佛完然用磬。慕容冲心中隐隐明白窦冲的狂怒和哀恸是为了什么。他有两次在秦王游宴之时,看到过慕容苓瑶和窦冲交谈只言片语。在他们两人,或自觉无懈可击,但是慕容冲眼中,窦冲侧身闪避时瞳上流过的光影却是如此的醒目,以至于久久不能忘却。难道是姐姐在死后还是救了我一命吗? 慕容冲许多天来都刻意不去想慕容苓瑶,不去想她柔弱的身躯与数千男女一起,被厚厚的污泥覆上,不去想她临死前的心境。他觉得她应该是很欣慰的,因为自已终于起兵复国,完成了她当初的意愿,可他倒底不敢肯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欺,因为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不愿再见到慕容苓瑶。 他不愿再回想起那日复一日,秦宫窗外薄凉如纸的月色,在刺槐或静谧或狂舞的枝桠间注视着他。他痛到极处时,慕容苓瑶伸给他的手,被他咬出永无法消褪的齿痕,比纤甲上的凤仙花汁更为怵目。这种记忆已经生根入髓不能拔除,但至少可以不去触碰,可以假装遗忘,而后骗自已真的忘切。他很能明暸当初慕容泓对他的心情,因此他其实并没有自已以为的那般恨他。 这些芜杂的思绪,直到慕容永挟着受了伤的刁云,冲到他身边叫道:皇上!时,才被他从脑中赶走。这时加上慕容永带来的五千骑,秦军兵力还是胜过他们,于是依旧在穷追不舍。他们也就依先前计划,直奔白渠而去。 第十四章 阴雪多日后,云层渐渐散开,丝丝缕缕的日光漏在了白渠与泾水之上。渠面有涓流如线,在冰层融裂处淙淙作响,地上的雪已不若数日前那般莹洁。高盖看到数抹暗影在初被曦光的皑皑雪原之上遥遥升起,不由重重的舒了口气,想道:终于来了!虽说一路都有斥堠传递消息,可直至此时真的看到慕容冲,方才放心。慕容冲跑在前最面,慕容永领着不足三千骑紧随他后,两日奔波后,他手上的枪依旧舞得虎虎生风,将一个个穷追而来的秦军挑下马去。 似乎是因为眼见敌人已自投死地,追来的秦军有些兴奋,冲在前面的已经不成阵形,侧翼毫无防备的暴露在高盖的脚下。高盖暗自估算,秦军袭仇班渠时是三万兵力,而一路战下来,虽胜也至少折去了五千,路上肯定还有掉队不能成行的,此时赶到这时的,至多二万有余。他看到了李辨和其余将领的旗号也一一出现,却没有窦冲的,想是他受创未愈。乌云尽头金光一闪,符坚的大纛赫然在目。因为地势被河渠所限,秦军后续人马不得不越来越挤,直密集到战马无法伸蹄。 高盖一带马缰从原上驱下山,奔慕容冲而去。慕容冲看到他,笑道:可准备好了?他此时笑得欢畅,高盖眼前微温的日头似乎乍然一亮。他定了定神,方道:臣与韩延军共三万五千骁骑,三万精兵尽侯皇上之命!又在马上略一欠身道:臣身有胄甲,不便行礼。慕容冲点头道:我们上去吧!高盖道:遵旨!然后一举手,小旗晃动。原上的兵将早已预备,顿时箭支如骤雨,奇准无比的越过燕军,落进秦军阵中,秦军措不及防,成片倒下。 慕容永等就此脱身而来,高盖看了看他身边的人,不由奇怪,问道:刁云和段随呢?慕容永脸色不豫,道:段随在仇班堡下就与皇上失散了,刁云前日伤在窦冲手里,经不得一路颠簸,我让几个兵带他先躲起来,此役后再去寻他。他们说话间,秦军中爆发出惊惧的叫喊,旗帜纷纷打出疏散止步之意。但这时两侧有河渠,后面还有骑军不断涌入,又那里办得到? 高盖一面驰上原去,一面将手上小旗劲挥。玉树琼枝间嗡嗡作响,数万支箭应声而出,绵绵不绝,象是大块大块的乌云,笼在了秦军之上。这场面不但让秦军合不拢嘴,就连慕容冲也一时被镇摄住了,竟目眩神迷。而此时,原上密生的树木全都以一个方向倒下,腾起漫天雪粉,白雾迷朦,在半明的阳光下,有如天降异象。 秦军回过神来,也在往这边放箭,可是在此情形之下,自然十不中一。秦军大溃,乱糟糟地奔走成一团,自相践踏,全不听将领命令。甲胄刀枪与侧倒的马匹混乱堆叠在一起,象是突然生出一只大手,将这些东西随心所欲捏成一团。可惜弩箭的攻势只持续了片刻,便稀松下来,一些精悍的秦军在刹那的空隙中已经脱身逃出箭程之外。慕容冲恨声道:可惜!原来燕军中弩弓不多,只有不到五百具。想要趁秦军未反应过来之前给予迎头痛击,就不得不完数用上,无***流换箭,不能持久。 秦军已乱,臣要出战了,高盖道:皇上连日与敌军交手,已经辛苦之极,就请坐高而观,督臣等取符氏人头,奉于驾前。慕容冲摇头道:你明知我不肯的。高盖笑了一下,道:那就请皇上略休息。秦军力乏之时再下阵作战吧!慕容冲也是真的疲倦了,于是点头。再看慕容永,早已经钻进了高盖为他们准备的帐篷里,想是大口喝酒吃肉去也。慕容冲怎么也不能如他那般轻松,于是只让人牵卷霰云去喂料,另取了酒食来,边果腹边俯视战况。弩箭又射了起来,投入许多不及退走的秦军中,惨嚎声伴着明显乱起来的阵形,一波波传上原来。 而这时原上树木已经倒尽。摞整齐的树木间,空出一条条两三丈笔直的驰道,早已扫净积雪,二万多燕骑分三路,由高盖自领,冲秦军后阵,切去了他们的退路。两军拥挤成一团,不时有步骑被挤入泾水之中,河虽上冻,可冰结得并不厚。骑踏冰上,冰面大片陷下,失控的秦军沉入了刺骨泌寒的水中。人马的挣扎,将片刻前还是平平整整的河渠,扰得有如沸汤一般。慕容冲默默饮酒,树木倒尽,空中箭息,眼前地势平阔如枰,两水纵横其间,似经纬交织,原下四万余骑的血战隔远看去,也不过一场游戏。 战了一个多时辰,秦燕两军纠缠极紧,秦军始终未能冲破高盖的拦截。不少秦军弃马丢甲,往白渠散去,就连符坚的大纛也往那边移去。白渠引水口泥沙淤滞,勉强可以涉渡,若是秦军意图逃走,这当是唯一的出路了。可就在少许秦军投身进入渠之时,渠对岸有成列的皮盾如波浪般次第竖起,顿时象雪地上凭空生出一列矮墙。韩字旗在墙后高挥,又倾刻间被漫天的箭雨遮去了。 逃在最前头的秦军几乎每人身上都中了三至四枝箭,象纸屑被风吹过,纷纷扬扬落在冰水间杂中。后面的秦军未明形势,收不住脚还在往前涌动,尸骸一层层铺上,不多时,那河渠中的尸身竟不再沉,原来已将渠水堵塞住了。渠面上浓重之极的红色,象一大块染料,占据了两三里的渠面。散逃的秦军先是愣了,然后发出非人的惨叫,返身回转,他们这一冲不打紧,却将紧围在符坚大纛周围的约有五千人的坚阵给冲得有些散动,并暴露在了韩延军面前。韩延军中起了一阵骚动,本来齐整如墙的盾阵突然出现了一个破口,有数千骑向着渠这边跑过来。 慕容冲见状一惊,酒囊离开了口,酒液溅泼出来,他气得发抖,似乎想将皮囊往地上掷去,好容易才忍住了,哆嗦着骂道:韩延在干什么?这分明是自乱阵脚! 果然,方才散乱的秦军马上回聚来,只一瞬间,就将贸然出击的韩延军中骑兵给吞噬,并有渡河之势。 皇上请上马!不知何时,慕容永牵着卷霰云过来了,神色郑重,显然也看出了此时的局面。慕容冲看了看卷霰云,只片刻休息,它已是精神抖擞,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中,满是渴求之意。他将酒囊里的余液尽数倒入卷霰云的口中,然后翻身上蹬,喝道:举纛!言罢一抹唇颊上的残酒,葡萄美酒染得他面色醺红,有如浸血。 大纛席天卷地一展,其声如鼓,四下将士精神大振。慕容冲举起鞍上长枪,卷霰云双蹄腾空,玄鬃无拘无束的飘飞,清越悠长的一声嘶鸣有如龙呤虎啸。奋战求生的秦军一惊抬头,望见慕容冲俯冲而下。他身形流畅如风,平素看来俊美中带着三分姣柔的姿容,爆发出令人血气澎湃的杀性。这杀性象一粒小小的火星,落在了油锅之中,燃起焚尽人心的巨焰。八千后备的燕骑吼叫俯冲,有如山崩地裂,浊流如注,长驱千里。 燕骑冲锋成斜形阵势,先头薄削,只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已楔入秦军阵中。静立于地的秦军侧翼在疾速飞纵的燕骑撞击下,全无回旋余地,先是回缩,然后破开了一道口子,再然后裂口如扯帛般毫无滞碍地扩大。慕容冲被千名精兵紧紧守护于当中,没有轮到他出手的时机。不过他并不着急,他与符坚的距离正在飞快的缩短,从上千步到数百步,那滚金的秦字,被他牢牢锁在眼中,没有片刻疏离。 这时他们已经深入秦阵,陷入缠战之中,亦失去了方才的冲锋形势,盔甲和枪戈在空中密密交错,异样的拘促。突然压力骤减,秦军分往两侧,当中空中一块平地来。这阵形变化时,给了燕军极好的机会,他们抓紧时机大大杀伤了敌人。可是无论受到多大的损失,这些训练有素的秦军骑兵还是完成了将领的意图,硬是在避无可避之中,让出了这么一块开阔之地。 慕容冲吼道:快!冲!可没能等他们先踏上这宝贵的驰道,一阵秦军就从当中猛扑过来。这队秦军的马匹极为高大,甲胄精细,蹄声敲在污雪浆中,竟然还带着脆劲,慕容冲想道:喔,这是符坚的禁军了!卷霰云奋蹄狂跃而去。 两军都竭尽全力的冲锋,这时只要那一方面能多跑一小会,甚至只是十步,就可以决定胜利谁属,可他们却几乎毫厘不差的在当中相遇。慕容冲清清楚楚的看到,最前方的燕兵将枪刺入迎面扑来的秦军咽喉之上,而同时也被秦军的一刀,给生生剁下头颅。两人的身躯同时被无法收脚的同袍给撞翻了,然后沉入了由马头兜鍪枪刃汇成的激流之中。因为人马如此紧密的挨在一起,所以每一招出手,敌手都难以闪躲,只能以瞬间绽放的勇力来决定生死。无论是大将还是小卒,只要有了半点犹疑和畏怯,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前面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当慕容冲前面最后两名护卫与秦军死死扭打在一处时,一槊乘隙削入,已是对着慕容冲的头面而来。那名秦军显然认出慕容冲的身份,面上带出狂喜的神情,为将要手刃敌方主帅的激动不已。慕容冲看出了他喉下破绽,枪尖轻轻一挑,从他护颈与前甲间刺进,枪尖传来骨肉剖离的韧感。慕容冲收枪,那秦军满脸犹是笑意的栽倒下去。 慕容冲一提马,陷入了杀阵之中。他是如此的醒目,同时有十多名秦军放弃了正在交战中的对手向他冲来。而燕骑发觉此事,也马上向这边聚拢。也不知战了多久,眼前一柄偃月刀削来,慕容冲昂倒鞍上,那刀呼啸着掠胸而过,慕容冲眼角窥到敌手胸前失防,拨出剑来,轻划而出。剑抵上了他的胸甲,一时不能穿过,而重重的折弯了起来。那人怒张的双眼中,却有了一丝绝不合宜的的欣慰笑意慕容冲一怔神间,已觉出不对,有千钧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呔!慕容冲还剑,手上绰枪,已是看也不看就反刺过去,枪上传来一股巨力,那力量冲击在他的寸关之上,滚流般掠过他的肌肤,直教半边身躯都化为酸麻。慕容冲借这一招之力,驱马后跃,卷霰云一掠三丈,生生踢倒数人,也不知是友是敌。慕容冲未等卷霰云转过身来就极力的扭头去看后面的敌人,矛影追在他身后,晃成一片铁灰色的光幕。光幕之后符坚的的面容被扭曲得极不真切,象是隔着一层水面看到的倒影。 慕容冲枪击出手,熟极而流,这情形在梦中出现过千次万次,完全无需思索。卷霰云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在空中生生折断去势,反扑而来。咔!一声爆响,枪与矛结结实实架在一处,人与马被因这股巨力,竟一时停滞在空中。这乍然的一静,让他们看清了对方。 曾有数年的时光,慕容冲竭尽全力的去揣摩这张脸上的一喜一怒,因此他几乎是不自觉的就开始细细审视起来。符坚眉头紧收,将一双眼睛逼得尖锐如箭,双目中布满了血丝。他比起慕容冲记忆中瘦了许多,松驰的皮肉挂在腮上,随着全力的爆喝,在颧骨的两侧震荡起来。小贼!受死吧!他身躯一倾,马匹向后退去,慕容冲的枪随着这一让与他错开,而那长矛已经在一转之后再刺向了慕容冲的面颊。 慕容冲听到了那汹涌啸至的风声,他俯低身子闪开,眼角余光扫过了符坚通红的瞳仁,那里有滔天的愤怒汹涌而来。慕容冲起初或有的一星星茫然和感慨,也在这怒意中倾刻蒸腾无迹。你凭什么恨我,你凭什么?被折辱至生可无恋的人是我!是我!他将这句怒吼紧紧地咬在唇上,腥甜的气息弥漫在了他的口鼻之中,他手中枪反挑而去,再次与矛架在一处。 隔着枪与矛,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彼此较量着,两双胳膊上的肌肉都绷到了将要断裂的地步,直到再也不能支撑,方才分开。两人再度冲而上,八只马蹄在凌空飞踏,两样兵器全无间歇的连连撞击在一处,仿佛有一团团雷火在二人间炸开。灼人的气浪翻卷出去,似乎可以将意图插手的人掀得皮开肉裂。所有人不自觉地让开了,空出一方地来,让他们两人作一次忘我的拼杀。 这时慕容永领着骁骑纵横于符坚本阵,秦军精锐禁军因为燕军的拦腰冲击,已经首尾不能相顾,呈溃绝之势。这危局中,符坚便是太上忘情,也不能全然置之不顾。激战数合后,慕容冲感应到了他片刻的心神动摇,顿时再挟马,从肺腑中砰出最后一口气狂喝,将符坚的矛身微微挑飞半寸。符坚连忙侧下身去,却已来及,慕容冲那一枪,已经刺入他护颈与兜鍪之间。符坚的坐骑显然也是不逊于卷霰云的良驹,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伏低猛窜,慕容冲的枪尖上顿时一空,只将符坚的兜鍪挑起。他马上变招,改刺为横击,实打实地击在了错身而过的符坚背上。 符坚止不住身形,马匹悲鸣带着他连奔出十余步,慕容冲疾忙追在了他身后。符坚那一下显然受创极重,此时整个佝偻在马上,剧咳声在嚣杂的喊杀中依然听得分明。他似乎回首顾盼了一下,慕容冲看到他唇角上,亮晶晶的红,仿如盛夏时云层下面未及逝去的最后一抹暮霞。他满头乱发随着坐骑起伏而纷飞,拂过去沾染了血色,又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扫回到脑后,那发丝竟然有了些斑白。 此时战事正酣,喊杀声直动云宵,无数男儿炽红的热血在刃口上闪烁,环绕着慕容冲身前身后。那些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枪,此时变得湮漫不清,有如深秋层染的霜叶张扬摇晃。叶间的一团散发,象是苍凉的火焰,已经没有了光与热,却还固执地保留着燃烧的姿态,跃动于他的眼中。他老了!慕容冲心里这样想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全没有本以为的狂喜,反而滋生起无来由的空虚, 他抬头移开目光,日头已经整个破云而出,象枚金币似的悬在眼前,明晃晃的光芒将他裹在其中,可却全不觉温暖,反而有种破肤的冷意。狂热的杀机如被雪水泼了一般,慢慢低下来。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刻,突然杀声又起,一队秦军切入战团。领头的两三名秦将见到符坚,大喜过望,疾忙上去护住了他。慕容冲骤然一醒,暗骂自己方才鬼迷心窍,居然没能抓紧时机结果了符坚,这一来,又添变数。慕容永也发觉不对,马上冲了过来,慕容冲虽然有些失悔,却还并不慌张,此时秦军已近强弩之未,符坚就是一时能够脱身,也断逃不远去。可没料到前面竟然发出一阵欢呼,然后秦军如开闸放水一般泻去。那去势浑不能挡,似乎是前面韩延阵形已经被秦军击穿。绝境逢生的秦军战力倍增,不顾死活的往白渠涌去,竟连燕军也无法止步,身不由已的顺着乱军奔涌的方向移动。 慕容冲连杀了三四名挤向自己的秦军,也不能稳住身形。数万人求生的奔走中他象是顶着瀑布站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长枪连刺不迭,被卡在了一名秦兵身上,身后又有一骑冲来,眼见就要无可避挡的与他撞上。卷霰云咆哮一声,后蹄猛蹬,飞纵而起,马腹堪堪与来骑擦过。慕容冲顺手一枪,将那个险些要了他命的家伙贯顶刺死。 皇上!慕容永脸色煞白,冲到了慕容冲身边,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累的,汗水顺着额上一绺绺的散发,淌了下来。慕容冲无暇与他谈叙,喝道:快追!他们一边顺着人潮方向跑动,一边极力收拢被冲散了的燕军。突然他们马蹄猛陷,各各一惊,足下踏着的,竟是一具具被踏得稀烂的死人。水从不成形的肢体间漫出,没蹄三寸,原来已是到了白渠之上。 白渠先前就已经堆满了尸骸,这时积得更多,竟如陆地,可以奔行而过。他们抬头一看,原先挡在那里的韩延军此时居然退了三四里,乱成一团,仿佛有人马从阵后掩袭。两人对视一眼,怒气冲天中又不由得生出一丝疑窦来。据他们所知秦军只有数千步卒由符晖率领在后接应,符晖的那点兵力,怎么能让韩延军丧乱若此? 慕容永道:难道是姚苌来了?慕容冲摇头,道:姚苌若是来了,绝不会现在还在与韩延纠缠。那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永大惑不解,慕容冲面色阴沉,盯着韩延军中营垒,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神情,慕容永已明白过来,慕容冲是疑心韩延有意纵逃秦军,若是如此,则其用意之险恶着实难测。 有了这分提防,两人便不敢轻渡白渠。此时高盖军犹未追来,而他们所带领的精骑折损虽不多,可惜是全然打乱,若韩延骤起发难,只怕还难以抵挡。于是万般无奈的打消了追逐的念头,拨骑让避于侧方,眼睁睁地看完胜从手指缝间漏了出去。 慕容永气得将兜鍪从头上摘下来扔到地上,口里呼出大股的白气,冲着韩延的方向挥臂吼道:韩延,你给我等着!慕容冲默然不语。等逃跑的秦军渐稀之时,高盖的旗号拢来,然后便见他打头冲到渠边。见到二人,高盖略略松驰了一下脸上神情,。他还刀于鞍上,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道:皇上,韩延那里是怎么回事?我们快去幸好皇上无事。 慕容冲点头道:不要急,他那里看来支持得住。就请皇上与臣一同前去他阵中!高盖道。不,慕容冲方才已经想定了主意,道:朕留五千骑,你马上率余下骑兵,前去袭长安!长安?高盖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是,慕容冲断然道:此时长安守备必然空虚。秦军溃散,符坚重整部下,无论如何也要用上一二日。你趁消息尚未传到长安,相机而入。朕将这里处置妥当,随后便来接应。 遵旨!高盖一边一听边点头,道:那臣去了! 慕容冲道:你小心些,不要贪功,能成功固然好,不能也当一击而走,休要恋战。是!高盖在马上行一礼,马上带着尚成阵形的部下,径去了。慕容永传令在原上的弓弩手和步卒于白渠面对韩延军布防。然后举起慕容冲的大纛,零散在整个战场上的骑兵看到了,都自行前来归队。慕容永劝说慕容冲回高盖搭在原上的营垒中小睡片刻,慕容冲见眼下无事,便道:你遣人去韩延那里,着他来见朕。若是他亲身来了,再叫朕起来,若是他遣使来,便不必了。慕容永答应下来。 慕容冲连战三日,精神一直很亢奋,这时松懈下来,竟连骑在马上也觉得摇摇晃晃,方知是筋疲力尽。及到帐中,两个亲兵来帮他解下甲胄,他一头栽倒褥上,便睡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在千军万马中激战,他一枪将符坚刺下马去,看着他大骂而狂笑。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当儿,符坚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身躯骤然涨大,象只有翼的神兽似的浮在空中,一把将他从马上攫起。他大惊失色,用尽气力去推,可是手脚突然变得纤细而柔弱,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时侯,完全没有了气力。那双抓住自己的爪子略用劲,就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 他这时方才惊讶地发觉他身上穿的不是铁甲,而是轻柔如无物的锦袍。袍子化作千万只诡丽的蝴蝶在他身边盘旋远去,他的皮肤愈来愈多的露在充满了血腥的风中,被粗砺的空气磨得辣辣作痛。 战场上渐渐漆黑一片,所有的喊杀声都遥遥隐去了。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和颈项间,含糊不清的赞叹一声声钻入他的耳内,越来越大,直似响彻了整个天地。 他开始害怕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以为自己很清楚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这时他方才明白,不,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鲁莽得可笑,那根本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绝望地求救,可是夜色如一整块的羊毡轻易地吸去了他的声音。他的眼中模糊一片,只微红的光镶出面前人脸庞和肩头的轮廓,有如地狱尽头的火焰映在上面,拓出亢奋忘形的晃动。 在那冥王的焰火中,有些影子浮现出来,他拼尽全力的伸出手去,叫道:父皇、皇兄但他们漠然地注视后,就再不停留地一一转身而去。就在这时,沛然不可抵御的巨力压得他浑身的骨骼作响,扭成种种千奇百怪的样子,头脑全黑,然后又迅速分解成虚无的旷白。 让我死吧!他的鸣叫终撕破了胸肺而出,将那捂死了天地的羊毡扯出一道裂口,象是乌云密布的天宇中绽开血红的电掣。 哈哈哈!狂妄的笑声中,力气好象又回到了身上,他暴喝一声,一拳打去。唉哟!一声入耳,拳头好象击中了什么,传来一阵痛楚。这真实的痛楚让他终于清醒过来,耳边传来慕容永的叫声:皇上,是我!慕容冲张眼,见慕容永捂着嘴跳个不休。他低头看自已的拳头,上面居然齿痕殷然,不由好笑。谁知颊上肌肤一动,竟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他展开的掌心。他一怔,抹了把面颊,满手都是湿漉漉的。 慕容冲伸袖搵干面颊后,慕容永犹自在那里咧着牙满帐转来转去。慕容冲皱眉道:一拳就把你痛成这个样子?慕容永抱怨道:睡着了还掂记得打人,力气比醒的时侯似乎还要大些。慕容冲整了整头发,问道:什么事?马上又想起自己睡前的吩咐,再道:是韩延来了?慕容永点头,神情很是郑重,道:请皇上随臣来。 慕容冲更衣而出,与慕容永一起到了议事的大帐里,只见地上放着一只担架,旁边肃立着数十兵丁。担架上面躺着的,分明就是韩延,只见他大半个脑袋被裹在绷带里,血迹从里面沁了出来。听到脚步声,他似乎在极力转动着头颅,哑着声音道:皇上,臣伤重,误了皇上大计,请皇上斩臣以正军纪。 慕容冲见状不由吃惊,蹲下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韩延张了张嘴,好似发不出声来。待立的亲卫忙代他答道:我家将军正在阵前督战,孰知符晖和联堡中人打着姚苌旗号从后偷袭,将军不意受了重伤。其时军心大乱,敌军不明,副将军不得不下令撤退。韩延缓过气来,断断续续的挤出几个字,请皇上治罪!然后状作勉力挣扎起身。数十亲兵齐刷刷跪下,刀鞘蹭在靴帮上,锵锵脆响,他们同声道:求请皇上赦免韩将军之误,我军一万五千弟兄,愿立功相赎! 韩延疾忙摆手道:你们给我退下,在皇上面前如此聒噪,成什么样子! 慕容冲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嘴角略翘,一个笑意若隐若现,双瞳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韩延面上。他慢慢道:符晖这小子能耐大了不少呀,竟能在大军严阵以待之时伤了韩将军! 韩延的亲兵头领马上道:也是因卑职们失职,请皇上斩卑职以示众!你是韩将军的人,如何处置,自不由朕裁决,慕容冲不理会他,淡然道:去,找朕的御医来,让他好生服待韩将军。是!慕容永应声出帐。 慕容冲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俯下身去,为韩延掖了掖压在身上的羊毡,道:即是事起突然,也怪不得卿。符坚迟早总是朕剑下游魂,且让他多惶恐些时日便是。倒是卿为朕之臂膀,倘若有个闪失,才是朕一大恨事呢! 皇上仁德,臣感铭于心,万死不足以韩延又欲支起身,被慕容冲按住了,道:卿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这时慕容永引了御医来,慕容冲吩咐他好生给韩延医治,韩延再度叩谢,慕容冲不免又宽慰几句。 送他出帐来,夜色已深,地上残雪余冰如一坨坨的盐晶,踩上去格格作响。慕容冲状似随口加了一句,卿有伤在身,不便劳神,且将部下暂交由慕容永带着吧,卿且归阿城休养些时日。谢皇上垂顾,臣立即回去阿城,韩延毫不迟疑地道,却又口风一转:臣伤虽重,可是臣副将跟着臣久了,指挥起这些人来,只怕要顺手些,便由他追随皇上为臣戴罪立功罢!慕容冲背手观天,被雪拭尽的寰宇澄明如深蓝的宝石,星子象是石蕊迸出的光点,他吁了口气,道:也好。氲氤的白雾后,面庞一时模糊不清。 高盖领着人马在白渠大战后次日入夜时分赶到了下杜城。下杜城坐于杜陵之下,渡渭水便是长安南出东头第一门覆盎门,水上有桥,据言为汉时公输班所作,精美绝伦。入覆盎门,正对着的,便是长乐宫。一路上并没有遇见秦军,可是剧战半日后长途奔走一日一夜,将士也都疲惫不堪。高盖自知已将符坚等远远甩在后面,不必争一时一刻,下令全军入下杜城扎营。方才安顿,就听到有人报说抓到一些奸细,高盖唤来一问,首领是个瘸腿的半老汉子,只是大骂于他,不肯多出一言。高盖命人押了他下去,再审问其余人,那些人经不得恐吓鞭打,交待出来,说是冯诩郡***粮入城,寅初一刻,长安南门会打开接应。 高盖得了此讯,自然欢喜,当即下令全军不用炊饭,只以干粮和雪水咽下,收敛足踪,严加守备,其余兵丁好生休息。如此歇了半夜,次晨寅初时分,衔枚弃火,埋伏于渭水河畔。另在军中精选五百精兵,由关中口音的兵丁引头,扮作冯翊民前去叫门。不多时,有个门督在城上搭话,询问几句,未起疑心,便让手下兵卒开门。门轴转动之声一响,便是哨吹如刀,惊破长安城懵懂的安宁。桥上蹄声似鼓,结着薄冰的河面若镜,映出一道道出鞘的厉光。 城下守兵大惊,急欲关门。可城门中的燕兵已是从粮袋中抽出大刀,砍杀过去。这些燕兵勇武冠绝全军,又是有备而来,不数下便将门口守兵尽数杀毙,已夺下外郭城门。城上门督见状,自然急命关闭内城。燕军却将粮袋尽数扔出,随着一声声将整个城墙震撼的巨响,守军们眼前尽是霹雳扯过后刹那的昼色。然后他们就见到通红的火光将整个内城城门笼罩,刺鼻的白烟让他们泪如泉涌,不复视物。 高盖冲进外郭时,争夺内城门的战斗正在要紧当口。守军毕竟众多,在门督的指挥之下,已是将火用土袋隔开,一面挥矛作战,一面设下拒马鹿角。若是再给他一时半刻,或者能够略阻高盖前行,可却没有时辰了。高盖一马当先,带着数名长枪手,挑飞路障后的守兵。那先头五百精兵,此时疾忙过来,移开了那些尚未设置完备的工事。前面道路一畅,燕军顿时长驱直入。高盖从垒好的土袋上一跃而过,刀已向着那门督劈头砍去。门督反戟一架,手戟脱手而飞。 宋门督!守军们惊叫,那人却就地一滚,贴着高盖的马蹄闪过。他吓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已再无一战的勇气,撒腿便逃。见主官弃守,余下的秦兵也一并溃散。 高盖率众往安门驰道上跑去。长安城里的兵马差不多都已跟着符坚出城了,方才城门上的守军个个体态孱弱,显然是长久不得饱食,战力不强。高盖胆子因也大了起来,很想就此拿下未央宫,如此一来,秦军将再无斗志。 孰知方才踏上驰道,笔直空旷的长街上,一彪人马从死气沉沉的黑夜里浮现。那领头的将领未着甲,身上犹束着绷带,似乎受了伤,疾冲而来,长矛仿佛与夜色化身一体,在高盖发觉之时,锐风就已经袭到了他的面上,让他不自觉的闭眼。高盖好不容易提马避过这一合,大刀背出,挡开此矛,手上剧震。他拔回马头,方才看清与自已对阵之将,不由吃了一惊,叫出声来。窦冲? 窦冲右手执长矛,左手束在绷带中,不能控缰,全以双腿驭马,却依旧灵活。正吃惊的当儿,窦冲便又杀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招架不迭。 虽说高盖与窦冲交手处在下风,可燕军却轻易的杀入进了窦冲军中。那些秦军们个个皮包骨头,出手缓慢无力,连马匹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的连兵器都拿不动,自已会掉下马来,不多时就被燕军们们驱赶得七零八落。燕军起初时还很认真,但马上就发觉秦军不堪一击,杀戮变得有如儿戏。一名名秦军被他们踏来踩去,听着他们的的哀嚎声,燕军个个哈哈大笑。 他们不知道,这些看上去不堪一击的秦军却都是未央宫中精卫,本来个个武技出众,却因两日来只得一碗稀粥度日,已是全无气力。原来符坚出城时命备给三万骑饱食,便将长安城中不多的积食消耗了十之六七,城中饿馁满地,太子宏与城中文武商议,不得不下令厉行节粮。守军在城门当值者尚日有三两燕麦,不当值者只有清水薄粥一碗。因此,方才城门口上的守军倒尚有一战之力,而他们却反而差不多是任人宰割了。 这时一名燕军正挑飞一名秦兵,却因大意,被从后掩袭的秦军给砍了一刀,摔下马来。他正要起身,不成想却被在地上打滚的秦兵从后死死抱住。这燕兵连连肘撞,秦兵只是不松手。燕兵正在奇怪这些饿殍们怎生这样的气力,就觉得被被砍伤处生痛,他低头一看,那秦兵竟是一口咬在他的伤处,啧啧有声,齿间血肉模糊。秦兵一时来不及觉得痛,只是吓得魂飞魄散,手脚酸软,分明听到身后刀声劈来,却全无闪避之力,竟被一刀斫去头颅。 而那刀并不就此罢休,连二连三的砍下,两个秦兵一人抱着一只手臂,坐地大嚼起来。炸糕似的指头被他们卟卟地吐在地上,燕军被这声音吸引着去看,却见到光骨头在秦军的咬啮间,飞快的从血肉中突显而出,白得刺目。有些坚韧的筋膜挂在骨头上轻易咬不断,在他们牙齿与骨头间撕扯成一条条络络。 旁边的秦军见到了,如同闻到了血腥的海鲨似的,蜂拥而上,各抢一块。倾刻间,地上已空,只余下污浊不堪的一块印子。来得迟了的秦兵只抱得住一个头颅,有个燕兵醒悟过来冲上去就砍,那秦兵从头颅上抬起头来,一只眼球象熟透了的葡萄在他齿间炸开,饱满浆汁直喷到燕兵的唇上,那冰凉只带着咸味的感觉让燕兵失声狂叫着窜出数丈。 有秦军为了抢一块肉而彼此打起来。当下有人劝道:还有这么多白虏在,怎的不去割了来吃?这话顿时提醒了所有的秦军,方才还萎顿无比的秦军一下子嚎叫着向燕军们扑去,双双眼珠如冬日里的独狼,闪着绿油油的光,贪婪饥渴无比,真就仿如将燕军们视为腹中之食了。 燕兵因着方才漫不经心,队形变得很是散乱,就有不少失陷在秦军当中了。秦军们蜂拥而上,将燕军从马上扯下来。任燕兵如何砍杀,那些秦军浑似不觉,有的被砍死了,手依旧攀在他们身上。而一旦被拖下马,就是四五人合身扑上。似乎连杀都等不及,就露齿咬去。有的燕兵靴子卡在蹬里,被马匹带着拖走,秦军也抓着不放,跟着拖出十丈八丈,至死方休。连自已被一刀捅破肚子,肝肠流了一地的,也要在燕兵身上咬一口,然后狂笑道:这燕兵身上好肥呀!这家伙今天吃得是芥麦,看,胃里还有呢!手里抓着被泡软了的一团,胃液淋漓地从他们指间淌下。 燕兵们想起自已今天所吃的食物,有一个受不了了,呕吐起来,就有两个、三个高盖见势不妙,忙从与窦冲的打斗中逃开,去收拢部下。他大声喝道: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不过三四千人,远逊于我军。而且个个都快没力气了!可眼前满地爬着的骷髅一般的人,漆黑的魅影中獠牙金眼,一时长街如同饿鬼之狱,尽是森森黑气。燕兵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人,不是人! 就在这时,道人又跑来乌鸦鸦地一群,看服色全是长安百姓,他们手中执着菜刀屠刀,扑了上来,也要前来分脔。恐惧开始无边无际地传染起来,然后就演变成了无可扼制的溃逃。高盖带着亲兵冲进秦军中,连杀名长安军民,却也无激励部下作战。又斩杀多名临阵脱逃者,亦不能约束,未了见身边兵丁愈来愈少,再下去只怕自已都会陷入重围,只得长叹一声,狼狈往城门外奔去。 他在返身逃窜的那一刹那,回头看了一眼窦冲,只见他抱矛静立在道旁。对部下的所为即不阻拦也不赞赏,面孔上泛着青黝黝的光,并无一丝神情,双眸如同木刻漆描般呆板,高盖见了,不由心上发怯。觉得若不是方才与此人交手数合,自已会以为这是一具僵尸。 奔走一程,高盖看到了覆盎门前未熄的火光在青灰的城墙上忽闪不定,正松了口气,就发觉先自已逃遁的燕军尽拥挤于门前,似乎有什么不对。他在马上手抬凉篷一观,只见一柄旗帜由城下探出头来,上书一个李字,他脑子里略为空了一下,哈哈哈地失笑出声来。亲兵们以为他看错了,急忙叫道:尚书令,这是李辩呀,秦军回城了! 我知道!高盖停了笑,呵止了他们,觉得身上发冷。他心道:胜负之变,竟是如此之易!两日前方是大胜,可眼下气势已夺,退路被封,只怕不得不成为败局了。不过,无论如何,想来秦军新败后,也没这么容易重新整顿好,此时来的兵怕也不多吧? 前面的燕军在惊恐万分之中又迎面撞上了李辩,进退失据,已是死伤狼籍。不过这时的秦军却不如方才那般择人而噬,因此打了一阵后,燕兵们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燕骑兵力毕竟远过于秦,李辩回长安,亦是措手不及的遇上,冲杀一阵后,秦军倒见不敌。 高盖正要奔出内城,突然一柄手戟向他坐骑腿上插来。他低头一看,却是原先那个宋门督,面色青白,张惶着向窦冲看去。想是此时见燕军将败,怕因擅弃职守而受责,便又打回来了。 高盖冷哼一声,一刀劈在他肩上,他倒地滚开,向着他叫道我有功于未等他说完,高盖随手再加上一刀。刀入胸时,高盖似乎听到那人在叫着什么。慕容叔叔答应过却也没什么心情去细听,纵骑而过。 他的蹄影之下,那宋城督昂起发青的面孔,眼球上晃动着杀戮的人群,万般错愕之后,最终凝固成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 第十五章 慕容冲在白渠大战后次日一早前往长安。