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结》 序 颤动的睫毛前一片火烧似的光,额角、腋下、背心、胸口,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汗滴,正一颗颗地渗透了衣裳,渗透了身下的被褥。似乎有个被汗水织成的罩子,如湿透的毛毯一般潮重,紧紧地自头捂到了脚,每一下呼吸,都沉重得仿佛会挣断肋骨。 多少时辰了?多少天了?多少年月了? 她的记忆模糊不清,只反复出现着那一刻,那一轮浑圆的月,悬在远远的天际上,冷冷的辉光投在她的瞳子里,仿佛神祇的眼,没有一丝怜悯。 莺莺 耳边尽是嗡嗡嗡的嘈杂声,很久很久了,似乎是日日里听惯的调笑谑语,弦管悠张。她被妈妈千言万语地哄着出来,目光淡淡一扫,一堂的魂失魄散,下一瞬间,又是一堂的如狼似虎。 那清俊的少年从当中站起身来,仿佛一叶飘萍被风逐出了水面 那日与卿一见,便知今生今世不可相忘。 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子折磨我?你使了什么妖法,叫我再也不能离开你? 我常想我们就这么拥着往下迈一步去,与这人世便再也不相干了 姐姐已为我选定婚期,就在下月。 恭喜了恭喜了。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儿,脸庞叫那成堆的金银晃得发亮,就没见过哪个姑娘有这等福气,你看这聘礼,这位爷的心实诚呢!又转了恳切的语气,我何尝不知道你的痴心,但那李家的门槛,我们这种出身,想进去还不是妄念么?接下来又带了几分畏缩,再说了,这是大小姐的意思,这条河上谋生的,哪个不是她手心的一只蚱蜢,怎么拗,胳膊拗得过大腿去么?我的儿,你便是自己要死要活,也好歹顾惜下你妈妈! 我这一去,从此相隔万里,与公子只能梦里寻了。公子且善待新妇,奴家今生行善积福,只盼来生能与公子有缘! 不!不!不!他一把搂紧了她,把她往怀里深深揉去,揉得她胸腔中都生出一股痛意,就仿佛这么紧贴着,就能让血肉相系,终成一体,我们逃吧!天涯海角,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莺莺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他痉动的脸,他在空中茫然挥动的手,他愤怒的眼神。 她的手指蜷得极紧,指甲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去,可那只手已经滑落了,掐得再紧也只掐到自己的血与肉。那些面色阴沉衣着华贵的人们掳走了他。一切都如泡影,只余下留在那里森冷无情的一轮月,照着她,照着她。一团明晃晃的光芒扑了下来。那么凉,凉到骨子里去,连五脏六腑都烧得酥烂。 看着她,不许她寻死! 作孽呀,在这贱货身上费了多少心血,如今却我是从哪儿招的报应?她要这么害我! 眼前有影子一晃一晃,那些嗡嗡的声音凝成了妈妈的哽咽。 事情都这样了,妈妈您就宽宽心吧,过几日大小姐气头过了,将她往那下三烂的寮子里一塞,让她自个儿报应自个儿去! 春儿?我如今这样子,她终于得意了。 又从外面传来叫声:妈妈,老朱绸庄的人来收钱了。 妈妈跺跺脚:你看着她,小心点儿! 真闷。春儿喃喃着,砰一股刀子般的风从她脸上刮过。 疼!好疼! 她昏瞢了多少日的眼睛奋力睁开。 连杯水都没有。春儿将茶壶往桌上一顿,碎步出了门槛。 莺莺在一阵阵的眩晕中挣起,又滚在地上。腿是软的,两只脚仿佛不存在,面孔上又痛又痒。她抓着梳妆台的台脚慢慢地站起来,骤然间,那面八宝玻璃窗中,便出现一张面孔,肿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她惊骇地想张开嘴,便有一条条疮痂裂开,浊红的血和黏稠的脓疾疾地涌淌出来。 莺莺身子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心神意识都不知去了何处。直到额角的剧痛传来,她才又捡回了一些清醒,爬起来,再度站到那镜子前。在朗朗天光之下,这面孔仿佛恶鬼。 她的目光让镜子边上什么东西刺痛了,那一束被扯断后,又草草系了个结挂起来的胭脂色的丝绦。 镜子里似乎一花,那个脉脉含笑的美人玉指绕丝,勒得指头生疼,将每一个结处打得极紧极紧。 少年噙泪接过这结子,珍而重之地佩在腰带上: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摘下来。 她记起来那被拆开的一刻,她死死咬着他的衣裳不放,最终一声丝帛裂响,断端留在了他腰上,她的齿间丝绦撒出来,模糊了整个视野,就仿佛喷吐而出的血沫,连他最后的面容也淹没。 她颤着手过去摘下,将那丝绦一圈一圈地绕在指尖,转过身去。 身后是推开的窗,窗外是正午骄阳下,浑浊死寂的胭脂河。在她踏上窗台的瞬间,脑子里闪过最后的念头。 大哥,妹子终究没听你的话!你别气 这个时辰城中通往西北的道路上不知多少衣冠煌赫之人正匆匆赶路。路的终点,栖霞山的李家大宅里,厨子们正在灶下抹着汗加柴,丫头们在管家的呵斥下摆设碗碟杯盘,乐班子在调弦吊嗓试鼓开锣。满庭院贴满了花巧百出的喜字,而从外地提早来的贵客们,正享用着茶点谈笑风生。在他们看不到的后院里,蓬发跣足的少年长跪不起,他面前是盛妆礼服肃容而立的女子,手中抖开一件大红吉服,劈手掷过去,笼没了他的面孔。 第一章 一场初秋时节惯有的霏霏细雨,洗得栖霞岭翠意稍减,山腰李家大宅被笼在一片氤氲的汽雾中。万千乌瓦簌簌地响着,轻润中透着惶急。 宅东嘉仪堂小书房里,大小姐李歆慈盯着案前跪着的人已有许久。以至于两侧垂手侍立的婢子和下首坐着的老少不一的男人们,都微微有些不安。 而那鹤发童颜的老头儿却只是一径地叩首,青砖地上已现出血迹来。 大小姐,老朽独子死后,只余这一对孙儿可伴残生,老朽儿一应家产尽可奉上,只求大小姐您发发慈悲 李歆慈摇摇头,微叹了一声,轻唤道:漱雪! 她右手边的婢子一身银红衣裳,颇有珠圆玉润之相,应了一声,从案上拾起一叠抄纸。 五月十三日,扬州逐潮馆沈礁,转托万生典当,出手一匣南海明珠,买主是 一一道来,竟说了有小半时辰,哪一笔宝物由哪一家卖出,买主是谁,银钱从何账上划拨,均一清二楚。 沈礁起先还用力叩首,后来竟听得呆住,便扬起脸来。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初五,春山会馆的人请了沈爷赴宴。会议中会馆头目与沈爷借醉共处私室一刻钟之久。据以往迹象看来,沈爷必然又得了猎天鹰的消息。果然次日一早,沈爷便辞了家人,前往金陵。漱雪念完,将抄纸还到案上,再向李歆慈微微一躬身,依旧垂手如先。 这屋子里便瞬间悄然无声。沈礁的惊怔渐渐褪去,却又化为一脸闷浊神气,垂下眼睑,手指在衣上不停地掐揉。 半晌后,那坐在离李歆慈最近的一张椅上,服饰华耀的十八九岁少年开了口:沈礁,你须知道,此次猎天鹰行事太过嚣张,李家若是容得他,整个江湖就容不下李家了。我们自家人性命都顾不得,何况你一家的性命? 那沈礁叹了口气,揪着胡子极微声道:老朽,老朽,全听大小姐与公子的安排。 李歆慈这才微微点头,问道:你与他约在什么时辰、哪里会面? 就是明日午时,在在前湖岸边上,先帝的陵寝下。他神色异常苦恼,这两句话叫他说得七弯八拐,声调忽高忽低。 另有人插言道:这人真个胆大,竟在金陵城外落脚!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精瘦黝黑,然而与他一脸英悍之色格格不入的,却是臂上碍眼的绷带。 李歆慈微笑道:八叔何必着恼我倒是料到他必然不会往远处去。 哦?被称为八叔的人似乎有些茫然。 李歆慈垂下眼,声气变得轻柔,轻柔中却有种杀意:此人的行径,是一意要叫我威风扫地呢! 李歆慈这么说的时候,升腾在她胸口的,也不知是寒意还是兴奋。八年来多少大风大浪都遇过,没料到要出嫁了,却还来了这么一桩。 此时她瞟了一眼案上成堆的卷宗,在沈礁那叠下面,猎天鹰的更为厚实,这些日子来已被她看得烂熟,却还在不断地加厚中。此人的出身来历真实姓名并不可考,惯用一柄鹰喙短枪,因此得名。七八年前,江湖上开始有他的名号,然而只是个独脚盗罢了,并不如何引人注目,他在李家的宗卷里,只是薄薄的几页,记载着何年何月,曾经做过些什么案子。 然而万万没料到,三个月前,他竟从激流船队中,劫走一匣南海明珠江湖中无人不知,激流是李家名下产业,船东吴啸子,更是李歆慈的亲信。 谁知这仅仅是个开端,此后他便如着了魔一般,四处寻李家挑衅,以至于李歆慈不得不出动了锐羽去对付他。 本来李家在江南扎根立业近百年,通过银钱拨划、生意往来、恩惠义气、官府交情,就可以很容易将那些不知趣的人除得干净,需要真刀实枪上阵的时候已经不多。因此李家属下分支庞杂,其中专为蓄养武功高强的精锐,作搏杀之用的锐羽一支,出手虽少,实力却是深不可测。然而那猎天鹰似乎消息灵通、机警过人,锐羽每每有所行动,总能被他发觉,屡次追捕,都无功而返。 十多天前,罗浮剑府托泰丰镖局送来一件宝物为大小姐添妆,李歆慈便让八叔李赤帆前去接应,猎天鹰再度出手,竟劫去宝物,伤了李赤帆。 如今李赤帆的面孔上,尽是愤恨之意,眼中烧着羞恼之火,当即腾地起身,喝道:大小姐,你定要给我雪恨之机! 李歆严站起来慨然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若不亲手诛杀此人,哪里有资格接下姐姐的担子! 一时群情踊跃,众人纷纷切齿请战。 李歆慈听了片刻,掉过头去问沈礁:能去多少人? 沈礁闷闷地道:我每次去见他,都只带着一个最亲信的随从,若是这次例外,必然会让他生疑,若是他不肯现身,老朽也是无法了。 李歆慈站了起来,问道:你看我身材,扮成你那随从如何? 她话一出口,房中人纷纷道不可。 她抬起眼,扫过房中的这一群人坐在她身边的少年,是比她小六岁的弟弟李歆严,父亲李赤阳过世时,他才十岁,便由她代掌家业。而下面那老少不一的几位,却是她的叔叔们。除了二叔李赤霆去世,三叔李赤雷卧病在床,其余的尽在此处。而分立她两侧的,是她自幼调教出来的四个贴身婢子。 此时正人人瞪视着沈礁,眼中都充满狐疑之色。 李赤帆当即起身,道:我与大小姐身量差不多,就让我去吧! 七叔李赤岚哈哈了一声: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身子完好时都在小毛贼手上吃了亏,这时节却又凑什么热闹?五叔爷李赤焰冷不丁地也在边上加了一句。 李赤帆微微色变,张了张嘴,却又垂下头去。 李歆慈微有些着恼:江湖风波恶,谁都难免失手,你们大约忘了二叔的事。 这两人听她发话,各自闭紧了嘴。李歆慈又唤道:含露。 她左后边站的尖脸丫头应了一声,站出来。 你送沈爷回去,记熟他随从的相貌。含露应了一声,走到沈礁跟前,微微曲膝一福,道:请沈爷随婢子来。 沈礁却定在原地嗫嚅片刻,又向李歆慈恳求道:只盼大小姐能叫老儿再见孩子们一面。 李歆慈微微沉吟片刻,道:也好。含露,带他去夫人那。 商议妥当明日的接应布置,李歆慈送了众人出去,回过头来,却发觉李歆严还在阶下逗留。雨若有若无地飘着,风将檐上淌下来的水打在姐弟俩的衫子上。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李歆严先开口道:姐姐独自去,是不是险了些?我怕猎天鹰另有埋伏。 埋伏?李歆慈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这些作法,都是想引我出来遂他所愿又如何? 李歆严略有震骇,又道:就怕 怕什么?她目光一厉,打断了他的话。 最少,明日锐羽的行动,交给我管吧! 锐羽一向是由饮冰统带的。 可她这么久,也没能沾到猎天鹰一根寒毛! 李歆慈冷笑:你以为你能沾到? 李歆严面色有些发青:姐姐,在你心里,我总是连个丫头都不如! 李歆慈猛地侧过头去,阶外霏霏细雨中,漫山枫叶只在边沿上透出星点儿红意,再过一个多月,到了八月十五,叶子红透了,她便也该北上华山,成为陈家媳这日后并不遥远。李歆慈心中有说不清的揪扯,道:我并不是不想放手,然而你这颠三倒四的行径,还就在眼前,让我如何放手?我在家一日,总之是为你撑着,等走之后,自然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她这么说着,便唤道:饮冰、咀霜! 两个婢子都是跟她多年的,心领神会地一个取了雨披,一个提了木屐来,为她穿戴好,便往阶下雨中去了。 穿了两道门,正要迈进长廊,李歆慈忽然定了脚步,又拐往另一道石子小径上去。两个婢子在她身后互相换着眼色。没过多大会儿,眼前便出现两盏白底黑字的灯笼,影影绰绰地,照出月亮洞门里的厅堂。 厅堂里香烛缭绕,烛火晃亮了牌位上已经暗淡的字先考李氏讳赤霆神位 门前歪着个枯瘦的老奴,正打着盹。李歆慈便径直走到阶下,一脚踏过去,有块石板松了,她抬眼环顾,院落颇有衰败之象。 谁?从正堂中钻出来个方脸膛的中年男人,他身后一个满面是泪的戴孝妇人和一个惨青脸的少年,也同时愕然回顾。 李歆慈眨动了下睫毛,道:原来三叔也来了。又道,咀霜,回头拨五百两银子过来修整下二婶这里。 咀霜连忙应了。 那妇人施了半礼道:不必了歆荣,还不来谢过大姐? 少年赶紧过来作揖,李歆慈拦着了,道:先给二叔上炷香吧! 上过香后,二夫人叫人看茶,李歆慈推说要去母亲那儿问安,便辞了出来。 难为你还惦记着。三爷李赤雷跟在她的后面。 李歆慈的笑意隐在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中:我本是去探三叔病况的,又想起今儿是二叔的诞日,虽说不是啥名目,过来看看二婶也是好的,却没想到三叔也在。 转回长廊前,路又岔开一道。 不管他如何,总归是我一个妈生的。李赤雷站住了脚,道,我回我屋去了。 三叔。李歆慈忽然唤了他一声,他瞧定了她,好一会儿,方问:有事? 我知道二叔的事,你一直怪着我。李歆慈垂下头去,脚尖拨着栏杆缝里的残存炮仗屑衣,这些褪了色的屑子与檐角、梁间悬着的大红灯笼、帐幔,都昭示着两个月前这宅中曾有过的喜庆,然而笼在这初秋的潮气里,一团团湿浓的红,却反而令人眼闷心慌。 李赤雷似怔了下,方道:是他不听你劝阻,硬要去滇边的。 李歆慈郁郁地叹了声,道:当年我答应过你的,如今失约了。 八年前,父亲五七祭日的前夜,她得了李赤霆将要分裂家业,纠众离开的消息,便深夜去拜见李赤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相劝。李赤雷最终长叹一声,道:他确实有错,然而他终是我一个妈生的哥哥,你要答应,永不追究这些事,永远保他平安! 她当即跪下立誓:有我李歆慈在一日,便有二叔一日平安,若违此誓,叫我被至亲利刃穿心! 如今李赤雷似乎早淡忘了那些事,轻摇着头道:世事哪里有万全的?这是他的命 见他又有迈步的意思,李歆慈赶紧加了一句:三叔,我在家的日子不多了,如今江湖风波谲异,这一家子,可靠你了! 李赤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道:不就是个贼子么,明儿你出手,自然打发了,再说严儿也不是孩子了,你何须多操心?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 李歆慈进曦春堂时,见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正抽泣着,想是沈礁走了还没多久,母亲赵夫人在哄着他们。 鹰儿、鹞儿,都别哭了,奶奶明儿再给你们玫瑰糕吃。 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本只是看母亲寂寞无聊,把孩子放她这儿解闷的,却不想还真当自家孩子看了,想到:不能再让他们呆在这里了,明儿换个地方看守。 赵夫人见她进来,忙让人把两个孩子带出去,一脸喜色地道:你弟媳有身子了,一会儿你出来,去看看她也好。 哦?李歆慈倒很是吃惊,片刻后心中才明朗起来。 李歆慈与刘家议亲之时,亲自前去锦城,将刘家女儿逐个儿看过,偏偏挑出来这个,看中的就是她不同于其他江湖世家女儿的一份柔婉腼腆。原只盼这个女孩儿能得弟弟欢喜,可惜却是另生波澜。李歆严迷恋上一个河上的姑娘,竟在婚前私奔,李歆慈追去扬州,在瓜洲渡口上将两人拿了回来。她为了断掉弟弟的念头,毁了那姑娘容貌,那姑娘在李歆严大喜之日投河自尽。 自这事后,姐弟二人便生了隔阂,她更怕弟弟冷落新妇,将与刘家的一场亲事结成怨事。如今新妇怀了孩子,李歆慈不由得松了口气。 赵夫人将李歆慈的手一握,她的手绵软微湿,李歆慈觉得别扭,便抽了回来。赵夫人却也没生气,怅怅地道:如今严儿是懂事些了,你却也要嫁了。原先定下陈家婚事时,我心中实在愧疚 母亲!李歆慈打断了她,那是我自己答应下的。 可你并不知道陈家公子的情形 便是知道,也会如此。李歆慈再度打断了她。 赵夫人便嗫嚅了良久,李歆慈起身道:不早了,我明日还有事。 慈儿,赵夫人又唤了声,勉强笑着道,原来江湖传言说那孩子先天不足,活不久,因此陈家提过,你父亲没有答应。只是生天不足那是小时候怕夭折他比你还大着一两岁吧,如今既还好好的,那就是江湖传言并不足信,我便也就放心了。 李歆慈垂首道:让母亲操心了。 到了人家门上,你平素在家处事的性子,总要收敛一二了 辞出来走了好久,这些絮絮叨叨似乎还响在耳畔。李歆慈忽地顿住脚步,百来株枫树在路边环绕着一个院落,叶子沙沙轻擦,整座灯火煌赫的大宅中,那处的沉寂便如一个无底的深渊。这是天时阁,李家历代主人居所。因为李歆严尚没有正式接掌家业,如今暂且空置。 饮冰。她驻步许久,忽然道。 在!饮冰踏前一步。 你现在去见公子,将破霞箭交给他,明日锐羽归他总筹。 是。饮冰便是觉得惊讶,却也没有流露一丝一毫。 咀霜从袖底掏出钥匙,开了天时阁的院门,咯吱咯吱的转轴声,似乎惊动了院中那株独枫,抖下不可计数的水滴,咚咚咚打在李歆慈的斗笠上。 天时阁外枫密成林,厅堂前却只这一棵,据说已有千岁。当初先祖选址建宅,便是因为这株古枫卓秀,可旺家运。 李歆慈让咀霜在厅前候着,道:如果公子来了,不必拦他。 她举步入屋,屋子里一尘不染,空洞得只余她的足声。李歆慈止步在寝房门前,她侧过头看穿厅斜顶上的小天窗。那株古枫的叶子塞满了窗口,似乎蔽去了整个天地。八年前她趴在那古枫的枝丫后,所闻所见,却还历历在目。 那时她回到阔别十年的家,却在大宅外看到蜂拥而来的武林人士,九歌剑客当门向李家主人挑战辱骂,却无一人应战。当她偷偷进来时,躲在古枫浓密的叶子后,从窗口往内窥看,却发觉所有的主子们,都聚在这天时阁中。 大哥,这破霞箭你若不交给我,难道还真交给严儿这小娃娃不成?你过世以后,有何颜面去对列祖列宗?李赤霆的咆哮声震得乌瓦几乎掀开。 外面的一张张面孔,有的亢奋、有的忧虑、有的无奈、有的写满了欲望,只是没有一张有对亲人病重将逝的怜伤。 那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守在房门外的孩子。他眼中满是惊恐,可双腿与脊梁却挺得笔直。 李赤霆上前想扯开他,被他一口咬在手背上。 李赤霆急怒着要把他摔在地上时,她从窗口跃了进来,在半空中捞到他,跳回那房间门口。 姐姐!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在身后响起的声音融为一体。李歆慈骤然回首,看到李歆严握着破霞箭,面色有些惊疑地跑进来。看他衣衫整齐,李歆慈哦了声,道:这么晚了,还没睡? 四叔、五叔叫我再去商议些事。李歆严环视着四下,在路上遇到饮冰,说姐姐到这儿来了。 