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曜引》 第一章 申未的钟声敲起来的时侯,红日正将要沉入枢川水下。河流刚从三十里外的白嵚河谷中泻出,离昃州城一里许时,又随着渐缓的丘壑大大地转了道身子,恰如半驯野马烈性正在将收未收之际,灰混的水面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漩涡,发出隐雷般的喘息。虽然已是三月春发,新草润绿,然而波尖上,竟然还不时能见到细碎的冰块。晚风从河面上掠过,似乎也带上了遥远北方雪封群峦的气息,让昃州城门阴影下的健卒们都不由得紧了紧衣裳。 申时己到,关城门了! 关城门了!关城门了!关城门了! 他们的喝声夹在钟声里压下来,赶得出城之人手忙脚乱。城下马嘶驴鸣,一时热闹非凡。就在最后一名农人踏过护城河上的架桥时,桥头铁索绷成笔直,桥板吱呀!一声,离开了地面半寸。 希律律! 一声焦灼的马嘶突然传入守兵耳中,他们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骑正冲到上枢州北岸,腾跃而下。此时残阳一寸寸地沉下,方才还灼灼有采的天地河川瞬间暗去,河堤与城墙的影子愈拉愈长。人马奔驰在明暗相间的天地中,马身动如倏电,其后幻影绵绵,难辨虚实,竟似在与光阴争胜、日月竞捷! 请稍缓! 枯涩的厉喝声惊破城头健卒们的错愕,这时最后一记钟声刚刚敲罢,余音袅袅沉入城中初明的灯火之中。 城头竖着两架径长丈余的轮轴,每只轮轴上各有三道把柄,握着把柄的六名健卒有些微迟疑地回头看眼身后按刀而立的都头。都头面色一沉,喝道:时辰已到,还不关门! 是!健卒齐刷刷挺胸吆喝一声,铁轮在他们手中飞旋起来,架桥腾空而起。来骑见状再加一鞭,面目己渐可分辨。那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大汉,褐巾裹头,虬髯阔口,肤暗有泽。他身后背剑,鞍下挂箭,吐气发声时,似乎激得铁链也应声而鸣。请容我进城! 节度使宣令!申时过后,不得启城!都头向下喝道:请候明日! 在他们一喝一答间,铁链又往上收了两丈,那大汉摘两箭于指间,胯下马匹向上狂蹶。都头一见他的姿式就变了颜色,喝道:小心!连珠白! 半青半绯的天色被灰线劈破,棱头分开春日傍晚的慵懒的软风,响声象一道软鞭般抽在健卒们的耳中。这两箭风声呼呼,竟如强弓射出,健卒们不自由主地往边上一躲。然后几无间歇的,又是两箭、再两箭,城头竟是人人自危,各个闪开。 好大的手劲,好快的箭!城上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赞道。轮轴略停顿了一下,反转起来,铁链在空中哗啦放长。 混蛋!都头见状大怒,跳过去一手一只扳住把柄。他身躯往前踉跄了半尺,然后哦!地吐气长啸,筋骨格格作响,猛又往后连退三步。这队长乍看上去貌不惊人,可这双臂伸出来,方才要六个人才能转动的轮轴,竟让他一手一只给拿稳了。 城上的健卒们正要张口,好!,一声称赞已经抢在了他们前面发出。大汉从鞍上一跃而起,扳住了在空中晃悠的架桥边缘之上,都头双臂上骤然又加了百多斤力,足下再也稳不住,乱蹬起来。幸好健卒们也都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拥上去按住了倒转的轮轴。 这一刻间,大汉攀着铁链在空中连窜三五下,己经逼近了城头。七八只钩竿早瞅准他的落势挥出去。大汉双足在链身一踏,飞弹而起,手探到身后,抽出一柄剑。那剑比起常人所用,长宽各胜一倍有余。巨剑往他们挥过来,钩兵们眼前一花,劲风刮面,眼中一时漆黑,他们虎口剧痛,钩竿纷纷脱手,巨力震得他们往后飞跌而去。 大汉正欲落足于城头,队长己将轮轴放与部卒。他夺过一柄银枪,枪尖抡抖起碟大的一圈银光,扎在大汉胫上。大汉巨剑出手在枪头上一搭,人借力飞起,双足照着都头面目蹬去。都头枪杆顺溜溜回收,击在大汉靴底上,挡开这一招。可大汉左足却古怪之极地转了一圈,如同突然脱臼了,然而这一转就勾开了银枪。右足弯成钩,踢往队长的太阳穴。队长喝一声,腰倒压而下,避过了太阳穴却被踢正鼻尖,呼噜噜一股血沫子喷了出来,等他勉强稳住马步时,脖上重重一沉,他睁眼去看,苦笑一声,巨剑已经架在了脖上。 连珠白!阁下是厢川冯宗客么? 我正是冯宗客,现厢州失陷于贼,刺史孟雄伦己遇害!大汉眼睛逼视着四下里踌躇着要不要围上来的卒丁,喝道:快开城门接纳厢州百姓,还有,速带我去见节度使刘大人! 城上静了一静,卒丁们彼此望了几眼,虽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嗡声,可手中的刀枪却依然指向这自称冯宗客的大汉。冯宗客向城外望了一望,己经完全暗下来的原野上,隐隐可以见到幢幢人影。他心中异常焦灼,手中的剑往下又沉了一沉,再度爆喝:如若不从,我就先 我带你去见大人!都头打断了他的话,说:只是城门不得擅启,你就是把我们杀光了,还是如此! 冯宗客再瞅瞅远方密集的人群,又瞧了一看都头血污中不甚动容的面孔,狠狠跺了下脚,收剑起来道:好!快带我去! 节度使府邸的右厢堂内,相对而燃的十枝大烛下,冯宗客数着一滴滴下滚的烛泪,只觉每一滴都烫上了自己的心尖。终于侧面长廊上有步声骞骞,复见灯晕泌地,他腾身而起。门口披甲仗剑的八对牙兵闻得微响就霍然回首,三十二只铁色眼瞳齐齐押在了他的身上。冯宗客心中凛凛,很有拨剑自卫的冲动。突然一声清咳,有人说:你们退到廊下去!随着话声,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绕过牙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冯宗客轻咦了一声,这人身材硕长,面颊颇为清瘦,细长眉目,颌下疏须数十茎,披着淡青色便袍,瞧上去倒象个儒生秀才。他微微挥动右手,牙兵们躬身退下。冯宗客上前数步,单膝跪倒行礼道:厢州草民冯宗客,见过刘大人! 不必多礼了!刘湛单手虚扶冯宗客站起,眉头微微攒紧,疾问道:厢州为贼所陷,那是什么时侯的事?是哪一路贼军?雄伦他可有什么话留下来?他的妻子父母现在何处? 冯宗客嘴角微微一痉,眼神顿时黯然,答道:那是三天前晚间,贼军是贺破奴一支 什么?前些日不是听说宸王刘湛双眉一掀,打断了他。 是,贺破奴送款于宸王,宸王纳降,授为敃州东面行营招讨使,命他进讨厢州!冯宗客强忍住怒骂的冲动,这几句话说得分外艰难。 刘湛后跄一步,手指在袖中紧捏又后又放开,骨节弹动的声一下接着一下,清脆地在厢堂中爆响。如今宸王竟然连贺破奴也愿收用么?他平静下来,喟然长叹道:我本听说贺破奴连番剧战之下己被他迫入死境,还道人间终于少了一名魔物,没料到他居然打起了这种主意! 孟大人镇使厢州有年,待郡民极有恩泽,连年大战,都能保全城池无恙,谁知终究被宸王所害!草民不能救得大人一家性命,惭愧万分。冯宗客垂首,奉上巨剑,道:大人临终命草民携奉圣剑前来昃州,遗言让刘大人看在当年同袍份上,收留从厢州逃出来的难民。眼下数千难民己聚城外,而贼军日内也将云集,请大人他说到这里,有些难以为继,因为昃州城马上就面临艰苦大战,而城中多了这许多难民,也就是平白多了数千张吃粮食的嘴。 当年同袍!刘湛俯身接过巨剑,声音和手指一起哆嗦。结满了厚茧的手掌在深褐色的剑鞘上抚挲而过,停留在鞘身篆书嵌钻的奉圣两字上。那十几颗晶钻梭上烛光飘零如乱世中的世情人心,竟与二十年前一般光洁璀璨。他眼前眩晕,恍然间这剑似乎刚刚才从武库中取出、由先寊朝未帝赐下。殿前跪受的少年将军笑容坚毅,隔了这许多年的烽火光阴,勃勃英气逼面而来,竟没有分毫锉磨。 大人!冯宗客的焦急的呼唤将他从记忆中挣脱出来,他提声叫道:取我迎銮刀来! 是!门外守侯的纪纲应声而入,捧上着蒙有绸被的托盘。绸带揭开,环首刀静静地躺在血泊般的红绸中,刀鞘的质地色泽还有篆字都与奉圣剑一模一样,连经年血染的陈旧和疲伤都无甚差别。 二十年前我与雄伦同为先帝宫驾前神武军郎将,他取刀与剑在手,在空中缓缓舞动,似乎在模似着两个人比武的情形,匪人乱京,天子出巡。危急中先帝赐下二宝,我兄弟同生共死历经百战 这段往事冯宗客听孟雄伦说过许多回,这时虽然心中有事,还不还是忍不住追忆起当年奉圣迎銮二使孤军激战二十日,连败青寇八天将,杀通云踟道,护送天子直驱定州的事迹。 五年后枢北会战,各路勤王之军聚歼三十六路青寇。主上以军功厥伟,裂土分封,宸王与毓王各得宸州与毓州之地,当时之人便己料到,断送我大寊江山的,非此二王莫属。果然三年前宸王弑帝,雄伦一意要复君父之仇,戮力南征。我刘湛力薄身孤,一州人民都难以庇护周全,又如何与宸王强骑交锋?雄伦因此怒我极甚,多年知交一朝反目,再无片纸往来。若是我二州协防,纵是一样不济,厢州也不至如此轻易地溃败。只是以雄伦之傲性,又如何肯向我求援雄伦呀雄伦,我兄弟二人更甚骨肉,到未了,你竟不肯与我一同战死么?要此刀剑何用!刘湛扔刀剑于地,顿足大喝,眼中眼花狂涌,只是强撑着不肯掉下。 见他激动如斯,冯宗客抢前几步扶住,叫道:大人!请大人保重! 刘湛身躯狂颤,慢慢镇定下来,甩开冯宗客的手,问道:那贺破奴军力如何? 冯宗客怔忡了一下才能答上来:贺军不过两千步军,二三百马军然而行动剽疾如风似火,凶暴全无人性。以前听说他们惯以人肉为食,还以为是夸大之辞,这次亲眼所见才知道世是真有这样的魔人。我在孟大人遗体前与他交手半合,他的刀术 如何?刘湛喝问道。 冯宗客不语,缓缓解开上衣,只见深褐色布帛,自颈项一直裹到小腹,尚有未能包住的地方,结着暗痂的皮肉向两侧翻开,看得出再深半寸便是剖腹之灾。草民自幼习武,本颇为自负,但经此交手,再不敢夸耀勇武。冯宗客向刘湛道:此人难敌,请大人速速备战! 刘湛忍了又忍,不去问孟雄伦身后之事,道:雄伦己死,他最后的托付我总要帮他完成!他站到门口向纪纲宣令说:让城外难民进来!留意搜检,不要教放入了贼军奸细!还有他突然喝住转身奔去传令的纪纲,附耳低语数言。纪纲似有疑色,然而不敢动问,行礼便退了下去。 刘湛回过头来,冯宗客见他神气怔忡,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似乎终于拿定了什么主意,然而却又是极不情愿的。他道:单贺破奴来攻,我昃州城池完固,未必怕他。只是宸王定亲率大军接应,这就不是一州之地可以抵抗的了,只有向毓王求援!他唤人铺笺,自行挽袖研墨。 只不过冯宗客忍不住插口道:数前年大人曾投毓王,后又与宸王连纵,如今再向毓王投书,只怕 刘湛一面奋笔疾书,一面道:当初宸王弑纂之意未彰,我又以毓王系出异族,终不愿奉他为主,因此才舍之而从宸王。当今天下,北州程梦节地处偏僻,越州张臻民弱兵少,归州胡昌嗣残暴无谋,能制宸王者,除毓王外再无它人。 他正说着时,就有一群人往这边走来,暗香潜动,帔帛微扬,竟是几名青衣婢女。领头打着灯的,就是方才去传话的那名纪纲。纪纲在外道:大人!小郎己经来了! 刘湛本就听到声音了,回头一看还是皱了皱眉头,说:我让你抱小郎来,谁让你把她们弄来的? 大人小郎前半夜发热呢!好容易才哄着他睡下了,这半夜里又唤起来,怎教人放心得下?今日是因为生病才没让他去骑马的,这是奴婢作的主,可不要责罚他!婢女们七嘴八舌争着说道。 刘湛面无表情地拨开她们,从一名婢女怀中抱了个八九岁的小儿到手上,拍着小儿清秀的面庞,轻声唤着:知安,知安!小儿显然还没醒得清爽,睫毛眨了又眨,重又合上。 知安!刘湛一根指头捻着他柔软的额发,终于加重了语气叫了声:知安!知安猛一抖,终于看清了刘湛。他立马用两只小手掌捂住眼,从指缝里偷瞥着他,怯生生地道:阿爹!知安今天去骑马了,真的! 他闪烁的神情分外可爱,引得婢女们莺声燕语笑成一团。冯宗客这时己经想到刘湛的用意,果然接下去就听到刘湛贴着知安的面颊柔声说:阿爹今天不怪知安,明日起,阿爹要送知安到别人家作客,知安要听话,好吗? 去舅舅家吗?知安笑起来,在刘湛的怀里挣扎着要往地上跳,说:好呀!我要和表哥打弹子呢! 不,不是去舅舅家,是去一个你不认识的地方刘湛放他下地,半蹲下身,与他平视道。 知安黑白澄明的眼中映出刘湛略现疲态的面孔,他侧着脸,似乎是觉得眼前的阿爹十分陌生,不知所措地摇头。 大人要送小郎到哪里去?婢女们纷纷问出声来。 刘湛不理会她们,牵着知安的手送到冯宗客手中。冯宗客握到孩子嫩滑的指头,不由有点惶恐。刘湛退后三步,挣开知安牵着他袍裾的手指,道:我半生只此一子,天下皆知。壮士代我携去神秀关,与毓王为质,乞师来援,解围之后,自然重谢!他向冯宗客深施一揖。 冯宗客闪开,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瞪着他的知安,又听到婢女们的轻呼声,一时手足无措,半晌后才道:草民武艺不佳,未必能够保全小郎君的安全,大人还是 刘湛摇头道:以你方才所言,目下贼军定然己经深入昃州境内。贺破奴惯于在攻城前先清乡里,此时州城以西,定然密布贼军。以小股兵马护送无济于事,大队兵马却又要用于守城,不能如此浪费。但借壮士神驹,一夜便可至神秀关下。倘若早日请得援军,便可早日解救得这一州百姓! 冯宗客听了,知道自己再没有推托余地,便道:即然大人如此看得起草民,那草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小郎安全! 好!壮士助雄伦守卫乡衢数年,义侠之名,谁人不知?今日一诺,我便放心了!此时情势危急,我己让人为你饲马备足粮,壮士便请上路! 是!听从大人安排!冯宗客答道。 婢女们听刘湛三言两语便定下此事,无不花容失色,上前请他缓上一缓,道:小郎独自离家,总该准备些衣物吧? 刘湛目不邪视地道:毓王图昃州之地有数年,这次我请归于他,他高兴还来不及,衣食小道,绝不会亏待知安的,除非将来有变他书毕,,铃上昃州节度使的大印,有些怔怔地说:若是那样,你们又能准备什么? 刘湛将书信付与冯宗客,再从地上拾起奉圣剑,还给他道:宝剑赠侠士,壮士此去艰危,正是用得上的时侯!冯宗客收下书剑,不再多话,抱起知安便往厅外行去。走得数丈,却又听到刘湛叫道:壮士请留步! 冯宗客停下等侯,见刘湛一面解着便袍一面迎上来。他披袍在知安身上,紧紧掖进他的领口,五指在他面上又停顿片刻,终于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知安,阿爹征战二十余载,却不能庇护我儿,反让我儿为阿爹犯险,阿爹无能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道:我儿要奋发自强,不可似阿爹,懂吗? 言罢转身,再无滞留,疾步向堂上奔去。 阿爹!阿爹!方才一直懵懂的知安终于意会到了什么,哇!地哭出声来。正这时,堂上又传来一声尖叫:安儿! 阿娘!阿娘!知安双脚乱蹬在冯宗客的胸膛上,手越过他的肩头竭力往后伸去。 冯宗客犹豫了一下还是顿足回望,只见堂前灯火之下,刘湛探臂揽住一名衣发零乱的妇人,将她推回堂中去。他的暴喝声压倒了妇人的呼叫:谁让你们告诉夫人的? 冯宗客捂住知安的嘴,带着他疾走。知安挣不动他,发狠起来,在他掌心结结实实地咬下一口。这时己有人牵了他的坐骑过来,虽然只是片刻竭息,这宝马却己从连日的奔波中恢复过来,蹶蹄昂首,邀乘甚急。冯宗客松开知安的嘴,他立即连踢连骂起来:你放开我,你这贼强盗,你这坏蛋,我要我阿娘! 小郎君!冯宗客把他放到鞍上,抚着他的脸蛋说:过去三日内,我见到百多如你一般的孩儿失父丧母,垂死沟渠。听我一言,你己是十分之幸运!他的表情与声音让躁动的知安感受到了些什么,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颊上水迹斑斑。冯宗客探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的泪珠,然后翻身上马,驾!地斥喝一声,随着引路的纪纲出府,打马西去。 出了昃州城南门,抬头就可以见到的,是积翠峰秀削的山体。从煌煌灯火世界中出来,天宇顿时间为之一清。这夜无月,烁烁零星嵌在深黛色的峰顶,辉光披流,仿佛一盏微弱而不熄的灯,使得积翠峰很象是引导迷航的铁塔。这山其实并不高峻,然而位置却十分别致。西去,是西北走向的嶷轮山,枢河亘出其中;南行,则是西南走向的曹原岭折向东来的一个小小支脉,这支脉上坐落着的神秀关,向来是由泷河六州进入枢北的要道。古来由帝都万朝城溯枢川北上或是西出泷河河谷,都不免在此处驻马,昃州城由此而生。为了在踏上茫不可知的前途时有所寄托,便有许多达官贵人乐于捐输,使得这山上伽蓝林立,精舍宏美。数朝数代的谪人使客,于此逆旅歇息时,想起前程艰辛,更不免留下些牢骚之辞、不遇之叹。这些章句流传后世,使得这小小峰丘化作文人心目中的迁离意象,自然就十分有名。 夜半钟乐从峰顶飘入冯宗客耳中,不知是那一座寺中正在作法事,梵唱声隐约可闻。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知安,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己是半睡。他扯了扯青袍,将孩子包得更紧些。这时钟声突然断了,半山腰里骤然间就红了起来,火气仿佛一团肜云似地笼在那寺院上空,更有许多细小的人影在其中跑动。 有人打劫寺观?冯宗客吃了一惊,虽然天下乱离数十载,然而崇佛向道的风气极浓,一般百姓不说,就是军队,寻常也不会骚扰这种地方,大约只有正在他这么想时,就听到呼喝叫骂的声音,一支三四十人的散卒从山腰上举着火把窜了出来。冯宗客掂量了一把,觉得自己对着干上,就算不能尽歼,干掉几个脱身倒不成问题,便带马,闪到山脚一道悬岩下。 他轻拍马背,宝马乖巧地趴下去,正好藏在了岩下的茂草当中。冯宗客探手取四支箭夹在指中,打头的一名贼兵就己在从他眼前跑了过去。贼兵们腰上都别着好几个头颅,都没有头发,分明都是僧人。他们各自用黉州话兴奋地谈笑,虽然冯宗客听不太懂,然而从他们胸前溢出来的金银佛像上,也能很轻易地猜出来。 最未的贼兵过去,冯宗客在风中己经冻得有点发麻的手腕一抖,箭悄然无声地划破新春嫩叶,棱头带着汁水飞窜而出,四名贼兵应箭而倒。不等他们叫出口,冯宗客身子再往前一探,又是四箭。这时前面的贼兵己有所觉,纷纷回头,四点飞羽嗖地夺入他们双目正中。 有对头!贼兵们几乎是同时滚伏在地上,各自贴着地势滚了出去,一下子就分散开了。冯宗客再发数箭,便多半落空。等他拍马而出时,蹄下波光寒冽,己有三五柄刀贴地挥来。马怒嘶半声,后蹄猛蹬,生生提高一尺有余,从潜伏贴近的贼兵们头上一跃而过。冯宗客掣剑而出,和一柄紧追上来的刀拼了一记,那刀上力道不弱,他往边上退去一步。突然火光耀眼,有人桀桀地笑着说:小千,可要帮忙吗? 妈的贼耗子,你快给老子滚下来!被冯宗客一剑挡开的那名贼兵挥刀怒喝,刀身上铜环碰得稀里哗啦乱响。 冯宗客手搭额头向上一看,坡道上一名面如漆炭的壮汉笑得得意,他身后握着火把的贼兵,足有好几百人。许多只飞矛己经举了起来,矛尖在火光中象无数细长的尖牙。 冯宗客看了一眼怀中犹自酣眠的面孔,心中一片冰凉。他在马两耳之间拍了拍,心道:老伙计,就看你这回了。马沉声咆哮着,头往地下低去,冯宗客两腿猛地一勒,宝马挣首啮齿,一纵十丈,前蹄先踏上了方才他们藏身的那块巨岩。 刷刷刷,聚雨般急响,在他方才驻足之地,顿生出一片飞矛,象是春夜平空拔出的笋林。呼!冯宗客的唿哨夹在他的剑风之声中而出,马蹄往后错了错,瞬间将整个身躯绷到极致,化作一道近于笔直的厉光,自下而上逆刺向坡上逆贼。 好家伙!贼耗子哈哈大笑,掣起一柄缤铁长矛,单臂挥刺,正击向宝马下腹。冯宗客欲挡开,那长矛已经带着腥风击向冯宗客怀中。冯宗客收剑回挡,格!地一声回击,身形在空中顿了一顿,就难以为继,坠落下地。冯宗客将身躯伏了下去,看到怀中的知安,竟睁着大大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他将孩子的头按到怀里去,叫道:小心! 他狂舞着剑护住自己上身,呼呼风声当头压了下来。他应声出剑,感觉到剑身并非是与金铁相击,而是切入肉身之中。他一怔,带马转了半圈。果然眼前沥沥地一地鲜血,一名贼兵倒在血泊之中。 他霍地抬头,看到山坡上飞绕着许许多多惨绿的光点,绿光拖着长长的彗尾,在贼兵们当中环绕,贼兵一触即倒,往山坡下滚过来。贼耗子挺矛追着绿星狂刺,空自暴跳如雷,然而丝毫都挨不上边。山下的贼兵们都惊呆了,也顾不得再寻冯宗客的晦气,撒腿就跑。山坡上的贼兵渐渐稀少,只余下气喘如牛的贼耗子撑着矛身,圆瞪着充血的眼睛。 漫空流星骤然消失,凝结成粒鸽卵般大的绿宝石。宝石嵌在一根通体泛着细碎金光的禅仗顶端,禅杖握于披着灰色袈裟的僧人手中。僧人形体矮小,看不清面孔,绿宝石如深潭般的光泽中,一部长至胸口的雪髯十分醒目。僧人久久不动,贼首的喘息愈来愈无力,终于直挺挺地扑到了地上,四肢痉了一下,瘫软不动。 僧人俯下身去,从他怀中取出了一样长扁形的东西,象是一只盒子。他启盒察看的刹那,一弧辉光涨到了僧人身后。冯宗客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僧人的身影被拉得极长,直投到了远远的云层之上。 卡!盖子阖上,声音在静下来的夜中颇有些惊心。异光消失后,冯宗客恍惚地看瞟了一眼积翠峰顶,方才的大星消失了,他觉得匣子里,似乎装的就是那颗明星。 壮士身负一州生灵存亡,竟如此不知轻重么?僧人背着他发话了,声音象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缓慢而深沉的回音。 冯宗客一惊,正要问:大师是刘大人请来相助的?就发觉怀中狂抖,知安似乎是想哭,但还哭不出声,发出含糊的哼哼,冯宗客搂紧了他,低下脸去贴着他煞白的面孔,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去罢僧人禅仗在地上一点,就轻飘飘地往上腾飞了十丈有余。袍角在夜间渐浓的青岚中鼓舞荡旋,不一会就从冯宗客的视野中消失了。 冯宗客略发了一会呆,也自知也耽误了不少时辰,因此赶紧加了一鞭,往驿道上奔去。 第二章 集翠峰去神秀关二百多里,道路渐由平砥变为崎岖,两三个时辰后就进入了曹原岭余脉之中。青龙涧傍行山道,春日水势颇大,有的地方己经冲动了路基,道面不甚平整,马匹的奔速也不得不慢了许多。不过在山峦的棱线被拂晓晨光勾勒出来时,他终于看到了神秀关头烈烈招展的毓王大旗。 冯宗客叩关禀报来意,值夜的裨将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误,引他到神秀关守将铄川节度使赵德忠邸中。他在门口等了片刻,就被延入偏厅。还没等他坐下来,厅口步声骤急,,一道深褐色的影子突如其来地从眼角扫过,浓烈的臊味冲鼻而来。他赶紧提着知安后退几步,这才看清冲进来的,是名三十上下的汉子。 这就是刘湛的崽子?来人一屁股咯在椅上,三名美妇人捧着银盆巾栉和衣履,小步碎跑着跟进来,自然就是刺使赵德忠了。他方才分明是在习武,胸膛和胳膊上一块块腱子肉上汗迹斑斑。这人生着张方正面孔,横直的浓眉下,泛黄的瞳仁微微一睨,吓得又累又饿的知安浑身缩了一缩。虽然只是一夜相处,冯宗客却己对这孩子颇有怜爱之意,因此就有了三分不悦。他往前迈了一步,将知安挡在身后道:这位是昃州节度使刘大人的爱子,如若毓王有意结盟,便是你家毓王的客人,你放尊重些! 赵德忠大咧咧地伸着腿,一女拭汗、一女系带,一女跪下来给他套袜。他眉头一振,嘴角缩了缩,有点想发怒的样子,不过终于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将美妇们掇到一旁去。他坐端正道:我赵德忠是个武人,说话粗野了些,请勿见怪。结盟之事非我能专擅,自然要请壮士与小郎君西去泷丘,亲禀王上可好? 这是理所当然的安排,冯宗客也没什么话说,便道:好!不过小郎己经在马背上颠了一夜,还请安置一乘大车,准备些点心茶水,我们才好上路。 这随你了!赵德忠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手臂猛然一搭,方才被拨开的美妇己被他揽在怀里。她吃这一吓俏脸煞白,嘴唇紧抿着,勉强忍下一声尖叫。走走,今日尚早,再玩一会去!赵德忠漫不经心地往厅外迈去,未了总算记得给牙兵丢下一句:让何销点一千人马护送客人! 何销是赵德忠帐下一名副将,他安排冯宗客和知安一起坐车,让他将宝马寄在关上,拍胸脯道:我专门交待了马夫,一天五次上料,和我们家大帅的青茅骓一样,您就尽管放心!他生得黑黑瘦瘦,眼角满是细纹,言行举止也颇为圆熟老练。两人互通了名姓行序,才知道原来他还小着冯宗客一岁。于是冯宗客就老实不客气地以弟相称,问道:何四弟,此去泷丘,有多少日路程? 不遇上澍雨,也就是十七八日。何销从贴身的袋内取出一张卷轴,铺在腿上打开,指给他看道:由神秀关往泷丘,走拾宝道,五日后穿过曹原岭便入希州,在希州剞县上船,可由泷河直达泷丘。 冯宗客皱了下眉指着从神秀关往北去的一条虚线道:我倒觉得这一道路看上去只一两百里就可出了曹原岭,经凌州折向西南可称一马平川,不是快捷很多么?为什么不走这条道? 何销苦了一下脸,象牙齿让什么给咯了一下似地,道:看来冯大哥不曾到西边游历过吧?曹原岭西北就是乌撒克草原,再往北是碎日碛,那可是白衣别失的地盘,白衣别失连年入寇凌冲二川,平日除非是军情紧急,否则谁敢往那边走? 冯宗客吸了口凉气,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会,道:毓州与冲州,中间只隔了一个春山府,白衣别失能在凌冲二州来去自如,那么毓州这毓王的根本之地,岂不是危险得很? 唉!何销长叹一声道道:这正是我家毓王的心腹大患!若不是 冯宗客也有些明白,这七八年来,两王之间,宸王多攻而毓王多守,当与此不无关系。 好在,我家大帅定然己用快马往泷丘报讯,想来我们赶到时,毓王正做好出征的准备,倒也耽误不了为昃川解围的时日。他安慰冯宗客道。 闲话间,马匹车辆多己齐备,一行人便顶着正午烈日勿勿上路。冯宗客上车倒头便睡,谁知这一睡,前些日子的劳疲伤病一发作起来,当晚就发了高烧。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去多少时日,头颅上仿佛猛地一轻,仿佛是揭去了一层厚毛巾似地。他晕晕乎乎地撑开眼皮,看到知安欣喜不胜地小脸悬在轻雾似地阳光中。一旁帘子打开了,酥风沐体而来,他自觉七窍刚刚被打通了似地有了知觉。 大叔大叔!看冯宗客睁开眼,一颗大大地眼泪就象枚淡青坠子般在知安眶下晃荡。冯宗客勉强着抬起手,想拍拍他,可举到一半就落了下来。泪水落在他手背上,丝丝泌凉。 没出息,老是哭!冯宗客有气无力地骂道:你大叔我死了不! 有沙子掉眼睛里了知安猛揉着眼,瞧了一眼冯宗客含笑的神情,从他身边一跳而起,嚷嚷道:我再也不哭了! 唉呀,你总算是醒了!身后传来何销的声音,他从枕上偏过头去,果然见何销挑帘而入,身后跟着一名小兵,手中棒着一钵药。你这一病倒真是不轻,昏迷了十几天。 冯宗客吓了一跳,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今晚就会泊季县,何销向外瞅了一眼,道:便是入了毓州境内!离泷丘不过三四日路程了。 我竟睡了十多天冯宗客掉头瞧了一眼舱窗外的青波碧水,夹岸嫣枝,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你病了这些天,何销命小兵服待冯宗客吃药,抚着知安丫角,道:刘小郎可是寸步不离地守你着呢! 这一夸倒让知安不好意思起来,挣开何销的手,连蹦连跳地窜出舱去。何销以冯宗客久病体弱,吃过药便让他休息。 冯宗客一病虽急,但他体质旺健,过两日便可由知安扶着在船上走动。他发现这自己坐是艘双层船,十五丈长八丈宽兼备帆桨。没有看到拍竿弩弓,看来也装不了一千兵卒。他打发知安自己去玩,寻到何销,就问起此事,何销果然说本来是坐的两只船,只是后面的一艘昨日坏了,一半的兵马只得上岸过夜。他见冯宗客闻言眉头一攒,己知其意,笑道:你怕出事么?这里离泷丘不过两日路程,可就在毓王眼皮底下,毓王牙军都驻在附近,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次。 冯宗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闲扯道:我在厢州的时侯,听闻毓王帐中,有三支劲旅最为出众,踏日都、伏虎都和神刀都,究竟那一支最称剽悍? 这可就难分个高下。何销命人煮茶,请冯宗客上座。踏日都是马军,都指挥使仍毓王义子罗彻同,这人常独领一军直驱敌后,千里奔袭从未失手;伏虎都指挥使黄嘉治军极严,曾经独自一军面对十倍宸王大军而不动摇。 这事我也听说过,那是六年前在枢河金牛渡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这件事正是由于刘湛投向宸王引起。 何销显然也想起这事,颇有点尴尬,这时正好甄上水沸,冒起一串细珍珠般的水泡。他提壶往碗中分茶,自顾自地往下说:神刀都当年是青寇中魔刀天将的亲兵,与王上大战十多次,被逼得走役无路,杀了主帅投到王上麾下。倒有幸见过他们近身肉搏,真正是悍勇绝伦。只是性野难收,军中哗变不断,指挥使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的叫什么,我也不太记得。毓王整肃来整肃去,虽然杀得不少,却又不愿当真下重手伤了这支悍旅,不胜其烦之下将他们撵往凌州戍边去了。 毓王帐中当真是英杰辈出呀!冯宗客客套着,接过茶碗细吹慢品。 这几位都是将才罢了,凌州节度使张纾,毓王之弟奉国公,还有我家赵大人,方是独当一面的帅才呢!刘销突然一叹,道:只是大世子前些年死于宸王之手。我曾有幸在大世子麾下作战,真正是少年王者,可惜 冯宗客赶紧再吞了口茶,心中凛凛不安,这又是昃州之事引起的。他心道:若让宸王攻下昃州,毓王从此休想再饮马枢河,今后将被困死在西北一隅,因此结盟出援势在必行!只是毓王痛失爱子,这恨意又如何能轻易抹消?便他以霸业为念,其它的人,只怕也 正这时一声长号,紧接着船声微微一震,己是靠了码头。冯宗客头探出去打量,何销道:今夜就宿泷东了,冯大哥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午时便可到泷丘! 冯宗客恍然间觉得身上发热,好象有火舌在往身上撩,火焰中变幻出一张狰笑地面孔,他觉得那人眼熟,努力地去看,却又看不清了。他浑身一激零睁眼,刹那间仿佛落入严冬的霜风中,眼前晃过阴青色的光,胸前凌凌地刺痛。夺!铁箭扎在他枕头旁侧,长有三尺,拇指般粗细。微光刺在他的脸上,舱壁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孔,象一只冷冷注视着他的独眼。 冯宗客抓住枕边的奉圣剑,撩起毡子裹住上身向脚头滚去时,左手触到知安,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单子一抖搂挟在怀。尖锐的童声刺入他的脑中,冯宗客出了口长气,断然地端起手中的奉圣剑,一时间全忘自己正是大病初愈。浑蒙的气劲顺着剑脊膨胀而起,另一侧的舱壁裂开新月似地口子,湿寒的青色波光一泻而入。 屏气!他低吼一声,捂住知安的鼻子,顺着船身倾斜的方向往下跳去。波尖上破碎的星光迎面扑来,倾刻间将他整个人淹没了。 箭支入水声没有一刻断绝地在他耳中响起,身前身后到处是水花狂涌。知安烦燥不安地踢着冯宗客的胸口,但他还是狠狠心捏住他的鼻子。终于眼前一暗,茂密潮实地一大丛芦苇压在他的头上,他赶紧把知安举出水面。孩子唇色己然青紫,气息急促无力,眼中闪着有点发傻的惊慌。突然间他向冯宗客身后指去,小声叫道:何副将冯宗客猛地侧过头去,正看到十余丈外的甲板上,背对他的何销象被恶兽咬噬了一口般后退,撞上了船舷。 这时船身上扎了足有上百支箭,底舱肯定己经进水,船身倾斜得非常厉害,舷缘贴近水面。浪头大时,时而扑上来,将何销的皮甲打得淋淋透湿。不,冯宗客马上纠正了自己的看法,打湿他皮甲的,竟是鲜血,一缕缕挂下来,顺着船身阴碜碜地钻入水中。甲板上,何销的兵卒正与一群黑皮靠黑巾裹面的匪人厮斗,不时有兵丁从上层的舱室掉下水中,发出嘭嘭地闷响。黑衣匪人静默无声,发出惨叫的都是何销部下,惨叫声越来越稀。看来方才那一阵劲射,就杀伤了大多数护送的兵丁。三十多艘小艇将码头从水面上包围起来,码头停泊着的船只,这时尽数在黑衣人的攻击之下。 这是在伪作盗匪!冯宗客毫无怀疑地想道,他低头瞧了一眼怀中的知安,心道:他们的目的一定是知安! 长庚何销剧烈地咳嗽着,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他的腰身深深地、深深地弯下去,冯宗客几乎听到他的肺叶破裂、心血迸射的声音。 在他的呛咳声中,一丝银芒从他怀中飞出来,在空中抖落下许多血滴,仿佛是是一头刚刚在血池中浴罢的妖龙,慵懒无声地潜伏而去。混沌的夜色微微浮荡起来,就象一颗尘埃落入井中,虽然冯宗客未必看见,却依然真切地感知那一圈圈微弱的水纹,把幽冥之中的寒意推到他心口上。腔子深处的血似也凝住了,慢慢结成了冰。 一艘小艇突如其来地插入冯宗客视线中,吓得他差一点跳起来。浆捅进芦苇丛中,叶杆哗哗乱响,散落的嫩叶一片片粘到冯宗客面上,愈来愈急。搜得这么紧,他知道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细弱地牙齿战栗声敲在冯宗客心上,他一把捂住知安的眼。他的双脚正一点点地被湿软的淤泥拖下去,手己经木得没有感觉,几乎不能确定是否还握着奉圣剑。当桨板隔着一层叶子往他脸上贴上来时,他突然左臂一动,知安在惊叫声中被他推向了小舟。 啊!挥浆的黑衣匪人短促地喝了半声,后半声就被他咽了下去。浆板骤地改拍为平端,在知安身后轻轻一掠,知安顿时由横冲变为纵飞。站在舟尾的另一名黑衣匪徒手中的浆片就在刹那间向芦苇丛中狂刺,芦杖的碎未如骤雨般激飞满天,顿时现出十丈大小的一方水面。黑水绿叶在狂涌的水中旋动,象是一甄刚刚煮沸的茶。 一具人形的事物在水中沉浮,舟上两匪人对视一眼,知安从高空坠下来,叫声己经变得嘶哑。船头的匪人轻轻一跃,将知安接在怀中,船尾的那个从腰间拨出一柄纤长色黯的剑,双眼细眯起来,似极了他手中的剑。 兹!突如其来的木质爆裂声瞬间摧毁了他的镇定,他从小舟上一跃击起,细剑在船沿上轻轻一搭,整个人象柔叶般紧贴着水面飞了出去。带孩子,走!他尖利的叫声打破了黑衣匪徒们的缄默,引得整个码头上的人都回头看过来。跃在空中的匪人正攥住知安的一只手,低头下望时,小船己经从正中被劈成两半,螭蛟般地一道水花向他的脚下追击而来。他手中犹握着木浆,这时厉喝一声,猛地向着水花击去。这这一击竭尽全力,本以为会与潜藏水中中的敌人兵器相击,谁知两力相交,敌人的力量竟微乎其微,让他好一阵难受。一时也无法变招,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水中。 水没胫时,有人一双手扯在他的足踝将他往泥中拖去。他感觉到那人气力不足,冷笑着屏住呼吸,气运双腿。那人这一下就没能扳动他,然后他的眼角再瞥到了分水而来的剑声,以及随之扩开的血色,顿时心中大定。正这时,喉间一痛,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他不自禁地张口大叫,叫声未出,河水己经汹涌而入。黛绿色的水光中,孩童向他张开缺着几颗牙的嘴,发出无声而凶狠的笑意。他这气劲一松懈,就让人扳倒下去,狂翻的浪花中破开的一道细隙,在他不及合拢双唇时就己逼近! 呼!冯宗客拽着几根青草,托知安上岸。知安踩到地后返过身去,紧拉着他的手。冯宗客连滚带爬地从泥浆里挣出来,四肢大摊着有气无力地喘气。芦丛后的水面上扑通扑通地乱成一片,使细剑的黑衣匪徒悲愤的吼声响彻天际,小艇如飞一般向这边聚划过来。 冯,大叔,那,那那,那坏蛋被我咬死了!知安虽然说得结结巴巴,眸子里飞扬的神采依然无可掩饰。离开昃州后便未曾见他如此开怀,冯宗客心中颇有些安慰,他还是拍拍知安的脸蛋,喘息着赞道:好样的!不愧是将门虎子!知安扑上去抱着冯宗客的脖子,那上面一道绕颈的伤口,血水将他的手染得通红,他小嘴一扁差点没哭出声来。 别哭,冯宗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可答应了我不哭的! 咦?前面突然有火光一闪一闪,有人在自言自语着走过来。冯宗客赶紧按着知安的嘴趴下去,就听到利器出鞘的铮然清音。两边离得太近,冯宗客刚把自己和知安沉入泥泞之中,锃亮的刀锋己然拨开了遮住他们的芦杖。冯宗客低嚎一声,奉圣剑从来人脚下的泥泞中拨出向上飞挑。那人万万没料想到两足之间正是夺命之器,一声惨嚎未发出,就被生生剖断了咽喉。 一招饶幸得手,冯宗客双腿发软地撑剑而起。知安拉他的手臂扶知自己肩上,突然叫起来:那边有马呢!冯宗客这才发觉眼下站着的地方,离开泊船大约半里之遥。己经接近芦滩的边缘,生着稀稀落落三五株大树,树间系有十来匹马,正静静地吃草。码头上船只大半都在下沉之中,喝骂哭叫声响成一片。黑衣人的影子在迎风飘摇的芦叶梢上起起落落,沉闷的蹄声沿江绕来。冯宗客侧耳听那蹄声,知道最多一柱香的功夫,陆地上也会被封死。 冯宗客再不敢有半点停留,奔到树下,心道这一定是匪人的马匹,自己运气不坏。他胡乱解下一骑,先将知安托上去。当他再往上跳时,胸口突然崩裂般剧痛,让他骤然失力,竟没能上鞍。马匹转悠着打起响鼻,知安担忧地叫着他。 没,没事呢!你冯,冯大叔没这么容易他心知刚愈合的伤口又破了,估计自己撑不了多久,想弄根绳索将自己和知安捆在马背上。可手中并无现成的绳子,方才的外袍又包着茅草扔在水里惑敌去了。左顾右盼了几下,突然发觉系马的树上有根绳子一直拖到了草丛里。他抓住绳子往怀里一带,绳子那端却仿佛拴着什么东西,他一怔再用了把力,两只纤细的脚从草丛中冒了出来,趾头动个不停,虽然是夜色中,却还是看得出来,趾上染着凤仙花汁。 冯宗客怔了怔,苦笑了一下,他如今的情况,是绝不想再惹事了。他挥剑砍下,绳索断开,一个蓬头乱发的女人翻身坐起来,从口中拨出烂布。她黑黑瘦瘦的脸模糊不清,两只眼睛倒是极大,在这张脸上显得突兀,好象隔着一层玻璃似地疏远。 那边还有几匹马,冯宗客硬着头皮道:你自己逃吧! 他咬咬牙不再看她,抽过绳子,自己翻身上马,一面鞭马而走,一面将绳子在自己和知安身上绕了两圈,系到鞍上。马跑起来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星辰,分辨出西去泷丘的方向。 这马匹虽然远不如他寄在神秀关的宝马,跑得也不慢,难得还平稳。不一会就出了芦滩,前面树木密集起来,然而匪徒的哨声也越来越近。身后传来弓弦弹响,他正欲向后舞剑。却听到呵!地一声,箭矢破空声中断了。 冯宗客带马回头,看到自己救下的女子挥刀挡开了一。,她身后数丈处十多骑黑衣匪人包绕而来,当先的一人在马上张弓,又是一箭。冯宗客先没想到这女人竟还会点武功,不由吃惊,只是她这一下却没能躲过,叫了一声,肩上已是着了一箭。 冯宗客提缰欲前,却又踌躇未定,这是逃走的好时机。若是他一个人的话,瘊不会一逃了之,然而知安 冯大叔!知安焦急地摇着他的手,叫道:快去救那位姨姨!知安的两只眼睛着急地盯着他,毫无杂念。冯宗客仰起脸来,打马走过数步,觉得颌下热得焦灼,好象胡子上烧着了一把火。 身后女子愈来愈急切的叫声钻入耳中,他终于忍耐不住,呔!地一声,跳下马来。反手一剑捅上马股,喝道:走! 不呀!我不走知安两只小腿乱蹬着哭起来,然而很快就被马匹痛极的嘶鸣声给淹没了。方才几番打斗,早耗尽了冯宗客大半气力,这时他足下虚虚浮浮,提剑在手扶树而立,眼前的事物一忽儿亮、一勿儿暗。女子伏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向他跑过来,他侧开身让女子冲过去,女子散乱的长发扫到他的肩上,发下扬起惊惶的目光。他提起手中的剑,他极力想将剑举得平些,面对着冲来的十多黑衣匪人。 送死的来齐了吗?他大大咧咧地地笑着,觉得自己这时样子一定甚是威风。 冯大叔!知安的呼叫由远而近,他愤怒无比地回过头去,看到知安脸上青了老大一块,连滚带爬地跑着,马却不知去向。一道阴冷的风吹在他的眼角,余光中蛛丝般的细的剑光绕颈而来。两声尖叫几乎同时贴着他的耳朵响起。知安扑到冯宗客身上,他经不住这一扑一屁股坐倒在地。紧接着是女子蓬乱的头发遮住他的视线,刀刃从乱丝中穿出,反削向剑身。细剑骤地弹曲,使了个青龙汲月之势,剑尖叮在女子腕上。女子短刀脱手,撞撞跌跌地后退。冯宗客从喉间咆哮一声,翻侧而起插到女子身前,不知怎地又有了气力,将奉圣剑高高举起拍向细剑锋上。 细剑在奉圣剑上折弯,如一道水银顺着剑脊滚下去,凶厉的气息逼他脑门发紧然而就在透颅而入的那一刻,无端端凝住了。 冯宗客讶然抬头,蛇信子般的细剑悬在他胸前半尺之处,匪人微微侧头。啪!啪!啪!三声尖利地弹响传来,远处有银光扭曲扯动,隐约可见一个高踞在马背上的侧影,象一柄在幽蓝火焰上熏得乌黑的小刀。 匪人双腿微夹,坐骑嗷地叫着,抬高双蹄,却又猛地擂了下去,蹭飞一地草叶湿泥。细剑刷地收了回去,剑光后充血的双眼满是怨毒。然而匪人却终不敢有丝毫停顿,向后挥了下手,十多骑齐刷刷拨转马头,往挥鞭者奔去。 我们,快走!冯宗客撑着身躯爬起来,知安和那女子一左一右搀着他。知安的马匹早不知跑到何处,那女子牵过自己乘的那匹,问道:你们去哪里? 别管我了,带他去冯宗客一把抓住知安塞到女人怀中,用尽最后的气力吼叫:去泷丘! 第三章 你们是什么人?声音带着隐隐的草木芬芳,象是一滴晨露落在冯宗客耳中,唤醒了他的耳朵。 呜呜冯大叔,大叔他受伤了!知安抽抽噎噎着说。冯宗客心中暗骂一句:你小子,居然又哭起来! 小女子是冲州人氏,姓霍。前日往泷丘投亲,不在路遇匪人,幸得这位义士相救。眼下他身受重伤,恳请娘子施以援手!这应该是他救下的那个女人了,语言倒是婉丽,浑不似她的相貌那般鄙陋。 胸口上微微一凉,似乎有人解开他的衣襟。这伤口似发过恶疮,才长好,又挣裂了。五姐,你身上带得有十七郎的蜜罗丸么? 呸!有女子唾了一口,道:我又不会时时寻人打架,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东西?说罢笑起来,娇软中别有一番轻俏之意。 十七郎十七郎,又是一个女子插话进来,声音爽朗无垢,道:小九一日不念上十回也要念上八回的,干嘛不跟了他去呢? 八姐!察看他伤势的女子娇嗔起来,道:我这是在救人呢!她不说还好,一说反引得女子们格格笑个不休。 好啦好啦!有个端凝些地道:我们没有,可是赵痴儿他们一定是带得有的,腾一乘车出来给他们坐上。带他们一起去毬场罢! 四姐说得是! 于是便有几只手拾了他的胳膊腿放到上车去,知安和霍女在一旁不停地道谢。他微张了嘴,也想说几句话,可是略一提气胸口就疼得厉害,只好作罢。车行了数刻,前面多了许多马匹嘶叫声,然后就听得有人欣然道:是九娘来了么? 好你个赵痴儿!就听得五姐笑骂道:我们这一大家子来了,你眼中就见得小九一人么? 哪里哪里被唤作赵痴儿的嘿嘿地笑着,道:原来五娘,喔,还有八娘七娘四娘都来了?这可真是 染云坊各位驾到捧场,这赵痴儿可真是有面子。冷不防有人插进一句,这人说起话来,尾音拨得老高,听着格外刺耳。 谁给他面子了?九娘道:奴家只是听说踏日都的几位都头今日在这里打马毬,特来瞻慕各位将爷英姿来着。只是她顿了一顿,似乎大有疑惑地道:总想着将爷们的对手,也该是英雄豪杰吧,怎么会是这帮无赖泼皮们呢? 上月会期,这位陈都头与我打毬,被我打得大败亏输。折不下面子,放话今日带着帮手来再打一局。赵痴儿颇有些得意地道:哼,再打一百场,我也照赢他! 真有此事?九娘的惊诧略略装得有点过,引得同来女伴们暗暗窃笑。窃笑声的大小,正是让人听得清楚却不好发作的那一种。 这个陈都头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有点儿心虚。旁边却有人接过话头道:他们自然不配,我们踏日都的兄弟,厮杀中练就的马术,他们怎及得上的?前些日子他们在陈襄兄弟马匹上做了手脚,这才侥幸 你血口喷人!赵痴儿和其它几个少年嚷嚷起来。 我血口喷人?那人冷笑道:那么,方才是先谁进了毬? 赵痴儿一伙声音低下去,咕噜了一会才道:是你王无失先进毬没错,可这一局才开始,看我一会就赶上来! 那就接着打呀!九娘忙道:看今日场上并无鼓吹,奴家带了琵琶来,各位姐姐也都有拿手乐器。一会再有进毬,为各奏乐助兴可好? 好呀!王无失大笑道:染云坊魏九娘的琵琶,可是泷丘一绝。今日有九娘妙音相助,这毬我可非赢不可! 走,走!赵痴儿恨声道。 赵痴儿你停停!九娘叫道:你带得有蜜罗丸吗?给我一份来 她的声音渐渐变弱,显然己经追了上去。又过一会,四娘在车外对霍女道:就是这药,治外伤最具灵效,给他一半内服一半外敷这是酒。 霍女道过谢,让知安托着他的头半坐起来,将药酒给他灌下去。那药还没入口,气息就如同爆竹似地在他鼻孔里炸裂。他先己有了三分畏惧,不太肯张口,然而霍女却不管他,捏住鼻孔灌下去,冯宗客就如同馄饨地吞了只刺猬下肚,这一痛之下,浑身皮肉都抽搐着,竟挣开了双眼。霍女端壶瞧着他,慢慢地在嘴角上挑出一丝柔和笑意。冯宗客本是想大骂出声,知安先己经一把抱住他叫起来。冯大叔醒了! 好!正这时,外面又是轰然地一声唱好,赵痴儿进毬了! 紧接着就是密密地几声琵琶,象是有人拿着雪团在耳上蹭过去,嗖嗖得冷,过后又有一丝不切实地滚热。然后笛音加了进来,灿亮活泼,似是迎来晨阳的幼雀啾啾。接下来排萧声若凤呤,管子切切悲声,旋而有羯鼓鼓点焦杀鸣烈,激得乐声尽皆变调,似旋风疾电之中,任什么花红柳绿都换了形貌。只有琵琶,借这鼓声愈拉愈高,越拨越快,如同一只罗雀飞至前所未有的高处,风在羽下振荡,情怀大畅,欣悦不胜。 曲子入破后骤地一收,冯宗客听在耳中,精神不由一振,连伤疲都好了许多。他搭着知安的肩坐起,霍女明白他的用意掀开车帘。只见前面十来步远处,正是毬场,场子左临泷河,周匝里绿杨环绕,碧丝千绦仿若翠雾。树上爬着树下倚着数百人,当中有穿戎装的,有平民穿束的少年,两厢营垒分明。这时场中一名面皮黝黑的少年举着毬杖下马向观者行礼,不时向左上瞟去,表情极是得意。左侧邻河起着一座小楼,楼栏上垂下一列帔袖。有大红碎金、云罗点绛,素粉裹蓝迎着初曙的晨光这么招摇下来,拂动河面轻雾,真有百鸟朝凤般热闹。 这时便有唱筹之人取了一支小旗来,插到赵痴儿他们那边的空架上。先前踏日都那边己经有了一旗,两边算是平手。唱筹者拾了毬起来,绘彩描金地小毬在一片葱笼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喧闹声低了下去。两边各六骑环在他身边,都瞪圆了眼,握紧了杖。 起!唱筹人叱喝一声,毬从他手上高高地抛了出去。几根杖子一同追逐着击去,几乎辨不出是那一根最先击中,小毬笔直升向空中,落下来时,听得赵痴儿狂叫一声,毬向着右边毬场飞去。冯宗客高高抬起下巴,也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与密密杨枝上方时不时破空而出,如元夜灯火般的小毬。到右场了,被挡回来了,顺边滚冯宗客情不自禁地念叨道。他平素也颇好此道,这时虽然看不见,但听着蹄声与呼喝,对场中局势也猜得出来三四分。 扶我去看看!他一时心痒难挠,唤知安道。知安嘟着嘴,道:你伤得这么重,不好好歇着,看什么毬? 去看看也好,霍女道:奴家虽不知两位是何许人,可也知道你们处境危险,既然有毓王兵将在此处,不如前往求救。她显然偷空收拾了一下头面,看起来较昨夜白皙明丽许多。 她这一说,冯宗客反犯了踌躇。昨日匪人来得好生蹊跷,武艺高强,组织严密,绝非寻常小贼。若说是冯破奴的贼兵,就是能越过曹原岭,也绝不会一直跟到现在才下手。在毓王心腹之地做下这等大案,很难说会是什么背景。他正犹豫着,又是一阵轰天价地叫好。抬眼看去,是戎兵们在鼓掌呐喊,显然这回是踏日都那边进毬,又是那个叫王辉地下了马,举杖往上一挥。兵卒们越发叫得得意:无失将军,无失将军! 楼上又开始奏乐,只是笛也软,萧也躁,鼓点密几声疏几声,琵琶更是弹得转了调。那陈都头显然不乐意了,冲楼上叫道:方才那么欢实地,这下子蔫了劲?他不叫时声音已尖,这一叫更是连乐声都压了下去,让人不自由主地捂一把耳朵。 被他这么一叫,琵琶狠狠地一拨,格格地乱响了两声,索性就停了。九娘嗔怒道:这位都头好大脾性。这泷丘城中,奉国公府奴家也去,杜御史宅奴家也去,倒都瞧得起这把琵琶,总不成你陈都头,却比他们还难伺侯些? 就是就是,这位娘子方才奏得是一曲《达磨支》,本就要从宫调变作商调的。这等佳乐,竟是给了聋子听,可惜可惜可惜呀!有人在那里刻意地叹息,最后一个呀字拉得又高又尖,学足了陈都头的腔调,引得四下里人一通哄笑。 什么混帐东西?陈都头怒喝一声,驱马冲到场边连吼连骂。可是旁观的少年太多,个个冲他吹着口哨、扮鬼脸,他一时也辨不出来。 欸!王辉拦住他,漫不经心地道:何必与一群娘们斗口,今日这毬反正是赢定了,看他们还得意到几时。 你少夸口,看我就赢了你回来!赵痴儿怒气冲冲,提着毬杖冲上来,他满面满颈都是汗,伸手一抹,却抹得一片殷红,竟是虎口上裂出血来。 就凭你?王辉颇轻蔑地一笑,道:从前鄂十七郎在的时间,泷丘城内我倒还有个真对手,如今换了你们嘛,唉他这惆怅之感,倒似情真意切。 这话一出口,楼上的诸女楼下的赵痴儿一伙全都呆了一呆。吵闹撒欢的闲人们也都觉出不对来,静默象一阵悄无声息的风吹遍了柳下河岸。 十七郎他如今不在泷丘了,片刻后,九娘细声软语地道:这泷丘城中,自然再也没了你无失将军的对手,这毬,当真是再打,也无趣。她这话,仿佛是伤心、又仿佛是冷了心,倒让踏日都这一队人,听着都有些意兴阑珊,得意之情顿时少去大半。 王辉却不为所动,提高了声音道:毬虽打得无趣,却要分个输赢。赵痴儿,你和我陈兄弟打赌,输了的人从此仰首听令,今日想靠小娘子来蒙混过去吗? 你!赵痴儿提马就往上冲,却被九娘一声哂笑给挡住了。连正话反话都听不出来,你长着个猪脑袋么?我告诉你,就算是十七郎他如今不在,你这点伎俩也不过如此。奴家女流之辈,也能打你个落花流水! 你?哈哈王辉尚未答话,陈都头己在一边笑得前仰后伏。紧接下去,略有些迟疑地,兵卒们也跟着喧哗成一片。 呵呵,我是不奈烦和人骑驴子打毬,王辉终于被身边人带掣了笑起来,向上嚷嚷道:要不然,就是我一人,敌你们六个,我也 骑马就骑马!一声娇咤,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分开同伴跳上栏杆,临着河光掠一掠发。她发上簪着朵盛放的牡丹,那么鲜浓的颜色,那么丰润的瓣子,竟似连高高地乌髻也绾它不住,直欲要坠下地来。花下的面庞沐在清澈阳光中,远远看去,仿佛一捧披着隐隐霓虹的甘露。她身穿着粉白嵌金边的箭袖袄,下身是条玫红色胡裤,裤脚深深褶进靴中去正是出门时就准备好来打毬的样子。听九娘说了这么多话,这时才清她的形貌,冯宗客细细抽了口凉气,就连知安也不自禁地哇了一声。霍女一旁艳羡道:早听说泷丘城染云坊中有个行九的魏风蝉,色艺双绝,今日见了,才真是名下无虚。 让给我一骑!经她一声吆喝,赵痴儿就指了一名少年让出坐骑。魏风蝉一跃而下,花颤袂散,只见得艳影流转,不偏不倚地落在鞍上。她从少年手中接过毬杖,带骑向王无失踱过两步,笑道:可是你自己方才亲口说的,如今,我们六个。她挥杖向身后与赵痴儿等五人划了一圈,道:对你一个! 王无失从微微惊愕中回过神来,鼻子里冷哼一声,他方才说得一对六,自然指得是对六名女子,但是魏风蝉要如此强解,他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回应。再见她下楼的身手,显然不弱,并非可以忽略的战力,不由得后悔起方才一时轻率。 哈哈,无失将军不敢了,无失将军被九娘吓破了胆! 劝你们还是早早认输,否则让九娘打得你们哭爹叫娘! 我说,出门还是带着双眼的好,明日里起,见了爷们可就得快点躲开! 一众无赖少年得意起来,七嘴八舌吵闹个不休。在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恶毒的笑语中,王无失的脸色阴沉了下去,他与陈都头潜递了个眼色,似乎暗自做了什么决定。 这动静没能逃出魏风蝉的眼中,她微微噙笑着向周遭按了按。聒躁声小下去后,她笑道:从没听说过打马毬有以一敌六的。非是奴家轻视王都将,实在是奴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听到这话,王无失神情一松,抢着道:即然如此,那么九娘换下一人,我们依旧开始!能与美人同场击毬,也是我的福气。 喔?魏风蝉冷冷一笑,道:与奴家女流之辈较技,王都将真是好有面子! 你倒底什么意思?王无失有点着恼起来,魏风蝉轻托粉腮,似是思筹良久,方才如悟透什么难题般,拍掌雀跃道:奴家想到好法子,这样吧,奴家是女流,王都将这边就少去一人。我们以五对六,这就公平了,如何? 好!就是如此!王无失前先本有了万一被她赖上,就下杀手的想法。但当着这么多人面使出来,日后传出去定然丢脸。眼下以她开出来的条件,虽然自己这边少了一个,却也不无获胜把握,因此便一口答应下来。 两边各自策马入场,冯宗客再也耐不住,由知安和霍女扶着下了马车挤入围观人群。等他们好不容易在一株大杨树下站稳脚,唱筹者已经再度拾起小毬举在空中。魏风蝉一队在左侧,她紧握毬杖,细牙咬唇,澄目专注,双颊微晕,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入!随着唱筹者五指一松,小毬投向正中线上。魏风蝉几乎与王无失同时腾跃而起,两马四蹄在空中对上。王无失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一踢,口里猛地乍喝,马匹顿时狂躁起来,硬生生将魏风蝉撞开。魏风蝉好一阵摇晃,似乎将要坠马落地的样子,引得两边人都是一片惊呼。可就在这时,她蹬立而起,整个身躯绷成笔直,毬杖骤地高过了王无失,以毫厘之毫先触到了毬。王无失大急,杖头弯月猛地拍向魏风蝉的毬杖。 啊!这一下魏风蝉没能躲过,她半边身子被掀翻过去,毬杖险险脱手。然而在这之前,毬终于被她击到了右场。赵痴儿早己盯得紧,驱马而上前,毬杖曳地扫去。 陈襄,拦住!王无失见追之不及,急叫起来。陈襄的动作也快,几乎与王无失发声同时,他的杖子斜插进赵痴儿的仗下。陈襄杖上生出锐啸,如同握着一柄长刀,刀势越推越急。赵痴儿见势不可挡,一带马匹让开,然而终究不甘心,等陈襄马身超过后。恍作俯地击毬,打向陈襄马后胫,陈襄发觉了他的无赖之举,控马一跳。这跳好得险,竟刚好让毬仗从蹄下擦过,赢得一片叫好之声。 毬一路在飞蹄与杖下滚来飞去,场面紧张,看得围观之人都忘了喝彩,屏息而待。终于一声怒叫,王无失瞅准时机将毬从地上高高击出,往左侧区飞去。毬飞奇速,竟只能见着一道稀薄的绯影。 眼见那毬就要在空无一人的左区落地,几名靠中线的踏日都军卒欣喜若狂地冲过去。猛可里,一骑从边线上斜冲而出。因为拐弯过猛,马匹几乎是贴地而来。魏风蝉在奔马上转身,革带紧束的腰身猛地一拧,回身仰首,髻畔牡丹花在马鬃上压平。毬迎头飞至,她挥杖出击,一双袄袖翻飞起来,象是金莲并蒂怒张。 翻身毬!冯宗客情不自禁喝彩。几乎与他同时,头顶上的绿杨中也有人大声道出这招名目,这可是当年大寊宫中宫女们的绝技。翻身击毬,本就为难,于马背上为之,更是难上加难,而以女子使来,婀娜多姿,更为人称道。据说当年寊宫中某位贵妃就是因此技而得幸。他的叫声未落,那毬被这逆向一击再度飞弹出去,还没等人们惊醒过来,就听到陈襄怒喝声。等他们看过去时,门下囊中晃晃荡荡,早有一毬入内。而陈襄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显然是方才救毬过急一时落马。 惊愕过后,先是楼上笛吹若裂,紧接着鼓乐齐鸣,尽显狂喜之意,将筹者迟了一步的唱好声压得一点不剩。魏风蝉方才那般胆气,这时却好象后怕起来,一只手抚着胸口,连唇色都己发白。只是赵痴儿等却呼地围了上去,绕着她飞转圈子。观战诸少年更是跳上窜下,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如癫似狂。 踏日都的队员呆在马上,个个神气沮丧。良久良久,鼓乐声竭,旗子上架,欢声略息,王无失突然冷笑一声道:不要紧,她女流之辈,力气总是不长的。我们方才还是过于轻敌,等下陈襄你什么都不用管,盯死她! 果然下一局开始,魏风蝉控马也好出击也罢,都显得略为迟缓,显然气力不济。她毬技虽然不错,可轮上一个骑术精良力大无穷的陈襄步寸不离地紧追着她,也无所施展。赵痴儿等人先还把毬往她那边送,后来发觉这样反而被对手掌握着局势,便也只好各自为战。王无失顿时大展身手,纵横来去无人能挡,频频将毬推到左区门前。若不是这边多出一人,只怕早让他又得一筹了。 狂喜过后的少年们又悬起了心,随着每一道挥杖的动作且叹且惊。现在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样下去,踏日都取胜只是迟早的事,都急得没有办法。陈襄逼着魏风蝉在场边上大兜圈子。就在他们又一次奔到冯宗客身前时,突然杨树上有人怪叫起来:今日才算见得踏日都身经百战的英雄了,为什么没胆没本事去击毬呀,尽追着人家小娘子做什么?喔?我知道了,你是仰慕魏九娘是不是?可惜了,魏九娘家往来尽是雅人名士,怎会看得起你这粗头笨脑的军汉。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再来罢! 这人好生捉挟,学着陈襄拉高了尾音,显然就是先前出言讽笑的那个。四下里的无赖少年们顿时得了企示,一哄而上。这些人旁的本事没有,相骂吵架却都是好手,你一言我一语。有说陈襄生得奇丑无比能吓死他老娘居然还想娶媳妇;有说这倒也罢了,竟还敢打魏九娘的主意,真是前辈子没撒尿,照不见自己;还有说如果给自己磕上一千零一个头,倒能说个没眼瘸腿的配他正好 陈襄一路奔走耳中一路收下这些话,再也忍不下去,终于不顾王无失的交待,撇下魏九娘,冲冯宗客这边跑来。冯宗客一惊手往腰间按去,才发觉奉圣剑并不在手。陈襄的毬杖如长矛般脱手飞击,杖未至,气劲己摇得杨树狂晃,枝条刷地向两侧分去,现出一蓝一青两名横卧在枝桠上的少年。 不好!树下人一面逃开一面叫起来。那两个少年眼看就要被劈中,惊叫声中,宝蓝色的绸袖拂动,仿佛月潮中的一道流波,毬杖被波光淹没,转眼间就不见了形踪。少年身躯随枝轻颤,冲下面笑了一笑,秀长的眼和齐整的牙被身畔春叶映成轻碧。他翻开长袖,两指间挟笔般转舞着毬杖,神态从容。 还你!蓝衣少年两指一弹,毬杖轻飘飘地飞回陈襄手上。少年身侧的青衣同伴疾忙去拉少年的胳膊,叫道:你不要玩了!陈襄有点没回过神来,不自由主地伸手去接,王无失远远看到了,叫起来:快躲! 只是不及了,毬杖在陈襄接到手中的那一刻自行断裂,坚硬的杖头砸中了陈襄的眼睛。啊!陈襄捂着眼扑在马上,王无失疾奔过来,忙问道:怎样了? 我瞎了我瞎了陈襄嘶声叫起来。 放屁!王无失将他的手指掰开,细看了一眼,长吐出口气骂道:不过是有些肿,那里就瞎了? 看在你们家指挥使的份上,少年稚气地一笑,道:我饶他一回。啧啧,这事若被他知道了,你们可就麻烦了! 你是什么人?王无失听了又怒又惊又疑。踏日都指挥使罗彻同性情冷毅,不甚喜欢玩乐游冶,偌若让他知与一群街头无赖打毬争胜,只怕真会引起他的震怒。而且这少年气度衣饰颇见不凡,他脑子里飞快地转悠着,一时竟也猜不到他的来历。 你管我是什么人?你们一群汉子欺负人家小娘子,算什么本事?魏风蝉这时驱骑过来,香汗浸额桃颜泛面。你她正欲和少年打个招呼,少年却含指吹了一声唿哨,旋有悠长地马嘶声相应。人群瞬间破开一道缝,一黑一白两道流影冲破柳丝,从观者头顶上飞纵而入,象两翼轻捷地雨燕。落在地上时,两匹坐骑的长腿实腱和镇静眼神让冯宗客赞了声好马!。一下子就想念起了自己寄在神秀关上的宝驹。 让我们来领教领教。蓝衣少年拉着同伴一跃而下。青年少年看上去比他大着一两岁,浓眉厚唇,身量精实。他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跟在了蓝衣少年后面。两人翻身上骑,向魏风蝉拱手道:娘子请借毬杖一用。 但用无妨!魏风蝉掷给他,回头向赵痴儿道:把你的给他们!郑痴儿应声将毬杖扔了出来,青衣少年一面疾奔一面接杖在手。冯宗客本想向魏风蝉道谢,可她却一刻不停地往小楼上奔去,想是要占着更好的观战位置,一面奔一面频频回首看场中战况。 这时毬在左场,由踏日都的军卒环在当中。青衣少年先向他们冲刺,他们全神贯注地准备着拦下他,谁知在将要冲到的一刻,青衣少年突然将坐骑一拨,侧向而去。蓄势待发的几名军卒被带着也往那边偏了一偏。 不要动!王无失厉喝道。军卒们己经醒悟,勒马回位。 然而就趁这少许动摇,蓝衣少年的毬杖己一挥而入,仿佛是根细针般,硬是在重重包围穿入抽出,将毬拨滚出来。王无失下鞍飞杖去抢,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毬被高高地击飞出去。 接着!蓝衣少年兴奋地叫起来,毬在空中划过一道炫亮的圆弧,青衣少年的杖弯似乎早己等了多时,沉着有力地接住,再度向右击去。毬一离杖,蓝衣少年就己经飞骑扑向毬落方位。 王无失料到这招,己经驱马奔回右场,冲撞向蓝衣少年的马。少年挥杖而起,用得是刚猛绝伦的剑招,王无失惊惧之下将杖当矛使,硬架上去。只是不等他挡,少年已经换了剑招,这一招却使得飘逸曼妙,颇有飞天起舞之态,袭他头面。王无失喝一声,不去回救反而当心厉刺,少年侧闪,腾出左手来竟握住了王无失的毬仗。他将毬杖往怀里猛地一带,右手执杖继续往前砸去,眼看就要劈头盖脸地敲在王无失脑上。这一招,倒是塾师教训顽童了。 场边人都是一片乱吼,好个王无失,竟能绝境反击。他沉喝一声,马匹顿时往下坐倒,偏头避开那击来的一杖,马匹俯纵而去,少年再握不住杖杆,终于被王无失脱身。就在王无失刚来得及抹一抹额上汗珠时,已听到泼皮们又在吹哨狂欢。等他定睛看去时,原来他与蓝衣少年一番缠斗间,青衣少年冲破了军卒们的围截,已将毬送到门前。蓝衣少年拍马疾冲,毬杖远远地伸出去,只在毬身上轻轻触了一下,略为拨转方向,小毬就砸在了洞沿上。场上场外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等着看那毬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弹了一弹,终于落入囊中。 这一番争斗虽不如方才魏风蝉的翻身毬好看,可实在是险恶万分,以至于一时间楼诸女都忘了奏乐,人人心有余恸,手足冰凉。蓝衣少年自行探手入洞中将小毬取来,用一根指头顶着转悠,咧唇一笑,柔髭上泌出细细地汗珠,泛着淡淡金色。 接着!他将毬扔向王无失,道:你这人打毬还有点意思,再陪我玩玩! 王无失躬下身呼呼地喘气,眼睛瞪得快要裂开,他毬杖在空中挽接住毬,向上一抛,忽地击了出去。蓝衣少年正往左边场上跑,突然听到四周一片哗然。他侧过脸去,惊觉眼前一片急速扩开的阴翳,挡住了将至中天的太阳。那毬竟不是向左边飞去,而是往自己双目间飞来, 蓝衣少年的叫声尚未出口,一道朱光呼地掠过来磕在毬缘上,毬势偏了一偏,贴着蓝衣少年的面颊飞了出去,刮起的风吹得他颊上瞬间惨白。你们干什么?青衣少年扑到蓝衣少年前面,刷地抽出腰间佩剑,吓得说着话都有点哆嗦。 好!王无失恶狠狠地笑道:这可是你们先动兵器的!兄弟们,别放跑了这两崽子! 上!他举臂一呼,旁边早憋了一肚皮气的踏日都军卒们齐整整地喝了一声,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士,这一声喝,震得地皮都颤了一颤,泷河的中的浪花也似乎高起一截。赵痴儿见势不妙,冲上一旁停的大车,掀开后板,哗地流下一地棍棒刀枪。 快来!经他一招手,观战的无赖少年拥了上去,你抓我抢,摔胳膊扯腿,嘻嘻哈哈叠成一团。这一闹腾把冯宗客三人从东掇到西又从西掇到东。冯宗客一时收不住脚,向后跌去,猛然间就觉得身后有一股极硬的气势,他拉着知安和霍女停步。回头定神一看,自己身后站着一群人,四五十名牙兵中簇拥着两位戎装披甲的将军。 一个大约三十出头,面孔棱角细锐,高挑起的眉毛下一双眼皮垂着,将瞳仁藏得极深。枯黄面孔上布满了细碎的瘢痕,象是干涸了很久的田地。另一个约摸半百之龄,身形略有发福,狮鼻阔口,几茎被风吹到兜鍪外面的发丝己然斑白。 这时场中,蓝衣少年拨剑出鞘,落在青衣少年左后半尺之处。两人之间似乎极有默契,也没有太多慌张之态。陈襄早就将一柄大斫刀架在鞍上,王无失接过部下扔来的长矛,在手中抡了一把,仰头哈哈笑了两声。突然那年轻的将军皱眉提声叫道:王无失、陈襄! 这声音就仿佛是一大块冰砸进开花的热汤中,四下里由喧哗转为滋滋地细响再转为死寂。陈襄的刀脱手滑落,赶紧俯身一捞,这才没砍到自己的腿。王无失虽然比他好些,也象让人从头上挂下一砚洗笔水,脸顿时青了。 只是他们慌,两少年却只有更慌。青衣少年赶紧往鞍上一伏,蓝衣少年先是举袖遮脸,似乎觉得不是办法,把幞头扯得半搭下来。 彻敏!那老人声若洪钟,震得人人耳中发麻。你父王从清早起就在找你,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彻敏?世子?王无失和陈襄怔得往后一退,叫出声来。蓝衣少年在幞头下面攒眉咧牙地笑,两只眼珠子东冲右突地转悠,几欲破眶而出。场中挤着这么多人,他知道肯定冲不过去。索性一拍马股,就往泷河里投去,青衣少年紧随其后。 彻敏,还有杜家二小子,你们逃什么逃?老将军往前挤,却让人墙挡住了赶不过去,只好戟指大骂:我看你跑,指望我认不出来?你们这两匹马还是我送的 蓝衣少年不管不顾地狂奔,正欲跃下水时,似乎有人叫了句什么,紧接头上一暗。他方才险些被毬击中,这时又是惊弓之鸟,想也不想地就挥剑砍上去。剑劈到的事物似乎极柔和,毫无力道,他一怔,就听到满耳娇嗔之声。他赶紧将剑一翻,收回来时,却是一方大红丝帕,丝光腻柔,仿若烛下樱唇,似有水光盈动。帕上攒金结银地绣着两只双飞蝴蝶,他那一剑挥去,正将蝴蝶从中分开,好在终于收了一把,因此帕角上尚有寸许未绝。 他颇有些吃惊地抬眼上望,只见手执乐器的诸女各个冲他翻着白眼。魏风蝉嘟起嘴,瞪圆的眼睛似乎无声地咒骂了一句什么,然后气乎乎地转开了去。 快走!青衣少年急催着他,蓝衣少年答应了一声,往河心涉去,然而心中一时竟是虚落落地,象被牵住了一般。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损坏了魏风蝉赠他的东西,心中大是过意不去。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取帕在手,还剑入鞘。将幞头扯下来扔到水中,两手捏着丝帕往髻上一绕,松松系住。 楼上诸女见到这一幕都啊!唉呀!地笑起来,赶紧扳过魏风蝉的肩头道:小九小九,你快看! 魏风蝉俯身下望,只见黑白两驹扬蹄欢腾,在河水中搅出一天白沫有若飞雪。那个穿着耀眼蓝衫的少年在马上回首,情神有些慌乱又有些迷糊。红罗丝帕上的一双蝴蝶,于他颊畔蹁跹起舞,此去彼来缠绵未绝,将他面庞染成醉酒一般颜色。他眼眸中的世界一时间竟无限延长,仿佛化作脚下这条浓春时节的河流,她的倒影在河心深处含羞地垂首。 第四章 昨夜泷东码头有劫匪行凶,罗彻同的表情冷淡,看不出什么喜怒,对半跪在面前的王无失与陈襄道:父王让我与二叔一起前去察看。我命人召你们两个,谁知竟召不来 是我拉王无失来助阵的,再说他今日轮休,偷跑出来的是我!陈襄昂起头来,分明眼角一抽一抽,可还是梗着脖子道:所有责罚都该我担! 先去办了正事,回去再说。罗彻同向身侧老将道:小侄御下无能,耽误了二叔时辰了。 他对责罚一言不发,王无失与陈襄越发地心惊,但也只能咬咬牙,跟着站起来。 所有踏日都的兵卒都垂首丧气,心知回去后不能免于一场责罚了。而赵痴儿一伙就更加局促不安,赶紧着把兵器往怀里塞去。 公爷,魏风蝉怀抱琵琶巧笑嫣然,分开人群而来,诸女随之在后。她向老将深深施下一礼,道:多日不见,奴家新得了一曲,正想请公爷前来品评,不知何时能上我家来呢? 原来是你们,老将捻须而笑道:我方才听到有人奏乐,还在想是谁呢?九娘相邀,我自然会去。 公爷,魏风蝉紧接着道:这几位兄弟呢,是跟着我来看热闹的,您看 九娘,动歪心思时眼珠子不可乱转!老将略带讥意道:现下我有急务在身,你就不必打我主意了。其它的倒罢了,这几个为首的,私藏兵刃之罪是逃不掉了,自去令尹那里出首,倒可从轻发落。 噢!魏风蝉赶紧瞪直了眼,暗地里吐了吐舌头。见她碰了壁,四娘五娘八娘她们,就更加不敢多话,虽然有些急,却也没有办法。 正这时,人人自危的静默中,却突然有女子提声叫道:这两位可是毓王帐下奉国公与罗指挥使? 谁?两人向出声处望去,只见一名女子扶着个身体虚软的汉子,携着个总角小儿,挤开人群。汉子将小儿往前一推,气息微弱地道:这位是昃州节度吏刘大人爱子!冯宗客方才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正是去查码头血案的;又看在场耳目众多,便去了顾忌,挺身而出。 啊?你们老将先是忍不住往前踏进半步,然后又站定了,与罗彻同交换了个眼神。 这老将正是毓王之弟,奉国公、毓州节度副使罗昭威。昃州求援之事,目前尚是绝密,虽然毓王直控的牙军已经开始调拨,准备作战,然而泷丘城中,却还只有十多个人知道。昨夜泷东码头血案,遇难船只中有昃州质子的事,更是半个时辰之前,他二人才从毓王那里获悉。毓王说若一日不查找到昃州质子下落,这事就得设法瞒上一日。这汉子和小儿的相貌,都与赵德忠传书上所描述得十分相似。罗昭威心中顿时大喜,只是不敢露出来,向冯宗客略点了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 草民与小郎路遇匪人,幸得各位娘子和这位赵兄弟相助,才能保护小郎平安到来。冯宗客躬下身道:尚请公爷和指挥使能够从轻发落!魏九娘她们救了他,他也想能帮一帮她们。 这种小事本不在罗昭威心上,他方才说得严厉,也不过是因为这事涉及罗彻同的踏日都,因此不愿表态。这时他看了一眼罗彻同,问道:你看 这些无赖泼皮的事,自有令尹管。我与二叔身负重任,何需理会。罗彻同仰起脸来,道:听说去年这堆人里的头儿,唤作鄂十七郎的,竟敢闯入佑国寺中行窃,因此被令尹抓了充军去。他们若是再不安份,自然也一般下场! 大人,可他们陈襄忍不住小声叫起来。王无失赶紧一拉他,他才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染云坊诸女和少年们听到这最后一句,都有些不忿之色,面上竟无半点免祸的欣喜。 冯宗客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霍女,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询问过她的姓名来历。但此时定然没有这份从容了。他想了一下,对霍女道:你在泷丘城有落脚的地方吗?我办完了事再来谢你。 霍女摇头道:你救了我,我也算救过你,萍之相逢,何必再见?然后松开扶着冯宗客的手,蹲下身拍拍知安的脸蛋,道:小郎多保重。 不嘛!知安赶紧拉着她,道:姨姨你得留下来,将来我见了阿爹,让阿爹来谢你! 这位姐姐,魏九娘突然上去拉了她的手,道:你若是没什么急务,不如到我那里盘桓几日。她偷眼冲冯宗客笑了一下,那意思是,你帮我一把,我也帮你一把。冯宗客向她连连点头,以示领情。 霍女迟疑了一下,但经不起知安的哀求,便也就答应下来。将这件事安排定了,冯宗客依旧借用了魏九娘的车,与知安随着罗昭威和罗彻同而去。 罗昭威与罗彻同在近处寻了一处民宅询问冯宗客,冯宗客一一对答如流。刘湛的信被赵德忠快马先一步送到泷丘,冯宗客当即背出来,一字不差。两人才终于放了心。 壮士与小郎立即随我回城!彻同,这伙匪人来历非同小可,你还是去看看,不过无论有没有线索,三天之内回来。我估计罗昭威在心里计算了一会,道:至迟不过五日,我们就要整军出发,否则,昃州可就是真的来不及了! 毬场距泷丘城也就三十余里地,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午时到了泷丘。经明光门入城,上了正街丰泰街,再越过穿城而过的汇春河上的浮梁,他们很快进了庆惠坊。庆惠坊中住得都是泷丘城中显贵,毓王府占了一大半,毓王的亲信将领慕僚占了另外一半。 罗昭威本来是想直接带他们去王府的,但见他们两个身上浸满泥浆,神情萎顿,觉得这样子去见毓王大不成体统。因此便转了主意,让他们在自己宅门前下车,交待奴婢给他们洗漱更衣。然后他单骑带了两三个从人,就去毓王府上复命。 罗昭威是至亲,无需通报,司阍一见他来,就赶紧系马引路。这王府是当年大寊皇帝在泷丘的行宫,自毓王受封后,去了鸱吻赏作府邸。但是宫禁格局自然森严,门阕高峻,层峦叠翠,池渠深宏。他们经北面行仪议事的承恩堂,定乾、平坤两阁之后,就到了毓王和家眷日常起居的西宁苑。却没料到在门上被拦了驾,供奉郎官一脸为难,道:这时去见王上,只怕不太妥当。 罗昭威心急火燎地赶来,却遇上这么一句话,当即变了颜色,吼道:我有急务,你耽误得起吗?他自幼嗓门极大,早有雷公的称号,多年征战下来,更养成凌人气势。初入府中的年轻郎官被吓得一哆嗦,赶紧闪开身,道:是是,王上正在文思阁,请公爷随我来! 离着文思阁还有一重殿宇,就听到里面有吵骂的声音。罗昭威一怔赶上去几步,远远地见到一个少年跪在殿阶上。看那青色衣衫,却是早上刚刚别过,正是行军司马杜延章的二郎杜乐英。 不争气的东西!成天除了斗鸡走狗、听曲玩球你还会什么?一片乱响,也不知是打破了什么。然后就是咚!地一声,象是有人撞在了门上。半合的阁门砰!地开了,毓王世子罗彻敏头下脚上地从槛后翻出来,一屁股坐倒在地,右脸上,赫然一道殷红的血迹。 青衣少年见状连滚带爬地跑过去,颤声叫道:请王上恕罪,是小人引诱世子出游的,王上打死小人好了! 他正伸手想要拉罗彻敏起来,滚开!一只尖靴踩在了槛上,鞭子啪!地在甩在他手与罗彻敏之间地上。力量之猛,竟然在干净光洁的青石板上抽出一道白痕来。 毓王的魁梧身躯出现在门口,几乎将门占去大半。他挥着鞭子,苍眉之下一双深目,睁得象要裂开。他突然一怔,将罗彻敏发髻抓在手中,左看右看几下,呵呵,怪异地笑了两声。 这是从哪个贱女人身上弄来的?他一把抓下罗彻敏头上的红丝帕。可能是用得力大了扯断了些头发,罗彻敏烂嚷起来。阿爹你饶了儿子吧,儿子再也不敢了唉哟!最后一声叫得分外惨烈,直让罗昭威的头皮都麻了一麻,不知是那座屋舍有人养的狗也受了惊,跟着狺狺地吠起来。 啊!前面一丛花树后传来女人小声的哭泣。他定睛一看,分辨出是几个青衣丫环陪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妇人头插五支金钿,身披着织翠轻罗,虽然两行眼泪将妆容冲乱,却依然不乏妩媚之态。她捂嘴跑了两步,又顿足不敢上前。罗昭威一眼认出来,她正是罗彻敏的生母朱夫人。 朱夫人这时也发现了他,赶紧象见了救星似地冲上来道:四叔,你快去救救敏儿! 罗昭威不用他说,已是大步跑过去。他抓住毓王往下扇的胳膊,急忙道:二哥二哥,敏儿还小,你 小什么小?毓王大怒道:他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尸山血海都趟过几回了,他 大哥大哥,又是大哥!虽然逃过了一记巴掌,罗彻敏的头发依然被抓在毓王手中,他脸扭变了形,发了急,一时竟是不管不顾地嚷起来:我打小你哪只眼里看过我了?大哥没了就想凭空把我变成大哥,你当我稀罕这劳什子的世子唉呀 他不说倒好,这一说,毓王髯须乱抖,脸皮发乌,好一会没发出半点声音。二哥!罗昭威这下子倒担心毓王会气坏掉,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啪!鞭子从毓王指尖砸到地上,似乎被这声音惊醒了,毓王提起脚就往罗彻敏身上踹去。 二哥!罗昭威见情况不好,用尽全力把毓王推开。远远躲着的婢奴府吏呼啦围了上来,抱得抱脚抓得抓手,齐心合力将毓王按在门上。毓王手中却还拎着罗彻敏的发髻死活不放,一叠声地骂道:你还敢提你大哥,你还敢跟我提你大哥 罗彻敏被横拖在地上,头猛地撞上了门槛,一下,又是一下。这会子他倒不出声了,死死地闭上眼,一幅豁出去了的样子。杜乐英扑上门槛,抱着罗彻敏的头吼道:王上,你的儿子可不多 毓王被众人制住,一时发狂,肘猛地往后撞去。砰!三寸多厚的红漆门板被生生撞破,木屑乍飞出来,刺到不少人的眼睛。有几个人不自觉地去揉眼,就让毓王的手又挣脱了出来,他胡乱挥胳膊,也不管是头是脸是眉毛是眼睛地砸过去 猛可里,就有一个女孩儿尖叫一声,阿爹! 珑华?毓王骤地静了下来,转过头去一看,只见自己十二岁的幼女珑华捂着脸,嫩白的颊上红了老大一块。她黑凌凌的眸上汪着一汨热泪,小嘴微微撅起来,正是将哭未哭的样子。 你你怎么跑过来了?毓王本是一团火星四散的柴,这回给浇了个透湿。 珑华是给你送战袍来的!突然一个女人道。 众人转过身来看,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站在廊下。她面孔素洁,眉目宁定,略有些发灰的鬓边对插着两把玳瑁梳。午后阳光从檐下斜射到她身后,银红比甲裹着的纤长身躯,笼着种让人心静的柔光。在她身后,朱夫人悄没声息地拭着眼泪。 王妃!众人差参不齐地道了一声。 毓王这才注意到珑华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战袍,他有点狼狈地道:这么快就做好了,珑华真是有孝心阿悦 毓王叫了王妃一声,她理也不理径走向罗彻敏。众人纷纷让开。罗昭威诚心诚意地在她耳边道:嫂子,你可来得真是及时! 薛妃搂着罗彻敏的肩让他起来,罗彻敏鼻青脸肿发乱衣破,眼珠子上翻下转,就是不看薛妃也不看毓王。只有珑华牵牵他的衫角,他才垂下眼,冲她撇了一下嘴。 瑜妹,薛妃也不多和他说话,唤朱夫人的闺名道:快带敏儿回去!朱夫人如蒙大赧地跑过来,将神色僵冷的罗彻敏强拉下廊。 珑华拭了眼泪,踮起脚叫:二哥你晚上别太早睡,我来看你! 罗彻敏远远地答应了一声,就飞跑起来,倒让朱夫人追之不及了。 罗彻敏一路跑回他住的怡性堂,将他的贴身侍女花溅吓了老大一跳,手正抹着的一只青瓷花瓶差点滑下来。 朱夫人喘着重气,在婢子的扶持下跟进来,吩咐花溅道:去打盆水来,还有上次没用完的麝玉膏!花溅赶紧应声去了,不一会自己捧着一只膏盒,身后两个青衣小婢端着铜盆巾栉,一溜小跑地过来。 她回来时,远远就听到朱夫人在理怨罗彻敏不该惹毓王生气。罗彻敏大吼了一句:够了够了!转身一头扑到床上,将有鞭伤的那半边面颊埋进枕头里。 花溅微笑着安慰朱夫人道:世子受一点皮外伤,过几日自然就好了!夫人尽管回去歇息,花溅自然好好服待。她约可十八九岁,微绯色的肌肤,椭圆脸,月芽般的眼睛和嘴。颊上不笑时也有两个隐窝,笑起来,就更是醇若蜜酒。 谁让你说话了,出去!朱夫人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花溅是罗彻敏身边掌事的大侍女,服待罗彻敏的时日最久,朱夫人对她很放心,绝少有喝斥的时侯。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她笑靥微微一僵,放下东西,带着小婢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外。 听到房门轻轻扣上的声音,朱夫人从绣蹬上站起身来道:今日虽然你是受了伤,可你阿爹也没打错!罗彻敏向空中虚踢了下腿,将枕头弯抱起来,把两边耳朵都捂上。 你知道今日清早你阿爹找你做什么?朱夫人忍无可忍地将枕头从罗彻敏手上抢过来扔到一旁去,提高声音道:是让你跟他一起出征! 啊?罗彻敏翻身坐了起来。 你呀!朱夫人跺了下脚,道:你平素都说你阿爹不看重你,可你看,你怎么能让人看重吧? 这时文思阁中,将一干闲人打发走之后,毓王正与薛妃说起这事。本来这次是想带上他的。可今日看来,他这么佻达,带去了我也不敢放手,反而怕出事,他方硬的面孔上爬上些许疲惫之色,道:还是算了。 敏儿性子虽然犟,但人很聪明,难得的是心胸阔大,薛妃将平铺在榻上的新战袍收拾起来,道:你放心,他大了自然有出息。 哼!毓王从鼻子里重重吐出口气,道:心胸阔大,我看他就是无所用心! 你呀!薛妃摇头道:当初弘藏禅师收他作寄名弟子时,就说他不同常人,老禅师也会看错? 毓王一时没了话,过了片刻才砰砰地敲着床板道:但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从今日起,让人把怡性堂关起来,让他在里面习武学文,不等我回来,再不许他出去! 薛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再看了一眼他的样子,终于笑起来,道:也好只是以他的性情,还不拘死了他?嗯,你估摸这一次去昃州要多少时日? 毓王起身在屋内踱着步子,道:去年冬日,白衣汗与我会猎,约为盟友。因此这一次出征,不象以往那样有后顾之忧,只在我们赶去时昃州还没有丢,我觉得赢面还是很大的。 有查过吉日了吗? 不用查了,今天晚上就召彻同回来,明天我与踏日都先行出发。毓王道:让黄嘉汇合了季、秋二州兵马一起来。 那,薛妃问道:凌冲二州的兵马不动吗? 白衣别失那里,还是不能不防,再说最近春山府一带,有伙流寇出没,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有张纾这人毓王欲言又止道:反正他的兵马能不动就不动,若是战局不利再说。 这样,我叫人上饭,你今晚早些歇着。薛妃起身就要叫外面伺侯的人。 不毓王止住她,道:还有件事,这次我留四弟在泷丘主管庶务,我会交待他凡事与你商量着办。 听到这话,薛妃有些吃惊,她看了一会毓王,道:那你牙帐中谁主持? 我带杜延章去,上次与白衣别失的会猎,由他一手办成。他不同那些腐儒,是个真有才干的。毓王道。 听到杜延章这个名字,薛妃突然想起什么,猛不丁地转了话题道:你把敏儿关得一时,却关不得一世,总得早些寻个看住他的人。 谁能看得住这小东西毓王先是莫名其妙,突然又明白过来,道:你是说给他娶亲? 敏儿都十八岁了,薛妃微笑道:这两年来有意结亲的,也不是一家两家,早早定下也好。 毓王颇有点犹豫,道:这事不用太急吧? 我有什么不明白?你自然指望能借这桩婚事结交个盟友什么的。薛妃一叹,道:你试探着想与定州结亲,是不是? 是!这也没什么不好说,毓王答道:如果定州愿意与我们结盟,那么就多了一条经云踟道攻宸州的路,这样就可以形成两面夹击的形势。 可定州十三代一百多年都没有干预外事,这事只怕很难。薛妃摇头道:再说,这乱世之中,儿女婚姻,又真能济什么事?今日结亲明日背盟,空自造就双双怨偶。倒不安生选个贤淑温柔的女子,夫妻和顺便好。 说得也是,毓王精神一振,道:你心中有人选了?是谁家女儿? 薛妃这才揭开了闷葫芦,道:就是方才你提到杜延章的女儿,生得极美,又知书达礼。 她母亲带她进府来过?毓王有些疑惑地问。 不是,薛妃摇头,道:前些天我上佑圣寺祈福,见到案上摊着墨迹未干的经书,一笔小楷写得很是漂亮。我见不是他们寺中原先的经书,就问起来。寺里的和尚说,是杜御史的夫人要借这本经,因为原经是镇寺之宝,弘藏法师前日出门去了,因此不敢借,杜御史家的小姐就现抄了一份。然后我就让他们召杜夫人杜小姐,这才见到人。她见毓王依旧不置可否,便又道:再说了,杜延章是先朝御史,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他跟了我们五年,不长也不算短 听到这里,毓王己经领会了她的意思,连连点头道:好,很好! 很好的意思,薛妃当然一清二楚,她早就盘算过了。两三年来,眼里盯着这桩婚事的,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北州越州都通达过意思,这两家对毓王来说,利益差不多,因此很难得罪一家,去就另一家。如果不谋求对外结亲,那么自己家里,就更难办。跟着毓王征战多年的宿将,家中又有适龄女儿的,粗粗一算也有七八家。无论是许了那一家,都会惹下许多私下里的不快。再往深里说,也怕本就手握重权的将军,再有了这姻亲关系,日后少主当政,怕管束不住。倒是这杜延章,论起门第,并不寒怆;他做毓王的幕僚也有几年了,为人谨慎,可以信任;但算不得宿旧,不至于牵扯出繁杂的积年恩怨;又没什么根基,也不怕他坐大。 毓王表情轻松很多,道:你可以先和杜夫人商量一下,等这一仗打完了再下聘。他家大郎在黄嘉手下当都校,我听黄嘉提过多次,说是大将之才,后当是敏儿强助。他家二郎他想起下午那个冲自己大吼的少年,一笑道:对敏儿倒也一片忠心的样子。 说到这个,薛妃不由抿了一下嘴角,道:当初选他进府来陪敏儿读书,不过是说杜家家教严,孩子方正老实,指望着能够别一别敏儿的习气。却没料到,敏儿没改,倒把他给带坏了。越说越觉得好笑,终于拿手帕捂着嘴侧过脸去。 唉!毓王坐回床上,揉了揉太阳穴,一整天生的气倒这时才算消散得差不多,叹道:宇儿可从来没让我费过这么多心 他骤地停声,薛妃一下子僵住,手慢慢地放下来。这时外面天己经暗了,昏黄的光透过幌子射进来,将她髻缘上露出的一小弯面颊照成玉一般色泽。突然间,她好象成为人间繁华中流传千年的古器,寂寞地承受着斜光下的浮尘。 宇儿他,从来都是为你吃苦的,薛妃背影僵得象木刻石雕一般,艰难地道:却没有受你一天的好处! 毓王的手骤地痉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可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得到。这是自他们的长子死后,薛妃第一次说出含着怨意的话他原以为薛妃会把些话放在心里闷一辈子。这一刹那间,他多年来第一次明白地感到,原来薛妃终究还是个女人。 他都快忘了三十年前的薛妃,在零落的半夜篝火中骑着马跑向他。她旋落在他的臂弯中时,脸颊通红,兴奋得象两团火焰,亮晶晶的眼神,胜过那夜草原上最亮的斗雪星。那时罗家被大寊皇帝斥逐,他不得不跟着父亲族人逃向终年雪风不断的荒漠。仪王的郡主千里迢迢地追来,成就连白衣别失的汗王也赞叹的姻缘。白衣汗让出自己的金帐给他们完婚,那夜牛油灯下,他觉得这是个如蜜的梦,而且可以一直做到天地消失的那天。 可是自那以后的十多年,他一直在戎马倥偬中度过,为着明天后天的生死而忧心,性情也渐渐变得暴躁。许多次他将脾气发作在她身上,当初那么纵情任性的女子,竟是默默地承受下来。看着她静得冷凉的眼神,他有些愧疚,在气怒时不愿见她,于是就有了朱夫人,后来又有了更多。然而她没有过一言半语的埋怨。 只是两个人和儿子在一起的时侯,总还是很和睦的。罗彻宇,从十二岁起就骑在烈马上跟随他的长子。十三岁独领一千人马连拨十五寨,歼灭三万青寇的天少少年。他的血中好象浓缩了整个罗氏家族的将魂,每次看到他时,毓王都会欣喜不胜,象看到了罗家未来的万代基业。然而 宇儿是为救你死的,你真那么狠心,不去救他!薛妃的语气非常平淡,好象本来是一片深红的纸,在太阳下面晾得久了,终于也没了颜色。 五年前因为昃州事变,他发怒之下率兵出讨,结果中了宸王之伏。罗彻宇奋战救他出来,自己被困在厢州。当时在枢河以北,只有黄嘉一军独存,如果要救他,就只能分这支兵力。可是当时黄嘉守着金牛渡,这是唯一能够平安撤回神秀关的渡口。当时整宸王的绝大多数兵力都压在黄嘉军前,他不敢下这命令呀!等罗昭威率援军到来时,己经太迟了。 薛妃面上,一滴孤零零的眼泪慢慢滑了下来。毓王凑近她,很想上前拭掉,然而多年没有做过这种事,一时竟有了迟疑。在泪水快要落到颌上时,他终于探出手指,可薛妃却自己挥起手帕,轻轻地扫拂过去。被泪水润湿的帕角垂下来,象一滴陈年的血迹。 毓王的手指停在空中,半晌后,闷闷地收了回来。 让他们上饭吧!薛妃起身道。 好吧!喔,对了,毓王道:刘湛的儿子,明日会送进府来。 知道了,我会让他和彻贤彻武他们一起的。泪水很快就干了,薛妃的神情依旧温婉。似乎方才的那两句话和一滴眼泪,只是毓王傍晚小寐时的幻梦。 第五章 罗彻敏坐在成珍楼向南的座子上,沐浴着从汇春河上吹来的凉风,大口地咽下冰葡萄酒,两个月来的闷气终于一扫而光。店伙刘三端着一只青瓷碗上来,向他笑道:二郎,这可是今年头一茬的樱桃,掌柜让我第一个给您送上呢! 好呀!罗彻敏大喜,跳下去抢过来。碧荷色的瓷碗中,雪白细腻的乳酪浸着一颗颗鲜红的樱桃,他想都不想就将嘴塞了进去,长长地吮了一口 啪! 他整个人震了一震,嘴边的樱桃掉落了。一个声音灌入他耳中,世子!你写的文章! 他猛地睁开眼,花溅以一幅哭笑不得的神情看着他。有样东西咚地落了下去,他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先前用来写功课的紫毫。墨汁一溜儿地顺着他衣襟往下淌,他想起方才梦中情景,手往嘴角摸了摸,拿下来看,果然是一手乌黑。 再看桌上的铺的那张素笺,己然污糟得不成样子,先前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两三百字,半点也看不清了。 唉,先换衣裳吧!花溅将笔拾起来,道:看你明早拿什么去向师傅交差! 听到这个,罗彻敏头一下子痛起来,他皱眉道:要不你说我病了? 你这个月可病了有三回了!花溅摇头道:上次王妃让医生来看你,结果呢? 这可怎么办?他正急得跳脚,就听到外面有啾啾!似乎有只雀儿叫了两声。他一跃而起,将书桌都掀到了旁边去,在花溅的惊叫声中,跃上了窗子。他的这间书房,正是怡性堂最南边的一间阁楼的三楼。跳上窗子,他一眼先看到了在墙下面巡回的守卫首领何飞,赶紧捂住嘴。等何飞走过去后,墙外正对着窗子的一株大槐树上面,终于犹犹豫豫地,探出杜乐英的脑袋来。 杜乐英盯着何飞走得远了,从怀里掏了样东西,原来是只弹弓。他手一松,有东西弹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罗彻敏怀里,却是枚纸丸。罗彻敏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许久不见,可好? 这还用问,被关在这牢里能好吗?他骂了一句,不过已经是笑容满面。他跳回桌边,抓起笔,将师傅布置下来的题目抄在那张纸上。再写道:速速帮我写来!他写完后猛地想起自己的弹弓儿等一干事物,早在被封院的那天就让毓王收走了。他正犯愁,砰!就有一个东西摔在桌上。花溅跳在桌边搂着胳膊,向他无可奈何地笑着。 他一看正是自己的弹弓,不由大喜,跳起来将花溅抱住,叫道:花溅你真好! 啊!花溅一躲没躲过去,被他狠狠亲了一口。你你!墨汗的味道在她鼻端弥漫开,她顿时恼得呆住了。罗彻敏后退一步,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张墨迹纵横的脸活象上了妆的戏人。 他强拉着花溅道:过来过来!花溅甩不开他的手,一边嘴里骂着,一边被他掇到镜前。你看你看! 不看!花溅嘴里嚷着,但还是被推得瞟了一眼,果然腮上清晰完整地一个黑唇印,就象刻意画上去一样。 她气恨恨地转过头去,听到罗彻敏在那里嚷嚷着:咱们这样子出去唱曲,可不就是一对么? 你这没脸没皮的花溅本来以为罗彻敏是在得意他的恶作剧,下手要打他,猛可里听到这么一句,骤地没了声音。 罗彻敏没有再捉弄她,已经窜上了窗口。花溅有些发怔,盯着镜子内面那个黑唇印,恍惚间只觉得变成了赤色,辣得生生作痛。她这一时失神,竟没有听到人进来的声音。 二哥!你干嘛?珑华的清亮的声音象一只短笛似地在屋子里吹响,吓得花溅一激灵。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咚!一声闷响,然后就是罗彻敏的惊天动地的惨嚎。 罗彻敏揉着肩头,两个小婢强忍着笑给他套上一件凉衫。他用力地漱了漱口,吐出到脚下铜盆中去,一盆尽是乌水。 珑华捧着脸,歪着头在一旁看他,小脸憋得通红。 你要笑就笑!罗彻敏一脚蹬开铜盆,盆底在地上蹭出咣地利响。他叉着腰恶狠狠地冲珑华叫道:你这丫头,嗓子干嘛那么尖?我罗彻敏一世英雄,若是被你给吓死了,岂不是丢人的很么? 好啦!是我不对,二哥别生气嘛!珑华见他果真是恼得极了,就不再惹他,道:阿娘催得很急!快走吧! 罗彻敏也不敢再耽搁,起身让两个小婢在身后给他系带子,自己整了整发,道:母妃让我去做什么? 嗯,我也不晓得!珑华虽然是这么说,可她天性不会撒谎,卷起来的唇角和转下去的眼眸都清楚地表现出,她不但是知道,而且知道的事还十分有趣。 罗彻敏不由十分好奇,问道:好妹妹,说来听听!免得一会我去了,又惹母妃生气。 珑华抿紧了嘴摇头,道:你去了自然知道!未了又加上一句,你阿娘也在! 见问不出来,罗彻敏也不勉强。珑华取了王妃的手谕,让严守密防的何飞验过,才带着罗彻敏出来。兄妹两个在前,各自的婢子跟在后,出了怡性堂往南绕去。经过那株大槐树时,他有意放慢了脚步,装模作样地伸了下懒腰,眯起眼往树上看。枝叶间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却没有人,想来杜乐英己经走了。 跑得倒快!他气恨恨地小声自语了一句,却突然想起来,有了母妃传召这件事作借口,明日的文章不用交了。他不由大为高兴,面带起笑容,步伐轻捷许多,足下扇起的风,将一地枯叶都扬了起来。 二哥,你慢点嘛!珑华追上去,满脸都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到了薛妃住的思明轩,早有薛妃身边最得力的女官秦芳候在门口。见他俩到来,便往内面传了一声道:世子来了! 罗彻敏一面往内走,一面觉得婢子们看他的神态有些古怪,似乎在窃笑着什么。他被这些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不由在想自己嘴上衣上是不是还有墨水没洗干净。他琢磨着自己进正堂时,得在廊上那面大琉璃镜前瞧一瞧。他正准备停下脚步,内面己经催起来:世子快进来!珑华一拉他的衣襟,就不容分说地将他扯进堂中。 堂上榻前拉起一挂茵罗纱,罗彻敏略微怔了一怔,才知道今日原来有女客。罗纱后面,隐隐约约坐着几个女人。见他进来,薛妃笑道:敏儿外边坐着,珑华进来!嗯,把这盘樱桃端出去给世子! 珑华应声而入,婢子端了一只冰纹青瓷盒出来,内面果然是糖拌乳酪樱桃。罗彻敏一时欢喜,觉得自己方才的梦果然没有白做。他正欲探嘴进去,却还算想起来是在薛妃房里,摄起了银勺。婢子回帘后去时,他感觉到有双眼睛向他瞟掠了一下。那瞬间似乎有一层轻霜降在他身上,微微发凉。他不自觉地抬眼看去,帘子又落了下去,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却好象留下茫茫地一片苍白。 然后他就听到帘子里面,有个中年妇人在道:常听我家二小子说起世子,佩服得不行。原以为定是象王上般威武,今日看起来,倒是这般俊秀,象夫人多些呢! 那里朱夫人有点紧张地打断她的话,道:这孩子 只是看世子的风仪神态,却又是王妃的气度,将来王上的基业后托有人,我们这些依居王上的人,也就有福了! 薛妃在内面笑笑道:你就别夸他了,他有时干出事来,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就是!珑华象是实在忍不住了冒出来一句,道:我方才去怡性堂的时侯 珑华!罗彻敏叫起来。内面珑华细细地笑了几声,含糊着将话吞了回去。 中年妇人紧赶着道:哪里的话,听说世子在十岁时,护送过先帝,路上遇着匪人,匪人被世子气度所摄,竟自行退去。这是天生的气宇,不拘小节的。 听听,杜夫人这般夸你,薛妃笑道:敏儿,你得谢她才好! 多谢杜夫人夸奖!罗彻敏起身行了一礼。他突然明白今日杜乐英怎么会来王府了,想来是陪着母亲来的。 不敢当不敢当,中年妇人在帘后坐起身还礼,道:只是这事我知之不详,倒想听世子细说一遍。 这倒是罗彻敏少有的一桩得意事,他得薛妃允可,就开始大谈特谈了起来。那是八年前,大寊未帝因为宫乱,不得不逃出万朝城,再度召天下兵马勤王。一路上人马逃散,最后躲在一个小村里,托人向毓王送信。毓王当时正在亲督大军作战,身边的大将都没得空闲。派小校去迎驾又觉得简慢,正好罗彻敏溜到军中玩耍,于是就派了他去。此事他向人叙说过许多遍,早就滚瓜烂熟,当即把匪人如何强横地霸在山口正中,自己如何临危不惧,匪人如何心悦诚服,说得绘声绘色。 正在他说得累了,俯下身去吃一勺樱桃时,薛妃忽然道:雪炽,你方才在笑什么? 啊?一个少女的声音略带慌张,道:我方才,并没有笑呀! 你脸没笑,可眼神儿在笑;没对着我笑,不过那只鎏金大花盆儿上面,可是映出来了。薛妃不紧不慢地道。 我是听世子说故事说得好,因此在王妃面前失仪了。那个叫雪炽的少女声音己经是十分宁定。 小女无礼,请王妃 你呀,就不用在我面前耍这花枪了!杜夫人正欲辨解,就被薛妃打断了:肯定是方才敏儿的话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免得他日后再对别人夸口,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 这句丢脸丢到外人面前让罗彻敏很是怔忡了一下,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 雪炽被逼得没法,只好道:其实也就是嗯我是想,据世子的说法,那是一个两壁相峙的山口。我想如果匪人想在这里埋伏,一定会占着两侧山上,居高临下才是。怎么会在山路正中与世子说话。然后再一想,王上遣去护送的都校,一定都是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嗯,逢山口的险峻处,先探路总是不免的,这个 说到这里,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什么圆通的话来说,声音愈来愈细,渐至于无。 只是众人顺着她的话一想,就都猜出了七八分。只怕当时的情形,是毓王都校守在两侧山峰上,拿着弓弩居高临下地对着山口中的匪人。于是十岁的小郎君端坐高马之上,威风凛凛,呼喝连声,匪人吓得屁滚尿流,千里远辟,自然是在所难免了。 想到这情形,所有人都忍不住暗自窃笑,只是还顾忌着给罗彻敏留几分面子,不敢当真笑出声。罗彻敏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就连嘴里的樱桃都变作了苦味。他起先对人说这事的时侯,虽然也不免少许夸耀,然而还不至于失实。只是后来,一次次地同人说,又一次次地被人吹棒,不免就越来越离谱。眼下却被一个小女子给说破了,真让他本来挺厚的脸皮也有些受不住,恨不能马上上天遁地才好。 然而那少女继续道:只是,当时并没能歼灭这一干匪人,那么肯定匪人虽然处在下风,也未尝不可一拼。他们近在咫尺,若是世子惊慌失措,让他们起了轻视的心,意图行险挟持世子和先帝,就会大大不妥。世子时年才十岁,在咫尺之间能够镇定如斯,也是非常难得了。 这话娓娓道来,象一条清亮见底的小溪,让人觉得说话这人的心思沉稳透澈,纤毫可鉴。正在恼羞成怒的罗彻敏、还有在心中闷笑的诸人,都慢慢地平心静气起来。 薛妃不知是笑还是叹地嗯了一声,道:真是好明白的一个孩子 正这时,秦芳从外面提着裙袂赶进来,道:奉国公有急务要求见王妃! 杜夫人听见了马上道:我母女打扰得久了,先行告退了! 好吧!薛妃若有憾意地道:日后无事多带雪炽来陪我。瑜妹,你代我送一送她们母女。 不知是有意无意,薛妃并没有让罗彻敏回避。然而罗彻敏却卖力地低了头,绝不去看从帘子里出来的人。只是一角鹅黄的帔子突然在朱夫人身后扬起来,挽回帔子的两根指头,象可以发光一样,在他眼角视野中,灼灼闪亮。 她们退出去后,薛妃命撤了罗帐,罗彻敏正欲起身,让她止住了,道:你坐在一旁听着。罗彻敏本就不愿回怡性堂去,听了这话求之不得,赶紧坐端正了。 罗昭威进来时,罗彻敏看他神色,想瞧出来是喜是怒,却觉得正是喜忧参半的样子。薛妃命他坐下,问道:四叔,是昃州那边的战事? 是,罗昭威道:刚刚传来快报,说是彻同己经拿下了金牛渡,切断了昃州城下宸军回撤的道路。 薛妃先一喜,道:这是好消息呀!旋又有点紧张起来,道:只是决战,就在这几天了吧? 可能还有半个月的样子,罗昭威默算了一下,道:总要等被围的宸军弹尽粮绝,士气低沉才好动手。 听到这个,薛妃想他急着赶来,肯定还另有缘故,于是问道:还有什么事? 罗昭威现出些为难的神情,取了一封文书来交给一旁站着的婢子。婢子接过来时,罗彻敏偷瞧了一眼,看到凌州节度使的铃印。 薛妃展开一看,不知不觉就皱紧了眉头。她骤地往下一放,想了一想,再拿起来瞧了一眼,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张纾这是什么意思?求援兵?他难道不知道毓王亲率大军正与宸州恶战,他这时侯求援,哪里有援兵给他? 罗彻敏脱口问出:是白衣别失又要入侵? 看他说的话近常有异动,恐兵革之不免。若未早绸缪,当忧泷丘之安危也。薛妃摇头,道:先只是说有异动,即无敌军兵力,又无位置,也没有实在的接战。后面又大言唬人,连泷丘都不安全了!毓王不动他的兵马,无非是让他防着白衣别失,现在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来求援,那让他呆在凌州是做什么? 眼下当然没有从昃州抽调兵力给他的道理,罗昭威点头道:但是各州的兵马己经征发一空,连泷丘都只有不足五千的老弱,看来他大约又是想趁机要点恩赏罢了! 可能他也有他的难处,薛妃合上信,闭目想了一会,道:神刀都在他那里,这次大战,王上有意冷落一下那群恶狼崽子,他们几番上书求战都给压下住了。这些天他们想着别家的兵马有战利有赏赐,肯定不服,时不时地闹事要酒要肉是免不了的。 罗昭威点头道:这倒也是,即然如此 让度支来,看州库还能凑出多少银帛?薛妃叹了口气,道:若是不济,我这里还有一两万府库,那是准备着大军凯旋时饷军用的,先顾了眼下再说吧! 定下这个,就商谈起该派谁去送这笔钱的事。 其实应该是我自己去最好!罗昭威道:总要劝慰几句,再压一下。眼下泷丘的人论起身份资历,再没一个可以够分量跟他说这些。 四叔是肯定不能去的!薛妃不等他说完就回绝了。 罗彻敏突然灵机一动,起身揖礼道:那让孩儿去好了! 你?薛妃和罗昭威先是同时不可思议地说了一个字,然后却又一起停了下来。他们彼此换了个眼色,都在想,其实让他去也未尝不可。这个差事,要紧的是身份够,让世子前去宣慰,也算是给足了张纾面子。再就是不能被唬住,罗彻敏的性情是遇硬更硬,连毓王面前都是一句顶一句,决不会到了凌州反而给人低声下气。当然他年少气盛,就怕把事情弄僵,但派个老成谙事的文吏管着,也就成了。 只不过想归这么想,薛妃不用看罗彻敏这时的眼色,也知道他正在憧憬逃出牢笼后的快活日子。不由好气好笑,又怕万一当真打起来,遇上危险。再一想,他也这么大了,难得想自己做点正经事,似乎也不妨让他历练历练。正这么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掂量着,外面秦芳突然又喜吟吟地进来,道:弘藏禅师来了! 堂上人一听就都赶紧起身,罗彻敏更是一蹦三跳地迎了出去。不一会他引着一名穿着紫袈裟手拄英石金刚杖的大和尚进来。 这大和尚也难说有多大岁数,面容光洁盛华,颌下却是雪髯拂胸,眼神乍一瞅去时灵彩奕奕,但若是深深地向人看去时,又让人觉得那层光只是浮在面上,底下苍凉灰黯得很,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点萧落的情绪。这便是佑国寺的受过先朝礼尊的弘藏老禅师了。 老禅师这次出去云游的时日可不少,薛妃迎上前,什掌为礼,道:许久未听禅师讲经,这些日子来颇有心神不静的情形,还盼老禅师多多教诲。 那里那里,王妃自有慧根,原不需旁人搅扰!老衲每有妄言,都惶恐得很,怕反而误了王妃的修行呢!弘藏合掌躬身。 师父,罗彻敏为他拿着禅杖扶他坐下,道:您一去数月,弟子可着实想念。这话倒也不虚,从前每每要出去玩,只消说去佑国寺便可,自弘藏一走,就再也没了这便利。 只是不知你的武功有何进益,弘藏不动声色地道:一会便要考较。 罗彻敏顿时神采飞扬起来,道:我练到了混元经的第三重! 真是如此,你这几个月倒没偷懒,甚好! 所以师父,你跟母妃和四叔说,我如今的武艺,上什么地方都不怕!罗彻敏赶紧把话题拉回原先的事上来。 喔?弘藏转头去问薛妃和罗昭威,世子要去哪里? 罗昭威便把方才议的事述说了一遍。 夜来老衲常观星象,西北方斗雪星未见乍明,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弘藏含笑道:世子出去历炼,只有好处。再说,老衲近来也有意往西北一行,由我陪同世子,不知王妃和奉国公是否放心? 弘藏老禅师的神通,这几十年来早成为泷丘城官宦士民心目中的圣迹。他这么一说,薛妃和罗昭威还有什么话?这事就此定下,罗彻敏的笑意再也掩不住地从眉梢唇角溢了出来。 弘藏法师出了毓王府,在初降的暮色中沿着汇春河岸漫步,一路上不时有行人恭敬地避道行礼。一道道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窗口弥漫而出,与从河面上腾起的袅袅轻雾,混融在一起。一清一浊两种气息,使得城池兼有了俗世与出尘两种面貌。点点灯火从身侧和脚下的飘游而过,他走得格外悠闲,似乎踏着的是云端中的星子。 在踏上汇春河浮梁时,他突然顿住了,转过身来道:壮士为何跟来? 冯宗客有些狼狈地向后退了半步,他似乎想往旁边躲,但是左右远远绕开的行人,让他无所遁形。他硬着头皮张了口,道:我想我以前见过禅师! 弘藏微微颌首,道:你是说一次呢,还是两次? 一次两次?冯宗客开始还没能明白,再想了一会,慢慢有所了悟,道:原来在泷东码头,也是禅师相救? 可惜,那伙匪人发觉得太快!弘藏道:老衲没能察探到他们的底细。 多谢禅师重生之恩!冯宗客一撩袍角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等他起来时,弘藏道:其实,壮士今日不遇上老衲,老衲也会去找壮士。 禅师找我?冯宗客有些摸不着头脑。 请壮士将奉圣剑借老衲一观!弘藏向他伸出手来 是!冯宗客虽然颇为困惑,但还是将佩剑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弘藏将一只枯柴似地手放上剑身,在宝钻上抚了一会,问道:壮士佩这把剑也有些时日了,可觉出这剑的异处? 异处?冯宗客边想边道:格外锋利不易折断他的声音骤然一收,一股灼热的气流窜进他手腕寸关处,他来不及运气抵挡,整个身躯刹那间象浸入了一团火焰中。 啊!冯宗客松开了手,踉跄了半步,背脊上汗水沥沥。他想起来了,就在泷东的那夜,在黑衣匪人开始进攻的时侯,他于睡梦中感受过这种异常的灼热。因为这个,他才来能够带着知安躲开那恐怖的箭雨。 他霍然抬头,正对上弘藏深郁的双眼。 弘藏细细地看着剑,道:近日老衲有意往西北一行,欲借壮士宝剑一用,可否? 这冯宗客一怔,觉得十分为难。 若是壮士不愿意,可否随老衲西行呢?弘藏又问道。 可是我养好了伤,想想在近日回到昃州去。毓王若是打到厢州,我也想到军前效力。冯宗客有些结结巴巴地道。 你可知道,有些事比昃州厢州的战事要紧得多弘藏凝视着他,瞳仁慢慢变淡。你知道谁是西北方的最强者? 是白衣别失! 那更西更北呢? 我不知道! 更西更北的地方,曾经有个比白衣别失强大十倍的族落。在三百年前,白衣别失不过是他们最下等的奴隶。三百年前,他们与如日中天的大寊王朝交战,战事延绵了五十年之久弘藏的声音变得很飘忽,好象这时越来越浓的烟雾。 这个部落的名字,叫作云那玛卡 冯宗客脚下突然滚浮起来,好象汇春河猛地涨水,将浮梁冲得起伏下落。他的身躯似乎被洪流掀上天去,落下来时,眼前豁地出现了成千上万的奔马,象五彩的海潮在他脚下淌过。马匹上坐着褐色肌肤的,满身伤痕的战士。马匹汇聚到一个正中的高台上,高台上跪着一个穿青袍的人。那个人站起来,却赫然生着一张虎面。 在他起身的刹那,天上突然明亮,就好象帐蓬里点起了一支酥油灯。一颗星辰从西方缓缓升起,一会后冯宗客才发现不对,天上明明高悬着一轮烈日,这是正午时份! 所有人的人和马都跪了下去,长嘶与欢呼声在青衣虎面人的举手间有节奏地响起。青衣人向天上捧出一只盒子,盒子打开的刹那,一道白光膨胀出来,天上的星晨也骤地泻下一线金丝似地光,两道光芒在空中交汇。瞬间暴涨的亮彩,让太阳都变作了灰色。 除了斗雪星外,天上还有一颗战风星。斗雪出现在夜晚,所以可以被看到。而战风出现在白天,所以不能被人发觉。昊天娘娘曾经用她千年的仙气孕育成两颗星灵珠,可以收纳战风和斗雪的星气,拥有星灵珠的地方,会成为世上最美好的土地,然而也会成为 弘藏的话毫无兆头地断掉,冯宗客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流淌着的灯光,中间有他的恍惚的面孔,河水依然静谧。 这是蕃族的传说?冯宗客声音颤抖着问道。 当然不是!弘藏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严历,反问了一句:你以为是吗?他重重地顿了一下禅杖,僧袖狂摇大步而去。 禅师!禅师!冯宗客追着叫道。 你想知道什么?弘藏顿住了。 我,我冯宗客一时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随我去西北吧!弘藏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两日后清晨,到佑国寺寻我! 第六章 因为这一番耽搁,冯宗客赶到染云坊时,不免就听了许多埋怨。 这日是五娘生辰,约好了在五娘家聚宴。为着热闹,将榻几去了,只放一张长大食桌,五娘坐在主位上执勺分菜,郑痴儿一伙在左,诸姐妹在右,按着行序排坐。冯宗客来得晚,坐上了左侧的最未位子,斜对着魏风蝉。 魏风蝉当即嗔道:许多日子不来,今日好容易请了,还迟到这么久。一会儿上酒时,你自己说当罚不当罚? 自然要罚,自然要罚!冯宗客呵呵一笑,道:我只怕五娘请了我这大肚客,一会儿心痛肚痛,回头找你算帐了!他一面道一面耸着鼻子向桌上凑去,见正当中摆着一只金花大银盘,上面炙乳羊己经动了一半,一边环着烩鲤、胡芹,莼菜鲫鱼羹。他喜逐颜开道:今日果然是我二妹主厨! 明知是霍娘子主厨,还敢迟到!郑痴儿举筷向他指指点点道:我可是从今日日头刚升起来就盼着盼着,连早饭都没吃,留着肚子等这一餐呢! 他正说着,霍女微笑不语地进来,手里捧着只菊花青盖碗。 二妹!冯宗客马上迎上去,拍开郑痴儿的手,抢过那只碗放在自己面前,笑道:今日来得迟了,这份菜可得我先尝。他急不可待地揭开来看,一股浓香的白雾正在他鼻端漫开。蛙?菌子?他深吸着气,喃喃道。 五娘绕过来将碗抢回去,单掌托在颊边,吃吃地笑道:你休想!过几日我们就不能常吃到霍妹的菜了,怎会让你独吞? 喔?冯宗客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好事呢?霍姐,你自己说!魏风蝉拉了一下霍女的胳膊。 前日奉国公到九娘家作客,霍女低了一下头,貌甚腼腆,小声道:他夸我菜做得好,说他家正少个厨娘,让我到他府上去。 听到这个,冯宗客不由一喜,他这一去,心中最放不下的,倒是这个新认的妹子。他送了知安进毓王府后,回头到染云坊魏家寻到霍女。知道她家中亲人都死于乱兵之中,此来到泷丘寻亲又是不遇,想起自己的也是孤单一人,不由深自相怜,便结为兄妹。霍女作得一手好菜,这两个月来,早在染云坊出了名,各家有盛宴,无不上门相邀。魏风蝉待她极亲热,只是寄住魏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这可正好,我过几日要走了,正怕你没地方落脚呢!冯宗客索性就将事情说了出来。 啊?各人自然是一惊。方才的事不太说得清楚,冯宗客就马马虎虎地说,曾经受人恩惠,为报恩欲往西北一行,两日后就动身。 你这一走,我们打起球来可就又少了个伴!郑痴儿一伙起哄,颇有些愀然不乐。 霍女抬起头来,几个月来她的面容略见丰润,然而目光中淡淡的疏离感觉,却始终不见消失。这时她嘴唇微微一张,眼眸少有地闪忽了一下,象是去了一层隔雾,冯宗客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不舍之意。 二妹,他安慰道:等我回来,那边的战事也要完了,我带你回厢州。厢州我有一大帮兄弟,到时侯看大哥给你挑个最棒的嫁过去,咱们兄妹长久相伴。几日离别,不必伤怀! 大哥平安回来就好!霍女平静地道。 看来今日这一聚,倒是个饯行宴了!二娘不由得叹了一声,道:人生在世,离合无常,又是一例。 呸呸,五姐大好日子,说这丧气话。不过是走几天嗯八娘摸起筷著,掂起五娘刚分到她碗中的蛙肉,一口吞下去。 冯宗客也看了一眼自己的碗中蛙肉,突然道:二妹,你不是冲州人吗?这蛙不去锦袄,干菌为糁,可是越州的作法! 霍女扯了一下嘴角,道:我家奶妈是越州人,这是跟她学的。她的神情落在灯下有点迷朦,似乎是想起了幼年时光。 难怪奉国公喜欢你的菜,魏风蝉恍然道:他从前曾在越州住过些时日,常对我们提起那里风情人物。 嗯,霍女低下头去吃饭道:我也常听奶妈说起,一直都想过去看看。 众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就吃完了饭。五娘拍拍手,让婢女上酒,道:可是说好了,不醉无归! 结果这一夜痛饮,喝得一塌糊涂。直到走的那天清晨,冯宗客的头还有点痛。霍女早早帮他收拾了一个包袱,诸人送他出了坊门,他就挥手让他们回去。他随弘藏到了王府,弘藏进去,让他在外头等着。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车驾出来。罗彻敏穿着正正经经的戎服,随待在两乘翟车之畔,面孔上肌肉绷得硬实,与那天在毬场大不相同。弘藏也与一名着绯的文官各乘一车,跟在后头。接下来是四百多披甲健卒,由三名骑马小校率领,押着四辆封得严严实实的大车。 弘藏让人给了冯宗客一匹马,教他跟在自己身侧。几名小校都他向微颌首示意。冯宗客一怔,发觉这三个居然也是熟人。就是那天打毬的王无失和陈襄,和穿青衣的少年。他们显然并不记得他,也不知弘藏是怎么解释他出现于这一行中的。 翟车一直送出泷丘外五里,才在驿站上停下。薛妃在车内道:好啦,我不送了,再送你也烦了。该交待的话交待过多次,不要使性逞强,记得你是去宣慰的,对张节度使多多多加敬重。有什么听你师父和唐判官的话,听清楚了? 是啦!罗彻敏苦着脸,拉长声音应了一声。 往西北去地气燥,要记得多喝带去的茶!朱夫人跟着叮嘱了一句,罗彻敏懒得再答,加上一鞭,率先而去。 朱夫人其实是过虑了,他们走到春山府时,就遇上了阴雨天气。因为带着四辆沉重的大车,得千方百计避开泥泞的道路,所以走走停停,让人十分烦恼。这天晨起时还放着亮,谁知到了晌午,反而阴下来,四下里都是青冽冽的风,将丘陵间升腾的一团团水雾吹得时聚时散。举目望去,云层益加密重,看来又有大雨将至。 度支判官唐瑁赶紧拍车,向王无失叫道:王都头,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了! 王无失左顾右盼,也有少许焦虚,答道:陈襄己经在前面探路去了,看能不能找到个山洞。 罗彻敏和杜乐英的笑声从队伍前方传过来,听得王无失一肚子都是火气。他可万万没想到,罗彻同的惩罚是让他们留在了泷丘! 因为昃州有变,我早就发了命令,禁止擅自离营,你们却不当一回事。我罗彻同倒要看看,踏日都是不是少不了你们两个! 这番话起先说出来时,他们两个还不信,结果第二天无奈地看着大队人马离去,他们黯然神伤,险险就没抱头大哭起来。这些日子,昃州方向捷报频传,他们琢磨着同僚们回来时定然加官进爵,今后再见就凭空压过自己一头,都是坐立不安。谁知又被派上了这么一桩晦气公事,又怎知居然是伺侯着这么一位主子,还更碰上这等烂天气!王无失一直在想自己得瞅机会让弘藏禅师给自己占一占星命,看今年还有多少霉运没有走完。 快来快来!罗彻敏和杜乐英高举着一支山花控马而来,那支花在这晦暗的天气里,红得象团透亮的玛瑙。王无失正准备向唐判官控告罗彻敏的游手好闲,就听到他嚷嚷着:我们找到落脚地方了,是乐英就是采这支花时发觉的!他举了举手中的花,随手簪在帽上。 原来山道旁岔出一道小道,探入内面的丘陵之中,丘陵内有个山洞。洞口居然支着蓬子有人在卖蒸饼茶水,显然是常过往的行人都知道的落脚处。只是路口草木茂盛,不留意看很容易勿略过去。而陈襄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显然就走过了。 王无失不得不打发一个兵丁往前去找他,而将几乘大车挤进这山道中,也颇费了他不少功夫。刚刚安顿好,一声炸雷近在耳畔似地响起,打得整座山都在发颤,似乎马上会塌下来。紧接着朦朦雨雾立即变作了一注接一注的狂浪,将山壁前的地下冲成了一片汪洋。 他退回脚来,发觉自己一伙人都在洞口紧贴着洞壁站成一排,他正想问缘故,却马上发觉那洞内面,竟然挤着好几百人。他们再挤进来,可就真没有空了。 那些人有老有少,但以青壮居多。只是个个衣衫褴褛,面容萎黄,张张脸上都只余下两只呆滞麻木的眼晴,其中总有一多半,盯着洞口腾起的丝丝白气。炊中炭火微红,甄上水刚沸,蒸饼香气即温软又沾乎,顺着所有人的的鼻孔和嘴巴往下蠕动。 晦气!他想道:又是流民。大寊未年政治昏昧,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各地都有逃难百姓。而青寇一起,天下动乱,就更难以维持生计,一有轻微灾害,便生出大批难民。象他这样年龄的人,对这种情形早是习以为常。 去买来!罗彻敏从身上扔下一块银角子给王无失道:让兄弟们去去湿气! 王无失咽了咽唾沫,他不得不承认罗彻敏至少有一桩好处,就是从来不小气。不过他马上又在自己心里回了一句,呸,他的银财从不劳自己费心,当然大方。 蒸饼买了回来,两个兵丁抬着筐子一路分下去。分到罗彻敏那里时,本以为他不会吃这种粗食,正要走过去,他却要了一只。罗彻敏掰了一半给杜乐英。他自己嚼了嚼,表情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接着大口吃下去。杜乐英看着发黄的皮子,有点犹豫地咬了一口,立即吐在了地上。 你干嘛吃这个?杜乐英不可思议地抓住罗彻敏道:车上那么多成珍楼的点心! 我看他们都吃得挺好,罗彻敏一面咽得脸涨红,一面笑得有点傻气。所以应该还不坏的。 这是什么古怪理由?杜乐英正觉得啼笑皆非,突然有个影子窜到他脚下。他往后一躲,然后就见一个难民将他吐出来的那口饼塞进嘴里去。满口脓血的齿间翻动的饼末,令杜乐英反胃,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饼子,随手扔了出去。 没想到这一扔,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顿时象着了魔一般涌动起来。 给我给我! 我的我的! 饼呀饼! 胳膊脚乱踢乱摆,让人很容易想起纠结在一起的蛆虫。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从人堆中挣脱出来,手中拿着指甲般大小的一片饼子,如获至宝地往一旁奔去,那边放着一具小小的被窝。 刚跑出两步,就有一名少年从她身后追上来,一把将她推捺在地上,将饼子抢了过去。妇人抓着地哭,却似乎嗓子己经哑了,只能嗬嗬地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 那少年正要将饼子往口里塞,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他一把攥住了。那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似乎他一直卧在地上没有动。因此让人以为他己经死掉了,就是这时站起来,依然如同一团稀薄的暗影。只是抓住少年细弱胳膊的那只手,棱角象切出来的一般锋利,异常地显眼。 还给她!很轻的声音,不用心就会忽略过去,然而只要听入耳中,就会觉得象一团铅云似地沉。 