因为大部骑兵都被高盖带走,他手边只有韩延的一万骑和原先慕容永手下部分骑兵,余下都是步卒,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得很快。这一路上来,并没有接到高盖军中的消息,虽然接连击溃一些秦军散兵,可也未能找到符坚的明确行踪。臣下都道秦军新败,高盖身边俱是精骑,人又持重,便是小小遇挫,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慕容冲其实也是这般想法,但是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此时满地翻浆的泥泞,沾乎乎的,裹在了他的心上。他终于忍不住,冒着再度分兵的危险,从不多的骑兵里面,拔了三千骑,命慕容永率领,前去探看。 三日之后的夜里,慕容冲被叫醒,看到的是慕容永苍白的面孔。 全军覆没?慕容冲倒后几步,跌坐在毡上,两眼有些发直。 是,尚书令本已经攻入长安城,可是却让窦冲和李辨前后夹攻不得不又退出来。他不死心去攻渭北诸垒,想截断符坚逃归之路。可符宏早有准备守得极严,一时未能得手,符坚归返又极快,竟让他们合围上了。 慕容冲听着慕容永犹喘息的禀报,不自觉地晃了晃头,将凌乱的发丝甩到了敞开的上衣领内,似乎希望自己还在梦中。他茫然道:他死了吗?不,慕容永道:尚书令被臣救下来了。还活着?慕容冲此时已经醒得清楚,不由勃然大怒,起身喝道:他还活着干什么?皇上,慕容永应手势给他取过甲胄来,道:他此时正在帮臣挡住一伙秦军,让臣能得以来报讯,秦军前锋距大营已不足三里! 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是因为震惊过度,慕容冲倒没了言语,急急甲出帐。这时圈中入眠的万马已经被不祥的气息惊动了,此起彼伏的嘶鸣在冷冽的空气中荡开,由前至后,一座座帐蓬在诅骂与询问声中揭起了皮帘,兵丁们不稳的身形中犹残有三四分梦中意味。 慕容冲将情形赶紧对着赶来大帐中的将领们说了,下令做好准备迎敌。营寨两侧本已扎下拒木鹿角铁藜蒺和陷马坑,他便让长矛兵在其后布阵,将所有的弩弓都集中到正面秦军出现的方向。 随着他一声声冷峻而略带躁意的喝斥,大营里顿时如同蜂巢蚁穴般动起来。这时敌情不明,尚还不得知秦军来了多少,若只是与秦军前锋猝遇,那手头骑兵尚可一战,若是符坚大军已到,便只能据阵地坚守了。慕容冲见兵丁们虽然慌乱,但还是大体有条不紊的完成了他的意图,于是略点头,便对慕容永道:由你去领骑兵营顿了一下,似乎是方才想起的加了句,韩延的副将若有丝毫推阻,便杀了他夺过兵权来! 慕容永迟疑了一会,方才答道:是!他心中打鼓,觉得慕容冲此时疑心也未免大了些,若是在这当中还闹起内讧来,只怕是要一败涂地。好在韩延的副将并无什么异议,很干脆地道:未将听从左将军之号令!慕容永方松了口气。数万骑兵牵马上马的嘈杂正烈,谷口方向,已有一彪人马急啸而来。 随着慕容冲的一声清叱,弩弓的弓弦被全力压下,弩箭化作密不可分的一团厉风,向着秦军裹卷而去。前头的秦军象迎面撞上了透明的冰川般,硬生生地从马上跌下。在打头的二三十骑混乱成一团后,秦军发觉了燕军已做好准备,于是拨转了方向,从侧翼削来。 两翼矛手在数千骑轰地声中,忍耐着恐惧,将长矛竭尽全力的刺出。飞跨过前面的陷坑拒马枪的少许悍骑被串在了矛上,矛兵们自身也被那加力狂奔后的巨力震得狂吐鲜血,胸口深隐下去,然后两肢亦曲,在连串的格格声中,破碎扭曲后软倒于地。受伤的秦军马匹疯狂的翻腾,将深扎入地下一尺的拒马枪也踹得松动起来。 慕容冲立在搭起的台上,一眼也不去看就在咫尺的攻守。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环视四方。此时最要紧的是能判断敌军有多少人马,能战能守只在一念之间。秦军的冲锋已是三度,原先坚固严谨的阵地了开始有了些残破之处,只怕是很难再度抵御骑兵的下一波攻击。慕容永第二次让人向他请示是否要骑兵出击,他见只这支人马,不过六七千的样子,再无旁的异象,终于下定决心,道:出击! 忍了许久的燕骑从箭阵中一跃而出,秦军因为连战不克,声势已沮,在锐气方盛的燕骑冲锋下,有些抵挡不住,收缩后退。慕容永看着眼前状似纷乱的秦骑,有了一丝犹豫。这些秦兵虽退却并不见彼此阻挡,自相践踏,不知是否在引诱自已追上去,但如有击溃敌军的时机误过,只怕就再也脱身不得。他一时难以决断,便没有强行勒止手下兵将。燕骑正尽情斩杀散落于后的敌人,已冲去三四百步距离。突然谷口中又有秦军杀出,慕容永身上一痉,怒喝道:快!快!撤回来!然而两支秦军恰成钳势,正是最有利于利夹击的方位。慕容永手在发抖,近乎绝望地看着那谷口中冲出的秦军,向自已照面逼来。 可就在这时他觉出了有些不对,一名燕兵本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埋伏吓得不甚灵光,那打头的秦军可以轻易将他一斩而落的,却在紧要关头歪倒。那燕兵乍过神来,胡乱递出一刀去,秦军居然应刀而落。燕兵看自已手中的刀,上面点血未沾,不由莫名其妙的呆住了。 那些秦军起初看来是为了防止箭阵而显得散乱的阵形,这时却让慕容永心头生出一丝不实在的欢喜。而这丝欢喜,在看到又一队骑兵追逐着从谷口散出的秦军而来时,迅速的膨胀起来。而当一支箭从一百五十步远处射出,挟着呜地尖呤,贯入一名逃窜秦兵后背时,慕容永终于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颜,撮指在唇上,啸歌一声。 谷口处有悠长淳和的一声哨音回应,然而与这哨音的节拍绝不相合的,是连珠似的箭支,迅如电掣,支支扎入逃窜的秦兵后心。刁云!慕容永心怀大畅,这箭射得如此有力,他的伤势想是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永放声大笑,喝道:跟我来!于是率军衔尾追向先头的那队秦军。而刁云亦向那秦军侧面奔袭,放任那些原在谷道中埋伏、已经溃散的秦军没头苍蝇似的撞到严阵以待的燕营箭阵上。 这时慕容永与刁云两军夹击,恰如方才秦军对慕容永之势,不多时就已杀得秦军大溃。慕容永在混乱成一团的秦军后阵来回冲杀,已经毙敌逾十,终于消去一腔闷气。他看到刁云的皱眉喝斥的面孔,一面叫一面冲上去,却见刁云正在与一名秦将打得激烈。慕容永方才隐约觉得那秦将有些眼熟,就听到他暴喝一声,舍了刁云向自已扑来。慕容永先怔后笑,吹了嘹亮爽脆的一个口哨,拍马上前接过他的一枪,道:是平原公么?久违了,贵体无恙呀? 小贼!符晖两眼中似欲喷出火来。两枪在空中紧挨着交错而过,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慕容永却不想和他拼命,撤骑让开,口里却不肯让步,嘻笑道:那日灞上一别,未能拜领平原公的赏赐,小人一直愀然不乐呢! 这言语让符晖面色苍白。他一言不发,手上却是一枪紧似一枪,向着慕容永周身招呼而去。符晖不受激,到是慕容永自已想起当初符晖在郑县一战后对他的千恩万谢,越想越好笑,不知不觉有了些心浮气躁。符晖觑准一个破隙,斥喝出枪。慕容永竟没能招架住,眼见那一点如萤的枪尖向自已眼上飘来,不由大惊,全力下鞍侧身,一时间只听得到枪尖劲刺的尖鸣。突然杀气一顿,他听到在一旁掠阵的刁云惊叫出声,符晖闷哼退开。慕容永的马匹带着他连连退开十多步,方才能让眩晕的眼睛清明起来。他看到挡在自眼前之人,却不是刁云。他先是一怔,继而又是大惊,叫出声来:段随! 那人回身,胡子掩了半边脸,甲胄全无,战袍脏乱不堪,象从野人堆里爬出来的,果然是段随。他大模大样地笑道:自然是老子,否则谁救得了你这条小命!刁云跑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看他无恙,僵硬的两颊也平缓下去。慕容冲有一肚皮话,这却不是详问的时机,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合兵一处,欲要将这支秦军整个包围起来。 符晖己知不敌,万分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拨马返身逃走了。他的衣甲在前面乱马纷纷中浮现了两三下,就不再看得到了。追逐出了三四里地,依然未能将他们聚歼,刁云唯恐有失,便向段随和慕容永提议收兵,两人斟酌了一下,便也同意。 回去的路上,刁云和段随把事情和他一一道来,原来段随那日与慕容冲失散后,不敌秦军,带着一二千人落荒而逃。符坚急着去追慕容冲,也没有费力搜杀他。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泾阳境内无所事事的闲逛,顺便也收拾起了二三千散兵。刁云本来是和小六等几人躲起来养伤的,恰符坚败退,从他们藏身的地方经过。他们几个休养两三日,多少好了些,便潜蹑于后,与段随相遇。他们得知高盖大败,于是也兼程赶来通报,正好撞上了那支理伏在山谷中的秦军。 慕容永突然想起来,急问道:那尚书令呢?他方才在那边为我们挡住了秦军,你可救下他了?救是救下来了,就只怕他情愿我们不能救他下来。刁云叹了一声,他伤势未愈,面色本就黯淡,此时更加难看。段随在一旁道:胜败仍兵家常事,皇上自已也打了败战的,不会责他过甚吧?慕容永听他口气,看他满腮乱颤的胡须,觉得他对于慕容冲在仇班渠中扔下他逃走,总有三四分怒气难消。这连刁云也听出来了,他道:当时情形,你又不是不晓得,若不是皇上一走,引得秦军追去,你又如何脱身? 段随住了声,慕容永眼前亮堂,他抬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营寨之前。他们下马,交给兵丁侍弄,再走上几步,就见到慕容冲负手立于寨门内一箭之地,眼神变幻不定,高盖跪在他面前,浑身浴血。小六站在高盖身后,一幅惶急无措的神情,见到他们几个,方才略为松了口气。 请皇上赦尚书令之过!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三个一齐跪下,大声道。 慕容冲本只是静静地瞅着高盖的,却好似被这一句求情给激怒了,眉心皱起,瞳仁的越发黑不见底。你倒还有命回来!他咬着唇笑,不紧不慢也不大声地道:朕交给你的三万鲜卑子弟呢?他们现在在那里? 请皇上杀臣以儆效尤!高盖话声干涩,象一个字一个字从磨出来的,慕容永看到他的身下,有一团污迹在渐渐扩开,随着那污迹的来源看去,他捂在胸口的手上,鲜血一缕缕,分外醒目。 慕容冲在他身边来去转了两步,盯着高盖,气息粗重,杀你?杀了你就能赔回我三万大军?你有这么金贵?你走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一击不中,休要恋战!你倒好,你本事大着!有主意!好气魄!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我那里敢处置你呢?他一句接着一句,愈说愈急,辞气尖刻,慕容永不由起了个念头,倒底是兄弟,他训起人来,倒是和慕容泓不差什么。 不由想起来,他从未见过慕容冲这么对手下人不留情面。慕容永抬头看他神情,只见他颧上和唇上泛起红晕,瞳子黑亮,正是痛快无比的样子。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似乎他很愿意有这次败绩可以用来斥责高盖似的。这念头荒唐无比,他马上摇摇头,从脑子里甩开了。 慕容冲这番申斥,旁边的人听着,都有些不平。因为低估了秦军回长安的速度,方才是致的根源这却是慕容冲自己的失误。可高盖却不置一言,他慢慢抬起脸来,好象在苦笑,眼底深处又隐含一丝忧愁,面孔苍白镇定,无怨怼亦无羞愧,有种近于死的宁静,似乎那些话,一句也没有听到他耳中去。刁云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一步,道:皇上 就在他的话声里,高盖保持着那种神情一寸寸,歪倒在地上,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似的平缓安然。尚书令!周围的人一直惊叫起来,打断了慕容冲的喝斥。所有人都向上一次,却又顿住了,眼光一齐凝注在了慕容冲身上,他静默立在原地,似乎余怒未消,又有一丝犹豫。 高盖胸前的血迹在地面上愈洇开,有什么绵柔透明的东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觉得鼻尖上一凉,他用指头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见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已经一重重半掩了峡谷丛林,越发显得幽暗冥深,凶险莫测。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话头来,他状似轻松的上前行礼道:秦军不久就会来了,大军快些起程吧?然后看了一眼围在高盖身边的刁云和段随,道:如何处置这次失利,等回到阿城再说吧! 本以为还要费此口舌的,可慕容冲好象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点点头,便大步向自已帐中走去。见总算将此事揭过,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便开始准备拨营。骑兵们倒是全副装备,不需多理,但是三万步卒和箭手动起来,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军从后掩袭,如何探路,粮草辎重怎生处置,都得边动边筹划。几个人一面听着慕容冲接连不断的遣人传话,一面应付各位偏将军裨将军林林总总的问题,忙得脚板生烟,不知不觉竟是浑身冒汗。并遣快骑往报慕容桓,让他做好守备之务。这数月来他一意经营阿房,宫内建了多道墙垒,更备有数月来储备的所有粮草,只要进入,当可无虑。 冬日,又是雪天,天亮得极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着总有辰正时分了,慕容冲看到了泾水瑟缩于雪风之中,方才长吁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烦躁,一路下着雪,三万大军的足迹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时他们所恃的,只唯有一个快字了,于是他再度否决了要求停军休息的请求。又赶了两个时辰,当阿城的城垒在他们面前打开,慕容桓放下心来的笑意从那上面现出,燕军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此时,另一种声音压倒了这叹息,传入了燕军们的耳朵。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金色大纛从白中泛青的阴雪晨空里招展而出,似乎世间颜色都被它夺尽,只余得这天地萧落。 慕容永与刁云对视一眼,上前道:请皇上下令我二人出击,阻得秦军片刻,使大军可以安然入城。慕容冲却摇头,道:你们先入城。对小六道:速去通报左仆射,让他大开城门。 是!慕容永与刁云彼此对望一眼,应声而去。 慕容冲让部分步卒就地设置拒马,排下阵势,其余的循序入城,并不露出赶急的样子。秦军看到慕容永与刁云的动静,显出现了一阵骚动,似乎想马上追过去,却又被约束住了。慕容桓赶出城来,已是面如土色,不及向慕容冲行礼便一把拉了他道:请皇上速与臣一同入城!慕容冲挣开了他,道:不急!皇上!不急!慕容冲沉静的眼神让他渐渐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军,也收了声站在慕容冲马畔。 这时燕军若急于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军便能杀至。到时兵卒在恐惧之下,必然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恐怕还会阻止城门的关闭。虽然阿房周遭三里内,都有明碉暗堡,设下弩箭陷坑铁蒺藜,可这时因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挡住秦军,反而阻碍了自家兵马的进入。但秦军并不清楚阿城内的兵力,他们也知道阿城这数月来经燕军精心布置,多少有些提防,这时他们伪作镇定,摆下这个空城计来,只怕反而能嘘得秦军不敢轻入。 步卒们在将校的弹压下,强忍下拔腿狂奔的冲动。行列在远处看来甚是齐整,可近处细瞧,却个个瑟瑟发抖。那秦军中终于忍不住有一支人马离阵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却听得慕容冲道:我们进去!起先他以为慕容冲是终于怕了,可那声音依旧镇定,他在想了一刻后也明白了慕容冲的用意。知道这一来,更启秦军疑窦,马上延身引请,慕容冲一行就在秦军锋镝之前坦荡荡转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摇,径往阿城中去。秦军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紧冲进来,而就在可以达到阿城最外围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却又被鸣金声召了回去。 慕容冲听着秦军中嚣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城中可布置好了?都已尽全力迎战!可若是诱秦军入城内交手,慕容桓犹豫了一下,道:臣并无胜算。慕容冲点点头,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说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下马登上城头。 慕容冲站在城头,看着秦军所在的方向。数万大军静默如亘,旆旗一面连着一面,绚烂得有如西天锦云,绵延无尽。其后万千枪尖上闪烁出的锐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的细眯起来双眼。可是数万雄师此时如囚笼中的猛兽一般,笨重而又拘谨,那巨大的躯体内当可杀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缩缩中,一点点耗去。 你还敢攻进来吗?符坚!慕容冲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象这个雪晨的气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时手握重兵,白虏小儿在你面前全无防范,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他浑身的血象烈酒一样烧得滚热,他盼望着符坚当真会冲杀进来,在这样一个明净的早晨来个干脆的了断,似乎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想到到符坚此犹豫怯惧的眼神,慕容冲就已经有种极境般的欢乐,这种欢乐比起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时所有的将领,连同重伤未愈的韩延和方才清醒过来的高盖,全都聚集在了城头上。慕容永与刁云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觉的扇动着,一团团的白气,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个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见分晓。慕容永被这种凝滞的惧意给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紧紧盯着慕容冲,想知道他有几成的把握。慕容冲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无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剑而立,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仿佛与只是这盈满风中的雪花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渺的影子。 这时突然听到女子的娇啼之声,让城头的精神绷得快要断开的人都是一惊。他们看过去,只见贝绫被几名兵丁拦着,秀发散乱,面颊通红,焦急万分的向着慕容冲看来。慕容永看了慕容冲一眼,见他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没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贝绫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说句话!不行了?慕容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出,什么不行了?贝绫听到这话,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无可忍的口气,狠狠地摇着他的手臂道:她难产! 难产?慕容永和舌头和脑子一直打结,而拦着贝绫的兵丁听了这句话,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吗?贝绫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听到失利的消息,受了惊吓,因此就你千万得帮我递这句话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说到这里,多时的忧急终于让她整个人不胜其荷地软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声将要从她口中发出时,慕容永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道:我去跟他说去,别急,好吧?贝绫平时的镇定干练已经完没了,顺从的频频点头,靠在积了雪的城堞上,眼里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几步,到慕容冲身边将事情原委说了,慕容冲蹙了眉头,往下一指,那边秦军犹在蠕动不休,难测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开?他看了一眼贝绫,道:让贝绫回去等着,若是秦军退去,朕自会去看她。刁云在一边听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离开,让未将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这要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冲和慕容永都睁开大了眼看着他,他却浑似不觉。刁云从来都是个无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来,那种温厚的神情就分外让人难以拒绝。慕容冲怔了一下,吐几个字来,那你去吧! 刁云方才下了城头,金色大纛开始动弹了一下。城头的人都绷直了身躯,气息窒在喉咙里,脑子里都有些发懵,可在下一刻,却又放松了下来。那金纛向后转去,灿烂的光芒显得有些落寂和委屈。庞大的秦军队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缓慢而凝重。他们每走一步,城头上的人气息就会悠长一分。慕容冲看着符坚的消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多些。可随着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虚妄的热度已尽从慕容冲身上褪去,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想是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双腿才开始发软,象是支撑不住身躯,有点想不管不顾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来,心道:原来我居然还是怕死的。 这时诸将心思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都笑得极是友善,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慕容冲对慕容桓道:尚书令与右将军都有伤在身,防守重任,尽委卿了!慕容永听到他又以尚书令称呼高盖,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墙角的高盖,淡淡的笑着,却似有些凄凉。慕容桓应命后,慕容冲又对慕容永道:你速领骑军一去,蹑秦军之后,观觑去止,小心从事!是,慕容永答应下来,自去领军。 慕容冲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觉得有几分牵挂,于是带了小六等一干亲卫,径往后宫去。说是后宫,其实也不甚严密,只是将最内面的两重殿子隔开了设下关禁,里面也不过二三十个女人。他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后妃,多少是因为这个皇帝,他自己当的也不怎么认真。这一年掳来的女子不少,慕容冲大都赏了下面,自己只是偶尔留上一两个。穿过两道青灰色的冬柏夹成的小道,贝绢住的院子已经在望。里面女人们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来晃去,吵闹声中有一丝异响分外醒耳。 慕容冲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过了许久,听到小六他们在身后雀跃起来,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里说了句:啊!没有听错,是婴孩的哭声,是我的儿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却见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柏树下,刁云盘膝坐在雪地中,昂头张大了嘴,象是在发呆,任那些雪片掉进他嘴里。他听到步伐,低下头,看到是慕容冲,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诞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冲正欲直冲进去,却又想了起来,侧过脸来问他,道: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刁云垂首,道:即然夫人无恙,就请她亲自告与皇上好了!慕容冲觉得这是道理,于是点头,勿勿进殿。殿外间站满了女子,听到通报齐齐跪下,欢天喜地莺声燕语的道贺响成一片。慕容冲尚还在被一屋子锦缎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经送到了他眼前。 那丝绸文绣中一张小小的紫红色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仿佛已经知道他所涉足的这个世间是何等苦楚。一片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给皇长子起个好名儿呀! 皇长子么?慕容冲看着抱孩子的贝绫喜极而泣的笑脸,脑子里猛然现出了慕容苓瑶的面孔。若是她还活着,此时这孩子定然会被她抱在怀里吧?一刹那周遭仿佛有玉磬金钟声鸣响,杂夹着浮游的香花,浑非人间的清辉一点点晕开。等那光亮略为收敛后,群姝们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侧下身去,发如夜色中的溪流淌在了孩子身上。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将发丝掠到了耳后,侧过来的眉眼,盈盈笑着,道:凤皇,好可爱的娃娃!不过,比起你小时侯来,还是差着一点! 是她呀!那眉目间一团灿烂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后的春阳,却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脑中搜寻,终于往十二岁以前的记忆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来你回去了,枉我还为你担忧。慕容冲终于放心的笑起来,伸手去拥抱她,可却穿过了她的身躯。他的指头从渐渐变淡变薄的虚影中穿过,触到了小家伙的鼻头上。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一滴眼泪包绕着他的指尖,指头上的肌肤温热,有些微的麻痹。慕容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慕容瑶吧! 在一众娇声的奉承中,他挑起帘子,进了内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热水,铜盆,染血的布匹,浓浓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端。在这一片糟乱中,贝绢紧紧的团着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着的毡上大朵艳红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蔫污。 慕容冲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丝毫反应。他皱眉,去揽她的腰,那腰上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慕容冲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道:方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好了,你没事了,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他的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方才那一刻幻觉中的平安喜乐还萦绕在他的肌肤气息当中。可怀里的女人依旧是一动不动。他不由有些愠怒,扳过她的脸来,她双眼紧闭,白得无一丝人的面孔上,弯睫投下两弯深浓的影子,有种极冷的感觉隔着厚毡从她肌肤上透过来,竟让慕容冲一时兢然,觉得怀里搂着的浑似一团青冥之地的雾岚。他放开手,看到那毡上的花朵扩得更大,她将自己裹得更紧。 慕容冲有些气恼,一跃而起,喝道:你!这一声你后,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站着,觉得这间屋子如此污秽如此闷热,全然呆不下去,便转身就往外冲去。在帘子垂落于他身后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一丝哽咽,传入他的耳中。 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冲气乎乎地想着,看到了犹在殿外的刁云,便叫道:走,我们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军撤军时是否有什么可乘之机! 已经过了午时,营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见人形。符晖斥退了请他入帐的亲兵,独自在寨门前矗立。他有些烦躁地将身上青鼠裘敞开,数个时辰符坚的喝斥还在脑中辗转不去。 你贪功冒进,数次大败而归,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父王,此一时彼一时,各位将军难道看不出来燕军已是首尾不能相顾吗?在他焦急的环顾之下,将领闪犹豫着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尽白,围满了他的视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却更固执,更不容情。 