李歆慈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跪在当中的那张光秃秃的大床前。 李歆严跟着她进来,李歆慈抓了他握箭的手,李歆严似乎僵了一僵,却也顺着她,跪下来,将手放在床板上。 当年赵夫人将李赤阳握着这支箭的手抬起来,放在他们合握的手上。弥留之际的一代武林大豪声弱气促:若是老二他,能服众,我便也交出来了。可、可他不能!歆、歆慈,苦,苦了你了。 言毕,他的手无力地垂在那床板上。 落声细微,却缭绕不散,仿佛依然回荡在这里。 她那时不能全然领会父亲这一句话的含义。然而很快她便知道,她的承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代父与九歌剑客决斗,九歌剑客全没有把这小女孩儿放在眼里,便答应下来,说她若是胜了一招,便率众退走。 那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斗,她至今不能准确地回忆当初第一次与人真刀实枪地拼杀,她是怎么能胜了一招的。然而尽管重伤脱力,她终究还是将剑刺进了九歌剑客的胸口。 九歌剑客惊骇得几乎发狂,他约来助拳的党羽,一个个虎视眈眈。 就这个时候,自山下施施然走来个青衣小奴,捧着陈家主人的拜帖,拜在李歆慈面前,恭恭敬敬地称道:少夫人! 朗朗秋日之下,一片哗然之声。 在那无数诧异的目光中,李歆慈接过拜帖,凝眸片刻,淡然道:公公他老人家总算来了。 据后来得到的消息,当时陈家老爷子悄然来到金陵,本来未必对李家有什么好意。他只是得到了九歌剑客逼上栖霞山的消息,过来看看情形,直到他见到李歆慈的作为,动了怜才之意,才出来为李家助阵。人人都知道陈家独子体质孱弱,不堪习武,老爷子万般无法,只能想法娶个能支撑家业的媳妇。 他将一道即刻求解的题目,摆到了李歆慈的面前。 李歆慈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她在那瞬息之间,已经把自己的婚姻押了上去。只是她向陈老爷子言明,弟弟稚幼,她受亡父重托掌管家业,必要等弟弟十八岁成家之后方能嫁去华山。陈老爷子拿到一份有利双方的结盟合约,很是欣喜,便也慨然允诺。 严弟,我知道你怨我。她小声地道,似怕惊扰了亡魂。 不,我 你不要怨,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当初在这里答应过的事。你别忘了,我在那一天,已经付出了什么你所付出的,已经比我迟了很久很久 我,我明白。 第二章 屋檐上的茅草压得极低,湿答答地披到了李歆慈的肩上。屋内昏暗糟乱,桌椅板凳无不歪歪斜斜勉强立着,在最深的角落里,伏案趴着一个劲装披蓑之人。 他似乎早已听到脚步声,却直到此时方才抬起脸来,从低低的笠帽下,冲他们绽开一嘴锃亮的牙齿,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沈叔来了?他迎上来抱拳。 沈礁笑盈盈地回礼,端详了他片刻:鹰老弟面色看着还好。 那人想来就是猎天鹰了,茅屋阴暗,他又戴着斗笠,以李歆慈的眼力,也只能看出来是个三十上下的壮汉,容貌甚是英挺,腰间吊着根短枪,却拿布帛缠裹着。若这是他真面目,倒与她搜罗到的猎天鹰形貌大致相符。 二人似乎极熟,见面便寒暄不止,彼此你撞我擂,笑闹个不休,过了一会儿,猎天鹰忽然想起来什么,侧过头去吼了声:老吴,鸡快些下锅!还有,给沈叔上茶。 一个蓬乱头发,裹紧了棉袄的老头子蹲在灶台的木槽前,满手都是鲜血和鸡毛,却对猎天鹰这一声招呼毫无反应。直到他走过去,拍了老头一记,他才咧着瘪瘪的嘴壳,作出个类似笑的表情。 啊咦哇,哈。老头的手在空中胡乱画着,末了擤了把鼻涕。 李歆慈看着恶心,转过脸去。屋前破敝褪色的酒旗无力地耷拉着,旗杆上方,皇陵在氤氲烟雨中若隐若现。 方才她已发觉这店是建在进皇陵的小路上,多半是那些在皇陵偷猎的山民歇脚之处,想必一天也难得有什么生意,加上掌柜的又是个聋哑人,自然是个隐秘不过的地方。猎天鹰选这里接头,倒也独具慧眼。 此时此刻,从皇陵到湖边,李家精锐满门出动,从陵下到湖边,每一条最细微的小径,也被牢牢地把守,连守陵的禁卫军也戒备起来。 李歆慈在袖中装着只长哨,只要她吹响,方圆十里以内,连一只鸟雀也休想走脱,然而她并不打算动用,她早已决意亲手杀了此人。 老头儿用破了口的碗给沈礁上了盏浑茶,便又回灶前,缩进炉灰里去。沈礁坐下,李歆慈默不作声地侍立在他身后。 上次那单货的款子,沈叔可带来了?猎天鹰急急问道。 如何敢误了你的事。沈礁从怀中点出几张银票来递与他,猎天鹰抓来一看,似乎很是不满意:怎么才一千?我原以为 沈礁不满地道:原以为什么?货是好货,可你也不看有谁敢买?你以为有几个人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李家的?老沈我也担着老大的干系呢! 猎天鹰便只嘟哝着,冷笑了几声:看来如今我手上的这单,沈叔是不要了?也好,免得连累了沈叔,叫那李家来个毁家灭族 我做这单生意,若是不担风险还赚什么赚只是老弟也得体谅一二,毕竟这风口浪尖的,找买家不容易呀!沈礁向猎天鹰赔着笑脸道。 猎天鹰哼了声:可那一匣南浦珠,市价三千两不止,你这也 两人讨价还价了半天,李歆慈打量着猎天鹰身上,见他胸口微有方形印记,想必就是被劫的宝物。她耐着性子等着,两人尚未谈妥,那灶上已是嗞嗞作响,鸡肉香味随着炭火气一起扑出来。那老吴虽然样貌衰朽,手脚倒还挺快,未几便捧着一只硕大的粗瓷花碗,端上桌来,一时酒肉俱备,很是诱人饥肠。 沈礁一拍大腿道:罢了罢了,不要让点小事坏了今日兴致,我再加上两百两,这一单货,老弟只要不急着脱手,必定给你个好价,到时三七分,如何? 他手正要再往怀中探去,猎天鹰一挥掌道:有沈叔这句话就成,这两百两银子算我给侄子们耍了俩伢儿还好吧? 李歆慈骤然将功力提到十成,察听沈礁的动静,只听得他道:赛着皮,一日不打上屋揭瓦,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折腾没了!表现得倒也正常。 那猎天鹰这才点点头,便珍而重之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长方形的包袱来,大红锦缎上用金银丝一层摞一层地绣着龙凤花鸟,角落上更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拼出陈李联姻,百年好合八个字。 沈礁啧啧道:这一张被袱,只怕都值得好几百银子了。 猎天鹰嘿了一声,拆了包被,滑落出用酸梨、紫檀、沉香三种名木榫接而成的扁木匣,木匣抽开,几颗晃晃亮的水晶珠子就蹦了出来。 这还不等沈礁问出来,他将珠子毫不顾惜地往外一拨拉,乍一拨开时只觉得瑞彩流转,目迷五色,然而定神再看,却又分明是漆黑的一片,就仿佛那盒子里装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空暝一般。 这才是正货。猎天鹰的声音也变得郑重起来,乌冰蚕丝! 原来这神神秘秘的嫁妆,竟是一卷丝。沈礁脱口道。 哈,一卷丝?猎天鹰很是不满,这乌冰蚕丝的织物寻常的宝刀、宝剑、内力、真气都伤不了分毫,穿上它就是多出几条命来!罗浮剑府去年亏得李家母老虎鼎力相助,才收拾了滇边那一拨土司,他们感恩戴德,千方百计才搜罗到这件宝物,送来给李家母老虎做嫁妆的若是那些俗滥的金珠玉宝,李家母老虎未必看得 晓得晓得听他一口一个李家母老虎,沈礁瞥了一眼李歆慈,略有不安,打断了他,手探过去触了一触,先是冷得他哆嗦了一下,急急抽了手,之后却又感觉到一股温润之意,徐徐自指尖流入胸口。此物如此奇异,自是正品无疑了。 沈礁掏了两张千两的银票拍上桌子,道:这东西不好估价,我先下两千的定钱吧! 好!沈叔果然爽快。猎天鹰将那桌上的水晶珠子捧回匣子里去,合上盒,系紧包袱,往沈礁面前一推。 李歆慈紧盯着那木匣的动向,就在滑入沈礁手中的瞬息间,她长剑出鞘,已是连取猎天鹰前胸要害。 她李家门中近来与猎天鹰作生死之搏的甚多,她曾与他们一一详谈过,也曾用南释派信谛心法检查他们的伤势。她得出结论是此人武功并不见得有多高强,他能折腾这么大,主要还是仗着为人机警狡猾,又人脉甚广。 因此她对猎天鹰本人虽然视为劲敌,可心中实实警惕的,却还是那些相助他的人被她视为前庭后院的苏杭地面上,竟有这么多人愿舍命助他。只是这些杂念在出剑前的一刻已尽数消逝,她眼中紧盯着猎天鹰的一举一动,看他先是去拔腰间的枪,手画了小半个弧已知来不及,向后平翻下凳,拎着凳子去挡这一剑。 李歆慈清叱一声,剑锋一绞,凳子裂绽,砸在了猎天鹰的脸上。猎天鹰口鼻顿时胀紫见红,怪叫连声,却终于拔出他的短枪,反手挥出,一股盛烈的风扑面而来,招式毫无新奇,用力却精准得很,铮地格开了这一剑。 这时沈礁抱着匣子,惊惶地想往桌子下躲去,然而枪与剑在空中不绝地交击,尖吟声刺耳惊心,他吓得仰倒在地上,慌里慌张地将匣子举起来胡乱挡在头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那匣子抢去,剑锋枪刃交会处,这名贵之极的木料顿时绞化成渣,与水晶珠混成一体,化作一团芬芳而晶莹的风,李歆慈一剑却已逼到猎天鹰的胸口。 沈礁连声尖叫,往李歆慈足下滚来。 李歆慈骤生警觉,双胫已如沉冰水。 她隔着乌冰蚕丝踏下去,有骨头在她足下咯咯碎裂,伴着一声嘶吼,一柄沾着血的匕首飞射而出,钻进茅草之中。 李歆慈一抖剑尖,将乌冰蚕丝挑飞,露出沈礁捂着喉头的惨淡面孔。 这沈老头不顾孙子的性命了?她又恼又惊,直觉有些地方出了差错。然而此时短枪如鹰隼自高空劲扑而来,啸声峻烈,她无暇多想,凝神翻腕,微振剑锋严阵以待。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些动静,她整个背脊沥沥地一寒,眼角余光里,一团灰蒙蒙的影子连滚带爬地从灶房里冲了出来,正被那团飞在空中的的乌冰蚕丝蒙了个正着。 咿呀哇 李歆慈听到这声音,方才记起这店子里还有个老吴。那老吴本来聋哑,这一下又被蒙了眼睛,便没头没脑地往李歆慈身上撞来。 李歆慈已看出猎天鹰此招破绽,正欲一举击杀他,此时换步移位,只怕劲力会有松懈,便心念微转,运起玲珑无垢心法,浑身泛起佛光般淡淡晕华,此时老吴撞上来,自会被弹跌出去。 然而他当真逼近时,一股浊臭扑鼻而来,即便是那枪尖杀气已是裂肤摧发而来,李歆慈还是不愿被老吴贴上身,便咬牙行险,在这几无转圜的情形下,硬是拔身跃起。 本是将要与枪尖格挡的剑身,此时斜斜在枪身上一掠而过,倒划向猎天鹰握剑的五指。猎天鹰反应也极快,枪身外振,挥打向李歆慈的腰眼。李歆慈剑身反转,在枪身上一拍借力将要跃开。就在此时,乌丝之下,探出老吴的一只手臂,那手臂在这瞬息间暴长,指间炸开一星赤红的光,又转瞬间成燎原烈焰,炫满了她的视野。 色泽太亮,速度太快,便如一丝绮念,毫无征兆,顷刻间现没,令人无从提防,茫然失措。 这瞬间她向右闪去,于是那柄绯红色光芒的软剑,便无声无息地贯入她的右肩。 若是我不闪避,这时软剑应是穿入我的胸膛了。 李歆慈此一瞬间虽剧痛恼怒,却还是有一丝庆幸。 她五指一软,长剑脱手坠下,此时短枪正刺向她的左肋,猎天鹰见胜利在望,满面狂笑,那枪力也使得格外刚猛。 猎天鹰枪力刚猛过甚,出招方位却是漏洞百出,李歆慈左掌切在枪身,枪身一振,已振开猎天鹰的十指。她飞身疾退,攥紧枪头往后狂推,猎天鹰惨号一声,一只眼睛已被枪柄贯入。 老吴眼见这一幕,面上虽木无表情,软剑的招数却是愈发紧催,似乎将空中的水也灼干了,四下里都腾着烫人的水汽。 李歆慈踩着猎天鹰的胸膛,拔枪刺向老吴的咽喉,他也极快地抬掌去攥,可枪尖的方位微微一换,便穿透了他的掌心。 咔!枪尖断折。 啊! 李歆慈此时才来得及痛哼一声,她弃枪而退,俯地一掠,左手捡回长剑,运剑如飞,虚影漫空,这本是破软剑之法,然而那软剑丝毫不惧,紧蹑着绕上来,两剑似乎还不及接触,李歆慈便觉手上一空,她眼睁睁看着剑从中折,锋头直坠。 李歆慈将手中断剑往侧面抛去,正中那捂着一只血眼,依然试图扑上来的猎天鹰。随后她身子一飘,足背一弯,将猎天鹰掀得飞起来,挡在了自己与老吴之间,同时双手发力,潜心修炼十八年的灵魄逆髓功沛然离掌,击在猎天鹰的背心上! 老吴一触猎天鹰的身躯,便是自头及踝一个狂颤,然而这片刻,他手中的短枪枪尖也脱掌射出。老吴飞身后退,蹿出茅屋,然而那神功凝成的气团,却如重锤,其势暴烈无比,他虽勉力闪躲,终究还是大吼一声,一团混着内脏的血喷吐出来,将漫天的雨都染得红透。 当李歆慈一瘸一拐挪出来时,似乎还行走于这一团血雾之中。 她大腿根上扎着那支枪尖,手中握着重新拾起的断剑。老吴从泥地里爬起来,血淋淋的掌中,却不见方才软剑的踪迹。 你、才、是、猎、天、鹰!她这次并非询问,而是断定。 他叹了一声,道:可惜可惜。虽然没有承认,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没有半点讳避。 此时他的身躯尽展,站起来比李歆慈要高出一个头,方才笼在身上的灰布衣裳尽数裂开,片片缕缕地挂在身上,露出虬结匀称的肌骨,右胸口上还露出一角乌丝。他面上的油彩也绽裂开了,又在雨水的冲刷下褪落,渐渐显现出棱角分明的脸膛,深而浓的眉眼。 李歆慈咬牙道:不可惜了,再来! 好!猎天鹰掀眉长笑,双足微分立实,盯着李歆慈在大雨中目不转瞬。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长哨,厉得连四下的雨滴都似乎顿住了,漫山草木都静止了。 他们来了?李歆慈想自己一直不曾吹响警哨,不知是谁发觉不对,在向她示警。 猎天鹰听这哨声,一言不发,掉头狂奔。 李歆慈一面吹响长哨应和,一面追袭而去。 第三章 跟来了!猎天鹰一面狂奔一面调匀胸腑间烦躁不安的气息。他所受的伤势,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沉重。方才混战中,他胡乱将乌冰蚕丝塞进怀中。此时那团乌丝隐隐泛着热力,将痛楚丝丝缕缕融开。 他方才咬裂舌尖,伪装受创极深,本是想在过招中骤然发难,只是李家援兵意外赶来不过李歆慈是极自负之人,必然不等同党会聚,便孤身追来。 他一路飞奔一路察看自己先前做好的标记,果不其然,有些地方被人动过。他并不吃惊,李家的人既然先示警,自是发觉了异处。 猎天鹰到了那个洞穴的入口,就听到洞内有人走动。 他放柔身段潜了过去,随手在地上一按,寻那个把柄,连转数下,身子就无声无息地隐入洞壁之中。这夹壁中存着柄备用的枪,形制轻重都与方才折断的那柄一模一样。猎天鹰执枪在手,便又回想起方才扮成自己的结义兄弟息猛那血淋淋的眼眶,不由双目一热,几欲落泪。 洞穴内脚步声更近,他收拾心情,捡了块石子掷在洞外石板上。挥着剑的男子冲过来的刹那,猎天鹰一枪从侧面贯向他的小腹! 男子万没想到石壁中忽然出来个人,只来得及将身子往上提了一提,枪尖正中大腿,他惨呼一声,侧倒在地。 七爷!洞深处骤然冲出来一个婢子打扮的女子。 漱雪男子坐倒在地上,勉强抵挡着猎天鹰一枪快过一枪的攻击。 猎天鹰见那婢子手中执着两把短剑,身法极快,心道:这想必是那李家母老虎身边的四狐之一。 他曾与饮冰动过手,知道她们的实力,便不恋战,手指在身后连转那手柄,一道槽道咯咯地开启,他便钻了进去。 猎天鹰跑出来一程,用碎布裹了手掌上的伤,又将怀中的乌冰蚕丝取出,裹在胸腹之间,外面勉强用衣裳掩住。他调匀呼吸,不一会儿,便听到机关咔咔作响。 已经有人进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从侧面的小孔里传来李赤岚强忍着痛楚的声音。 瞧这格局,是帝陵。李歆慈观察了一会儿,得出这个结论。 猎天鹰不由得有几分佩服她,只这片刻已看出来了这洞穴的来历。这本是当年为先帝修筑的墓室之一,专是为了防范有人盗掘,因此布下许多机关阵法,然而后来发觉墓室方位有偏斜,于风水有碍,便废弃封存,然而大体完好。猎天鹰发现这墓室后,摸索着调整,便有许多机关可以使用。 茅屋中的杀局,他并未指望能尽全功,真正倚仗的,其实还是这里的布置。 漱雪,你在这里看着七叔,我往前探去。 漱雪劝她道:小姐受了伤,不如等他们到了再进去。我看这里的布置不简单。 不。李歆慈回答得异常干脆,隐约有种非同寻常的焦虑。 她声音未落,已是启动了前面的石门:我去了。 这是最后一搏了。猎天鹰从窥孔中看着闯进来后面现迷茫的李歆慈。连破数关后,她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口,虽非致命之处,然而她的举止分明迟钝起来,重浊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石室里回荡。更重要的是,李家的援兵,被拦截在了这重重机关之外。 他启动机关,一面面玻璃窗开始转动起来。无数个影子与无数道厉喝向李歆慈袭去。猎天鹰在那机关开合间,默不作声地等待时机。 李歆慈奋力向空中挥舞着,果然不久便把身后要害露了出来,猎天鹰软剑骤长,李歆慈若有所觉,奋力跃起闪开,然而背心上还是掉下成串血珠。 只是这一受伤,她骤地阖上双目,剑尖上浮起一层橙黄色的光芒,最后那光芒越扩越大,竟化作一团光罩,将她笼在其中。她飘然跃起,剑光一闪,便是哐啷一声,这名贵之极的西域玻璃碎了一块,接着又是一块 李歆慈身笼佛光异彩,穿于碎冰琼雪之中,尽管面上伪装未脱,却依然有种飞天妙舞的神韵。若不是在生死相搏间,猎天鹰几乎要忍不住鼓掌喝彩。 厅中幻影消逝殆尽。 她身姿一凝坠地,踩在熠熠生辉的碎玻璃上。剑锋所指,遥遥指向最后一面玻璃窗。 这法子实是最直接有效不过,只是消耗的真气却也着实不少,那护体光晕已全然淡去。 就在猎天鹰屏息要给她致命一击时,大厅骤然间剧烈地往上弹了弹,两个人被一股巨力抛得飞开,各自撞到了一面墙上。 若非李歆慈有护体神功,猎天鹰有乌冰蚕丝裹体,这一摔都必然会奄奄一息,晕厥过去。然而此刻他们也各自喘着气,一时动弹不得。 之后,这天旋地转的大厅竟如从山顶往下剧烈滚动的大石,终于触底,在一通颤动后静了下来。 然后是砰砰两声,有人在用掌力击打石头,一个男子轻喝了声,似乎正在号令众人,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半面石墙终于倒下,火把的光在迷蒙的粉屑中透了进来,渐渐地,照出一张十八九岁少年的面孔。 他虽穿着劲装短打,然而在这地宫深处,衣裳和面容都依然清爽。 猎天鹰见到他的瞬间眨巴了下眼睛,这满室飘飞的粉屑让他的视野模糊。不由自主地,他忆起那间散发着淡淡茉莉香的闺房,伤重不起的他侧卧着,透过一面晃动着的珠帘,在缤纷的珠光晕华中,见到这少年如痴如醉地从一双纤纤素手中接过那胭脂色的丝绦 然后思绪就无可避免地,跳到了那具被水泡得肿胀,覆了一层青头苍蝇的尸体上。 姐姐!少年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幸好你没事! 猎天鹰猛一摇头,极力克制着脱力后一阵阵的眩晕。他再睁开眼时,看到李歆慈甩开要挽她起来的弟弟,向他走来。她苍白之极的双颊浮出酡红,脚步已经有些趔趄。 李家的人陆陆续续从墙外进来,其中有几个人猎天鹰认识老三李赤雷,他身后跟着老五李赤焰,还有最小的李赤帆,上次交手时伤了的胳膊还没好 李赤帆一见他便杀气满面,正拔出腰间玉箫,李歆慈扬起了手。 八叔,请退! 大小姐!李赤帆转过头去看她,满面不情愿的神色,但是被她一瞪,却还是退了下去。 这二人的称呼听起来有些古怪,李歆慈以长辈称李赤帆,李赤帆却以主人称李歆慈。 不过此时实不宜分神去想这个,猎天鹰看到李歆慈正从李歆严手中接过来一把剑,向自己走来。 起来!