不!少年狂叫道,他动不了胳膊,就马上低了头,去啃那块饼。然而暗中那人将他一掀,己经把饼抢在手中,他弯下腰递给妇人。妇人连滚带爬地向被窝跑去。 你抢我的饼!你抢我的饼!你抢了我饼!少年抓住暗中那人的成了丝线的裤腿,翻来倒去地控告。 暗中那人虽然可以轻易地挣脱他,却不动,平静地道:你能抢人家的,我自然也能抢你的! 少年一怔,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喂!,暗中人正要走开,罗彻敏叫住了他,将手中的半只饼递过去,道:给你! 暗中人转过身来,这时才能看到他大约三十多岁,骨架异常高大,大得随时会散架一般。蓬乱的头发下面,是木无表情的一张脸。他的目光斜睨在罗彻敏身上,让罗彻敏突然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好象自己在他眼中不是人,是一个异类。这一瞬间罗彻敏以为他肯定会拒绝,然而他竟然接了过来。 罗彻敏还在发呆,他已经将饼随手扔给了一边的少年,然后转身走回山壁边卧下,一动不动。 彻敏,弘藏隔着车帷发话了,那边还有多少饼子?都买下来代为师布施吧! 好的好的!罗彻敏回过神来,正要叫王无失,先前分饼的健卒己经道:那边的饼全都卖给我们了! 罗彻敏毫不犹豫地跳上自己的车,杜乐英正要问他,就己经有一串油纸包扔了出来,上面打的是成珍楼的印记。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陈襄在这时随着兵丁闯了进来,王无失骂道:你小子跑到那去了? 陈襄嘿嘿地笑,还没等他答话,又有几个人人冲破雨幕进来。 他们穿得也是戎服。 陈襄道:这是凌州节度使张大人的牙兵,接张大人的家眷去凌州的。他们也在找地方躲雨,我在路上遇见,就带他们来了。 他们此去就是要与张纾交涉,能够先帮个忙当然不错。可是先前派去找他的那个兵丁并不知道这山洞中有如许多人。凌州牙兵虽不多可也有一百,只能进来十来个,然后就再也塞不下了。一乘青油绸小轿摇摇晃地过来,不得不停在了雨中。 ***一群叫花子!凌州兵的领头挥了下鞭子,叫道:都给我滚出去! 难民们被这一喝,反而吓得都往内面躲了一躲。 滚出去滚出去!鞭子己在挨个地抽了过来,难民们连哭带嚎地往外逃走。罗彻敏看得不痛快,将脸侧了过去。弘藏禅师道:彻敏,将银车停在里面,我们也出去。 罗彻敏正要答应,就看到鞭子抽上那个面壁而卧的人,他不由瞪大了眼,想看看他会如何,谁知那人只是站了起来,很平静地往外走,不由让他颇为失望。 死婆娘!出去! 这时那领头到了先前妇人跟前,妇人对他的喝叫充耳不闻,正一门心思地把饼子往被窝中的孩子嘴里塞。然而却好象总也喂不进去,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孩子己经没气了。鞭子在她身上抽了一记又一记,妇人却纹丝不动。领头终于不耐烦起来,一手抓住被窝就远远扔了出去。猛然间,洞口的雨幕破开,高大的汉子走了回来,怀中竟然抱着那个死孩子。 他盯着领头看了一会,领头似乎有些不安,刷地抽出刀来,叫道:回来干什么?你这个死 就在他一句话没说完时,汉子上前跨出一步,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那把刀竟己落到了高大汉子手上。高大汉子提刀向下,霍地抬起头,罗彻敏觉得那双眼中浮起的是寂凉地神色,死一般地神色。然后他双手握刀提起,这一提起时那刀似乎在迅速地涨大,然后猛地劈了下去。 快得甚至没有刀光。 罗彻敏看到地上分成两段的头领,看到如喷泉一般从断躯冒出来的血水。看到头领无比困惑的眼睛,然后看到那双眼睛迅速地黯淡下去。他觉得脖子上一抽抽地痛,似乎这一刀也劈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与杜乐英和王无失陈襄交换着眼色,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一个想法,如果是他们,也肯定会被这一刀杀死。就算他们再练十年二十年的刀法,也无法将一柄最普通的钢刀,用得如此坚不可摧。那刀上的气势几乎在出手之前就己经决定了,没有任何事物能逃得出这一劈之力。 啊!片刻后,凌州牙兵们终于能够叫出声来。他们在一半的激怒与一半的恐惧之下拨出刀枪,冲杀上来。大汉穿插在凌州兵之间,每一步迈出去都以毫厘之差避开他们的刀枪,然后挥刀出手,就是一人惨叫着倒下。 他进、退、出刀,举止从容不迫,好象摆在面前的,是可以容他细细品尝的佳肴。他乱发中忽隐忽现的眼神从来不看那些兵丁,而是以一种微昂的方式看着前上方的空中,似乎是在祈求着什么。 王无失不由打了个寒战,他是素称悍勇的军将,可是他也不知道对于混战局面的这种微妙把握,得经历怎样的恶战才能够获得。 救一名兵丁滚倒在罗彻敏身前,罗彻敏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王无失。王无失皱了下眉,虽然放他在凌州兵的位置上,未必不会干刚才的事,然而他仍觉这些兵丁罪有应得。唐瑁却站了起来,喝道:快上去救他们!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王无失站了起来,正欲发令,突然间洞口上己经是一片喧哗。 杀呀!杀死这些狗兵!难民们涌动起来,留在洞外的兵丁们吓得掉头鼠窜,而洞中的屠杀还在继续。王无失觉得这时侯己经不是救不救人的问题,而是他们先得自保。于是他轻喝一声,兵丁们将车子围起来,长枪排成三例。 洞内的凌州兵吓破了胆往洞外奔逃,大汉追上去,一左一右又是两个倒下。这时他冲到了那乘青绸小轿前,抬轿的兵丁早就不知去向。大汉似乎杀发了性,向着着青绸小轿高高地举起了刀。 住手!一个人窜到了他的后面,众人一怔,才发觉是一路沉默的冯宗客。他举起奉圣剑指着大汉的身躯道:够了,你杀了这些人不要紧,可轿中是无辜女子 大汉霍地转过身,刀口上一线血光映在冯宗客眼中。 冯宗客暗暗地咽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很紧张。奉圣剑在微微地颤抖着,似乎与那柄刀之间产生了某种感应。他突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贺破奴,数月前的一战阴影尚未褪去,他心头骤地一慌。 正这时,小轿中的女人说了一句话:二十三兄,是你吗? 不知什么时侯,雨己经下得小了。山道间风很大,将小轿吹得东倒西歪。 女人的声音被风吹散雨打湿,落到人们耳中时,单薄而又潮软。 大汉猛地从轿身前走开,然而女人的声音牵住了他的脚,让他的步伐犹豫而迟缓。 他们杀死阿爹的那夜,你把我救出来,说三年五年后来找我。然而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我等了整整八年!如今我嫁作人妇,为什么却又会见到你? 绿亮的油绸被风不停地掀起,啪啪地响,苍白的面孔在轿帘后勿闪勿没。风中这一乘小轿轻得象是一盏随时会飞升而起的孔明灯,女人是灯上绘着的一个模糊的画像。 二十三兄低下头,去看那些断裂的尸体和被雨水冲淡的血。 八年前,他在他的帅父帐前,看到比这多一百倍的尸体和鲜血,他悲愤地喝问那些熟悉的面孔:你们为什么要杀害帅父? 十年前他告诉我们,只要我们跟着他拿起刀,我们就能有饭吃,有衣穿,有酒有肉!那些和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对他说:现在,我们不过是要拿到他十年前许给我们的东西! 二十三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他们。十年前他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个英武勇猛的男人将一柄刀放在他们手中。他们成为了那个人的儿子、战士甚至奴隶。他们每一天都在作战,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留下无数的刀痕,每一个人都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到他们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人! 然而成功的可能早在枢北大战中已经瓦解,他们又坚守了七年。他们都己经太累太累,而且看不到希望。 他们都只是饥饿的孩子,拿起刀时,不过是为着那一个承诺。 拿着刀,你们就有饭吃! 第七章 雨完全停了,水洼中浸着一地残骸,当中的小轿显得分外阴郁。冯宗客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 片刻之后,女人才在内里行礼,道:奴家无事,多谢壮士相救。这话倒让冯宗客受之有愧,他心想,应当是你救了我才对。 远处有几个畏畏缩缩的身影闪了一闪,先慢后快地跑了过来。凌州兵满面带笑,道:多谢踏日都的兄弟出手相救。五夫人无恙,到凌州后我家大人一定会重重谢你们! 王无失和陈襄出洞来,对他们道:我们带得有大车,这时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得在这洞里歇上一晚了。你们若不是很急,就和我们结伴而行,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小人王三柱,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凌州兵聚然间失了这么多同伴,正是心虚胆怯,当中一个年长的接连答应。于是将洞中清除干净,正中生了一把火,这才将五夫人请了进来。她进来的时侯整个洞中的人都盯着她,对于这位魔刀天将的女儿,他们即好奇,又有些畏惧。 然而他们都失望了,这位五夫人戴着长长的帏帽。只有在吃东西时,才偶尔能见到帽帘下一点点下颌,象是一粒莹白的珍珠米。她坐在火旁,火光在颌上跳跃,映得一片嫣红。 晚上罗彻敏睡着之后,似乎听到了啼血的哭声,混在一阵紧一阵的风中,响了大半晚。然而晨起后他问值夜的兵丁,却都说并没有听到。 再上路前,弘藏突然对他们说,他要静心潜修一门秘法,这几日会辟谷不食,让他们不要来打搅。十多天后他们到了雁回镇,离凌州的治所晖河只有不到百里路程了。陈襄打前站回来,带来了非常不好的消息:前面泣子河发了大水,将驿道冲断了。 那我们走不了了?几个人面面相觑,那边凌州兵听了,连叫奇怪,道:雁回镇这边的地势高,通常泣子河发水,都会淹到下游去,我们在凌州五六年了,也没听到过这种事。 大约是因为前几日的大雨?罗彻敏问道。 那阵雨猛是猛了点,可就下了一天,怎么会王三柱还在摇头晃脑,他们歇脚的食肆主人不以为然地道:你们不过是呆了五六年,又能有什么见识?老汉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可才见着两三次呢!你们可知道,这泣子河发水,是有缘故的! 喔?杜乐英左右无事,闲道:说来听听? 主人一面看着甑上的茶,一面眯起眼,用很神秘的声音道:不要看咱们这条泣子河不起眼,那可是通着昊天娘娘的浴室呢!昊天娘娘一洗澡,这里的水就会凭空涨起十丈,你看着吧,这两日还会涨呢。 卟兹,陈襄一口茶水生生喷了出来。敢情这昊天娘娘,二三十年才洗一回澡,那可够邋蹋的! 诶!王无失与他打趣道:你没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就是二三十天洗一回,也让人受不了。这种女人,我是不愿碰的 你们!主人气愤之极地跳起来,手指连哆嗦,道:你们要,要遭报应的! 别气别气!唐瑁拿着纸笔转到这边桌上来,将陈襄掇到一旁去,问主人道:他们不懂,老人家慢慢给我说!一脸虔诚的样子。 罗彻敏这些天来受够了唐瑁的管束,这时不由希罕,悄声问杜乐英道:他这是在干嘛? 杜乐英凑近了他耳畔,道:唐判官立志写一部搜奇野史,因此最好这些东西了。他每写成一章都会跑来与我阿爹品评,我可听得多了! 罗彻敏不由闷笑,心中己经在计划编排个什么故事来骗一骗唐瑁。唐瑁与那老汉聊得火热,其它的几个人还是得为洪水的事忧心。商量了一会,终于决定离开驿路,向北再绕几十里,也不过是露宿两夜,比干等着心焦好多了。 计划己定,他们忙着备齐干粮。主人将所有的胡饼都卖给了他们,道:这几天生意一定很好,我得加着劲多做一些,赚了钱,来给昊天娘娘上香纸。 唐瑁意犹未尽地与他告别,道:老人家,回来时我再与您细谈! 罗彻敏偏过头来对正备鞍的杜乐英王无失陈襄和冯宗客道:难怪他会对昊天娘娘这么忠心,原来是娘娘在保佑他挣钱呢! 几个人听到了,就连一路上多少有点落落寡和的冯宗客,都哈哈一笑。尤以陈襄最乐,直到驿道己经远远看不清了时,面上笑意犹未消尽。 当天夜幕降临的时侯,他们在一座小山下扎营。越往西北走,山势越是零落,这将是最后一道丘陵了。盛夏时节的大地被一片瘴似地绿意笼罩着,远远望去,天之极处云朵象是直接降落在草地上。 罗彻敏枕在草地上,嘴里含着一根草。身边王无失正布置着营地,他们把四乘大车在山体前摆开,将弘藏禅师与唐瑁乘的车放在两侧。正中燃起好几堆篝火,兵丁们啃着干粮,眼睛都盯着冯宗客,他在火上烤着一只路上猎来的翔羊。唐瑁坐在火堆边眯着眼睛对自己的卷册摇头晃脑,五夫人呆在黯淡处,双手抱膝,头低低地埋下去。 突然间车门一动,罗彻敏的眼中看到一只月白的僧鞋。他翻身而起,道:师父!弘藏禅师似乎略有困惑,抬眼看天,道:我们现在在那里? 驿道被水冲断了,我们现在驿道以北,这座山叫 叫赭石山,冯宗客见弘藏出来,赶紧将羊只扔给王三柱看着,自己跑过来道:老禅师收功了? 老衲是突然觉得心神不宁,似乎这附近星辰水土有异动他的话尚未完,众人就听到了那一声尖锐的异响。 罗彻敏霍地跳上车顶,看到陈襄与杜乐英带着兵丁从山坡上往下跑,手中的皮囊口敞开着,水哗哗地流了一路。在他们身后的,十多名身着白袍的骑兵冲了出来。他们举起弓箭,弦在风中弹响,发出讥笑似地声音,那就是方才他们所听到的了。 啊!一名兵丁扑倒在地,胸口上正插着一支箭。然后箭啸和惨嚎声就一声连一声地响起。 王无失不由大叫不妙,他们本以为背靠山壁会比较安全,所以将大车排在面对草原的那边,然而敌人却突然从山内钻了出来。 快,都到车后面去,放箭!陈襄打头冲进营地,大声嚷嚷着。杜乐英跟在后头,一剑刺入跟得最近的一骑前胸,然后不及拨剑,就飞跳了下来。他们身后的兵丁,全都被白衣骑兵追上,弯刀象割草一般剜入他们的喉咙。 一蓬火花飞起半天,王无失拣起自己的长矛,将火堆挑散。几名反应过来的兵丁也学着他的作法,燃着的柴禾铺开成为一条火线。白衣骑士们的马匹在火线前微微有了点迟疑,冯宗客口中呼喝,就有两三匹马的眼中插进了白羽。失明的马将主人颠下背来,悲嘶乱闯,一时间挡住了后来骑者的路途。乘这片刻功夫,兵丁们从惊愕中醒来,各自寻到了自己的兵器。 走!弘藏一抓罗彻敏的后心,将他扔了出去。你说你混元经己经练到第三重,这些天还没有察看过! 罗彻敏一时没有防备,手脚在空中舞动了几下,就看到一双湛蓝色的眼眸从下往上盯着自己。他腰上用劲,调整了一下姿式,同时拨剑出鞘。在弯刀向自己扬起来时,他的剑锋搭在了刀沿上,借力弹起,剑锋浅浅地略过使敌手的颈项,一道血线在空中飙开,那人己经栽下马去。 不错,弘藏似乎大为惊讶,喝道:轻功身法大有长进。 可是,师父呀!罗彻敏一面格开一柄弯刀,一面道:为什么我每次一动,何飞都会发现呢? 弘藏不由恍然,禅杖下扫倒几名白衣骑士,笑得颌下白须飞拂,道:你再练五年,也休想瞒过何飞耳目! 见他师徒二人冲入敌群中,冯宗客受了激励,杜乐英大惊失色,也杀了过去。他们这一通冲杀,毙敌足有四五十之多,失主的惊马与一地尸首,大大搅乱了后来骑者的冲刺。趁这间隙,王无失与陈襄己指挥枪手在大车前方布阵,整齐的枪尖正对着飞骑将来的方向。 回来!王无失在大车上向他们嚷嚷道。 他站得高,早看清从山道中涌出来的白衣骑士源源不绝,只怕有四五百人之多,绝不是他们几个挡得住的。 弘藏也发觉了这点,喝道:我断后,回去!然而这时,他举目四顾,一时竟失去了罗彻敏的形影。 世子!世子!杜乐英的叫声在喊杀声中十分微弱,然而却终于被弘藏听到。他飞纵而起,手在岩壁上一搭,看到罗彻敏正被两骑左右夹挟,他冲不过两把弯刀的封锁,竟一路被逼得向山上跑。杜乐英追着他,可是身前身后都是敌人,距离反而越来越大。 弘藏一掌在壁上连点,禅杖上的绿宝石舞成一道浑圆的光圈,将箭支激飞出去。他看到罗彻敏被配合得十分默契的两刀调弄得左挡右闪,连声怒骂。 彻敏,和他们游斗!等我来!他运气长喝。 然而这片刻,罗彻敏己经不堪忍受。每每他捕捉到一人的破绽,发招锲入时,另一把刀汪蓝的刀尖就拂到了他的要害之处。他和这两名白衣骑士斗了有好一会,竟没能够痛痛快快地攻出一招。 给我死!他的耐性终于用尽,义无反顾地劈出一剑。缠手缠脚地打许久后,竟是无比的痛快酣畅。他自觉这一招使得得心应手,不由微微合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天使刀者的风范。 他这一剑下去,果然挡开弯刀,斫在了左侧白衣的臂上。然而同时,右侧刀锋己经对准他的喉管钩过下来。弘藏禅师五指一紧,从壁上抓起一方石块掷去,右侧白衣应声而倒。但左侧的那个,却突然刀换左手,弯尖反掠向罗彻敏的面颊。 罗彻敏方才一剑使得虽然痛快,却完全没有了变招的余地。他眼前汪汪地一片蓝,整个人都僵住了。 哒! 似乎是山体裂开了一道线,短促而沉闷的响声传入罗彻敏耳中。刀锋在他面前寸许处顿住,然后一厘一厘地,顺着他胸前降了下去。他心咚咚乱跳,喘着气与惊愕的蓝眼对视,好一会才发觉出他咽喉上的那一点,晶晶发亮的箭簇。 那人摔下马去后,罗彻敏看到对面山峰上冒出半个身子的弓手。他的侧脸硬朗,冰雕似地透出几分凉意,开弓的动作肃穆轻缓,好象是在专注地抚摸着一轮满月。 他从容不迫地一箭接着一箭射出去,然后总有一名白衣骑者摔下马。罗彻敏起先有点难以置信,再看了几次,竟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在他身后,山林中钻出许许多多兵卒,居高临下地射箭。数千支箭的激射下,山坡和山谷中的白衣骑者死伤惨重。一声唿哨,他们中的首领似乎发布了命令。然后所有的白衣骑者都向着山下冲去。他们选择了死在枪阵之下,而企图逃开这令人绝望的箭雨。 最终倒在枪阵之前的,有一百骑白衣。王无失与陈襄清点时,被自己的胜利惊得有点发懵。杜乐英和弘藏禅师在尸堆中拉出罗彻敏,都吓得不轻。 阿弥佗佛!弘藏禅师的修为,也不免惊慌,道:你怎么跑得那么远了?若是有个差池,老衲这几十年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定了! 我没事,我没事,师父!罗彻敏的声音发虚,舌头还有点不听使唤。 山坡上的弓手放下长弓,向他们行了一礼道:小人是凌州节度使张大人部下天月都队头,今日巡查时发觉这一支白衣的行踪,因此追了过来,幸好能帮上一把。眼下己经误了回营的时辰,怕都将责怪,先行一步了! 这人的声音沉郁悦耳,语气却十分轻快,好象方才干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罗彻敏倒是一怔,他能够指挥这么多人马,却只是一个队头。 喂,你叫什么名字?看他吹哨起身,罗彻敏叫道。 可是弓手已经跑得远了,只含糊地摔过来几个字,似乎是多遇什么的。 这夜自然是无法再睡了,各自裹伤清点人数忙得不亦乐乎。 五夫人,五夫人到哪里去了?众人看过去时,发觉王三柱在轿中翻来腾去,表情惊慌。 这时所有人才想起来,似乎自从与白衣接战时起,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于是都忙着找了起来。 她不是就在这里吗?陈襄嚷了起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五夫人依然曲腿埋头坐在原先的地方,似乎方才一场杀戮,对她全无影响。 五夫人!王三柱有些不知所措地凑近去,小声叫道。 女人慢慢抬起头,好象打个盹,这时才刚刚醒来。 王三柱咽了口唾沫,道:该歇息去了。 帏帽帘波动了几下,好象是她在点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跟着王三柱向轿中走去。 在她离开后,罗彻敏突然发觉她方才坐的地方周围,倒着好几具尸首,有白衣骑者的,也有自己人的,都是一刀断喉。他不由头皮一乍,回头看着弘藏禅师,他长眉下的眼中似也有疑云。 两日后日落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晖河。 到消息的陈纾迎出城外,这是个长脸膛,黑瘦黑瘦的中年人,几颗金灿灿的牙在他咧唇一笑时露出来,平添几分俗气。 世子远来辛苦了!他笑呤呤地道:小妾一路受照拂,真让张纾惶恐! 一见到他的模样,罗彻敏就在心里加上了笑面虎三个字的评语。进入府邸,其它人先去休息,罗彻敏上坐,唐判官在次席,他们的差事终于正式开始了。 罗彻敏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背着来前薛妃交待的话:张将军与凌州将士终年戍守边关,栉风沐雨,实是辛苦了。 那里!张纾略欠了欠身道:毓王曾救过本将性命,又授以旄钺,委以重任,本将自然应当尽忠职守。不要说本将是武人,风吹雨打早就习以为常,不觉辛苦。就是真有所辛劳,那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倒也没脱出先前薛妃的本儿,于是罗彻敏很顺溜地就接了下去。近些年白衣别失连年入侵,将军重任在肩,自然是忧重劳苦。我父王母妃每次说起,都挂念得很,因此让我前来探望将军和一众将士。 难道世子不是率援军而来?张纾讶然的神情十分逼真。 罗彻敏忍不住想要冷笑一下,勉强忍住,道:将军又不是不知道,父王正与宸王恶战于昃州,实在没有兵马可调。 唉!张纾拍大腿叹息道:原来王妃与奉国公竟还是不相信本将的急报?近些日子来白衣别失常常潜入凌州,单本月就有了十一起,总觉得有异样。 那么,军民伤亡的情况如何?唐瑁直问要紧之处。 这个张纾皱眉道:入侵兵力不多,伤亡倒也不重。然而这情况总觉得不寻常。不瞒世子说,本将都不敢让世子在晖城久住,只怕会有危险! 罗彻敏想起前晚的事,心想他的话倒也不全是虚言。他以为张纾会接着就把这桩事拿来作例子,可是他却没有提起,不免让罗彻敏有点意外。他瞥了一眼唐瑁,显然唐瑁也略有困惑。 不过罗彻敏突然灵机一动,道:即然晖城如此不安全,为什么将军会把如夫人接过来? 张纾面色变得有些尴尬,道:本将家中有些不睦,听说妻妾不合,怕这小妾受委屈,因此特意接了来,倒让世子见笑了! 呵呵!罗彻敏不由失道:人家说家有悍妻猛如虎,看来张大人的夫人倒比白衣别失厉害唐瑁重重地咳嗽一声,他顿时省起自己这话有些轻佻,赶紧闭了嘴。 张纾不动声色地盯了罗彻敏一会,道:世子少年英俊,定然是泷丘城中风流人物! 这自然不是好话,等于是在指斥他是个浮浪子弟,罗彻敏不由心中有气。只是他的事迹,毓王部属无人不知,倒也无法反斥。 唐瑁怕他再出恶言,赶紧接过话来道:凌冲二州兵马,在王上诸节度中,算是第一等了。王上与宸王决战之际,依然不动将军的兵马,无非就是倚重将军固守北方。如今形势虽恶险,可有言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人当年独守一县,还能够和青寇作战整整一年,眼下手握雄兵,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番族骑兵,绝不是乌合之众所能比的,张纾状甚无奈地道:若是毓州有警,让王妃世子受惊,那就是本将的罪过了! 张将军!罗彻敏坐直身子,向倾去,重重地咬着字道:我虽然年幼,我母妃虽然是女流,可都还有几分担当。就是不能为父王分劳,也不愿作胆小鬼,在父王面临大敌时拖累他。将军全心御敌就好,不必过于担忧我母子的安危! 这是在斥他胆小了,张纾呵呵一笑,道:世子这可瞧得本将轻了,本将出生入死之日,世子还没有出生呢! 这个自然,唐瑁赶紧插进去道:将军也不过是为求万全而己 兵凶战危,本没有什么万全之事!罗彻敏随即加上一句,道:将军的胆略自然不是我及得上的。我父王放心地以边事托付,将军放手去布置就好! 张纾似乎沉呤了一会,冷冷一笑道:本将不过是恐怕自己能力不够,有负王上所托。即然世子似乎疑心本将没有尽力,那本将也只好竭尽所能,若是死在蕃人铁骑之下,也算是报了王上大恩! 他这话里面刺可不少,但是即然己经答应了下来,罗彻敏总算是松了口大气,连忙带笑道:我父王极是推许将军智略勇武,常向我提起,我是后辈,怎么敢有这种不敬的心思?方才我语言不周,还请将军恕罪!说罢在榻上就要俯下身去,张纾赶紧拦住,道:世子不必多礼! 这次母妃命我带了些饷军之物,唐判官你将清单拿出来报给张将军听!罗彻敏也不会当真拜下去,就势起来,向唐瑁道。 唐瑁从袖中取出单子,正要念。张纾挥手拦住,道:凌冲两州虽然贫瘠,本将也不是厚着脸皮四处讨赏的人。本将求的是援兵,援兵不来,银帛有什么用处? 诶,罗彻敏道:就是将军不需要,底下将士们清苦,难道就不要么? 张纾没了话,唐瑁大声地念了起来。金玉器若干,是赏张纾的;银若干,赏排阵使兵马使司马司曹,等等。罗彻敏见张纾眼睛不看,耳朵却微微扇动,不由撇了下嘴。 等唐瑁念完,张纾多少缓过颜色,道:如此,世子远来也辛苦了,今晚将设宴,为世子一行接风洗尘。明日一早,在校场阅兵,请世子当众颁赏。 当天夜里,在节度使府邸的万甲堂上,罗彻敏见到了凌州的大多数文武臣僚。节度副使瞿庆是个稀须鼠目身材矮小的人,在一群威武大汉中着实不醒目。罗彻敏颇有些疑惑他有什么本事,却见张纾眼光在一个空位上略一扫,他马上就起来道:宋指使前日醉了酒,我让人去叫了他起来,大约还要整整仪容。 张纾听了点点头,往下走,罗彻敏在心里说了难怪两个字。 当天客人中,当然以弘藏身份最尊,坐在首位。张纾特意让人整治了一案素斋奉在独榻上。罗彻敏与张纾在下方相对而坐,再下面文武分左右两厢,罗彻敏的从人也混在当中。正要上饭时,有个人摇摇晃晃地跑进来,也不怎么和人打招呼,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了上去。 他的位置正好在王无失和陈襄之畔,他们两个多看了他几眼,就换得他狠狠地瞪了回去。那眼珠红黄闪杂,凶狠而又空洞,让他们想起一只吃饱了滚过泥的豪猪。这人他们两个在泷丘时倒也见过,正是神刀都的。只是本来两军并没有太多来往,所以也无心招呼。 一会儿上了饭菜,张纾颇有歉意地道:近来屡有敌情,军中禁酒,因此没有酒水奉上,还请禅师、世子多多用饭。 出家人本不用荤酒,弘藏合什道:叨扰张大人了。 罗彻敏心道方才那位宋指挥使明明是喝了酒的,暗骂道,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正这时,一个人儒生模样的人急冲冲闯进来,那人二十七八岁,相貌本来倒也不恶,可是头巾戴得不正,衣衫也不整洁,象上去一脸晦气相。 一见他来,张纾就颇没好气地道:常舒,这次我可没请你!你来作什么? 那人被这劈头一问,问得似乎还没回过神,左侧席上己经是一片讽笑。 不是说鸿鸹不与我等燕雀同卧么? 是呀,怎么今日不请,倒又自己跑来了呢? 我们这位大才子,莫不是突然转了性? 那人在这一片聒躁声中慢慢抬起头,眼神镇定,这种镇定中隐隐就有种孤绝的意气。方才有人送这封邸报过来。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柬,道:院中只有我一个人在,我怕有紧急事体,因此送了过来! 拿上来!张纾道。 书柬到手中后,张纾拆来一看,马上就带出笑意,递给罗彻敏道:王上大胜! 喔?下面一片惊喜声,众人都盯着罗彻敏手中的那封信,没人再注意常舒。罗彻敏应众所邀大声念出来。 原来在罗彻敏他们从泷丘动身之日起,毓王就开始逐一拔除昃州四周的宸军军寨。宸王援军被罗彻同军阻击在金牛渡一带,他更遣轻骑入搅厢州,令援军迟迟不能接应。这样大半月过去,宸军军心动摇,决心突围。在突围中大半死伤,十多名将校被俘,毓王一鼓作气,己经攻入了厢州。 恭喜!恭喜! 王上英略,当真是无人能及。 现看宸王是蹦达不了几日了,过些天王上打入万朝城,坐了天下。我们还要请世不,太子多多照抚! 罗彻敏性子虽然疏阔,可这几个月来也时时惦记着这桩大事。这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加上众人齐声一哄,不由得有点忘形,于是就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我看未必!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笑。 热闹的声面骤地一冷,大家看过去,只见常舒站在堂上正中,梗着脖子道:我看宸王兵力并未重损,毓王此去,未必会胜。 又来了又来了!低下一片嗡嗡之声。 罗彻敏不由气结,看来他专爱说这种话,难怪如此讨人嫌了。 唐瑁先就不服,站起来道:你怎知道宸王兵力没能重损? 我看宸王让新降的贼兵打头阵,本来就是试探,未必真有一举攻下昃州的意思。兵法云:十则围之。毓州离昃州远些,毓王又是得了昃州的消息才开始调兵,为什么宸州兵反而不如毓州众多?常舒摇头道:这其中有肯定有什么不对! 真是可笑,唐瑁立即反驳道:你即然说宸王未必有一举攻下昃州的意思,那么他调兵较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常舒显然是一怔,马上道:我是说围城的宸州兵不多,因此这或许是个圈套 这话听得冯宗客不满了,他在座中道:虽然有贺破奴打头阵,但我亲眼看到宸王禁军气势汹汹,破厢州只在数日,你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可以说兵多兵少? 兵多兵少,不是眼睛就看得出来的,世上睁眼瞎子多了! 常舒一句句话扔出去,都是硬绷绷的,冯宗客这种性子平实的人听了,也有些动气。那么大战后清点战场,可以分得清杀伤多少了吧? 战场上虚冒战功的事常见,我看 你看!你看到过什么了?杜乐英也忍不住插上了一嘴。因为检扫战利,清点伤亡是是毓王帐中总管的事,这次就由杜延章担当,听到有人无端怀疑他阿爹的能力,不由得不生气。 这 天底下自以为是的人多了,未必见过如阁下的! 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再来现世吧! 常舒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极为自信,但单论口才并不甚佳,因此被众人七嘴八舌地群攻上来,顿时就回之不及。他索性不再分辨,高声叫道:是对是错,过几日就知道了!然后转身大踏步走出堂外。 罗彻敏看到他在堂外暗地里猛地挥袖,抬了一下头,似乎想全力挣脱什么似地,静静伫立了片刻。罗彻敏虽然气恼,然而竟略略感到了一点郁结之气。 常舒走后,他再听那些谄辞,就有点心不在焉。他心想:事关重大,我得去问问这人,让他把道理给我说明白。这样一想,竟觉得一刻也不愿耽误,就起身向张纾告罪,说要离席一会。张纾以为他要如厕,也就随意点头。 他先前己经被指引着去过节度使文僚办事起居的地方,离得不远,就大步走去。走了一会,突然听到墙外传来有人说话。他先还不在意,再走几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不妨事,明天就放下来了!我还挺得住。 我们几个想去向都头请命,我们是路遇敌人,又不是偷懒了。 他己经认定了,明知错了也不会改口的。你们这时去说,要是恼起来,只怕会把我再打一顿,那就可糟极了!呵呵!虽然显得有气无力,但是那声音听起来依然有种韵致,象是用一根指头在筝弦上逐一轻轻拨过。 罗彻敏猛地想起来,他前天晚上听过这声音。他一跃而起,站到墙头。墙外是校场,这一面却坚着排柱子,上面铁链系着一个接一个满身鲜血的人。他眼睛逡巡了一会,果然发觉了那个弓手。虽然只是远远地看过他,不过那种冷润的感觉却给罗彻敏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犯了什么事?罗彻敏跳在他面前,惊愕地问道。 还不是救了你们!我们追过了我们的巡区,回去迟了,都头大发脾气,抽了队头一百鞭,还要吊在柱上示众三日!围在弓手身边的兵卒愤愤不平地道。 别说了,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不寻这个由头,也会寻别的!弓手摇摇头,不以为然地道。 罗彻敏心中骤地就有一股怒火涨了起来,蒸得他头面尽赤。他刷地拨出剑,就要往链上砍去。 别!兵卒们一起叫起来,私断刑具,会被砍头的! 罗彻敏住了手,突然自言自语道:是不能这样!他猛地抬头,拍拍弓手的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阿,名夺玉! 阿?这姓好古怪?罗彻敏还剑入鞘,喝道:你等着,我让张纾亲自来放你,把那个都头打上一百鞭,吊到这柱上! 他气冲冲地赶回堂上,正与弘藏禅师闲聊的张纾见他回来,连忙道:唉呀,怎么才回来 张将军!罗彻敏喝道:你在凌州是作什么来的? 这一声叱喝,将整堂上的人都惊住,不知不觉地停止了说话。 毓王命我屯兵安民,防备边患。张纾放下筷著,慢慢地道。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身为重镇长官,被一个少年这么指着叱喝,先就有了三分愠意。 前日夜里,我们就在离治所不远处被蕃军袭击,不知将军在何处?罗彻敏厉声问道。 喔?竟有此事?倒是本将保护不周了。自他们到来,张纾就陪着他,还没有时间问王三柱他们一路情形。 世子!弘藏禅师喝了一声,罗彻敏毫不理会。 世子!世子!唐瑁从席中跃出来拉住他,被他挥手甩开。 不,张将军部下确是及时来援,救下我的性命,可是他现在竟然身受重刑!将军是责怪他救了我?还是责怪他杀了白衣别失?他一句紧赶着一句,语气咄咄逼人。 啪!一只碗摔在地上,溅得满地瓷屑。张纾长身而起,盯着罗彻敏道:世子!你凭空降下意图谋害世子、勾结白衣别失两桩大罪给我,难道是王上让你来夺我兵权收我入监的吗? 啊罗彻敏骤地语塞。 若是有这个意思,就拿王上谕令来,本将束手就擒便是!若无此事,那如何处置本将的部属,是本将权责,他人无需指手划脚!张纾一甩袖,蹬蹬蹬地大步出堂而去。 他带起的风声掠过罗彻敏时,罗彻敏张口想叫住他,然而看到他冷冷的侧面,却又不自觉地住了口。他骤地明白,自己方才的一番话说得太过鲁莽。这件事张纾可能一无所知,只消他向他求情,当很好了结。然而眼下 他颇有些茫然地看向弘藏,老禅师侧过脸去。随从们责怪的眼光向他攒集过来,盯得他低低地垂下头去。 第八章 你得去给他赔礼认错! 弘藏禅师的语气毫无转寰之处,罗彻敏紧抿着嘴,眼睛转来转去。 来之前王妃是怎么交待的?唐瑁的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罗彻敏刚说了一个字,就心虚得没了下文。 在明天到校场阅兵前,你一定得当着昨晚在场人的面,向他认错!两人起身向外走去。 师父罗彻敏赶上去几步拉着弘藏的袈裟,弘藏轻轻一带,那袈裟就象一抹光似地从罗彻敏手中滑走了。 罗彻敏捧着头坐在床上,心里想着明天要说的话,觉得无法启齿。这些年来他被毓王打过一次又一次,可毓王的脾气是打过了就痛快了的那种,从来也懒得要他认什么错。他突发奇想,觉得如果让张纾打他几下,是不是就能把这事揭过去了。但是这究竟毫无可能。 这一晚上的时间流逝得飞快,还没等他在腹中打出一个草稿来,天就蒙蒙亮了。罗彻敏哭丧着脸跟着在唐瑁杜乐英王无失陈襄后面往校场前的小厅走去。凌州各僚属等侯在那里,这是唯一地机会了。 他进来的时侯,小厅一下子就静下来,各人咳了几声,分开去干自己的事。他们一伙被孤零零地搁在厅正中,罗彻敏的眼光转到哪里,哪里就只余下一片后脑勺。他们只好尴尬地等着,直到张纾一身盔甲,铿锵作响地迈入厅中来。 唐瑁推了罗彻敏一把,罗彻敏将心一横,闭着眼睛往前迈了两步,张了一下口。他以为自己已经说出话了,然而却没有听到声音。他睁开眼,张纾己经从他侧边大步走过去了。 时辰到了吗?张纾喝问道。 己经到了!瞿庆道。 那就上去。张纾直往厅后小门走去,小门后的阶梯斜往上通向的是阅兵台。 张将军!罗彻敏疾步追了上去,突然发狠使出混元功中的一项溶酥身法,身躯变得又软又滑,在人缝间左穿右突,竟从张纾身侧窜了出去。他两臂大张,挡在了张纾面前。 张将军!罗彻敏慢慢地喘息着,道:昨日,是、是我的不是,请将军看在我年青,不懂事的份上您将军气度,不会为了一点点小事而介怀吧? 这时他站在阶梯的最高处,一眼望下去,阴暗的小厅里面上百只眼睛盯着他,每一只都象一支箭似地射在他身上。他觉得脚软,眼前发晕,脑子里也不甚清醒。这感觉就好象是他小时侯有次练武不留神伤了血管,血哗哗地往外流。那时大哥一把抱起他,阿娘扑过来用帕子系着他的伤处,母妃叫太医的声音又近又远地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一机激,从遥远的毓王府回到这狭小的台阶上,面前的张纾依旧不动声色。他深深躬下腰去,这一次把话说得又快又响:张将军,昨日我因为见到救命恩人因我的缘故而受刑,因此心急无礼,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当会体谅我的心思。请将军看在我父王份上,能够原谅我一时失言,等父王出征回来,自然会重重惩罚我,为将军出气! 话说完了,尾音在阶上回响。张纾的头侧了过去,看着墙上的陈旧的水迹,似乎是那是一幅大国手草就的丹青。太阳升起来了,光线从阅台上漏下来,罗彻敏后颈上一点点地发热。 世子,说那里话来!张纾终于回过头,扯动了一下嘴角,金牙在迎面射来的阳光下发着污浊的亮。谁没有年青气盛的时侯呢?当年我与你父王可也是不打不相识呀!走走,不要误了阅兵的时辰! 他哈哈笑着,挽起罗彻敏的胳膊,往阅兵台上走去。面前一片白花花的光,晃得罗彻敏双眼如盲。 那天晨时,一支支军队从他面前经过,向他行礼,他还礼,唐瑁在他身侧高声报出赏赐,他都恍恍惚惚不知所以。他的目光一点也不敢往吊柱那边瞟去,可他总觉得有两只眼睛戳在他的身上,似乎己经在他的胸膛上,钻出两个洞来。 此前两次勿勿晤面,他都没有太认真地看过那个叫阿夺玉之人的面貌,然而此时他的眼睛却在罗彻敏脑海中变得异常清晰。那是一双略略上挑的凤目,睁起来时总是含着轻快的神情,垂下去后,又有些郁结难消。眼睛其实过分秀气了些,可在这少年的脸上却只觉得明朗清俊,毫无女人气。罗彻敏极想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掉,然而他还是得一刻接着一刻地,挺在阅兵场最显眼的地方。 这真象是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恶梦。 整整齐齐的军队过后,接着来了一群看上去发乱衣污,酒气冲天的队伍。看似杂乱的步伐,可是脚下却似乎都自有规律。这么一大帮人乱糟糟地走在一起,彼此的身躯竟然没有丝毫触碰。 给他们的赏赐是最多的,指挥使宋录犹自不满地道:王上眼下放我们在这里养肉,昃州我们是赶不上了。求世子给王上带一句话,打宸州,少了我们兄弟不行!多谢世子颁赏!他虽然不甚正规,然而毕竟行完了一个军礼。 罗彻敏木然地点着头,这些人都在向他行礼,感激他的赏赐。他是这群人的小主人,是这个场上所有人的小主人,然而他甚至不能够让人解开一根铁链。 罗彻敏听父母兄长说过,他极幼小时,他们在草原上寄人蓠下的岁月。可在他记事开始,物丰民殷的毓州就已经成为任他逍遥的家园。十八年来,他所痛苦的不过是身在兄长耀眼的光环之下,所难挨的不过是父王咆哮的老拳,所费力的不过是逃脱师傅的功课。 然而在这一天,在凌州清晨六月耀眼的阳光下,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感觉到了屈辱,感觉到了身不由己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今后的岁月里久地伴随着他,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那几年。 报急报 快马卷着飞尘将一面小红旗推到他的脚下,探马报来了大批白衣别失出现在晖河以西一百里处乌云守捉的消息。校阅不能再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罗彻敏的酷刑终于提前解脱了。 罗彻敏沿着静静的晖河漫步,金灿灿地河水象是太阳流在草原上的眼泪。河边正有一群兵丁洗沐,他们尽情地泼溅着水花,大声开着粗俗的玩笑。罗彻敏停住脚步,他突然非常地羡慕起他们来。他们是那么自在,而他现在,大约是整个晖河最不自在的人。 在刚刚结束的军事会议上,他成了一个尴尬不过的摆设。张纾当然免不了表现他求援的决定是何等正确,而他除了点头称是以外,还能说什么?至于下面的兵力布置之类,更是没有他置喙的余地。终于熬到会议结束,他就跑了出来。 杜乐英他们怕他出事,本来跟在后头,结果引得他发了一通脾气,弘藏禅师将他们拦了回去。现在他一个人了,又觉得多少有点孤单。想到刚才,更添了些内疚。自己受了气,却出在他们身上,这又算什么?然而这个时侯他不愿去想这些,想到这些,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尽管很久以来,他在别人眼中大约就是一无是处的,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对自己有了这种感觉。 哎! 有什么东西打过来,罗彻敏膝盖一屈,鞋尖从草尖上扫掠而过。等他停下来时,听到放肆的嘲笑声,身后的草地上湿了一大片。他抬眼一看,白亮亮的水花又迎面扑来,他这次没有再闪避,任那带着青草和泥土芳香的水溅了他一头一脑。 水花消失后,阿夺玉站在河中冲他微笑。他金褐色的身躯上血迹纵横,然而表情却绝不会让人想到这点。 罗彻敏很狼狈,他站在那里,有点想逃走,却还是走上前去。 对不起!他道:我没能帮到你! 罗彻敏这一生中没怎么向人正经赔过不是,然而就在今天说了两次。和早上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说出来,非常地心平气和。他想:他就是辱我一番,那也是我该当的。 什么呀!我知道你和张大人吵架了,你现在又管不了他,他甩了甩头发,笑起来露出一口洁净齐整的牙,道:了不起,过几年你管得了了,再给我出这口气就是! 让罗彻敏这般烦恼的事,在他那里,竟是如此云淡风清,以至于让罗彻敏有点不忿起来。 喂!下来玩玩!阿夺玉向他招手。 罗彻敏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能敌得住放纵一把的想法,脱掉靴子,向水中跑去。 这一玩就玩到了日落星升的时辰,罗彻敏己经和阿夺玉还有他的几个兄弟混得很熟了。一队一队的马军在河岸上奔进奔出,忙忙碌碌,然而却似与他们毫不相干。罗彻敏这才想起来问:乌云守捉有警,你们难道不要在营房里待命吗? 阿队头说了今夜以前没战事,让我们不用守着!一名兵丁道。 罗彻敏不由想,阿夺玉在这一帮人心中的地位,远远地超过了他的职位。想来当他的都头,绝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其它人彼此打了招呼散去,罗彻敏还有些意犹未尽,向着满天星光伸了下腰,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他叫道:痛快,要是能大醉一番就好了! 你想吃酒呀?阿夺玉笑道:正好我也想了,我们去偷酒吧! 张纾不是下令军中不得饮酒吗?罗彻敏道:别弄得你又受罚! 阿夺玉舔了舔嘴唇,道:有个地方成天都有人吃酒,也没见他管得着! 你是说神刀都?罗彻敏大惊道:你是说我们到神刀都那里偷 我偷了可不是一次两次了!阿夺玉笑得异常得意,活象一只小狐狸。 他们沿着晖河水走了两里许地,寻到了城墙下的一个小窟,阿夺玉带着他钻了进去。爬了几十米出来,再揭开一只由大圆缸做成的盖,罗彻敏的手就触到了一根小小的竹竿。 嘘!黑暗中阿夺玉向他示警,罗彻敏马上也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 等声音消失后,他们跳入酒窖。阿夺玉问道:你最喜欢什么? 我喜欢波斯红葡萄。罗彻敏怔了一下道。 波斯红葡萄呀,阿夺玉十分不满地道:那要冰镇的,这里却没有冰神刀都这群人,只会胡喝海饮,什么时侯懂得点喝酒的道道,才不糟蹋这些好酒! 罗彻敏忍不住问道:你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来当的兵? 我呀,我家里早没人了,我偷了点小东西让官府抓住所以被充军过来好家伙!他突然兴奋地叫起来道:这里有一坛新的玉醪春! 他显然开了坛盖,罗彻敏耸了下鼻子,道:象是二十三年的! 是呀!酒劲正到好处! 两个人如获至宝,先探嘴进去各喝了一口,然后阿夺玉从怀中取出一只瓶来,装满了,道:行了,我们走吧!他又摸出不知什么的一团东西在坛沿上抹了一抹,那酒坛竟被重新封死了。 他们从地洞中钻了出来,身上又沾满了泥,于是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泡到河里去。两个人将酒瓶作球,在水中扔来抢去,每抓到的人就先喝一口。阿夺玉水性好,罗彻敏十次里面,只能抓到两三次,引得他起了一点好胜心。再扔出来时,他暗暗功运双脚,在瓶入水的一瞬间踢出两道水浪,蕴含着一两成的内力,阿夺玉手确到瓶的刹那,两股水线刺上他手腕寸关和手三里穴。他的手一僵,瓶滑脱了,罗彻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终于将瓶握到了手中。 哈哈!罗彻敏跳出水来纵声大笑,然而在他拨出塞子时,笑声却僵住了,倒在他舌尖的,只有一滴酒,再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等二滴。 阿夺玉在一旁含笑看着他,面孔上的水在星光下一片璀亮。罗彻敏看着他,笑声慢慢淡了。他心想,不过一日相交,与这少年如此投缘,竟觉胜过今生所见之人。然而这他对他其实一无所知。 我问你,你怎么就敢说今夜不会有战事的?入夜后晖城平静很多,看来果然没有切实地交战情形,罗彻敏不得不惊疑于阿夺玉的断定。 白衣别失这次的举动,是很怪异。阿夺玉道:我看他们的目地,绝不会是晖城。 说来听听!罗彻敏漂到他身边,问道。 我想白衣别失这次,并不是当真是要大举入寇!他们都是马军,来去剽疾,长驱直入,掠劫得手后远遁千里才是常事。可这次他们连着有许多数百人的小队在凌州边缘三四百里内出没,这是为得什么?阿夺玉似乎也颇为困惑。 你觉得呢?罗彻敏从阿夺玉那里证实了他自己的想法,不由大为兴奋,道:白衣汗去年才与我父王结为兄弟,虽然他们不见得多看重盟约,可是这几年听说他们自己家里闹得欢,未必有心举族入侵却不是假的。他们异动了都有几个月了,军民伤亡却不多,财产被掠的也不多,这样子实在不太象 他正口沫横飞,突然一怔,手中的瓶身上掠过一道黑影。罗彻敏抬眼看去,只见远远废弃的城垣上跑来一个人。虽然隔得极远,可是近来日日相处,罗彻敏对他极熟悉,那不是冯宗客是谁? 晖河的水道,近一百多年来一直在向南移,不断地冲刷着晖河城的城墙,因此过上几十年,就不得不重修一次。一年中除了水势最大的那几天,河水与如今的城墙之间,就有了许多道只余下土墟的残垣,他们借着这些残垣慢慢地挪了过去。 他跑到这儿来干嘛?罗彻敏很好奇,盯紧了他不放。 冯宗客踱了一会步子,终于象下定什么决心似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暗地里飘来一道影子。走得近了,才发觉是个女子。那女子的相貌,看不十分清楚,只觉得若蕊上初霜,月下新雪,微寒嬴怯,弱不胜衣。让人即想亲近,又不太敢亲近。 女人与冯宗客谈了一会,突然略略提高了声音,罗彻敏听到最未几个字带我走! 他不由大为兴奋,窃笑道:没想到连冯宗客这样的人,也会和女人私会。他还真行,到晖河不过一天就想到这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冯宗客好象犹豫着答应了什么,女人向他点点头,转身走了。然后冯宗客骤地缩身起来,隐入城垣中。 这事即诡异又香艳,不但罗彻敏,就是阿夺玉也被钩起兴致,他们决定慢慢地挪过去,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些。正在他们将要翻过一道泥墙时,突然间就看到那座泥墙动了起来。罗彻敏没有防备,差点被磕到了牙关。他一窜跳开七八丈,盯着那泥墙,就差没叫出闹鬼!两个字。那泥墙停顿了一下,似乎又缩了回去。 世子,抓出那人!他这一动,冯宗客也己经发觉,往这边跑来。他显然看到了罗彻敏,这让罗彻敏有点尴尬,心道:他让我抓的是什么人?情敌? 阿夺玉却没有丝毫迟疑,己经一掌击在泥墙上。泥土破碎,隐约可见到一个黑影子在散泥中一钻而没。冯宗客己经赶到,抓出剑卖力地砍在地上,将地面砍破了丈许宽的一道口子。剑提出来时,刃上己经带了血,地下有人发出古怪的叫声。 给我出来!冯宗客压低了声叫道。 然而地下久久无声,他的脚在地上踩踏了两下,似乎毫无异动。罗彻敏从墙上跳下来,问他:什么事? 冯宗客道:我把他挖出来,你们两边看着,别让他跑了。 阿夺玉和罗彻敏于是各守着一边,冯宗客慢慢蹲下身去,将泥块用剑尖一点点挑开。地下的人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那人完全露出了地面,是个连头带身紧紧地裹在黑布中的男人。三个人一齐盯了他半晌,都没有发觉他有丝毫呼吸,冯宗客不由颇懊丧地拍了拍头,道:我下手分明是有分寸的,怎么会? 他倒底是谁呀?罗彻敏脱口问了出来。 这个冯宗客似乎略有犹豫,道:我们搜搜看吧! 他躬下身去,将那人拨平在地,这人身材显然十分高大。他动手去解那人面上的布帛,结果解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他裹得这么厚,为什么还能看到走路。正在罗彻敏己经有点不麻烦的时侯,突然间,布帛从地上弹起来,象一柄软剑似地刺向了冯宗客的咽喉! 啊!冯宗客身子骤地向后放平,飞弹出去。他飞去的方向又是半堵废墙,罗彻敏还来不及叫一声,他的整个头就全都陷了进去。 地上的黑衣人浑身僵硬地跳了起来,那样子象极了传说中的炸尸。阿夺玉扑上去抓住他的一只脚,罗彻敏虽然心里发毛,但见阿夺玉上去了,自己更不愿落后,抽出剑来向黑衣人捅去。谁知一剑砍在他胸口,居然没什么动静。 他一怔神间,两只钢钳似地手己经卡在他脖子上。罗彻敏眼前发花,阿夺玉一肘磕在黑衣人臂上,他听到清楚的咯吱声,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的嗓子终于略透了一口气,然后一截剑尖从黑衣人胸前透出来,冯宗客满脸泥土地出现在黑衣人的肩后。 罗彻敏蹬蹬地退了数步,大声呛咳着。冯宗客急不可待地扯开黑衣人头上最后一圈布帛。露出来稻草般的一把大胡子,他翻开眼皮,两颗湛蓝的眼珠。 是白衣别失?阿夺玉扶着罗彻敏起来,问道。 是!可惜没抓到活口!冯宗客不由懊丧,道:细细翻查一下,看是否找得到什么东西吧? 从头到脚摸过三翻,他们终于放弃了努力。冯宗客叹道:虽然没的找到密信,可五夫人说得大约不会有错 五夫人?罗彻敏叫起来。 是呀?你刚才躲在那边,没有看到她来?冯宗客惊讶地问。 我,我是看见没错,可没认出是她。罗彻敏这才想起来,方才的女人的体态确实很象是五夫人。 喔,对了,你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冯宗客恍然道。 到底什么事,你快说吧!罗彻敏己经快被憋死了,急急地问。 冯宗客看了一眼阿夺玉,欲言又止。阿夺玉见状起身要走,罗彻敏拉住他,对冯宗客道:反正这事他也看在眼里了,你就说吧! 冯宗客一想也是,便道:今天将入夜时,我的枕头下面突然出现一张纸,约我到这里见面。然后你们就看到了,来的是五夫人。我虽然也没见过她的脸,可是那种气韵就瞧出来了。我也很奇怪她约我干什么,结果她告诉我说张纾这两天和白衣别失的密使有来往,然后说密使会在这里出现。我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说要我们设法带她带开张纾,帮她找到那天我们在山洞里遇上的使刀之人。 白衣别失的密使!罗彻敏腾地站起来,脑子里象元夜的宵花炸了满天。 难道他昨夜无意中的气话,竟然说中了事实? 难道他竟然,是在向一个意图谋害他的叛贼道歉? 第九章 罗彻敏当即就往暗道里跳,却被阿夺玉给拉住了。 这里面的岔道太多了,他道:不要说你,就是我也没法弄清楚他是从那一个地方钻出来的。 他随即说起这些地道的来历,原来一半是人为、一半是天力。晖河城这边,一天春秋冬三季都是大风,挖地穴储物藏身是自古传下来的法子。后来又为了方便,渐渐将地穴连通。再后来河水年复一年的侵蚀,终于灌入穴中,水势大的时侯,又自行冲出一些孔道。雨季时封堵这些连通城内与城外的甬道,成为晖河城最令人头痛的事。虽然多数被填死了,但总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暗洞残存,他们方才去神刀都营房偷酒喝的那条,就是其中之一。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罗彻敏心急如焚。 冯宗客道: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和老禅师、唐判官他们商量再定。 阿夺玉道:我们得先寻个地方将这具尸体埋藏好,若是被张大人发觉了,可就不妙。 冯宗客背起尸体,他们走了出很远,寻到一个隐蔽的洼地。罗彻敏正要用剑去挖,阿夺玉止住了他,将他的剑拿来,把面上的草连根带土地刮起来,放在一旁。然后三人动手挖了个深坑将尸体埋了进去。填平后,他再将草皮铺上,便是细看也不大有异样了。起身拍拍手上的泥,阿夺玉道: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吧! 他说起这话,好象天经地义一样,让罗彻敏有了点小小的自愧。如果张纾当真有叛意,而阿夺玉向他告密的话,罗彻敏一行,显然就是危险的很。所以从即刻起,他们便不能放阿夺玉走出视线之外了。 三人走了一会,罗彻敏和阿夺玉渐渐落在了冯宗客身后。罗彻敏拍了一下阿夺玉的胳膊,道:不好意思,把你搅到这件事里面。 该是我说不好意思才对,让你们背上我这么个包裹。阿夺玉冲他挤挤眼,道:你们没杀我灭口,已算对我很好了! 听到这话,罗彻敏不由得心里格登了一下。他侧过头看阿夺玉,不知道他刚才是认真还是说笑。他有多大?看年纪,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吧!十多岁的少年,就已经将忘恩负义杀人灭口视为理所当然,而后笑谈视之,是不是也太可怕了一点。然而,他如此轻易地将这想法说出口,却又实在不象是心计深沉的人。 罗彻敏此时纵然十二分地焦虑于张纾之事,却还是不得不分了此许心思,在揣摩自己的这个新朋友上。 回到节度使府,他们快步往自己住的院子里埋头赶去。走着走着,冯宗客突然停了下来,将罗彻敏一拉,藏在了高墙的阴影下。罗彻敏怔了一怔,发觉前面瞿庆从他们的院落里出来,唐瑁陪送。 这个时侯,他们当然不愿与张纾的副手见面。于是只好耐心的等着。偏两个人似乎相谈甚欢,走得极慢,渐渐来得近了,他们隐约听到正是在聊什么昊天娘娘和什么珠子的故事。罗彻敏不由咋舌,胳膊上却微微一紧,他抬眼看了看冯宗客,发现他似乎皱紧了眉。 好不容易等那两个揖别,罗彻敏就冲了上去,将唐瑁拖进院子。冯宗客跟在阿夺玉身后进来,反手掩上了门。 世子,你这是干嘛?唐瑁莫名其妙地问道。 罗彻敏正要说话,看到捧着食盒往堂上行去的人,骤地又住了声。 你过来!他放开唐瑁,没好气地叫道。 送饭的是个年老的瘸腿老兵,当下诚惶诚恐地过来。 罗彻敏揭开了食盒的盖子,只瞅了一眼,就一脚踢了过去。老兵措不及防,扑到在地上。盒里的汤水菜羹泼了一身,他不由得呻呤了几声。 这是拿来喂猪的呀!罗彻敏怒吼起来,声音大得让院外来来往往的人都驻了脚。全给我滚出去! 过不了多会,十来名派入迎宾院的兵丁通通被赶了出来。消息在次日清晨以前就传遍了整个节度使府邸,人人都知道世子因为早上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因此拿底下服待的人出气。大家不由叹息起来:可惜,毓王一世英雄,却生了这么个儿子!看来这罗家的霸业 将张纾的人清除干净后,他们在弘藏禅师的房间里聚坐。唐瑁的面上潮红犹自未息,他方才与罗彻敏揪打了半天,直到冯宗客道出缘故,这才慢慢舒过一口气来。 世子!这次事出有因倒也罢了。王者当有王者气度,因己之怒,而迁于人,仍是大忌! 唐判官,我还没有这么不争气!罗彻敏起身来,向他躬了一躬道:回去后定当禀报母妃,判官这次出门,当真是忠于职守! 这话一说,倒让唐瑁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讷讷地住了口。罗彻敏却逐一走到王无失陈襄和杜乐英面前,各自揖了一下。他们几个赶紧站起身,道:世子这是作什么? 午后是我无礼,看在今日我这么倒霉的份上,你们权当作被疯狗吠了几声吧!他最后停在杜乐英面前,用极庄重的神态道。 陈襄第一个撑不住暴笑出来,然后整间房子里就歪倒了一片。突然间他发现王无失止了笑,盯在他的身后,两只眼睛越撑越大,几乎要掉了下来。 罗彻敏回头,看到阿夺玉两只细眯的笑眼。他想起还没有对他们介绍过阿夺玉,连忙道:这位是 可王无失已经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叫出声来:是你? 阿夺玉向他点头笑笑道:王兄你好!按了一下他的肩头,就又走到一直盘腿坐榻的弘藏面前,跪下去磕了个头,道:老禅师好! 阿弥佗佛!弘藏手中掂着佛珠,凝视了他一会,道:小施主一别经年,长变了许多,老衲都快认不出来了。 老禅倒是康健如昔,让小子觉得好生亲切!阿夺玉嘴角微微上扬,让他的话一如即住的难辨真伪。 草原酷暑严寒,小施主容颜大变,应当吃了不少苦头,今日可曾思想起从前行为之不当?弘藏问道。 他似乎昂着头想了一会,方道:倒也不觉得什么苦。毓州固然水有柳,凌州却也有风有草,虽说颇想念从前的兄弟姐妹,只是这里倒也结识了许多有趣朋友。 弘藏呵呵低声笑了笑,垂下去的眉梢一耸一耸,道:小施主当真是生就的洒脱! 他是谁?罗彻敏愕然问王无失。 世子在泷丘时没有见过他吗?倒是换了王无失惊讶了,道:他就是鄂十七郎呀!你们两个很可以一起打打马球的! 啊?罗彻敏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去年有无赖少年潜入佑国寺,意图盗走镇寺之宝的《大般若经》,结果被弘藏禅师亲手拿住,送交官府治罪。泷丘尹实际查下去后才发觉,原来此人虽说年岁不大,却是泷丘城中游侠儿们的首领。关他在狱中近月,来打探的、劫狱的、送食送酒的,络绎不绝。各衙役家中更是不断地收到警信,让他们善待此人,否则亲属会遭祸殃。直到泷丘尹以前所未有的绝少时日审定此案,判他仗五十,充军五年,快快送走,才算安宁。这桩案子在泷丘轰动一时,罗彻敏自然听说过,当时也颇为好奇此人,还央着杜乐英带他去狱中看,被杜乐英结结实实地挡了回去。 等阿,不,鄂夺玉和弘藏禅师说完了话,回到罗彻敏身边时,罗彻敏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好一会。偷东西倒不稀奇,罗彻敏心道,只是实在也想不出来,他偷佛经作什么? 这时冯宗客已经开始述说方才的情形,罗彻敏和鄂夺玉也证实了他的话,屋子里的气息顿时凝重起来。 张纾这混蛋!陈襄气呼呼地道:难怪我们会在他的地盘上险险丢了命! 可是他为什么会向泷丘求援?杜乐英沉呤着道:他明知泷丘会遣人过来的!若是真有意勾引蕃骑入侵,就应该报说边关无事才对! 是呀,我也觉得古怪!王无失道:若是战事在即,他不应该把小妾接过来。 说着他起身到香案上取了一支香下来,在地上比划道:今日午时开会时,他们是这么布置兵力的。这里是乌云守捉,东十一里发现大群蕃骑宿营地 他连说连比,竟将一张地图画得大致不差。罗彻敏不由十二分的惭愧,他自己下午就尽顾着生气了,竟完全没有留意兵力布置的事。难得王无失侍立在他身后,竟然能够记得这么清楚。 等他画完,陈襄第一个叫出来道:晖河以东这里,防线分明凹进去好大一块!鄂夺玉突然从他手中夺过线香,由陈襄所指的地方划出一条线,直点某处。他环视了一下众人,问道: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罗彻敏先摇了一下头,却马上醒悟道:这是 对!鄂夺玉一字一顿地道:这里就是赭石山! 因为有警,张纾一直在听各方游骑传回来的警报,安排凌州各城、守捉、卫所的备战事务,两日都没能睡好。因此这晚方才躺下,就让五夫人叫了起来,不免有几分生气。 五夫人道:是瞿庆求见!他才将到嘴边的一句咒骂给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副使别的本事或者稀疏,但伺侯主官来,却是无微不至,这个时辰来扰,应当是真有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强忍下一个哈欠,问道。 瞿庆向他略倾了倾身子,两只眼睛眯成了缝,道:那个小子 自从罗彻敏在堂上闹了那么一场后,那个小子就成了凌州节度使府里人对于他的称呼。张纾心里其是瞧不起那个小子的,因此对于瞿庆为了罗彻敏的事将他吵起颇为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瞿庆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那个小子性子骄横,将遣去服待的兵丁赶走一批又一批,眼下整个府里再也没人愿意去他那个院子当差。那个小子公然无视军中禁酒之令,和天月都那个出了名的刺头儿鄂夺玉连夜纵饮。而且喝醉了,竟还敢对大人口出不敬之言 张纾听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将袍袖一抹,满桌书简漫天飞雪似地落了一地。瞿庆赶紧噤了声。 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张纾终于把脾气按捺了下去,沉着气问道。 没有了没有了!瞿庆从榻上坐起身,点头哈腰地往外走。到厅口时,突然又顿住,道:倒是还有件小事,得让大人知道。今日晚间有兵丁外出牧马,那马匹竟在地里刨出死人来却是个白衣别失! 你说什么?张纾的睡意一扫而空,他霍地跳起来,向前赶了几步。 瞿庆被他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了,有些惊异地道:大人 张纾突然向他举起手,一面垂下头去好象在想着什么,一面转身回到榻上坐下。等他再抬首起来时,神情已然十分笃定。你说得很是,那小子是不能任由他在晖河胡作非为了! 张纾这一句平白地拣起方才话头,说得瞿庆怔了一怔,迟了一拍才能够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极是极! 他眼下在何处? 就在他那院子里,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酒 晖河城里,还有什么地方有酒?张纾打断了他,冷冷笑着道。这一刻他突然想到可以把这事告诉神刀都,让他们去不过一想到历次意图收伏神刀都时的遭遇,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张纾一拍案,厉声道:即然他公然违抗我的军令,那么就休怪我拿下他了!想来毓王也决不会为此事深责于我的! 啊?瞿庆传些小消息,本来只是个讨好表忠的意思,绝没想到张纾突然会做得这么绝,不由怔住了。 点三百兵,我们去迎宾院! 夜半时分的迎宾院外,一千身穿重甲的兵丁,缓缓地向院子包围而去。院子里传出含糊的说唱声,哼着香艳的小曲。 手里诶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哈哈,老实说来,你这会子呃,想着泷丘,哪一个娘子了? 四条腿在檐角下晃荡,将一团蛋羹似地满月打得破碎。酒瓶在瓦楞上打着拍子,咚咚咚的响声乏味而又沉闷,与那拖拉走调的歌倒是相得益彰。 嘿嘿,我倒是没想着谁只怕这会子泷丘城里,不知多少娘子,嘿,正对着月亮想我想得苦呢! 少唬人了!就凭你? 哼,那染云坊里的各家姐妹,有哪一个不是视我如珠如宝的! 咳咳!如珠如宝,哈哈,这词也亏你说得出来! 回泷丘后,呃,你看吧,让我带你去染云坊,你就会晓得你从前是白在泷丘活了这些年! 好,算我先领你这个情!张纾那个混蛋,我迟迟早早把他头摘下来给你 破!张纾厉喝一声,几名身躯格外高大的兵丁举起巨斧,雪亮的刃齐整划一地插入了门中。 门板如纸屑般碎了,肩扛巨盾的甲士先冲了进去,在他们身后,抬着劲弩的兵丁迅速将弩弓对准了屋顶。 酒瓶砸到了地上,一地馥香弥漫开,让兵丁们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 下来!否则马上放箭! 张纾?少年惊愕地喝道:你敢! 铮!弦在颤抖了一下,然后一支箭从他两脚间穿了过去,正扎入月心之中。 屋顶上骤地安静了,风吹过红柳叶子的沙沙声中,似乎有牙关在响亮的撞击。 砰!砰!砰!砰,矛,刀和两把剑破窗而出。快得好象早就蓄势待发,齐整地好象是同一瞬间射出的四支箭。只是四道身影都在空中折停下来,身形流畅,站得极稳。更难得的是,一落地就各自摆出了最宜于防守的姿式,竟毫无破绽可寻。他们都是精于技击的高手,一眼就看出来那盾阵不可破,而弩阵已将发。 张纾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又暗自叹了声可惜。如此身手,却要为这样不成器的浪荡子卖命。 请弘藏禅师出来!张纾提高了声音道。今夜,他心目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这位老禅师。以他的阅历,也全然看不出弘藏修为深浅,而听到地关于他的传说又实在太多。 一扇窗后,灯亮了起来,深潭似地绿光下现出光溜溜的头颅。 张大人这是何意?老禅师低缓的声音飘了出来。 军中禁酒,张纾道:这就是各位到晖河的第一日就明示了的,然而世子竟全不放在眼中。今日特来以军法处置! 但世子身份不同,可否唐瑁一面套着外袍,一面推开门撞撞跌跌地跑出来,却在槛上绊了一跤。唉哟!他大声呻呤起来,后半句话便和着血沫吞回肚去。 张纾瞥了他一眼,道:正是因为世子身份贵重,就更要以身作责!今日大敌当前,若是再任他如此胡为,那军心何安、军纪何在?他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振振有辞,不自禁地就把声音再提高了一些。 那,以军法论,擅自饮酒该当何罪?老禅师又问道。 鞭三十,关入地牢!瞿庆在一边响亮地代答。 张纾紧着加上一句道:自然,因为世子的身份不同,这鞭三十就免了,但关禁却不可废! 淋淋水声沿着屋檐淌下来,兵丁们看着屋上软抖的两条脚,发出一阵阵轻蔑的嘲笑。 将军准备关世子几日呢? 若是寻常兵丁,不过三日罢了!张纾冷冷笑了两声道:只是世子若是回去泷丘,向王妃一撒娇儿,王妃再吹几句枕头风。王上那里,怎还有本将的活路。因此只好委屈各位都在本将这里呆着,待本将修书上表了王上,教王上遣人来接各位回去! 你的意思,竟然是连我们都要关起来?陈襄的怒吼震得瓦片发出格格破碎之声。 只能怪你们这次跟错了主公!张纾傲然道:不过可以放心,本将一定竭诚相待瞿庆,这几位一天三顿茶饭,可都好生伺侯! 是,下官记下了!瞿庆在一边应声而道。 弘藏起身推开了窗,道:请张将军进屋一晤,或尚有可商量之处。 没什么可商量的!张纾向他欠了欠身,道:禅师神功,本将早有耳闻,本将是胆小如鼠之辈,不敢以身犯险。就请各位原地不动,等世子从屋上下来,否则这强弓硬弩齐发之下,任什么护体神功,怕也是不保的! 我下来我下来!惊慌失措的罗彻敏叫嚷道:我马上就下来,不要放箭,千万不要放箭! 罗彻敏慢慢地抱着柱子滑下来,站在月光下的庭院中,他歪歪斜斜地戴着顶葛布头巾,露出来的半张脸苍白得不象生人。 盾阵开了一个口子,请世子独自进来!你们张纾指着略有动作的王无失陈襄冯宗客杜乐英四人道:都给我老实呆着! 罗彻敏哆哆嗦嗦地向阵心走来,张纾盯着屋内屋外,直到盾阵重新合上,才终于舒了口气。 张将军!罗彻敏的声音己经哆嗦得走了样,几乎听不出来是他。请将军看在我父王份上 若不是看在你父王份上,你眼下就是死人一个了!张纾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向左右喝道:来人,带他走! 就在这一声未了时,罗彻敏的手掌骤地当胸一竖,然后随着极悠长的一声吐喝,五指象在飞速地算筹一样曲伸不定,向前推出。那五指间绽放出纯净的光彩,似乎日月星辰的流转都在这一算之中。 然后就象有无形的飓风旋起来,一连串啊!唉哟!不好!天啦!次第响起。没等那些叫声消失,抬步将奔的张纾背上就是一沉。一只温厚的手掌紧贴在他后心,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来,阿弥陀佛,老衲无礼了! 张纾很不是滋味地回过身,看着自己身后十多名滚地的兵丁。罗彻敏扯下头巾,连带着将一张细白粘布也从脸上撕脱,长须飘拂下来,可不正是弘藏禅师? 你们!你们!瞿庆指着他们,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你们敢挟持大人,眼下晖河城三万大军,倾刻间就能让你们 你们若是还想要你们这位大人的性命,屋内的那个弘藏禅师发了话,冷冷地道:就只好先在这里委屈一会了! 将三百名甲兵各个捆起来,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七个人足足忙活了一个时辰。张纾不欲张扬此事,他们来的时侯,早让人把住了院子附近的通道,因此这一个时辰之内,竟是无人打拢。总算是忙完了,罗彻敏用手掷玩着从张纾身上搜来的令箭,对鄂夺玉道:你还真行,一个人学两个人说话,学得那么象! 鸡鸣狗盗,雕虫小技尔!鄂夺玉笑笑道:不足挂齿! 啧啧,你倒底会多少这种雕虫小技呀?都教我成不?罗彻敏十分艳羡地道。 鄂夺玉宁神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我说得是真心话,象今日的计策,是你想出来的,我就只能帮衬些细枝未节,你犯不着要学这些东西。 和鄂夺玉结识以来,罗彻敏只觉得他万般都比自己强些,此时听到这几句,不免小小得意一把。 你们两个就别在那里互相吹捧了!王无失叫嚷道:还不快换甲衣! 留下唐瑁看着这躺了一院的粽子,他们各自穿上甲衣出去。堵在巷头的兵丁还没来得及发觉来人不对,就己经被七手八脚地制住。鄂夺玉带着他们从节度使府膳房附近钻入一个洞穴,罗彻敏不免猜想膳房中定然常常闹着狐仙儿。钻出府来后,他们兵分两路,王无失和陈襄去找他们带来的那四百兵丁,弘藏带着罗彻敏鄂夺玉冯宗客杜乐英径往神刀都的营房而去。 开门! 咚咚咚!许久无声后,门板象面鼓一样被重擂了起来。 是哪个混蛋?里面终于应了声,然后他们就听到一连串顺滑之极的黉州话,显然骂的人十分过瘾,而听的人连半成也没弄明白,可谓对牛弹琴了。 栓子终于响了起来,眼睛在缝中时犹是迷糊,然而等门完全敞开后却已经带上了厉气。 你们是谁? 令箭被举了起来,罗彻敏道:传节度使将令,神刀都跟我出战! 张纾那兔崽子!来人打着酒嗝,道:凭什么也来号令老子?毓王让我们到这儿来,是教他伺侯老子们的,不是让他差遣的! 那么再凭这个!罗彻敏揭开兜鍪,道:我是毓王世子! 宋录被唤了起来,勿勿赶到堂上。他端视了罗彻敏一会,郁郁地道:我们当初投到毓王麾下时,早有所言,只听从毓王一人号令。 可眼下你们是在凌州节度辖下,父王让你们在这里替他守边,边关紧急,我以世子身份,手执凌州节度使令箭,难道就不能调动你们一战?罗彻敏凛然的神情,配着他一身重甲,看上去颇有了几分威仪。而且,他顿了一顿道:我答应你们,打完这一仗,就带你们离开这里去父王帐中,怎样? 宋录犹自用怀疑和疏冷的眼光看着罗彻敏,罗彻敏再向前凑了凑,用一种私传秘密的语气道:我们是去与白衣别失作战!他们这次来的人不多,当中却有部落首脑人物,帐中珠宝成列,裘毛珍异,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 罗彻敏这样说的时侯,其实心里并没有底。那只是一种由鄂夺玉说出,由弘藏禅师感应而得的猜想。他们真的在赭石山下,看到那一顶由纯金作柱尖,嵌满了钻石的帐蓬时,还是忍不住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月光己然东斜,照在阴影之中的大帐上,那华贵之极的柱尖象一茎尚开绽开的黄水仙,上面沾满了盈盈欲堕的晨露。 帐蓬旁侧悬着的大纛,是用白苎布混着牦牛毛织成的,上面用金丝线绣着一半牛一半狼的图案,图案呈现出古老粗犷而血腥的气息。纂下面垂拂着金、褐、黑各色的穗子,那是帐蓬主人从敌人首级上割下的发辫。 整个白衣别失九部中,能够拥有这样的大纛的,总共也不过四五人而己。 那是左居屠王!鄂夺玉甩响了他的鞭子,啪啪的脆响惊飞了一只寻觅蚱蜢的云雀。雀儿在空中划过一道灰扑扑的弧线,炫亮的鸣叫被急骤起来的蹄声踏熄了。 第十章 虽然他们一路疾奔而来,可是这时侯果真看到了敌踪,却又觉得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此刻他们的身后,只有区区三百多骑。 事先无论是谁都没有料到,大名鼎鼎的神刀都营房中,竟然没有什么军马。 宋录对于他们的惊讶颇为不屑,道:我们兄弟擅长的本就是近身肉博,并非骑射。要那么多马作什么? 这时罗彻敏与众人相对苦笑,这才想起来,虽然近世以马军为贵,然而当年青寇是乌合之众揭竿而起,养不起马,因此青寇中几乎没有成形的马军。整个凌州的军马,也不过三千匹而己这已占去了毓王军中马匹近三成。马匹如此珍贵,自然不会配给本就对军马毫不感兴趣的军队。 这样一来,五千人的神刀都全数步行,赶到赭石山时,大约总要到次日午时。然而如果天明以后,张纾没有如常地出来处事的话,晖河一定会乱起来。就是有五夫人帮忙隐瞒,最多也只能拖到中午时分。他们必须要速战速决。 鄂夺玉的那一帮兄弟里,倒是有养马的,只不过手中的马匹也不多,就三四百来匹的样子。 王无失自告奋勇地去劫马,但是因为太过冒险,被断然否定了。最后只能折中一下,他们一行人带着鄂夺玉的一些兄弟快骑先行。留着王无失率领他们从泷丘带出来的那些兵丁,监视着神刀都步行赶来。他们的想法是,纵然不能与大部白衣别失作战,但是先打探一下情形,弄清楚他们倒底来干什么的,总比闯进来乱打要强。 确实如此,到了现在,他们眼中看到赭石山下一片连一片的毡庐时,他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白衣别失的右居屠王居然会出现在这个即远离驿道、又不靠城池的寻常小山之下。 以鄂夺玉近两月来巡逻的迹象看,白衣别失好象是在凌州寻找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起先张纾并没有明白这一点,因此他大为紧张,向泷丘上书救援,倒也不全是要挟恐吓。 然而很可能就是他们到来的前几天,白衣别失终于弄清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又不愿、或是不能出动部落主力来与凌州的兵马作战,因此才派遣密使与张纾通话。他们希望张纾能够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办完自己的事后撤去,多半还许了什么好处。张纾自然也不情愿打战,因此就答应了下来。所以前些日子,他私下里对各指挥使下了命令,让他们的巡逻队避开赭石山一带。而鄂夺玉追入此中,自然就挨了一顿鞭子加上三日示众。 这一点得到了弘藏的认可,他在车中精修躔运功时,清楚地感觉到了有灵觉的异动,因此才提前从入定中醒来。赭石山中,定然有什么秘密在。 无论白衣别失想要弄到什么,罗彻敏道: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那么顺顺利利地到手。何况现在我们和张纾己经势不两立,如果不能抓到他私通白衣别失的铁证,那么父王定然不敢轻易动他,受责罚的准是我们。这口窝囊气,我是吞不下去的! 自然也没有谁吞得下去,因此就不得不设计将张纾抓到手,然后半哄半诱地拐了地位特殊的神刀都出来。只是他们的目的,却是迷糊得很。白衣别失想得到什么?他们要怎样才能不让他们得到?张纾私通白衣别失的铁证又是什么?这些悬在他们头上的问号,使得这次行动,颇象一个顽童意想天开的玩笑。而这个玩笑居然得到了弘藏与唐判官两人的同意,更是让罗彻敏自己都十分意外。 不管怎么说,罗彻敏这辈子第一次带着由自己全权指挥的人马,站在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白衣别失右居屠王的帐前十里之外。 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吧!鄂夺玉往右边一指,道:过去二十余里,还有座小山,我们先在那里躲一躲,他们清晨出来放牧,如果有落单的人马,我们就可以抓来问一问了! 这里他熟,旁人都无异议。他们找到了那座小山,在阳光洒遍整个草原之前,藏到了山的阴影之中。这条山下,有一道小溪蜿蜒而过,鄂夺玉道:他们或会放马过来喝水的。 听到这个,罗彻敏觉得很奇怪,他问杜乐英道:你们上次不是到赭石山中取水的吗? 杜乐英被他提醒,想了起来,道:是呀!山中有一股很干冽的清泉,我们就是发现了有泉水,才会在那里宿营的。 他们两个一齐转了目光看着鄂夺玉,鄂夺玉摇头笑道:你们没有放过马,泉眼太小,都把马匹赶到那里去喝水,一整天也都轮不过来呢! 罗彻敏和杜乐英面上有些发臊,赶紧闭上了嘴。 果然他说得没错,没过多久,就见到远处先有细小的亮点在跃跳,然后可以分辨出有红、有黄、有白、有黑、有褐。皮毛光洁的马儿,在清晨阳光下,象是无数绿毡上的宝石珠,被一只顽皮的手抚掠过,就哗哗地向一个方向流淌起来。 看到这么多马,罗彻敏馋得直咂舌头,连声道:要是昨日晚上有这么多马就好了! 马虽然多,可放牧的却只有十多人。他们一路向这边靠近,直到近得能够看清他们风帽下面露出的金色胡须。 上!杜乐英和陈襄带着二三十骑冲了出去,放牧的白衣兵吹响了唿哨,他们果然凶悍得很,非但不逃,反而拔出弯刀迎了上来。 杜陈二人打了三五下,拨转马头就跑。白衣兵自然不肯放过,紧追而来。他们冲入山影之下时,意外地看到一个少年在马上向他们合掌,神情肃穆地说了句什么。还没等他们从发呆中醒悟过来,几百骑兵己经从两侧包紧了他们。 你刚才跟他们说什么来着?杜乐英问道。 回头是岸!罗彻敏放下手,很庄严地说了句。 许久许久之后,审问才在一片余笑声中开始。 被摘掉风帽的牧兵暴跳如雷,吼骂不绝。罗彻敏咳了一声,正想威风凛凛地开始讯问,突然才想起来他并不会白衣别失的语言。他不得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鄂夺玉,鄂夺玉向他摇头道:你别看我,我在这里也就呆了一年,不过是和这边的牧民买卖过几样东西,报个数字价钱什么的还凑活,其它的话,可就说不上了。 罗彻敏愕然道:哪你还让我抓人来讯问? 阿弥佗佛,弘藏站了起来道:老衲倒是学过一些,只是用得不多,就不知道这两位听不听得懂了。 他开始讯问,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起先罗彻敏以为他是力求把话说得清楚,接着就觉得越来越不对。那两个人前先又跳又骂,非得四五个人才能按到地上。这时竟然变得非常安静,弘藏说什么,他们就答什么。 冯宗客看着他们,脸色微微有点不对劲。 一柱香的功夫后,两个人倒在地上睡了过去。弘藏转身对着赭石山的方面微一沉呤,道:看来我们等不及神刀都了! 那两个牧兵对此行目的,也自茫然。他们说出的唯一有用的消息是,今日正午之前,他们就将要拨营回撤了。 啊!那我们 看来必需行险一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拖住!罗彻敏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 十七郎,杜乐英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那天救我们的时侯,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后山是有条道,鄂夺玉道:可是我看他们己经将整座山都包围起来了,后山也未必能够杀进去。 不管了!我们走到这一步,绝无回头之路! 上千马匹向着金帐的方向冲过去,象是五彩的风吹过来,一座座毡庐在它们面前倒塌。毡布下爬出来的蕃兵们惊愕地向着牧马人跳叫,然而牧马人毫无回音,只是更加买力地吆喝着,驱逐刚刚吃饱了水草的健马向着金帐的方向奔去。 蕃兵吹响了号角,怪兽咆哮般的声音直冲上天。随着号角声,环绕着赭石山的毡庐一座接着一座的骚动起来。蕃兵们拿起各自己的刀和弓箭,翻身上马,也向着金帐冲去。他们来得很快,十多名牧马人转眼间就被重重包围起来。 一个牧马人挥手揭了风帽去,露出陈襄兴奋的面目。他转过头去,长刀狂舞,将一道又一道血红的口子留在满目皆是的白衣上。然而终于有一支箭穿破了他的刀光扎进他臂上,他一把拨了下来,纵声长笑道:好好,好痛快! 陈襄的笑声传入罗彻敏耳中时,他们从西面一冲而入蕃兵营地。 遇到的抵抗不甚激烈,让他们有些意外,偌大的营地里人不多,没过多久地就让他们杀到了山壁之下。 只是越往内去蕃兵越多,分明就有点杀不动了。罗彻敏刚将剑从一名蕃兵胸口中抽出,还没来得极喘口气,头顶上风声呼呼压了下来,他猛地翻地一滚,挥剑挡去。那刀上力量极大,他这一一挥又没能运足劲,竟被砸了回来。 啊!扯起方才自己剑下的尸首挡去,血肉倾刻间撒了他一头一脸。他侧跪而下,那刀插着他的甲衣而过,在甲片上刮出兹!地刺耳声音。 咳!鄂夺玉的斥喝随着锐风响起,那名蕃兵的头颅就带着一支箭,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罗彻敏的脚边。 世子!杜乐英一剑砍过来,堪堪削去了半边头颅。 罗彻敏从一地血和脑浆中站起身来,鄂夺玉和杜乐英一左一右将他挟在了当中。在他们前方,一方足有三四百斤重的山石向着弘藏砸来,他一杖击出,山石飞掷出去,碰到另一面的山壁上,裂成几块向山下滚落。冯宗客随在他身后,为他挡开从侧方而递来刀箭。看到他们,冯宗客大叫道:快来! 前面是一处很陡的天梯,天梯上不时有人将大块石头砸下来。弘藏禅杖飞绕,在每块凌空下击的石上或挑或推,那石头就纷纷换了方向,砸到的多半都是蕃兵。看到这攻击无效,石头终于不再推下来。四个人再往前冲,头上一暗,这才发觉他们不知不觉间,就跟着蕃兵杀入了一处洞穴中 好大的洞! 罗彻敏抬起头来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在他面前的这只洞穴让他一时间有了变成侏儒的感觉。那么高阔的空间,似乎他叫一声,也要有一个时辰才能够反震回来。然而这看来只是一个前厅而己,洞穴的四壁上到处是孔洞,每个孔洞后都似有人影闪烁。 这时罗彻敏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外面的营垒中蕃兵会那么少,看来他们全都己经到了这洞中了。 天月都的兵丁渐渐在他身身侧聚集,鄂夺玉教他们结成了一个不断变幻的五瓣梅花阵势。不时凹进,将敌人放进来。然后从三面劈砍,杀灭他们。然再放入,再砍杀。阵势在这等情势下十分管用,蕃兵们攻不进来,反而死伤惨重。 似乎终于发觉异常情形,更多的白衣别失从各个孔穴中钻出来。突然间一声狼嚎似地咆哮,罗彻敏一惊,抬眼看去,一名帽垂蓝狐,衣着雪貂的蕃人出现在前方。 他拨出了佩刀,柄上镶着的宝石被顶上裂隙中透下的阳光一照,灿明耀目。 罗彻敏心想,他一定就是那右居屠王了! 正这时,冯宗客突然惊叫了一声,他的叫声异常恐惧。罗彻敏不由一怔,才发觉冯宗客看的是那右居屠王身边之人。那人穿着件长青袍,这时转过脸来,脸上竟戴着一只面具。面具有七分象虎,却又生着两只细长而弯曲的獠牙。獠牙蓝汪汪地,极象是白衣别失惯用的弯刀。那两只牙上光泽幻动,似乎在时刻不停地生长着,好象会随时骤地探到他面前,向他的喉咙一噬而下。 罗彻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然而他的身边骤地一空,弘藏禅师竟然离开了阵势!阵中少了一人,片刻间就有十多名蕃兵拥入这个缺口。罗彻敏奋力博杀,然而敌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他连声叫着冯宗客。可冯宗客似乎也被什么事吓住了,竟然一时没有动作。 弘藏月白的僧袍扬起来,从一片蓝潮般的刀光上飞掠而过,投向那虎面青袍人。虎面人看到他似乎十分兴奋,不顾右居屠王的劝阻迎击了上去。四周有蕃兵上前,都让他喝斥回去。两个人手脚似乎都离得极远,然而一动一退无不有种异样的气机牵引着。连他们之间地上的石块,都在遍地滚动。 他们之间大声地对答着,可用的话罗彻敏却听不懂,那些蕃兵们也是一脸茫然。 罗彻敏大叫道:师父!师父! 然而弘藏禅师却充耳不闻,与那虎面人一打一追,片刻间就闯入了一个空穴之中。 罗彻敏万万没有料想到弘藏竟会在这时弃他而去,不由有了三两分慌张。他一勿神间,被一柄巨刀直斫在剑上,腕间寸关辣辣地一痛,似断了一般。他惨叫一声,手中的剑竟脱飞而去。而巨刀的阴影,己经斫到了他的眼前。那刀影之后,是右居屠王怒张的双目。 接剑!冯宗客情急之下将奉圣剑扔了出去。重剑以他的全身气力掷出,正击中弯刀刀刃,刃上骤地现出一只缺口。罗彻敏跳起来将奉圣剑接在手中,然后反手掠出,抹向右居屠王的脖子。鄂夺玉跳了过来,填上这个缺口,狂砍了七八刀终于将他迫退。 见冯宗客失剑,有十数名蕃兵向他击来。他发出十多支连珠白,几名最急于抢功地蕃兵倒了下去。鄂夺玉察觉他的窘境,他这时正好砍杀了一名蕃兵,弯刀向他的脚掉了下去。他足尖一钩,挑在那刀背上,刀顿时掉飞起来,向着冯宗客飞去。冯宗客探手接刀,舞了一下,虽然远不奉圣剑合用,可这危急的情形之下,也顾不得去换了。 这时,罗彻敏无意中一看地下,只见光斑不知从何时己由椭长变作浑圆。他猛地想起来:原来都己经是正午了! 他们竟然己经厮杀了两个时辰!这一想不打紧,他顿觉疲意从骨子里漫出来,恨不得就此倒地睡去。然而,神刀都呢?他们应该来了的,为什么还没有来? 这个时侯,罗彻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使得神刀都迟来的原因,竟然出在常舒身上。 常舒因为前几天受了众人嘲笑,常自郁郁,半夜不能入眠,在街上绕走。这夜无意中发觉神刀都的营房静得异乎寻常,心中生疑。他追到城门询问,得知神刀都己执令箭出城去了。常舒觉得十分疑惑,因为据他所知,张纾若非迫不得己,是不愿与神刀都打交道的。 他决心前去探问一下。到了张纾住处,却被婢仆不理不睬地挡了回去。他忍住气向同僚打听,这才终于弄清楚,昨夜张纾和瞿庆调了三百兵出去,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 这一下所有的文武僚属意识到可能出了事,他们集体上门去求见张纾。五夫人依然称病挡驾,他们冲了进去,发觉张纾不在室中。再四下里查问,终于查到贵宾院中。贵宾院久扣不开,他们破门而入。 入门后只见一地都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兵丁们,他们解开几个喝问道:大人呢? 从屋顶上传下来声音道:在我这里! 他们抬头看去,只见顶上堆着许许多多柴禾,张纾的头被按出檐外,口里塞得结结实实。他向下面不停地发出呜呜声,眼角挣得几欲流血。在他的上方,唐瑁探出头来,手中不知举着什么东西。 大胆,你竟敢诸人纷纷拨剑抽刀,就往屋内冲,却有一人先他们而出。两下里撞得结结实实,那人抱着头大叫道:不可,不可! 他们这才发觉,那人原来正是瞿庆。瞿庆带着惧意看着那些逼到眼前的锋刃,惊魂未定地捂着已经有了几道血口子的脸,嚷嚷道:顶上堆着柴,淋了黑油。唐瑁举着火折子在上头,说如果我们上去,他就放火! ***!唐瑁在上面骂起来了,让你传个话你都传不清楚!我分明是说,我们这帮人,一个也别想走出这院子,否则我就放火! 他去了头巾,两只袖子挽得老高,一手捺着张纾的头,一手握刀似地提着火折子。他肤色本就偏黑,这半晚折腾,发须也未整治,看上去那里还有陈年文吏的深沉雅静?活象个正要杀猪的屠夫! 一群人也与他相处了几日,这时看到他的样子,不由都怔了一刻。 岂有此理!明白他话中意思后,有几个性气大的怒吼起来,就要往内冲。 然而唐瑁手中的折子立即就打燃了,一小蓬火苗在渐亮起来的阳光下淡若无色,焰上青烟袅袅,越来越逼近了张纾,让他格外用力地挣扎着。在他蠕动的肩下,掉了几根柴禾,上面黑浊的油水上溅到一颗火星,顿时整根枝就腾地燃起来。堕在诸人脚下,倾刻间化作一团灰烬。 这一下诸人都不得不站住了,彼此对视,均觉得不是滋味。眼见着他们非但没能救出张纾,反倒成了唐瑁的俘虏。 其实,瞿庆压低了声向他们道:我们何必过问这件事? 听这么一说,诸人似乎也猛然醒了一醒,想道:是呀,我们何必过问这事? 说到底出城去的,也不是凌州兵马。神刀都在晖河城中,本就是人憎狗厌的角色,他们这般出去,若是死得干净,倒还是大快人心。罗彻敏这些日子来,城中名声实在也不见佳,这些人里面,又有那一个在乎他的生死了?他少年性情,好大喜功,自出城去招惹白衣别失,若是有个闪失,毓王也怪责不到张纾身上来。 若是他们平安回来,张纾不过是听几句轻狂话而己,何必要冒这生命之险? 更有心机深沉狠毒一些地,隐隐也想到其中有内情。不过与其这时出去追赶,倒不若将兵力布置在后面,罗彻敏一行若战死便罢,若胜归东返,就途中将他们一网打尽。毓王新近虽然大胜,但灭宸王定天下并非三五日事,他对张纾倚重正殷,只要没拿到切实证据,就是死了罗彻敏,也不太可能会亲自征伐凌州他终究也不止这一个儿子! 再说了,就是他亲自征讨,也不见得天就塌了。张纾大可带着兵将往乌撒克大草原上一跑这也不是第一次。当年罗氏一族便是这么逃了一场祸殃,后来青寇蜂起,朝庭失势,他们自然又是风风光光地打了回来。 他们越想越是觉得,这半天的紧张忙活纯是庸人自扰,于是提高声道:唐判官,你且莫惊慌,我们都不动,你可不要害人害己! 这当中所有人,只有被压在火油堆上的张纾心里明白,绝不能让罗彻敏与白衣别失遇上。他倒不是怕罗彻敏,而是怕罗彻敏坏了白衣别失的大事。白衣别失然不会分清楚罗彻敏与他的分别,只说是是凌州兵马。若是认定他背信弃义,那么将来可就再无宁日。只是他口里绑得死死得,又那里说得出半句话?他胸膛在柴堆上撞了又撞,只觉得一团火己然从自己口里喷出来,就要把身下的黑油点燃。 然而此时,一道水柱从天而降,水花溅得众人以为突然降下了暴雨。雨片刻就停了,留在空中的朦朦水雾,经艳阳一照,凭空现出一道霓虹。 常舒在外面叫道:这种小小伎俩,也敢来要挟么? 他们这才发觉,常舒不知何时竟已不在院中了。他们回头一看,只见他站在门口,身后由七八个兵丁推着一架大水龙。晖河地旱多风,火灾仍是常事,各处院落都备有一两只水龙,只是这片刻间,就能找到水龙,取水,却也十分不易了。 火折子扔下地来,唐瑁手在靴上一抹,一道炽芒闪在了张纾的喉下。他再度向着下面嘶声叫道:你们谁敢上来? 常舒叫道:世子私擒节度使大人,这将我凌州兵马视若何物?各位都是凌州文武,竟然愿意任人要挟吗? 可大人生死就在顷刻之间,你想要怎样?瞿庆喝道。 诸文武在这两人的喝问声中,犹豫不定。 经过一番的争吵,常舒只得到天月都指挥使的赞同。他的少许兵马,竟也不告而辞,让他怒气填膺。于是他们去张纾房中搜到了一张银符,带着千余骑,一路寻踪觅迹而去。幸得同行有惯于追踪者,紧赶慢赶,在近午时分,截住了离赭石山不足三十里的神刀都。 奉张大人将令,请宋指挥使回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银符。在烈日下,正中红漆的那个张字,在王无失眼中,象是一个夺命的印章当头压下来。 宋录转过头来,喝问王无失:你们是在消遣老子? 我手中是凌州军的令箭,王无失定了定神,道:那银符不过是张大人私人信符,孰轻孰重,你自当分别! 还在狡辨!常舒冷冷地道:你们暗自绑架张大人,搜走了他的令箭! 若是如此,为什么张大人又能给你这张银符?王无失象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漏洞。 常舒的话分明是打了个结,不得不随口道去:张大人已然获救,因此才将这银符给我! 你撒谎!王无失跳着叫了出来,道:若是这样,张将军会亲自追来,为什么来得会是你? 常舒的面色微微有点僵,他刚准备开口再说什么,王无失又加了一句,你还并非是张将军的亲信! 宋录眼光又转到了常舒身上,象一只静静地等待着猎物倒下的土狼。张纾拭了拭额上淋沥的汗水,重重地喘着气,他不惯骑马,这时两股间火辣辣的剧痛。肌体上的痛楚让他一时竟然不能全心意地应付这场舌战,他只好再说道:张大人受了伤,因此不能亲身赶来。 王无失当此危时,心思转得却越发快起来,他一把抓住宋录喝道:宋指挥使,你可不是张纾的人,为什么要听他的符令?他这时倒不提令箭了。 住口!你自然是是凌州节度府的人常舒一吼出这句时,就看到了王无失眼角诡谲的笑颜。片刻错愕后,他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毛病。 方才一直冷然的宋录在这瞬间暴发起来,四周的人似乎可以看到腾腾地火焰从他头上冒出来。 谁是张纾那软蛋的人了?沉重的刀拨了出来,一斫之下,似乎劈破了当午的烈日,让人眼前微微地黑了一黑。兄弟们,谁敢拦,就杀它娘的! 第十一章 混战开始后,王无失一面作战,一面很留意地看着宋录。宋录在斩了十多人下马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挑上了天月都指挥使。天月都指挥使是个魁梧威猛的汉子,使着两三百来斤的熟铁棍。他见宋录找上来,竟有些害怕似地,拼尽全力一棒砸下来。 宋录站在马下反砍而上,两样兵器似乎尚未相触,空气就被压得炽红。铛刀刃弯折的刹那,天月都指挥使竟然摔下马来,无力地蠕动着,胸腹间赫然插着半把断刃。这胜负来得太快,旁人眼中马背上骤然现出的这一片空茫茫的阳光,真有些如梦如幻。 宋录狞笑,扔掉手中刀柄,身边早有人递过一把刀来放在他手中。刚才他竟然是自己摧断了那把刀,再以断刃伤人。 虽然也是极高明的招数,然而王无失却多少觉得有些失望。春山府所遇见的那名执刀者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那个人使刀作战时,就好象入道着魔,令人几乎生不出抵抗的心思来。而宋录的作法,不免就有了行险弄巧的意思,相较之下,终究是落了下乘。 他偷空四下里略逡巡了片刻,神刀都中大约有七八百人看上去格外惹眼。他们都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出手异常猛烈,尽是劈砍,绝无什么回挡的动作。似乎是险之又险,然而却总是能在对手失刃加身前,将之击毙。这些人应当是当年魔刀天将的亲兵了,也就是如今神刀都的骨干。但是他们当中,技艺最高的,也不过是与宋录相当。王无失心道:看来那等人物,原也是天生禀赋不同,并非是历练得出来地。 天月都的人本就比神刀都少,接战不久又失了首领,顿时溃散而去。常舒见势不可为,只能深叹一声,落荒而逃了。 宋指挥!他连撞倒好几人,架开向他砍来的刀,往后跄退了半晌,一口气哽得差点晕过去,不容易才叫出声来:世子还在等我们! 宋录总算是慢慢明白过来的样子,抬眼看天,发觉己至日中,终于弹了下手中的刀刃。似乎不甚响亮的一声铮响,却让所有如疯魔般追杀中的兵丁都止住了步伐。 王无失一路上本来还在考虑如何找到罗彻敏一行,却又不惊动白衣别失。然而真到了赭石山下时,才发觉完全是杞人忧天了。一片混乱不堪地营地,和满野乱奔的战马,都让他们毫无隐蔽的必要。 蕃兵们扔下正要扶起的金帐,啸叫着骤拢。神刀都发出齐整地长嘘之声,宋录的大手从后拍过来,差点让王无失扑在马上。 世子果然没有骗我!他兴奋地笑声震得王无失耳中嗡嗡直响,抢来金帐,到手的可以多分一份! 一片欢呼鼓噪,几千只脚在地上踏出同样的急切地步伐,踩着满地马屎毡帐向着金光灿烂的帐柱冲去。 白衣别失的主力本来就在山内面,营地里都是老弱,而在乱七八糟的营地里又没法子骑马,与神刀都白刃战自然处在下风。王无失跟着他们一鼓作气杀进去,突然间脚下一绊,猛地就跌在了一个人身上。 他爬起来,举了矛要往下戳,骤地却听到那人在叫:王混!还不放我起来! 这王混二字,是王无失当初刚投军时的绰号,当了校将后,许久都不敢有人这么叫了。他一怔神,低头看下去,那四肢背拧起来捆着、正怒目相视的,不是陈襄还是谁? 他吓了一跳,矛尖改戳为挑,将绳索挑得断了。陈襄一跃而起,不等他问出一句话,从地上拾起一柄刀就边骂边往蕃兵们杀去。 王无失一叠声追问道:世子呢?世子呢? 陈襄却跑得远了,把王无失气得又急又跳,一矛己然将蕃兵逼到了地上,却又收了回来,追陈襄去了。那个蕃兵躺在地上好一会,才能相信自己居然死里逃生,赶紧合了掌,向天谢恩。只是还没等他念完一句,宋录从后赶上来,顺手一刀削去了他的头颅。 蕃兵们虽然处在劣势,然而并无一人溃逃,宋录杀到金帐前,也花了不少时辰。这时己有先到者将金帐撑起来,在内面喧哗成一团。他挑开帘子,只见一群人正争前恐后地从帐围上摘下成串的香玉珠,夜光珠,在地毡上刮起嵌字用的金块。正中扔着一只紫檀兵器架座,己经被砍作了两半,而各人手里挥舞着的鞘皮锦丽的刀剑,显然是出自其上。 他用刀敲着帐柱,喝道:都出来都出来,咱们按规矩分! 宋指使,王无失拎着陈襄跑过来叫道:世子早两三个时辰就杀入山里去了,咱们得赶紧去呀!他探眼看了一下帐中情形,马上提高声音叫道:这可不是分东西的时侯,若是死了世子,毓王绝不会再让你们去宸州了。宸州和万朝城,那里能有多少宝贝呀! 宋录觉得有理,喝令道:都把东西扔下,留两个人看着,打完了再说! 诸人虽有些不愿,可倒底还是见过世面的,纷纷将手中的珠玉丢地上。只是宝刀宝剑却还是舍不得,提在手中就冲出来了。 东面上山地道路,便是陈襄上次取水走过的,就由他带路。在接近他们上次取水之地时,两道刀光一左一右闪过,竟如同两扇由风作的门骤然合拢,险险将陈襄的头关在内面。 宋录见地势险要,手比划了两下,就有几名年长兵丁刀往口中一叼,两手两脚在山棱上一触即走,如猿猴般往上攀去。只是眼看要到山顶,一通箭雨射下来,当即掉了几个。掉下来的也极悍,将箭支挑着肉拨出来,骂一声接着往上爬。这一下子,陈襄与王无失躲在一方大石之后,对视一眼,均想到他们与白衣别失那晚的情形正反了过来,都有点心惊。 却不想宋录并不见惊慌,负了手向上观去。那些攀在岩壁上的兵丁,各自寻着突出的石块和树木蔽身,察看着箭支的方向,判定出弓手大致位置,很有耐心地往上移动。不多时就有几人接近了山顶,他们彼此打着手势,等聚到了二三十人,终于齐喝一声,翻身飞跳而起。半空里绽开这一带刀光,仿佛是传说中的白虹贯日之气,浩浩然令人心裂! 妈的,陈襄暗暗里骂了一声,小声道:原先神刀都与我们踏日都齐名,我还不服。现在看起来,不在马上,老子还真是打不过。王无失点点头,他心中也如是想。 山壁上的战斗了一柱香的时辰,道口的封锁终于被打散了。陈襄当先闯入,跑了一会,突然骤地住脚,王无失差点撞他身上。出什么事了?王无失按着他肩头问道。 那泉眼陈襄有点怔忡地指着前面波飞浪溅的一道瀑布,道:怎么成这样了? 瀑布不高,也就七八尺的样子,水色极浊,似乎混杂着泥块石头。突然有一块锐石在壁上弹起,向着王无失正面飞来。他手一动,矛头挡开了那石块,然而手中竟微微生麻,这水流的力量好生了得。 似乎,是有人挖开了这里的山壁,因此原先的地下河水全都冲了出来。他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瀑布下面,马上跳出来七八名蕃兵,将他们围在了当中。 他们不出来倒好,这一出来反而暴露了进入山腹的通道。诸人冲杀一阵,追着蕃兵杀入洞穴中。然而内面黑漆漆地,他们才从大太阳地里进来,瞬间就如瞎子一般。积水近尺的洞中刀声箭呤四起,王无失身前身后连响起死前的哀嚎,刹那间这地方,步步惊险,处处危机,真有若十八层阎罗殿中。 撞撞跌跌地跑了好一会,前面隐约有了火光,眼前终于可以视物,王无失才略略松了口气。只是脚下一空,水流差点将他卷走。幸得长矛在手,往身后一撑,将自己带了回来。这时他才发觉,脚下又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将他们的去路截断。从瀑布那边漫过来的水,尽数汇入这河流中,河流冲开两侧石块,水面越来越宽,足有了十来丈,犹如怒龙腾身、片刻便将掉尾而去。 他突然想起来时路上的事,猛地明白过来,定然是这些人掘通了两道本不相干的地下河,地势高的河流向地势较低的河中倒灌而去。地势低的这条正是通向泣子河,因此才有河水狂涨之事。 这时他发觉宋录就在身边不远处,脸色青中发黑,恨恨地不知咒了句什么,方才的死伤定然也颇让他心痛。前方火焰愈来愈亮,象一道红霞绘在了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石面上映出的水纹。 喊杀声分明大了起来,旋即可见两少年在前飞奔,后面一名衣饰华贵的白衣别失率众追来,可不正是罗彻敏和鄂夺玉?王无失赶紧将两掌拢在嘴边大叫道:世子!世子! 罗彻敏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们,先是突突地一喜,然而再往下瞧到了那条隔在当中的河流,只好苦笑一声,再沿河往上跑去。只是这么一分神,右居屠王的刀上带起的厉风已然将他后颈上的散发刮得飞起。他侧身回架,只是又有一支箭射了过来。 他运起溶酥身法,骨节一下子松开,上身垂挂下地,箭支擦胸而过。然而那右居屠王的刚猛的刀势却又当头压下,这刀气所至,罗彻敏竟然无法睁开双眼。 铛!兵刃在他胸上数寸处交击,他睁开眼,看到一刀一剑的刃面上交错着鄂夺玉和右居屠王激战中的双眼。 咣!刀剑分开,鄂夺玉扶了罗彻敏起来,罗彻敏正欲跟他说谢谢,忽然听到河对面传来许多人的叫声。罗彻敏刚来得及抬起眼皮,看到他们急切的眼神,就听到鄂夺玉闷哼了一声,摔在了地下。 他背上正插着一支羽箭,罗彻敏拉他上肩撒腿就跑。放下我!鄂夺玉在他背上挣动着。 你他妈闭嘴!罗彻敏难得学到几句粗话,这时终于用上了一次,只觉得格外舒畅。只是没跑出多远,耳畔风声呼呼,鄂夺玉的身躯僵了一僵。虽然他强忍着不出声,可罗彻敏心知他定然又中了箭。他心急如焚,突然把心一横,纵身一跃,在夹岸呼声中,沉入了滚滚洪流。 几大口水吞下肚,罗彻敏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晕晕沉沉中又漂浮了好一会,眼中耳畔渐渐沦为纯净地黑色与寂静,他正在想:我这是死了吗?头就撞在了石头上,痛得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一手中握着奉圣剑,另一手还拉着鄂夺玉,心里这才塌实了几分。罗彻敏将奉圣剑往石缝中一插,探出身子来长出了口气,然后才一点点地把鄂夺玉推上岸去。 他自己爬上来后,摸了摸肚子,己经鼓得象皮球,拍上去邦邦直响。罗彻敏将鄂夺玉身上那两支箭摸索着拨了,感觉到他猛地弹动了一下,看来还没死透,才终于松了口气。歇了一会,整个洞中只余他一个人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那声音被重重反射回来,让他颇有点心惊肉跳。 他在暗中正举目茫然,突然发觉手发热。他起先不知所以,过了一会,发现奉圣剑通体在微微泛光。 他一惊扔剑在地,剑竟凭空地调转了方向,在地上一弹一弹地,光涨近尺,似乎要往某处爬去。罗彻敏本玩心极重的一个人,刚才虽然被吓了一跳,然而这时己经回过神来,不由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又拾起剑,再背上半死不活的鄂夺玉,往剑光指处跑去。跑了好一会,前方似有光明,象是月色,然而又比月色坚冷些;象是临傍晚时,青虾蜷起来的壳上微微地青意,却又比那要明净些。 越是接近,他越是觉得心惊意怯,渐渐有些不敢迈步。他耸了耸肩,摇动鄂夺玉,问他道:喂,你说这是什么光?然而鄂夺玉只是极轻微地嗯了一声。 这一辈子罗彻敏还没有感觉如此心虚过,手中的剑越发动得厉害,几乎都握不住了。他慢慢迈步,似乎那光化作了浓浓地胶质,粘着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动弹。再往前走了一会,迎面一个女子从壁上向他扑来,绣满了瑞云鸾鸟的帔子几欲拂到他的脸上。 罗彻敏骇叫一声后退数步,心跳得象要裂开。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石壁上的一幅画。那女子站在一乘车中,车身上绕满了藤萝,藤萝上结着无数细小的碧果,有的果子裂开了,就有色如虹彩的鸟儿探头飞出。车蓬是连绵不绝的云团,太阳从中露出小半,与那女子比起来,显得极小,仿佛就是女子的一样玩物。 与这繁琐的一切比起来,女子容颜极简,可是廖廖几笔,就有种天之荒尽般的感觉。她一手执镜,一手握着粒大珠,似在晨妆之中。在女子足下,悬着一面镜子,初初一看,与那画中之物大小形状不差分毫。镜子略呈凹面,形作八角,上面刻着古朴的花纹,仿佛是文字,又仿佛是图画。异光,正是从镜子中发出的。 罗彻敏看着看着,只觉得无端端生出一股悲意。眼中的画动了起来,他可以清晰地听到成千上万只虹雀在初生的朝日中啼啭,它们拍飞的羽翼一道一道地连起来,似乎可以遮满整个天空。似乎他正仰躺着,看那变幻不定的斑阑天宇,太阳光从那后面照过来,他躯体中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力量 石头被敲击的声音传来,他怵然一惊,刹那间竟不知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他想:难道白衣别失要的,就是这东西?他上去欲摘那镜子,触手仿佛是握到了一块坚冰,冷得他缩了一缩。那镜子也无系绳,不知是怎么挂在壁间的。 他将奉圣剑扔在地上,腾出五指正在上面挠来抓去,却是毫无动静。他恼起来,拾起剑就要往上砍去。突然剑身上象被电击中般炸亮了一瞬,然后那镜子狂颤起来,颤得快要裂开似地。他赶紧把剑往身后藏去,那镜子就崩地一声,落下地来。 罗彻剑傻呆呆地瞧着地上的镜子,又看了一会手中的剑,许久许久之后,才能够俯身下去拾了起来。 侧面的石壁似乎被挖得极薄,掘击声愈来愈大。他恐怕白衣别失追了上来,不敢再有停留,背着鄂夺玉又往前跑去。 一路上壁间似乎还绘得有画,画着千军万马在云天上征战,有英武的少年,高冠的老者,怒笑的帝王。他手中的镜子晃呀晃,光线也随之摇转不定,因此那些画面,也一时有一时无地在他眼角上忽忽扫过。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竟然有了微微的太阳光,这洞穴,终于到了尽头。 终于又看到了天空,安祥静谧地天空,又是傍晚时分,霞光染得周天红彻。罗彻敏浴在青草气息的风中,再也不能支持,铺头盖脸地睡了下去。 罗彻敏在风中飞奔,灿亮的云霞从他身侧一朵接着一朵地掠过。突然间有鼓声传来,那一定是一面极巨大的鼓,鼓面的泼动将云团弹开了,不,这不是云,他突然明白,这是一面接一面地军旗!然后所有的声音好象是同时回到他耳中,马匹悠长的嘶鸣,身侧喉咙中的喊杀,然而这一却只让他觉得悲凉。 似乎,他去打的,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 远远处,他看到了一个背影,比光还快地速度坠落。他似乎向那边伸出了手,可是星星却在他手中坍塌了,化作黛青色的沙子从指缝间流失。 他骤地一机灵,睁开双眼,斗雪星正落在他眼中,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这么明亮。 咕咕!耳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抚过去,他侧眼一看,却是彩光粼粼地一束长羽。两只黑豆似地眼从羽下盯着他,滴溜溜地转,似乎对他颇为好奇。 鸟儿的形貌,让他心中一动,觉得与方才壁画上所见到的那些,依稀相似。看到这它,倒让罗彻敏想起一桩事来。 他动身的前一日夜里,泷华过来送他,走的时辰,偷偷地塞了什么东西给花溅。后来花溅那晚上,都是半笑不笑、将恼未恼的模样。最后他着实忍不住,追问怎么回事。 花溅最终抵不过他的赖皮,取了一样东西摊在床上,却不过一块红帕子。他不由大为失望,然而正要走出屋,骤地又跳了回去。他将那帕子铺平了,才发觉正中原是剖开过的,让细针密线重又缝了回去。 帕子两角上金边银实的双蝶盈盈欲动,他终于想起那日回身击球的少女,倚栏含羞地一笑。 这是怎么来的?罗彻敏又惊又喜又有些微微发窘。当日他一回到府上就被毓王召去,都忘了头上还扎着这帕子。结果被毓王硬扯下来,然后就不知去向。 还不是珑华细心,帮你向文思阁洒扫的慕云姐要来的。花溅远远倚在门上,懒洋洋地道:她前些时,定然是怕你得了这帕子,心思又不蹋实,才藏在手上了。 珑华对他这般仔细,罗彻敏不由大为感激,因此心里就许了愿,这次出门,肯定要给她带点好玩儿的东西。可一路上走来,却没见到什么特别事物,此时见到这鸟十分美丽,在泷丘还从未见过,不由就动了心。 他屏了呼气,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转。鸟儿瞅了他半晌,见他如此无趣,也不再去理他,自己埋头寻蚱蜢去了。 他足尖一点跃起,左掌发出一道掌风,鸟儿被这掌风一逼,往下窜去。他身子顿时回旋,右掌从下抄来,看看那鸟儿绝逃不过去了,突然发了急,朱喙在他掌心狠狠琢了一口。 他翻手一掌拍下去,然而那鸟的身姿却极轻盈,贴着草叶掠过半尺,长长的尾翎象在绿意中一扫,象是一支兰桨从海水中划过。罗彻敏扑身上去,可身疲力软,力道用得不足,竟只能看着彩羽从他两掌间抽走。他跌到地上,嘴里涩涩地,塞了满满一口青草。 咕咕,咕咕!鸟儿竟不肯飞走,在他头上俳徊着,大声嘲笑。 呵呵呵!嘲笑的,居然还不止它一个。 罗彻敏回过去头去,看到鄂夺玉正在摆弄着那面镜子,一团雪粉似地光抹在他脸上,他的面孔越发显得苍白。镜光比洞中时黯淡了许多,只是比寻常水晶镜要略亮一点。 你什么时侯醒的?罗彻敏问道,他被一只鸟给耍了,还让人看到,实着有些恼羞成怒。 刚才!鄂夺玉佯作不知他的心思,颇为费力地扬了扬头,指着山下道:看,我们赢了! 罗彻敏跪起来,他们身在半山腰的坡上,脚下不远处的金帐辉煌无比,然而旗帜却换了模样。许许多多火把象是夏日初绽的蓓蕾,远远漫出去,开遍了整个原野。 我没力气喊了!鄂夺玉嘴角噙着一个顽皮地笑意,道:让他们搜吧,再搜一会就到我们这里了。 罗彻敏也一歪就倒在地上,喃喃地道:我还没睡够,让他们直接把我抬进帐,弄醒了要他们好看! 诶!鄂夺玉拍了他一把,道:等一会,我问你要样东西你给不给? 什么东西?罗彻敏半清醒半迷糊地问。 这面镜子!鄂夺玉向他晃了一晃,罗彻敏被那光刺了一下眼,整时直挺挺地坐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鄂夺玉,盯了他很久。鄂夺玉似乎深有所憾地叹了声,道:不给就算了,一面破镜子他咕哝着,就将镜子往地上一扣。 眼前又黯了下去,罗彻敏继续发了一会呆,才道:镜子本来是拣的,倒没什么。只不过我这趟出来,说了要给妹妹带东西回去的,可这些天了,也没遇上什么稀罕玩意 你妹子,她多大?鄂夺玉似乎颇有兴致地问。 想起珑华,罗彻敏的语气一下子轻快起来,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她十二岁!这么高! 嗯,鄂夺玉瞧着他,含笑道:她听你的话吗? 这还用说?我是她哥嘛,她最听我的了,也是最心疼我的。历经了一番生死,罗彻敏想起珑华来,胸中满是宁和之意。 不对吧?鄂夺玉似乎微有困惑,道:虽说我没有父母,可是你父母不疼你? 我父王最疼大哥,大哥活也好,死也好,都是这样;我阿娘当然不是不疼我,可她疼的是她儿子,若不是我,而是其它什么人是她儿子,她只会更疼;母妃对我极好,可我总是有些怕她!他又仰躺下去,长长吐出口气,道:说起来还真是珑华一心一意地喜爱我这个哥哥,不管我出丑还是无用 不知不觉地,这些话就这么流出来了。这些念头就是罗彻敏自己心里,也少有想得这么仔细。骤然间脱口而出,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舒坦,竟是不愿意去责问自己这些想法该不该,又该不该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面前吐露。 鄂夺玉喟叹了一声,似乎带着轻微地责怪之意,道:我自记事起便无父母兄弟姐妹,因此但凡有人愿对我好,我都很快活。象你有这么多家人,我不知多么羡慕,何必还要强分谁更好一些呢? 嗯,我知道。罗彻敏简简单单地答了一句,却也没有什么惭愧之意。 呵呵!鄂夺玉道:说起来,我想要这镜子也是想送给妹子,我虽没有亲妹子,可却有个干妹子! 染云坊的干妹子?可是不少吧,这一面镜子怎么分?罗彻敏谑笑道。 鄂夺玉倒是面不改色,道:我干姐多,干妹子却只有一个。 这样吧,罗彻敏决定大方一回,道:你帮我捉到那只鸟给我妹子,我就把这镜子送你反正珑华的镜子也多,只是这鸟却从没见过。 这有什么难的?鄂夺玉虽然无力,却还是大笑起来,道:你不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罗彻敏道。他颇不服气,自己都抓不住那鸟,他受的伤分明比自己重很多,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抓得住? 谁知鄂夺玉压根儿就不站起来,他嘴唇紧紧一撮,发出咕咕地几声,比空中的鸟鸣更加宛啭。鸟儿在他头上盘旋着,鄂夺玉的声音似劝诱又似哀求,片刻之后,那鸟儿竟落下来,细细啄着他的面颊,垂下两道灿亮的羽翼。鄂夺玉将手慢慢移到胸前,等鸟爪往后退来,自行踩进他掌心,才极快地一合五指。就将它擒住了。 如何?鄂夺玉举起扑腾着翅膀的鸟,向罗彻敏摇了两下。罗彻敏看得目瞪口呆,竟找不到什么话说。 它叫什么名字?罗彻敏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这倒真是凌州独有的,叫作虹雀 真叫虹雀?罗彻敏恍惚中记得自己看到那幅画时,心里就将画上的群鸟叫作了虹雀。回想方才情形,却觉得已然极淡薄,或者再过几天就会忘掉。 世子!世子! 找到世子了! 罗彻敏直接被抬进帐的愿望终于没能实现,陈襄一手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叫道:快点,大家都找你快找疯了! 众人急着找他的缘故,倒也不全是挂心他的安危,而是这时己得到探马回报,张纾亲率大军离此地不过一两个时辰了。 罗彻敏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坐在金帐正中,手上托着张纾的信,脚下跪着咆哮不止的右居屠王。他漫不经心地想了一想,道:好吧。派个使者去,让张纾把唐判官送过来,等我们过了冲州,再交这蕃王,他踢了一脚右居屠王,道:和这信一起给他。 啊?杜乐英抱着虹雀,一面闪避着它疾如朱光般的喙,一面惊讶地道:你不是要找铁证吗? 我要找的铁证,是让父王母妃确信的铁证啦!罗彻敏嘻嘻笑道:现在你们,还有唐判官都可以为我作证了。我回去就不怕挨打了! 这话听得没人不摇头,不过他又接着说下去,道:何况也要给张纾一个台阶下,否则逼得他当真投了敌,又有什么好处?他有把柄捏在我手上,整日里提心吊胆,这才叫痛快! 这倒是!众人一起点头。罗彻敏就派了陈襄去作使者。陈襄正要出帐,冯宗客却又加上一句,道:还有五夫人! 喔,对对,还有五夫人! 次日,陈襄带回了唐瑁和五夫人回来。除了少个不知去向的弘藏,他们来时的一行人,终于踏上了东归的道路当然,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神刀都。 第十二章 张纾按约定派了两百骑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尾随至凌冲二州交界之处。罗彻敏让唐瑁写了一封书函给张纾,全是些主人高义,某实感激之类言辞,竭力表示绝无恶意。然后与那封张纾通敌之信一起,放在右居屠王身上,交了出去。 起先还怕张纾再追来,然而数日无警,进了春山府,众人便也渐渐放心。他们都记挂弘藏禅师,可是那日搜遍了山洞,也没有发现他和青袍人的行踪,想来他神功盖世,似乎不至于遇难。他们审问过右居屠王,右居屠王破口大骂,他们谁也听不懂,只好作罢。 倒是唐瑁听了他们描述,似若有所悟,道:是他们族中的密思吧? 密思?罗彻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智者,或长老的意思。唐瑁答道:主持祭祀的人。然而倒没听说过白衣别失的密思,什么时侯有了戴虎面具的毛病? 对了,唐判官,你不是要搜集故事吗?罗彻敏想起从前要逗逗他的想法,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唐瑁疑惑地看了看他,道:我要的可是村言野语,王府书阁中,可是没有的。 自然不会是书上的,罗彻敏趴到他身边道:我说了,天上有一位神女,她坐着一乘缠满了藤罗的金车,藤罗上结着成千上万只碧果,当果实绽开时,会有虹雀飞出,成千上万只虹雀结成天上的彩虹。她有一只大珠 这么老的故事唐瑁不屑地打断了他,道:不就是昊天娘娘和星灵珠的故事吗? 罗彻敏略略一怔,问道:你知道?快跟我说说! 有趣,怎么这会子你倒要我说了呢? 快说快说 罗彻敏与唐瑁的争闹,引得一边乘骑的冯宗客和鄂夺玉都往车边凑了一凑,他们也起哄道:唐判官,旅途遥远,不如说个故事解解闷吧! 唐瑁经不起他们吵搅,终于翻出他的稿子来,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这昊天娘娘,原不在道释诸神之中,来源也颇不可考。从前我以为是蕃人传说之神,可后来翻阅一些古籍,却发觉原来我中土,也早有这神祗记载,却不知近几百年来,为何湮没无闻?传说她自天地始孕之初,便由清气凝成,经十万万载岁月,终于开正觉,成为九天真神,位在南,足与东玉帝,西佛祖,北天尊相抗。