那白虏小儿最喜自示于弱,诱我军入其彀中,这一样的诡计,竟还要三番五次的上当吗? 父王!他绝望地在地上叩下头去,嚷叫起来,儿臣愿率自营下兵马前去,请父王相信孩儿一次! 哼,当次你率五万大出征,朕是极信你的,昨日命你为先锋,也是极信你的,结果如何? 父王! 撤军!一声爆喝,再有多少言语也被一并打断了。他胸口一阵冷凉,恨不能让这雪下得大些、再大些,席天幕地,将他整个埋下,永远不必再去看符坚面上的神情。马蹄和皮靴在积了两三寸的雪上踩着,咯咯滋滋响成一片,那声音象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他的背上,渐渐得他如双耳俱聋,竟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是怎么被亲兵搀扶上马,然后又领受了到后头看守粮草的命令,都不大记得。 正当思虑如沸之时,突然鼻中嗅到了股焦味。他一惊,跳起来,抖了一地的雪沫,喝道:是那里走火了?旁边的守着的亲兵一面也四下嗅着,一面有些自欺欺人般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会走火的? 快跟我来!符晖疾忙向堆放粮草处跑去,这时整个营寨的兵丁都动起来,将本就布置得曲曲拐拐的道路挤得更是不堪行走。亲兵连推带骂终于让符晖能往粮堆那里赶,远远就看到一团浊黄的雪花往这边裹来,吹得人眼前一辣,竟个个掉泪。符晖心叫不妙,琉璜! 等风向略转,眼前一清,就见粮包上穿了无数个洞,每个洞口上都冒着黄烟。兵丁们想要上去灭火,可一揭开上面蒙的帐布,就都被熏得七荤八素。突然又有一股浓烈的琉味传来,他抬头一看,数百点枝带着青烟的火箭从天而降。箭头钻入挡雪的帐布之中,片刻后,粮包内便是爆豆一般炸响。 符晖往箭的来势一探望,就又被熏了一把,后面有人将什么东西捂在了他的口鼻上,方才略好些。符晖一看,那是块破布裹了些雪,了悟过来,叫道:快些将口鼻用湿布蒙上!牵马,跟我来! 虽说可以不吸进黄烟,却还是护不了眼睛,因此等符晖能带着骑兵向放箭处冲杀而去时,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狼籍的蹄印。符晖在循印尾追与回寨救粮之间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拨转了马头。 回去时火扑了十之七八,浓烟已经散去,可一股呛人的磺石味还在整个营寨间萦绕。检点损失,粮草虽被烧去数百石,还是救下多半来。这琉磺虽说生烟恼人,可倒底不如硝油起的火头大,因此方免了全营的大难。可以如今筹运粮草之艰难,却也不是个小数目。符晖只觉得头皮生生作痛,不如该如何向符坚通报此事。然而终是隐匿不下去的,倒底写了请罪折,连同军报一起,递到三十里外的符坚大营。 这日夜里,符坚正与一众将领商议,都觉得强行攻城居然不佳,可大胜之后士气正盛,也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于是便觉得可以在阿房城之外扎营垒寨,困死鲜卑,使他们再不能四处游掠。只是这一带已经被反复劫掠过,方圆五十里以内,绝无人烟,粮草供给十分艰难。正这时见到符晖的消息,顿时气得他当即将军报扔在了地上。 不肖子!符坚在地上大步的来回走,似乎是想发怒,可却没有法子发出来。眼角瞥见那纸,犹不解恨,用靴尖蹭了一下,纸简象被吓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哧溜窜出老远,畏畏缩缩地蜷成一团。 窦冲过去拾起展开,缓缓道:损失并非很大,天王何必如此 朕为何朕生的尽是这种儿子!符坚昂首长叹,咽了又咽,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抽出刀来,一刀砍飞了几案。咣!那刀被他扔在地上,被火光照得刃明脊暗,象是一段半灰半红的余炭。 来人,送这刀给那逆子,符坚须发皆张,近乎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他是我的儿子,屡败于白虏小儿之手,还活着干什么! 一帐皆惊,所有的将领都齐刷刷跪下,道:天王! 都住嘴!符坚目光象着了火似的,让人看着都有些怕,一时面面相觑,竟无人再出声。符坚的待卫再也避不过去,不得不走近来,拾了刀,出帐而去。 皮帘飞起落下,扑面寒面侵人。符坚仿佛是在喃喃自语道:这小子,若不好生激他一下,他如何能知耻后勇,卖力死战? 可这话太重了,怕他受不起!李辨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进言道。 一点难听的话都受不起,那也太娇养了!符坚语气旋又刚硬起来,道:他来谢罪之时,让他在外面等着,到天亮才许他进来!然后拂袖自往寝帐而去。 待卫送刀至符晖营中时,他寒夜难眠,正抱膝就着火盆枯坐。半年前他回长安时,父子促膝而谈,言笑晏晏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日的嘉许温言,如今,已经成为一种绝不可能的奢望。他心里明白自己让符坚失望太甚,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也觉得羞愧欲死,无地自容。他不知道符坚这次会如何责罚于他,可是那怕是一个字的斥责也没有,单是想到符坚看到他就避开的眼神,也足以让他心若刀绞。他真是恨自己呀,他真盼着能打败慕容冲一次,只要一次,宁可就此死在战场之上。 那时,便是我死了,能对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这样想着,竟好似已见到他浑身浴血倒在符坚面前,符坚抚尸大恸,痛哭失悔想着想着,不由自己双目渐温。 平原公! 什么!符晖一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问道:什么事? 天王遣使来了! 这是他一直在等着,却又最害怕不过的一句话。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来。 他迎出去,却见帐外一名符坚的贴身侍卫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见符晖出来,他双手捧刀,大声将符坚的话说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符晖的亲兵部属听着全张大了嘴,眼睛都向着符晖聚去。符晖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势跪了下来。这时风已经住了,遍地琼光将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蓝一片。他接过刀,却不起身,道:有几句话,请代本公转禀天王! 平原公请起,待卫忙下身去搀他,道:各位将军们都嘱咐了,说平原公快些前去谢罪,他们都会代为求情的。 不,符晖道手在刀鞘上抚着,仿若正抚着着一段支离破碎的心境,他静静地道:我不会去了,代我转话吧! 平原公,这不是赌气 符晖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将侍卫的言语打断了。 孩儿固然丧师败阵,可若不是父王当初百般宠护于慕容冲,他何以能作乱于今日?父王竟永远只记得降罪于孩儿,不肯自咎么?这些话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变了颜色。符晖的亲卫连叫了他几声,他却毫不为之所动,站起身来,声音愈来愈尖锐急促:当年父王爱他远胜于孩儿,今日他为父王之贼,孩儿为父王死战,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 符晖说到此处,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将上前意图架住他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后拖着步子,向自已帐中走去。他走得极是用力,积雪中现出两道深沟,雪屑象白浪一般翻在了他的脚下。笑声在冷寂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老远,惊得寒雀吱呀乱飞。 众人一时都不能回过神来,心里回味道方才的话,个个震惊不已。过了一刻,那侍卫头一个想到不对处,叫起来:不好!然后带头往帐里冲去。帐帘一开,扑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红光。他心神一乱时,脚下骤地打滑,溜出老远,他随手拉住一个架子,方才能站稳。低头看去,符晖的身躯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镶进了他的颈中,只露出极少极少的一弯刀脊,象是冬夜重云后微现的半抹小月。 他仆上去扶起符晖,连连叫他,想下手拨刀,可倒底还是不敢。符晖突然睁眼,嘴唇努力的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急于对侍卫说什么。侍卫忙凑近去听,好象是一个不字,零碎地飘入他耳中。他一怔,贴近他的耳朵问道:是不是不要将方才那些话说给天王听? 符晖似乎想点头,却又摇头,最终紧闭上眼睛。一粒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汇入了冒着热气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见。 侍卫带刀返符坚营,唤了他起来,奉刀说出原由。符坚看着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缓缓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余温犹存。没出息的喝骂在哆嗦的唇间化作惨然半声,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痉痛。他挥袖掩上,狠了心不看,问道:他死前说了什么? 侍卫迟疑了片刻,符晖最后说出的那个字他没能听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坚此时憔悴的面容,终于道: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符坚察觉了他的停顿,厉声追问道。 真的什么都没有。侍卫磕下头去,极力掩饰语气中的犹豫。 符坚一时无语,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侍卫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起来。良久,符坚终于疲乏之极的叹了一声,道:你们出去吧! 这一声如此生涩,令听熟了他声音的侍卫好一会方才能反应过来,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将符坚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帐上。值夜的侍卫们一直没有看到这影子移动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几乎要疑心帐中摆着的,不过是具石像。 第十六章 秦军既无力保护自已漫长的粮道,围困阿房之策自然也成画饼。当年迁入关西的鲜卑人口滋繁已达四十余万,来投者甚众,所以慕容冲虽然上次惨败,可不过数月便又回复过元气来。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粮草成了秦燕双方都最为着紧之事。关中堡民屡屡向长安运粮,而燕军则千方百计加拦截。秦军出城相护,两军战于骊山,慕容冲先斩秦高原公符方,后击秦左将军苟池右将军俱石子。慕容永斩苟池,俱石子逃遁。燕军一时声势大涨,秦军不得不再度龟缩于长安的高城坚垒之下。如此一来,燕军就大可自如地择坞堡下手,予取予夺,鲜少顾忌,苦乐之状,与秦军相较,自是天壤之别了。 这日慕容冲慕容永领步骑近万,出掠始平。一路上和风熏面,丽日当空,满眼都是初抽新芽的翠叶,径畔偶见一二碧桃,三五艳卉,令人眼前骤亮。当真是春光荡迨,生机无限。方将正午,前面斥堠来报,说是过去五里有余,便有一座坞堡,足有二三千人的样子。慕容冲便下令道:今日将这堡拿下,便可饱餐安眠,还不快走!于是一众无不精神大振,快马加鞭赶了去,果然在日头略为偏西之时便见到一座坞堡矗立于高陵之下。那堡墙高十丈有余,全是四尺来长的青石条垒成,瞧上去还有隔壁、暗箭孔和堞墙,似乎很是坚固。这时堡里的人显然已经发觉燕军到来,墙头已经堆起了檑木滚石,堡丁张弓竖枪,神情紧张地注目着他们的到来。 燕军们并无畏惧,反而起了一阵欢喜。这坞堡守备既严密,那么所储自然丰厚。他们经年来干的就是这些事,早已纯熟。不用等将领吩咐,便各司所职起来。他们带了不少攻城器械,先想起来的自是投石机,可是四下搜寻一番,却没有什么大的石头,自然早已被堡民给收入堡中了。不过也无需着慌,另用以木牛车载人潜往堡下。 距堡有三十步时,上面檑石如雨落下,砸到木牛车上,皮破木飞,内面的人自然化作肉糜,可这情形燕兵们早已看得熟了,都无动于衷,依旧猛攻不止。到底还是有近半木牛车到了城下。车顶上有牛皮稻草掩护,任城头泼滚油还是箭石,都不能伤车里的人分毫。车中兵丁用短戟短枪掘土,积少成多,眼见那墙脚的石头下面,已渐见松软。堡内不得不分人到下面堵住洞口。堡头上人一见稀,燕兵便呼哨一声,以云梯强攻,不多时就有了三五十人上去,与堡丁们扭打成一团。堡丁固然有些蛮气力,又泯不畏死,可那里能与这些攻伐经年的兵丁们相较?于是顾得上来顾不得下,不上两刻钟,便已见溃散。 慕容冲轻笑一声,指着犹挂在山峦的那轮落日,对着身边的小六,道:看,果然不用到夜里。小六道:皇上今晚就进去吗?慕容冲瞧了一眼象群发狂的野兽般拥从打开的堡门一拥而入的兵丁,摇了摇头,道:懒得闻那股味道,这边站着风吹得舒服。就命令在外面扎营,将兵马分成四队,一队入堡,留三队守营,各得两个时辰轮转。办妥当了,他用了从堡里送来的酒食,便留慕容永在外头看着,自已睡去。 半夜不知什么时侯,突然心里格楞一响,猛地翻身醒过来。叫了好几声,都无人理会。他着恼,那帐帘一掀,酒气扑面而来,却是一名亲卫,面如猪肝,醉醺醺的。 慕容冲连喝问了几声,那兵丁都没法子答上话。他一巴掌将这家伙打到地上,自己冲出帐去,却见营寨里空荡荡,连醉带醒的只有不到四千人。督校们吞吞吐吐,可慕容冲自己心里,已经和明镜一般。自然是因为兵将们都怕去得迟了,只能得些残羹剩饭,因此不顾他轮替之令,尽跑了去。他因然早知自已手下这些人是放荡惯了的,可想着慕容永在外面看着,总该有个规矩,谁知还是如此。 慕容冲好生气恼,这时有名偏将来劝道:皇上,这左近百里,都无秦军,左将军定是觉得无大碍,方才让兄弟们松活一二。皇上尽管睡去,若有什么异动,自有我等还在呢!慕容冲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平日里对这种事也都是马虎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总有些心悸。他道:不成,你给我下去找慕容永,让他把人整顿好,带上来。那偏将听了知道是个扫人兴致的差事,不由露出二三分难色。可让慕容冲狠狠的瞪着,也不得不撒腿就跑。 向山脚跑去之时,从堡墙破损中隐现的火光和女人哭叫己经让他心痒起来。这群兔崽子,还有这么大的精神劲头,不知多快活,是该让给爷们了。他直跑到堡墙边,也没遇上哨兵巡查,不由心里嘀咕,左将军也回也是大意了些吧!正想着,足下踢到了软绵绵的一团,他低头一看,却是具穿着燕兵服饰的尸首。他微有些吃惊,想着:攻下堡城后,分明是将阵亡的弟兄们葬了的呀! 如此一想,不由起了警醒之意,悄悄闪身躲于堡墙之后,向内面窥探。这缺口上正对着两排房舍,仿佛未破堡前是个盲巷,路上躺满了尸首,有堡民也有燕兵,却没有一个活物。火光在两边屋里子烧得正烈,热浪灼人。巷头前人影憧憧,叫骂吵闹拼杀声不绝于耳。嘈杂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可是这几个人的凌辱于你! 这喝声其实不大,却若阵风袭来,腥腻和焦糊的气息一扫而清。那风意凛冽,偏将当胸迎上,竟让他觉得有若刀割般一痛,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脚。他十分畏怯,便在近巷口的地方寻到个断墙藏起来。巷口里挤着一二百燕兵,正彼此推攘践踏。掠过他们起伏不定的头颅,偏将看到了发声的那人。 那人骑马侧头往地上看,因此偏将只瞧得见半边面孔,大约是三四十岁的汉子,笔直的两道粗眉气韵如遒劲高耸的山脊,很是沉毅镇定。他身上并无盔甲,只一袭淡蓝色的战袍,身形亦非伟健,但在十多名骑者中却十分打眼。在这混沌的黑夜中,月色暖昧不明,火影明灭忽闪,煞芒吞吐于刀刃之上,可这些到了他的身侧,却象被吸净了,化作明朗之极的一团光华。偏将不由得望了一下天,几乎要以为日头还留了一角未落,正照在此处。 他手上的枪随着那声喝问,指向堵在巷口的一众燕兵,刃上一点寒光隔着二三十步扫过去,却让那些燕兵们被刺中了一般痛叫,往两侧躲闪。他们这一闪开,偏将就看到地上趴着个浑身赤裸的妇人,那妇人两腿上鲜血淋漓,她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小儿,一个没了头颅,一个被斜着剖去了左肩之下,脏腑零落地淌了一地。她一径喃喃地道:你们说了我听话就会饶过我儿的,你们说了的 蓝袍将的喝问好似过了许久才被她听在耳中。她迟钝地抬起头,两眼中全无神采。可随着全无兆头的嚎叫,她连滚带爬地向那些燕兵扑去,抱住一个退得迟些的,张口就咬,浑如一头咆哮的母兽。那燕兵吃痛,骂道:贱婆娘!拨出刀来就要向她劈下。 就在那刀似乎砍进了女人的肩头之时,偏将眼前骤然一花,有一点银丸弹向那燕兵,之后便是马尾的虚影在他眼前倏忽扫过。再见时,蓝袍将已策骑停驻在蔽他身形的那段残墙前面。偏将吓得蜷成一团,见诸燕兵张惶旁顾,似乎浑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从正面前跃到他们身后,而且还随手就杀了他们当中一人。蓝袍将厉声道:这些贼子恶状昭著,尽数杀了!是!原先跟在蓝袍将身后的十骑立即冲上前来。燕兵们不约而同的,不敢向着蓝袍将的方向逃走,而是呼叫一声,往那十骑杀去。 偏将心道:虽说步骑有别,可燕兵足有一两百,这十骑只怕不能拦住他们。此时蓝袍将又他这边退了两步,他不敢再探头去看。耳边听得兵刃相击呼喝打斗之声,可是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静下来,连那妇人的哭泣也听得一清二楚。 偏将方在揣测不定,就听到有人过来向蓝袍将禀报:回禀大人,贼子已尽除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么快?以十骑对百人? 好!蓝袍将道:来一个将这妇人送到营里大夫那里去,给她疗治一下,其余的守在这处缺口上,不能让他们们逃走了! 是!那些骑兵答应下来。偏将心道:糟了,我得快点跑回去报信,这是哪里的人马?看衣甲又不似秦兵。耳中听到蹄声得得,已经过来,他不得不冒险顺着房舍往堡墙那头跑。可方才跑出两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在喝叫:停步,再不停就放箭了! 他一惊,正想着我命休矣,却另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左将军!偏将一下子喜出望外,转身去看,只见一骑飞驰而来,果然便是慕容永。他枪头狂颤,杀向那蓝袍将,四五百骑跟着他冲锋,声势甚壮。 偏将胆气骤生,也不怕了,站定了脚看他们交战。蓝袍将面对着慕容永的冲势,却不避不让,枪身仿佛极缓的地探了出去,有如老梅枯枝般生涩。慕容永狂飙的枪影被这一枪刺得支离破碎,他惊呼一声,提骑闪开,一连退出了十多步。慕容永的马匹狂嘶着上下奔窜,他面孔也随之剧烈摇晃。他面色苍白无比,浑然不似平日。偏将不由更为吃惊,心里不停的在嘀咕:这人是谁? 慕容永好不容易勒住了坐骑,就横起枪,虚拦住了身后的人马。他抬起头认真的再端祥了蓝袍将一会,迟疑了又迟疑,问道:杨将军,是你? 蓝袍将沉默了一会,也用有些拿不准的声音问道:你是慕容永? 听到他们的话,挥枪举弓杀气腾腾的两边人马都若有所觉地停下了。二人默然对视,火光从两张百感交集的面孔上扫过,他们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却也不必回答。 良久,慕容永先移开了目光,咬唇笑了一下,道:经年不见,仇池公英姿如昔,当真是可喜可贺。臂上麻酥酥的感觉尚未消去,多年前阿城中教习的情形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他心中畏惧复感慨,一时竟也只能找这种客套话来说。 可你却变得极多,杨定枪头指向地下的燕兵尸首,峻言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兵? 慕容永并不去问他的话,而只是道:请问仇池公远来是为何事? 喔?杨定沉静地回望着他,道:我的来意是应该慕容冲来问的吧?他在那里?带我去见他。 他语气温和而又自然,慕容永几乎要忍不住答下一个是字来。可这时他的身后,蹄声如鼓,已是动地而来,千余骑兵冲锋的杀意刺得他肌肤生烫。他十指用力的握紧了枪,终于甩了一下头,瞿然抬目,道:仇池公,请让开! 杨定肃然摇头,道:我在此,本就是阻你们出堡,你们杀尽了这一堡数千生灵,该当抵罪! 慕容永听着这句话,觉得无比荒唐,这一两年来,如此行动早是习以为常。此时突然听到抵罪这种话,一时竟险些忍不住要喷笑出来。虽未出声,可他脸上的神情却已落在了杨定眼中,杨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为深郁。 看了一眼杨定身前身后,慕容永双腿一夹,那马飞奔,双蹄高扬直向杨定扑去,他身在半空长喝一声,你身边只有十骑,只怕拦不住我们吧? 他一动,身后数百骑也齐动。而此时他们的来路上,千多仇池铁骑伏身冲锋,背甲上成片青辉已经触目惊心。慕容永深知自己若不能在一个照面击退杨定夺路而走,就将陷入混战之中,再也不能脱身。 他双眼剧睁,盯着杨定的一举一动。在杨定肘尖外扬的一刻,他仿佛窥见了杨定胸腹间气形裂开,于是奋力长击。这是借着马匹奔腾便出的至捷至简的一招,气势在枪杆上均匀无碍的灌注,枪尖一刹那变得灿明。气息爆响,隔了半尺,杨定胸前的战袍竟波动起来。 杨定似乎也不能直揽这一招锋芒,马匹向旁侧移开少许,等气劲临身之时,鞍上的枪杆跳起,击在慕容永枪刃侧旁。慕容永枪势被引得略偏,可还是向着杨定的肋下刺入。他的枪却毫无道理的临空一挥,一束黑芒突然在杆上凝结,化作一枚短羽。那短羽镶在他尖刃后不到三寸之处,象是一枚奇异的缨饰。杨定这方才挺刺慕容永,看似不快的招势却后发先至,教慕容永除了收枪格挡外再无它法。他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仿佛在道:旁人不知你这伎俩,可难道连我也会忘了么? 这时燕骑与拦在前方的仇池兵已是硬撼上了。那十名仇池兵显然个个都是非凡勇者,十枝长矛联起来,化作坚不可摧的一道寨栅。燕军虽数十倍于之,可毕竟只是一道窄巷,正面相对者,亦不过十多人。仇池兵们虽然左支右绌,可却滴水不漏。慕容永一击不能得手,听到身后喊杀声大作,已是心头冰凉。 杨定提骑逼上,依旧是平心静气地道:弃枪投降,带我去见慕容冲,可保你不死! 慕容永不住声,咬牙再度向杨定冲去。突然巷中火焰骤暗,空中风声忽烈,象有无数冤魂野鬼同时啸呤而来,诡异的杀气充斥了每个人的心头。 啊!啊!啊! 惨叫声连二连三的在仇池兵中响起,倾刻前那十名仇池兵已有四名栽下地来,后背上都贯有三到四枝弩箭。杨定脸色大变,枪身狂舞,将那箭支一一挡开。他仿佛正同七八个敌人拼杀一般,臂肌高鼓,喝叫不停,只片刻功夫,竟然汗珠盈面。 弩箭在片刻后停去,数十匹马从那缺口涌入,杨定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那为首一骑瞬间便至,向他一气刺出十余枪。杨定方才急舞连挡弩箭,以人力抗机弩,侥是他勇武盖世,也一时脱力,竟不能硬挡,而只能虚晃一招。他意图用上粘劲将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可那人却熟极地振开,反刺,直指他要害之处。 这是拆演过数十数百次方才能有的敏锐反应,杨定叹息退开。重重晃动的枪影一去,愈来愈旺的火光中,那双孤独的黑眸子从他眼前飘忽而过。慕容冲!他喝叫道。但回答他的,却是反手疾刺的枪刃。两人再度交手,杨定也分不出精力来发声,只能在眼中满是焦灼的询问。慕容冲的目光却闪烁着逃开,他不发一言,紧抿的双唇有如一道鲜亮的伤口。在两人交手的刹那间,慕容永等人从慕容冲的身后逃遁而去。 杨定含怒再度出手,慕容冲的枪不能控御地被高高振飞,似要脱手飞去。可慕容冲倒底还是握住了,他见慕容永已逃出,便借这一推之力,返身奔出堡去。 方出堡墙,慕容冲乍喝,应声有人扔了十多支火把到地上,顿时烈焰腾腾,将衔尾追来的马匹惊吓得接连后退。慕容永这才发觉原来堡墙缺口上,堆满了柴草,当是慕容冲有备了。慕容永死里逃生,又在这火巷子里跑进跑出,早已是出了几身大汗,他惊魂甫定,忙问道:皇上,你是怎么来的?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半夜醒来,发觉营寨中竟只有三四千人。这些混帐东西全跑来快活了!朕让人来找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就点了还能动的二千骑来过来看看。那知快到堡前,撞上派来找你的家伙。这家伙吓得半死,说你正在和人打,怕是要输了。朕也没想到是他好在随身带了弩弓来,若是差上半步,你这条小命就算扔在这里了。 慕容永听了也是连叫好险,慕容冲看了一眼他身后,皱眉道:只留下这几个了?慕容永赧颜,道:是臣领兵无方,他们一入堡,就再也约束不住。仇池兵来时,全无哨位出警,大多死得糊里糊涂,连兵刃都来不及摸到手。 慕容冲又问:杨定带了多少人来?不到三千吧?不到三千!慕容冲发怒,道:你也真够出息了,不到三千骑,便是出其不意,就能杀得你兵马尽没?慕容永有些嗫嚅,可还是极不情愿地道:他手下,无一不是精兵,我们的人,远远不及。 慕容冲也心知肚明自已的兵将都是些什么货色,一时不能出声。想起在杨定军中的渡过的那两年时光,练兵布阵都承他亲炙,可如今当真领兵打战来,却差不多忘得干净。他固然也晓得杨定传授的,仍是用兵正道,可他们在关中一呆就是年余,长安固不能入,故乡又不可回,若再不由他们寻些乐子,只怕早已不成队伍。想到此处,亦只有叹息,加鞭逃走。 这一路上杨定在后紧追不舍,有几次差点被就追上。好在他们二人年来在此地打跑跑,地势烂熟,总算是惊险万分的避过,得与高盖汇合。杨定见他们兵力大盛,也不强攻,自入长安。 慕容冲回到阿房,方才松下一口气来,便召集臣下会议。再三叮嘱他们杨定此人果毅善战,此后不可轻易离城外出。起先燕兵们也拘束了几日,可让这些人困在城中无所事事,自然少不得酗酒闹事吵架打骂。慕容冲连日弹压,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管不胜管。后来竟有敢搔扰后宫的,贝绫险些让人欺负了,幸好被慕容永遇上,他恼起来,一气杀了十多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巧其中还有一个偏生是韩延的堂弟,弄得两边剑拔弩张,好一个风雨未来,自家先打破了水缸的架式。 军中渐有怨言,道什么不过来了二三千人,又能怎样,他怕得要死,爷们偏生不怕。遂私自偷偷出城烧杀劫掠。慕容冲得知,心中冷笑,想道:让你们见识一下厉害也好。于是任由他去。 奇怪的是接连有一个月多,杨定都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燕兵更为骄躁,渐渐就和从前没了两样。慕容冲心知必然有些缘故,便让慕容永与刁云加紧操练戒备,防着出事。果然不出几日,便接到段随遣人传知,说是他有一千多人突然消失,得亲自出城寻找。 段随上次立了大功,慕容冲扔下他逃走也有些理亏,因此提了他作虎贲将军,已是与慕容永相当,手下人马一万有余。慕容冲连忙着小六去止住他,小六片刻就哭丧着脸回来,说是已经走了。看着他那样,慕容冲心道多半不是去的迟了,而是段随不听旨意强行出城,只怕小六去还挨了些斥骂。慕容冲倒是不在意段随的死活,可是一万大军,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骑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够肉痛的。 他于是召了慕容永与刁云来,道:你们跟着段随出去,若是与杨定遇上了,能救得了多少是多少。是!慕容永虽然答得爽快,眼角抽动中的那一丝苦笑慕容冲何尝看不出来?刁云低着头,不发一言。他拍拍二人的肩,道:可为则为,总以保全自己为上。 慕容永少有的正经行了一礼,道:遵旨,那未将就去准备。便往后抬步,见刁云尚站在那里,便拉了刁云一把。刁云却不动,谨默的身形,象是方峥嵘青岩,散发出固执的力量,他抬眼看着慕容冲,问道:皇上真的要和杨将军作战吗? 慕容冲转过身来,直视着刁云的眼睛,目光刹那间变得淡远,他道:你若不愿,可以不去。 听到这句话,刁云僵硬的站姿顿时软化,他躬了身道:遵旨!言罢转身便走,慕容永左右晃了晃脑袋,有些不知所谓地干笑两声,便也加步赶上。 不多日,二人传来消息,段随那一千人真是被杨定俘获。杨定时出时没,段随紧追不舍,却反倒吃了不少亏。杨定的厉害顿时传开,散在关中各处的燕军方才都有了些惊惧,不时有报说与他激战。慕容冲成日收到大摞这类军报,不由啼笑皆非。若是他们说得全真,杨定定然是妖魔鬼怪,可以一日化身为十了,而遨游千里了。他知道杨定部下全是精择的骑军,行若雷霆,驱避剽疾是必然的,可其余定然是些秦军民作的疑兵,使得燕军杯弓蛇形,草木皆兵。(汗,这个成语似乎刚刚才诞生,用来无妨吧?)可如此一来,纵然真正折损不多,于军心士气,也有极大妨碍。 从三月初七这日,慕容冲没有收到慕容永与刁云按惯例一日一递的军情,不由开始有些焦虑,于是一面着高盖韩延两人前去支援,一面多派斥堠探马巡弋。但是高韩两人离得都有些远,不是即刻能到的。他心上发急,好几次都要自己出城去,均被慕容桓给拦了,他道:此时敌情我情都不明,皇上贸然出战,于事何益? 三日后,他被从梦中叫醒,看到递在他手中的军报,不由心血上涌,头目炽痛,难以自抑地怒喝一声,将隔了一重院落的慕容瑶惊得哇哇大哭起来。 他挥退侍从,披衣出屋。春夜乍暖犹寒,竹梧乱影披拂,其声其形都如同万千精魄在窃笑嬉戏。林间不知那个静僻处,有春兰幽然吐馨,令月色也带着三分沉醉之意。隔着婆裟枝叶的银红窗纸上,灯火勾勒出女人恬美如水的面容侧影。在随着身影摇晃而渐渐消失的啼哭声中,他突然被一种极深的、不可与人言说的无奈击倒在地。 为什么呢?他想,你不想再见到的人,总是会回来,比如说段随,他丢掉了一万大军,但却毫发无伤。你所关切的人总是会遇上险难,比如说慕容永与刁云都受了重伤,生死未卜。而这个世上唯一曾用他真挚的光明,去照亮你那颗狼狈不堪的,连你自已都不愿去看的心的人,却必须成为你的敌人呢? 慕容冲怔了一会后终于打起精神,领着少许骑兵与一万步卒抵达阿房城最外围的防线。高盖救了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他们,大约在天亮以前,就能到达此处。自从上次被符坚紧逼,险些逐入阿房城中后,他便亡羊补牢,在阿房城外围四十里以陷马坑、明垒暗堡和寨栅连成三道并不完全的防线。其间道路能任意变换,自已人通行无碍,而敌人尾随追来,却会四处碰壁。虽不若什么诸葛八阵图神妙万端,功用却也有少许相似。 慕容冲领了援兵来,就让他们各司其职,弓弩上箭,潜入各垒堡坑道中。特意挑出来的树木充作嘹望哨,各有兵丁踞高而望,口中含哨待吹。而他就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坐于地势略高掩在一方巨岩之后的暗堡中,观窥着高盖将要到来的方向。不多时兵丁们各就其位,所有的灯火尽数熄去。四下虫雀啾鸣之声清澈入耳,畔侧渭河波光静柔,极目而望的天边,一线深蓝正与墨般的夜色纠缠不清。 突然传来哭泣声,我的儿!你打死了他!声音非常刺耳。慕容冲皱眉看去,似乎有些人头在前方十多步的坑道中晃悠着,兵丁在一旁甩着鞭子抽打,啪啪声响起,那些人东倒西歪地滚在坑底。怎么这时还在修垒工事?他不由恚怒,于是传来管这一片的裨将喝问。 裨将道:这些虏奴,不抽死全是不肯好好干活的。白日里让他们挖的地方,好多处不合规格,于是夜里才叫来返工,皇上来时,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走,却惊扰了皇上不若尽数杀掉罢。慕容冲本来正要点头,却听到蹄声踏来,数骑骤入眼中,一时心悬起老高,便将此事放开。 当先的骑者身在半空手上挥出一道含着青烟的火光,顿时有短促的哨声在树木间传递。眼见数骑已经驰入寨栅,突然哨声四起,有人狂叫一声道:是敌军!