她低喝了一声,那意思竟是要单打独斗。 好,很好。猎天鹰先是愕然,却又忍不住想笑。 他跳了起来,抬眼张望着四下,这大厅本是布满了玻璃镜子,用来折射出幻影,如今几近全毁,长阔各涨了一倍有余。整个石厅右高左低,倾下约三尺。而右上角最高处的的石墙被打碎了两丈余宽,李家众人在裂口处,李歆慈站在他们的最前方。 他在厅后墙的中间,离他三丈远的石墙左下角,隐约露出又一枚石棱。石棱上方两丈处,是一幅阴刻着的星辰浮海图。 他心中大定,道:谢大小姐。能与大小姐倾力一搏,死亦无憾。 猎天鹰短枪斜横在胸前,盯紧了李歆慈。 两人剑来枪往,闷声搏杀。 重伤与疲倦让这一场打斗显得平淡乏味,然而其间的凶险诡变,心智与目光的较量,却更胜之前。枪与剑一记一记格挡着,交错着。数十招后,李歆慈手臂微微一软,长剑被猎天鹰格开,猎天鹰枪尖直取她咽喉。然而李歆慈趁他欺近发招之际,骤地用右肩侧撞在枪上,而左手弃剑用掌,蓄势十成的一招,正正击在猎天鹰的胸口上。 猎天鹰惨号一声,飞身滚向了左下角。 李歆慈右肩凝结的血块再度崩裂,李家众人惊呼,可没她号令,却又都不敢上前。她拾起剑,步子虚浮地向猎天鹰走去,沉声问道:为什么,不用你的那宝剑? 猎天鹰喘息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大、小、姐,给我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我总不能、不、回以、公 剑尖凝在他身前寸许处,李歆慈面上浮现出一种凝定的神情,道:倒是个好汉,可惜,这江湖上并没有 猎天鹰藏在身后的手指触到了那枚石棱,便用力扳了下去。没有丝毫机簧转动的声响,亦没有一星半点呼啸破风之声,上方的星辰浮海图上,每一颗星辰都炽亮起来,发出纯净得令人震颤的白光。 如一场流星雨落在这石室中。 躯体重重跌倒在地,一声惨叫在狭壁间回荡,越荡越烈。猎天鹰虽然眼睛被炫花,却依然听得出来那不是李歆慈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勉力揉着眼睛,霍然发觉李歆慈不知何时已侧滚开数尺,恰恰闪避过暗器的笼罩范围,而倒在地上,浑身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的,竟然是李赤焰。 猎天鹰这一刻确实怔住了,他可以确定李歆慈必然是在自己开启机关以前就闪开了,而李赤焰为什么扑过来? 李赤雷扑过去拉起李赤焰,同时一甩手,一支乌黑的小镖向李歆慈射去。李歆慈翻滚间,乌镖从她身侧擦出一朵血花。这雷鸣镖是李赤雷的看家功夫,轰轰雷鸣声,在光影之后才如潮水般涨满石室。 李歆慈嘶叫着跃起,李歆严向她奔来,叫道:姐姐! 李歆慈见他空着手,而李赤帆又拔出了洞箫,吼道:你小心!便把手里的剑扔过去,李歆严接剑在手,一边转身一边挽了个剑花,似乎要去格开李赤帆的兵刃,然而这剑竟在半途古怪之极地掉了头,从他胁下骤地刺回去,正中李歆慈的胸膛。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多太密,以至于猎天鹰全然模糊成一片。直到身下石隙咯咯开启,他才想起来这最后的逃生通道打开了,然而这时,李歆慈发出的惊怖之极的号叫,让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一眼李歆慈双掌合握着刺入自己胸膛的剑身,盯着李歆严,整张面孔都一阵阵地涨红着。 李歆严紧抿着嘴,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中是近乎狰狞的冷静与一瞬间的空茫。 为、什、么? 李歆慈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一个字都似乎是那剑在舌尖上刻出来的,每一字出口,便是更多血沫子顺着剑身涌出。 莺莺。 这个名字从李歆严唇间吐出时细润无声,仿佛只是周围人在那一瞬间的幻觉。 咔!剑尖在李歆慈的指尖断裂,没有了剑的支撑,她瞬间倒在了地上。这倾斜的地板,让她自然而然地向猎天鹰滚了过来,身后拖着长长的怵目的血迹。 此时那通道口终于开启,猎天鹰刚刚将一只脚探入,胸膛便被李歆慈撞了个正着,眼前一黑,几乎窒息。他伸手去挡,可臂间虚弱无力,竟然推不开她。 而李家众人已是抢上前来,猎天鹰一时无别的手段,只得抱着李歆慈一起滚入通道中。 通道口轰地一声合上,在最后的火光消逝以前,猎天鹰看到一截血迹斑斑的剑被石板夹断,断剑紧贴着猎天鹰头皮崩射而去。啪的一声,他浸入了刺骨冰寒的水中。 这刺激让他浑身肌肉都乍然收缩又乍然松弛开,臂间松软,李歆慈无声无息地坠下。 猎天鹰屏着呼吸勉力游出水面,大口喘息着,此时沉入水中昏迷不醒的李歆慈,想必正在渐渐窒息而死。 他伸展肢体随水漂动,喘息着摸了摸内衣的口袋,那里藏着一根胭脂色的丝绦。 几个月前他从那肿胀的指尖费力地解下来,立誓一定会为她报仇,如今她的仇人已死。只是莺莺,却还是活不过来了。 三个月前他立誓杀了李歆慈时,有种孤愤之情这几乎只能称为妄念。没想到她竟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然而她算是自己杀的么?还是该算在李歆严头上? 不知为何,李歆严虽然在为莺莺报仇,猎天鹰却并不觉得这少年情深可嘉。他一剑刺入李歆慈胸口时的表情,让猎天鹰有种莫名寒意。有一个这样的弟弟,甚至让他觉得李歆慈很让人同情。这时,他有种十分荒诞的冲动,想沉下水去捞她起来,然而这冲动终究只是在脑子里忽闪了那么一瞬,便又按捺了下去。 这念头如此荒唐,何况他也没这力气了。他的四肢、肺腑和头脑已经僵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昏睡过去的,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清醒过来的。只觉得醒来后,四肢无一丝力气,而丹田中也无一丝真气,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般,身子仿佛是用纸糊成的一个壳。而在他视野中,有极小的一点儿光闪动着。 水流在他身下向那光明处涌去,已不复墓室深处那般寒冷,也浅得多。 他努力了很久,才能挪动四肢往前爬了一步,又歇息了小半个时辰,才能爬出第二步、第三步他突然抓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吓得一缩手,再细瞧去,发现那是一只露出水面的脚。 他瞪着这只脚好一会儿,才敢凑近,隔着清透的水,他看到那张面孔,非常陌生,然而残留在鼻翼、发际的油膏却让他认了出来。 李歆慈! 没想到她的尸体也漂到了这里 不对! 他想起方才捏到脚的感觉,那分明是有弹性的皮肉,决不是一个死了的人。他不由得探过去试试鼻息,全然没有。此时贴近了看,李歆慈的五官明晰地呈现在他眼中,连一根一根的睫毛都悉数可数。他先是一怔,在水下泡了一夜,就是活人也该面色青紫或苍白了;而这洞中如此昏暗,她的面孔为何明亮至此?他再细看时,却瞧出李歆慈的表情极其地安适与松弛,便仿佛正沉睡的婴儿般,而那绯红色,竟不是肌肤的色泽,而是一层离肤而出的淡淡光华。 玲珑无垢,元婴真身! 猎天鹰的心情难以名状,细细品咂下,竟是几分嫉妒与不甘。 他骤然想起那年娘亲死后,他发誓要练成高强武功,为娘亲报仇雪恨。他久闻普陀山为南释一派的正宗,浮兰大师乃百年不遇的高手,因此一路乞讨而去。然而在山脚下,他一时饥火难耐,偷吃了一个馒头,便被几个火工头陀围住殴打。幸亏那院子里有个小女孩跑出来,耸着鼻子呵斥着:别打了,打死在院子里好臭的,快赶出去!他这才捡了一条命来。 想到这里他脑子里骤然灵光一闪,隐约浮现李歆慈第一眼看到自己呆在灶膛前时的表情,尽管是易了容的,然而她却还是轻微地耸了下鼻子难道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 他绝了再上山求教的念头,后来机缘巧合加上勤奋苦练,也有了一身不弱的武功。天下间富户珠宝,尽成予取予求之物,从前的经历虽不曾淡忘,然而年纪渐大,心肠也磨得硬了,早已知道不可逆转的恨事,少想不想,才能活得自在。 这李歆慈,总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吧,却已练成这只在传说中才有的南释一派顶尖绝技。而他童年颠沛流离,直至少年时才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高深武术,在武技上,只怕是一世也无望成为顶尖人物。这样一想,心中隐隐作痛,那平素压下去的万千感慨,一并都翻腾起来。 他此时有种极度的渴望,这渴望令他从空荡荡的丹田中勉强引出一脉气息来,指间的名门宝剑被真气灌注,伸延出极短的一段,不过三寸,然而已足够一挥而下,断去她的头颅。 据传这玲珑无垢之术修炼到最高境界,便可化为元婴真身,从后天转先天,无人无我,绝一切伤害,水火、饥渴、刀刃然而这名门宝剑,乃上古神兵,他不信这元婴真身连名门亦不能损伤。 果然锋芒沉下,李歆慈喉头皮肤上,已微微裂开。 只是猎天鹰的剑却也凝在了那里。他盯着她的面孔,一时心中万千念头纷纷纭纭,手臂战栗。他与此女本有刻骨之恨,杀了她理所当然,若是没有方才那一小会儿的念头与感慨,本是全然不需犹豫。然而此时,竟觉得自己的理由并非她做过恶事,而是嫉恨她得到了自己不能有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一叹息,想道:她在占优势时,给过我一对一决斗的机会,我也给她一次吧。 剑已缩回指上,他却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苦笑不止。 他从没有觉得世上有所谓公平可言,更不觉得在自己占十足优势时,予敌人可乘之机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然而眼下,他却找了这么一个理由。 猎天鹰一面苦笑,却还是一面拖着李歆慈往洞外爬去,他又想道:李家那小子不知是怎么说服了自己的叔叔们,合力来谋杀姐姐,若是李歆慈没死,养好了伤,找回去她又是华山陈家未过门的媳妇。 他突然想象着李歆慈到陈家搬来救兵,惩罚背叛自己的弟弟和叔叔的情形。 如今江湖之中,华山陈,金陵李,蜀中刘三家并峙,数年前李歆慈许嫁陈家,又为弟弟聘娶了刘家女儿,这三家便隐隐有合力瓜分天下之势。若是因为此事陈李二家决裂呢?若是李歆严也向妻子娘家求援呢? 这想法可真令人兴奋。 猎天鹰突然间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方才的沮丧一扫而光,拖着李歆慈的动作近乎温柔,就这么一脸笑容地钻出山洞,迎面便是一团久违的艳阳。阳光下被阴雨涤尽的林木与空气,都明澈之极。虽然那些草叶边缘上,都带了渲黄的衰败之意,然而这一派景象,却还是那么地赏心悦目。 第四章 莺莺! 那嘴唇嚅动着的形状,仿佛一个烙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永无穷止地回放着。而那两个温柔无限的吐息,便似一句最为恶毒的咒语。 不! 这一句当时没来得及出口的反驳,却也久久地,一直在她舌尖上打滚。 不,不是,不是我,不是 身躯终于有了知觉。一点一滴的,从钝重到锋利,从遥远到切近,痛楚只用了极少的时间,便席卷了李歆慈的全身。那些痛提醒她忆起之前的恶斗被猎天鹰那把奇异的软剑穿透的右肩;大腿上被枪头扎到的伤口;胸膛上被李歆严刺入的创伤;李赤雷的飞镖在肋下拉开的口子林林总总数之不尽的刮伤,倒是微不足道了。 这不计其数的痛楚发作起来,让李歆慈几乎忘了自己是谁、李歆严又是谁,她只想大声哀求什么人让自己干脆地死掉。 这痛楚令她如盲如痴,直到唇上有湿布沾润后,她才发觉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这感觉更令她恐慌,因为自从十岁以后,她再没有过这种经历。她想睁眼,却是连这动作也不能,那人举止轻柔地把温湿的布挤进她嘴中,她品出油腥味,似乎不仅仅是水,竟是肉汁。 是谁? 李歆慈希望那人说一句话,然而那人却没有如她所愿,给她喂了些肉汁以后,便离开了。 又被喂过两次肉汁后,她注意到面上的暖意,似乎是躺在太阳地里,还能感觉到身下压着细草。痛楚虽然依旧,丹田中却能勉强搜罗出一些真气,引气运转周身后,她终于睁开了双眼,却立即被直射的骄阳晃得紧闭。 她忆起师尊当年说过,元婴真身若是大成,醒转后所有痛楚都能愈合,气脉至清至洁,几成不死之身。只是她初窥门径,能保住这条性命,已属不易,武功似乎还没废掉,就更该庆幸了。 这时那人又过来,只是她已经预知,便闭了眼,等他走后,她微微启了道缝,在睫毛晃动中窥到一个背影 是他?猎天鹰! 一时百味杂陈,怔愣了好一会儿。 等太阳将落时,猎天鹰又到来,他似乎咦了一声,李歆慈一瞬间紧张起来:他发现我醒了?紧接着,她听到他手中有极细薄的刃迎风抖动的声音,是那把软剑?她勉力提起一丝气力,凝在左手食指上,伺机而动。 猎天鹰的脚步,一下一下,踏在她的身边,刀刃的寒意骤然刮上她的肌肤。 啊! 叽! 猎天鹰的惊叫几乎与一只小兽的哀鸣同时响起。 李歆慈奋力睁大眼,她的食指顶在猎天鹰的气海穴上,而猎天鹰手中那段似玉非玉的软剑,却插在她身侧一只硕大的田鼠身上。 血在褐黄色皮毛上淌着,李歆慈本能地缩了下身子。 猎天鹰表情怪异地问:你醒了? 似乎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语气来与她对话。 李歆慈的手臂软落下来,她本也只有勉力举起的气力,便是瞄准了穴位,也不能对他有半点儿伤害。 猎天鹰手中的剑倏地消失,这次她终于看清,那剑缩成了他指上一只白玉环。他蹲下身去,拎起那只田鼠,笑道:足有七斤吧,明儿的饭有着落了。 拎在空中,这田鼠更显得肮脏,李歆慈大惊,想起莫非这些天吃的都是这个?她不由闭紧了眼,发出一声呻吟。 我的伤势也很重,而且恐怕他们在四处搜捕你我,实在不便走出这山谷。这谷中兽类虽多,却以田鼠最多而易捕这东西其实很美味。 李歆慈愤然想,他故意在恶心她。 然而猎天鹰也不多理会她,自己架了火去煮那只田鼠。过了些时辰,他端了只泥土捏成的陶钵放在她身边,瞧了她一眼,转身走开,那意思似乎是不必我喂了吧。 李歆慈翻过身去,瞪着那一碗浮着油沫的汤好一会儿,终于端起来,闭了眼睛呷了口。她皱皱眉,却还是当药般咕噜咕噜灌了下去。这时却发觉那肉炖得很烂,剔了骨头,又似乎加了点酸枣之类的果子调味,竟并不难吃。 李歆慈喝完,身上微微出汗,终于又有了回归人世的感觉。她发现自己身下是一个干草编的垫子,头上有半片凸岩挡着。猎天鹰坐卧处离她有七八丈远,也是一样在岩下垫着些枯枝干草。 两人之间隔着一股清泉,仿佛楚河汉界一般。 过了一会儿,猎天鹰收了钵盂去。那泉水两侧岩石如犬牙参差,并且略有坡度,他端着汤汁,爬起来有些辛苦,显然受的伤还远没好。想必是因为她不能开口进食,他才炖成汤送来。 她既醒转,猎天鹰次日再拿来的,便是半只串在树枝上,烤成焦黄的田鼠了。 李歆慈努力凝聚真气,运功疗伤,起先痛苦不堪难以为继,后来终于渐有好转,没过几日,她便能坐立行走,只是不免如学步婴儿,笨拙可笑。 然而她大为振奋,第一桩事,便是去泉水中洗涮。在荒野呆了许多时日,衣衫上早积满泥垢,通体不快。然而她走到泉水边时,再往下一步,就扑通一声,直栽进水中,跌了个头晕眼花。 她索性摊开手脚这么躺着,水的冲力甚大,带走尘土,太阳当空直射,也不是那么寒冷。然而过了片刻,她听到猎天鹰走过来,一惊想翻爬起来,却一时动弹不得。李歆慈眼前骤然变暗,猎天鹰站在了她身边,挡住了她头上的阳光,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她忽然羞恨交集,比作生死之搏时更为惶恐。 幸而猎天鹰只瞥了她一眼,却往上游走了两步,用钵盛了水,回自己那边去了。 李歆慈松了一大口气,翻身起来,临水一照,发觉头上又多了个青紫的大包,加上之前那数之不尽的擦碰伤痕,这张脸实在有些狼狈。 她悻悻然,费了老大劲才翻爬着上了平地。躺上草垫时,觉得一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她之前对猎天鹰的视若无睹略有感激,此时却微微生出点恨意来。 次日醒来,李歆慈却发觉离身侧一丈处放着根削好的拐杖,取来一用,倒是轻便结实。她撑着走出几步,不自由主地唉了一声,然而又怔忡着,不知这一声叹息从何而来。 幸得她臂伤在右边,腿伤却是在左侧,她能用左臂执杖,右腿行走。尝试一会儿后,便能很自在地下沟上坡,去溪中饮水。 水中有游鱼,看起来细嫩白净,远比那田鼠顺眼得多。李歆慈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一应物品都没了,只发间还别着两枚珍珠发卡。她取了一枚下来,在水边石上打磨锋利了,凝神屏息,盯着鱼来鱼往。终于,发力射去,竟正中一条,鱼儿扑腾了两下,沉入溪底。 她喜滋滋地踩进水中捞了出来。李歆慈自幼在普陀学艺,暗器功夫虽是李家家传,却没怎么用心学过。如今她功力尽失,却凭着目力与准头捕鱼成功,不由欢欣鼓舞。意犹未尽之余,她又打中一条,才用草串了提回去。李歆慈将猎天鹰给她盛汤的钵注了水,将整条鱼放进去,自己生了堆火烤着。发觉煮沸了,便端着喝了一口,竟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鱼汤苦涩腥臊,实在难以下咽。 她端着钵子呆了会儿,苦笑着倒了,把另一尾鱼放在钵子里端去猎天鹰那里。猎天鹰也不多问,自顾自收下。李歆慈看着他拿剑剖鳞、剔腮、去胆,一面惭愧自己竟是整条扔进去煮的,一面又为这神剑作此用途而轻轻咂舌。 猎天鹰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她只好赶紧将这表情收起。 天色暗了下来,火舌毕毕剥剥地往钵沿上窜,鱼在锅中沸腾着,渐渐冒出香味。李歆慈与猎天鹰隔着火堆坐下,焰光将两人的面目照得变幻无端。 李歆慈终于开了口:你,为什么救我? 我没救你,你自己有护体神功。猎天鹰似乎早已等着这一问,随口便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杀我?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猎天鹰抽了几根柴出来,减了火,用绽了口的靴子踩来踩去,直到熄尽,方结结巴巴地道:你,呃,你曾经给过我公平决斗的机会,我想等你醒转过来,也给你一次机会。 可我已经醒了很久了。李歆慈觉得自己从不曾如此耐心地与人说话,或者,你也可以现在动手。 猎天鹰似乎被噎了一下,半晌没有答她。李歆慈便又道:等我伤全好了,你是打不过我的。 这确是实话,然而猎天鹰却冷笑一声道:打或许打不过,杀却未必杀不死,我前些日子的布局,本是可以杀了你的。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杀我?李歆慈问出了老久以来的疑问。 猎天鹰沉思了片刻,从怀中取出来一根丝绦,悬在火光最盛处,问:你见过这个吗? 那丝绦是用丝线缠在半开的椭圆扇贝上,编成的鸡卵大小的结,颜色介于粉红与玫红之间,编得异常密实繁复。两扇之间线索往复蜷曲,万端头绪最终收进一只指尖大小的浦珠,丝绦从珠芯里蓬发开散,仿若扎在血池里的一段根须。 这玩意儿唤作胭脂结,近年来在河上的娼家中颇为风行,那是妓女亲手打了送情人的信物。