她有二子,皆为天上星宿,一名战风,一名斗雪 他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卖个关子,可几个人都沉默着,竟无人凑趣。他颇有些不满地咳了一声,才接着往下道:这战风斗雪二星,性喜争斗,因此历代占星家都主为大凶。二星不满玉帝,起兵东攻,天兵天将纷纷败阵。玉帝见形势危急,下令诸臣议策,太白金仙献以离间之计。玉帝大喜,依令而行。结果二星果然上当,自行残杀,等他们明白过来,己经是两败俱伤。 他们得知玉帝大军将到,战风慨然前去,欲以元神消解玉帝神力,使他的兄长有带着部下有逃回南天的机会。可斗雪却不肯,率残兵赶去,意欲一同赴死。虽然他们的兵力和神力都己折损大半,然而一战还是让东天诸神伤亡极剧。那时,整个天庭满是神元散去后留滞的仙气,凝成一团团绯色的旗帜,这些旗帜永不消失,每日升时都会辉映东天 快说,他们后来怎么了?罗彻敏终于忍不住催问了一句,他手上也不闲着,倒了一杯茶塞在唐瑁手中。 后来,后来我可不知道了!唐瑁颇为懊丧地抖了抖稿子,道:这就是那天在雁回镇上听来的,没等我记完你们就催着要走,本来说回来路上再找那个掌柜的,可回来时兵慌马乱的,怎么还顾得上这事? 唉!三个人齐齐叹了一声,看上去都有点惘然。倒让唐瑁有些疑惑,问道:这个故事真这么好听? 啊!罗彻敏却突然跳起来叫道:似乎是泷丘来人了! 车队停了下来,东面一骑飞奔,踏着飞尘向他们跑来。 果然是薛妃信使,来信说唐判官的上书她和奉国公己经看了,张纾的所作所为他们确实不曾料到,罗彻敏此举打碎了张纾勾结外敌的预谋,甚好!未了还加上几句,敏儿此行颇历险难,多属不易,路途宜加保重,家人翘首以待。 见薛妃没有责怪,罗彻敏这才算定了心,一下子快活起来。他东扯西拉,连说带笑,将他们这一行的事迹全都编成了曲儿词,一会儿唱勇判官独挟边帅,一会儿唱莽陈襄大闹蕃营,又一会唱神刀都力夺金帐,他和鄂夺玉的洞中逃生,更是被渲染得惊心动魂天下少有。兵丁们一路听一路笑,这半程就走得格外热闹。 只是最热闹时,也有一乘小车寂然无声。五夫人一路来绝少下车,众人也都有几分怕她,不敢与她搭话,只有冯宗客偶尔和她说上几句。将到泷丘时,她突然说感觉到要寻之人就在附近,便要别去。众人挽留不及,只好送上金银壮行,。冯宗客既然先有承诺,这时自当持剑护送,就此与诸人告辞。 这日歇宿之地,离泷丘不过一日路程,一行人正准备着洗漱清爽,明天风风光光地进城炫耀。谁知刚吃过晚饭,就来了几乘马车,却是何飞亲自驾着。他说王妃和夫人想世子想得厉害,因此要世子连夜回家去。又说珑华小姐天天都睡不着,等着要听世子说故事。 罗彻敏觉得这辈子还没被如此看重过,不由大为得意,和一众人等别过,赶紧上了车。车子赶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一事,连声叫停。谁知车轻如飞,两旁柳丝乱拂,竟是越赶越快。罗彻敏不由有些生气,用力拍着车厢道:何飞,何飞,你给我停下! 杜乐英已经骑着马赶过来,手中高举着虹雀,叫道:给珑华的鸟! 罗彻敏心道果然还是杜乐英知他心思,挑开帘子厉喝道:何飞!你给我停下! 他出去了这一趟,经了这许多事,不知不觉间,言语就多了几份威仪。这一喝之下,何飞象受了惊似地猛一勒马,奔马四蹄在地上刨得泥沙四起。 你是怎么了?罗彻敏盯着何飞问道。 小人小人方才没有听明白!何飞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 罗彻敏歪头瞅着他,何飞看上去三十来岁,相貌实在乏善可陈。然而这当然是外象。自他懂事以来,几乎就没见何飞老过;而自他练武以来,成百上千次地试图躲过何飞耳目,从来未有成功。 说方才没听明白,这借口真是烂得一塌糊涂。 然而何飞为人一向恭谨,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却也让罗彻敏有点想不通。他和同样惊讶的杜乐英对了个眼神,杜乐英犹犹豫豫地将虹雀放到罗彻敏手上,罗彻敏抱着鸟,满心疑惑地坐回车上去了。 罗彻敏慢慢醒来时,一方阳光正投在眼前的牡丹纹绵帐上,那些微微浮凸的花瓣,似乎绽放得格外热烈。 一瞬间他仿佛从未离开过此地,而过去一个多月的经历,好象只是一场梦境。 咕咕!咕咕!虹雀活泼的叫声突然提醒了他,他确实出了一趟远门。他翻身而起,却有一个人扑了上来,可不正是珑华么? 他佯住无力地往后倒去,叫道:珑华,珑华,你把我撞晕了! 晕了你还说话呀?珑华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两只环髻上扎着的玛瑙带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珑华瞪大了眼,道:你黑好多,也瘦好多了!这样一说,小嘴就扁了一扁,道:一定累极了!昨夜抬进来时,怎么折腾你都不醒还给我抱着鸟儿! 男子汉大丈夫,罗彻敏似乎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道:这点苦算什么?我的礼物还好吗?他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珑华的婢子手上捧着个鸟笼子。 好美的鸟儿!珑华跳起来,跟着他走到笼子跟前去,手指轻轻地在尾翼上沾了一下又缩回来,道:哥哥真好! 你对哥哥我,罗彻敏拍拍她的头,低声道:可也不赖! 他言中自有深意,珑华抿嘴笑了。兄妹两正闹腾,外面花溅己经在传话道:王妃命世子和小姐快些!洗尘宴都摆好了! 一大清早的,急着吃什么饭?罗彻敏正嘀咕着,珑华的眼一下子睁大了,她道:还大清早呢?都到黄昏了! 罗彻敏这才定睛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固然是斜的,可却是从西边斜过来的。 这晚照例在思明轩备宴,因是家宴,毓王又不在家,席就开在薛妃日常用膳的偏阁里。罗彻敏边走边和珑华讲着凌州的事,走到门口时,正说到他们决意擒拿张纾,一只玻璃弹子弹到他靴上,把他的话给打断了。一个小儿连蹦连跳地过来拣,八九岁的年纪,一张清秀的面庞,神情略显老成。罗彻敏却不认识,不由怔了一怔。 知安!珑华蹲下去拍拍他的脸,他顿时脸一红,从帔子下面窜了出去。 他是谁?罗彻敏问道。 是昃州节度使刘湛的儿子知安!珑华有点惊讶地:你没见过他? 罗彻敏马上想起来,刘湛送子为质的事。只是早两个月他一直被关在养性堂中,因此倒没碰上。 知安,知安,快过来!里面叫起来了,那被叫作知安的孩子赶紧跑了回去。罗彻敏走进去一看,正对面的榻上,他的两个幼弟彻武彻贤正趴在榻上,争吵着什么。等知安过去,彻武一把攥住他叫道:你看,这个我分明是打进去了,他却耍赖! 敏儿! 袖子被牵动了,罗彻敏转过头来看着朱夫人,只见她虽说满面喜色,可眼角却添了几分憔悴之意,不由有些内疚,正想说什么,己被拉到薛妃面前。 薛妃端坐榻上手中轻摇着小扇,向他微微含笑。四下里廉子都卷起来了,晚风被环屋的翠竹榆枝滤得青凉,吹动了她耳畔松动的发丝,略显得有些蓬乱。不知怎地,就让罗彻敏觉得她有心思。 他心里存着疑,磕了头。再侧过眼,看到罗昭威,也赶紧过去行礼。罗昭威还没说话,他身边坐着的人却扬声笑道:世子这趟回来,可是象个大人样了! 罗昭威盯着这个二十八九,风度儒雅的男子好一会,才恍然悟过来,连忙道:原来是五哥! 那人乃罗昭威的长子罗彻敬,按堂兄弟排,是行五。从前在泷丘的时侯,常和他大哥罗彻宇作伴,与他也极熟。四年前去了秋州任马兵军都虞侯,因此倒有许久不曾见面。他要行礼,罗彻敬赶紧拉了他膀子起来,道:慢着慢着,我可受不起。 罗彻敏懊丧地道:这次出去诸事怆促,只给家里人一个带了一样东西,都不知道五哥会回来,可是什么也没准备。在凌州时哪里有功夫准备什么礼物,尽是回来的路上唐瑁帮他打理的,也就是几样土特产而己。 那里那里,此次在泷丘不过两三日,能见着世子一面再走,我也就满意了。 罗彻敏依稀记得他这次是带着季州兵马去了昃州的,看他风尘满面的样子,便问道:阿爹身子如何?五哥回泷丘来是有公事? 罗彻敬略为迟疑了一下,正要答,薛妃己经叫起来:敏儿过来! 罗彻敏跑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拉了罗彻敏的手过来,瞧了瞧,带笑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打过战的男人了,看这手心里可磨出茧子来了。 罗彻敏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夺回手藏在身后,道:我和阿爹他们怎比,母妃就不要取笑我了。 哥哥你快跟我说,你们是怎么抓到张纾的?珑华趴上来,急不可待地要罗彻敏接着往下说。 这时孩子们不知吵着什么,闹声愈发大起来,引得他们往那边看去。就正见彻贤把知安往地上一攘,彻武跳起来把彻贤压到案几下去,他们身边几个乳母丫环赶紧上去拉。彻贤两只腿在席上乱踢,口里嚷嚷着叫道:我打死你这个小子,你爹是个大混 薛妃提高声道:贤儿,你在做什么? 她这么一发话,旁边一榻上坐着的彻武彻贤的生母刘姬白姬都坐不住了,赶紧上去将各自儿子拉开。 两个孩子各自都觉得受了委屈,扑在阿娘怀里呜呜地哭。只有知安默不作声爬起来,到薛妃面前磕了个头道:王妃,是我不对,不要怪三公子! 薛妃先不答他,将手中的团扇往膝上一扑,叹了口气,对朱夫人道:你看,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 她这话一说,朱夫人是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倒是珑华过来解了围,吐了吐舌头娇声道:阿娘,我也不懂事吗? 薛妃没好气地一扇拍过去,珑华赶紧躲开了。这时众人凑趣地笑了一笑,才把气氛缓过来。薛妃让丫环抱了知安起来放在自己身边,道:不去跟那两混小子一起了。 知安坐下来时,怯生生地抬了抬脸,和罗彻敏的眼光对了一下。罗彻敏不由地琢磨着方才彻贤的那句话,不知是说从前的事,还是现在昃州又有了变故。 他正要问,薛妃已经唤秦芳道:上饭了! 先端上来,是一只活蹦乱跳水珠四溅的的泷河鲫。罗彻敏不由大喜,急忙寻了银刀在手。他鲙鱼素来拿手,这是当仁不让的。一时间只见鱼如雪片在他的刀下翻飞,落到另一边盘中。 珑华在一旁拍手,他耍得越发起劲,竟是应着拍子下刀。珑华心喜,有意越拍越快,而他竟也全不落后,那鱼片绵绵不绝如一道银虹素丝,架在两盘之间。等珑华拍子一停,罗彻敏也正好搁刀,只见一具白玉般的鱼骨,完完整整地躺在盘中。 四下里齐齐叫了声好!,丫环过来,将鱼片分开了,放到各人面前,再摆了作料。开始吃饭,自然以罗彻敏凌州之行为佐。 他细细讲了他们抓张纾的前后经过,事情先己经在信中和薛妃说过,这时只是更加详细。说到让弘藏禅师扮作他,他来装弘禅师的地方,众人略一想,都觉得乐不可支。珑华更是催着他学弘藏禅师说几句话。他赖不过,清了清嗓子,刚把脸端正起来,还没发一声呢,身边早己是笑得东倒西歪。 好半会,薛妃才抚了抚胸口道:就是不知老禅师去了何处?可让人担忧。 诶,秦芳连忙奉上汤,道:老禅师有佛祖佑护的,怎么会有事?您就把心放宽吧! 珑华却对鄂夺玉更感兴趣,连声问道:那人,真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 真的,他那一张嘴,什么都变得出来,虹雀也罗彻敏说到这里,总算还记得闭上嘴,才算把一点面子给自己留住了。 珑华却没在意这个,十分神往地道:要是我能见识见识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罗彻敏这才想起,他们也该入泷丘了,便道:你去求母妃,请他们进府来不就得了?还有唐判官,你不知道,他一脑门故事 彻敏!他说得正得意,朱夫人叫了他一声,罗彻敏一怔,抬起眼来看她,只见她却向薛妃瞟去,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阿娘罗彻敏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夫人笑得有些勉强,道:珑华是个女孩子,又不小了,怎好见外人。 这话也不是不对,可罗彻敏就觉得背后别有深意,他先向薛妃瞅了瞅,她静静看小丫头蘸着鱼片,似乎全没有听到这边的话。倒是罗昭威咳了咳,道:接着往下说,往下说,后来怎样了? 罗彻敏继续往下讲,只是整个阁子里,不知不觉就冷下来了。说到神刀都迟迟不来,他们几个逃散,他被追到河边,背着鄂夺玉一跳而下时,珑华捂着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脸色都白了。 没事没事,罗彻敏连忙道:你看我好端端在坐在这里,又能出什么事了? 你,你还真是背着他跳下去了?朱夫人也吓得不轻,道:敏儿,你万一有个差池,可让我怎么办呀! 我不是没事嘛?鄂夺玉救过我好几次,我要是一遇事就把他撇下,我还算什么人呀!罗彻敏随口道。 朱夫人突然就沉默下去,这次连珑华都觉出不对了,竟没有再追着问。 那再后来呢?出人意料地,薛妃倒开了口。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好说地了,罗彻敏也没了兴致,连琢磨了几天的词儿都没顾得上唱,只简略地道:我们漂了一程,上了岸,然后就从洞面里摸索着出来。再后来他们从一道石梁上绕过河去,把右居屠王抓住了,再把我们找了回去。 也算不容易了,薛妃微笑道:来,上酒,给敏儿压惊。 接过薛妃亲自斟的波斯红葡萄,罗彻敏从波光治荡的液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耳边听着一家人谈谈笑笑,心思也动得厉害。他终于一饮而尽,然后佯作无意地问奉国公,道:此次唐判官、王无失、陈襄他们都立了大功,四叔觉得如何封赏为宜?还有鄂夺玉,他身上还有点小事,可能也要烦四叔帮忙销一下才好还有神刀都,这次我答应他们回来,请四叔向父王请示,让他们去帐下吧! 神刀都的事我会办,罗昭威干巴巴地道:前线也是用人之际,你父王不会不允。 至于其它人,他竟然不着一言。罗彻敏再发问道:便是不方便在西宁苑,四叔也当在定乾阁设一桌宴席,给他们接风吧?定好是那日吗? 这个,罗昭威迟了一会,方道:这几日事多,只怕得 四叔,薛妃叹了口气道:你就告诉他吧! 告诉什么?你们瞒了我什么?罗彻敏只觉得头皮乍了一乍,腾身跳了起来。 薛妃抬眼瞥了他一下,道:坐下来!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罗彻敏慢慢地坐下来,心在胸腔里扑腾个不休,他隐隐约约己经猜到了什么,只是还不太敢相信。 阁子里静默一片,罗昭威刚道了个是字,薛妃却又打断了他,向刘白二姬道:你们带着孩子回去吧!两姬心里己经是怕了,赶紧带了孩子过来行礼。 奶娘向知安使眼色,让他一起辞行,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薛妃以为他是为刚方才的事,拍拍知安的头,道:你是我们的客人,彻武彻贤要是再打你,只管打回去。去吧! 知安在榻上磕了个头,声音镇定地道:知安不走,知安想知道知安阿爹的事。 这话当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珑华脱口问出来,道:怎么扯到你阿爹身上去了? 薛妃罗昭威和罗彻敬,却不由变了颜色。薛妃的手在他头上抚挲了一下,半晌才道:也好,你坐着听听吧!未了推一把珑华,道:你也出去! 不嘛,他都能留着,我为什么要走珑华抱怨个不休,然而还是让乳母和丫环攘掇着出了阁去。 门帘荡了下来,整间阁子一片残羹剩酒,便觉得空阔了许多。罗昭威平静的声音在里面回荡,似乎带着巨大的颤音,震得罗彻敏脑子有些发木。 神刀都已然在他们原先的营房里宿下,明后日便会往昃州去。杜乐英被关到狱中,听侯讯问。唐瑁、王无失、陈襄、鄂夺玉四人,私自调兵,对边帅无礼,结怨于友盟,现已押往凌州,任节度使张纾处置! 罗彻敏浑身发冷似地抖着,抓起酒壶,嘴对着壶灌了一气,未了抹一抹唇,手上脸上都是湿淋淋的。你们干嘛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他举起来壶,掷了出去,砰!地一声,碎在对面墙上。一大蓬烈红在粉壁上绽开,象骤地燃起了治炼之火,似乎可以将这阁子烧得透穿。 若不是彻武彻贤他们还小,薛妃不动声色地道:我们未必非得留着你。 这答案多少还是出了罗彻敏预料,他哈哈,哈哈!古怪地笑了两声,道:那张纾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们这么巴结他? 他三日前本来是没什么了不起的,然而现在却是了。薛妃道:彻敬,由你说厢州的事吧! 是,罗彻敬坐得正了,道:上个月毓王大胜后追入厢州,在黑摩岭遇到宸军抵挡,前锋小锉,因地势险要,一时难入。刘湛献计他瞅了一眼知安,接着道:有小道可以旁通。杜司马和黄嘉劝阻,然而罗彻同和其它诸将都支持,于是毓王便遣罗彻同率踏日都深入,结果中了宸王之伏,踏日都大败,十存二三。毓王急怒,强攻黑摩岭,却不想另有宸军藏在厢州后方,等我军强攻受挫,便一涌而出,前后夹击我军大败! 罗彻敏卟嗵!跌坐了回去,脑子时一下子忽闪过常舒在凌州大堂上的话。 我看宸王兵力并未重损,毓王此去,未必会胜。 大败,怎么个大败法?朱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连声音都是哆嗦着。 罗彻敬斟酌了一下字句,方道:我当时在昃州处理善后,并未能够参预此战,这些事也是听旁人说的。似乎辎重丢失迨尽,兵力折损近半,还有毓王好象受了伤。 最后一句,真令人心惊,就是薛妃和罗昭威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也带出些怔忡的神情。 阿爹受伤了,重不重?罗彻敏抢着问了一句。 这个,我没见过毓王的面,也只是听说,不过似乎毓王还能够骑马指挥,应当是没有大碍吧! 总算说了这一会话,只有这句勉强不算太糟,罗彻敏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不知不觉地说出来:原来常舒竟然早就料中了! 常舒?常舒是谁?蓦然间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除了朱夫人,其它人都脱口问了出来。 罗彻敏茫然地抬眼看他们,道:是张纾的一名文吏,我们接到昃州大捷消息的那时,他就说宸军之败有诈,父王未必能够取胜。 喔?罗彻敬道:他怎么料到的? 我不知道!罗彻敏烦躁地吼了一声,又道: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薛妃不看他,道:先前我们还没得到消息,毓王新胜,一统天下有望,张纾不敢轻易和我们撕破脸皮,因此我倒不担心这个,所以那信并不是骗你。可是昨日彻敬赶来黑摩岭一败,情形顿然不同! 你们就是把他们交出去,张纾他未必就不会造反!多半只是白白地断送了他四人性命!罗彻敏愤愤然。 罗昭威道:这个我们何尝不知?只是如今形势剧变,再微有动乱,倾刻间就是灭亡之局。只要能稳住张纾一日,也就是好的! 可是,可是,你们这样出卖手下人,难道不怕人心寒?日后,谁还给你们卖命?罗彻敏绝望地争道。 没有今日,薛妃转过头来,神情和声音都绝无转寰的余地,道:那有日后! 我,我,罗彻敏的手在案几上弹来弹去,然后又落到席上,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放的地方,许久后还是再砰出先前的那句话来:你们干嘛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让我一起去吧,让我一起去吧他以哀怜的眼光向着薛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薛妃严厉的面孔松软下来,蒙了一层柔性的光泽。她探出手去,似乎想抚摸一下罗彻敏的脸,然而还是紧紧地收了回来。敏儿,你不小了,该到任事的时侯了。尤其是你阿爹现在,更是要你能够帮他分担,再假若你阿爹万一有什么事,我们这一大家子,还有泷河六州都得落在你肩上了。你不是一个人,你不能任性。从今日起,你得明白这个。 可是,可是罗彻敏脑子里飞一般地翻过这一两个月发生的事,这是他初次自行办事,所历波折也不可谓不多,对他自然重要。不要说一见如故的鄂夺玉,就是从前微有小隙的王无失和陈襄,一路管得他烦不胜烦的唐瑁,都在不知不觉间结下深谊。 如今,他们正在被送往凌州的路上,说不定还戴着枷栲还有被关在牢里的杜乐英,他应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能免于此难吧?想到他们此时的心情,罗彻敏只觉得五内俱焚,恨不能就此死掉!薛妃的话自然是没有错的,她的话什么时侯都没有错过,然而、然而,他们都是为了自己,而自己不但无法庇护他们,就连一同赴死都做不到,他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么? 不!罗彻敏再度跳起来,狠狠地搁下一句话:我从来就不想当这个世子!你们不用把你们那一套安在我身上! 胡闹!薛妃一拍案几。 你凭什么吼我?只可惜了,我不是你生的,你生的儿子,想必是会心安理得地把朋友交出去的吧!罗彻敏这时己经有些晕了头,这话竟然是脱口而出。 敏儿!朱夫人大惊,跑过来就拉他,被他远远地推开,头一下子撞在桌上。 啊!她捂着额角痛叫起来。 你!罗昭威见状跑过去,一巴掌向他掴来。罗彻敏虽然心情激荡,倒底是习武之人,脚下自然而然地转了半个圈,右手三指扣在了罗昭威的小臂上,左手就举了起来。 罗彻敬跳上来从后扳住罗彻敏的颈项,罗彻敏反足一踢蹬得他趔趄着退开。 好!你打呀!薛妃厉喝一声。 罗彻敏对着罗昭威苍苍须发,举起来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去。 这事是我的决定,你来打我,打呀!薛妃下榻,一步步向他逼来,眼睛里闪着幽幽地光。 罗彻敏放开罗昭威,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你说得对,若是我的儿子,他不会象你这样他是为了父王死的,是为了罗家的霸业死的,是为了你!而死的!薛妃紧紧地盯着他,直到他被那目光中深远的痛楚淹没,再也承受不起地转开了眼睛。 传何飞来!薛妃向秦芳道。 是!秦芳口里答应着,腿下却还迈不开步子。另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过帘子去,却是自方才起,一直被遗忘了的知安。 何飞被他领进来,向薛妃行礼。薛妃道:我把世子交给你了,自今日起,你与他同食同宿,一刻不得离开!他要是逃了,你就得死! 是!何飞依然干脆地答了一声,毫无惊异。 罗彻敏腔子里忿恨之意翻江倒海,然而就是没法子找个泄泻的地方。他这时恶狠狠地盯着何飞,心里已经想了十七八种招式置他于死地。 敏儿,薛妃突然又极轻婉地叹了一声,道:并不是你不想去救你朋友,只是你无能为力你得明白这一点! 罗彻敏慢慢地笑起来,那笑容也说不上是冷笑,是嘲笑,还是傻笑只是让一屋子看他长大的人都觉得分外陌生。他没有回答这话,撞破帘子快步而去。 第十三章 罗彻敏许久后再将身躯摔回这边,看到何飞的影子依然端坐不动。而帘上朦朦胧胧地透过些光阴,这一夜竟快要过去了。数个时辰的辗转反覆,回想起过去数年间被何飞看守过的日子,他一腔怒气都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满心凄惶。 十年前弘藏禅师收他为徒,传他武功。他生性懒散,兵法固然无爱,文经更是不喜,然而对练武功却难得颇有兴致。如今回想起来,或者是因为自幼被父母家人视为无能之子,猛然间却有一位高僧,不去巴结他那天才少年的大哥,反倒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他格外地卖力学习,隐隐地,就有为师父争一口气的意思。 他本来不笨,这一用心,弘藏禅师又是倾心相授,不过两年时光,混元功就入了门。有这点内功底子,上屋跳梁,攀枝走檐的功夫,便也就慢慢上了手。那天除夕,一家欢宴之前,他和珑华打赌,说能把堂前挂着的琉璃灯笼上面嵌的玉美人摘下来,珑华就得把她最心爱的一只波斯猫儿送给他。结果他摘到是摘下来了,却把灯笼扯得松了。偏巧在罗彻宇坐下来时,正砸到他头上。次日罗彻宇本是要代毓王出巡泷丘左近的,因着脸上的灼印,不得不就此作罢。 毓王自然大怒,喝问是谁干的,他与珑华绝不出声。见无人应帐,毓王便叫了何飞来。那时何飞在府上已有两三年,阖府上下,都当他是个寻常待卫。他只看了灯笼一眼,就道:这切琉璃的手劲,泷丘城中除了弘藏禅师一门的混元功,还能有谁去?只是浸淫尚浅,力量没能用对,取了美人下来,连带着震断了系灯笼的铁丝。先前还有几根丝带吊着,后来丝带慢慢地承不住,就落了下来。 如此一来,他再无抵赖余地。毓王挥起巴掌就打,他自然是连哭连骂,心中己然恨极了何飞。那一顿打得实在是惨,连薛妃都没能劝住,未了还是罗彻宇沐浴更衣回来,将毓王手脚捉住,才算将他救了下来。 回去养伤时,他愈想愈气,索性一索性换了短衣靠,背上些过节时得的金瓜子银锞子,翻了墙,大摇大摆地逃了出去。他这一走,自然是将平日眼馋过的的好玩的好吃的,一一都受用了个遍。心中那个得意,不由得作了两句曲子唱起来:正是我、白龙跃沧海,恰似那、红鹰破晓天! 这一句没唱完,就让人拎起领子,扔在了车上。何飞木讷的面孔,从此就与他相伴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弘藏禅师亲自为他担保,才放了他出来。 自那以后的四五年里,这类戏码上演了一回又一回。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惹出那么多糟七糟八的事。他倒是真心想讨父兄欢心,可就是每到节宴之日,就会鬼使神差地闹出些意外来。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地,是交给何飞看管。整个王府之中,论起武艺,高过他的自然不少,然而他没法子捉弄的,却只有何飞一个。 他刮心搜肚地想了又想,却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招式自己没有使过。从下迷药泻药,到装病装死,到改妆异形,再到让人假扮自己,样样都让何飞看穿。更可气得是,何飞永远波澜不惊的一张脸,让他连放声大骂,都提不起兴致来。 后来他大了,武功也渐渐高起来,每次与何飞对招,当中也是机巧百出。可何飞虽然赢他越来越不易,却还是没让他能够跑出去过。到后来,他不由得怀疑,看上去赢得不易,其实是何飞有意放水,让他好受些而已。上次弘藏禅师说了句五年内休想瞒得过何飞耳目,还让他颇为窃喜了一番,这等于说五年以后,他就终于可以挣脱这人的管束了。 然而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囚车都在向凌州进发,在明日之后,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了。他的脑子里疯一般转着,只是自己也明白过去十年没能够解决的事,实在不太可能在这一两日之中得出答案。 何头领,早上打坐完了么?花溅在外头道,因为罗彻敏的干系,她与三五不时就要留守养性堂的何飞己颇为熟谙。 何飞在外头略点了点头起身,花溅过来似乎在帘子外面张望了许久,才带着怯声叫道:世子,该起床了 罗彻敏本来是想嚷一句滚开的,可是想到上次在凌州向杜乐英他们发脾气的事,终于还是忍住了。又挨了一会,道:好吧!我起来! 罗彻敏将一捧水撩到脸上去时,朝阳正逼在他眼前,将一片水花染得透亮透亮。那光似乎一瞬间已射到了他的心深处,满心闷着的如灰般思绪都被融化开。他的两只手捺在盆沿上,面上发丝淋淋地往下滴着水,看着散而复骤的自己的面孔,骤然间已经拿定了主意。 花溅!他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叫,把一边盯着他看的花溅吓了一跳。她过来收拾,罗彻敏一把将她的手按住了。 花溅,若我不在了,罗彻敏细细地打量着面前女子柔艳的面庞,道:让王妃和夫人给你好生地嫁出去,你跟她们说,若是你过得不好,我作了鬼,也要回来找她们算帐的!只不过,你得时常地惦记着我。 他自觉从未如此温存地说过话,一股热气在胸臆间荡动,竟连眼眶都红了一红。 花溅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专注得让他以为她会哭出来。 世子,花溅抬手触了触他额头,张大了眼自言自语道:似乎没有发热呀? 你!罗彻敏气懵住了,拍开她摸来摸去的手就气乎乎地跑出屋去。 屋外的小庭院内,一株古柏之下,何飞照旧正在晨起练刀,光着上身,苍黄的肌肤上没有一丝汗。他动作十分单调,提腿、伸腿、回旋、跳、剑出,斜劈、反绕、正刺多年来罗彻敏早看得纯熟。从前他无数次嘲笑过这些如蒙童般的举动,弘藏禅师听了,常自掂须而笑。直到这一两年,他才渐渐能够看得出来,把这些极普通的动作作得这般完美,无一丝使得不到的气力,无一息不稳的呼吸,无一毫过或不及之处,是何等困难的事。 他取了自己的剑,漫步走过去,在与何飞擦肩而过时,他手中剑鞘骤地飞出,在树杆上一点然后反弹向何飞正面。何飞的回身往下一压,反背出刀,剑鞘端正地套在上面,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定然会以为这两人合演杂耍。 当刀刃在鞘口上发出轻蹭时,罗彻敏手中的长锋也递到了何飞的身后命门穴处。何飞接剑入鞘旋而又震刀出鞘,鞘正击在罗彻敏的剑脊上,正是罗彻敏将要发力的一瞬。他手中一震,鞘立即远远地飞了出去。 罗彻敏单掌连绵不绝连击十一招,剑夹掌中无声无息若冷雨飘拂伺机而入。何飞依旧不回身,一柄长刀向后极缓缓地划过一道圈,顿时叮叮铛铛地七八声脆响,将掌中剑一一挡下。罗彻敏突然双腿连环踢出,旋圈般连攻何飞上盘,何飞剑背往上一振,正拍中罗彻敏靴尖,罗彻敏的身形在空中一僵。突然间他整个人往下一倒,两足一夹,将刀平夹在当中。然后两个人忽地就地消失了,古柏的茂叶间一通糟响,鸟雀惊得扑籁籁飞了满天。 花溅将看热闹的小婢们叫进来,让她们将早饭摆上桌。她自己却也禁不住往树上瞥几眼,只见偌大一蓬树冠上上下下摇着,叶子纷纷飞散,舞了满天,一时竟连阳光也遮没,仿佛骤地刮起了一阵妖风。 她摇摇头,没好气地小声道:好端端一棵树,回回让他们这么折腾,也不知是遭了什么殃? 正这么想着,突然间一块黑影就直挺挺地坠了下来,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两个人手腿缠在一起,许久许久没有动静,看上去象一个两头团身的怪物。花溅起正欲骂上几声,骤地一枚叶子往汤盆中落进来,她手在空中一捞,幸喜接住了,但眼光瞟去,就不由僵住了。 这凉暑时节的叶片,根脉处己是黄中泛绿,可却一颗红豆似地鲜血,缓缓地顺着脉络滚了下来。 啊!叶子落在汤中,小婢们还在莫名所以,花溅两三下就窜到了庭院之中。何飞好不容易地从罗彻敏腋下抽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挣出身来。花溅胆战心惊地叫了他一声何头领然后又立即合上了嘴。 何飞的一张脸依旧木头一般,只是嘴角微微地抽搐着,一串血丝挂了下来。他站起身,向后迈了两步,花溅看着他黑透了的眼神,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尖叫,终于乍了出来。 世子,世子!花溅抱住罗彻敏的肩头就是一通猛摇,罗彻敏合着眼,似乎毫无反应。她再一低头,见着裙上沾到的血迹,再度尖叫,正欲重栖于树上的雀鸟们,又一次惊得窜飞出去。 你杀了世子!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往何飞撞去。何飞并无闪避的举动,花溅心中满是悲愤,明知自己绝非何飞对手,却也毫不畏死。只想:世子死了,把我也杀了吧! 可谁知她触到何飞的胸腹,何飞竟一撞而倒,花溅不及惊愕,扑通一下就趴到了何飞身上。 啊!小婢们娇呼不绝,花溅发觉自己这样子实在尴尬得很,不由羞得满面通红。赶紧爬了起来,又往何飞身上踹了两脚。第三脚踹下去时,何飞终于腾出手来给攥住了。 世子没事何飞的声音平日里就轻淡,这时更是游丝一般孱弱,道:只是我,差一点就没命了! 花溅听了一怔,赶紧跳回罗彻敏身边,手触了一下他的鼻息,甚是平稳。又瞥到他睑皮下眼珠子转悠了一下,终于想到他不过是被点中了要穴,这一气非同小可,她十枚昨晚上刚修好的指甲一边一拎,就拖起了罗彻敏的耳朵往屋里拉去。 啊!罗彻敏的惨叫声格外地夸张,把小婢子们都吓得捂住了耳朵。 早饭是吃不成了,罗彻敏和何飞一人躺一边,花溅攥着块帕子坐中间,一会看看左边的,一会瞧瞧右边的,没一边看得顺眼。 好花溅!罗彻敏侧不动脸,只好把眼珠子卖力地她身上转着,进行他第一百零一次地恳求:趁他还没回过力气来,你就偷偷儿地把我带出去好了! 外面可还有一帮子守卫看着呢,你以为我一个丫头,能有多大能耐?花溅想也不想地就回绝了。 己经迟了!何飞两眼一张,平素黄昧的眼珠中竟是熠光流转,他放下半竖起的五指,道:世子好坚忍的心性! 罗彻敏拉了一下唇角,似乎想苦笑一下而没有成功,道:可还是让你拿住了! 何飞不答,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猛然间一撩幌帘,就倏然不见,还没等帘子落下来,又是一动,他再回到了原先的位上。 花溅正欲问,却又见着他手中多出两样东西,正是他二人刀剑。何飞先是左手一剑砍过去,然后又是右手一刀挡开,再左剑,再右刀,身子也在榻上东窜西奔,最后步伐与刃光都是愈来愈快捷。花溅这时明白过来,何飞是在模拟着方才他们树上一战。果然他马上倒在榻上,滚来翻去,反侧间刀剑同时脱手飞去,双双插在房梁上面。然后他整个动作就骤地停了下来,僵了好一会。 世子逼我这一招,是从神刀都那里学来的?他有些拿不定地问了一句。 罗彻敏却翻了一下白眼,然后紧紧地合上了。 何飞却不以为意地喃喃自语道:世子这一趟出去后,武功颇有变化。方才先以昭烈十九剑逼我近战,然后再以溶酥功拿我手脚。我为破解溶酥功的粘劲不得不使出了开天剑法。然后世子竟不顾这一剑,以当年魔刀天将所创之绝寰剑式意欲取我性命。幸得这一招只有其表未得其髓,才能让我震飞此剑,拿住世子关元大穴,然而剑气己然侵虚入脉,损我丹田。 他顿了一会,这一会静默似能听到花溅胸腔中的狂跳,他悠长地吁一口气,道:世子这是逼我杀了世子,或是死于世子剑下! 罗彻敏继续闭目养神,花溅凑过去拭了拭他的脸,想起他出屋前的那番话,心里骤地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涌了出来。 世子这可是一心要要了我老何的命。何飞的语气还是呆板得很无惧恨之意,也无怨愤之情,只是述说了一个结论。 然而罗彻敏为他设计的这个两难选择题,终于教他做出了第三种答案来。他颇为不忿,道:你别显摆你武功高强了,若是遇上那个人,他收拾起你来,用不了第二招! 谁?何飞问道:你学得这一招的人? 罗彻敏这时心中郁闷无比,就开了话闸子,添油加醋地把那天洞中之人描述了一遍,顺带着狠狠地损着何飞。何飞却暗自沉呤,不时插话道:这里不对,若是这样就违了意境嗯,是的是的,这正是魔刀决 罗彻敏听出他自己夸张胡编的,全都被何飞指出来,而如实说的,他都认同,竟仿佛亲历一般,不由打了个寒战,收住了话。 我在神刀都中潜观数年,未曾有人得到魔刀决的真传,原以为先人之愿己还,眼下看来事未竟功呀!何飞在室中绕行,那神态凛凛生威,绝非平素模样。罗彻敏与花溅都被挑起好奇,然而谁也不敢动问。 只是千杀咒却似乎不在他身上?何飞俳徊着,他捧住自己的脑子,跌坐了下去,似乎被一件很久以来的疑团困扰着,发出一声深长地哀叹。 何飞发呆归发呆,然而一会也就好了。这件事由他传给手下,报与薛妃知道。薛妃虽然不来,珑华却来了,还带着三只小尾巴,自然是彻武彻贤和知安。只片刻间,屋子里就闹得喧嚣不堪。 花溅被吵得头痛,道:小姐,你可是给我找事来了! 珑华从身后婢子手中拎过一只油布包扔向花溅,花溅接在手,瞧了一眼道:这江豚虽好,可得费功夫收拾,罢了,我这里就不伺侯了! 于是她行了一礼,留下几个婢子看着,自己出了罗彻敏的睡房去。 外面不知那小兄弟两又生了什么纠纷,夹杂着知安的劝解聒噪个不休,接着又不知是谁被推倒了,打落了花瓶儿,乓里乒朗地得好生热闹。罗彻敏不由埋怨道:你是不是嫌我这回没死成?非得带他们来闹死我不可? 谁爱带他们来了,珑华嘟着嘴,喝屋里的丫环们道:都给我去收拾那两个小家伙! 丫环们依言退了出去,珑华马上道:二哥,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罗彻敏赶紧将耳朵贴了过来。 听说泷丘城外一百里的扼脖子寨又让人建起来了,眼下走凌州的道路不通,唐判官他们的囚车过不去,押送的人又怕放在外头出事,现在转回泷丘来了! 啊?罗彻敏果然精神一振,翻身就坐了起来。虽然正这危急之时,毓州腹地又出寇乱,这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什么好消息,然而罗彻敏却实实在在地欣喜着,竟难以生出咎欠之意来。 然而他的高兴也只这么一瞬,马上又蔫了下去。因为一个何飞,这养性堂就如同铁桶钢圈,将他栓得死死的,便是鄂夺玉他们只在邻壁,也如同天涯。珑华见他的样子,自然也陪着伤心,两人相对无言。 这时外面非但没宁静,反而闹得更凶,一个赛一个地哭,哭声连屋顶都快要掀翻了。她带着这一对活宝来,自然是为着人多闹腾好偷空和罗彻敏说这几句话,然而这么多丫环乳母都压不住,也不知倒底是出了什么岔子。她便道:我去看看彻武彻贤。便拂帘而去。 她后脚刚迈出门,罗彻敏就觉得出屋内纤细的呼吸声,不由喝道:是谁?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屏风下面钻了出来,小声道:世子! 是知安?罗彻敏大为惊异,向外瞟了一眼,道:你来做什么? 朋友为世子命在旦夕,世子却高卧终日,真是王家无情!他小脸上一片肃然,站在阴沉沉的角落里,骤地发出这句话来,象个小小的阎罗王似地,让罗彻敏微微吓了一跳。 谁让你这么说的?罗彻敏喝道。 是我崔姨让我来跟世子说这句话的。 崔姨?罗彻敏反问一句,全然摸不着头脑。 崔姨受了魏九娘的嘱托,魏九娘却是为了十七郎!知安很耐心地跟他解释道:十七郎是九娘的干哥哥!崔姨是我的恩人,因此被王妃特许一月进府来见我一次。 罗彻敏至此方才渐渐明白,心跳得厉害,道:你,你是说鄂夺玉他 崔姨说了,若世子还惦记着救命之恩、朋友之谊,就请世子后日之前,能够想个让他们出城的法子!他想起来了补上一句道:因为城外不远闹流寇,因此奉国公下令将城门都关了。 那,他们怎么出得了大牢?罗彻敏觉得从这小儿嘴中吐出的话,太过离奇,竟让他不自觉得怀疑这是不是他那一对宝贝弟弟想出来捉弄他的把戏。 这我就不知道了,知安摇头道:我传的话己经完了!他向罗彻敏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罗彻敏对着窗口发呆,一直发到晚上星月满窗。连花溅精力收拾了半日的河豚肉,都食不知味。直到神智半迷糊时,脑子里才跳出三个字来神刀都。 对,只有神刀都! 不但鄂夺玉他们要出城,他也非得逃出这牢笼不可。如今神刀都是宝贵的战力,他们有所允请,薛妃与奉国公决不会轻易驳斥。如果由宋录上书,求他一同前去毓王处的话 可是,神刀都凭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骤然间,早间何飞说的话,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耳边流过。 魔刀决千杀咒千杀咒千杀咒 五夫人,赭石山下倒在她身侧的尸体而她分明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否则不必请求冯宗客带她离开。还有张纾为什么会纳她为妾?他当真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他为什么会在边关扰搅之时接她到晖河?他难道是想用她来收服神刀都? 对于神刀都来说,魔刀决和千杀咒,一定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第十四章 虽说不能外出,通信倒没受限制。罗彻敏想到做到,当即命人铺纸研墨,写了一封给宋录的书函。 他对魔刀决和千杀咒一无所知,然而他知道世上有这两样东西己然足够。何况他还听到五夫人在轿中时说过的只言片语,那也应该是神刀都的隐秘。只是这封信,即不能写得太明白,因为他毕竟所知有限;也不能写得太含糊,恐怕宋录看不太懂。咬牙切齿地费了老大力气,终于才觉得可以糊弄过去了,他封起来,让人连夜传送,再三叮嘱,要亲手递到宋录手上才行。 然后他能够做的事就是等待了。仰躺在床上,支着两只耳朵听外面动静,盼着薛妃来人传他去,直伸得连耳朵都酸了。这一夜竟是无眠。日上三竿,他还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失望得要命。一会儿,觉得肯定是自己完全想错了,宋录看了定会觉得无聊之极;过一会又想,宋录是不是吃醉了酒,压根儿就没去看那封信;再过一会,又觉得神刀都还没这么大的力量,他似乎看薛妃脸上冷笑的神情。他绝望地将被褥盖到了头上。 花溅将他拖出来时,他烦极了,终于吼出来:你给我呆远点! 五爷来了!花溅紧贴着他的耳朵喊道,他捂紧了耳朵,一下子从被子里窜出来。 罗彻敏更衣入堂时,罗彻敬面前的茶盏都己见底。他侧过脸去,佯作没看到花溅跟在罗彻敏后面小步跑着给他整理衣角。 等罗彻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他面前,他才吟吟笑道:世子昨晚上一定是用功了吧? 啊?罗彻敏一时听不出这话是好是坏,没想出词来答,只得干笑了一声。 王妃让我带你出去,他颇有点好奇地瞅着他,道:倒真看不出来你能让宋录为你求情,几年不见,果然得刮目相看了。 罗彻敏晕了一晕,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美梦中没有醒来。 他恍恍惚惚地听到罗彻敬接着道:宋录今日一清早就赶到王府见奉国公,说非得你压阵,否则绝不开拨。这伙人最是六亲不认的,你可别乱答应了他什么,以后被他们反咬起来,谁也护不住你 罗彻敏这时心花怒放,才不理会罗彻敬的话,道:宋指使是顾念我带他们出来这点情谊,这个这个,我什么也没答应呵!他想起自己写的那封信,上面亦不过含含糊糊地提到了这两样东西。虽然他并不知道使刀人的下落,也不晓得五夫人的去向,可是冯宗客却是一定会回泷丘的。只要找到他,自然会知道那两人的消息,透露给宋录知道,也就算有了个交待。 那就好,罗彻敬起身道:王妃让我担任昃州东面行营招讨使,以你为招讨副使,率援军明日出发! 罗彻敏还没来得及欢喜,却马上又听到一句:王妃分了五百兵归你,让何飞当你的牙将。 如一桶雪水当头淋下,罗彻敏的一个笑容僵在脸上,竟是半晌都没能缓下来。 所谓的援军,虽然说起来有一万多人马,可除了神刀都这五千,其它的都是将各处州县驻兵拼凑出来的。罗彻敏跟在罗彻敬身后他们巡视毕,便是他并无领军经验,也不由得皱眉咧牙。他扯了一下罗彻敬袖子,附耳道:这老的老、小的小,瘦得象根竹竿,胖的似团蒸饼,父王真要这样的援军? 罗彻敬瞥了他一眼,道:为将者无不可御之兵!当初我与你大哥初次上阵杀敌时,所率兵马,都不过是十余岁孩童。 他这话说得本没有错,然而罗彻敏听着却颇不舒服,觉得他言语中隐隐有些怨怒之意。他怔在那里,迟了一拍才又跟了上去。 昨日又接军报,说是王上已经平安撤入昃州。眼下即然昃州还在我们手里,那么这次出征便不算失败,只是未竟全功罢了。再说宸军的死伤也并不小,将来再战,不见得就是我们处在弱势。罗彻敬这时却又温言抚慰,让罗彻敏惭愧起来,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实在不好。 这时罗彻敬的一名纪纲过来,行礼道:泷丘令又来催了,将军是去还是不去? 罗彻敬的面色一下子阴了,问道:神刀都呢? 他们已经去了。 罗彻敬苦笑一下,道:即然如此,我们不去也得去了。 罗彻敏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他请我们做什么? 今日是八月初一,正是会期,按例是要军民共乐的,可是眼下王上新败,附近又出了贼寇,他倒是好,还有心折腾这个!罗彻敬抱怨道。 这会期是指赛会之期,自从青寇之乱以来,各地兵马驻拨频繁,驻军军纪严正与否,对百姓影响极大。因此,就有乡绅豪族出面,邀请军中将士宴饮歌舞,共谋一醉,以融洽情谊,调和关系。后来又加上杂耍百戏,毬马斗鸡,卖东西的、看热闹的随之愈聚愈多。渐渐成为惯例,定在初一、十五两日。 罗彻敏道:或者正是因此,所以孙令尹才会如此,也是为安定民心振奋军心的意思。 罗彻敬点头,道:只愿真能如此。 他们一同上马,点了将校牙们往泷丘府衙去。走了一程,罗彻敏回头,何飞极自得地地跟在身后,他无声地叹息,也只好由他。泷丘这里的会场,通常设在在丰泰坊的府衙右侧小场上。那处临着汇春河,地势平砥,景致开阔,正宜众人聚会。他们离得还远,就见到汇春河一带浓翠绿荫之下,人头簇簇,喧声不绝,一片漠漠尘埃,在正午的烈日下仿若金色云霓。 猛可里,有铮铮两声,穿透尘云而来,仿若降下零落雨丝,眼前耳畔都是一清。 是她?罗彻敏迷迷糊糊地想。与魏风婵别后,他其实也很少想起她来,可这时琵琶入耳,几个月前的经历刹那间变得无比鲜活。罗彻敏垂下眼去,他影畔的青波上灼灼治红,仿佛浮现了一朵盛放的牡丹。怀中揣着的那块剖开了又缝上的丝罗帕,在他口心上微微温热。 世子与将军总算是来了!一声招呼让罗彻敏收回心思来。 白白胖胖的中年官儿正向他们行礼,自然是泷丘尹孙惠了。他他赶紧跟着罗彻敬身后下马,上前回礼,罗彻敬道:孙令尹真是热诚人,这时辰竟还忙着操办此事,本将代各位兄弟们先行谢过了。 孙惠笑眯眯地引他们前行,道:流寇不过是疥癣小夷,世子与将军前去自然是手到擒来,为泷丘百姓排忧解患。今日之会,正是为大军壮行,下官便是重病在身,也不敢殆慢呀! 罗彻敏不由多瞅了他几眼。泷丘的忧患,当然不在流寇,而在于厢州战事。毓王之败,虽然民间尚未知,然而官场上早已传开,以他的品级,不太可能不知道。若是旁人这么说,罗彻敏一定当作是在装糊涂,然而这位孙令尹,倒让他一时难辨。毓王占据泷丘时,孙惠只是一个小县的县尉,后来大批文官逃遁,或是被诛,没过几年,竟让他毫不费力地当了令尹。 城中传说他糊涂懒散,极信鬼神,重大政事必求签问卜,更有一觉醒来说有神人托梦,以此断案的事。因此得了个响亮的绰号,叫作周公令尹。毓王颇有几次想撤了他,然而一来他并不贪,二来会用人,身边捕快书办倒算得力。泷丘在他治下,几年来风平浪静,倒点政通人和的样子,因此他这个位子竟是稳当当地坐了下去。 小场对着河的一头,用松柏锦绸扎了一道彩棚,他们跟着孙惠穿过人群进入棚中。棚中姹紫嫣红,原是一众女乐款款起身,莺声燕语地请安。罗彻敏一眼就看到怀抱琵琶的魏风婵。今日她一身红罗绣蝶百褶裙,梳着个拖到肩上的堕马髻,一溜儿下来插了十来支珠花。最高那枝作盛放之态,越往下越是合拢,至最后一支,细如嫩苞。罗彻敏从她身边擦过时,不着意地停了一下。魏风婵向他抿唇一笑,眼波往他面上掠了一掠,然后又极快地垂了下去。 罗彻敏心头乱跳,有些不安,想道:今天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自然希望他们能够把鄂夺玉一伙救出去,然而又想,他们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当初鄂夺玉被关在牢里时岂不是早就救了他出去?何至于让他去了凌州呢?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连有人向他打招呼也没注意,直到被罗彻敬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宋录大马金刀地坐在绳床上,面前葡萄皮、李子核已经摊了一桌。罗彻敏忙坐在他身边,说了句废话:你今日来得好早! 你们倒来得真慢,宋录咧着嘴笑,马马虎虎地起了身,道:我还以为世子一出来就忘了我老宋呢? 怎会怎会?罗彻敏自然知道宋录这是什么意思,赶紧拉着他的膀子并肩坐下,压低声道:出了泷丘,自当明言! 宋录点点头,便也将此节揭过,又去向罗彻敬道:此去将在招讨使麾下,兄弟们平日放纵惯了,怕有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尚未上路,先向长官打好了招呼,且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罗彻敏始则愕然,继而看到罗彻敬变幻的神色,又不免觉得好笑。 军中自有军令,你们若不违军令,奋力作战,我自然不去管你们,乐得省心。罗彻敬最终扯平了脸,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个自然!宋录正在打哈哈,声音却断了一瞬。这时何飞正从侧绕过,站到罗彻敏身后,他的眼光也随之转了一转。 正这时孙惠命人上酒,两个衙丁抬着一口大铜瓯进棚来,孙惠亲自执勺分酒。宋录让那酒香吸引住了,罗彻敏抢在他前面道:是松醪春! 对对,没错!宋录举盏在唇边沾了一沾道:松子清香,烈酒不能掩去。 孙惠甚喜,道:真是好酒遇饮者,下官这松醪春可是五年前高价买下的,若不是世子、宋指挥、罗将军到来,下官才舍不得呢! 他给罗彻敏盏中满上,又往罗彻敬这边来。勺子将倾时,罗彻敬拦住他,道:我并不好饮,明日又要一早出发,少许就好! 孙惠有些扫兴,勺子顿住了,挥了一下粗短的胳膊,向司仪道:让下面上百戏! 女乐重新奏了起来,便有戴竿飞丸绳伎之流逐一上场。棚中几人虽然心中各有心事,然而说笑饮酒,倒也显得热闹。罗彻敏频频向魏风婵望去,魏风婵也不时美目流眄,颇有情意的样子,宋录等人自然发觉,都暖昧地笑起来。 大彩棚边上,却又搭着个小彩棚,罗彻敏起先没留意,后来却隐隐听到婴孩哭声、女子笑语。他猜那必定是孙惠家眷,果然孙惠陪他们坐了一会,便告罪往小棚去了。 他见那司仪瞅着孙惠的背影偷笑,便问道:你方才笑什么呢? 司仪赶紧摆正神情,咳了几声道:没,没呢! 我都瞧见了,你要是不说,我就告诉他你取笑长官!罗彻敏取了一盏酒与他,道:说了,这盏酒就赏你! 司仪见躲不过,畏畏缩缩地接过酒盏来,小声道:本来令尹也说如今军情紧急,这赛会可办可不办。然而新诞的小公子夜哭甚是厉害,有个先生给推算过,说是要在杀伐汉子身边呆着,借了胆气,就不哭了。令尹这才说到这里,又是吞声一笑。 罗彻敬这才恍然,心道:我是说这个懒散家伙为什么这么热衷此事呢! ***,宋录笑骂,连吃几大口酒道:原来老子吃这口酒,倒还是托了奶娃的福了。 罗彻敏心有所动,向魏风婵望去,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得色,想来这位先生,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这时孙惠又转了回来,众人赶紧收敛了笑意,话题转到场中的百戏上去。 不知不觉,赛会时间己近半,却没有丝毫异动,罗彻敏不由着急,魏风婵却也不给他半点暗示。又过了一会,乐声骤然一停,却有一碧眼红髯的胡人,身后跟着两小僮抬一口大箱,还有三四名小僮搬着一只蓝布屏风走到了场中。 他们先将屏风打开,再把箱子放在屏风前。胡人取下尖帽向他们一躬身道:我现在要给各种尊贵的将军们表演魔术! 他先将那大箱敞开,抬到众人面前看过,然后自己钻了进去,外面有僮仆合上,又扣紧金锁。屏风被卷了起来,放到场边去。箱前点了一支香,场边军民都屏了呼吸,等香燃尽。僮儿再启箱一看,内面竟是空空如也。当下一片惊叹声,向边上漫去。 再过一会,一个人从彩棚边上走进来,乐声大奏,竟然正是方才钻入箱中的胡人。这一下哗然之声振得汇春河水也为之波荡不休。 那胡人两只小小的碧眼中泛着光,显然也是十分得意。他再鞠了个躬,道:不但我自己可以从箱子里面脱身,我还想请一位客人也来试一下。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魏风婵手下似乎一乱,连着换了好几个调,罗彻敏若有所悟。 那胡人入棚,向罗彻敏伸出手来,道:请这位高贵的王子来试试吧! 罗彻敏赶紧将盏中残酒整个倒入口中,然后要站起来,却先有一只手先他握在了胡人手上。胡人体态肥壮,可在这人一带之下,却如纸糊的一般竟连双脚都离了地。 罗彻敏,眼睁睁地看着何飞和胡人一起往箱子那走去。他瞧了一眼魏风婵,魏风婵似乎脸也白了一白,他不由想叫住何飞,然而诶!了一声,却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何飞一面往箱子中走去,一面在肚中冷笑。刚才的酒中松子香气,虽然和松醑春无甚差别,然而他依然一闻就闻出来是黄梁归,心道:这药倒是罕见了,弄到手也不易。然而我真元已成,口鼻呼吸都可废去,却又奈我何? 胡人的魔术,他一眼就看破。这箱子后挡板可以开启,当胡人钻进去时,箱子略有倾斜,前面盖盖子,后档就已经打开。胡人出来,僮儿卷屏风,顺势将他卷在内面。屏风拖在地上移到一旁,再趁箱子开启的刹那,众人惊叹之时走出来。这把戏说穿了一文不值,难得的是胡人姿式纯熟,神态逼真,不破半点破绽。 他一开始就看出来罗彻敏与那弹琵琶的女子有些古怪,等听到那几声乱调,再看罗彻敏情态,就了然于胸。他立即想到,只怕罗彻敏钻入箱中后,再打开成了空箱,而那胡人便会装模作样地四处寻找,假意是把罗彻敏变没了,其实不过是让他就此脱身而己。 只是当这种欢宴之时,他当然不好硬拦着,于是索性自己站出来。 当他到箱子前时,胡人指了指他的刀,何飞会意解下放在地上。盖子打开了,他弯腰钻入箱中之中,手往后档一推,却是纹丝不动。他骤地一惊,方觉不对,然而眼前一黑,前盖就已重重扣上。 他骤然明白过来,他们等待的入箱之客,本就不是罗彻敏,而正是他!一刹那他急怒,心道:一只箱子就能关得住我?正双臂向外振去,然而骨头竟是脆脆一响,剧痛攻心,险险断掉。他摸索着触掌处,一层薄木片破去,内面是极光滑的金属。他脊上即刻滚滚趟下汗来。以他方才十成的气力出手,便是一寸厚的钢片也要有弯损,可这箱子却毫无动静。 你们一会若不放我出来,看你们怎么收场!何飞在箱中狂吼,然而声音从箱壁上荡回来,差点把他自己震得晕过去。 何飞发觉上了当,然而场中人却只觉得与方才无异。香又燃尽,胡人取钥匙开箱,突然间却开不动了。他在锁上折腾了好一会,才愁眉苦脸地上来禀报,道:锁似乎坏了,请各位客人稍等,我去找锁匠来开锁。 孙惠扫兴地道:罢了罢了,让何副将出来吧! 可可,可这个胡人额上汗水生光,道:我方才的法术失了常,那位将军,还没变出来呢! 胡闹!罗彻敬拍案而起,盯着那胡人,颇有几分疑意,喝道:快开箱子! 可这真是真是开不了呀!胡人哭丧着脸,摊开双掌。 来人!拿斧子劈锁!罗彻敬向自己身后纪纲喝道。 当即有人取了精钢大斧来,由罗彻敬部下一个有名的大力士掌着,一通乱斫,连串巨响,震得众人脑中一懵,齐齐把耳朵掩住。等那令人磨牙的金属颤音消失后,再凝神一看,那小小的一把黄铜锁,却依然在阳光下不动声色地闪亮,竟连一道白印子都没有。 棚子里的人都有点坐不住了,一并起身探看,彼此面面相觑。 你这妖人!孙惠手哆嗦着指着胡人,喝道:还不快将这妖人拿下! 几个捕快当即一拥而上,将那胡人的手脚拧住,抬了起来,胡人大叫大嚷,手揪着胡子,一根根地落下来。罗彻敏想到何飞此时的处境,瞧了一眼箱子,只觉得十年怨气,此刻一扫而空。他实在忍不住地自己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勺酒,咕噜咕噜地灌下去,这才勉强压下了即将破口而出的哈哈大笑。 他这酒喝得猛了点,神色又十分古怪,引得身边人都向他注目了一会。这时胡人己被捆绑起来放在棚下,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嘴里不住地喊冤。当真拿下来了,孙惠一时却又没了主意,向罗彻敬看去,罗彻敬略加思量,便道:先关到牢里去,速去寻巧手工匠来,将锁打开。 是!孙惠连忙向衙役们喝道:还不快按罗将军的话办? 当下衙役们将胡人抬地了起来,罗彻敏离座想为他求情,可却发觉他虽然哭闹得越发厉害,然而眼中却并无惊色,心知这定然也在他们计划之中。他也就沉住了气,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桩奇事引得场上军民拢了过来,惊呼喝叫好不热闹,半晌才被喝退。这闹腾中,箱子抬进了棚中,放在罗彻敏跟前。罗彻敏脚痒痒的,终于按捺不住,趁无人注目,往上面踹了一记。 张惠旋而问司仪道:下面是什么了? 司仪回话道:该是打马毬了! 好,那就上马毬。 司仪大声宣布马毬开始时,十余匹健马分披衣饰被牵到场边,四下里顿时一片欢跃。 这场子地势平,只消竖起毬门,便可作毬场用。孙惠回过头来问他们,道:不知军中是那六位上? 按惯例,赛会上打毬,军中与民间各出六人。军中三人与民间三人合作一队,另六人合作一队。这习惯的由来,主要是因军中马术娴熟,与民间相比大占优势,若是军中与民间对打,必然不会热闹。另外,也是不愿因为游戏玩耍而生出嫌隙,反而违了赛会本意。但就算如此,上次赵痴儿与陈襄也结了怨,私下里约了再作比较。 军中打马毬的好手颇多,不一会就凑出来六名都校,只是通常还要一位将官下场,以示与民同乐之意。宋录不习马战,罗彻敬自顾身份,自然就只有罗彻敏一人了。他在孙惠连声恭维中直起身来,面带难色道:我本不习毬马,只是令尹再三强求,便勉为从命罢! 他这一番说出来,女乐们人人带笑,魏风婵更是深深地埋下头去,削肩耸动个不停。 上场后,罗彻敏和自己一队的三名平民一朝相,顿时就半惊半喜,原来都有些面熟。其中一人,更是认得,不是赵痴儿更是谁?等孙令尹将毬当空一掷,罗彻敏第一个接到手中,便击飞出去。这毬落点极好,然而与他同队的却没能接住,反叫对手给挡了回来。 罗彻敏不由骂了一句,想起杜乐英来,心道:若是乐英在此,这毬定然进了! 这时杜乐英也不如何了?他更想起鄂夺玉,想起王无失,王杜二人的毬技都非眼下场中人能及,而鄂夺玉能得王无失赞美,应当是更高吧?一路回来时,他们几个早就说好说回泷丘后要一起打几场马毬,却没想几日间生变至此。 想到这个,他的兴致一下子低了下去,抢拼得也不是十分积极。直到一刻钟后,才终于打入了一个毬。唱好之后,自然是乐声大作,罗彻敏一听,就觉得乐声十分怪异,他听了好一会也没听出来奏的是什么曲。若是新编的,却又不见得甚佳。他不由盯着一群女乐们看,只魏风婵向他抬起头来,眼睛正对着太阳光,略略眯起来,却掩不住那种兴奋的神色。 她十指动得肉眼难辨,乐声愈发疾快高拨。罗彻敏发觉出座下马儿的躁动,他正有所悟,猛然间,一声剧响,将人的心肺都扯裂了一般。罗彻敏身子往后一倒,那马竟然是猛窜了出去。 这一窜势头极猛,罗彻敏差点被甩下马来。此时非但是他的马,整个场上赛马,还有场外诸人骑来的马,一起跟疯了般不听骑手驾驭,挣脱了缰绳,疯跑起来。有好几名毬手被癫马掀到地上,辗转呻呤,惨声不绝。军中人发觉马匹失控,冲出来试图制住各自马匹,然而非但未能成功,反更添了三分混乱。乱局中一骑闯入了小棚之中,再跳出来时,马上骑者手中己多了个婴孩。 一群女人尖叫着追了出来,孙惠惨嚎道:我的儿呀!骤地晕厥在地。 旁观人群骚动起来,四下乱奔,满场上都是人与马疾走的影子。骤然间又不知有什么东西引爆了,府衙的墙轰然倒塌,开了足有十来丈宽的口子。 罗彻敏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看到有数十骑乘着混乱冲入了府衙中,赵痴儿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奇怪的是,他们的马倒毫无异样。罗彻敏看左右无人留意自己,快手扯脱自己的外衣,反过来将自己蒙头蒙脸地一裹。略作伪装后,他在自己马背一按,在空中翻折数次,落到赵痴儿身后。赵痴儿回过头,看到相距不过数寸的眼睛,吓了老大一跳,差点从马上落下去。罗彻敏将他拉回鞍上来,在他耳边道:好小子,居然撇下我? 世子,你你赵痴儿好不容易压下一声惊叫,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你们去救鄂夺玉,我岂能袖手旁观!罗彻敏道。 可可,万一这事被王妃知道了他伸了脖子向后看,罗彻敬宋录等人的斥喝之声不时可闻,他们显然正在指挥着制服惊马,忙得焦头烂额。他们身前身后尽是成群疯马,兵丁和衙役都被冲得七零八落,无论如何无法接近。 少来这套!罗彻敏道:不想我插手,你们把何飞抓起来干嘛? 他们得混在你的亲兵里出城,我怕何飞作梗。 眼下你不让我去,我便要作梗了!罗彻敏嘻嘻笑道,拍拍他的脑袋。 赵痴儿只好闭嘴,他们跑得极快,己然能看到大牢沉钝的高墙。罗彻敏又想起来,问道:这马是怎么回事? 马料里我先下了药,染云坊姐妹们奏的又是专门的御马之乐!这可是从前十七郎传下的秘决,本来是准备着打马毬时作弊用的赵痴儿诡谲一笑道:前不久她们才把这曲子练成呢,否则王无失陈襄那两小子上次嘿嘿 第十五章 罗彻敏略约知道大牢外围的布置。外筑两重山墙,墙上有四十处复垒,内面暗藏劲弩,可射三百步。长枪兵一千环外墙而立,内面是一千快刀手,伏在两墙之间。整个大牢只有一门可通,门巷极狭,两人对行,非得侧肩才可通过。至于内面还有什么其它的机关,可就不清楚了。 因此,这时他看到赵痴儿一伙往里面奔去,不由得想他们这行动是不是过于鲁莽。然而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是多虑了,一团团浓烟从墙头上涌出来,长枪手们倚枪靠墙,呛咳个不休。 他鼻中嗅到一丝异味,肺里就象是吸入了辣椒水,眼泪几乎是立即就冒了出来。赵痴儿赶紧递给他一样东西,叫道:系上! 那是一块湿毛巾,才接到手中,就有股臭味扑鼻而来。罗彻敏畏缩了片刻,按在口鼻上。毛巾粘乎乎的,仿佛是一块马粪,让罗彻敏直恶心,只是怆人的感觉倾刻间就消失了。 这时烟雾浓如糊汤,连赵痴儿的面目都不大看得清楚。罗彻敏依稀感觉到,他们并不是往门前去的。马匹骤然一顿,罗彻敏没提防,手撑出去,就扶在了墙上。一件东西打在他掌上,他胡乱一摸,却是一根绳索。赵痴儿喝道:抓紧! 罗彻敏即时会意,抓紧绳索两足蹬蹬蹬地往上跑。不多时到了墙头,有人猛地拉住了绳索将他往上带去。倾刻间他就趴在了一个极狭窄的窗口,内面依然是一片浓烟,什么都看不清,绳索被扯动。罗彻敏不自觉地跟着走。一只手牵在他衣上,似乎是后来者都一个拉着一个地摸索着前行。恍惚中上了楼道,又转而下行,似乎还爬过了一道横巷。其间常有人影憧憧,叫着嚷着来来去去,然而那引路者竟每每能够先一步发觉,将他们带到一旁避开。他脚下常常会踏到一些圆滚光滑的东西,好几次差点跌跤。他不由诧异,不明白这大牢之中,怎会满地石砾。 大约一刻多钟后,他眼前渐渐清明,引路者骤然一顿,转过身来,吐出极干瘪的两个字来:到了! 罗彻敏这才发觉,引路者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形体矮小,狱卒号衣笼在他身上,大了两圈也不止。他两只眼球灰浊无光,竟然是个瞎子。他这才恍然,也只有瞎子能在这种情形下行走自若远胜常人了。 只是这种从坟墓里爬出来般的人,是怎么在府狱里混碗饭吃的,倒让罗彻敏一时想不明白了。他心道,这孙惠看来真不称职,迟早得让父王换掉他。赵痴儿拉了他一把,两个一齐将身子平贴在墙上。后面的十多人也同样施为。 等他们站好,引路老头转过身去,他身后是一扇大黄铜门。他扣了两记门环,门上开了个小窗,有人喝问道:外面怎么回事?那声音发出时,门上起了轻微的震响,罗彻敏心头突突一跳,想道:是个高手呀! 外牢方才抓进来一个胡人,老头平平淡淡地道:进牢来换囚衣里,他们发觉他身上的衣服内藏得有宝珠,于是争抢起来。没料到珠子摔在地上,全数破掉,冒出浓烟。 喔?内面人喝道:可有警况? 尚无! 那你来做什么?内面人喝道。 老头向边上侧了一下脸,道:你看 这瞬间赵痴儿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弩来,只可七八寸长,色泽黝亮,他平端在手,等老头略一侧脸,将机弩一松。瞬间一方梭白的光影在这隔仄的空间内扯亮。 内面发出一声闷响,是沉重的身躯倒地的声音。老人趁这瞬间将一道绳索掷入门内,那绳索不知套中了内面什么,只见得他费力往外一拉,就是咣铛一声,响得罗彻敏皮肉一抽,然后那大铜门就分明是晃动了一下。 这时侯也不必别人指点了,罗彻敏一个箭步窜上去,将老人拨开,拨出剑来插入门缝。内面有人叫了一声,果然有人正在试图重新关上门。他的剑在内面乱搅了一通,也不知刺中了多少人。猛然咔地一响,手上一松,那剑己然折了。然而断剑却还夹在门缝上,他狠了心把手探了进去,瞬间也有好几双手插入缝中。 一、二、三!他嘴里大叫道,门后的力量终于一轻,他们整排地往后荡去,铜门砉然洞开。 毒烟从他们身后涌了进去,内面很快传来剧烈的怆咳声,罗彻敏空着手就往内面冲,迎面遇上一柄短刀当头劈下。他扭身闪过,手一扣对手的腕子,整只臂膀就变得又软又滑,顺着往上缠去。那人咳得松了劲,让罗彻敏抄起来摔到地上。旁侧又有兵器袭来,风声极厉,竟将浓烟都荡开了三尺见方。罗彻敏顺才夺刀,贴地一滚,劲风擦着头皮挥过去,他一刀挥出,己是斫向那人双足。 逼退那人后,罗彻敏四下里一看,赵痴儿等人正与守卫在这狭厅中杀成一团。这群守卫都是有些真功夫的,在罗彻敏看来,比赵痴儿一伙要强些。不过幸好有毒烟涌入,守卫屏息打斗,气力大减,因此倒是被逼在了下风。 罗彻敏再击倒两三人,率先冲出狭厅,他还在晕头转向,骤地就听到有金属物的撞响,似乎还敲出几个调子来。 他揉了揉眼虽然捂住了口鼻,然而眼睛在烟中浸得久了,也痛得难受终于看到鄂夺玉被栅柱阴影剖开的笑颜。他两只手分执着链子,仿若敲扬琴似地在柱上一下下击着,向他咧嘴道:你怎么来了? 罗彻敏挥刀将从后袭来的一柄飞锤绞在刀上,将偷袭者拖在地上往前蹦去。 鄂夺玉、唐判官、王无失、陈襄!他兴奋得大叫起来。陈襄扑到柱上,王无失在他身后吹了声口哨,唐瑁从地上爬起来,似乎还有点懒洋洋地。虽然只是相别两日,罗彻敏看到他们的面容,却如同有数年不见、生生死死过了几番似地。他脑子晕乎乎地,想纵情大笑,又似想放声痛哭。 你们你们受苦没有?他终于又说出了话来,然而却看到了几个人面上浮起的有些古怪笑意,不由得再往他们的监房里瞅了一眼。 这一瞅之下,他不由得吞了一下舌头。虽然不过是十步长宽的一间囚室,然而地上芳茵若草,竟铺着大食国织锦毛毡。毡子上东滚西歪着几条软软绒绒丝光烁动的被褥,翻红叠翠。金壶银盏摆了一大片。小半只炙羊犹腾温气,一大甄碧酒味尚芬芳。 这这罗彻敏看看囚室,再看看鄂夺玉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突然就觉得极不甘心。就如同他在晖河听他说大不了过几年你管得了他了,再帮我出了这口气便是那句时的心情,只是更为剧烈些。 他这时的神情定然不甚好看,鄂夺玉仿佛看穿了他面上蒙着的湿巾,在他在扔刀发作的前一刻换了焦急的脸色道:还不快给我们把锁弄开? 罗彻敏闷声跳到牢锁处,抽回刀,连砍了两下,却没什么动静。被他拖进来的那个守卫怒喝一声,收回锤子,旋得飞快,正在他似乎要再度出手时,赵痴儿终于杀了进来,从后将他一扑,压在身下。两个人在地上扭打间,赵痴儿偷出手来将一样东西扔了出去,喝道:开锁! 罗彻敏接在手,发觉是把奇形怪状的东西,似乎是把钥匙,可上面的齿却有许多道,还能活动。 鄂夺玉一把抢过去,然后先在自己手铐上面戳了几下,格格几声,那手铐便开了。他又给自己和唐瑁陈襄王无失去了手脚镣链,再如法炮制就打开了囚门。 他这一串动作看得罗彻敏眼花燎乱,等他回过神来,一群人己经出了牢室。陈襄先一把抱住罗彻敏,哦活!地叫了一声。鄂夺玉却直叹气道:你不该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说这话,罗彻敏自然明白,他们指望着明日能够夹在他的亲兵队里出城去,那么罗彻敏就要显得十分清白才好。这会子外面正乱,等他们平静下来,找不着罗彻敏,自然会疑心他与此事有关。若是薛妃因此改了主意,不让罗彻敏走了,反而坏了全盘计划。 只是罗彻敏这两日来一心惦记着他们,眼见越狱之事就在眼前,又如何忍得住?再说,他最好热闹,见有大事在眼前,不插上一手,着实有违天性。 他见唐瑁连连头,似乎也有责备之色,不由赌气似地冷笑一声道:我又怎知道你们如此逍遥快活?要知道,我也不来了,谁耐烦闻这臭气了! 他这么一说,倒提醒了鄂夺玉,赶紧跑过去帮赵痴儿把对手制服了。赵痴儿从怀里的油纸包中再取出湿巾来,给他们一人一只。唐瑁倒是没声没响地系上了,王无失就颇犹豫了一下,陈襄大骂了几句。等他们收拾利落,鄂夺玉和罗彻敏己然只余下了一个淡影。 罗彻敏出来后,才又一次惊叹这些烟雾之浓。不多有两刻钟了,竟然还未见弱,眼前依旧一片混沌,似乎冷不丁就会有一两个拖着鲜红长舌的鬼怪到他们面前来。 罗彻敏正这么想,骤地就有一个干枯的鬼物立到他眼前。浑身毛孔一缩后,他发觉依然是先前那个老人。老人皱巴巴的脸却露出些笑意,道:十七郎出来了?那笑意如同一道温泉从他可怖的面上漫过,让他瞬间变得温软许多。 曹老爹,鄂夺玉赶紧牵住他的手,道:我走这一年,他们可有好生待奉? 好,老人点头道:都好!然后不再发一语,已是牵着鄂夺玉走去。鄂夺玉忙向罗彻敏招手,这里众人都骤拢过来,一个接一个地跟着老人在密复的室道内穿来转去。走了一会,罗彻敏不留神撞在一间囚室上,胫骨欲裂,没忍住就轻声叫出来,唉哟! 骤地那间囚室里有人喝道:是世子?却是杜乐英的声音。 杜乐英的事与鄂夺玉他们分案处置,因此并没有被关到最严密的内牢去。他们都知道他无险,便也没去找他,却在这里意外遇上了。 乐英乐英,你还好吧?罗彻敏手抻进了内面,不一会就让杜乐英给握住了。 我好什么呀?被关得烦死了,你们都逃出来了,快放我出去呀!这时一群人都贴在柱栅上,杜乐英勉强睁开了眼,隐约地辨识出了鄂夺玉等四人。 杜二郎不必跟我们逃走,唐瑁道:王妃是一意保全你的,你再呆几日自然就会出去了,不必冒险。 不行不行,再呆一天我都要发疯了!杜乐英嚷道:大家兄弟生死同命,你们要是不讲义气,我就扯了嗓子叫! 谁和你拜过兄弟了陈襄咕嘟了半句,杜乐英这话说得杂七夹八,和他平素言行大相径庭,显然是闷得狠了。 鄂夺玉也就没再废话,用怪钥匙开了锁放杜乐英出来。一群人跟着老狱卒转了不计其数的弯儿,终于浓烟渐稀,眼前复明。老人向鄂夺玉略一躬身,道:总算救了十七郎出来,老奴可以安心一死了。 鄂夺玉听到这话反手将老人下鄂托住,然而己经来不及,一脉暗血顺着瘪进去的唇角淌了下来。 曹老爹?曹老爹!鄂夺玉和赵痴儿一群少年都围了上去。你跟我们一起逃出去就好,这是何必鄂夺玉连点了他几处穴道,似乎在往他体内输一些真气。 别,千万别老人勉强掀了掀眼皮,似乎指望在临死前能够明亮了瞽目,再看一眼这久违的人世。十七郎是好人,该当一世平安他转了一下头,似乎在找着谁,猛然间对准了罗彻敏的方向,扯高了声音叫道:千万别信那些打江山的 这声音象被一只锈锯在石上拉出来地,无比刺耳,罗彻敏不自主地往后挪去半寸。老人一言未尽,歪倒在鄂夺玉臂间,他放下老人,默默地站起来。 罗彻敏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心虚,似乎很想对鄂夺玉说什么。然而一启唇却又觉得荒唐好笑,他从未做过对不起鄂夺玉的事,不知这心虚从何而来? 只是鄂夺玉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他道:快走!他们追来了! 他们容身处是大牢最东端的一个废塔,塔口垂好了几根绳索,他们攀援而下,一荡就落在了墙外。一乘堆满了柴禾的大车几乎是同时推到了他们面前,鄂夺玉和罗彻敏窜入车之下。其后又有菜疏车、后档车,快轿、四马拉的华车,先前也不知是藏在哪里,这时都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这道小巷内。 在转出这道小巷的同时,罗彻敏从车隙见看到了健壮的马蹄,一对接一对地,飞驰而过。灰尘扑卷过来,让他捂久了的鼻子又干又痒,鄂夺玉及时地拍在他嘴上,才将一个喷嚏给压了回去。 在这日之前,罗彻敏从来不知道泷丘有这么多的小巷,小巷中又有这么多的差落有致的楼阁,而楼阁中如丝如网,理不清扯不乱的门户。迈过一道道或木或石或新或旧的槛台时,罗彻敏不由得胡思乱想着这里发生过的故事,那也许比十五年来四番易主的战事更为深入而恒久吧!初秋节气入夜时分,泷丘的风和水象是刚酿出味道的酒,略显倦意的男男女女半真半假地骂着笑着,便都显出些微曛的情态来。似乎相对于他们的生活,罗彻敏一行毫无重要,再无人向他们看上一眼。 当然罗彻敏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实际的情况自然是鄂夺玉对泷丘的掌握,远远出乎了他的估计。他不由自主地想,从前一直以为泷丘是父王的城池,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或不完全是了。 他努力地甩甩头,将这念头扔开,然后就听到一声似乎漫不经心地轻笑,一颗石榴子打下来,女子道:原来还记得回来! 听到这声音,虽然是意料之中,罗彻敏然还是禁不住有些心喜。 九妹,一年多不见,就这么对跟你哥招呼呀?鄂夺玉朗笑起来。 罗彻敏抬起头来,只见魏风婵从二楼的栏上向天井里打量,轻薄的双袖迎着暮光飞拂,露出她莹白而略丰盈的一双腕子。那腕子衬着沉红的珊瑚珠串,支在她尖尖的下颌上,珠串与她微嘟起的小嘴的色泽,竟是一模一样的。 这座小楼是从前他们一个极秘密的聚会处,小楼四面都是商铺,从外头看,几乎察觉不到有这么一座玲珑的居舍藏在重重高檐之后。四家商铺的主人都与他们干系极深,是可完全放心的。自鄂夺玉去了凌州,这地方更是一次也没用过。魏风婵一面为他们掌灯一面道:一日两日间决搜不到这里来,安心休息吧! 内面一张大桌上,早布下酒菜,杜乐英的眼睛直愣愣地,让罗彻敏瞧着于心不忍。他就不等人让,先扯只鸡腿放入口中。杜乐英立即摸筷在手,在盘与嘴之间动起来。魏风婵举了副象牙筷子拍地摔向罗彻敏,他两指一伸夹接在指间,笑道:每次见面九娘都有佳礼馈赠,怎好意思? 他嘴里塞满了鸡肉,又急着说话,形貌不免就有几分不雅,却似乎满不在乎。这不在乎之中,自然生出几分洒脱来,他将筷子在胸前拭了两下,塞进袖内去。 魏风婵倚坐在桌缘上,两只绣麂皮靴子一荡一荡,撇撇嘴,侧过身去道:谁又送你什么东西了? 呵呵,罗彻敏捧起一盏酒,向王无失陈襄杜乐英和赵痴儿让了让,旋而转到魏风婵身边去,道:今日可是证人满席!今年四月间球场一会,临别时娘子河心赠我红罗帕,这可是赖也赖不掉的! 呵呵,我作证我作证!陈襄第一个嚷嚷了出来。 王无失与杜乐英想起那日情形,不由相视而笑。 赵痴儿却似不甚乐意,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呸!魏风婵劈手夺了罗彻敏的酒盏来,顺势泼在地上,转着眼珠子道:那是我失手落的,谁知道有个没眼神的还一剑剖了,又知道落在哪个沟渠里了她骤然间顿住了唇,眼前无声无息地展开着一方罗帕, 丝帕在不甚明亮的光中,象是一方沉甸甸的幕布,两只蝴蝶却在这一片沉晦中脱出,相绕而舞。 她片刻后扯帕到手中,闪开罗彻敏似乎越来越近、近得逼死人地双目,躲到埋头大嚼的鄂夺玉身畔去,摇了摇他的胳膊,叫道:十七郎!你这次结识的兄弟,怎么这般无赖? 鄂夺玉又慢条斯理地喝干了盏中酒,方道:他怎么无赖了? 这话似乎又让魏风婵为了难,她咬了一下唇,又瞧了眼巾帕,方道:我的帕子,破了便是扔掉也罢,谁让旁的人又来缝缝补补了? 诶,罗彻敏急忙道:那可不是旁人补的,是我妹子! 我倒不信毓王的小姐会做得这么好的手工魏风婵说到这里骤地一顿,发觉自己这话不妥。她这么说,似乎就认了罗彻敏的妹子不是旁人。桌上人都已是含笑,魏风婵脸上涨涨地一红,手一挥,帕子又跌了出去。 罗彻敏飞身接上,指尾只堪堪在帕角上一勾,哇哇大叫,几欲跌倒。以他的能为,这数步之内,别说是一方帕,便是十方,也可以稳稳当当地接到手。他有意弄这这般惊险狼狈,自然是为了引魏风婵一乐。 魏风婵佯板起脸,然而眼角眉梢,依然朦朦胧胧地,溢出一丝甜意。 见罗彻敏在那里色魂与授的模样,鄂夺玉敲了他一记,道:你得快些回去了,若不然,可是没法向王妃交待了! 眼下他们定然在寻你了。唐瑁也赶紧催他,道:你若是说马受了惊带你跑远,倒也勉强搪塞得过去,再迟可就不行了。我们明白还要借助你出城,我只愿到毓王帐前去效死,不愿死在张纾手里! 正是,王无失和陈襄齐声道:我二人也是从不怕死的,只是不肯死得那般窝襄! 杜乐英跟着道:我也要去看我阿爹。 罗彻敏被这一群人逼着,只好勉勉强强地起身道:那我走了! 九妹,带他出去!鄂夺玉推了魏风婵一把,魏风婢似有勉强地起身,取了一盏灯来,也不理会罗彻敏,自顾自地下楼去了。 鄂夺玉站在楼道口上,看着魏风婵回来。她手中提着灯笼,笼中焰光正炽。然而此时,竟分辨不出是她颊上的颜色点燃了那灯,还是灯光照亮了她的面颊。她颇有些心神不灵,快撞到鄂夺玉时才一抬眼,这一惊,手中灯柄竟落了下去。 鄂夺玉抄手抢了起来,卡在竹栏上,负手瞧着魏风婵。她有几分不自在的神色,道:你干嘛不在里面陪客人喝酒? 鄂夺玉微笑道:这几日在狱中无事,他们送进去的,我们喝得也不少了。 魏风婵瞪着他,他却毫无让路的意思,她不由有些恼了,道:你挡在这里作什么? 我方才看到你送他出去了鄂夺玉的叹息象此时庭下忽悠悠飘落的榆叶,颇有些无奈。 魏风婵顿时侧过面去,罗彻敏的手指与头发的气息似乎胶著在那里,明亮得可以被任何人一眼看出来。 他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一起戏谑玩耍是好的,可真要陷得深了我只怕对你将来不好!鄂夺玉的手在竹栏上敲动着,似乎在努力地斟酌着字句。 魏风婵却突如其来地笑了一声,她往后重重靠在栏上,手指绕着鬓边乱发,道:什么将来不将来的?入了乐籍的女子,便是再风光热闹,又有什么下场?人生一世,也不过半百年的光景,光鲜亮丽的日子,更是稀少。能快活得一日,便快活一日,又有什么不好? 韶华少女,说起这些话时,却也有了一种怆伤之态。 鄂夺玉觉得一年多前自己走的时辰,她还没这么多心思,有心想问问她,却又觉得无从问起。他只得自失一笑,摸着下巴道:那小子有什么好?不过一个浮浪少年,平素追在你裙下的,没一千也有八百。 怎会不好?魏风婵突然站直了身,定定地瞧着鄂夺玉道:他不过爱我美貌风流,我不过喜他俊秀明朗,又有何不可?我打十三岁上认得一个人,四年来那人却从来不肯说半句笑话讨我欢心,他比那人强得太多。 九妹,你鄂夺玉打断了她。 魏风婵却马上又一笑,道:我可没说喜欢过你。只是她的头复又垂了下去,堆鸦丰盈,压得软软垂下的颈项似要断掉一般,她的声音也变得很低沉了,道:虽说当初染云坊里,人人看我们是一对,可我自己却知道,你从未有一日把心放我身上。你的心太深太深,也不知牵挂着什么地方的事总是我掺不上的事罢! 鄂夺玉只好苦笑,摸了摸怀中的镜子,这东西幸好没有被搜走,否则 他许久后才没话找话地道:泷丘城里都知道,他将要聘下杜家小姐,那杜家小姐 他这话刚出口,心里头猛然就生了警觉。他蓦地抬头,只见新月遥遥悬在远处佑国寺的孤塔上,象是一道细眯起来地,绝远的眼神。 满树的叶子都在沙沙地响,飘得有几分惶张又有几分散乱。鄂夺玉提气待发,这一刻的等侯极难熬,只觉得每一声微响都如雷击。 终于有个女子的声音似远而近地响起,二哥,二哥,与我回去! 鄂夺玉这一刻真的差一点软瘫在地,这秘窟怎会被外人知道? 他奔入屋中,杜乐英的脸色更是不好看,不过却还是劝慰他道:不要紧,这是我妹子的空朦山音之术,她这声音可传十里,都如在耳畔。她应该还没有发觉这里,可是,可是 可是若再过一会,未必不搜到这里来吧? 鄂夺玉此时急中生智,道:你的衣裳是出门时穿的么? 是,杜乐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道:还是她亲手打理的。 快脱了给我换上! 两人快手快脚地换过衣,鄂夺玉在魏风婵茫然的眼光中飞身跳向邻家屋脊,一道晓月残风般的人影迅疾地向他迫去。两人翻过几道屋宇,便不能见。屋里人心中都自揣揣,杜乐英跟念经般道:但愿雪炽发觉追错了人,就会放过他。雪炽是不爱管闲事的 第十六章 这夜晚的泷丘颇不宁静,坊门次第打开,各街口都被封锁起来,搜寻的兵将触目皆是。鄂夺玉小心翼翼避过火光,在屋檐梁柱的阴影里扑闪着。芜杂的喧闹声中,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籁籁声,象是小雪在无风的冬夜委落于屋瓦上。 鄂夺玉从一间间屋子的窗子里窜入,又从另一间间屋子的后门里穿出,那足音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竟连节律都没有变化。大约跑出了十多里,钟磬声骤然浑亮起来。 那钟声起来的时侯,鄂夺玉脑中闪过一连串起伏幻化的梵文,拂过佛前雾气缭绕的芰荷,漫散到苍穹之上。一天星斗都仿佛生出迷惘之意,它们在河中的落影也似乎渐渐模糊。 鄂夺玉落脚在汇春河的入云桥之上。这入云桥是汇春河在城内最东的一道桥梁,位置己经接近了东面的城门,再往前去,就怕惊动城头守军了。他沉声道:杜小姐,我不是你二哥,你不必追了。 我知道你不是我二哥,杜雪炽的足尖点在柳枝之上,一道素绡静静地垂下来,象一茎寄生在凡树上的琼枝。但我不着落在你身上,如何找得到他? 我们救了他出来,你这当妹子的倒狠心,非把他关回牢里受罪不可么?鄂夺玉踮起脚,想看清她的面容,却只觉得她眉眼一片朦胧,有股高寒气息,仿佛一团无月之晕。 他受几日的苦,远比罪上加罪好得多!你若真当他是朋友,就说出来! 鄂夺玉慢慢地将手放到腰肘上,那里贴身放了一张小弓,虽然力量不会太强,然而在这个距离,准头却是十拿九稳了。这杜雪炽是杜乐英是的妹妹、罗彻敏的未婚妻子,他并不想伤她观她身手,也未必伤得了她。他不过是想吓得一吓她,然后借水遁走。他对自己的水性,倒是比箭术还要自信些。 我若现在大呼一声,杜雪炽似未觉察到他的动静,道:即刻间这里便会骤来上百兵卒,那你可就完蛋了。 你就不能看在杜乐英和世子的份上放了我么他这话完,杜雪炽的身形却骤然间消失了。鄂夺玉眼前尽是霰雹似地斑点,他轻喝一声弓己破裳而出,箭昏头昏脑地就射了出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射向了什么方向。 他在箭离弦之时翻入河水,然而臂上皮肉一紧,分明是被抓住了。他猛地往水中深扎,衣裳发出撕裂声,他回弦一弹,抓住他的手终于松开。 他在水中潜游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自觉水中无人跟踪,这才慢慢放了心,探出水来。然而一口气尚未吸足,就觉得鼻尖激激地一痛。他赶紧再沉入水下,一股力量掀动水波,直打到他脊背上。鄂夺玉暗自咬着牙,着实想不出她是如何在水上跟住自己的。 他忽生一计,摸索了一会,捉到一尾大鲫鱼。他将自己的头巾系在鱼上,发力将击向水面,同时身躯往后飞窜。在他出水的刹那,他看到了破浪而入的剑光。 鄂夺玉发出一箭,剑刷地收回来,绞飞箭支。然而杜雪炽的身躯已然向水下沉去。她无法向罗彻敏追击,只能将剑脊在水面上一拍,腰肢半折,投归岸上。 鄂夺玉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岂能放过,手下箭发连珠,竟是首尾相续,化作一道虚云拦住杜雪炽返岸之路。杜雪炽剑光飞转,象一只巨大的水晶碟盘,箭支在上面尽数跌飞了去。然而这时她跃势已绝,双胫没水。 鄂夺玉更喜,再从腰间取箭,然而却摸了个空。他无暇思索,弓弦入水中劲拨,内力借这弦上的十多道暗流直击杜雪炽下身要穴。 却没料到这杜雪炽下沉之势骤速,堪堪避过暗流。鄂夺玉没想到她是会水的,不由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见得到剑光一缕在水深处隐约可见。鄂夺玉赶紧抽刀抵挡,却还是慢了一步,腿上微微一痛,显然是受了伤。 两个人在水下闷声打斗,不知不觉间杜雪炽姿式突然大变,要害尽现。鄂夺玉正想抓紧机会还上两招,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下拉。这时他若赶紧后退,或许还逃得掉,然而眼中分明看到杜雪炽手脚慌乱,在无力地挣扎。他忍不住上前拉了她一把,只是这一拉,两个人终于被整个卷到了一条暗洞中去。 这暗洞中的水流速分明快些,也冷许多。两个人在水里昏天黑地地飘呀飘,都觉得气己用尽之时,骤地压力一轻,暗河冲入了地面。 杜雪炽迫不及待地出水换气,鄂夺玉也随之跳出来,杜雪炽极恼怒地喝了一声,一片水花打来,呛了鄂夺玉一头一脸。他猛然想到这杜雪炽眼下衣裳尽湿,定然极不雅先前她不愿下水,定然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终于不好意思再钻出去,游得极远极远,直到再也憋不住了,才冒出头来。 你还不算太糟。杜雪炽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他刚刚吸了半口气时,吓得差一点又钻回水中去。 算了,我不难为你了!杜雪炽道:你出来吧! 鄂夺玉心有余悸地转过身来,看到自己头上不过数寸处,杨树探了一根横杈过来,杜雪炽坐在杈上,身上还泛着淡淡的雾气,衣裳却将要干透了。她离得如此之近,却依旧有着种迷离之态,鄂夺玉觉得若她离去,他便再也记不住她的形貌。 他这时倒好象不好意思起来,道:你你不抓杜乐英回去了? 他硬要跑,我又有什么法子?杜雪炽站起身来,似乎在舒活着手脚,道:我走了! 她走出几步,鄂夺玉却发觉不对,嚷起来:你等等,你要往什么地方走? 关你什么事?她也不回头,自顾自地往前走,竟还不时蹦跃起来。 喂!鄂夺玉跃上岸,举目四顾,灰而高峻的城墙在他的身后,他们这一漂,竟然漂出城来。鄂夺玉在泷丘十多年,每年都在水中玩耍,直至今日才发觉竟有这么一条暗道。他不由想:若是早些晓得,可省去许多手脚了。眼下杜雪炽却不是向城内走去,而是越跑越远。 杜小姐!杜小姐!鄂夺玉几步追上去,叫道:你在这临近略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进城吧! 进什么城?杜雪炽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近日城内外交通断绝,我一无出城凭记、二无军中戡合,怎么回得去? 可、可,你是杜家小姐 杜家二郎正在逃窜,我岂不是嫌疑深重? 王妃很喜欢你 你杜雪炽骤地侧过脸来,鄂夺玉看她神态,觉得一记耳光会马上抽到自己脸上,他几乎忍不住往后飞窜的冲动。然而她倒底却只是侧过头去,沉默了片刻。 鄂夺玉瞧着她紧紧咬住的双唇,猛然想起两人动手前的对话,不知不觉间,就有几分明白过来。他想,看来方才她离小楼的距离,要比他们以为的,近得多。她或者看到了罗彻敏与魏风婵的告别,或者听到了他和魏风婵的谈话。她来之前也许是想把杜乐英找回去,然而自她出声的那一刻起,也许不过是要发泄一把心中的莫名之火。 他现在才觉得,原来腿上挨的那一剑,其实并不太冤。 鄂夺玉有几分狼狈地咳着,无话可说。杜雪炽接着在树从中穿行,他想也不想地吊在了后面。这时天色略约泛白,她似乎埋头走着,也不知会走向何处去。 你跟来做什么?杜雪炽似乎走得累了,拢裙子坐下地,问道。 我我反正也出来了,我更不能回去,再说,我还怕乐英问我要姐姐鄂夺玉道。 你这么跟着我,给人看见了算怎么一回事?杜雪炽瞥了他一眼。 这个这个鄂夺玉结巴了一会,才道:算是杜小姐的待卫罗! 就你那功夫,还当我待卫她颇为不屑。 这话不好听,可鄂夺玉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需要他保护,正在他想着什么新名堂时,杜雪炽却接着道:这样吧,你就算服侍我的小厮好了! 啊?鄂夺玉还没能说出话来,她就蹬了一下脚,叫道:我身上没带银两出来,小厮还不快去给小姐买早饭! 鄂夺玉得庆幸他有随身带着银子的毛病,虽然越狱而出不过半个时辰,但还是在身上佩了一只银袋,内面有四五个元宝,还有两三串铜钱。城郊人烟稠密,再走一会就寻到个村子,邻近官道上,有炊火气息。他买了几只糖心油焦饼回去,或是饿得紧了,杜雪炽倒不挑剔,接过来就吃了。 眼下他们快出城了吧?鄂夺玉开始挂念起城里的人了。出城时换几个人到罗彻敏的亲兵队里去,不会是什么难事。虽然他不在,可他对赵痴儿那一帮兄弟们,倒还是放心的。 依他的想法,自然是在官道上等着,跟在军队临近,到晚间宿营时偷偷儿去和朋友们会合。然而这时他瞅了瞅杜雪炽,杜雪炽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我是不会去他们那里的。 鄂夺玉在想自己要不要把自上的银两交给她,然后去找罗彻敏他们,但再一想,他们的去向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径直往神秀关去,迟早能遇上。但这位小姐若不看住,她心里烦闷起来,别的不说,单是去王妃那里告个密,王妃发句话扣下罗彻敏的亲兵,就够让他们头疼的了。思来想去,他下了决心,涎着脸皮道:我自然是跟着小姐走! 大约是他这时的神情尴尬得很,让杜雪炽初次了露出笑容。她笑起来的时侯,象是一方薄冰在太阳下裂开了,荡漾起破碎的金色。 天亮后他们再步行了大半日,到泷东买了两匹马代步。晚间他们宿在一个小镇上,他估摸着杜雪炽睡着了,便偷偷地起身,乘马往回奔。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援军的营地,他闪避过哨位,找到了罗彻敏的帐蓬。 罗彻敏见他大喜,赶紧把唐瑁、王无失、陈襄、杜乐英他们唤来,诸人重聚,均是欢悦无限。 杜乐英自然第一个开口就问杜雪炽的下落,还有他是如何出城的。 鄂夺玉便将情形说了一遍,然后道:你妹妹她武功虽然高,可看起来也不常出门,我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飘荡着,所以就跟下去了。 啊?杜乐英的嘴巴张圆了,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道:她她跑出来做什么?我们两个都跑掉了,我阿娘岂不是要操心死了? 要不,你劝她回去?鄂夺玉有意地问。 杜乐英把手摇得跟蒲扇似地,道:我不我不! 陈襄在一边看不过去了,道:就算你这妹子武功比你高些,你终究是当哥的,怎么这样? 杜乐英似地觉得有几分难堪,抓了抓头发,半晌才道:她的性子你不知道,自小和她争吵,我从来没有赢过。父母拿我当小孩,却拿她当大人看。日子久了,倒好象她是我姐姐一般。我若是去劝她,只怕多半是被她给劝了。 她的武功是跟谁学的?王无失颇好奇,问道。 我妹子生的时辰,家里来了一位女道长,说要我妹子日后有大波折,非得勘透尘世憎爱不可,便要渡我妹子出家。我父母自然不愿。她便道即然如此,不如我传她一些护身保命的功夫,日后也多一项倚仗。后来她就在我家庙住下,一住十四年,我妹子每日到她那里受教。她两年前才突然离去,离去前对我父母说说到这里,杜乐英突然觉得后面的话说来有些不妥,赶紧止住了。 父亲随军出征前的那夜,饯行宴后,他想起有东西失落在父母房里了,回头去找,然后就听到父母在谈妹子的婚事。以他的家教与禀性,本是不愿去偷听的,可是猛可里听到世子两个字,却又禁不住止住了脚。 唉,我看世子很佻脱,而三丫头却是个最沉静的,怕他们性子不合。母亲忧虑地道。 看来三丫头的师父走的时侯说的话,竟是应验了,父亲若有所思地道:她说三丫头是至贵的命格! 唉,我也不图什么贵不贵,我只盼着她一辈子平平顺顺。母亲颇有嗔意。 是福是祸,也不是躲得过去的。只是,若道长的话当真,那么毓王此次出征,定然是胜局了 这种预言兴亡的事,最犯忌不过,杜乐英也没敢往下听,蹑手蹑脚地回去了。他瞟了一眼罗彻敏,忆起昨晚上他与魏风婵的情态。当时他还没往这上面想,这会子才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这番心思其它人自然猜想不到,罗彻敏听他说到父母,不由得想起王妃。他这时见鄂夺玉平安,诸友会聚,几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然而这一放下,却稀奇古怪地,又挂心起凌州的事来,不由道:母妃眼下,定然忧虑得很。 其实,唐瑁却道:王妃其实另有打算的。 他话中似还有话,罗彻敏不由追问道:你的意思是? 再过几个月你或者就知道了。唐瑁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事情己经做下,便是后悔也无用,罗彻敏虽有疑虑,也不再去想它。他舒畅地伸了下腰道:鄂夺玉,何飞现在在哪里?昨夜里他们打开箱子一看,竟然是空的,你们倒底是怎么办的? 鄂夺玉淡然道:也不过是拿一口外面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空箱子换了。 几个人这才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声,均想道:后来那么乱的局势,不要说一口箱子,就是十口,也照样换了。 他现在在赵痴儿手上,看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了。鄂夺玉说完这话,似乎饶有兴致地瞅着罗彻敏。 罗彻敏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眼睛盯着拨细了的灯焰好一会,才小声道:还是把他放出来吧! 放他出来,也不是不行,鄂夺玉漫不经心地道:只是,将来还要受他管束,你可愿意? 罗彻敏再想了想,还是道:不管怎么说,他一身本领,跟了我父王这些年,我不能因为我一己喜怒就置他于死地。 只是这次我们折辱他太甚,以他的武功,日后若是追查到蛛丝马迹,赵痴儿他们的处境,可是危险得很。您想过吗?鄂夺玉的语气一下子尖锐起来。 这问题不怎么客气,唐瑁向鄂夺玉连使眼色,鄂夺玉却似未见一般。 罗彻敏有一点尴尬,然而却并没有回避鄂夺玉的眼光,很坚定地道:这件事由我而起,我会向何飞说,让他要报复就报复我好了。 可他是你罗家臣仆,他没法向你报复。 罗彻敏有点烦了,手猛地往下一划,提高声音喝道:那他就得听我命令! 鄂夺玉好象终于满意了,点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传信给赵痴儿,让他们把何飞放了。 商量妥了这事,鄂夺玉便不再耽误,赶了回去,在杜雪炽窗外听了听,似无异动,这才放心回自己房中。打坐了一两个时辰,他听到杜雪炽在门外唤小二,他赶紧起身出去,见她牵着马,己经洗漱过了。她穿是还是昨日浸水的衣裳,然而这时竟干爽顺平,头上髻发光洁,钗环端正,象是在闺阁中被几个婢子伺弄了半晌的模样。 你起得倒早!鄂夺玉上去打招呼。 杜雪炽瞟了他一眼,瞟得鄂夺玉有些心虚。她翻身上马,道:走吧! 喂,你等等鄂夺玉从小二手中接过马缰时,杜雪炽跑得只余下些微背影,他快马加鞭一路赶去,每每差一点能赶上了,杜雪炽却又猛一转弯,又把他甩落不少。一早天气便不对,这时更刮起西北风来,偏杜雪炽迎着那风跑,越跑越是带劲。鄂夺玉不一会就吃了一嘴灰沙,虽然这风和凌州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算,可还是让他有点来气。 这一跑就有三四个时辰,遇上一道高坡,杜雪炽撵着马往上攀。那马蹄下碎泥乱石飞滚,不时滑下几步。她的兴致却越发高,连声清吒,直催急上。鄂夺玉却不和她发疯,拨了马头往山下绕去,果然等他到了山北面,杜雪炽才从山岗上露出头来。 她顺着山坡往下窜,这坡极陡,马匹在乱石泥土和灌木刺棘间穿过,不时跌扑折倒,她的身形随之或起或落。鄂夺玉虽然明知以她的武功,受不了伤,然而也不由得揪着心。她终于折腾到了山脚,鄂夺玉赶紧拦到她的面前去,她微微喘着气,眼睛里闪着一丝不可惴度的兴奋。这时风略略息了些,一颗凉丝丝的雨点落下来,她面颊象枫叶一般被洗得亮红。 雨越来越大,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废亭。鄂夺玉勉强点着了一堆柴禾,一面避着浓烟一面道:你也真是的,突然发着疯似地骑马,现在到这么个荒地里,又遇上了雨! 是你跟着我,不是我跟着你!杜雪炽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抱怨。 那你到底要上什么地方去?鄂夺玉问道。 我也不知道,杜雪炽若有若无地笑着,拾着脚下的散枝往火里一根根地投,悠然道:也许这里就挺好! 看着她的神情,鄂夺玉不由想,只怕是他昨晚的行踪被她察觉了。因此她有意往远离官道的荒地里跑,是不让他再有和罗彻敏一行联络的机缘。他问自己:我是怎么接手上这么一单事的?却又问不出来,只能无声地苦笑, 你笑什么?杜雪炽并没有回过头来,却骤地问了一句。 鄂夺玉起身,答非所问道:我去接点水回来烧。 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又有道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他们这一走,不巧就遇上连绵雨天,整整大半个月,都没有正经晴过。出泷丘时还只是略间翠黄的叶子,经这雨一泡,不几日功夫便齐刷刷化作赤褐。杜雪炽显然对各州县河川并无认识,只是尽力往避开城镇官道,由着性子乱转。鄂夺玉一直向她嘀咕说铄州的蜜乳山楂味道绝美,野山兔鹿烤炙极香,还有一家槐叶冷淘十分可口只是杜雪炽听的时侯固然津津有味,却绝没有依言而行的意思。不过鄂夺玉渐渐发觉,她兜着转着,其实还是在往曹原岭的方向走,只是未有自觉。他窃喜,自然不会去提醒。 这日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样子,他们在近晚时分,发觉了一个庄子,看上去还挺大。鄂夺玉极想打听一下战事消息,便道:你也有些日子没能好好休息了,不如我们到时面歇一夜吧? 杜雪炽似乎还在犹豫,他又道:天气也凉了,我们要买几件衣裳吧? 其实以他二人内力,这点凉暑无关紧要。只是杜雪炽自出门起就穿着这件白裙,虽然她十分小心,却也粘污了许多,她早有更衣之愿,这时听鄂夺玉说出来,终于点点头。 然而刚一接近,就听到内里有号啼之声。两人勒了马,彼此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往地下看去。浆水没过了马蹄,泥泞中的脚印正在渐渐化去。看那一大方脚印,竟是有上千人! 庄门斜在水洼中,鲜血正一丝一缕地从门板上浮起来。他们提马跃入,一人趴在门板上翻着白眼对着他们两个。他们绕开这人时,却发觉半个身子空荡荡地吊在板上,下半截的身躯竟然不知去向。 杜雪炽一连马,连着往后踉跄了数步,水花飞得老高,溅透了她的裙摆。 内面哗啦啦冲出上百人来,手中握着刀枪棒棍,见到他们两个,却又怔住了。 这庄子是刚刚遭了劫。 族长的堂屋里还停着他小儿子的尸,他拿大拇指抹着眼泪,道:这一死就是十几个,全是后生们! 贼人很多?鄂夺玉问道。 是,总有上千人,为首的使一把大刀,庄门就是让他一刀剖断的,可怜七房老大的独子把着门不肯松手,连个全尸也没落到!族长长吁短叹,泣不成声。 这么大一帮匪徒,是从哪里来的? 前些天就听县里传话下来了,说有一股流寇从毓州向这边乱窜,这邻近的府县兵都随毓王去打战了,奈何不了他们,让我们将庄子都关严了,轻易不要出门。可还是 鄂夺玉想起前些日子在泷丘附近作乱,而让他们拣回一命的那伙匪人,心道:难道就是那一群?他又问:神秀关离这里也不远了,赵节度使就不能分兵过来剿杀? 唉!族长跺着脚道:说是神秀关里的兵都调空了,就只能任这群穷凶恶极的混帐横行了! 上千人杀进来,庄子里死了十多个,杜雪炽颇为不解地道:似乎他们也不怎么凶残。 若不是那位侠客救了我们,只怕庄子里得死上一多半的人!族长说起这话来,腮上的肉都抖动了起来。 一个人就逼走了千多匪徒?鄂夺玉大惊。 似乎也不是他一个人族长媳妇在一边插话道:他身边还跟着个戴帷帽的娘子。 去去去,族长赶媳妇走,道:你还不去扶你弟媳,在这里搭什么话? 一听这个,鄂夺玉立即想起了冯宗客和五夫人,他赶紧追上被喝退的媳妇,躬身问道:请问这位大嫂,那侠客和娘子是什么样子的? 媳妇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族长,见他无话,才搬了条胡凳坐了,细细道来。 贼人刚杀进庄子时来时,那侠客就来了。他使着一把极大极宽的剑,砍倒了几个贼兵。不,贼兵对他并不畏惧,反而围了上来,都嚷嚷着什么老是跟着我们跟得烦死了!它奶奶地,有完没完!这类话,似乎他们以前就有过遭遇。 娘子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出现地,谁也没留意她,然后她就站在庄子里了。她那个使刀的贼首叫了一声,贼首就跑了,他一跑,贼兵们也跟着跑了。 她叫得是什么?鄂夺玉听罗彻敏他们说过在春山府洞中的事,就追问了一句。媳妇摇头,道:没听得清楚。 后来呢?他们追上去了? 不!媳妇似乎极为困惑地,挠了一下头,道:庄子出事前住进来两个客人,那是竖子家开的旅舍里的贼兵进来时也找上了他们。他们似乎很厉害,使着极细的剑,杀了两上贼兵。侠客看到地上的尸首了,突然叫起来。使细剑的客人和他在屋里打了一会,从窗子里逃走了,客人挽着那娘子追了上去。就这样子,都跑光了。 第十七章 鄂夺玉自然一心想追上冯宗客,便琢磨着怎么说服杜雪炽。没想到出庄后,杜雪炽倒主动问了起来。 他赶紧把从罗彻敏他们那里听来的事叙述了一遍。在讲到五夫人轿中说话时,正有一阵风吹过,摇落了满树的水珠,似乎有一声叹息被籁籁声掩了过去。 我们追上去吧,看他们最终会怎样了?她道。 鄂夺玉先怔后乐,想道:果然是女子,对情爱之事就是感兴趣。 刚下过雨的地上,印痕宛然,历历在目。冯宗客穿着一双薄底快靴,每一只脚印都四平八稳,显得下盘功夫十分扎实,在众多杂纭的脚步中,甚好辨认。在旁侧时可见一双虚浮的脚印,显然就是他带着的女子。他二人足痕渐渐从大道上分出,到了一座树林里面,。树林里十分昏暗,又铺满了落叶,再找起来就费事得多。 还是杜雪炽在一根断枝上发现了半个脚印,他们看了一眼那断口。杜雪炽道:这是极刚的剑砍下来的。 鄂夺玉却将树枝拿起来对空瞧了瞧,道:你看,这上面的细痕 他说出你看两字时,己有一截树梢落下,一句话未完,脚下已落了一地的残枝。 两人一起抬头,一道断口霍然在目。他们弃马,一左一右跳上树,很快就发现了另外一些剑痕。有了剑痕,便比足印更易寻觅 十多下呼吸间,他们已经看到了冯宗客斥喝的神情。奉圣剑挑飞而起,一柄长刀远远地抛飞了出去。失刀人戴着风帽,见势不对往后退。后面正是洼地,泥水倾刻间没过他半身。 他一走,同伴一个人舞着柄细长银剑力敌冯宗客,左支右绌,更为惊险。冯宗客喝 道:当初我身上带伤,才让你们欺凌,今日看我为何四弟报仇!他连进九剑,奉圣剑在他手中,一时竟比那长剑更为轻捷。 那退走之人突然地跌了一跤,整个人都几乎陷进泥坑。他两只手在空中乱挥,终于抓到一丛茅草,带着一身黄泥,挣扎着提出身来。只是秋日茅草毕竟半枯,被他这么一扯,就折了大半。 啊!一个女子轻轻叫了一声,从衰草后站起身来。她面上戴着长长地帷帽,从地上起身时的腰肢轻拧,仿佛断雁在风中回旋,倍觉孤弱无依。自然便是五夫人了。 退走之人大喜,向五夫人扑去。五夫人提着裙袂往后奔,然而她身怯力弱,显然跑不了多远。冯宗客见她遇难,剑招猛紧,连劈两记回撤,足下已经摆出往五夫人去追赶的架式。对他对敌之人看出他的意图,细剑瞬间舞成一团雪霰似地冷光,急急地粘了上来。 冯宗客耳听身后足声,心急若焚,更是发力出招,力道虽劲,破绽却多。敌手的细剑,正是最宜寻隙抵暇,这时即占先手,岂能放过,将其飘忽诡谲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瞬间就数次从冯宗客肌肤上掠过。几道赤痕在冯宗客身上划现,虽然都不深,然而却让冯宗客再也不敢躁动。他一步步地往后退,又用了两三招,才终于挣脱了险局。 这时他赶紧往回看,见五夫人跌倒在地,双手握得极紧贴在心口上,敌人正向她扑去。冯宗客袖中翻出两箭,连珠两箭前后相衔追噬那人后心。那人听到风声扑滚下地,手己捞到了五夫人的一只纤足。两箭高了半寸从他脊上掠走,却射向了五夫人起伏的胸口! 冯宗客大惊失色,突然一道乌影,象夜色中的雨丝,淋在他的白羽上,白羽颓然落地。 他霍然抬首,见到那一带黄叶轻漾,仿若金水初分,从中滑出两个少年男女。女的虽不识,男的向他点头微笑,手中正执着一支短弓,可不正是鄂夺玉么?他一声欢呼未出口,只见那少女抢先了一步下树,剑光在团花般飞散地裙袂中亮起,照得秋晦丛林一片湛然。剑光敛后,敌人肩上血水飞溅,踉跄向后,足下一滑,再度跌入了那个水洼之中。 他这时虽然分了心,然而对他敌对之人见他又来强助,只有更为惊怯,招式绵密却虚浮,冯宗客察觉出他逃跑的心思,赶紧收回目光,连劈了好几招,打乱了他的步伐,狂喝着欺上前去。 那人却不招架,任由奉圣剑刃落在他臂上,然后在那一瞬间猛地侧身。一片血肉化作数千小点溅向冯宗客的面目。冯宗客不自由主地招手一挡,手心中犹有刺痛。等他再睁眼时,那人已然溜上了树梢。 嗖!一箭不偏不倚地贯入那人大脚,他在树上弹动了一下,似乎会倒栽下来,然而他两手抱着树枝,荡了一荡,便如猿猴般没入了前方的树丛中。 冯宗客欲往前追去,只是猛一回头间,眼中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觉得十分不安,犹豫了一刹那。这一刹那迟疑,就再难寻那人形踪。他不解地往回头看了一眼,跌入水洼中的那人正慌手慌脚地将风帽戴回头上,方才应当是跌落了罢 这个动作极不合情理,他处在敌人包围中,同伴又抛之远遁,理应急于逃走才是,为什么却着紧戴一只帽子? 他的脸上糊满了黄泥,然而冯宗客却还是觉得依稀眼熟。他猛地返身,在鄂夺玉不解地眼光中向水洼行去。那人的手抖得厉害,帽子胡乱地扣在脸上。 冯宗客站在他的面前,看到他揪紧着帽沿的五指,五指僵硬。放下帽子!冯宗客低声道。没有动静,只有更为粗浊的呼吸。他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奉圣剑疾挑而去,风帽被绞散,一片片如惨青落叶漂在水面。浆面上映出那人张惶的面孔,冯宗客狠狠地闭眼,然后猛甩了一下头再睁开,那人已然缓缓地软倒进水中。 最后沉没的是那一柄短剑,剑的周围,浓血象厚毡子似地铺开。 鄂夺玉落到冯宗客身边,问道:你认识他? 冯宗客想说话,然而几番提气却都没有说出来。他趟进水中,将那人捞起,拭去那张面孔上的泥泞。眉眼一点点地露了出来,虽然只是数日相处,然而何销的容貌他依然不会认错。 他揭开眼皮,看到放大的瞳仁。这回,是真地死了?他茫然地抱着他站起来,问鄂夺玉:这是怎么回事? 鄂夺玉被问得一怔,心道:这话该当是我问你才对。 五夫人跟在杜雪炽身后走向他们,她看到冯宗客怔忡的神情几步赶上来,问道:怎么回事? 虽然曾与她同路多日,可鄂夺玉却是头一次听到她说话。她的声音象是一张在顽童手中抚动的名琴,每一声都十分悦耳,然而合起来时,却又绝无抑扬承顺的变化,显得单调生硬。 他是当初赵德忠遣来护送我和知安的副将冯宗客将何销的尸体放在地上,这时似乎才从过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道:可是他,分明死在了泷东码头上! 等他将这件异事说完,鄂夺玉已然升起了一堆旺旺的火。如此说来,他道:你们当初遇袭,或许何销本来就知情。 只怕正是如此!冯宗客手中抚着那柄何销自尽用的短剑,很不是滋味地道:几百名弟兄,死得好惨! 何销假死为的是什么?杜雪炽骤然插言。 冯宗客正想说什么,却又欲言而止。鄂夺玉已经说出了他所想的,是为避嫌疑! 昃州质子死于路上,谁最有嫌疑?自然是派兵护送的人。 可冯宗客摇摇头道:若是为避嫌疑而假死,那么似是预定好了让我们逃走 这是不对!鄂夺玉从包里取出干粮来,给各人分去,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就不是赵德忠所为罗? 也不见得,毕竟弘藏老禅师出手,事先谁也不能料到。冯宗客还是摇头。可是他这动作猛又僵住了,果真不能料到么?弘藏禅师曾经在集翠峰行事,难道真没人察觉? 把那支剑给我!杜雪炽向冯宗客伸出手去,冯宗客递给她道:我方才己经细瞧过了,并无什么表记。 杜雪炽不语,翻来覆去地看。见她神情如此郑重,几个人都不自由主地盯着她。片刻后,她似也失望,将短剑扔回给冯宗客,冯宗客手里正拿着干粮,没有去接,任那剑插在自己面前。 冯宗客几口啃完了口中的干粮,拍拍衣上屑未,这才将剑抽了出来。鄂夺玉坐在他对面,火光照到了剑拨出后留下的狭洞。他觉得洞壁上隐隐绰绰地,似有字迹,一下子跳了起来,将眼睛贴在洞上。 你发现了什么?冯宗客和杜雪炽一起问道。 鄂夺玉腾身而起,却没有回答,从火堆中拾起一根柴举在手中,突然跑了出去。 他跑去的方向,却是何销的尸体。火焰凑近了胸口正中的伤口,伤口中血己然凝结,可上面却似有一些金光闪动。好一会儿,冯宗客第一个吐出了那两个字长庚! 这两个字吐出来,仿佛一下子将他拉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冯宗客很惊讶自己那么清楚地记得这两个字何销死前最后说出的两个字!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堆熄后,在余烬上铺着树枝作床,五夫人和杜雪炽已沉沉睡去。冯宗客与鄂夺玉相对枯坐,当中摆着那柄剑。剑身近柄处涂着一层荧粉,作长庚两字形状,粘在湿润的地方,就会放光。被这柄剑杀死的人,都会在伤口中出现长庚两字吧! 许久许久后,在天色将要泛蓝时,鄂夺玉才终于说了一句:其实,我倒是隐约听说过 只是一个在跟从毓王多年的老兵中流传的谣言,说是从前毓王军中有这么一支神秘队伍,他们专司刺杀,有万军帐中取长将首级的能耐。从前于千钧一发之际,遏止过军中叛乱,也曾在两军相峙之中,力挽危局。据说这支队伍与从前的世子罗彻宇关系极密,而在罗彻宇死后,就突然地销声匿迹了。有人说是毓王心丧长子之死,因此解散了这支暗旅;也有人说,他们不能救罗彻宇回来,毓王因此赐了毒酒于他们。 可是罗彻宇死了有五年了冯宗客皱紧了眉头。 是呀,有五年了鄂夺玉似乎毫无意义地回了一句。五年的时间,足够滋生一些什么样地野心,足够编织一张怎样地、无所不在,而又无形无影的大网? 什么五年?杜雪炽醒了,问道。 没什么,我们走吧,先追上流寇再说! 三天后,灰色的山脉已经朦胧地浮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看到一地呻吟的兵丁,温热地血。鄂夺玉激醒了一名还留着一口气的兵丁,问道:你们是谁的部属? 我我们是昃州东面行营招讨他最终没能说全这句话,从鄂夺玉手中歪倒了下去。 原来他们被调来剿匪了么?鄂夺玉想道,他瞥了一眼杜雪炽,见她没有生气的神情,便放心道:我们追! 沿道路走去,一路上多有战斗踪迹,流寇与兵丁都有死伤,似以流寇居多。鄂夺玉估算了一下,单以他们所见,就有两三百具尸首,看来受创极重了。走了小半时辰,就可以看到不算太高,然而峻秀峭拨地一座山峰,山峰是曹原岭的一道偏南向的支脉。山体深重的阴影下,黑色军帜在亮橙色地树叶上方飘扬。旗帜后面,正是援军营垒。 他们顿住了步,向五夫人看去。冯宗客道:前面己是战线,还要往前走吗?? 五夫人撩起帽帘,白皙的面庞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两粒瞳仁微微地闪了一下就落回了帘下。她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可让冯宗客和鄂夺玉有些为难,当初五夫人帮过罗彻敏的忙,如果通过战线前去一会,他倒未必不肯。然而这次有罗彻敬在,罗彻敏地不见得能全然作主。 他现在正危险,所以我得救他五夫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三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后,冯宗客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要怎么去救他? 冯大哥,这是我的事。五夫人淡漠地道:你答应过帮我见到他,你若不愿再受誓言约束,也可自行离去。但我却是一定要去的。 她这样说,冯宗客只好道:我答应了的事,自然要办到。请夫人不必再多疑。明日 不,明日恐怕就来不及了!今天晚上,我就得上去!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固执,绝不允许人反对一般,再加了一句:我今天晚上,一定要上去! 他们在临近村子里询问,终于有人看在五两银子的份上,带他们带到山后的一条崖壁下,指着草梗中灰白色的一道痕迹道:这条路三年前我还走过,是能上去的。 送走村人,他们草草饱腹,冯宗客便寻了一支粗藤用刀削平。他走到五夫人面前,欲言却止。与她同行数十日,虽然也曾肩扶手挽,然而如此绝壁险境,非得背上背下不可,还是让人觉得难堪。他向杜雪炽瞟了一眼,心道:若是她愿意帮忙就好了,然而她一个大家闺秀,让她去背负一个匪人之女,这话着实不好出口。 没想到,杜雪炽却自己过来,将藤子扯到手中,然后就蹲在了五夫人面前。冯宗客犹自发怔,她便向他道:还不快点? 冯宗客赶紧过去帮她们系紧,一面系一面道:杜小姐真是热心人! 就连五夫人也十分不知所措,细声道:真是有劳了! 我也不是什么滥好人,杜雪炽站起身,几绺流海散下来,在她的眼前拂动着,她的眼仁向上转去,似乎想要看穿什么。她嘴唇微微地蠕动了一下,道:我不过是想看一看,这世间 后面的话被她吞了回去,就连帖在她身上的五夫人也没有听到。然而她却似乎有悟,突然探出手去,抚了一下杜雪炽颈后的的散发。那动作中似乎有微妙地爱惜之意,这让对她冷淡性情有一些了解的冯宗客颇为惊讶。 收拾完毕,四人上山。冯宗客在最上面探着路,杜雪炽背着五夫人在中间,鄂夺玉在最下防着她们跌落。山路自然是极不好走的,大多数地方都是直上直下。偶尔有些微平崖,能够让他们站着略为歇一口气。晚间山风极大,吹得他们身躯在空中微晃。行到半山时,荆棘渐渐丰茂,他们有了借手的东西,然而那些带刺的枝叶蒙头扎脸地招呼过来,更是难以对付。杜雪炽听到身后传来哼声,她觉得不对,想回头去看,可一回头,便只看到山下黑黢黢地,如一口看不到边的死井,几点遥远的灯火象是一些细小的虫蚁。 她武艺虽高,倒底是从小在家中长大,乍临此境,也自胆战心惊,不敢再停留,接着往上攀去。 枝条一道道地过去过,却再也没听到有呻吟声,过了一会,她却清楚地感觉到身后躯体的止不住地兢战。她忍不住,问道:你怎样? 五夫人迟了一会,才砰出两个字来:没、事! 然而在她身后的鄂夺玉却叫道:冯大哥,冯大哥,你上去时,将荆条斫一斫,五夫人身上,被扎出血了! 冯宗客应了一声,然而往上爬己然十分困难,还得一道道砍去荆束,当真是谈何容易,这样一走,就走得极慢了。半个更次后,他们终于又到了一处缓坡上,冯宗客探下手来,杜雪炽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攥紧了被他拉了上去。 她将藤条松开,瘫坐在地上,自十岁以后,头一次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鄂夺玉也爬了上来,他头上衣上血迹淋淋,杜雪炽先是一怔,就听他向五夫人道:你怎么样?血流下来,都淌在我身上了! 她赶紧回头一看,帷帽上面,红痕道道,让她都不忍心去瞧里面的脸孔。五夫人静静地坐着,似乎没一丝丝气息,她平静地道:我没事。 她都这么说了,几个人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歇了一会后,他们再度起身。在攀爬中,杜雪炽不忍地道:他都不愿见你,你这是何苦? 我自记事起,就过得很苦在她以为得不到回答时,五夫人突然说了起来,而这一说,竟似隐忍得太久太久,就再也没有停下。 常常是狠狠地吃一顿,然而就不知到什么时侯能够再吃一顿。终年难以安枕,哪怕最细微的响动,也能让我惊醒。那时枢北大战己经过去了,当年百万大军,只余下了零星十多万。父亲每次喝多了酒,就会敲起他的刀,他的指头仿佛比刀更硬,敲得如钢崩铁裂。这时侯他就会唱起当年军歌,然后怒骂当年起事之人,心胸狭窄,蛇目寸光,历数他们犯过的错误,说如果有一项听了他,便不会败得如此之惨。然而一切终于早成定局。 随着父亲一天比一天更颓丧衰老,军纪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松驰。我亲眼看到他们杀死辛勤耕作的老牛,煮了分食。又将赶来的牛主人杀死,并奸淫了他的女儿。那个女孩子并不比当初的我大多少。我回去找父亲,然而他己经醉得深了,我满帐找人,却没有人理会我最后只有他来了。他排行二十三,他在军中其实并不醒目。然而他和三兄、五兄他们打了一场,最终救出了那个女孩。 他们气势汹汹地拧着二十三兄去父帅面前,可父帅竟然一直一言不发。可我知道他没有醉,他都听到看到了,因为我瞧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黄黄地,重得象一大颗黄油。 我给那个女孩喂了很多地马奶,然而她还是死去了。那是父亲大黑马最后的一次奶,我从没见过母亲,我是吃它的奶活下来地。大黑的幼驹一生下来就被拖走了,它痛嘶了整整一夜才最终死掉。我守着她和它的尸体哭了很多天很多天,他每天每天地坐在我身边,守着我,一直到我累极了睡去。 他捧着我回去,双手象一大团在阳光下的云彩,又厚实又柔软又温暖。我觉得我一生一世都没有那么安心过,都忘了我们其实是很危险地。半夜里我又醒了,我醒来时从帐蓬下面看到了涌进来的鲜血。父亲靠在帐幕上对我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就闯了进去。我看到地上倒下去的七兄九兄十四兄他们,我看到二兄三兄五兄站在父帅的对面。 父帅回过头来看我时,我突然知道刚才听到了什么,他让我不要出来可我出来了那么多自幼就看熟了的面孔,却让我害怕得蹲到了地下去。父帅说,你们让我和丫丫说几句话,我把你们自幼带大,你们得让我最后和丫丫说几句话。 他们退下去后,父帅把那样东西给了我,说:丫丫,有这个,他们就不敢伤你,你逃,你快逃! 他一刀划破了幕布,将我推了出去。我看到他们又冲了进来,手里握着父亲的刀,父亲的头一下子从中分开了。那刀尖好耀眼好耀眼从那以后我都害怕耀眼的东西,我总是戴着帽子,遮去所有的光。 他们看到了我,我不想逃,我向他们冲了上去,可是他来了。他一出刀就砍倒了三兄,他们惊住了,道:原来他将魔刀决传给了你! 