顿时弓箭从暗堡中齐发,可敌军却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通过,想来是人马俱包重甲。 不好!慕容冲怵然而惊,传令下去,马上封起道路!小六赶紧以哨声将命令传了出去,可未等兵丁们能抽起吊板,偷袭的敌人已经从密集的陷马坑里闯过,没有一分一刻的耽误。燕兵们从各处暗堡里准备着绊马绳和钩枪,可敌骑竟好象生了眼似的,放着坦道不走,避开有埋伏之处,径往慕容冲躲身之地而来。他手心起汗,马上想道:不对,是有内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转完,眼前骤然能亮,铺天盖地的红光伴着灼人的热浪向着他压过来,那光明一时耀得他睁不开眼,浑似太阳早起了两个时辰。这光明来的太过离奇,慕容冲象是已经惯于夜色的生物,被亮光乍然一照,竟不觉身软神驰,心悸得要晕厥过去,手不自禁地就四下里乱挥。有人抓住了他,他好一会方才能听到那人惊慌失措地在叫,皇上皇上!却是小六。 火!火!那来的大火!耳边惊忙的叫嚷声乱成一片,慕容冲睁开眼,发觉自已己经被几个亲兵架着,往堡外跑去,堡口却已让火光封住。腾起半天的焰头中,有个瘸腿的老汉两手各举着三四枝火把狂颠地狂笑,他枯瘦的肋骨在只余条缕的衣衫下一根根突嶙可怖。哈哈!那老汉的身躯被一枝枝箭贯穿而过,可却打不断他的笑声。他的狂叫在燕兵们的吼斥声中还是听得分明:我樊五,今天烧白虏于此,哈 那突入堡群中的不明敌骑个个都如同神兵利器般当者披靡,四下里欲上来扑火的燕兵全都被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慕容冲看到一骑脱离了与燕兵的缠战,直驱而来。那浑身包在盔甲中的骑者目光如电,仿佛一眼就已经摧去拥挤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紧紧地攫住了他。 杨定在老汉如刺猬般的尸首前勒骑。公爷!他的部下跑过来拉他,叫道:离火太近了!快闪开!他胯下之马无所适从的扭动着颈项,刨动着浮尘,正显示出他这时的犹豫,火光将他的双眼映得炫明。慕容冲心里突然清凉起来,原来是杨定。 死于此人之手或许可以坦然吧,慕容冲不由合上眼。奇怪的是,不去看了,灼热也似消去许多。他方在想:心静自然凉果然是有道理的。就觉出小六的手将他的臂握得更紧,而整个人已雀跃起来。 起风了!堵在堡口上的百余人同时吼出这一声,然后是菩萨保佑!感谢天爷!一声声喜不自胜,感激零涕,发自肺腑。慕容冲不由好笑,上天保佑这些人,了不知是什么道理。他看着整束烧透的禾草在乘风而起,击中杨定。飓风般枪影从那散舞的火团中挣出,挑飞起漫天的火星,比焰火更华美灿烂。杨定一瞬间逃出了十丈有余,他的部属因为都着重甲,也经不起火势撩人,纷纷退逃。 慕容冲见时机大好,疾忙命道:快发讯号!拦截住他们!小六回过神来,吹出尖锐悠长的声音。在杨定退却的路上,已经有醒悟过来的兵丁将吊板移开,可却赶不及仇池兵骑若飞矢般跃过。杨定和部属当机立断地解甲扔下,减轻马匹负重,并填进坑中,让后来者可以顺遂通过。见他们已无甲,一团团的箭云嗜血马蝗般向他笼去。可在他们一群人马轻捷绝伦,左突右出,毫无定势,象是云雾流幻,浑无实体一般,箭支大都落空。 就这时,又有一束青烟升起,慕容冲看到一支人马赶来,不由大喜,心道:肯定是高盖他们!果然一一刻,将明的天色中己看得到高盖的旗号。只要能留住杨定片刻,便可前后夹击,一举拿下他的。燕兵依堡垒为战,本是有利,可杨定已熟识机关,却难以妨碍于他。燕兵依照演练好的法子来,反倒自缚了手脚。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高盖军抵达前的一刻,逃出了最外围的的防线。他们杀进杀出,居然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慕容冲站在石垒上,止住了部下追击的意图。仇池军一脱于混战之外,马上骤拢到杨定驻马之处。他们的动作如刮丝解缕般恰到好处,绝无彼此推搡碰撞之态。每个人对自己的位置都烂熟于胸,只片刻就整队完毕。让人无法想象他们方才深险于敌军中,险些就全军覆没。 慕容冲看着他们在自已眼皮下面,玩术法般的变化,心道:有如此铁军,真可羡慕!他突然有些冲动地大声叫道:杨将军请留步! 杨定的身躯骤然掉转过来,似乎一直在等他的这一声。他不顾部下阻拦,向着慕容冲这边走来几步,昂然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们今日的计划本是很周全的,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北风,或者现在阿房已破!慕容冲提气道:秦失天命,征兆不是一次两次。你是仇池杨氏族人,什么都不欠他符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如今还要替他符坚卖命? 杨定默然一会,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道:好吧,你看我手下带的,不过是二千五百骑。你围长安已近一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前来,你晓得原由吗? 慕容冲道:这正是我的疑惑之处。 杨定再向前连走几步,慕容冲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在不时飘摇过的焰光下有种让人心动的暖意。不论符秦有道无道,符坚于你私德有亏,却是确凿无二。我知秦国大势已去,心想既然非我力所能挽回,为何不索性成全了你的心愿?你应该有这样的的机会。慕容冲听到这句话,怎么都止不住心上一颤。多年来,始终只有杨定一个人,最会为他着想。 那,他的声音亦不由得柔和许多,再说出话来已是有了些少年时倾诉抱怨的意味,你为何要来呢? 如果你要的,是长安,是符坚的性命,我自当袖手;若你有这雄心去要这个天下,我甚至可以效命于你麾下,杨定面色一肃,挺枪对着他,喝道:可你要是的这些吗?是吗? 这一声断喝,声如惊霆当头劈下,将慕容冲的心头震得一片茫然。杨定手中的突然枪脱手向他掷来,如同晨起之时的一道熹光,刺破了漫空腾起的烟尘,将他的身形照得一时清明。小六惊呼一声冲上来,被慕容冲断然反掌拨开。他身子毫不摇晃,那枪挟啸声而来,不偏不倚地插定在慕容冲的面前,枪尾如簧,颤成如清波般的光幕,在慕容冲面上扇动。 杨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急峻如鼓,声声擂在他心上:多年前我传你兵法时开宗明义说过,兵者大凶,当以凛然之心待之。可你的凛然之心呢?你不为天下苍生而战,可你至少也得为自己而战吧!但你现在的杀戮,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又对谁有好处?你想过吗? 慕容冲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嘴角慢慢绽起一个冰凉的笑意,道:杨将军,你觉得除了我现在所作所为,还有什么对我有好处呢? 怎么没有?杨定胼指成戟,遥指东方,喝道:回去吧,回关东去,现在还来得及! 东方,他所指的地方,那里寰宇旷远,星明如灯,照着千里江山,还有旧日宫阙。 回去做什么?慕容冲眼神朦胧,有了一刹那的神驰,之后却又诮然一笑,道:那里有慕容垂在,那里还有我的活路? 可他已经老了!他的儿子才具未必及得上你!杨定的目光柔和如水,象恳求一般道:你且隐忍,总会有出头之日! 隐忍?慕容冲突然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泛泪花,身软乏力,扶在面前的石垒上。笑声蓦止,他用渺如烟尘似的声音道:杨将军,你知道我曾经隐忍过我为了能有一日复仇而隐忍过。如今,我真的能够报仇了,可是方才发觉,我情愿不要今日的复仇,情愿当初并不曾隐忍过。他低下头猛地摇了摇头,紧抓着墙垒,胸膛与手臂都鼓起了起来,森然喝道:不,再也不要隐忍! 喝声让杨定竟忍不住后退一步,他还不想放弃,急切地道:你的还年少,可天王已经时日不多了,便是你不杀他,也会有旁人代劳。何必拿你的性命来和他赌?值得吗? 赌命么?慕容冲的笑声骤止,敛容道:慕容冲十五年前,就已经是阴阳界上的游魂,这条命,早不费心了! 此言一出,小六在他身后怵然一跳。所有听到了的燕兵都惊异无比地看着他,没有听清的也被这诡异的气氛镇摄的不敢出声。 杨定听到这话后,面孔象是飘摇于劲风中的残焰,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着四下张望,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原来我当年劝你的那些话,你从没听入耳过! 不,我听入耳了,而且听入心了!慕容冲小心的从石垒上拔出那枝枪,抱在怀中。杨将军,你的心意,慕容冲多年来都记得清楚。可许多事不是想忘就可以忘的。或者别人能够,可惜我却不能,他轻笑,道:你难道不觉得,上天是选了我,来给符坚送行的么?这世上,只有我是最能让他痛苦地走完余生之人吧?这不是天意,还是什么呢? 这些话象是一道方才从不见阳光的溶洞中涌出的泉水,清冽而又带着阴冥兢寒的气息,在所有听到的人心头流过。此时烟尘更盛,将天地搅得浑浑沌沌,火光在清烟的尽头渲染起一抹妖艳的胭脂,被风推着,往慕容冲身上一波波抹过。他的身形也随之摇动起来,竟好似魂魄般有种迷离之意。那尘雾一时青黛,一时赤红,两种色泽在他面孔与身形上幻变不已,在他身上拼贴出一种绚烂至极而又死寂无声的静美。 杨定心上发颤,突然钻出一个念头来,他确实已经不在人间。 慕容冲将怀里的枪平端于手上,向杨定施了一礼,突然两臂用力,咔!那枪顿折。他松手,两截断枪象是一双被生生拗断的双翼,带着血淋淋的气息,颓然堕地。慕容冲霍地转过身去,消失于石垒之下。石垒差参不齐的突出于漠漠晕红之中,在杨定眼中,象是一只怪兽张开的巨吻中露出的利牙,慕容冲正欢天喜地跃入其中。 第十七章 五月的阳光已然有了七成盛夏光景,将雍门城头的青砖晒得晃白,摸上去有些烫手。张整深深地吸了口城头的风,风里带来些清新的草木芳香,让他的精神一畅。可风略一停,甜腻腻的的味道却又由将他整个人给笼罩住了。张整小心翼翼地在城头上堆满了的滚木擂石和兵刃间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又问了好几个昏昏欲睡的兵丁,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袭有着幻梦气息的羽衣,悬在堞墙上方,象着不时舒缩着双翼的玉蝶,颤颤危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飞走。张整叫了一声,王嘉回过脸来,向他挥动了一下拂尘,过来看!他正站在旗帜底下,旗帜翻飞,暗影移晃,他的面孔也明灭不定。 张整在一怔之后快步走到王嘉所站的地方,他不敢攀上去,只抱紧了旗杆,向城外远眺。那边是从前宽平的驰道,而今已是蓬蒿齐膝,乱草蔽眼。算来足有两个月无人能进入长安了。自从杨定在被掳三辅民的内应下攻阿城不遂后,燕兵去了惧意,更是猖狂。偏又逢上姚苌陷新平,断掉了长安最为重要的粮草来源,再无颗米入城。杨定等将虽依旧英勇,可兵丁们一日日的孱弱下去,也难以再战。可此时,那久无人迹的驰道上,飞尘如线,将日光遮得乍然一暗,已是渐渐逼来。张整已是惊呼出声:叛军! 在他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显然也有不少城头守军发觉异样,于是校督们喝声四起,兵丁执着叉竿,钩枪,搭弓上箭,四下里满是焦躁的面孔晃动,顿时更热了三分。在一片忙碌中,王嘉却屹立不动,两眼出神的向着天上望去,突然玉帚向天上一扬,道:是那边! 张整这才发觉王嘉看的,并不是城外,反而是城的上空。那里有群鸦叠翔于赤色的云气之中。鸦雀们只在一个地方久久盘旋,看得略久,就有它们是静止的错觉,象是一大把撒上了喜柬的黑汁。 这是甲兵入城之象,长安只怕不能终于此年了。王嘉低沉的声音,在备战的喧闹中轻如浮尘。 不,这些乌鸦从去年就开始在这里了张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王嘉伸手,在张整肩上一拉,张整猛然发觉自已经站在与王嘉齐肩的墙上,他向下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险险惊叫出来。直到发觉王嘉的手端如磬石般抓着他,方才能定下心细看他所指的方向。那一团红云有些奇怪,此时烈日当头,并非余晖满天之时,从哪里来的红云?他发觉那云分明是从城中蒸出的,起先看是一整团绯色,细瞧时,却有着如赤墨般的污迹,郁圆形,象是狸皮斑! 张整顿时想到:这是杂气,是屠城之气!他脑子里顿时一片茫然。 正是!王嘉仿佛读出了他心里的想法,眼神倦怠寂落。 王仙长!张待中!守城的将领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恭敬地行下礼去,道:白虏再有三刻钟就会到城下了,就请仙长和待中代为禀报天王吧! 王嘉颌首,提了张整跳下城来。张整道:好,我这就回宫去,将军请放心御敌,援军一时半刻就会上城来。二人正欲走开,那守将突然跪下,向王嘉磕头。王仙长,这次我们还能打赢,是吧?他抬起头来,黑瘦成一团的脸上尽是希翼之色。王嘉凝视了他片刻,叹息一声,道:天意必不负于人。便不理会那还在疑惑的守将,下城而去。 二人下城骑了马匹,便沿着桂宫往西而去。经过华阳街口之时,那甜腥味更为浓郁,象是一整块沾乎乎的棉絮捂上了口鼻,让人呼不过气来。张整禁不住加快了鞭,王嘉五指伸直,半空里便张开了一道光幕罩住二人,那股气味,倾刻淡了很多。两人向着华阳街看去,都有些怔忡失神。 一只黄狗从空荡荡地街上跑出来,咧着满嘴闪亮的牙,浑身的皮毛金灿灿的。它显然是觉得那光幕十分怪异,因此冲着二人狂啸起来。二人不理会他,愈增其怒,张牙舞爪地狂冲上来,却在那光幕上撞得头脑发晕,摔跌下去。 它爬起身来,抖擞得毛尖乱颤,吠个不休。可两马已去得远。它悻悻甩着尾巴往回走去。 不多时,它熟练地找到一座台阶。那阶上石块早已零散,一簇簇茅草茂盛无比,以一种愤怒骄狂的气势占据了数亩的地面,让它钻起来也觉得吃力。它埋头往土里刨去,突然后脑上一凉,眼中发黑,便重重倒地。 陈辨从草堆里爬出来,就觉得头晕目眩,想是趴得太久了些。他上前拧起那只狗,手上一沉,方才还凶悍无比的畜牲,这时却已成为一团肥硕多油的肉。他伸袖子抹了把脸,笑起来,这一整日的功夫,终究没有白费。他四下里转了转眼,将狗塞进一只布袋里,用件破衣裳罩着,一步三摇地走开了。 回到家中,老远就听着婴儿啼哭声,还有小孩在叫:奶奶奶奶,好饿好饿呀!老板娘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娃呀,再忍忍吧,没东西吃了!你这老虏婆,有什么东西被砸烂在地上,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你分明还留着有些粟米的,拿出来! 你敢这么和我娘说话?怎么了?不成么?老板娘叫道:别吵了,留着点气力吧! 可里面已经是摔碗打盘乱成一团。 陈辨在门外咳了两声,里面静下来,一个红着眼的年轻媳妇开了门,见是陈辨,也不说话,转了身就往里厢去。陈辨进来,嘻嘻笑着扶起满地打滚的小儿,笑道:看陈爷带什么东西来了?然后便解开袋子,黄狗的头摔在了地上。 小儿笑起来,青年汉子怒气顿消。抱着婴孩的老板娘情不自禁地揉起眼睛,连要钻进里厢去的媳妇也住脚转身看来,一家子全都舒了口气。老板娘忙道:多亏陈兄弟了,来来,小三儿,赶紧洗剥了去。 嗯!青年汉子赶紧将狗背上身去,媳妇也来帮忙,叔嫂两个都跟没事儿一般往厨房去了。老板娘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心些,别让人家闻了味儿。陈辨疾忙道:让对面宋家嫂子也来吧!老板娘听了似乎有点犹豫,陈辨忙加上一句,她男人死了,怪可怜的,况且雨雨吃过她的奶是是,煮好了就叫她过来!老板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打断他道。 来了来了! 一只褐黄色的土钵带着被火烧透了的红晕被重重放在了案上。环案而坐的十来双眼睛全都亮得发光,盖子揭开了,浓香伴着腾腾热气,将人们熏得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十来只筷子全向那油汤中探去,劈劈啪啪打成一片,煞是热闹。 这时也没有什么长幼尊卑之分,抢着夺着,嫌筷子不便,不知是那个开头,索性扔在一旁,也不顾烫,径赤手捞了起来往嘴时塞去。虽然是痛得嗷嗷叫,可面上的神情却个个飘飘欲仙。不上一柱香的功夫,那钵里眼见要空了,陈辨方才顾得上看到宋嫂坐在边上,抱着怀里的有气没力哭的雨雨,一声不吭。他拍拍头,骂自己忘了,连忙抢下几块大盛在碗里捧给她,道:嫂子快吃吧!又将雨雨从她那里抱回来,自己拍着。 宋嫂极力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一口就全都塞进嘴时去,噎得两眼发白,好一会方才能缓过来。她慢慢舔着唇,再往那钵里看。见钵不知何时已经被打破了,只余下一口残汤还能盛在半边破片上,被陈辨用小调羹舀了,喂给雨雨。雨雨含着调羹竟不敢放,呜呜地哭着。 直到这时,宋嫂方才能够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陈兄弟,这肉,你是从那里来的?该不会是说到这里,面色已经一阵阵地白了下去。 那能呢!陈辨忙道:旁人不知,连你也不信我么?我是情愿饿死也不会吃嗯,那个人肉的。 是么?宋嫂看着陈辨的眼睛,好一会,似乎松了口气似的,极低声问道:听说现在外头人肉又涨价了,是么? 是!朱家的一个儿子道:说是一斤得两百铢钱呢! 宋嫂子听了这话,抓紧了胸口上的衣襟问道:可这肉,倒底是 是狗肉,陈兄弟今儿出去了一下午,晒得脸都脱了皮才抓来的,少再疑三疑四了。老板娘连忙道。 宋家儿子也道:是呀,是在华阳街,我去了几回都没抓到,还是陈叔 华阳街三字一入耳,宋嫂子马上眼一花,滚下床去躬着腰,揉着胃开始呕,可呕了许久,也没能呕出什么来。屋里顿时安静,都有了些局促不安。陈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全怪我,是我不 宋嫂子伏在炕沿上就抽泣起来,边抽泣边道:这和吃人肉有什么差别呀! 听着她哭,陈辨也不由地有些反胃,上回仇池公杨定大捷,俘得鲜卑万口。符坚命依旧坑杀在新兴侯府旧地上。当时就有人去刨地割食。不过气侯转暖,很快就腐了,不能再吃。可是却有一群野狗,专吃腐食,养得又壮又肥,成为长安城中最为抢手的美食。 我家男人去的那日,我去收尸,杜门里里外外,全是吃得半残的尸身,我连作了三个月的恶梦,梦见我男人在哀求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在长安城里活了半辈子,二十年前是记不得了,可近二十年的事,桩桩如今都在心里存着。往年吃的菜,磨的粮,一样不落都记得!宋嫂嘴里喃喃地,不知是问天还是问人,这世道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就不早上几年要了我的命去呢? 几句话顿时也让朱家忆起了曾经的温饱安逸,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恍若隔世。老板娘还犹自克制,年轻的媳妇早已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反倒让宋嫂难为情了,抹尽了脸,惨然一笑道:是我不识好歹,这么难的日子,请我来吃肉,却还败你们的胃口。 几个人正劝她,就听到门板被拍得山响,有人叫道:青壮汉子都出来,白虏攻城了!青壮汉子都出来,上城头去! 叫声又急促又暴噪,让屋里的人都是惊得浑身一缩。陈辨去开了门,门外站着面上满是血污的军汉,身后跟着愁眉苦脑的里正,不由叫出声来。 叫什么叫?军汉不耐烦地推开他,往屋里瞅了眼,厉声喝道:你们家的男丁都快出来,连天王都亲身上了城头!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戾气,杀戮的气息一下子涌进了这间屋中。 陈辨和坊里的青壮汉子,跟着里正一起,默不住声的随着军汉往城头跑去。深夜里街衢巷陌依然散发着那种甜腥腐烂的气息,无光的房舍仿佛是默立的坟龛,整个长安城有如一座巨大的墓场。跑在他身边的人们,连同他自己,全都不敢发出一声。 这种死寂沉闷突然被咣地一声响动给打破了,所有人都停下脚,遥遥见到黑乎乎的城上,似乎豁出了一个半圆形的角。火光聚到了那角上,象是铜红的残月挂在了墙头。 快!军汉脸色一变,撤腿狂奔起来。陈辨也卖力跑着,他方才有几口狗肉下肚,还存了点精神,可旁边的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晃荡起来。 好在已是不远,只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城脚下。方才能歇下脚,就让人抓着了。快来抬石头!不分由说的一句话,他肩上顿时象让人打了一拳,整个人往下挫了三寸,石头的一角已经是压上了他的肩。他还想再找找朱家的儿子们,却已是挨了一棍,被赶着往城头爬去。 他闷着头爬城,两侧不时有人冲上窜下,将他拨来挤去。肩上的石头愈来愈重,火光也愈来愈明,渐渐地他已经能够看到在他脚畔呻呤的伤兵和残破的尸首。而喊杀声哀叫声兵刃相击声肉体碰撞声,爆响在了他的耳中,象炒碗豆一般。 陈辨方还在自嘲地想,连这都能想到吃上面去。就听到震耳欲聋的一片欢呼,他被这声音一吓,已经背得有些颤危危的石头就从肩上滑落了。他茫然抬起头,发现紧贴着他人都在蹦跃,挥舞着兵器狂叫,没人来理会他,被压得老久老久后骤然抬腰,陈辨的脑子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他方才看到有一个身着煌煌宝甲的人,用手中乌亮的铁矛将一名闯上城头来燕兵硬生生戳下去。随着那燕兵发出刺耳的叫声,守军们的欢呼声就更大了些。 那人浑身着甲,挺立在那城头的缺口处,背对着欢呼的人群,将胸膛面向前高城下无尽的虚空。呼叫一阵重过一阵,他方才转过身来,花白的眉头一掀,面上皱纹深耸,鲜血从他手中横握的矛头上顺淌下来,那矛身红得象刚从炉子里取出来,仿佛能将所有触上的事物都焚成灰烬。 那是天王!张整便是没有见过符坚的面,这时也该想起来了,而在他也有些忍不住在振臂一呼时,身后传来几股巨力将他推得险些歪到地上。几个将领与他擦肩而过,把符坚从城头缺口处拉开,而符坚显然极不情愿的大声斥喝着什么。 就在这时,猛然从城下传来一阵急鼓,城头上人无不抱头弯腰。陈辨跟着曲腿,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趴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在了他背上。他吓了一跳,手推过去,却是一个人,颈上插着支箭,大篷血水喷上了他的面孔。他竭尽全力方才将那人掀开,就有靴子踏上了他的手。他一惊欲叫,可却见到了一张面孔正从他眼前经过,不由张大了嘴。 那裹在明盔中的苍老而刚毅的面容,在四五双手的捧抬中摇晃不休,花白的胡须从半脱的盔甲下散出这不正是方才还在杀敌的符坚吗? 这巨大的震惊让他忽略了将军们从他手上踏过靴子,只让他无比鲜明地记住了三枝露在符坚甲外的羽箭,和箭根处披泼的鲜血。 不好了!恐惧开始在人群中散发,天王中箭受伤了! 而城下鼓声急促,陈辨冒险抬头看去,十来具高大的楼车上,弩箭如离巢的马蜂,又是一窝窝地攒集而来。城头上有的秦兵有盾,纷纷执盾掩住身形,无盾兵丁们一片片倒下。就在城头被弩箭压制的这一刻,又有了一具云梯挂上缺口。随着弩箭稍息,一个燕兵已经探上头来。 快上!伏在地上的秦兵们一跃而起,这时手里都抓着盾,也来不及换叉竿了,就用盾生生朝那燕兵当胸击去。陈辨还呆站在那里,早已被人推了个趔趄,推他的是个小校,喝问道:快上去杀敌!可,可我没有兵刃他一句话没完,已是被塞了半根木棍到手。 陈辨身不由已的往那边跑去,前面的人狂叫一声伏在了他脚下,他一时收脚不住踩在了那人肩背上。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雪光,原是有一把长刀迎面砍来。他情不自禁地闭眼往后倒去,但是后面的人却把他往右边挤,白晃晃的光贴着他的面孔砍过去。陈辨不错思索的用半截棍敲在了与他不过半尺之遥的燕兵面上,那面孔顿时凹陷,一团红白相间的东西溅到了陈辨的颊上。燕兵倒下后,他抬起头,方才发觉只这一会功夫,城上已有了二三十名燕兵,他们环成一圈,护住身后的缺口,与秦兵激战。 秦军不顾生死地压上去,手里的兵刃胡乱地砸在了燕兵身上,血肉肢体乱飞。倒底是秦军人多,终于将他们的圈子愈压愈小。可就在此时,弩箭又开始射起来了。陈辨耳边响过嗖嗖的声音,象是飞梭在纬线上掠过,让他皮肉不自禁地一缩。突然他臂上象炸开了鞭炮似的剧痛,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硬生生插入了他的胳膊之中。就在他晕过去之前,他眼中掠过了一只吐着祥云的白雀,那漫空箭雨在祥云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城头的秦兵还是城下的燕兵都在这一刻惊得呆住,王嘉招展的双袖仿佛长达百丈,只是不能为人眼所见。那无形的长袖抚过处,燕军楼车一一崩碎,象小儿的玩具般轻脆。古怪的碎片在半黛半赤的天空飞翔,车里弩手们的惨叫声非常的稀薄,听在耳中,觉得与眼前情形毫不相干。 王嘉跳回到城头上时,所有的秦军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他们在如疯如痴的欢呼声中王嘉轻悄无声地从城墙上滑落。他藏于城头高峻的阴影之下,脚步和身躯一起瑟瑟而抖,突然眼前乍明,他不自觉地抬手挡眼,发觉自已正站在了那个红月似的缺口之下。他踉跄退避,倚在了墙根上,五指伸缩不定。 就在这时,犹烈的激战声中传来一声妖异的尖叫,杨定健兒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这叫声引来了一群群厉喝着寻找的兵丁。他们的手中的枪戟在草丛乱石间捅动,口里纷纷咕嘟道:这是那里来的古怪声音,每天晚上都要嚷这么两嗓子?莫不是奸细? 王嘉一贯神秘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奚落和动摇的神情。五指在反复计算后骤然凝定,蜷成了一团,他长长叹息一声,踽踽独行而去,拖在身后的影子显得十分虚弱。 王嘉回到未央宫时,守在门口的宦官马上迎了上来,神色里有掩不去的惊惶,行礼道:天王受伤了!各位大人们请道长快去为天王祈福。 王嘉点头,随他入宫。等到了金华殿中,发觉长安城中所有文武官员,差不多都齐聚到符坚床前。见他来,众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略颌首致意。御医跪在屏后道:天王只是一时痛晕厥过去了,这伤势并无大碍,药一入喉,便会醒来的。 仿佛是正应验着他的话,黄毡外符坚灰白的乱发突然晃动起来。在张整的叫声中,御医们趁上前去,探了探符坚的脉门,带着三分喜色道:醒了醒了,天王大喜!然后跪下去磕了个头,四下里凝窒的气息,也终于松开了一线。 旁边战战兢兢守了多时的宫女忙过来给符坚喂药,却听到瓷片破碎的脆响。符坚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去去找王仙长来! 道人在!王嘉跨上前去。符坚略抬起了沉重的睑皮,两团混沌不明的翳云浮在他眼底深处,王嘉看到里面自己的身影,也显得有些阴森诡异。符坚有些欣悦地点了点头,向围坐着的诸臣扫了一圈,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各人参差不齐的道了声,纷纷跪起而走。杨定犹豫了一下,复向符坚禀道:方才有报,说王仙长在城头上大显法力,毁去叛军数十架楼车,使得今夜之战转危为安,一时是无妨了,天王请安心养病! 符坚阖上双目,略颌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如何看重。杨定怔了一下,便也随众退出。 王嘉上前,手指在符坚额上抚过,有微明从他指尖泄出,煦然波动。片刻后,符坚的面孔舒展开,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睁眼笑道:仙长向来只是观者,今日却如何大显神威呢? 王嘉收手道:这一次妄涉战事,已断去道人百年修行,从今后,再过七七四十九日,道人的法力就将尽丧,与凡人无异了!他神情片羽不惊,好象只是在说一个不高明的笑话。 符坚一时愣住,问道:道长相助,长安就能守住吗?能不能守住,天王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内,人相食,外,无救兵。王嘉淡然道:人力不逮,罔论其它。 那你何必行此无益之事?符坚有些微的激动,象是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瞎子。 王嘉几步踱至窗前,撩开了紫绨金丝帘,子夜时分的长安静谧无比,连多日来呱噪不安的乱鸦也不再见。千瓯万阙,楼台人家,浸在深海一般的墨蓝中,有如一座沉睡千夜的荒都。帘上长及于地的流苏被风拂上王嘉的面孔,将他眼中的长安切得七零八碎。 道人生于世上一百七十一岁,眼中见多了兴兴废废起起落落,自以为通明断彻可以无一物萦于心。孰知观星吸气之余,犹不能不回想起前数年于长安修行时,所见的华灯澄波、五色金迷、千缗万绢、沽酒贪欢。虽是繁华若梦,有因有果,于一朝化作枯骨满街,竟终究不能自持。这道心一动,便是再不可挽回,出手不出手,已是无关紧要。王嘉极深极深的叹息。 符坚不由有些出神,想着什么样的灾难能让这位避世已久的修道之人禁不住动了尘心。良久,他摇头不再想,终于将想好的话问出了口。仙长,从前朕求你的事,如今,似是到了给朕答复的时机吧? 王嘉的声音如玉石般坚硬光润的声音道:道人自得了天王所托,便专心筹划。前日得了一本《古符传贾录》,乃不世奇书,上载帝出五将久长得之句,似正应于天王之身。 五将?莫不是五将山?符坚半信半疑地道:往那边去,真可以逃脱么? 往那边走,天王绝不会沦入慕容冲之手!王嘉回过身来,倦意满眼,向符坚稽首道:道人所能作到的,仅止于此而己。 多谢仙长了!符坚试图勉强抬起上半身,可还是倒在了枕上,他无力地闭眼。就在王嘉欲要退下时,却又有飘忽不定的语声,从绛丝箔珠帐后传入他耳中。朕其实做错了很多事,在公在私道长为何要来助朕呢? 王嘉默然深施一礼,道:人无完人,孰能无过?可天王有真心为苍生求福,此一念之仁,便足以让道人钦敬,天王之志虽不能成,也必不至湮灭。一时生死胜负不过转眼成空,道人想,慕容垂姚苌慕容冲他们虽然得意于一时,可千秋之后,世人必然是因着天王的成败,方才提起他们他骤然止声,符坚鼾声悠长,原来已是熟睡过去。 帐帘被撩开,卟卟地摔上了顶去,慕容永气呼呼地跑了进来,一屁肌坐倒在了帐中唯一空着的席上。刁云跟在他后面,先向慕容冲行罢礼,方才起来,禀道:楼车被毁后,士气己沮,今夜攻势只怕是难以为继,且请收兵吧!他甲上略有血迹,虽说看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却还是足见战况之激烈。 都是那个妖道作崇,攻下城后,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了去!慕容永心痛那几乘楼车和上面的弩弓,连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 慕容冲也有些烦躁,本来确认了长安已是山穷水尽,以为可以一攻而落的,孰知还是这般棘手。他霍地起身,战甲锵然作响,腾腾腾几步跨到帐门口,看着被火光和鲜血浇成酱色般的长安城头,不由将牙关咬得死紧。 慕容桓高盖与韩延也坐不住了,一起走到他身后。看着鏖战不休却分明已经疲惫不堪的攻守兵丁,慕容桓轻咳一声,道:今夜怕是攻不下了,请皇上下令收兵吧! 他将话说出了口,其它的人都松了口气,也齐声道:请皇上收兵! 慕容冲用沉默抗拒了一会,终于还是恨声道:收兵吧! 命令传了出去,锣声大作,燕兵们再无斗志地从城头爬下。秦兵精神大振,城头泛起久久不息的欢呼声。可呼声却也显得单薄,在长安城内外堆满的尸首间回绕过,掩不去那一丝苍凉余韵。 皇上其实不必恼怒!他们回身落座后,高盖道:便是那道人果然有些妖术,也不过一人而已,我军明日起由数处同时猛攻,管教他顾得东顾不了西便是。至多一个月,长安城便稳是皇上掌中之物。 确是如此,因此臣倒觉得,韩延突然发了话,道:如今,我军最该防的,反而是符坚弃城出逃了。 这话一出,帐中人无不精神一凛,慕容永一拍大腿道:正是,长安如今是必败情形,符坚若不逃走,除非一死,我想他总是不甘心自刎的。 那,他会投往那里去呢?刁云问道:符丕弃邺投晋,难道他也想投晋? 可刘牢之新败,防备吴王犹不及,决无余力顾及这里。谢安倒是进驻广陵,但以他的行迹看,不过是为了托词避开晋帝的猜忌,绝无真心救援之意,这千里迢迢,符坚如何能去?高盖边想边道:陇西是氐人聚居之地,我想他出萧关倒更可虑些。 可新平一带,已经尽沦于姚苌之手,他闯得过去吗?