讲究的是一定要合浦的原贝原珠,贝喻成双成对,珠喻明洁坚贞;线作胭脂色,比作月老手中红线,须一根线打到底,以示一心一意;又以结得越紧越妙,表作永不分离。 李歆慈嘴唇微启,无声地吐出莺莺两个字,继而一笑,似乎有些寂寥,又似乎有些自嘲:原来你也是她的 不,我不是。猎天鹰看着她的神色摇头,她是我妹子。 李歆慈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几个月前我与盐帮的人起了冲突,受了重伤,倒在路上,她与我素不相识,却救了我回去,瞒着妈妈将我藏在自己屋里,悉心照顾。说到此处他自嘲一笑,其实她那么美貌,人又温柔善良,对我还有活命之恩,我或许也会爱慕她的,只是我养伤时,时常能见你那宝贝弟弟。 李歆慈沉默着。 我见他们纠缠得辛苦,说断总是断不掉,还互赠信物,他收回那胭脂丝绦攥紧在手心,实在为她担扰,苦劝她多次,她只是微笑不语,我便知她此事多半没有好结果。我伤愈时,说要与她结拜,她很高兴,摆了酒席请了姐妹们来见证。我在席上提出为她赎身,带她远去,她却只是摇头,对我说,哥,妹子这一生,已是无可挽救了! 猎天鹰仰天长啸,李歆慈抬头,只见月上梢头,浅浅一弯,骤然想到十五便是与陈家约好的上轿之日了,心尖上极细微地颤了颤。 她这时一面想着那近日来几乎忘却的事,一面听猎天鹰继续道:我认定你那宝贝弟弟不是她的好归宿,也是恨她不争气,自己又有些事情缠身,便离开了金陵。临走时再三叮嘱她不可冲动行事,让她有事千万与我联系,留了我在金陵的朋友名字给她。结果等我得到消息赶去时,却只见到她打捞上来的尸身面目全非! 猎天鹰的声息,一下子冷峻起来,目光亦利如冰锋。 李歆慈却掉了头,心中竟是空空落落的,没个抓握处。这山谷头一回显得如此旷邈而荒凉:这么说,我们的仇,是无法可解了? 是。 这一句之后,便再没了动静。火堆烧熄了,两个人之间隔着这一锅煮过了头又渐渐冷下来的鱼汤,似乎都不知如何收拾这局面。 许久后李歆慈轻声道:你我伤好以后,你尽可来寻我复仇,我若死在你手中,自无怨尤,你若被我拿下,我饶你三次不死以谢你在这山谷中,待我的一番好处。 这话又让猎天鹰不服气了:我堂堂男儿,不需要你 我亲人对付起我来,都不拿我当女人看,不拿自己当男人看,你又何必呢?李歆慈忽然自嘲一笑,边笑边将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她端了那只钵下来,走回自己的卧处去。她面着壁,在这无知觉的顽岩前大口地吞咽着,发出狼狈的咕噜声,这是她自幼的教养所不允许的。 然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掩饰下那肺腑深处的一声呜咽。 第五章 一只獐子自得其乐地从林间踱出来,前方的小溪晶莹明澈,哗哗作响。它警觉地四下张望了后,轻盈地跃入水中。 猎天鹰瞄准,手指微微一动。 石丸嗖地飞出去,正中咽喉,然而那只獐子惊得跳了一下,石子轻易从皮毛间落下。它淌着血,惊慌失措地奔走了。猎天鹰颓然放下手中的弹弓,若是有真正的弓箭在手,即便如今功力只恢复了两三成,也不会连只獐子都射不死。 再往前就是出谷口了,他只得结束了这趟远游,有些扫兴地往回走去:看来今天还是只能吃田鼠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些警觉,往边上一缩,蹿入一丛小灌木中。 起先并无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道:那只獐子带伤,看伤口还在淌血,这附近应该有人。 另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道:咦,前面那块石头有些古怪,宜剑,去捡来。 一个长随打扮的少年连蹦带跳地蹿到溪边,拾起沾血的石子便往回跑。那人接过来一看便道:这是打磨过的 他似乎在沉吟着,猎天鹰心头微颤,他终于确认了,这人是李赤帆。 八爷!宜剑瞧着他脸色道,我们现在是 你速去通知外面的人,我先在这守着。 可您独个儿在这 李赤帆道:无妨。这才不到十天,她便是没死,伤势也必然沉重,决不是我的对手。况且我也不会着急进去,不至于中了什么埋伏。 宜剑这才道:爷说得是,小人这便去了。 李赤帆便一整衣衫,贴着一方巨石站着,目光炯炯地,扫荡着进出谷口的道路。 猎天鹰心中暗暗焦急,他藏身的灌木丛若是有动静,李赤帆定然会发觉。倘若一会儿李家的人到来,将谷口一封,那便成瓮中之鳖了。他左思右想,忽然记起方才李赤帆说的是她,即不是他们,也不是那两人,想必李家视为大敌的早由自己换了李歆慈,而更万万想不到两人会和睦相处。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刻意弄出来些许动静。 果然李赤帆一言不发,已是两枚甩手箭掷过来。猎天鹰早看准一块石头闪过去,那两枚箭正正钉入石上。猎天鹰便叫了起来:且慢,且慢! 听到不是自己提防的人,李赤帆果然缓了缓,便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猎天鹰高举双手踱了出来,李赤帆见到是他,惊讶之余也现出些快意来。手中再度拈起一支甩手箭,笑道:很好,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且慢!猎天鹰急急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李赤帆果然色变,急问道:你知道? 猎天鹰惶恐地道:刚才,我看她提着猎物往回走了。 李赤帆狐疑地看他,猎天鹰赶紧补上几句:那日我从秘道逃生,本以为她死了,结果被水冲到这谷里,将养了两日,竟发觉她也藏在附近养伤。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谷的路,就看到八爷了。八爷,我猎天鹰不过一介吃江湖饭的混子,哪里有泼天的胆量与李家作对。我不过是要杀了那母老虎给我妹子报仇而已,您若饶了我,我便带您去她藏身的地方,您看如何? 李赤帆嘴角溢笑,道:我杀了你,等人手到了,满山谷搜捕,一样找得到她!便又扬手欲射,猎天鹰赶紧又往石后一缩,嚷道:这可未必!谷里还有路的! 李赤帆凝手不发,显然将信将疑。 猎天鹰便探了半个头出来:你可别忘了那条秘道,只要她钻了进去,便是一时出不去,你们也不易搜出她来。再挨上几日,等她伤大好了,嘿! 这最后一句显然打动了李赤帆。多年积威之下,李家上上下下,无不对李歆慈既敬且畏。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对外他们只说是李歆慈杀贼失踪,恐遭不测,因此满山搜索,其实知情人个个寝食难安。他们先前还存着侥幸指望李歆慈死了,如今既知她没死,那么每一时一刻过去,头顶上的阴云便多浓郁一分。李赤帆终于缓了缓语气道:好,我眼下不杀你。但如何处置你,还得哥哥们一起商定。 谢八爷了。猎天鹰在肚中暗骂,面上却是一脸惶恐,狼狈不堪地钻出来,便是沿着这溪水往上游走了。 走了一段,是洞中流出的泉水汇进溪处,再沿泉水行走,人出没的踪迹就越发明显。李赤帆对猎天鹰的话信得更多,神色更多了些警惕。渐渐近了他们的藏身处,猎天鹰忽见日薄西山,猛然想起这个时辰李歆慈可能在练功,不由得一个趔趄,险险跌了一跤。 怎么了?李赤帆压低声喝问。 那边似乎有动静!猎天鹰貌似惊慌地叫了声。 哪里?李赤帆再往前凑了凑,足下忽然塌陷,他一惊拔起,身子却在空中一时失衡。 一块石头忽然松动,砰地砸进水中,冒出老大的浪头。 名门映着余晖,化成一道急蹿的火苗喷向李赤帆,李赤帆本能地挥剑一挡,手上就是一空,长剑无声断去。然而他毕竟不是第一遭与猎天鹰为敌,一回过神来便脚尖微点,身子往后飘出七八丈远,名门便是再如何伸展,终究追之不及。 李赤帆一脱剑势,嗖嗖嗖三箭齐来,猎天鹰挥剑砍劈掉两支,却已气喘吁吁,那第三支终究扎在了腰眼上,他大吼一声跌倒在地。 他身上依然裹着乌冰蚕丝,这时伪装中箭,便是诱李赤帆过来。 谁知李赤帆不知是想到了这点,还是对他的狡变深怀警惕,竟略微走近了几步,依然拿箭射他头脸。猎天鹰这下无可奈何,只得再度挥剑挡开。他边挡边退,涉过水去,诱得李赤帆慢慢向凸岩下接近。 他一面借那坡道石块闪避箭支,一面不停格挡,李赤帆的箭来得又密又急,不多时他便已汗出如浆气喘吁吁。身后的岩下全无动静,他不由焦急恼怒,骤然间又闪过一个念头:为何她一定要出手救我? 一时心头震骇,不是为了这可能的危局,而是为了自己方才竟理所当然地把李歆慈当成了同伴。这心中一乱,手上更乱,臂间便中了一箭,中箭处微微酸麻,显然是涂了毒的。猎天鹰大叫一声,往后又跑了几步,然而却没有箭跟着过来,看来李赤帆若不是箭支用光,便是不想再为他浪费。 李赤帆执着断剑跃过如缕清泉,一面环顾四下,一面向猎天鹰逼近。 猎天鹰向断岩下望去,骤见枯草堆掀开,飞溅出一道银晃晃的光芒。 李赤帆一声厉嚎,手指猛颤,一枚甩手箭从袖间脱落。他手捂右眼,指缝中泌出一缕鲜血。那往外急涌的血中,隐隐有一枚米粒大小的珍珠。 猎天鹰猛地松了口气,认出这是李歆慈用来扎鱼的珍珠发卡。 李歆慈从岩下滚出,掠过他身边时清叱一声:剑! 猎天鹰一怔,然而那犹豫与疑虑即使有,也是短之又短的一念,他回过神来,名门已从指间抛出,飞入李歆慈的掌中。 他大叫道:环内有机栝 然而他话音未落,李歆慈指上早射出皎皎清辉,光耀十方。 当当当几声又急又密,李赤帆手中的剑越来越短,很快只余下光柄。他已从剧痛中清醒过来,边挡边退,然而李歆慈缠得极紧,死死咬在三尺以内。又是刷刷两声,李赤帆身上衣帛翻飞,皮肉尽露。那两剑手法妙到巅峰,若不是李歆慈初使这名门很不顺手,功力又最多恢复了三成,定然已将李赤帆开膛破肚。 猎天鹰不由想一拍大腿叫声可惜,只是他这一下却没能拍响,只因他发觉酸麻已经蔓延至整只手臂,他张口欲叫,然而叫声竟是十分嘶哑。 李歆慈骤地接连几剑逼开李赤帆,反身蹿回猎天鹰身边。她一面低头去察看他的伤势,一面不停地劈挡袖箭。她又从发间摘下一枚发卡,在猎天鹰的伤口上划拉了几下,虽然血流得更急,猎天鹰却全无知觉。她抓起猎天鹰的衣裳,全力沿着泉水往上奔,直奔到那涌出地面的洞口,便将猎天鹰塞了进去。 寒至刺骨的水浸没了面孔,猎天鹰连呛几口,才勉强露出头来。他猛地发觉又能微微活动了,然而却远不能让他提气出洞,只能勉强将耳朵扬出水面,听那上面的激斗。 李赤帆在远处发箭,李歆慈执着名门劈挡,过了一会儿。骤然安静,却只听砰的一声,水下狂涌浪花,竟是一块大石落了下来。 软剑用来对付那细小袖箭正是合用,可对这沉重的暗器却无用武之地。第二块石头掷过来时,李歆慈轻轻哼了一声,石块入水的轰然声中,隐约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她应声软倒在洞口。 夜光从李歆慈腰身两侧洒落下来,将她痛苦的抽搐印在猎天鹰眼中。猎天鹰猛地使力想爬上去,却只是不能,一时手足乱舞,恨不得以头抢石,稍减心中焦灼。 李赤帆嘿嘿笑着,一步步地欺近。他举着一方大石,悬在李歆慈的头上。 李歆慈吐气时带着气力衰竭的微颤:八叔,我知道严弟为了那个娼似乎是想起了猎天鹰就在近旁,她换了称呼,莺莺而恨我;我也知道三叔与五叔是为了二叔的事恨我,可我却始终不明白,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李赤帆将大石砸在脚下他高而李歆慈低,只需一脚踢下去李歆慈便无可闪避。你叫我八叔,我却叫你大小姐,他吐出几不可闻的笑声,这叫我如何不恨你? 李歆慈似乎怔了一怔,方道:可,你承嗣的那日,我已经让你把称呼改了 哈,哈,哈!李赤帆现出几分狂意来,是呀,你是让我改了。可改了又有什么用处?改了我依然是个婊子养的下三烂的货。你以为这背后的称呼我一概不知?我若是改了称呼,他手指凌空戳戳点点,也不知都指着谁,只怕你们这些人,都要觉得我失了本分吧,是不? 李歆慈似乎在摇头:那是你的想法。我推你承嗣三爷爷的香火,是指望你帮我对付二叔的,自然想使你有权有威,若是还把你贬为家奴,你对我有什么用? 我该对你感恩戴德披肝沥胆才是对吧? 李赤帆含怒含恨的笑声中,李歆慈轻声道:这倒未必只是我以为我们多年来互为臂助,自问并没亏待过你。 你这说的本是没错。他似乎也是许多话不吐不快,一径说了下去,然而你似乎忘了我母亲是河上女子,她若是有一点儿头脑,便该在怀上我时悄悄拿掉,岂知哼,她竟决意生下我来。如此无智的举止,活该她拿性命来填了。当初说是难产,可后来太夫人的一个贴身婢女临死前告诉我,是她奉命送了药给鸨母,想要弄成一尸二命,怕李家骨血流落在娼家,惹人诟笑。结果她倒是一死百了,却让我被送进李家为奴,受这无穷无尽的羞辱。 李歆慈插言道:这是祖训!李门不得纳娶河上娼家!当年三爷爷把你弄进府里来养,已是跪求了太爷爷一天一夜的结果。 是呀,祖训!李赤帆轻哼了声,我们那曾祖父其实是河中姑娘生的野种,后来得势了,恐这出身让人耻笑,便定了这么一条狗屁不通的祖训出来掩耳盗铃,以此为甚。其实你的出身,往上算几辈,嘿嘿,又和你那宝贝弟弟的情人有何分别?你便高高在上,一个号令便要让她远嫁异乡,又是一扬手,就要了她的性命。 猎天鹰听到此处,身躯情不自禁地蜷了一蜷,莺莺死去时的惨状,又一次浮现眼前。 李歆慈似乎扬了扬头,冷冷道:我本让老鸨看着她不许她寻死,她养好伤活下来,容颜既毁,便无人能认出她是谁,我可以把她接进府来服侍严弟只是她却 猎天鹰忽然觉得憋闷不堪,他知道这番话李歆慈是说给他听的,然而却更让他心寒意冷。带着满身伤痕,在李家当个不能见人的奴婢,就是她为莺莺安排的后半生? 李赤帆却又笑了一声,笑得既尖且利:你自有你的道理,就仿佛当初太夫人给我母亲下药时,也算有她的一堆道理吧。只可惜这只是你们的道理。我恨你们李家的道理,我恨李家!这些年来,你就是李家,李家就是你,让我如何不恨你? 猎天鹰重浊地吐着气,方才郁积于心头那股怒火,似乎叫李赤帆的这狂言给带着嘘了出来。这一刻,他竟不知哪个是敌,哪个是友。 可没了我,只怕下一刻,便没了你在李家的立足之地!李歆慈剧烈地喘息着。 李赤帆忽然变得极是冷静:不会的。你一死,你那宝贝弟弟就再难掌握大局。老三一直愧疚着当年的事,多半会想扶了歆荣承继家主之位;而老七素来不服老三。这叔侄兄弟之间,必然会有连场的好戏可看,那时他们会竭力拉拢任何人,嘿嘿,谁知道最终那权柄会落到哪个头上? 李歆慈刻薄起来:你这婊子养的,怎么也轮不到你! 李赤帆低笑着:不错,是轮不到我。然而李家总有一阵乱,骨肉相残、家业凋零。我想到这些,便觉得格外快活。大小姐,你断然想不到你那宝贝弟弟将剑刺入你身上时,我是多么地快活。 这快活二字,阴森之至。 猎天鹰目瞪口呆,他曾与李赤帆有过同样的想法让李歆慈挑起三家之争,虽然着眼点不同,然而情绪却如此相似。这相似让他感到一些恐惧,在李赤帆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李赤帆与自己相同的一些东西,阴森、扭曲那是卑贱恶劣的生存挤压出来的印记。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李歆慈有气无力地重复着。 明白了,李赤帆猛地一蹬那石头,就死吧! 巨大的阴影完全遮去月光,当头罩下。 猎天鹰这时刻不知怎地竟迸发出如此巨力,猛而跳了起来抓紧李歆慈的衣裳,将她压在自己身下。那石头狠狠地砸在他背上,他肌肤本已麻木,而这时的难受,却似脏腑瞬间被压得稀烂,几乎要脱口喷出。然而此刻,李歆慈掀眉扬臂,猎天鹰的眼角瞥到银质发卡再度脱手。 等他稍稍缓过神来,便见李赤帆捂着喉头,面皮已是纯然青紫。 猎天鹰喉头咯咯着,晃荡了片刻,便四肢僵直地砸入泉中。李歆慈双臂伸下来,在一连串气泡中,她的眼神焦虑忧郁,她抱紧他,扯出水来,向他叫道:还撑得住不? 猎天鹰想张口,却已是一大团血喷了出来。 李歆慈便不等他的回答,径自掀开猎天鹰的衣衫,发觉他里面裹着的那层乌丝,欣喜自语道:有这个,或许会好些。 她又道:我去他身上搜一下可有解药。然而她翻检一通后极失望地回来。竟没有。这酥肌散其实不是什么一时半刻便会死的剧毒,只要不正中喉头,只是让肌肉酸软无力而已,然而慢慢连喉头都麻木不能呼吸,那片刻便也憋死了你现在觉得,麻木感到了哪里? 她一面问一面拿手指在他胸口按压着。 猎天鹰勉强指了指胸骨,李歆慈着急道:也只能给你运功逼毒了。 她抱了他起来,往地道里慢慢走去,道:这里面寒气重,血脉运行得慢了,可以延缓毒性发作。 猎天鹰微微点头,他还想说有人已去谷外报讯,然而已是有心无力。 李歆慈找了个水面之上略微干爽的平台,勉强爬上去之后,也是剧喘连连。她手指慢慢在猎天鹰身上摸索,然后微微发烫的掌心连拍猎天鹰身上要穴。 一股温绵的真气涌入他经络,猎天鹰却痛得抽搐起来。似乎他体内被打散的真气骤然凝聚,狠狠地在经脉中冲撞着。他坐都坐不住,一声惨号,往前扑去。李歆慈一惊,叫道:啊,你我的修炼路数全然不同,真气反斥得太厉害。 她一时慌了,抱着他连声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猎天鹰望着她微微摇头,那阵剧痛虽去,呼气却更是艰难,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歆慈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紧了他,如此深的洞穴本该吞噬掉所有的光,可她的双目却似猫眼般闪亮,竟显得如此清透而哀伤。 看到她这一刻的神情,猎天鹰头一回感觉到李歆慈其实还很单纯。恍恍惚惚中,面前的双眸变成了莺莺那流盼生辉的美目,他向她探出手去:妹子,咱们原谅她吧。她只是个孩子,被大人教了什么,就学了什么,她有罪,但那不全是她的 忽然人中上的刺痛又将他拉回这小小洞穴中:你听着,我念一句,你就跟着做!听到了吗?李歆慈咬牙中有种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疯狂。佛生则万千法相,化气为 你!猎天鹰想惊叫,然而在她指头轻扣之下,他体内真气不自觉地照着李歆慈的念诵运转起来。虽然真气每行一寸都是一阵剧痛,然而每痛过之后,那紧攥着喉头的憋闷感就又轻了一分。 这是南释的内功心法。猎天鹰猜测着,不,是肯定着:她师门的规矩 然而这些微杂念,却在李歆慈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切的念诵中被冲走了。 运功已毕,猎天鹰再也无精力支撑,便昏昏睡了过去。 第六章 洞中不辨时辰,他醒来时,发觉自己陷在一个柔软而发烫的东西上面,好一会后,他才一惊坐直,自己竟是躺在李歆慈怀中。 猎天鹰这一时竟不知所措,却见她依然沉睡,轻轻唤了一声:李 他骤然发觉,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她。勉强道了声:李小姐。 她却并无反应,这时猎天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手摸索着在她面孔上触了一触,触手处又热又干,他顿时明白方才的滚烫感是打哪儿来的了,李歆慈正发着高烧。果然,她猛地喘咳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猎天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却翻过来又抱紧了他,她的肌体烫得就似一团正旺的火。猎天鹰明白她是要抱着什么冰凉的东西,才能感觉舒服点,因此便也任由她抱着。