我不太记得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带着我杀出来的,我只记得最后他倒在地上时,我给他清洗着伤口,足足有一百多道口子。我一声都没有哭,我想不用急,我有一辈子时间,把这些一点点地,还给他。后来他走了,趁我熟睡时走了,他让寄母告诉我说三五年后回来看我,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却再也没有回来。 张纾要挟我的寄母,强娶了我,我并没有太多反抗。他总之是不会回来了,嫁给这一个和嫁给那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我却知道,这一生一世我心里永远站着他,他也没法不记挂我,这是扯不开的羁连,一生一世地羁连。 自幼从父母念女诫,跟师父读道经的杜雪炽,只是极偶然地,看过几本从丫环手中没收来的闲书。她从没有想过,头一次听到人向她亲口述说一段情爱,会是在这千仞绝壁,崖风急烈之中。 她淡淡地对自己说,终于合了你的心意了吧?你这样辛苦地跑来,不就是想看一看痴情地痛苦地男女,演一些你永远不会经历的故事? 这故事,己经逼近了结局。永无尽头般地悬崖上面,飘下来绵绵火光。火光在天幕上幻化出神鬼一般的人影,厮杀声快速地涨大起来,片刻间就如同正在耳畔。 第十八章 老二十三,交出魔刀决和千杀咒,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宋录的声音突然压倒了所有的喧哗,亢然而出。 老十一,你如今这般得意,还要这些何用? 鄂夺玉上崖来时,一个苍枞般地身影正突出石垒。 二十三比起山洞之中,更见得瘦了,然而一张乱须丛生地脸上,却隐隐地焕发着神采,就好象一柄锈蚀己久的刀刚刚被磨出一些锋芒。 我们为他卖力十年,他留下的东西我们自然有份。再说我们入门之时,可都受过千刀之咒!你却来问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宋录阴沉沉地道。他站在二十三前面四五丈处,他们之间是一片斜坡,坡上倒着二三十具尸首。他身后的站着的人却不多,似乎都是那些昔年魔刀天将的叛徒。没有看到罗彻敏他们,更没有看到罗彻敬。 难为你们现在还挂心此事,二十三冷笑起来,道:可你也不想想,若真有什么千刀咒,你们这些人,岂能活到今日? 宋录迟疑了一会,缓缓地摇头,道:不!你我都亲见看到当年十五的惨状。此事一日不弄个清楚,我们寐食不安! 二十三将刀贴肘而立,目光斜睨,似是再也不屑一言。 宋录顾看了左右一眼,刷地抽刀,走到正中,两指在刀锋上一弹,那刀锋似水般波动,整柄刀便如活过来一般。 你们非逼着我么?二十三垂下眼,道。 逼?宋录笑道:这世上,有谁不逼人?又有谁不被人逼? 二十三一震,他回了一下头,身后赢弱枯槁的众人,一双双惶惑的眼神盯着他。他长吁道:春山府杀了几个凌州兵,被官府追剿,这祸事因我而起,我又如何能够一走了之?八年前我曾自誓不再用刀,然而躲过一次又一次,毕竟又到今日。十一兄,即然你为官兵,我为匪寇,那么今日我们正该作个了断!你不是要魔刀决吧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下去,引得宋录向前踏去一步。 二十三飞身而下,长刀细振,他的暴喝声随着刀击而出,我就让你看看魔刀决! 宋录飞踏数步,刀幻出无数亮影,象一方碎银打就的飞翼扬起,飞卷向二十三凌空下扑的身形。二十三的刀却平平展展地,就那么推去。然而那瞬间,他的刀无比清晰,衬得宋录的那一大片刀影,变得灰黯起来。 两刀在空中闪击数十次,藏身在茅草后的鄂夺玉分明看到了那刀刃相斫时卷闪的光芒,然而却看不到刀刃交切的瞬间,似乎这只是一场配合绝佳的打戏。然而宋录不时地暴喝和二十三向上凝结的眼神,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杜雪炽在他身边小声道:那个人的使刀术好象可以自行破入所有的空门! 当年我父亲以单刀造反,五夫人低声说话了,一夜间杀尽县衙捕役,此后魔刀天将降世,纵横二十余年 她的声音空旷,自有种令人心寒的力量。 正这时,两人的交战己见分晓。宋录捂着自己的脖子,跄退不止。神刀都诸校几乎是同时向前,一边奔行一散开,足下纹丝不乱。似乎有无形地圈环绘在地上,他们每个人都熟娴地踏了上去。 二十三只在片刻间,就隐入了几百柄刀的包围之中。几百柄刀象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将他重重裹住。他每一动,前后左右都有十多把刀伺侯着他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他又不能停下来,如果略一停竭,就会有人义无反顾地探入,调动他,而给其它人以可乘之机。 冯宗客深吸一口气,那天在山洞中见过的情形又出现了,二十三一步一步地踏出去。无论多少刀锋簇集而来,都能从容避闪。在避闪的瞬间,红滟滟地闪电就在夜晚的天空和地下绽开,然后就有人捂着伤口退出阵去,或是栽倒于地。只是这一切都是无声地,杀人者无声,受伤死去者也无声。 刹那间,二十三的左右一上一下各递来一刀,他挑开时略一侧身,就又有一刀劈他不及回防的肩下。他反手背击,正面己是三柄刀划来,这三刀层次分明,有若波卷浪涌,仿佛是一个人使出来,然而角度、力道迥异,又绝非一个人所能。他奋力反侧,刀背连劈带削,然而还是有一道长锋从他肩头拖过。他受伤的刹那,四周人都格外地激动起来,象一群嗅到血的鲨鱼,一圈接着一圈地围到了周类的身侧。 五夫人叫了一声,鄂夺玉和杜雪炽的眼光从激战中挪开,看了一眼她。她的身躯正颤抖得厉害,可是他们感觉得出来,那并不是寒冷也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刀光象一大把箭兰怒放在人群中,内圈的四五人向外摔去,这时第二重刀圈己经押到了二十三的近畔。内圈中只有一人犹在挺立,那就是宋录!他的刀与二十三的刀几乎同时向对方斫去,两人目光紧紧地对上。 就是站得那么远,鄂夺玉依然被二十三眼中如山杀意压得往后退了一退。宋录身当其冲,终于不胜其荷,拖刀而走。就这么一点点空隙,二十三己然绕步闪过,手中的弧锋略略一偏,第二圈的诸人中已然倒下两个。 他盯着宋录追上去,宋录步下大乱,竟不顾左右胡撞起来,神刀都森然的阵局顿时为之一乱。二十三的动作越发轻巧,满场都是他腾挪跃起的身形。 你们这些人你们看看你们自己,你们还认得出自己来么?不过是一群被下脚料喂饱了的狗!你们谁敢接我一刀,谁敢接我一刀!他这时己有些发狂,大力地摇着头,头发散得连面目都全然模住,然而却毫不影响他对身侧微小动静的觉察。哈哈神刀都,我呸! 平日里不可一世地神刀都的诸校,在他的喝声中面色一点点变化,刀挥出去,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决勇有力。他们开始犹豫、徘徊,不知所措。而每一点迟疑都被二十三抓紧了,就有更多地人倒地滚开。 神刀都的信心就这样崩溃了,他们平生第一次竟被一个敌人摄服,四面八方地逃散。二十三的刀最终静止在宋录项上,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宋录,森然道:老十一,酒肉淘空了你的胆量,还是泡软了你的筋肉?八年来,你做掉了毓王遣派的两个指挥使,做掉了老二、老三,当上了指挥使,你是耍惯了阴谋?一会我送你去见帅父,岂不会让帅父也要含羞? 宋录在他刀下喘息着,颈口包着的裹料不知何时松掉了,血依然一涌一涌地往外淌。帅父?他有什么能耐?他当了一辈子流寇,最终死于非命,你也会,和、他、一、样!他的唇色己经开始发乌,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不停地抖着。 二十三凝结的双目渐渐地活过来,他不再如方才的狂态,似是回忆起许多事情,然而他最终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当一辈子流寇 哈哈,笑话!宋录方才完全消散的生气似乎又回来了,他向上直了直脖子,喝道:若不是,你为什么不敢娶丫丫? 这话一出,鄂夺玉猛地回首,却见身后萧萧败叶,沉沉危崖,哪里还有五夫人的形影?他霍地抬头,对上了冯宗客与杜雪炽同样诧异的眼神。 你是深知自己过不了安宁日子的吧?因此不愿让她跟着你一辈子受苦 二十三刀再往下压了压,宋录被逼得躺到地上,然而嘴里依旧不停地道:这样的世道,放下刀就是死!只是我们的钢刀,却打不过心刀你方才说我耍惯了阴谋?其实我压根就就差得太远,不是那块料我们这样的人,不是当流寇最终让那些会耍心刀的人杀了,就是当那些人手中一条凶刀,帮他们去杀人。这是我们的命,老二十三,你也逃不过的!他说了这么大的一番话,似乎血也流得尽了,声音变得极为低沉。 二十三又静默了一会,突然哂笑一声,道:你的道理再大,可性命就在我一念之间,你又凭什么来教训我?我长刀在手,谁敢来教训我!他刀一举又下,这起落间,如有无声地巨雷响了一响,众人眼中似已看到那头颅分开的景象。〕 我来教训你! 这时一个身影从坡下密林中滚出,那一柄刀出鞘的声音异常醇厚,似有绵绵不尽之意。余音未绝,刃上如雾般的冷光,己然笼住了二十三的面目。 二十三收刀反击,两刀铛!铛!铛!地发出三下疏密不一的响声,进退攻守却让正忙着寻找五夫人的鄂夺玉看得有点迷糊。来人几刀来去看似全不合情理,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偏偏让二十三将好几记杀招收了回来。 数十招后两人分开,鄂夺玉这才瞧清来人面目,惊呼差一点脱口而出。他在心里念道: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 那人平凡眉眼、中等身量,不是何飞却又是谁? 尔后又有人从林中追出,少年喝道:宋录,谁让你私自决定进攻的?虽然还看不清面目,然而终系罗彻敏无疑。紧接着连二连三,王无失陈襄也跑了出来,步声犹未绝,显然大批兵丁即将到来。 这一会功夫,何飞和二十三又交手了好几个回合。何飞臂上,二十三后背,各开了一道口子。他们打得极慢,似毫无章法,然而却没人敢掺和到他们中去。王无失和陈襄看了看局势,似乎不解神刀都怎么还解决不了这山峰上的四五百残敌,号令一声,身后的兵卒就向石垒包围而去。 只一会功夫,第一声惨叫就发了出来。这声音把二十三从全身心地对敌中惊醒,他猛一抬头看向后面,只见一个少年的头颅从石垒上滚了下来,血迹片刻间就淋湿了一大方石头。他咬牙回头,接下何飞追来的长刀,刀身猛错,便要卸去这力道。然而那刀势奇特,竟早早料到这一着,猛地夺回去,趁他气力一虚时又贴了上来,刀上浩大地力量一下子侵夺进他的经脉。 多年来二十三没有再经历过这种险境,他强压下一声断喝飞身跌去。在空中一口血喷了出来,他身躯在血雾中转了大半个圈,竟向石垒方向投去。 神刀都,还不快拦着他!罗彻敏的喝声中,呆站了好一会的神刀都又动了起来。 一柄刀自下而上削向他的双腿,他反脚踏在刀面上,借力再升。然而这一耽搁何飞便又攻了上来,他不得不抽刀回撤,两支长刀的刀尖在空中几成一线,轻轻一触。 二十三落下地来,便再度落入刀阵之中。何飞游走在刀阵里,等他危急时冷冷地加上一刀。二十三不得不分心去提防他,就再也不能如方才那般放手一搏。而石垒之后的杀声犹烈,更让他心焦意燥。 我倒要看你,何飞再度瞥到空隙,锋刃从二十三的胸前抽了回来,架开二十三己然逼到喉口的一刀,喝道:什么时辰使出千刀咒来! 这话一出,神刀都中人都不由得现出惧意,往后退了一退。 千刀咒和你有什么关系?二十三是真的不解。 我父亲当年偶得魔刀决与千刀咒,自知这两样事物魔性太重,恐怕祸乱苍生,发誓不用。谁知被一名仆役窃去,父亲临终前命我发誓要收回这两件东西,我因此而投入毓王麾下。若是你就此交了出来,我便饶了那些人,何飞刀石垒处一指,道:如何? 我没有千刀咒二十三的气息己然有些紊乱,他极力不让自己往身后看,然而那些濒死的呻吟还是一声接着一声地,传入他耳中。我早说过我没有千刀咒! 那好!我们再来!刀刃上振动的气息又一次侵近了身侧,昔日那么清晰地灵觉,这时也变得含糊起来。他捉摸不到敌人攻势,只能将一柄刀挥到极快,没过多久,就觉得胸口如沸,气息将竭。 何飞的追索又来了,交出千刀咒来! 他气苦,笑道:好!给你们看看千刀咒吧!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感觉到身边的人哗地向后散去,连何飞也不例外。他呵呵地笑着,心中无限苦涩。 都给我原地停下,在这杀戮之地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千刀咒在我这里。 所有人都惊怔地抬头,不知什么时侯,刀阵中站着一个女子,长长的白帷帘拂过她曼妙身姿,那样一种冷然,似乎挟带着十月里的飞霜。足下遍是血迹残骸,然而却仿佛半点也不能沾染到她身上。 五杜雪炽这一声己然唤出了口,却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冯宗客在另一边也发现了,他握着剑往前跳了半步,鄂夺玉冲过去拉住了他。 这是她自己的事!他扳住冯宗客拼命甩开的膀子,沉声喝道:你己经完成了誓言! 他一面说,一面四下里张望,幸喜众人都被五夫人的出现惊住了,还没人留意他们的动静。冯宗客又与他僵持了片刻,才慢慢松了劲,他喉结一耸一耸,许久许久后,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然后颓然地,将剑推了回去。 二十三手中的刀在五夫人出现的刹那往下落,一直拄到了泥土中。他似乎费了极大地气力才能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白纱在他抬眼的瞬间擦掠过他视野的边缘,帷帽落地,一道道纵横的血迹煞是惊心。二十三急切地道:你,受伤了? 五夫人却背对着他,道:不打紧! 你回头,让我看看! 不!五夫人摇头,她的声音凄切无比,道:上来的时侯,我的脸被荆棘刮伤了,我很不情愿八年后初次会面,让你看到我这种样子。 丫丫,什么脸不脸,你让我看看你!二十三放声嚷嚷起来。 她是丫丫?宋录第一个叫出声,你是丫丫? 我一次次地找到你面前,奈何你却不愿见我。如今你要见了,我偏就不让你见。五夫人语中含笑,颇象是小姑娘在使气撒娇,然而放在这种时侯,却只让人觉得不合宜,因而可怖。 五夫人!罗彻敏见到他,赶紧叫道:你上次帮了我大忙,你要是有那个什么千刀咒就拿出来,我立即便放了你们两人下山! 世子!何飞喝止住他,道:这男子仍是剧寇,怎可轻放? 何飞,他不是坏人,我亲眼见 然而他杀伤军中弟兄数百,一路摧村灭庄,你便不曾亲见?何飞再度将他顶了回去。 罗彻敏被顶得发晕,然而心中对何飞甚有亏欠,竟也不太敢喝斥下去。五夫人却轻笑起来,道:谁让你们放我了? 她突然高举起右臂,长袖倾刻间从她柔细的手臂上滑下去,象是水从初融的冰面上化走。那只莹亮的手臂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仿佛初春萌动的草芽,闪烁着充满了生机的光彩。 众人过了好一会才纷纷叫出声来,那是一个杀! 父亲临死前,将千杀咒种到了我身上!五夫人向宋录走进一步,宋录等人赶紧往后退。然而她再度清斥一声,道:我刚才说了不许你们动!他们竟真的不敢再动弹,两股战栗着呆在了原地。鄂夺玉实在也想不出来,这千刀咒倒底有什么威力,可以让这些血战中出身的汉子们威怯至斯。 你们都向这个字誓死效忠过,她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个杀字上抚过,絮絮如话家常般道:因此才能蒙我父亲传以刀术,认为义子。你们发誓时,应当被告知过,如若有一日你们背叛了他,便会身中千刀,寸裂而死!那十年里面,你们只看到过一次,十五出卖了父亲,使父亲没能赶去枢北战场,空对雄关扼腕叹息。那一次十五在白嶷轮山下化作支离血肉,便震摄了你们五年! 我、我们汗珠从宋录额头上滚滚而落,结巴了好一会才吐出几个字来:我们也是迫不得己,他不肯降 五夫人傲然抬头,道:他当然不能降!他是魔刀天将,是八天将之首!你们可以降,他却只能战到最后! 可可我们为他出生入死十年,我们多少兄弟的血肉,才将他推八天将之首的位置!宋录说的是硬话,却又未尝没有哀求之意。 若不为此,你们如何能够活到今天?五夫人含着哭意道:他是拿自己的血肉给你们去换有酒有肉的日子了!他没有催动千杀咒,他把这咒植到了我身上,让我走!若不是二十三兄我是不会走的,我们八年前就死在一起了,早己骨化成灰。 神刀都诸校脸色变得灰败无比,象是地震中佛面上的金漆一点点剥落了,露出下面肮脏的泥土。 你看,你们要感谢二十三兄,他不是救走了我,而是救活了你们呢!五夫人悠悠长叹一声。 丫丫,丫丫二十三轻声唤她,依然道:你转过来,让我看你一眼,看你一眼。 二十三兄,你我都知道魔刀决合以千杀咒,才是真正的魔刀。父亲临死前将魔刀决传你,将千杀咒传我,便是让我二人永生相伴之意。我一直在想,你总会回来找我,就是为了千杀咒你也会回来,然而你真是狠心,竟连千杀咒也不要了你让我是爱你好,还是恨你好?她不紧不慢地说,字字句句却都含着无穷怨意。 二十三兄闷了许久后方道: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方才,五夫人一笑,道:十一说的话,才让我明白。原来你终究还是念着我的,是么? 是!可是我决不能让你和我在一起。二十三决然道:丫丫,你将千杀咒交出来,马上离去!从今后你再不是魔刀天将之女。你要好好嫁人,一生平安,若你真爱重我,便照我的话做! 喔?五夫人带着讥意笑了,向石垒处一指,道:你让我走,不要救他们了? 石垒后呻呤不绝,惨叫声倒不再有闻,显然罗彻敏让王无失和陈襄停止了杀戮。二十三向石垒后看了又看,这一次竟真是无语可对。 罗彻敏终于忍不住地再次叫道:壮士!我是毓王世子罗彻敏,如若你愿投我父王麾下,将功抵罪,我愿保下你们性命,你可愿意? 这一次何飞没有再拦着他,显然了是默认了这种交易。然而二十三顿时激愤,刀从土中拨出,带着满满一天浸血的土,指向神刀都诸人,喝道:让我和他们为伍?休想! 他拒绝得毫无余地,让罗彻敏也只能干着急。他拼着命地向二十三使着眼色,想让他先答应下来,日后再设法转圜,然而他毫不理睬,教罗彻敏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让我走,那为什么你却不能放下呢?五夫人亮声道:二十三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听从世子安排,我们一起忘却过往,相守余生? 鄂夺玉看到二十三脸上剧烈地变化,那变化象是一只正在脱下厚厚皮蜕的蛇。他似乎有了一点点犹豫,然而只这片刻间,五夫人的笑声就己经响彻了寂静的山岭。 啊!一具神刀都都校的身躯飞腾起来,在空中象只隼鹰一般回旋,一块块肉象被无形地刀子剜落,十步之内溅满了他的鲜血。他落在地上时,脏腑从骨髂中散脱了出来,红红黄黄的一堆。谁都难以相信,这样一堆东西,在片刻之前,还是一个活生生地人。胆小的人,连叫都叫不出,当场失禁。 五夫人凌风起舞,秀臂微扬,广袖轻舒,长广可三丈,轻薄如雾。一道血迹在那上面上划现,象是有一位丹青名家站在挂晾起来的薄笺后,肆意挥洒出锋利地笔芒。 住手,住手!二十三猛冲上去,狂吼道: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这是怎么回事?罗彻敏吓得一把抓住何飞。 不要怕,若是你前去侵犯她,千刀咒便会让刀力反噬除非是发过誓的人,她才能用心念置你于死地,但每杀一个,她身上便会有有一刀刀痕,看她今日会杀几人吧!何飞眉心深攒,飞快地道。 那你还不快制住她!罗彻敏急道:神刀都要是完了,我们怎么办呀? 我我也没有很大把握何飞眼神闪烁,似是拿不定主意。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空隙,场上己然乱成一团。 一名接着一名地神刀都都校滚倒在地,化作一团接一团地血肉。而五夫人衣上多了道道伤口,可身姿却依然轻盈。 丫丫!二十三的叫声惨厉无比,然而那叫声却似再也不能为她听见。他终于追到了她身边时,被何飞推开了。 住手!他手中一晃一晃地落出许许多多字符,在他播撒字符时,额上己凭空地出现一道血口,只是那些字符很快就在空中飞腾起来,每个字都发着纯亮的光。这光芒汇聚,形成巨大的一面光幕,罩在了五夫人身上。突然间,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刺在了光幕上,光幕波动了一下,但还是平了下去。五夫人顿住身形,所有人都看到她胸前一点点绽开的刀口,深得可以见到雪白的肋骨。 可这一次,四下里都是安静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倒下。 你不要再催动千杀咒了,这是我父亲歇尽心血画就的天罩符,刀气再也伤不了人了!何飞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这血一抹,更衬得脸色苍白。显然方才那一刻之前,他也是全无把握。 天罩符的光芒之下,五夫人的周身一派炽灿,好象月宫坠在了人间之中。她若有所思地笑起来,笑意是极轻淡地,似乎在说,你们又懂得什么?她旋起身来,袖袂飞散出去,血痕出现得越来越急,很快就将她的衣裳浸透。一袭湿淋淋地,鲜艳的红衣,兼有着妖治与怪异,就象是从炼火中脱出。 二十三一次接着一次地扑了过去,然而每一次都被光幕弹开。丫丫,你停住呀,你停住呀,你停住呀!他痉缩成一团的面孔在杜雪炽眼中是那么可恨,她手中握着剑,很想很想上去,一剑杀了他。 不知什么时侯杜雪炽己然满面泪水,她朦胧的视线中,五夫人似成为一只失侣地天鹅,哀鸣着坠落。漫天的纸符也在这一刻散开,带着残光慢慢盘旋着飘在她身上。似乎是上天正在下着一场洁净的雪,为了掩埋五夫人这样一个女子啊,不,杜雪炽突然想到,她早就不是张纾的五夫人了,可他们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是那么微不足道,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这样一段哀情,就是为了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死在那个男人眼前。 这瞬间,杜雪炽头痛得象要裂开,有什么东西在额心深处破碎,她甚至可以听到那咣地一声裂响。然后,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变得异常地冷静。 二十三抱起五夫人时如行尸行肉一般的动作,冯宗客挣脱了鄂夺玉吼叫着冲上前去,神刀都诸将校幸免于难的表情,都变得做作而又可厌。鄂夺玉在对她叫着什么,然而她一点也不想理会,转过身,便向着来时的断崖跑去。 第十九章 冯宗客冲过去时,罗彻敏他们的眼光就向着鄂夺玉这边瞟来了。鄂夺玉草草地向他们挥了下手,不及交待什么,便要转身去追杜雪炽。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眼前猛地现出一道暗影,似乎是突然间发生了一场月蚀。 众人都一时无法视物,暗中只听得何飞极愤怒地叫声。一刹那后眼前复为明亮,所有人都看到二十三抱着五夫人的手臂上面,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一小小的黑点!他自己的神色,还是一片痴木,似乎什么也没有发觉,然而四周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处置。 五夫人倒底还是在临死前将千杀咒给了他,鄂夺玉心道:这件事,终究还是没完没了了!只是这一忽闪间,杜雪炽便不见了,他眼前就只余下了萧萧木叶。 好在山径只有一道,他一面往下攀一面叫道:杜小姐杜小姐! 隐约能听到她的动作,然而却没有她回答的声音。他双脚在壁上一蹬,头下脚上地往下坠,一下子抄在了杜雪炽的下面半尺许处,脚背一弓,钩住了一棵悬松。然而眼前白影闪烁,杜雪炽出剑在一块石头上微微一抵,身子便飞弹了七八丈有余,才又顿了一顿。他们两个较上了劲一样你追我逐,不知不觉将全副本事都用了上去。 上崖时花了足足两个时辰,而这样子下山,竟只用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双足总算落上平地,鄂夺玉出了一身大汗,直想抓住她骂一声:你赶去投胎呀! 然而再抬眼一看,那里有杜雪炽的形迹?他觉得她方才的神态颇为不寻常,因此倒有点着慌,四下里搜寻了起来。兜了老大一个圈子,杜雪炽没找到,倒把先前放在崖下的马匹找了回来。 山崖下面,生着一大片玉叶草,这种草到了秋日褪色后,颜色会变得白中略泛微黄,质地光滑如玉。这草名字虽然矜贵,其实最是贱生,轻易便能长成半人高。往往一发就是成亩上顷。此时朗月在天,微风拂拭,看上去就象是茫茫无垠地雪地。 鄂夺玉搜了很远也未发觉杜雪炽的行踪,只得牵着马转回来,突然间足下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赶紧抬高了半尺。他低头一看,长吁了口气,时起时伏的草叶下面,月光在杜雪炽的面孔上飘悠不己。旁侧的地上放着剑。方才他若是一脚踩下去的话,只怕就会被刺个对穿吧! 天,你睡在这里做什么?鄂夺玉放开手中缰绳,让马去吃草,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边。这一坐下来,他才觉得两股酸痛,这一夜折腾得可真是厉害。 我在想,杜雪炽的声音很赢弱,象是刚刚从一场大病中醒来般,道:草这么深,我藏在这里面了,是不是可以永远不被人看见? 鄂夺玉嘿嘿干笑两声,折下一根草,道:到了冬日几场山火一起,就都烧得没了,还怎么藏人? 这话显然全不合杜雪炽心意,她将脸侧到一边去,不去接他的话茬。 这动作有点赌气的味道,让鄂夺玉不自由主地抬起手,却在拍到她头上之前收了回去。他揉着自己的手指,也半认真起来,道:你干嘛想藏起来呢? 杜雪炽却答非所问地道:自幼起,家里人就夸我懂事。学东西,分辨事理,比旁人都强。我原颇为自许,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很多很多事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低低地笑了两声,颇有自嘲之意。 本来就是如此呀!你出身世家,兼有美貌聪慧,象你这样幸运的人,世间原是很少的。鄂夺玉温言道。 可这有什么用呢?杜雪炽的语气突然如急风骤雨,好象这一刻不说就会再也说不出来一般。这人世象一张结满了的网,天意为经,人事为纬。你活在这世上,就是一步步往网里陷去。任你怎样挣扎,有多大智慧,也一样无用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陷在这网里。然而这网如此之大,又如此之深,我不知道我能怎样才挣得出来,又要怎样才能永远不再陷进去! 鄂夺玉摇头道:你小小年纪,生在富贵之家,长在锦绣之乡,是心太闲了,才会琢磨这种事来自寻烦恼。 喔?杜雪炽突然冷冷一笑道:譬如说,我本来好端端地,突然有一日,发现我要和一个娼她顿了一顿,瞟了鄂夺玉一眼,才道:一个歌姬争男人,这也是我自寻烦恼么? 鄂夺玉平日也是能言善道地,可这一下当真是无话可说,想了好久,才终于苦笑道:是,你是说得没错,人一世之中,能自主的事不多。然而人人都有责任,也有羁绊,所以总要撑着活下去,也不独你一人如此。 那么,你也不自主的事么?杜雪炽突然问道。 我?当然也有。鄂夺玉摊开四肢躺了下去,细长的草叶穿过将满的月亮,突然间他想起来,原来今日是八月十二,又快要到中秋了,骤然间,也有了些郁结之意。 你想过逃开吗? 杜雪炽的声音非常地近,鄂夺玉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喷在他鬓畔,耳根微微地有一点发热。他闭上眼,很久后才道:没有想过。 是吗?声音似又远去了。 那是逃不过去的鄂夺玉梦呓般加上了一句。 杜雪炽长久地沉默着,鄂夺玉有一阵子以为她睡着了。然而突然地一转头,竟在她月芽般的颊上,发现了一点莹亮莹亮地水珠。一阵风大起来,细叶扫了下去,将水珠轻轻地沾走了。鄂夺玉突然觉得唇上有一星星咸意,似乎是溅碎了的泪。 怎么就哭了?小丫头片子就是没出息。鄂夺玉突然笑骂起来,这声音在寂静的草丛中显得分外刺耳。 杜雪炽的剑突然到了手中,鄂夺玉最初的反应是她恼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然而他也马上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异动。 两人几乎同时跳起来,只见一道黑影跳上了鄂夺玉的马匹。 偷马?鄂夺玉不由怒笑,倒没见过这么大胆的盗马贼,竟敢当着他的面做活。他足尖在草上一掠,便窜了上去。 那人鞭马欲走,鄂夺玉嘴中发出一声唿哨,马匹顿时抬蹄长啸,在原地转了一圈。那人没料到,险些被颠下马背来。他拨出剑狠狠插入马股,马悲嘶一声,终于向前窜了一窜。然而这时杜雪炽和鄂夺玉己然一左一右地抄在了马前,等那马匹昏头昏脑地窜过来,鄂夺玉一掌击在马颈侧畔,奔马生生向侧面歪倒下去,杜雪炽一剑己然候在那里。 那人骤地离鞍而起,竟是干净利落地绕着急挥的剑翻了个空心跟头,等马匹再度站起来时,又落到了鞍上。 这手功夫可当真了得,让鄂夺玉和杜雪炽都略略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一面策马飞奔,一面从鄂夺玉挂的革囊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迎着月光一晃。 鄂夺玉看得明白,他拿出来的,正是那柄长庚剑。你是什么人?鄂夺玉叫起来。那人却毫不搭理他们,只是闷着头往前赶。不过杜雪炽这时也跃上她的那匹马,追了上去。鄂夺玉只好撒开两条脚,气冲冲地跟在了后头。 一刻钟后,他眼中便渐渐失去了两人行迹。只是月下马匹血迹宛然,却不怕跟丢。他估算着,马匹失血如此严重,只怕撑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倒下。 果然再追了一个时辰,就听到杜雪炽的斥喝之声。他加紧了步子,看到杜雪炽的剑光在一带从林边缘亮起。只是与她对敌之人,竟然有三个之多。他微微一怔,看到杜雪炽虽然略略处在下风,却还一时无险,便忍住没有出声。他往边上绕了一圈,伏在草地里慢慢绕过去。 等他慢吞吞地爬到小弓射程时,一道长鞭正绕在了杜雪炽的剑上,杜雪炽身子随着剑飞起,鱼般在空中游动,反带得使鞭人一个趔趄。只是另一道长鞭也追了上去,打了个圈套向杜雪炽的头项。杜雪炽身子猛地一沉,左手在鞭梢上一掂,她这一掂的动作当真是捷若闪电,轻若飞羽,将两鞭带到了一处。这两鞭来去势头正好相反,这一相交,恰好打了个结,眼看就要紧紧缠成一团。 两使鞭者各自大吼一声,鞭往逆向收去。杜雪炽总算脱出身来,反手出剑,险险架开刺向后心的那柄长庚短剑。 鄂夺玉看她银牙紧咬,眼含煞气的样子,知道她气力己然将竭。他再也不敢耽搁,探手取三箭上弦,半蹲起身来。 就在两使鞭者分开鞭梢时,他乍喝一声,指间一松。箭尖的啸鸣顿时压过了呼呼风声,从草叶梢头分出波浪般地三道长痕。 连杜雪炽在内,共有三声叫喊。鄂夺玉颇为不满地吸了一下鼻子,看来有一个人究竟是逃过了。 当他跳过去时,果然见两个使鞭者倒在地上。而杜雪炽的剑光绵长,死死地困住了先前盗马之人。那盗马之人见鄂夺玉出现,突然绝望地大吼了一声,反剑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杜雪炽一下子收不住势,长剑紧贴着短剑扎了下去。她顿在盗马之人的尸身上,看着他充满恐惧的双眼,不由得气促身软。她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鄂夺玉,鄂夺玉神情也与她一样迷茫。 鄂夺玉本是等杜雪炽冲他发一通脾气的,然而她自己一边调息去了,竟连半句话也没和他说。他颇为无趣,随手翻拣着地上这三具尸首,可这三人身上真是干净,即没有书信也无表记。良久,他把长庚剑从那人身上拔了出来,突然想道:这三人跑来,似是为了取回这柄剑去。 只怕剑上还有我们所不知的秘密吧?杜雪炽调息己毕,走到了他的身边。 然而那天反复地查过了,还能有什么秘密呢?鄂夺玉正这么说,就骤然将自己脑袋一拍,叫道:这剑本身就是秘密呀! 什么秘密?杜雪炽问道。 这长庚军的来历鄂夺玉勿勿向她解释了一遍,然后道:长庚军的下落,我们虽然不知,世子也未必知道,然而毓王和一些年长的将军定然是知道的。长庚军的人接连被我们碰上,只怕不是偶然,很可能他们就是冲着二十三那一拨流寇来的,他们的意图自然对毓王不利。如若我们带了这剑回去,毓王肯定会知道该怀疑谁,所以他们才急着要把剑取回去。只怕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理了一下思路,就听到杜雪炽把他所想的说出口来,道:只怕毓王军中,有心怀不轨的人。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都想到毓王昃州之败,这其中,只怕还有蹊跷。 这件事情,我们得赶紧去禀报王上!杜雪炽唤了一声,她的马奔了过来,她一跃而上。 鄂夺玉拦住她,道:不如我们一起去告知世子 不,杜雪炽摇头,道:我们往东跑了大半夜,肯定要比他们靠前了几十里,这事情如此严重,能早一刻报知王上就得早一刻。 那,我们一起去?他再道。 不,你得去通知援军,这件事罗彻敬心里也应该有数,他先有个防范才好。杜雪炽高高昂起头,此时曦光微露,将墨蓝色的云团冲开,在她的面孔上拼贴出斑驳的色彩,她的神情坚定,坚定中有一丝不可融化地冷漠,这一刻她象极了一尊被高高奉起的石像。 那你鄂夺玉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背心靠上了一株树,道:你就这么回去? 去昃州或是神秀关,都当不得这么一个回字,然而他们两个却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杜雪炽提起鞭道:我阿爹和阿哥都在昃州,他们的安危与毓王一同!我怎能不去? 杜雪炽的声音格外地尖利,似乎是说给他听的,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似乎是在说给那冥冥之中不可知地天意听的。鄂夺玉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一痛,几个时辰前他们的对话突如其来地流过心头,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然而却有更重的力量压得他一个字也无法出口。 杜雪炽的鞭子挥了起来,那鞭子并没在击向马股上,却是向他抽过去。他没有闪避,紧紧地合上双眼。鞭梢的锐响紧贴着他的耳朵过去,震得他耳中嗡嗡乱响。然而却没有料想中的裂肤之痛,啸声再度扬起,最终狠狠地落在了他头顶的那株树上。 鄂夺玉听到了树枝痛苦地呻呤,一片轻而干脆的事物擦过他的鼻尖。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这棵树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叶子,竟似绵绵不尽。他不由得生出奇想,觉得若是叶子永远地这么落下来,会不会将他整个人埋进去,将他与身外的这个世界隔开。 他听到蹄声远去,一路不知蹋碎多少落叶,叶片格格声地响着,仿佛会长长久久地在停留在他耳中。 鄂夺玉在次日晚间,终于追上了罗彻敏一军。他这才知道,原来罗彻敬率部分援军己已经早走了三天。罗彻敬本来只是让宋录派一部分兵力去剿杀流寇,却没有料想宋录发觉了二十三是流寇的首领,便不顾他的命令将神刀都的主力拖了过去。罗彻敬差点没气个半死,又不愿为了神刀都耽搁行程,便让罗彻敏回头去追他,自己先走了。 鄂夺玉听到罗彻敏这么说,不由得脱口道:这可有点糟了。 怎么了?罗彻敏颇为不解地道。 他环顾了一下左右,道:我们到你帐中再说! 好!罗彻敏答应了一声,又向身边的作牙兵打扮的陈襄使了个眼色,道:去,把他们都找来! 将要进帐时,鄂夺玉骤然止住步子,他看到了二十三! 二十三的抱膝而坐,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他身侧环绕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兵丁,他们身上的军服都显得极不合身,显然就是前先跟从二十三的那伙流民。 他鄂夺玉不自由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还是降了? 不,罗彻敏神态少有地郑重,道:从那天起他就这样子。他身上有千杀咒,我们不敢贸然伤他,可也不能这么放着他不管,就只好把他带着了。 事情居然成了这样,鄂夺玉有点想笑,不知宋录他们会怎么想。 他刚这么想,就听到罗彻敏道:神刀都的人对他即恨且怕,这一路上只怕难得太平。 两人对视笑了一下,一同入帐。唐瑁杜乐英王无失和陈襄跟紧着就到了,杜乐英一见鄂夺玉,便问道:我妹子呢? 鄂夺玉实话实说道:她眼下正去昃州路上呢! 啊?她一个人?杜乐英不由叫起来道:你不是一路护送她吗?怎么让她一个人往有战事的地方走?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一会儿等我从头说起冯大哥呢?鄂夺玉发觉座中没有冯宗客,不免问起来。罗彻敏叹了一声道:他自昨晚起,精神也不好,我没让兵丁们打搅他。 鄂夺玉道:这事与他有关,还是要叫他来。罗彻敏便再让人去叫。鄂夺玉将一路上情形说了一遍,犹其是那柄长庚剑更是细致地描述。 在座之人显然都是初次听到这件事,不由现出惊色。罗彻敏很不是滋味地道:当年大哥麾下竟有这么一支奇军么?怎的我一点不知,你却晓得? 鄂夺玉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了出来,道:你们还记得救我们出来的那位曹老爹么? 喔?罗彻敏对那人印象极深,自然不会忘记,道:他怎样? 这事是他说给我听的,鄂夺玉压低了声,道:我估计他与长庚军有些关系,或者就是长庚军中之人 可他那么老了,怎么会陈襄忍不住插话。 不,鄂夺玉道:他不过四十余岁而己,并不算太老。 啊?罗彻敏捂住嘴,众人都是一脸震惊。 他才四十多岁?连唐瑁也惊讶得合不拢嘴,再重复了一遍。 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以为他很老了。鄂夺玉说起那个老人时,带着一丝戚容。 这时冯宗客终于通报而入,他进来时身上隐隐带着股酒味。罗彻敏微皱了一下眉头,却还是决定假装没有闻到,他道:冯壮士,请坐! 冯宗客自自己也觉得些不好意思,在最未的位子上坐了。罗彻敏问他道:冯壮士,方才听鄂夺玉说,你们在泷东码头上遇险之时,曾听到赵德忠的副将说出长庚两字,是吗? 是!冯宗客简略地答道。 那么,你告知过奉国公吗? 这个,冯宗客抓了抓脸上的胡子碴,道:这个倒不曾。 这是为何?罗彻敏的问话有点严厉起来。 冯宗客似乎极力回忆了半晌,方道: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处因此就没有说出来。其实是一直到看到那剑上的字,我才猛想起来当初何销死前是说过这两个字的。 罗彻敏起身转了转,唐瑁在一边道:世子,这事只怕还是要让何飞知道才好。 罗彻敏苦笑道:看来只好如此了。 在让人去传何飞的时间里,鄂夺玉问起他的事。罗彻敏皱着眉道:你们才放了他,他就找来了。我知道是祸躲不过,就坦然说了,这件事确实与我有关,他若想报复就找我,若是不向我报复就不要去找旁人的麻烦。 那他怎么说?鄂夺玉颇为好奇地问道。 罗彻敏有点困惑地道:我以为他会发怒的,没想到他却只是说,世子对朋友一片赤心,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后来又说,这些年来对世子多有得罪等等、 怎么会这样? 是呀,他若是一见我的面就开打,我倒安心些,罗彻敏揉着胸口做了个鬼脸,道:眼下却让我不安得很呢! 帘外脚步声响起,他赶紧把手放下来,脸也摆得十分端正。何飞进来,眼光随意地在鄂夺玉身上瞟了一瞟,那眼神淡然,似乎对他一无所知,然而鄂夺玉只觉得万分不自在,勉强在脸上摆出一个硬绷绷的笑颜。 何飞在听到长庚两字后果然神色大变,他道:我得马上动身去昃州,请世子把你那匹乌霞驹借我一用! 乌霞驹和白涛驹是罗彻敏十八岁生日时,罗昭威送他的一对宝马,他那次偷偷溜去看马球,就和杜乐英一人骑着一匹。回去后,他的一干玩物都被毓王没收,这对马也不例外。只是此次去昃州,却是当真要上战场,薛妃才将马还给他。何飞提出要马,自然是觉得十分紧急了。 杜小姐己经去了!鄂夺玉这时终于有机会说起杜雪炽的事来,他向杜乐英点点头,道:昨日我们猜想这事可能对毓王不利,杜小姐就决定先去昃州,让我回来告诉你们。 听到这话,何飞的焦急神色才略缓了一缓,但还是道:即便如此 王上军报来了!外面突如其来地传来这么一声。那传话的兵嗓门甚大,听得帐中人心里都是惊了一惊。 传进来!罗彻敏喝令道。 军报到手,他折开一看,突然就站了起来。 世子!帐中人个个看定了罗彻敏。他念出声来:于八月十八日从昃州撤军?他抬起头,惊诧莫名,道:父王决意弃守昃州?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消息确实让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几乎个个离席而起。毓王之志天下谁人不知?便是这次遇挫,然而根本之地无恙,大将无损,何至于就要放弃昃州?那几近于永远放弃了问鼎河山!这不过短短数日间,又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毓王做出这种决定? 何飞劈手将军报夺了过去,两只眼睛在上面紧急地逡巡着,双颊急剧地抽动。片刻后他将军报猛地往案上一拍,紧紧地合了一下眼,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筹算着什么。 罗彻敏不敢吵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军报又取在手中。他了看何飞方才注目处,却是撤军时的军力部署,以黄嘉军为前锋,刘湛副使率原昃州军为后,罗彻同为前锋。他想,看来刘湛是不肯离开昃州了,所以这上面只标着他的副使。那么,是刘湛有疑? 他这时只觉得心乱如麻,随手将军报传给唐瑁,唐瑁看了一会,再依座位次序传给了鄂夺玉,道:看来,我们只怕赶不上毓王撤军了!今日八月十三,我们明日能进入曹原岭,然而在曹原岭中最少也要走上七日! 不行,我们一定要在撤军之日前赶到昃州!何飞断然道:我们走冲天道! 在地图上看来,其实通天道要往冲州绕去,是比拾宝道远出四五百里。然而拾宝道尽数在曹原岭中,道路艰险。而冲天道在曹原岭中,却只有一百里的路程,能少去两日路程。如若路上顺遂,便正好能在八月十八日赶到昃州。然而,通天道要绕入冲州一段,却是张纾的地盘,这路上,果真能够顺遂? 第二十章 眼下张纾那里情形不明,若是要入凌州,他们定然万万不敢。可冲州却是毓王旧地,在入驻泷丘前,罗家一直住在冲州。而且经过冲州的那一段路,又极偏僻,与军镇相距甚远,几个人一商量,还是决心冒险一行。 急行两日后的深夜里,越过了曹原岭的又一道支脉洛骨山,眼前的视野大大地开阔起来,夜空都变得格外高远,这便是到了冲州了。罗彻敏见唐瑁在马上一颠一颠地,似要睡着,过去拍了拍他,道:唐判官,别摔下来了! 谁会摔下来!唐瑁却不领情,侧了一下肩道:我正算得起劲,却让你给搅了。 罗彻敏和他极熟了,也不生气,嘻嘻笑道:在算什么呢,说来听听。 我在算斗雪的经度!唐瑁向天上扬了扬手,西北方向的空中,一颗色白如金的大星光度不凡,似被莲座所托虹霓所绕,自有种尊华之态,竟不逊中天明月。他手上执着一只星盘,上面布满各星的运行轮迹。 让我来瞧瞧,看你算得对也不对?罗彻敏探过头去,装模作样地看着。 去去唐瑁正将星盘抢回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他霍然抬头,却见东方的天际上,一道朱色彗光倏掠而来,这光芒出现时,朗月群星一并失色,好似天幕被一柄怒剑劈开,淌下炽红的的岩浆。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军中一并哗然。大多数人抬起头来时,正看到如剑的彗尾拖过斗雪星的边缘,那一刹那间斗雪似被劈破了一般。 只是那么快,这彗光就向西北方向投去了,反应迟钝的人只能看到正在消失的一个黯淡光点。 罗彻敏眼前微微一眩,突然间变得有些惶恐无助,好象身边所有的人都在飞快地消逝,天地茫茫,宇宙寒荒,只余下他一个人。 世子,世子!唐瑁的叫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茫然地抬头,斗雪辉光灼灼,静穆如初。 唐瑁神情有些惊怔,想来他此刻的脸色定然不好,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唐判官,你看这异星出现,主何吉凶? 这个唐瑁犹豫了一下,还没等他说,远远地,就看到一骑飞纵而来。他向这边高高地挥着手,罗彻敏认出那是他们先前派出的斥侯。 罗彻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支箭,仿佛是刚才的长彗投在下界的影子,从斥侯的头顶一没而入。斥侯的头颅耷拉下来时,更多的箭支就出现在了他身后的天幕上。 快!快退!宋录等人高声喝令起来,只要一听箭声,就知道敌军数量远远胜过他,在这样的空旷原野上,这种距离正适合弓箭,他们是待宰的局面。得尽快地退到方才越过的山丘中,才有反击的机会! 只是对方是马军,来得极快,自己这边大半是步卒,怎能跑得过他们?罗彻敏叫道:步军后退,马军集合!他双脚微微一夹,乌霞顿时昂天长啸,窜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诸将校都是身经百战的,明白罗彻敏的意图,是要以马军骚扰,掩护步军退入山中。 杜乐英骑着白涛奔来,罗彻敏叫道:鄂夺玉、陈襄、冯宗客,你们领三百骑往左!何飞、王无失、乐英,你们跟我往右乐英,把白涛换给鄂夺玉! 杜乐英微有不乐,但还是点了一下头。他也很清楚罗彻敏这话的来由,鄂夺玉的箭术他是见识过了的,配以宝驹,肯定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战力。鄂夺玉与他飞身换马之隙,向他轻声道:借君宝驹,代君立功! 杜乐英也不是小气人,回应道:看我与十七郎谁能争先罢!己是纵骑而出。 罗彻敏见杜乐英并不芥蒂,心中微宽,赶紧一夹马就追了上去,在越过杜乐英时,在他肩上重重一击。杜乐英回他的一拳迟了半步落在风中,他的叫骂声里,罗彻敏大笑着,当先冲向了敌军右翼。鄂夺玉人借马势,亦是如风卷云逝。他们两驹跑得绝快,带着身后马军,抄向来军两翼。 这时敌军军旗招展,赫然写着一个张字,当是凌州兵马无疑了。看那阵势,足有一两万人,绝不是偶然撞上的巡逻军。罗彻敏不由苦思道:我们倒底是怎么走漏了风声? 这时也不来及想这个了,罗彻敏忘情一喝,混元功用到十成,瞬间拉将手中强弓拉成浑圆,那箭簇颤呤,破风而去。 几乎与他同时,鄂夺玉长虹般绵绵不绝地箭也撒进了凌州军的左翼。 凌州军显然不能忍受这两支小小马军的袭击,顿时分兵出来拦截。然而罗彻敏却并不与他们纠缠,一拔马就远跑远了,凌州军追了一会,就被鸣金声唤了回去。显然凌军主将不愿被他们搅乱阵形,只想将他们赶开。等凌军一收,罗彻敏就又逼近骚扰,几番下来,凌军主将似也被逗烦了,凌军没有再后退,而是直追他来。 终于可以近身接战了,罗彻敏心中大畅,射罢壶中最后一箭,挂弓拔剑。最先的一名凌军与他迅速地接近,他几乎来不及看清就挥出剑去,乌霞的速度太快了,剑从凌军身上掠过去时,就象劈散了一团雾,似乎没有任何分量。在冲向第二名凌军时,他听到了身后的的惨叫,才能确信方才那剑没有落空。 罗彻敏拍了拍乌霞,似乎是他的暗赞让宝马倍受鼓励,顿时弹跃击起,给了罗彻敏一个极好的角度,轻松地砍掉了第二名敌军的头颅。 罗彻敏的剑虽然短了点,然而在长枪大戟之中寻隙抵暇倒更得灵动之便,偶尔有险,就总有一刀过来,为他解围。何飞的武功在这混战中虽然打了个折扣,然而刀锋所至,依然是无人能当。 这样杀了一会,王无失跑回到了罗彻敏身边,叫道:我们得回去了! 罗彻敏杀得昏了头,正问道:回去什么?就听到啊!地一声骇叫。 罗彻敏听出来是杜乐英的,赶紧循声看去,只见杜乐英俯在马上,一根程亮的矛尖正从他髻上穿出。 乐英!罗彻敏骤然变色,乌霞一窜而起。然而何飞却更快,身影如惊雀,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起伏。杜乐英堕马的那瞬间,刀锋钩去了使矛者的手腕。 杜乐英跑回罗彻敏身边时脸色苍白,罗彻敏急问他道:怎样? 没事!他话是这么说,然而气息却紊乱得很。 我们快退!王无失挥矛一指,那边是乌沉沉地一片枪林。我们已经闯入他们主军之中了,快要撞上长枪阵了! 他们几个人中间,以王无失作战经验最多,罗彻敏听了他的话,道:好!我们退! 他们身边的马军已然被打散,后撤也并不容易。凌军发觉他们有走意,自然不愿放过,越围越紧。 他们正打得辛苦,突然间凌军中似有异动。隔着数百个涌动的头颅,罗彻敏遥遥地看到鄂夺玉在马上拉圆长弓的身形,再看到陈襄叱喝的表情,冯宗客沉毅的眼神,原来他们也攻到敌阵深处了。罗彻敏舔了舔干涩的唇回头,看到何飞点尘不惊的侧脸随得极近,杜乐英杀声甚急,王无失长矛横扫。 罗彻敏突然觉得自己的力量又高涨起来,眼前的重围变得微不足道。他一面冲杀,一面想道:有他们与我一起,我一定能够活着回去! 最终他们还是杀了出去,再度会面于洛骨山下时,步卒们在各自的掩体后向他们欢呼。 今日的凌州军好象不对呀!唐瑁见到罗彻敏时道,只是他的神色却颇难琢磨,有点喜忧不定的味道。 怎么不对了? 他们好象是很疲惫,战力弱了很多!宋录插话道。 胡说刚刚杀得筋疲力尽的罗彻敏想也不想地就要反驳,可王无失马上道:确实如此! 喔?罗彻敏还是不信服,鄂夺玉却赞同道:是真的,凌州军平素没有这么不经打的。若是通常情形,只怕我们这一去,能回来的只怕不多。 罗彻敏这才不得不承认,以他们这小小五百人马军,主动攻击一两万的凌州军,能有现在的战果,确实十分侥幸。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正疑惑着,凌州军中,就又开始放箭了。 罗彻敏这边占据了有利的形势,自然不再客气,也回敬过去。几轮箭雨过后,凌州军开始往山上冲杀。神刀都以逸待劳,又占着有利地势,不多时便将凌州军给赶了下去。 这样来来往往打了几番,天不知不觉就亮了。等草原上秋日所独有的纯亮阳光投到山下时,罗彻敏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指着山下道:你你们看 几乎没有人不在吃惊,虽然昨夜看到了张字大旗,然而这时他们瞧清楚那旆旗的样式,七穗为饰,是张纡的节度使大旗呀!难道,竟然是他亲自领军到此? 正在他们指指点点时,数名将校簇拥着一员大将排阵而出。他们最后的一丝疑惑也消失了,那正是张纾! 张纾猛地一挥手,军中发出悠长而浑厚的齐喝。他们骤然一惊,知道凌州军的总攻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个时侯发起总攻,罗彻敏实在捉摸不透张纡的用意。眼下他们占着地利,若是张纾强攻,只怕会付出极大代价。张纾军力远胜于他们,只要继续方才一波一波的骚扰,他们疲惫不堪时,就可以一攻而落。铄州附近,毓王兵马早己一空,也不太可能有援军到来。张纡他到实急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强攻确实开始了。 三排坚起的皮盾后,上千枝上千枝的箭向他们的阵地倾泻而来。罗彻敏缩在掩体后,箭支插入石缝,震得他身上发麻。何飞突然将他带着往后猛跃,那石垒在他们离开的瞬间轰然塌下,原来是缝中插入了太多的箭,将昨晚勿勿筑成的垒壁给涨破了。 在这样的急射下,凌军的刀盾手开始压了上来,一直到了山下。劲射未停,压制较高处的兵力,使得罗彻敏无法下令支援。最前沿的几道防线便没能守住,小半个时辰后,一名凌军开始跃出在罗彻敏的眼前。 他们己经攻到了山腰! 这时箭终于停了,一停之后,敝足了劲的神刀都咆哮着冲了下去。肉搏战正是神刀都的看家本事,他们这几天受了诸多挫折,正是满腹怨怒,这一杀就格外地尽兴。 一柄柄大刀挥过,残肢血肉四下横飞。山坡上一瞬间也不知滚落多少头颅,喷溅出多少鲜血,将遍野枯草浸得透湿。 凌州军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两军在半山腰上开始彼此交错,混战成一团。罗彻敏的剑也不知刺入拔了了多少次,似乎是那剑上挂住了太多的血块,变得无比沉重,几乎都难以举起。 他好不容易能够抽空看一眼战场,发觉自己这边几乎所有的兵力都投入了战斗,而下面张纾手中,显然还有一部人马正整肃而立。 何飞,他向身边为他挡开两支长矛的何飞道:你去传令鄂夺玉冯宗客他们,我们从边上再往下冲杀一阵,冲一冲他们后备军的阵脚 他话没说完,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声。罗彻敏霍然抬头,只见北面又有一卷飞尘腾起,秋日高爽的阳光之下,视野异常清晰,那军队旗号渐渐推近,可以看得出来,正是一个瞿字。 是瞿庆来接应张纾?罗彻敏脑子嗡然一声,他几乎想跌坐在地,然而还是定了定神,向何飞喝道:不行,这样打不下去了,收拢人马,我们再往山上撤! 好!何飞答应一声,正要去挥旗。可却发觉,惊叫的不仅是自家兵马,凌州军也一样同样发了叫喊。 罗彻敏起先以为他们是在欢呼,然而马上就觉出不对来,那分明是惊恐之态。下面张纾的旆旗动了一动,再接着,竟然响起了鸣金之声! 罗彻敏和所有战斗将士们,看着凌州军乱糟糟地退下去,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诱我们下山的陷井?然而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陷井也未免太过粗糙。 追下去!追下去!一个亢奋地声音突然在他们头上响起。罗彻敏一看,只见被留在军后的唐瑁跳了起来,两臂飞快地在头上挥着,叫道:瞿庆成功了,成功了! 什么?罗彻敏道:难道,瞿庆是我们这边的人? 废话!唐瑁已然连跳过几道垒,冲到了他身边,抓紧他的膀子,急道:若不是有他这颗棋子,你以为我凭什么答应你在凌州的胡闹?快追下去呀,千万不能让张纾逃掉! 然而一场恶战后,张纾还是逃掉了,带着不足两千的骑军。还过那却是凌州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也是张纾的看家本钱,他将来还会不会再起祸乱,便未可知晓。 因此,瞿庆在参见罗彻敏时,那笑意就不免有点牵强。 听说,你是王妃故人?杜乐英提着酒囊,罗彻敏把手伸到酒液中,搓揉着手,手心被烧得刺痛,定然又蹭破了皮。酒倒完了,罗彻敏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才扶了瞿庆起来。 是,瞿庆一如从前所见,殷勤地笑着,道:小将家与王妃娘家有亲缘,十年前前去投靠王妃,但盼王妃赏小将一碗饭吃。可王妃让别的大人帮小将写了一封荐书,便投到张纾麾下。起先不过是个司曹,两年前方才升作节度副使。 八年间由一名司曹升作节度副使,这份知遇也算不薄。想来张纾绝没有想到,这看似卑琐的人物,竟然会断送了他在凌州的十年经营。 罗彻敏让他在客位上坐下,道:我在凌州时,任性胡闹,可让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哪里?瞿庆又腾地站了起来,躬身道:世子明毅果敢,让张纾在军中大失体面威望,否则小将这次才能一呼而百诺,为王上保下这边境重镇。 虽然明知是吹捧奉承,可罗彻敏听在耳中,依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颜。直到看到唐瑁睨过来的眼神,方才将脸又绷得紧了,道:凌州起事定然万分险恶,还请将军向我细说一遍。 是,瞿庆道:张纾在得到毓王黑摩岭败绩的当日,便决意叛乱 张纾的第一步,就是向右居屠王求援。这并不困难,右居屠王被罗彻敏擒下折辱,早己是气得发晕,那里还经得起他三言四语挑拨,当即答应即刻传召他的青央部发兵。 瞿庆见形势危殆,赶紧往泷丘送八百里加急的信,建议薛妃设法先稳一稳张纾,示弱于他,令他不过于提防,以方便瞿庆暗中行事。 原来如此!罗彻敏一拍案几,就想起身,自己默念了好几遍要稳重,要稳重后,终于才重新坐正。他悻悻然道:母妃拿下唐判官他们几个,原来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倒不对我说明,让我他声音虚了起来,道:平白地惹她生气。 世子还是救下我的性命,这是无疑的。唐瑁在一旁苦笑,道:因为谁也拿不定张纾会在那天起事,若是他多等几日,我们被押送到了凌州,只怕会先拿我们奠了旗! 罗彻敏不由得一寒,想到只是为了多几分把握,四人的性命就这样交了出去。这种做法,真有必要么? 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唐瑁叹道:人世间不得己而为的事,本就极多。世子不必因此而耿耿于怀,要向王妃好生道歉才是。若是因此事让你们母子间有了芥蒂,那倒是我们几个的罪过了! 何至于此,罗彻敏故作戏语:若是有一日,我不给王妃惹点什么事,她只怕反而不惯了! 这话也不无道理,引得唐瑁和瞿庆都笑起来,瞿庆方才接着说下去。 瞿庆在军中多年经营,早己私下里笼络了不少人。他先在文书上做手脚,将对张纾最为忠心的几支军队调开,然后在校场设伏,引张纾阅军,意欲当场将他拿下。只是却出了岔子,以至功败垂成。 事情都是坏在那个常舒手上!瞿庆提起他时,意犹不平。 张纾从唐判官手里逃得性命后,待常舒就大为倚重,黑摩岭消息传来,更是青眼有加,聘他作掌书记,管理一应机密。他发觉了我的动静,向张纾进言,张纾有了防范,校场兵变便没有成功。不过幸好他只是抓到了我布下的两个卒子,并没能拿出我有涉事变的实据。我一向屈事张纾,他并不以为我真敢生出背他之心来。 这一来,便有了缓冲余地。瞿庆赶紧逃出晖河,与几个早和他有了联络的将军会合一处,打算先逃到春山府,阻一阻张纾南下之军。却没料到这时,张纾军中又生变故。 这就是攻下晖河后听人说的了,瞿庆快意一笑,道:白衣汗身染重病,别失九部之中,跟斗鸡眼似地彼此防范着,这时辰谁也不愿大举远征。右居屠王虽然当时答应,回去后却又有了犹豫。张纾也是顾头不顾脚,竟然决心以泷丘子女玉帛为酬,引动白衣别失诸部齐来。 常舒对此事极是不满,他的犟脾气再度发作,竟然当然所有僚属将领的面,和张纾大吵起来,拂袖而去。这一吵不打紧,却将本该是极机密的事兜了个底朝天。晖河众人一片哗然,当夜就有天月都反出晖河,来投瞿庆。正准备逃到春山府的瞿庆大喜过望,率军再度北上,两军接战后,除了张纾嫡系,其它诸军叛离甚众。张纡不敌,便向铄州这边逃来。却没料想正巧与罗彻敏遭遇。 昨夜相逢,也不知是那一方更为惊恐了。 那你看他会去何处?罗彻敏问道。 他与北州程梦节有旧,我估计他会去投北州,先休养些时日,再作打算。 一场危机算是暂时过去,罗彻敏想起当初的任意行事,不由得即愧且惧,暗暗警醒自己日后要引以为戒。 唐瑁道:瞿将军来得好,昃州战事有变,我们要去援王上,正觉力量单薄,这一下可就不愁了。 正是!罗彻敏先是一喜,马上又想起一事,道:只是白衣别失那边,会不会有异动? 应该不会吧?瞿庆答应起来略有犹豫,却还是道:他们本就正忙着争位,眼下又没了张纾这内应。再说,我己按王妃的话,在这几天里送了大量金银珠宝与他们各王公,似乎一两月间,不会有什么大的异动。 他即然这么说了,罗彻敏便和他议定,由他率半数兵马随自己去昃州,留一半回镇凌州。 两天后,曹原岭便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冲天道的山口两壁高峙,平砥如削,乱石翻涌,草深没人,内面阴风阵阵,异啸若鬼。 陈襄哆嗦了一下,道:什么冲天道?应该说是入地道才对,王无失你看,这不象是阎罗殿的入口么? 王无失骂道:你真是会说话呀?这根舌头怎么不烂掉呢? 罗彻敏听到后半句,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了? 我不过是说着玩玩地,又怎么了?陈襄有些心虚,嘀嘀咕咕地想蒙混过去。 罗彻敏瞧了瞧山势,也无端端生出些怯意,他道:我们扎营吧! 今儿晚上不赶夜路了?陈襄不由高兴起来,他是个最能吃会睡地,这几天急行军,可把他熬坏了。 不赶了!罗彻敏道。 先前的军报中,都提到昃州城外宸军密集,一过曹原岭,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战场。因此罗彻敏方才正和唐瑁商议,说要兵丁们停下来埋锅造饭,准备着好生休息一夜,次日一鼓作气通过冲天道。 正在打下第一根柱桩时,有颗小石子突然震跳了一下,向罗彻敏落来。罗彻敏往边上避了一辟,突然发觉脚下的大地震动起来。 布阵!瞿庆尖利的嗓声在所有将士头顶上呼啸,象乌鸦的啼哭般充满了不详之意。 罗彻敏跳到一块突起的崖石上想看个究竟,然而那上面竟己经有了人。他差点滑落,让那人一把掺住了。竟是鄂夺玉。 他们一齐向地震的来源看去,如钩冷月下的的骑军,象是一大片沾了霜的草地在移动,似乎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就可以铺平了天,盖满了地。 白衣别失来了!鄂夺玉指着那纯白色的大纛道:是左明尊王! 白衣汗之下,有四王,首左明尊王,次右明尊王,再次左居屠工,未右居屠王。这次究竟是什么事,竟然惹得左明尊王亲自到来? 将校们忙着指挥军队迁入山道内面,在山道前筑起石墙。罗彻敏唤了瞿庆来,道:瞿将军,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瞿庆抓着头,本来就有些秃的头皮更见稀疏,他发愁道:若来得是右居屠王倒也说得过去,偏这左明尊王,是最有机会继任白衣汗的,我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现在追过来。 难不成,是白衣汗已然死了?罗彻敏道。 不,白衣别失丧服尚黑,若是如此,他们的衣裳旗帜都会染黑的。鄂夺玉在一边摇头。他这话引得唐瑁多瞅了他一眼,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罗彻敏却没有留心这个,想了一会咬了咬牙,道:你们几个来,跟我去阵前会他们一会! 罗彻敏身上穿了暗甲,只带了半通蕃语的瞿庆作翻译,连何飞也没让跟着,就出了营垒。 见到他们,一排排箭簇抬了起来,无数根筋弦的弹音仿佛是初春时萌动的蛰虫,在原野上此起彼伏。 你跟他们说,罗彻敏对瞿庆道:我父王前年才与白衣汗结盟为兄弟,他们背盟破誓,是何道理? 瞿庆大声将他的话传了出去。不一会旗帜一动,簇拥出来一个人。隔得远了,看不清眉目,却能看到那人戴着一尊半尺高的金冠。金冠上宝光流幻,红黄蓝绿紫诸色皆明灿无比,然而却毫无半点芜杂之意,只觉得豪贵之气逼面而来。 是毓王的小世子吗?居然是中土官话,虽不甚流畅,发音却甚准。 罗彻敏吃了一惊,脱口问出:你会说中土话? 是,这可是毓王妃当年亲教本王的!你大哥曾从我习骑射,可惜天妒,唉哟,这成语我却忘了!左明尊王的语气颇有些懊恼。 天妒英才罗彻敏不自觉地给他补齐了。 是了,就是天妒英才!左明尊王十分高兴地重复了一遍。 听他声音,大约三十多岁,却可能会马上继任白衣汗,足见得有过人之处。罗彻敏小心翼翼地道:左明尊王即与我家有旧,那么此来气势汹汹,却是何意? 是呀,本王是不愿与你这小辈为难的。谁知你却得罪了本王舅父,本王舅父求本王为他报仇,本王看在母亲份上,也不能不答应呀! 右居屠王背约侵入我家境中,我不过是礼送他回去而己,并不曾伤了他半根毫毛。若要报复,等那日我到贵王金帐中作客,你们再送我回来了好!罗彻敏驳了回去。 呵呵,小世子很会说话呀!左明光王笑起来,那种笑声顿时变得极为浩大,象是无遮无挡地风,刮过罗彻敏耳畔。 本王知道你此去是为了救毓王,只要留下天母镜,本王就此撤军! 回到营中后,所有人围了上来,纷纷问道:那番王说了些什么?他们只听到那阵大笑,而没能听清说话的内容。 罗彻敏的眼光一下抓到了鄂夺玉,道:你跟我来! 两人齐肩站到的方才的那块岩石上,左明光王的军队肃立在他们的视野极处,数千匹骏马低沉的鸣叫声不绝传来,光听那声音,都能令人斗志尽消。 十七郎,我问你一句话,罗彻敏并不看他,声音沉甸甸地道:你是为了那面镜子,才去的凌州,是不是? 鄂夺玉不自觉地往边上一避,然而这石上如此狭窄,毕竟也避不开什么。他盯着罗彻敏微光中清晰的侧面,许久都没有在那上面看到任何变化。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见识了你在泷丘的能耐了这话说了一半,罗彻敏就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即然鄂夺玉这么容易就能从大牢中逃出来,那么他先前充军去凌州,就让人觉得不可思义。 鄂夺玉不置可否,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为了这面镜子去的凌州?罗彻敏骤地转过脸来。 他不等鄂夺玉回答,一拳往石壁上击去,击得碎石纷落,又急又快地道:左光明王向我要那面镜子。我不愿受人要挟,那镜子对他们如此重要,我更不该轻易给他们,给了他们日后定然会有大患! 然而然而我想去救我父王,我不想让将士们白白丧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罗彻敏停了下来,他微微地喘息着。这停顿让鄂夺玉觉得无比的漫长。 况且,这镜子还关系到你!我答应了送你,没有你我也拿不到这东西。若你真的就是为了这镜甘愿受充军之苦,那么它对你一定非常重要!只要你说一个是,我就冒险打这一仗!罗彻敏逼视着他,眼神亮闪闪地,是那种明澈见底的亮。他又提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你说,是,还是不是? 第二十一章 你拿去吧!鄂夺玉从怀中取出那方宝镜,镜光从他面上晃过,他的面孔一时亮白,镜面扣到石上后,又暗了下去。 罗彻敏却没有去理那面镜子,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鄂夺玉昂起头,微微出神地看向天之极处,道:既然你是世子,那么做这个决定,就是你的事,不要拿我缠杂其间所谓王者,无非独夫! 那么,你真的不要这东西了?罗彻敏将手按在镜柄上,抬眼看鄂夺玉。 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鄂夺玉的神情似乎倒有几分轻松,他跳下岩石,留下后半句话:得得失失,谁能说幸与不幸? 罗彻敏拿起镜子,从镜中看着自己。身后的天宇深远莫测,他的面孔在当中那么小那么孤单,似乎刹那间就会消逝,留不下任何痕迹。 罗彻敏揣着宝镜再度与瞿庆来到军前,瞿庆向左明尊王回话,道:我家世子说,那镜子也是随意得来,本不愿为这点小事,伤了两家和气。即然明尊王属意,世子情愿奉上! 那好!左明尊王向天抖了抖手,这是他们致谢的动作,道:本王便祝世子此去旗开得胜,父子团聚了。 只是,瞿庆又道:只怕我们若交出宝镜,左明尊王依然不肯撤军,又怎么办呢? 瞿将军,我们白衣别失的男儿,说出的话就好象飞出去的箭,象你们中土人所说的,驷马难追。左明尊王平压下双手,制止住身后的躁动,道:如果你是在乌撒克大草原上对一位白衣别失说这种话,那么你现在已经被要求进行一场决斗了! 罗彻敏冷笑了一声道:右居屠王背盟之事近在眼前,又怎么说呢? 那么,世子想怎样?左明尊王问道。 我想请明尊王部下后退一百里,然后我将宝镜奉上,从此别过。 哈哈,本王退去一百里后,又怎知你会不会将宝镜送来呢? 我将与王同行,罗彻敏突然将镜子掷落在了鄂夺玉怀中,道:百里外,我部属以此镜换我归去,明尊王可放心? 喔?左明尊颇觉得意外,顿了一下,道:世子胆子很大,不愧是莎罗合的弟弟,我们就这样定了! 莎罗合是罗彻宇的蕃族小名。罗家十世以前,亦是部落王族。后来本部流散,投靠了大寊朝,但是家中故旧相传,都有蕃族小名。只是到了他这里时,毓王已有一统天下的志向,不愿溯及先祖出身,因此他和下面的两个弟弟,便没有这规矩。 在与右明尊王并骑之时,他便忍不住问道:我大哥幼时和你很熟? 本王不但和你大哥很熟,就连你,也曾经抱在手中。左明尊王眼珠向他转来,这片刻凝视间,似乎有十多种深深浅浅地黑色流融不定。他非但眼珠是黑的,发须也是黑的,除了鼻弓如山,身量极高之外,几乎和中土人没有什么分别。罗彻敏听说白衣别失九部中,有一部唤作没羽部,就是这种长相,左明尊王应当是这一部的人了。 认识莎罗合的时侯本王十岁,莎罗合五岁。那时侯他还不会骑马,我教了他五个月,他就能追上我的步伐,左明尊王将马鞭放在鞍上,双手合扰压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他是一个天生的战士。 罗彻敏环顾着身侧成群的蕃将蕃兵,他们的面孔都是深褐色的,哪怕是最年幼者,额头上和眼角上,也有着刀刻一般的纹路,眼神中,也流露着永恒的气息。那是草原无遮无挡的阳光和摧山裂石的大风塑出的骄子。 他不由从记忆中翻出罗彻宇的形貌,才惊觉他原来和他们如此相似。 你们一家离开的那天,我和他曾经有过约定,说二十年之后,我们将会率领各自的大军决战,让整个天空之下,都归于一个主人。他突然拍击起自己的胸膛来,那咚咚的声音象一面大鼓在擂响,将他最后的一声叹息衬得分外苍凉:可是他失约了呀! 罗彻敏听着这一声叹息,恍恍惚惚间觉得那样熟悉,好象是无数年前、又好象是无数年后,他也如此地失落过。 世子!身后传来一声呼叫,鄂夺玉在白涛上喝道:有一百里了! 他被提醒了,向左明尊王躬了躬身道:明尊王,宝镜马上就要来了! 鄂夺玉在他们百丈远处停下,似有畏怯,徘徊不前。他高高举起宝镜,镜面皎皎,光射十丈,竟仿佛是月落人间,衬得天上那轮,如同赝伪之物。请明尊王亲送我家世子过来! 起先并没有说让明尊王离阵百丈送罗彻敏过去,不过来将为大军声威所摄而却步,也不是什么奇事。左明尊王方才忆起故旧情谊,就不想为难罗彻敏,便道:本王回送你一程吧! 明尊王!番将们都有阻拦之意,他却挥了挥手,道:本王一去就来! 这时地势平砥,星月争辉,谁都看得到,那里只站着孤零零一个人,这都不敢过去,未免显得他胆小。他与罗彻敏一起催马小跑,向着鄂夺玉去奔去,两人胯下都是健驹,只片刻间就到了鄂夺玉面前。罗彻敏从鄂夺玉手中接过宝镜,两手平端着捧到了左明尊王的面前。 左明尊王接过宝镜,粗粗一看,面上就无法自己地露出笑意。 罗彻敏道:明尊王,就此别去! 左明尊王这时似乎有了些微伤感,向罗彻敏张开双臂,罗彻敏犹豫了一下,没有躲开。左明尊王抱住了他,他的脸贴在裘毡上,粗励的热气紧紧地拥了过来。王妃失去了她的雄鹰,她的悲伤只能寄托在你的身上。左明尊王在他耳边道:请代我问侯她! 当他放开罗彻敏的瞬间,罗彻敏两手突然变成一双铮铮铁爪而出,一左一右地卡在了左明尊王的双肩之上。 左明尊王近于本能地肩头一振,这肩头硬得好象全不是血肉之躯,罗彻敏的右爪竟被一时振得滑脱,这是抵角常用的招术。罗彻敏再加上把劲,终于拿住了他的右肘,猛地一旋,就听到格!地一声,关节己然脱臼。 啊!左明尊王痛声厉喝。就这时,鄂夺玉俯身在飞奔的白涛上,当真是化作一道雪白的奔涛在军前掠过。他挂蹬下鞍,后心贴在马身上,手中如连珠般放箭。 他这时也不讲什么准头,只是将箭支泼水般放出去。与他们最为接近的那一排战马膝上纷纷中箭,马匹象被一根无形的铁链抽过,一匹挨着一匹地曲腿卧倒。马上骑者各自取弓怒骂,然而没等他们取箭在手,就顾不得鄂夺玉了。他们得先从滚地痛嘶,彼此剧烈撞击的马匹中挣扎脱身。 这一片混乱声中,罗彻敏终于将宝镜重新夺了回来,插入襟口。左明尊王怒到极处,然而还是被罗彻敏扯脱双臂扔在马上,罗彻敏一鞭抽上马臀,那马匹长嘶着向蕃军奔去。 这一奔,挡下了数百支蓄势待发之箭。鄂夺玉在罗彻敏的呼喊声中圈了回来,正与左明尊王错身而过,蕃兵将怕伤着了左明尊王,不得不缓了一缓。 两马交错之时,左明尊王的怒骂突然变成了一声惊叫,似乎是叫着鄂夺玉的名字。只是音调全然不对,三个字都发作了上音。罗彻敏不由一怔,想道:难道他们竟然相识? 然而方才鄂夺玉送镜过来时,左明尊王也看到了他,却没有任何异样。 不过这时是来不及想这个了,两人将马匹催得最快。这两驹似乎许久没有这等舒蹄狂奔的机会,也跑得风驰电掣一般。罗彻敏眼前事物一片模糊,耳中呼声大作。一枚羽箭掠过着罗彻敏的颈项而去,又一枚被鄂夺玉一箭撞开,再一枚向鄂夺玉飞去,罗彻敏掷剑出手,剑箭一同插着白涛的尾毛坠落。 然后是蹄声大作,显然是蕃军追了上来。草原健驹虽然不凡,然而堪与乌霞白涛比拟者却也不多,越得跑得久,蹄声越是稀疏,到后来,似乎不足百骑。然而这时曹原岭的深黧色山体,却又渐渐隐现。 罗彻敏发出一声长啸,山中轰然回应。一支骑军从山中穿出,分作两支,包抄而来。何飞一骑跑得极快,刀光横掠处,早将一名蕃兵劈下马来。罗彻敏看到诸将熟悉的面孔一一闪过,绷得极紧的心,终于可以松懈下来。 王无失!他叫道:大军可己进了山道? 全都进去了!王无失和一名蕃将猛拼一记,嚷道:山口已布置,请世子放心! 所谓的山口布置,倒也简单,不过是劈下大木,掘松了巨石,只等番军到来,就推下堵住路口。然而若是左明尊王不管草原上即将开始的争位之战,花上十来日将山道清理干净,只怕他们非但出了冲天道,更是入了昃州城了。 他们与蕃军边打边退,一路向山里逃去。然而有四名蕃将死死地缠住了罗彻敏和鄂夺玉。那几名蕃将力量雄奇,都使着三丈长的七梭熟铜棒,挥起来时,锋利的棱角和巨大的力量,化成令人生畏的一道刃壁。罗彻敏手中没有剑,鄂夺玉一柄刀要护着他们两人,着实险象环生。 罗彻敏走不了,其它人自然也不能退走。这样磨蹭了一会,就又有几十名蕃兵追了过来。 眼见蕃兵越来越多,何飞发了狠,跳进棒圈中,身形附在棒头上,一柄刀若蛛丝细弱无力,在猛厉的棍风中飘悠。几番试探后,他在一名番将的臂划下一刀,那番将动作略为一慢,终于出现了一道空隙,他叫道:世子快逃! 不用他叫,罗彻敏自然是拍马就跑。然而蕃将也追得极快,就在他将要踏入山口的刹那,方才差点要了他命的风声,又响了起来。他猛地从马背上跳起,脚下铜棍己然从鞍上扫过。乌霞虽然神骏,至此也吓得往地上一跌。 世子!世子!山口内外诸人都叫了起来,罗彻敏往下直坠,眼见那铜棍扬空击去。罗彻敏的手乱抓,总算在山壁上揪住一把乱草,又腾起三丈。铜棍落空,那蕃将大怒,见边上木愣愣地坐着一个人,就顺手往他身上砸去。 啊!罗彻敏在空上瞥到这幕,不自由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叫声未绝,那蕃将的惨嚎己然在两侧山谷间回荡。嚎声即厉,山壁又狭,声音激荡往复,震得石土飞扬。 铜棒整根地砸落在地上,两串血线从蕃将的护腕上出现,血线一点点地延长最终环住了蕃将的双腕。然后,那两只粗壮的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到了地上。另外三名执棍的蕃将急痛攻心,怒叫着冲了上去,其它蕃兵也紧跟在后。 你们好不容易抓住一角石隙的罗彻敏几乎想提醒一下他们,然而他们来得太快了。三根七棱铜棍抡转起来,就象是二十一根长长的刀刃滚了过去。一道道血线在锐利的刃沿上泼了出来,三名蕃将几乎是同一时从马背跌落。一个紧捧着喉咙,一个胸前开了道尺许长的口子,心都跳了出来,另外一个双腿及膝而折。 四名蕃将的的骇叫声中,二十三也发出细微的呻吟,他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手臂胸口腿上各出现一道血迹。 似乎是突如其来的痛楚终于让他有了知觉,他的眼神这些天来第一次有了神采。看了看脚下的四人,猛地抬起自己左臂,发现了那个杀字。 他的右手一下子按在了那个字上,狠狠地掐着那个字,似乎想把它挖出来。几个收不住脚的蕃兵弯刀向砍向了他,他略一闪避,劈手夺过一柄,刀尖微微一拧,划了一个极细的圈,那蕃兵便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蓝汪汪的刀刃在二十三手中使来,更觉飘忽莫测,锐不可挡。他两步跨过,地上又躺下四具尸首。后面的蕃兵收住了脚,呆呆地看着他,突然间,咣铛!一声,他们手上的刀就落在了地上。他们双手捧额,向二十三连连跪拜,然后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什么。二十三丝毫也听不懂,见他们不再向自己出手,便也懒得去理会,回到原处坐下。 众蕃兵见状大喜,飞奔上马离去。后面还有番兵陆续追来,然而他们赶紧拦了上去,一顿指手划脚后,后面的蕃兵便都退走,也不知道他们将二十三描绘成了什么魔神鬼物。 依计划封死了路口,罗彻敏走到依旧伫立不语的二十三面前,道:你可要与我们一起走? 帅父死于毓王之手,二十三阴沉沉地道:我决不会为毓王效力! 然则你如今要如何自处?罗彻敏问道:若不愿投我父王,你能投何方?宸州?越州?北州?还是定州? 二十三一时语塞,当今天下诸侯,莫不是发迹于围剿青寇的数十年间。无论哪一家的手上,都染着他昔日同袍的鲜血。 我为什么非得投哪一家不可呢?他最终冷笑起来。 是么?你真是要当一辈子流寇?罗彻敏带着讥诮之意道:你可别忘了,以当年青寇势力之大,以魔刀天将的能耐,最终也不能免于覆亡,你以为你可以翻了这重天吗? 死则死矣,又如何?我便是死,垫背的人也够多了。二十三厉声道。 可她愿你活下去。罗彻敏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沉痛起来。 二十三的头颅微微地一振,他的手指又摸索到了臂上的千杀咒上,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问起来:她的遗体 我把她就地葬了,立了块石头为记,日后你若愿意,可以去拣了骸骨归葬。罗彻敏道。 二十三沉思了许久,突然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了一声压抑了许久地、低沉的叫喊:我、我为什么要去管那桩闲事? 二十三兄,罗彻敏用上了五夫人的称呼,忍不住道:匹夫无罪,怀璧则罪。你身负奇功秘术,在此战乱年月,欲要独善其身,实在是过于奢求了。象你这样的人,不管在谁眼里,都是不能为我所用,便当设法杀之而绝后患的角色在我这里也是一样。你虽然魔刀无敌,又有奇符,然而并非不死之身,我们如果一心要杀掉你,还是可以办到的。这,你,还有我,都心知肚明。 那你可以现在就试试看!二十三的语气漠然,似乎对他所说的话,毫无兴趣。 罗彻敏叹了一声,道:还有跟着你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似乎到现在他才想起还有那些人,他茫然地摇一摇头道:各安天命吧! 罗彻敏被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得够呛,他跳上马,道:我给你和你的人谋一个安身立命的法门,你听不听由你!否则就算今日我放你走,或迟或早,我们总还有见面之日。 什么法门?他终于略略动容。 罗彻敏没有立即回答,他向着山道外看了一会,凌晨的草原上一片静谧,空气中隐隐有一丝甜香,不知是哪根枝上的浆果成熟了,砸落在地上。 要知道,冲州这边的土地,宜耕宜牧,原先生活着十万户百姓。罗彻敏的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圈,道:眼下冲凌两州因为白衣别失的威胁,户口大减。如果我为你出三年口粮并农具牛羊,免十年赋税。你在此地建一座庄子,带着跟你的人住下来如何? 可是白衣别失在这一来来去自如 正是因为如此,罗彻敏狠狠地的一抽身边的山壁,发泄着他良久以来的怨忿,道:才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想向父王进言,招募勇武有力而无家的流民到凌冲两州屯驻。由州府资助,各筑坞堡自守。平日一面练武一面耕作,白衣别失进犯,一可示警,二可配合大军作战,让蕃人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你可以成为先行之人,帮我看着这冲天道道口! 二十三明白过来,这是个折中的法子,这样一来,他的本事还是为罗家所用,然而终究不算投入毓王麾下。罗彻敏想了这么个主意,定然也费了不少心思。 但他想了一会,还是摇头,道:你说得轻松,白衣别失当真进犯,连大军都不敢对敌,我们几百个人的庄子,又能济什么事? 又不是让你们单独和白衣别失打仗,不过是个示警的作用,自保即可。你有胆量杀害良民抢食,却没有胆量对付番兵求生?罗彻敏的语气中,就有了些不屑之意。 二十三被这句话咯了一下,瞪着罗彻敏,罗彻敏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有了点气性,眼光不知不觉地己然过了数招,探索彼此的虚实。许久后,二十三终于败下阵来,脚尖在地上蹭了蹭,道:好吧!我试一试! 罗彻敏多日思量,这时终于得到认可,十分高兴,赶紧写了一封书信。他让二十三带着书信先去冲州军中暂居,等这眼前事态略平息后,再从长计议。 得知了这件事后,所有人都颇为惊讶地望着罗彻敏。 宋录冷哼了一声掉过头去,半喜半忧。二十三没有归入毓王军中,这自然好否则神刀都的指挥使自然就再不会他宋录的位置。而眼下二十三算是弃绝了流寇生涯,彼此为敌的机会自然大大减少。然而一想到这么个人活在世上,宋录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痛意,从深心里说,他倒情愿毓王不惜伤亡将这人给杀了,也胜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 他这曲里拐弯的心思也无人去理会,瞿庆的奉承话,自然打先出了口。原来世子居然有了这么周全的主意!这可真是太好了!日后凌冲两州生机重现,都由世子一念而起呀! 罗彻敏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也觉得十分得意,然而勉强不露出来,作出一幅犹有深忧的样子,道:只是还没有禀过父王,也做得不准。何况所需钱粮资物多少,我还全没有底呢! 我觉得世子这法子可行!唐瑁这次倒没有泼冷水,反而颇赞许地道:招募流民屯边,本不乏先例,倒了罢了。筑庄自守,军民共防这想法却颇有新意。 王无失也叫好,道:我看世子想得很远呀,一意经营凌冲二州,只怕还有将来利用二州之力,北扩疆土的志向呢? 那可真好!陈襄猛鼓着巴掌道:世子北伐,我陈襄自然是前锋! 杜乐英亦不由神往,道:真能看到那天就好了。 就连冯宗客也露出数日来极罕见的笑颜,道:世子如今是越来越沉着了,这件事想了许多天了吧,竟连半点口风都没露呢!看到二十三终有个着落,冯宗客也有些淡淡的欢喜,想道:她离此地不远,想来魂魄会时常来见这牵挂的人吧! 等众人的欢笑奉承声慢慢下去后,罗彻敏才在远远的角落里,看到了鄂夺玉若有所思的面庞。他挨了过去,把镜子从怀里摸出来,轻轻在他身上一碰,道:给你! 鄂夺玉低头瞅了一眼,再抬眼看罗彻敏,道:你真要把这个给我? 本来就是答应了送你的东西。罗彻敏似乎觉得他的话十分奇怪。 可是,鄂夺玉道:你现在知道这东西可能很要紧,交给我不怕有后患? 交在你手里,我放心。罗彻敏很干脆地答了,将宝镜扔了出去,然后拨马就走。 诶!鄂夺玉不得已接在手里,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罗彻敏活泼的背影,慢慢地浮起了一个苦笑。 他们走出冲天道的时辰,正是八月十七日的凌晨。隔了一座山岭,便是与冲州完全不同的景致,远远近近起伏的山峦,急促混浊的河水,密密的丛林,都让看久了旷野平原的眼睛,觉得狭仄窒密。更何况天又阴下来了,风吹得人面上木木地凉,看来又有一场雨要下。来时赶得急,并没有带多的衣物,唐瑁不停地抬头看天,祈求这雨略为迟上两日。 他们出山之前己然遣了许多斥侯兵出去,让他们尽量地抓一些宸军俘虏,多探听些近日战况。出山半日,就得到回报,说是有四五千宸军,正向集翠峰进发,可能会与他们差不多时辰到达。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即然撞上了,自己兵力又占优,实在没有不打的道理。反正毓王若是撤军,自然要走集翠峰这条道,他们先占个据点,也好接应。 不过宸军在黑摩岭大胜是七月底的事,进逼昃州快有一个月了,为什么直到如今才去占据集翠峰呢? 斥侯道:我们问了乡里人,说是集翠峰上有一支王军守着,宸军几番攻打都无功而返,只能在山下结营困守。 冯宗客看到集翠峰那秀拔的山峦时,不由猛吸了口长气。不过是五个月前,他抱着知安从这里过。知安、崔女、不知去向的弘藏禅师、诡异的何销还有他寄在神秀关上的宝马,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涌上了他心头。 只是还没等他将这点心思想完,就听到了喊杀声。 几番风雨后,叶片落了大半,集翠峰上的山体斑驳满目,象卸过妆的年老女子,颇为不堪。半山腰上几处火起,显得异常醒目,看来战事正在山腰上进行了。 他们一惊,都在想,难道宸军己然先至? 然而他们马上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前方林中探出一支旆旗来,正是宸军旗号! 这场战来得怆促,宸军并没有料到会突然在积翠峰东面出现毓军,被打得慌了手脚。神刀都是宋录的,凌州军是瞿庆的,他们两人在,这战事也没有罗彻敏插手的余手。他坐在那里观战,不免无趣,就唤了宋录道:宋指挥使,山上似乎也有战事,不如分一些兵力与我,让我们上山探看一回吧? 宋录也怕受前后夹击,就点了一千人付与罗彻敏。罗彻敏带上自己的五百牙兵和这一千刀手,往山上攀去。刚到山脚时,乌霞突然颠了一下蹄子,罗彻敏不免一惊,往下看时,却是踏破一只半腐的头颅。臭气冲鼻而来,罗彻敏赶紧捂住了鼻子。 一路上山,只见满地尸首,有的只余白骨,有的尚完整,折断的兵刃随处可见,地上被踏得寸草不生,这里显然曾经是几番易手的地带。 不时有零星宸军出现,都被他们随手收拾了。快到山腰时,一排箭落了下来,宸军终于发觉了他们,并调兵阻止。 宸军箭手所在,是一座大庙的山墙后。庙本就是临着悬崖而建,再加上山墙,就将这山道完全置于箭程中。罗彻敏想了想,决定自己带着牙兵队,从侧面攀过去,刀手们联盾成阵,不时作出往上攻的样子,吸引箭手的耳目。 悬崖虽高,对何飞却不算什么一回事。他先攀上,再垂下绳索来,其余人就依次爬上。罗彻敏从崖畔草堆中蹦出来,眼前正是一排排箭手的毫无防备的后心,有这便宜可占,他自然是挥着剑就杀了过去。箭手们没料到身后的袭击,被他们一通猛杀,就去了大半。然而一座殿宇洞开,好几百名宸军向他们冲杀而来。 这庙显然是宸军一个要紧据点,有警后,宸军援兵源源不绝,他们这一小队人马,虽然个个武艺高强,然而还是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知不觉,罗彻敏身边就只余下了杜乐英一人。杀得晕头转脑间,猛然听到隐隐的尖啸,然后一点银光就出现在他眼中。 罗彻敏只来得及模模糊糊地想,那是枪,厉风就己刺得他双目难以睁开,一团红缨抖得饱满,衬着那点银尖,象是一柄小巧的伞。罗彻敏翻身就地一滚,剑挥向奔马的双蹄,那蹄子却灵巧地跳开。 他慌忙之中一抬眼,看到杜乐英竟不闪不避地呆站着,不由惊叫道:乐英! 银枪在杜乐英鼻子前面三寸处停住了,这疾奔的马被一双结实的腿夹住,竟是硬生生地顿在空中。 乐英?马上使枪的青年将军,英俊的脸上满是尘灰,嘴唇干裂得渗出血来。 大哥!杜乐英跳起来,嚷嚷道:原来是你? 罗彻敏颇没有面子地从草堆里爬起来,杜乐英不等他拍打干净身上的草籽,将他推到了青年将军面前,献宝似地叫道:大哥,我是跟着世子来的!世子,这是我大哥杜乐俊,是伏虎都大校! 第二十二章 杜乐英离家数月,却不知道,杜乐俊早不是伏虎都大校了。这此出征程中,他一连升了五级。后面的三次提拨,都是这在一个月内。他现在独领一军,成为锐锋都指挥使。 月前黑摩岭之战,毓王本军与伏虎都被分割开,形势岌岌可危,杜乐俊一连四次率军冲杀,身负大小伤口十一处,由昼至夜,终于杀开一条血路,救了毓王出来。而他在金牛渡掩护毓王过枢河时,竟然与贺破奴阵前单打独斗,结果不分胜负,更是声名大躁。 退回昃州后,毓王将季秋两州被打散的州县兵拼凑起来,合计四千多步卒,再从自己本军中拨了三百马军,成立锐锋都,交付与他,命他守住集翠峰。昨日得了毓王手谕,令他接应从昃州撤出的大军,这才有今日之战。 这些经历杜乐俊虽然轻描淡写地道来,可听到罗彻敏耳中,依然惊心动魄。他赶紧再问道:将军这是要下山去? 是,杜乐俊道,他的伤疲再明显不过地写在了眼眸、面孔和衣甲上,就连声音都是极暗哑的。 可是,真要放弃集翠峰?罗彻敏加重了声音问道。 杜乐俊的眼皮也垂了一下,道:这是王上措置,自有王上的道理。 这意思自然是指,他一时还不能领会毓王的意图。非但是他,一边环坐着的诸人,无论是瞿庆宋录等久经战阵的大将,还是象杜乐英罗彻敏这样初出茅庐的少年,都不甚明白。 从昃州城中撤出倒也罢了,但是集翠峰也放弃,神秀关以东,便再无屏障,日后就只余下被宸王压着打的余地了。这不正是毓王许久以来,极力避免的结局吗? 罗彻敏赶紧问道:昃州城中还有多少兵马?能否一战? 对对,我们踏日都现在的情形怎样了?王无失和陈襄多日来都忧心忡忡,齐声问了起来。 眼下踏日都还有三千可战之兵。杜乐俊很平静地道:但是踏日都自罗将军以下,诸兄弟战意不失,复仇心切。 啪!陈襄狠狠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叫道:真恨我竟然不在黑摩岭,否则、否则 王无失倒一时没有作声。罗彻敏向他们转述过罗彻敬的话,说是十存二三,踏日都八千马军,如今有三千可战,已比耳闻的情形好得太多。想来当时打散了的,后来又有部分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 再问下去去,伏虎都的情形是好一些,一万大军却也折损近四成,铄州赵德忠的兵马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形。倒是刘湛的昃州兵马,因为先己经经历了围城,解围后休整了一段时日,所以没有经历黑摩岭一役,倒还大体完固。这样算起来,毓王手下,总还有三万大军。 那么,昃州宸军有多少?唐瑁问道。 这个也不是十分清楚,杜乐俊似乎在小心斟酌,未了道:宸王并没有在昃州城下,而是驻在厢州 厢州情形如何?冯宗客忍不住插上了一句。 杜乐俊看向他,道:我在厢州时,听得百姓都传赞冯壮士声名,果然心系乡梓的义士。厢州如今宸王亲自驻占,尚算安宁。 如今尚算安宁?那之前呢?冯宗客却没有再问下去,几经易手的鏊战之地,又能有什么好景象了? 没能给他带来好消息,杜乐俊颇有些谦意地笑了笑,接着说下去,道:昃州城下的大约有两万是宸王心腹禁军,其余受封于他的诸节度兵约有三万多,还有如贺破奴等杂芜兵力,通共六七万的样子。 这兵力对比也并不悬殊,何况罗彻敬的一军应该己经到了,罗彻敏又带来了瞿庆的一万凌州军和五千神刀都,只要指挥得宜,大可一战。罗彻敏当即道:杜将军,你不要撤下集翠峰了,我再留三千人马给你,守下去,一应责任由我承担。 这个杜乐俊颇有迟疑,他低声道:世子,这庆善寺里的佛身最有灵验,请世子与我进殿随喜一番。 他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句,分明是要与罗彻敏私下交谈,罗彻敏赶紧起身,其它人自然知趣,各自道有事,都走了个干净。 他们会议的地方,是一间是供进香贵客歇息的阁子,出了阁子,向左一转,就见到由山门通向大雄宝殿的正道了。道路两侧,此时都歇满了锐锋都的将士,虽然几乎个个带伤,可依然坐得端正,绝无一声喧哗。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能有这样的面貌,足见杜乐俊治军有方。 罗彻敏自然就赞了出来,杜乐俊微微摇头道:我不过是跟黄将军久了,学得一点皮毛而己。 虽然是客气话,不过也足见得黄嘉的名气并非虚传。罗彻敏努力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对黄嘉的印象。黄嘉自幼年起就跟从毓王,三十年下来,倚为臂膀,应当是极亲厚才对。可罗彻敏突然很奇怪地发觉,其实他见过黄嘉的次数并不多。他只模糊地忆起,黄嘉笑容宽厚,说话语气绵软,活象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一个做小生意的掌柜。 罗彻敏现在才觉得自己过去那些年,也不知都在忙着些什么,竟然连泷丘城中的这些大将,也没有多亲近讨教过。突然想道:父王总是生我的气,实在是有道理的。 胡思乱想间,他们己然进了大雄宝殿,杜乐俊向身后的紧跟的纪纲发了命令,两扇朱漆铜钉的大门推合了起来。青砖地上阴影愈挨愈近,终于将最后一带阳光也赶了出去。眼前顿时昏暗,只有佛前香烛,火光淡漫。照得那金身如来丰颊厚唇,颇有几分沉暮晦暗之气。 世子!杜乐俊取了一束香给罗彻敏,道:请上香! 啊!罗彻敏将目光从佛身上移过来,接了香,在蒲团前跪下,揖了三揖,很虏敬地许愿道:若菩萨有灵,请保佑我父王无恙,此后弟子当跟从我师父精学佛法,广结善缘。 他从来也不曾正经地读过一本弘藏禅师给他的佛经,这时许起愿来,不免有点心虚。将香插进炉后,杜乐俊终于开口道:世子,以未将心中想法,也是觉得集翠峰不当轻弃,然而向毓王进言,却有不妥之处。 有什么不妥?罗彻敏讶然问道。 然而杜乐俊又紧抿了唇,眼睛向菩萨身上瞟去,两颊上的干涩的皮肤弹动着,似乎在极为难地斟酌着词句。 倒底怎么了?罗彻敏有些不耐烦了,觉得这杜乐俊说话,未免太不爽快。 杜乐俊经他这么一催,终于一字一顿地道:王上现在,疑心很重,未将怕他会疑心未将不听从调遣。 啊?罗彻敏第一个想法是,这也太荒唐了,真是从何说起,几乎就要发出一声冷笑。然而杜乐俊接着说了下去,道:自黑摩岭一战后,王上似乎就觉得军中有内奸。 罗彻敏的冷笑僵在了唇角。 王上近来对诸将都有提防。王上一意提拔未将,未将自然感激,然而诸军中立大功者也不少。未将资历甚浅,得破格提拔,另分一军,显然有裁抑诸大将的意思在,这让未将极不心安。 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了,然而在高阔的大殿中,依然有着细微的回响。回响声一记记撞过来,压在了罗彻敏的心口上。他好一会方道:为什么会这样?未等杜乐俊回答又道:他疑心谁? 我看王上就是存疑,却没能拿定主意,杜乐俊苦笑道:这正是最糟的! 罗彻敏心中格登一响,猛地又想起那柄长庚剑,他后来询问过二十三,得知那伙人果然曾经几番向他兜搭,不过他却没有理会。若是二十三和他们谈过就好了,多少会有些蛛丝马迹。还有眼前这位将军的携剑而行的妹妹,此刻到了何处?她带去的东西,会对毓王有用吗? 到底黑摩岭一战中发生了什么事,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形?罗彻敏又问道。 这个杜乐俊沉吟了一会,道:未将当时也不过是一员副将,并不能参与机密,实在所知不多。 方才他己经回避了一次这个话题,这一次又是婉拒,罗彻敏略一想就明白,关于诸大将的是非,杜乐俊是不便、也不该说的。其实今天他说的这些,都已经嫌多了。罗彻敏虽然心急,可也知道是强人所难,只好点头道:好吧,我不追着你问了。不过集翠峰还是要守下去!请将军多担戴一些,父王总会明白将军苦心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乐俊也知道自己若再闪烁其辞,不免会在这位世子眼中,落下个惜身避事的印象。何况撤军终决非他所愿,他终于咬咬牙道:好,只要未将还有一口气在,这集翠峰就不会沦入敌手! 好!罗彻敏拍拍他的肩道:眼下要开晚饭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果然他们一出殿,就有人来催用餐。宴席就开在先前的阁子里,军旅倥偬,自然没什么好菜。一桌子看上去青青黄黄,不过是生吃的芸苔、白苣,芹菜作菹,苜蓿和酱。每人面前,再搁着几只胡饼。杜乐俊不好意思地笑,道:被围了二十多天,带的肉菜都吃完了。这些素菜是寺里送来的,味道其实不坏! 旁人倒也罢了,宋录和陈襄是无酒肉不欢的,脸上就不太好看。陈襄还忍着,宋录已然嚷嚷出来:这山上难道就不能打只兔子山鸡什么的? 集翠峰是佛道福地,未将约束了手下,不欲杀生惹得众师傅们不快。杜乐俊解释道。 哈哈,宋录笑起来,道:在这山上,你人都杀了几千,却不杀鸡兔。如今这年头,果然是人比禽兽贱! 杜乐俊微微变了颜色,然而这话倒也不好反驳。他正想说什么,罗彻敏已经赶紧夹了一筷子菜,笑道:闻起来就香便往嘴里塞去,他一嚼之下,不由微怔。那芹菜青脆甘甜,喷香满口,他差点连舌头都吞了下去,对众人道:果然好吃,快吃快吃! 众人见他的情形,便纷纷动了筷子,这才将一场尴尬给掩了过去。 罗彻敏吃着吃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过了一会才发觉,原来唐瑁和鄂夺玉居然不在。他问起来:鄂夺玉和唐判官呢? 唔王无失嘴里塞满了菜,含糊不清地道:十七郎说他要随兴逛一逛,唐判官也要跟着去,两个人啃着干粮一起走了。 这两个人的兴致,还真高罗彻敏不知不觉地放了筷子,道: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他们误了时辰怎办? 正这么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几名女子声音。杜乐俊立即跳出去,见一群道姑拥在门口,似乎在与兵丁们争执着什么,神色都很愤怒。 是谁又去打扰了仙姑们的清修?他厉声喝道,心里有点紧张。原来在驻上山的头一日,军中有个小校上山寻水,见到一名小道姑生得甚美,上前调戏,被他见到当即拿下抽了三十鞭子。那天晚上他枕边突然多了一把剑,剑下扎张素柬。柬上写道:治军不谨,本当严惩,幸能补过,暂寄九阳。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想到这定然是与那道姑之事有关了,于是在军中颁下严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尼庵道观。 他声色俱厉,兵丁们马上都跪下,道:没有没有,我们谁也没去 不是他们的事,一名略年长的道姑扬了拂尘向杜乐俊稽首道:方才有人偷潜入我观衡玑塔中,我们一路追了下来,却在这临近失了踪迹,将军即有严令,便该令出禁止才对。 那人可对仙姑们不敬,或是偷盗事物? 这个,道姑摇头道:倒没有发觉。 杜乐俊放了心,道:且容未将在军中查找该人,再重重惩治! 道姑四下里看看,依然没能找到所追的人,不由丧了气,再行了礼,就恹恹地走了。 等杜乐俊回到阁子里,席上就多了两个人,唐瑁和鄂夺玉正擦着满头的大汗。 你们杜乐俊马上明白过来,问道:你们去道观作什么? 鄂夺玉埋头头吃饭,唐瑁一脸尴尬,道:我不过是好奇,你说道观里干嘛修座拂塔去看了一眼,那群道姑们就 杜乐俊颇有些不快。这两人的身份不甚明白,罗彻敏介绍起来也是含含糊糊,似乎是他的幕僚之类。他们虽然不是杜乐俊的部下,但这里是他的防区,毕竟是违了他的军令。杜乐俊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加罪于这两人。 罗彻敏忙着杜乐英使眼色,杜乐英赶紧拉了杜乐俊坐下道:大哥,他们都是我的好友,我跟你发誓,他们对那群脸黄人凶的婆娘绝不会有兴趣 去去,吃你的饭!杜乐俊呵斥了一声,他与弟弟素来友爱,呵斥归呵斥,可这一来就再也板不起脸来。 罗彻敏赶紧换了话题,和瞿庆商量,让他拨三千余兵留在集翠峰上,暂时归杜乐俊指挥,这事是杜乐俊关心的,才把这档子事给揭了过去。 用过饭,天色己然半暗,然而还是能在山腰上隐约望见昃州情形。集翠峰与昃州城西,不过隔着十余里路。城东南北三面密密麻林,尽是宸军寨栅。只有西北面,因为有集翠峰在,城中与集翠峰的军队相互呼应,宸军几番意欲建寨,都被毁掉,因此倒还可以交通。 罗彻敏让将士们歇息了两上时辰,至一更时分,全军不举火,默不作声地开拔。罗彻敏带着自己的牙兵在前,凌州军居中,神刀都殿后。以乌霞的步力,七八里路只是瞬息便就,罗彻敏强按捺下自己飞奔而去的愿望,心卟嗵卟嗵乱跳。 走了一会,前面天空象扯闪似地一红,罗彻敏一惊,叫道:你们看,那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昃州城起火了,所有人都这么想,然而谁也没敢说出来。 快走!罗彻敏刚一催马,左侧面呼啦啦地,就杀出一支队伍来。这队伍与他们一样,都是摸黑赶路,因此几乎是正撞上了,才彼此发觉。 罗彻敏刚刚被昃州有变给惊了一下,这一来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举着剑杀了上去。他一动,牙军自然了跟着冲了上去。他这牙军里面,有何飞鄂夺玉王无失陈襄冯宗客杜乐英这伙人在,面对起一般的兵丁来,颇有摧枯拉朽之效,不多时就整个地锲进了对方阵营中。 凌州军听到动静,也往这边杀来,罗彻敏赶紧叫何飞道:去,叫瞿庆他先往昃州赶,我们若是料理不了,再让神刀都来帮手! 何飞答应一声,赶紧传令去了。他才走了不过数步,突然大喝一声,道:世子!快退出来! 罗彻敏回头一看,远远处火把光点闪闪,闯入神刀都中,似乎有军队正与神刀都动手。这一下首尾受敌,陷入危急之中。 不能这样纠缠下去!罗彻敏叫起来,道:我们撤! 他这一叫,就表露了首领的身份,顿时有一柄大刀默不作声地砍过来。罗彻敏反手一剑架过去,骤然间手上一轻,那刀刃竟是毫无阻拦地砍到了他的胸前。乌霞呼啸一声往地上猛地一伏,罗彻敏的眼睛眯起来,看到那柄色若琉璃的巨刀,以及刀光中坠落的自己的断剑。 罗彻敏拍马就逃,一面逃一面叫道:救我呀,谁给我一把剑! 灼热的刀风紧追不放,罗彻敏在马上左闪右躲,幸得乌霞灵巧,带着他连避过好几招,前面一箭放来,竟是紧贴着罗彻敏的肩头而过,身后的追击顿时慢下来。鄂夺玉收弓,驾马冲了向他,将自己的腰刀扔出来,叫道:接着! 他纵身去接刀,然而那巨刀从他侧畔挥出,青影一挥,竟将扔来的刀当空劈作两截。罗彻敏接了个空,只得再度猛窜。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雷击似地响动,不,简直就是雷击,因为与之相伴的,还有橙黄色的电光,将三丈之内照得透亮。 强光中有两个人同时发出了惊叫,是刘大人?是冯壮士? 罗彻敏回过头去,看到冯宗客和一名中年男子各举刀剑讶然对视,他们手中的刀剑,竟是相仿大小。 刘大人,这位是毓王世子!冯宗客在片刻错愕后赶紧指着罗彻敏道。 世子?中年男子露出些庆幸的神情,收刀向罗彻敏略一欠身,道:昃州节度使刘湛,见过世子! 刘大人?罗彻敏定了定神,问道:刘大人这是 住手,住手,是友军,是友军!刘湛己然喝令起来。 友军罗彻敏在心中说了一遍,迟疑了片刻,还是和他一样发令停战。 他们这里停了手,神刀都那边,还打得厉害,罗彻敏与刘湛并骑奔向那厢。罗彻敏问道:刘大人为何出城? 小儿的事,多谢义士了,刘湛中断了和冯宗客的谈话,转过身来道:是毓王命我出城破敌的。 那么父王自己呢?罗彻敏追问道。 毓王还在城中呀刘湛的神色也有些疑惑,向着昃州方向看去,道:只不过城中似乎有变,我方才正赶着回城。 罗彻敏很想问他是否知道毓王决心于明日撤军的消息,然而还是忍住了。又问道:罗彻敬率了援军先我而来,如今可到了昃州? 没有!刘湛也觉得甚奇怪,道:三天前分明有信送来,说昨日可到昃州,不知道为何耽误了不过,倒是来了个女娃子! 是不是杜小姐到了?是不是我妹妹? 鄂夺玉和杜乐英几乎同时问出声来。 是,正是杜小姐!刘湛欣然道:杜小姐年纪轻轻,这武功胆量可真是了得,单身独人闯进城中求见毓王。毓王最近忧心军情,少有笑容,可她来之后,好象轻快了很多呢! 说这几句话的时间,他们己经赶到了神刀都交战处。 神刀都的战况正是激烈,瞿庆问罗彻敏是把尾后的这帮人解决了再走,还是先去昃州。 罗彻敏自然是一百个想快去昃州,然而心中对身后敌军的威胁又没底。他自知并无大战经验,身边有现成的宿将在,就老实不客气地问了:刘大人,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以我看,神刀都足以抵挡他们,还是回昃州要紧!刘湛之言正合罗彻敏的意思,他立即道:好,我们走!告诉宋录,快些摆脱纠缠,来与我们汇合! 离昃州还有半里许里,他们都看到了洞开的城门,城内火旺如油泼,不时有宸军捂着脸城中滚出来,在护城河中跌滚不休。 罗彻敏心中格登一响,心道:父王果然已经弃城了!刘湛起先在马上怔呆住,继而冲去,望着这座他用心经营了十五年的城池,发出一声声嚎叫。那嚎叫声似全无意义,然而却听得罗彻敏心头一揪一揪。熊熊烈焰勾勒出他瘦而扭曲的身形,象一株半枯的老树将要被烧成灰炭。 刘大人刘大人!罗彻敏从后面追上去,抓住他的衣带,叫道:不能进去,城里不可能有人了! 他刚这么说,就有一支人马从火光中跃出,分明是宸军衣甲! 昃州军失去家园的悲恸很自然地发泄到了这他们身上。 这支宸军己被烧得七荤八素,轻易就被杀败,若不是罗彻敏惦记着要留下几个活口问情形,只怕连一个也留不下来。 勿勿询问的结果,是就在方才城中突然有了喧闹,他们以为有可乘,前去攻城,谁知城门一撞即开,进去后突然街道起火,房舍塌倒,他们损失甚多,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看他们焦头烂额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不是说谎,刘湛盯着昃州城,面孔不时抽搐。罗彻敏忙道:城中几经交战,想来百姓只怕已然不多吧。前些日子刚下过雨,眼见又要下雨的样子,我看这火也烧 似乎正是应着他的话,他眼皮上一凉,瞳仁前就蒙上了一层幻动的水光。然后第二滴,第三滴,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他们身上,很快地汇到地面,冲出一道道浊沟,灼热的气浪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罗彻敏的话和凄冷的秋雨一起让刘湛冷静下来。毓王只怕早有弃守昃州的打算,只是明知他会反对,因而秘不相示,今日又特意将他遣出城去。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五个月前他向毓王求援为的是保全这座城池,然而终究成空。当初他所为是对是错?也许这早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决定的,无论他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都不能避免今日的结局! 刘大人!罗彻敏这时突然有点冲动,按上他的的手臂,道:我们得走了,我向你保证,迟早有一日,我会把这城池交回你手中! 刘湛被抬起头,水珠如线从面前少年的睫毛上滚落,映着昃州城将燃的火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有种极热切的神情,似乎非得他答应一声,否则绝不罢休。这样的眼神,刘湛曾经看到过许多,从前甚至从镜中看到过,然而最终都不知消落于何方。他避开了那眼神,叹道:我们走吧! 无论毓王对他是何态度,在今日这样的情形下,他都只能跟着毓王走了。否则曾经先结盟于毓王,继而背之示好宸王,后又绝宸王送款于毓王,如今再归宸王如此反复之辈,无论是哪里,都不会再有他容身之地。 刘湛是从西门出城的,毓王即然让他出西门以吸引敌军的注意,那么自己定然不走西门。可是无论如何他总要回到神秀关的,罗彻敏一面广散斥侯兵搜探毓王踪迹,一面率军西行。只是走不了多远,有快骑来报:敌人撤走,神刀都发觉他们行踪可疑,一路追下去了! 胡闹!罗彻敏一惊,他分明是让神刀都击败敌军,就来与他们汇合,宋录这一跑,却是去了何处? 第二十三章 谁去追神刀都?罗彻敏向左右喝道。 我去!王无失陈襄和杜乐英都嚷了起来。 罗彻敏正在想要答应那一个,鄂夺玉却己经驱马而出,道:让我去吧! 罗彻敏一想,王无失陈襄得率部打战,杜乐英一个人出去他不放心,让鄂夺玉去倒正好。他向刘湛道:刘大人,你部下对这一带地形势熟悉,遣一支人马交与我这位兄弟吧! 刘湛自然答应,使去派人。却不想身边又有一人道:我也和他一起去吧!罗彻敏回头一看,却是何飞。罗彻敏觉得有点古怪。如无差遣,何飞向来是紧守在他身边的,这回为什么主动地提出去追神刀都呢?难道是他觉得神刀都有什么古怪?不过多一个人去也没什么不好,他便道:好!你们一起去! 他目送鄂夺玉和何飞的背影消失在愈来愈密的雨幕,不知怎地,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了点担忧。 然而还没等他这这点担忧消失,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密密叠叠的蹄声。罗彻敏一惊回头望去,只见城头一丝残烛般的火光飘闪,照亮了随着蹄声而来的水花,象极长极长地一道瀑布,向着他们这边延来。然后风骤地一厉,光亮就全然熄去,敌军和一大团黪黑夜色一起,逼近了他们。 几乎只是眨眼前,罗彻敏的身前身后就挤满了狂舞的刀枪。他的剑挥出去,似乎一瞬间便架开了七八样兵刃。满耳都是乓乓乒乒的撞击声,竟连雨声都掩了去。不知是不是被发觉了他的地位,敌人兵锋所至,正是罗彻敏的方向,罗彻敏一时间只余下奋力舞剑的功夫,至于辨识敌军、指挥军队,统统忘了个干净。 他手臂迅速地酸软起来,似乎己经打了许久,然而又快得如同一瞬。身后再有枪尖荡水声传来,他刺过去时,听到王无失叫道:世子!找到世子了! 紧接着是杜乐英,世子,你没事吧?他从两三名敌军围攻中撞撞跌跌地跑过来, 这时陈襄的狂吼声己然响起,一小支骑兵逆向冲入奔涛般涌来的敌军中,王无失向罗彻敏略一点头也跟了过去。罗彻敏这时才算见识了踏日都两大勇将的冲刺之术,长矛与大刀挑起处,就象几块横亘在河道中心的坚石,敌军的攻势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分开。 瞿将军和刘大人从两边包抄上去了!杜乐英喝道:世子快随我来!罗彻敏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杜乐英拉着往一边跑去,那是个上坡,似乎是到了一座小丘上。这时凌州军在左,昃州军在右,骤向向敌军夹逼而来。敌军不得不向前猛冲,罗彻敏刚刚呆过的地方,立即就有上百名收不住脚的敌军挤过去。看到那群在被黑夜辗压成一团烂泥的人和马,罗彻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时王无失和陈襄也无法再抵挡,都退上了山来。山下的敌军也跟着往上冲,罗彻敏立即叫道:发箭! 箭混在雨中越过王陈等人头顶,落入了敌军当中。他们只略为后退,就再度被后面拥挤而来的人马给冲得不见形影。 这是怎么回事?罗彻敏冲着王无失和陈襄大声叫道。骤雨狂风与数万人的混战之中,他的声音极为细弱。 刘大人说,估计这伙敌军是追着他来的!王无失捂着胸口道:先前刘大人冲杀过一阵,拨掉了两座寨子。肯定是残兵们向宸军报告了。这里来的咳! 他猛地咳了一声,陈襄在一边嚷道:你伤着了? 没事!王无失的声音又复为高亢,喝道:我觉得这是宸王的精锐禁军!他们可能把我们当成突围的毓王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呼啦啦地吼叫声,象是风从夹峙的山峦中间呼啸而过。宸王有令,得毓王者,封侯,赏千金! 乌霞似地不安地躁动起来,罗彻敏抓紧缰绳,手心里滑腻腻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杜乐英道:这样倒好,宸军被我们吸引过来了,毓王那边就会平安很多! 是!罗彻敏突然安心起来。从前他对毓王敬畏容或有之,却极少亲爱之意,只在这一刻,骤然间觉得,真要是能够代替他一死,原来也并非不甘心的。他精神一振,喝道:我们到来定然出乎宸军意料!杀!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水哗哗地从山林中流淌而下,平日里的路径,此时尽化作一道道气势汹汹的河道。鄂夺玉低下身去,费力地辨认着那些模糊的足迹。 刘湛的兵道:这条小道,可以通到青龙涧河谷之中! 神刀都是从这里走的吗?鄂夺玉自言自语道:以方才的足迹看,似乎是走了这里。 没错!何飞轻抚了一下石壁,道:这种刮痕分明是他们的刀法! 果然一路往前走,就不时踩到摔在淹没于浊水中的尸首。再往前赶一程,猛然间马腿往下一崴,一道洪流几乎是当胸冲到了鄂夺玉的身上。后退! 在他的喝警声中,何飞率着兵丁们退上了一边的山坡。鄂夺玉弃马飞身跳上一株树,然后就听到了隐约传来的喝骂。 龟孙子王八蛋,打不赢老子玩这种花样 这声音一听就是宋录的,鄂夺玉树上爬了一程,看到前面山坡上黑压压一群人,水流向他们愈逼愈紧,他们不得不往山上缩去。水对面另有人在连笑带骂扬长而去,一人笑声格外刺耳。似乎也不是因为非常响亮,而那种吐气的响动,让鄂夺玉不自禁地想起在凌州的时侯,有时深夜里听到的成群的豺狼的嗷叫声,给人带来的恐惧,似是可以蚀肌入骨,永远都不会消逝。 显然他们正是被神刀都追逐之辈。他们为了摆脱神刀都,因此扒了青龙涧某道溪流,拦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鄂夺玉向宋录叫了一声,宋录暴喝道:还不快给老子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几千弟兄都要喂了鳖鱼!这倒不是虚言,他们所站的那片山坡,显然常常受水冲刷,不要说树木,就是连泥士都不多,尽是光秃秃的岩石,冲势再大些,就有站在边缘的立不定脚,被卷下水去。幸得宋录让他们各自牵着手,这才能够暂时稳住。 你们等等!鄂夺玉往下一看,他身下的树也被水淹了过了一半,他思量了一下,向何飞道:何首领,我们搭一座浮桥吧! 何飞哼了一声,道:水这么急,怎么搭浮桥? 你我先去那边决口处,推几块巨石就能堵一会了!鄂夺玉教身边的兵丁们伐木,自己在树上一荡而起。他飞出七八丈后,突然间腮上微微一辣,然后就见到何飞远奔在他前面的影子,象是一团随时会散掉的黑雾。 鄂夺玉赶紧追上去,他们两个你追我赶,也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才攀上那道悬岩。悬岩下正临着壑口,湍流面上漂着的石块木叶,快得只有一些残象。他们两个选定了一块巨石,同时用力向那石猛推去。一下,两下,石头纹丝不动,然而那边己然传来有人落入水中的嚎叫。鄂夺玉手上使劲骤地一猛,何飞叫道:当心! 然而他叫得还是迟了,鄂夺玉的腕上发出一声咔地脆响,他闷喝一声,竟再用了一把力,那石头终于松动,滚落了下去。石头轰然坠入水流中,虽然被推得往前漂出三丈有余,然而还是站定了。水面顿时少去了七成,化作涓涓细流。 让我看看你的手!何飞突然一把抓过鄂夺玉左腕,鄂夺玉本身地一闪,右手穿出去点向何飞的手三里穴。何飞没见到一般手径往前伸,这一伸的动作有种微妙的颤抖,竟全没让鄂夺玉的右手碰到一点点皮毛,然后就稳稳地抓住了他的左腕。 是错了筋,可得赶紧接上!他的语气一贯地平乏,然后两只手一扳。鄂夺玉将一声惨叫硬生生咬碎,嗖嗖冷气混着血腥味从他的齿间喷了出来。不过何飞马上又取出付膏药用热力化了贴在上面,痛苦就少了很多。 多谢!鄂夺玉从脸上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何飞一声不吭,眼皮向上翻了一下,露出两只似尖刀般的瞳仁,在鄂夺玉面上刮了一下。鄂夺玉面上的笑意却并不曾减去一分。何飞再凝视了他片刻,然后拍拍手起身道:好了! 他们处置的这一会功夫,兵丁们己经将伐下来的树捆扎起来,三根一排三根一排地连在一起,终于搭成了一座浮桥。宋录终于大踏步地跑了过来,他一见鄂夺玉和何飞就嚷道:我们得追上去! 世子让你们回去!何飞以不容反驳的语气道。 跟着他们,可能就找到王上了!宋录四下时张望了一会道。 你怎么知道? 老子就是知道! 你不回去,便是违令!刀拔了出来,锋刃推到宋录胸口。 宋录两眼一瞪,喝道:你不过是个侍卫首领,凭什么来号令老子? 别吵了,鄂夺玉道:宋指使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这个倒没有,不过他们和老子打得正激烈,突然间就撤,撤得还飞快,都顾不得收拾后头,他***,不对劲!除非另有是极要紧的事才会宋录和何飞对着眼,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就凭这,你就断定他们是追毓王去了?鄂夺玉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宋录终于暴喝起来,道:你知道那谁? 谁的?鄂夺玉和何飞齐声问道。 宋录手指一挥,将何飞的刀锋搡开,向他们扬了扬眉,道:是贺破奴!老子太晓得他们的性情了 罗彻敏又抹了一把眼睛,手己经凉得完全没有了知觉,连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握在手中。雨竟是愈下愈大了,这天气对交战双方都糟糕透顶。两方人马交汇成一起,别说阵形,就是敌友都分辨不出。他不由得想,毓王是不是事先己经预计到会有这么一场大雨,才会选在这个时辰出城。 象这样下去,今天晚上谁也讨不了好。费了偌大的功夫,刘湛才又到了罗彻敏身边,道:我想他们也有收兵之意,只是这时便有意收兵,也不容易通达命令! 即然如此,不如我们先退?罗彻敏问道。 刘湛摇头道:不,我们先退,他们会以为我们要逃,只会退得更紧。 那怎么办? 不如我们向昃州城方向冲杀,他们会以为我们突围不成,不得不退回去,这样大家就各自收手了。刘湛道。 罗彻敏本待叫好,然而又犹豫起来,道:万一弄巧成拙,真被困在城中了,又怎么办? 刘湛骤然沉默。 罗彻敏想了一想,隐约有些明白。刘湛的意思是,以他们的兵力,根本不必弃守昃州。虽然他此前也是这般想法,然而毓王毕竟已经走了,如果他又占回昃州城,这总是十分不妥。 