慕容永置疑道。 只怕是今日,韩延插言道:符坚情愿死于姚苌之手,不愿为皇上马前之俘了。 这话一出,众皆默然。慕容冲短促地笑了一声,象是热闹繁复的大乐奏完,最后琴弓在弦上轻轻一蹭,冷冷清清地作了个结语。 又是一日将尽,落日红得有些发乌,章城门下又积起了些尸首,苍蝇象一大块浊绿色的毯子密密实实地盖在了尸首之上。终于听到了鸣金声的燕兵们捂着鼻子慌不择路在尸群上跑过,淡褐色的翅膀将他们淹没了,嗡嗡声令他们除了屏息外,更有了捂耳的冲动。在他们身后,一阵稀稀疏疏地箭射进尸堆,却已没了力量插进去,只是蹭破了已经浮起来的那层油皮,溅得黄汁暴起,腐臭味顿时又浓烈了许多,这也是一场例行的送礼罢了。 段随有些没好气地收拢着散漫地踱回来的部下,清点了人数,发觉又折损了千余,不由气闷。眼下这攻城战打得,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每日就用这么五六千人攻上一攻,简直就跟玩儿的,可他偏偏不能不这么打下去。上次他败后,慕容冲大大地斥喝了他一回,再也不肯用他,他浑身弊得难受,找上韩延去帮自已求情,未了终于派下他这么个差事来,却实在让人干得难受。正在他预备着回营里,猛然听到格兹,刺耳之及的声音响起,象久已不用的剑拔出鞘来,磨去锈斑的尖呤般令人牙酸。 段随有些没来由的惊慌回首,却见城门砉然敞开,一彪人马里面长驱而出。当先一骑上打着杨字旗号,段随象让人在屁股上鞭了一记似的叫起来:快逃!如鼓的蹄声紧逼着他的叫声而来,高昂锐烈的杀声轻易勾起了他恶梦一般的回忆。他觉得盔甲顿时沉重起来,狠不能马上解开扔掉,一时慌不择路,便往西奔去,不多时已入了西郊苑。 西郊苑林薮泽连亘,苑中尽是数百年的参天古木和数千年淤积而成的泽塘。盛夏的日光虽烈,可也照不透这里的阴冷之气。三四千兵马一钻进去,就散得没了踪影。段随方才略松了口气,可身后马上就是一叠声的惨叫。他不敢回望,又猛向深处跑,突后一株大树后面伸出样事物拦在前头,他方要惊呼,却听得一声:是我! 段随好容易将叫声咽了回去,看到是慕容永执着杆枪闪身在树后,面孔上每根肌肉都拉得结实,肃杀的神情比林子里的阴气还要碜人三分。他跃到慕容永身后,问道:怎么回事?慕容永看了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不怎么耐烦地道:你往后走,到皇上那边呆着就是了。皇上在这里?段随脱口问道。慕容永却没有理他,专心地瞪圆了眼看着略显明亮的林子入口处。那里朦胧的夕晖之中,有更为明亮的一团光芒浮现出来,高低起伏的兜鍪上一团红缨,灼得他眼中生痛。 段随讨了个没趣,按慕容永指的方向跑去,边走边回顾,两边兵马都散在了林间深处,一对一的厮杀着,杨定的叫声隐约传来:全都回来,防止埋伏!声音经湿漉漉的叶子浸过,显得十分遥远。可段随却又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再拨开一片饱满的墨绿色叶子,他眼前忽明,好一阵方才看能看清。这是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象是在连绵的屋舍中开了一方开井似的。刁云率着大约三千骑在默然待命,慕容冲在阵后。见他来,慕容冲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也上马。 这时前面密林中有一道利刃似的光闪过,慕容冲的神色一竣,提枪在手,道:后退!全军于是缓缓后退,让出了亩许大小的一块地。全军方才站定,就听到杀声大作,两三名燕兵从林间飞纵而出。然后是慕容永的狂喝声,接着就见他低伏在马上窜出林来。手上的枪只余下半截,狼狈万分。慕容冲喝道:上! 三千骑跃蹄正对着逐慕容永出来的杨定。杨定抬头见慕容冲,便知中伏,却不退反进。刁云见状疾忙来拦杨定,两人方才交手一合,所有燕军就都向着二人拥来。两军在林子边缘上顷刻混成一团。这三千骑是燕军中的精锐,又先冲了一段路程,因此对上在林子里磕磕碰碰多时的仇池军,显得声势颇壮。 仇池军并不惊慌,虽然各自为战,却在招架三招两式后,不约而同的后退。等秦军止不住冲势撞入林中来时,他们就灵活自如的借着树林将眼前骤暗的秦兵挑下马来。杨定战了一会,见部下多已镇定地退入林中去,便也不再恋战,再反手挡开刁云一招,枪身骤然一抖,已是将刁云的头面尽数罩住。刁云侧身下鞍一避,他借此脱身,就欲返身杀去与部下汇合。 可突然他手中枪一顿,分明是刺入了人的身体之中,而同时身后锐风呼啸,只觉得颈项上恶寒顿生。他一惊回头,那枪风刮着他左侧颈项而过,他的头一通剧痛,恍惚间觉得兜鍪已脱身而去,所有的头发象被一只手攥住了,痛楚难当。他怒喝一声,双臂力量暴涨,枪飞旋突进。袭来的枪势骤止,一声压得极深的呼声钻入他耳中。 杨定竭尽全力提马,马匹高跃而过,他俯身下去,看着刁云皱缩成一团的面孔,在他的蹄下险险滚过。全无兆头的,黑脸少年憨厚的笑容突然从闰五月将熄的阳光下浮现于他眼中。如此危急之时,杨定却不由有了一丝伤感,他向刁云伸出枪去,道:刁云,跟我走吧,若再执迷不悟,我情愿一枪杀了你! 刁云捂着腰间狂涌而出鲜血,在齐胫的丰草间摇头,道:杀了我吧,我不会走!他右手紧紧握着枪,似乎还要再战下去。 为什么?杨定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小时侯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孩子,我不该让你跟他的! 可是你已经让我追随他了,现在这些人,是我的伙伴,我只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刁云苦笑,在地上一滚而起,长枪竟向杨定的马腹扎去。 奔跃吼叫的骑兵向着杨定涌来,如林的枪戟封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杨定无语以对,只能狂吼一声,枪枝一瞬间化成青粼粼地无数虚影,象是海面上突起一道水柱,挟着水珠千万,向拦着他退路的燕兵劈头盖脑地压去。那些燕兵纵然有些勇武,可在如此威势之下也身不由已的退开,眼睁睁地看着他脱围而去。 几名燕兵七手八脚地将刁云从地上扶起,刁云任他们扶着,觉得浑身脱力,伤固然不轻,可杨定方才未尝没有留情,否则决不会留下他的命来。他一时全不明白自已做了些什么,又或者该做些什么。面前一暗,他睁眼,见慕容冲从骑上看着自己,背着阳光,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刁云欲推开扶自己的兵丁,让慕容冲给拦了。又受伤了,到后面竭着去吧!然后一拨马头,已是追杨定而走。 杨定一面跑一面将部下聚拢起来,此时林间杀声四起,人影幢幢,部将问道:往那边走?杨定略思忖,便断然道:出林的路定然已经封死了,我们往西边闯,这么大一片西郊苑,他们绝不可能尽数围起。 是,部将发出尖哨声,喝道:都往西来! 小心些,防着有什么陷井杨定吼道,可话声未落,身下就是一沉,他大惊提马,一跃十丈。他跃得太高,人马近于直立,树叶象无数绿色的蒲扇,接连不断的扇在他的面上,令他呼吸为之一窒。等马匹去势一绝,终于落下来时。就在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未逝去,突然身子又是一沉,这一沉正在马匹着力最大之时,便再也无应变的余地。浑身上下如有数百只手掌在抓着自已往下扯,沼泽!杨定只觉得如堕冰窖。 身边惊惶的呼叫一声声钻入耳中,杨定的身躯也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他纵然全不用力,可也不能止住下落之势。突然一枝箭射,正落在他手畔,箭身还系着一根绳子。杨定不假思索的一把抓住那箭,下陷之势顿时便停住了。 他略缓过气来,往绳子来路看去。只见慕容永收弓,手里攥着绳子,长跪于地,向一旁的慕容冲疾声道:皇上,我们日后欲在关中立足,不可与仇池杨氏为敌! 慕容冲阴沉着脸,心里其实轻松了一下,可还是觉得慕容永这家伙着实太过放肆。反复斟酌了几下,却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拔开马头,绕过几根巨木,投入林中去了。 慕容永起身,笑意满面,喝道:来来,都来帮忙!手上已是将绳子挽起。杨定苦笑着,身不由己的被他拖上。足下方才踏上实地,慕容永便扑上来就着绳子往杨定身上缠了几圈。这时刁云赶了来,见状怒喝道:慕容永! 慕容永却不理会刁云,一面细心的给杨定上绑,一面悠然道:杨将军,胜负乃军家常事。何况败在昔日学生手中,总比败给旁人好,是不是? 杨定却没有什么羞愧神情,默然微笑,倒有些让慕容永看不透的意味。其余仇池兵见杨定被擒,也都失了斗志,弃械投降。 慕容永让人将他们看守起来,带着出了林,见慕容冲独自一人站在林外,小六正在和他说着些什么,慕容永听到些零星的词语,是,从宣平门走了!半个时辰以前 什么?慕容冲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那声音极是可怖,好象什么山魃水鬼在这半冥的时分骤然发难,让他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快马加鞭跑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冲在马上侧曲着身子斜过脸来,已将暗透的天空中最后一缕纤长的霞云仿佛是根陈年的红丝绦绕在他的颈后,将他的面孔勒得青紫,象是在生死关头挣扎。 他逃跑了!慕容冲极平静地道。在慕容永方还思量着是那个他的时侯,猛然又是一声,如暴雷在他耳边炸响:他逃走了! 符坚跑了!慕容永想到方才杨定面上的笑意,胸中象下了场大雪似的,一时通明而又冰凉。 这时林中的兵马已是由刁云领着,押杨定与仇池兵一起出来。所有人都发觉慕容冲身边气氛诡异,裹足不敢上前。慕容冲猛然提缰向他们冲来,接连撞开十多人,兵丁们挫不及防地闪避,顿时乱成一团。他的马蹄在杨定面前顿住,杨定被泥水糊得全黑的面孔上,一双温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全无一丝闪避的意图。 你出城引我们决战,让符坚能乘机逃走?慕容冲喝问。杨定唇角微掀,笑意似怜爱,却又含着一点鲜见的傲岸,他缓缓点头道:我本是没这么容易中伏的。 在他的语声中,慕容冲手上的枪一寸寸提起,枪尖上映出一星红光,象是残烛蕊上最后的一颗火花。刁云一惊,想要跃起,肩头已经被一只手按实了,他回头一看,只见慕容永双唇紧抿,目光炯炯,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刁云狠狠地挣扎了一把,慕容永掌不住他,他就己扑到了杨定身上。 正这时啪!地一声,慕容冲的枪已击了下去。刁云倒在地上,浑身象被雷电击中了似的痉成一团,他眼睛死死地盯在慕容冲面上,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依稀是他是杨将军呀!杨定挣开束着他的燕兵,跪到他的身边,叹道:你真是何苦。 慕容冲手上的枪杆已然弯曲,他的胸口急剧地起伏,隔着十丈远,都能听到清晰地喘息声。就在慕容永以为那枪会直刺下去时,枪却突然被扔在了地上。 小六!在!问答声让慕容永不自主地挺直了身躯。 你与刁云一起,押杨定回阿城去,交与左仆射好生看管!慕容永,慕容冲阴碜碜地眼神向他扫过来,随我一同去追符坚! 是!慕容永应声而答,突然想起来又道:要往那边追去? 他虽出东门,却定然是往陇西去无疑,我们往西! 那要不要等尚书令他们 不必了,慕容冲语气里掩不住那份暴躁之意,喝道:让人去报讯,我们先追过去再说! 所有人立即按他的命令分头行事,他率兵奔出一箭之地后,杨定的叫声飘入耳中。慕容冲!你真有这个必要去追他吗? 慕容冲没有回答,眼中的光芒变得炽热,三千余燕骑迅速随着他消失在靓青色的天际。 三日后的夜里,慕容冲!一个女人叫声象鸥鹭飒沓而起,在静海般月色中激起水花四贱。数千人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伐,齐刷刷回视的面孔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慕容冲看到一骑飞驰斜掠,已是横在了前面的道上。他急拉缰绳,马匹嗷嗷叫着,发觉是一骑两乘,大蓬红影乱飞。等他眼中清明起来时,却发觉是刁云控马,扶坐着个女子在身后,却是个他绝没有想到过的人,贝绢。 慕容冲不由惊异地问道:刁云,这是怎么回事? 贝绢未等马匹站定,已经是从鞍上往下翻去。刁云伸手去拉她,却只抓到了一根丝带,紧接着却是骤然一轻,带子断开,贝绢整个滚在了马下。她却似全不觉痛,已是一跃而起,向着慕容冲奔去,在离他三丈余地处张开双臂站定。薄红纱袖迎风呼地展开,若有若无的一抹血色,溶在凄迷的月影之中。 是我央刁云带我来找你的!慕容冲,她剧烈地喘息着,对上他诧异的神情,竭尽全身的气力叫道:回去吧,放过我的父王吧! 你的父王?慕容冲神色一变,盯着贝绢黑白分明,清澈如洗的双瞳,还有她身上从没穿过的赤纱,蓦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模糊的影子,一时却又难以辨得分明,或是他不愿去辨得分明。嗡嗡嘤嘤的猎奇猜疑之声,被慕容永一声断咳给压了下来。骤然静下来的荒野中,夏虫啾鸣之声,象一些清凉的冰粒,一点点融在了慕容冲的脑子里。 贝绢将扑到面上的散发往耳后掠去,一只金镶象牙的跳脱在她皓腕与略显得潮红的颊间发着幽幽的光。突然间,慕容冲的记忆破去了最后一重迷障,当年秦宫中那个娇蛮纵任的天之骄女,突然间与眼前这个有着年余共枕之缘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 我是宝锦呀,凤皇!贝绢扬起头,面上带着自嘲地笑意,方才奔跑的红晕渐渐淡去,面孔变得象美玉一般莹白和毫无生意。 你,慕容冲象从一个梦中醒来,尚还有些迷惘地问道:你怎么会 是我向父王求情,父王才任命你作平阳太守的。因此得了你叛乱的消息,我觉得心里很难过。我想,我得当面狠狠地责骂一顿,她的笑意中有些怜悯地意味,似乎正面对着一年以前的自已,然后宁可你把我一刀杀了呢,我也算赎了自己的罪过了。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问道:那后来你后来 我带着最要好的宫女一起出走,听说你在蒲坂,我们过不了潼关,就只好走同州。谁知无缘无故的就让人抓了去居然有这么巧的事,竟就是你!我一见你就认出来了,她看到慕容冲疑惑欲启的唇,马上解释道:你生成这等模样我小时侯明里暗里只要有机会都会盯着你看,怎么会认不出来?那天晚上你发病了,我看见你往死里折磨自已,我一下子就觉得,她突然住了声,贝齿咬在唇珠上,晶晶地亮,象是一滴凝在红蕖上的露水,片刻后微启。我没法子去斥骂你了!她无奈地摇着头,将本就散乱的秀发晃得千结百系纠葛不休,仿佛在向天祈求一般喃喃道:只要略想一想,就知道我本没有这个道理来责罪你的! 慕容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么多日子来这女子露出过如此多的蛛丝马迹,可都没能让他想到这上面来。他明明在想,我得快些去追符坚,不可再听她废话了,可不知怎的,身子却没有动弹。 宝锦垂下双臂,夜风中她的双肩单薄瑟瑟而抖,好象站在那里的,根本就是只纱裙中的一个幻影。她凄然一笑,道:我没那么自不量力,以为我对你好些,就可以劝得你放弃复仇。我只是想,若你的恨意是深渊,我只是颗小石子儿,投进去能填起那么一点点,也是好的,也算尽了我的一份力了可不是,你的恨意根本就没有底,无论是什么投进去,都不会有任何用处。我真是太不知轻重了!后来我怕了,我想逃走了,可是我有了瑶儿,来不及了,回不了头了!生他的时辰,我以为自已会死掉,我就想告诉你,我想求求你,可是根本就不来听我说她的声音变得极是迷惘,渐渐地竟无以为断。可这些零乱的词句如淡淡的雾气一样笼上了慕容冲心头,他心头突然滴血似地痛了一下。他看到刁云悄然无声的踱开,静静望月的侧影象是一只高高的假髻扎宝锦的头上。 这一刹那慕容冲有了丝倦意,突然只想扔下枪,卸掉甲,紧紧地拥住这个和幼小的自己一样天真大胆,充满了勇气,然后又在人间碰得伤痕累累的女子。可这时慕容永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皇上,我们得起程了!这声音果决冷静,象是道明晃晃的光亮,一下子照散了方才笼在慕容冲与宝锦之间郁郁的轻雾。 你回去!慕容冲策骑上前两步,一把捞起她的手臂,逼视着她的双眼道:就当没有告诉过我,从今后你依然是我儿子的母亲! 不!宝锦死命的挣开,她不知那里来那么大的劲,竟然一下子从慕容冲手中滑脱了。她踉跄了一下,竭尽全部的气力吼道:你将他逼得还不够吗?你非得杀了他不可吗?他就算是有千万个对不住你,可他已经老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非得要了他的性命去吗?你要他的性命有什么用?你杀了他又怎样?你要去追他,好的,从我身上踩过去吧! 就在她欲要再拦在慕容冲马前时,卷霰云的马蹄已经向她的身上踏下。她阖眼,只是将双臂张得更开。一片惊慌的叫声中,她觉得胸口上嗖嗖地一凉,象是一阵风掠过,等她再睁眼看时,慕容冲已经向着西面奔去。他边跑边道:带着她一起来!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慕容永耳中。慕容永象是嫌麻烦地皱了下眉,朝刁云叫道:喂,一事不烦二主了!然后也就再不停留地地追慕容冲而去,在他身后,数千骑的奔腾迅速淹没了宝锦。 骑尘散尽后,刁云看到宝锦痴痴地站在那里,环抱着自已的双臂,象一只迷失了方向的朱鹗。 我们走吧!刁云向她伸出手去,道:你总得看到一个结梢才好安心,是不是?这时天光微熹,第一抹的暑日涂在他们身上,也带来了火辣辣的气息。 接连两天他们都在追逐中度过,一路上,他们不时的打探寻觅犹豫,只是在正午时寻块荫地略靠一靠,进些食水。虽然没能追上符坚,不过他从这条道上逃走的根据显然是越来越多了,每个人都有了些喜色。只慕容冲脸上凝固着执著的神情,象在他本就白皙的面孔上又抹了一层在烈日之下也化不掉的严霜。他一路上都没再和宝锦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再向她看上一眼,而宝锦也同样如此。这两人的疏离与沉默化作一种巨大的压力,使得所有的人,包括慕容永在内,都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声息。 两日后的入夜时分,他们到达五将山。慕容永在一道溪水边直起腰来,兴奋无比地抹掉淋漓的水珠,拨刀指向落日的方向,吼道:他们刚刚才过去,还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人都蓦然抬头,胸腔里的心突然急剧地跳起来,象敲鼓似的,打破了多日来沉闷的气氛。 马蹄纷纷踏进水中,将绯绸般的溪水搅成亿兆颗残破的玛瑙珠。每颗珠上都闪烁出刀光,兴奋的眼神,以及紧张得没了表情的面孔。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穿行在山林之中,黛色的一抹山脊象是抹上了剧毒的刀尖,泛着蓝汪汪的光芒。突然那上面现出了一些模糊的黑影子,象是亡命于这刀上的魂魄,被拘在了刃上不能离去。慕容冲觉得筋肉和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不必要任何再度的证明,他就已经认定了,追到他们了! 除了俯在鞍上的宝锦,所有人都禁不住喜上眉梢,可这喜意此时还只能深深的压下来。他们马上快马加鞭,往那边山上追去。他们踏那边山脊时,狼籍万分的灌木显然指出了他们所追之人逃窜的方向。就在慕容冲要俯冲下去时,突然有无数的喊杀声借着山脚燥烈的风中送入他耳中。 那下面黑黝黝的林子时,一时不知有多火把亮起,将叶子照得碧绿晶亮。兵刃敲击的震鸣让卷霰云一如既往的激动起来,昂头刨腿极欲一战。可,看着林中被惊飞起的如云雀鸟,慕容冲与慕容永互对了个眼色,就知道他们估算得差不多。少也有两万多人马!是姚苌? 这个想法,象是一柄刀将慕容冲从头剖开,他死死地勒着卷霰云,勒得太过用力,直到它觉得有些委屈地呜呜叫唤起来。 慕容永冲到他身边,攥住他的胳膊,颤抖着道:不行! 慕容冲一把甩开他,可却又被他攥住了。 不,不成,我们只只有五千骑!慕容永从未这么害怕过,他怕得连舌头都在发抖,竟有了些放声一哭的冲动。他不是怕慕容冲现在会马上拔出剑来杀了他,他怕的是慕容冲此时眼中的神情。那双眸子里,从前一直有一丝天地昊寂的苍凉,这时却被闪电给击穿了,裂透了,象是所有星辰都在这一刻爆炸。慕容永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拦住慕容冲,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慕容冲的绝望所吞噬了,甚至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来。 让我去和我的父王死在一起,好么?突然一个镇定而苍白的声音传来。 慕容永转过脸去,只见宝锦从刁云的马上下来,提着裙袂漫步到了他们这边。她数日在马上度过,走起路来都有些晃悠,轻飘飘地在萋萋芳草上浮来。她将面孔擦在卷霰云的项上,侧过来看着慕容冲,又道了一句,求求你了,我就求你这一件事!求求你了,好不好?她眼眸朦胧,一点晶然泌入了卷霰云浓密的毛中,让它也有了愁思般安静下来。 慕容冲将眼光从宝锦脸上移开,看着那战事炽烈的地方。他许久许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几只碧萤在绕着他的面孔飞来飞去,将一些透明的丝线缠在了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面孔上。所有人的心都被拧得死紧,一丝气息也透不出来。 给她一匹马!慕容冲突然开口,声音非常的死板,就好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让她走! 周围一片死寂,就连宝锦都被这句话给震愣了。 还呆着干嘛!他狠狠地迎空抖了记响鞭,暴喝道。鞭子抽到的地方,风都觉得痛似的,退避了一刻。 慕容永终于醒过来,本来再招个人过来让马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念都不愿耽误,竟自己跳下鞍来,将缰绳交到了宝锦的手中。宝锦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这一刻的姿式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流畅矫健。她双腿略夹,轻叱一声,喝道:走!可就在宝锦一动的几乎同时,卷霰云也同时动了,人马合如一体,象团影子似的,与宝锦伴行,竟让人无法去辨明这是人还是马的意愿。 两人两马撞到了一处,一时间,慕容永眼花缭乱,只仿佛见到一团妖治的火苗与乌烟欲生欲死地纠缠在一起。片刻后,两人静下来,慕容冲抓住了宝锦的一只纤长的纱袖,正疾冲时的马匹被生生牵得扭过头来,疯狂地咆哮。他一言不发,微微喘息地看着她。宝锦高高昂起下颌,面庞如月生出柔和的晕辉,焕发出照亮人心的的神采。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唇中,双眼中突然闪过一抹恨意。 不好!慕容永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见宝锦向慕容冲鞍上探去。仿佛是一声高亢入云,响彻天地的铮鸣,那把宝剑已是煌然出鞘。一条被裁断的烈阳正横在了慕容冲眼中,那眼中残留着的眷恋尚不及及转变成为惊愕。 光华一寸寸在慕容冲面孔上移动,仿佛是红日在他们二人之间,不可挽回的、静谧而无声的沉没。他听到了慕容永和刁云的厉喝,听到了所有部下们奔来的蹄音。他在闪避中看到那明澈的剑身上,宝锦盈着一汪水色、纷杂出千百般风景的双眸。 雪亮的光芒切开了他手中牵着的那断衣袖,他只觉得整人个人落入了冰川之中,一时竟可以从四面八方看到自已无措的面孔。手上突如其来一松,再看时,便只余下巴掌大的一小片红纱在风中颤抖,象是一颗被撕裂的心脏犹自不甘的跳动。 明芒从宝锦指尖落下,跌跃在了挣扎着的两马之间,光辉敛尽,顿时整个天地化作一团漠漠的昏暗。她不再回头,马匹长嘶一声,悠长而凄厉,带着她乘风般飞去。她的衣裳烈烈而舞,象是一只火红的脱了线的风筝,用生命换来了最后一程的仿佛自由的飞翔。只片刻间,就已投入了那凶险莫测的林中。 远远的风中传来她的清峻的咤喝声:我乃大秦天王之女,我父王何在? 林间有朦胧的影子和兵刃的寒光迎接了她,那轻逸锐烈的赤影,如山脊上最后一滴斜晖,只刹那间就被吞噬得无踪无影。 秦建元二十一年七月,秦王坚至五将山,为后秦王姚苌所获,囚于新平佛寺。姚苌屡迫符坚禅让及讨要国玺,均被符坚斥退。符坚不愿幼女宝锦受辱,杀之。姚苌缢坚于新平佛寺,随侍于符坚的宠妃张夫人、幼子中山公诜皆自杀。 宝、锦是指符坚的两个女儿,符宝符锦。不过我当初看的那个版本是没有顿号,我就当成一个人的名字了,真是汗死,主要是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后来没有改。以我写的年龄,宝锦绝不可能是符坚的幼女,大家包涵一二吧。 第十八章 咚!随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黄铜大门发出断续的格噔声,终于痛苦地摇晃起来,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矗立的岩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声从城头与城下一起响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毛,带着新鲜的创痛四下散飞。石块和檑木象阳光下的雨一般,顿时蔫了劲。 门在燕兵身后斜斜倒伏,似是守护着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尽躺下后,伸展向内的双臂。无数靴底象一对对血色的翅膀般,从这无奈张开的双臂间翻飞而过,然后有些惊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践踏在了长安城墙森冷的阴影之上。 陈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闯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长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鱼般抖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歪倒下来。他最后歪过来的面孔,将一个无神的眼白掷给了陈辨。陈辨觉出自己裤裆猛地温热,手上的刀铛然坠地。他什么都没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对督校嘶哑的叫嚷充耳不闻。 陈辨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饿了三天后的脚步虚浮浮的,有种腾空飞翔般的感觉。雍门临近是西市,过了横桥街就是东市了,他熟练地在里坊间的私道里拐来拐去,火把与兵刃交击声渐渐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与桂宫之间,似乎还有少许秦军在抵抗,因此东市这边尚还安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似乎以为它们比长安的城墙更可信赖;有的却是大敞着,提包推车的百姓从里面冲出,在街上忽南忽北汇成流向不一的漩涡,将陈辨拨得东歪西倒。一个壮汉手里握着磨得雪亮的长刀,甩开妻母的纠缠,将手上的酒壶扔在地上,吼道:他***,老子跟他白虏拼了!那刀差一点就劈到了陈辨头上。 陈辨险险避开这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里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鲜卑兵的到来,亦不过是片刻间事。 道路商铺渐渐熟悉起来,山墙后面探出榆槐的枝桠,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梦呓,灯光从轩窗中羞怯地跃出,在陈辨的身上轻轻舔过。陈辨身心骤然放松,十多天来满眼污血和尸首,耳中尽是死前的惨叫,烈阳下腐肉的气味闻得太久以后,已经浑然不觉此时终于都如幻影般过去了。到了朱家时,他合身撞上了门板,拍叫道:大姐大姐,开门呀! 过了许久后,门打开了一道细缝,见是他,方才整个敞开。老板娘和媳妇一左一右拉住了,连声道:怎么样了?听说太子逃了,是不是?他们几个呢? 陈辨环顾了左右,两个女人的面皮都象是蒸过了头的菹菜,仿佛只要一拧就会整个缩成一团。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蒙头挨了一棒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后屋里骤然传来小儿的哭声,他借故脱身道:是雨雨在哭么?我去瞧瞧。就要往那边跑。婆媳两个却抓住了他,老板娘道:没事,媳妇,还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妇已是快步向厨屋跑去。 陈辨觉得她们神色有些不对,挣开老板娘,已是跑到了媳妇前头。撩开帘子,他一眼就见到灶上大锅里水冒着热气,朱家小孙子含着指头蹲在灶台下,旁边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团正在蠕动着的 雨雨!陈辨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着孩子,细细察看了一回,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方才定下神来。听着后面传来畏缩的脚步声,他蓦地转过身去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想发怒大喝,却发觉已没了力气,因此这句话也说得软绵绵的,倒象是哀求。 他话音未落,媳妇已是冲上来和他抢,叫道:我儿子都要饿死了!陈辨自然不让,两个人厮打了一会,陈辨的气力到底还是大过她,终于将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儿子旁边,就一把搂了儿子哭起来,唾着老板娘骂:老虏婆,收着这白虏崽子,白糟蹋多少粮食!早吃了多好!老板娘倚在门上手在胸口前一揉一揉,哀声道:陈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亲人没分别,你就舍一回,让我孙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陈辨苦涩地笑道:这孩子你也养了有半年呀,怎么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样了?人家家里亲生的儿子也吃了!媳妇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上城头十多天,怎么还有力气,你吃的是什么? 我陈辨往后一靠,不自禁地愈发抱紧了孩子,抚着他虽然消瘦却还细嫩的面庞,两片蜡似的嘴唇张合了好一会,方才挤出话来:我只吃了小这时锅里水己全沸,咕噜声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掩了过去,腾起的水雾也将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两个惊住了,竟一会没说话。 陈辨在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鲜卑兵已经入城了,这城里呆不得了,快走吧!什么?老板娘这时又想起方才问的话,一把抓了他问道:那他们呢?我陈辨避开她的眼睛,惨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几个,我也不知道 啊?老板娘已是晕到了地上去,媳妇也吓得爬过来拉着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没事吧?陈辨无语地摇头。 媳妇这才慌了神,回头去抱着儿子,抽抽噎噎地掩了面。老板娘眶中淌出一滴浊泪,却似心血己尽,再流不出更多的来,转眼就干了。她扶着灶台支起身来,道: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陈辨听了这话心上也一片茫然,怀中的孩子又啼哭起来,方才让他强打起精神道:白虏从西门攻进来的,我们往东边走,或者还逃得脱呢? 那好!老板娘将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喝道:还不抱着孩子快走! 