他运气默察自己伤势,发觉毒素已化尽,而那一下撞击,竟连肋骨都没伤到一根。他不由咂舌于这乌冰蚕丝的妙用,想道:看来这蚕丝决不是护甲那么简单,似乎能化解内力外功,还能助人排毒疗伤。又灵机一动,寻思着,不知给她裹上,会不会对病体有好处呢? 他想李歆慈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勉强给自己疗毒,又呆在这寒气太盛的洞中,才会感了外邪,他自裹上蚕丝后明显发觉身体不畏寒凉,似乎这衣裳能调控体温。 猎天鹰将李歆慈的手臂从身上解下来,自己脱了外衣,把蚕丝解下来。他边解边想:这丝质如此坚韧,不知是如何做成贴身穿的衣服?他凑到李歆慈身边时,忽然一怔,呆呆地想着,恐怕是要贴身裹上才有用处 片刻后自嘲一笑:怎么救命的关头,倒拘泥起这个来了。于是他将心一横,快手快脚地解了李歆慈胸腹之间的衣裳,把蚕丝裹了上去。果然裹了片刻之后,他摸摸李歆慈的额头,就觉不若方才那般火烫,不由微微放心。 严弟、严弟 李歆慈骤然手臂一动,抱紧他的腰,喃喃低语。他惊问道:你醒了? 然而猎天鹰马上会意,她只是在说着胡话。 不是,不是我害的她是你!你你和她好上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这结果了,我没办法 猎天鹰听得心头一揪一揪的,不由阖上眼。这一阖上眼,眼前便似乎是莺莺那张被割破了、又泡胀了的脸。还有息猛、生死未卜的沈礁,以及一个又一个他心中沉甸甸地沉着一团恨意,禁不住又腾起旺盛的杀机来。 他的手沿着李歆慈的脊背摸索上去,轻轻地卡在她咽喉上。 她的喉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剧烈颤抖着,吐息灼热逼人,仿佛是一管架在旺火上的烟筒。 说话的痛苦显而易见,可她依然在不停地呓语着。 严弟,严弟,你、你小时候那么那么喜欢我的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抱你的人我知道,都是那些无耻小人在你那挑唆他们在我手上讨不到便宜,就在你这里下工夫不不,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没办法这个家需要个什么样的主人,我就得把你往什么样子修理哈,哈哈! 她骤地大笑几声,又被一通剧烈的呛咳打断了:咳,我,我如今,咳,放心了你成了那个样子我一切都为了你,可最终却只是让你恨我咳咳你恨我,可我没想到你会要杀了我,这对你没好处,没好处的我还是没教好你,你不够能忍,不够,不够可你小时候那么喜欢我的,我回来的时候你一眼就叫出我了,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呢! 猎天鹰几番收紧又松开的手指,在她的徘徊低语中颓然落下。他费了老大劲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四肢解开,走得远了,贴着墙壁坐下。这时才觉出自己的心跳得如此急切,背心里隐隐沁出汗来。 李歆慈不知说了多久,才终于安静地沉沉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猛地听到她尖叫一声,这一声在洞中回荡着,含着无穷无尽的恐惧,让猎天鹰惊跳了起来。他冲过去,照着她的方向胡乱抓了一把,揪到她的手,喝问道:怎么了? 李韵慈紧紧地攥住他:你还在? 猎天鹰心头有些微的怔忡与悲喜不辨,道:我没走我以为你被虫兽咬了。 我,我烧糊涂了。李歆慈这时似乎才终于清醒过来。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相对,彼此不均匀的呼吸拂在对方面上,而握紧的手也没有松开。这气氛如此暧昧,猎天鹰勉强着想找点事情来说,便道:你烧退了那乌冰蚕丝果然是异宝,我,我还给你了。 啊!李歆慈这才发觉自己贴身穿的是什么,这一声惊叫中有无限羞意,似乎要恼,又恼不得。她这时才醒悟般要将手自猎天鹰手中抽出来,虚软的足下却是一个趔趄。 猎天鹰去拉她,却是全然没有意识地顺势将她搂紧在怀里。 一番翻滚厮磨后,猎天鹰手指哆嗦着捏在乌冰蚕丝的结子上面,只消轻轻一扯,那香软无限的风光便任他攫取,他脑子里渐渐地淡去了世上所有,只余这急切的渴望。 不行,不行不行! 猎天鹰深深吻她,将那声不行强压了下去。 唇舌纠缠间她似乎还在叫着什么,起先猎天鹰还没听清,后来终于省觉,她叫着两个字:莺莺! 猎天鹰骤然如被一头巨象从头顶上踏过去,发出沉重的呻吟,他远远地滚开,一直滚到水中,寒气直入骨髓,就如一根根尖针扎进去。 果然是入秋的天气,这水比出来那日,更冷了几分。 他突然想:进洞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离八月十五还有几天? 我曾经想对严弟说,他不能自制,才害死了莺莺。李歆慈的声音一字一字,仿佛洞壁上沁出的水珠,敲在石上,打着凄冷的节拍, 猎天鹰心绪烦乱地听着,未来便仿佛眼前这团浓密的黑暗,让他无所适从。他想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你伤好后还要嫁去陈家吗? 李歆慈反问道:你呢?还想杀我吗? 猎天鹰沉默着。 李赤帆踏中的那个陷阱,你是挖来防着我的吧?李歆慈忽然问。 猎天鹰缓缓点着头,黑暗中不知李歆慈看到没有,她却又道:然而我让你把宝剑给我时,你却一点儿也没犹豫。 你传给我的,是南释的内功心法吧?猎天鹰忽然反问。 李歆慈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给你剑是要救我们两个的性命,你传我心法,却只是为了救我的命。猎天鹰湿淋淋地从水中爬出来,遥遥地背靠着洞壁坐下,如今你欠着我的命,我也欠着你的命,要怎么还得干净?或许,我们一切抵消,等走出这个墓穴时,便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李歆慈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噤声,没一会儿,猎天鹰便也听出来,洞口处似乎有人的动静。他这才想起来,还没有跟李歆慈说过有人出去报讯的事,于是默不作声地往李歆慈那走去,抓了她的手臂,在她手心里写着:走! 二人便轻手轻脚地顺着墓道往上走去。 过了许久,渐渐有了火把的光芒,从潺潺的水面上飘过来。他们选了块大石伏下,侧耳倾听多时,终于听到有个女子在说话:你确定那是八爷? 那人惶恐道:确是八爷!虽说脸相看不清了,然而那衣裳上的佩饰断不会错。 猎天鹰这时认出来那人便是当时李赤帆差遣去报讯的宜剑。心中便生疑惑,虽说洞中不辨时辰,然而尸首都不辨形貌了,那必然过了好几日了。宜剑怎么这么久才带人来?而且带来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等他们再走近时,他从地上拾起两块石子,听声辨位,振腕而出。便听得宜剑痛叫一声,扑在水中。 这时传来刷刷抖剑之声,一柄长剑又疾又快地刺来,那女子举着火把,焰头晃荡着几乎燎到他脸上。猎天鹰手无兵器,不得不退闪。女子的眼神却往猎天鹰身后瞟了眼,忽然现出震骇的神情,大叫了一声:小姐! 火把脱手落在水中,瞬间熄了,整个洞中再度漆黑一片。连宜剑的呻吟也消失了。 饮冰。李歆慈轻唤了一声。 小姐。饮冰的声音战战兢兢,水声哗地一响,她双膝入水,磕在水底石上。 李歆慈淡淡道:我没死。你见的不是鬼。 不不不,我,啊咯咯饮冰的牙齿一个劲地打战。 起来说话吧,水里面太凉了。 李歆慈此言一出,饮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似乎这一会儿缓和给了她勇气,她爬出水后,便一连串又急又快地说起来:小姐,那日您与姓沈的去皇陵,公子派了婢子去湖边守着,让漱雪跟着七爷去搜查皇陵边上。等婢子听到警讯找到地方,公子和叔爷们已经从墓道里出来了,带着受了伤的七爷和五爷,却说大小姐你与那恶匪拼杀,不幸身亡了,只是尸首落入陵穴中,一时寻不回来。满门上下,都不能相信,我们几个更是不信。 那日,公子来问我们讨要历年的账簿和宗卷,我们四个商议了,便异口同声地说,那些事物除了大小姐以外,没人知道放在哪里。我们看公子的神色不太对头,就打算寻机逃出府去。没想到前天府中大乱 李歆慈厉声道:府中大乱?怎么回事? 似乎是七爷指认公子和三爷、五爷、八爷合谋害死了大小姐,联合了四爷、六爷杀出府去了! 李歆慈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听说是去了扬州,激流船队的吴啸子一向对大小姐最忠心的。饮冰喘着气道,大乱中,咀霜和漱雪被公子那边扣住,大约是公子也晓得大小姐一向将文牍上的事交给漱雪,银钱上的事交给咀霜。含露当时不在府中,奉了夫人的命令送沈家爷孙回去。我无意中遇到这人她指了指宜剑,他回去时正巧儿赶上府中大乱,我听他有大小姐的消息,就抓住了他,寻了过来。 猎天鹰这时总算明白为什么李家无人前来,想必李歆严一是不知道,二是已无暇它顾了。 李歆慈却默然了一会儿,方道:饮冰,我还活着的事,决不能让人知道。 是。饮冰应了这声,身形忽然弹动起来。猎天鹰本是一惊,然而一招擒拿手尚未使出来,便觉出她扑击的对象,并非自己或是李歆慈。一声闷哼,那宜剑似乎是心窝上中了一脚,无声无息地咽了气。 大小姐请保重。您若是安然归来,府中上下,必然欣悦鼓舞,誓死效命!饮冰气息丝毫不乱。 猎天鹰听这话心中一惊,难道她竟是要自刎? 果然那剑便挥起来,向颈上划去。 他正要出手阻止,李歆慈道:罢了。 饮冰的剑凝在了颈项上。 李歆慈道:你去吧,从今后你便不认得李家的人,一个都不认得。 是。她站了起来,应命的声音与方才毫无差别。仿佛只要是李歆慈的命令,对她而言就是一样的。饮冰转身便走,亦无半点眷念之意,对猎天鹰更是一言不问,便仿佛从没有见过这人一般。 直到她去得远了,李歆慈方道:我们,换个地方吧。 两人摸索着走出好久,钻过一个又一个分岔的穴道,在分岔处做了记号,洞穴越来越狭窄,而水越来越深,似乎已经接近了他们掉下来的地方。 李歆慈问:你知道怎么上去吗? 猎天鹰道:不知道。 那我们就在这里养伤吧。李歆慈道。 李歆慈既已把最机密的内功心法相授,两人在武技上面,便没什么好隐瞒的,时常一同参详。二人所习功法大相径庭,但因此也有若干可供启发补充处,都自觉伤好后,武功会大有进益。 猎天鹰在洞中设了几个报警的陷阱,然而李家的人始终没有再来。 饥饿之时,他们便在水中捞几尾鱼,洞中无法生火,便只能生吃掉。李歆慈第一口啃下去,忆起猎天鹰煮的鱼肉,不免叹了一声。 猎天鹰便劝她:就算是生的,也比你煮的强点。 你李歆慈气得将鱼一扔,背着石壁坐了片刻。 猎天鹰不免好笑,捡起来再去水中洗了洗,递到她背后道:好啦好啦,你没在荒野露宿过,自然不知道怎么收拾。 李歆慈依然愤愤不平,道:谁说我没在荒野露宿过,就前几个月在滇边,时常是要在野外吃饭的煮鱼算什么本事呀,也拿来寒碜人。 是是是!猎天鹰的口气不知不觉跟哄小孩似的。大小姐英明睿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不精通 猎天鹰其实不会哄人,这一番话与讥讽无异,李歆慈更是不肯转身。猎天鹰便扳过她肩头,硬要将这鱼塞进她嘴里。她刚刚发过烧,体质虚弱,竟一时抗拒不得,这一下大怒,张嘴就咬,猎天鹰的手指被咬个正着,猝不及防下痛得叫了一声。 这,这个李歆慈又有些歉意,向他指上吹了口气。 猎天鹰忽地没了声息。 李歆慈接过鱼啃完,才发觉他很是沉默,不由问道:你还在生气? 猎天鹰声音有些怅惘:没有!只是,我小时候受了伤,我妈便会往伤处吹口气,说这样就不痛了。 李歆慈讷讷地道:其实,天下当妈的都是这样的。 你娘也这么给你吹过? 嗯严弟小时候磕了碰了,我也会吹吹的。李歆慈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却又伤感起来,便转了话题,你妈现在在哪里?还好吧? 早就没了。猎天鹰说这话时甚是淡然。 李歆慈一怔,却也不再追问。 然而片刻后,猎天鹰却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父亲死得很早,我妈靠给人家帮佣过日子,有天她被一个恶妇追打在街上,说我妈勾引他男人。我妈回到家里,当晚就投河死了。 李歆慈先是沉寂了一会,方道:那你,你看到莺莺尸体的时候,想起你妈了么? 猎天鹰沉沉地道:或许吧。其实我那时还小,又过这么多年,早忘了我妈被捞起来时是什么样了。倒不如说,我看到莺莺,便将我妈死时的惨象想成那样 那你后来是怎么过的? 我不愿再在那镇上呆下去,葬了我妈就四处漂泊,乞讨为生。他道,那时梦想学一身功夫为我妈报仇,我还去过普陀山。 猎天鹰便将自己当年前往普陀山求艺的经历说了,李歆慈问道:你去时是什么季节? 猎天鹰想了会道:是佛诞节吧,我记得那日香客很多。 李歆慈默然了片刻道:兴许你遇见的还真是我呢,我初次跟师尊上山,就是佛诞节的前一日。 猎天鹰笑道:这么说来我又欠你一条命了?只是你救过一个小乞丐的事,恐怕是记不得了。 李歆慈幽幽地叹了口气:虽说我本人资质不差,可我若不是李赤阳的长女,李家若不是于南释一派有莫大助益,师尊决不会将绝技倾囊以授我是俗家,又是女弟子,不能承他衣钵。 嗯。 那后来呢?你的仇,早就报了吧? 猎天鹰径自摇头:我武功略有小成,就急着回去,找到那恶妇,谁知她当时躺在床上,刚刚咽气。她男人纳了好几个小妾,个个都比她得宠,她终于气死。我又想杀了她男人,而那蠢猪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磕头这些人卑琐丑恶如蝼蚁,我都不愿承认我娘被他们害死,我便将他家财物搜罗一空,烧了他家房子。这便是我的第一单买卖了。 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他肩上,李歆慈轻声道:这过去的事,不必想了,你现在活得自在,你母亲想必在九泉下也会安心。 猎天鹰低头苦笑:她在世时一直叫我要老实本分度日,早早娶妻生子。而今我一来杀人越货,二是至今没成家,她若有知,只怕是日日不得安宁的。 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种极异样的感觉,娘亲当年向他教导的那种日子,多少年来早被他遗忘至不可知处了,如今提起,骤地变得如此近切,仿佛闭上眼再睁开,就能看到田里一簇一簇的秧苗,在初夏的阳光下自在地拂动着,看到几个孩子在田里呼叫滚打,微笑着的女人提了饭拂了一路柳叶过来便如同父亲死去之前一样。 这想法一生,那被手抚着的肩头,顿时格外地温暖。似乎有一团火在那里,从小小苗头,燃成了熊熊烈焰。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右手探过去,压在那五指之上,左臂悄悄地揽紧了李歆慈的腰肢。 李歆慈软软地倒在他怀中,两个依偎了好一会儿,猎天鹰再没有丝毫动弹,就如此时深陷在一个甘美的梦境中,而任何一点儿举动,都会使梦破碎。 然而那句话在他胸臆间不停地起起伏伏跟我去吧,过那种日子。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时,李歆慈却忽然如梦呓般道:人赤条条生在这世上,原本都是一样的。然而世上有好多女子,比如莺莺,比如你妈,她们卑贱地生,悲惨地死,想起她们,我有时会庆幸我是李家的女儿。 猎天鹰嘿了一声,收回自己的手,坐直道:差点就死在亲弟弟手中,倒真是不那么悲惨的死法。 李歆慈怔了一怔,似乎还没弄清楚猎天鹰态度的骤变:他其实是有理由怨恨我的。 你这些日子拼了命地练功疗伤,就是怕他出事吧? 嗯。李歆慈顿了顿又道,不知道现在家里怎么样了 你知道吗?那日我将你拖出这墓道时,曾有个想法猎天鹰将自己当时设想的三家大乱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你死了,兴许会乱,然而你活着,却只有更乱你想过没? 李歆慈听完后良久不语,忽然道:你母亲的死,与我们有关? 猎天鹰知道她的意思:不,我个人与三家并没有什么恩怨。他想了想又补充着说,其实我出手的货,在沈叔那边的抽成里面,自然有供奉给你们的那一份儿,不发几句牢骚是不可能的,只是这块地面的道上规矩就是这样了,也不止我一个,因此算不得什么恩怨。 李歆慈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盼着三家出事呢? 猎天鹰语气格外温柔,只因他知道他说的话十分残酷:不是我,是所有的人否则我怎么能在你的围追堵截下活到现在?单论武功,我甚至未必赢得了你身边的一个婢女。 又是良久的沉默。 猎天鹰自顾自地说下去:起先我只是纯然悲愤,因此向你们挑衅发泄,起先成功的那几次确实侥幸,但后来就不是了。后来有许多以前素不相识、甚至有怨恚的人,冒着偌大风险暗中助我。那时沈叔偷偷向我报讯,说被你要挟,让我速定对策时,我虽感激,却并没有怀疑他虽说如今知道是有你弟弟在后面指使着。 这江湖,总是会有些霸主冒出来,弱肉强食,这是天意!李歆慈低声打断他。 纵然眼前漆黑一团,猎天鹰依然侧过脸去,想逼视她的双眼:好个弱肉强食你们不会永远压在众人之上的,总有一天会跌下来,不用太久,你和我,也许都能看到。 李歆慈发出细微不可闻的笑声:我明白,所以我不会去挑起陈刘二家之争。三家联盟,是我一手促成,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维系住,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更不要说 一个河上娼妇的命,是吗?猎天鹰心中充满了愤懑之情,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你维系着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你一个女人,哪一家的产业最终都不是你的!你填进去多少人的性命情爱,你对自己的亲人也无一点儿怜惜,最终只是维系几个迟早会垮掉的家族。 李歆慈甩开他的手:这江湖需要我们。你不会明白!没有霸主,就没有规矩;没有规矩,这世道只会乱下去;乱下去,弱的会更弱,强的更强,直到再出个霸主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 狗屁!猎天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咒骂。 洞中顿时沉寂下来。 良久之后,李歆慈足尖轻踢,一粒小石子滚动着,咚的一声,在突棱上弹起,落入水中。寒流湍急,轰轰不绝,石子入水之时悄然无声。 从那以后二人之间便很少交谈,各自疗伤觅食。彼此功力都渐渐恢复,因此若想避开,也决不会撞碰到一处。然而有天他抓了一尾鱼上岸,却无意中踩到了李歆慈的脚上。 他一惊,含糊地道歉后让开。 李歆慈抱怨着:幸好不是我练功的时候,否则还不是让你扰得岔了气么? 猎天鹰没还嘴,走开一边坐下,想道:刚才她想必是有意屏了呼吸的。又想,她屏了呼吸,收敛气劲时,我已经无法觉察,想必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也许哪天早上醒来,这洞里就没了她 这想法让他说不出的烦躁,便恶狠狠地啃那尾鱼,终于啃完时,冒出个念头来:我也好得差不多了,索性明儿一早,我自己先走得了。