然而眼前半人深的水中,每一刻都有人稀里糊涂地倒下,他们甚至不知道是死在敌人还是死在自己人手中。罗彻敏觉得自己不能任由这情形发展下去,他咬咬牙道:好!我们往昃州城撤! 这决定是不必瞒着宸军的,因此便让几百名守在他身边的牙兵们齐声叫道:回昃州城!向昃州城退军!几百条嗓子的齐声喝叫,虽是在这风雨噪杂杀声震天的时侯,也传出了一里许的地方。然后再口耳相传,渐渐地漫及了整个战场。 宸军将领等这一刻显然也许久,发出了不必追赶的命令。于是两支军队,终于开始分离,出现了明显可见一道水面,似乎一方坚冰初融乍开。 他们向昃州方向缓缓移去,凌州军似乎略有迟疑,然而见友军在撤,也终于不得不撤。宸军与他们离着七八十步的间距,亦步亦趋,似殷勤相送的主人。就在昃州城又复可见时,猛然间,宸军后面起了一阵骚乱。 那骚乱是由一阵蹄声带来的,那蹄声如许齐整,象是有一柄利刃切在每一声的间隔中,似乎连溅起的水花都是一般高矮。 冲呀!喊杀中挟带着风一般的激烈,就好象连声音都可以伤人。 听到这声音,正疾奔中的陈襄骤然一回首。他回首时异常决然,没等罗彻敏问出话,他的马匹便飞窜了出去。罗彻敏挡开溅到自己身上的水花,然后发觉另有一人如影随人动,与陈襄傍行而去。竟是王无失! 罗彻敏张了张嘴,却又将一声叫喊咽了回去。因为这个时侯,他也知道是谁来了。 只是他们两个这一冲不打紧,兵丁们打得晕头涨脑,心弦拉得极紧,见杀声又起,自己一方又有将领冲杀,竟不等命令,想也没想地就跟着跑了起来。刚刚分开的两军,再度混搅成一团。这天、这雨,象一个永远都闯不出去的囚笼,两支军队象被关在当中的野兽,别无选择地厮打在了一处。 踏日都来了!罗彻敏自言自语道。 瞿庆的旗帜顿然一挥,凌州军向着踏日都冲锋的方向杀了过去,凌州军中也多马军,两支马军锋芒所向处,偏是宸军的步卒密集之地,因此倒意外地有了分辨敌友的效用。 跟我冲!救出王上!罗彻敏听到了罗彻同的嘶喊声,原来罗彻同也以为他们是毓王之军了。只是那嘶喊却似乎并无战意,反倒只余下一腔愤懑,仿佛怀着求死之心。罗彻敏当此时局,也只好不尴不尬地笑,向刘湛道:他们都打起来了,我们也只好打了! 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就在鄂夺玉对宋录的话已然强烈地怀疑起来时,一具尸首向他漂了过来。 何飞跳去又回,兵丁们抬着油毡打亮了火折子。只看了一眼,他就将尸体扔下水去,道:是毓王近卫! 宋录桀桀地笑道:王上这一次,又得靠我们神刀都来救命了! 何飞知道这话是对着他来的,他这进却顾不得和他计较,向着山坡上攀去。尸首一具接一具地漂过来,在一个道口,他们竟发觉了十多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毓军与敌人一层层地抱住,抱得那般紧法,只能用刀切那些胳膊,才能把他们分开。有些分明毓军,也有其它一些尸首。奇怪的是,他们身上装的都不是宸军衣饰,肤色却是赤红的。 这就是贺破奴的人了!宋录象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说起话来不甚利索,道:一群吃人肉的恶胚! 听到一向被称作饿狼崽子的人作出这种评价,鄂夺玉不知是该觉得好笑还是可怕。 再往前赶了一程,突然间就有喧哗声落入他们耳中。 鄂夺玉抬头,骤然间一柄钢枪刷地从林中穿出,鄂夺玉手猛然一握,将那枪带偏,刀己然划破了那人双眼。然而再无间歇地,一个、两个,敌人就越涌越多。 他不愿被绊住手脚,跳上树去。迎面飞来一箭,他大惊往后翻了个跟斗,箭穿过他的发髻,带走了一小片毛发。下面传来宋录的喝叫声:别进去,他们最喜欢在树上埋伏了! 鄂夺玉忍不住骂了一句,左手一带,再攀住了一根树枝,右手出刀,树叶纷披,如雨般落下。刀锋从某具肢体中一穿一抽,温热的血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淋在他的头颈上。 鄂夺玉不去理宋录的叫嚷,从树枝上一路强穿而过。鄂夺玉此时身侧尽是敌人,凡有异动就挥刀而去,倒也心静气定。四下里唿哨声吹得凄厉,调动了无数憧憧鬼影向他围来,然而他机警灵敏,敌人一多反而给他更多可趁之机。不停地有尸首从树上翻落,尸首上的刀口和箭枝是一个个沉默的威吓。那哨声开始急躁起来,更多地是乱了自己人的心思。 眼前枝叶终于一疏,鄂夺玉侧面出现座斜坡,坡上堆起一道壁垒,正有一排长矛从垒后穿出,将一群挥着大刀的贼兵穿透。然而紧跟着又有贼兵打了赤膊,嗷嗷叫着再度冲了上去。 放箭!有人在下命令,那人声音四平八稳,象一块厚大的石头砸下来,似乎任你什么神兵利器,都会被一砸而碎。 在他的命令声中,长矛收回,一阵急箭射去,垒前又倒下一片尸首。然而这时,山峰上突然发出好几声惊叫。鄂夺玉看过去,只见百多人的一小支人马,赫然攀过了山峰,以居高临下之势,冲了下来。当先一个人生得异常高壮,似一头灵活的黑熊,只是两只眼睛却是赤红的,晃悠悠地愈逼愈近。 一道长戟出现在鄂夺玉眼中,那戟头上的弯牙上似乎凝骤着暴风,长呤不绝。从一具具躯体中抽出,血色四下时弥浮,似连雨也变得沾乎起来。 长戟拦向那黑熊般的贼人,贼人呵呵地笑,手中的兵器铛!地架住了长戟。那兵器十分古怪,长足有三丈,头上嵌着一只冬瓜般大的铁锤,锤下面却挂着三道刃口。两样兵器的撞击声,让鄂夺玉眼中一乱,好象雨地里凭空开了一串明灿灿的花。笑声顿时让鄂夺玉忆起前先困住宋录的那人。他一惊想道:这人是贺破奴! 果然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喝道:是贺破奴? 送头来就好!贺破奴笑道:毓王的人头可值十万金呀! 鄂夺玉脚在枝条上弹了一弹,觉得自己可以飞越过毓王,劈向贺破奴。他正欲腾身而起,身侧突然传来锐利的呼啸声,刀刃破开水珠时嘭地一连串急响。鄂夺玉被逼得一跃而回,然而那刀声竟紧追不舍。 鄂夺玉接连腾换了十多处位置,刚觉得可以松一口气时,那冷利的杀意又逼到了他的额心。 铮!鄂夺玉人吊在半空,终于架住了这一记全无声息的暗刀。 你听着!他细喘着道:刚才那刀我不是杀向毓王的,是杀向贺破奴的!你若是疑我,那我们两个就耗在这林子里了,毓王身边,再无人相救! 在他说这几句话的间隙,毓王与贺破奴显然过招数十,刃击声和呼喝声不绝于耳。毓王显然中气不足,被逼得连连后退。 鄂夺玉全神贯注于悬在自己额前三寸的刀锋上,不能分神去瞧何飞脸色。地上一汪水泊中,映着何飞的背影,一道暗星般的冷光闪过,然后是哒!地一声,是刀被推回鞘中。然后那背影就奔出了林中。 鄂夺玉揉了揉发麻的额头,紧跟着他冲了出去。 然而等他们到来时,贺破奴的对手却又换了人,一个娇小的白影在贺破奴旋空的锤影中中蹁然飞舞,剑光抛洒处,象一只银子打造的纺梭,飞抛往返,仿佛有无形的丝缠在上面,竟让贺破奴的动作越来越吃力,越来越慢。 阿爹!快扶毓王退走!似乎是随着杜雪炽的一声清咤,乌沉沉的天竟然破开了一丝光。厮杀的一夜,原来快要过去了。 罗彻同终于杀到罗彻敏面前时,罗彻敏好一会没有认出他来。 罗彻同身上竟没有一寸盔甲,他的战袍本来是战袍,眼下却只是一堆碎片,己然辨不出颜色。碎片下面是不计其数的伤口,伤口上面生着痂,一重摞着一重,有的因为太过用力而挣裂了,被雨水泡得发白。然而更令人陌生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原本还有些激愤在,然而在见到罗彻敏的刹那,就整个空掉了。 二哥!二哥!罗彻敏一把扶住他,他这一扶,罗彻同竟软绵绵地栽倒在他身上。 父王父王现在很危险罗彻同反手抓住他,艰难地道:他、他现在身边没有人了!猛然又挣出一丝气力大吼起来:快去找他! 看着罗彻同被湿淋淋的乱发覆住的面孔,罗彻敏不由得心里酸楚。 王无失赶过来,将罗彻同接了过去,长叹道:没想到会这样。 怎么回事?罗彻敏一边催马一边问道。 虽然方才一阵踏日都一通猛杀,打得宸军措手不及接应了他们出来,然而此时身后追兵不远,险境未脱。 王上遣罗指挥出南门与宸军作战,王无失显然刚才己经和踏日都的同袍们谈过了,很简略地回答道:谁知回城时城中已经起火! 这话中的意思,自然是毓王竟对罗彻同竟也起了疑心!难怪罗彻同方才是拼了命地往里面打,他是指望能够让毓王看到他的忠勇,从而挽回毓王的信任吧!看到原来是他时,难怪会异常失望了。 唉!也不知黄嘉和赵德忠护着父王到了何处?罗彻敏一夜奔波无所为,不由愀然不乐。 不,王无失摇头道:没有赵德忠。 你说什么?罗彻敏诧然地转过头看着王无失,王无失木着一张脸,似乎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道:赵德忠在前日晚上,被王上从昃州遣回神秀关去了! 难怪父王会急着突围,罗彻敏突然明白过来,想道:他不相信昃州军马,也不相信踏日都,也不相信赵德忠,那么他身边只有黄嘉一军可以倚仗了。所以他才急于撤军,甚至不惜放弃集翠峰,让杜乐俊下山接应他 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嗡地一响,突然想到,因为他的缘故,杜乐俊没有撤下集翠峰那么 父王父王现在很危险,方才罗彻同的话再一次出现于耳畔,他现在身边没有人了! 第二十四章 贺破奴暴喝一声,长锤下三道利刃猛然加长,转如飞轮。杜雪炽再度欺近时让那飞轮扫了一下,她略有些急促地叫一声,飞滚七八圈,不甚稳当地落在一株树上。一角白衣飞抛于空中,仿若这将晴天色中的一道微曦, 逼开杜雪炽的刹那,贺破奴喝道:儿郎们都让开,让我来给这老儿一个交待!四下里一片齐喏,闪开一条道,那三刃大锤平冲向毓王,迅疾得似以烈马战车所系。 何飞鄂夺玉都看到了这情形,然而离得还有十多丈,奔得再快也不能抢在贺破奴前面了。 王上!一名中年官员将毓王往边上拉去,毓王亲卫也纷纷拥到他面前。然而毓王振开官员,双目霍然一睁,喝道:让开!他这一振之下,那一身盔甲竟似要片碎而落。 亲卫们被他的喝声所止,不自主地闪避。长戟大锤在空中相击,雨水被那一刹那的气劲磨砺,溅到旁人身上时,竟似沸水一般。 霍霍霍! 嗷!嗷!嗷! 在毓王急促、贺破奴厉长的喝声中,两具同样高魁的身躯交错进退,几难分别。两样长大兵刃在空中抡开时,带起的风似藏着无数利刃,两边兵卒都捂着眼睛跄踉着退开。瞬间已然交手十数合,两人乍然而分,毓王歪歪斜斜抛飞四丈,长戟往地下一撑,才终于将身形稳住。 毓王的近卫们这时全都拥到毓王身前,然而贼兵也围了上去。十多名近卫敌上数百贼兵,形势岌岌可危。毓王一足似有微瘸,不得不扶着中年文官,连战边退。有贼兵欺近,砍向那中年文官,毓王长戟正被几道弯钩锁住,不及救护。文官却甚稳定,眼见那刀就要劈胸而入,却挺胸而立,绝不动摇。他逼视着贼兵,双目炯然,竟让他瘦小的身形显出些巍然之意。 王上!何飞与鄂夺玉一前一后赶来。 阿爹!与他们同时,杜雪炽再度腾起。 然而他们到来之前,一道铁乌色的厉风荡开道道刀光,那戟头弯月从硬生生挣断几道弯钩,似矫龙脱缚出海,风雷涌骤。几名贼兵眼睁睁地看着戟头从自己喉前划过,竟是毫无闪避余地。戟头旋而转了一个大弯,正刺入向文官砍去的那贼兵胸口,毓王单足跳跃,口中暴喝,那贼兵被顶在戟头上转了一个大圈,飞过十多名贼兵头顶,最终砸落向了贺破奴。 贼兵头颅在贺破奴的铁锤上碎成一团血肉,然后跌落下去,贺破奴舔去唇上血迹,恶笑道:毓王还有余力,想来筋肉是结实的 那言外之意,令人毛骨悚然,他狞笑连连,竟全不在意冲开贼兵而来的三人。等贺破奴再抬起锤头,何飞与鄂夺玉的刀己然一左一右合作一个大圈将他围在当中,杜雪炽长剑直扑他的面目。 何飞与鄂夺玉的刀插入锤头飞刃之中,贺破奴怒喝催力,然而就在长锤被制的这一刻,杜雪炽终于再度欺入贺破奴近身。她的身法轻快得象是流逝的光阴,无法阻拦。贺破奴黑漆漆的胸膛上绽开了一道血口,似乎在血口出现之后,鄂夺玉才看到那柄长剑! 他向杜雪炽递去一个赞叹的眼色,然而杜雪炽却不及理会他。贺破奴咆哮起来,似乎整个身躯都向外膨胀着。刀上传来一通如狂浪般的力道,鄂夺玉终于把持不住,抽刀后退。何飞比他僵持得略久了一刻,也不得不闪开。贺破奴向后奔去十多步,杜雪炽身子附在剑上随之而退,然而剑刃却不能再有寸进。长锤终于又抡了回来,杜雪炽见势不妙,抽剑滑走。 这时,石垒那边的毓军终究赶了过来。一排排长枪象一座钢造的城池向着贼兵们推进,略一接触,贼兵就呻呤着倒下了二三十名。贺破奴捂着胸口喷涌的鲜血,瞪着他们的眼睛赤得发乌,终于还是在贼兵们的护佑下逃窜而去。 长枪阵中奔出一员五十多岁的将领,叫道:王上!王上!看他敦实的身形,鄂夺玉就猜想他定然是伏虎都指挥使黄嘉了。 贺破奴一退,毓王就倒在了中年文官的身上,中年文官被压得差点倒下。杜雪炽叫道阿爹奔上去,扶住了他们两个。 鄂夺玉这才多瞟了那中年文官几眼,又忆起他方才的神态举止,想道:他想是杜小姐的父亲杜延章司马吧! 黄嘉冲得太急,最后一步时竟然跄倒在地,他紧紧抓住毓王垂落的胳膊。毓王看似无力的手骤然动起来,反掌握住他,长吐气道:敦子敦子 黄嘉骤然一呆,两道苍须在毓王唇边萧索地颤抖着,道:敦子,你终究还是赶来了! 黄嘉的面上现出些茫然神色,道:王上,可有二十年没听过王上叫这一声敦子了! 黄指挥! 杜雪炽第一个觉得不对,叫了出来。黄嘉宽平舒展的面孔骤地扭结成一团,他似乎连松开手都来不及,握着毓王的那只手掌就压到了自己胸口上。在这一刻,鲜血象喷泉一般激射出来,全都淋上了毓王的面孔。毓王手臂胡乱挥舞着,好几下后终于揽住了黄嘉的手臂,连声叫道:敦子!敦子! 黄指挥!何飞胼指连点在黄嘉身上,扶他站立。兵丁中此起彼伏地发出呼喊声,然而阵形却丝毫不乱,并无一人奔上前来。 黄指挥受伤了?鄂夺玉讶然问道。 杜雪炽道:黄指挥这一个月都没睡什么,想是心力交瘁了罢! 不!毓王似攒足了浑身气力,抹着脸上的血,高喝起来:这是敦子二十年忍的气挨的苦呀! 他将沾血的指头放在自己眼前,看了又看,继而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这笑声让总算冲杀过的宋录等人,怔怔地站在老远的地方,竟不敢再往前进。 随军的大夫赶过来,将毓王和黄嘉接了过去,给他们治伤。宋录和何飞上前见与杜延章见礼,道:我们是随着世子来的还没等他们说完,杜延章己然抢着道:你们怎的才来! 我们宋何两人面面觑了一会,方道:王上何时让我们到这边来了?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这回轮到杜延章惊讶了。 我们是追着贺破奴来的!宋录不由得意,道:我就知道他们是追毓王去了! 那世子呢?罗彻敬呢?杜延章连声问道。 我们分兵的由头说起来甚是繁杂,何飞简略地道:与罗招讨分开了,世子带我们走得是冲天道,罗招讨走的是拾宝道。我们并不知晓王上这边的消息。 可罗彻敬也该来了呀!杜延章颇为不解,沉呤道:王上命他至青龙涧口迎驾,他怎的全无消息?旋而又即怒,喝道:还有乐俊这逆子!竟然也会抗命!若是再见到他,不等毓王用王命,只用家法我也 阿爹!杜雪炽赶紧摇了摇他的胳膊。 何飞宋录和鄂夺玉三人一起发出啊的一声。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最后还是由何飞道:这事却怪不得大郎,是世子 不好!贼兵又过来了!鄂夺玉踮着脚道,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就在长枪阵调过来的一会儿功夫,石垒那边,箭手们已然抵挡不住,让有一些贼兵翻越而过。贺破奴这从背后的一击,虽没能一举格杀毓王,却倒底给自己一方造成了良机,终于攻落了黄嘉方才布下的那道防线。 杜雪炽喝道:一会再说话,先来退敌!她跃上一匹马,冲到最前头,在鞍边拾起一根枪,一面挑飞数名贼兵,一面喝斥道:一哨左转,二哨后退,三哨前行 那些伏虎都将士居然甚服她的指挥,快而不乱地依令而行,不多就阵形一变,就成偃月之形,将贼兵们一步一步地包围起来。 宋录先是喃喃道:我干嘛要听这小丫头片子然而一看杜延章就在跟前,不由得闭上嘴,指挥着自己的兵丁也攻了上去。 这阵势方才不可行,然而这时多了神刀都,毓军兵力已然胜过贺破奴的贼兵,却正见厉害。长枪阵从两侧,刀手在中间,以三面向贼兵进攻。贼兵虽然凶悍,可对上同样凶悍的神刀都和纪律严明的伏虎都,却也有些吃不消。 不多时,就听到哨声大作,可见胸前包扎过的贺破奴在阵后挥动着旗帜,贼兵们便往后撤。杜雪炽命令击鼓,两都将士今日都受够了贼兵们的气,这一下子冲杀,就分外痛快淋漓。不过伏虎都惯于结阵,不比神刀都却常常散兵作战,斩获自然远远不如神刀都了。 贼兵们不多时退回到先前的林子里面,有些神刀都的兵闯进去。杜雪炽赶紧下令收兵,然而那进了林子里的,却也没能再退回来。她再令长枪阵向前推去,结阵以待。 此时最后一丝雨沫散落,一道惨灰色的云带出现在众人眼前。鄂夺玉揉了揉眼,眼睛似乎已经惯了黑夜,都有些害怕晨光。 我们是先撤向神秀关,还是等世子来?宋录问杜延章。 不知赵德忠将军接应的援军在何处?何飞也问了出来。 这个杜延章正沉呤,毓王的声音却插了进来,道:我并没有知会赵德忠接应。 他们回头一看,毓王己然洗净了面孔,包扎了脚上的伤口,扶着一名牙兵走了过来。似乎是经了方才一阵心情激荡,他面色更差,然而双眼却迸发出一股无形的锐气,亮得令人心惊。 王上!他们上前见礼。何飞向他述说了一番来时情形,他略略颌首,道:我原想杜乐俊不会不遵我王命,却没想到是那个小混帐在里面搅和!他语气十分平静,竟没有什么怒意。却让一众人越发琢磨不透。 王家以成就霸业为大孝!鄂夺玉忍不住道:保全下集翠峰,世子孝心大矣! 这是什么人?毓王注目于鄂夺玉。 这是何飞正要介绍,却觉得有点为难。 鄂夺玉微笑道:小人本是凌州戍卒,世子去凌州日赏识小人身手,将小人收于帐下。 方才见你与贺破奴对敌,竟无怯色,也算是少年英雄了!毓王细细地打量着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拍了拍他肩头,道:日后跟从敏儿,多立战功吧! 是!鄂夺玉再拜了一拜,他抬起眼来,却被毓王锐亮的眼神给刺了一下,复又垂下头去。 宋录呵呵笑道:托王上的福,这回护驾大功可又是我们兄弟的了,不知王上会给我们什么赏赐? 你们要的,不过是些财帛之物而己,但凡我有,总会给的,急什么?毓王看也没看他一眼,语气萧瑟。 宋录不由得一怔,他平素在毓王面前恃宠生骄惯了,听到这么冷淡的话,满心都不是滋味。 毓王却不去理他,抬头看了看天,道:我们不等敏儿了,他手上有凌州近万人马,至不济退回集翠峰固守,我们赶去神秀关! 罗彻敏得知毓王去向,最终还是因为遇上了罗彻敬。 他们半路上又遇到一支宸军,杀散后竟意外地发现了罗彻敬一军混在当中。 昨日雨实在太大!罗彻敬淋了一夜雨,面皮发青,他举着舆图道:地形全淹得没了形貌。我错将金梢溪当作了青龙涧,结果硬是撞到了宸军军营中,然后就被困住了,幸好你们到了! 罗彻敏抢过那图,上面标着毓王让他们接应的地方,却是青龙涧流曹原岭后又探进昃州东北面的一带小丘。他略回想一下昨夜见闻,就不难猜想,毓王让刘湛出西门,让罗彻同出南门,分别引开宸军,然后从最难料到的东门突围,遁入那座小丘中,大约是准备沿着青龙涧河入神秀关罢。 而这时,罗彻同与杜乐俊两军都未到,若是被宸军中人发觉毓王去向,可真是不堪设想。罗彻敏当即道:我们快追去! 刘湛凑过来,瞧了瞧图,摇头道:都过了一夜,王上定然不会还呆在原处。我估计他们己经走到了他的手指划定,道:曹原岭了! 你就这么肯定?瞿庆疑道:若是王上不走这边,你又待如何? 昨日你们从集翠峰下来时,杜将军可有说毓王命他往何处待命?刘湛问道。 这个,倒没听他说过,只说是要在今日晨时下山。罗彻敏道。 这就是了!刘湛道:杜将军按毓王所言时辰下山,就正好赶上!他微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道:王上思虑周全,绝非我们所能。 罗彻敏却明白了他这句话的真义,毓王虽然算准时辰位置让杜乐俊与他相会,然而终究没有将突围计划告知。否则他们昨夜就不必在昃州城外没头没脑地绕圈子了。这番算计却也不知是得还是失 突然间他想起一事,问罗彻敬道:你将我们分兵的事告诉父王了么? 没有!罗彻敬道:我以为你们马上会追来的,神秀关与昃州通信又不安全,所以没有说这个。 罗彻敏手中揉着图,心想这图是给他的,不是给罗彻敬的。毓王无可选择之下,只好选择相信他了,因为罗家的基业终究是会落到他身上来。可终究却没算到他和罗彻敬分兵而行,也没想到罗彻敬会走错了路。 他们一面谈话一面疾走,终于在晨时赶到了集翠峰下,然而那腾腾雾气之中,竟有无数亮晶晶的事物钻了出来。罗彻敏一勒马,手往后一按,叫道:停! 旗帜一杆接着一杆地撑了起来,象是太阳照耀下,整个山峦都被肜云所笼罩。正中上一柄绣着金灿灿的一个宸字的大纛,那么粗陋的一个字,毫无笔意间架可言,然而又是如此地霸道,一笔一划在空中扭曲,仿佛要破帛而去。 那是宸王自书的呀刘湛仿佛呓语般道:宸王竟然亲自驾临! 罗彻敏一按怀中的舆图,心突然跳得峻急。这么巧么?宸王竟到了此地!难道真有人走漏了消息?罗彻同和刘湛并不知道毓王的突围计划,是不是说他们两人其实无辜?那么,会是谁? 但无论是谁,那都会是毓王至今仍然相信的几个人之一,这真是太可怕了! 只是不等他想得太多,已然传来杀声。谷口中飞纵而起的一骑踏云驾雾般,出现在罗彻敏的眼前。马上少年叱喝的面孔,在刚刚明亮起来的天光中,棱角铮铮,俊秀中透出一股腾腾杀意! 鄂夺玉!罗彻敏叫了起来,突然间满心都是欢喜。他喝令挥旗,踏日都在王无失和陈襄的率领下已然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只这时。一骑突然越出他们两人。他一怔,看到那是夜里已然萎顿不堪的罗彻同。 让二哥回来!罗彻敏叫道。 然而他这话是不及传了,罗彻同身上的披风翻飞,象一只刚刚从北方飞来的大雁,羽挟风霜,掠向了宸王大纛! 这是罗彻敏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战,几万人的大军在倾刻间冲撞到了一处,其间全没有回避的余地。 山谷两端的毓军人马全不顾伤亡的冲锋,而占据了山谷口的宸军用永无枯竭的劲弩和成排的长枪,借助着铁蒺藜鹿砦还有一道道壕沟阻拦着他们的汇合。 他还能隐约可以看到山道内面,有毓王的大旗闪动,他恨不能腋生双翅飞扑过去。然而眼前就这么三里许地,却如同天堑一般可望不可及。 罗彻同几番冲撞向宸王,那袭披风离大纛愈来愈近。宸军终于有了调动,向宸王处加强兵力。这一番调动,自然便有了空隙。罗彻敏长喝一声,举起一枝枪,高呼道:天佑我王! 天佑我王!数万毓军一并高呼。瞿庆一把抓住罗彻敏道:世子!你不可轻涉险地! 罗彻敏毫不犹豫地挣开了他,乌霞舒蹄高扬,一窜即去。 冯宗客和杜乐英带着凌州马军紧随他身后。在他眼前,是宸军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露出的薄弱处,这是罗彻同拼了性命为他们造就的机会。 面前重重叠叠地都是疯狂的面孔,狂挥的手臂,还有一道接着一道的刃口。罗彻敏渐渐地头脑中已然浑沌一片。但是他还是感觉得出来,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冯宗客起先是默不作声的,后来也忍不住大声喝喊,杜乐英好几次都落在后头,若不是白涛神骏,或者就赶不上来了。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孤单,越来越疲惫。 世子!,那是鄂夺玉的叫声! 鄂夺玉与他只隔着一道壕沟,他左边是何飞,右边是一名使剑的白衣女子。三人彼此呼应,劲锋之前,也不知滚落多少头颅,可又是一丛弩箭射来,将他们再一次地挡了回去。 这是两军相隔最近的一次了,罗彻敏觉得异常绝望,心里隐约有个声音说:这一次不杀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突然间身后一片惨嚎,罗彻敏骤地回首,漫空都是乌沉沉的箭,象是夕阳下归巢的群鸦,挡住了好不容易从厚厚云层下露头的惨淡秋阳! 箭是从集翠峰上射下来的,箭支倾泻的地方,正是宸王所在! 增加了三千凌州军的杜乐俊,终于再度击退了攻上集翠峰的宸军,在半坡上布下弩阵。他们的到来终于瓦解了宸军的战意。宸王大纛动摇了,他们唯恐被集翠峰上的毓军封堵在退路,终于向着东面撤去。 猛然间战场上响起一声狂笑,豪态毕现。 父王!罗彻敏抬起头,看到山坡上站出了毓王,黄嘉和杜延章一左一右待在他身侧。 拿去给高五儿!毓王的喝声竟在这喧哗的战场上传得老远,黑摩岭一役终有回报!他从身边掂起大戟,双臂往前一抡,大戟便投了出去。地下的宸军抱头闪避,却终有一人闪之不及,被戟头穿心而入,旋又撞倒一人,其势犹未绝去,不知终落何处。 宸王大纛似乎顿了一顿,隐约见到有人将那柄大戟递与了纛下之人。然而宸军移得太快,一勿儿便不再见。罗彻敏来前很担心毓王的伤势,这时见他如此威仪,不由大为放心。却听到鄂夺玉和那白衣女子向着毓王的方向叫了声什么,面上似有忧色。 正在他问道:你们说什么?时,毓王猛然晃了一晃,这一晃之下,他的兜鍪滚落,一头散发披拂了下来。 父王!罗彻敏在马上一挺身。 毓王再往后猛地一仰头,俯仰间发若飞蓬,经阳光一照,竟是全然透亮。罗彻敏身子一兢,毓王的头发什么时侯全白了? 黄嘉与杜延章,一左一右紧紧地扶住了他。他那样僵硬地挺立着,直到宸军的旗帜退出了视线。就在数万毓军的欢呼声中,毓王如山般高厚的身躯,终于一点点地,倒落在地,象一场轰然之中的山崩。 毓王所乘的大船抵达泷丘的那日,天色不甚好,铅云结得老厚,连泷河也被映得一片污浊。风正紧,吹得夹岸枯柳黄叶婆娑,扑飞得满眼都是。许多年后的老人们说起来,就象是烧着了的冥纸。丽颢水门上虽然戒备森严,可却也拦不住一双双眼睛在帘拢后闪烁。那些眼中,也不知是好奇多些,还是忧愁多些。 只是谁也没能看到毓王,只有一乘八人抬的大轿,从船板上直接下来,由世子和几位将军们簇拥着,一径儿往庆惠坊去了。看来毓王重伤之事,并非虚言了。 有些对上面的事熟悉的人却揣摩出了不对,因为那天在水门上布置迎接的奉国公,没有随轿一同进王府。紧靠在世子身边的,却是伏虎都指挥使黄嘉。于是旧一轮的流言被证实后,新一轮的流言又传了起来。 毓王若是过世,世子年纪还轻,这辅政的你看会是谁呢? 除了奉国公,还能是谁? 欬!说话的人到这时都会压低了声,道:这你可不知了吧?听说这次奉国公的大郎接驾时出了大岔子,连带着奉国公,都失了毓王宠信呢 自大战结束后,罗昭威数日以来,忙得没睡过一个好觉。本就是快到年底,各地庸租要察实收缴,官员年俸要核定发放,府库州库都要清扫,泷丘河道一年一度疏浚也在此时。如今又多上各地兵额,怃恤赏惩,还有最要紧的,为毓王延请天下名医异宝。连轴儿的事情,把罗昭威连同手下僚属忙得双目无神,四肢虚软。 到了十月初,总算大体有了个名堂,而毓王的伤势,也到了不能再瞒亦不必再瞒的地步。一口千年柏木棺椁三日前就停到了王府,如今只是等着最后一刻了。此时他抱着双臂看眼前一通书柬,是越州节度使张臻的,说今年越州洪旱濒仍,往年例常的敬仪,得缓上一缓看能否凑齐。 他冷冷地笑着,心想眼皮子如此之浅,这张臻难怪也就是个偏安之材了。这事倒也不必急着去跟薛妃说,等罗彻敏接位后 他突然心中有些烦躁,罗彻敏接位后,又会是一番什么光景?若是几个月前,他原是极有把握的,然而现在,将来的岁月,却突然变得虚无飘缈起来。 越州的来信和檐外在朔风中叮咚个不休的铁马,突如其来地唤起了某些回忆。二十年前在在越州 国公爷!他的贴身小厮在外面叫起来,王府中急请! 罗昭威进王府时,猛然看到中门大开。他立定了脚,只见一乘四人抬花团锦簇的轿子正入槛来。这轿子浓艳的颜色,繁复的文绣,在这黯淡初冬的庭院中,竟是如此刺目。罗昭威不由得按了一按太阳穴,让自己定一定神。 这是当他看到护轿而来的两人时,猛然悟了过来,道:原来今日是将杜延章的女儿接进门了! 杜乐英和杜乐俊的脸上,多少有点无奈,尽管他们并不想表现出来。母亲多少次要父亲去说,不如先定下来,等世子三年除丧后,再行合卺大礼,然而王府上催了又催,说是毓王总要看着媳妇过门,才肯安心逝去。母亲想方设法拖延了些时日,然而前天王妃竟然亲自上门来议,这就再无商量余地。母亲尽多不情愿,也只好为女儿勿勿忙忙地拾掇了些妆奁。 倒是杜雪炽自己,却似泰然处之,并无一丝异态。父母告知她后日就要到王府中时,她也只是嗯了一声。杜乐俊并不相信自己这个聪颖沉静的妹子心中没有想法,然而就以他的眼力,却也全没有看出一丝一毫怨意。 无论如何,这样一场伧促的婚事,实在太过委屈妹妹了。杜乐俊今日出门以来,也不知在心里叹息过多少次,最后只好安慰自己,世子也是个英俊人物,只望他们日后和睦,能抵消掉这桩憾事。 然而轿子方一入二门,就有执事追上来道:王上没法到正堂上观礼了,请新人到内苑来! 杜乐俊和杜乐英彼此对视一眼,这一刻逼到眼前了,还是让他们觉得可怕,毓王,真的要去了么? 轿子抬到了西宁门上,杜氏兄弟也不得不止步了。轿前辅下一道锦毡,杜雪炽的一只纤足踏了上去,她略略抛开一点盖头,只能看到哥哥们不安地踏动的靴子,她向他们无声地笑着,虽然明知他们看不到。 然后就有喜娘过来搀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不停地走开了。锦毡真长呀,是白苎麻和无比贵重的白耗牛毛结成然后染色的,每一步嵌着一粒指头般大小的明珠,这得多少颗明珠?杜雪炽一颗颗地踩过这些明珠,就好象踩过了过去所经历的每一天。 此刻文思阁重重垂下的帘帏后,毓王枯瘦的手紧紧按在罗彻敏的手上,屋里生着四大盆炭火,热得罗彻敏身上淌汗,而那手,却依然冰凉。 我们身边,定然有心怀异志之辈,毓王吐出来的气已然有些恶臭,道:这不是我多疑! 是!罗彻敏答道。宸王竟能够正好在青龙涧口堵住毓王,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长庚剑,拿过来他哽咽道。 薛妃亲自捧过来一个小托盘,揭开后是一柄短剑。毓王极力想把手放上去,却还是没能办到,罗彻敏赶紧把剑取下来,塞在毓王手中。 你听着!毓王抚挲着那剑,道:十多年前你大哥成立了长庚一军,私下里做了许多事。然而你大哥遇难的时侯,我遣长庚军去救他没有救回来倒也罢了可,可后来我得知,长庚军竟然听从了旁人收买,弑杀了你大哥! 他的声音一下子哽住,薛妃轻轻地拍着他的胸口,毓王的手按到薛妃手上,良久方道:我让两个人去消灭长庚军,他们回来跟我说,长庚不复于人世。他们的名字你听着罗彻同、罗彻敬! 罗彻敏肩头耸了一耸,张眼欲问。毓王的头在枕上略晃了晃,道:踏日都是罗彻同的命根子,在黑摩岭损失惨重,我本没有疑他可是这枝剑!毓王干瘪的嘴唇似两片在枝头萧索的枯叶,扇动得厉害,竟是无以为继。 然而,然而二哥他罗彻敏想起罗彻同绝望搏杀时的神情,始终不能相信这一点。 出卖我的不见得是他,然而竭力救我的人也未必不想害我。毓王慢慢地道:这世上人心太过难测,敏儿,你要多看多揣摩,咳咳! 他剧咳起来,大夫使女们听到动静,捧着巾栉药水拥了进来。好一通折腾,毓王才又能平躺下去,他挥手道:你们出去叫黄嘉进来! 黄嘉进来时,步下悄无声息,他蹲到毓王身前,小声道:可尼沙,敦子来了! 敦子!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毓王声音极细,然而却非常地流畅。你跟我总角之交,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副手,二十年来只让你作个都指挥使,太委屈你了!然而,罗昭威和你在越州闹了那场,我便只有选你、或是他一汪老咸的液体在他眶下漫开,他喃喃地道:便是我去了,我还是只能将事权交到他手上,所以你还是得委屈下去 黄嘉却没有一丝激动的神情,轻轻拍着毓王道:别想那么多了,安心睡吧!就好象在安抚一个婴孩。 敏儿,敏儿,我跟你说,黄嘉是这世上我最信的人,就算这辈子我都有亏于他,可还是信他对我忠心耿耿,日后不论出什么事,你都可以找他! 是!是!罗彻敏连连点着头,他牙关咬得死紧,似乎除了这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嘉退出去后,毓王就一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如果不是喉头偶尔还会动弹一下,罗彻敏完全不能确知他是活着还是己然死去。薛妃一直坐在毓王肩畔,象画在墙上的人似地,毫无生气。似乎她己然先毓王一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直到帘幄被整个掀开,凤冠霞帔的杜雪炽出现在这灼闷地、晦暗地、弥漫着腐臭味和炭火味的房间里,毓王重重叠在一起的眼皮才骤然掀开。 过来!他含糊然而坚定的声音里,杜雪炽跪到了罗彻敏的身畔。罗彻敏侧过头去,只看到一面挡住脸的扇子,上面大红金绣的龙凤,浮面的热烈下,却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从红缎中翻出来的一只素手被塞到了罗彻敏手中,罗彻敏茫然地握着这只手,觉得握住的不过是一团湿冰湿冰的空气。 雪炽她是最宜作你王妃的女人!毓王最终道:你要你要象我待你母妃一样待她! 薛妃投在地上的影子动弹了一下,她猛然间捂住面孔,冰凉的水滴从指间无声地泌出,滴落在毓王的面上。毓王承受着这泪水,气息渐变得平缓。 外面又有人报道:奉国公来了! 毓王的手指弹了一下,罗彻敏知道他的意思,忙道:请奉国公进来! 罗昭威小跑着进来,在看到毓王的面孔时却又几乎失去了气力,甚至都没有走到他身边,就远远地跪下了。 过来,四弟!毓王在床上移了一移,罗彻敏赶紧帮他将面孔翻向外侧。 罗昭威膝行几步,手远远地伸出去,似乎中间有什么艰险一般,许久后终于搭在了毓王虚弱的指上。 孩子还小,不懂事毓王的眼神己然涣散起来,似抓不住罗昭威的身影,道:你嫂子终究是女人,今后罗家可就靠你了! 敏儿世子,我竭心尽力辅佐世子!罗昭威抽搐了两下,起先说不出来,然后又高声吼起来,仿佛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毓王的手耷拉了下去,嘴里不知喃喃地念着些什么,道:你为罗家好便好,为罗家好便好细语慢慢化作深浅不一的呼吸,呼吸渐渐地慢下去,就象是在阳光下消失的轻雾。 这过程来得如此平和,罗彻敏无法说清楚毓王是在哪一刻最终逝去。 薛妃在毓王面孔上摸索良久,终于发出了一声啼哭。然后帘子就整个地被拉开了,女眷们一拥而入,朱夫人拉着珑华进来,一下子跪倒,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薛妃要拉她起来,她却浑身瘫软,最终只抱住了薛妃的腿,放声号啕。刘白二姬抱着彻武彻贤跟在下面,其它无子诸姬离得略远一些,哭声将罗彻敏整个淹没了。 然而这个时侯,罗彻敏不知却为何只觉得浑身空荡荡地,好象已经飘到天上去,手里握着的人,还有身边哭泣的人都越离越远。突然有人撞到他身上,他才激灵灵地落回地上。 珑华!珑华!罗彻敏发觉妹妹似哭得噎住了,面皮苍白,嘴色青乌。他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敲着她的背,叫道:大夫!大夫快来! 然而方才大夫进来给毓王号过脉,己然出去了,他叫了两声,竟无人答应。薛妃和朱夫人抱头痛哭,似对身外之事一无所觉。罗彻敏急了,正要将珑华抱起来,旁边有一只手指探过来,重重地点在珑华人中穴上。 珑华紧闭的牙关终于松动,眼睛也能转了,细弱地喘息着,又嘤嘤地哭起来。 罗彻敏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新妇。杜雪炽不知何时放下了掩面的扇子,她头上戴着珠玉满头的凤冠,重彩灼光之下,她未沾脂肪的面孔仿若露凝霜炼,呵一口气就会消散般毫不真切。 杜雪炽将珑华从他怀中接过来,手在她百会穴上轻轻按揉,向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侍女道:去拿杯水来! 罗彻敏这才发觉,自己竟还握着她的手,他赶紧放开,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多谢多谢了! 杜雪炽抬眼看他,然后又向薛妃和朱夫人瞥去,道:王上去安慰一下两位太妃吧! 王上罗彻敏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这时终于觉得胸口钻进了什么东西,将体内支撑着的架子击碎了。他一下子整个人扑倒在毓王身上,干涩的啼号冲出喉头,饱含着对未来无穷的恐惧和惶惑,。 侍女将水递给杜雪炽,自己又向薛妃禀道:王妃,该为王上净身了,可是烧好的热水教慕云打翻了,这一来却又把福衣给弄湿了您看这 然而薛妃却全无平日仪态,只一径哭得撕心裂肺。杜雪炽喂珑华喝过水,将她交到另一名侍女手上,缓缓起身道:福衣总有备用的吧? 啊!侍女赶紧向杜雪炽行礼,一时还不知如何称呼,就索性省了,道:是有,不过钥匙在朱总管那里! 教他过来吧! 远远地歪在院门口的鄂夺玉,看到杜雪炽从内堂拥挤的人流中出来,站到了抄廊外略为空旷的地方。几名侍女管家围在了她的身侧,她听着他们的话,微微地颌首,细言软语地吩咐下去,面有惊惶的人们立即连连躬腰,快步小跑着离开。然而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又拥了过来。 鄂夺玉不由得一下子站直,正这时后颈上微微一凉,象有只指甲狠狠在那上面掐下去。眼前迷糊起来,原来是一片雪花粘在了睑上。他抹去睫上的水,就发觉空中己经密布着悄然降落的雪片。这是今冬的初雪。 杜雪炽的面孔渐渐淡去,似与雪溶为一色。鄂夺玉不由回想起躺在玉叶草从中的那个女子,然而她的神态和她说的话都湮灭不清,只余下那一星破碎地眼泪的味道,还那么明晰地铭在他唇角。然而他略略一想,就悚然一惊,原来那夜过去,才不过两个月而己。 第二十五章 毓王薨逝并非突然,丧仪早有所备。便是起先有些慌乱,往后府中自有熟谙典故的吏官,很快便接手过来,一切便又上了正轨。罗彻敏只消跟着木头人似地一项项照办,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到了大敛前日,薛妃见罗彻敏被摆布得眼神都有点怔忡,便命人到养怡堂传花溅,让她带着东西去宾贤楼待侯。毓王出殡后,罗彻敏自然会搬到文思阁住,这几日,他便没有回怡性堂,只在文思阁边上的宾贤楼就近小憩。 自毓王病危,花溅就有些日子没见着罗彻敏了,心中担忧时,也不过远远地看几眼,递点食水衣裳。如今总算得了信,心里七思八想,打点了一应事物,带着几个小婢赶紧过去。正在重铺着床铺,骤地进来了两个丫环,道:这是我们的事,怎好劳动姐姐,快快放下! 她抬眼一看,两丫环都生得俏眉秀目,文秀可亲,只是却从未见过。她不由得先怔了一怔,然而紧接着眼前白滢滢地晃过一张面孔,却是身着重孝的少年妇人。她手中的被单骤地往下一落,终于醒觉过来,先是蹲了下身,却又觉得不妥,赶紧跪下磕头,道:婢子见过王妃! 虽说罗彻敏要在明日大敛奠后,才会正式接掌毓王印绶,然而花溅这两日早听得里里外外,都以王妃相唤,便也姑且称呼了。 杜雪炽等她行完礼,搀了她起来,道:都听两位太妃说过,你是自幼待奉王上的,王上脾性喜好,自然还是人清楚。日后尚要多多劳烦了,也不必拘礼,只作家人一般相处便好。 花溅略抬头瞥了她一眼,不由得闪过一点念头,心道:这新王妃美是极美了,只是想到这里,却又有些形容不上来,若是说冷美人,也嫌俗了点,倒是有点道观里画着地餐霞仙人格调,高远轻盈,浑不可捉摸一般。 她二人说话间,杜府陪嫁过来的四名大丫环,点尘不惊地就将被褥铺陈好。花溅回头看了一眼,也觉得无可挑剔。门外传来履声,花溅迎上去行礼道:王上! 然而那孝衣麻鞋竟是半点不停留地就过去了,她心中惴惴,再抬眼一看,只见罗彻敏已然横撑着倒在床上。衣履未解,嘴里呼呼地打了起了鼾。 花溅上前一探看,不由得倒插口凉气,只见他面孔灰蒙蒙,眉心紧攒,两眼肿得发亮。唇上硬戳戳地已然生出一层乌青胡茬来。罗彻敏打小就不能哭,一哭过头便会发热,她不自觉地就探了探他额头,似还没有什么异样。她这举动本是最自然不过,却蓦然想起杜雪炽在身后,脸上不由得一热。她赶紧收手回头时,却已不见了杜雪炽身形,只有先前进来的两个丫头,还立在她身后。 这晚花溅就没敢睡下,她带着一钵燕窝来,问那两个留下来的丫环道:这两日你们是自己做,还是吃大灶上呢?立左边圆脸大眼地抿嘴一笑道:外头隔间里有我家小姐带来的一只湘竹红炉炭炉,这几日非但是小姐和姑爷,就是两位太妃也在常我们这里用点心呢! 另一名长脸高挑地却默不住声地挑了帘出去,火光忽闪了一闪,显是将火拔得旺了。花溅便捧了钵出去,一面拿甄子隔水热着,一面通问姓名。圆脸丫头扇着火道:我叫墨纹又冲那长脸地嘟了下嘴道:那个嘴上套葫芦的唤作黛痕。跟过来的人里面,我们两个,还有翠涟和碧漪是在房里待侯地。方才她们俩跟小姐过去了,一会儿姐姐便能见着 这么闲聊着各自主子的性情脾好,不知不觉也就熬了大半宿。听得更漏声已然敲过五记,就该催罗彻敏起床了。花溅捧着燕窝,轻手轻脚摸过去,见他正是半酣之时,眉间犹自深深地皱着几道印子,也不知梦里还在思量着什么。她有些不忍,又挨了半会儿,墨纹却在帘外禀道:有位唐判官要求见王上! 她们私下里称着小姐姑爷,可有外人在的时侯,却还是改了口。花溅正想说:让他略等等。方才还睡得极沉的罗彻敏已然在床上挣了一挣,花溅正给他掖着被子,他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差一点碰到了花溅的头。 呵欠快让他进来!罗彻敏揉着眼,打着大大地呵欠,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花溅还有点没回过神来,罗彻敏从前若是被吵醒了,可没这么好说话。为把他拖下床来,费了花溅多少年脑子,现在却见唐瑁已然挑帘进来,她赶紧帮着罗彻敏套履,罗彻敏眼光在她面上流连了一下,似这时才发觉原来是她,却也只是这么一下,就向唐瑁道:唐判官,有事么? 这次治丧,名义上是罗昭威掌总,可实际上操办的,却是唐瑁。唐瑁等人回来时,从前的罪名自然是一笔勾消了。只是毓王正病着,也顾不上调整他们的职份。但以他们几个与罗彻敏的患难交情,那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同。唐瑁一个从五品职衔的王府判官,主持丧事还轮不到他头上,然而底下人个个眼里都看得清爽,罗昭威挑人时,全心照不宣地推了唐瑁上去。唐瑁对典章礼仪,本就熟悉,初膺重任,亦是竭力以赴。几天下来,别人累得七死八活,他倒是忙得精神抖擞。 这是今日大敛的礼数,太妃让我拿来给王上看看!唐瑁将一张纸笺递上去,道:再说五更天都过了,太妃怕王上睡过了时辰。 都过了五更了么?罗彻敏一手接过纸笺,一面惊问道。 花溅给他系好履带,半直起身道:我是看王上睡得正熟,想让你再多眯一会 欬!罗彻敏猛一跺脚,扬声喝问道:杜氏呢? 黛痕隔着帘道:王妃昨夜过来看了王上一会,就去陪太妃了。 我是说呢,她守着便不会误事罗彻敏嘴里面咕咕噜噜着,己是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世王上,花溅端起那钵熬了一整夜的燕窝追上去,然而罗彻敏却已走得没了踪影。 花溅几步追出去,只见外面新雪净白,映着初萌晨光,如剖开了一大方蓝宝石。罗彻敏步伐极快,正在和唐瑁高声说着什么,颇为生气。他挥动着那张纸笺,身形被映成湛蓝,竟似隔着一重冰川看到的背影。花溅只穿着紧身小袄,骤地被凌风一刺,眼睛痛了一下,有些落泪的意思。她赶紧揉了揉眼,背过身去取笑自己道:这又是怎么了? 罗彻敏自然理会不到花溅的这些心思,他和唐瑁说的是大敛时抬尸入棺的人选。古时皇帝大敛,向由三公抬尸入馆,后来相沿成习,诸侯王的丧仪,也多定为王驾下地位最尊亲的三人。罗彻敏前日拟定地,是罗昭威、赵德忠与黄嘉三人。罗昭威是不消说了,另有凌州铄州两节度使位最尊,若是张纾不叛逃,自然是罗昭威张纾和赵德忠,如今就空出来一个。罗彻敏亲耳听毓王逝去前向他言黄嘉之事,便不假思索地写上了黄嘉。眼下黄嘉被划去了,添得却是杜延章。 谁让你改的?他问道。 是唐瑁瞧了瞧他的颜色,道:太妃和奉国公一起商量的。 那缘由呢?罗彻敏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唐瑁嘘了一声,向文思阁瞟了一声,压低声道:我的好王上,那边人可多着呢! 罗彻敏跺了跺脚,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起因是有人说黄指挥身份不够,唐瑁正色道:这话也不无道理。若是他可以,那么够资格的,少也有上十人了。 罗彻敏在冷笑了一声,很想说身份不够么?我眼下就让提拔他!然而倒底没说出口,换了词道:那论亲谊呢?他与父王是总角之交,几十年鞍前马后,总该够了吧! 那也轮不到他。唐瑁静静地道:有好几位老将军都是跟着老公爷打过仗,看着先王长大的。若是让黄指挥上,他们心中,只怕会不舒服。 那为什么增上了杜说到这里,罗彻敏想起杜氏兄妹,不由得将后半截话混着滚地而来的雪风咽了回去。杜雪炽为王妃,杜乐俊新成大将,杜乐英又是罗彻敏的伴读,杜氏一门日后与罗家的关系,自然不同。因此添上去,也有结好杜氏的用意了。罗彻敏颇不明白罗昭威。便是与黄嘉从前有些龃龉,扶抠送终,终究也不是什么利益相关的事,他干嘛做得这么打眼? 他的神态瞧在唐瑁眼中,已被他猜出个七八分来。他扯着罗彻敏往前走,附耳道:这阵子外面谣言传得紧,奉国公只怕多少有震一震黄嘉风头的用意。只是理由却很牢靠,太妃也不便说什么,王上你就 说话间,已然入了文思阁,他便紧紧地合上了嘴。 文思阁正中起盘,填着现掘来的冰雪,小敛后的的毓王尸身置在冰上。罗彻敏进来时,罗昭威领着一帮文武官员面西,薛妃朱夫人和杜雪炽面东,都已站好。二十七位穿黄袈裟的僧人,由弘藏禅师的大弟子定慧带领着,安祥地坐在殿下。他果然是来得迟了。 罗彻敏从诸人眼光中走过去,就觉得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在东边偏南处站定,便由唐瑁号令道:哭! 罗彻敏伏身大哭,诸人也一并跪下同哭。哭毕后,本该是由罗昭威起身率三臣奉尸入棺了,却见竟然萎顿在地,几番挣动,也起不来。跪在罗昭威边上的赵德忠和杜延章自然动手去扶。然而罗昭威这一恸,竟然是僵住了,杜延章没能架起他来,反而被摔了个趔趄。 这样子委实不好看,只是其它人距得远,几天下来又折腾得累了,都还没回过神来。罗彻敏瞧着着急,正挺了挺身想说什么,边上蹿过来一人,一手扶罗昭威,一手扶杜延章,稳稳当当地,把两人都搀了起来。却是刘湛。 杜延章和罗昭威都颇感激地看了刘湛一眼,刘湛退了下去,原来他却是跪在杜延章后的第一人。 在罗赵杜三人掸衣起身,走到毓王尸身前时,罗彻敏似听到一声不情愿的冷哼。他侧过眼去一看,刚扫过瞿庆斜睨的眼神。虽然宸王弑帝有五年,天下失主,然而毓王心念旧朝,又连年与宸王作战,始终不曾有称帝之念。因此,刘湛是前朝所封的昃州节度使,身份地位,一样为罗家所承认,现下便要比瞿庆高上一头。瞿庆自度这凌州节度使非他莫属,这时跪在刘湛后头,自然颇为不快。 他在大敛之时却动着这样的心思,不由让罗彻敏有几分嫌恶。这时罗昭威托头,赵德忠承中,杜延章托脚一起将毓王尸首轻轻地抬起,放入棺中。罗彻敏眼光搜寻了一下,好不容易寻到了被挡在甚远处地黄嘉,黄嘉却垂着眼,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罗彻敏在想他是否知晓换人的事,心里疙瘩着,好一会才见到唐瑁向他猛便眼色。他方才了悟挽起薛妃,他身后杜雪炽搀着朱夫人,往棺椁边上走去。薛妃轻轻垂下手,在毓王胸腹间触了一下,微微一合眼,面色让数日清泪洗得软白,然而却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罗彻敏扶着她的腕子,也觉不出什么颤动,似乎毓王逝去时的失态己然耗尽了她一生一世的气力,竟连悲伤之态也做不出来了。她放了一方玉璧到毓王头左侧,又放一样东西到右侧。罗彻敏见那竟是一个石头打磨的小弹弓儿,手艺极是粗糙。他从前见薛妃抚玩过此物,想是罗彻宇的东西。 朱夫人倒是在后头又号啕起来,这一哭又引得诸姬们跟着哭,弄得文武官员也惶恐,都跟着哭起来。 在一片泣啼声中,随葬之物一一置入棺中。便开始上奠,读祝文,廊下诸僧梵唱亦起,搅得罗彻敏头晕眼花。他心中虽然依旧惨痛,却也让这一堆繁文缛节扎腾得没了气力悲戚,只能跟着作出哭恸的神情来。 好不容易奠毕,由府中长吏各依亲疏职分分发下丧服。各人成服之后,罗昭威便起身去扶罗彻敏,向诸人道:今日便当奉世子袭毓王爵位、毓州节度使之职,诸位都身受先王深恩,今日在先王棺前当共誓,日后戮力同心,共侍新王! 罗彻敏终于站起,他脑子里木木地,将先前唐瑁写下来教熟了的话背了一遍,无非是望诸君相辅,以复君父之仇,以决篡逆之首等等。这一套演完,诸官员收了戚容,上前进贺。一会儿折腾到正午时分,赏众人在偏殿用斋饭。罗彻敏各席上招呼了几句,便去侍侯薛妃用膳。 进了东暖阁,看到罗昭威也在。罗昭威起要起身,让薛妃止住了。她招手让罗彻敏到身边,拉了罗彻敏的手道:来,给四叔见个礼! 罗彻敏微微一怔,然而还是低下身去。罗昭威赶紧扶住他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先王以此儿托付于四弟,我与四弟都素知他性情顽劣,但望四弟日后不厌其烦,督导责备,以俾使先人功业不堕!薛妃一叹道:今日是我做主,四弟你就受了这家人之礼这也是你该受的! 罗昭威不由得松了手,颇有些不自在地受了罗彻敏三揖。 罗彻敏揖罢正欲说什么,突然间听得外头一片喧哗,他不由得发怔,这大丧期间,谁敢出声喧哗? 他向罗昭威和薛妃道:我出去看看!然后便挑帘跑了出去。 却见偏殿之下,两个人一追一逐地出来,彼此对峙着,一个大声嚷嚷,另一个只是默默地躬身盯紧着他。 在他们后头,一群人都站出廊下。 宋录粗声大气地起哄道:好!好!看哪一位能胜,对了,要不要买注,我老宋坐庄呀!中间夹着罗彻敬与唐瑁等人的劝阻声:瞿副使,王上和太妃还在后头呢,这样子争执,算什么?正是大丧期间,你这做法置先王于何地? 哼!瞿庆将头一扬,细眯的小眼滴溜溜转着,道:正是先王含恨而终,这事才得弄个明白。这姓刘的,倒底干了些什么好事? 瞿副使含沙射影,刘湛唇色青紫,道:意在何为? 罗彻敏便知这瞿庆是心怀不忿,闹起事端。他瞧不得瞿庆这小子得志的样子,冷笑一声,远远站定了,要看他如何收场。 哈哈,你来问我?你老婆眼下在何处?还要问我?瞿庆仰天哈哈一声,总算还记得这是在殡前,方没有大笑出来。 昃州失陷之日,刘湛的家眷未能撤走,尽数落入宸王之手,这是刘湛心头痛事,也得是毓王有亏于他之事。此时却被瞿庆戳了一下,他双目猛可地一张,两只瞳子骤然就亮了一亮。这一亮,便如喷油覆焰,似热气猛地冲腾而起,让瞿庆不自主往后退去半步。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刘湛旋而垂眼道:我心如何,自有王上查知。 哼,王上年轻,被人蒙蔽了也未 瞿庆,你太放肆了!一个干涩的嗓音传来。 谁?谁说我放肆来?瞿庆转着两只豆般的小眼四下望。 是我!这两字音犹在耳,一人己然跨到瞿庆身侧。瞿庆赶紧拨剑,那人先一记扣在他腕间,再一记剁下,瞿庆痛得浑身劲力一卸,便叫来人把剑抢了去。 在先王灵前动武,我这里便杀了你,也不过如此!罗彻同弹了那剑,眼神阴沉沉地。这剑色作青碧,竟然是刘湛的那把迎銮剑! 罗彻敏不由十分意外,一是不明白刘湛的剑怎么会到了瞿庆手上,二是不明罗彻同为何要帮刘湛出头。罗彻同自打青龙涧口一战后,一直是神魂不守的样子,什么事都视若不见,这时却好象活动过来了只是也没听说他与刘湛有甚交情。 彻同,你这是做什么?罗昭威这时也出来了,见状喝了一声。 罗彻同垂一垂头道:瞿庆居丧不谨,理当受惩! 罗昭威几步跨过去将剑夺还回来,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人作声。 其实,起因也没什么。见场面尴尬,罗彻敬只得出来道:瞿副使早耳闻刘大人的那把迎銮宝剑甚有异状,因此向刘大人讨要来看,一见喜欢,便出口相讨,可刘大人心爱此物,却不愿相赠,因此 原来事情因此而起,罗彻敏知道瞿庆是借事撒疯。瞿庆本以为他驱走张纾,是立下绝大功劳,至少一个凌州节度使是逃不掉地,不想毓王病中一直没有提他的事。他又以为新王即位,当会立即明正他的职位,却又没有消息,不免怨怼。 其实,罗彻敏薛妃和罗昭威也都觉得凌州节度使不与他,颇有些说不过去。然而他的才具能否担当北拒白衣别失的重任,却也没有底。他们商议着给他派个得力副手人选初定了罗彻同。然而毓王薨前罗彻同成日喝得烂醉,薨后又哭得天晕地暗,竟没让人找到和他说话的间隙。 然而这时罗彻同却无端端地和瞿庆对着干起来,倒让罗彻敏颇为疑惑他是不是已知道了这桩计划。 瞿庆的事,确实耽搁得久了,罗昭威也不愿对他过于严厉,当下含糊着道:这是你两家私人的事,怎在府中闹起来了?他说着就要将剑交回瞿庆手上,道:你们回去再商议罢! 见他把剑往瞿庆手中交,刘湛不免心中气怒,正欲踊足而起,突然间,一个略暗哑的少年声音道:此剑仍当年大寊宫中重宝,我也颇喜欢! 王上!众人抬眼看去,只见罗彻敏漫步而来,胼指在剑脊上一拨,挡开瞿庆伸出来的手,朗声道:刘大人送我如何? 此剑仍先帝所赐,刘湛将发力地后足又退了回去,沉声道:我本欲持之以斩温氏之首,雪君父之恨。只是王上即然所爱,那在王上手中,定然更利过在我手中百倍,自当奉上! 好!我就收下了!罗彻敏在剑锋脊上一拍,那剑飞弹七八尺有余,柄向下正正地落入他掌中。剑身衬着雪光晴色,越发如翠玉所琢,焕彩皎光,令人目为之迷。 鞘拿来!罗彻敏冲瞿庆一摊手。瞿庆老大没趣,只得将那嵌着钻字的皮鞘奉上。罗彻敏还剑入鞘,高高举起,向众人扫视道:先王以弓马建功立业,若无武勇之事相送,岂能称意?出殡之日,当集众军较武,第一等者,以此宝剑为赏!全军上下,不分贵贱,皆可参与! 他眼光从诸将军面上一一扫过,发觉便是沉稳若杜乐俊黄嘉,亦不免有几分惊叹之色。宋录之辈,那贪鄙之态,更是显露无疑。他长吐气道:执此剑者,当立誓为先帝先王取宸州温氏首级! 宝剑相佑,定破宸州!诸将纷纷拜伏,也不知谁打头,就这么长呼起来。 这一下,瞿庆自然是再没有话说,只好灰溜溜地一撩袍角,随众跪了下去。 罗彻敏抱着剑回到阁中,一腔郁气,犹未能消,坐下去时,连床榻都震了一震。薛妃也听人报了方才的事,便道:你又多惹这事做什么? 哼!他伸手去取桌上的茶,秦芳道:这是凉的,让我来然而却没能抢过他。他一仰脖子将茶倒入口中,一线雪似地冷意顺着咽喉往心肺里浇去,这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他向薛妃欠欠身道:凌州位置要紧,去了一个张纾,若是又惯出一个来,却有何益?虽然此人与母妃有亲缘,然而也不得不压着他些。 他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了?薛妃语气淡淡,道:只是除了他,你眼下又能找谁去镇凌州? 罗彻敏顿时醒觉自己后头那句话说得委实多余,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去,正吱唔着,罗昭威进来给他解了围。王上今日处置,亦不为不妥! 那是!薛妃数日来头一次在面上现出若隐若现的笑容,道:比在凌州和张纾硬顶的时辰,原是要强上半分了。 提起旧事,罗彻敏脸上发烫,一时竟真地疑惑着,那等没头没脑之事,会是自己半年前做出来的。他赶紧转了话题,道:只是以二哥的情形看,我们原先的打算,可是行不通了。 是,罗昭威摇头道:看来得再考虑其它人选。说到这个,已然皱了眉头。 四弟就不要想了,这是他出头的事,且由他自己先费费脑筋。薛妃帕子在身上掸了掸,秦芳扶她起身,竟施施然出阁去了。 罗彻敏回到宾贤楼上,枕着双手躺下去,丫环们自然过来服侍,让他挥手赶开了。他见花溅一脸怯生生地样子,突然醒觉了什么,道:我饿了,你去拿来东西来吃! 花溅眉梢眼角顿时如春风化冰一般漾动起来,提着裙就跑开了。罗彻敏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是他数日来见到的第一个轻快表情,若是世上之人,都有花溅那么好哄多好? 他就着花溅递上的碗方吃了一口,墨纹的声音就传了进来:王上!昃州节度使刘大人求见! 喔?他抹了抹嘴道:请进请进! 他一面道一面往外间阁里跑去,花溅盯着这钵燕窝发怔,却听得他丢下一句来:放着不动,我回头还要吃的! 她被吓了一跳,起身看到罗彻敏奔走的背影,自今儿清晨时起冷透的心窝,终于慢慢地又暖了回来。 终究还是二郎!她不由默默地回想起罗彻敏还不是世子时的岁月。那时除了她之外,又有谁会成天关注着这个顽劣懒散的孩子呢?如今他心中可得挂记多少事呀!花溅想道:总觉得他还是跟从前那样才好! 第二十六章 刘湛是来道谢的,罗彻敏连连摇手道:罢了,你岂不让我愧死? 刘某如今是流落之人,身负嫌疑托庇于王上,王上能顾及刘某的体面,刘某已然感激不尽!刘湛眼中略略含忧,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罗彻敏道:宝剑在我这里,我让人帮你赢了去,日后再还给你! 王上切不要存着这个念头!刘湛正色道:即然是公诸于众的事,就要公平论处! 罗彻敏被他板起脸这么一说,不由有些无趣。现放着何飞在手边,教他去赢来自然不费功夫。不过刘湛即然不领这个情,何飞是他牙将,却总不好意思这么明摆着与属下争利。若是何飞不出手,剑只怕多半会落到宋录那一干人手上。他深觉宋录过于骄纵,不愿再增他们威风,不免有几分愀然不乐。 刘湛观色,旁敲侧击地道:先王撒手而去,王上新膺重任,忧深劳重,自己要多加调摄才是! 你也知道正多事之秋,罗彻敏摇头道:北州越州吊唁的使者也快到了吧,只怕他们会有些花样倒也罢了,只是自家人里面,却只顾着自己那一丁点儿名利,半点也不顾大局,可就让人心愁了。 这指得是谁,刘湛自然心知肚明,然而这话却是不便接地。他正要再客套几句告退,却听到廊上有人在撞撞跌跌地跑着,然后是杜雪炽的声音:慢着慢着,别摔着了! 那步声轻弱,一记记踏来,仿佛踩着初秋薄霜,无数思念被辗得化开。 阿爹!在他转过身去时,一张似熟捻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刘湛探出手去,一时眼前竟然满是自己簌动的指影。那张小小的面孔近在咫尺,也似无法看清。 知安!刘湛摩住半年不见的儿子头顶,不敢相信地道:你长得这么高了? 知安方才奔来时步履踉跄,这时却又只是睁大了双眼盯着他,安静得不象个孩子。 人家父子相聚,罗彻敏也知趣,退回到内寝之中。他见杜雪炽坐榻上与花溅闲话,赶紧上前几步,悄声道:你怎么把刘湛的儿子弄来了? 杜雪炽道:方才我从太妃那里过来,这孩子和两位小叔叔都在里面。我远远地瞧见刘湛过来了,想起刘湛到泷丘都有两个月了,他们父子尚未见过面,这时离得不远,索性就折回去,把他带来了!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淡地,仿佛是毫不着意。 罗彻敏本来想说:亏你想得周到!见她这样子,却也不便出口了。这些天他们虽然住在一起,然而杜雪炽多半时辰都在薛妃跟前,偶尔一屋相处,新丧之中,也是分室而居。这时坐到一起,相视无言,罗彻敏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幸得花溅插话进来道:王上,这燕窝你是吃还是不吃? 我吃我吃他犹豫了一下,又道:给王妃也来一盅吧! 等他们吃完,黛痕传话道:刘大人要告辞了! 罗彻敏出去,刘湛携子向他道谢,道:多谢王上与王妃一番美意,让我父子得以相聚!他两眼微红,嗓音哽咽,知安紧紧地偎在他身侧,不肯抬起头来。 其实是我的过失了,罗彻敏忙道:你来了这些天,照说该让知安到你客舍去地 刘湛摇头,松开手轻轻一推,将知安推到罗彻敏身前,垂首道:犬子多蒙太妃垂爱,与两位郎君伴读,这是他的福份。还请王上代刘某叩谢太妃,天色已晚,刘某告辞!刘湛言罢转身即走,罗彻敏都来不及说客套话。知安不及提防地跄倒了一下,他站定后眼神迷茫,盯着刘湛奔走中的背影,似乎刚从迷梦中惊醒。 刘大人!罗彻敏追了出去,刘湛骤然又定住步子,回过头来向罗彻敏深深凝视一眼,道:王上读过么? 我罗彻敏骤然语塞,面皮有些微发红。他向来不好读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刘湛这忽然提这个,却是何意? 然而刘湛步履勿勿,却已顶风冒雪,消失在渐深渐远的夜色之中。 杜雪炽点上一盏灯,双手溶在灯光中,若有若无,竟似一环虹晕。她闲闲地道:据节帅志载:从前乱事未起时,大寊朝极边的几个都护府的节度使,曾经只设副大使,节度使由亲王不出阁而遥领。 喔!罗彻敏一下子兴奋起来,从榻上一跃而起,右手重重地在左手心里敲了一下,道:我明白了雪炽,你还是真是强闻傅记。他绕室而行,似乎浑不觉得自己第一次叫起了她的名字,。 杜雪炽看到他飞扬的眉眼,唇角略略弯了一弯。 对了,你还帮我一个忙行不?罗彻敏蹦回榻上,正盯着她道:我知道你剑法好,出殡之日全军争剑,我决不想让宋录得了去,你去把这剑赢回来,行不? 这主意委实有些异想天开,杜雪炽好笑,道:这也太儿戏了些,我这身形相貌,如何瞒得了人?再说,军中尽多好手,我也未必就能稳操胜券。 唉!罗彻敏扫了兴,却又知道她说得不无道理。他突然想道:对了,鄂夺玉这些天都没见着人影,他干嘛去了? 鄂夺玉如今依旧是闲散之身,一回泷丘就如同鱼入江海,只有他找罗彻敏的份,没有罗彻敏召他的份。上次毓王病危前,他来过一次,然后就再无一丝音信。罗彻敏心中突然萌生个念头,要不要哄鄂夺玉来争这把宝剑,然后就有理由留他在军中了。只是,鄂夺玉现在却在哪里呢? 鄂夺玉这日却在魏风婵家中,魏风婵家在染云坊东头第三家,二楼撤尽轩窗,镶着上百面拼起来的琉璃镜。那镜子拼得颇有讲究,远观似平整,近瞧却每一面之间,都有些微棱角,将依窗所坐地客人面貌折散得支离恍惚。窗中灯火未燃,鄂夺玉独坐窗内,隔着一条半清半浊地残芳渠,凝望雪霰如烟中的染云坊。 各家灯火次第点燃,照得空中地上,明暗交错,显得异样空寂。因为新的丧事,城中禁歌舞曲乐,因此平素里脂浓香郁的染云坊,才有了如此本真地一面。 十七郎如今可是大红人了!魏风婵手中捧着一壶温好的酒,款步而入,放在他桌上,道:只怕我们这里,也留不住你许久了! 这又是那里来的气话?鄂夺玉哂笑道。 人人都知晓你救护先王立下大功,只怕如今便是你想留,也有人不许你留了!魏风婵一面说着一面倒酒入盅,一抹热气混着酒味蒸上她面颊,顿时便有了三分醉色。 喔?鄂夺玉将杯子举到自己唇边,颇玩味地道:有人?只怕我倒没什么,你却是有人不许留了吧? 魏风婵手中壶一颤,竟有一滴酒溅到手上,她不自禁地轻唤了半声。鄂夺玉放下杯,赶紧凑近了去看,道:啧啧,就是让我说中了心思,也不必弄得这么紧张嘛 魏风婵恼得举拳头就要往下砸去,然而外面突然传来叫嚷声。 妈拉巴子,没钱了还想白赖在这里,你当这是济慈堂呀? 然后就是几声棍棒着肉,砰砰有声。染云坊难得的一刻平静被这声音打破,一瞬间好些家的窗子都在急切地打开,为可消磨这半暗时光的慵懈。 魏风婵皱皱眉,便要去下帘子,嘟着嘴道:又是西坊的人在吵! 染云坊由残芳渠分作东西两半,东面地,多是色艺不凡的名姝,尤以魏风婵九姐妹为首。所迎送地自以高官大贾为主,待客之礼也颇温雅。而西面地,品流不免下之,有时有客人身上没了金银,推搡打骂,便顾不得体面了。 哈哈突然有笑声钻入鄂夺玉耳中,他一怔,按住魏风婵的手,道:等一等! 他临窗往下一看,一人赤着头脚,只着一件白竹布半袖,在雪地上滚着。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酒壶,不时地往嘴中倒,却被打得东逃西窜,那酒顺着他胸膛一路滚落。 鸨母心中大痛,叫骂道:死没用的东西,再不抢回来可又让他喝光了!她帕子乱甩下,几名龟奴上去抢那酒壶,然而那人死死地将壳攘在怀里,吼道:不要呀不要呀 他醉中气力不加,几个人按头扯腿,终于还是一根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他似痛得厉害,仰直了脖子狂哭起来。 倒尸去吧!几只手一抬一抛,那人就一路翻滚到了残芳渠边上。他一头栽进去,大大地呛了口水。好不容易挣出来时,水从他头发淋漓而下,渠边新洁的雪地顿时狼籍。鸨母与龟奴们骂骂咧咧地回屋去了,门砰地合声,似荡得他浑身微微一抽。 好酒!好酒!那人不知是哭是笑,不清不楚地唱道:天地生我兮苍穹,岁月炼我兮鼎炉,人间有我兮常舒 果然是他!鄂夺玉拍了一下窗棂,向魏风婵道:快将他接上来! 一个嫖干净了的酒鬼这是染云坊中最惹嫌的事物,魏风婵颇有几分不情愿,然而还是挪下榻去。 然而此时一乘两驷车停在了常舒身侧。那车身乍看上去,也不过是更宽敞些。然而那压着帘子的玉佩,雪片一近则化,映在水中,似半阙之月,微有皎然之意,却不是凡物。 这位,可是曾任凌州节度使掌书记的常舒先生么?帘子掀开了一角,探出一只嵌有翡翠板指的手来。 鄂夺玉看到常舒侧过脸去,也不是随意咕了句什么,就五体投地地卧入雪中。 那板指在车板上扣了两记,就有两名小厮跳下车来,将这人抬入车帷之中。然后长鞭一扬,车行辘辘,破雪而去。留下两道长长辙迹,似乎是某种不经意间改变的命动轨道。 鄂夺玉回头向魏风婵瞥了一眼道:跟上那车! 魏风婵嘟着嘴侧过脸去,道:我才不给你跑腿! 谁敢劳烦你大小姐来?鄂夺玉看着车愈走愈远,有点着急地道:不过是让你传话下去教人盯着罢了! 魏风婵见他板起了脸,不由卟哧一笑道:何用如此麻烦,那车我认得。 喔?鄂夺玉定定地瞧向她。 梦春姐姐嫁了孙令尹,她曾私下里回来见过我们,坐得可不就是这车么?差个小婢到她那里一问不就得了!魏风婵满得意地道。 嗯,鄂夺玉坐到榻上,漫不经心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你既然碰巧儿认得人,那就去问问吧! 你!魏风婵柳眉倒竖,双手支腰,盯着鄂夺玉。 然而鄂夺玉却并不看她,瞥向了窗外,眼睛在玻璃窗上匀开一丝笑意。 魏风婵咬咬牙,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追查车子的事,竟没有魏风婵先前想的简单。梦春说这车借出去了,她也不知道借给了谁。到底还是满城的旅舍一家家查问过,才终于在城西孟春旅舍找到了常舒的行迹。只是掌柜却也不知道是谁送来地,只说在柜上交了五两银子,让他们好生服待,还吩咐要代买新洁衣履。 这事整个透着蹊跷,鄂夺玉一面在心里琢磨着,一面让赵痴儿打点了四点心、四样酒、四色花缎,四绽大银,往孟春旅舍而去。 离着门口还有十多步,就听得内面有个尖利的嗓子在嚷嚷,是谁把我拖这里来的?还有这些衣物是怎么回事? 先生!老儿也不知道呀!老儿只是按人家吩咐的办! 哼!我岂能收这种不清不白的馈赠! 鄂夺玉方自莞尔,就听得蹄声踩得雪咯咯作响,似是十多骑飞驰而来,旋而半空中一方宝蓝色的流影腾起,便见一人落在门口,却是罗彻敬。他抬头看那匾额,似乎在辨认,他身后纪纲道:将军,这小地方能有什么高人了? 少废话!罗彻敬喝斥了一声,拢起手中马鞭撩开了厚棉布帘子,迈了进去。 我们还要进去么?赵痴儿悄声问道。 这旅舍有侧门么?鄂夺玉与罗彻敬朝过几次相,不愿被他发觉。 赵痴儿招手叫了一个小乞儿来,向他如是嘱咐一番。小乞儿赶紧撒丫子冲里面跑去,连刚讨到手的一只弯月形地烧饼也没顾得上拾。他一会儿又从帘子下头窜了回来,拉着鄂夺玉的袍角眯眼笑道:掌柜地让您跟我来! 鄂夺玉揉了一下他头上癞毛,突然有热乎乎的东西从他袖中落到乞儿襟口上,暖得乞儿浑身一哆嗦。那香味儿甜郁,不正是一只烧饼么?他不由咧开缺着几颗牙的嘴笑起来。 鄂夺玉和赵痴儿跟着乞儿行了不久,便见一柴扉半启,有名伙计侯在那里,引他们进店。绕了几个弯,进了一间耳房,伙计躬身退了出去。房东开小窗,挂着碎花布帘,鄂夺玉略略揭开帘角,罗彻敬的蓝绸面斗篷便出现在眼前。 他与常舒相对而坐,桌上摆开了四只朱漆描金的匣子。一匣是十只金元宝,一匣是十只银元宝,一匣笔砚,一匣绢丝。金银光泽涂在常舒发青的脸上,亮晃晃地,引得店堂上人,纷纷侧目。 久仰先生见识卓绝,今日偶然得知先生寓居于此,未将欣喜不胜,特来拜访。些微薄礼,仅充马币,望聘得先生为未将记室之职。罗彻敬常舒拱手道。 哈哈!常舒依旧穿着昨日污衫,却绝无愧色,翻了翻眼球道:我无名小卒一个,你久仰我什么了? 他此言甚是不恭,罗彻敬的纪纲们都有不悦之色。 罗彻敬却无窘态,闲闲道:未将曾听世子说过,先生有烛见万里之能,竟可预言先王在厢州之败,这可非凡人所能呀!(十二章罗彻敏听罗彻敬说毓王败处有少许改动) 常舒略为错愕,道:昨日可是你送我到此处来的? 这罗彻敬似犹豫了一会,方道:先生又何必深究呢? 鄂夺玉心道:罗彻敬做事,确乎老练。他即然深知此人性情狷狂,若是昨日直接将他接到府上,只怕他会深以为辱。且以常舒潦倒之态,必然也会被府上婢仆所轻视,更易添他反感。他让常舒洗沐更衣,休养停当再来相迎,那是顾全常舒体面,这用心足以令常舒领受了。 果然常舒将方才的狂态略收起了两分,正色道:狂言悖语,何入君子之耳?常某才薄德鲜,不足以侍奉将军。何况离家多年,早有归乡之念。将军请回,常某去也!他抬脚便走,早就眼中冒火的纪纲们一下子围了上去,手各自在腰间一握,几截兵刃就在昏暗的客厅中闪现出逼人的光芒。 喔?常舒切齿冷笑一声,再往前踏去半步。罗彻敬赶紧吼道:退下,都给我退下! 他赶到常舒身后,深深一揖,急促地道:当今天下动荡,罗某身在其间,常自迷惘,不知何去何从。纵是无福留先生在身侧,亦望先生能够到我府上盘桓几日,略加点拨,不知先生罗彻敬留着半句话未说,似不欲强他所难,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诚慕之意。 常舒迈去的脚步终于收了回来,但还是沉吟不语。罗彻敬赶紧加上一句:只要先生住得倦了,未将当奉上仪程,送先生归乡,如何? 这话终于让常舒微微吁了口气,道:将军实在过于多礼了! 鄂夺玉赶紧向赵痴儿道:快去问那伙计,常舒住那间屋里? 鄂夺玉刚闪身在屏风之后,常舒便进屋来。他正欲走出去,猛可里听到细微的磨擦声,象蛇腹在地上蹭过。他身子一顿,便见到屏风侧边的一只橱柜打开,隐隐约约露出个通体漆黑的人影。他的手赶紧握到刀柄上,而那人也似受惊,缩了回去。未能合严的门缝中,两只橙金色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鄂夺玉。就好象有粘腻恶臭的气息,在那注视中,扑到鄂夺玉身上。 鄂夺玉刀未出鞘,劲气己发,那人似也觉得并无把握一击而中,便也僵立不动。两人这么相持着,一边常舒速速更衣,己然出门而去。他与罗彻敬寒喧之声,渐去渐远。雪打在窗上,象是一笔笔淡墨,将屋子慢慢涂得黑下来。鄂夺玉心中焦急,然而两人气机相缠,却是不敢躁动。 屏风的阴影完全从地板上隐没的一刻,赵痴儿的叫喊随着拍声响起。十七郎! 一根指头粗细的银鞭骤然从柜中飙出,鄂夺玉额心剧寒,他挥刀身退,然而一退便觉后悔。那人鞭子刷地收回去,将窗纸绞成数十碎屑,银鞭在雪片素纸中飞旋,象十多道闪电护住他周身,纵扑屋外。鄂夺玉喝道:休走!便追了上去。 赵痴儿撞开门时,被凌厉的鞭风压在了墙上。等他好不容易抬起头,便只能看到窗外屋顶上鄂夺玉一弯骤闪而逝的背脊。 鄂夺玉连翻了十余个跟斗,足尖终于在檐角上点住。他正待借力再起,可所追踪的气息就在落足之时消失了。他知道那人此刻应伏在某处,伺机而动。一具堆满了雪的铁马在他脚下疲倦地摇动,发出沉浑地铛铛之声。雪片籁籁而落的声息下面,也不知有多少诡异细微地响动,象是大潮起时的白花花的水波,掩去了一应礁石暗涌。 鄂夺玉暗运一口气,喝道:给我出来!这声一喝,顿时有好几团雪,扑腾腾地掉下地去。 雪沫飞起时,银鞭几乎是贴着鄂夺玉双脚从雪中钻出,窜向他胸口。鄂夺玉身躯后倾,飞滑而下。那一点尖梢就在数寸处紧叮着他双眉之间,象一只猛隼疾扑而下的喙。 刹那间鄂夺玉已然滑到了屋檐尽头,身躯平伸着倒向空处,长鞭从他面前一探而出。鄂夺玉身躯猛然翻拧,刀光一闪,已然斩向使鞭者腰间。 这志在必得的一刀却只劈破了如吼急风,使鞭者如一团混沌的雾在空中飞腾。就在他将要再度隐遁起来时,鄂夺玉足下猛扫,屋顶上积雪飞起。那雪多日来化了又冻地,已然十分坚硬。蕴含着他这一踢之力,仿佛是成百细小暗器,织成一张巨网,向使鞭者蒙头蒙脑地罩去。 让我好生瞧瞧!鄂夺玉揉身而上,刀舞得如风揉云卷。精钢弯折之时,发出不甘心地呜咽。 呔!长鞭绕了回来,束向鄂夺玉的颈项。鄂夺玉后心透凉,却身法却更快,那鞭子未触到他时,刀已架在了使鞭者的喉前。 正这时两剑一左一右突然暴起,鄂夺玉一惊欲后退,然而鞭声正急。他身子骤地一矮,竟是卟嗵!一声跪下,两剑从他头上穿错而过,正帮他挡住了圈起来的长鞭。 鄂夺玉贴地而滚,刀光象一泼浆水,漫在他浑身上下。片刻间就有七八刻落下又被弹开。猛地身子腾空,他已从屋顶毫无防备地跌下。 接着! 突然有人叫道,然后一样颇沉重的事物呼啦啦地向他飞来。 鄂夺玉就手一握,却觉得油腻腻地,正是一块极肥厚的腊肉。他微一怔,看到旁侧屋顶上,冯宗客正抡起一道绳索。绳上系满了腊货。想是他见鄂夺玉形势危急,就手扯下人家屋下晾晒的绳索投来。 鄂夺玉飞身而起,终于脱出两剑夹击的窘势,然后立即弃了腊肉,反扑而下。他在空中似可借力回旋,刀光闪错,忽东忽西,竟似罩住了偌大一片屋顶。 然而鞭子也贴地舞开,象无数星辰向着一个方向奔行,势力充溢,毫无可乘之机。鄂夺玉几番欲要扑下,却又犹豫地闪起。这时间,一名剑手杀向冯宗客。冯宗客一跃而起,奉圣剑剑气刚厉,不理会那诡异的招数,只一阵劲风就将细剑挡开了去。 另一名剑手也飞扑而来,冯宗客与他们交手数合,突然回头向鄂夺玉吼道:他们是 不等长庚二字出口,那使鞭者鞭子猛然一收,这一收之之下,似在这荡野穷荒的自然之风中,再造出一个另一个毫不逊色的风暴来。鄂夺玉闪之不及,面上被扫过一下,顿时连退了七八步,再看时,那长鞭如银龙狂舞,御风而去。 他愕然回头,只见两剑手分奔东西,冯宗客略有片刻犹豫,就再也追不上去了。 这三五招间的打斗,已然惊动了坊曲之民,门窗纷纷启开,火光浓密起来。鄂夺玉朝冯宗客一招手,两人贴柱梁滑了下去,窜入背巷的阴影中。 冯宗客的面孔抽动起来,他象失了魂魄一般自语道:那人我见过,他是那伙人的头儿,那根鞭子我记得太清楚了! 幸好你撞来!鄂夺玉气息犹未调均。 也不是意外,冯宗客道:本就是来找你,只是可巧儿撞上! 喔?有什么事?鄂夺玉侧过头去看着他。 是王上让我来找你,有件事 冯大哥!鄂夺玉打断他道:别的事先不说了,你将今日之所见所闻禀报王上,请他速作定夺! 第二十七章 这晚奉国公府荟临轩内,罗昭威父子设宴为常舒接风洗尘。因在丧期之中,便没有酒乐,只几样精洁小菜,清茶相送。 今日着实简慢了,还望先生见谅!罗昭威嗓子沙哑,他操累了许多日,也是这两天方能回家小住。 那里那里!常舒掌筷箸拨着碗中菜肴道:这已是晚生二十年来,未曾用过的美味了! 罗彻敬与罗昭威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这是不是反话。常舒见他们的神色,赶紧加上一句道:晚生是越州人,离乡二十年,从未尝过风味如此纯正的家乡菜肴,真是多谢公爷与将军了! 喔!罗彻敬放心地笑道:我家厨娘做得一手越州好菜,没想到竟投了先生的缘法。 国公似是万朝人吧,也喜爱越州菜?常舒略有些吃惊地问道。 家父十多年前在越州呆过,罗彻敬赶紧就这个扯起了关系,道:常常怀念那处山水人物,因此才 先生在凌州的壮举,本公亦有所闻,他的话却被罗昭威打断了,他举杯道:若不是先生心怀大义,今日之泷丘,也不知会是何等残破景象。而老夫,就更不知是否能端坐此处了?且敬先生一杯! 常舒却不举杯,微合目道:难道奉国公不觉得,晚生侍主不忠么? 呵呵!罗彻敬提壶自斟上一杯,笑道:先生在张纾幕中数年,他竟不能识先生之材,也能算是先生主公么?合则留,不合则去,真名士之风范也! 常舒眼神闪了一闪,罗彻敬有意不提他与张纾的争吵,反说是不合则去,这话说得何其堂皇,而又不失其实,可算得顾全他体面。他慢吞吞地举杯道:承公爷与将军谬赞,晚生愧不敢当。 曾闻先生剖析厢州之战,万里之外,竟能洞悉其利弊,只是未闻其详,还请先生阐发高见! 罗昭威看得出来他是喜欢炫耀的人,便提起此事。罗彻敬也随意附和,常舒只得将那日在凌州大堂上所言一一道来。罗昭威不由长吁道:先生所言固然不错,然而这些疑惑先王与杜司马也不是没有想到,他们过枢河后,并没有直驱黑摩岭,而是在厢州四处扫荡,确认已无敌迹才放心一搏。后来的宸军是从哪里冒出来地,直至今日,依然是未解之密呀! 只怕是宸军对厢州地势熟悉的缘故吧!常舒笃定地道。 不,罗彻敬道:据未将所知,厢州百姓对宸军恨之入骨,我军过河后,多得当地百姓襄助,宸军绝不会比我军更得地利人心。 这常舒顿下茶盏,道:晚生对当时情形所知不多,就不敢乱下断语了。他多日来喝得烂醉,这时己觉精神不支,竟也不掩饰,就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罗彻敬见状便道:先生想也累了,不如休息去吧!改日再来请教! 彼此客套了几句,便站起身来。出门时常舒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做今日小菜的厨子可是越州人氏?晚生久不见家乡音讯,颇愿听一听乡音。 她好象不是越州人,罗昭威摇头道。 喔?常舒有些失望,道:那便罢了! 常舒被引到罗彻敬为他准备的住处,见陈设精洁,而不见奢华,甚惬心意。一夜好睡,醒来时,轩窗外已然透亮,原来是近午时分。守在帘外的小厮听到动静,道:先生醒了么?这边已经送了午饭过来。便有两个小丫环进来服侍他梳洗。 收拾停当,他步到外间小厅,一眼就见到一名女子站在桌边忙碌着。她上身穿一件浅碧色竹布面夹袄,滚着葱黄缎边,下系一条素花百褶裙。皓光从窗外投下一弧,正在那裙上流动。她不时起俯的,裙子蓬松松地摇晃着,发出窸窸窣窣地微响。 常舒怔了一会,才发觉那女子正在摆治桌上菜肴,这会子忙完了,提起食盒转过身来。她见到常舒悄没声息地跳在身后,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退去半步。 常舒打量着她,见她大约二十三四的样子。面颊略圆,肤色白皙,眉眼清爽舒朗。虽算不得是美人,却也有几分温润风姿。此时她正垂首羞赧地一笑,骤地让常舒想起模糊记忆中的母亲,笑意也是这般宁静。 你便是府上做越州菜的厨娘?他问道。 没见到先生出来,失礼了!女子赶紧蹲下行礼,常舒不自觉地就伸手去扶。他的手握到了女子腕上,方才觉得不妥。然而他握也握了,却并不打算放开,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笑,却还是使了把力,将她搀了起来。 女子急切地插回腕子,侧过面去,理着袖口。那腕子上嫣红一片,衬得一串石头链子,愈发莹白无暇。常舒不由得将手指放在鼻畔一嗅,幽香顿时如一脉脉细细绵绵永无断绝的长丝探到了肺腑深处。 你,你戴着这鲮香石,你真不是越州人?他的叫声有些失态。 女子将手背到身后,怯生生地道:奴家自幼由越州乳娘抚养,石链却是乳娘所赠,贴身而佩。 是么?常舒咳了一声,镇定了神情,到桌前坐下,道:你叫什么名字?又道:坐下说话吧! 奴家怎敢?女子连连摇手,然而已有小厮搬了胡椅过来,挤眉弄眼地笑着。女子垂眉低眼,窘得似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挤挤挨挨地,却还是坐下了。小女子是冲州人氏,姓翟。 喔?常舒眉心微微皱起,似在尘埃般的思绪中清理出一些破碎的亮碴子,道:你乳娘戴着这鲮鱼石链,只怕非但是越州人,更是我离我家不远呢?我幼时乡中女眷腕上常常便戴着这么一串石头,可以避邪防暑我母亲便也有一串。 或许是吧!崔女渐渐地也没了方才的拘谨,出神地道:我乳母常言,她所居的村子十里外,有青螺山,山上有香鲮溪,绕山而下,经七七四十九坎,收六六三十六泉,水质仿若冰玉。每岁三四月间,有香鲮鱼产籽于白石间,五月鱼苗出后,那石子便带着细细幽香,年深岁久,香愈纯冽 是呀,幼时我阿姆代人洗衣,我便在溪中玩耍。常舒忍不住插话进来。 我乳母常说,那里山川灵秀,还滋养出矫慧不群的人物。二十多年前,她邻村出了一位十三岁的神童,被刺史大人录为解元,送赴京中 常舒的手指猛地一痉,扣在桌上,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室中分外悠长,吓得崔女赶紧住了口。先生?怎么了? 没,没什么?常舒的五指拢回袖中,抬起脸来,已是一片木然。接着说下去 他话虽如此,然而方才絮絮如话家常的气氛却再也找不回来。崔女的脚尖支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说是考中了状元,然而让国舅爷给挤没了。他忍不得气,冲撞了万岁,被撵了出去他阿姆得到消息,整日倚门相望,整整三年便哭瞎了眼睛。然而日复一日,却再无消息,伤心而死。那时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为她送葬,挽歌声飘十里状元郎,何不归乡?母忧目盲,儿心可伤?在下葬的一刻,却有人赶到,说是他儿子遣来的使者 别说了!常舒猛地扭过头去,雪光煌明中,他项上青筋一根根暴起,竟如同纠结的伤痕,触目惊心。崔女似有所悟,手捂到了嘴边,吐出两个字来:你是 常舒挥手蔽去她的目光,艰难地道:你去吧!我们改日再聊。 常舒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看宁静无比地冬雪晌午,听到了他母亲去世时的情形。这人世间总有些令人措手不及的遇合,在你毫无防备之时迎头袭来,不给你任何应对余地。这样的事情,便是幸福,也会让人觉得不堪忍受。 他清楚得记得得知母亲过世消息那日,万朝城也如今日般飘着絮絮飞雪。恩相面上一滴老泪滚落入酒的热气中,似被那温热蒸融,便无痕迹。 贤侄,你追随为叔多年,对为叔,对朝庭都有大功。然而今上为小人所蔽,再三斥责,为叔只好委屈你了。 他其时忿愤满胸,昂天所见,只觉得四野茫茫,那雪似窒死人的泥团扑腾腾地将人埋下,竟没有留出一丝逃生的空隙。他腾然起身,带翻了盏中之酒。酒液漫过他的手背,映出他年少而孤凉的眼神。 恩相何出此言?我常某命乖时背,仍是上天所定,岂敢有什么怨言?他大步推门而出。恩相跟出来的呼叫被朔风割得支离破碎,贤侄!贤侄!古人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然而他走得那么急,陷在雪中的双腿很快就麻木得浑不似自己所有,没有停顿片刻去听全那句话。这话的意思,直到一年后他才明了。那一年的十月间,传来了恩相被宦党所害,举族连僚属都被夷杀的消息。他其时向东北方向长跪不起,然而终也没有勇气,去万朝看一眼他的后事。 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如恩相般赏识他才华的幕主。他的过往,知者不多,他自己更是不屑向人述说。他性情狷狂,历数变而不改,因此所至之处,都呆不长久,只能勉强混口饭吃。他早年曾发誓不混出样来绝不回去见母亲,得知母亲死讯后,心肺欲催,更觉无颜奠扫茔坟,因此四方游历将遍,却再也没有回过越州。甚至,都不愿听到关于越州的人和事。 此次总算得到张纾另眼相看,略有出头之望,可旋又化作泡影。他自幼算命,都说命星中有孤煞之气他本是不信命地,然而到了此地步,却也由不得他不信了。他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在青楼之中挥霍了个干净,只想醉死在某处。直到一头栽入残芳渠中,彻骨的寒冰和腻香的残脂激得他清醒过来,他盯着水中自己的面孔,才突然想起了家。他想起他还没有给阿姆戴过一天孝,没有跪在阿姆墓前痛哭过一场,没有给阿姆留下后人。那一刻间他骤然决定,再也不停留了,回到越州去,为母亲结庐守孝。教几个蒙童,娶一房妻子,打发掉下半生。 然而,在他清醒过来时,罗彻敬却来到了他面前,仿佛一捧将要熄的柴禾再被泼上了一瓢油。当真就让这满腹才华随身而逝?当真就与草木同腐与虫蠡共命?这一生经历的苦难委屈,就这么算了?他俯身在渠上那刻,是清醒、还是软弱? 这一时他心中当彷徨,然而他却深深地知道,自己走入奉国公府的那一刻,他已经再难脱身了。 好的他恍惚中听到延迟了许久才到来的答应声,翟女向厅外走去。在门口时,她顿了一顿,拢了一下鬓发,道:先生也不必太过伤怀,老太太那时过世,其实还算有福 常舒不解地望向她,她没有转过身来,道:老太太过世数月后,那一带五个村子,就被血流一空,只逃出来我的乳母一人。 她的声音细微得似不曾存在过,湮没于衣裙远去时的摩挲声中。 魏风婵将翟女的消息传给鄂夺玉时,他猛一击掌道:原来是他! 是谁呀?帘子掀开,罗彻敏裹着一身白,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这么急?鄂夺玉皱眉道:不让他们给你在廊下打干净再进来? 你当我跑出来一趟容易?罗彻敏面色让雪风一冻,倒有了些数日难见的活气。他一把攥住魏风婵拂过来的掸布,嘻笑道:何况这里还有九娘玉手亲执,为吾拂雪去尘,那是何等福气? 去你的!魏风婵发了嗔,将布片劈头盖脸地抽下去,风声呼呼,竟不亚于一支长鞭。罗彻敏侧身一闪,那布梢倒底还是在他面上挂了一下,便见出一道红迹来。 唉哟!魏风婵赶紧止住手,欲要上前探看,却又犹豫。鄂夺玉道:小九你出去!我们有正事说。 魏风婵将掸布往地下一甩,跺了一下脚,嘟着嘴出去了。 罗彻敏将斗篷卸下,随手扔在地上。鄂夺玉瞧着皱眉道:这地毡可是波斯金羊毛织的,弄脏了一会她发嗔起来,我可不管。 如今我一块地毡可还是赔得起的。 是呀!鄂夺玉略带讥意笑道:倒底是当了王上,口气就不同了。 罗彻敏踢掉两只沾满了泥浆的木屐,倒在坑上一堆绒垫之中,大大地伸展了一下手脚,方才接回进来时的话题,道:你说谁是谁? 鄂夺玉给罗彻敏斟了一杯酒,道:二十多年前,先帝登基,照例开恩科取士。当时越州刺史取了一名十三岁的孩童为解元,送入京中应试,一时天下传为奇谈。 嗯?罗彻敏接过来暖着手,道:后来呢? 他在京中侯考,行卷所达,无人不惊,数日之内,名满京师。入闱判卷,本是第一名然而同年有黄贵妃之弟亦应试,先帝御笔亲点之时,就取了贵妃之弟为状元,他为榜眼。 这也是人间常事了。罗彻敏抿了一口酒,漫不着意地道。 是呀,鄂夺玉略叹息一声,又道:只是那孩童性情却异常倨傲,竟以榜眼为耻。御宴赋诗之时,语含讥讽,先帝大怒,将他逐出殿去,宣称永不叙用。 罗彻敏停杯,回想起常舒在凌州时的情形,颇有些感慨地道:他的性情,竟然是二十年不改! 他的运气,也是二十年不变地差劲。三年后北州节度使归明璋被召回京拜相,随身带有一名神秘幕僚,据说归明璋对此人言听计从。归明璋拜相不到两月,青寇就已进逼万朝,这名神秘幕僚只身前往青寇营中,以疑兵之计拖住他们三日,让先帝和满朝文武有了逃生之机。 这个我倒知道!罗彻敏一口将酒饮尽,道:我听父王说过,他对此人,也颇为佩服,说只可惜他没身于贼,否则单凭此番功劳,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是呀,他逃返万朝时,城中已空无一人。他被青寇所擒,不得不虚与委蛇,两年后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来,又千辛万苦地回了归明璋身边。据说后来枢北大捷,他参与谋划甚多,功不可没。归明璋向先帝极力推荐他,然而先帝被宦党蒙蔽,说他曾经事贼,竟不叙其功,先问其罪!鄂夺玉顿了一顿,道:之后就没听过这人消息了。 罗彻敏把玩了一下杯子,颇为好奇地道:你知道的事还真多!都是怎么来地? 鄂夺玉没有答,转了个话题道:我在常舒的屋中,遇上了埋伏着的长庚首领,如此,罗彻敬与长庚就不是一路人了。 罗彻敏这数日来都为此事担忧,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本来是疑心罗彻敬,然而碍着四叔 鄂夺玉当然明白,若是旁人,只消有半成怀疑,都可先拿下再说,然而罗昭威在,若无七八成把握,便不可动罗彻敬。你可有监视罗彻同? 王无失和陈襄怕他出事,两个日夜不离他身边,比我着意派人去有用多了!罗彻敏摇头苦笑道:只是他除了喝酒,似乎什么事也不干。 鄂夺玉想了想,莞尔一笑道:定然是有人暗示过他们两个罗彻同会出事吧? 这个,罗彻敏在杯子后头冲他挤眉弄眼,道:我可就不知道了。也只是一刻轻快,他愁容终究不去。 其实,也有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鄂夺玉凑近了他道:你不是要在先王出殡前夜召诸军比武夺剑么? 罗彻敏盯着他的双眼,两只眼中火光忽闪,他终于展颜一笑,击掌道:好!我明白了!他似极兴奋,一下子跳起来,拣起斗蓬披在身上,突然又一顿,道:你说我要不要把二十三叫来帮忙? 只怕是要的。鄂夺玉帮他将兜帽戴上,道:何飞不便下场,我又怕拿不下来。 前些日子冲州传来消息,说二十三他们的坞堡在落雪前已经可以住人了,他们动起来还真快!如今冻硬了,他们也没事可干,叫他来一趟应该不是难事吧!提起这个罗彻敏兴致勃勃。 鄂夺玉失笑道:你算是把白衣别失得罪得狠了,自然要多关注西北边防。 其实冲州怎算得边防?罗彻敏长叹道:白衣汗死了三个月,九部之战,也打了三个月,听说右明尊王近日连获大胜,将敌对三部逐入落日碛,只怕西北方,不久就有乱事。 你后悔么?鄂夺玉往后退去一步,低声问道。 罗彻敏没有立即回答,他昂着头抿了一会嘴唇,方嗤笑一声,道:我是不肯后悔的。然后一振斗蓬,大步迈了出去。 这里正是他们几个月前逃出来时,所藏身的秘窟。天井极深,又绕了个弯,眼前寒蕊缤纷,仿佛是数千盏小灯一起点燃,火光暖透了这一天一地的雪。那是一枝老梅,花开正盛,方才他进来时已留意过,而这一进一出,却不知为何更艳了三分。 他好一会方能定住神,看到魏风婵攀梅欲折的身影。他鼻中充溢着梅花的气息,不由得想起数月前,自己曾在此处将她拥于怀中。她颈窝内的芳香比此时梅香更为清晰。 魏风婵皓腕半曲,正选中一枝苞繁形疏的花枝。她扯了几下,梅枝柔韧,竟然未脱。她赌气似地在虬曲的老干上踢了一脚,雪和花落得更急,自己也好气似地笑起来,整张面庞都放着光。雪片混着花瓣红地白地往下飘,擦过她脸蛋,沾在她发上,抚过她柔肩,蹭在她靴下。象是静美无声的背幕,衬着那生机盎然地笑容。 笑容让罗彻敏听到了极繁丽悦耳的曲子,却不需要一点声音。 她叉起腰,狠狠地道:还不来帮忙? 罗彻敏拨出剑来,远远地伸过去剖断了那枝梅。魏风婵高举着梅枝从他身边连蹦带跳地跑走。她的动作象一个最天真的女孩,然而裹在厚厚冬衣下的身姿,却似将整个春天的诱惑都藏在了里面。 罗彻敏如梦游般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屋里。他的步伐很轻,魏风婵将梅枝插入瓶中后,才发觉他跟了进来,不由皱了皱眉,嗔道:你跟来作什么? 罗彻敏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让她微微地垂下头。她跺脚道:你出去! 阴影突然笼罩了她,然后她就被一双有力地胳膊抱紧了。 你!她半惊半怒之下一抬眼,对上罗彻敏似疯狂又似惶恐地眼神。突然间,她回想起了大半年前,那双在河心深处向她回首的双眼,清澈宽广得象春深时节的泷河,何时竟成了这样? 她这一刹那没顾得上抵抗,那力量就将她整个地压倒了。 你,你还在热孝之中!魏风婵呻呤着叫道。 罗彻敏却浑忘了一切,瞬间他回到了轻雾弥漫的那个早晨,昃州大战尚未开始,他也没有去凌州,乌霞的蹄声只为振飞他薄薄地青衫。那一日,似乎是他无赖少年岁月的终结。 第二十八章 鄂夺玉的梦境通常是一条黑沉沉的河流。他似乎在河水中飘浮了无穷无尽的岁月,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象儿歌一样反复地低吟,告诉他前面有广阔无垠地天地,有落日在波光上碎落的紫绛,有鸟儿飞过,啼声象冬天的冰花破碎的声音 梦境骤然消失,他翻身而起,尚未从黑昧中清醒时,剑就己撕开了厚重的羊毡,刺向窗子。 他全力出手的一剑却被一股纯暖的劲气逼住了,象是在锋利的刃上裹了厚厚的绵绒。窗外有人道:是我!那声音在鬼啸般的北风中,仿佛是一瓣雪花般无力。那是杜雪炽的声音。 鄂夺玉的心从剧烈跳动中一点点平复下来,手臂垂了下去,剑锋无力地落在了床上。他道:你你有事? 去把他叫起来,杜雪炽道:有急事要他回去。 他?鄂夺玉过了片刻才能确定她说的是谁,不免有点迟疑地道:我不知道他在那里? 窗外静了一会,似乎有一声嗤笑被闷了回去。他眼下在你楼下偏右的第三间屋内,去叫他起来,告诉他,太妃急传他! 啊?鄂夺玉惊得跳了一下,他胸中突然涌进一阵烦恶,剑在被上狠狠地再划下一记。剑还入鞘中,他冷静下来,道:我现在就去你 又是一阵急风,窗扇在风中呻呤着,那一个渺淡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了。 鄂夺玉起身披衣,砰!地推开门,奔行在回廊上,顶上灯笼将绕卷的披风影子投上墙壁。突然间,一左一右两道剑光割破这影象,将他结在当中。鄂夺玉步伐不停,披风骤然结成一道长鞭,回荡一击,然后呼展开,垂在了鄂夺玉脚下。轻韧的薄羊皮披风的阴影在地上拂动,影下出现了两个捧腕滚倒的汉子。 十七郎!他们额上各自泌出豆大的汗珠,紧咬着唇,强忍着呻呤道:十七郎没有发口令 你拦着我倒快!鄂夺玉不动喜怒地道:可是别人要来要去,要留要走,你们却半点也不过问? 两人面面相觑,顿然间悟道什么,一起磕头道:是九娘不让我们说 鄂夺玉扯了一下嘴角,道:我去了一年多回来,你们果然是不同了。 不不,那两人叩下头去,咚咚咚地在木板上发出一连串回音,道:十七郎误会了,九娘说她自己会跟你说这事的!我们 他们的辨解被急促的脚步声没过了,鄂夺玉消失在长廊尽头。 鄂夺玉高高地举起手,在空中凝了一会,终于轻轻扣下去。他可以感觉到小婢打着灯在窗后窥探时惊慌地眼神。门终于打开,小婢们慌里慌张地行礼,鄂夺玉挥手止住她们,道:去,叫他们起来! 是,十七郎你 我就不进去了!鄂夺玉往外退了一步,道:让他快出来。 风虽然厉,然而雪没有再下。天空疏朗了些,竟能看到几枚冷星,鄂夺玉盯着星子发了一会呆,就听到身后靴声急乱,向他奔来。 他回过头去,用早准备好,然而却冻得有点发僵的笑容向罗彻敏道:府上有急事,你得马上回去! 罗彻敏的颊上犹存一片靡软的绯红,在风中迅速地暗去。他从婢子们手上接过斗篷披在身上,道:他们是怎么通知你的? 鄂夺玉叹了一口气道:我怎知道?然后又状似无奈地道:看来我得换个地方藏身了。 罗彻敏瞧了他几眼,嘻皮笑脸地道:是谁查到的?我手下真有这么能干的人么?能让十七郎郁闷,回去得好生奖赏才是。 去你的,快滚你的蛋去吧!鄂夺玉冲他虚踢一脚,罗彻敏装作惊惧地窜开,一忽溜就落在了外面结冻的雪地上,滑出老远。 一个峭然的影子在冰面上一晃而过,鄂夺玉霍然抬头,远远屋脊之上,似有一角疾飞的素影。 十七郎!小婢过来唤他:九娘让你进去说话。 不必了!他的手重重地挥下去,道:让她好生休息吧! 罗彻敏偷偷溜到小门上,刚要迈进去,就看到一个乌漆漆的人背向着他按刀而立。他猛地克制住自己返身而逃的冲动,装模作样地笑道:今晚睡不着,出去溜了一圈,许久没有练过轻功了,总算是舒活了一下手脚! 然后他夸张地伸了伸胳膊,一面想道:原来是他,难怪一面大步流星地从何飞身边走了过去。何飞一怔,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能再看着他了,无奈地摇头,跟在了他身后。 他往文思阁中赶去,正要到一个拐弯处,碧纹哆嗦着从墙缝里钻出来道:王妃说太妃都来人催了好几次,王妃先应付过去了,王上快去思明轩! 噢!罗彻敏这时终于尴尬了一下,快步走过时很想问杜雪炽是怎么搪塞薛妃地,却还是觉得无法问出口。 罗彻敏进去时,见薛妃当中而坐,见罗昭威在左侧首位,瞿庆挨着罗昭威,赵德忠与杜延章同坐一席于右边。黄嘉罗彻同罗彻敬宋录杜乐俊等人列坐于下,唐瑁待立在一侧。众人神色都十分紧张,没有半点睡意。 见他到来,各人要起身,罗彻敏赶紧拦了,道:坐下坐下!他不等有人询问迟来原因,先发制人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薛妃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本来是忍不住要追问的,然而碍着满堂部属在,还是忍了下去。 罗彻敏向薛妃行了礼,坐到她身侧空位上,道:这么急,都是什么事? 冲州与北州交界处,这几日接连有警。传言说程梦节会借兵于张纾,让他重返凌州! 这话说出,瞿庆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罗彻敏冷笑一声道:他程梦节真有这份义气? 就我们的探马所报,张纾在北州日夜操练兵马,不时侵扰边境郡县。若无程梦节背后撑腰,他定然不会嚣张至此!罗昭威道。 喔?罗彻敏咬了咬唇,道:他数次惨败于父王,上书求和时的狼狈样,居然忘了么? 不过我看他也不象是当真有心要助张纾的样子,杜延章欠了欠身道:只怕是有意要敲一笔竹杠倒是真。 罗彻敏昂头想了想,北州与冲州之间,有暮鸦山地势险峻。三年前毓王大败北州兵,夺下暮鸦山,从此后,程梦节便再无力侵拢冲州,难道他此时,竟意图要回暮鸦山么?罗彻敏心中忿然,道:北州吊唁使者何时可到? 据他们的通报,大约在腊月初七可以赶到!唐瑁赶紧道。 以各位所见,当如何接待这位使者?罗彻敏的目光逐一扫过诸人。 断不可示弱!罗昭威与杜延章似还在犹豫,赵德忠却语气铿然地道。 嗯,深得我心!罗彻敏颇有几分赞许,道:我虽年幼,又少预戎事,然而有诸位在,又岂能容他这丑类蹦哒? 往日对北州军的胜绩让诸将都发出附和之声。 杜延章沉呤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时移势也易。从前王上留他苟息,也是为着有宸州与白衣别失两部大敌在,无暇全力攻他的缘故。如今这两大敌人,却是更强了,因此我们相对于北州来,往日强势确实弱了几分呀! 哼!罗彻敏断然道:越是如此,越不能示之于弱。若是他们再来侵扰,定要狠狠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以示我军之威! 正是!罗彻同忽然扯着嗓子叫了这么一句,往罗彻敏窜过来,他打了个呃,冲鼻的酒臭味一下子让堂上诸人都皱起了眉。王上喝令一声,三年前寄在他项上的人头,定给呃王上取来! 罗彻敏起身拍拍他肩道:二哥有如此斗志,甚好!若我军都有二哥之志,这手下败将又何足挂齿!罗彻同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那笑容似有些嘲讽之意。罗彻敏颇难堪地转过头去,心知长庚之事水落石出前,他是不敢寄重任于罗彻同的。何况踏日都方受重创,还远没有恢复过来。 他想了一下便道:黄指挥可愿前去教训张纾和程梦节么? 黄嘉张了嘴还没有说什么,罗昭威已然道:不可!这决不是动用伏虎都的时机。 喔?罗彻敏有少许不悦。 罗昭威道:请赵节度说吧! 罗彻敏的目光向赵德忠扫去,他躬了一下身道:我的副使今日八百里加急送信来,说宸军开始在积翠峰下屯军了!我与杜指挥,会在天亮之时动身,赶回神秀关! 罗彻敏微微抽口凉气,失声道:这么快? 宸军虽然连胜毓军,然而也是打了大半年的战,无论如何也需要一些休整补给的时间。入冬以来,曹原岭内外普降大雪,行军及是不便。他们之前商议过几次,都觉得宸军大约会在明年开春后再发动攻势,然而竟这么快就开始了。 他马上想到积翠峰的安全,赶紧问杜乐俊道:眼下积翠峰上还有多少人马? 杜乐俊想也不想地道:合计六千人,粮草可用三个月,我早让他们加修工事,眼下大雪一降,土地冻结,上山各道都有坚垒相阻,请王上放心,只要粮草跟得上,积翠峰绝不会失陷! 罗彻敏微微放了心,道:那好!一会我略备薄酒,为二位送行了!他旋又向罗昭威和杜乐章瞟去,道:四叔和杜司马可有建言? 眼下我们对局势所知不多,罗昭威摇头道:两位到了到地方,再襄机行事便可。 这时秦芳从厢房出来,身后两个小婢,各捧一件裘衣。 你们两个奔波辛苦,路上权且御寒罢!薛妃向赵德忠与杜乐俊点了点头。两人赶紧站起来,行礼道:谢太妃赐赏! 先王薨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薛妃缓缓站地起来,声色哀静,道:虽然我孤儿寡母并不敢强求诸公效忠,然而泷河六州今日之繁庶,却也是诸公心血汗水所凝。六州百姓,数十年来未有如今之安乐。大家不要想着是为我母子征战,而多想想为着自己的部属亲人友朋,便知亦是为他们而战。我罗氏之天下,亦是诸位之江山! 嫂子请放心!罗昭威伏下身去,眼眶已然红了一红,道:三十年前我生着重病,险险死掉,是嫂子守在我身边二十几天,一口水一口药地把我拉回人世。自我初次上阵,就是追随大哥,若不是大哥照拂,早不知死去了多少次。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然要辅佐王上成就罗家霸业! 薛妃赶紧掺他起来,帕子按在唇上,禁不住低泣起来:这多年的事了,亏你还记得!快起来吧! 太妃教诲,我等铭记在心!诸人都坐不住了,离席跪下。 都起来都起来!薛妃仰头道:先王在天之灵不远,见大家如此齐心合力,也走得放心了! 诸人都禁不住向抬头,烛火将一屋子人影投在天花板上,大团的黑影彼此拥挤着,显得怪异而零乱。 这一番哭过,有侍女捧了热水毛巾上来给诸人净面,又换了新茶,这才重新坐下议事。 罗彻敏先想到积翠峰的安危和粮草补给,紧接着就意识到冲天道的要紧之处。再想到二十三他们,突然忆起来上次冲州府报说他们需要一些过冬粮草,他己经让冲州府调拨过过去,不知够不够用。他便问了起来,道:四叔,上次我所招募的流民,让冲州府给他们拨的粮草只怕不够,是否可以再拨一些? 罗昭威轻咳了一声,向杜延章瞟了一眼。度支之事,是由杜延章掌握的,杜延章略迟疑着,欠了欠身道:是这样的,上次的那批粮草,我与奉国公商义后,决定暂缓拨付! 什么?罗彻敏心中飞快地计算,这己经是个把月前的事了,如今那些新开的庄子,岂不是都有断粮之厄?他一惊而起,喝道:这是我批下去的事,你为何不办? 今冬粮用不足,因此无法支撑!杜延章看出罗彻敏神色不对,语气放得极平缓,说了这两句后便闭上嘴,显然接下来的解释工作,他是决意推给罗昭威了。 果然罗昭威便道:今年越州不肯再用往年的价钱卖粮食给我们,因此过冬粮草比往年格外紧张些。项内支出己然不足,更难作其它杂项消耗。 这事为什么我不知道?罗彻敏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提高起来。 罗昭威似乎略有点迟疑,然而还是以公事公办地语气顶了回去,道:王上丧中哀恸过度。这种小事,便不必劳烦王上了! 这等小事不必劳烦?罗彻敏在堂上急促走动,薛妃连咳了几声,也没让他坐下来。 今年粮草不足已成定局,谁也不能凭空变出粮草来。 胡说!罗彻敏终于勃然大怒,喝道:前天我才查看过帐薄,冲州府犹有三万石粮,如何没有? 罗昭威略怔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罗彻敏会当真翻看过那些繁冗乏味的帐薄实际上罗彻敏也确实不曾翻过,不过杜雪炽却看了看,然后和他说过几个大概的数字,罗彻敏随耳听了听,就记住了。 这一下子两个人就僵住了,杜延章见情形不对,不能再置身事外,赶紧道:冲州府虽然有三万石粮,然而供应凌冲两州驻军已然不足。瞿副使,可是如此? 正是!瞿庆清了清嗓子,正要往下说,却被罗彻敏打断了,如今建庄不过十多座,需千石即可!三万石粮里面,连这一点都省不出来么? 被他这么逼问,罗昭威终于有了一点火气,道:王上的想法是好的,然而屯垦之事,却并非现在行得通,何必浪费资财? 白衣别失之患近在眼前,若是再由他们任意来去凌冲二州,冲天道不畅,积翠峰便难以固守,积翠峰一失,神秀关顿成孤城!我募民屯垦之意,四叔并非不知,也曾赞同,今日又何出此言?罗彻敏直说到最后,才慢慢地调匀了呼吸,逼视着罗昭威。 克钦汗王去世,右明尊王阿罕窦如今势力大增,眼见便能终结克钦汗晚年各部侵轧的局面。偏我方又遇重挫,守住凌州两州要府都力有不克,遑论保护那么多庄子。罗昭威不看他,却看薛妃,道:白衣别失若是再度入侵,这些庄子只怕随之便灭,又何必建起来? 敏儿!你四叔说得在理!薛妃招手叫罗彻敏过来,道:这事就放一放吧! 我罗彻敏正要亢声反驳,薛妃已然起身道:我精神不济,要歇一会了,敏儿你跟我来! 我罗彻敏看了一眼薛妃背影,又瞟了一眼罗昭威,再扫了一眼诸文武,然而所有人都垂首静默着。他只得一甩袍袖,怒气冲冲地跟在了薛妃身后。 秦芳一会儿出来道:太妃请各位去承恩堂稍侯。王上一会便来为赵节度与杜指挥饯行! 这时,僵持的气氛才终于打破,诸人分散着向外走去。杜延章有意与罗彻敬落在后头,轻声道:王上年轻气盛,不免说话冲了些,五郎回去劝劝公爷,争执起来当略委婉些好。 罗彻敬却苦笑了一下,道:他有些事想得不周道,总要人点出来。我父亲不当这个恶人,只怕杜司马也不愿当。说话再委婉,又有什么用处? 杜延章想想也是如此,己经决意让杜乐英明日去见杜雪炽,让他们姐弟两再劝解一下罗彻敏,嘴上却道:好在还有太妃。 是呀!罗彻敬也赞同,道:好在还有太妃。 这时薛妃自然在数落罗彻敏,道:四叔是你长辈,你怎么可以当众如此无礼? 可,他就能当众对我无礼?罗彻敏腾地站起来。 你现在别想着自己是王上,是这泷河六州的主人!薛妃也长身而起,喝道:这泷河六州,是你父王和你四叔还有其它将士一起打下来的。如今你至多算是看守之人,除非你能给六州之民带来更多福祗,能率领六州将士征获更多士地,你才能真成为这六州之主!你若现在就当自己是主人,那覆亡之祸,就在眼前! 这话颇有石破天惊之效,罗彻敏眼睛上翻下转,虽犹然未服,却一时反驳不得。薛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气息突然有些不顺,捂着额头向榻上倒下去。 罗彻敏大惊,赶紧扶她坐下,又倒上一盅茶,急急地道:母妃,母妃! 薛妃欲要接过来,然而五指弱如风中衰草,罗彻敏赶紧将茶盅贴到了她唇边。薛妃好不容易呷上一口,终于慢慢地缓过气来。 唉,她叹道:我这里有两千两银子的私房,如今市面上粮食还是有的,你拿去买粮草办你的事吧! 母妃!这一下罗彻敏当真是无语可对,猛地跪了下去,抱着薛妃双腿道:母妃,母妃孩儿日后,定当报答母妃! 你呀!早点自己能担大事,让我放心去见你父王,便是报答我了!薛妃抚着罗彻敏的头发,似疲惫不堪。 罗彻敏觉察出来,忙道:孩儿去了,唤人来服待母妃休息。 好的,你去吧,他们在承恩堂等你。 是罗彻敏起身往外走,然而走了一会却又犹豫着停下来,问道:母妃,当年在凌州,四叔和黄指挥,倒底出了什么事? 你听说了什么?薛妃霍地坐起身来,面色在烛下显得白惨惨地。 罗彻敏自觉说错了话,声音压得更低,道:就是什么也没有听说过,因此才会问母妃的。 听了这话,薛妃似放了心,按着额头倒了回去。她的声音从那昏暗的角落里飘了过来,带着窒涩的气息。不论你听说或是没听说,你得记住,你四叔文政武功,在你父王手下这些人里面,谁也比不上。他这些年来,对你父王、对罗家是立了大功的从前的事,你眼下不必知道。若是我觉得到时侯了,我自然会跟你说。 北、越两州使者,是在腊月初七到达泷丘的,毓王出殡之日,便选在了腊月初八。早早发榜宣示,在下葬前夜要举行一次军中比较,为毓王送行。较武之场,依旧选在丰泰坊的府衙右侧小场,令通城军民男女都可前去观看。 初七之前连着下了十多天的大雪,到那天午后,雪猛可地便停了。刚刚入夜,厚厚积雪便被冻得僵硬,一路上也不知跌倒多少孩童老人。魏风婵套了件赤狐裘,叫上姐妹们,分坐了三乘大车,由郑痴儿等一伙少年相伴,在校场边上占了个位置。校场正北方垒起三四丈高的砖台,台上松枝搭就了一座素棚。校场围匝里每三步就立起一根长柱,柱上燃着硕大的松油火把,每柱之间各站一名甲士,竟比那柱子还挺得笔直些,将围观百姓拦在柱后。 等钟声敲过酉时三刻,便见素衣麻服地一行人被簇拥着过来。魏风婵不由得将帘子挑得更高些,看到罗彻敏步入棚中,与他一左一右搀着年长妇人的女子,虽只是远远地瞥上一眼,也觉得眉目灿华,姿容殊绝。魏风婵想起关于杜小姐的各种传说,不由得拿指甲在手心里掐了一下。不一会棚中人物到齐,毓王麾下诸文武,还有北、越两州的使者。 等他们各自坐定,便有军中号角吹响,角声似被冻凝住,在墨蓝的天际流连不去,一直到所有人耳朵都僵住,方才缓缓散开。 明日将奉先王入士为安,罗彻敏站出棚外,背手而立,道:今夜聚我猛士,为先王守夜!他一扬手,便有四名健卒抬了一只石匣来,罗彻敏从匣中取剑,顿时焰光雪色俱为之黯然,只见翡翠盘似地一轮光明,颤危危地悬在他掌中。 此剑仍我朝武库藏中镇库之宝,罗彻敏提声喝道:谁要得此剑去? 我要!我要!我要!两侧都是各军中精选出的好手,这一番提声长喝,直如飞瀑暴雪,纷叠而下。数千兵刃哗地挥起,映着火光,恰似在寒冬夜里,铺现了一天一地如锦云霞。多半是先前排演过,这声势骤起,旁观小儿先哭了几个。赵、北两州使者,也不免微现惧色。 今日诸军中,只要能技压全场,便可取了这剑去。日后以此剑纵横天下,取温贼头颅,以祭先王!罗彻敏喝声中,在剑光中映作翠色地眼眸一刹那间扫掠全场,所有人都让那目光激了一激,齐刷刷站直了身子。 谢王上赐剑! 诸军拜伏而起,便由唐瑁站出,道:今日比武,是为激励士气,因此点到为止,王上有令,不得伤及性命! 王上!棚中突然有一人出列行礼道:不知这点到为止,胜负当如何判决? 罗彻敏一看,却是宋录。他反问道:宋指挥有何见教? 依我老他生生煞住,不情不愿地改了称呼道:未将所见,似应安排一位众所服膺,目光如炬地大高手定论输赢才好! 喔?以宋指挥高见,当排何人?罗彻敏微微沉吟,问道。 宋录眼光在罗彻敏身后猛地一梭,盯住了何飞,道:何首领是王上身边第一高手,此重任自然非何首领莫属了? 大约军中除何飞外,其余诸子武功,都不在宋录眼中。宋录目光闪烁,竟是毫不掩饰贪求之态。罗彻敏不齿之余,倒也不由得有几分喜欢他这爽快。何飞下场不妥,这他早就想过,因此也就顺水推舟地将剑往何飞掷去,喝道:你看着这剑,为它择主罢! 何飞也不言声,向他躬了一躬,抱剑而立。 开赛唐瑁长长地喝了一声。 起先片刻静默后,先有一人步入场中,这人却了乎众人意料,正是刘湛自己。他向四下一拱手,淡然道:我愿为此剑择一佳主人,倘能胜过我,便甘心相奉。 听他话中带刺,瞿庆顿时跳了出来,喝道:极好!前些日子未能定胜负,今日便来决个雌雄吧! 见是他出场,刘湛不由得向罗彻敏瞟了一眼。罗彻敏微微点了点头,道:两位将军尽试无妨。然后又向瞿庆道:凌州节度之事已然定下,等将军赛罢,自当告知! 瞿庆听了这话,终于揭去了数月来心上一点阴霾,呵呵一笑,提枪上前,两步一撤之间,枪己然平端在手。刘湛微微垂下眼,却似未能完全避去那一丝揉和着快意与狰狞的笑容。 毓王出殡之日,选在腊月初八。早早便发榜宣示,在下葬前夜要举行一次军中比较,为毓王送行。较武之场,依旧选在丰泰坊的府衙右侧小场,令通城军民男女都可前去观看。 初七之前连着下了十多大的大雪,到那天午后,雪猛可地便停了。刚刚入夜,厚厚积雪便被冻得僵硬,一路上也不知跌倒多少孩童老人。魏风婵套了件赤狐裘,叫上姐妹们,分坐了三乘大车,由郑痴儿等一伙少年相伴,在校场边上占了个位置。校场正北方垒起三四丈高的砖台,台上松枝搭就了一座素棚。校场围匝里每三步就立起一根长柱,柱上燃着硕大的松油火把,每柱之间各站一名甲士,竟比那柱子还挺得笔直些,将围观百姓拦在柱后。 等钟声敲过酉时三刻,便见素衣麻服地一行人被簇拥着过来。魏风婵不由得将帘子挑得更高些,看到罗彻敏步入棚中,与他一左一右搀着年长妇人的女子,虽只是远远地瞥上一眼,也觉得眉目灿华,姿容殊绝。魏风婵想起关于杜小姐的各种传说,不由得拿指甲在在手心里掐了一下。不一会棚中人物到齐,毓王麾下诸文武,还有北、越两州的使者。 等他们各自坐定,便有军中号角吹响,角声似被冻凝住,在墨蓝的天际流连不去,一直到所有人耳朵都僵住,方才缓缓散开。 明日将奉先王入士为安,罗彻敏站出棚外,背手而立,道:今夜聚我猛士,为先王守夜!他一扬手,便有四名健卒抬了一只石匣来,罗彻敏从匣中取剑,顿时焰光雪色俱为之黯然,只见翡翠盘似地一轮光明,颤危危地悬在他掌中。 此剑仍我朝武库藏中镇库之宝,罗彻敏提声喝道:谁要得此剑去? 我要!我要!我要!两侧都是各军中精选出的好手,这一番提声长喝,直如飞瀑暴雪,纷叠而下。数千兵刃哗地挥起,映着火光,恰似在寒冬夜里,铺现了一天一地如锦云霞。多半是先前排演过,这声势骤起,让得旁观小儿先哭了几个。赵、北两州使者,也不免微现惧色。 今日诸军中,只要能技压全场,便可取了这剑去。日后以此剑纵横天下,取温贼头颅,以祭先王!罗彻敏喝声中,在剑光中映作翠色地眼眸一刹那间扫掠全场,所有人都让那目光激了一激,齐刷刷站直了身子。 谢王上赐剑! 诸军拜伏而起,便由唐瑁站出,道:今日比武,是为激励士气,因此点到为止,王上有令,不得伤及性命! 王上!棚中突然有一人出列行礼道:不知这点到为止,胜负当如何判决? 罗彻敏一看,却是宋录。他反问道:宋指挥有何见教? 依我老他生生煞住,不情不愿地改了称呼道:未将所见,似应安排一位众所服膺,目光如炬地大高手定论输赢才好! 喔?以宋指挥高见,当排何人?罗彻敏微微沉吟,问道。 宋录眼光在罗彻敏身后猛地一梭,盯住了何飞,道:何首领是王上身边第一高手,此重任自然非何首领莫属了? 大约军中除何飞外,其余诸子武功,都不在宋录眼中。宋录目光闪烁,竟是毫不掩饰贪求之态。罗彻敏不齿之余,倒也不由得有几分喜欢他这爽快。何飞下场不妥,这他早就想过,因此也就顺水推舟地将剑往何飞掷去,喝道:你看着这剑,为它择主罢! 何飞也不言声,向他躬了一躬,抱剑而立。 开赛唐瑁长长地喝了一声。 起先片刻静默后,先有一人步入场中,这人却出乎众人意料,正是刘湛自己。他向四下一拱手,淡然道:我愿为此剑择一佳主人,倘能胜过我,便甘心相奉。 听他话中带刺,瞿庆顿时跳了出来,喝道:极好!前些日子未能定胜负,今日便来决个雌雄吧! 见是他出场,刘湛不由得向罗彻敏瞟了一眼。罗彻敏微微点了点头,道:两位将军尽试无妨。然后又向瞿庆道:凌州之事已然定下,等将军赛罢,自当告知! 瞿庆听了这话,终于揭去了数月来心上一点阴霾,呵呵一笑,提枪上前,两步一撤之间,枪己然平端在手。刘湛微微垂下眼,却似未能完全避去那一丝揉和着快意与狰狞的笑容。 第二十九章 瞿庆枪尖一点,顿时红缨乱颤,化作数十幻影,笼向刘湛周身。刘湛似有畏怯,剑在前面挡着,足下已然向后移去。瞿庆枪影再化繁密,刘湛的剑光虽也舞得甚急,却左冲右突也闯不过这道枪林。嗤!刘湛一不留情间,枪尖骤然没入他身形当中。 啊!全场惊叫声起,刘湛以右足为轴,猛地贴地一旋。这一旋之中,一角衣袂飞扬起来,瞿庆的枪尖挑着破帛重又出现,瞿庆有意地当空转了一转,似乎挑着什么旗帜示威一般。 趁这空隙,刘湛连滚了数步,欲要跃起,腰间却似一软,没能爬起来。瞿庆自然不放过他身躯失衡的一刻,再度追上去。 许多人都向何飞瞟上一眼,觉得他应该叫停了。然而何飞双睑略垂,似乎全没有关注这打斗情形。瞿庆本欲将那枪扎到刘湛颈侧,显得他威风无比。然而刘湛的头冲他扬了一扬,却让他有片刻疑惑。他觉得一时难以确定刘湛是不是乍伤,因此枪在将要落下时又往回收了收,护持住自己双腿。 然而,就在这时,刘湛双腿间骤然闪光。果然有诈!瞿庆吓得往后退去。然而那出剑方位虽古怪,可角度与力量都不足以伤到瞿庆,瞿庆只退了一步便开始后悔。他再度攻上,这一进一退,步法便略有散乱,刘湛骤然贴地猛窜竟扑入瞿庆长枪之下全不顾瞿庆抡了回来,疾插而下的枪锋! 刘湛咧牙而笑地神情,让瞿庆一时忘了这只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武。他大喝一声往后退去,刘湛飞身而起握紧了枪头一拖,瞿庆放手不及,被带得踉跄起来。刘湛突然也大叫一声,似乎站不稳当,挟带着瞿庆一起滚倒在地。 瞿庆正欲叫嚷认输,就觉得胸腹上一痛,竟连呼吸也窒住了,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块千均巨石从高峰上落下来压住了他。刘湛的双眼与他贴得极近,那眼中是血和火淬炼出来地眼光,深深地刺入他脑中。 瞿庆耳中听到何飞喝声,已好象煎熬了许久年。 得罪了!刘湛放开他,有几分拘谨地笑着,瞿庆气怒欲狂。他扯开自己前襟,想探喝道:他没有遵守王令!然而,这话却没出口,因为他看到自己胸前皮肤竟无一毫青紫。他足下犹自发软,突然间明白过来,这时场上地人,看到得只是他们一起跌倒,那贴身之时击下来的两拳无人得见。他霍然抬头看何飞,然而何飞却只是再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刘大人胜半招,瞿副使请下。谁有意再行挑战? 你瞿庆站在那里,张口结舌,他不甘心吃了这暗亏,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硬赖在场上。他悻悻然地走回台上去,罗彻敏向他招手道:瞿副使可好?一柄剑罢了,勿需挂怀。他随手抽出自己佩剑,向瞿庆一掷,道:我这口,虽不是什么宝物,可随身佩用数年,亦算锋利,便给了你吧! 瞿庆接剑谢过,佩在腰上,这才略缓过脸色来,躬身道:谢王上赏赐! 罗彻敏却又叹了一声,道:这凌州 瞿庆骤然警觉,半站起身来,张口欲说什么,罗彻敏却先自向他俯下身去,道:一应事务,自然归你主掌莫属 瞿庆拉紧了的心终于松驰了一会,然而罗彻敏却紧接着道:只是我意已定,援我朝先例,凌州节度之职,由我自领。你为副大使,主掌军民重政。 瞿庆弹身而起,这一用力,胸前顿时牵得乱痛,一时说不出话来。罗彻敏的话一字一句传入他耳中,瞿副使,这凌州节度使一职,是西北重防,非资历才能上上者不得入选。你虽然才能出众,功劳极高,然而论起资历毕竟略逊了一筹。我与国公爷几番商议,都恐怕你若主政凌州,对你反而有害 瞿庆这时从极度失望中缓过劲来,开始冷静地听下去。他不得不承认,罗彻敏的话有道理。他在张纾幕中,行径多为凌州文武所不齿,若是他当上这个节度使,只怕难以服众。而当今离乱之世,骄悍兵将抗上造反之事实在太多,他又是以部属之身,逐走长官而得任,只怕更启手下觎觑之心。 罗彻敏这话一说,薛妃和罗昭威杜延章都颇为诧异地向他看来,显然罗彻敏的决定,他们都一无所知。 罗彻敏假装没有看到他们,自顾自地往下说:只是凌州有今日,副使功不可没,我也决不愿让人压到你头上去。我朝有旧例,凌州节度使以亲王遥领,如今便由我自领,以你在前方主持,如何?他顿了下来,若紧若松地盯住了瞿庆。 瞿庆将一众人等的神情收入眼中,突然又想起那日会议时的一幕,便自以为明白。他想道:他欲借凌州节度使一职而自重,我侧借他之名义而压众,倒也不全是坏事,日后凡有什么招人恨的事,都可假他名义而为了 瞿庆早想过,王府会遣一名副使与自己一同到任。如果是罗彻同之类人物,那么他在凌州,处事将受到制肘,他虽自信有足够的法子压服,却也必然耗费许多心力。可罗彻敏要自领凌州,就不会再派副使。那么他所失去的,不过是个名义,而得到的,却是整个凌州的实权。想到这里,他其实已十分情愿,可是神色却依然是忿忿不平,重重地跪了下去,将罗彻敏方才赐他的剑双手奉上,喝道:请王上罢了瞿某之职,放瞿某归家去即可!他瞟了一眼薛妃,几乎是哽咽着道:王妃交与我的事,我已为王妃完成,如今只盼王妃与我作主,放我一条生路吧! 薛妃连忙扶他起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的功劳,自然谁也抹不过,敏儿她冲罗彻敏瞅了一眼,罗彻敏忙道:我已有意,加封瞿副使侯爵,食邑一百户,只是未与奉国公等商量,这个 罗昭威与杜延章彼此看了几眼。这加封未免显得厚了些,他们不免觉得该再加斟酌。