一时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将最后余下的三只硬馕塞进腰里,婆媳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陈辨提了根哨棒。才拉开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上传来。那声音很熟,他们都听出来是宋嫂的,不由吓得一哆嗦。陈辨探头去看,只见宋嫂抱着儿子披头散发的在街上跑着,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后,露出瘦得根根清晰的骨头。几个燕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辨心里冰凉,想道:已经来了!他等那些几个鲜卑兵跑上将宋嫂扑倒在地上时,冲出去就是一棒打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可没能略为喘口气,臂上已是中了一枪。等他跳起来,又有枪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稳,栽倒在地。陈辨本是书生体魄,多日守城早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剧痛连着失血,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觉得,耳中传来朱家媳妇的惨嚎。 也不知晕了多久,哇!一声啼哭好象就在他耳边似的,他激灵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却见宋嫂撞在道边的石板上,光洁的额头淋淋漓漓地,象雪笺上绽出怒放的红梅。一个燕兵骂道:死了了得让老子受用一回!然后就扯下裤子。脚前宋家儿子哭叫着显然是碍了他,被他一脚踏下。那孩子的脑子顿时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抱在膝上长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肉,便是陈辨近日来已经在战场上厮混得麻木了,可还是又一阵若死的眩晕。 这时身后传来朱家屋里传来婆媳两人的呻呤哭叫,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他怵然一惊,想道:没有孩子哭声,没有!这念头象铬铁似的将他激得站起来,可腿上浑无气力,又砸在了地上。 他勉力抬起头,面前脱漆的门板无精打采地晃荡着,屋里的纠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屁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粗短的脖子。 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脱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 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插在了身上燕兵尸身胸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 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喘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根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 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欲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露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流星,燕兵惨叫四起。 窦将军?陈辨精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 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抽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 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宫,宫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交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感激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 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感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宫么? 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 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 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阴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 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洞洞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饱满,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饱满。那袖起衫落,唇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肉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 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交错着辗转着,再也揉捏不起来。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色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宫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 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阳街。 华阳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色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熟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满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露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宫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宫。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感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插入地下。 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宫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宫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 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洞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挺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压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床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 后面有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 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日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宫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缝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流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阴。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阴谲的笑容。 为了避开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后近于狂奔。脚步在朽败的梯上踏过,发出一连串衰弱之极的呻呤。他脚下时而沉没时而坚实,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涛之上,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抱怨声和惊呼响起,还时不时夹着格的一声,某个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脚步踏在了滚动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里只余下无所依归的几道麻丝。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进了暖阁。暖阁里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残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形貌,和任意一个陌生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拼命转动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云移去,皎辉洒洒,将槐叶的影子洗得凉白,一叶叶描绘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里躺着什么东西,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慕容冲走过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缺口的跳脱。 慕容冲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墙,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面庞上流过,可却也畏惧于那脸上的虚绝,竟不敢停留地逃开了。他紧握着手,参差不齐的缺口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走过千千万万里路,原来也不过是回到了这里。突然间他觉得十五年的自己与十五年后的自己瞬间化为一体,紧紧地缩成一团,整个世界被挡在了在双臂之外。 有个宦官说是原先这宫里的总管,说是知道清河公主坠楼的情形,皇上要问问么?慕容永的话终于让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 于是在一阵骚动后,有个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张痴木的脸抬起,似乎是费了吃奶的劲,方才能够格格笑起来。奴婢见过凤哥儿了!松松散散的一团皮肉在他脚下软倒,慕容冲才终于认了出来。 宋牙? 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 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 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 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 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 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 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 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 宋牙干瘪的嘴唇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揉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 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脱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脱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 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 我当初是迷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精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 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 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 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狂野的欢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欢会中涤尽。 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逼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 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色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红的酥胸。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缝中。甲士的刀光枪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床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怒绽的面孔,还有双睁得浑圆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面有着凛然的锐意,让慕容冲觉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慕容冲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语道:你是谁?却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啮下去。 四下里的人都避开了,女子在猩红的毡上转辗扭曲,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的彩帛,随着绝望无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红,让人难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慕容冲一时觉得她是宝锦,一时觉得她是慕容苓瑶,一时觉她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无限的怜爱与无限的恨意交织,口中连连柔声呼唤,可是却绝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极处。女子痛楚的眼泪在他舌尖上滚过,那凉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唇齿间一片温热,有如水倾刻鼎沸,觉得连胃里都被烫伤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冲慢慢抬起身来,看着她渐渐失神却不肯合上的眼,探掌为她拂闭。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脱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床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 女子曼秀的乌发在他脚下蜿蜒而过,象醮饱了朱砂的银毫,意犹未尽的将一笔拖得老长老长。 皇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看过去,只见小六在灯光之外行礼道:方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符贼的亲信张整,一个是那妖道,大人们想请皇上亲自处置。 喔?慕容冲想:他们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疯了么?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饮,喝道:传他们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被踉跄推入,慕容冲随手将酒往他们面上泼去,欣赏着酒液在两张脸上流动的样子,带着三分醉意问张整道:符坚死了,你如何没死呢?张整甩了甩头,有酒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在他面庞周围荡起浅黄色的光芒。他缓缓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报我主! 是么?慕容冲很认真的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可惜朕却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让你失望了!他掷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杀了! 亲兵们上来,不理会张整我自己会走,放开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长矛从他背后没入,他带着那长矛在晦蓝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来的大鱼。伴着那濒死的跃动,传出他的吼叫。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无颜 声未尽,便己跌伏于阶上。 慕容冲将眼光收了回来,再问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会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 王嘉无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蚀去大半的星空中闪动,道:道人因为妄用法力,已遭天谴,现与凡夫无异。 慕容冲再自饮一杯,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么?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吗? 不,我要活。王嘉的声音淡静绵长,没有一丝情绪。 怎么,想活下来杀了朕么?慕容冲懒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两步,俯向慕容冲,眼眸流转出彻明的光,决然无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运,我活下来,是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顿时呛住,慕容冲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王嘉的手指发软,三番五次后方能说成话。朕的命运还有人不知道吗?哈哈!你想救什么哈哈!他在王嘉无语的凝视中狂笑发话,道:来人!放了他! 什么?听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这妖道伤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 慕容冲边笑边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人居然以为他能救朕!这人己经疯了,不足为患,放了他! 皇上!小六冲到了灯火之中,骇然叫道。 放了他!慕容冲收声厉喝,神情狞然不容推托,你要造反吗? 小六噤声,使了个眼色给亲兵们,亲兵们押着王嘉,随他退避而下。等一离慕容冲视线,小六便悄声对亲兵们道:别放了他!将他押起来!可皇上亲兵们迟疑着,小六打断了他,道:我去找左将军和尚书令! 高盖与慕容冲得了消息勿勿赶来殿上,遥遥就听到慕容冲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他们推开亲卫们闯入,喝道:皇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慕容冲冷而倦的声音响起,伴着女子的喘息呻呤。 他们抬头看去,慕容冲从一堆锦绣中钻出,摇了摇头,将散乱的发掠到脑后,露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色半梦半醒。高盖突然心悸,侧开眼低下头去。慕容永大声道:请皇上收回乱命,那妖道自当杀掉。 就是为这个?慕容冲哧地一笑,无所谓地道:杀就杀吧! 还有!高盖鼓足了勇气道:如今长安虽下,可秦余孽窦冲等尚在左右游击,更有姚苌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 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抽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 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喘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抽抽地痛。 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 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 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乱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 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交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 慕容永一面感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脱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乱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 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 喊杀声渐渐被他甩脱,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 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慕容永没有径归长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荡荡的阿房城。他冲进去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刁云摇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跟我走! 刁云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时似还认不出来,含糊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慕容永猛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都他妈过去半年的事了,还这副德性呢?走吧,跟我上长安去! 上长安?刁云揉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皇上不是让我呆在家里思过么? 思屁的过!慕容永手上强行用力,将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云挣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归谁守?贝绫带着小皇子还在这里呢! 自然是一齐带走了,前几个月长安乱得不行,又缺粮,如今差不多安稳了,也该全搬过去了。慕容永一面说一面将蒙尘的盔甲长枪扔到了刁云身上。 你自然是指望着和贝绫亲热起来方便!刁云一面抱怨着一面穿甲上身。可安稳么他穿戴整齐,手中握紧了枪,声音却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要是安稳的话,你来找我作什么?他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盯着慕容永。 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释地道:走吧! 他们点清了阿房里的兵马时,接贝绫的小车也出来了。慕容永拨开帘子,贝绫抱着慕容瑶,向他微微行礼。慕容瑶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小的面庞象是白糖浇出来似的,荡漾起甜丝丝的滋味,让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触碰一下。 贝绫比起从前来,愈发静了,眼睛象两朵黑色的莲花在氲氤的湖雾间沉睡,漫出湿润的青气。慕容永犹记得追符坚不果后回到阿城的那个夜晚,她在他臂弯间小猫似的瑟瑟发抖,零碎地说起宝锦的桩桩琐事。然后翻来覆去地问:你说她走得安心吗?慕容永无从置答,只能一次次让她惨痛地尖叫。次日醒来时,枕边乱发中的她就变成了眼前的模样。 慕容永松手,帘子的阴影落下,将贝绫埋入了暗处。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马,对眼神一直随在他身上的刁云道:出发! 愈来愈大的嘈杂声将慕容冲吵醒了,他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皇上醒醒!小六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扇动着,冰凉的气息贴上他干裂的唇,一杯久违的清水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开了,三分寒息的风在他的面上卷过,卷去了不知多少日子以来积下的酒意。慕容冲终于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金流苏拂掠的墨蓝天宇,上面有一颗一颗纤细的冰晶闪动不停。他身边的女人们慵懒地转动着娇躯,发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动间浓郁起来。 慕容冲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么时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揉着散乱的发,有些怔忡地问道:怎么外面没有下雪么?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可现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 是么?他也有些发怔,此时外面的吵闹更响亮了,似是隔着几重殿宇,可还是清晰可闻。 皇上!皇上!皇上! 我们要回家去,回家去! 他蹙眉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几日下令说要永留长安,分发器物与弟兄们筑室开耕,可大家不情愿,这时来向皇上求恳了! 喔?慕容冲发力去想,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韩延提议的,说是关中宫室城池善备,何必非回关东,不若就让部下安心落户为好。他当时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随口答应了。只想了这一会,他就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象有把银锉子在枕后蹭动一般。他的眼睛转过一圈,如获至宝的抓到了一只酒壶,晃了晃,犹有大半,忙倾入口中。他这才舒坦了些,便有气力叫道:将这些人赶走!声音里与其说是极其震怒,不如说是极其不耐烦。 皇上!小六却不出殿,反倒亢声进言道:当初皇上召臣下们起兵时,是答应我们回到故乡的。若是终归要落户关中,我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要死去那么多的兄弟?他强忍,可却还是忍不下哽咽之声。 混帐!酒壶砸在案几个,慕容冲昂起头,眼中有着虚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吗? 