如此一来,虽然有些痛楚,却终归是个决断,便安了心,吃了鱼,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猎天鹰迷迷糊糊间,觉得一阵暖意。虽然他功力渐复,不再畏这洞中寒气,却也觉得分外舒适。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极幼小时的回忆,被拥抱在一双温柔无限的臂弯里。 这蒙眬只是片刻,他很快醒过来。惊觉自己项上当真绕着两道臂弯,一股芳馨的气息在自己唇齿间荡漾。他的手胡乱挥动着,却触在滑腻绵软的地方。这才发觉自己与怀中人肌肤紧贴,彼此都不着寸缕。 他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抓紧了李歆慈的肩,喘着气喝问道:你,你干什么? 李歆慈的喘息听起来比他还要急促,那气息吐在他脸上,是无限的诱惑。你你不想不想要我么? 猎天鹰将头向后仰去,紧紧抵了石壁上,终于能简单地思考了一会儿:你,你要走了么? 别问了!李歆慈的喘息中带着哭泣,她侧过头吻在猎天鹰握紧她双肩的手指上,她面上的泪水也淌在了他指间。 那泪水比方才的热吻还要动人,猎天鹰脑子里轰隆一声,手臂不自觉地由抓握变为拥紧。他嘴唇在她面孔上攫吸着,骤然间触到了冷凉凉的泪水。 他用尽全力把她推开,自己往后靠去,却只靠到坚实的壁,再无别的路可走。 而片刻之后,她冰冷的手指握了住了他的脚,五指收拢,用力扣着。扣紧处,有种清痛的感觉,就仿佛一只用咒念结成的圈子,紧紧地箍着他,要深植到骨子里去。这仿佛是她最后的一点力气,在还有这点气力时抓着他,那紧张中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惶恐,惶恐着此时若是松手,终其一生,将再无此刻。 你要回去了。猎天鹰又说了一句,不再是问话。 李歆慈近乎癫狂的动作终于停止,她轻轻地回了一句:我放不下。 那你就走!他暴喝着,另一脚踢过去,李歆慈没有闪躲,轻轻哼了一声。 你他方才是用了几成气力的,一下惊慌起来,扑过去抱着她,你没事吧? 我痛,我痛,我好痛。她呻吟着。 这一刹那,她所说的痛意自足尖往上,一瞬间贯透了猎天鹰的头颅,这一阵不可抑止的战栗,让他有种分崩离析的绝望。 罢了,罢了,这是孽缘,逃不掉的 他抓紧李歆慈的右手指,摸索着,直到触到指上的名门,他声音抖得几不成声:我猎天鹰是是江湖上朋友取的绰号,我姓聂,单、单名一个熔字,是火旁的那个,你,你记住了吗? 记得了。李歆慈声音迷乱,一直吻着他胸膛,喃喃道,聂熔,聂熔熔 这宝剑唤作名门,是我的彩礼,如今在你指上。他右手握紧了名门,左手在地上抓挠着,终于在一摊衣物中揪到了一角质地格外温软的,缠裹到两人身上。这匹乌冰蚕丝,是你的嫁妆,早已为我所有。 李歆慈屏住了呼吸。猎天鹰的声音就格外地洪亮起来,在整个穴道中回荡。 聂熔与李歆慈今日结为夫妇。有天地为证,先皇为媒! 李歆慈战栗着,也小声跟着重复了一遍:李歆慈今日嫁与聂熔为妇,有天地为证,先皇为媒! 聂熔再不能忍耐一时一刻,将她拥得无比之近,近得没了丝毫空隙,他剧烈地吻着她,听见她在呻吟喘息中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去,我去看看他们,安顿好母亲就,就回来,回来找你。我,我如今明白了我再也离不开你,离不开的,一分一秒都不行。 第七章 阳光重又照到李歆慈脸上时,她微微啊了一声,拿手背遮住了眼。 没什么异样。猎天鹰从洞口伸出手来,拉起了她的胳膊。 李歆慈湿淋淋地爬出来,临水一照,这些日子几番生死搏杀,衣裳早已破了多处,勉强系结着绑在身上,经水一浸,更是不堪蔽体。 猎天鹰的眸子在阳光下忽闪着,没有一点儿掩饰或克制,一径地在她肌肤上、面孔上滑过,最后钻进她的眼中,便仿佛凝成一只强健的手,在她心尖上捏了一捏,胸口便是一阵缩紧,而面孔上,就不自觉地发着烫。 两人不知不觉又依偎在一处。 猎天鹰的鼻息急促有力,吹在李歆慈的颈项间,紧紧地裹住她,这刹那间,万事万物都退至不可触及的远处,连头顶上越来越烈的艳阳,也仿若崩溃化为一片漆黑的空暝。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能重新睁开眼,看到两个紧粘在一起的影子,在金鳞般的水花上碎乱。 李歆慈指尖轻轻抚过猎天鹰的额头、鼻梁。我得走了,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必然回这里来 约什么三日五日?我陪你一起去!猎天鹰忽而打断了她的话,握住了她的肩。 李歆慈没想过他竟是这个打算,一径地摇头:不,不行!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猎天鹰再度打断了她,扶住她摇动的头,凝视着她,你家中情形不明,此时回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我们一起去! 李歆慈挣开他的手,握紧在自己手里:不!我只要回去露面,便足以掌握局势!你跟着我回去,被他们闹出些话来,反而不利 什么话?你怕被他们说什么话?猎天鹰提高了声音,面孔也紧了一紧。 李歆慈垂下头,片刻之前这男人的柔情蜜意还令她心醉,此时已是叫她恼怒起来:许多事情,你我都一清二楚,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么? 你就那么怕别人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猎天鹰抱着双臂,眉毛微微耸动起来。 你李歆慈一向知道如何让人服从自己,然而面前这人,却分明是崭新的难题。她二十多年来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能呆呆地盯着他,虽有满腔的道理,却又直觉说出来毫不济事。片刻之后,便是无限委屈。 兴许是这委屈的神态叫猎天鹰心软,他又拉了她的手,柔声道:好了,我不让你为难,我偷偷跟在你后面好不? 不要!李歆慈用力甩开他的手,瞪着他,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置得了! 你!猎天鹰骤地退开了两步,到了今日,你还要将你我分得如此之清?你究竟有没有当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这两个字令李歆慈有些畏缩。 平心而论,想象自己伴着猎天鹰湖海漂泊,或耕读度日时,她心中甚觉甜蜜;然而带着他到亲友身前,说,这是我丈夫,却觉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她不忍去想象那目光。 然而这世上,说到亲友,又有谁真是她的亲友?因此尽数弃了,其实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牵挂难舍,至多是忆起这些年来辛苦经营,有些微怅惘。而本想将前半生当作一场幻梦,将后半生托于眼前这人,这人却如此不知体谅,非要斤斤计较。 李歆慈一番柔肠,顿时就冷了三分,而悲苦之意,便化作十分。她一跃过了泉水,扬声道:昨日说到这,脸上终究是红了一红,声音颤了一颤,却又硬撑着说下去,我再也不能嫁去陈家,至多五日后,我自然回这谷里来,你在这里,我便随你去,你不在了,我便在这墓里呆一辈子罢了! 她转身就迈出数步,听猎天鹰在身后喝了一声:你站住! 她心中甚怒,心想你让我站我就站么?便不理会,径直飞奔,却觉得身后两声尖啸,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她转身扬臂,一左一右,擒在手中,却是一怔,左手中是那枚胭脂结,右手上是一锭白银。 这结子本来是你弟弟的,还给他。这银子,你拿去买几件衣裳。猎天鹰蓬乱的发下,是一双揪紧的眉眼,分明是愤怒之极却又强忍着。他说完话,便转过身去不再睬她。 隔着一泉清水,李歆慈捧着这两样东西,怔愣了片刻方才麻木地转了身。走了一箭之地,终于又忍不住回眸扫了一眼,却只见他背身僵立,这瞬间,痛惜与委屈,便如两把握在蛮鲁武人手中的刀子,稀里哗啦毫无章法地在她心中绞杀了一通。她一路走一路回味着,渐渐分不清那一刻她痛惜的人是自己还是他,也分不清那委屈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这么痴痴地想着,出了山岭,随意购了套衣裳,佩了柄长剑,她重新踏上了栖霞山。眼前景物渐渐熟悉,往日的一切一切都逼来,近在眉睫。而她脑中竟不能分出一点空隙,去筹算那即将要处置的混乱局面,只反反复复地转着一个念头:这孽缘,这孽缘 李歆慈没有料到,当她再度踏入嘉仪堂时,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咀霜的尸首。 她扑在书房外的小隔间里,面孔上鲜血凝结,脚压在小隔间里倾倒在地的书架上,精钢锻成的暗格在风中摇晃着,哐当响个不停。 这里存放历年积累的银钱账簿,向来只有李歆慈与咀霜两人各掌一把钥匙。李歆慈抹过她圆瞪的眼,这细致冷静的女孩儿,死去时却似乎正处于狂乱之中。 李歆慈的悲愤与疑虑都蒸腾着,仿佛火烧一般。 她推了窗,喊杀声隐隐传来,屋宇上空,仿佛正凝着一团血滴化成的云团。归鸿成列,低鸣着穿过这不祥的云色,仿佛轻烟数缕。 正是八月初,天时阁那边的枫林已经红透。这是栖霞山闻名的秋景,然而此时满目胜景尽化作肃杀之气。 我既回来,总不能让你平白死了。李歆慈用袖拭净咀霜面上半凝的血,径直往天时阁而去。 一路所见,四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她此次回来,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活着,因此并没有与往日部属们会面过,此时李歆慈心中惶惶不安,难过之极。 李歆慈回来时,委实没想到情形已崩坏至此,然而她还能做些什么,却也是一片茫然。到天时阁墙下,里面似乎还算安静,一枚明艳的叶子悠悠飘下,她拂叶轻轻跃上墙头,抬眼看那院中古枫,依旧如幼时记忆中一般挺拔颀秀,枝叶重重叠叠地伸展开去,几乎将院落全然覆住。树间尤有雀啼,便显得格外清幽。这古树仿若隔绝了时光的流动,让这院落寂静如初。 然而,当她再度由古枫枝间跃入穿厅天窗时,却听到了抽泣之声。 母亲? 她顿时从窗口一跃而入,奔向卧房的门,赵夫人的话,渐渐清晰。 我悔不该当年没有随赤阳去了,如今要看到这一场冤孽呀! 夫人,你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这是漱雪慌乱地叫着,有什么东西应声滚在地上。 李歆慈踢开门,迎面撞来一把圆凳,再一抬头,见母亲颈上挽着段白绫,被漱雪抱紧了,两人尚在挣扎不休。 听到李歆慈开门声,两人惊得一起抬头。 母亲!您这是干什么?她顿时明白方才赵夫人想干什么,不由惊得浑身打了个战,扑过去抱住了她。 赵夫人手上忽然有了力气,睁大了眼看她,怔忡片刻后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抱紧了李歆慈,叫道:慈儿,慈儿!你还活着!菩萨保佑 赵夫人语无伦次,拉着李歆慈往地上跪去,李歆慈见母亲方寸已乱,便抬眼看着漱雪,问道:怎么样了? 漱雪一面安抚赵夫人一面简洁地道:七爷去扬州,广撒邀帖,说三爷五爷挟持着公子谋害了大小姐,不日要上山来清理门户。激流吴啸子和泰丰镖局姚总镖头他们这些近处的都聚在他麾下,昨日起在大宅外叫阵,如今已打到家里来了。 你可算回来了!你去救救严儿吧!快去呀!赵夫人边哭着边将她往外面推。 母亲!李歆慈此来路上心乱如麻,此时她依然没有想好是否要露面。露面容易,脱身却难了,她避开赵夫人急切的目光,一咬牙,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放在漱雪怀中,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方才七爷已经打到曦春堂了。漱雪将赵夫人平放到床上,四爷让我带了夫人暂且回避四爷与六爷一直犹豫着,并没有明着站在哪一边,不过我看三爷和公子在曦春堂那里守不住,多半一时半会就要退到天时阁来了。 锐羽呢?李歆慈又问,这一路上来,并没有见到锐羽中人的尸首。 漱雪道:公子虽然掌了破霞箭,可锐羽并没有掺和进来,兴许他们不肯听公子指使。 李歆慈一则有些欣慰,一则又觉得有些不踏实。锐羽是李家历年自幼童调教而成的死士,只受破霞箭号令,因此这箭方有了传家凭记一般的地位。当年李赤霆逼李赤阳传家业,最着紧的,也是想要这令箭。 李歆慈摇了下头,不论如何,这总是好事,保全了李家的元气。 漱雪察言观色:小姐,眼下局面您打算如何处置? 李歆慈攥紧了赵夫人的手,微微叹道:我回来只是为了母亲,他已杀过我一次,这姐弟情分从此便算断了。幸好母亲无事,你也唉,我看到咀霜了说到这里时,她看到漱雪眼中骤地狂涌出泪花来,目中尤有惊怖之色,她拍拍漱雪的头,幸好你无事,抱着夫人,这就随我走吧! 赵夫人虽不能言语,眼中却惊恐万状,漱雪也颇为吃惊,道:可大小姐当初在这里领了老爷的遗命 李歆慈苦笑着:我如今无心也无力管李家的事了。 漱雪疑惑地望着她,这聪敏过人又日日贴身相处的丫头,似乎瞧出了点什么。小姐,你莫非出了什么事? 李歆慈让她瞧得有些心慌,她侧过头去道:这家业是他的,随他折腾吧。我送母亲去舅舅家安顿好,便求师尊为我剃度,便与李家再无半点关系。 话极流利地说出,李歆慈心中竟一通恍惚,仿佛不是谎言,而是本来就如此打算。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与呼叫声,一阵阵传来。李歆慈微微一听,便发觉有李歆严在内。 她明知此时只要跃出那窗去,一切便成前尘往事,回头就是再世之身。只是这一刻,她心头却终究牵扯不断,双足在两种极度渴望的念头间无所适从,竟狂抖不止。 这一刹那犹豫,便听得靴声踏上台阶,而四下门窗附近,都有人聚拢过来。她在心中默叹,知道时机已失,她低下头去看赵夫人神色,见她有了几分欣慰,只得苦笑着。 她向漱雪点了下头,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寝房门,反手虚掩,再跃起,搭在穿厅小窗之下。 这一眼便从枫叶缝隙间,见到李歆严撞撞跌跌地冲进院来,头上发散冠斜,面上胡茬儿黑乎乎地生了一片。 这时外面一声厉喝:老七!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在此放肆? 竟是李赤雷的声音,他似乎受了伤,虽然叫得响亮,却略有些中气不足。 我放肆?李赤岚追到院外,喘着气,冷笑着,八年前曾有人在此真正放肆,大伙儿可都是记得的! 李赤雷怒喝之声未绝,已是有人喝骂起来:我爹是凤歧公嫡子,这天时阁,本就该是我父亲的!那贱人诱我爹送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却是李歆荣冲了出来,一剑刺过去。 李歆慈不由想:滇边的事,不知三叔知道了多少? 李赤岚刷刷两剑,将李歆荣震得退出去数丈,却只是目不转瞬地盯着李歆严:我今日只问你一句实话,歆慈到底还活着不? 回答他的是两记雷鸣镖,李赤岚收回直追李歆荣的剑,挡开两镖。几个家奴们在门口彼此劈砍着,瞬息之间,门口便躺下去三四具尸首。 这退入院内家奴,身上无不带伤,此时各自爬树的爬树,垒石的垒石。他们手中都执各自称手的暗器,借着天时阁偏高的地势,将院门封得很是严实。另有擅长刀剑的,全堵在院门口布阵,护紧了李赤雷、李歆严和李歆荣。 李歆严喝道:你一口咬定我害死了姐姐,到底有什么证据?倒是你不听我指挥,偷偷潜入皇陵,才真是居心叵测! 李赤岚逼视着李歆严,手中长剑极其无礼地直指向他:哈哈,我为什么不肯听你指挥?只因你曾经向我试探过,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用意,我真该早些向歆慈告发的! 这话一出,李歆慈一时间怵然,李歆严先前做了这么久的工夫,她竟没能察觉! 李歆严阴沉沉地笑了:是呀,你怎么不揭出来呢?你是不是等着这一日,便能借了她的名号,前来讨伐我? 他这话一出,四下里骤地静了一静,有人便高声道:七爷,你既知道公子对大小姐不利,怎么不早些说出来? 随着这一声喝,便有群人从嘉仪堂的方向奔过来,分明都是经了一场搏杀,有泰丰镖局的赵总镖头,有激流船队的吴啸子都是平素最受李歆慈恩惠的一拨人。 我只是心中生疑,却没有实据,怎么敢以疏间亲?我千万个不放心,偷偷跟了去,却不想竟还是保不住她李赤岚跌足长叹,眶中盈泪。 李歆慈这一时却辨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她自问施惠深重,以李赤帆为多,而连他都丝毫不感激这门庭之中,人人心深似海,个个都是猜不透的迷局。 然而外人自然想不了这么深,顿时群情激愤起来。 对!给大小姐报仇! 李歆严,你给我出来受死! 各位请听我一言!却是李赤电与李赤云联袂自春晖堂那条路上奔过来。李赤电向诸人一个劲地挥手,直到这一阵喧闹微静,方提气道:歆严是歆慈唯一的弟弟,我想姐弟间再有什么不和,也决不会要置亲姐姐于死地我想来想去他骤然指着李赤雷道,三哥,莫非是你指使的? 李歆慈忆起那日她前去祭拜李赤霆,与李赤雷偶然相遇,那时她尚以为可以设法调解李赤雷心头的怨意,却不知他已密谋周详,只等给她背后一刀。 李赤雷面无表情:你太高看我了。再说了,我就算要争什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她反正是要出嫁的人了。 李赤电终究还是追着问:那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歆慈? 我虽不满,可杀她的人李赤雷侧过面去瞧了一眼李歆严,李歆严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两只瞳子凝视着他们,似乎视他们若无物。 这神情竟是默认,四下里的人更是一番鼓噪。 云、电二人此时仿佛极其无奈,只得冲着天时阁的大门叩拜了两下,道:大哥,我们失礼了! 这话一出,李赤岚便再无犹豫,一挥手,喝道:上! 然而那狭小院门被又密又急的暗器封得极为严密,伤了好些人都闯不进去。李歆慈一见这情形,心中就道不妙,看来李赤岚下一步必然是要拆毁院墙了。她若现身,自然能喝令住他们,然而又如何脱身? 忽听得李赤岚高声喝道:拿火药来,将这院墙炸了! 有人应和着,从小推车中取出一包包土黄色油纸包,拨出引线,扔到墙下。 然而李赤岚话音未落,便见一道寒光闪过,正要去点火的家奴顿时倒在地上。他手中火折子本已凑到引线上,却被一腔鲜血喷溅上去,那噼啪作响的火星竟然熄灭了。 插在他背心上的,是一支束着白羽的小箭。 向箭射来的方向看去,那摇曳的枫林间,在渐暗下来的暮色里,一簇一簇银亮的小点微微闪亮。 锐羽?李歆慈心里的这声呼叫,在院内院外无数人口中一起爆发出来。 便有个冷厉的声音道:这天时阁是李家主人居所,有锐羽在,不容你们随意损毁。 你们可知道大小姐是被他们所害?李赤岚须发俱张。 真相未明,因此不敢擅动。那声音毫不动容 可你这岂不是在帮他们?你们这群瞎了眼的奴才! 请各位自重。锐羽的人扔下这句,便断了声息,如刀切一般决无半点转圜余地。 撤了火药,从墙头上翻过去!显然李赤岚斟酌片刻,便决定不去惹锐羽的人。 