然而罗彻敏已经当着大庭众广之下说出了口,旁边北州的使者又颇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再碍着薛妃,这反对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罗昭威只得拱手俯身道:瞿副使劳苦功高,王上封赏合宜! 瞿庆也没料到对他常怀不满的罗彻敏会突然给他降下一个封爵来,张口结舌地呆住了。然而身边一众人都拥上来贺喜,瞿侯爷之称灌满双耳,亦不能不有点兴奋。他连忙上前称谢,罗彻敏扶他起来,道:日后西北边疆,尽托付于侯爷了! 瞿庆看着他畅笑中的面孔,头一次觉得这位王上,自己有点看不透了。 等这一通闹哄哄地过去,何飞又干巴巴地扔出一句话来,何人再来争剑? 似乎这时,众人才又将目光调向了雪地当中孑然独立的刘湛。 场中静默了一会,宋录方才见瞿庆封了侯,多少有点眼热,他正欲出声之时,下面的军校中骤然闯出一人来。 未将来向侯爷请教!却是王无失执矛跳入场中。 两人向筑台处行过礼,各自后退对圆。刘湛向他微笑,道:将军神勇我所素知,请将军手下留情了! 不敢!王无失有点尴尬地道。他眼角余光扫过陈襄,只见他紧紧地拉着罗彻同,这才放了心。方才罗彻同方才似有争竞之意,然而罗彻同近来醉醒难分,行径颠倒,他怕出事,于是就自己抢先跑了出来。 两个都是长兵器,这一打起来,舞得厉风尖啸,朔光四起,颇有边塞鏊兵的气势。然而不过三五合,两样兵刃在空中铮然相接,枪便格格地响了两声,紧接亮闪闪的事物飞了出去,引得围攻百姓一通骚乱。幸得场上看守兵丁警觉也高,挥过矛去,击落了那梭形飞物,却正是刘湛的枪尖。 我输了!刘湛不等何飞发话,也不等王无失回过神来,便大踏步向场边行去。 王无失不自禁地跟着追了两步,又诶地叫了半声。他突然意识到,刘湛只是为了一雪瞿庆强加于他的羞辱而来,如今目地己然达到,便借他之手,洒然退却了。 何飞宣布道:王无失胜,还有谁要下场? 宋录见王无失赢得这般轻松,大悔自己方才没有出手,这时更不肯再等,跳出来道:我来!也不必何飞发话,就蹬蹬蹬地冲下台去。 这两个自凌州一战后,相伴多日,连场恶战,对彼此的本事都颇为清楚。宋录嘿嘿笑道:王无失,你就干脆点认输算了,免得伤了和气,耗费时辰。 无失将军!无失将军!踏日都的兵校们哄闹起来,神刀都与踏日都同驻于泷丘时,彼此之间颇有些疥蒂,看到宋录下场无不兴奋。这叫声让王无失颇为尴尬,他没法在这种情形下认输退下,只能硬着头皮,将长矛抬了起来。 他往前探了半步,宋录足下微微一踏,往边上侧了一侧。王无失深知神刀都的能耐,一大半倒在步法上,常常进退之间,便能让敌手自行撞到刃锋之上。他狂喝一声,在宋录还没能踏出一步时,矛身便全力击出,有若长川入海,波卷风扬。远远旁观之人忍不住后退,似乎都觉得有冰凉的东西溅到了脸上。 宋录微微一惊,他也没想到王无失一出手就是全力,而这一枪气势之绝,亦是从前未见。他下步的节律确实被这一枪带动了,然而宋录终究是百战之身,转念就明白如若一退,王无失就会紧跟着一枪接一枪地过来,定要全然打乱自己步法,夺去自己气势,方能指望胜上一招半式。因为是战到即止的比武,只要他看上去占了上风,然后再自行收手,便挣足了面子。宋录自然不肯如他所愿,他嘿嘿笑道:你小子看好! 这枪引得踏日都一通叫好。然而陈襄却禁不住吼住身侧兄弟,道:它***都给我闭嘴!罗彻同手中的酒葫芦掉到了地上,被无数双靴子踏得肮脏不堪的雪浆上,泼了一地热腾腾地酒。他迷朦的眼中,看到宋录在王无失的枪影下一步一步走下去,如叶逐水上,絮舞风中,王无失几番伤不到他,枪劲不能再维持方才的凛厉。然而此时他已将宋录逼退十多步,自觉可以交待得过了,猛地长喝一声,矛身再起,奋然一击。只是这气势汹汹的击刺,却是退而自守的一招。 宋录至此长笑,刀在矛身上一挑,竟似生出极大的磁力,那长矛不听使唤般飞荡而去。原来他方才与王无失缠斗中,刀力一重重绕上长矛,至此方一并暴发,王无失竟无法控制。正在踏日都发出无比失望地一声时,骤然一道长虹贯来,半空中有人怒喝:谁敢伤我将士! 宋录其实无心也无需去伤王无失,然而一股悚然冷意如冰锥般刺在了他百会穴上,激起他防身本能。他收刀反击,一截枪尖正戳在他的刀面上。那人骤地一顿,竟然稳当当地压在了上面。 宋录从自己的刀面上看到罗彻同半醉半醒的神情,不由恨恨地大骂一声道:何飞,他这算什么? 何飞赶紧喝道:罗指挥,请按规矩来! 然而罗彻同充耳不闻,宋录腕力也坚持不住,他略曲膝发力,振刀而起。一瞬间刀枪磨蹭之声令人牙酸,响彻了整个场子。两样兵器在空中缠绕,残影紧紧纠葛在一处,竟是无法分别。然而当中凶险之意,却是逼面而来。 罗彻敏赶紧向何飞道:去将他们拆开! 何飞得令,手执迎銮一跃而下,碧光自他手中宝剑上漫开,顿时似有早来春意笼罩了整个校场。剑影方刺入那混沌如雾般的刀枪影间,突如其来地,宋录脚下一不知绊到了什么,竟仰面摔了个翻叉。 这一摔当真如鬼使神差,他竟没能有点半反应,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场中的雪前一天才刚刚铲过,湿士含冰,冻得格外结实,他眼前金光烁烁,有若闪电一般。 何飞大声喝斥道:王无失!你在做什么? 我,我没动,是宋指挥自己踩上来的 宋录撑着头爬起来,才爬起半尺,就见一剑一枪横在他眼前,不得不又躺了回去。他身下压着一样圆滚滚的东西,他懊恼地一拍额头,想道:居然忘了这小子! 原来王无失的长矛被他击荡开后,他就没有留意王无失了。王无失被矛上那股巨力带得飞出去数丈。而他与罗彻同边打边移动,不知不觉踩到了王无失的长矛上,至于王无失有没有暗自里转动那长矛,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幸得何飞出手,才算从罗彻同的枪尖下,将他救了下来。 宋录气呼呼地爬起来时,轮到何飞不知该如何判这一场输赢了。他想了想道:宋指挥尚未赛完,罗指挥便上场,是有失规矩,不能算赢,然而宋指挥 他话还没说完,踏日都上便一片哗然,都狂嚷起来道:姓宋打不过无失将军,又败在我们指挥使手下,居然还算赢么?去它妈的龟儿子王八蛋! 然而神刀都那边,又岂是好相与地,声浪一起,骂语不绝,洪亮铿锵,更胜一筹。 这两边嚷嚷着,各自刀枪都开始蹭动起来,罗彻敏见一旁北越两州使者颇有瞧笑话的意思,赶紧运足内功,喝道:都给我住口! 他这一声蓄混元劲发出,两侧树上都的散雪零星而下,终于震得诸人闭上嘴。他扫视诸人一眼道:方才宋指挥己经打过一场,罗指挥才参入战局,当然是有失公平。不如这时神刀都中再出一人,与罗指挥再战一场,便定输赢,如何? 这话倒显得公道,两都人马咕咕嘟嘟地,都接受下来。宋录揉着后脑勺,冲一脸无辜的王无失吐了口唾沫,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军校当中。神刀都中乱哄哄地折腾了一阵,终于推出来一人。那人瘦瘦高高,乌眉灶眼地,也不知怎生得这么一副糟乱面皮。 何飞退回台上,道:比度开始! 然而罗彻同抱枪而立,似乎已然沉沉睡去。那人来到他面前,略一施礼道:小人向罗指挥使请教了! 罗彻同尚无反应,王无失和陈襄两人一听那声音,顿时如就被冰冻住一般。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功夫,两张脸上惨白的嘴唇才动了动,一齐吐出三个字来二十三! 他们两人都亲眼看到二十三对于神刀都的鄙夷和恨意,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神刀都中? 然而不等他们想出个法子来提醒罗彻同,二十三的刀便已出手。那刀掠过之处,连似在这冬日雪夜里,突然碰亮起一点火点,令人更觉得天地森寒,万物空寂。罗彻同周身浓浊的酒气似被这一招点燃,他被烫得抽搐起来。随着一声含着痛意的长喝,枪似乎顶着一团烈焰击出。 罗彻同迷糊了数月的眼神骤然放亮。象冰面裂开时的声音一连串响起,枪势纵横交错,化作一张巨网将二十三罩在当中。踏日都中人大声叫好,然而王无失与陈襄彼此手心中都是冷汗。陈襄呆不住了,一掣自己的刀,王无失赶紧攥了他的胳膊,向台上望去,低声喝道:王上肯定知道是他了,看王上如何处置? 罗彻敏的神态果然镇重起来,身子向前略倾。场中罗彻同虽然声势赫然,然而却几乎不能影响到二十三。二十三每一刀劈下去,都让罗彻同不得不连出三四枪,转五六个方位,才能摆脱那一刀的影响。罗彻同渐渐愠怒,枪出得愈急,眼瞪得欲要裂开,奔走得也愈快。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时罗彻同己经不能不快,他全身劲力被催到了十分,肌肉鼓胀而起,绷得衣裳都要裂开。不行,他这样要受伤的!王无失失声叫道。就是二十三不伤他,罗彻同用力过度,只怕也会大病一场。他忍无可忍,正要向台下拔脚冲去,背后却传来一通惊叫。 他骤然回头,只见不知怎地,罗彻同和二十三竟闯入了秋州兵马之中。几名兵丁呻呤着倒地,似乎有多人受伤。罗彻敬惊怒之下向二十三击去,二十三的刀势便不象方才控御罗彻同那般不动声色,骤然快若流星,刀口上森森擦亮一点点鬼眼般的幽光。 那点幽光忽左忽右,将罗彻同与罗彻敬包围在当中,他们奋击中的脸庞在这点幽光中瞧得格外分明,恐惧清晰地写在了这两员大将的脸上。 王上!何统领! 王无失放声大叫,然而罗彻敏与何飞面色铁青,目光专注,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无动静。猛可里传来蹄声如阵阵,不知从那里闯出来一支人马,似要将他们包围起来。王无失脑中转出一个疯狂的念头,王上要消灭我们?他眼见那刀削到了罗彻同的颈项,闭眼大喝,恐惧得双腿发颤,不忍心去看。陈襄举着刀奔过去,可走得太急,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上。 就在这一刻,人群中似有古怪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无数条蛇从冬眠中萌醒。嗖嗖地冷风细细袭来,一根火把在风中熄去。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第三根火把熄灭时,天空中无端端地多了一个小银点,罗彻敏和何飞的瞳仁随着银点转动的片刻间,那银点己经镶在了薛妃的双眉之间,并不觉快,似乎是坠星如梦,迷茫动人。 何飞的迎銮剑赶去时,却先有一柄剑挡在了银点前。 啊!杜雪炽闷叫一声,她手背上骤然多了道红痕,剑身就偏了一偏。 就在这一刻,一箭默默无声地到来,使鞭者身子略略一侧,任那一箭正中肩头。从府衙墙上露头的鄂夺玉见自己一箭失手,发出半声惊叫,迎銮追到使鞭者背心一寸之处,然而那鞭子却终究是是先一步绕上了薛妃颈项。 放了太妃!罗彻敏失声叫道。 你湿冷湿冷的声音,那人喘息着道:先放了 就在他说出下一个字时,一道绿光飞天而至。有个极怪异的声音响彻了全场,似乎是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 我是白衣汗的使者,特来吊唁毓王! 师傅的禅仗!罗彻敏看到那使者时,禁不住失声骇叫起来。那人戴虎面具,手执一根通体洒着金光的禅仗,仗头宝石茵绿,竟与何飞手中的迎銮之光不相上下。 第三十章 虎面人的喝声仿若铜钹在耳畔敲起,直要钻入人心底去。然而罗彻敏抬头去看时,发觉他正踏着河畔的枯柳残枝,其实离得还远。虎面人手中一甩,禅杖脱手而飞。杖头绿光在河面上划出一道绿痕,仿如冰裂水泻,有森森鬼气从幽冥之中漫入人世。围观人群一片慌乱,纷纷向外逃开。然而禅杖势头将尽却又突然拔起,如是两番,就正冲着高台而来。 挡住!使鞭者手上一转,鞭子便绕得更紧,直陷入薛妃肉中去。薛妃嘴唇略一紧抿,脸白得全无光泽,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太妃!台上诸人齐喝声中,罗彻敏与何飞对了个眼色。罗彻敏跨上一步挡在薛与使鞭者之前,何飞高高举起迎銮剑,屏息以侍。 迎銮剑凌空一劈,这一劈全无一丝声息,好象将风和光都斩破了,剑下是一片混沌的黑暗,禅杖一头钻入这黑暗中。何飞的背影似乎瞬间塌缩掉了。禅杖在剑脊上顿了一顿,突然滑溜溜飞转起来。这一转,台上之人眼前无不晕了一晕,仿佛那绿宝石划到的圈子里,化作一口深网,将一应的光与声息都网尽了。 何飞一步步踏下,整张高台震动起来,每个人脚下都象潮水般巅簸。呔!他低沉地喝声中,绿光骤然四散,就象那吞噬一切地网将整个台上人一网打尽。 啊!执鞭者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人们这才看到那禅杖横在他足下,血从他蒙头的黑巾下面飙出,喷出十多丈来。在血雾弥漫之时,一束亮光闪过,剑劈在了执鞭的手上。 杜雪炽清咤一声,正欲一斩而断,然而那腕上竟然生出一股震荡之力,将剑锋震得滑开三寸。尽管如此,鞭圈却已然松落,杜雪炽一剑未竟全功,却也不再理会,赶紧去拉薛妃。罗彻敏滑到使鞭之人身后,他手往腰间一探,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佩剑已经给了瞿庆。 使鞭人一掌向杜雪炽,杜雪炽反剑刺他手心,冲薛妃喝道:母妃,快逃! 薛妃含糊着答应了一声,足下是在往后退去,然而裙袂却拖在地上,粘扯不动,仿佛上面压着的那块玉骤然有了千钧之重。那人握住了杜雪炽的剑,杜雪炽一惊,剑身猛绞,那人掌中鲜血淋漓,却丝毫都不放松,另一只手中,鞭子却又向薛妃扬了起来。 正这时一样东西扔过来,击到了鞭身上,是一把胡椅。瞿庆在两三丈处徘徊着,大喝道:还不都快上来! 不必他叫嚷,下面诸将校早都往台上跑来。都下去!突然有一人冲到台沿将最先上来的几人撞了下去,却是黄嘉执着两支短锏,凛然喝道。 这瞿庆惊诧了半刻,立即悟过来,下面不知有多少刺客混在兵丁当中,若是拥上来了,混水推鱼,更是不妙。然而这时却有些迟了,后面的人推搡前面的人,一时也收不住脚。混乱中,一道光芒闪过,他闷哼一声,手按到胸口上,夹住一柄入胸半寸的短剑。他出锏击向刺客,然而下面的人流又往上用力地推搡了一把,那人松开手,旋即就被人流裹掩得不知去向。场上火把只余下零落三五枝,弱细的火线全无用处,只是反而搅混了莹莹雪光,放眼望去,人、兵刃和声音皆是灰混色地一片。 黄嘉极力拨开人群,向薛妃那里去。他听到何飞的喝杀声,迎錾剑光泼洒去,将人群逼得往后退来。罗昭威厉喝道:谁再上前一步,立斩! 然后便是一蓬鲜血溅出,在剑光之中,象是碧海之上明霞氤氲,便有人倒在了身后兵将的身上。这近在咫尺间的死亡,终于把人们从失常中惊醒,纷纷往后退去。只是何飞却也只挡得住一边,另一边里,还是有不少人挤了上来。 就在黄嘉杀出杀进的这一小会,杜雪炽己经拉着薛妃跌跌撞撞在在鞭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杜雪炽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回上两剑时,身后劲风暗袭,已抵她腰间。她大惊跃起,反腿一踢,紫貂厚裘制成的下裾裹住了潜来之剑。那剑刃破衣而出时,杜雪炽身子旋转了两圈,半裂的裙裾一绕再绕,似绞索一般,生生将剑夺下。 然而等她再一抬头,不由将一声惊呼哽在了喉中。那细细银鞭又一次地向薛妃颈上套去。 大公子!唐瑁这时骤然跳到了薛妃身后,一把扯掉了自己的纱帽,双眼瞪得似要裂开,长长地吐着舌头,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她立即明白唐瑁这是在搅乱刺客心神,抓紧时机连刺使鞭者身后大穴。然而那人似乎没有受半点影响,鞭梢已舔到了薛妃面孔上。薛妃双眼无惊亦无惧,仿佛只是两颗冰珠子嵌在她微微抽搐地面孔上。然而就在此刻,一箭轻得象晨时凝结的霜花,从密密匝匝地人隙中悄然而至,插入了那人的颈口。 她乘机跑过去挡到了薛妃身前。这一转过身来,她看到天空如一片墨蓝的琉璃,墙头收弓时从容的身形象琉璃上的一粒瑕斑,半透明地,隐约难测。杜雪炽这瞬间略有点恍惚,竟有极短的瞬间忘了脚下的使鞭刺客。 那使鞭刺客滚倒在地,众兵将一拥而上,然而旋即发出数声惊呼退后。他们退开时,地上已经躺下了一人,胸腹之间一剑致命。那人从血泊中起来,左手执鞭,右手执剑,剑身上似有磷光飘闪着。 啊! 突然间,有人跌跪了下去,叫起来:长庚!是长庚! 众人一齐注目于他,发觉那是一个中年都校,他手中抱着方才中剑而亡的同袍,那人伤口中长庚两字荧荧闪烁,仿若将要离体而去地魂魄。他双唇翕动,眼神却象见到什么鬼物一般飘移着。 罗贵,起来!罗昭威的喝声中,却也有一丝乱意。 那刺客低沉地吼着,大踏步向着台东侧走去,罗贵头猛地叩在地上,竟似不敢去看他一眼。这时场中的纷乱骤然一静,竟有数百人先后跪伏而下,都是军中中年将校。那人先受禅杖一击,复领杜雪炽两剑,项中再中一箭,受伤不轻。他身法跌跌撞撞,黑衣衣角高扬而起,不时飘拂到兵校们身上。然而年长将校都僵跪在地,年轻的兵丁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被这一幕惊得呆住了,都不敢妄动。 罗彻敏想喝令他们拦住,然而那一刻,有莫名的惧意压在了他的胸口,竟让他无法出声。那人眼前要从台上一跃而下,何飞终于赶上,却骤地有一枪刺向他的腿,正是方才头一个跪下的罗贵。 是是长庚,不可他语无伦次,被魇镇住一般。何飞并不答话,闷着头往前赶着,那凌乱的枪势虽被剑光一荡而开,却终究还是阻了何飞片刻。那人双足一蹬,却己蹈空而起。迎錾剑划去,暴涨的光芒边缘掠过那人背心,黑衫在泌骨的寒风中裂开,象一张恶意大笑中的嘴。那人的身躯在空中扭折了一下,落在了下面人群当中。 诸军后退!杜延章不知何时却从台上跑到了下面,抓住了宋录,高声喝道:神刀都快挡住泷河岸!他一眼看出,这长庚对罗家旧人影响至钜,因此这时,反而是神刀都最为可靠。 罗昭威也赶紧叫道:踏日都往左,伏虎都往右,季州兵马跟在踏日都之后,秋州兵马由各队校都逐一清点!他一番宣令后,混乱交错的场中人流渐渐分拨开来。 啊!正在清点中的队伍又有人倒下,引起一番小小骚乱。不得停留!罗昭威再度厉喝而下,归队的进程又继续了下去。混在校场中的刺客们再杀了数人,然而队形一规整,他们的行动就如同墨溅素纸般清楚。黄嘉一声喝令,数柄长枪簇刺下,两名刺客被高高挑起。 方才大乱中,围观的百姓己经逃散了大半,只余下少许胆子极大地还留在校场边上,魏风婵就是当中一个,同样不怕死爱热闹的赵痴儿蹲在赶马的座上陪着她。然而这时兵丁们终于空得出手来对付她了,驱赶起来道:快走!快走! 我魏风婵颇不情愿,然而再往台上瞅了一眼,却还是下了帘子,命赵痴儿赶车。刚刚走了几步,赵痴儿突然将马鞭往上高高地甩起,鞭梢打了两个结。这是他的暗号,她一怔,然而还是一手握了袖中剑,一手抓紧了车栏。赵痴儿猛然重重抽下一鞭,前面正有一个极高的雪堆,马受惊高窜起来,忽拉儿地跳到了雪堆上。 车身骤然翻折起来,刺客从雪堆中一跃而出,满头满脸都是化过又冻上的脏雪,显然刚才他藏伏在车下。魏风婵早有所备,短剑从袖中击出,拖着一根细链向刺客击去。可那人连看也不看,随手一攥便攥紧了细链。他甚至还没有用力,魏风婵虎口上就是一热,若不是腕上套着卡口镯子,链剑险些就被夺走。 那人劈手一攥,竟将魏风婵往怀里拉来。魏风婵失声尖惊叫,那叫声在开始清静下来的场上分外清晰。 叫声入耳,罗彻敏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一乱,他不自禁地嚷起来:放开她! 那人挟住魏风婵,本是无意之中的举动,然而听到罗彻敏这么一嚷,猛然觉出这新俘虏价值非比寻常。他一鞭轻易地将赵痴儿击到雪堆上,便往泷河移去。宋录正沿着河岸摆开队列,见到短剑下的女子,却也由不得微微惊怔了一下好个绝色尤物! 快救下她!罗彻敏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随着这叫声,魏风婵的身躯骤然浮起在半空,向宋录抛来。宋录略作犹豫,飞身而去揽住了魏风婵的手臂。然而他这么一闪身,那刺客就扑入了泷河之中。等他扶住魏风婵站定,新开的冰洞中便只看得见成串如珠细泡。 何飞迟来一步,迎錾剑划过去,坚冰皆碎,然而波腾数尺,却是再无人迹。他对着河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我听说过你!正是那虎面人的声音。 何飞骤地紧张起来,转过身去。校场正中,有两人对峙,影子投在地上,一般地高拨瘦峭,都有些诡密。正是虎面人与二十三。那话却不是对他说地,而是对二十三说的!虎面人胸口上赫然有两道交叉的血痕,二十三的胸口的相同部位上,却也有相似但小一些的血口。两人的血都在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淌到地上,好象是两个被奉上祭坛的像偶。方才二十三竟让他逼得动用了千杀咒么?而且,还在千杀咒施术之下伤而不死? 二十三以沉默对他,经过伪饰的脸上亦是毫无表情。他弹动了一下脚,晃了一下脑袋,那姿式分明是在道:要打就打! 薛妃的手搭在杜雪炽臂上,轻轻地拍她,似乎方才几番险险送命、需要被安抚地,倒是不是她反而是杜雪炽。薛妃目光在魏风婵身上遥遥一转,然后又投到罗彻敏身上。罗彻敏有些狼狈,俯下身去,拾起禅杖,避开了她的询问。 可是我却不是来找你的,虎面人摇摇头道:等我把正事办完了,再来对付你吧!他转过头来对着罗彻敏道:那老和尚呢?快让他出来! 听到这话,罗彻敏先是惊后喜。他本是怕弘藏禅师出事,然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他一下子有了底气,冷冷一笑道:我师傅是何等身份,岂是什么邪魔外道都可以见得? 虎面人发出一声轻微然而悠长地啸咏,似在舒发他的怨气,那啸咏声听得人心浮气躁,好一会方才消失。我仍白衣汗王使者,奉命前来吊唁先毓王!他高高举起一物,戴在自己头上,赫然是一只狼疏! 所谓狼疏,是整只狼面骨剥洗干净后涂上五彩制成的信符。戴着这信符之人,便是白衣汗王的使者,所至之处,象征着白衣汗王最高的威权。这东西戴上本来是极狰狞威风地,然而他本来戴着个虎头面具,这时又多了一只狼面骨,堆叠在一起,不免显得颇为滑稽。台上台下,都发出嗤笑声。虎面人先前多半也是想到了这点,才没有一开始就戴着这东西。 罗彻敏板紧了脸,才能不露出笑意,拉长着声调道:先王灵堂,设在文思阁,明日便要为先王出殡,使者来得正好! 那么,毓王似乎应该带我去灵堂吧?他说到毓王这两个字的时侯,有意拖长了语调,用一种逗人玩儿似地语气。 白衣汗王如今是阿斡罗么?薛妃突然插话问道。 虎面人向天张开臂,道:那正是白衣汗王还在草丛间跋涉时用的名字。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名字,他的名字就是整个乌撒克草原的天空与土地! 阿斡罗有今天,他母亲一定会很高兴!薛妃喃喃地道。 是薛王妃吗?白衣汗王让我问侯您!在他的母亲去世后,您曾经给过他如母亲一般地爱!虎面人深深躬下腰去。 薛妃向前走了几步,罗彻敏有些担心她的安危,想要拦住她。然而却被她的目光止住了。十五年不见了,他还记得吗? 当然会记得!虎面人高高提声道:我们白衣别失的人,记得所有的恩情,也记得所有欺骗和仇恨!他的目光在罗彻敏身上叮了一下。 罗彻敏有些心虚,当初与右明尊王在草原上的那场交锋,薛妃等人并不知晓。薛妃显然听出些不对,略略皱眉,然而还是道:请使者随我们来吧! 于是一群人起程回到王府中去,罗彻敏张望了一下府衙那边,却没有看到鄂夺玉。他有些奇怪,想起方才魏风婵遇险,他却没有发箭相助,不知去了何处。他下来时看到罗彻同和罗彻敬铁青着脸彼此对望着,不免头痛起来。凭空跑出来个白衣汗使者搅和,还是没能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善后可就麻烦。然而从前他并不晓得长庚势力倒底如何,今日算是把长庚军的势力,逼出了个大概,也算是有些收获了。只是方才诸军校跪倒的情景,着实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身上恶寒。 经过宋录身边时,他用目光询问了一下,宋录向他呶了一下嘴。河岸上一乘小车的帘子放了下来,悄然滑开。罗彻敏不自觉地瞥了杜雪炽一眼,然而杜雪炽却只是专心地扶着薛妃,似乎对他这番祟动一无所知。 到了文思阁中,虎面人拜过毓王的灵位,嚎啕大哭,两手成拳在胸口上敲得擂雷一般响。连哭边唱,隐有调门可寻。薛妃听着听着,取帕子来拭了拭眼泪。虎面人哭丧己毕,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来,他将书册在地上摊开,露出两方朱红大印。薛妃和罗昭威杜延章不由得略略向前倾起了身躯。 那是罗彻敏有点拿不准地小声问道。 是你父王与先白衣汗王的盟书,啊薛妃的声音骤止。 虎面人高举起盟书,十指突然长了一截,罗彻敏眼前一花,再看时才发觉那竟是从指尖上窜出来的十道光柱。光柱之中,盟书象雪一般地化掉了,只是刹那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竟连一丝灰烬也没有留下。 你,罗彻敏腾身而起,喝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由两位先王谛定的盟约,与两位先王一起,化作了尘士!虎面人站起来道:毓王与我别失九部,今日起重开一纪! 那又何必?罗昭威在旁插话道:从前商议的条款,是两位先王反复磋商后得出,最合适于两家利益。如今要从头谈起,亦不过与从前一样! 不,当然不一样!虎面人摇头,重复了一遍,道:当然不一样! 为什么?薛妃忍不住问道。 因为这位毓王,他是不可被信任的 不用多废话了,罗彻敏打断他,问道:你说吧,白衣汗王让你带来了什么样的盟约条件? 好的!虎面人从怀中掏出一只羊皮卷,大声念道:占领着草原与天空、河流与沼泽、被西璐山诸神庇护的白衣别失九部大汗王陛下,现在要求他的兄弟大寊朝的毓王殿下,为了他们的情谊,赠送我王一套由泷丘佑国寺所藏的《大般若经》然后,将由他身边最尊贵的密思魈离,开始新的商谈! 这条件一出,罗彻敏当真是半晌摸不着头脑。佑国寺是有一套据说是三百年前由一位高僧译写的《大般若经》,然而右明尊王突拉巴儿地要这个做什么?他看到唐瑁向他猛使眼色,便咳了一声道:这件事我们要先商量一下,再回答魈离密思,可以吗? 魈离向她点点头,道:当然可以,毕竟我们并不是最需要盟约的那一方。 罗彻敏听到这话,十二万个不舒坦,然而这终究是实话。他深知同时向东北与西北两面用兵,绝无胜出可能。 弘藏大师眼下不在,佑国寺是慧定主持吧?薛妃问罗彻敏道。 王妃且慢!唐瑁突然插嘴道。 众人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以他的身份,这种时侯是轮不到他说话的。他显然有些着急,面皮红中泛紫,道:只怕这经书中有些关碍,不可轻易交出。 喔?杜延章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叫出声来道:是不是和三百年前宗克捷将军有关? 原来杜司马竟知道此事?唐瑁吃了一惊。 我曾在一些记叙我朝开国之事的笔记中见诸零星叙述,却也不识详情,你且细细道来吧! 是,唐瑁清清嗓子,道:三百年前,我朝基业新定,西北边患极剧,最强者称云那玛卡。这部族信奉昊天娘娘,部族首领,都自认为昊天娘娘之子。他们族中向传一样宝物,似乎是说有这宝物,便可保佑泉水清冽,牧草茂生,牲畜繁衍,人丁兴旺。似乎还与部族勇武相关。当时宗克捷将军奉命北定边疆,可是屡战不克。他焦急莫名中,得遇一位高僧。那高僧有言道,只要取得这宝物,云那玛卡自然衰落。 这听起来,似乎儿戏了些吧罗彻敏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宗将军初听起,也如此想法。唐瑁接着道:只是那位高僧连着十日展现神通 是,我在《诸佛散行记》中读到过,杜延章道:有山尽秃,沙中生水,无风,活死人等等 竟连这也有记载么?我倒不知了唐瑁咋舌。 罗彻敏紧着问道:后来呢,宗克捷就信了? 是!唐瑁道:然后他按高僧的吩咐,为他找到了十名助手,这十人各具一样异技,找到他们,花了宗将军八年。八年中,天子为他无功,屡次下诏书责问,甚至差一点就砍了他的脑袋。高僧率众潜入落日碛茫茫沙海中,整整三个月无音讯。就在宗将军将要绝望之时,高僧带着宝物回来了。然而那十名异士,却一个也不能回来。 再后来呢?罗彻敏听得入神,赶着又问了一句。 再后来,宗将军挥军进剿,大获全胜,他将宝物奉上天子,天子专门筑了一尊塔来镇住。天子还要册封那位高僧,可诏书和紫袈裟到达之日,却是那高僧圆寂之时。据说他只来得及向弟子传了一卷经书,就赴西天极乐之地。唐瑁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方道:那位高僧的一位弟子,后来募得金银,在泷丘建了一座寺院,就是佑国寺! 如此说来,经书中,或有与宝物去向相关的字句?薛妃眉中微皱,问身边侍立的杜雪炽道:你曾抄过那经书,可觉得有何异样? 杜雪炽微微摇头,却道:不曾觉得字句中有什么异处只是寺中和尚是绝不会交出经书的,这个倒是不必问了。 不如将此事告知佑国寺,教他们过几日交出经书,内面若有机密,慧定等人自会设法除去。罗昭威不以为然地道。 杜雪炽再摇头,道:若是决意送经议和,眼下趁消息尚未泄露,赶紧将佑国寺占住才好。若不然,师傅们只怕会有举动。 正是!薛妃赶紧道:敏儿,你快些点一支人马,前去占了佑国寺。 这罗彻敏自然是十二分地为难,弘藏禅师对他多年教养之恩,这一时真是无从下手。然而他亦深知,如今神秀关战事已起,无论如何无力向西北用兵,别说是一套经书,就是更珍贵万分的事物,这节骨眼上,却也顾惜不得了。他咬牙道:好吧!我亲自带兵去! 他佯作未见到唐瑁焦急眼神,大步而出,向守在门外的何飞附耳道:二十三和鄂夺玉他们在那里? 他们在养怡堂等你!何飞跟在他身后。 好!我们快去!罗彻敏有点心虚,虽然由弘藏禅师传他武功多年,然而对于佑国寺诸僧的武艺,他却不甚有底。 是!何飞跟着他走了一程,突然想起来道:那这迎錾剑 罗彻敏随口道:反正没比出个结果来,就由你收着吧!何飞没有再说话,然而罗彻敏却感觉得出来他对这结果十分满意。罗彻敏不由得有一点惊讶,心道:他也会对宝剑有兴趣? 这么想着,两人便赶到了养怡堂。罗彻敏走入旧日庭院,足下积雪多日未扫,上面印着稀稀落落地爪痕泥迹,古柏被厚厚雪被压住,骤然臃肿许多。他回头瞅了一眼何飞,想起两人多年来在这庭院中的斗法,那时只觉得能够从何飞手中逃出,便可自由自在。然而现在,何飞早不是障碍,自己逃走的念头却也不知落于何处。仿佛是心里生出了一堵墙,无形无影,却又暗暗地滋长着,永不再有逃出的一日。 他微微发着愣,直到二十三和鄂夺玉走到他面前来,才骤地回过神。 那人很强,二十三拢着袖,神气淡淡地道:事情没能给王上办好。 不不,已经偏劳了。罗彻敏赶紧道:粮食我己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即刻动身去冲州。 二十三微微一眯眼,他面上现出一些意外和警觉地神情,在将明的天色中,象一只受惊的山豹。 罗彻敏再向他走近半步,道:你知道这件事上你对我有误会。然而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跟你说,过冬粮食的事,和我让你来帮忙毫不相干。又叹一声,再道:我方主政,有些事,并非我能全然作主,可我答应过的话,就一定算数! 二十三被他说穿心思,似乎也觉得尴尬,向他一拱手,道:承王上好意,庄子里兄弟等得急,我得走了! 罗彻敏去奉国寺,未尝不想让他来帮忙,然而却怕他误会更深,便不愿开口。他咬了下牙对何飞道:你带他去存粮车的地方,让他们上路吧! 何飞点了一下头,引着二十三走了! 我们得去奉国寺一趟!罗彻敏忍不住揉了一下头,对鄂夺玉愁眉古脸地道。 罗彻敏一路上,都在琢磨着怎诈得僧人将经献出。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到达奉国寺前时,只见得高塔之上火光熊熊,竟将天际方才露出的一抹薄白染出几分壮丽的红彩。那火光之中,慧定合掌而立于塔上,恰如身衬莲瓣千朵,身形分外肃穆。 罗彻敏猛然一惊,以为他在放火焚塔,然而马上又看明白了,不过是他插着好几十支火把。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却已十分明白。 果然不等他上前扣动门环,寺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名小沙弥出来向他合什道:慧师傅说了,掌门云游前早有叮嘱,若有白衣别失使者到来,便执火于藏经塔上。毓王踏入本寺,便举火焚塔。 罗彻敏被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三步,唯恐不够,再退了三步,道:我不进去我不进去,你们这是何苦来?他连苦笑的兴致也没了,垂头丧气地一招手,便要回去。 鄂夺玉几步追上他,附耳道:前门进不得,还有后门可进呢! 你?罗彻敏瞅他,道:你从前去偷经,不是被抓住过吗? 我给你弄来便是!鄂夺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就当是那块镜子的回礼吧! 第三十一章 那好,我们一起去!罗彻敏暗自好奇,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不成不成!鄂夺玉头连连摇手道:勾引王上当了小毳贼,这罪名草民可担当不起! 诶罗彻敏还要说什么,鄂夺玉向他身后张望,叫道:何飞来了! 他一转头,果然见何飞和二十三一前一后押着几十乘牛车往这边来了,只好将手放开,坐得端正。 我去也,得手后自会送来!鄂夺玉在他身后嘀咕一句,蹄声哒哒,已然去得远了。罗彻敏暗骂一声,带马避到路边,又招了一下手,让身后牙兵们也给粮车让开道。 二十三策马飞奔而来,扔鞭下马向罗彻敏拜去。他这等谦恭倒是从未有过,不由让罗彻敏一怔。他赶紧下蹬,要扶二十三起来。然而二十三两臂一运力,罗彻敏竟是撼他不动,他不由略有点尴尬。二十三显然也发觉了,伏地磕了一个头就顺势起身,道:没料到为了我们兄弟,竟劳动了太妃,先前对王上诸多不敬之言,着实让草民无地自容! 罗彻敏有些发窘,连忙道:这本来是我答应你们的事,何足挂说到这里,却想起来,人家是在向他母亲道谢,这挂齿两字便出不了口。 二十三受我帅父深恩,此生不能为王上斩关夺旗,只好勤勉营造,多纳粮草以报王上罢!他又拜了一拜,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而去。 是你告诉他的?罗彻敏瞥了一眼何飞。 不是,何飞却不看他,道:由我来说,就毫无意思了。 他不再往下说,然而罗彻敏也想象得出来,大约是随便一个小厮丫头假作失言漏出此事,让二十三得知吧!他不由有点不悦,道:我竟调不动冲州府里的几石粮草,还要累动母妃,这种丢人的事,何必去张扬我便用这等下作的法子市惠于人么? 何飞默然不语,罗彻敏再数落几句,却也觉得无趣。这事不是薛妃,就是杜雪炽授意的,他不去找她们说,却向何飞出气,着实有些不地道。他用力一夹腿,乌霞有些不解地嘶了一声,小跑起来。 不一会转到泷丘府衙前,忙碌着打扫校场的兵丁们将他阻了一阻,他好象想起什么,突然一勒马停住了。何飞追上来,向兵丁们喝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闪开! 罗彻敏突然抬手止住他道:我要进府衙一趟! 何飞一怔,道:去那里做什么?太妃和各位大人还在王府等你,一会就到出殡的时辰了! 罗彻敏抬头看了一眼天,果然已经初曙,却还是打了一下响鞭道:不妨事,一去就出来。 何飞还要说什么,他已经驱马而入。 谁敢乱闯衙役一拥而上,然而看到那乌亮的马和马上浑身缟素的少年时,又赶紧地弃棍伏身道:王王上! 叫孙惠来见我!罗彻敏跳下马来,一面大步向堂上走,一面道。 这个这个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难色。 怎么了?罗彻敏问道。 没什么,请王上堂上坐,我们这就去请府尹大人来!一个年长些的衙役俯地磕了个头,撒腿就往外跑。 罗彻敏坐在中堂上,吃了几口茶,烦躁地将茶盅往桌上一顿,喝道:孙惠怎么还不出来? 请王上再等等 他在哪?带我去!罗彻敏一声喝下,腾身而起。外面就听到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唉,这劳什儿的官有什么好当嘛,从前我家门子,也有三五日歇息,这绝早时,又是什么事要唤出来 罗彻敏跑了几步出来,看到一个懒懒散散地女子,身着一件半敞红袍,半抹胸膛被垂下来地一把黑发衬得莹亮娇嫩这大雪天,竟也不怕冷着。这女人是谁?他收回迈出去的脚步道。 还不等有人答,那女人一拧三摇地欺上前来了。 我道是谁?原来却是我那九妹夫上门来了么?这女人如此这般地一句,罗彻敏先是一怔然后涨红了脸,喝道:这中堂之上,谁许你如此放肆? 我怎么放肆?怎么就放肆?女人却越发地得了意,往前愈逼愈紧,近得罗彻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黛绿的眉,还有向上勾起地发着烫的眼,一阵暖融融的香气往他面上扑来。他皱眉,脚在下面一推,女人一个趔趄,顿时就往外头旋着旋着地飞去。一头黑发扑到雪地里,乌压压地摊了老大一片,象是骤地雪化开了,生出一地草来。 让孙惠在家里看着小老婆吧!不必再上衙来了!罗彻敏跺了一下脚,目光向不知所措地衙役们逼去,喝道:眼下府里谁管着历年案卷? 是石判官! 在女人撒泼哭闹声中,罗彻敏接过当初审鄂夺玉的那份卷宗,向那石姓判官道:今日出殡洒扫清道的事宜,就由你管吧! 是送王上! 在一片诚惶诚恐地送行声中,罗彻敏重重吐了口气,呵出的白雾在初绽的阳光中,显得格外浓厚。这种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混了这些年! 王上!何飞提醒他道:封了孙惠的印倒也罢了,只是这件事却没有和各位大人商议,不免怆促了! 昨夜他也该在台上的,后来闹得天翻地覆,都没见他人影,敢情是窝回小妾屋里享福去了。罗彻敏恨恨地道:这样庸碌糊涂的东西,我一刻也不想再见了! 他一路生着闷气,回到府中,还没顾得上去看一眼那卷宗,就让着急上火地婢子们给拉进去更衣了。 毓王的墓地早在十年前就已选定,是泷丘西面二十里的归龙山,由好几位阴阳术师相过,都说是上上龙脉。道路是新夯的黄土,沿途百姓摆香案相送。薛妃和朱夫人一起扶棺而哭,都顾不上什么,罗昭威发觉前后奔走的不是孙惠,不免有点奇怪起来。听到罗彻敏今晨的事后,也只喔了一声,并没有多说。倒是罗彻敬颇为留意,多问了几句。 诸般仪式一一行罢,累得筋疲力尽的一行人直至将晚时分,才终于回到泷丘。 罗彻敏回到文思阁,更衣上榻,一时却无睡意,便让花溅将鄂夺玉案子的卷宗取了来。花溅给他调着灯,道:忙了这些日子,好歹算是消停了,今日还不早些睡么? 罗彻敏翻过一页,抬头看见杜雪炽进来。她道:听说你今日撤了孙惠,就是为了拿些东西么? 鄂夺在那里神神秘秘地,说他可以把经书偷出来罗彻敏不解掩卷,道:里面有师傅的呈词,说当初鄂夺玉是买通了一个小沙弥,穿了他的衣裳混进藏经楼。每日翻拣图书,整整半月,才被师傅发觉。如今藏经楼上,彗定师兄亲自守着,他从前的故技还怎么施展? 杜雪炽拂平了卷宗,道:其实何用这么麻烦,想来那位魈离密思,也没有见过那本《大般若经》。我亲手抄过,经文与外间流传,并无特别差异,伪造一本膺品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罗彻敏经这一提醒,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旋而一掌击在手心,道:对了,他怎么能知道我们给他们的,是真还是假? 经书传下来,己经有三百年时光,眼下他们至多也就是从书籍或口耳相传中,得知一些样式吧!他们就不怕弄了一本假的回去么?突然又想到,是魈离只要翻看过,就能看出是有没有秘密,以此来判定真假么?如此说来,经书的真假倒是其次,要紧的是,那个秘密在不在。突然间他又想到,鄂夺玉在去凌州前,曾潜入藏经楼中整整半月,这半月中他是在寻经,还是在看经?再联想到鄂夺玉去甘愿前去凌州充军,对赭石山那么熟悉,想必他是在经书中找到了赭石山与天母镜的关系,才会如此吧!只怕除了天母镜,经书,还有其它秘密,鄂夺玉也一并知晓了。那么他弄出一本可以糊弄过去的经书,自然不成问题了。 想通此节,罗彻敏一时怔怔地,不知是喜是忧。杜雪炽唤道:花溅,进来给王上更衣!自己就要退到隔间小室去。罗彻敏站起身来,叫住她道:你 杜雪炽转过头来,掀起来的玉珠帘,在她颊畔闪烁着。她的眼睛在这许多许多多光点之中,深得一点都看不透。罗彻敏未出口的话被这眼光给生生堵了回来。杜雪炽的姿式中分明透着无言的傲意,这一刻她平日的恭谨突然间薄得象一层鲛皮,罗彻敏甚至惊讶自己怎么会长久以来,都只看到了那层鲛皮。 没什么!罗彻敏收回自己的目光,道:你也早些睡吧! 杜雪炽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珠子在她身后哗地放了下来。 花溅进来时,看到罗彻敏自行吹熄了榻前的那盏小灯。焰光消逝前照亮过的那一方面孔,平板地象一张白纸。 次日一早,鄂夺玉携经囊前来,笑道:幸不辱命! 罗彻敏故作出大为惊讶地样子,道:慧定师兄怎样? 他一点都没有发觉。 罗彻敏抖索着那些枯纸,嘴里念念有词,用正好能让鄂夺玉听到的声音道:这么快就抄出来,也算是难得了! 鄂夺玉在旁卟哧!一笑道:你就别装了,我这东西是两年前准备的,没想到留至今日,竟也派上了用场! 啊?罗彻敏手里的书页落了下去,两人同时撑不住,弯下腰窃笑起来。他们在窃笑中彼此对视,带着一半是同谋,一半是猜谜对手的那种表情,好一会儿才发觉杜雪炽站在门口。 他们赶紧直起腰,整顿着表情,然后才面向杜雪炽。花溅跟在杜雪炽身后,突然觉得他们两人这时的神态与动作都非常相似,不由有点忍俊不禁,掩口偷笑。 承思堂上己经来人催了!杜雪炽道:快去吧! 到了正堂之上,魈离己经由罗昭威和杜延章陪坐了好一会,神情中略有不耐之意。罗彻敏落坐,让人奉上经书。魈离捧着经的双手乱乱一动,罗彻敏突然有种错觉,觉得那面具上竟然有了表情,似乎是昂天一啸,就连绘唇边几根如剑的白须也立了起来。一瞬间竟似有腥风扑面,万兽惊乱之声遥遥而来,撼得他心神好一会不安宁。 很好!然而魈离却只是向他弯下腰去,道:请毓王给我一间静室,让我细细甄察一番。 这也是应当的!罗彻敏点头,教人引他去偏阁。等他离开后,罗昭威道:白衣别失九部这几年来一直都混乱不堪,眼下被阿斡罗一统,此人颇有雄心,便是这次可以缔结盟约,只怕也不是很靠得住。 是呀!罗彻敏长叹一声,道:昨日又收到赵德忠的战报,这半个月内,宸军侵扰就达七次,只怕近日就有大举动!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道:赵德忠要刘湛过去,你们看呢? 刘湛久镇昃州,百姓中甚有威望,他过去自然有用,然而,杜延章沉呤道:如今他亲属尽在宸州,我怕 怕什么?罗彻敏不已为然地道:他的儿子不还在我这里么? 可当初先王弃昃州而去,只怕刘湛不无怨意呀!杜延章犹豫着道。 罗彻敏一挥手道:这样子疑神疑鬼,岂不是谁也不能用了!正说着,突然桌上茶盏滑了一滑。罗彻敏手在桌上一拍,将茶盏挡了回去。他霍然起身,头顶上的悬着的灯笼缨子,缓缓地滑动着。 怎么回事?他喝问出声时,就发现是从偏阁里传出的声音。等他跳出大堂,便见许多被惊动的守卫都冲着那边拥去,有人在狂拍着门,叫道:出了什么事? 里面是一瞬间的沉默,罗彻敏喝道:破门! 我没事!魈离道:请毓王殿下回去!我马上就出来。的声调有些变形,似乎正处于极度激动之中,不克自持。 真的没事?罗彻敏排开众人,欺近门前,他将集中功力于双耳,聆听内面动静。魈离的呼吸声十分奇异,悠长与短促相间,可却还是有一两下不行谐的余音插了进来。 内面还有一个人!罗彻敏不动声色地想道:会是谁呢? 他心里揣着疑问,从门前退了出来。 转过身来,罗昭威和杜延章询问着他,他摇摇头,身子斜旋而出,手在檐上一搭,就翻上了屋顶。一个身躯在屋脊后消逝,太快了,淡得象是一朵云留下的影子。 罗彻敏本没有见到那人去了何处,然而心中其实己经断定了七八成。他直扑到定乾阁中。当他破窗而入的刹那,鄂夺玉正向他回来脸来。他凝视着鄂夺玉手中的杯盏,满盈盈地一杯,分明没有吃过。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么? 不,我去见他了!鄂夺玉将茶盏在唇边凑了一凑,然后才缓缓放下。他的动作异常慎重,就好象手里端着地,不是茶,而是一杯火或是毒液。 你倒底是谁?罗彻敏保持着两手扶窗框向下仰视的姿式,盯着鄂夺玉。 初晴的雪天,阳光分外透澈,在鄂夺玉脸上割出一道锐亮的界线。我不能说,眼下不行。他没有看罗彻敏,微眯着眼盯住久违的日头,声音一时细得几不可闻。 那么,罗彻敏紧跟着逼问了一句,什么时侯能? 总有一天!在那之前,我不会做有损于你的事。鄂夺玉收回目光,盯着罗彻敏道:若是有一日,我的所作所为对你有害,我一定会离开。 即然如此,为什么现在你又不能说呢?罗彻敏头上微微发烫,手几乎是不自主地摸在了剑上。 现在你让我说,我只好胡乱扯个谎了!鄂夺玉向左后侧了侧,避开了阳光的直射,面上依旧平缓地笑着。 罗彻敏厉声喝道:为什么要把假经交给我?他的手己经搭在了剑柄上,就欲一拔而出。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鄂夺玉嗤笑一声,道:我手里反正有这东西,你又需要,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为什么不帮你这个忙? 他说得浑不着意,罗彻敏知道他这时也紧张起来了。多次一起作战,他已经可以略约辨认得出来鄂夺玉什么时侯真正轻松,而什么时侯,却是在假装轻松。然而他却终于将手从剑柄上移开,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旋而睁开道:但愿你说到做到! 他正要往外退去,鄂夺玉突然又叫住了他。我还有些消息告诉你,你不要听吗? 罗彻敏回到堂中时,神情乍喜还惊。他向罗昭威问道:没羽部在别失九部中,原先是地位最低的吧? 是,原先白衣别失本有八部,后来他们掳掠了一些外族人,本族人与外族之间婚配,生出的孩子,便被驱逐出去。后来这些杂种孩子自成一部,便成了没羽部。罗昭威点头道:近百年来,没羽部一连出了好几个英悍的首领,这一部如今才算能够和其它八部平起平坐了。 那么,阿斡罗当上汗王,岂不是会有许多人不服?罗彻敏又问道。 是呀,其实白衣别失这几年的内乱,都是因此而起。当初我们在那里时,便己看得出来端倪。罗昭威掂须回想。 我五年出使结盟之时,便听到许多议论。杜延章沉吟道:按规矩阿斡罗继任白衣汗王之位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战功与兵力都无人可及。然而正因为他是没羽部人,其余诸部不服,老汗王才不敢立他,可不立他,又怕新王不能服他。 罗彻敏颇犹豫地在屋内又走了两步,方道:我方才得了一个消息。说是被阿斡罗赶到落日碛的三部其实都没有被灭族,他们眼下被白衣别失的一个死敌藏起来了。时刻伺机而动。其它五部中,也多有与三族关系甚好,不服新王地,只要我们遣人前去接洽,便可引为己用。 喔?罗昭威与杜延章面面相觑,好半晌才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个,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是总要遣人去向阿斡罗送贺礼与盟书的,顺便去打听打听,也是一样。 然而,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若只是送贺礼与盟书,那么只要是一名职份高而精于谈判的官员便可。但若是加上暗中与人结盟一事,使者便要对白衣别失诸部间的关系了若指掌,还要位高权重,可以一言而决。 罗昭威垂目了半刻,道:看来须我亲自去一趟方可了! 罗彻敏赶紧道:只是四叔这一去,怎么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神秀关战事正急,倘若需我亲自出征,泷丘何人主事? 有杜司马,还有太妃在!罗昭威有一点迟疑,他也想到了,杜延章和薛妃都不是用兵之人,万一有近在肘腋间的变故,只怕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 其实罗彻敏突然想起一事,他张了张嘴,却又咽了下去。 魈离验过经书,谈判才得以开始。断断续续地谈判持续了大半个月。这其间,刘湛率所部前去神秀关,瞿庆回凌州。宋录和黄嘉每日操练兵马,罗彻同虽然依旧不理事,但有王无失管着,踏日都招募新兵,重整军威之事也并无耽误。 直到条约谈妥,动身前日,罗昭威突然提议道:泷丘尹之职,空置了多时,不知王上属意于何人? 罗彻敏数日来正是为此事沉呤,其实他想得是唐瑁,然而唐瑁的资历还浅,骤然拨到这么高,就显得他重私谊胜于公心。他随口道:那四叔的意思 彻敬在秋州的职位己经卸了,他眼下闲着? 罗昭威这一提出,倒叫罗彻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提议倒也不错,可以将罗彻敬放在眼皮底下,正好就近监视。令尹手上有少许戍防队伍,然而有伏虎踏日和神刀三支劲旅在泷丘,便几乎可以乎略不计。然而,神秀关战事正紧,罗彻敏不得不考虑到自己若率牙军出战,王府的安危,可就得由令尹负责了。 只是罗昭威亲身冒险去白衣别失处,临行前提出这意见,罗彻敏却难以拒绝。他脑子急急转着,突然冒出个点子来,道:其实,孙惠又没出什么大错,不过是治家不谨罢了,这几日我其实在后悔,不如就让他复职罢! 他说完这话,暗自咳了一声,板着脸道:先王逝去未久,我虽不孝,亦不忍遽动先王选定的部属。 这理由连他自己也觉得太荒唐了些,但好歹总是个理由。众人虽个个瞠目,却也一时反驳不得。于是孙惠再度莫名其妙地官复原职,他这福官的名头,不由得更盛了几分。 议事毕,罗昭威至薛妃处辞行。薛妃席间颇为沉默了,这饭吃得就人人心上不安。侍立一侧的杜雪炽连连向珑华使眼色,珑华会意,说笑道:四叔十五年后回草原,定然能见到许多旧日朋友吧? 是呀!罗昭威颇有感慨,道:当年逃过去时,也才十七八岁,近来偶尔也听到一些往日朋友的消息,可这一去却是敌友相辨,只怕也难谈什么亲谊了。 唉,那时侯苦是苦,可人心挨得多近哟!薛妃终于被挑起了些兴致,悠然道:我怀宇儿时,想吃一口梨,你冒险跑到冲州给我弄来,又跑了三日三夜拿回来给我。我让你吃一枚,你死活不肯! 罗昭威连连摆手道:些些小事,亏嫂子一直记得!我自幼没了亲爹娘,多少年来,关照我的,可就是大哥大嫂了! 那次,你偷跑出去,黄嘉代你管着牧群,不留神走失了一只羊,他一夜跑了十几里帮你追回来薛妃的回忆似乎是一条平平顺顺的河流,不知不觉就转出了另一处风景。结果路上遇到狼群,他身上被咬出几十道口子,却依然护着那只羊。幸好老王爷和阿斡罗的阿爹遇上,才救了他。 罗昭威举起的筷箸悬在半空,好一会方才慢慢地落了下来,在碗边上清脆地磕响。 你回来的路上,听说他被狼咬了,奔回帐篷中,看到他身上伤成那样,又昏迷不醒,以为他死了,结果抱着他大哭一场,拨出刀要给他偿命,是么? 太妃,可记得真明白。罗昭威的神态,茫然中带着几份迟疑,似乎是在努力回想是否曾有过那样的事。 你和敦子,那次之后,再打仗就总是一起。你说你得把这条命还给他。后来你是还了,但很快又欠上了。你们还了多少次,又欠了多少次,却是数也数不清了。人家就称你们作双骑飞天儿。这绰号却也有些年头没听人提过了薛妃面上带着淡淡地微笑,似有隔着陈年历纸的阳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嫂子!罗昭威短促地喝了一声,仿佛刚刚跑了很远很远地路一样,竟有些微的喘息。 可一转眼我们都老了,你大哥去了,我们也不知还能活几天。薛妃眼角微微地开始湿润起来。 我我罗昭威结结巴巴,仿佛胸口被堵死了,面孔潮红起来。 方才我让人去叫敦子了!薛妃缓缓起身,推开杜雪炽的搀扶,向罗昭威走来,道:这时,也该来了 她话声未落,帘子一开,将令人肌肤生痛的夜风和夜色放了进来。黄嘉步伐匆匆,神色颇有些迷惑。他的目光与罗昭威霍然相遇,猛地后退去半步。 他往后微微昂起的面孔上,布满了一重加一重的阴影。两人门外门内地站着,风从他们之间穿过,竟是越刮越急,吹得桌上汤汤水水一波接一波漾起。 朱夫人一声轻咳提醒了罗彻敏,他赶紧道:黄指挥进来,外面风大! 黄嘉不知所措地向薛妃望去,薛妃招手道:进来,敦子! 听到这样一声称呼,黄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垂着头走了进去。帘子在外面落下了,屋中风熄,火光在他和罗昭威的眼中亮了一亮。薛妃示意他坐,又让杜雪炽给他上酒。 黄嘉赶紧跪下道:不愿有劳王妃,未将 唉!薛妃似生气了,道:她不就是你侄媳妇么?快接着! 黄嘉犹豫着接过酒盏,深深地埋下头去,闷声道:谢太妃、王妃赐酒!然后一口、仰尽,才站了起来。 四弟马上要动身去白衣别失那里了,泷丘却无人主持大局。薛妃走到他与罗昭威之间,道:我想让你来担这个担子这里也就你担得起了! 未将功低职微 别说了!薛妃打断他,长吁一口气,突然地静默下来,似乎在等着什么。 罗昭威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一幕,却始终一言不发。似乎从黄嘉出现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开始生起一层硬皮,而且随着时间一刻刻地过去,这硬皮在龟裂,在重新,渐渐变得有若枯岩。 四弟,我想让你把毓州防御使,毓州团练使和毓州盐铁转运使这三个差使转给敦子,你去后,由他居中调度。薛妃的语气温软,仿佛这只是一桩极细微的小事,绝无可能被拒绝。 我卸职并无不可,然而这三职使关系重大,许多宿僚都有资格,为何要尽付于黄指挥使一人呢?罗昭威慢慢地道。 薛妃顿了好一会,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刚性,道:这是我在和你商量,不要扯旁人进来。 即然太妃意愿己定,下令即可,何必来问我?罗昭威拜了一拜。 那么,加黄嘉一个侯爵和毓王丞的名份,委他全权,让他代你出使,如何?薛妃又紧加上一句。 太妃与王上可自断!下官在府中等侯,恭敬从命便是!罗昭威的目光在薛妃面上停了片刻,不等她有回答,便决然转身。 四叔!罗彻敏喝了一声,他有些发怒,正欲前去拦住罗昭威。 别这一声从薛妃和黄嘉口中同时发出。 他愕然回头,薛妃与黄嘉的目光越过他,盯在穿帘而过的罗昭威身上,隐隐地,就象那眼中有一根弦,在帘子落下、发出籁籁声的那一刻断掉了。 薛妃好一会才在杜雪炽和朱夫人的搀扶下坐稳,她自己舀了满满一杯,猛地倒入口中。罗彻敏劝道:母妃,你 不碍事,黄嘉温言道:太妃酒量极佳,从前与我们兄弟一起纵饮,我们都非她对手。 啊?罗彻敏有点发怔地看着又喝了一大杯下喉的薛妃,极力地回想,也想不起来这十几年中,她什么时侯多喝过酒。 先王的这点憾事,我终究是没法帮他了却了!薛妃低笑一声。 黄嘉摇头道:我并不觉得有多少遗憾。 那也好!她似乎倦极了,挥手道:你回去吧! 太妃保重!黄嘉一一见礼,躬身而退。 你们也都歇息去吧! 是!罗彻敏跟在朱夫人身后退出屋去,突然心里有些烦躁,又往内面迈去。 朱夫人拉住了罗彻敏,问道:你干嘛? 罗彻敏道:我有事要问她! 朱夫拦不住,只好惊怯怯地,压低了声道:你可别惹她生气。 你别管我!罗彻敏甩开她的手。按说他是朱氏的亲子,继位后,朱氏地位和从前当姬妾是完全不同了,可朱氏却好似全没有察觉到这身份的变化。罗彻敏自幼见惯了生母的模样,这时却生出少许不耐来。 诶朱夫人叫了半声,骤地呛咳起来。罗彻敏听到身后杜雪炽道:阿娘,我前天拿去的那个方子好不好用?怎么还在咳呢? 吃了两天,已经好很多了 罗彻敏不由站了一站,心想,他怎么没有发觉朱夫人什么时侯有了咳嗽的毛病? 这辈子,我们只能指望雪炽来给我们尽点孝心了!他进去时,薛妃瞪着他。 罗彻敏面上一红,跪下去道:母妃,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五年前薛妃显然也不再有意瞒他。秦芳过来,给她在腰间垫上两只枕头,将几盏灯都熄了,只余下两只小烛,悄声退去。 那时枢北大战刚刚结束,我军大获全胜,四处追剿逃窜之贼。你父王攻下毓州后决定兵分两路,由昭威和罗嘉取越州,你父王和你大哥去取铄州。却没料到突然遭到魔刀天将尾袭,被困在曹原岭中,数日生死不知。 薛妃抬起手来,无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肩。罗彻敏赶紧几步膝行上前,给她轻轻揉着。 当时我们没有搬到泷丘来,还住在冲州。冲州兵力微薄,谣言四起。我三日内连发九道快信去越州,让昭威和黄嘉去救你父王,然而却是毫无动静。如此险恶局势,薛妃说来却也只是淡淡地。 我听说过,后来是赵节度使救了父王。罗彻敏道。 是!赵德忠那时还只是一个府团练使,却已经十分精明强干,竟从青寇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救了你父王出围。我与你阿娘抱着你连夜逃出冲州,一路混在难民中逃走。那几日遇上澍雨,我们泡在水里呆了三五日,我这肩头就受了潮,你阿娘惹上个咳嗽的病根儿本是调养得好了,前些天她哭得厉害,就又犯了起来。薛妃按住罗彻敏的手,凝望着他。 孩儿,孩儿不孝!罗彻敏窘得无话可说。 薛妃顿了一会,道:你知道就好!她又接着说下去,我们总算遇到你父王突围而出,与他一同入泷丘。这时昭威突然回来了,他说黄嘉听说父王不测,有意在越州自行割据,他被黄嘉拖住,数日无法前来救援。你父王自然大怒,就要亲自去征讨黄嘉。然而在半路上,黄嘉却突然单骑前来,声称意欲在越州自立的人是昭威,他极力反对,被昭威所害,部属尽丧。 罗彻敏惊道:那谁说得是真话? 要是知道就好了!薛妃合眼长叹道:十几年来,这件事就一直没弄明白过。 怎么会弄不明白?罗彻敏疑惑地道:那么多天,他们总有个驻扎的地方吧?既然他有意自立,想必会打正旗号,怎么会问不出来呢? 他们驻军的那一带,两个小镇五个村庄,被血洗一一空,你父王探访数年,竟没能找到一个遗族。薛妃的声音有些森然,罗彻敏禁不住寒战了一下,手都僵住了。 这事做得如此暴虐,让整个越州之民视我家为恶魔。他们推举了张臻出来,奋力抵抗。你父王几番进军都没能克服,又因为宸州那边威胁更大,终于放弃。薛妃轻叹一声道:若不然,越州本是我家囊中之物。 后来就一直没弄明白?罗彻敏觉得不可思议。 昭威部下自然为昭威作证,可黄嘉的部属却流丧迨尽黄嘉说他的部属是被昭威杀害了,昭威却说他是让张臻给打残了没奈何才回头向你父王乞怜。两边各持一词,你父王苦恼了许多日,终究还是多相信昭威一些。他却还是狠不下心黄嘉,然而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放他出去独当一面过。薛妃说到这里,另有一些话,却就不方便说透,只看罗彻敏自己是否想得到那一层了。其时黄嘉只余得单身一人,罗昭威还有二三万大军,谁对毓王更有用处,是一目了然的事。 可这种事,竟可以马马虎虎过去么?罗彻敏皱眉道。 唉!就算是当初真有一个生了叛心,这十几年来的汗马功劳也抵消了。薛妃按住自己额头道:前些天你来跟我说黄嘉的事,我就想趁这机缘,解了这个心结,只是终究意与愿违,这也是他们两个的命! 第三十二章 罗昭威走时动身绝早,罗彻敬送走他回来时,碎金似地阳光才刚刚撒到河边残雪之上。泷河河心,冰面己经呈现出深黛色泽,似乎是一条色彩斑阑的冻蟒,正挣扎着要舞动起来。他抚着略麻木的面孔,才突然意识到,昨日是正月十五,原来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怡然而至。因为毓王的丧事,泷丘人遗失了这个新年的炮仗和舞乐,于是似也遗忘了季节的更替。 他漫步归家,坐内间小阁里,发了一会呆。丫头递上茶,他呷了一口,突然将茶盏在桌上狠狠一顿,沸水溅到手上,痛得他一抽。这是谁煮的?喝声吓得侍立的四名丫头都缩了缩颈,好一会才有一个吱唔道:这茶是是常先生煮的。 什么?罗彻敬骤地起身,手在身上拭了拭道:你们让常先生煮茶? 是先生自己要煮!丫头们齐刷刷地跪下了,声音都发着颤。 罗彻敬疑惑地道:先生在那里? 坠红泉。 坠红泉就在厅后游廊外西侧,罗彻敬拂开幌子向外探看了一眼,一团水雾裹在他鼻端,新雪般地气息直入肺腑。他自言自语道:坠红泉边的山茶花可开了么? 他信步出了后厅,绕过几件开残了的老梅,山石孔窍之中,便有氲氤水气沾身,常舒的笑声亦随之传来:你可别小看了这茶,是当年万朝城中,文武百官庆春时绝不可少之物! 先生在万朝城中住过? 是呀,有一年正月十五之夜,京城文士照例在城外冷疏亭设茶诗会,我当时奉陪未座 喔?罗彻敬拢了拢袖子,朗声笑道:那时先生年岁还小吧 将军回来了!常舒将手中的小扇交给同坐炉边的崔女,站起身来。他今日没戴头巾,头发松松地束着,,双目含笑,云蒸雾缭中,显得格外清亮。月白色地两幅广袖拂动,盖上他脚边盈落水珠的红山茶,颇有儒雅风流之态。 罗彻敬回想了一下初见他的样子,发觉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摇了一下头,笑道:红袖执扇,先生好会享福他的眼光落在崔女身上,崔女颊上生晕,放下扇子要起身,他赶紧止住道:坐、坐、煎你的茶!先生也坐! 宾主两人落座在泉畔,彻天冰雪中,这一汪温泉周围却是春意盎然,上百株茶花纷放,红白黄紫在水雾中浸湿,仿佛将要化掉,彼此差参交融起来。 我记得青寇犯万朝城时,冷疏亭便被烧为灰烬,数百珍品尽数被毁。二十年前,先生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吧,竟能恭逢盛会么?罗彻敬略带疑惑地问。 喔?常舒抚了抚眉上欲坠地一滴水珠,道:世事沧桑,这些前朝故事,将军竟还晓得。 也不过是偶尔看过一些诗词,题记中偶有数语罢了。罗彻敬四下里看了看,道:还是先生会享福,我这些日子忙碌着,竟不知何时这山茶花竟都开了。 呵呵,将军是心中有事,因此才眼前无花呀?常舒闲闲地挥了一下袖子。 罗彻敬被常舒说中心情,却不愿当即认下,有意转了话题道:这茶里放了什么作料?怎么 很麻?常舒饶有深意地盯着他。 是,罗彻敬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有喝过,觉得不惯。 就是我这喝惯了的人,也会觉得口舌麻嗖嗖地不好受好了!常舒突然叫一声,崔女赶紧关了炉门,止沸分茶。 再尝一次吧!常舒奉盏与罗彻敬,他疑惑着接了过来,细细一品,虽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咋了一下舌头。然而常舒温然看着他道:再喝一口,再尝一小口试试? 他犹豫着再呷了一口,因为口中己经完全麻木了,便没了感觉。他看到常舒微合双目,似乎十分享受的样子,便又抿了一口。这时突然从舌尖的麻木上面,生出一丝甘甜来,细细淡淡,竟觉仿佛有一朵一朵晶莹剔透的花缓缓开发,清香袅袅,从肺腑深处升腾出来。 唉呀!他不由一声惊叫,放盏细观那翠盏中丰润的汤沫道:这茶叫什么? 此茶名雪心萌,是将茶饼与茶花同熏而得。从前先辈让新进进士们饮此茶,无非是教导后生先耐得寂寞,方有所成就的道理。常舒悠然道:将军也是久战之身,竟连这个不曾悟透么? 罗彻敬微微怔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冷雾入喉,更觉身躯轻盈几欲飞去。他赶紧揖了一揖,道:这几日是入了心障,有劳先生点拨了! 将军是当局者迷呀!常舒取了长勺在釜中搅着,道:将军只看到新王对将军的冷遇,却不想一想,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新王纵欲长锢将军,又岂能乎?又何必急于一时? 先生的意思是罗彻敬骤然起身,盯着常舒。 前先将军欲就泷丘尹之职,此事我早料到不成。常舒又掂起一块茶砖,崔女细细碾着,两人动作深相默契。 然而先生为何未曾阻止?罗彻敬问道。 常舒看了下炉火,向崔女道:这边炭不多了,你去取一些来。崔女将茶末倾入釜中,敛裙起身,默默退下。等她走得远了,常舒方抬起头来道:你碰这一下壁,自有好处。这位新王,我见过他行事,是极任性的一个人,他驳你这么一下,心里便会舒服许多,日后再有所求,才会情愿考量。 喔,罗彻敬若有所悟,道:先生说得也是,然而总是这么呆着,我 神秀关战事正紧,常舒突然打断他,淡淡地道:若是王上率军亲征,他将如何处置将军? 罗彻敬凝神一思,突然觉得,对于罗彻敏来说,如何安置他确实成了一个问题。留在他在泷丘,不会放心,而带他出征,又不敢放权。他迟疑着道:也许是让我在他帐中待从吧! 对!常舒道:他大约是这么打算,然而形势却只怕由不得他了。 先生是说罗彻敬将茶盏从身前推开,倾了倾身子。常舒的手指在半温的茶里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罗彻敬勿有所悟,道:我明白了,可时机却未必如此之巧罗彻敬揉了揉下巴上的短须。 也不是那么难把握,常舒颇有把握地道:眼下公爷出使白衣别失,这三个月内,他决不会愿意离开泷丘。便是神秀关紧急,他也会调凌州兵马他又在桌上扣了几记,道:怕就怕诸军协调起来,会有些问题,若是牵扯到这方面,就要早作打算。 罗彻敬再呷了一口茶,略有所思地道:只不过看那边的情形,恐怕还在犹豫观望之中。 那也难说,我们可以推上一推嘛常舒斜下眼盯着茶汤,浑不着意地说着。 罗彻敬的眼角痉动了一下,手在袖中蜷了起来,他突然起身道:我有事,不奉陪先生了! 常舒向他揖了一下,专注地搅着汤水,并未起身相送。 罗彻敬快步走着,在穿过山石时,突然止步,抬袖默默地看了一眼。浓乳般的雾中骤然掺进了什么杂色,他骤然一惊,喝道:谁?滚出来!手腕一转,紧紧攥住了袖口。 翟女从山石后转出来,手中提着一只小篮,内面盛着炭块。她被那一声吓得有点惊怔,盯着罗彻敬一时没出声。见是她,罗彻敬微微吁了口气,正要从她身边走过时,又停了下来,手中一抖,金光闪落。 翟女篮中多了一方金锭,她赶紧道:将军这 罗彻敬举手止住她,道:好好服待先生便是! 是!翟女赶紧蹲下去,脚步声消失后她才抬起头来,面前却是看不透的一片茫茫大雾。 常舒料得没错,二月初,因为集翠峰频频有警,杜乐俊唯恐宸军会有意走冲天道,上书求援,罗彻敏下令瞿庆移军至冲天道修筑工事以驻守。果然没几日,就到有贺破奴偷袭之事。杜乐俊得到乡人消息,率军暗暗尾随。贺破奴被瞿庆挡在冲天道口时,锐锋军自后掩袭,一举杀败贺破奴。只是这贺破奴军也当真剽悍绝伦,竟然徒手攀山逃走。 这数月来毓军一直处于劣势,士气颇为低落,这一次大胜,上上下下无不欢欣鼓舞。当初力保集翠峰是罗彻敏的独断专行,这时就更显得他英明不凡。杜乐俊军报中,盛赞刘湛功劳。原来刘湛到神秀关后,多次偷偷出关,深入昃州,联络诸豪族乡人暗中接应。宸军占领昃州不过数月,只顾催粮拉夫,无暇收治民心,刘湛镇守昃州十余年,深得民间爱戴,许多义士甘效驱策。这次能够得到贺破奴军的情报,尽是昃民之力。 罗彻敏欢喜之余,自然大加封赏。只是刘湛身为节度使,瞿庆刚封了侯,杜乐俊又以后进之身独领一军,官职上都没什么升迁的余地,便只好多赐些金帛下去。 这日杜延章得到定乾阁供奉官拟下的封赏仪程后,略为微了一下眉,问身边伺侯的小书办道:王上现在那里? 王上今日结了事,眼下在太妃那里。 杜延章略为犹豫,又问道:唐度支在那里? 今儿是唐度支夫人的生日,王上早早放他回家去了!小书办含笑道:大人忘了么? 喔!杜延章拍拍头。突然想起来,今日夫人还说过唐府上门来请了两三次,她推托不掉,晚上要去赴宴。 杜延章将自己的贴身小僮唤来,问道:可知道夫人何时去唐府? 小僮回报道:夫人定下酉正时分动身。 杜延章瞧了一眼更漏,道:你去让她等等,我马上回来,一起去。 杜延章夫妇到唐府时,府外车轿己经摆了三四十步长。虽然还不能放炮仗奏乐,然而影影绰绰灯晕酡红,却伴着谈笑声从墙头漏了出来。 门子早得了消息,杜府的车还隔着老远,杜御使驾到之声就一叠叠地传了进去。 杜延章刚从车中探出头,就见唐瑁一脸喜色地迎上来,道:拙荆生辰,竟劳动御使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合家称幸了! 杜延章扶了夫人下车,含笑道:今日一来,虽是贺喜,却也是打扰。 喔?唐瑁一瞧他脸色就明白了三两分,低声道:有紧急公事? 急虽不急,可也不小。杜延章与唐瑁并肩在前,两位夫人笑言于后,四人往内面走去。 你先陪着杜夫人进去,唐瑁回头对唐夫人吩咐一声,然后再向杜延章道:请随我到书房来 杜延章随唐瑁岔到小路上,人声渐稀,房舍草木都显得破为残败。他随口道:这边怎么也不收拾收拾?这里本是前朝一位户部待郎的宅院,也荒了有些年头,唐瑁被升为总度支后,罗彻敏赐给他作府邸。虽然格局清贵,其实己经陈旧不堪。 旁人不知,杜大人也不知么?唐瑁搔头道:下官惭愧,被王上寄以重任,里里外外不知多少人眼红,别说我本无钱财,就是有,如今是大兴土木的时侯么?何况正是多事之秋,三五日都难得回来一次,那里有心思收拾这个。 杜延章略点了略点,唐瑁还算个谨慎人。却不知这次大张旗鼓地为夫人贺寿又是为何? 不等他问,唐瑁却已经自己说了出来,道:王上过于信任,不免让同僚中有少许啧言,今日借拙荆生辰,请些往日知交来聚一聚,也是联络情谊的意思。 说话间己进了书房,二人在书房坐定。杜延章问道:这次大捷的赏格,是你拟的? 唐瑁道:不是,是王上亲拟。这不是我的事,不该我过问。 看他一脸慎然的神情,杜延章不由失笑,道:我并不是这意思你若不知,就看看吧!他从袖中抽出那张笺纸,轻轻扔到桌上。 唐瑁却抬高了眼,道:杜大人将我能知道的,择要说一说吧! 简单点说,就是这次王上封赏有功将佐,瞿庆、杜乐俊和刘湛三人是一式一样的三份,你觉得可妥当?杜延章颇为赞赏地瞧了一眼唐瑁,将纸笺收了回去。 唐瑁没有当即回答,他沉吟了一会,试探着道:大人是觉得不该一样? 乐俊的那份,我会代他辞了,杜延章静静地道:主要是刘湛,我就想劝一劝王上,也稍作修改。 他独不提瞿庆,唐瑁心里却己经明镜似地。这次大捷,杜乐俊的报捷书中盛赞刘湛,也详述了与瞿庆之军的配合。然而瞿庆的报捷书中却无一言提及刘湛,锐锋军之功亦是一笔带过,倒似这大战全是他一人功劳。瞿庆心胸狭窄,与刘湛又有些龃龆,如今颁下一式一样的赏赐,必定心生不悦,此后再与诸军配合,定然不甚积极。 而杜延章为何会拿这事和他说,他也隐约有些明白。无非是不愿当面去驳罗彻敏,想借重他与罗彻敏的交情,私下里进言。他看着杜延章有些期待的眼神,突然道:外面只怕催得急了,大人且先入席吧! 杜延章略有些失望地跟着他出来,在进入后堂的刹那,唐瑁突然向他附耳道:此事大人何必寻我?便往内面使了个眼色。杜延章在簇拥着上来的诸人中,看到杜乐英呼喝大笑,他有点不悦,心道,我家这二郎的性情你唐瑁又不是不知,他也办得妥这类事么?雪炽还差不多然而由我出面让她干政,却是大有后患。然而他随即见到一名眼神清亮的少年,斜斜歪在椅上,拍着杜乐英的肩膀,欢饮正畅。 杜延章恍然,向唐瑁投去了然一瞥,这才放下一桩心思。他躲开举大碗冲他而来的宋录,叫道:唉呀,我这酒量,在你面前,可不俯首称臣么?五郎快来帮我抵挡一阵! 罗彻敬摇手躲得极远,道:子服父劳,天经地义,乐英,乐英你还不快来 杜乐英却也不善饮,吃不了几杯就连额头都红透了。然而宋录却不依不饶,还拿大碗逼来。杜乐英一路躲一路躲,终于躲到鄂夺玉身后,将他往宋录身前一推,喝道:你有本事和十七郎比试比试! 那碗酒就这么递到了鄂夺玉鼻子下面,鄂夺玉瞧也没瞧地接过来,一口吸了个干净。 好!比就比!宋录发了性,喝令道:来大樽来! 唐瑁自然应诺。于是当堂正中就搬过来一只径长三尺的大樽,微笑不语的鄂夺玉,与狂呼怒喝的宋录,两个围这大樽,你一勺我一勺地拼着酒。四下里人都往他二人身边挤来。眼见那酒在盆中一寸寸浅下去,围观者无不齐声喝好。连后堂的女眷们,都躲往屏风后,偷偷窥视。 杜延间趁这乱糟糟的时机,将杜乐英拎了过来,附耳传令。杜乐英连连点头,道:是是,我记住了! 你留心点,他要是喝醉了,你记得明日去寻他,知道不?最迟也不要迟过明日! 放心,我还没见他醉倒过。宋录输定了!杜乐英笃定地道。 然而他正说着,就听到有人惊叫了一声。他抬眼一看,鄂夺玉神色有点发呆,吃吃地笑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闷头闷脑地栽了下去。他栽下去时,手乱舞着,抓住了罗彻敬的衣襟。罗彻敬被他带得一个趔趄,连退了好几步才站定。 宋录将酒勺扔到樽中,得意大笑起来。杜乐英赶了过去,和厮仆们一起,七手八脚地将鄂夺玉抬到一边小厅中。 杜乐英与几名世交子弟互敬了两杯回转来,那榻上竟然一空,两名丫环们歪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不由吃了一惊,半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风从小窗中刮入,两幅帘子飞起老高,一片衣影隐约飘逝。杜乐英一跃过去叫道:十七郎,你竟逃席? 鄂夺玉被他喝破行藏,无奈地回头,道:小声点小声点!有什么事? 你偷偷摸摸干什么?杜乐英起了兴趣,向他身上打量着,道:有什么好玩儿的事么? 被他盯了个正着,鄂夺玉也只好无奈地笑道:你有兴趣,不妨与我一起来! 杜乐英兴致大涨,道:原来你没有喝醉呀?件事我先跟你说 两人在泷丘的屋顶上跑动,初春轻寒的夜晚气息扑在被酒烧红了的脸上,很是清爽。杜乐英将杜延章的嘱托说了,鄂夺玉点头道:我去跟他说好了 这时梆子声响起来,己经是二更天了。杜乐英骤然发觉自己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他抬头看去,纤月如一只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掂在一角高耸的飞檐上。 这是他好一会才分辨出来,惊道:这不是从前踏日都的营房么? 踏日都起先只有一两千匹马,还能在城里呆下。后来马匹越来越多,不得不在城外新辟营房,这里就闲了下来。杜乐英虽然从小在泷丘城里长大,可也没怎么来过此处。 嘘!鄂夺玉一指竖在唇边。 杜乐英正想问,就看到三个与夜色混为一体的黑影从墙头越出,显然刚刚和什么人打过一场,他可以清晰地听到重浊地喘息声。虽然杜乐英远远地躲在墙角,可那几人的目光还是毫不迟疑地向他们这里投来。 他不自觉地往身侧拉去,然而却扯了个空。再看时,鄂夺玉不知何时戴上了一顶风帽,站到了月光如水的明地上。 是谁?低喝声象一柄回旋镖在风中转动,发出锋薄的颤音。 鄂夺玉不言不语,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事物,月光在那东西出来时骤然了颜色,一抹郁郁的绿色在他手掌心处闪烁。 是你?来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似警觉却又有一丝轻蔑。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前来探问一二而己。鄂夺玉含糊地笑着。虽然杜乐英早就见识过许多次他的口技之术,这时还是禁不住惊叹了一下,真与罗彻敬一模一样。 是你干的好事?那几人分明勃然欲怒,当中一个沉声喝道:你休要猖狂,扯了我们,也脱不了你的干系! 我,我又有什么干系了?鄂夺玉悠然迈步。 算了,你想要干什么?那人又压低声道,他显然是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就在这时,猛可里乍出一声暴喝:我瞧见了,就在那里! 杜乐英捂住自己的嘴,差点没叫出声来,那是陈襄的声音! 果然紧接着就是王无失的厉啸声,长矛破空声从飞檐下穿出,仿佛是以月为弦,以檐为臂的一支巨箭。 三人骤地转身,三道细剑绕着矛身划出细微地旋涡,将王无失往外推去。陈襄随之出现,盯住了鄂夺玉,咆哮着向他击来。藏头露脸的家伙,看刀! 鄂夺玉往后连闪了三四下,终于得隙将手中小剑一抬,架住那刀,低声道:是我! 我管你是谁他的声音骤然噎住,往后蹬蹬退了两步。他正要说什么,檐上的打斗却又生出变故。王无失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是瓦片裂开,格地一声,然后就坠落下来。 一道鞭痕在月华中抽出,又一次地从王无失身躯中横过,王无失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叫。鄂夺玉正欲提步,却又忍住,可陈襄己经飞窜了上去。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三人己经从屋上遁去。细鞭在空中绞动,缚在了陈襄的刀上,乘他立足未稳时,将他也推下屋去。 陈襄咒骂声中,使鞭者披风一挥,象只蝙蝠似地滑翔而下,消失在深巷之中。杜乐英跑过去,将王无失和陈襄一手一个拉了起来。 我没事!轻伤而己!王无失往手上唾了一口,抹了抹脸颊,血迹在他手指上晕开。 唉,你们迟来一会就好了!鄂夺玉摘下风帽,颇为懊恼地摇头道:就快要套出些话了。 是你留柬让我们去那里的?王无失问道。 是呀,我的人发觉那里面有古怪,可他们却不方便去,只好劳烦你们两个了。鄂夺玉道。杜乐英这才恍然,难怪这次唐府宴中,却不见他们两个。 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藏到这里来的!王无失似是心有余悸,道:平素隔上一两个月,也会有人来察看,幸好被十七郎发觉了他们的行迹,否则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嗯鄂夺玉支着下颌,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道:不早了,我们得快赶回唐府了。 等他们翻墙回到厅中,正听到大堂上杜延章道:乐英呢?去把他寻来!然后就有僮儿应声而入。鄂夺玉颓然倒在杜乐英身上,杜乐英赶紧扶着他,往厅外边跑边叫道:我来了,我来了! 正在他跑进围唐瑁身边告辞的人中时,突然腰上被抓了一把,他不自觉地往边上靠去,靠到了一人身上。 失礼失礼!他赶紧道,抬起头时,声音却突然噎住了,那人正是罗彻敬。他神色不悦,一边有人嚷道:唉呀!怎么弄脏了,快擦擦!却是孙惠举着块罗帕过来巴结。 他再低头瞧了鄂夺玉一眼,只见他嘴角涎汁长流,似乎正酣然入梦。他暗暗咒骂一声,费了老大的劲,将鄂夺玉拖着出府,拎起他的耳朵道:别忘了我阿爹的事! 次日一早鄂夺玉去王府求见罗彻敏,被急召而入。鄂夺玉刚进去,就听罗彻敏嚷道: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事可行么?他眉头紧皱,将一纸书柬按在几上。 鄂夺玉一怔,也顾不得此行来意,先看那书柬,却是赵瞿刘杜四人联名的急信。 原来贺破奴败军归去后,气怒愤懑之下,兽性大发,胡乱杀人。距昃州州城五十里的孟县有一户豪门姓朱,颇有田资仗义疏财,庄中筑堡,庇佑着数百户百姓,平素并不管外事。宸军入据昃州后,他尽所能输粮纳捐,宸王亦约束部下不得骚扰,数月来相安无事。 可贺破奴一但发了疯劲,就再也不管宸王命令。也是碰巧,他溃败而去时,正赶上那家主人带青壮外出打猎,庄中空虚。贺破奴攻入庄中,大肆烧杀,等主人赶回来,妻妾子女俱都遇害。他悲恸之下,率众揭竿而起,数日之内,竟召集起万余大军。这人颇有武艺头脑,连打了三次胜战,直占领了孟县县城。受此事激发,邻近好几个县发生起义,宸军一时颇为难以应付,被困在几个大城之中。然而这只是暂时情形,厢州的宸军己经开拨,眼看就是一场恶战。 朱姓主人有一个堂弟,正是刘湛的亲信部,自然遣人向刘湛求援。刘湛便将此事与赵德忠瞿庆和杜乐俊商量,他们三人合计,都觉得眼下正是良机,不可轻纵。他们也来不及向罗彻敏请示,便决定由赵德忠出神秀关,向昃州城佯攻,吸引宸军;瞿庆从冲天道暗中出兵,去援救孟县之民。若是宸军由昃州分兵去孟县,瞿庆就尽可能拖住他们,赵德忠看情形决定是攻下昃州还是自后追袭昃城宸军。若是宸军不动,瞿庆就救了孟县之民回来。 刘湛则伺机而动,若是时势有利,便广召他能联络的各地豪强一同起事。若不能,也要千万百计搜寻情报,暗中打击宸军。杜乐俊军在集翠峰暂时不动,力保进出神秀关的通道无恙。 鄂夺玉草草看过,道:你先不要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他们即然决定冒险了,便自有他们的道理。作战的事,你就不要干涉了! 罗彻敏定定神,道:情形发展得太快,竟然是决战一触即发! 未言胜先言败,你若是害怕,不如想想万一他们失手,如何收拾善后。 无论胜负,我都得亲赴战场了!罗彻敏这时已经想得明白,道:失利那不用说了,若是能够得手,也要抓紧良机扫荡敌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手在榻上一撑,目光炯炯,整个人霍地站起,身躯绷得极紧,似乎面前就是血肉横飞的战场。 是!鄂夺玉点头赞同。 然而泷丘罗彻敏再叹道:由谁来坐镇? 说到这里,鄂夺玉才又想起此来之意,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前方形势剧变,颁赏之事倒不要紧了,他便先将昨日之事说了一遍,道:长庚军之事,还是迷雾重重,你此去若有什么不放心,只怕就是此事了! 罗彻敏咬着唇,好一会方道:太妃和杜御使在,运筹帷幄之事是可以放心,怕得就是有萧墙之祸,我本来把黄嘉留下,然而伏虎都没有他也不行。 太妃与杜大人安危,我会尽力!鄂夺玉略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说出口来。 然而罗彻敏倒是怔住,盯着鄂夺玉好一会,直盯着鄂夺玉有些发窘,轻咳起来。他走下去,轻轻地在鄂夺玉肩上拍了一记,道:多谢! 鄂夺玉却垂下头去苦笑起来。 罗彻敏决心即下,一面下令诸军整顿,一面去见薛妃和朱夫人。她们经事多,也不怎么格外惊慌,只是再叮嘱罗彻敏几句,让他保重身子。倒是珑华格外忧虑,偎在他身边道:二哥,你可得好好儿回来! 你这丫头,说这丧气话作甚?罗彻敏拍拍她的脸颊,然而看着她受惊的眼眸,明白毓王死后,她十几年来的平安喜乐也随之而去,不由得心中恻然。这时他就觉得肩上沉甸甸地,有点不敢去想万一失败了,珑华的将来会怎样,这屋子里的女人们会怎样? 罗彻敏突然不想再呆下去,起身道:母妃和阿娘都早些歇息,我去了! 二哥!珑华却不肯放开他,两只大大地眼仁上面,渐渐匀出一圈光晕来。罗彻敏从前是极会哄珑华的,现在不知怎地却说不出话来。 珑华,你给你哥做了一根腰带的么?杜雪炽插进来道:快完工了,不如今晚上我们赶一赶,明日让他围着出门呢! 嫂嫂说得是!珑华这才放开了罗彻敏,抹着眼泪道。罗彻敏不由感激地望了杜雪炽一眼,杜雪炽拉着珑华,眼波轻柔,让人一看便觉得镇定无忧。 杜雪炽去珑华处,罗彻敏自己先回文思阁。他刚刚入睡,便又被叫醒。军服接到手中,他看了两眼,不由恨恨地吼了一声。外间灯光燃起,碧纹举灯,引着杜雪炽进来。 怎么了?她一面解去外面的斗蓬,一面道。 暮鸦山守将突然遇刺,罗彻敏手中用力,纸揉成一团,一字一字道:张纾猛攻暮鸦山。他猛然紧紧地按着自己太阳穴,低声吼道:这群混蛋! 你们出去!杜雪炽向丫环们下令。她将腰带取出来,摊到罗彻敏面前道:看看,这是珑华给你绣的腰带 罗彻敏突然感到某名的恐惧,弯下腰去,紧紧地抱着头道:不,我不看! 你得看!杜雪炽缓缓跪倒,将腰带捧到他的眼前。罗彻敏无可回避地垂下手,去抚过这根彩带,瑞云团卷之上,一只只鸾鸟貔貅时浮时现,细弱的温度传入指尖,似是珑华纤小的指头握在他手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杜雪炽的气息拂动着罗彻敏的额发,道:太妃年高,弟妹幼弱,为了他们,你也不可有半点软弱! 你说得是!罗彻敏的手从腰带上移动,猛然握在杜雪炽的手上。 杜雪炽身子哆嗦了一下,她缓缓抬头,罗彻敏的眼睛笼罩住了她,象夜空整个降落下来。 她任由那只手将自己拉近,听到那胸膛中跳动的声息,突然有种筋疲力尽后的茫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然而她又太明白,这真是一件绝大的一幸。 若是她再刚强一些,她或者会去拒绝命运;若她迷糊一些,接受命运时便不至于如此绝望。在那么早的时侯,她就看到了那张网,然而却是一步步地踏进来,直到此刻,她终于确定地知晓,自己再也挣不出去了其实她本来也没有用力挣过。 灯火熄去时她仿佛看到了那半边明月,从参差的草叶间照着她,便突然地涌出些极苍凉的心绪。这苍凉中却还间杂着细微的怨意,然而连她自己,也说不出这怨意的来由。 第三十三章 凌晨时分泷河上漫出来冷雾将罗彻敏整个人浸透,铠甲压在他身上,似乎沉重了许多许多。他侧过脸去,鄂夺玉的面孔象一柄磨得极光滑的剑,剖开这晦昧的雾色。 罗彻敬即然要重掌兵权,就让他掌去!罗彻敏吐出的字,将面前的雾气凝结成一些籁籁掉落的冰碴子。我己经下令他回秋州重整人马,围堵张纾。我倒要看看,他终究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鄂夺玉点点头道:奉国公不在若是他在,罗彻敬就未必敢妄动了。 这小子我交给你了!罗彻敏在鄂夺玉肩上擂下一拳,鄂夺玉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拳,两人相视而笑。 好了你回去吧!罗彻敏道,鄂夺玉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又紧紧合上了嘴。 罗彻敏见他神色,正想问,骤地却也听到了那琵琶铮铮,剖雾穿云而起。旋又如朔风化雨,细细弱弱,漫天而降,落到静静河面上,抚起寒波千道。罗彻敏策骑向前赶了几步,湿冷的柳叶贴上他的面孔,河中一汪灯火,象将要西沉的一团月晕,弹琵琶的身影在波心荡碎。 罗彻敏抬眼看河边小楼,弹琵琶的女子微微垂首,面孔埋在发髻的阴影之中。发间珠光灼灼,与那十枚疾拨中的银指套交织成一团冷冽而又热切的光环。罗彻敏听着听着,突然想起,这便是他们初识之地了。 不是说,不让她来么?罗彻敏想着,昨日他让人传笺于她,说这军务紧急,无暇辞别,此去归期难测,望她善自珍重、不必挂念。文字之中,其实已经有了疏远之意。送笺之时,他想,无非一个烟花女子,无非一段露水情缘,去便去了,又算得什么?是该扬鞭而去罢,然而等他清醒过来,双足却已甩镫落地。 正这时琵琶声断去,这天这水都似骤然一暗,寂落无依。灯晕飘动,象一块无瑕的淡黄琉璃,笼着那眉目略含轻愁的女子自楼上降下。她裙袂在河风中拂起,缠过一根根竹栏,象是一双无力的纤臂,挣扎着想要挽住些什么 一直到她在罗彻敏面前站定,罗彻敏都有些如在梦中。他犹豫着探出手去,,却又觉得那雾中不过是他思绪凝结的幻影,只要轻轻一触,就会在他指尖消散。 此去风霜箭雨,愿君善自珍重!微微合动的红唇中,一团白气呵开,将她的眼眸中的那一星光芒含糊成潋潋水光。他胸前略紧,却是魏风婵在给他整着围巾。她手指光滑而冰凉,从他下颌上微微擦过时,竟冻得他瑟缩了一下。他抬起双手,欲要暖一暖那十指,魏风婵却已经猛地抽回指头,背在身后。 九娘!他往前迈了一步,魏风婵却退了一步,打灯笼捧琵琶的两名小婵插了进来,拦在二人之间。 灯火恍惚中,魏风婵抛下一个黯去的眼神,碎步远去。灯晕在越发浓起来的雾中烙出她的背影,留给他一个决别之意。 这时诸军肃立,悄然无声,这些厮杀汉子们,都有了些愁思郁结。突然啪!地一鞭抽响,杜乐英一惊回头,只见罗彻同鼾声隐约,歪倒在马背上,手中的葫芦坠落。鄂夺玉的鞭子贴地拂过,卷起那葫芦,握在手中。似乎方才一幕,唯独不曾吸引到他的目光。 这一声也唤醒了罗彻敏,他止住自己往前追去的冲动,胸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这样了结正好,正好,正好这话起先说时,仿佛有一把雪亮的锯齿在胸口来回拉动着,然而再过一会,便觉得心头一片麻木。 他翻身上马,向鄂夺玉道:泷丘的事,就拜托了!便勒缰飞驰上道。王无失和陈襄一左一右挽了罗彻同的马匹,率踏日都八千快骑,也随之而去。留下鄂夺玉任马匹悠然信步觅草,在河岸上来来回回踱步。直至四野鸡啼,天光欲晓,水面中依然映现他若有所思、又似全无所思的眼神。 罗彻敏带着经过一冬整顿后的踏日都最先动身,因为结盟之事未卜,他们此去军贵神速,不欲节外生枝,便没有走冲天道,而是依旧走了拾宝道。 一路上陆续得到消息,说是这几日据情形看,进军还算顺利。昃州城内的宸军因为粮草不济,又怕被切断后路,弃城向孟县进发,欲救出孟县驻军一同撤往厢州。赵德忠军尾随而去,己与瞿庆军成夹击之势。刘湛率乡民奇袭占领了金牛渡三里外一个叫秸风屯的庄子,堵住了河北宸兵南撤的退路。金牛渡宸军守军与南撤宸军眼下正昼夜不分地反扑,企图汇合。赵德忠正亲率帐下精锐亲军赶去增援,瞿庆解了孟县之围后,眼下也在那边进发。 罗彻敏正这一军都是轻骑快马,辎重尽置于后,因此十日上,便入了接近了神秀关。只是到了关城之上,却觉得情形不对,城上旌旗乱舞,将日头搅得一片零乱。他们一直走到门前,竟然无人出来迎接。 与神秀关每日都有书信来往,关中留守将佐早知他到达时辰,这情形就让罗彻敏分外不解。陈襄不管那么多,扯着嗓门就嚷嚷起来,王上驾到,还不开关? 内面探出几个脑袋来,晃动了一会,才终于有人高声道:快开门! 关门打开时,上前跪迎的几名将佐眼神中都有些掩不住的惊惶之色。 出什么事了!罗彻敏俯声喝问道。 将佐不及出声,就有浑身浴血的一匹马从街角转了过来。马上伏着一员将领,兜鍪不知落在何处,乱发垂散下来,掺着血块土粒。娄原!罗彻敏认出那是赵德忠的一员心腹将领,心骤地沉了下来。 娄源带来的果然是不好消息。赵德忠前日晚前本与刘湛约好,内外夹攻秸风屯下宸军营垒,奈何刘湛却误了约定时辰,赵德忠猛攻不克,损失惨重。他眼下后撤到孟县,让伤兵们先回神秀关。 罗彻敏惊道:瞿庆呢?他不是也到了那附近了么? 瞿副使说敌军势大,赵大人再三相邀,他也不肯出兵,反说要退守昃州城。 岂有此理!罗彻敏勃然大怒,喝道:出兵之事,是他参预策划的,他凭什么又畏缩不前? 瞿副使说娄原瞧了一眼罗彻敏,却又将面孔低了下去。 他说什么? 娄原被罗彻敏狠狠地盯着,方吞吞吐吐地道:宸王遣使者再三招降于刘大人,怕刘大人他 罗彻敏想起杜延章让鄂夺玉来劝他关于颁赏的话,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切齿道:你觉得呢? 我其实倒不信,娄原苦笑道:打战的事谁料那么准,一次失误算不了什么。眼下我看刘大人还是忠于王上的,然而再过些时日,却难说了! 喔?罗彻敏骤然站定。 刘大人身边并无劲旅,只有亲信部属与民兵,秸风屯地势颇险,水源粮草不缺的话,倒是能守上个把月。然而若是刘大人得知友军猜忌,援兵无望,宸王再以他亲眷劝降的话 罗彻敏怵然一惊,他沉下心来略想了一会,便可以体会到刘湛这时的处境。他断然道:赶紧飞鸽传书,将刘湛之子送过来! 是! 不等伏虎都与神刀都了!罗彻敏振衣身起,按剑道:我们马上赶去! 入夜时分,罗彻敏从昃州城外经过。城池被熏黑了的痕迹经霜被雪犹然未去,小草在毁圮的砖石之间新发,那娇嫩的色泽越发衬得大地上的一切如此苍凉。他不由想起当初在这里与刘湛初见时的情形,暗暗地道:刘湛,愿你相信我! 出关后一路所见,都是凋弊荒凉的景色,田地中生满杂草,多日不闻一声鸡啼。偶然见到一些百姓,都是枯瘦如柴,衣不蔽体,白日里看去,也如同游魂一般。罗彻敏心道:难怪宸军的驻扎会激起这么大的民愤,看来昃州确实负担不起驻军粮草。 然而就在一年以前,他都常听父亲说起,昃州刘湛是个人材,十几年下来,将枢北大战中荡为白地的昃州整治恢复,再获有枢中第一粮仓之美誉。这一年来战事,将刘湛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就连他这毫不相干的人看了,都觉得心中不快,却不知刘湛面对此等景物,将是情何以堪了。 随着往日战场一次次重现,罗彻同也似精神起来,不再整日烂醉。他们兼程赶路,衣不解甲,马不卸鞍,在三月十八这日,到了孟县。赵德忠在此处驻守,瞿庆也得了消息赶来。两人在县城外布阵,迎侯罗彻敏到来。 赵德忠上前请罪,罗彻敏扶起他道:这不是请罪的时辰,我们赶快商议眼下情形吧! 是,王上请进!赵德忠起身引路,罗彻敏挨了一会,才仿佛刚看到仍然跪在一边的瞿庆,脸上重新堆了笑起来,道:瞿将军还不快起来! 瞿庆笑得有些勉强,道:王上一路辛苦! 哪里比得上你们这连日厮杀!罗彻敏一面走一面道:瞿将军可是辛苦了! 怎敢怎敢,只是饶幸保全部下,未有大过罢了!瞿庆似全听不出罗彻敏话中讥讽之意,反而还有些洋洋得意。罗彻敏瞪了瞪眼,听到背后传来王无失按捺不住的偷笑,只好跺了跺脚,跟着他们走进县衙大堂。 县衙昨日还是节度使行辕,因为他来了,所以赵德忠临时搬了出来,改作了王驾行营。堂上摆好了酒菜,罗彻敏边吃就边与赵德忠瞿庆和罗彻同等将共议眼下战情。 瞿庆先问道:不知伏虎都与神刀都何时能到? 大约总要再过十多日吧!罗彻同道:他们是步军,又带着辎重押着粮草,这是最快了! 唉呀!这么慢?瞿庆摇头道:可是昨日接到情报,说厢州宸军己经到了金牛渡了,只怕赶不上了! 眼下我军己有五万之众,也可以一战了。罗彻敏道。 赵德忠道:此次能够夺回昃州城,战果已经很不错了,如今诸军都是远离驻地,昃州粮草不济,不可勉强再战。 罗彻敏倒没料到赵德忠也会要求退军,他先一怔,后道:若让宸军重回枢河北岸,那么以宸军兵力,夺回昃州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难道连这都不明白吗? 他这话说得重了些,赵德忠当即变了颜色,道:这数日来我军几番攻打宸军营寨都无法克服,兵力折损甚重,眼见敌军又有援军将至,王上难道让大家一起送死吗? 赵将军!罗彻敏被他最后一句话激得有些气,勉强按捺下去,然而脸上还是一片通红。他起身按剑道:敌军有援军,难道我军没有么?敌人可以在你们的重围下坚守了十余日,难道我们就不可再坚持几天? 见他们将要吵起来,瞿庆赶紧道:王上和赵大人都消消气,慢慢说嘛! 争吵分明是因他而起,倒弄得他作和事佬了,罗彻敏不去看他,闭了嘴。 正在气氛尴尬时,骤地有有人在厅外厉声狂喝,让我去见王上,让我面见王上! 罗彻敏先是觉得有点耳熟,很快想起来,竟是冯宗客的声音!他这才突然想起,这两个月来冯宗客没有到王府里见过他,再回忆,似乎是花溅提过,说冯宗客来府上辞行,他也没有太在意。 谁放他进来的?快赶出去快赶出去!唉哟外面的守卫显然和冯宗客起了冲突。 住手!罗彻敏起身往前赶了几步,喝道:让他进来! 赵德忠显然不甚情愿,然而还是向外道了声:放他进来! 冯宗客蹬蹬蹬地闯进堂来,罗彻敏惊得呆了一呆,才失声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冯宗客比他记忆中瘦了许多,只余下偌大一个骨头架子,挑着一袭破成渔网般的布衣。发须眉头似乎被火燎过,参差不齐,又带焦痕,一双眼中满是血丝。他站定了细看着罗彻敏,似乎终于认定了一般,悲喜不胜地跪下行礼道:王上!请王上请速速发兵! 罗彻敏赶紧下去扶了他起来,问道:你是从刘湛那里来的? 是!冯宗客反手抓紧了他,力气大得让罗彻敏生生作痛。他语含哽咽道:刘大人坚守孤寨,日夜苦战,但盼王上前来! 他们现在如何? 刘大人甘冒奇险,率三千勇士奔袭千里,占据了秸风屯,瞿大人曾说他会在三日内接应而来,然而却毫无消息。赵大人那次进攻,被宸军先一步发觉,他们严守山道,我们几番冲杀才下,却已无赵大人之军的行踪!刘大人遣数十名兄弟下山求救,却从无回音。我本不愿离开刘大人,为了求援也只得下山,谁知他们非但不肯发救兵,还将我关起来加刑拷问冯宗客说到此处,已是愤懑难当,腾地起身向赵瞿二人跳去,喝道:刘大人在山上已经吃了三五天的野草了,你们还在这里喝酒吃肉! 他猛然发了性子,甩开罗彻敏的手,几步跃上,先是一脚踢开瞿庆的案几,复又去踹赵德忠的案几。瞿庆没防到他会突起发难,让他给掀得酒肉狼籍,淋漓一身。赵德忠却有了防范,抄起桌上小刀刺向冯宗客的脚心。冯宗客气怒之下没有察觉,一边罗彻同瞧得清楚,赶紧跳出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扳到地上。 冯宗客绞住罗彻同,要和他角抵起来,不过马上看到了那把小刀,这才晓得他是好意,缓缓地放开了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罗彻敏将冯宗客挡在身后,厉声喝问。 赵德忠垂了下眼,复道:前几天都听探子报说,刘湛与宸军有通。刘湛派来的人,我们岂能不严加拷问?这个人,听瞿副使说是跟过王上的,才留了下来,否则怎会容他呆在这孟县城中? 有趣有趣,罗彻敏急促地来回走了两趟,反问道:刘湛若叛,何需坚守这么多天? 正是他坚守了这么多天,才觉得有问题。赵德忠来了这么一句,把罗彻敏顶得一愣。 他话中之意,分明是指刘湛是有意赚他们,冯宗客暴怒将起。罗彻敏再度拦住了他,罗彻敏己经镇定下来,道:我来了,自然是我作主,二哥,你带他退下去休息! 冯宗客也不是完全是莽撞汉子,一通怒气发过,也知道罗彻敏总得说服手下,才可一战,便默默退去。 罗彻同和冯宗客一走,其它人几名将佐也觉气氛尴尬,一个接一个寻了由头,都溜下堂去。 罗彻敏站在那里盯着赵德忠和瞿庆,目光阴沉不发一言。王上两人同时发声,你看我我看你,却又都静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信不过刘湛,罗彻敏低下头去,咬着嘴唇道:他与我家敌对这些年,你们信不过也是应当的。只是若我们弃刘湛而去,从今以后,休想再染指枢河。若是不能杀了高氏为父报仇,我缩在神秀关后长命百岁又有何益?他猛然抬头逼视,赵瞿两人不得不略为垂首。 我意己决!罗彻敏一振披风往外疾走,边走边喝道:明日全军整发,进逼秸风屯! 孟县至枢河北岸这一带,都是蜿蜒起伏的细小丘陵,宸军在这一带依地势布下了大大小小十多座寨子。有些寨子势当要冲,如果不加拔除,不可能进军秸风屯。直打了三四日,才扫清了宸军外围的一些哨寨,赵德忠请罗彻敏到高些的山上,指着蔼蔼丛云中的一座峰峦,道:那便是秸风屯了。 那山峰两侧,密密麻麻地都是宸军营垒,因为风吹日晒尽成灰蒙蒙地颜色,似乎还生满了绿苔,与四野山岭浑若一体,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然而细看去,便如同在汪洋大海,秸风屯如同当中的一艘小舟,让人惊叹它怎能不被风浪覆灭。再往东南方向看,就是枢河绕过,那么细那么飘渺,象一根悬在风中的蛛丝。 有两条路可以杀入屯中!冯宗客比划着道:东面那条平缓的,是上次赵大人攻过地;西面一条更陡峭些地,我偷出来送信就是走得那条,下面又临着深潭急流,宸军虽然设了关哨,却也不能守得那么严实。今夜我就从那边设法回去,向刘大人通报喜讯。 你再挑一些弟兄一起去!罗彻敏道。 是! 你走那条道,最多能带多少东西?他又问。 冯宗客想了想,道:那山道极崎岖,带得东西自然是越少越好,我最多能带个二十斤。 那好,就按一半算,你去踏日都里面挑三百名弟兄,每人背上十斤粮食。罗彻敏的马鞭在一边山石上敲了几计,道:今夜我们佯攻,掩护你们上去! 当晚罗彻敏戴金甲,掌毓王王帜出战,宸军果然被吸引到东路上。他们猛攻一阵,侯山上信号传出,得知冯宗客已经上山,便鸣金收金。 此后罗彻敏便每日亲自督战,冲杀宸军诸寨,宸军主将亦非弱者,营垒造得极为坚实,又明知强援将至,因此坚守不出。罗彻敏心再急,也只能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打,进度不快。好在山上得到毓王亲自来援的消息,显然士气大振。有几次他们正攻打时,山下也冲下来相助,虽然几次都因别寨宸军赶来而未能会师,却让秸风屯的人充满了信心。 只是这几日,厢州宸军却也己经过了金牛渡,秸风屯便有些顶不住的样子。罗彻敏一日三次催促黄嘉与荣录两军,两军兼程赶来,每日一封通报行程,并说刘湛的儿子也被送到了他们军中。罗彻敏算着他们还有三五日就该到了,多少能纾解一下焦虑。然而没料到在这节骨眼上,瞿庆又给他带来了极糟的消息。 什么?白衣别失奔袭冲天道?罗彻敏推开给他裹伤的大夫,一跃而起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帐中人面面相觑,都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衣别失入凌冲二州剽掠是常事,尤其是凌州节度府的大半兵力倾巢而出之时,更不稀奇。然而他们干嘛去攻打冲天道呢?罗彻敏略为镇定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消息的来源,问道:是二十三的庄子上传来的消息? 是!瞿庆道:虽然还没有到冲天道,各处庄子里传来的消息看,确是向冲天道来无疑! 去年秋天罗彻敏的屯垦之计初次施行,只招募了不足六千流民,分置了十个庄子。这些庄子的布置都颇有讲究,正是可以观察到白衣别失最常入侵的道路附近,却又是有所依仗,利于守备。一旦白衣别失有动静,诸庄之间就交互传信,并传给最近的驻军。眼下离二十三的庄子最近处,就是瞿庆留在冲天道的凌州军了,因此消息自然由凌州军传给了瞿庆。 罗彻敏脑子里乱哄哄地转着,先是在想,不知道罗昭威眼下怎样了,又想到罗彻敬他正与张纾作战中,是绝不可能召回来了。其它诸军主力都在这里,近一点的,就是正赶往这里的神刀都与伏虎都。他咬咬牙道:罢了罢了,让黄嘉继续来,教宋录赶紧调头赶往冲天道!说出这话里,他恨不得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根根拔出来。 帐中人看他的脸色,都悄不着声地退了下去。大夫试探着问了句:王上,你臂上的伤 滚出去!罗彻敏一声厉喝,将盛着伤药的盘子踢翻了,药膏糊了一地。那大夫皱了皱眉,似没听到他这句般,蹲下身去,从地上将药膏刮起来。他那无动于衷的神情看在罗彻敏眼中越发可恨,他抽剑出鞘,喝道:还不滚? 伤者这么多,这伤药可不能浪费。大夫毫不在意已经架到脖子上来的剑,自顾自地收拾地上的药,把罗彻敏气得手直哆嗦。他胸中正有无名之火,那剑就向下劈去! 杜乐英在外面听到,掀帘子冲进来,一下子攥紧了罗彻敏的胳膊叫道:王上,王上你可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和手一齐发颤,罗彻敏缓缓地匀着气,回头看了一眼杜乐英。杜乐英的眼中有一抹惧意,那惧意将罗彻敏激得清醒过来。 他挥剑的臂垂了下去,沉声道:让他料理清楚了快滚!便推开杜乐英大步走出帐去。杜乐英抹了抹额上的汗,再看那大夫,竟然清理得无比认真,仿佛方才生死之间一个来回,于他竟是毫不在意。 还真是不知死活!杜乐英心有余悸地咕了一句。他看着罗彻敏大步踏去的身影时,突然忧虑起来。上次看他这么发脾气,是在凌州那回吧?从那后他己经沉稳了许多,继位后更是竭尽将自己锻炼得深沉些。可杜乐英毕竟与他一同长大,深知他的性情,人生就的性情是不容易改的,他这一下子发作,该是用尽了克制的功夫吧!然而,这仗,才刚刚开始,艰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追了上去,远远地吊在罗彻敏身后,罗彻敏向山上攀去,却有意不走大道,专挑岩壁陡峭、草木繁茂之处。这么一用力,他左臂上的伤口就又裂开了,血一汪一汪地,淌在他经过的地方。杜乐英胆战心惊,却不敢出声。 罗彻敏终于攀到山顶时,似乎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杜乐英小心翼翼地在林中窥探他。罗彻敏俯视着脚下群峰,他的目光一亮一亮,那是遥远处宸军的火把映在他转动的眼眸之中。秸风屯下宸军一队接一队地赶来,象无首也无尾的长蛇,杜乐英看得久了,只觉得心里发慌,口舌发燥。 别为我担心!罗彻敏突然道。 杜乐英一惊,知道他发现自己了,怔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现身而出。 我没事,就是心里烦!罗彻敏揪着地上的草,一根根向山下扔去,道:我静一静了自己会回去。 好的!杜乐英不敢再停留,正要迈步,罗彻敏又加上一句,道:催黄嘉快些! 是!杜乐英大声回道。然而就这时,罗彻敏突然跳起来,叫道:出什么事了? 杜乐英几步赶到他身边,往下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秸风屯上冒起了一团火光,那火光迅速地漫开,象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笼住了整个山头!杜乐英有些六神无主地看了一眼罗彻敏,刚才在他眼珠上晃动的火光,已经照红了他的整张面孔,他的神情象是刚被投入火的泥塑,正被迅速地固定起来。 快!我们快走!罗彻敏猛喝道,奔下山去。 罗彻敏传令下去,踏日都最先整装待发。然而赵德忠和瞿庆闻讯赶来,挽住了罗彻敏的马头。 王上!瞿庆叫道:刘湛有变,此去定然无功! 罗彻敏一鞭子抽下去,抽在瞿庆脸上,咬牙切齿地道:你敢抗命,我这就杀了你! 赵德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也被瞿庆脸上流下的血给逼了回去。 于是白日刚刚剧战了一天的诸军,就在罗彻敏的毫不容情的暴喝声中,又被叫了起来,投奔向他们己经鏊战了数十日的战场,那满是血与火光地,吞噬了无数同袍生命的战场。 罗彻敏的剑身很快就被血给沾满了,又一名敌人向他飞驰而来,他一剑掠过,剑似乎被铠甲卡了一卡,收回时,竟从手中滑脱了。 啊!罗彻敏一惊俯身,斧头呼啸着,带着腥风从他背上挥过去。他竭力侧过头去,看到那壮汉欣喜欲狂的双眼,双眼正中是他金盔上镶着的红宝石、宸军中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毓王的盔饰。 别高兴得太早!罗彻敏在心中喝道,右腿从收回的斧下面探出去,在壮汉面前晃了一晃。那一腿来得好生玄妙,壮汉被吓得惊了一惊,然而这一腿的踢得太高,其实是毫无力度的。罗彻敏骤然在鞍上翻身,左腿反踹而起,运起十成混元功,正中壮汉的额角。 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罗彻敏没有浪费时间回头去看,他向四下里张望着,叫道:二哥,二哥!王无失,王无失!陈襄,陈襄!乐英、乐英 他的声音在响彻天地的喊杀声中那么细弱,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王上?有人欣喜欲狂地叫道:你,你怎么一个人? 罗彻敏回过神来,看到火把中一张温厚的面孔,终于将闷久了地一口气吁了出来,叫道:黄指挥,你终于来了! 是黄嘉带着伏虎都加快步伐,提前了两天赶到。他远远发觉情形不对,便果断地加入了战局。据他观察,凌铄两州人马,都畏缩不前,只有踏日都作战格外顽强,因此孤军深入。 王上!他们交谈片语间,罗彻同连挑飞好几名兵丁,向他冲过来,叫道:你怎么落到后面去了? 这些天征战中,他往日神采渐渐重现。他发觉罗彻敏手中无剑,此时飞骑而下,顺手一攘,就从邻近宸军手中挑飞起一柄长剑,再在剑身上一磕,那剑冲着罗彻敏飞来。罗彻敏探手就握住了剑柄,毫不费力。 前面怎样了?罗彻敏喝问道。 黄指挥来了?罗彻同大喜道:那好!我们快撤!在他们说这几句话间,陈襄王无失和杜乐英各率所部,也渐渐聚拢。他们身边的宸军在这些飞骑之下挣扎呻吟,罗彻敏身边暂时平静下来。 怎么了?罗彻敏惊问道。 刘湛己经放弃了秸风屯,他下山了!罗彻同喝道。 啊?罗彻敏脑门上一紧,微微地眩晕了一下。 我阿爹怎么了?有个孩子的声音嚷了起来。 滚开!罗彻同叫道。 罗彻敏睁开眼,看到知安扒在罗彻同的马头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蹿上去的。罗彻同将他推下马,他的眼神中有种非同寻常的嫌恶之感。 知安眼看就要落在马蹄之下,黄嘉往前探了探,捞起他的腰将他放回鞍上。他却卖力地踢打厮咬着,全不管他幼稚的胳膊和细小的牙齿落在谁的身上。 不,我们不退!罗彻敏突然发觉,他确实没有了退路。是他愿意信任刘湛的,是他一意要发起进攻的,为之他己经与凌铄两州公然撕破了面皮。如果再退回去,赵德忠和瞿庆眼中,还会有他么? 即然己经相信了,那便只好相信到底吧! 罗彻敏将剑向外展开,拦在了诸军之前,沉声道:我们杀过去,见不到刘湛我绝不回头! 又是半宵血战,踏日伏虎两都的兵卒在他身边呻吟,落地,被敌友的马蹄和硬靴踏成血泥。罗彻敏的臂上越来越痛,痛得就好象要断掉一般,然而他却恨不得更痛一些。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值与不值,对与不对,这个时侯也没有人能告诉他。很奇怪地,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鄂夺玉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所谓王者,无非独夫! 这句话晃过时,他身边好几万人的战场,突然变得静寂无声,身侧都是疯狂砍杀中的魅影,他只觉得异常地孤单,那一刻仿佛与整个世界没有丝毫牵连。 刘大人!刘大人!王无失的叫声终于将罗彻敏的神思拉了回来。他霍然抬首,刘湛身边带着近百骑,已是遥遥可见。 罗彻敏的脑子瞬间变得极是清醒,他急吼道:刘将军!你苦守孤寨近月,待我一片赤诚我如何不知?我来得迟了,对不起将军,然而将军这一走,这苦战之功尽化作顽抗之罪,将军当何以自处? 他们奔走间,枢河的波涛已在眼前荡起,两岸火把连绵无隙。那一江仿佛霞浆流岩。刘湛的背影镶在当中,突然让罗彻敏想起当初昃州城头的那把大火。 刘将军!罗彻敏吼了出来:当初我与你曾经有约,总有一日,我会把昃州还给你!这诺言我一日不敢相忘,你竟忘了吗? 刘湛的身形顿了下来,他用力勒马,马昂蹄长啸,在原地兜着圈子。他没有回头,背着罗彻敏道:毓王!你仁爱严明,将来或会成为位定鼎天下的雄主,刘湛本也决心为你效命然而,终是没这福份吧! 刘将军!罗彻敏慢慢感到了绝望,他仍然不甘心地叫道:秸风屯失守,过错不在将军,将军这时回头,依然功劳盖世! 刘湛似乎在缓缓地摇头,他的叹息声那么微弱,然而罗彻敏依然听得极是清楚。亲不容间,谤言不绝,旧罪难赎,新怨又结。王上,你身边已无我立锥之地! 还不快走!皇上在对岸相侯!宸军将领迎面驰来,厉声催促。 罗彻敏听到这句,想道:原来宸王亲身来了。他的目光向对岸投去,羽葆仪仗在煌煌火光中凝成许多华丽的钻石,晃得他眼泪发胀。他本该是害怕地,这时却似乎怕不起来。 阿爹!知安放开黄嘉的马头,伸长了双手叫道:阿爹!阿爹!阿爹! 刘湛似乎再度犹豫起来,然而宸军己经纵跃到了他的后面,将他包围起来,他被挟裹着再度往前冲去。 阿爹,阿爹你不要知安了吗?你不要知安了吗?你不要知安了吗?阿爹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孩子的哭声如此无助。罗彻敏凝视着他淌满了面孔的眼水,这个夜晚流下的所有鲜血,似乎都不能象那眼泪一样让他感觉到悲伤,那似乎就是他的另一个影子。他忍不住将知安抱到自己马上,抚了抚他的头,低声安慰他道:不是你阿爹不要你了,只是他自己也不能自主。 不,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连看都不看我!这一声他嚷得格外尖利,象一根小小的冰刺,在扎在每个人被杀声烧得火烫地耳中。 这一刻,刘湛猛地回头,不顾宸军的阻拦往这边跑了几步。罗彻敏赶紧将知安举了起来,叫道:你看你看,你阿爹回头看你了! 然而知安抚净眼泪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长矛飞枪一根又一根地飞插而来,刘湛的面目被那舞动的刃割得支离破碎,象是一张瞬间扎了无数个孔洞的薄纸,片片飞散,很快就全然被夜火吞噬。 就知这姓刘的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幸好老子早有准备! 走,将这尸首带去向皇上请功! 罗彻敏抱紧了知安的头,不让他听到宸军骂骂咧咧的声音。然而知安拼命地掰开他的手指,两眼瞪得那么圆那么大,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宸军枪头上那个破布袋一样晃来晃动的身躯,在枢河的水波上渐行渐远。 罗彻敏觉得怀中的颤抖平息了下来,然后那身躯就变得僵冷,似乎他正在他怀中死去。 知安,知安!罗彻敏忍不住唤他。他回过脸来,一滴大大的眼泪,象青坠子般悬在眶下,然而只是那么孤零零的一滴,无依无傍无来无由地,好象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 阿爹从前跟我说过,让我发奋自强,不要象他一样,知安神色宁静,问道: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变得很强吗? 罗彻敏在这孩子的凝望中心头一片茫然,向前和向后看去,他的敌人无所不在,他的部属却都那么遥远。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我有一天会知道。 那么我跟着你,你知道的时侯教我,好不好? 好! 我阿爹背叛了你,你不杀我吗? 若是你背叛我,我会杀你的! 第三十四章 一个黑点从对岸云霞般的光彩中现出,愈变愈大。罗彻敏耳边风声骤然猛厉起来。 王上!诸将惊呼,象刹那间空中有一只孔雀张开了银色的尾翼,剑光涨开,挥挥洒洒地铺了满空。一根、两根、三根,折断的箭簇落下来,发出雹子似地脆响声。 怕不怕?罗彻敏的手再揉了揉知安的头发,知安摇头,猛地抬臂道:只恨我气力还小,不能随王上冲杀! 好!罗彻敏低喝一声,乌霞长嘶,往前飞踏,河风萧萧,吹得乌绸般的长鬃高高扬起。鬃毛下现出宸将惊惧的双目,双目努力转动着,寻觅着剑影。然而那剑却仿佛是在春风中融化,了无痕迹。突然间,满地浮尘向他扑来。 头颅滚落,血水淹染了黑驹的白蹄。罗彻敏收回剑,再度嚎叫着向另一名宸军扑去,剑击破了护心镜,鲜血顿时从甲片的缝隙中砰射出来,那人死前奋力掷出腰刀,乌霞咆哮着倾斜下去。刀过去,几根鬃毛飘落,似乎有一线血痕飞扬起来,知安低低地叫了一声。 受伤了么?罗彻敏问道。 没有!知安扬起脸,一串串血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滚落,是敌人的血! 罗彻敏看到了他脸颊上的那道伤痕,然而更看到了他晶亮亮的目光,那种倚赖和信任,虽然只是一个孩子的,却也让他亢奋起来。他几乎想也没想地,就再度冲杀上去,深深地锲入了河边列阵的宸军当中。 王上!回来!罗彻同沙哑的嗓音从身后追来,罗彻敏却似一无所闻。许多事他都无法掌握,然而此时,他还可以掌握手中这口剑。如果这场战事的结局是一片迷雾,至少他眼前的这个敌人是如此清晰。 着!一声厉喝,突然有灼热的气息向他袭来,还伴着焦糊味和叭叭地炸响,仿佛是一根巨大的火把。罗彻敏刚动了闪避的念头,突然间,就觉得来不及了。那股气劲笼罩了他全身,让他突然有种被束紧的异感。 贺破奴!罗彻同的喝叫似乎隔着一重山,片刻后才终于清晰起来:看枪! 压力松动了,乌霞几乎跪到地上去的双腿一跃而起。罗彻敏转身之时,正看到罗彻同的枪尖绞在贺破奴长锤后的刃上,发出刺耳的兹兹声。 贺破奴咆哮一声,长锤飞快地转动,罗彻同的枪尖铛然崩碎。锤身呼地向罗彻敏抡了过来,王无失和陈襄一左一右抄上来,喝道:我们拦住他!王上快走!杜乐英冲到了罗彻敏的身侧,白涛呜呜地召唤声中,乌霞不等罗彻敏驱策,就扬蹄而奔。 罗彻敏回了一下头,枢河以南的土地在通明的灯火之下,蒙着宝石般的光泽,象是海市蜃楼一般。 知安,你帮我看看那边,多看几眼,我们总有一天会越过这条河,到达那边! 罗彻敏这突如其来的一通冲杀,让河北宸军为之一乱。然而毕竟是在宸王的御驾之前,宸军大怒之下开始反攻。刚刚打了败战的贺破奴首先发难,险险将罗彻敏斩于马下。终究因为罗彻同等人追了上来,才抢回了罗彻敏。而贺破奴因为冲得最前,这一下却落入罗彻敏方的才困境,被毓军诸将围攻起来。然而贺破奴毕竟声名显赫,诸将也不敢多停留,一等罗彻敏脱险,就向后撤去。 贺破奴那里肯依,穷追不舍,然而没过多久就见到黄嘉策马立于阵前,身后一排排锃亮的枪尖,象是一丛密林。他曾经见识过伏虎都的厉害,然而艺高人胆大,却还是后退几步,然而猛冲上去。 长锤瞬间砸倒一大片枪,沉重的锤身砸断了枪支,锋利的刀刃旋转起来,地上顿时掉下三四根喷着血的胳膊。挣脱了束缚的长锤向前直击而去,一颗人头在锤头上化作肉沫,枪阵向内凹去。然而此时他飞驰的马匹其势已尽,不得不落了下来。紧接着从前方和左右,更多的枪尖攒射而来。他将锤头舞得不见形影,一时那么多枪枝都如冰塑一般脆响着断去,黄嘉喝令之下,枪阵后退,一群矮小精悍着轻便皮衣的刀手涌了过来。 贺破奴哈哈笑道:地趟刀么?若是宋录在,或者还能令我有几分畏惧! 他纵马前跳后跃,蹄下不知踏碎多少肢体,然而死去者都默然无声,活下来却依旧奋勇向前。不多时终于有一名兵丁窜入他的马下,斫刀划过他的马腿。贺破奴呼啸一声,再度提马而起,锤头向下按去,三柄长刃旋转之下,那兵丁的身躯顿时分作了六份。那凄惨景象一时震得连伏虎都兵丁也僵立在原地,然而马腿毕竟是伤了,贺破奴不敢再停,拨转马头跳往阵外。 黄嘉再度喝令之下,枪阵重新整合,王无失与陈襄各带一千骑卫翼两侧,保护着罗彻敏向后退去。 这时四下都是宸军,他们一路前行一路遇敌。虽然伏虎都和踏日都是毓军中最为精强者,几番相遇都杀伤宸军获胜,然而终究难以为继。冲杀了小半个时辰,罗彻同的枪在又一记硬架后终于弯折过去。罗彻敏见得真切,探腰而下拨起一根钉在地上的长枪,掂了掂觉得和罗彻同平日用的相仿,便掷了过去。他接枪在手,却不肯扔下手中弯枪,握着两端用力一折,生生卷成一团,掖在腰带上。 他看到罗彻敏奇怪的神情,解释道:这枪是父王所赐,不忍弃之。 罗彻敏问道:你们看这样下去,我们能杀出去吗? 罗彻同向前后左右看了看,不得不长吁一口气道:若要想出去,除非他们能够向全力向内冲杀。 罗彻敏不由瘪了下嘴,这时黄嘉向他奔来,道:王上,宸王羽林军过河了!一向没有丝毫波澜的面孔上,竟有了些惊惧之意。 喔?罗彻敏策马往边上山坡上跑了一程,伸长了身躯去看,果然见一条格外亮丽些的光带正越河而过,仿佛烛龙吸水,蜿蜒而来。龙头到处,混乱的战场顿时分成两片,象是大地在熔浆之中裂开。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自言自语道:逃不掉了! 知安动了一动,抓住他的手道道:你一定能 别怕!罗彻敏握着他冷凉的小手道:我们暂时是不能再跑下去了,但并不是输定了。 罗彻同和黄嘉杜乐英跟着上来,罗彻敏扫视了一会,指着左边那青烟未熄的山峰道:这一带地势最险者,唯有秸风屯,我们还是上那里借助工事防范吧! 可是要是被围住了,那如何能够脱身?黄嘉猛然摇头道:罗彻同,你护着王上冲出去,由我伏虎都兄弟殿后! 不!