小六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道:其实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可我看不得皇上现在的样子,只盼着皇上能干什么,振作起来突然有马嘶清厉,一时压倒了所有的喧哗,小六侧耳略听,突然不知是惊是喜地叫道:皇上,你听,连卷霰云也在进谏呢! 慕容冲怔住,留心去听,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云战意炽烈的呼唤。他昂起头,让星光从眼中滤过,突然又冷诮地笑起来:朕要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教训吧?他蓦然喝道:你滚!朕再不要见到你了! 小六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还想说些什么。慕容冲的斥声又向他蒙头蒙脑地盖过去:还不快滚!小六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在槛上绊了一跤,却又爬起飞奔而去。 慕容冲收声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灯火透过了帘隙将蜜色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张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飘忽不定,完全无法捉摸。一节玉臂从水红的缎子中探出,围在他的腰上,温热中饱含着邀约的气息。外面的喧哗声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在那边大声地喝斥。卷霰云好象让人捕住了,万般愤怒的咆哮也渐弱不闻。慕容冲惬意地倒回榻上,女子发出连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躯都缠了上来。 突然间铮铮铮三声,象是有人在敲击着镶在天幕上的星子,那么遥远高寒的声音,却又好似深深地锲入脑子里面。慕容冲顿时醒得分明,虽然是极不情愿,依旧不自由主的爬了起来,将犹自不肯放开的女子抖回床上去,然后几步跨到了窗前。 拂开乱披到脸上的流苏,他看到对面楼阁上一团忽聚忽散的素辉,当中裹着个道人,却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满月之中。他十指在凭空缓拨,有如玉兰花瓣舒卷敛放,然后就有如筝如磬的乐声传来,每个调子都仿佛在他身上扎下一针,让他禁不住的微微颤动。 凤凰凤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泻般淹没了他,一个又一个浪头,重重击在他的胸口上,眼前尽是闪闪烁烁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双目。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慕容冲随手抓住案上的铜壶,昂头尽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颊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掷出。一道黄澄澄的虚影划着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厉彗。王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闪躲,可黄影却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侧的柱上。咣咣咣咣咣如起戏时的锣声般热热闹闹响了好一阵,方才铛地一声,落下地去。只余下粉柱上一个怪诞的污迹,象是个恶毒嘲笑着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悬在了道人肩旁。 诶!王嘉长叹一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不肯听劝么? 滚!慕容冲恶狠狠地吼道,就连已经回暖的夜空也被他这么一声给冻住了。 罢了罢了!王嘉摇头,周身的皓光摇得有如星散,化作两道羽翼振举,飘飘然掠过了一重殿宇。四下里都有人发觉了,一时奔走号叫声四起。 贝绫躲闪在一丛矮灌后,看着急骤的步伐接连从身前掠过,不由再往怀里看了看,慕容瑶睡得正香,小脸如同悄然开放的昙花般静谧。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声渐渐远去,方才钻了出来,向着金华殿而去。 胸中积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气象火焰般燃在了贝绫脚下,托着她飞腾般奔跑。似乎仿然纠在她身侧的危险却让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窜出来一般狂跳。我非得去见他不可!她虽然只是呆在后宫里抚养孩子,可却不会不听到一些散淡言语。她知道鲜卑人都不愿流落关中,不满的情绪已如干柴将化烈火,而怀携火种待发的人实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关东已是根深蒂固,慕容冲不愿前去仰人鼻息。这是个死结吧! 可贝绫觉得她可以解开这个死结! 她深深地吸着清冽的空气,金华殿前百级的石阶仿佛也可以一跃而过。那面前的殿门后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贝绫再看了一眼臂间的孩子,便是一个路人也会忍不住爱怜的吧!她不相信,一个当父亲的,会对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她反复念叨着自已揣摩了无数次的话: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终会杀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会干出屠杀亲族幼儿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乱军之中,可就难说了。你就算死,可死后也得有面目去见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满殿飘摇,很多女人的娇呤绕梁而来。象是有什么鬼怪守在那里似的,一股恶寒让她畏惧,可她却咬破了唇,不管不顾地踏进了殿门。 这是她用心血养大的孩子,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决不会容许慕容冲害死他的,她决不会允许 嗬这是什么叫声?象呻呤又象满足,象讥笑又象痛苦,象解脱又象是沉沦。她这时才发觉,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辈子未听过的的嘈杂扑面而来。贝绫几乎是被神意点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机闪入湘绿色的屏风之后。 有人在狂叫往那里跑!这是谁的声音?贝绫是听过的,就在她想到是韩延!时,屏风上无数个交错的头影间划过一道如戟的血色。突然,所有的人影与叫声都凝住,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贝绫足下。贝绫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来。 她看错了吗? 翠莹莹的一团光晕中,慕容冲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鲜血拖在他颈下,却奇异地没有沾上他的面庞。他象是淹没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恒地封印于整块的翡翠玉中。他舒展开的眉头,象雪绒花一般,带着暖暖的、清新的气息拥住了贝绫。贝绫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怀里的那张小脸,顿时被千万根电鞭抽中了,挛缩成一团焦炭。她觉得自已狂乱的嘶喊已经震破了这座宫殿,屏风,眼前所见如同一口墨绿的深潭,被天外飞来的巨石砸中,飞溅成千滴万片,在整个寰宇之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来。 再之后的日子贝绫回想起来总结成一团乱麻,无数的人来人往,刀光剑影编成了一面诡丽琐细的锦毡。她在此后的一生中,用了几千个日子趴在上面无论细细的辨认,也无法认出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连慕容永自称数十日不离她身侧的劝慰也全不能记忆。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个夜晚,有人从她怀里夺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后又在一另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将他化作了御床之下的一团支离的血肉。她看到刁云提着长枪,面上全无神情地凝望着这一刻。她扑上去,却被慕容永拦在了眼前,是那时她倾尽全力地咬着慕容永,永不停顿地尖叫道:他是你的冲哥的儿子,是我的公主的儿子!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 慕容永的颈项里面,两排贝齿深深地锲了进去。他与刁云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又被一束灼烈的阳光切开了。 长子的慕容永后宫里有一位疯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时间,终于艰难的弄清楚了慕容冲死后的混乱不堪的西燕形势。韩延杀了慕容冲,虽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鲜卑贵族,因此拥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随,改无昌平。 慕容氏宗族虽然一时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势力远大于他,慕容桓与慕容永杀了段随,立宜都王子顗为燕王,改元建明,帅鲜卑男女四十馀万口去长安东返。慕容恒的弟护军将军慕容韬,诱走顗,企图拥君自重。慕容恒气怒,与武卫将军刁云帅众攻韬。慕容韬败,慕容恒立慕容冲之子瑶为帝,改元建平,为慕容冲上谥号为威皇帝。 可这时,慕容永声势渐大,为众心所向。他虽早有自立之心,却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只要有一个慕容氏近枝亲族在,他的地位,就将不稳。因此,他必得杀了慕容瑶。后来又立慕容泓子忠为帝,改元建武。慕容永自称太尉,守尚书令,封河东公。终于勉强的安定下西燕这个怪诞的政权。他在东返途中听到慕容垂已称尊号,不敢再前进。不多时他倒底还是授意部属杀了慕容忠,拥他即位,并都长子。 自然,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而在此时,在贝绫绝望地将牙齿锲进慕容永脖项时,离他们十里地处,陈辨正抱着那个雪琢似的娃娃手足无措。他耳边回响慕容永托小六传给他的话:对不起了陈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于你的。可一时实在找不到别的孩子了 他几番举起欲摔,终于还是颓然地坐倒在地。许久许久后,那娃娃在他的掌心苏醒了,两颗春夜般的眼眸在转悠一圈未能觅到熟悉的身影时湿润了起来。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星辰似的坠落在了陈辨的指上,摔得粉碎。陈辨混浊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压眶而出,扑籁籁落在孩子面上。 尾声 咚!随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黄铜大门发出断续的格噔声,终于痛苦地摇晃起来,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矗立的岩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声从城头与城下一起响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毛,带着新鲜的创痛四下散飞。石块和檑木象阳光下的雨一般,顿时蔫了劲。 门在燕兵身后斜斜倒伏,似是守护着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尽躺下后,伸展向内的双臂。无数靴底象一对对血色的翅膀般,从这无奈张开的双臂间翻飞而过,然后有些惊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践踏在了长安城墙森冷的阴影之上。 陈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闯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长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鱼般抖了一下,然后就直挺挺歪倒下来。他最后歪过来的面孔,将一个无神的眼白掷给了陈辨。陈辨觉出自己裤裆猛地温热,手上的刀铛然坠地。他什么都没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对督校嘶哑的叫嚷充耳不闻。 陈辨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饿了三天后的脚步虚浮浮的,有种腾空飞翔般的感觉。雍门临近是西市,过了横桥街就是东市了,他熟练地在里坊间的私道里拐来拐去,火把与兵刃交击声渐渐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与桂宫之间,似乎还有少许秦军在抵抗,因此东市这边尚还安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似乎以为它们比长安的城墙更可信赖;有的却是大敞着,提包推车的百姓从里面冲出,在街上忽南忽北汇成流向不一的漩涡,将陈辨拨得东歪西倒。一个壮汉手里握着磨得雪亮的长刀,甩开妻母的纠缠,将手上的酒壶扔在地上,吼道:他***,老子跟他白虏拼了!那刀差一点就劈到了陈辨头上。 陈辨险险避开这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里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鲜卑兵的到来,亦不过是片刻间事。 道路商铺渐渐熟悉起来,山墙后面探出榆槐的枝桠,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梦呓,灯光从轩窗中羞怯地跃出,在陈辨的身上轻轻舔过。陈辨身心骤然放松,十多天来满眼污血和尸首,耳中尽是死前的惨叫,烈阳下腐肉的气味闻得太久以后,已经浑然不觉此时终于都如幻影般过去了。到了朱家时,他合身撞上了门板,拍叫道:大姐大姐,开门呀! 过了许久后,门打开了一道细缝,见是他,方才整个敞开。老板娘和媳妇一左一右拉住了,连声道:怎么样了?听说太子逃了,是不是?他们几个呢? 陈辨环顾了左右,两个女人的面皮都象是蒸过了头的菹菜,仿佛只要一拧就会整个缩成一团。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蒙头挨了一棒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后屋里骤然传来小儿的哭声,他借故脱身道:是雨雨在哭么?我去瞧瞧。就要往那边跑。婆媳两个却抓住了他,老板娘道:没事,媳妇,还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妇已是快步向厨屋跑去。 陈辨觉得她们神色有些不对,挣开老板娘,已是跑到了媳妇前头。撩开帘子,他一眼就见到灶上大锅里水冒着热气,朱家小孙子含着指头蹲在灶台下,旁边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团正在蠕动着的 雨雨!陈辨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着孩子,细细察看了一回,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方才定下神来。听着后面传来畏缩的脚步声,他蓦地转过身去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想发怒大喝,却发觉已没了力气,因此这句话也说得软绵绵的,倒象是哀求。 他话音未落,媳妇已是冲上来和他抢,叫道:我儿子都要饿死了!陈辨自然不让,两个人厮打了一会,陈辨的气力到底还是大过她,终于将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儿子旁边,就一把搂了儿子哭起来,唾着老板娘骂:老虏婆,收着这白虏崽子,白糟蹋多少粮食!早吃了多好!老板娘倚在门上手在胸口前一揉一揉,哀声道:陈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亲人没分别,你就舍一回,让我孙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陈辨苦涩地笑道:这孩子你也养了有半年呀,怎么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样了?人家家里亲生的儿子也吃了!媳妇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上城头十多天,怎么还有力气,你吃的是什么? 我陈辨往后一靠,不自禁地愈发抱紧了孩子,抚着他虽然消瘦却还细嫩的面庞,两片蜡似的嘴唇张合了好一会,方才挤出话来:我只吃了小这时锅里水己全沸,咕噜声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掩了过去,腾起的水雾也将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两个惊住了,竟一会没说话。 陈辨在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鲜卑兵已经入城了,这城里呆不得了,快走吧!什么?老板娘这时又想起方才问的话,一把抓了他问道:那他们呢?我陈辨避开她的眼睛,惨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几个,我也不知道 啊?老板娘已是晕到了地上去,媳妇也吓得爬过来拉着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没事吧?陈辨无语地摇头。 媳妇这才慌了神,回头去抱着儿子,抽抽噎噎地掩了面。老板娘眶中淌出一滴浊泪,却似心血己尽,再流不出更多的来,转眼就干了。她扶着灶台支起身来,道: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陈辨听了这话心上也一片茫然,怀中的孩子又啼哭起来,方才让他强打起精神道:白虏从西门攻进来的,我们往东边走,或者还逃得脱呢? 那好!老板娘将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喝道:还不抱着孩子快走! 一时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将最后余下的三只硬馕塞进腰里,婆媳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陈辨提了根哨棒。才拉开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上传来。那声音很熟,他们都听出来是宋嫂的,不由吓得一哆嗦。陈辨探头去看,只见宋嫂抱着儿子披头散发的在街上跑着,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后,露出瘦得根根清晰的骨头。几个燕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辨心里冰凉,想道:已经来了!他等那些几个鲜卑兵跑上将宋嫂扑倒在地上时,冲出去就是一棒打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可没能略为喘口气,臂上已是中了一枪。等他跳起来,又有枪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稳,栽倒在地。陈辨本是书生体魄,多日守城早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剧痛连着失血,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觉得,耳中传来朱家媳妇的惨嚎。 也不知晕了多久,哇!一声啼哭好象就在他耳边似的,他激灵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却见宋嫂撞在道边的石板上,光洁的额头淋淋漓漓地,象雪笺上绽出怒放的红梅。一个燕兵骂道:死了了得让老子受用一回!然后就扯下裤子。脚前宋家儿子哭叫着显然是碍了他,被他一脚踏下。那孩子的脑子顿时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抱在膝上长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肉,便是陈辨近日来已经在战场上厮混得麻木了,可还是又一阵若死的眩晕。 这时身后传来朱家屋里传来婆媳两人的呻呤哭叫,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他怵然一惊,想道:没有孩子哭声,没有!这念头象铬铁似的将他激得站起来,可腿上浑无气力,又砸在了地上。 他勉力抬起头,面前脱漆的门板无精打采地晃荡着,屋里的纠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屁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粗短的脖子。 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脱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 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插在了身上燕兵尸身胸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 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喘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根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 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欲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露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流星,燕兵惨叫四起。 窦将军?陈辨精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 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抽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 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宫,宫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交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感激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 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感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宫么? 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 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 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阴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 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洞洞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熟,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洞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饱满,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饱满。那袖起衫落,唇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肉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 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交错着辗转着,再也揉捏不起来。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色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宫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 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阳街。 华阳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色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熟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满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露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色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宫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宫。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感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插入地下。 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宫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宫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 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洞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挺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压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床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 后面有群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 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日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宫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缝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流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阴。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阴谲的笑容。 为了避开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后近于狂奔。脚步在朽败的梯上踏过,发出一连串衰弱之极的呻呤。他脚下时而沉没时而坚实,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涛之上,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抱怨声和惊呼响起,还时不时夹着格的一声,某个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脚步踏在了滚动的珠子上面,伸出去撩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里只余下无所依归的几道麻丝。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进了暖阁。暖阁里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残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形貌,和任意一个陌生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拼命转动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云移去,皎辉洒洒,将槐叶的影子洗得凉白,一叶叶描绘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里躺着什么东西,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慕容冲走过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缺口的跳脱。 慕容冲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墙,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面庞上流过,可却也畏惧于那脸上的虚绝,竟不敢停留地逃开了。