他重新布置了一番,叫泰丰镖局的人联成一道弧圈封住院门。 李赤电与李赤云一跃而起,互相掩护,跃到墙上,墙后树上射来的暗器一时尽被他们吸引过去。 这时吴啸子一声厉喝,骤然从腰间抖开一道长铁链,在手中舞得肉眼莫辨,声如鬼啸,再一发力,已如流光殒星般,射向了那株古枫。 激流船队在水上讨生活,这套缆的功夫是自幼练习的,平素在水面上遇了敌人败逃,还常有用缆索套住敌船,跃上船去拼杀的。如今只是套一棵立着不动的大树,相较在急流狂涛中施展,不知容易多少,岂有失手道理。顿时那树无风自动,狂折了一下,发出咔嚓之声,梢头弯向墙头,便如一张拉满了的巨弓。 枫叶簌簌而落,一时所有人眼前,都是狂舞的腥红色。 这树上本来蹲守着两个暗器好手,此时身子剧晃。一个不防便跌了下去,另一个尚还攀住了,抽了刀出来去砍那索子,方砍了一下,刀便豁了个口子,那铁索显然是精钢打造。他念头倒也转得快,赶紧去砍被索子绞紧的树梢,然而李赤岚一剑挑入他喉头,紧跟着一脚,便将他踢下树去。 然而李赤岚还没能立定脚,就听得砰地一声闷响,却是李歆严发掌击在树杆上,这古树虽粗壮,却也不堪连番摧折,树皮已经开裂。 踏在铁索上随李赤岚而来的云、电二人,身子在空中一时失衡,瞬间便各自受伤。 李赤岚剑光大盛,下挑李歆严的天灵盖,李歆严绕着树杆转了半圈,避过这一剑,依旧是一掌击在树杆上,古枫咯咯地响了两声,又往下弯去两尺。 然而李歆严正要击出第三掌时,李赤岚的剑光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 他这一剑倾尽全力,周身上下空门大开。 李赤雷发觉此情形,顿时弃了云、电二人,腾身上了那铁索,掌若奔雷,直击李赤岚的后心。 云、电二人,一左一右,向李赤雷杀去。 而铁索之下,无数刀剑枪棍,伺机而动,急欲噬血。 第八章 窗口正对着古枫,李歆慈将五人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头狂跳,她几乎能从脑海中描绘出李家子弟尽数在这一役中伤亡的场面。 她再不能犹豫,一掌击开面前的玻璃,抽出腰间长剑,纵身而出。 全给我住手! 她这一声清咤,满庭皆惊,李歆严身子一颤,几乎跌下树去,然而那掌却无可收回,依然结结实实地击在了树杆上。 巨大的树冠呼啸着倒地,李歆慈此时目迷耳乱,只凭着那一丝不可言说的灵觉,架住了李赤岚的倾力一剑,李赤岚轻哼了一声摔下树去,他内力震得李歆慈手臂酸麻。李歆慈换手再次出剑,挡在李赤雷迎击而来的掌上。 那掌心喷吐着暴烈的内力,李歆慈一时拿握不住,长剑脱手。她微哼一声,使出捕霓分光手,扣住李赤雷腕上三寸,含声吐气。李赤雷腕骨顿折,闷哼一声,坠下索去。 李赤云李赤电的一刀一锏这时已近在咫尺,她无论是招架还是避让都再无余暇,只来得及厉声一喝,再度使出玲珑无垢,浑身佛光乍现,将那刀光锏影融化在这团橙黄的微芒中。 这时那树冠方才沉沉坠地,李歆慈狂喷鲜血,提身而起,接住坠下的长剑,勉强划开那些迎面扫来的枝叶,卓立于断折的树上。 她的伤势本来只好了六七分,而方才一连串拆解,便如应付这五人合力一击,此时只觉得内腑绞痛,竟双腿一软。李歆慈拿剑插下断面,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断面上圈圈的年轮仿佛无尽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去,一时数不尽是多少年月。 呛咳而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淌在上面。 大小姐 大小姐还活着! 她回来了! 片刻沉寂后,无数或惊或怒或惧的叫声充塞了天地。 李歆慈几乎想大叫一声都给我安静,然而她却只能颤颤地拔出剑,道:你们,你们还是、李、李家的人,就,就给我住住手! 大小姐? 这时院内院外的人已经静下来,因此这一叫便格外响亮,李歆慈听得出那是锐羽的人,便勉强向灌木丛中挥了下手,道:你们不必出来,若有人还要动手,你们杀无赦! 是!他们有人应了一声。 李歆慈扫过方才斗得你死我活的几个人,李歆严跌坐在大堂的阶上,李赤岚手中垂着个剑柄神色难辨悲喜,左边是面色惨然的李赤雷,李赤云李赤电脸色沮丧,站在院墙之下。 他们中间,是那轰然塌掉的古枫。在夕晖残照中,枝叶如同血色波澜般铺陈开去,几乎占据了整个院落,将所有人都挤得只能紧贴着墙站立。 她叹了一声:你们这个家毁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李歆严忽然道:姐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李歆慈骤地回头看他,只见他站起来,檐角投下的影子狰狞地涂了他一脸一身,他面上的表情被掩得无法看清。 正这时,大堂内的门轴,忽然吱呀一声转开,漱雪扶着周身绵软的赵夫人出来,然而她指尖不知何时,竟有了一把锃亮的匕首,架在赵夫人颌下。 她的神态依然沉静而恭顺,举止也很轻柔,就仿佛只是服侍夫人梳洗,声音也很平缓地道:大小姐,请听从公子的命令! 你!李歆慈眼前仿佛有个巨雷打过,她一阵恍惚,身子飘飘悠悠,似乎在无穷无尽的冥空中飘荡着,许久许久 一直到四肢痛如寸裂,方才睁开眼,只见周身都是簌簌抖动的叶子,人们环站在四下,彼此警惕地望着,却谁也不敢来扶她一扶。 李歆慈后脑上疼得一抽一搐,麻木得全然想不起眼前都是些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瞬间的茫然中,她害怕得颤抖着,若是此时还有力气站起来,她一定会马上从这里消失掉。混乱成一团的头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地方,那黑而阴冷的墓穴,是多么安适的地方,那里有人,有人在等着她 临走时,聂熔的声音骤然回荡在耳畔。 你家中情形不明,此时回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我们一起去! 你是对的。李歆慈想着,自己是局中之人,有太多太多的束缚和迷障,她应该让聂熔一起来的 然而此时,这想法除了让她倍觉凄楚以外,再无丝毫益处。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一个一个地扫视过眼前的人。 众人无不往后退了半步,只有李歆严迈下台阶,一步步踏向李歆慈。 李歆慈合上眼,倾听那些枝叶在他靴下碎裂的声音。她默默计算着他的步子,指间的名门微微地发着热。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好几个招数,能在此时拼力一搏,置他于死地,然而直到那靴子在她面前顿下,直到他弯下身来,异常温雅地在她耳畔道:姐姐! 她也没能让这绝世神兵绽现光芒。 李歆慈蒙眬的眼中,闪着赵夫人焦灼担忧的目光。她心中一清二楚,赵夫人担忧的不是她,而是这个正拿她的性命作要挟的儿子。 他不论做了什么,都是李赤阳的独子,再没有人能替代他。 李歆严蹲跪下来,李歆慈猛地侧过头,看到他的二指夹在了她手中的长剑上,他手指白皙修长,细看却有着浅浅的瘢印。那是李歆严小时候练武时留下的,她曾心疼地在那伤口上吹拂,亲手为他包扎。 李歆慈缓缓地嘘着气,仿佛一口气呼了十年八年,胸腔中空荡荡一片,连周身要穴被急骤地点过,也几乎不曾察觉。 指间一松,剑被李歆严夺在了手中,他随手掷往身后,长剑如一条银鱼般,无声无息地潜入重重叠起的红涛中。 这一刻他的双肩耸动,喉头发出诡异的声音,竟辨不出是大喜或是狂悲。然而等他站起来时,面容却已是平静无比。 他整了整衣冠,向赵夫人跪了下来,叩头道:孩儿叫母亲受惊了,万死不足恕罪。 漱雪收起匕首,将赵夫人交到李歆严的手上,李歆慈制穴时本就不敢下重手,又过了这个把时辰,此时李歆严随手拍去,竟给解开。赵夫人一得活动,举起手来便是一个耳光。 啪! 李歆严不避不让地受了这一记,她还待再扇,然而见他瞑目以待的样子,却也只是僵在空中,末了长叹一声: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漱雪,送夫人回曦晖堂去。 李歆严吩咐完这句,面上带着那红通通的五个指印,大步走到院门口,骤然从袖中翻出破霞箭来,高声道:破霞箭在此,锐羽听命! 许久之后,枫林中有人发声:请公子将大小姐送出来。 李歆严阴沉沉地道:你们是李家手中的利箭,如今我手执破霞箭,是李家主人。 又过了片刻,那林子里没有动静。 为了姐姐的安全着想,你们也该知道怎么办。他又补上了这一句。 枫林中发出一些怒吼声、争执声,片刻后,终于有人答话:大小姐若是无事。我们锐羽当听从公子差遣! 李歆严颇为满意,转身院中喝令道:叔爷们和歆荣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这瞬息之间,他便多了股生杀予夺的威风,一时竟无人敢出言反对,纷纷脚步慌乱着退出去。院外的姚总镖头和吴啸子等人,见局势如此,却也不敢妄动。 一时众人退尽,李歆严道:歆荣,关了门! 李歆荣听到这话,虽有些不服的神色,却也还是将门扉用力一甩,砰地合上。 李歆严忽而对着整个院子里的人团团作了一揖,道:歆严诸般悖逆处,还望长辈们谅恕! 李赤岚有些沉不住气:你休要得意了!这种无耻手段,别想我也服输! 李歆严丝毫不曾动怒,也不理会他,自顾自道:父亲去得早,二叔去年在滇边罹难,五叔重伤卧床,而今八叔也他转了面孔,看着李歆慈。 李歆慈淡淡道:八叔没了。 李歆严并不惊讶,继续道:八叔也亡故,下一辈的兄弟也不多,如今成年的只有歆荣一人今日我们李家能撑着家业的,可都在这院子里了。 你倒叙起亲谊来了。李赤云打断了他。 李歆严低声笑着,指着横陈满地的残枝败叶,枕藉尸首。难道不该叙亲谊么?这古枫一直盛传为我李家的根基,而今如此惨淡景象,难道李家真要盛极而衰,从此消亡? 李赤岚哼了一声:却不知是谁折断的! 李歆严摇着头道:其实,七叔如今该知道,漱雪去你那里告密,是我有意促成的。 这事李歆慈已前后想明白,李赤岚也略有些觉悟,而院中其它的人,无不骇然望着李歆严。 李歆荣指着他,声音开始发颤:你,你疯了? 李歆严嘿嘿了两声,道:我若真能疯呢,倒也好了 好个一箭三雕。李歆慈低低地笑出声来,院中之人面面相觑,就连李歆荣也现出恍然的神色来。 李歆严挑起李赤岚与李赤雷两派的争斗,让他们消耗掉彼此的实力,又诱得李歆慈回来自投罗网。他藏着破霞箭一直不用,是为了保存锐羽,不伤家族元气。 李歆严默认般地笑笑,又道:大伙儿可都瞧见了,姐姐安然无恙地回来,先前一切自然是误会,从今以后这些天的事便是一笔勾销,大家齐心合力,光大我李氏门楣!这乱事中受伤需救治的、不幸亡故要抚恤的、房舍坏了需修葺的,等细细算清了,再一一来我这里结算。不论是哪一房的,都一视同仁,决不偏倚 他侃侃而言,显然这番话,一字一句,早暗中斟酌过多次。 罢了罢了!李赤雷将李歆荣手一拖,道,歆荣,去给大哥磕头认错,过去的事,再也不必提了 李歆荣站那里有一刹那的愤恨神情,却还是依言上前跪拜,李歆严神色庄肃地任他拜倒,在他将要磕下去时,却伸了手去扶起来,故作讶然:自家兄弟,何必行这样的礼? 他携了李歆荣的手,慢步下阶:各位长辈,先前一场误会,而今都不必提了。我李歆严今日在此立誓,从今往后,便是有对我李歆严一人不满,或是想要取而代之,只要光明正大,不弄些有损家业的阴谋,我也决不挟私报复。若违此誓,我子孙后代必将互为荼毒,绝门灭户! 他毒誓发得情真意切,然而李赤雷听着,神色却忽然变得异常诡异,道:你姐姐当年当我发过毒誓,决不会加害二哥,若违此誓,必被至亲之人以利刃穿身这誓言,似乎是应了呢?他笑得有些森然,你也需小心一二。 言罢,他拉着李歆荣,推了院门,大步去了。 余下赤岚赤云赤电三人,彼此对望一眼,也觉败局已定,无话可说,上前冲李歆严揖了一揖,便随之而去。这院中骤地空落下来,只余下姐弟二人。此时天光渐敛,一团将满之月钻出云际,将皎皎清辉洒在二人身上。 李歆严步下阶来,向李歆慈伸出手去:姐姐,我扶你一把,进屋说话吧? 他虽问了一句,却也没等李歆慈回话,便将她搀在臂间,扶入了天时阁,将她放置在那张李赤阳生前睡过的榻上。 漱雪安顿好母亲,自会将嘉仪堂收拾好,接你过去。李歆严看到榻上并无被褥,颇有歉意地解了自己那件外衣,铺在床上。 李歆慈扯了下嘴角,道:麻烦公子与雪姨娘了吧? 哪里哪里。李歆严默认了雪姨娘的说法,五日后,陈家的人便来迎亲,姐姐若是身体欠佳,不免让一桩喜事,染了些瑕疵。 喜事? 李歆严侧过头打量着她:姐姐莫非忘了八月十五便是出阁之日?陈家公子染恚,老爷子派了一个如今当家管事的堂侄代为亲迎,前日来的拜帖,说明日便在扬州下船,后天晚上,必然就到了金陵。 李歆慈奇怪地道:你难道没有跟陈家说,我已死了么? 李歆严诧异,道:姐姐分明好好的,何出此言? 然而你刺下那一剑时李歆慈凝视着他,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李歆严摇着头:那凡铁俗剑,如何杀得了姐姐?若是就这么死了,玲珑无垢,元婴真身,也配称是南释不传之秘么? 李歆慈将眼一闭:你竟不怕我回来杀了你? 李歆严轻笑道:姐姐怎么能杀我?便是一万个想,可 为什么?李歆慈忽然打断了他,你既不愿杀我,我倒不明白了,你大费周章,难道真是疯了? 李歆严似乎倒有些困惑了:姐姐在滇边借那群土司之手杀了二叔,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怕你出嫁后,叔叔们有异心?只是姐姐再如何为我铲除后患,总不如我自己来得好 哦?李歆慈依然追问着,叔叔们虽然各自有些心思,然而二叔一死,他们本已深自收敛你真是为了防他们?你自己也说过,我并无第二个兄弟,这家业,迟不了几日终究要交给你的,你却为了什么? 李歆严默然了一小会儿,忽然站起身来。正如姐姐不能让我死,我也不能让姐姐死。我若要接手李家的产业,要维持与陈家的盟约,都无论如何少不得姐姐这情形你我都一清二楚,然而、然而他两颗瞳子在月色下闪成幽蓝,若我说,我是为了莺莺,姐姐必然是不信的。 李歆慈忽然浮现出想起什么的神情,忽然探入怀中,片刻后,拉出一根胭脂红的丝绦。 他的目光渐渐从错愕转为震惊,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 胭脂结在李歆慈的指间晃荡着,她微觉可惜地看着,道:在水里浸过两道,有些褪色了。可惜了,顶漂亮的一根绦子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被李歆严劈手夺去。你,你是怎么得来的? 绦子在他手上荡起来,那珠光与丝光漾成一重又一重的影子,他的瞳子在那重重虚影中晃动,先是他的目光,接着是他嚅动的嘴唇、脸庞、身躯,都似乎在此时此刻融化。 有人让我给你的。李歆慈道,猎天鹰的身影又一次从心中划过,想那三日五日之约,到了那日,他会等她么? 李歆严哆嗦的手指从袖子里翻出来,那是一段残绳。李歆慈想起从扬州赶回来的路上,他嘴里一直咬着这段索子,瞪着大而无神的瞳子,那么出神地望着窗外。 他猛地转过身去,看着穿厅斜顶的小天窗,被李歆慈打碎的玻璃间嵌着将圆的月。 八年前你从这天窗中跳下来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你击败九歌剑客,斥退二叔的时候,我看你仿佛看神一样,我那时多么爱慕你,崇拜你,依恋你,我小的时候,除了让你满意,从没有别的想法然而这么多年,你一心一意,只想让我变得不再是我。 如今,你成功了,就在莺莺死去的那一刻,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只能像条烂透的蛆,寄生在你给我的这粪堆上,苛延残喘地活着 那天,我跪着求你让我去见她一面,跪了好久好久,我只要见一面,你都不肯 她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便想杀了你我以前从没有想过然而,杀了你,这家业就此毁去。这世上已没了莺莺,我弃家出走,哪里又是我的归宿?然而我如此不甘心,我总要让你也尝一尝被伤害的滋味,卑屈隐忍的滋味。你总是将这些赐予人,总要自己来领受一回! 李歆严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耸动的双肩,在一地清辉中投下战栗的侧影。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不能嫁去陈家了。李歆慈忽然道 为什么不能? 你到我这里来。李歆慈柔声道。待他走过来后,她盯紧了他微微泛红的双眼,道:我已不是处子之身陈公子再柔弱,也不会对这种事忍气吞声的。她微微笑,带着一丝极怜爱的神情,伸出双手,抓紧了他的双臂,如今,我对你已是无用我给你这个机会杀我,为你爱的女子报仇,你无须再含恨隐忍! 李歆严一惊,挣开了她的手,又喝了一声:你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那一会之后,忽然浮现出一阵狂喜:我的复仇为什么,一定是要你去死呢? 李歆严的笑容慢慢隐下去,却似乎刻在了骨子里,他站起来,面向李歆慈,用力地挥动双手,脚步跌跌撞撞地往门口倒退而去:你不是说,我无力自制吗?你不是说,身为李家子弟联姻是我的责任吗?你不是说很久以前你已经付出了吗?哈哈,原来你的自制力也不过如此!这婚姻,也是你的责任,你的命!婚床上的事,我才不担心,有的是办法糊弄过去你若是觉得没有,我会告诉你你看,这就是报应你做过的事情,如今总算、总算全轮到你自己,来尝一尝这苦果了! 你难道不怕,我在陈家掌了权,会对你不利吗?李歆慈奋力坐直,大声叫道。 李歆严扶着门歪过头来看她:我怕什么?如今三家瓜分江湖的局势,是你一手促成的,除非你想毁了这一切,你怎么可能向我报复?若是有一天你觉得可以毁了我、毁了李家。他微笑,面孔转向门外,只留下一个极暗淡的背影给李歆慈,那便是一切崩毁的时刻!这一点儿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歆严大踏步走出去,脚步起落间溅起无数碎叶,还有叶片上附着的淡淡月光。 他推开院门时,漱雪正进来,退开一侧微微曲膝,李歆严没有停下来和她说话,带着那种近乎癫狂的步态远去。 漱雪身后跟着几个家奴,吃力地推着车,车身上严严实实地围着喜气洋洋的帷幕。 李歆慈的手指收紧了。 车停到堂前,漱雪不紧不慢地走过穿厅,在她身前行礼:小姐,请上车,婢子接您回嘉仪堂梳洗。 为什么?李歆慈盯着她。 漱雪搀起她:我不想当一辈子奴婢。何况,我知道公子不可能杀了小姐的。 漱雪撩起那些帷幕,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下一片幽幽的光,李歆慈探出手去,扶在儿臂般粗细的钢栏上。 囚笼? 大小姐神功盖世,我们做下这事来,着实战战兢兢、寝食难安。漱雪从腰间拿出钥匙,启开门,深深地躬下身去,作了个请君入瓮的姿势。 李歆慈的手指紧紧抓着这寒如冰凌的柱子,忽然道:是你杀了咀霜? 漱雪瞬间面色惨然:这,这都是公子 你的理由,你用来出卖我已经够了,然而,李歆慈在钻入笼中的那刻道,用来害死咀霜,还不够。 漱雪不敢与栏后李歆慈的目光对视,垂下头去,颤抖着的手失误了好几次,才终于将门锁扣上。 第九章 由两艘三层大船和七八艘中小船只组成的船队,在八月十五日亥初时分,泊入了瓜洲渡口。次日一早,船队会从扬州转入运河北上。大船上结着极为显眼的陈、李二姓灯笼,点出这前面一艘是陈家迎娶的船只,后面的,是李家送亲的船只。