罗彻敏断然否定,道:我们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 可是黄嘉还要说什么,罗彻敏骤然间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你带得有信鸽吗? 这个,倒是带得有,可是 有就好!罗彻敏的面孔上,突然浮现起一抹凉丝丝的笑意,道:放两只信鸽,一只送信给泷丘,让他们催促瞿赵两军全力进攻,否则就不再供给瞿赵两军粮草;一只送信给杜乐俊,让他入据神秀关,从今日起,断绝神秀关内外交通! 这话一出,黄嘉和罗彻同两人对视了两眼。这主意置自己于死地,同样也置瞿庆与赵德忠于死地,着实太危险了些。难道他竟然不怕瞿庆与赵德忠会索性降了宸王么? 罗彻敏并没有回头,却似看到了他们的神色,他手指卷着知安柔软的头发,喃喃地道:不要紧刘湛的例子现摆在眼前,他们不会愿意降的! 黄嘉默然了一会。罗彻敏的直属牙军只有伏虎都踏日都和神刀都三支精锐,其中又以伏虎都最为可靠。若是罗彻敏将伏虎都扔在后面挡宸王,自己逃出去,一时是安全了,将的实力却会大大削弱。他在直属牙军中,又失军心威望,在藩属面前,又将处于弱势、。如此一来,地位将岌岌可危。他此刻的措置,看似冒险,却能逼迫瞿赵两军与宸军死战,如果脱困而出,他个人声望至少在踏日伏虎两军中,将因为与将士同生共死而大大高涨。他看得始终不是眼前,而是将来。 黄嘉略点了下头,道:王上说得对突然一拍脑袋,又道:有件事倒差点忘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柬递与罗彻敏道:这是参战前我收到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信,是给王上的。 罗彻敏拆开,杜乐英给他打着了火。原来是罗彻敬击退了张纾的进攻,夺回暮鸦山,眼下正要班帅回泷丘。他不由一惊,没想到罗彻敬身边并无兵丁,竟能如此之快地在秋州重拉起人马,并可以击退张纾身边的百战精兵。 薛妃和杜延章都犹豫着要不要让他回泷丘来,因为白衣别失己犯冲州,毓州并不安全,此时若能有这一支战力自然是好的,然而 罗彻敏揉皱了信,心中也一时犯难,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堆过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难以作出决断。 宸王到来前冲上去倒不难!罗彻同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仔细端详了一会自己这边山坡与秸风屯的距离,不过一道小沟,宸军在方才起火起己经撤走,只余下空荡荡的营地。只是山上定然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完了,我们这两万人马,如何可以在山上坚守? 罗彻敏显然也忘了此条,整个人微微一弹。 这个嘛,黄嘉顿了一顿,终于下决心道:我来时,押着三千石粮草 这个罗彻敏当然知道,押来的粮草虽然不多,带着冲锋陷阵却是大累赘,他本以为黄嘉会放在孟县了,难道 我来时太匆忙,没来得及与孟县守军交割,黄嘉似喜似愁地道:我让三千人马守着辎重那领军的是一个极能干的孩子,应该能够保全那些粮草。 那他现在何处?罗彻敏赶紧问道。 他现在黄嘉突然向身边亲兵弹了一下指头,底下有人放出一只风筝,风筝上不知有那位巧手艺人造了具哨子,迎着风一扯,哨声异常凄厉,响彻云宵。 看似化作焦土的秸风屯中,猛然冲出一支人马。 将军来了!先是一个人的欢呼,紧接着那乌烟瘴气的山坡上,就化作一片狂喜的喧嚣。 罗彻敏上山后,那押运粮草的伏虎都大校俯身请安。 文鑫东跪见王上! 他赶紧跳下马去扶了他起来,道:你怎么上得秸风屯?微微端详了一回,这人极年轻,大约就二十岁多一点年纪,面色甚白,脸偏圆,笑起来眼睛就眯得不见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竟有初次见学官的儒生一般。 只不过拣了几根宸军大旗,又将衣裳弄脏弄破了,说是上山清剿的。先是骗过了几拨人马,后来遇上挺真的,打一阵也都杀尽了文鑫东说起这一段时,面上笑意依然浅淡,象是浓烟化作轻雾从他面上拂过,不留半点污迹。好在宸军都追王上去了,这边兵力稀少,因此才闯上山来。 山上有火,不怕粮食起火么?罗彻敏好奇地问。 不要紧啦,我们带得是稞麦,又不是稻谷,浇上些水也不怕生芽,在山上呆一夜,自然就烘干了。他说得十分笃定。然而罗彻敏其实分不清稞麦与稻谷有何区别,便只好含糊着喏过去。 这时山下的宸军己经围了过来,伏虎都正忙着修葺被烧毁的城垒,罗彻同高呼一声,踏日都向山下冲杀而去,为伏虎都赢得时机。罗彻敏也赶紧甩开膀子,搬起一块石头,知安步寸不离地跟着他,竭力伸长着细弱的胳膊想助他一臂之力。 黄嘉自然劝道:王上,给泷丘和集翠峰的信,你快来写吧! 信的意思我己经交待老将军了,你去办就好!罗彻敏将石头扛上肩,道:总不能让老将军来扛石头吧! 王上!文鑫东见状突然想起一事,道:王上,我们在山上找到一个人,那人昏迷不醒,不过他身边带着的那把剑,倒好象与奉圣刀有几分相似 这话一出,罗彻敏果然停下,急切地问道:那人在那里?石头从背上滑落,砸在了地上。 文鑫东道:是在后山溪水里发现他的。他身上被烧得厉害,我们也没敢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王上请我来! 罗彻敏委黄嘉主持作战,自己带着杜乐英跟着他走。这边是东面缓坡,再走得一两里,道路就变得极崎岖,灰烬漫天,热浪逼人。两侧山体上的石头摸上去,都滚烫滚烫。罗彻敏心道:这山上火是怎么起的?是刘湛下山时放的?还是因为起了火,山上无法再守刘湛才下山的? 正想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卟嗵一声。他回头一看,见知安昂天摔倒在地。他倒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能紧着他走了这么远,赶紧返身跑过去道:你怎么跟来了? 知安爬起来道:我听你们说冯大叔的事了,我要见大叔。 罗彻敏见他将手往身后塞去,拉出来一看,掌心不知在那块石头上蹭过,已经烫破了皮。罗彻敏素来不是什么慈心的主,这时却觉得有点心疼,想也不想地就一把将他背起来,道:你早说一声嘛! 杜乐英见他这动作,不由得瞪得双眼浑圆。他的讶异如此明显,连文鑫东都觉出不对来,偷偷地笑。直到罗彻敏终于喝问了一声:你盯着我干嘛?他才赶紧将目光掉开了。 这时己经走上了下西坡的路,道路变得异常陡峭,但空气渐渐也不再那么干热,再过一会甚至有了水腥气,丝丝扑鼻而来。 快要山脚时,罗彻敏骤然一顿步子,抬头所见,一名弓手从树梢上探出来。 是我!文鑫东喝道。 弓手松弦,跳下树来。文鑫东问道:那人还活着么? 还活着,就在下面! 一行人试探着从台阶上往下走,不一会就见到一汪泉眼内,半沉半浮着一条大汉,身边一柄宝剑映得泉水碧光茵茵。虽然发须眉毛虽被烧得精光,然而不是冯宗客又是谁?知安叫了一声,就扑了上去。然而他马上又退了回来,冯宗客身上净是大疱,竟没个让人下手的地方。 罗彻敏皱眉,探了一探他的呼吸,略按了一下他的脉门,试探着输了点真气进去,发觉他体内生气充沛,总算是放了一点心,只是这时却找不到大夫来给他治伤。一想到大夫,罗彻敏突然动了一下手臂,竟不觉得痛了,不由想起先前给自己治伤的那位来。 这时杜乐英突然道:我这里却有些药膏,先前你不肯用,俞大夫让我带着的。 罗彻敏瞅着杜乐英,半是欢喜、半是羞怒,不过这却不是算帐的时辰,他们也不管治刀伤的药能不能治烫伤,赶紧将冯宗客扶出来敷上。刚刚敷完,就听到冯宗客微微呻吟,眼皮己然撑开了一道缝。 他一眼先看到了知安,似乎极是迷惑,再看到罗彻敏,突然整个身躯就弹动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声,似乎极力地想要说些什么。面上鲜红的疱皮一抖一抖的,甚为可怖。 罗彻敏安抚他道:你先养伤,等伤好后再说话! 冯宗客死活不肯平静,肢体上的浮疱蹭得破了,混着刚抹上去的药,流了一地。 冯大叔是有要紧的话说。知安道,他折了一根树技塞到冯宗客手中,冯宗客糜烂的五指紧紧握住,在地上无力地划起来。 内鬼罗彻敏刚看出这两个字,脸色就是一变,然而冯宗客的手突然没有了力气,树枝垂落下来。罗彻敏赶紧拾起塞回他手中,运起混元功连拍他几处大穴。冯宗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树枝再度往地上落去,踏日都? 罗彻敏骤然跳起来,眼神在文鑫东和杜乐英脸上掠过。他们同时垂下头去,都十分懊恼自己跟着过来。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罗彻敏很快地冷静下来,他伏下身去,在冯宗客耳边道:事关重大,你可有把握? 冯宗客充血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力点头,叩在石上,咚咚作响。 刘湛放弃秸风屯,是因为送粮上山的踏日都中,有人对他不利? 似乎因为罗彻敏想到了他未能出口的话,冯宗客发出极欣慰的表情。然而他的轻松却在罗彻敏身上加了千钧重负。 冯宗客格外急切起来,他抓不紧树林,便用指头卖力地往泥土中划去,写出泷东两字。知安叫道:他们是当初在泷东码头追杀我们的人,是吗? 冯宗客在泥土中,写了一个端正的是,这个字过于用力,竟将指甲给蹭掉了,他这一下再也撑不住,痛得晕死过去。 罗彻敏半蹲在地,盯着那个是字看了许久许久。杜乐英与文鑫东的心,在这死寂的角落里跳得咚咚作响,让他们觉得下一刻,那心就会整儿个跳出来。 过了好一会,罗彻敏总算缓缓起身,对文鑫东道:你继续让人看守着他,给他换药对别人就说他伤重死了。 是!文鑫东干脆地答了一声。 黄指挥我会自己跟他说。罗彻敏加上一句,文鑫乐一怔,本来有些懒散的身躯挺得笔直,又答了一声是! 走吧!罗彻敏从地上将知安拎了起来,不顾他的频频回首,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山上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到山脚战况,虽然激烈,然而宸军终究被挡在了山腰一线。刘湛坚守多日,留下的石垒遗基,略为修葺,便极是合用。伏虎都的兵丁在工事后放箭,掩护着撤回山的踏日都马军。 宸军的前锋紧追不舍,那锋尖象秋天刚起时的朔风,卷着一地浮尘籁籁地飘过来。一名骑者突然拨转了马头,逆着那风尖而去,旋而有两骑也随之冲上。这三骑形成一个小小的,而且坚硬无比的箭尖,似乎是刚从一柄上古神弓的弦上弹出,快得令人肉眼难见。 他们深深地锲入宸军前锋,然后又毫不粘乎地脱了出来,在这一进一出时,大量的鲜血喷涌于地。他们终于跃入伏虎都的弓箭射程时,骑者甩出手中的枪,追在最前面的宸将全无闪避之力,被那枪攘落马下。 他拨过马头来,披风飞扬起来,似乎这么一挥,就将宸军的火光,远远推开。这动作刚毅洒脱兼而有之,引得山坡上所有兵丁、无论是踏日都还是伏虎都,都吹着口哨叫起来:罗将军!罗将军! 杜乐英被这叫声吓得微微一抽,看了罗彻敏一眼。罗彻敏的目光却落在王无失和陈襄身上他们是方才追随着罗彻同最后反击之人。他眼中布满了灰蒙蒙的思绪。 罗彻敏没有等罗彻同上来,先找到正写好两封信的黄嘉,道:跟太妃说,让罗彻敬回防泷丘吧! 这话多少有点乎黄嘉的意料之外,他的笔顿了一顿,才什么也没问地重起一行,把这话添了上去。 四月初三清晨,彻夜难眠的何飞被高亢的鸣叫声从困顿中惊醒,他反手啪!地拍开了窗,数日绵绵春雨过后,突然出现的碧天红日,让他觉得微微刺目。一个小白点从朝阳的边缘钻出来,仿佛这小生灵的地来,钻破了笼罩在泷丘上空的浓密云团。 信鸽扑籁着翅膀落到他手中,他展开信的刹那,一双百炼成钢的手也竟不住微微颤抖。一目十行地扫过,他赶紧传令一名侍卫去请杜延章、唐瑁和鄂夺玉来。自己洗了把脸,正要出门,突然又听到空中传来鸽鸣。这回的信收到他手,他皱眉略思索了片刻,收在袖中,往思明轩去。 薛妃每日卯初起身,至卯正时分,已经梳洗停当。因此,何飞到思明轩时,发觉内面依旧是帏幕低垂,几个小婢扫着地上的残花落叶,亦是轻拿轻放,不由得有几分诧异。 他一抬眼,见秦芳在抄廊里向他招手,走过小声问道。太妃还没起身么? 太妃是起来了,秦芳一面给黄莺儿喂食一面道:不过朱夫人昨夜过来,和太妃说起王上的事,哭了半晚上,太妃见她神气不好,留她在这里睡她却不惯早起的。 我这里有了王上的消息,快快叫夫人起来!何飞向她一扬手中的信。 唉呀!秦芳手中的小钵子顿时失手落下,她也顾不上拾,提裙就快步向内面跑去。 一会儿便有人召入,何飞进到堂上时,却见杜雪炽立在薛妃和朱夫人身侧,想是一早过来侍奉梳洗。何飞一面行礼一面留情这三个女人的神色,朱夫人两眼通红,看得出来是哭了整夜,薛妃虽说神态安详,然而鬓边白发却骤然添了许多。只有杜雪炽,数日来一面陪伴婆婆小姑,一面冒雨整治城防,虽说略为消瘦,却反而更见神采。 他将两封信呈上,薛妃和朱夫人先抢着看了罗彻敏那封,杜雪炽本也是凑过去看的,然而忽然瞥见被她们忽略在几上的另一封信,却将那信抄在手中细阅起来。看完信,薛妃和朱夫人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虽然罗彻敏眼下的情形不好,然而终究是有了确信,比起这两天生死未卜可要强得太多。正这时,婢子进来传话,说杜延章唐瑁来了。 唐瑁跑进来,没站定就问:王上眼下在那里? 薛妃将事态说了,问二人道:你们看,敏儿这筹划能成么? 他们彼此对望了两眼,都半晌没能出声,未了杜延章犹犹豫豫地道:下官不曾亲自带兵作战,然而观王上的意思,虽说并非不可行,然而然而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道:似乎想得还是太容易了! 啊!朱夫人掩口,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说瞿庆和赵德忠他们会投向宸王么? 瞿庆或者有这意愿,薛妃在她肩上按了按,安慰她道:然而赵德忠与宸王为敌十多年,过去旧怨委实难解,又有刘湛的例子活鲜鲜地摆在面前,他必然是不肯的。他不肯,就一定会盯着瞿庆,不让瞿庆有投降之机。 话是这么说没错,杜延章却微微摇头道:然而若是赵瞿两人几番进攻,却依然救不出王上怎么办?那时,我们是送粮草、还是不送? 这话一出,满堂坐着的人都浮起个念头,若是如此,赵德忠便是不欲叛、亦不可为了。这想法让他们无不寒战了一下。 这时婢子引了鄂夺玉进来,他弄清了事情原委,亦道:若无援兵前去,重围只怕难解。 可我们手上,已经无兵将可派,唐瑁双眉拧成硬绷绷的一个疙瘩。 可以飞檄传宋录,调神刀都去厢州战场。杜雪炽突然插话。 然而,宋录调去厢州,白衣别失却如何抵挡?杜延章依然忧愁难解。 父亲请宽心,白衣别失不久便会撤军!杜雪炽一扬手上那封信道:四叔来信了! 啊?除了何飞和鄂夺玉,众人齐齐一惊,向她看去。 杜雪炽道:四叔在信中说,三部首领己经在返回乌撒克草原,阿翰罗后院起火,不久便会下令撤军。他一时被困住了,回不来,然而让我们撑过这一阵子,就会好的。 这,可靠么?薛妃的眼睛一下子盯在了鄂夺玉面上,鄂夺玉神色自若地拜了下去,道:以奉国公之老成,若无七八分把握,定然不肯这样说话。 薛妃凝视着他好一会,方才微微点头道:冲天道的守兵单薄,却不知能不能守到白衣别失撤军?她又看了一眼手中书信,道:敏儿说了,让彻敬带兵回泷丘,然而他手上的兵力,却也不多。 鄂夺玉显然一惊,他深知罗彻敏对罗彻敬的防范,绝没有想过罗彻敏会让他带兵回泷丘来,不由心道:倒底又出了什么事? 眼下别无良策,唐瑁断然道:集结诸郡县团兵聚守泷丘,可得八千有余,罗彻敬再带回七八千兵马来,无论如何也能守上一阵! 这话突然让鄂夺玉想起了件事,他道:冲州的那些庄子,也要撤回来才好! 原先就说过如今局势不好,王上屯垦之计所行不得其时,眼下果然是尽数荒弃了。杜延章不作地摇头。 他这么说时,鄂夺玉见杜雪炽眼神微微一敛,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出声。 事情大致议定,鄂夺玉告辞出来,信马在街上走着,一旁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让他下马来喝上一盅。此时节泷丘漫空飞扬着嫩柳如丝,间中有一二支红杏初绽,他不时颌首,笑意仿佛柳风杏雨,潇潇然洒了一路。至染云坊时,更有小扇纱袖招摇着,他偶尔抬头,便传下来或清或柔地笑语。 至魏风婵家下,早有人过来接过缰绳。他掸衣上楼,问道:听说九娘病了,如今怎样? 似乎也没什么大病,二娘五娘她们都在上头陪着说话呢! 正说着,楼板上脚步声脆响,他抬眼一看,正是二娘五娘走下来。 不知怎的,这两女神情有些古怪,鄂夺玉正要发问,二娘往下走了一步,在鄂夺玉耳畔道:你下来! 鄂夺玉随她们到一楼,五娘一拍手道:上次小九说送我一盆栀子花地,我竟忘了,你们几个跟我到后院里去! 一楼厅里伺侯的人被她咋咋乎乎引走了,二娘赶拿帕子捂住嘴,凑近了鄂夺玉道:十七郎,小九怕是有了! 鄂夺玉过了一会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指节格地绷响,道:做掉! 她瞒了这么多天,二娘急切地道:定是想留下这孩子! 她鄂夺玉一时竟被气怔住了,道:平日瞧上去也蛮精灵的人,怎么就蠢成这样! 二娘赶紧捏了他一把,道:小九可不笨,我们送去的东西,她连尝都不尝,你小心点!然后重重地使了个眼色。 鄂夺玉点了下头,五娘嘻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鄂夺玉让人去奉国公府上请翟女,原以为是一请就来的,却没料到竟拖了好几天。每多一日,他便多了一份焦躁,又惦记着泷丘内内外外的事,竟有了度日如年之感。好在宋录一去,再加上退路被封的压力,铄凌二州兵马全力猛攻,罗彻敏终于脱困而出。便是伤损颇重,倒底也还是天大的好消息。白衣别失一直在冲天道口那边打转,动作竟颇为迟缓,也没有再侵拢毓州。而过了十多天,果然如罗昭威所言,开始撤军。危机过去,整个泷丘之中,无不额首称庆。 正当他决定不等翟女时,翟女却赶来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鄂夺玉一见她就埋怨。 我忙着配料呢!翟女神色也不好,道:若是寻常药,你又何必找我来?不就是想弄得天衣无缝么?她举了举手中的篮子,道:这道汤是秘方所制,绝让她看不出来,又不会伤了身子,我可是用了许多天才熬好的。 好!鄂夺玉道:你快去! 翟女正要举步,他突然又道:常舒最近和罗彻敬有什么来往么? 翟女的脚步在空中凝住了,道:有些书信往来,但都是谈北州的军事。 嗯,常先生对你极好,是吧?鄂夺玉若有所思地问。 你放心,翟女慢慢地道:我绝不会误事。 那就好!鄂夺玉目送翟女往染云坊去,心思也似全跟了去,再也无心做旁的事,就那么呆呆地立在了窗前。窗前的泷丘暮色渐降,炊烟四起,街头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吵得鸡飞狗跳,不知在那个泥塘里打过滚,个个身上脏得看不出衣裳样子。 糖糕儿哟,肉胡饼推车的老头儿有意放慢了步子。 孩子们一拥而上,有个清凌凌的女娃儿叫了起来:我要我要! 叫阿哥就给你买! 阿哥,阿哥! 鄂夺玉那一刹间觉得岁月在飞一般地倒退,一河泷水依旧,而拂波绿杨却不知换过了几遭。鄂夺玉清楚得记得他刚到泷丘的那日,亦是初春时节,这座城池的水波和柳枝柔柔地拂过他的眼他的心,仿佛一瞬间就涤尽了他全身,连头发丝里,都觉舒爽轻切。 十七郎!叫声让他猛可里一惊醒,他睁开眼,街上漆黑一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路面润湿,行人已经寥落。他回头看赵痴儿道:什么事? 王府里急催你去!赵痴儿道:要快! 出什么事了?鄂夺玉一面飞身上马一面想道:是有敌情,还是昃州战事不利? 等他驰入王府时,猛然觉得脊柱上微微一凉。他猛地抬头,远远处象是一道影子消逝了,那监视过他的眼睛,却似乎还逼在他颈后,象一柄无可躲闪的利刀。 他猛然一惊,心里突然地划过一个人的名字,重重地踢下一脚,坐骑痛叫着狂奔进来。 来人下马!王府前的侍卫见来骑飞驰,毫无减速之意,不由横起长戟,厉声怒喝。然而鄂夺玉却从马背上腾跃而起,整个身躯如飞丸般投向了王府重重高檐。风中传来的狞恶气息象一团乌黑的火,虽然看不见,然而那热气却强烈地吸引着他。 他的足尖在滑溜溜的瓦面上一沾即走,风送雨丝,传来了刀锋振起的声音。 他再往前奔了数步,见到一团炽亮的光,仿佛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面前浑身血口的男子。男子脚下血汪汪地,象一口蛰伏着螭龙的深潭,无数张破碎的符纸在血上飘浮,纸上符字有的犹自发亮,有的正在熄去。男子光裸的臂上健子肉一团团虬起,那一个杀字,象一只恶毒的鬼眼在转动。 何飞发出急怒的呜喝,然而终究没拦住他。二十三的刀锋在振飞何飞后,抖开被血沾在上面的符纸,向窗上剖去。 窗子骤地推开,剑圈飞弹而出,杜雪炽清叱一声,喝道:事情是我定的,与我婆母无干!剑圈月食般缺了一块,血光四溅中,刀来得太快,鄂夺玉来不及再看,抽出自己的宝剑就扔了过去。 他合身扑下,抱住杜雪炽就连滚了十几圈,刀气象一张布满了利刺的大布从他背上蹭过去。他五脏六腑一片清痛,锋刃似乎己经剖体而入。 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之近,猛然一低头,对上了杜雪炽的眼睛。那眼神却是无知无觉,似乎穿透了他,在看着极遥远的地方,然而却无一丝恐惧。鄂夺玉骤然间整个人震了一震,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激得他几乎马上跳起来。 他真的跳起来了,却发觉身后的危险似己远去。他回头,极惊讶地看到二十三的胸前插正着自己的宝剑,象是突然长出一只手臂来。他看了一眼满地鲜血符纸,明白过来,二十三刚才破解何飞的符阵,定然已受重伤。果然二十三不再往前扑,原地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能站稳。何飞叫道:快堵住他!飞身击上。 二十三腾身跃上一旁的屋顶,鄂夺玉欲要追上,手中却没了兵器。而杜雪炽似乎被方才险境吓呆了,一时没有任何举动。二十三踏破了一块瓦片,在身后掷下一线血点狂。奔而去。鄂夺玉跳上屋时,只见泷丘千万灯火,晕在春夜烟雨之中,象一团再柔和不过的丝绵,盖住了重重危机。 思明轩中灯火大盛,薛妃跑出来扶起杜雪炽道:快进屋来裹伤! 杜雪炽摇头道:小伤而己,是媳妇不好,让母妃受惊了。 鄂夺玉跳下来,问道:你们没让二十三他们撤回来? 是!杜雪炽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气息有些不顺。 而且,还没有告诉他们,宋录已经不会来援了,是吗?鄂夺玉往前踏了一步,激愤之下,声音里面,已经有了逼问的意思。 你干什么?薛妃挡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袖,三十年兵戈中自然炼就一股威仪,教鄂夺玉往后退了一步。杜雪炽却拨开薛妃,又道了一声:是! 雨骤然大起来,打得各处噼噼叭叭铿然作响,天地间突然布满了厮杀之音。鄂夺玉隔着密集的雨幕看着杜雪炽,那张面孔越来越透明。 所有的郡县兵都撤回了泷丘那么这些天,是他帮你们拖住了白衣别失么?鄂夺玉的衣裳湿透了,刚才有一点点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前因后果,顿时了然。 杜雪炽垂下头道:冲州府刚刚报来,说那些庄子被毁弃一空,尸首遍野。然而,却没有找到二十三。 我来得可算及时!鄂夺玉弯了弯嘴角,带着点讥讽之意。 杜雪炽不再理他,扶着薛妃欲往屋里去。薛妃却转过身来,对鄂夺玉道:十七,这件事,是我作的主,日后敏儿说起,你得这么答他! 杜雪炽猛然抱住薛妃,头伏在她肩上,道:不,这是我的主意! 孩子,敏儿的性情我晓得,薛妃抚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柔声道:不管这事做得对与不对,他都会记恨一辈子。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和他,日子还长着呢! 阿阿娘!杜雪炽竟哭出声来,她抖动着的身躯那么单薄,象是被风吹雨打而去的一枚残瓣。 她的哭泣声中,鄂夺玉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不去看杜雪炽,也不去看薛妃,他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理由去斥责她们。一个声音在说:其实放你在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的不过是一群叛伏不定的贱民而己!以他们的死来换得毓州和冲天道的安全,这真是太合算了!至于背信弃义?哈哈,谁让他们竟会相信这世上真有信义这么一回来?这些人,自己抱起团来讲什么信义已经十分荒谬,现在,竟相信欲图王霸之业的那些人,会对他们讲信义这叫自寻死路,于人何尤? 那声音如此超脱淡定,似乎是一千年后的人们发出的议论,又似乎是从一千里的风雨之上传来的神喻。他漠然抬头,天色是混沌地,变幻莫测。他很想呐喊一声,然而嗓子里却象堵住了什么东西,噎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五章 杜雪炽扶着薛妃回屋后,四下里才有待卫们战战兢兢地靠近前来,平素里飞扬跋扈的汉子们有些瑟瑟缩缩。 十七郎,何飞不在跟前,他们便抓到鄂夺玉为他们壮胆,那边倒下好多兄弟,这是那里来的煞神? 鄂夺玉随他们往前面走了几步,血水就漫到了他的足下。思明轩的院落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尸首。他俯下身去细看,刀痕都在他们颈侧大血管处,几乎没有多费半丝气力。他站起来道:将兄弟们收敛起来,抚恤事宜,太妃定会从厚。 有鄂夺玉打头进去后,他们才敢走到这令人发怵的院子里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搬动着尸首,突然只听得铛地一声,有件东西从尸首身上落下。 侍卫们并未留意,正要从那东西上面踏过去,鄂夺玉却突然觉得那东西上在发亮。他推开侍卫,定睛一看,顿时怔住了。 侍卫们这时才看清了那是什么,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尸身从他们手中啪!地跌落,溅得水花大起。鄂夺玉拾了起来,一柄短剑,剑身上鬼火似地飘浮着两个字长庚! 他微微合上眼睛,思索了一会方道:何首领回来,让他赶紧来找我。 何飞在泷丘搜索彻夜,却始终没有找到二十三的行踪。凌晨时分他才回到王府,便赶到思明轩,鄂夺玉换过一身干净衣裳,在前厅角灯下把玩着那柄短剑。 侍卫里面,竟有长庚军中之人?何飞一见他就低声嚷了起来。 鄂夺玉将剑扔给他道:你自己看。 何飞抚挲了好一会,镇定下来,道:只是为什么会是王方?方才奋战拦阻二十三的诸人中,以他最为英勇,若不是他赢得了半刻时光,我未必能够布成符阵。 他来王府中有多久了?鄂夺玉问道。 他是我亲从诸军中选来的何飞想了想道:有四年了吧! 四年以来,他并无异动? 这个自然,否则岂会容他守着思明轩?何飞略有不悦道:你也太小瞧我了。 鄂夺玉支着额角,若有所思地道:长庚军呆在太妃身边数年并无异动,今日又奋勇拦杀劲敌,那长庚军对太妃似乎颇为忠心! 你,何飞突然大惊,上前一步道:你是说太妃她 鄂夺玉突然将手一竖,起身道:我什么也没说。 何飞盯着鄂夺玉在渐疏的雨中远去,不自由主地想道:长庚军曾经想杀了刘湛的儿子,这是为什么?大世子是因为刘湛死的这念头突然转出来时,短剑险险从他手中落下,他赶紧反驳自己道:不不,刘湛的儿子在府中一年,却平安无事,我这都想到那里去了? 鄂夺玉心中惦记着魏风婵的事,出府后便往染云坊去。到了魏风婵家中,问道:九娘在家么? 小厮过来牵马,道:九娘还睡着,您等等,我这就去叫。 他听这人语气平淡,不象是晚上出过事的样子,不由又问道:昨夜里九娘可找过大夫? 没有呀!小厮颇为讶异地道:就是翟姑娘来过,坐了半晚也走了。昨夜里满城都在闹腾,九娘让我们关了门窗,谁也不许走动。 鄂夺玉突然就觉出不对来,喝问道:这一晚你们谁也没有上去过? 是 鄂夺玉听到这个,赶紧一撩袍角,飞奔而上。两名睡在外间地铺上的小婢揉着眼睛正要起来,鄂夺玉己经从她们身上一掠而过。他一掌将门击开,看到榻上隆起的被褥,和几上那钵汤,上面结着厚厚一层油,显然已经冷透。 鄂夺玉苦笑着将翟女身上的绳索解开,道:没想到她戒心这么重。 翟女揉着肩膀,略带着点愁容道:这一晚上没回去,我不知道怎么和常舒交待。 这个无妨,你照直说便是。鄂夺玉道:罗家也不是不知道你和小九的交情。 可这事你看怎么办?翟女问。 她逃不了多久。鄂夺玉颇有把握地道:昨夜通城搜索,她绝出不了门。她不能在诸姐妹家落脚,也不能去赵痴儿那一伙兄弟处,便只有去那几个裙下之臣的府上了他们当中最能让她放心的 他想了几个名字出来,在纸上写了,吩咐下去:快去这些人府上探问,昨晚这几位公子都在那里? 他送了翟女下楼,就在一楼等着。不一会儿有回报,其它几家都无异样,防御使司曹昨夜本是要去赴宴的,可却突然辞客闭门,整夜并无声息。 鄂夺玉往司曹府上赶去,离着还有半条街就觉得不对。路上有人戊守,分明是王府侍卫。见他飞驰而来,侍卫们大喜道:十七郎来得好巧! 鄂夺玉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昨夜刺客在这一带出没!他们嚷起来,何首领己经进去了! 鄂夺玉心里直有些哆嗦,反反复复念叨着: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然而在他看到喉头被剖开的司曹尸首时,最后一丝侥幸也为之破灭。 在那尸首身后的墙上,用血写着十三个大字不义者,必令其陷万死不得之境!血迹未干,甚至还有余温未消,袅袅热气从上面冒出来,象是那怒意犹自蒸腾未消。 二十三显然受伤极重,在司曹府上发现了有药膏敷料的残物。何飞顺着药膏的气味追出了十多里路,最后断定二十三在城东投入泷河之中。他让几名水性极佳的兵丁入河搜索,终于发觉除了泷河上了水闸的干流,竟还有一道潜流可以通往城外。他大为不解,这潜流如此隐密,连泷丘土生土长的人也未必知晓,二十三却如何能知? 鄂夺玉盯着春水暴涨中的浊流,揉着下巴苦笑,他与杜雪炽从这里出城后,曾将此事告诉过身边的人,也无非是让他们危急时多条退路。小九呀小九,你情愿落在那魔人手中么?你这是为了什么? 薛妃得知二十三会去找罗彻敏,大惊之下便遣何飞赶去罗彻敏身边护卫。鄂夺玉不消说,自然也一同前往。 罗彻敏自从在秸风屯脱困后,一路且战且退,向昃州撤去。这些日子,曹原岭内外俱是澍雨不绝,马折车陷,粮霉人瘟,行动得十分艰难。宸军不离不弃地粘在后头,时时骚扰,处处伏击,竟让他们没有一天好过。 这日一早起来,罗彻敏跳到帐蓬外扬眉一看,天上又是浓重的铅色云团,将远处山峦掩得半点不见,看来最迟到午时,又会有一场大雨。他信步走开,听到几个兵在那里抱怨它妈的,这雨下得还有完没完?老子身上都快烂掉了! 是呀,今年时运不好 要我说,那人似乎并未压低嗓门,反倒格外响亮地道:自打先王过世,这罗家的运就走到头了! 小声点!你不要活了?他的同伴赶紧喝止他。 唉,你且不说,前天三柱儿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好邪门! 他倒好,居然跑掉了! 你看这仗打得,早晚不是一个死? 王上!杜乐英的叫声惊得兵丁们跳了起来。他们看到默不作声地罗彻敏时,张大的嘴一时都合不拢来了。 这几个罗彻敏向杜乐英挥了下手,道:散布谣言,扰乱军心,都绑起来,整军待发时,一起杖死! 王上杜乐英怔了一下,还想说什么,罗彻敏己经在地上重重跺了一脚,大步走去了。 杜将军!兵丁都认得这位温和的毓王密友,一齐跪下来,叩首求饶道:杜将军,这都是那个混蛋胡言乱语,可与我们无干呀!将军救命,将军救命! 杜乐英也觉得不妥,几步追上罗彻敏道:王上,将扰乱军心的杀了便是,其它几个,也不过是刚好碰上 住口!罗彻敏一掌击去,那树木上积饱了的水滴,哗哗地落了他们一身一脸。那人口出不逊之言当非一时半日,他们竟不告发,岂不该死?他厉声喝道。 杜乐英呆了片刻,只好道:是! 兵丁们呻呤哀告之声传来,骤地就有个嗓子扯直了嚷道:他***,姓罗的小子,有威风跟老子逞么?死了不过是顶上碗大个疤!老子先走一步,等着你姓罗的龟孙子跟过来。唉哟唔呸!干嘛塞老子的嘴?老子跟着老王爷打了一辈子仗,从没这么窝囊过生出这种儿子来,老王爷在地下都不得安 声音嘎然而止,显然杜乐英让人干脆地一刀杀了他。罗彻敏缓缓抬起头来,见宋录黄嘉罗彻同三人在先,其余将佐在后,都结束停当,神情尴尬地看着他。 罗彻敏觉得自己的面皮,早被方才那一声声喝叫戳得血迹斑斑。他木然地道:都准备好了?开拨! 大军开拨时,所有的兵将都经过那几具尸首,这个早上,便比平时,更多了几份阴厉。近午时果然飘起了细雨,埋锅造饭时,几乎是例行地,殿后的伏虎都遭到了游骑侵袭。黄嘉停下反击,然而今天却不比平时,直到快入夜,他都没有回来。 这里距昃州城己经不足一日路程了,身后局势未明,罗彻敏不愿躁进,便下令就地扎营。他便带着伤势刚愈的冯宗客四下里巡视着,便听到一声炸雷了似地叫喊,他正欲往那边看,突然就觉得两眼锐锐一痛,他从马上翻身落地时,听到了乌霞惨厉的嘶声。 温粘的液体喷了他全身,他透过眼上红通通的光,看到爱马从正中分成两半,一道嘹亮的刀光从中收起,象是自天而降。 一道碧芒突起,横在了自己面前。冯宗客叫道:二十三!你在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山鬼厉哭般的狂笑,绿芒被那平平无实的一刀斩得几欲断折。冯宗客的身躯重重压了下来,倒在罗彻敏身上。等他们两个爬起来时,就见那高瘦的身躯向着对面山坡上飞去,破烂不堪的衫子乱舞于风中,象是一只秃鹰在空中盘旋着。 声声惨叫叠在一起,似乎是借这叫声,他去得更急更快。这时山坡上有两骑冲下,这么陡峭的山峰,竟然有人飞驰,诸军的惊讶丝毫不下于见到二十三的出现。那两骑一左一右拉开,刀剑齐出,仿佛在半空时搭起一座虹霓向二十三拦去。 二十三刀再度出手,那两人竟不能相顾,各自退开一步,被他从中挤去。刀剑急追不舍,然而也只是各自剖得一方碎衣,在空中悠然飘落。 乌霞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依旧温柔明亮,似乎和过去两年中一样,流露着些委屈和撒娇的神色。罗彻敏抚着乌霞的睑皮,好一会儿才将那眼睛合上。何飞和鄂夺玉跳到他面前,一时都无法出声。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罗彻敏许久许久后方才抬头,他极力压制着自己暴喝的冲动,声音一直一直发抖。 她她凭什么越过我给宋录下命令?听到何飞说了经过,罗彻敏一拍案几,他腾身而起之时,帐中灯火忽闪了几下。 何飞按住他的手道:太妃与杜御史留守泷丘,可以权宜处置军机! 可那是我一时顾不到的情形!我什么时侯许她随意更改我的军令?罗彻敏振臂而起,何飞竟一时没能抓住他。 可也没说过不许呀!何飞反驳道:若不是太妃果断下令宋录来援,王上如何能够这么容易脱困而出? 罗彻敏按着桌子垂下头去。喔?他低低地笑着,道:那么我是该叩谢母妃大恩,救下我这不成气的儿子了?是么? 太太妃她,都是为了罗家基业!何飞被他盯着,本是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却说得有点结结巴巴。 罗彻敏突然间一脚踢在案几上,那檀木案几几乎没有发出一声就破开了,参差不齐的木头楂子挣出来,象一只饿狼张大了口露出白生生的尖牙。 你们给我滚出去!罗彻敏再一拳砸下去,关节处顿时鲜血淋漓,血沫混着木屑飞溅起来,喷到他脸上。他一拳又一拳地往下捅,几案上出现一个裂洞,然后又是一个,三四拳后,案面就全然塌了下去。他霍然抬起头来,发现鄂夺玉竟然还站在他的面前,灯火从他身后左右射来,将他的影子交叉着投到面前。 你,怎么还不出去?罗彻敏将淌着血的手指向了他。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鄂夺玉的脸背着光,两只眼睛幽幽地发亮,二十三从泷丘走的时侯,还带走了一个人 谁?罗彻敏吼出这一声,心已经先突突地跳了起来。 鄂夺玉往前踏了一步,用一种近于咄咄逼人的语气道:小九! 罗彻敏盯着他的眼睛,有一会儿想笑,想说他这个玩笑开得太拙劣,然而等了又等,却一直没有在鄂夺玉眼中看到恶作剧的神情。他大气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这没道理,没道理九娘和他无、冤、无、仇! 你忘记了么?那次在校场上,魈离抓到了她,然后你惊叫出声来自那以后泷丘无人不知你与她的关系! 是了,二十三那天就在场上!罗彻敏混乱不堪的脑子终于开始理出了一些头绪,就紧接着陷入更大的混乱中。他不自觉地按紧了腰间的剑柄,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自乌霞死后一直强压下地暴喝终于冲口而出:他来杀我好了,他抓九娘做什么?随着最后一声吼叫,他奋力拔剑在手,然而却不知该往何处砍去, 罗彻敏愈是悲愤,鄂夺玉的神情和言语就愈冷,他退开两步道:在他抓走小九的地方,写了一行字不义者,必令其陷万死不得之境,他是不肯干脆地一刀杀了你! 罗彻敏的剑高高举起,却又无力地垂下,劈在那己经成为废柴的案几上。他的声音和那剑入木声一般木涩无力,他先杀了乌霞,还要在我面前杀了 杀了你的女人和孩子!鄂夺玉似乎用了这许多天反反复复的思虑,才在这个时刻,将磨得如此锋利的一句扎进了罗彻敏的心窝。他看到罗彻敏跌坐下去、似乎被火烧过一般的神情,慢慢地笑起来,好象终于将他身上的痛楚交卸了出去。 我的孩子?罗彻敏并不是在反问,只是无知觉地重复了一遍。 对!她有了你的孩子!你不知道是吧?你享用了染云坊第一美人几个月,这几个月再也没人敢踏入她门前半步。你贵人多事,那里会知道这种小事,一个风尘女子,玩了就玩了,甩了就甩了,是不是?她有孩子又怎样了?你是不你还要把孩子抢走呢? 他的话说得又恶毒又急促,罗彻敏几次张嘴,想说:不,不是这么回事,不!然而鄂夺玉一句赶一句,全没有给罗彻敏半点插嘴的余地。直到他突然停了声,罗彻敏却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将熄的烛火一抽一抽,在两人对视中的眼中划过,残光印在他们脸上,象鞭子抽过他们的脸,留下一道道血痕。 帐中静下来了,只能听到罗彻敏剧烈的吐气。嗬!嗬!嗬!象是一头受伤的巨鲸伏在浅滩上,鼻孔喷出一股股沙子,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 这时帐帘突然被掀起,风和雨丝呼地灌进来,烛光瞬间便熄去了。鄂夺玉转过头去,只见杜乐英披着湿淋淋的蓑衣,脸有点白,似乎急冲冲地要说什么,然而看着他们两个,却又欲言又止。 有要紧军情?鄂夺玉想何飞在帐外守着,不是要紧事不会让杜乐英进来。 是,杜乐英看看鄂夺玉,正是满怀疑惑。 什么事?罗彻敏强打精神问道。 杜乐英已经觉得有什么不妥了,然而事情毕竟无法回避。跟着黄指挥使出去的兄弟回来了,说黄指挥使遇伏,眼下好象是受了伤,急需求援! 让神刀都去援救!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宋指挥使不在营中!杜乐英这话说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才说完。 罗彻敏一脚扫开跟前的碎片,喝道:他又怎么了? 说是临近一个寨子里搜到了一个酒窖,他说兄弟们几天来嘴里淡出鸟了,要去补补杜乐英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罗彻敏慢慢抬起眼来。杜乐英骤然一惊,发觉那双眼中,竟隐现出一些血丝,象是干涸得太久的土地,生生被扯裂开了。他突然觉得不对劲,觉得方才那句话仿佛是最后一个秤砣,挂在了罗彻敏已经崩到极致的心弦上。他几乎可以听到那弦将要折断的声音,咯,咯,咯,那声音象锯子一样锯在他心中。 滚!罗彻敏象只被逼入绝境的豹子般弹跳起来,他来得那么快,快得杜乐英全没有闪避的余地,就被他一把搡到了帐蓬边上。 可是黄指挥!杜乐英拼命地去掰那按在自己喉头的手指,罗彻敏的面孔近在咫尺,然而那面孔如此陌生,他一点都认不出来。 罗彻敏咆哮着吼道:他们死就死!和我有什么相干? 王上 什么王上?罗彻敏狠狠地往他推出帐去,怒笑道:我算什么王?你们谁的眼中有过我这个王! 罗彻敏的手愈来愈用力,杜乐英眼前开始发晕,他想说我走我走,然而竟毫无气力。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有个黑影,向着罗彻敏脑后砸了过来。 随着罗彻敏的一声惨叫,他颈上压力骤地一松,他终于吸了口气,大声呛咳着歪倒在地上。 等他终于睁开眼时,他看鄂夺玉缓缓放下手中铁烛台,盯着在地上蜷起身子的罗彻敏,向他挥了一下手道:去找罗彻同,让他去救援黄指挥!通知瞿庆和赵德忠,让他们向本军靠拢! 是!杜乐英再也不敢留在这帐蓬中,撒腿就跑。他跑出帐时,听到罗彻敏怒极的咆哮,和身躯重重撞到了什么东西,砰然倒地的声音。 罗彻敏从火炉上爬起身来,不顾痛极欲折的腰向前扑去。鄂夺玉被罗彻敏扳住了小腿,再也站不稳当,倒了下去。他反过身来将罗彻敏压住,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 你不想当王就不当?你它妈的混蛋! 这两记耳光突然让罗彻敏回想起从前挨毓王打的时辰,他狂吼道:你死得倒干脆,凭什么让我来受罪!他手在地上随意一抓,抓到被他砍烂了的茶几,拖起来就往鄂夺玉身上砸去。鄂夺玉刚刚抬起身,赶紧一闪,然而终究没躲过,右眼上顿时一黑,眼球几乎爆裂。 你这混帐小子,你欠揍!鄂夺玉抓住罗彻敏的头往地上砸去,他暴怒了,这回竟是用了全力。 放手!罗彻敏后脑方才刚受了重击,这时只觉得已经破开了,渐渐不觉得痛,只有种将死的恐惧。他竭力叫起来道:你放手! 你不想当?可以,得把命给我,我去换了小九回来!听宸王听说最喜欢幼女,你可以送你妹子去陪他睡觉,当宸王的小舅子,这滋味是不是不错? 你他妈胡说!罗彻敏拼命地挣动着手要去撕鄂夺玉的嘴,然而双手被鄂夺玉压得紧紧地,无法动弹。他突然生出急智,偏过头去,一口咬在鄂夺玉手上。力气用得如此之大,竟是感到骨头硌在牙上,将他牙口崩得清痛。 鄂夺玉没提防到这招,松开了手。罗彻敏跳起来往他小腹上踢了一脚,这一脚来得又急又快,没给他半点运气护身的功夫。一时好象肠子全都断掉,让他竟忍不住呻呤出声来。 这番动静闹得太大,何飞和冯宗客终于闯了进来,看到一地狼狈,鲜血四溅。两人鼻青面肿,大惊道:怎么回事?一个人扑向一个,何飞扭住了罗彻敏,冯宗客按倒了鄂夺玉。 然而不必他们来,这两个方才一会肉搏,其实也将怒气发泄得差不多,渐渐松了劲。罗彻敏揉着后脑,晕晕沉沉地道:没事,你们出去,都出去,让我静一静。 冯宗客就拉动鄂夺玉,鄂夺玉阴沉沉地道:你听着,我鄂十七郎这辈子,还没有一个窝囊废的兄弟,你丢得起这人,我还丢不起! 何飞唯恐罗彻敏再受刺激,赶紧和冯宗客一起将鄂夺玉架了出去。 都出去了,都安静了。罗彻敏一个人坐在混乱不堪的帐蓬中央。烛早就灭了,方才一通乱打,火塘中的火星也被碾熄,眼下这帐蓬里,是黑漆漆的一片。帐蓬外有蹄声骤响,有人在吆喝着什么,他听出来是踏日都出发了。他不记得他下过这道命令,突然觉得冷清、害怕,好象被整个世界遗忘掉了。 他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手在地上摸索着,将那些倒塌的东西一一扶起来。突然他在灰堆中触到了什么,他手指在上面抚了抚,繁复的花纹出现在他脑中,是珑华给他织的那条腰带! 没有丝毫地预兆,他眼中就己经积满了热泪。方才打斗时的痛楚一下子都忘掉了,他坐在那里,无声地呜咽着,任那眼泪成行成例从面颊上挂落。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毫无节制毫不知羞地哭过。毓王打得他再凶,他没掉过一星眼泪,挨完了打朱夫人抱着他啜润时,他也没有过跟着哭过。他一直都烦着朱夫人的软弱无用,然而这时侯他多么想她就在身边,然而他又不无哀恸地想,那怀抱里的温暖是如此虚妄和单薄,其实什么也挡不了。他眼下,真正需要的人是薛妃吧!他多么想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轻蔑、所遇的挫折、绝望和压力都向她倾诉,他想她大约会为他指明一些方向。然而 他不能再倚赖薛妃了,薛妃牺牲了二十三的兄弟,二十三却要毁掉他最珍爱的事物来报复!他是王,所以事情最终将由他而不是任何其它人来承担!这一刻他突然下定决心,如果他将会失去一切,如果他将要背万世恶名,如果他将要死于非命,那也一定是由他自己的手来造成。他不能再将命运交给他自己以外的人,再也不能!谁也不能! 他摸着怀里,毓王临死前留给他的长庚剑还在,叛徒犹未伏法,宸王还自赫耀,他发誓要做到的,还一点点都没有做呢! 他突然觉得鄂夺玉方才打的,还太轻了。他此时极其渴望着疼痛,似乎是这样才会略为好受一些,他突然拨出长庚剑,就往胳膊上插去 王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猛然扑到了他腿上,大而惊惶的眼睛盯着他,眼中闪着长庚剑上幽幽绿光。 你怎么进来了?罗彻敏一手抚着知安的头,一手去猛擦着脸上泪迹。 冯大叔他们出去时,我就蹲在门口了!知安跪正在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下去,道:王上答应过我,告诉我怎样才能变强,王上不可以忘了誓约! 罗彻敏想道:方才我哭得那一会,都被他看到了么?他有一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对着知安满是信任的眼神时,却又觉得,哭就哭了,又怎样?他拍拍知安的头道: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便站起身来。 鄂夺玉的鼻子里塞着满满的纱布,脑子里有些晕晕沉沉,雨丝轻轻飘到他脸上,让他略微清醒了一点。他此时只觉得方才自己无比可笑,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较劲。认真说起来,不要说罗彻敏,就是魏风婵,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么? 脚步声传来,他听出是罗彻敏的,懒得动弹,心想罗彻敏要是还想打,就由他打吧!然而罗彻敏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张大了嘴,吸着那些雨丝。 你说得对!他等了半晌后,终于听到罗彻敏道:我是混蛋! 鄂夺玉卟哧一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脑门道:莫非是方才被我打坏了? 去你的!罗彻敏拍开鄂夺玉的手。静了一会,他又道:我身为父王之子,承受今日之局面便是我的宿命。多少人因我而死,我绝没有逃避的余地,除了尽一切可能去获得成功,也没有告慰他们的法子!方才,多谢你了! 鄂夺玉听着这几句话,倒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九娘的事罗彻敏正要说什么,鄂夺玉突然抢过了话头。小九的事,我是不该怪你的。他也和罗彻敏一样躺在润透了的草地上,无声无息地吁了口气,道:她喜欢你,这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明知和你在一起不会长久,然而还是愿意了,况且她似乎是自愿和二十三走的 为什么?罗彻敏翻了一下身。 我想她是想见你一面,鄂夺玉的声音透着股苦味,然而却无怨怼之气,道:或者是想看看你会不会为她着急犯险,女人 罗彻敏怔了一怔,又倒回去,道:不管怎么说,是我对不起她!我会尽力救她,若是她死了,我会为她报仇,她的牌位将作为我的原配夫人安置在我家宗祠里面,我死后会与她同葬一茔。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不,她不过是喜欢你,那里有那么多罗里罗嗦的事!人活一世,若是连喜欢个人都不自主,也忒无趣了。这一点上,我不如她!鄂夺玉淡淡地道:这是她自己选的活法、选的死法!你也好,我也好,都只能由着她的意愿了! 他们都知道从二十三手上救人是何等为难之事,因此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仿佛先算计到了最糟的结局,两个人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罗彻敏又道:二十三这事,终究还是我的过错。当初让他们去屯恳,杜御使和四叔都说时机不当,是我一意孤行这次遇伏,说到底也是我太过莽撞。他来找我,也不算是找错了人。 你想死在他手上吗?鄂夺玉深深地看住他,厉声问道。 不,我不能死在他手上,不能死在任何人手上!罗彻敏突然一跃而起,向天挥动着胳膊道:没有报杀父之仇前,我不能死!没有将罗家基业发扬光大传给后人之前,我不能死!老天你给我听着,你,不能让我死!他年轻的面孔嵌在如墨的夜色中,带着那么一股犟强的劲头,竟仿佛一时间辉光熠熠,灿然不可逼视。 好!鄂夺玉突然也轻快起来,他拍了拍罗彻敏的肩,道:是我的兄弟! 说到兄弟,罗彻敏突然抓住他的手道:你倒底多大? 鄂夺玉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含糊地答道:好象十九还是二十 罗彻敏认真起来,道:十九就十九,二十就二十,怎么还有好象?你少耍赖! 不是耍赖,是我真不知道!鄂夺玉挠着头,突然道:这样吧!我们定个彩头,谁得了彩头谁就是大哥,如何? 行呀!罗彻敏答应是答应着,然而还是带着几分警觉地问道:什么彩头?先说来听听! 我当然不能和一个死人、也不能和一个俘虏结拜,所以你得赢了这一仗!鄂夺玉道。罗彻敏正欲答,他却又接了下去,道:且慢,还有,这一仗虽说是你打的,可我出力可也不少。所以就算赢了,也不能算你赢! 怎么这么麻烦!罗彻敏道:快说! 这样吧,鄂夺玉向东面一指,仿佛看到了什么人站在那里,道:我们约定一个宸军中要紧人物的首级,谁得手算谁赢! 你是说宸王?罗彻敏有些不情愿,觉得鄂夺玉出这种条件是明摆着并无诚意。 不,鄂夺玉赶紧解释道:宸军中武功最强的是谁?贺破奴! 这个虽然也极难,可倒底比深藏在羽林军后的宸王来得容易,罗彻敏举掌道:好!一言为定! 鄂夺玉的手顺势拍了过去,也大声地道:一言为定! 两人的击掌声如此响亮,引得何飞紧张了一会。不过那边传来的少年人无拘无束的笑声让他很快放了心。他和冯宗客遥遥听着那笑声,突然间,都有了些追思旧往。 追思起那些曾经携手击掌相誓不忘的手足兄弟,追思那些怎样失望都不会放弃的少年时光。 第三十六章 罗彻敏眉被俞大夫摆布着,俞大夫一面敷药一面作痛心疾首状,不住唠叨:怎么这么多阴雨下来,还有这么旺的血气?真要想打,宸军尽够打的,怎么就不见你去寻宸王打呢?打上一场谁死谁活不就用犯不着再拖累这么多娃儿们了么?这位大夫其余也不过四五十岁,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丝毫不在意罗彻敏的横眉竖目。 罗彻敏伤口上药本来正痛着,又连带着听这些教训,须得时时忍住挥拳而向的冲动。他的眼光只好不去看那俞大夫,直挺挺向前。前方鄂夺玉窝在褥子上面,紧抿着嘴似笑非笑。他方才定然己经听过一遍,这时瞧着罗彻敏的眼中,不免有两三分兴灾乐祸。 就在罗彻敏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的那一刻,俞大夫终于包扎停当,便对罗彻敏再无兴致,收拾药箱去也。忽突间一阵风紧雨骤,帐帘被吹得一飘,便有喝杀声声,随风雨潜入。 罗彻敏一惊,飞身而出,天地混暗,尚不见人,那马嘶声却格醒耳,岂不正是白涛么?想起乌霞之死,不由得心头一痛。 杜二郎回来了!鄂夺玉在他身后道:他去找宋录了。 蹄声听起来有些杂乱,马嘶也显得格外凄厉。罗彻敏觉出不详,赶紧向辕门上跑去,辕门上几盏气死风灯,在厚厚的油布下孤零零晃荡着,雨丝细细绵绵,现出几道昏昧的光柱。他正喝道:开门,让我出去!身边却有一道风声吹过,有只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他正一惊,反手去拧那只手腕,就听到何飞贴在他耳边道:别出去! 别去!鄂夺玉也拉住了他,腰间长刀已经出鞘,哗啦一下,己经在雨中挥挡开。 罗彻敏突然明白过来,注目于辕门之外黑沉沉的夜色,想到二十三冷漠之极的眼神,不由微微寒战。他侧耳倾听,没过多久,何飞的半声惊呼传入他耳中。 不好!他正往前迈出半步,却又收了回来。外面似乎半无打斗之声,却听得白涛不住地呜咽,似乎满怀委屈。然而蹄声却变得规则起来,不一会,何飞牵着马便出现在罗彻敏的视线当中。那马上软软地伏着一个人,罗彻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快叫俞大夫来,看看他怎样了!何飞远远地嚷嚷道。 罗彻敏扑到他跟前,突然发现那人一部络腮胡子堆在颌下,十分扎眼。他本来以为定是杜乐英出事无疑,然而这时却一下子怔住了。鄂夺玉愕然道:是宋指挥使? 宋录嘴中酒气浓浓,熏人欲呕。俞太夫只瞅了他一眼就皱眉道:他又没病,唤我来作甚?便拂袖而走。 喂!他这样子怎么办?罗彻敏冲他背影唤道。 刀割水浸,悉听君便!他遥遥得答了一句。 罗彻敏跺了一下脚,只得让人提了一大桶水来当头淋下,又狠狠儿扇了宋录几个耳光。好在他本就对宋录一肚皮气,这几耳朵扇得格外利落劲道。如此折腾一番,宋录终于有了动静。只是眼皮尚未睁开,嘴里己经胡天胡地地骂起来:龟孙子王八蛋敢打老子?看老子不把你剁成十七二十八段啊!我不喝了! 围着的人正觉好笑,那最后一声惨嚎分外凄厉,竟让他们齐齐一怔。鄂夺玉趴下去,给他按压了一会他的百会穴,良久才让他平静下来。 你们宋录终于睁开了眼,迷迷登登地道:你们全都下来了? 什么下来了!罗彻敏踢了他一下,道:你看你,醉成什么样了?快给我滚进来! 有影子他死命地揉了一通眼睛,终于整个人打弹儿跳起来嚷道:原来我还活着! 他欣喜若狂的神情绝非伪装,罗彻敏喝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乐英呢?你怎么骑着白涛? 白涛?宋录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们。 何飞赶紧道:你是说你没有见过杜家二郎? 没见。 你的部下现在何处?罗彻敏终于忍不住吼起来。 宋录现出茫然的神态,似乎在努力追思着什么,鄂夺玉突然问道:你是被二十三抓到的,是吗? 宋录的脸色顿时灰败,眼神变得极是躲闪。似乎是被逼想起了一直在回避着的东西,他的肩头竟瑟缩起来,整个人慢慢地窝回到地上,素来的蛮横狂暴,在这一刻全然消失,竟如同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我想大约是他!宋录突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昨晚的记忆一下子涌了回来,他左手抱着一坛新开的美酒,右手搂着那家尖叫不止的小娘子,正志得意满哈哈大笑。兄弟们向他恭维道:指挥使真是神通广大,没成想这荒成一片了的地里,还能让指挥使翻出宝贝来! 他妈的这些天骨头都长了霉,大伙尽情地喝!他在小娘子的脸蛋上再亲了一口,笑道:我且逍遥去也! 部属们起哄地笑着,他将那花容失色的女子打横抱起,急不可待地往后面厢房跑去。然而,就在他一脚踢开厢房大门的刹那,猛然看到一张面孔,象乌云层中扯过的一道闪电,在这乌眉灶眼的夜里令人心惊胆怯。 好美的女子!宋录刚刚起了一点色心,马上就又消了下去,因为他己经认出这是谁来。 魏九娘?他将身边女子推开了一点,向前走去,道:你怎么上这儿来 啊?罗彻敏和鄂夺玉同时叫出声来,打断了他的讲述急问道:她怎样? 宋录缓缓摇头,顿了一会又道:还好吧,脸色是差点,可也不象是有伤病。 那就好,罗彻敏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道:后来呢?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极惊恐的光,惊觉不对往后转头,然后就挨了沉重的一下。后来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嘴巴上有人拿皮囊堵着,刚刚一开口就咽下一口烈酒。他欲叫喊,却又咽下一口,呛得死去活来。呛得吐回去,却又被紧逼着连他的吐物一起吞回回来。他几番想要反抗,然而手脚都毫无气力。他平生最好酒,可被这么硬灌,只觉得卑屈之极,难受得大把地掉下了眼泪。慢慢得酒劲发作起来,最后终于醉昏过去。 冯宗客第一个打破了帐中的沉寂,他似乎颇有不忍地道:二十三他不应该是这样!他还想说,若是五夫人看到,定会伤心得很,却还是闷在了心里。 这样阴毒而诡密的布局,不是二十三从前会做的事。 罗彻敏呼地身,将宋录从地上拉起道:走!我们前去会他! 罗彻敏喝令拨营,派出两批信使,一批去神秀关给杜乐俊下令,让他做好接应大军入关的准备;另一批去给罗彻同送信,如果救出了黄嘉,就向他这边靠拢,如果一时救不出来,那么便在原地坚守等侯,他会在明日过来。 罗彻敏策骑飞奔,走在苍茫天际上无穷无尽扯落的雨丝中,眼睫毛上一会就儿积满了水,面前模糊一片。有人到了他身侧,默默地和他一起走着。他没有看,不过却知道是鄂夺玉无疑。 自从秸风屯突围后,罗彻敏终于开了口,道:我就在想,宸军什么时侯会给我致命一击今夜,好象便是他们选定的时机了吧? 鄂夺玉点头道:是呀,你们撤到距昃州城只有一日的地方,正是生出侥幸之心、又疲惫到极点之时,他们选这时侯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罗彻敏闷了很久才道:我一直怕得就是这个,可一路上也没想出好的应对之策来。 宸军追你们而来,你们固然疲惫不堪,可他们也非容易。他们越追得远,补给越难,你们却更靠近自家地盘,也未必就是他们占了便宜。鄂夺玉言语一贯地不温不火,在如蚕蚁细噬般的春雨声中格外深沉。这一层罗彻敏自己未尝不曾想到过,然而听他在这个时侯说出来,就格外地入耳。 是,我想过了,他们要是发动决战,第一步定然是包抄我军后方,堵住我们撤往神秀关的道路。罗彻敏道:第二步,将我与瞿赵两军分割开。 所以你才会让黄指挥使深入寻找敌踪,我想他可能正是堵住了宸军包抄之路。鄂夺玉决然道。 罗彻敏终于微微地笑了一下道:我想也是以黄嘉的老练,若不是他自己有意坚守,定然不会这么轻易被困住。鄂夺玉即然与他一样想法,罗彻敏便觉心头略略舒畅。 二十三再如何强,他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己。鄂夺玉沉沉地道:虽然死伤难免,可他总不能一人杀绝了神刀都的好几百人。 罗彻敏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他不去看鄂夺玉的面孔。的确,他并不是为了魏风婵也不是为了杜乐英而去,他不过是为了神刀都而去。二十三也许是己经看明白了这个,才会将宋录擒来给他吧!现在,他或许正在旁边摇曳不止的林子上面注视着他,象一滴水珠从这一片叶上轻盈地蹦到另一片叶上,象一个忧郁的鬼魂。 走了约摸一个时辰,一片高岗的边缘从惨蓝的雨幕中慢慢浮了起来,象一道翻覆地巨舟,静静沉睡于深海底滩。宋录指着那山岗道:那村子就在山内面,进去还有两道弯,路径很难寻到。若不是酒味浓烈,我也未必找得到。 喝酒喝酒,罗彻敏向他凌空踢了一脚,道:这回喝够了吧? 宋录一时神情悻悻然,没有说话。然而又走了一会,他突然发恨似地道:要是这次我老宋能留下这条命,他***从此戒了这口! 他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身边几个人听到。于是连何飞在内,提心吊胆的诸人,无不发笑。 笑意很快敛住了,罗彻敏突然觉得面前有影子忽闪了一下。他提气带马飞窜,剑飞纵出手,剑光在将在雨中照出一片扇形的斑点。那剑光过去时,一样红艳艳的事物在空中绞飞,顿时化作一片绯雾,弥漫于空中,仿佛那剑横过地,是一名隐身人的颈项。 罗彻敏忽地一惊,剑平端在手,铛!,一声脆响,东西落在他剑脊上,是一颗圆滚滚的事物,泛着淡白色的光,那是珠花上的一颗珍珠。 罗彻敏向鄂夺玉看了一眼,他掂起珍珠点点头道:是她的。 方才包着这珠花的,是一只皮囊,被罗彻敏一剑剖开。皮囊中盛着红而粘腻的水液,在雨的冲刷中浸入泥土中,也不知是谁的血。他挑起皮囊,上面竟绘着一个女子的脸,虽然走样变形,却还是依稀能看出魏风婵的样子。女子脸蛋上,左边写着,快来救我,右边写着,独自,弃剑,进一道,攀三十丈。 罗彻敏想也没想地松了手,剑平平直直跌落于地。他向后道:我上去,大军紧紧围住山前山后。我若得手,你们冲杀进去接应兄弟们出来。 一定行的!何飞在他身后钉上了一句。 神刀都前去找酒的人,共有六七百,这里面,又以当年魔刀天将的亲兵居多。罗彻敏估计他们现在一直没有回来,多半是被二十三以千杀之咒镇摄住了,被困在了山庄之中。 只要他能够缠住二十三少许时辰,又有何飞前来接应,诸人便会冒险一搏,冲杀出来。据何飞家传之说,千杀咒的威力亦有一定范围,百步之外,便不能制人于死命。因此只要跑过百步,便算成功。 罗彻敏的手指在光溜溜的石壁上移动着,一会儿三十丈己到,然而这抬眼只见崖头高远,似笼云烟之中,俯看诸军己不复可见。他正有些惶惑,脚下骤然一空,亏得他早有所备,连翻了数个斤斗,手终于拉住一物,却听到一声微弱之极,却如同有火星溅在他手背上。尖锐的痛楚沿着肌肤一直往内传,直传到他的肺腑深处,深深地纠结成一团。 九娘,九娘!他的手不知不觉拉紧了,然而却没有丝毫回音。他心急,再叫了两声,这时有了模糊的回答,那声音象是嗓子紧窒着时的感觉。他骤然一惊,赶紧松了手,手上的事情似有弹性,便离手而去,魏风婵发出一声克制不住的长长吁气之声,然而罗彻敏这一放手,身躯顿时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猛地气,手拍足蹬连点于石壁之上。终于捞到一只突角,他五指扣紧,两足一手虚虚茫茫地落在了虚空之中。 他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魏风婵被缚在一株树上,白生生一截纤颈,便是在这深夜雨中依然耀目,颈上垂下来一根绳索,被风刮动了,一下下地摔打到他脸上。 罗彻敏向魏风婵道:你等着,别乱动! 他急急探寻着往上去时,就听到魏风婵低低的饮泣声。罗彻敏闷着头攀了一阵,手指不停地从石缝中插入抽出,起先还感觉得出来刺痛,后来就全然僵硬。渐渐得他可以勉强看到魏风婵俯下来面孔时,那样似远又似近地浮在他头上,小小的一片,象薄冰。 就在他要开口叫喝时,那绳索自己动起来,象是猛可里又刮来了一阵劲风。罗彻敏不自由主地将面孔一遮,突然间绳索又荡了回来。 荡回来的绳索那端系着一个人,罗彻敏一看衣饰就认出是杜乐英。他手足在空中张舞着。经他一吊,绳索深深地陷进魏风婵的脖中,她的面色一下子发青起来。 罗彻敏无知无觉地伸出手去,杜乐英挟着风声与惨叫从他指尖前一荡而过。魏风婵在树上挣动起来,叶子纷纷坠落。 杜乐英再荡了回来,他突然紧紧地合上了嘴,叫声象被切断了一样地停了下来。绳索带着他又荡了过去。 这时风突然小了,雨打在石上叶上,清清凌凌,似乎一滴滴都清晰入耳。一根绳索系着的两人,都无声无息。罗彻敏不能知道他们此刻是活着,还是死了,或是正在死亡之中。 那绳索再回来的片刻,漫长得好象可以让他死去一千回。终于风声再入耳,他足在壁上一蹬,飞弹出去,手臂伸得极长,挽到了韧滑如蛇的绳索,又跳回壁上,在腕上转了两圈。这时魏风婵所受压力当减,然而杜乐英依然在绳下弹动得厉害。 罗彻敏吼道:抓紧绳子!他靴子踢出来,在绳上一蹭,绳索便嘎然断开。他呼啸着腾身扑下,手在靴缘上一抹,缚在靴底的匕首顿时握在掌心。他一手去抓绳索,另一手执匕往石壁上插去。 呵呵 就在罗彻敏的手触到绳索的刹那,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二十三的笑声。笑声从空中招招摇摇地呼啦过去,直拍得他头颈生痛。紧接着就是树干摇动时格格地狂响,他手虽抓住了绳索,心中却一片茫然。杜乐英在绳下面的挣扎越来越无力,而那树却眼看着就会摇晃下来。 二十三!罗彻敏惨厉地叫了一声,他突然狠狠地垂下眼去。他将杜乐英往上一掷,杜乐英复落下时,他终于拉住了杜乐英的一只脚。逃脱勒项之厄的杜乐英扯心撕肺一般咳着,罗彻敏再度抓紧了一根树杆递给他,喝道:抓紧!就放开了杜乐英。 等他再转过头来时,二十三带着魏风婵从他身侧一晃而过。 九娘!罗彻敏追了下去,二十三象一片影子,逗着他在空中飘来荡去,他撞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见略追近了一点点,他突然发出一声乍喝,匕首向着二十三掷去。二十三却突然倚在石上站定,神态悠闲地将魏风婵往自己身前一挡。然而那匕首冷冷的刃却离着他足有一尺远飞过。他正略有疑问,猛然间身上一噤,那感觉又来了。 他用力侧头,匕首上,一道细微的符印正静静地卧在那里。 罗彻敏撕破了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绷带上一圈圈用药膏写画成的符印飞起来。绷带飞起来,向着着二十三绕去。 二十三在空中左腾右伏,然而符印一道道亮起来,山上顿时象射落璇玑,光披十野。 何飞竟然教了你他的气刀!二十三挟满身符印向罗彻敏扑过来。罗彻敏完全不管不顾,只是一径地将绷带拉到尽处。今日当何飞告诉他,其实他也可以布下符阵时,他的惊讶不下于此时的二十三。 王上与我十年间打了无数架,早己不知不觉间学到了我家以气使刀之法。虽然用之伤人对敌犹未可,然而以气布符却是足够了。 此时,绷带在空中愈飘愈广,符印象一团团小烛焰,将二十三整个笼在当中。他左冲右突,那符记也与他一同进退,如附骨之蛆之般。 二十三怒极之下,刀却不知从何处而来,便向上半抬。这一抬,竟似无丝毫举动,便己抬到了罗彻敏的面前。 这时罗彻敏听到山谷中的惊咦声,然后是云层中雷霆一般的叫喊:咒被封住了!逃呀! 人群从他们脚下狂涌而出,二十三几怒喝起来向下跌扑而去,长刀劈下。只若天骤地破开,现出极高远之处的一角蔚蓝。罗彻敏觉得整个人如中梦靥一般不能动弹,刀刃在他眼中如此清晰缓慢,他好象是一只被放上砧的鱼,正等着挥刀一斫。 二十三! 遥遥潜伏着的鄂夺玉和何飞冲了出来,何飞的迎銮刀击出时,宝刀上沛然之气与魔劲相激,空中如有爆竹炸个不停,一团团青烟腾了起来。 鄂夺玉飞身而起,去接落下来的魏风婵。然而那魔刀的气劲穿透了他的后心,他往旁侧一退,二十三再度将魏风婵接到了手中。罗彻敏呼叫中左胫一痛,原来这翻飞腾搏击之后,他己经落到了地上。只是他没有留意这个,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跌飞出去老远。 刀光在何飞和鄂夺玉之间抽闪过一下,便有一粒人头打旋着飞了出去,在对面的山壁上撞破。其人身躯却在他落地之时方才倒下,成为他垫足之物。二十三从被踩破的肚子里跃起时,高喝道:没有千杀咒,就当我杀不了你们么? 刀袭向下一人时,奉圣剑飞扑而上,架了一架。然而刀刃竟如光线般从剑上折了过去,射到了冯宗客的嗯喉。何飞的迎銮刀正在这时攻到了二十三的后项,他刀气起时,符记旋得更急,二十三臂间抽搐了一下,刀尖略为缓了一缓。 冯宗客捂着喉咙上的一道血口,被鄂夺玉拨到了身后。二十三这刀未能杀了冯宗客,却骤地尖啸一声,再向外划过,又是一名神刀都兵丁应声而倒。 看谁先杀了谁! 二十三虽说魔刀无敌,然而千刀咒究竟己被符阵所封,宋录顾忌大去。他蹿了出来,与何鄂冯成合击之势。二十三刀光冷冽,然而此时舞起,却如油泼火上一般烈得让人眼中生焦,四人的刀剑几乎是一瞬间被挡了回去。 然而这一瞬间,毕竟又有了十多兵将从他的身边闯过。 眼见这些人欢天喜地地奔向生天,二十三左手猛地一扳,将魏风婵扳得面对着他们,一双眼深得似无底一般,那如墨刀刃就搁到了她的小腹之上。 啊!一直硬挺着的魏风婵终于尖叫起来,手往腹上捂去,手背上顿时开了一道血口。 罗彻敏刚刚爬起来,见到魏风婵的血,头骤地发晕,脚下虚虚浮浮地,竟一步也迈不出去。 收符!二十三道:否则这一刀就下去了! 收符!鄂夺玉和罗彻敏一起喝叫,何飞却毫不动容。他只是掣剑在手,全神贯注地盯着二十三。二十三刀便往下再陷了半寸,一根小指掉落下地。魏风婵的嘴唇同时咬破,鲜血在下颌上蜿蜒而下。鄂夺玉情急之下一剑刺向何飞,然而何飞却绝无理睬之意,鄂夺玉这剑尖凝在他左肋下,却又发作不得。 完成先父遗命,尽在此刻!他定定地道:绝无放过之意。 二十三明白何飞绝不会动摇,这进从他身侧过去的人群开始稀松起来,他知道再也拖不及了。那刀就正要改横切为竖捅,何飞便颈上多了一道匕首,罗彻敏吼道:收符! 何飞听清楚了他话中急迫的威胁之意,不由一凛,他的神态被二十三看在眼中,有了上次在毓王府的经历,他知道强行破去这符阵,会令他身受重伤。在复仇之意未了前,他并不愿冒这种风险,手中刀就又缓了一缓。 二十三!鄂夺玉强忍着所有的焦灼道:竟然拿一个弱女子作要挟吗? 我要为为六千兄弟报仇!诸堡被破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二十三说话,那声音竟是柔柔软软地,和他从前大相径庭,几人一听都浮起一个感觉妖鬼之声。 哈哈!鄂夺玉狂笑起来道:你为他们报仇?一刀杀了你自己吧! 这话显然让二十三有点意外,他怒极之下刀也缓住了,道:难道姓罗骗了我们,倒我的过错? 不是你的过错?鄂夺玉恶狠狠地道:你生来便是流寇,若是再有志向一些,当立志为一方之雄甚或天下之主!然而你却只图自己苛安一时,最终害死了他们!否则,就算终于一死,为寇者死于官府之手,也远胜于远于官府之言辞! 二十三猛然一震,他为鄂夺玉言语所惊,一时心中混乱,提着魏风婵往后退去数丈,趁这短短刹那急急地清理着脑子。他心神恍然间,刀上力量略重,魏风婵的又一根指头落了下来。 罗彻敏又一次向何飞的逼喝,何飞似乎略有动摇。这时,魏风婵扬起了头,她的目光与罗彻敏短短地接触了刹那,这一刹那电光火石不能言其快,海枯石烂不能道其长。然后,她又挣开罗彻敏的眼光,落到了鄂夺玉身上。 在看到鄂夺玉的一刻,她足尖往地上一挑,不知是谁落了一柄长枪在地上,被这么一挑,竟让她抓握在手。二十三此时正追忆平生所为,惊觉自己行事之犹豫畏缩,杂念千头万绪,紧紧相缚,竟从未曾真正脱茧而出。 这世上各人生有各人的命,为寇者却整日想着怎样当一个良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想到这一句,正是胸口气劲激荡将要裂开,混没有想到这落在自己手中多时的小女子会骤然反抗起来。 魏风婵猛然侧身,这一侧身,那本己略为饱满的腰肢竟是毫不费力地折下,枪呼地挥过去,不足半尺之地,竟也能挥得不见形影。 翻身毬!罗彻敏不自觉地道。这一击本是用来击开飞旋的马球,此时所向却是静在她身后的脑袋,那枪之迅捷猛烈,再也没给二十三闪避的机会。 二十三的一只眼几乎是倾刻就肿了起来,这毫无防备的剧痛之下,他松开了手,魏风婵往前奔走了几步。罗彻敏狂喜向前迎去,然而二十三神态虽然依旧有着茫然之色,可刀却似自有灵性一般,紧追到了魏风婵身后。 他的心揪成一团,几乎想要闭上眼,不去看那刀刃入身的一幕。然而魏风婵却朦朦胧胧地笑了,这么轻快地笑意,罗彻敏觉得,似乎许久许久不曾见过了。她骤地转过身,用胸膛迎向了二十三的刀。 罗彻敏在那一刹那读明白了魏风婵那笑容的蕴意,你说得再硬,终究也是放不下我的,对吧? 她带着那样的笑容转过身去,罗彻敏看到她的笑意清晰地出现在二十三的眼中,象是描画上去一般纤毫可见。 二十三挥刀而下时,嘴唇微微颤了一颤,说出两个字来:丫丫! 太象了,就象是她死去的刹那。笑容如春樱临水般绽放,美得令人心痛神伤。失望到极处,又欢喜到极处的笑意。她张开的双臂,似乎迎接最灿烂的阳光入怀,无忧无虑,轻逸得象飞在云天之中。 这半年来他不敢也不愿去想她死之时的情形,这一刻却被逼到了眼前。他骤地明白过来,她死时应是极快乐的吧,因为终于解脱了,从这个优柔懦弱的男人的情网中逃脱。这男人紧紧地缚住了她,却又始终地不敢去面对她,她只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渴盼中死去而这时,终于刑期结束了! 二十三这样想着,似乎看到一直在某处凝望着他的女人渐渐消失,仿佛心灵中最后的羁绊松开离去。 九娘!罗彻敏触到魏风婵的手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将魏风婵裹在了怀中,猛然一旋,将自己的脊背对着了二十三的方向。与这颤栗的纤弱身躯,紧紧相偎,便如同整个天地在他怀抱之中。他心满意足,甚至未听何飞鄂夺玉冯宗客和宋录的骇叫声。 何飞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符记瞬间暗去,而二十三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竟没有动一下他的刀。符记象无数凋零的花瓣,在片刻走完了明艳生辉到黯然灰淡的全程。无力地旋落下来,落满一地。 这是先父十年心血所凝他喃喃自语中,仿佛整个人都痴住了。 快跑!鄂夺玉拉了他一把,又向罗彻敏和魏风婵吼道。罗彻敏拥着魏风婵奔跑起来,可二十三却只是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象是天神看着在自己手中翻腾的蚊民。鄂夺玉一面跑不面忍不住往后看,然而每看一眼就觉得自己身上又寒了几分。虽然距离越来越远,恐惧却愈来愈紧地蚀入骨中。 二十三的刀终于动了起来,刀身上漫漫地展开了一道光华,光华涨开,象怒潮暴涨时的海面,竟是一刻就逼到了他们身后。鄂夺玉向前扑倒,光幕仿佛是实质地刀剑一般从他头上掠过去。鄂夺玉看着自己的头巾带着一撮长发飘飞,突然明白过来,千杀咒的法力与魔刀决的功力这时终于在二十三身上合壁,无分彼此。 正在他想:只怕要死定了!的时侯,却听到身后七八丈处,先是脚步狂奔、后是惨呼声传来。 光华一敛,鄂夺玉终于可以转动头向后看去,却见几名兵丁倒在那光缘上。紧接着却是极高俊伟岸的一骑跃出,那马上大将手中一柄长锤挥动起来,竟生生在泛着白金般色泽的刀光上砸出了一个黑洞来! 只是坐骑长嘶,希律律地哀叫了一通,带着他往后飞踏,撞倒了身后十多名兵丁。 大将暴怒道:那里来的妖人?再看我贺爷爷一锤砸你现出原形! 贺破奴千方百计找听到这里有一道隐密的山岗小道,因此带兵从这里穿插,本来想将罗彻敏主军与北面的瞿庆一军分割开的,却没想到却正撞到了二十三初见大成的魔刀之上。 第三十七章 啊!贺破奴握紧几乎脱手飞去的长锤,发出一声狂喝。他在惊跃的马上盯着那高伟污蔽之人,血水从那人右眼中淌下,将一缕头发紧紧地黏在他面孔上,然后又从发梢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中所执的刀刃上。那刀是毓军中寻常兵丁配制的环首刀,然而此时烂灿透彻,仿佛在太阳的蕊子里面生生截取了一块。上面播散开的一轮轮光圈中,似乎还蕴含着目力耳力都不能见的势劲,震得他连呼吸都觉无力。 然而他纵横一生,从未曾遇敌生怯,想也没想地再向二十三砸去。在他身后的贼兵们,似乎是一直以来,都惯于跟着首领冲杀荡决,此时绝不管那人那刀上的绝杀之气,呼啸一声都跟着冲。 贺破奴刚一冲进刀光之中,身躯上血线乍射,便如披着无数道长长的红线。紧跟在他身后的贼兵猛地跃起老高,胸口齐整整地断开,头颈和上胸往后飞,象在案板上被斫断的一尾活鱼。这诡异的情形却没能吓住那些贼兵,反倒激发了他们嗜血之性,踏着同伴的尸身冲得更急。 如同许多块石头砸入广邈冰湖,零碎的刀光象冰碴子一般在贼兵中迸射。刺入他们的喉咙、胸口、小腹、头颈。然而贼兵们却冲得更为急切,他们的面孔亢奋之极,象是正进行着一场朝圣之旅。 罗彻敏将魏风婵往鞍上放去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这时,似乎陷入重围的二十三突然回过头来。光华中他的面孔极暗,然而那双眼却亮得触目惊心,似乎隔着那么远,轻易就攫住了他。 不用多久,我们还会见面的。 那眼光似乎这么说。罗彻敏上马去时,魏风婵瑟缩了一下,将头窝到他的胸前。他一手策马,一手握在她颈窝湿漉漉的发上,道:别怕!我迟早能杀了他!她也看到了那个眼神,那并不是他一时眼花。我不怕他,我只是想他不会放过你。 王上,快走!何飞举刀绕到他身后。 罗彻敏一手带马,一手却顺着她圆润的后脑往上揉去,再用力一扳,将她的面孔托到了自己眼前。许久不曾细看她了,她颊上,没了往日那令人目眩的光泽,略带着怯意垂下的眼、淡青色的唇,却现出从前不曾有过地、即迷蒙又炽烈的美丽。 我不怕他,我怕你!你这是做什么?你当我很闲?他肃起一张脸,咬牙切齿地道。这语气中的恨意,竟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真心、还是假装。 魏风婵不敢看他,侧过脸去,然而又一次被他扳了回来。四目相对之时,她无力蠕动着地唇上,似乎有不可抗抵的呼唤传来。罗彻敏猛地低头,碾压了上去。 魏风婵的唇瓣那么冷,冷得带着一丝苦味。他用力地吸吮着,从前这嘴唇甜密胜火时,他也未曾如此专注。仿佛他生下来,就是被这凉而苦的事物吸引着的,恨不能再多一些、再深一些地投进去,才能够燃灭这满心满身的焦灼。 魏风婵似乎犹豫了极短的一会,两只手臂便紧紧地绕到了他腰上,柔软的手却有着那么大的气力,拥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那指尖上似乎有一点热,隔着厚厚盔甲,一点点烫到了他的肌肤上,那是她指上的血吧。 许久许久后,罗彻敏方才松开她。她微合的双眼湿润润地,一抹水珠在睫下闪烁,随着马背的颤动慢慢地往下滴落。 我只是不甘心只是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完了,总想你不会当真能这么忘了我,总想再见你一次!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罗彻敏觉出不对来,叫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谢王上亲身犯险救下了我们兄弟!宋录向他半屈膝行了一礼,他身后获救的人众人一阵一阵地欢呼起来,谢王上救命之恩!谢王上救命之恩! 罗彻敏的叫声被淹没了,他向神刀都诸人勉强点头,心中却己经焦灼若焚。鄂夺玉发觉不对,靠近他身边道:怎么了? 罗彻敏将魏风婵往他手中一交,急切地道:带她去找俞大夫! 鄂夺玉一看就发觉不对了,赶紧抱着她,顺便招呼了萎顿不堪的杜乐英一声,道:快走! 罗彻敏的心被那飘飘扬扬的一束秀发牵走,然而还是得强打精神,去与宋录他们周旋了一番。见他们个个喜气洋洋,仿佛是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的样子,不由苦笑。好不容易安抚过,罗彻敏下令大军开拔,往黄嘉罗彻同激战之处赶去。 据方才得报,黄嘉眼下是驻在昃州东南十五里的一处远名浅岗上。那里本非什么要津之地,却不知为何会遇上大部宸军。黄嘉堵住了宸军去路,罗彻同一直竭力冲杀,意图与之汇合。赵德忠的铄州兵马,在罗彻敏本军东路,离他们较近,也不知他是否接到了罗彻敏的令箭,在向他们靠近。瞿庆一军却在罗彻敏本军西路,此时更不知去向。 在起拔时,罗彻敏唤了何飞来,道:速去瞿庆去,让他立即向我靠拢! 是!何飞接过符令就要转身。 你等等,罗彻敏叫住了他,他回过头来,罗彻敏却侧过头去似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慢吞吞地放低了声道:若他不肯立即从命,你当即斩杀了他!接过他的兵权! 何飞略略一惊,方道:可王上斩杀节度使 什么节度使?罗彻敏怒喝道:凌州节度使是我!他不过是我的副使,若不听调遣,斩之何妨? 是!何飞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还是面有难色。 有几个人,你可以先和他们见见面以你的身手,不惊动军中人私下见他们不难。罗彻敏瞥了一眼他,又道:因此我才没让你带兵去,带去无用,反而容易启他疑窦。去吧! 是!何飞这一声,才答得有了点底气,鞭马飞奔而去。 料理完这一些,罗彻敏便赶紧到了辎重营中,张望了一会,看到鄂夺玉守在一乘蓝布大车边上,看神态,也不见紧张、也不见轻松,就仿佛是发呆的样子。他赶过去,隔着老远就喝道:她怎样了? 鄂夺玉不答他,却向车内道:俞大夫,王上来了! 成了,杜二郎的伤我己经给他处置过了。内面隔了一会,才传出俞大夫不紧不慢地声音。车帘子打开,杜乐英钻了出来。罗彻敏见他胸前被扎得满满的,不由问道:你怎样了? 他肋骨断了两根,扎伤了肺,我收拾好了,不打紧。俞大夫在帘下探头道:你快进来! 罗彻敏下马跳上车,见魏风婵紧贴着车壁坐着,手里握紧着一根长针对着自己心窝。头发盖下来,将眉眼都掩了去,只露出半边嘴唇,唇上那么深的两道齿印,象是用刀子刻过,再拿靛蓝颜料染上去的。 九娘!你这是罗彻敏大吃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放下! 不不许过来!魏风婵的气息极之孱弱,然而那里面蕴含着的坚定却让他不寒而粟。 罗彻敏不敢再问她,茫然地转向俞大夫。俞大夫摇头道:要留着孩子,大人孩子都危险得很,这位夫人还极年轻,身子又壮健,日后何愁不能再有涎育? 什么?罗彻敏一惊,不自禁地攥住了俞大夫的肩,喝道:你想干什么? 俞大夫让他一抓,痛得两眼泛白,再也不答他的话。他低下头去,看到撒了满车的金针,手愈抓愈紧。鄂夺玉听到动静,赶紧挑开车帘,喝道:彻敏!你要醒着点! 这一声断喝,终于让罗彻敏松了手。俞大夫揉着肩,抱怨道:这把老骨头不经你握了都要碎了! 那孩子真就不能留么?他问话时,牙关都不由得打着战。其实他本对这个孩子并不怎么留意,然而,这时他突然感到,这个孩子,是连着他和魏风婵的最后一根带子,这带子一断,他们这点情缘,或许也真就是断了。 魏风婵的头无力地往后仰去,她从前清亮无比的眼仁上现出几根清晰的血丝,衬着黑得越发深邃的瞳仁边上,象是漫漫长夜偶尔划过的几道杜鹃啼声。她从来没有这样子看着他,哀恳地、软弱地、狂热地、决绝地,似乎要把罗彻敏烧得灰磨成粉融成水化成气,让他不可以、决不可以违背她的意愿。 你听着!罗彻敏一咬牙,再抓到俞大夫,慢慢地道:这孩子我保定了!你用上你的全副本事,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得到 流产的妇人不能受颠簸,俞大夫不屑地瞧了他一眼,道:你能让大军停下来么? 罗彻敏一下子怔住了。此时车子正好辗过一个土坑,高高地巅了一下,魏风婵的手在车板上胡乱抓动,分明是痛苦难忍。 只能这样了,鄂夺玉在车外道:让我护着小九和俞大夫在这附近寻个地方养病。 听到这句,魏风婵的五指终于松开,金针滚落到了板上。 可,这正是大路之上,宸军若来罗彻敏说了一半,却又停住。着实,也没有其它的法子了。 在与魏风婵握手辞别时,罗彻敏将一方军符塞到了她的衣袋中。鄂夺玉和俞大夫都有点惊异地瞧着他。他垂首道:若是被大队宸军撞上,就亮这符出来说她是我的爱姬吧! 鄂夺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上前拍拍他的肩道:你一定要打赢这一仗! 若只是寻常妇人,宸军所到,只怕会随手就杀了,便是不杀,她虚弱之身,怕也受不得俘虏之苦。然而宸军大将若知道她是敌王之姬,多半会有奇货可居之心,将她好生带在身边。将来或是交换战俘或是用钱赎回,总还有个指望虽说,他这一来,是生生把自己的一个要害放到宸军手中。 罗彻敏凝望着他们消失于雨中,鄂夺玉方才那一按留在他肩上的压力和温暖也渐渐消失。魏风婵的眼神却越发清晰,似乎连被风吹散开的雨雾,也是她在旋舞。也不知他与她,是怎样的一种孽缘,几经生死方能聚首,然而片刻相慰便得分别。更何况这一别,是生死未卜,再见难期。此时无止无际的雨,笼罩了沉默中的枢北大地。这片土地也不知见证了多少聚散离合,或许他的这点悲思,在它看来,其实不值一提吧? 罗彻敏这样想着,终于带马返身,沿着泥浆中的杂乱的蹄迹足印奔去。 似乎在他追上大军的刹那,雨就开始小起来,不知何时停了。乌云似乎也淡了一淡,慢慢儿就透出了些许天光。昨夜的些许兴奋,很快就在跋涉中消失了。将士们闷着头拖着脚走着,也难辨时辰,猛然间听到一声鸡啼,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然而还紧接着就是几声清脆的兵刃相击之声隐隐传来,罗彻敏一挥手,唤来冯宗客跟着自己,带着一干亲兵,往那边跑去。绕过一道林子,见一骑从林中扑出,骑上乘客跌跌撞撞地滚倒下来。 看那人衣甲,罗彻敏微微一惊,那竟然是宸王羽林军的服饰! 他身边带着的人不多,此时不免略略犹豫,向后退开几步。然而林子中却紧接着涌出上百名羽林军来,他们见到罗彻敏一行,也显得有些惊慌,都开始勒马,马匹打着旋儿,希律律!地叫成一片。 拦我者死!林中传出一人的怒喝。 陈襄!罗彻敏脱口叫出,当下再无退却之理,他挥剑道:上! 宸军瞧见他衣甲不凡,生出争功之心,呼啸一声,全向他围了上来。泥浆溅得四下飞起,眼前一时竟什么都看不清了。身侧有迅捷一枪刺来,罗彻敏向后一倒,枪贴着他左肋而过,他反身削去,顿时褐泥中闪过一道血迹,有人滚下鞍来。 他左冲右杀,连连叫道:陈襄!陈襄! 陈襄似乎遥遥地答应了什么,却又再没听到声息。 冯宗客也在叫他和陈襄的名字,他答应了两声,冯宗客便向他杀过来,然而始终没看到陈襄出林子。只是宸军却似也无心应战,想往林子里面跑去,罗彻敏断定那林中正有紧急战事,因此向冯宗客喝道:你去让他们都过来!自己一提马,纵跃到了林子边缘,左一剑右一剑,捅杀了两名欲要退回去的宸军,喝令亲兵们道:拖住他们! 众亲兵见林中并无敌军继续涌出,又知道身后有大队援军在,勇气大增,纷纷一声齐诺,战得越发悍勇。 宸军渐渐处在下风,一会儿又有十多人被杀。宸军中的一个将军发了急,挺矛向罗彻敏冲来。他显然看准了罗彻敏的衣甲,喝道:这就是毓王!擒了他便可脱身! 这将军枪法险峻,矛头上厉风急啸,仿佛刚刚钻破了阴阳之界,带着幽冥气息而来。罗彻敏却一动不动,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无日不战,渐渐地对战阵已有所体会。他练功日久,然而直到近来,才感受出劲力半散于肌表,半藏于丹田。阳为表,阴为内,阴阳相系,混不可破的那种意境。矛头临身的一刹那,他身躯似乎是被刃风激起,整个人向后平平直直退去。 那宸将见面前敌王骤然消失,一惊之下,重心顿失,向前倾了一倾。他这一倾,矛身下垂,破出上身破绽。罗彻敏长剑刺出,指向他全无防范的印堂,剑风吹开了他的额发,露出一张清秀中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 罗彻敏心中略动,剑尖就偏了一偏,搁在了那少年的颈侧。 少年显然愠怒,丝毫不顾颈侧青锋,手提长矛依然往罗彻敏击来。只是矛长剑短,还不等他收回矛来,剑便往下落,在他臂上划下,这一剑深可见骨,他再如何顽强,也支持不住,长矛跌落下去。 两人对视了片刻,少年眼中有种不曾被磨挫过的锋芒,倔犟又是骄傲。罗彻敏突然觉得,他己经能肯定这少年的身份了,开口问道:你是高五的儿子? 少年掀眉喝道:放肆!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便去拔腰刀,罗彻敏剑光再落,他另一臂又伤。 八皇子!旁边的羽林军中,有人沉不住气地叫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罗彻敏喝道:否则我先杀了他!你们依然逃不过。 这时冯宗客宋录领着大军过来,那些宸军们住了手中刀枪,彼此对视。罗彻敏正以为他们会投降,谁知一声闷哼传来,便先有一人插刀入腹,跌下马去。罗彻敏微微一惊,少年见他惊色,冷笑道:我父皇手下,岂有贪生背主之徒! 就这片刻,几十名宸军已经有大半自尽,罗彻敏并未下令,毓军们也都袖手旁观。罗彻敏不与他搭话,骤然收剑,将他擒在鞍上。等冯宗客过来,罗彻敏将少年扔给他,喝道:这是要紧俘虏,看牢了他! 等冯宗客接过,罗彻敏心胸大畅,再向宋录喝道:走!随我杀过去! 穿入那林中时,便见满地都是尸骸兵刃,有宸军的、也有踏日都的,倒不怕走错了方向。跑了一刻光阴,前方骤然起了一道十多丈高的丘陵,踏日都的兵丁挤在陵下,与宸军交战,山坡上却尽是宸王的羽林军,此时正在发起一次冲锋。他们所冲之处,是一排大木垒成的掩体,一些箭从掩体后射出。 箭瞧上去零星无力,然而却是奇准,冲在前排的二三十名宸军无一遗漏地中箭倒地。看到这情形,罗彻敏就知道垒后会是谁了,他提气高呼道:可是文鑫东在? 过了一会儿,垒后怯生生地钻出一个脑袋来,他瞧了一眼罗彻敏,手舞足蹈地叫道:王上来了!王上来了! 山上林中的毓军顿时一起欢呼,毓军军势大振,宸军将领心知事不可为,便开始收束整军。陈襄见此机会,那里肯放过,自然是催军猛杀。可羽林军倒底是宸军精锐,虽然败退,可法度更为严密。这时反击起来,倒杀伤了好些踏日都兵丁,陈襄一马追在最前,险险着了一箭,只得骂了几句退下来。文鑫东不让兵丁离垒,下令大举放箭,密集箭雨之下,羽林军后翼损折过百。然而他们再退出百多步,就非箭势所及。 羽林军终于还是抢在罗彻敏到达之前,逃下山去,绕道而去。 陈襄迎了上来,罗彻敏不及细问他情由,便道:你去追杀一阵,三五里便回,不要贪功! 陈襄应诺一声,率军去了。这时文鑫东赶下山来,如释重负地道:王上总算来了!幸好幸好! 罗彻敏急问道:黄指挥使在何处?战事如何? 指挥使那日遇上小股敌人,觉得这敌人来得奇怪,拷问了一阵,终于有人熬不过招供说,他们是坐船来的。文鑫东道。 啊!罗彻敏不由色变,道:这边河流湍急,并无码头渡口,如今又正是春雨涨水之时,他们居然走了水路? 是呀!罗彻敏虽急,文鑫东却依然慢条斯理地剖析道:宸王惟恐劳师远征,粮草不济,将士疲劳,因此这一路上,不停地骚扰我军延慢我军行程,其实早用许多大木筏顺河漂下,在昃州这边造了一个码头。正是因为水大流急,被冲毁了好些次,方才造成。宸军在两日前才开始陆续上岸集结。 罗彻敏心头一阵阵发悸,他抬眼看着依旧阴晴不定的天,想道:正是这一路上被他反反覆覆咒骂的霪雨,才救了他的性命。 他们集结之地,就在这附近? 是,这时他们己经走到山顶,文鑫东向外一指道:再过两道山岗就是黄指挥使驻守之地上。那处山上本是宸军寨子,指挥使出其不意地到来,将山岗夺了过来,对敌军码头成了居高临下之势,才阻住了他们运兵上岸。 前面雾气氤氲,什么都看不清,然而更有神秘莫测之意。罗彻敏拿眼睛丈量了一下这前后距离,道:黄指挥使是怕宸军绕道从后夹击,才让你守在此处吧? 是,文鑫东道:前两日己有部分宸军行到昃州深处,因为码头吃紧,宸王又调了他们回头来包抄我军。我手上兵力不多,若不是踏日都的兄弟们赶来救援,几乎都支撑不住了。 罗彻敏这时突然想到黄嘉的伤势,问道:黄指挥使伤势如何? 这个文鑫东想了一会,终于只是淡淡地道了句:王上一会见到便知了。 他们说话间,己经翻过这个山头,山谷的水气涌了上来,罗彻敏中心忐忑。 他们走了个把时辰,便听到前面喊杀声大作,伏虎都与宸军厮杀正急。一名亲兵引他们上去,只见一堆叶子盖在由树木石头搭成的棚子里面,黄嘉正半坐半卧。他面前开着一个小窗,黄嘉聚精会神地瞧着战事。罗彻敏正要说话,黄嘉突然紧握着窗子吼道:放箭! 骤然间弩声大作,几百张劲弩的弦嗡嗡弹响,那河面顿时被一片黑乎乎的箭枝盖满。就象这时勿有仙人随意一挥,在山与河面之间,搭起了一座长桥。 这箭雨极快地过去,面前一清,罗彻敏才看到一艘扎满了箭的船,在河心歪歪斜斜地打着旋儿。 好!罗彻敏不由为之击掌。黄嘉闻声正要起来,罗彻敏赶紧钻进去止住他,道:这回真是好险,多亏老将军了! 黄嘉显然是胸前包了许多绷带,显得十分臃肿。只是幸未辱命罢了!他含糊地道,发音极是吃力。 罗彻同现在何处?罗彻敏虽然不忍,却还是要问。 他在山下,黄嘉微微颌首道:也亏得他及时赶来,在山下不住地牵制宸军,否则难以守到此时。 罗彻敏身后的冯宗客似乎动了动,罗彻敏挥手止住他,道:老将军,你看我们何时撤军为好? 入夜之时吧!黄嘉不假思索地道,他显然早己想定。 能在此处封堵住宸军当然极好,然而宸军显然是水陆并进贺破奴的出现便是明证。若是被他们绕到后面,此处便全无意义,还是依昃州集翠峰神秀关一线坚守来得可靠。其实,瞿庆赵德忠两军若是战意坚决,大可号令他们沿路坚守,封住各陆上通道。然而这却是指望不上的,所以才不得不退。 赵德忠可与你联络过?罗彻敏问道。 倒是来过消息,说后方空虚,他要赶紧回神秀关准备固守事宜。黄嘉瞧了罗彻敏一眼,又加上一句,道:后方确实空虚,倒也是实情。 他们说话间,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他往下一看,却是方才中箭的那艘船在江中斜了下去,整个地沉掉了。半片河面上都是跳水呼救的宸军兵丁,然而很快就被一个接一个地浪头打翻下去。 罗彻敏与黄嘉同时挺直了身躯,喝道:攻! 就在宸军为着倾船之祸而心惊胆战之时,在伏虎都箭阵掩护下,神刀都居高临下的俯冲显得无坚不摧。岸边宸军军寨被一个接一个地占据了,宸军从寨中奔逃出来,象大水冲刷下的蚁群般惶急。 只是羽林军却迎着神刀都锋芒最盛之处击来,一时扼住了神刀都的进攻势头,给宸军赢得了整顿再战之机。正在罗彻敏叫不好,想让山上伏虎都全军压下去时,一支骏骑从后锲入羽林军之中踏日都来了! 宸军在前后夹击之中,终于支持不住,只能只顾自己地逃走。其余宸军失其庇护,在平阔的河岸上被尽情逐杀,看来这一败之下,至少两三日内,这一路宸军,是再无作战之力了。罗彻敏便吩咐道:传令下去,不必恋战,黄指挥使,你先撤! 黄嘉点头道:我此时并无上阵杀敌之力,留下来空使王上担忧,王上接应了罗指挥使,一同速归! 他将一同两字,咬得极重,似乎若有深意。然而罗彻敏却只是含糊着道:我知道了,便振衣而去。 罗彻敏下山之时,山下河岸上的局面己非常混乱。诸军都散开了,百千人一股地追逐着逃散的宸军,或是欣喜若狂地从宸军寨中拖出酒肉粮食。罗彻敏带着亲兵一路呵斥,将他们整顿起来。他找到了宋录,看到宋录身边的一个人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叫道:王无失!你身边有多少骑? 王无失在马上匆匆行礼道:我才刚赶过来,有三千人马! 罗彻敏在心中算了一下,道:好!我们可以撤了! 王无失道:我家指挥使还在后面,追袭着宸王的羽林军呢! 宸王在军中么?罗彻敏问。 好象还没有。他道:他似乎也准备坐船来,这些羽林军是为他打前站的。 你让人传令过去,教你家指挥使断后!罗彻敏断然道。 可我家指挥使身边的人不多,只有一两千骑。王无失似乎有了一点点犹豫。 我会留两千伏虎都在山上侯他!罗彻敏已经催马而去道:还不快随我来! 王无失心中想,即然要留人接应,何不就留下他?都是马军,走起来岂不快些?然而神刀都已经随罗彻敏而去,他留在后头,顿觉孤单。终于咬了咬牙,赶紧跟上。 这一夜又是通宵行军,十五里路途虽不远,可一路丘岗不绝,又是泥泞之路,走得也颇艰难。一路上不时有散兵归队,罗彻敏亲自守在队后,辨明身份后收纳。王无失被派在前面开路,这一夜无雨,天上略有些星光,他抬眼看,只觉得斗雪星似乎有几分晦暗,好象是云层尚未散去。 辰时他们终于到了昃州城,这一番征战后,又回到了起点,诸军上下,都有些感慨。先一步到达的黄嘉让人将刘湛的节度使府收拾出来,供罗彻敏住。罗彻敏将湿衣换过,便要上城去。 冯宗客劝他道:己经入了城,城防事宜,自有诸将处置,王上也有两日未睡了,何小睡一会? 罗彻敏脸色青灰灰地,似乎担着极大的心思,只是向他摇了摇手,并不管他,自顾自走得飞快。掠过后堂时,罗彻敏突然收住步子,冯宗客一怔看去,只见知安在后堂前的台阶上,将头颈埋到双膝之间,身躯缩得小小的。他这一年来本长高了许多,然而此时看去,只觉无比孤小。檐上水不时滴下来,打在他的身边,一串一串,嘀嘀嗒嗒响着,象是铜漏在暗夜中敲击着难眠之人的心房。 冯宗客忆起当初带他离开时的那个夜晚,突然不忍心看下去,正要去抱抱他,却被罗彻敏一把抓住了。 让他自己呆着,我们走! 罗彻敏上城后,见王无失和文鑫东也在城上,便道:你们下去睡一会不等他们有话,再道:过两个时辰来换我! 王无失本想留下,然而若是他一意不肯走,便会拖得文鑫东也无法休息,也只得回营。他心头莫名不安难以去除,便吩咐亲兵道:城外若有战事,速来唤我!也不解甲,倒头便睡。 他是一连打了两夜倦极了的人,然而睡得却不塌实。梦中似乎总有人在向他唤叫,那人满面污血,两颗眼睛哀伤之极,似有无数苦楚,却不能言说。突然间,那人的头断开了,一直滚到他脚下,头颅嚷出一句话,你竟不来救我! 他猛地认出了那人是谁,惊叫起来:不! 喧嚣声猛然涌入了王无失耳中,他打挺坐起,胸口憋得一时喘不过气来。他支着额头,晕晕沉沉地叫道:外面怎么回事? 可却好一会没有回答。 他不由怒骂道:几个小龟孙又吃了马尿?踢走被子,再踹开门,外面亲兵的地铺上,却空无一人。 他怵然一惊,几步跑出去,锤开一扇门,是空的!再锤开一扇,还是空的!他发疯了一般地将这院子转了个遍,他入睡前还挤满了人马的营房此时空得象他的心一样,只有满地马粪似乎还能表明,这时确实曾经是踏日都的营房。城外,不知有什么事正在发生,闹声叫声越来越大。然而他所在地这一块地,却寂然无声,连湿淋淋的叶子在风中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在这里再也呆不住了,拔腿便要往外跑。但刚一出院门就被几个兵丁拦住了:王上有令!王将军请在此处休息! 是么?王无失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我是还没他嘴尚未闭上,左拳己经狠狠地擂在了身边最近的兵丁面上,右手成爪,牢牢地抓住了另一名兵丁的咽喉。 两名兵丁飞起来,各自撞倒了一名兵丁。王无失飞身上屋,连跃过两道屋脊,看到一株树下系着匹马,喝了一声,跳到了马上。挥掌成刀断掉马绳,便向东门人声鼎沸处奔去。 他奔上城头时,只见百来骑正在城下与宸军激战,围住他们的宸军己有五六千人,而且还越来越多。 那一枪在宸军中穿来荡去,飘忽莫测,所点处无人不倒。飞骑在密集的敌军中依然纵跃自若,穿隙剖缝如分柳拂花。那么厚实的宸军阵势,硬是生生让他杀出一条血战来。一杆大旗紧随在他身后,上面大大地书着一个罗字! 即便是忘了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忘了这是谁!王无失的指头死死地掐着城上的砖,转身便往下跑去,两枝枪突然伸出来,拦住了他。他正要打开,身后一凉,一柄剑刺在了他的后心。 王无失被冯宗客押到罗彻敏面前时,卟嗵!一声双膝跪落,然后又咚!地一响,头硬生生地磕了下去,暗红的血顿时染红了罗彻敏足下青砖。 王上!请放指挥使入城!王无失猛然抬起头,眼睛在血光中闪动着,指挥使是先王的义子呀!你就看在先王份上 先王?罗彻敏冷笑着,他瞳子上映现着城下的杀厮,然而却透着一股决冷。是他害死了先王,是他一直以来心怀叵测私蓄叛党,是他将先王撤军之计出卖给宸王,是他! 不,这不可能!王无失猛然振臂,押着他的兵丁一时竟被他挣脱出一只手来,冯宗客赶紧拔剑横在罗彻敏的身前。另有两名亲兵赶过来,扑在他身上,生生把他的脸按贴到地上。 不,王上你想想呀!当初王上并没有告诉指挥使他的计划王无失的嘴唇贴在地上,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可你自己也看到过你们营房中私藏的刺客!罗彻敏俯下身去,在他耳边道:除了他,还会是谁?若不是那段时日你和陈襄跟在我身边,我也不会让你进城! 湿砖上的寒意一直钻进了罗彻敏的心里去,他哆嗦着,竟无法再说话。这么长的时日,他并没有感觉到罗彻敏对踏日都有任何不满,可听他话中语气,竟是除了自己和陈襄,他会毁掉整个踏日都。不,踏日都的战力他还是要的,可是,会清除多数将校吧?王无失这样想道:然而,这样的踏日都还会是踏日都么? 开城门!开城门!罗彻同又一次杀到城下,己经哑掉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呼叫。王无失眼前的水泊中,只有受潮的旗帜和刀枪上的缨络在无力轻摇,每张面孔都如同泥塑一般。 二哥,出乎意料地,罗彻敏竟开了口,他的声音中竟有一丝哽咽,此时开城门,敌军必然一涌而入,我将与二哥一起死于今夜!以二哥神勇,必当奋战脱身。来日彻敏必为二哥斟酒陪罪! 焦灼的呼唤声骤然而止。其实城外本还在厮杀之中,可罗彻同呼声一停,便好象天地间全安静下来,枢河上的波涛哗哗地响着,近得好象就在王无失太阳穴上冲撞,那千钧之力震得他整颗头颅都碎掉了。 王无失醒过来时,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他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终于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喝道:是你小子? 陈襄的两眼肿起老高,呆呆地道:指挥使 指挥使怎么了?事情一下子涌回了王无失心头,他一惊看向窗上,都不敢确定自己已经昏过去多久了。 陈襄看出来了他的神情,道:离指挥使被擒那日,己过了三天。 被擒?王无失怔了一会后,又滋生出一丝侥幸来。 陈襄面对着他眼中的希冀,缓缓地摇头,道:王上抓到了宸王的第八子,宸王送信给王上,要作交换他拒绝了。 那现在他 现在,陈襄的眼睛避开,无声地回答了他。 王无失眼前的陈襄变得淡起来,最后竟化作一片空白,他的头撞在墙上时发出沉闷之极地一声。 王无失!陈襄抱住他,被他一拳砸了过去,拳头砸在肉上的感觉让王无失觉得十分解恨。啊!啊!啊!王无失嘶吼着,拳击足踢在陈襄身上。你活着回来作甚么?你活着回来作甚么? 我一定要回来呀!陈襄终于叫出声来,我不会来,谁来为指挥使传他的遗言?谁来为他雪冤! 王无失一屁股坐倒在地,眼前终于开始清明起来,问道:他留下了什么话? 我去见王上,你来作个见证!陈襄的面孔上己经绽满了青紫,不成形状。 王上!陈襄将一枝小剑从袖中取出,小剑上面包着一块布帛,似乎写着许多名字。这是长庚剑和长庚军的名录。 罗彻敏显然怔住了,他从椅上一跃而起,取过那剑,抽开剑鞘,两个用绿松石嵌就的小字清晰可见。虽然罗彻敏并不知晓长庚军的内幕,然而看到这剑,也不难猜出,这是长庚军主人的令剑。他看了看身边的黄嘉,黄嘉微微点头。 他还有什么话说?罗彻敏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却又似乎有点儿失望。 有的,陈襄道:在这次出征前,指挥使跟我说了一些话,然后让我发誓,如果他还活着一天,便不许我将这些话对任何人说,若他死了,便要最快地告知王上。王上可要听么? 陈襄素来粗阔的眼神,这时竟有些阴森森地,让罗彻敏觉得诡异,他许久后勉强一笑,道:听呀,他敢说的事,我有什么不敢听? 那好,我说了。陈襄木木地道:指挥使说,当初王上让他和罗彻敬处死长庚军时,是他起意留下的。长庚军是大世子一手所创,虽然后来出了败类,然而多数人都一片赤胆忠心,株连下去,只怕大世子在阴间亦会不安这事罗彻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后来他又怕这些人会向先王寻仇,便将他们暗暗地收扰在手下。 他收纳死士,居心何在?罗彻敏握着小剑坐回座上去。 王上不懂,陈襄这时的神态语气,让罗彻敏觉得古怪,过了一会,他才发觉,陈襄此时的语气和罗彻同平日一模一样。 指挥使跟随大世子多年,便如同大世子的影子一般,因此大世子虽过世,可只要是与他相关的事物,指挥使总忍不住要留下来救下长庚军,亦不过为此。 罗彻敏微怔了一怔,诮然道:真就简单? 指挥使自知难以自辨,因此才没有向先王和王上说明。陈襄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含着血道:反正他人都死了,信与不信,王上自己看着办吧! 你这混蛋!王无失一把从地上拎起软倒着的陈襄,切齿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陈襄苦笑着道:这是指挥使的严令!我发过誓的! 王无失突然明白,为什么罗彻同会告诉陈襄,而不是告诉他了。如果是他,那么他一定早早地就把这事告诉罗彻敏了,可陈襄,却是个死脑筋,不转弯的呀!还有,若是跟着罗彻敏进城的人是陈襄,大约也会在罗彻同杀到城下时,说出来的吧?然而跟在罗彻敏身边的却是他而不是陈襄! 这世上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阴差阳错? 罗彻敏慢慢展开包在剑上的布帛,那第一个名字让他的瞳子骤地缩了起来。这一刻他的心突然动摇了,他该不该相信罗彻同的剖白?如果出卖宸王的不是罗彻同,还会是谁?会是罗彻敬么?他现在正拿握着泷丘;或者,更糟的是,会是黄嘉么? 此时黄嘉的喘咳声一声声传来,他侧过头去,看着黄嘉枯黄的面孔,剧烈起伏的胸膛这是为他征战而积成的伤病呀! 不不,他对自己说,一遍一遍地说,黄嘉是守在父王身边的最后一人,是他手下最最得力的人,若是连他都起疑,自己还能相信谁?然而,正因为他是毓王突围时唯一带在身边的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毓王的去向! 黄嘉与罗昭威的恩恩怨怨压也压不住地从脑海中浮起来。黄嘉这么多年所受冤屈和压制,他真的毫无怨意么? 不,若不是他几番救我,我早不知死过多次了! 也许是他又变了主意呢?也许是父王临死前的话让他又生愧疚呢? 只要他现在对我忠心,我何必还要深究当初? 可杀父之仇,就这样算了么? 可父王最大的愿望,是让我守住他的基业,光大罗家门楣吧? 罗彻敏的头脑被这一来一去的念头折腾得没休止,他恨不得能拿个东西狠狠地砸自己一下,停住这些思绪。此时,突然又有人报,宸王又遣人来了! 赶出去!罗彻敏觉得自己再也想不了其它的事了,正欲拂袖起身,一个人却己经走了进来。 俞大夫!罗彻敏张大了嘴,僵硬地保持着离座的姿式。 宸王让我来对王上说,俞大夫的语气依然不急不慢,道:王上不愿用罗指挥使来换八皇子,可愿用另一个人来换么? 可愿用另一个人来换么?罗彻敏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无力地跌坐回去。是呀,八皇子本来就是他为魏风婵准备的,可是现在全军都知道他不肯拿八皇子换他的义兄、他的得力战将,那么,现在他要拿他来换一个歌姬么? 第三十八章 罗彻敏低下眼,看着长庚小剑在他手指间转动,一圈又一圈。虽然他没有抬头,却可以感觉到王无失和陈襄钻在他身上的双眼,深得仿佛可以扎下根去。黄嘉又咳了两声,似乎也略有焦灼之意。 人,我不换!罗彻敏将长庚剑拍在身侧案几上,这一声响得格外清彻,越发衬出那语气中的决绝之意。堂上几人听他说得这么干脆,都不免略略一惊。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做主便好,只可惜了俞大夫微微摇头,下面的话便化作一声喟叹。他觉得自己职责己尽,抬脚就要往外走,罗彻敏却又叫住了他:且慢! 他站起身来,负手昂头道:你还得回高氏那里去! 我才不 你去回报宸王!九娘身上少了一根毫毛,他的儿子身上便要少一根,九娘若是病了伤了,他的儿子照样要病要伤九娘若是死了,他就等着给他儿子收尸!罗彻敏狠狠地一挥袖子,切齿道:至于什么时侯接九娘回来,那看我什么时侯高兴! 俞大夫被他说话时那股忿恨之意逼得往后退了一退,依然咕嘟着道:你随便差人好了,为什么要我去? 俞大夫!罗彻敏缓了容色,又放柔了声音,向俞大夫走来。俞大夫有些不自觉地畏惧,往边上退了退,却依然被他一把抓住了肩头。你去帮我照顾九娘,你的家小我会代你照拂,等九娘归来,自然重重有谢! 俞大夫撇了撇嘴道:你方才放那么多狠话,宸王敢慢待她么?宸王那里名医如云,何必要我?再说了,我不图你的那点钱财,也无家小需人照料,只想保住这条老命足矣。 俞先生!罗彻敏突然向他深深地作了一揖,把他吓得往边上连跳,却又被罗彻敏一把抓住,扯到眼前来。先生医术精湛,多日来我已深知,蒙先生几番圣手疗伤,大恩未言谢,实在惶恐! 听他这么说话,俞大夫躲是不躲了,却似乎受了惊吓,有些六神无主。 若先生不在九娘身边,再有多少庸医,又如何能让我安心?先生虽无家小,却有弟妹在泷丘,此番从军,亦不过是为他们多凑些银两好成家立业。这一去虽然冒险,但从此后就可以置田买屋一家合聚,不必再外出奔波。我与宸州之战无论谁胜谁负,以先生之大才,谅高氏亦不忍加害是以先生这一去,其实也并无风险可言。罗彻敏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下来,说得俞大夫只有点头苦笑的份,他一跺脚道:也罢,我就走这一番了! 罗彻敏又问道:你们是怎么落到宸军中的?十七郎他,眼下在何处? 我们不敢多走,在路边寻了个荒村呆下来。次日我出去想寻几样草药,路上就被一些宸军撞见了,却不想何首领正在这时出来,倒把我救下。 何飞?罗彻敏不由大惊,道:我让他去找瞿庆,怎么倒和你们遇上了? 他这一叫,黄嘉也紧着问道:你可知凌州兵马现在何处?连王无失和陈襄都专心地向他望来。 这个,俞大夫极困惑地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因为何首领和十七郎两个不知说了些什么,十七郎就和九娘说,他有要紧事,非走不可,请她谅解 她就放他走了?罗彻敏追问下去。 九娘说俞大夫似乎略有迟疑,瞅了罗彻敏一眼,却还是慢吞吞地说了下去:你去吧,我不怪你。连他都为着他的大事去了,我怎么会怪你?先前听到你说护着我留下来那句话,我猛可里就松了心。这天底下,终究是你最知我疼我。我偷偷留下这孩子,你其实是生气的,可听到那句话,我知道你不生气了突然间,我就好生欢喜唉! 俞大夫学着魏风婵那一声喟叹,竟也有两三分神似,教罗彻敏满心都不是滋味。 他却又改了口气,道:十七郎也伤心了好一阵,才说你我兄妹一场,你的心愿,只要我能做的,定然都会为你做。只恨我也是身在羁旅之人,许多事都不能自主。我这一去,是对不起你,可也只能对不起你了!他们都去了,再有宸军来,我便只好依你所言,取了兵符给他们看,宸军便把我们带走了。 罗彻敏吞了一口气,方道:那现在她现在身子如何? 俞大夫解他未言之意,一拍脑门,道:看我都忘了向报个平安,孩子保住了! 喔?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罗彻敏露出些喜意。黄嘉等人初次得知罗彻敏有了子嗣,都应景儿地说了几句贺喜的话。然而黄嘉心里想:可惜王妃那么聪敏端庄的女子,却系不住王上的心。若是一个歌姬生下王上长子,日后只怕不过他摇摇头,将这点想法扔开了。那姬人如今在宸军中,活不活得回来都未必,再说,或许生是一位千金呢! 你去吧!只要我还在毓州主政,便会照顾你的弟妹!罗彻敏再谢了几句,向俞大夫道。 俞大夫似乎正要举步,突然又停住了,犹豫了一下道:王上,十七郎和何首领走时,很古怪,我好象看到天上有一颗大星 罗彻敏一时还没有明白看到一颗星有什么稀奇,然而俞大夫又补上了一句:那是白天,正午时分! 罗彻敏愕然中,可俞大夫已经走了出去。看着他走出去的身影,罗彻敏的心思便又回到了鄂夺玉身上,他用力揉着自己的额头,想道:出了什么大事?能让他不顾九娘的生死跑回泷丘去?何飞又为何而来,是因为瞿庆? 他手又抓紧了那块布帛,喝道:快,将这名单送去泷丘! 这时泷丘,从王府到官场民间,都弥漫着一片紧张中掺着欢欣的气氛。凌州节度府里留守的将士们,终于接到了出使白衣别失己逾三月的罗昭威,将他护送回毓州。铁蹄叩关的惊慌尚未从毓州官民们心头散去,王上败退一路恶战的消息又象这缠绵不去的阴雨一样,侵蚀着他们的心。此时罗昭威平安归来,让整个城池是在迷雾中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许久的人,手中突然攥到了一根拐杖。虽然这拐杖也未必能保证他们能得到平安,然而终究是觉得塌实了许多。 因此,在罗昭威入城的那日,百姓们不避风雨,扶老携幼地沿街拜迎,香案素果摆了满街。随他一路行来,欢呼声便响彻了整个泷丘。一直到王府门前,还有许许多多百姓跟在后头流连不去。罗昭威对罗彻敬道:彻敬,你去取两筐铜子儿来,赏了他们! 罗彻敬便教手下厮伴去邻近的商铺里,拿银两换铜板,自己披着雨衣在门口两排大灯笼下候着。罗昭威进去了,百姓们的眼睛就都盯在了他身上。 这是奉国公的大郎么?瞧上去极干练的模样。 是呀,可不象我们如今的王上,年轻气盛好出是非。先王在时多好,偏他接位就没一天安生。 小声些,这可是在王府门前! 奉国公父子,瞧上去都是有福的,听说这次奉国公得了神兵天将所助,才能够回来呢! 少瞎话了,什么神兵天将? 你说我瞎话?那人显然发怒了,嚷嚷的声气大了起来,我有兄弟在凌州当差,他亲眼见的,说那几百骑护着奉国公从上万白衣别失的追杀中突围而出,若不是神兵天将,如何能够做到? 他们的争吵引起了门口守兵的注意,守兵正欲提声喝叫,两筐铜板却已取到。罗彻敬赶紧道:取了赏钱都去吧! 他一面道,一面将大把铜子洒了出去。铜钱落如乱雨,方才说闲话地、吵地闹地都顾不上了,上跳下俯地抢。抢到的发出声声欢呼,谢奉国公赏的福! 泷丘民生殷富,百姓并不在意这点铜子,图得是沾个福气光彩,抢得一两枚便也心满意足,当下纷纷散走。罗彻敬赏完了钱转过身来,正见到王府上两名小厮抬着只铜钱筐子一路哼哧哼哧地过来,秦芳跟在他们身边上。见府门情形,她不由一怔。小厮们抬得辛苦,道:秦姑姑,咱们这该怎么办? 还不往班房里放下!秦芳提着帕子在心口按了一按,对当值的侍卫头子道:这些日子侍卫们也辛苦,这是太妃赏下来的,你作主分下去吧! 谢太妃赏!侍卫大喜,跪下行礼,又起来道:就知道是姑姑心痛我们,帮我们向太妃讨赏过几日何首领回来,定代我们来谢过姑姑! 呸!秦芳拂开罗帕,将涎皮赖脸的待卫们赶开了去,自己已经迎到了罗彻敬跟前,笑道:五郎还不快进去?太妃可问了几番了,这又让我到门上来寻,这架子可不小! 罗彻敬自然连连道歉:竟然劳秦姑姑,罪过罪过! 赴完的宴席,回到自己府中时,已是亥正时分。罗昭威倒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在轿中坐着,已经发出微鼾之声。罗彻敬教人小心地抬了他进去,他母亲率着一众姬妾,本是盛妆候迎在中门上,见状便敛了手脚,轻声细气地招呼了进去。 罗彻敬给国公夫人请过安,不及更衣便往常舒住的小院行去。隔着竹木疏影,澄光融融碎在了地上水汪中,他不由心中一定,知道常舒料到他来,并未竭下。 果然前阶上有小厮打着个灯笼,眼睛眨巴眨巴地正犯着困,等他走到跟前才一个激灵醒过来,赶紧跪下道:先生正等着五郎来呢! 他引了罗彻敬进去,打开帘子,常舒向他微微转过脸来。这时炉上水正沸,汤沫大起,茶香浓冽。 罗彻敬去了衣履,在常舒面前坐下,捧起常舒递给他的茶盏道:先生这晚了,竟还没睡么? 今日奉国公返城,我本以为将军会和奉国公一起来的,国公爷是醉了么?常舒答非所问地道。 罗彻敬微呷了口茶,决心突下,道:父亲是倦极了己经睡下可就是他没睡,我也不会带他来找你。 喔?常舒微微一眯眼,向门口守着的小厮们一使眼色,他们赶紧都退走,带上了门。 罗彻敬起身来回走了数步,步子很急,震得桌上茶沫轻漾。王上就位不过数月,就连连辱师丧地,毓州根本之地,都险些动摇。今日又得知他竟是有意断送了罗彻同的性命,为人猜忌至此,罗家的基业,只怕危险得很啦!他驻步长叹一声,等着常舒的回答。 然而许久后,才听到常舒轻轻地咦!了一声,似乎浑不在意。 先生!他急了,几步迈近,凑紧了常舒道:我罗彻敬自从有幸请到先生,便将先生奉为师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危急关头,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言无不尽么?常舒猛然双睑一掀,瞳子晶晶闪亮,那光芒直有种彻人心腑般的锋利。那么我问将军一句,将军所忧所虑,是为着哪一个罗家! 这这哪里,又有两个罗罗彻敬起先似还有些畏缩,可是被常舒逼视着,骤然心又定了下去,很沉稳地道:自然,就是我罗彻敬的家的国! 铛!极轻微的敲击,却也让罗彻敬怵然一惊,看去时,却只是常舒将分茶的勺子扔回釜中。他在衣上擦了擦手,神态淡然地道:那就好!我常舒所辅之人,岂是为人臣仆之辈? 罗彻敬近些日子来在胸中思量不休的大事,猛然说了出来,正自有些惶恐。可在常舒这里,却是理所当然。常舒的淡定安抚了罗彻敬,他坐回去,拢了拢袖道:罗彻敏如今在昃州城,情形与去年先王退归时一般无二。他之所以敢守城池,不过是因为有神秀关集翠峰和冲天道三处支持。然而瞿庆赵德忠都对他心怀不满,如今他们之所以不敢明里叛变,不过是怕泷丘断了他们粮草供应。然而现今,泷丘民心属我父子,城内空虚,城外戍防之兵,尽是我的部下。若我取下泷丘,再传令凌、铄二节度,大局倾刻可定! 他兴奋起来,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话,便端起茶咕噜咕噜一气饮下,然而这茶刚刚离火,他被烫了一下,欲要喷吐出来,却觉得失态,勉强咽了进去。 王上这几日与瞿、赵两位节度使来往,他们意见如何?常舒静静地望了他一会,突如其来地道。 啊?罗彻敬搁了茶盏,咂了下舌头,略有点勉强地笑起来,道: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这么说,是真的罗?常舒不以为意,侧过去看他的炉子,火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使他显得格外捉摸不定。 罗彻敬呆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叠书信来,双手捧着往到常舒面前,低头道:事先我并无成算,因此没有询问先生,请先生 常舒接过信来,压在腕下,也不急着去看,反倒盯紧了罗彻敬,道:对于主公将来事业,晚生有三策,请主公自择! 他骤然改了称呼,罗彻敬不由有些兴奋,屏住呼吸道:请先生明示! 这上策,常舒坐得端正,神情肃然道:请将军立即断掉与瞿赵二人联络,然而暗中阻扰昃州城的军需补给。等罗彻敏陷于极窘迫时率军出征相救,由奉国公在后方为你支撑。