他紧握着手,参差不齐的缺口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走过千千万万里路,原来也不过是回到了这里。突然间他觉得十五年的自己与十五年后的自己瞬间化为一体,紧紧地缩成一团,整个世界被挡在了在双臂之外。 有个宦官说是原先这宫里的总管,说是知道清河公主坠楼的情形,皇上要问问么?慕容永的话终于让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 于是在一阵骚动后,有个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张痴木的脸抬起,似乎是费了吃奶的劲,方才能够格格笑起来。奴婢见过凤哥儿了!松松散散的一团皮肉在他脚下软倒,慕容冲才终于认了出来。 宋牙? 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 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 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 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 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 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 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 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 宋牙干瘪的嘴唇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揉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 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脱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脱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 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 我当初是迷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精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 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 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 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狂野的欢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欢会中涤尽。 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逼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 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色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红的酥胸。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缝中。甲士的刀光枪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床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怒绽的面孔,还有双睁得浑圆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面有着凛然的锐意,让慕容冲觉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慕容冲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语道:你是谁?却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啮下去。 四下里的人都避开了,女子在猩红的毡上转辗扭曲,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的彩帛,随着绝望无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红,让人难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慕容冲一时觉得她是宝锦,一时觉得她是慕容苓瑶,一时觉她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无限的怜爱与无限的恨意交织,口中连连柔声呼唤,可是却绝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极处。女子痛楚的眼泪在他舌尖上滚过,那凉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唇齿间一片温热,有如水倾刻鼎沸,觉得连胃里都被烫伤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冲慢慢抬起身来,看着她渐渐失神却不肯合上的眼,探掌为她拂闭。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脱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床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 女子曼秀的乌发在他脚下蜿蜒而过,象醮饱了朱砂的银毫,意犹未尽的将一笔拖得老长老长。 皇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看过去,只见小六在灯光之外行礼道:方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符贼的亲信张整,一个是那妖道,大人们想请皇上亲自处置。 喔?慕容冲想:他们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疯了么?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饮,喝道:传他们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被踉跄推入,慕容冲随手将酒往他们面上泼去,欣赏着酒液在两张脸上流动的样子,带着三分醉意问张整道:符坚死了,你如何没死呢?张整甩了甩头,有酒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在他面庞周围荡起浅黄色的光芒。他缓缓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报我主! 是么?慕容冲很认真的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可惜朕却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让你失望了!他掷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杀了! 亲兵们上来,不理会张整我自己会走,放开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长矛从他背后没入,他带着那长矛在晦蓝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来的大鱼。伴着那濒死的跃动,传出他的吼叫。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无颜 声未尽,便己跌伏于阶上。 慕容冲将眼光收了回来,再问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会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 王嘉无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蚀去大半的星空中闪动,道:道人因为妄用法力,已遭天谴,现与凡夫无异。 慕容冲再自饮一杯,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么?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吗? 不,我要活。王嘉的声音淡静绵长,没有一丝情绪。 怎么,想活下来杀了朕么?慕容冲懒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两步,俯向慕容冲,眼眸流转出彻明的光,决然无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运,我活下来,是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顿时呛住,慕容冲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王嘉的手指发软,三番五次后方能说成话。朕的命运还有人不知道吗?哈哈!你想救什么哈哈!他在王嘉无语的凝视中狂笑发话,道:来人!放了他! 什么?听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这妖道伤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 慕容冲边笑边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人居然以为他能救朕!这人己经疯了,不足为患,放了他! 皇上!小六冲到了灯火之中,骇然叫道。 放了他!慕容冲收声厉喝,神情狞然不容推托,你要造反吗? 小六噤声,使了个眼色给亲兵们,亲兵们押着王嘉,随他退避而下。等一离慕容冲视线,小六便悄声对亲兵们道:别放了他!将他押起来!可皇上亲兵们迟疑着,小六打断了他,道:我去找左将军和尚书令! 高盖与慕容冲得了消息勿勿赶来殿上,遥遥就听到慕容冲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他们推开亲卫们闯入,喝道:皇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慕容冲冷而倦的声音响起,伴着女子的喘息呻呤。 他们抬头看去,慕容冲从一堆锦绣中钻出,摇了摇头,将散乱的发掠到脑后,露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色半梦半醒。高盖突然心悸,侧开眼低下头去。慕容永大声道:请皇上收回乱命,那妖道自当杀掉。 就是为这个?慕容冲哧地一笑,无所谓地道:杀就杀吧! 还有!高盖鼓足了勇气道:如今长安虽下,可秦余孽窦冲等尚在左右游击,更有姚苌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 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抽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 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喘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抽抽地痛。 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 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 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乱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 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交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 慕容永一面感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脱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乱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 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 喊杀声渐渐被他甩脱,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 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慕容永没有径归长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荡荡的阿房城。他冲进去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刁云摇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跟我走! 刁云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时似还认不出来,含糊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慕容永猛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都他妈过去半年的事了,还这副德性呢?走吧,跟我上长安去! 上长安?刁云揉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皇上不是让我呆在家里思过么? 思屁的过!慕容永手上强行用力,将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云挣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归谁守?贝绫带着小皇子还在这里呢! 自然是一齐带走了,前几个月长安乱得不行,又缺粮,如今差不多安稳了,也该全搬过去了。慕容永一面说一面将蒙尘的盔甲长枪扔到了刁云身上。 你自然是指望着和贝绫亲热起来方便!刁云一面抱怨着一面穿甲上身。可安稳么他穿戴整齐,手中握紧了枪,声音却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要是安稳的话,你来找我作什么?他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盯着慕容永。 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释地道:走吧! 他们点清了阿房里的兵马时,接贝绫的小车也出来了。慕容永拨开帘子,贝绫抱着慕容瑶,向他微微行礼。慕容瑶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小的面庞象是白糖浇出来似的,荡漾起甜丝丝的滋味,让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触碰一下。 贝绫比起从前来,愈发静了,眼睛象两朵黑色的莲花在氲氤的湖雾间沉睡,漫出湿润的青气。慕容永犹记得追符坚不果后回到阿城的那个夜晚,她在他臂弯间小猫似的瑟瑟发抖,零碎地说起宝锦的桩桩琐事。然后翻来覆去地问:你说她走得安心吗?慕容永无从置答,只能一次次让她惨痛地尖叫。次日醒来时,枕边乱发中的她就变成了眼前的模样。 慕容永松手,帘子的阴影落下,将贝绫埋入了暗处。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马,对眼神一直随在他身上的刁云道:出发! 愈来愈大的嘈杂声将慕容冲吵醒了,他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皇上醒醒!小六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扇动着,冰凉的气息贴上他干裂的唇,一杯久违的清水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开了,三分寒息的风在他的面上卷过,卷去了不知多少日子以来积下的酒意。慕容冲终于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金流苏拂掠的墨蓝天宇,上面有一颗一颗纤细的冰晶闪动不停。他身边的女人们慵懒地转动着娇躯,发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动间浓郁起来。 慕容冲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么时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揉着散乱的发,有些怔忡地问道:怎么外面没有下雪么?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可现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 是么?他也有些发怔,此时外面的吵闹更响亮了,似是隔着几重殿宇,可还是清晰可闻。 皇上!皇上!皇上! 我们要回家去,回家去! 他蹙眉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几日下令说要永留长安,分发器物与弟兄们筑室开耕,可大家不情愿,这时来向皇上求恳了! 喔?慕容冲发力去想,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韩延提议的,说是关中宫室城池善备,何必非回关东,不若就让部下安心落户为好。他当时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随口答应了。只想了这一会,他就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象有把银锉子在枕后蹭动一般。他的眼睛转过一圈,如获至宝的抓到了一只酒壶,晃了晃,犹有大半,忙倾入口中。他这才舒坦了些,便有气力叫道:将这些人赶走!声音里与其说是极其震怒,不如说是极其不耐烦。 皇上!小六却不出殿,反倒亢声进言道:当初皇上召臣下们起兵时,是答应我们回到故乡的。若是终归要落户关中,我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要死去那么多的兄弟?他强忍,可却还是忍不下哽咽之声。 混帐!酒壶砸在案几个,慕容冲昂起头,眼中有着虚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吗? 小六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道:其实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可我看不得皇上现在的样子,只盼着皇上能干什么,振作起来突然有马嘶清厉,一时压倒了所有的喧哗,小六侧耳略听,突然不知是惊是喜地叫道:皇上,你听,连卷霰云也在进谏呢! 慕容冲怔住,留心去听,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云战意炽烈的呼唤。他昂起头,让星光从眼中滤过,突然又冷诮地笑起来:朕要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教训吧?他蓦然喝道:你滚!朕再不要见到你了! 小六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还想说些什么。慕容冲的斥声又向他蒙头蒙脑地盖过去:还不快滚!小六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在槛上绊了一跤,却又爬起飞奔而去。 慕容冲收声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灯火透过了帘隙将蜜色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张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飘忽不定,完全无法捉摸。一节玉臂从水红的缎子中探出,围在他的腰上,温热中饱含着邀约的气息。外面的喧哗声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在那边大声地喝斥。卷霰云好象让人捕住了,万般愤怒的咆哮也渐弱不闻。慕容冲惬意地倒回榻上,女子发出连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躯都缠了上来。 突然间铮铮铮三声,象是有人在敲击着镶在天幕上的星子,那么遥远高寒的声音,却又好似深深地锲入脑子里面。慕容冲顿时醒得分明,虽然是极不情愿,依旧不自由主的爬了起来,将犹自不肯放开的女子抖回床上去,然后几步跨到了窗前。 拂开乱披到脸上的流苏,他看到对面楼阁上一团忽聚忽散的素辉,当中裹着个道人,却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满月之中。他十指在凭空缓拨,有如玉兰花瓣舒卷敛放,然后就有如筝如磬的乐声传来,每个调子都仿佛在他身上扎下一针,让他禁不住的微微颤动。 凤凰凤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泻般淹没了他,一个又一个浪头,重重击在他的胸口上,眼前尽是闪闪烁烁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双目。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慕容冲随手抓住案上的铜壶,昂头尽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颊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掷出。一道黄澄澄的虚影划着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厉彗。王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闪躲,可黄影却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侧的柱上。咣咣咣咣咣如起戏时的锣声般热热闹闹响了好一阵,方才铛地一声,落下地去。只余下粉柱上一个怪诞的污迹,象是个恶毒嘲笑着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悬在了道人肩旁。 诶!王嘉长叹一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不肯听劝么? 滚!慕容冲恶狠狠地吼道,就连已经回暖的夜空也被他这么一声给冻住了。 罢了罢了!王嘉摇头,周身的皓光摇得有如星散,化作两道羽翼振举,飘飘然掠过了一重殿宇。四下里都有人发觉了,一时奔走号叫声四起。 贝绫躲闪在一丛矮灌后,看着急骤的步伐接连从身前掠过,不由再往怀里看了看,慕容瑶睡得正香,小脸如同悄然开放的昙花般静谧。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声渐渐远去,方才钻了出来,向着金华殿而去。 胸中积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气象火焰般燃在了贝绫脚下,托着她飞腾般奔跑。似乎仿然纠在她身侧的危险却让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窜出来一般狂跳。我非得去见他不可!她虽然只是呆在后宫里抚养孩子,可却不会不听到一些散淡言语。她知道鲜卑人都不愿流落关中,不满的情绪已如干柴将化烈火,而怀携火种待发的人实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关东已是根深蒂固,慕容冲不愿前去仰人鼻息。这是个死结吧! 可贝绫觉得她可以解开这个死结! 她深深地吸着清冽的空气,金华殿前百级的石阶仿佛也可以一跃而过。那面前的殿门后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贝绫再看了一眼臂间的孩子,便是一个路人也会忍不住爱怜的吧!她不相信,一个当父亲的,会对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她反复念叨着自已揣摩了无数次的话: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终会杀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会干出屠杀亲族幼儿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乱军之中,可就难说了。你就算死,可死后也得有面目去见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满殿飘摇,很多女人的娇呤绕梁而来。象是有什么鬼怪守在那里似的,一股恶寒让她畏惧,可她却咬破了唇,不管不顾地踏进了殿门。 这是她用心血养大的孩子,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决不会容许慕容冲害死他的,她决不会允许 嗬这是什么叫声?象呻呤又象满足,象讥笑又象痛苦,象解脱又象是沉沦。她这时才发觉,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辈子未听过的的嘈杂扑面而来。贝绫几乎是被神意点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机闪入湘绿色的屏风之后。 有人在狂叫往那里跑!这是谁的声音?贝绫是听过的,就在她想到是韩延!时,屏风上无数个交错的头影间划过一道如戟的血色。突然,所有的人影与叫声都凝住,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贝绫足下。贝绫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来。 她看错了吗? 翠莹莹的一团光晕中,慕容冲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鲜血拖在他颈下,却奇异地没有沾上他的面庞。他象是淹没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恒地封印于整块的翡翠玉中。他舒展开的眉头,象雪绒花一般,带着暖暖的、清新的气息拥住了贝绫。贝绫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怀里的那张小脸,顿时被千万根电鞭抽中了,挛缩成一团焦炭。她觉得自已狂乱的嘶喊已经震破了这座宫殿,屏风,眼前所见如同一口墨绿的深潭,被天外飞来的巨石砸中,飞溅成千滴万片,在整个寰宇之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来。 再之后的日子贝绫回想起来总结成一团乱麻,无数的人来人往,刀光剑影编成了一面诡丽琐细的锦毡。她在此后的一生中,用了几千个日子趴在上面无论细细的辨认,也无法认出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连慕容永自称数十日不离她身侧的劝慰也全不能记忆。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个夜晚,有人从她怀里夺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后又在一另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将他化作了御床之下的一团支离的血肉。她看到刁云提着长枪,面上全无神情地凝望着这一刻。她扑上去,却被慕容永拦在了眼前,是那时她倾尽全力地咬着慕容永,永不停顿地尖叫道:他是你的冲哥的儿子,是我的公主的儿子!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 慕容永的颈项里面,两排贝齿深深地锲了进去。他与刁云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又被一束灼烈的阳光切开了。 长子的慕容永后宫里有一位疯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时间,终于艰难的弄清楚了慕容冲死后的混乱不堪的西燕形势。韩延杀了慕容冲,虽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鲜卑贵族,因此拥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随,改无昌平。 慕容氏宗族虽然一时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势力远大于他,慕容桓与慕容永杀了段随,立宜都王子顗为燕王,改元建明,帅鲜卑男女四十馀万口去长安东返。慕容恒的弟护军将军慕容韬,诱走顗,企图拥君自重。慕容恒气怒,与武卫将军刁云帅众攻韬。慕容韬败,慕容恒立慕容冲之子瑶为帝,改元建平,为慕容冲上谥号为威皇帝。 可这时,慕容永声势渐大,为众心所向。他虽早有自立之心,却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只要有一个慕容氏近枝亲族在,他的地位,就将不稳。因此,他必得杀了慕容瑶。后来又立慕容泓子忠为帝,改元建武。慕容永自称太尉,守尚书令,封河东公。终于勉强的安定下西燕这个怪诞的政权。他在东返途中听到慕容垂已称尊号,不敢再前进。不多时他倒底还是授意部属杀了慕容忠,拥他即位,并都长子。 自然,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而在此时,在贝绫绝望地将牙齿锲进慕容永脖项时,离他们十里地处,陈辨正抱着那个雪琢似的娃娃手足无措。他耳边回响慕容永托小六传给他的话:对不起了陈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于你的。可一时实在找不到别的孩子了 他几番举起欲摔,终于还是颓然地坐倒在地。许久许久后,那娃娃在他的掌心苏醒了,两颗春夜般的眼眸在转悠一圈未能觅到熟悉的身影时湿润了起来。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星辰似的坠落在了陈辨的指上,摔得粉碎。陈辨混浊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压眶而出,扑籁籁落在孩子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