另有各色喜庆花灯,挤挤挨挨地饰满了一层层绘舷、一扇扇雕窗。 灯光在粼粼波光上流转,铲碎了江心那一轮欲盈还缺的明月。 而岸上码头,扬州当地的江湖帮派,富商大户甚至是官府中人的车马轿舆已是排出半里长,伙夫长随们聚成一堆小声议论着这江湖上近来的诸般趣事,卖茶水糕点的小贩们,已是如逐臭之蝇般赶了过来。 近日来因为李家内乱,江湖风波甚多,这码头颇显萧条,如今更是只泊着这一支结亲的船队,因而此刻的喧闹惹出的便是一派病态的繁华。李家的家奴封锁了离岸十丈之地,连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们,也只能在彩棚下嗑牙,直到船上相请,才可上去。 这时便有个长随举着灯下船来,一面恭送着威武会余当家、春山会馆朱爷、昌广商会胡爷,一面扯着调门叫道:公子恭请激流船队的吴爷、落叶织坊柯娘子逐潮馆沈爷上船! 最后一声让那坐在棚中许久不发一言的老人受惊似的跳站起来,哑着嗓子应了。 他非同一般的嗓音引得四下里的人们投以同情的目光,逐潮馆主被卷进李家内斗,险死还生的事,他们都微有所闻。 按规矩,随从们全都留下,他一人跟在前几位被请的贵客后面,步履蹒跚着踏上跳板。 船边上站着的一个小家奴见了,赶紧抢过来扶了他一把:沈爷当心! 却又在他耳边极快补了一句:鹰爷当心! 这第二句鹰字说得极含糊,外人听来,便如连说了两句沈爷当心。 猎天鹰心头狂跳了下,只因为他本就做出颤颤巍巍的神态,才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他侧过头来,看到那小家奴的双眸,眨动间流转出一种沉着的神态,骤然唤起了他的记忆。 饮冰。他用眼光唤了这一声。 她垂下眼退回了船舷。 猎天鹰不敢多看她,抬起头,前面主舱室门扇洞开,灯火通明。锦衣的公子笑容盈盈,正与身边的客人谈笑风生。在他身后,围起一道绣满喜字的屏风。彩灯的光芒照得堂中人人须发可见,屏风之后,却隐没在一片混沌中,只隐隐绰绰地映出个高髻广袖的影子。 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是你吗? 虽然刚刚被提醒过,猎天鹰还是忍不住凝神看着那屏风。眼前不住地闪过她的容色,却发觉竟不比此时投在屏风上的影子清晰多少。 来之前,沈礁叹着气道:你非去不可?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何苦!沈礁被捏碎的喉咙,说出的话嘶哑不清,这一去,兴许就送了性命,值得么? 猎天鹰苦涩地笑,他没有回答,只在心里道:这是孽缘岂容得你去分辨值得不值得么? 那日一别之后,猎天鹰颇有就此远去,再不见她的念头。然而只转悠到日落,脚步竟不自觉地,带着身子回到了那道清泉边,便如同有一根索子在身上越缠越紧,再也不能松开。 他沉甸甸地坐了下去,坐到天色黑透,才勉强拾了柴火,从水中捞了一尾鱼上来。鱼汤沸腾起,想起曾有双眼眸,在火光的那一边凝视着自己,心中便是一阵阵的焦灼。 如此过了一日、二日、三日 到了第六日,当天色重又泛白时。他站起身来,发现他坐过的地方,一片深浓的青黄色,而举目望去,漫野都蒙着层莹莹白翳。 竟然降霜了。 猎天鹰揉着自己的面颊和头发,满手都是霜花,他骤觉世事如此寒冷而荒凉,心中便起了个不顾一切的念头。 我总要去问她一句! 问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可笑,他几乎都能想象出来李歆慈会怎样地掠过他一眼,不屑一答;或是说:许多事情,你我都一清二楚,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么? 或许他能问:那一夜,你到底想在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或许李歆慈只是被人性中深藏着的欲望征服,在某个不为人见的地方放纵自己,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挣扎在其中,无力抗拒? 你心里,终究有没有过我? 这也是一句废话。她心中必然是有的,然而也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东西。她选择了嫁去陈家,孰轻孰重,早已分明。 或许他其实什么都不想问,只想这么闯进去,当着千千万万人的面道:李歆慈已是我的妻子!便拉了她离去,不管她有多羞恼气恨,也决不放手。 便是这一刻,猎天鹰已踏上李家的送亲船,与那屏风后的人影相距不过几步之遥,他却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此时见她的贴身婢女行迹诡异,他不由想到难道她是被迫的?这种情形其实并非不可能,以李歆慈的傲性,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了弟弟加诸于她身上的背叛与伤害,这么若无其事地履行婚约,也说不过去。 然而他却很少放任自己这么去想,他怕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然而饮冰的现身,却让一切都清楚了起来。 江上泛着腥气的风一阵一阵往他身上卷拂,身畔与足下,是翻卷无常的浮光掠影,他多日来本是焦躁无比,此时站在门前,却骤地心静如水。 沈爷,如今身子可好?李歆严很是破例地迎了下来。 猎天鹰步伐蹒跚地打躬作揖,哑着嗓子道:有劳公子,动问了,老朽还将就。 免礼免礼,还不快给沈爷看茶!李歆严催促着家奴扶了猎天鹰坐下,一面道,家母很是想念你那两个孙儿呢! 猎天鹰又站起来:改日定带了去给夫人请安 一一见礼过,恭维过,打趣过后,眼见这一拨客人,便要告辞了。 猎天鹰正深吸了口气,却有人在他的前面开了口。 吴啸子骤然站出来,向李歆严深深地鞠了个躬,却又转向凝视着那面屏风道:想大小姐这一去,只怕再难得见上一面了,我江湖粗人,不懂多少礼仪,只想再见大小姐一面,听大小姐说一句话,便是心满意足了! 想必提起这要求的并不在少数,李歆严似乎为难了片刻,才道:家姐如今按理万不该与外人相见的只是,各位的孝敬之心,也不由得我不成全。这样吧,你若有所问,家姐在屏风后以纸笔作答,你便也该放心了。 吴啸子也知道不可强求,便揖道:多谢公子。 他便到屏风前跪下,大声道:大小姐,我吴啸子本只是个混混儿,性命是你救的,父母是你葬的,如今身有的一切,无不是你成全的。我头可断血可流,只是容不得大小姐有半点委屈,此心昭昭,天日可表!求大小姐给个指点! 言罢响亮地磕下头去。 猎天鹰心上一紧,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李歆慈绝非心甘情愿出嫁。 他目光再扫掠过,李家叔爷们的神情,都有些微的紧张。唯有李歆严却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俊秀的眉峰微挑着,一股端凝的气势溢动着,如龙翔鹰振般有种不能被压制的决绝。 与从前隔着妹子的帘子所见的那人,竟已全然不能印合在一起了。 就在他微微出神之时,那屏风后,沙沙作响,端坐着的人似乎是蘸墨着纸伏案写了些什么。不一会儿走出来个圆脸秀长眉眼的女子,皇陵一战时,猎天鹰遥遥见过一眼,认出是那个叫漱雪的丫环。 漱雪捧着只托盘,将一页墨迹淋漓的纸奉到了吴啸子身前。 那纸边缘上,还押着枚碧玉指环。 猎天鹰目力甚好,远远地便瞥见那纸上写着:家中诸事有托,吾并无挂念。汝家淑儿将笄,赠尔一环,且作添妆之用。吾家自有主人,当诚意待之,必无相负。 字迹秀丽而气韵铮铮,猎天鹰并没有怎么看过李歆慈的字迹,然而吴啸子一见,却是眼角莹光忽闪,垂下两滴泪来。他哽咽着再磕了个头,将指环小心翼翼地收起,正要起来。 却听得外面一阵散乱的足声,伴着家奴们的喧哗,似乎一群人在叫:雪姨娘 李歆严身子一挺,向漱雪看去,漱雪的面容骤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神色,托盘在她手中翻落,盘底两道寒光一闪,骤然亮出两把薄锐的短剑,一剑便划断了最近的一盏灯的吊索。 这舱室中没有梁柱,灯笼都是用一根线串起绕在托架上的,这一灯失衡,诸灯皆落,乒乒乓乓之声四处响起,大堂中一片昏暗。 吴啸子手中的碧玉环骤地掷了出去,一点妖艳的火光闪动着,瞬间便化成了一团在昏暗中灼灼逼人的火团,那光芒笼罩处,本该是李歆严的所在,然而这一刻,爆发出的气浪却只推倒那扇屏风,露出个尖叫的女子来。 不是李歆慈! 含露?李歆严气恼地高叫了一声,出现在吴啸子的右侧,一剑切向他的后心。猎天鹰举了身下椅子,往他头上砸去。 李歆严剑术不变,左掌向身后挥拂而去,却骤地哎哟了一声。 猎天鹰这一掷暗劲重重,李歆严一个不防,瞬间便吃了亏。 借着那一瞬间的火光,猎天鹰看到吴啸子充满敌意与骇异的神情,猎天鹰从他身边掠过,急速道:如今我们是友非敌! 吴啸子还在怔忡间,那外面已是闹得更加厉害,有个女子道:饮冰,小心! 这是李歆慈的声音! 猎天鹰顿时顾不得吴啸子,一左一右撞开两个冲上来拦他的人,扯开脸上伪装,便向外奔去。出大堂右拐,是向二层船舱而去的楼梯,无数李家人拥挤在那楼梯上,彼此刀剑相向。他们衣着相类,难分敌友,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高声叫着,似乎想借此而求得一丝安慰。 猎天鹰见人多拥挤,骤地向上一跃,足尖轻快地在两侧悬着的灯笼上点过,再一扬头,便见一道倾倒的风扇,扇后是一地撕扯得稀烂的茜纱帘,漱雪头发蓬乱,只穿着内衣,面色有些委顿,手中执着一柄匕首,与家奴打扮的饮冰斗得甚是激烈。 想必方才饮冰用什么法子将漱雪弄昏,由含露穿了她的衣饰去前面敷衍,并与吴啸子一道牵制李歆严一众,自己却暗自到了这里,想解救李歆慈出来,然而漱雪却提前醒转。 饮冰的武功本应高出漱雪许多,然而她的长剑在这狭小的门廊里却不甚好使,而且她似乎一心只想冲入帘子里,无心与漱雪缠斗。饮冰另一只手上叮当作响,却是一串甚是累赘的钥匙,显然是从漱雪身上拿到的。 猎天鹰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房间里,迎目一道一道森然竖立、在舷下微光中锃锃闪亮的钢柱。这舱室竟是一只囚笼,正中开一扇门,门上挂了把泛着乌金光泽的锁。 一只手紧紧捏着钢柱,中指上玉环般的名门剑依然光泽温润。一双眼睛在这温润的光中凝视着两女,一道道血痕挥洒出来,将她面庞与眼神都划割得零乱不清。 猎天鹰看到被困缚着,如同野兽般处境的心爱女子,怜意与怒意均汹涌澎湃。大吼一声,往前冲去。此时身后有剑袭来,他不回头,连连翻滚,在无数怒叫的头顶翻过,在无数玲珑的彩灯上踏过,那剑却穷追不舍,紧蹑在后。 猎天鹰几旋几翔间,脑子里闪过李歆慈曾经跟他讲述过的那招因缘无断,他在剑光往上笼来的一刻,骤地下沉,剑风割破他的外衫,露出内面漆黑的蚕丝,他沉下去,一脚踢向李歆严的太阳穴。 嗖!风声凛厉,匕首向猎天鹰的踝上飞来。 见李歆严危急,漱雪将手中匕首向猎天鹰掷来。 饮冰趁此时机,一剑刺入漱雪胸口,漱雪却抱住饮冰,一口咬在了饮冰的手腕,往地上翻去。饮冰死死抓紧的钥匙,就此飞到了屋角。 猎天鹰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不得不收回那一腿,匕首紧贴着他的脚背飞过,某个角落里发出声惨叫,也不知是误伤了谁。 然而这一招失误,李歆严接着便是精准无比的一剑,猎天鹰的腿上顿时破开道口子。 这时双剑凌空而至,含露追了过来,向猎天鹰叫道:快!快去救小姐! 猎天鹰不必她叫,早已飞掠到了滚在地上的两女身边。 然而二女正厮打得难解难分,他微微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下手。只这片刻,身后已是一声娇呼,显然含露抵抗不住。猎天鹰一回身,李歆严已势如疯虎般执着长剑当心刺来。 给! 饮冰的呼声中,足下锐响伴着震颤,猎天鹰一低头,见饮冰的长剑贴地而来,他一脚反挑,那剑已到手中,再挥出去时,正好架住了李歆严的一剑。 与此同时,饮冰发出一声怪异的嘶叫,似乎是被漱雪咬在脖子上。 双剑相交,两人都用了全力,剑身咯咯咯地鸣响着。 不知何时,这走廊整个静下来,响声便在每个人心上厮磨。 两人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这一刻凶险无比,胜负一分,便是生死立决。 就在此时,猎天鹰听到身后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之声。 他听到了啊的一声,是许许多多人同时发出的,他还看到了李歆严渐渐瞪圆的眼中绝望的表情。 名门!猎天鹰骤然想起来了,李歆慈指上有名门呀,想来李家并没有人知道这是把剑,所以没有收走。 钢门被推开了,猎天鹰听到漱雪一声有气无力的惨叫,还有饮冰的闷哼声。然后仿若幽灵般,李歆慈来到猎天鹰的身畔,臂间冰冷地一环,是她的手指,握了上来。 紧接着名门颤动起来,切向那两柄相交的长剑之间。两剑仿佛坚冰遇火,一震之下,双双断去。 猎天鹰手上一松,肺腑一阵狂颤,然而李歆慈的内力绵绵而来,轻易地将这冲撞抵消了。 李歆严却痛呼一声,弃剑踉跄后退,后面李赤雷和李赤岚一左一右扶住了他。他嘴角微微流血,面上是一派的惨淡,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尽,远不止这流出来的一滴。 你他无比骇异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剑,想问什么,却只再度发出一个字音,他似乎除了这两个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歆慈紧紧握着猎天鹰的胳膊,看着他的双眸中盈满了眷恋与爱惜。她在李家无数人的面前,这样亲昵地挽着他,看着他,没有丝毫遮掩。 猎天鹰却感到一丝恐惧,那输入他体内的真气绵绵不绝,他所受的震伤被全然抚慰。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绝望。 她的武功已经恢复,她手中有异宝名门,为什么 为什么她甘心如野兽一般被困在这里,如此屈辱地去赴那婚礼,不,不是婚礼,是葬送她一生的葬礼! 远远地,水面上传来了躁动,似乎岸上、别的船只上已发觉有异。有个响亮浑厚的嗓音道:李公子!船上出了事?可需我过来? 李歆严想提气回话,可是刚一张嘴,却已被李歆慈的声音盖过:有小乱,但已无碍,不必劳陈总管大驾,请安睡无妨。 这个声音显然有些出乎对方意料,然而陈总管却也只是略微犹豫,便道:这便好,请少夫人早些安歇。 猎天鹰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指着这精制的钢笼,道:我以为你是被逼的。 大小姐!一片疑惑不安的呼唤声,自吴啸子而始,漫过了那梯道中塞满了的人们。 李歆慈缓缓道:本来是的。 她蹲下身,看着奄奄一息的漱雪,漱雪眼中流露着极为恐惧的神情,拼了最后的气力摇动着脑袋。咀霜死的时候不曾瞑目,你不要像她。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平了她的双眼,然后扶了饮冰起来,忧郁地望着她道,不值得,不值得为了我如此拼命。 饮冰愕然地盯着她,她却又往下走,扶起含露,扶起吴啸子每扶起一个人,都说:不值得,不值得如此。一直到又站在李歆严的面前。 这姐弟俩的目光再度相遇,然而李歆慈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走回到猎天鹰的身前。 猎天鹰拾起地上的断剑,阴沉着道:就算他是你弟弟,我也不容许他如此对你。他踏下一步,你要嫁给谁我或许无可阻挡,然而我要杀了这个人,却也无人能拦我。 何必呢?李歆慈回瞥了李歆严一眼,细不可闻地一叹,他是为了谁呢? 猎天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李歆严翻起来的衣袍内,霍然掉出一根红绦子,上面有暗淡的珠光闪动,那繁复之极的花结,便似织着些纠缠不清的世事。 一时思绪也被织成那不可解的一团,他不堪其苦地低号一声,五指紧了松,松了又紧,最终那柄断剑呛啷坠地。 他明白,其实早该明白的 四个月以前,我这在瓜洲渡口抓到了私奔而走的弟弟和莺莺,我毁了莺莺的容颜,十多天后,弟弟娶了我为他聘定的女子,在同一天,莺莺跳河自尽。今日,又是这瓜洲渡,又是这么一轮无瑕明月,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因果么?这是报应么? 猎天鹰眼中的她渐渐模糊,变成泛着莹莹白光的一团,离他越来越遥远,再用力地伸出手去,也无法抓紧。 猎天鹰想说,我不想再听了,什么都不想了。 然而那声音仿若来自极深的寰宇之上,有种无可挽回的沉静,在这小小船舱中流淌着。 我自生以来便是李家的长女,受父母长辈千百般爱宠呵护,享有着李家、李家辖下所有江湖中人供奉的一切。父亲死后,我理所当然地维护着这个江湖道为了这个,我从不曾对任何人施过慈悲,从不曾成全过任何人的幸福,包括我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叔叔我从未犹豫!然而,我若是放弃,那我过去半生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孽?我手上染满着的鲜血要如何洗去?我肩上背负着的那些罪孽,要怎么还得清? 李歆慈瑟缩不止,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刀刃刺砍。若这江湖道是善世,让我继续维系它;若是地狱,这地狱本是我造,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猎天鹰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的身躯终于动起来,冲上去扯着她,你,你这是什么傻念头无论你怎么做,过去的事都不可挽回!莺莺不能重活,我的兄弟们也不能重活除了让你你和我痛苦一生,还有什么用处? 李歆慈抱紧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胸壁上怦怦的撞击,她的心跳得如此剧烈。 上天予我以惩罚,让我与你相识,让我在往后无穷无尽的年月里受着煎熬然而我还是庆幸那一夜我曾投入你怀中,我这一生我只在那一刻活过! 你,你听说我猎天鹰脑子里其实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然而却还是努力地想说点儿什么。 李歆慈吻在他唇上,泪水已是簌簌地沾了他满面。 这名门留给我吧!她声音细微,只有猎天鹰一人能听见,叫我记得我是聂熔之妻,我死的时候要握着它,要记得来世去寻你,续这段前缘! 他眼前猛地一黑,李歆慈已是挣开他的手,一步踏入笼中。 门在她身后合上,那被剖断的锁振起,又敲击在钢柱上,哐一声悠长的颤响,便如洪钟亮磬,余音袅袅,直敲进人心至深处。 所有听到的人,都仿佛在一刹那瞥到了天运的莫测,听到了星辰的陨碎,嗅到了衰亡的异味,生出一股莫名的畏惧。 那个自愿步入囚笼的女子,她披发跣足而坐,紧闭双眼,摒弃了所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