我随主公一起出发,定能为主公谋得一二小胜,只要保住昃州和集翠峰,便可班师。那样,举州上下,都会把主公看作救星,而罗彻敏则威权扫地。罗彻敏此人性傲,定然受不了主公压他一头,会处处找碴对付主公。主公对他恭谨忍耐,手中军政之权却不可略松,对下大施恩泽,官员百姓定然都会为主公不平。如此不过一两年间,水到渠成,泷河六州,便会自行掉到主公掌中。 罗彻敬开头便忍不住挪动起身子,似乎没有想到常舒所说的上策会是这个。他听完后静了半晌,方不置可否地道:还请先生说说中策! 常舒的瞳仁上,拂过一丝暗影,可他还是说了下去。这中策,便是如王上方才所言,联络赵瞿二使,占据泷丘。 先生觉得此计,有何不妥么?罗彻敬察看他神色,小心翼翼地道。 常舒这时才翻开那些信笺,他翻得极快,烛光下蝇头小字从他面上不停地掠过,片刻后,他扑信于桌,道:果然都是些含糊之辞!赵瞿二人虽然待罗彻敏有些不满,然而他们本身实力在,便是罗彻敏也无法随意指使他们,因此谁当毓王于他们并无切身利益。要他们竭力来扶佐主公,只怕是如缘木求鱼。何况他又瞥了一眼最上的一张信笺道:瞿庆昨日刚到的这封信,语气似乎热切了许多,我怕有诈! 罗彻敬正是收到这信,才会生出今日一谈的决心,此时便大有些不以为然,驳了回去道:先生怎么知道他不是出于真心? 我就是觉得不对!常舒硬绷绷地一句己经到了唇边,却又生生忍了下去。他半生漂泊,多由气性不好而来,近几年常自警惕。他默了一默,道:其实这上策与中策,差得不是眼前,而是将来!不是一时之荣华,而是主公万年之伟业! 此话怎讲?这万年伟业四字,挑起了罗彻敬的兴致。 泷河六川的地势,对枢北而言,是宜守不宜攻,而对白衣别失而言,却是赤条条毫无险阻可言!常舒中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比划起来。白衣别失势力越来越大,以泷河六川的地势军力,终究不能和他们抗衡。只有突破曹原岭一带,入主枢北,才可以保有长久平安!他在桌上重重地叩动,道:若是主公眼下发难,罗彻敏彻底败亡,昃州、集翠峰倾刻间便入宸王之手,那主公只怕就永远都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罗彻敬被他的话和恳切的神情震了一震,思量了好一会,还是觉得近在眼前的权柄不去取它,十分不甘。他勉强一笑道:可等罗彻敏回到泷丘,他手中又有兵马,只怕便不容易动他了。我这堂弟,虽然年幼,却也不是费事的主,何况还有薛太妃在 常舒重重吁了口气,道:你还想听下策么? 这先生但说来听听!他显然己不是很在意。 这下策,是主公立即修书,向宸王请降,自请以藩属领毓州,由宸王派军驻凌冲二州,大约也能保有数十年平安吧!常舒方才激动已经过去,又变得冷然起来。 这断无可能!罗彻敬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道:方才先生也说过,先生所辅佐的,怎会是它人臣仆?我不愿受堂弟差遣,却是为了去受外人差遣么?他霍然跪起,向常舒一揖到榻,道:我意已决,便依中策行事!请先生倾力相助,来日我的治下,尽交于先生一展长才他拔剑而出,干净利断地砍下一个桌角。若违此誓,便乱剑分尸而亡! 常舒本已经黯淡下去的面色却又亮了起来,他坐直身,盯着罗彻敬片刻,嘴唇哆嗦了好一会。这一生的际遇,骤然间在脑子时翻翻腾腾。多年来,他再一次有了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机会! 常舒当为主公效死!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将头磕在了榻板上。他曾经对归相说过这句话,那时心潮澎湃义无反顾。多年后再重出旧语,心境却复杂得很,甚至还有一丝茫然。然而,他已经蹉跎了太多年华,他实在很想抓住一个机会他深深地知道,就算这机会看上去并不完美,然而如果放过去,也许就永远不再会有。 两人彼此立誓后,激动平息后,再商谈起细策。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奉国公,常舒道:等事情发动后再说,他是肯也得肯,不肯得得肯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罗彻敬连连点头。 然而和诸文武之间的联络,却非借他的名义不可。主公自幼跟从他身侧,他的笔迹印章,模仿起来应当都不是什么难事。虽是密室相谈,常舒说到这里时,还是刻意压低了声。 是,我们该事先和那些人打招呼?罗彻敬热切地问道。 赵瞿两人到现在这一步就足够,常舒道:只要我们真在泷丘得手,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异动,详细情形给他们知道,反而怕生漏子。而泷丘之中,只要我们稳住一个人就足够! 谁?罗彻敬这么问时,心里想得是孙惠,然而常舒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杜延章! 他?罗彻敬愕然道:他和罗彻敏关系那么深 常舒微微摇头道:当然不是在事先找他,而是让军队入城后,你得第一个找到他,以奉国公的名义和他交涉,让他置身事外。我们要的是尽快拿握泷丘,拿握各军军需,若无杜延章附合,只怕得到泷丘也无济于事。 可是他真的肯么?罗彻敬依然疑惑。 他和我一样,都是士人!常舒颇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道:士人只求为君所用,并无立场。 罗彻敬觉得这话听着刺耳,便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你会提孙惠。 孙惠虽是泷丘尹,不过我看他未必能指挥得动他手下那点巡城兵力。常舒神态又凝重起来。 啊?罗彻敬不由一惊,他本想孙惠是罗彻敬一手提拔上来,又有罗彻敏那一贬一复的事情,说动他应该极容易,巡城的两千多兵力其实不在他眼中,可听常舒这么一说,不由得大是紧张。 那个鄂十七郎,他的势力很难说呀?常舒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道:我看巡城队中,只怕尽是他的人。而这泷丘的大大小小无赖少年,若是被组织起来,也是可以一战之力。但最怕的,却是不知他在各衙门里面插了些什么人物,到当真大军入城入城或者容易,却怕会在城中被各个击破! 那怎么办?罗彻敬想起鄂夺玉从府衙大牢中逃走的事,对常舒的话便信了七八分。 一个个查是来不及了,这事就得着落在翟女身上!常舒的这句话和他唇角冷笑,让罗彻敬怔愣了好一会,方道:原来我还要想要不要提先生留意她呢! 常舒侧过头去,对着窗上闪动的烛焰道:她和鄂十七郎那一伙有关系,我早就疑心了,却一直没有动她。我想这几个月,我们的一举一动尽被她传了过去,鄂十七郎肯定对她的情报深信不疑。我的计策也简单,就是引蛇出洞,把举事之期提前两个时辰泄漏给她。鄂十七郎布下的各个暗桩都会动起来,只要一动,我们就知道了。然后 好计策!罗彻敬大为激赏,他哈哈一笑道:翟娘子给我立下这大功,将来她与先生合卺之日,我定当好好地代她备上一份妆奁! 他笑得异常得意,脑中已经幻出成功后的为所欲为大展拳脚的情形,因此没有留意到常舒侧过去的眼紧紧地合了一合,这一刻,有些无人所知晓的惨痛被暗暗地关了进去。 第三十九章 这一夜罗彻敬与常舒密谈了两个多时辰,辞别时已是五更。他兴奋无比,睡是睡不下了,便回自己屋里略作梳洗。给他绾头发的待妾巧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五郎今日格外英爽呢!他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也觉得自己双目炯炯,眉间有彩,两颊生晕,何止是格外英爽,简直是如神附体! 他正得意,帘外却有丫头跪禀道:有几位大人前来拜访,老公爷还没起身,让公子先去招呼。 他赶紧答应一声,便往前面会客厅去。 尚未到堂上,就听得唐瑁的声音又响又脆,他正在和人说话道:这你们的见识可就差了,这可是史有明载的 大人是读书人,见识自然比未将广,可未将却是实实在在打过仗的!这血肉之躯,如何能够刀箭不入?如何可以以一当百?和他争辨的那个,听声音有些陌生,说起话来毫无敦柔之气,便是只听声音,也认得是一名武将。 唐瑁自然不会和他当真吵起来,打着哈哈道:一会儿公爷出来,最好让娄将军前去动问! 这是在争什么?罗彻敬走了进去,便有七八名官员围了上来,与他见礼。 他随眼一扫,除唐瑁外,大多是泷丘附近几个郡县的官员想是昨日得了消息,今日一早匆匆赶来贺喜。当中有一个身量高长的披甲副将应是方才唐瑁争吵的那个了他上前一步,行了庭参礼道:铄州节度使麾下副将娄原,见过招讨使大人! 罗彻敬顿时想了起来,连忙掺起来道:原来是娄将军,去年随先王出征时,还在神秀关见过将军你家大人近况如何?他一面道,一而心中惴惴,不知刚刚回到神秀关的赵德忠遣这将军前来,却是何意? 那娄原听到这话,似乎正合己意,便也不管旁边还有多少人在等着和罗彻敬说话,便拉着罗彻敬道:是有军务,要请招讨使大人作主。 喔?罗彻敬恐怕赵德忠有什么要紧的话,不欲他当面说出来,便含糊道:将军请坐用茶,过一会儿 然而娄原却已不管不顾地嚷起来道:招讨使大人,集翠峰急需增援,这可缓不得! 罗彻敬一听就怔住了,集翠峰由杜乐俊的锐锋军镇守,怎么倒要铄州节度府的人来求援呢?他想询问,然而娄原却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就说起来。他操着一口北州话,语速又快,一会儿就说得额头冒汗,罗彻敬却还没听明白,他又将唐瑁拉了过来道:这是唐度支说的,可是? 见罗彻敬一脸迷糊,唐瑁只好代他解释道:娄将军秸风屯下受了伤,赵节度使让他回神秀关调伤。后来王上命杜家大郎接管神秀关,而集翠峰不免空虚。娄将军便临时受杜大郎指派,去驻守集翠集。前些天,赵节度使回到神秀关,杜家大郎交割完毕回去,突然发觉青龙涧涧水高涨。杜家大郎便疑心是宸军在青龙涧上打主意,想淹了神秀关与集翠峰间的道路你也知道,那条山道还是先王刚刚定府泷丘时修整过,十几年下来,不必水淹,每年土塌地陷也都要花个几千两银子修葺杜大郎深为担忧,便让娄将军回程时再细察青龙涧。娄将军发觉,水果然又涨高了些,有些地方马己经过不去了。娄将军只得走冲天道回来,这集翠峰眼下的补给,便无法就近由神秀关调拨,而非走冲州不可了! 他这一席话,说的事事关重大,当下诸官员都认真听着,连罗彻敬也十分慎重,道:此事需尽快报与我父亲知道 他话未说完,罗昭威便在门口发言道:有什么事了? 他赶紧几步上前,搀了罗昭威到主位上坐下。罗昭威与诸人见礼后,唐瑁将方才所言又复述了一遍。他道:昨夜我在府中当值,娄将军跟我说了这事后,我去禀过太妃。 太妃怎么说?罗昭威赶紧问道:眼下正是春荒,可抽得出粮草来么? 说到这个,唐瑁眼睛顿时冒光,他跟打算盘似地噼里叭啦报了一大堆数字,最终甚是得意地道:就这么精打细算地用,只要今年没大灾,明年我都不愁!只是粮草虽有,这一路,先要过冲州,又要入昃州,可不比送往神秀关的路是在自家地盘上,非得有兵力护送不可。如今,还能调动的,可就只有他瞥了一眼罗彻敬道:小公爷的秋州兵马了。 罗彻敬心里哼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想打我兵马的主意,我是说你怎么这么巴结了,一清早上门来。他却又一转念,想道:昨夜常先生不是怕集翠峰和昃州失陷到宸王手中么?我的人押粮而去,不是正可以将集翠峰拿下?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来。想到此节,他心中一通狂喜。 只是狂喜过后,他马上又想到,杜乐俊绝非庸将,锋锐军能在宸军围攻中坚守至今,最少也不会比他的人马差,万一失手 他正这么想时,门子高声传喝道:杜御史登门! 罗昭威便唤罗彻敬扶他出迎,罗彻敬却正发呆,过了一会才听到,慌慌忙忙地起身,竟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上,险险跌了一跤。罗昭威当着满堂宾客不好出声斥责,只得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然而罗彻敬却全未在意,他转着念头道:若有杜延章一纸书信在,此事便有了七八分把握! 他们步入中庭,见杜延章笑吟吟地站在庭前树下,手中平端着一柄纸扇,去接树上飘下来的碎花。虽是数月来一直忙碌劳累,昨夜也待宴至晚,然而他此时沐着晨风,依然不失清贵之态。 罗彻敬暗自里拿他和自己的父亲还有常舒比了比,不由觉得:父亲出身军旅不脱粗率习气;常先生漂泊半世,总有郁愤尖刻之态却都还可以捉摸一二。可他这等书笔之中浸淫而出、朝堂官场沉浮一世的人,平时接应谈吐,一应都亲切随和,可心里倒有什么机关,却绝难知晓了。 他这边心里七上八下,那边罗昭威与杜延章己经寒喧完毕,携手入厅。杜延章和唐瑁娄源见了面,便也得知集翠峰的困境。他也向罗彻敬恳言教他出兵,罗彻敬不免暗暗得意,想道:说到底如今就是我手里有兵马!他拿定主意,然而还需在面子上多推拖一下,便说起泷丘安危亦不可松懈等等。 杜延章收起扇子,向罗昭威道:泷丘所虑者,无非蕃骑而己,此事奉国公最是深知请问奉国公,泷丘如今,可需大军镇守? 罗昭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不能吃亏的毛病,想他多大是要借此由头多挣点功劳颁赏什么的。他其实以不以然,却又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含含糊糊地道:虽说落日碛上有乱事,却也不能不防,不过真有白衣别失大举入侵,这一两千人马也济不得甚么事。 他这么一说,罗彻敬自然俯首听令。只是边上娄原却又插嘴道:奉国公!听说你回来时,是被一支神兵护送来的?可有此事? 罗彻敬想起方才进屋之时听到的话,才明白原来他们争得是这个。 这几日他们都听到了凌冲两州军中传来的谣言,昨夜宴席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想问,然而碍着薛妃在,却不便谈论这荒涎怪异的事。 罗昭威微微皱着眉头,道:确有一支蕃族劲旅护送我来,他们族中唤作阿咄遇。 阿咄遇?唐瑁听了眼睛都发着光,叫道:原来真有此事? 满堂上都被他这叫声给吓了一跳,都呆呆地盯住了他。 他却不理会,自己滔滔不绝地一径说了下去。我前些日子,上佑国寺借书看,看到一段记载,说从前蕃族始祖是处女沐浴而生。因此,后世蕃族十五岁少女,每年春季的一日,便要到传说中涎育始祖的那条河的源头中浴水。有些少女便会受孕,之后生下孩子。这些孩子,再经族中密思施之密术,当中极少数便可通灵窍,能吸纳天地精气,便称作阿咄遇,便是蕃语中特选者之意。这些人力大无穷,眼观千里。狼群在他们面前也会蹲伏,野马在他们的呼唤中也会驯从!只要族中还有阿咄遇在,这个部族便战无不胜! 他说得兴致勃勃,然而罗昭威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送我回来的那支蕃军,是一族中精选出来的武士,自然悍勇一些,却哪有你说的那般神乎其神? 唐惠讷讷地笑道:是是,这本就是传说而己,如何能当真呢?大约是他们将传说中的名字给自己的勇士取名罢了! 此时外面又有官员到来,罗昭威赶紧出迎,堂上换了话题,便也无人再议论这个。 客人越来越多后,罗彻敬见无人注意,又快到开宴之时,便在罗昭威耳边悄声道:后面备席的管家说有事找儿子!罗昭威随意点点头,让他速去。 他跑到后院,与常舒商议。常舒刚刚起床,披着一件单衣思量了一会。他想道:虽说要少一两千兵马,然而泷丘城的守兵几近于无,倒也不是十分要紧。若是能够将集翠峰拿下来,对于日后求存发展,却有莫大好处。他便点点头,对罗彻敬道:你安排一下,让我和他见一次面。 罗彻敬赶回去时,待女们正在上蜜饯茶点,罗彻敬笑道:杜御史,今日为家父洗尘,你可不能推托,一会上酒,可是无醉不归! 杜延章素来自称不擅饮酒,宴席上并不多饮,这日被罗彻敬抓住,狠狠地灌了几杯,便玉山倾颓、酡颜满面。罗彻敬高声唤待女道:来呀!扶杜御史下去休息! 杜延章在厢房中躺了一会,似乎酒意醒了醒,便慢慢起身,打量起一边架上放着的几本书来。他突然咦了一声,从中插出一本,打开扉页,自言自语道:这份策论竟还有流传么? 外面自然没有流传!突然有个人说话了,杜延章手一颤,那书啪!地落在地上。一个影子从门口拉长,投到书上。那粉蓝色封皮上面,是锋芒毕露的十个字《冷疏亭小议:平寇十三策》。墨汁的色泽那般鲜艳,仿佛尚未干透。 这是我近来无事,自己重新默写的。常舒走了过去,将书拾起。他将书卷成卷儿,敲着自己掌心,面无表情地道:却不想,被故人所见! 你你是杜延章往后退了两步,午时阳光从常舒身后投来,打在他眼上,让他好一会儿目眩。他结巴了半晌,依然没能说出那个尘封己久的名字,最后只能歉然一笑,笑得有些尴尬。 常舒瞧着他的神情,本以为早做好一切准备,可以不动情地开始这场对话,却还是忍不住愤懑了起来。 他痛恨至今的人,竟然早已将他忘记。如果,今天他没有出现在此,那么对于此人而言,他是不是就从来没有活过?也没有被他出卖和污陷过? 原来是你,杜延章片刻的尴尬极快就过去了,他默然了一会道:当初与年弟同在京师时,把臂同游,指点江山畅论天下,最是平生快意事。一别十多年,年弟容貌大变,我都快认不得了。 喔?常舒一笑道:你这十多年来保养得倒好,竟从当年更见风雅了。 杜延章默然片刻,忽又一笑道:当年我向皇上进奏你曾经为青寇效力,也并没有说假话。皇上下旨向你问罪,不过是阉党有意裁抑宰相之权说起来,倒还是我救了你一命。 我该多谢你么?常舒冷笑。 正是!杜延章昂然道:何况这平寇十三策,是你我一同推演而得。你运气好一点,跟在了归明彰身边,便用来成就了功业。为何我运气差一点,便只能困守家中呢?我自然不平! 呵呵!常舒瞪了他一会,突然失笑,低头在室内俳徊,步子踏在斜光下的浮尘中,似乎在丈量着光阴。他慢慢地,阴郁地吐出一句话来:其实你也没有困在家中,是么? 杜延章这次没有说任何话,室内静得要命,能听到隔着三重屋子传来的丝竹之声。 我离开后,他身边又有了一名幕僚,那人很让我失手了几次。后来我有所警觉,变了计策,这才反败为胜。若不是那人,我可以提前两年敉平青寇之乱。常舒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延章,看到他终于闪烁起来的眼神,觉得十分快意。 今日这场谈话,关系至重,他必要能打破杜延章的镇定才可以控制住他。比起沙场征战,这是更为凶险的搏杀,而这段往事,便是他投下决胜之军! 哦?杜延章的嘴唇白了一白,道:你说我曾经为贼人卖命,你有何证据? 常舒猛然往前踏了一步,指着杜延章恶狠狠地叫道:我没有证据!我只是奇怪,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这么无耻!自己甘心从贼,却可以堂堂皇皇地指认他人为贼!还可以这么多年心无愧疚,活得精神滋润!他手一动,那书被他扔了出去,砸倒了一只瓷瓶。瓷瓶破碎之声落在地上,砰!地一声,震得整个屋子都晃荡起来。 那又怎样?杜延章终于被逼得往后退去一步,和常舒对吼起来:那昏耽糊涂的寊帝,又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卖命?那个己经快要入土的朝庭凭什么让我给他陪葬?你少年得志,一飞冲天,我却是十年寒窗,才熬来的学问,如果不换来千古功名,我岂能罢休! 好!常舒用力地拍起掌来,大笑道:好!极好!巴掌的声音那清脆,象一记记耳光扇在杜延章的面皮上,让他好一阵不明所以。 对极了!真是对极了!那么。你又何必为一个任事不懂的小毛孩子卖命呢?常舒用拖长了的语调道,似乎方才那一会的激动,全然是假装出来的。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杜延章的慌乱却也一点点消融了,哧!地轻笑了一声。常舒突然觉得有一点没底起来,他看了杜延章好一会儿,也不能断定他倒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恃无恐。他斟酌着字句道:现今的情形 现今的情形,你知,我也知!杜延章捻着颌下小须,道:那又如何? 常舒站在杜延章面前时,发觉自己这十多年来,毕竟还是远离了中枢之地,论起练气的功夫,确实是及不上杜延章了。然而戏己经唱到这一步,便是再无退路。现今毓王无道,人人心属奉国公父子,杜兄竟然不曾深思么? 杜延章似乎极为诧异,道:王上刚刚接位不过数月?怎样无道了?再说,我与王上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 常舒讥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贵婿。然而他的种种作为,你都装作瞎子么? 原闻其详! 父丧之中,游冶嫖宿,是为不孝;损兵折将,连遭败绩,是为不智不勇;招募百姓,弃而不顾,是为不仁;背弃兄长,见死不救,是为不友!常舒森然道:这等不孝不智不勇不仁不友的东西,让我说一句,那就是无人君之体! 啧啧!杜延章用力摇头,复又长吁一声道:常就叫常舒老弟吧,你从前那么敏利的,如今怎么这样颠三倒四起来了? 常舒抿了一下唇,道:我方才的话,有那一句错了? 大错特错!罗彻同为什么死,这件事你去问罗彻敬,他比我们清楚。流民庄的事,是太妃下的命令,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如今正占着先王所失的昃州,怎叫败绩?至于不孝杜延章也终于冷笑起来,道:他至少还给亡父戴过孝! 这一句是直指他不曾归乡葬母,常舒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只是这时,丝毫松懈不得,他一咬牙,终于再道:他远在昃州,泷丘如今是谁的掌中之物,你可是一清二楚吧? 喔?你倒是说说,泷丘是谁的?杜延章似乎大是迷惑,象蒙童问塾师一般侧了侧头。 常舒发觉,被一步步紧逼的人,变成了自己。他决定不能由着杜延章这么问下去,便单刀直入地道:泷丘满城生灵的性命,都在我主公一念之间! 你即然如此笃定,此时为何要来问我?杜延章反问道。 我想要的是一个完好的泷丘,我主公也这样想。然而他是个急性子,宁可砸了瓶儿,也要摘到花的!常舒冷冰冰地道。 杜延章突然沉默了下去,良久后方道:你们要做什么,为何要与我说呢?我手中并无一兵一卒。 常舒心头一松、却又一紧,他还是拿不定杜延章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他将静观成败。他随手取了一张纸铺到桌上,一面挽袖研墨,一面道:那便请杜御史给你家大郎写一封信,教他好生守着集翠峰,不可轻离!那好生两字,被他加重了语气。 杜延章哈哈哈地连笑几声,笑得摇头叹气。未了将袍袖一掀,取笔沾墨临纸道:原来你们要这个!这有何难?乐俊他本就是在镇守集翠峰,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即然如此,你就快写好了!常舒催促道。 你们杜延章似乎觉得有趣,道:若真在泷丘得手,乐俊他父母妹子都在你们手上,他还敢有所不从么? 常舒道:你写便是!何来这多废话?他自然知道杜延章不可能在这书信之中,写什么出格的。,然而当杜乐俊得知泷丘事变后,从罗彻敬的部将手中,接到这封父亲亲手所书之信,那其间含义,便会格外深长。他也不想把杜延章逼得太狠,他想杜延章确实会静观其变,直到胜负分晓的那刻。而常舒直至此时依然觉得,自己定然是取胜的一方! 罗彻敬在席上陪酒,挂心着常舒和杜延章的交涉,一直心神不宁。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去看看时,杜延章却回来了。他的神态中依然有着三分醉意,直埋怨罗彻敬灌得他太凶。罗彻敬一时看不出来常舒成败,接下来的酒,便喝得味同嚼蜡。终于熬到席散,他送诸宾客到门口,孙惠醉得厉害,扑在姬人怀中吐得一塌糊涂。 那姬人打扮得格外浓艳,在这一群衣冠整肃的官儿们中间,显得十分打眼。这也是孙惠出名的一项荒唐事,赴人家宴席,还带着姬妾。 他这一吐,去了些醉意,迷糊着睁开眼,向罗彻敬伸手叫道:不劳五郎相送了了!呃! 罗彻敬不由得往边上躲了一躲,掸了掸衣衫,唯恐沾上了什么污物。孙惠讷讷地笑着,被姬人拖上了自己的车。 驾!车子在路上飞跃起来。孙惠捧着大肚子咕噜着道:梦春,你别看五郎刚才对我不客气,他可是对我看看得重得很,在席上的时辰,不是老教我多管一管手下的人么? 梦春拿帕子给他拭着污物,一言不发。收拾干净后,才突然一叹道:也不知你想这么混到那一天? 孙惠这时突然觉得不对,迷迷登登地往车窗帘上拨去,道:这是上那了?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家? 他眼睛猛然看到了王府的大门砉然而开,他手指微一动,那帘子就化作万千细缕散开了。 你慢着!梦春一把抱住他,他二人挨得如此近,孙惠没能避开。她的面庞在他后背上慢慢磨挲,似乎在试着那脊梁到底能承下多大的份量。你要是我的男人,你就别动! 孙惠将手臂从她的拥抱中挣出来,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眼中己无半分醉意。 府门口有人在等侯,道:太妃宣令尹大人入见! 梦春从下仰视着他,道:你去吧!回来后,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了结便是! 孙惠却轻笑一声,揽过她来在颊上亲了一口,道:什么话?你要拿一生来赔我才是!便跳下车去。这一跃之下,他臃肿的体态却显得格外矫健。 他跟着侍卫一路走去,然而却发觉他并不是走向思明轩,反而是向文思阁走去。通往文思阁的门一扇扇洞开着,那尽头的的高堂之上,有个女子立在毓王的灵堂之上!满堂陈旧的白幔上,一束束烛光闪烁,将那些吊唁的字眼照得忽明忽现。女子背对着他,手中掂着一枝香,香上红芒一点,象一颗插在她髻上的宝石。 侍卫们在百尺高阶之下留步,孙惠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迈上阶去。这时西边日落,阴影在身后追随着他,似乎在他进入大堂的刹那,天就黑了。 杜雪炽并没有转身,却道:今日是先王月奠,你不来奉上一柱香么?空阔的大堂上,她的声音嗡地回响。 月奠?孙惠的目光在堂上逡巡了一番,道:怎不见太妃和诸夫人?他说话之时,手便拢入了袖中。 不必取你的长鞭出来!杜雪炽道:你看,我腰中并无佩剑! 你是什么意思?虽然早有所备,孙惠还是觉得一阵恶寒,仿佛是许久以来身上披着的硬壳被剥开,光裸的肌肤在外界风尘中,隐约作痛。 那日校场之上,太妃有意护着你们,今日堂上并无太妃,我二人交手自当势均力敌,何必再试?杜雪炽将香插入炉中,转过身来,双目在无数错落的烛光中,象两个深深的寰宇,收纳着一粒粒星辰。 你!孙惠往前踏了两步,袍袖依稀鼓动。 长庚军!杜雪炽低呤出这三个字,烛火似乎在她的呤声中痛楚地扭动了,可惜大哥活着时我还小,否则真想知道,大哥倒底是怎样一个人,死去多年后,还能让你们如此用心!就连太妃,竟也愿为你的人质,来保全下你们。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孙惠的手从袍袖中掉了出来。 罗彻同死了,杜雪炽道:这个你该知道了,然而你不知道的是在他死之前,他让人把长庚军的名录交给了王上! 你说什么?孙惠蹬蹬蹬连退去多步,怔愣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道:他这个痴人!他死了,就怕我们对罗家不利,竟也要让我们陪着他一起死么? 不!杜雪炽逼上前去,风吹动着满堂帐幔,衬在她身后,象是许许多多羽翼在她身后振起,给她的话平添了几分凌人气势。他留下名录,是让你们为王上效力! 哈!孙惠短促地笑了一声,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凭什么 他是因为救你们,才会死的!杜雪炽打断了他道:你们为罗家效力,他便无罪!你们叛了罗家,他便该死!他身后荣辱,在你们一念之间! 你可真是狠!人都死了,竟还不放过,还要拿他来作要挟。孙惠先是冷笑,然而笑声终至于弱、于无死都死了,荣辱声名,又有什么打紧? 不打紧么?杜雪炽道:那大世子死去多年,你们为何竟不能忘?你们纵有所恨,也该是恨先王吧?可是他也死了你们不耗为当今王上效力,是因为他占到了大世子该有的位置? 你,你孙惠张口结舌,很多事是他自己也并没有想明白过的,这时听她淡淡道出,一时无话可答。 他突然侧头向着门外,一缕极低极低的的啸咏发自他口中,那啸声哀恸悲凉,大有风平草阔,沙漫落日的意象。 啸声消袅后,孙惠在余音中道:我和我的兄弟们本是发誓再也不为罗家效力的,然而罗彻同救了我们大伙的性命,我们总要还了他这个情。 好!杜雪炽道:你去招集你的兄弟!在此处等侯! 要守住王府,只怕我们的人也不够。孙惠道。 杜雪炽双眉一扬,道:让你们来守王府?这岂不是浪费? 你的意思是 你们是刺客,自然要尽刺客的本分!杜雪炽咬了咬唇,莹白的齿衬在朱色的唇上,分外有种夺目惊心的艳丽。今夜我们将至奉国公府,将罗彻敬父子一举诛杀! 啊?孙惠不由惊叫一声,道:你可有什么罪状在手? 你不就是么?杜雪炽反问道:暮鸦山守将,是你们为他杀的吧? 是!孙惠答道:他以我们的秘密相逼,我不得不为他出手可这却无凭据! 到了这节骨眼上,还要什么罪状呢?杜雪炽将一绺头发拨到面颊后面去,断然道:我手中无兵无将,不能守,便只有攻! 孙惠冷言冷语道:你就不怕无罪诛杀有功之臣,军心民心震荡? 残局,总是可以慢慢收拾,杜雪炽一笑道:然而若是让他们占了先手,可就什么都完了。 那么孙惠点了一下头,便大步出殿而去。 杜雪炽向自己寝房走去,她摒退众丫环,从妆台下捧出自己的剑匣,抚挲良久。那剑是她师尊所贻,据说叫作诛星剑。她将剑配在了腰侧,系着带子时想道:这只怕是我最后一次用这柄剑了! 若是失败那自是死路一条,然而成功了呢?挨过了这一次风狂雨骤,罗彻敏的霸业,大约就会开始走上正轨吧?那么,将来的岁月,她将经常使用的,是她的心机,而不是她的剑! 其实她愿意一刀一剑的交锋,胜也胜得干脆,败也败得利落。然而,她知道这有更多的交锋,是永远弄不清胜负的。她想,就好比这一次,若是她敉平了叛乱,那她就真的胜了么? 当杜雪炽回到文思阁前时,阁前阶上,已然对立着上百名黑衣人。他们的身躯都无比瘦韧,象一柄又一柄细长的剑插在长阶两侧。晚风急劲时,似乎还可以听到剑刃颤动的声音。 不,那好象不是 杜雪炽站到最上一阶时,孙惠向她迈了一步,便指向府外长街道:你听! 不好啦!王上失心疯了,要杀了国公爷! 国公爷不能死! 对,去王府!大家伙去王府问个明白! 终究被他们抢了先!杜雪炽想起前几天鄂夺玉的人传来的信,在城中传播谣言,将是罗彻敬发难的第一步。当然,这也不算是谣言,就好比她此时若杀了罗彻敬父子,不能算是无罪擅杀。 人头的涌动在大街上,象是黑色的潮水,往王府这边汇过来。泷丘千家万户的灯火,似乎一盏接一盏地被淹没熄去。 杜雪炽突然觉得无比孤独,在这个城里,她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哪怕是她的父亲。 此刻她并不知道,不久之前的罗彻敏,也曾独坐在帐中,感到过这种孤独。然而终其一生,他们也不曾告诉过对方,自己在这个春天经历过的恐惧。 她这时想到的是,鄂夺玉留给她的东西,她从衣袋中取出,那是一个烟花。 平息谣言的话,就放红色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就好象我在一样。 杜雪炽抬起眼,一朵一朵水红色的花在空中绽开,象莲花似地一重又一重瓣子,仿佛永远都开不完。青烟衬在明耀的花朵边,象是从花下无声无息流淌过的水迹。 第四十章 这是你们的城池,然而今天晚上,它却是我的!在紧紧包围而来地孤寂中,杜雪炽却滋生出了一丝骄傲。 突然有柔怯的脚步响起,伴着细细喘息声,一个娇弱的身影从边门上跑过来。珑华?杜雪炽往前跑了几步。 嫂嫂!嫂嫂!似乎因为这一叫,珑华分了神,一脚踩到了身下裙袂上。她啊!地叫了一声跌下去,额角磕到了石阶上。 你怎么跑来了?杜雪炽赶紧跃到她身边,蹲下去搂住她。她看珑华额上己经青肿了老大一片,一面给她揉着,一面问道:痛不痛? 珑华的腕上满是细汗,可眼中却并无泪水。嫂嫂,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了,我们怎么办呀?她一把抓住杜雪炽,急切地问道。 不用怕,杜雪炽将自己的额头抵到珑华头上,道:乖乖地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珑华摇着头,从她怀中站起来,柔和而坚决地道:嫂嫂,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事?我能帮你什么? 啊了一声,道:是呀,珑华也长大了。我有很要紧的事,要你去做杜雪炽仰起头看她端庄的面庞,向后一指,道:你现在就去思明轩!代替你的哥哥们守护在阿娘们和弟弟们身边! 可是,这就算是在帮你吗?珑华睁圆着双眼,浓密的额发在风中拂动,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当然帮到我了,杜雪炽微笑道:母亲和弟弟们今夜一定会很害怕,可是我却不能守在他们身边所以,偏劳你了! 可是,珑华微微疑惑,道:可是我也怕呀! 杜雪炽贴近了她的耳朵,悄声道:其实我也怕然而如果你和我都装作不怕的话,他们也不会怕了! 珑华用力地点头,向杜雪炽深深福了一福,她看了一眼身边肃立着的黑衣人,道:嫂嫂!我和阿娘,等着你回来! 杜雪炽重新站直身,她的眼睛追逐着珑华飞奔的身影。轻薄的粉色纱袖在她身后升腾着,象一缕缕捧着她的霞气。这女孩儿,应该是有福泽的吧?她这样想着,朗声提气道:来人,传太妃钧令:大开府门! 这命令象一团冷冽的空气,从高而空阔的文思阁上传下,被一传又一传地送了出去。最先涌到王府前的百姓,讶异地看到那平素肃然紧闭的王府正门,在他们面前洞开。侍卫们挺胸凸肚地站在两侧白石长阶两侧。长阶延伸出去,那么长,象一根带子飘到了天上云端。夜色中的承恩堂,象一头垂下双翼静静休憩中的猛枭,凝定之中,却蕴含着一些令人胆寒的气量,似乎会随时振翅而起,扫荡天下。 这从前大寊皇帝的西方宫殿,自有种君临天下的气魄。百姓们遥遥地看过去,一路上狂奔而来的汹汹气势、和看热闹的心情,竟都淡了下来。 驾!驾!驾! 石阶上突然出现了四马拉的一乘车,朱漆云篷的大车上,唐瑁昂然而立。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锦凤纹的卷幅,卷幅两侧垂下长长地,明珠饰就的缨络,有认得的人卖弄起来,这是太妃的手谕! 飞驰中的马车在府门停下,唐瑁目不邪视地道:太妃命我前往奉国公府传谕:奉国公有大功于王家,现请奉国公就辅王之职,诸军民官员人等,可与我同往! 一片惊愕过后,嗡嗡地私语声在人群中传了起来。 辅王?这是什么名堂? 大约是让奉国公与王上同掌王权吧? 那么,太妃是不会动奉国公么? 我们跟去看看吧? 拥挤在王府前街的百姓,这时已有了好几千,还有更多在往这边涌来。大车往前走了一小会,便走不动了。驾车的四名侍卫都是大嗓门,不停地齐声喝道:请让开,请让开,太妃有谕旨,将送于奉国公府! 人群犹犹豫豫地开了一道小缝,车刚走了十多步。突然有一个壮汉扑到了车轮下,杀猪似地叫起来:辗人了辗人了,大家快看呀,王府侍卫在大街上杀人了!在他身边的人堆里,也有四五人叫起来。王府侍卫当街杀人了! 黑夜人群之中,没人看得清楚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整条街上的行人,都有了狂奔冲撞的迹象。然而就在这一刻,突然有两个少年扑出人群,将那壮汉拎了起来。 哈哈,你这张五猪,前日欠了诈我舅子三十个铜钱,可让我抓到了!他们嘻皮笑脸地对周遭人道:这厮最常拦在人家道上,自己往地上一趴,赖人家马踢了车撞了,诓骗几个钱财,今日又来故伎重演了!说着他们又踢打了那壮汉几下,吼道:***,你胡七爷舅子,可不就是张五猪的舅太爷么?竟连他都敢诈,岂不是忤逆犯上么? 没有,才没有!张五猪左冲右突,还是冲不出这两少年的掌握。人群中有手脚暗暗向两少年伸来,却都被人格挡开去。少年们架着嚎叫不己的张五猪扬长而去,旁观者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车驾已然走了好远地一程。 这一幕在泷丘的各个坊巷间重演着,有汉子正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时,却发觉坊门前被人泼了无数粪尿。又有的地方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等坊民心急火燎地赶去时,才发觉不过是烧了一篷稻草。还有坊正在口喷白沫地向街坊传言时,却被揭发出他暗自贪用了坊民筹措的善款,转眼间就成了被坊民唾骂的对象。 更有军营之中,马军正待出发时,所有的马匹却突然发颠,狂嘶乱吼,跑了满街。这时便有少年叫嚷道:罗招讨使的兵,纵马伤人啦!这城内城外的兵马,都是罗彻同敬人,这个污名,竟是推不开洗不脱了。 常舒将扇子在罗彻同手背上拍了拍,道:这些市井勾当,原不足以坏了大事。若是十七郎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倒让我生疑了。只是薛妃这一招,实在厉害!她让人来宣谕,奉国公若是接谕,便要随着使者回王府谢恩,这一来,你们是去,还是不去? 这,罗彻敬迟疑着道:她会不会在府中埋伏兵丁,等我们前去,一举拿下? 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个机会!常舒沉吟道:不如带勇士留在后门,你和奉国公各服轻甲在衣内。进去后就叫嚷说太妃意欲加害国公,勇士们锤门而入,制住薛妃,大事便成!他们原先的计划,是先控制住城内要害和诸司衙门,王府可以暂且困之。 罗彻敬眼中微微闪了一闪,这种急进冒险的主意,其实比原先计划合他脾胃,甚觉痛快。然而他却又犹豫着道:可她身边有那杜家丫头在,就她一个人也很难对付。 这倒也是,目前他们即然占着上风,确无需冒格外的风险。提到杜雪炽,常舒想起杜延章来,问道:方才让人去请城中各官到府上来,杜延章来了么? 罗彻敬正要说还没有消息,前去催请的都校便回来复命了。 今日是佑国寺建寺祖师的诞日,佑国寺彗定师傅代弘藏大师开坛讲经,杜大人和夫人进了佑国寺,还没出来呢?而且 而且什么?罗彻敬皱眉问道。 还有玉大人、费大人、苏大人他们也都被杜大人邀去了! 啊?罗彻敬手指一用力,案几生生被他掰破了一角。他心中甚怒,极想让人马冲进佑国寺,将他们个个拎出来。然而他自己也清楚,佑国寺在泷丘军民心中的份量,而且寺中僧人的功夫,也颇为神秘莫测。 无妨,就让他们作个缩头乌龟也罢!常舒嗤笑一声,问道:那其它的大人们,可都来了? 都来了,都校犹豫了一会道:只有令尹孙大人,说是醉着还没醒,因此 那个混球!罗彻敬一摆手道:不必去理他。 然而常舒听到,却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想得眉心都打了结。主公,从前为你行刺暮鸦山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罗彻敬一怔,道: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我是想他们会不会掺和进来。 应该不会吧?罗彻敬犹豫着,道:他们应该不会妨害我们又决不会对薛妃不利,因此,我这次,他们会两不相帮。 主公,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校场长庚军出现,王上次晨去令尹府衙,孙惠避而不见的那回事么? 常舒突如其来了一句,把罗彻敬听得云里雾里一般。记得呀,所以王上差一点罢了他的官他的荒唐苦怪,也不止这一桩两桩了。 可那比武校阅,他也陪同王上太妃在高台上吧?常舒又问了一句,然而那语气与其是在问,还不如说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你在说什么?罗彻敬心里有点忐忑。 没什么,常舒猛地转了放话头,道:人都来了,奉国公那里,就得由主公去说了! 罗彻敬心里还有点七上八下,然而事情己经做到这一步,却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了。他起身道:唐瑁来后,由先生前去将他拿下,不必来惊动我与父亲交谈。 唐瑁驾车来到奉国公府时,府门紧闭。这短短一程路,却如在火尖瀚海中蹈过一般,艰难无比。唐瑁擦着鼻头上的汗水,再使了个眼色,那四名侍卫清了清嗓子,正待再叫起来。府门却突如其来地来了。 然而,没有恭迎使者的奉国公父子,也没有成群婢仆,平素客流不绝的奉国公府大门口照壁前,只有常舒悠然地踱步。他摇了摇手中扇子,对常舒道:唐大人来得辛苦,我们可是许久不见了! 唐瑁黑瘦黑瘦的颊上,两只眼睛贼亮贼亮地放着光,似乎是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原来是你!果然许久不见! 他似乎忘形,一提袍襟要从车上跳下。常舒似乎微眯了一下眼睛,空中骤然有啸声大作。乌风飙过,唐瑁惨叫一声摔下车来。他左捂着肩头,一支黑漆羽箭贯穿在他指间。血顺着袍袖淌下,风吹过去,掀开覆在右手上的袖子,血滴到了他的指间。那指上夹着一柄小小的刀,小得象是用来锉指甲的事物,然而刃口上却隐有蓝光。 当初我是见过你挟持张纾时的狠劲的,常舒悠然走到他跟前,抬起一脚,突然狠狠地往那伤处踩下。 唉哟!唐瑁毫无仪态地连哭边骂起来:常舒你这个丧门星霉运鬼!你沾上谁谁就遇祸遭灾!十辈子没修好,才会和你牵扯上 骂归骂,哭归哭,唐瑁赖在地上折腾了半天,照样是被拉扯起来捆了个结实。常舒手里掂着薛妃喻旨,唐瑁被三四个人押着跟在后头,往大堂上去。 他进去时,罗昭威正被罗彻敬掺着,在堂上落座。满堂以他的名义召来的官员,此时终于急不可待地询问道:奉国公,今晚出了什么事? 听说太妃欲请奉国公就辅王之职,可是真的? 罗昭威却有好一会并没有回答他们,往榻上坐去。上榻之时,他的腿似乎虚软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幸得罗彻敬抢上一步,加了把劲,带着些微遣责的意图叫道:父亲!罗昭威的歪在罗彻敬怀中,面孔浮肿发白,双眼似睁非睁,连鬓发也尽成霜雪。诸官中多有在午时宴会上,才刚刚见过他的,这时都觉得他似乎在这几个时辰间,突然地老去了。 他枯皱的手在榻上扶索着,支撑着让自己坐下。 唐瑁一路骂骂咧咧地进来,押着他的人,两三双手一齐上,才堪堪拧住了他的嘴。 罗昭威似乎全没有看到他,不,他眼中似乎没有看到任何人,茫然地向着堂外夜空望去。现今王上年幼失策,我父子不忍见先王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一朝倾荡,因此召诸公商量,共决六川安危!他的声音极是刻板,似乎是童子背书一般。 下面诸官员都是心中有数的人,他们应召前来,也早有投靠新主之意。当中更有几个,是与罗彻敬走得格外近的,抢先跪下,高声道:奉国公与先王一同栉风沐雨,整治下这泷河六川,如今兄亡弟及,正是顺天心合民意! 恭请奉国公就毓王之位! 请奉国公就毓王之位! 在他们的带动下,有些还在犹豫的人,也不得不跪了下来。身下齐刷刷地俯倒了那么多皂纱帽,多年来艳羡的情形竟然化作实情,罗彻敬不由得浑身一热,血都似冲上头顶去,眼前微昏起来。 等诸官呼过,罗昭威却没有立即应答。于是堂上就出现了一刻微妙的空寂,诸官等了一会,不由彼此顾盼起来。 我已年老,罗昭威突然一拉罗彻敬的袖子。罗彻敬正在魂驰意眩间,竟没有提防,被扯到坐在榻上。罗昭威随即站起,向下面众人道:今日之事,尽由彻敬作主吧! 父亲!罗彻敬半斜着坐在榻上,欲唤又止。他其实知道自己资历声望还远不足以号令这些人,然而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不便显出他父子间意见不一。 他不由得向常舒投去求救的一眼光,常舒从官员们之后站出身来,手中捧着薛妃喻旨,叫道:请奉国公当着诸位大人的面,焚了这伪谕! 他大踏步而上,几个跨跃间,便将谕旨捧到了罗昭威面前。罗昭威的手探在那谕旨上面,似乎是想去触探,又似是想将之推开。 然而常舒已劈手从身边烛台上折下一根蜡烛来,递在了他手边。 罗昭威接过蜡烛,猛地往谕旨上一捅。这一捅力量极大,常舒竟被推得趔趄了数步。谕旨顿时在火光中变得灰暗,蜡烛落下地来,弹了两弹,折断熄去。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怪叫一声。常舒回头一看,只见唐瑁往前冲了两步,押着他的人正捧着手指连连跌脚。 奉国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空自便宜了外人,这你也不懂么?他白齿上染着血,将这句话显得分外凄厉可怖。 罗昭威回头看他,然而并没有说话,又加快了步子往堂后迈去。 奉国公!唐瑁在被按到地上时,嘶声叫道:爱之纵之,适以害之! 罗昭威顿在门口阴影之中,细不可闻地吁叹了一声,然而旋即被落下的珠帘籁籁之声掩过。谕旨将要焚尽之时的火光照在唐瑁面上,他突然安生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罗彻敬早己陆陆续续调了最擅技击的一千多人进城,埋伏在城中各处,此时在王府集结,再加上王府自有擅长技击的护卫,共有一千五百人的兵力。罗彻敬率着这一支人马,飞驰上街,前去接管城中各司衙。与之同时,常舒在高楼之上,放出一只孔明灯。这灯在夜空中出现,象是天上又多了一轮月亮。 城外军营之中马嘶刀出,整军待发。城头守兵涌向了城门,城门使张开双臂拦住他们,叫道:没有王命,谁能开城?然而声音未落,他的身躯便被疾刺而来的长矛大刀生生劈破。 罗彻敬此行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泷丘府衙。府衙中有着泷丘城唯一不在他掌握中的兵力,虽然那只是由一些老弱兵丁组成的巡城队,平日连抓几个无赖少年都不怎么管用。 他手中挥刀,冲着紧闭的府门喝道:叫孙惠给我出来! 砸门!里面寂然无声,罗彻敬不耐烦欲挥手喝道。正这时,门却吱呀!开了,有个脑袋探了出来,是个小厮,吓得鼻青脸白,道:别,别!令尹大人听说将军来了,吓得躲到如夫人房里去了,我们怎么叫,他都不肯出来! 那巡城队呢?罗彻敬再问道。 都在如夫人房外呢! 哈哈!罗彻敬仰天长笑,提刀而上,一手拎了那小厮起来,喝道:走!我们见识见识孙惠的如夫人闺房去! 他带了三四百亲兵入府,一路上踢帘踏桌,并无阻拦。府衙是树倒猢狲散之势,柜倾箱开,有些黄白之物散落出来。跟在后面的一些兵丁,不免下马偷偷拾上两个,如此一来,队形就渐渐松散开。 小厮引着罗彻敬到了后面的一座小院之中。院子花木扶苏,假山堆垒,本来倒是个利于埋伏的地方。然而还没等他们到来,便有数百穿着号衣的身形,齐喝一声,撒腿跑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卟嗵卟嗵地跪在马前。 这些巡城兵哭天喊地地叫道:饶命饶命!不关我们的事,都是孙令尹 看到这些人的狼狈样,让罗彻敬觉得多少有点乏味,他扔下小厮,喝道:孙惠可在内面? 是!是!他们一个比一个叫得快,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头叩在地上,也是一个比一个用力。 罗彻敬撇了一撇嘴道:去两个人,把他给我拎出来! 便有两人依言而入,片刻后屋内爆出一声狂笑,不一会见他们出来,四只手抬着一个浑浑圆圆的大球。那球呈赤红色,还在不住蠕动。他们先是一怔,但披头散发的春芳却跟着冲了出来,连哭连骂地道:你们放下他,要不一会都给你们带了黑枷,枷到牢里去! 这一下,所有人恍然大悟,看那红通通的圆球动得越发厉害,更是笑得身软力竭,前俯后仰。 抬着孙惠的两个人,忍笑忍得极苦,才能勉强将圆球扔到了罗彻敬的马前。春芳再往扑,抬着的兵丁拎了她的下颌,往自己跟前扳过来,笑语道:这种废物要他作甚,美人,不如跟了我们哥儿个春芳尖叫一声,反手抓去,兵丁脸上骤然就多了五道印子。 哈哈哈!罗彻敬前仰后俯,连手中大刀都搁在了鞍架上。然而正时,水红绸被的四角散开,象是一朵花在瞬间怒放,将雪一般的蕊子露了出来。那蕊子是一团剑气,这一瞬间谁也看不清到底刺出了多少剑,成千上万道影子虚虚实实撒开了,将罗彻敬周身十余丈都笼在当中。 随即一道长鞭,似乎是云中电掣,又似是风扫残云般从剑光中出现。这两般兵器,一繁,一简,一虚,一实,搭配得天衣无缝,封去了罗彻敬周身要害。 然而,就在剑刺入罗彻敬骇异双目之间时,杜雪炽突然叫道:不! 孙惠在同时也发觉了,他亦叫道:不,刚才分明 剑与鞭就在他们叫喊的同时贯穿了那人身躯,那人从马上歪倒而下。他的衣甲身形与罗彻敬极是相似,然而,他确实不是罗彻敬。 方才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他,可 还没等他们收回兵刃,风中便有焦灼的气息传来。孙惠飞身而起,长鞭一挥之间,便绞落了七八枝铁箭。那箭好大的力道,他虽拦下,却被那力量推得往后飞去十多丈,一直靠到了身后的假山之上,假山崩塌了,石块接连落下,几乎将他埋在当中。 此时他听到了杜雪炽一声闷哼,不由心中一凛。他冲出来时,看到杜雪炽的右手小臂之上,穿着一枝箭。她剑换左手,却一样势若飞虹,转眼间连穿两人喉咽。这混战之中,也无暇取箭包扎。那箭就扎在她臂中,随着她的纵跃挥砍颤动着,血一串串地流下来。 罗彻敬的声音再度传来,却是远远地在百步开外的弩阵之后。他大笑道:果然如此!常先生神机妙算,你们这点伎俩,如何能够害得了我? 孙惠看着这情形,一时犹豫起来,想道:若是罗彻敏大势己去,我又何必陪上诸兄弟们的性命? 这想法才刚刚冒出来,却见杜雪炽眼神骤然一厉。他足尖一点飞身后退,杜雪炽的剑上芒头大起,向他逼过来。 你疯了!你的敌人又不是我?孙惠连接她七八剑,喝道。 见他们俩突然打起来,罗彻敬一方不由得微怔。 让你的人出手!杜雪炽双目中一时尽是碎刀般的光,否则我定要拉上你垫背! 孙惠正想哈哈地笑,然而这笑声却被杜雪炽的杀意给压了回去。他这时,不由真的有点不忍看到这女子失败,他长鞭当空一抖,发出一声铮响。 顿时,假山中、花林间、勾檐下、雕窗中,一个接一个的黑衣人象影子般轻忽地出现。剑刃掠过血肉,留下绿幽幽地,如同鬼火般印记。 长庚军!长庚军出现了!恐慌再度出现在那些年长兵丁校官们身上,弩阵中先倒下了一个,接着又倒下一个。人人自危,四下瞻顾,发出的箭便不再齐整,孙杜两人齐喝一声,再度并肩闯入弩箭射程之内。两人剑鞭联纵,光焰腾冲,愈逼愈近。 罗彻敬不由得有了两三分惊慌,道:快出去!到外面大军里去! 杜雪炽和孙惠虽然竭力作战,然而他们在明,罗彻敬在暗,形势甚为不利。还是被罗彻敬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大门口。 快!封住府门!罗彻敬吼道。顿时便有上百支长矛动起来,象一只巨鲨张开了数十层利齿,向着孙杜二人推过去。 罗彻敬看着两人在矛阵中苦战的身影,刚刚开得及喘一口气,就听到身后蹄声急骤,那蹄声中混着一种格外不同的节律,仿佛是沙暴将临前的风声,虽然细弱,却令人生惧。 是谁?罗彻敬向蹄声到来的方向望去。火把中映出一张熟捻的面孔,却是他手下一名副将,副将喜极道:终于找到招讨使了了! 是你!罗彻敬松了口气,往他身后望去,却隐约觉得那里面有些狰恶的气息,象是什么深山猛兽伏在当中。他,问道:你带着多少人马? 是我的本部人马,还是有一支友军!副将咧嘴笑道。 什么友军?罗彻敬一怔。 就是护送老公爷副将不及说完话,操起枪便往天上刺去,叫道:将军闪开! 杜雪炽身子在空中飞腾,剑光团团地围护着她的身躯,向罗彻敬俯冲而来。 副将单手执枪尾,枪尖远远地挥扫而去,他这一枪出击本没有准头,然而这么胡乱一挥,却正巧碰到了杜雪炽臂上那枝箭。 杜雪炽痛得一抽,身形略乱,长剑再度爆开一圈炽光,在罗彻敬身侧炸开, 然而,终究是被副将阻了一阻。罗彻敬早有准备,长刀提起,竟格住了这一剑。杜雪炽一击不中,落到了军阵之中。她不得不就地一滚,挡开向她刺来的四五枝枪。就在罗彻敬出手的刹那,他身后军阵骤然裂开,一名骑士冲到了他身后。 罗彻敬正欲回头喝问时,剑光从他眼角闪过。还没有等他感觉到什么,他就看到了身边兵丁们缩小的瞳仁,和瞳仁中,令人惊怵的血色。 罗彻敬低下头去,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他的手臂与身躯断开了,象截木头般硬绷绷地砸落到了地上。喷溅而出的血水,染红了周遭十多只马蹄。 他看到那挥剑之人时,才开始感到痛疼,比痛疼更甚地,却是绝望。他盯着鄂夺玉的面孔,那面孔在乍现未逝的剑光中,象是用青铜浇出来。罗彻敬脑中混乱地想道:怎么是他?他什么时侯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 常舒收到罗彻敬重伤的消息时,急追问道:他现在怎样? 大伙儿拼死作战,将小公爷救了出来!前来通报的将领,身上半边衣裳被血浸透,手臂用一角碎衣胡乱扎着,额上还破了七八寸长的一道口子,他说到险死还生四字时,牙关都在打着战。未了又加上一句:也是幸亏杜家女受了伤,鄂十七郎护着她 杜雪炽受了伤?常舒惊喜,急问:她活不活得下来? 将领道:她只不过是小臂上中了一箭,并无大碍。 常舒听了极是失望,又有些不甘心,追问道:以你方才所说的情形,鄂十七郎只要再上前一步,就可要了小公爷的性命,杜雪炽若非性命危殆,他怎么会舍了小公爷,去护着她呢? 这个未将就不明白了。将领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当时情形,方道:反正他一见杜家女就惊呼着扑了上去,压根儿就没再看小公爷一眼。奇怪的是,他带来的那些人,竟也一动不动地在站着 你们怎么让敌人混进来的?常舒这才开始发怒,茶盅往地上一摔。 他们他们是蕃骑,是护送老公爷回来的人! 啊?常舒大大地吃了一惊,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将领苦笑着道:我们几个,是前去凌州接应老公爷的人,所以认得他们。他们于老公爷有恩,我们都没想到会突然翻脸,就想着多这勇武绝伦的助力也好,因此 他话还没完,常舒已经一巴掌甩过去,极少有地骂了一句:混蛋! 将领这一巴掌挨得无话可说,重重地耷拉下了头。 看他这样子,常舒本准备再返一巴掌的,也终于忍下了手。他咬牙切齿地道:那鄂十七郎在泷丘时满大街晃荡,你们就没见过? 将领吱唔着道:天黑,他们又戴着胡帽,我们 罢了!你快回小公爷那里,速将眼下战情报过来!常舒如何气急,也知道这不是追问这个的时辰,便将他打发了出去。这对答间,他的脑子已经在飞快地转悠着,此时鄂夺玉和杜雪炽都还在与罗彻敬纠缠,那么王府之中,就没有什么护卫之力。正该速速占领王府,挟持住薛妃,才有转败为胜之机! 此时可以率兵攻打王府的,就只有罗昭威了!常舒霍地站起,要去罗昭威,然而他这一起身,突然脑子晕忽了一下,手足不听使唤起来,在空中飘浮着,仿佛没有丝毫分量。那一刹那眼前有许多斑阑的光环闪来闪去,似乎是儿时冬日正午时分,他靠坐在家门前被晒的暖暖的石槛前,等着阿娘回来,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儿。半梦半醒间,睫毛上就闪烁着这样的阳光。 片刻后他的身躯倒了下去,后脑触地时的清痛让他略略恢复了神志。他的手在地上抓挠着,可却什么也抓不到。他竭尽全力地叫道:救命!救命!然而那声音如此细微,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看到小厮们的脚在帘下走来走去,听到他们紧张地议论的声音。他狂乱地向天地神佛祈祷道:让他们进来,让他们进来! 然而他平素习于静思,厮仆早被调教得十分规矩,没有他的命令,连一句多话都不敢说,更遑论闯入他的房中。他趴在地上,烛台上的蜡烛焰影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晃动着。烛蕊燃烧时发出噼噼叭叭地声音,象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血滴,在他的身躯内炸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这些天来,没有再沾过翟女给他做的饮食,他怎么还会着了道儿? 这时城中形势瞬息变幼,那么怕是一刹那的耽搁,也会让成败易手。罗彻敬眼下倒底怎么了?在那凶悍绝伦的番骑之前,他能坚持多久?蜡烛越烧越短,烛焰向后退缩而去,他觉得自己那被焚烧着的,也是他的全部希望和生命。 其实,罗彻敬这时的情形,倒要比常舒想得好上一点。那几百番骑似乎并不听鄂夺玉的差遣,因此杜雪炽这边,虽然多了一个鄂夺玉,却也毕竟只是多了一个人。罗彻敬的将领中不乏有头脑的人,他们看到番骑不动,便喝令军队往校场上杀去。到了校场空旷之地,诸军结阵而守,将一时痛昏了的罗彻敬围在当中,结阵自守。长庚擅长的是潜伏暗行,绝命一击,此时到了空旷之地,密阵之前,对罗彻敬军的威胁便告大减。 鄂夺玉和杜雪炽爬上府衙的临着校场的阁楼上,便是那次校场事变中,鄂夺玉发箭的位置,正可控御整个校场。孙惠了领着长庚军退到边的一例楼阁上来,向下放箭。然而罗彻敬军中带着有劲弩,回射上来,气势倒也不弱。巡城队和衙役们不停地向军阵攻去,然而至多只能起骚扰之效,军阵自巍然不动。 杜雪炽不免焦急,指着河边上那一支悠闲而古怪的蕃骑,问鄂夺玉道:那些蕃人,倒底是哪一边的? 鄂夺玉摇头道:他们哪一边都不是。 形势如此危殆,你即与他们相识,不妨代我去游说他们,请他们出手相助,他们要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好了!杜雪炽心急如焚地道。 然而鄂夺玉却似僵了一僵,才转了一下脖子,低声道:能不用他们,便不用才好! 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被发觉了藏身之处,弩箭突然向着他们密射而来。阁楼的墙壁一下接下下地震动,往下掉着灰,一支箭更是以极偏的角度穿入窗口,竟正对着杜雪炽而来。杜雪炽一面追问着鄂夺玉,一面便欲反手出剑,挑飞来袭之箭。可鄂夺玉却扑了上来,将她攘开。 喂!杜雪炽叫了半声,箭从他们身侧掠过,钉在了对面墙上。 你臂上受了伤,还是少用点力比较好。鄂夺玉低下头,握着她的手臂道:把箭簇取出来吧! 方才一路激战,杜雪炽只是将露在肉外的箭枝折断了,还并没有来得及取箭裹伤。虽然左手亦能用剑,然而终究不及右手敏捷有力。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喝令,他们一怔,都听出那是罗彻敬的声音,虽然有些哑淡。想来是他的部属们给他包扎止血,又让他服了镇痛提神的药物,生生将他弄醒过来。罗彻敬自己也知道这是千钧一发之际,因此虽然不能骑马提刀,却还是强打精神向兵丁们喊话。 这一来,只怕更不容易收拾下他,杜雪炽越想越是恼怒,她猛然抽回手来,质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一剑杀了他? 鄂夺玉刚刚握到箭棱根,正欲用力,她这么一动,那箭棱非但没有出来,反而在肉里面转了转。本己经凝结了的伤口,顿时又被撕裂开,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别动!鄂夺玉吼了一声,将杜雪炽一推,按到壁上。杜雪炽从不曾被人这么又吼又推,不由越发气忿,用上了五成劲,扣住鄂夺玉的腕间,想将他往外甩去。她将发力的瞬间,鄂夺玉道:等我取了箭头你再说行么? 杜雪炽被那深郁的目光逼住,这瞬间,喊杀声与箭支破空声都静了下去,她喘着气,慢慢地放松了臂上的肌肉。 鄂夺玉终于将箭头起了出来,血顿时一簇簇地往外涌着。他用大拇指按着伤口,看了看他们两人身上。他们的外衣都被血污了,鄂夺玉也没有多想,掀起自己的外袂,扯出内衣,对杜雪炽道:割一块下来。 杜雪炽合着眼,睑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着,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就在鄂夺玉不耐烦地准备再说时,她的剑突然削了过来。这么信手一挥就收了回去,让他一刹那还有些怕她伤到自己。然而他终究是白担了心,剑过后,一道齐整整的布条落了下来。 鄂夺玉拣起布帛,一圈圈地往杜雪炽伤口上裹去。布帛温热,带着他的体温。杜雪炽刚刚激战过的手臂,也是温热的。两股热息在这一圈圈绕过时,似乎融到了一起。杜雪炽侧过头,她的颈根下,氲氤着一层润红,象是饱满的果子在秋阳下泛起地第一缕甘美之色。 鄂夺玉自己也不明白,这气氛是怎会变得如此暖昧。他的手不自觉顿住了,布帛还有半尺余长握在他手中,然而那半尺却如斯之长,竟仿佛永远都绕不完。鄂夺玉在心里默默地道:扔开,下去!可却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了。 好了吗?杜雪炽半天没有觉出动静,便又转回脸来。她这一转头,对上了鄂夺玉慌里慌张抬起的双眼,那双眼中的神情昏乱。她骤然想起刚才鄂夺玉在看着什么,突然颈上就火燎一般地热起来。 鄂夺玉的手臂猛然用力一拖,这时竟是毫不顾惜。杜雪炽臂间剧痛,痛得什么都想不了,等这刹那痛楚过去,她便偎在了鄂夺玉的怀中。颈上麻嗖嗖地,那是几颗牙轻微地咬啮在上面。 放开我!杜雪炽轻声道。 鄂夺玉并没有去理她,他的唇齿向上游动着,往她的耳轮和下颌移去。然而此时他心窝上微微一痛,杜雪炽又说了一句:放开! 他低下头去,就见一截剑抵在他胸前。 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象这截剑一样地真实、坚硬、锋利,抵在他的胸口上,无从闪避。鄂夺玉全部的欲念在这刹那间蒸腾无踪,他的手握到了剑锋上,将剑锋轻轻地往外推了推。 然而那剑竟铛然坠地。 杜雪炽猛地扑向东面,将窗子推开,。风呼地灌了进来,将她乱了的头发扬起老高。天快亮了,那头发的颜色在天色中显得略略有点单薄,就如同她此时颤栗的肩头和腰肢。 我师父离开我时,曾对我说,我命中不合尘世,最好能随她修行,否则一生中只怕忧患甚多,欢乐极少。杜雪炽突然自语自言地道。 下面的人己经发觉了她,马上就有弦弓嗡地响动,一支箭划破黑沉沉的天色,向她射来。 杜雪炽理也不理那箭,果然箭支的角度偏了,离着她还有三四寸时飞了过去。 她说得对,我心里老有那么多古怪的想法,总觉着世上处处是牵绊,处处是陷井,竟不能快意一回。杜雪炽拢了拢散到额前的发,道:那天我看到五夫人死去,突然想,原来纵情快意,也不过如此。她追逐那人一生一世,身历千刀万剐,才得他一声痛哭,一世铭记。可人死都死了,别人记得记不得,哭与不哭,又有什么分别? 鄂夺玉的剑也停了,任那些箭纷纷乱乱地落在他们身边,似乎他也想听天由命一回。 他突然回忆起,五夫人死后的那夜,他在草丛中找到杜雪炽。杜雪炽在他耳边道:你想过逃开吗? 那时的情形无比清晰,凌乱的玉梗穿过半满圆月,风拂着草叶在他耳畔晃动,还有半滴破碎的眼泪在他唇上的滋味。 他想,那时他应该告诉她说,让我们一起逃开!这世间太多纷扰,或许我们两人之间,还可以得到一分相知与宁静。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我没有想过。 那是这女子在世间最后地微弱地呼唤和求援,却被他干脆地拒绝了。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他清醒世故,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他那时何等懵懂无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许多机缘一旦错过便永不再来。 杜雪炽俯身拾起了她的剑,粼粼剑光在她面上流过,指向下面的人群道:不能再拖了!去告诉你的蕃人朋友,请他们相助,若有所求,我无不允可! 鄂夺玉瞧了她一会,终于道:好吧! 他跳下阁楼,来到那支神秘的蕃骑当中,对他们道:你们要帮我打败他们! 褐肤黑发的骑者摇头道:密思让我们跟着你,是来取圣物的,不是和他们打仗的。 打败了他们,鄂夺玉挥了一下剑道:我便带你们去取圣物! 蕃人摇头道:大家都说你在中士呆得久了,连心思都变了。密思让你把圣物取回,你一直都拖着不办。我帮你打仗,你再不交给我圣物怎么办? 这次我绝无虚言!鄂夺玉道:圣物在那里只有我知道,你们若不是跟着我,一百年后,也休想找到。 这话在蕃骑之间传播了一会,他们终于统一了意见,道:好吧!你要不守诺言,我就把这城给烧了!这话说得异常轻松,鄂夺玉沉默了片刻道:好! 常先生!常先生!终于等到人闯了进来,看到常舒倒在地上,赶紧扶起他。他一把抓住小厮的手,声斯力竭地吼道:赶紧去报告奉国公,小公爷受了重伤,让他带兵直入王府! 好的,好的小厮被他的表情吓得有点魂不附体,一连答了许多声。 还有,常舒一咬牙,道:把翟女带来! 一双绣花鞋停在了帘外,湖蓝色的面子上绣着葱绿的两片叶子,半叠在一起,似乎是被风吹着,相伴飘零而去。 当初这鞋面子刚刚在纸样上画出来时,他曾经在她耳畔道:崔妹绣得可不是我们么?本是落叶,为风吹雨打,身不由己,却又得片刻相依,彼此慰籍,岂不是天意么? 说这话时,他其实己经开始对她有了疑心,因此这话中就不免有了些伤感之意。 我自己进去就得了,你们留在外头吧!崔女淡淡地道,小厮们早就习惯了她自如进出,连忙应喏道:是,是,就离开了。 帘子拂开,崔女的脚向他一步一步地迈了过来。那样浅浅一点的仪态,分明就是为踏石分荷、逐浪采菱而生,为什么最初奉国公竟不曾认出来呢? 脚在他面前停住,然后一缕乌发垂到了他的眼前,崔女的面孔俯下,两只浓黑的眼眸一点点挨过来,与常舒贴得很近很近,竟好象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了。 你,你常舒的嘴唇籁籁地抖着,他想问:你是怎么在我的食水中下药的? 那双眼睛微微笑起来,略带着一丝愁苦。她完全明白常舒要问什么,道:其实你并没有中什么毒。你只不过是到了该入睡的时辰了! 常舒猛然一惊,想起翟女每日入夜时分,给他煲一盅汤来。他喜那味美,习以为常。虽然近些天来,不再让翟女沾他的食水,然而还是教旁人照食谱煎煮。 你只是该睡了!翟女抚着他的面孔,声音放得极轻柔,象是那些出自她手的、浓浓的甜汤。这种汤饮下一两个时辰后,会令人手足麻软,再过两个时辰,又会自然消去。你平日夜里睡着,因此并未察觉。 很好,很好!常舒冷笑起来道:还有我们泄漏给你的消息,你也没有传出去,是不是?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翟女抬起手背,在面上抹了一下,道:我知道罗彻敬是你一生的指望,可是罗昭威,罗昭威是杀害了我们全村的人呀! 烛火似乎一下子就被拉得极遥远,她的声音和神情都没入沉沉黑魇之中。 蹄声,箭雨,火光。火头中跑动的八岁幼女,眼眸中闪过乌河一般的血,一夜一夜地在梦中流淌,仿佛永无尽头。 我告诉过你罗昭威杀害了你五万父老乡亲,我指望着你会和我一样地恨他们,帮我报仇。然而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只见你和他的干系越来越深 常舒微微地失神,初遇见的那日,翟女向他暗自提点过当年血案。他私下查访,便知大概。他未尝不惊心,然而终究还是决意将此事置于脑后。比起未来可能会有的前程,过去十五载的旧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乱世之中,屠城灭寨之事多如牛毛,他真要计较这个,那么天下就再无可辅佐之人了。他亦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他母亲也死在罗昭威手中,他该如何?然而他母亲终究不是死在他手中,似乎是上天张着一张网,还是给了他一线逃遁之机。 等我彻底失望之时,我却发觉,我竟在你身边呆得惯了!她惨然一笑,道:我竟不愿离开你了。 常舒听到这里,似乎又生了一丝希望来,他连忙道:翟妹翟妹,你拿解药来,放了我!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不离开你! 你会帮我报仇吗?翟女凝视着他。 他几乎停也没停地就道:从前你又没向我明说,我并不知晓。眼下知晓了,我当然再也不会给他们父子卖命!城中情形正险,我这就去向太妃进言,保她平安无事! 在他这么说时,翟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么认真,以至于他有那么一会,以为她相信了自己。然而她终于侧过脸去,抽泣起来道:先生,其实你是极讲恩义的人,你不会背叛罗彻敬的,我知道你不会! 常舒哑然,他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讲恩义,却是出自她的口中。 况且,眼下你也做不了什么事了!翟女静静地道:我来时,奉国公已经率兵往王府去了。眼下就看是王妃和十七郎先杀了罗彻敬回援王府,还是奉国公先拿住了太妃。你我就好好地在这里等着吧,最多不过是几个时辰就会知晓了。 一大滴烛泪淌下来,那枝蜡烛整个化掉了,火焰顿时暗下去,然而窗上竟有了幽幽蓝意。天,果然快亮了。 常舒听了,也突然心静下来,他喃喃自语道:王府此时是空的。 翟女摇头道:十七郎回来了,何首领也一定回来了。 可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有时侯,也会改变很多事。 第四十二章 唐瑁这一夜睡得挺好,虽然奉国公府的马厩里不免有些臊味,然而在不冷不热的暮春初夏之夜,枕着蓬松的稻草而眠,倒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乡下当牧童的时光。酣梦之中,耳边传来锁子碰撞的声音,恍惚中他想道:糟,主人又来了! 他的手在身边胡乱摸索着,想把昨夜看过的书藏起来,免得又挨骂。然而背心上一痛,他骤地清醒过来。他就地一滚,刀便砍在了他的身侧。他的手足都被捆得死紧,无法起身,便只能滚了几滚,身后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紧跟着追过来。 然而,啊!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是兵器掉在地上的声音。唐瑁突然听出来了,那是罗彻敬的声音。 唐瑁终于又翻了个身,他看到罗彻敬倒在地上,少了一条胳膊,他在地上挣动着,看上去己经极是虚弱。在他身侧,一名女子执刀站立,刀尖抵在他的心窝上。 贱人!我家收留了你,供你衣食无忧,待你如同宾客,你竟然这样子报答我!罗彻敬萎黄的脸上现出憎恶的神情。 看到这情形,唐瑁隐约明白,罗彻敬的叛变失败了,他啧啧两声叫道:五郎,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非拉我垫背不可。要换了我,一准把好酒好肉地端过来,让你日后重阳清明,都给我上一盅才是。 他在那里唠叨个不休,罗彻敬突然跳起来往自己的刀上扑去,翟女的刀再往前一递,就刺入了他的心窝。罗彻敬的身躯象一尾正在跃出水面的鱼,保持着一个弯拱的姿式,僵在了那里。他的面孔用了最后的力量侧转过来,喉咙中发出一边串的颤音,却终于再也没有化作任何有意义的词语。 十五年前,你也在军前效力了吧?翟女的记忆中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那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年幼兵丁,簇拥着和他们年龄相仿、骑在马上的小将。那会是他么?翟女抽出刀,并没有太多血流出来。罗彻敬的血已经在先前流净了,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这里,本是十分不易。 翟女砍断了唐瑁的绳索,这时外面的聒噪声己经大了起来。唐瑁急问道:情形怎样了? 翟女摇头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她指了一下罗彻敬道:刚才他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身边只带着不足百人,大约是败了罢! 外面传来厮仆争执的声音:这个镶松母石金瓶该是我的! 凭什么?另一人叫道:你都拿了那串祖母绿项珠了! 隔着一间院子里,瓷瓶落地时发出脆响,还有门板蓬地倒地,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景象。 你是唐瑁这才想起来,该过问一下这女子的身份,翟女道:我是鄂十七郎安插在奉国公府上的人。她又侧耳倾听了一会,露出欣然之色,道:是痴儿的声音!他们杀进来了! 唐度支就是关在这里吗?赵痴儿大大咧咧地问道。 是,就是这里!引路的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叫道:我是被逼附贼的,赵大爷你要代我伸冤啦! 你说冤就冤啦郑痴儿发觉门锁是开的,轻轻咦了一声。 翟女收刀入鞘,迎上前去,为他开门。赵痴儿一怔,又一喜,连忙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一路担忧着呢!他再往内面看去,先是见到唐瑁,复又看到罗彻敬的尸身。 唐度支!幸好你无事!他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从翟女身边跨了过去,将唐瑁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挑断了绳索。唐瑁揉着发麻发青的手腕,道:你小子!倒底还是来迟一步,若不是那位娘子,我都死结实了! 罗彻敬是翟姐杀的么?赵痴儿笑道:那翟姐可赚了,这是首功一件呢! 翟女摇头道:他其实只余下半口气了,不能算是我杀的。 赵痴儿犹豫了一下,又道:有件事刚才我还在想要不要告诉你罗昭威在王府中被生擒了,太妃的意思,还想留他一条命,不过只怕还要等王上回来再定夺。 他细瞧着翟女的神态,略有点吃惊。本以为她会生气的,可她却对这个消息似乎毫不关切。 不过就算他保住一条老命,你杀了这小子,也算出了口气。他劝慰道,拿脚尖碰了碰罗彻敬的身躯。 若我想杀他,早在饮食中做了手脚。如今他权势尽丧,爱子已死,以衰朽之身沦为阶下之囚,却是比一刀干脆杀了更解恨。翟女摇了摇头,颇有点意兴阑珊。 你这样想就好!赵痴儿听到外面还有格斗之声,便道:我还有事要做,这府里还不安全,我派几个人,把唐度支送回王府去吧! 好呀!唐瑁抬步便走,可脚被缚得久了,一走便晃荡起来,差点撞上一跤。 翟女扶住他,对赵痴儿道:旁边院子里就有车,我驾车送唐判官一行吧! 赵痴儿自然道:也好!多谢了! 看着翟女驾车出门,赵痴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过了两刻钟,府中大致平息下来,有人飞骑传令道:十七郎说了,让你速将常舒送过王府去。他才一拍脑袋,万分懊恼想道:常舒! 细细查问下去,果然并无人见到常舒。他只好疾忙让人去复命,见到翟姑娘,赶紧留住她还有,细细搜一下她那乘车子! 翟女的车在城东泷河边停下,这里靠近城墙,生着半人草的篙草,水鸟啾啾,在其中乍伏乍现。丛丛柳枝垂下来,与丰草上下交织,将河水蔽得纹丝不见。翟女从车底下将常舒翻了出来,给他解了绑缚,去了口中塞帕。 往那边游!翟女向一个看上去不甚显眼的漩涡道:那边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城外。你是香鲮溪上长大的孩子,应该是会水的吧? 常舒往河边走了两步,突然又返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揉了倦怠、失落和放纵的神情。他一步一步地踱向翟女,突然道:让我再抱抱你,好吗? 翟女凝望着他,颤栗着合上双眼。常舒的手臂放在她腰侧,将她紧紧地一抬,揽入怀中。翟女的身躯一下子软了下来,在常舒怀中嘤嘤哭泣。那双手在她身上抚挲着,不知不觉地卡到了她的颈上。然后,全无兆头地,收紧了。 常舒自知翟女会武功,他在卡住她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把她往草堆里攘去。他早看到那里有一块石头,将她的头撞到石上。在血流出来,沾到青草上去时,常舒感觉到翟女动弹了一下,似乎想挣扎,然而却又再也没了动静。常舒贴紧了翟女的面孔,她神色那么安详,就是唇色发青,却还是静静地,一声也不出。她的眼睛细微地在薄薄睑皮下转动,仿佛正在陷入一场甜睡之中。常舒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仿佛他的脖子也被无形的大手掐紧了,竟比身下的翟女还要难受。他的脑子里一阵阵昏沉,浑身无力,手指不知不觉就松驰下来。 翟女在将要陷入完全的黑暗之时,突然好似被人拉了一把,又骤有了知觉。她感觉到常舒在她身上重浊地喘着气,那双手依然搁在她颈侧,然而却再无动静。 你,翟女好半天才终于能说出话来,道:不杀我吗? 常舒突然跳了起来,拨开丛丛草叶蹿了出去,象逃避妖鬼一般迅速。翟女向他追过去,嘶声叫道:你不杀了我,就得娶我! 常舒的头巾在草尖上顶了一顶,便没入水中,两只手臂用力地划着,象刻意打水一般,泼出大篷大篷的水花。 翟女大哭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坠落,落在阔长的草叶上,压得青草不堪重负,弯下腰去。我会回越州,在香鲮溪下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总要回来!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越来越急的水声,这水声也渐淡去了。水面上余下渐渐散开的水花,象一个空荡荡的回答。 河流又如先前般活泼泼地往下流去,恍然间,就好象常舒的存在,亦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水痕浪迹。十多年心事一朝了却,然而至此时,这复仇似乎丝毫都不能让她欢喜,而她所付出的,却如此真实。她木然地坐在那里许久,直到听到赵痴儿大叫道:你果然让他放走了! 赵痴儿押了翟女前去王府,王府中也是刚刚经过一场格杀,四处是血迹尸首,花草树木狼籍满地。侍女厮仆们脸上半是惊悸半是庆幸,交换着方才一战的讯息。等她到思明轩时,薛妃等人正在议论罗彻敏刚刚拟下的计划,暂无暇理会她这点小事,便让她先到客房中住下。 罗彻敏尚不知泷丘城中变故,只是说昃州战事。这一个月来,昃州城下竟是无日不战。昃州城一年中经历了几次战火,城防也不如原先完固,好几次都差一点被攻陷。瞿庆一军以西北有事为借口退回凌州,赵德忠本就有意保全实力,青龙涧水暴涨毁坏了道路,更是给了他充分理由。因此罗彻敏只能孤军作战,形势比起去年宸王被困时,又艰难了许多。 每每战事吃紧时,锐锋军便会下山攻袭宸军营寨。几次三番后,宸军不胜其烦,只好分军围困集翠峰,起先只是三千兵马,后来几次被锐锋军打散,不得不一再添兵,最终小小集翠峰下,竟集结了上万兵马,算是为宸州纾解了很大压力。 罗彻敏原以为宸军会象去军那样,慢慢地围困着昃州。然而宸军一上来,就是强攻硬打,却也让他颇有点吃惊,他多少生出些侥幸之心来。倒底是什么缘故,竟让本该胜券在握的宸王打得这样急躁呢?是不是宸王还有其它的忧患? 七八天前,罗彻敏擒到了一名宸将。他严加拷问,终于问出,原来定州那边近来情形不稳,连连有几次战事。由定州出云踟道,便直面万朝城与宸州。此次宸王出击,倾举国之力。此时后方空虚,根本重地受到危胁,宸王自然希望能早一天攻下昃州,早一天回去。 罗彻敏听了不觉十分惊讶,因为定州的定阳王,是大寊高祖皇帝封赐的爵位,以定州为封国,庶政自裁、自领军队,便如国中之国。定州四面环山,地势高峻,对东面的宸州,西面的北州秋州都呈居高临下之势,易守难攻。而且据言首任定阳王还传下了什么河山七曜金锁阵,坚不可破,因此几百年来,都是与世隔绝。只有未帝被青寇所逐,定州才遵昔年两家先祖的誓约,出来接应过他一次。除此以外,再也没人见过定州兵马。眼下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和宸王交恶呢? 罗彻敏觉得,不论此事真假,宸军的举动,确不象是有意久战的样子。他估量了一下当前形势,觉得自己也边,也实在是拖不起。他觉得由罗彻敬掌控泷丘多为不妥,信中对这个很是忧心了一番,再三叮嘱要小心。赵瞿两节度使那边,也怕事久生变。他反反筹算之下,便决心冒险一试,在近日集中昃州与集翠峰的全部兵力,对宸军一部,进行一次黑虎掏心式的作战,歼灭宸军一部。若能成功,则宸王速战速决的希望就会破灭,只怕会促成他早下撤军的决心。 这些天的战事下来,罗彻敏差不多摸清宸军诸军布置,他最终选定了贺破奴一军。这自然有好几个缘故。其中之一是,贺破奴一军位置正在昃州与集翠峰的中心,最宜他们两军汇合;其次,贺破奴名声赫赫,杀了他,对宸军的威吓力会较大;另外,还有很重要的,贺破奴说到底不是宸王嫡系,他死了宸王不会太伤面子,不至于因为顾忌大败的名声而不愿撤军。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这些天来,都在进行一系列的声东击西之策。也就是有意在偏离贺破奴驻军的地方挑起一些战事,将宸军的兵力吸引到别处去,使得宸军在贺破奴营寨这条线上的兵力布置变得稀松起来。 宸王次子厢州西面行营招讨使高琪的大营却也离这条线不远。罗彻敏的定计是,杜乐俊以一部兵力,作出袭击高琪的意图,即然贺破奴离得不远,定会前来救援。罗彻敏会在此时全力出击,与杜乐俊的本军前后夹击贺破奴。 薛妃看到这个计划,便询问鄂夺玉的意见。鄂夺玉想了一会道:这个计策,在大局上看,自然是上上之策。然而,要在要宸军重重围困中歼灭一支素以悍勇称的大军,难度实在太大。只要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个薛妃心里也有数,她皱眉道:你看,要不要劝他缓一缓? 这倒也不用,鄂夺玉起身道:因为时下并无更好的法子。况且,眼下泷丘平靖了,我手中又有一支绝勇的战力,大可一用! 薛妃和杜雪炽方才其实都想到了那支蕃骑,这时听鄂夺玉自己提出来,无不高兴。薛妃道:那好!从我私房中取五千两白银来,赐与众勇士! 不,鄂夺玉却摇手辞道:他们要的东西,我会给他们。 这话说得殊不寻常,薛妃怔了一怔。杜雪炽试探着问道:你能给他们什么? 倒是要向王妃求一件事物,鄂夺玉向她揖了一揖道:请王妃借佩剑一用! 杜雪炽一惊道:这是我师门之物!然而想起她先前有话,凡有所求,无不允可,这时自然不好相拒,便唤了侍女来,教她前去取剑。 何飞侍立在一侧,眼光微微地有些动静。 泷丘城里发生的这些变故,杜乐俊是在四五日后才知道的。他固然觉得后怕,但事情毕竟己经平息,父母妹子都平安,便也就放下心来,继续为眼下战事而忧心。诸多备战事宜之中,他最最忧心的却是粮草之事。平日里将就着果腹倒也罢了,这次出击生死在此一举,岂能不让将士们好好饱餐一顿?不得杀生的命令,一早就解除了,眼下山上的禽兽早己捕杀干净,就连树皮草根也吃得干净。好在集翠峰上战乱频仍,山中僧侣多已避难逃去,因此倒也不怕会惹什么争议。 好在前些天有信鸽来,说泷丘方面的粮草己经上路,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这夜他算计着路途,觉得这一两天就该到了,然而大战却也是这一两天的事。他烦闷起来无法安枕,便披衣而起,带着两三个亲兵,往峰顶爬去,向西北眺望。 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有个女子声音道:夜这么深了,将军还未入睡么? 他站定了一看,只见前面岩石后,转过一圈淡橙色的光晕,照着地上一双青布道鞋,白麻袜,和道袍下裾,那鞋子移动之时,仿若浑不沾地一般。这初夏时节,天气己经渐渐炎热,道袍是轻薄柔滑的淡青越州染丝,在山风下飞卷起来,有种蹈云踏风般出尘之姿。 原来是渡云仙姑!杜乐俊发了一会怔,才道:却是往那里去? 他将目光移到灯上,岩石上生着一株野山楂,正缀满了粉黄色的花苞儿,象许多闪烁着的星星。那些星星后面,隐约现出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冠子,却是这衡玑观的大师姐渡云道姑了。 她向杜乐俊稽首为礼,道:我观中有蔬果新熟,想给将军送去。 杜乐俊忙道:多谢仙姑! 我们在山上,多承将军照顾。这点东西只不过略表心意,其实也帮不了将军什么忙。渡云摇摇头,让身后的小道姑将篮子放下,道:即然在这里遇见了,就交与将军吧! 杜乐俊也让亲兵收下,谦谢道:小将在这里驻军,累这名山福地尽成杀戮之场,着实心中有愧。仙姑还说小将照顾,小将那里当得起? 渡云微微摇头道:万事盛衰皆有运数,我道门修行,有应劫一说,想来这灵山,也是到了应劫之时。将军不过适逢其会,何必自责? 或许是看到他焦灼不堪的样子,渡云的声音外格柔和。上次宸军一时败走,诸僧道逃散,这衡玑观中道姑却说因为师尊有严令,教她们守护在观中不可擅离,因此便留了下来。这些日子,她观中道姑主动给将士们疗伤缝衣,送水做饭,早不象先前那般戒备,打交道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只是她每次都肃容峻言,让杜乐俊也不便多话。此时渡云神态亲切,他不免多看她几眼,方才发觉她修眉杏目,生得其实颇为秀丽。 杜乐俊突然有了多扯几句的想法,便道:这劫数可有个定规么?小将听闻道家有卜卦之算,又有观星之术,人生祸福天下兴衰,尽在其中。如今军情危急,仙姑为可愿为我军一算? 渡云似乎犹豫了一下,方道:这卦算之术,深奥繁复,小道虽然学过,可却实在不敢卖弄她又看了一眼杜乐俊略为失望的神情,却又道:即然将军有言,便也只好勉强为将军一试了。 杜乐俊这才精神一振,盯着她看去,却并不见她有取筮草星盘。她伫立于地,向西北方望了望,道:集翠战事关系我观安危,师尊不在,小道如何能不忧心?这些天来小道也算过多次,卦象却并不明晰。战事仿佛对将军有利 听到此处,杜乐俊不由精神一振,然而她瞧了他一眼,却又接着往下说去:然而对我观中,却是大凶之象。 啊?杜乐俊不由一惊道:这却是为何? 再往下算,卦象变得极是晦涩,小道也算不出。渡云一叹道:小道再观星象,似乎目前虽有四岁凶星相侵,然而毓州主星光焰正炽,并无衰势,毓王此战,应当无碍了。然而斗雪的护星,却偏离了三个半度,似乎暗中另有玄机,这又让小道思量不解了。 杜乐俊听了突然一笑道:原来道家的算术,便是这么福福祸祸掺杂着,后来不论是福是祸,便都算应验。 他这话中大有戏谑之意,渡云面色一整,提声道:将军此言差矣,这是天下大势,自然难算,否则天机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到了吗? 喔?杜乐俊有心逗一逗她,又问道:那就请仙姑为小将算一算小事如何?比如说,小将的军粮,何时可到? 渡云冷笑一声道:这有何难?她闭目拢袖,手指在袖中连连分合,过了一会睁眼道:将军这就下山准备接应吧,军粮己近,明日卯正便到!她再理会他,袖袍飘拂着,便往山上去了。 见她显然有气,杜乐俊颇为后悔,傻站了一会。直听到身后亲兵窃笑,才转身喝道:笑什么笑?还不快走! 他往山下走去,刚刚到自己的大营里,就听到营中一片喧嚣之声,粮草来了,援兵来了!哈哈! 杜乐俊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去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部将左手抓着一只信鸽,右手拿着一封信给他,叫道:泷丘押运的粮草来了! 杜乐俊定睛一看,寥寥数语,写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己近,以烟火为号,让他在卯正时分下山接应。他不由得目瞪口呆,心想道:难道真有这么灵? 不管灵与不灵,他自然得点兵下山。他们等到卯正,果然一朵桔黄的烟花腾起在刚刚放明的天空上,杜乐俊一声令下,战鼓急催,大军便往山下攻去。好在冲天道方面,并非宸军防守的重心,因此兵力远不如昃州方向那边多,诸军想到粮食将要到手,比起平素来更多了几分勇气。 杜乐俊站在高处观察战况,起先一小会尚无动静,然而烟花堪堪落尽时。西北面的宸军阵营便如同被什么怪兽咬下一口般,消失了一角。东面朝阳刚刚爬出地面,西北面的宸军阵营笼在集翠峰的阴影之中。而在那梭形的阴影之外,是朝霞铺洒中的枢北大地。 那支攻入宸军西北角的队伍,正与宸军交战在明暗相间处。象从那光明世界中汲取了不可抗御的力量一般,宸军与之一触,便飞迅地消融掉了。这崩散来得如此之快,让杜乐俊的双腿微微发颤。此时他己经看到,那进攻的,并不是先前所言的两千步军,而是三四百马军。这支马军用得不是常见的腰刀长枪,而反而是齐刷刷的粗大棒棍。他们作战进来,也非常简单,无论遇到什么招式,一律挥棍打去,却几乎没有兵器能挡这一棍。无数宸军兵将在那些棒棍之下,化作一团团血沫肉块,连呼喊都来不及。因此战场之上,便只能听到那些马军在每杀一人后,发出的呜呜啸叫,如同朔风起时,将遍地沙草卷起扬飞的声音。 这不是中土的兵马,杜乐俊在心里道:这,这是那里来的人? 按说不论是那里来的人,都是友军。友军有如悍勇,他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杜乐俊心中却无丝毫喜意,只是觉得整个集翠峰的阴影,都沉甸甸地压在背上,而面前的阳光,又实在过于刺眼。 还没等锐锋军杀出百步,那支马军便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一千多押送粮草的步军象是长而累赘的尾巴,慢慢地爬动着。然而那马军冲杀而过的地方,竟没有宸军再敢上前一步。 战斗结束时,太阳才刚到山腰,将一半山势点染得瑰美绝伦,另一半山势则更见昏暗,便如同此时全军上下的心思。 杜乐俊见到鄂夺玉时,劈头一句便问道:这是那里来的人马? 鄂夺玉道:这次奉国公前去出使白衣别失,与落日碛上一个长久与白衣别失交恶的部族结盟。奉国公返程时,因归途被白衣别失所阻,因此那部族便遣出族中勇士护送。他们勇毅非凡,这次平定泷丘之乱,他们立下大功。太妃和王妃听说王上近日有意决战,便让我带着他们赶来,只盼着能助一臂之力。 喔?杜乐俊虽然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但此时自然是笑迎上去。那些人都是青年壮汉,只有一个老者,戴着虎面具。鄂夺玉介绍道:这位是他们族中密思,密思会中土话。 杜乐俊当然说了些感激之辞,密思也不咸不淡地答了几句。他们一边说话一边上路,路上杜乐俊突然对鄂夺玉道:我听说这次奉国公出使的事,是由你建议的? 鄂夺玉面无表情,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再无话。 杜乐俊也不知再问什么好,只得闷头往山上走。 营中兵马见粮草到来,个个欢天喜地。炊兵洗锅生火,忙得格外带劲,不到辰时,便炊烟四起,香气满营。起先兵丁们还规矩排着队,后面的见快要完了,就开始你争我夺,再接着就打了起来。 杜乐俊本来是在陪鄂夺玉和密思说话,听到后面闹得实在不成样子,他平素向以御军严整而自负,此时不免觉得丢人,便道:我去管管。起身告辞而去。 等他把争闹的人整治斥喝好了,回去堂中,却不见了客人身影。他正欲问,只见一个兵丁飞奔过来,叫道:将军,将军,刚才上山的那拨人,他们突然往山顶上闯去了! 啊?杜乐俊惊问道:你们怎么不拦住他们?不过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这责问不公道。 果然那兵丁露出极骇惧的神色,道:他们太可怕了,好几个兄弟只问了一句话就被他们砸得手断脚断,拦不住他们。 杜乐俊赶紧点了自己军中最善技击的一些兵将往山上赶。一路上都可以见到被打伤的兵丁,他身后兵将们都切齿痛骂,无不说要给他们一些教训。不过杜乐俊却知道他们手下还是留了情的,因此并无死者。 走了一程,他突然发觉,他所走的,是往衡玑观而去的路,不由心里打鼓,想道:他们去衡玑观做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叫声,他一听这声音,赶紧转过头去叫道:是何首领么? 正是何飞沿着山壁飞一般攀上来,他一面攀一面道:他们什么时侯上去的? 杜乐俊无暇问他是怎么回事,答道:才上去一小会! 何飞便不与他答话,手又抓住一根藤飞身一荡,便荡得没了形影。 杜乐俊冲到衡玑观时,只见观门大开,显然是被棍棒击开的。他再往内跑了几步,就听到鄂夺玉道:仙姑!这是你师尊的诛星剑!你可看好了! 哼,是我师尊之剑又如何?渡云喝道:宝塔不得让人踏入一步,这是我师尊严令!然后便是剑刃相击,打得煞是热闹。 仙姑,你再不让开,可休怪我无礼了!鄂夺玉喝声刚出,渡云就叫了一声,显然是受了伤。 鄂夺玉,你干什么?杜乐俊终于冲到了那宝塔前。便见那几百名手执棒棍的蕃兵站在一边,鄂夺玉和虎面密思在和道姑们打得激烈。那十四名道姑排成一个剑阵,堪堪拦住了宝塔入口。宝塔造得也奇怪,全是石头筑成,竟通体没有一个窗口。 道姑们的剑阵排开,漫天都是一道接一道的剑气,织成变幻莫测的一张大网。这网上每一个眼口,下一刻都变幻成一道诡异的剑光,好些蕃兵身上,都有了深浅不一的血口,有一个还被削掉了一只耳朵。显然他们方才准备硬闯,但是吃了点亏。 这时剑阵中便只有鄂夺玉和密思两人携手闯阵,鄂夺玉用剑,密思用爪,两人显然都认定渡云是居中指挥之人,招招式式俱是向她而去。而她的肩头上,有血迹斑斑,显然方才刚刚中了一剑。 这些天来,道姑们对锐锋军将士多有照顾,将士们对她们也敬若神仙,见到这情形,都不等杜乐俊说话,己经是冲了上去。然而蕃兵们不敢去闯剑阵,正闲在那里发闷,这时自就拦住了杜乐俊一众。 棍棒卷起厉风,在杜乐俊身侧响起。杜乐俊沉心应对,他长枪被棍棒一格,便昂首一抖,向上下左右飞点。枪之飘忽正是应对重兵器的要决,昔日他与贺破奴抖得旗鼓相当,便是靠着这一手。 然而这次的敌人实在不同寻常,他们的力量也罢了,反应却是格外敏捷,每每他枪尖所到,那沉重的棒棍也己移来。他连用了十多招,竟连一个蕃兵也没能收拾下。耳边听到自己兵将的呻吟叫声,正是心急若焚。 他利喝一声,反身奔出数步,等身后棍风将至,他突然俯身下撑,枪由身下回刺,那蕃兵没料到这一枪如此离奇迅捷,被撩中了小腹要害,摔到了地上去。 旁边诸兵将齐齐喝了一声,然而杜乐俊用了煞手锏,才结果了一个敌人,心里半点喜悦也无。他不由心焦地想道:何飞刚才己经上来了,他人呢? 然而此时,剑阵处又生变故,密思的手再度抓上了渡云的腰间。渡云身形一乱,急退三步,剑网中顿时现出一个空门。鄂夺玉一瞬间连出五剑,顿时便有五名道姑腕上受伤,长剑铛然坠地。这剑阵眼见便是破了。 渡云大惊,剑掌并用,又狠又快地向密思身上要害攻去。密思被她逼退半步,她一闪身冲到塔门前,长剑横胸,挡住了就要入塔的鄂夺玉。 两人长剑铛铛铛刹那间就格挡了数十下,鄂夺玉喝道:仙姑,我不欲伤你!你看我手中剑! 不知道从那里骗来的这剑!渡云毫不理会,喝道:我要为师尊收回来! 密思用蕃语叫了一声,显然是在催促鄂夺玉。鄂夺玉一咬牙,剑招一变,变得沉钝迟缓,两剑再交时,便只有极轻微地格地一声。此时渡云每接一招,都显得极费气力。她守在门口,无法后退闪避,不得不硬接,几招下来,她面色一白,唇边己现血迹。 杜乐俊好不容易才从蕃兵中闯过,正要扑过去助她,然而却撞上了密思的利爪。他长枪百点千刺,都冲不破那十只手爪结成的密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鄂夺玉剑尖点入渡云身上几处要穴,渡云软倒在地,鄂夺玉便闯了进去。这时他身后又传来棍棒风声,他不得不侧回去招架了几记,等他再回过头来,密思也不再见。 他几枪逼退了蕃兵,冲上去扶起渡云。渡云气息微弱,叫道:你快去,快去,千万不要让他们得了 那宝塔里有什么?杜乐俊问道。 星灵珠就是在这塔里么?这时却有人高呼着,举剑冲了过来。一名蕃兵的棒子挡在剑前,那剑上碧光一闪,粗如胳膊的大棒竟是应剑而断。 那人手执奉圣剑,自然便是冯宗客到了。 他眼睛四下里望着,面上显然焦色无比,连喝道:星灵珠在那里,在那里? 渡云喘着气,继继续续地道:在、在、在 然而不必他再说什么,那宝塔顶上,突然发出轰隆隆连续不断的巨响。这响声仿佛是高塔正受了巨创,在痛苦地呻呤。紧接着碎石粉落,有若急雹,一时眼前除了灰扑扑的石头,再无所见。打得下面各人无不抱头低腰,就连蕃兵也不例外。这塔下的格斗,一时竟是停住了。 杜乐俊情急之下趴倒,将渡云覆在身下。背心上被砸了不计其数块大石,只觉得脊梁欲折,剧痛难当。渡云手足虽无力,却依然挣动不休,在他耳边叫道:你让开,你让开! 他便只能苦笑,想说:眼下保命要紧,你就把那戒规放一放吧!然而一启唇,竟是肺腑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渡云的面上淋到了血水,突然安静下去。 等石头落完,杜乐俊恍恍惚惚地抬头,想看看宝塔是不是全塌掉了。然而似乎只是塔尖被削掉了一层。在露出来的塔室上,站着鄂夺玉和密思,他们之间,一颗宝珠正放射出千万道虹彩,那虹彩越变越亮,片刻间就没有了颜色,化作炽烈得连阳光都为之黯淡的光芒。而这时天上,在与太阳升起处相对应的地方,竟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颗星星。 这是怎么回事?杜乐俊揉着眼睛。那星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就象在夜空里一般地清晰,令他无法告诉自己,这只是自己一时眼花。天有大星两颗,主兵事,昼为战风,夜为斗雪。这是战风星么?杜乐俊喃喃地念道。他从未想过到,这句星象古籍上的话,会出现在眼前。 星灵珠,星灵珠,渡云突然哭出声来:师尊,我没保管好宝物! 杜乐俊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能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却也不挣扎,失魂落魄地道:原来,那卦象却是应在此处。 星灵珠的珠光突然暴涨,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向天上延去。似是从茧中拉出一道细丝,越拉越长仿佛永无尽头。而战风星中却也有了些许异动,渐渐地,可以看到星光被吸附住了,也往下伸来一角。 这光焰如此强烈,似可以灼瞎所有人的眼睛。然而所有人却都强忍着剧痛看下去,他们都觉得,这是永远不会再有机缘见到的异象。两道光在空中接合,接合处腾起了一阵光云,象水与冰相遇,弥漫起一团团雾气。 就在这时,鄂夺玉从怀中取出皎然若月的天母镜,密思取过镜子,放声向天上高唱着什么,下面诸蕃兵也一齐顿棍合应。虽然杜乐俊一声也听不懂,却也有热血狂奔欲奋力而起的冲动。 密思唱过祭歌,郑重其事地将天母镜向连接天地的那束光走去。天母镜进入光中,那光被折射出来,折射的方向,却是鄂夺玉的眉心。 然而此时,似乎是蓄意以久,一个人突然从放着星灵珠的石座下钻了出来。他出来时碧光闪烁,突然间,那道线便细了许多,光度也一下子就弱了。 何飞!杜乐俊叫起来,他虽隔得远,却还是认出了何飞的迎銮刀! 冯宗客,你怎么还没上来!何飞叫道。 到了!声音一出,冯宗客也出现在塔上。然后那珠光中又出现一道碧光,两道碧光相交,那星灵珠光焰大减,这时他们再看天上,才能够再度看到刚至中天的太阳。 只听得鄂夺玉讶异地道:冯宗客,何飞,你们是怎么来的? 冯宗客道:是弘藏老禅师让我来的! 弘藏!密思愤然道:原来那老和尚果然还没有死! 他现在在那里?鄂夺玉又问道。 我是从昃州来的,他现在,自然是在昃州! 王上,他们己经找到了星灵珠!弘藏在昃州城头一指天上的异象,沉痛地道。 罗彻敏看着一时失而复现的太阳,喃喃地道:星灵珠?那倒底是什么东西? 王上,你听过那斗雪战风两星的传说么?弘藏禅师问道。 此时城上城下的将士,都被方才炽光夺日之事吓住,再无人有心作战。宸军之中鸣金,这一天的激战,在最紧张时骤地结束,宸军如潮水般退下。 我,我听唐瑁说过。那和星灵珠有什么关系?罗彻敏疑惑地道。 当日战风斗雪两星,因为中了东天玉帝离间之计,兄弟自相残杀,双双败亡。昊天娘娘心伤二子之亡,便向玉帝求情。只愿收集二子沦丧的魂魄,让他们可以以重聚。西王母和北天尊,却也觉得玉帝手段不甚光明,都支持昊天娘娘。玉帝虽不情愿,然而却不便与三位九天真神为敌。那太白金星再度进言,为他献下一策。弘藏禅师突然问罗彻敏道:你可知道当年高祖皇帝与定阳王的事迹么? 罗彻敏被他问得一怔,脸上红了一红道:我只知道定阳王是高祖皇帝开朝之时的第一功臣和名将,其它的,就 弘藏禅师轻轻吁了一声,又向天上看去,天上似乎一切依旧,然而他的眉头却收得极紧。太白金星的计策,便是让玉帝与昊天娘娘打了一个赌。将斗雪战风两星的灵力重新凝结,依旧交替出现于昼夜。而残魂投下人世,让他们世世都会相逢,并成为兄弟。若是有一世,他们能友爱终生,不彼此争战残杀,那么他们的魂魄,便可重返天庭,得回自己的灵力! 罗彻敏一拍城头,笑道:呵呵,高祖皇帝和定阳王,便是斗雪战风转世么?这个说法倒好玩! 弘藏禅师默默地盯着他一会,道:你真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结局么? 我罗彻敏顿了一会方道:其实也不是全然不知。 那你就该知道,高祖皇帝晚年,疑心定阳王造反,有意将定阳王族灭。定阳王拼死杀入定州,以昔日神仙所传的山河七曜金锁阵布于云踟道上,高祖皇帝兵不能进。定阳王却于关口自剔,以示并无叛意。高祖皇帝大恸,再细察之下,发觉是小人谣言。他杀了此人以谢定阳王,并将定州封给定阳王的后人,许他们一族生生世世永镇定州。作为交换,当大寊朝有难时,定州要接纳和保护高祖皇帝的后裔。定阳王死后十年,高祖皇帝驾崩,临死前依然高呼定阳王的名字,怀恨而终。 罗彻敏冷冷地道:你说这个,倒底是什么意思? 王上聪明过人,怎么不知老衲的意思?弘藏禅师的白须在昃州城头带着血腥气的风中飘扬,他的目光越发深邃,那是一双见识过诸世众生喜怒哀乐的眼睛。 你无非是说我和鄂夺玉罢了!罗彻敏突然大笑起来,道:一些荒诞不经的话,真正好笑。天底下什么时侯少过兄弟反目的事了?拿来套用,可是太方便了些。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鄂夺玉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弘藏禅师一顿他的禅仗,指着西北方厉声道:你可知道,那西北方向,正有一群饿极了的疯狼,窥视着我中土膏腴河山么? 罗彻敏不以为意地道:白衣别失么?我只要一统天下,那么迟早能收拾得了他们。 不!弘藏禅师喝道:老衲说得不是这个! 那你说得,是什么?罗彻敏低下头去,踢开了一把断刀,那断刀顺着石阶叮叮铛铛一路滚了下去。 三百年前,大寊朝与云那玛卡之战,你是知道的吧?弘藏禅师放缓了声音问道。 我听唐瑁说过,罗彻敏突然想起来道:似乎还和师傅的祖师爷有关系吧? 先祖师见识过被云那玛卡凌虐过的地方,他们是一群只追逐流血和杀戳的恶魔,他们走后留下的,是一百年也不能恢复的荒凉。你可知道泷丘就曾经被他们毁掉过?你在泷丘有没有见到三百前以前留下的东西?那怕是一株树、一座房子?弘藏禅师罕见地激动起来。 罗彻敏被他话中蕴含的巨大恐惧给镇摄住了,他回想了一下,他确实没有在泷丘看到过任何三百年以前的事物虽然泷丘始埠,已有千年之久。 先祖师细阅古籍,得知当年昊天娘娘因二子之魂入人世应劫,盼着能让二子在凡间也可以得到少许灵力,便修了两件神器。一件是星灵珠,可以吸取战风的灵力,并有天母镜,可以将这灵力注入凡人身体之中。然而这两件神器不知为何,却落到云那玛卡之手。他们用这神器,造就一些战无不胜的武士,那些武士的名字便叫作阿咄遇! 罗彻敏扣在城上的手指微微一收,他想起在冲天道口见到阿翰罗的那次。自己叫鄂夺玉快回来,阿翰罗脸上出现的惊异神情,他为什么惊异他其实没有见过鄂夺玉,他是知道阿咄遇的意思吧?罗彻敏想到这里,突然肯定起来,时阿翰罗叫得确实是阿咄遇,然而他说中土话本来语音就不是很对,所以他当时并未在意。 先祖师为了救下半壁河山的百姓,深入大漠,率领数名技艺高绝的侠士,取到了星灵珠和天母镜。云那玛卡失此二物后,声势大减,不过数年,便湮灭无闻。 罗彻敏却急急地插话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为什么大寊皇帝,不用这宝物来造就神武战士呢?可见不是真的。 不,先祖师深觉那种力量大为骇人,不是凡间所应有,便决心不让寊帝知晓。只说这是蕃族圣器,取了此物,蕃族便泉水枯涸、牧草不生。弘藏禅师叹道:先祖师戡遍天下,终于寻于两处地气极厚、足以可以克制住神器灵光的所在,藏住神器。再以无上法力,煅就一柄宝刀、一柄宝剑,以防万一宝物再度出世,可以将之毁去。他修炼这了这宝刀宝剑后,献给朝庭,便耗尽精力,圆寂西去了!阿弥佗佛!弘藏禅师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神色中俱是敬慕之意。 那么,大般若经里面,记载得就是这些么?罗彻敏虽不愿信,然而终究是信了三分。 是,弘藏禅师沉呤道:只是那时,老衲并没能通晓经文中的密语。只知道其中写着一件关乎中土命运的大秘密。直到鄂夺玉窃经之事后,老衲才开始深读此经,后来得后了星灵珠的下落,便上集翠峰寻觅,遇上了贼兵洗掠,竟盗走宝珠,幸得老衲赶上,将宝珠安放了回去。 后来,你跟着我们去凌州,也是为了找天母镜?罗彻敏怅然若失地问道。 是,弘藏禅师道:遇上鄂夺玉后,寻镜倒在其次,我只是看他是不是为了那镜子而去。 可是我把镜子给了他,师傅为什么又阻拦呢?罗彻敏又问道。 那时我说这个,有用么?弘藏禅师反问道。 罗彻敏骤然失语,半晌后方道:你现在,为什么说了呢? 这是因为我找到了证据!弘藏禅师从袖中取出一块森森白骨。蕃族虽有文字,然而记述大事时,却用佛经之语,你从前跟我学过一点,自己来看吧! 数块白骨拼在一起时,成为一个老虎的头颅。梵文歪歪扭扭地刻在上面,文字是刻出来的,深褐色。罗彻敏想,那不会是颜料,而是用血涂上去的。骨头表面光润发黄,显然是数百年的事物。 为了取回昊天娘娘赐与我们的圣物我们将到中土生命发誓永远一定要绝不会忘记云那玛卡! 后面是许许多多的名字,显然并不是一起刻上的,象是每隔着几年几十年,便会刻上一人。那些名字从虎骨的额头开始往下,经过鼻、颊、一直延到下颌,在下颌的地方,他摸到了那个最新的名字。那却是一个用汉字写的名字! 罗彻敏骤地合上了眼睛。 他,他是中土人吗? 不,弘藏禅师摇头道:他是云那玛卡的人。据我所知,云那玛卡这几百年来派到中土寻觅宝物的人里面,有的因为太小来此,深爱中土,因此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有的却因为年纪太大来此,无法深入中土民间官场,不能完成职责。到了鄂夺玉这里,密思便让他自幼习汉字,然而却不让他再取汉人名字。只将阿咄遇用汉字谐音书写,让他永远不忘自己的来历! 罗彻敏的手一动,那虎骨重又散开,摔在了地上。 老衲深入云那玛卡,探听到这些,却被发觉,激战之后身负重伤,连禅杖都被夺去。老衲寻了个深山养伤,一能活动就赶了回来,弘藏禅师不胜唏嘘地道: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们己经上了集翠峰!老衲对何飞提点过此事,想来他应该会紧跟着鄂夺玉,方才老衲又让冯宗客赶紧带奉圣剑去集翠峰,眼下星灵珠珠光一现即没,应该是他们赶到了吧?但愿他们能够毁掉它! 第四十三章 两道碧光交汇之下,珠子光焰大减,战风星也变得隐隐约约难以见到。天母镜上己经没了反光,密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往下滚落。他竟僵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弹一下。鄂夺玉同样,也是一动不动。 何飞大笑道:我等得就是这一刻!家父也是习法术的人,深知施法之时,是绝不能被打断的。眼下我毁掉这珠子,便也是毁了你们两个的性命! 不,你毁掉的,会是王上的性命!鄂夺玉冷冷地道。 你少费口舌了!何飞不屑地道:我早看你小子心有异志,你瞒得了王上,瞒不了我! 自我与王上结识以来,鄂夺玉长吸了一口气,喝问道:我可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么? 何飞细细思量着,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赭石山中,我救了他!青龙涧下,我救了他的父王!泷丘城里,我救了他的国、家!鄂夺玉语气铿然。 何飞道:可是,可是你不过是为了这两件东西。 如果是为了这两件东西,那么我早就到手,早就可以走了!鄂夺玉不去看密思有些难看的神色,道:我为他做这些,因为他是我的兄弟!那兄弟两字,说出口来,分外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请让我完成我仪式!鄂夺玉凝视着何飞,一字一字地道:请让我获得我的力量!王上的计划十分危险,如果我能够获得力量,我便能够帮他;让完成他的计划;让他成就他的霸业;让他一直以来所经历的挫折和痛苦,都得到补偿;让中土饱受战乱的百姓,重新得到一个英明的皇帝! 何飞被这一连串的话给击中了。罗彻敏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不会有人比他更多地注意到,罗彻敏幼时,当所有人的目光都仰望着罗彻宇时,他空落落的目光。也不会有人多他更多地注意到,这孩子在明知逃不掉时,却绝不服输地、犟强地神情。那个时侯他就忍不住有些心痛,就盼着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 是呀,罗彻敏眼下很危险,将来他要走的路,还有更多险境。鄂夺玉的才干他这些日子以来己经深知,而鄂夺玉对他的情谊,他也似乎是确认的。那么 我发誓!鄂夺玉突然向着战风星的方向跪下,高高昂起了头,道:我向战风星、向我的力量之源发誓!我会一生将我获得的力量,用来襄助毓王,为他征战!若违誓言,碎尸万段,魂魄永散! 何飞沉吟了许久许久,直到杜乐俊突然叫道:不好了!己经到了与王上相约出兵的时辰了!他跳起来指着太阳,太阳己经走到了正中! 何飞尚在犹豫,冯宗客的奉圣剑突然抽回入鞘。碧光少去一道,珠光便涨长了许多,战风星也再度出现了。 我相信他!冯宗客抱剑道:我相信他的话出自肺腑! 何飞看着他好一会,又看了看鄂夺玉。鄂夺玉的眼睛眨也不眨,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终于迎銮刀也动起来,刀刚刚一动,珠光便飞窜出去,象一只冲天而起的火鸟。珠光与星光再度重逢,天母镜上的光一下子就炽亮起来。 一道细线呆在了鄂夺玉的眉心印堂,然后顺着他的诸脉一一点过。鄂夺玉的身躯开始发亮,渐渐又变得透明,连他的五肺六腑都可以看清,连他的血的流动都可以看清,仿佛那些血在这时,被置换成了星光。 所有人都在这景象中忘了时间、忘了战事,忘了身边的一切,似乎连自己也被那些光明给融化了,不在这凡尘之世。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觉得自己又站回了地上,眼前所有的异光都消失。塔上依旧站着何飞、冯宗客、鄂夺玉和密思四人。 鄂夺玉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眼睛似更明亮了些。亮得远在塔下的人们,都可以看得清楚。密思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地道:你来打我一下试试! 鄂夺玉看着他,轻轻地吐了一个字道:好!他一拳击出,何飞和冯宗客的眼前便空了一空,等他们再看到时。密思远远地跌了出去,天母镜却执在鄂夺玉手中。 哈哈哈!密思大笑起来,叫道: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从今以后天空下所有的地方,都是云那玛卡的牧场! 不,我不会回去,而你们现在,也不能回去!他的笑声被鄂夺玉打断了。 鄂夺玉伸出手去,将星灵珠也捧了起来,和天母镜一起放入怀中。 你是什么意思?密思愕然,下面的各蕃兵的狂呼也都停了,他们彼此相觑,不明所以。 我不会回去了!你没有听到我刚才发的誓言吗?鄂夺玉微笑。 不!密思震怒了,喝道:怎么会这样?你是云娜玛卡三百年来第一位真正的阿咄遇!你怎么能不回去,怎么能不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鄂夺玉又重复了一遍,毫无转圜余地。 密思似乎被这不可思议的现实击倒了,他突然扯破了衣襟,拼命地擂响了胸膛。 起来!鄂夺玉又向太阳望了一眼,走过去拉他起来道:来为他打赢这一仗!他赢了这一仗后,我就将圣物交还给你! 你说什么?密思绝没有料到这个,突然跳了起来,两爪向鄂夺玉抓去。然而鄂夺玉略略挥了一下袖子,就将他挥落塔下。 啊!密思在空中翻滚着,一直飞出了衡玑观,远远地落在山间乱石之中。他的咒骂声却从极远处传来。下面诸蕃兵们怔了一会后,也和他一样地向塔上挥着棍子,咒骂起来。 你们不用骂了!鄂夺玉的声音压倒了他们,道:为我再打这一战吧!你们失去了一个阿咄遇,却还可能会有更多的阿咄遇。否则的话,便什么都不会有了! 看到天空中重新出现的珠星相结之光,弘藏禅师惨然变色。天意!天意!天意让我国百姓再遇浩劫! 罗彻敏凝望着那道诡异的光,想道:鄂夺玉,你还是鄂夺玉么?我们相约杀了贺破奴,你还会来么? 弘藏禅师沮丧无比,一直看着那星珠之线消失,依然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罗彻敏也同他一样,沉默地伫立在烈日下的城头。 许久许久,直到遥遥的集翠峰上,骤然腾起了一股青烟。 这是出击的讯号!罗彻敏跳了起来,叫道:快集结人马,出兵!出兵!一切都照计划! 不!弘藏禅师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我与杜乐俊约定以青烟为号,我们共击贺破奴军!以促宸王退军!罗彻敏颇为不耐地甩开弘藏禅师道:军务紧急,请师傅恕徒儿失陪片刻! 可此时集翠峰在他拿握之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青烟定然是他燃起的!罗彻敏一脸欣然之色。 他己经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他为什么还会为你打仗?弘藏禅师急问道:你不觉有诈吗? 我相信他,罗彻敏将弘藏禅师的手从身上拉下,很诚挚地道:师傅,我相信他。他知道我在危难之中,绝不会弃我而去。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弘藏禅师依然拉紧了他,问道。 城中诸军早做好今日出征的准备,这时己经尽数集结。王无失上城来向罗彻敏请示道:王上,请上马! 罗彻敏向他挥了挥手,让他先去。王无失行礼下去后,他,凝望着远远青烟腾起处,缓缓地道:师傅!我看到我父王临死前的情形,他害怕所有的人,他疑心所有的人,将他们从身边赶开,他以为他安全了然而,他还是死了!我看到他那时的样子,就在想,我不会和他一样。 弘藏依然不肯放手,却也不再用力拉他。罗彻敏拖着他,两人一起向城下走去。罗彻敏似乎一面在沉思,一面在道:然而,二哥死去之时,我突然发觉,原来我己经和父王临死前差不多了。不,我不想成为他那样。可是我能相信谁?师傅,你告诉我,我能相信谁? 他的目光中,弘藏沉默下去。 我不能相信我的部属们,他们可能会忠心于我,也可能会背叛对我,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人天生就是旁人的臣仆,而他们成为我的臣仆,不过是因为我父王拥有过比他们更多的武力。若有一天,他们的武力胜过我,自然便会离我而去。 我也不能相信我的亲人们,他们与我同枝同根,所以我的位子对他们而言并非遥不可及。只要有可能,他们都很愿意将推下去。对于我母妃而言,我也不过是她的一个庶子,只要有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换掉不,我不能相信她! 你的王妃是不会害你的!弘藏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罗彻敏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道:她?她是一个小薛妃她不会害我,然而我想她会想把我掌握在手心里,永远永远地摆布我的! 我见过她,她是个好女人!弘藏反驳道。 她是个好女人,然而她不快乐。罗彻敏摇着头道:师傅,你没有见过嫁给我以后的她。她从来没有快乐过,她嫁给我,不过是为着我的权力罢,就是她不想要,她的家人也总是要的! 统藏禅师哑然,罗彻敏便再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能相信她。 还有人我可以相信,我阿娘,我妹子、九娘,然而他们却无法帮到我。这些日子来,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可以帮到我,又可以让我相信的人?罗彻敏跳上马去,回顾了一下身后千万双紧张的眼睛,最后对弘藏禅师俯身道:终于有一天我决定,我还可以相信他! 开门!罗彻敏扬起手中的剑,断掉了弘藏禅师所牵着的那一截袍袖。他剑锋抬起时,昃州城关闭了许久的大门缓缓推开。城外是几经战乱后,铺满了尸骸和折刃的战场,更远处,是开始骚动起来的宸军大营。 罗彻敏猛地一带缰绳,马高纵起来,将他的面容投入门口泄下的阳光中。他在那灿阳中最后向弘藏禅师投来一瞥,那目光深沉而又平静。之后他便断然回头,催马高喊,飞纵而去。 弘藏禅师站在门口,目光远送罗彻敏的他的大军投入厮杀之中。他觉得他读懂了罗彻敏最后那一瞥的含义。 如果我错了,那么就让我死吧! 如果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和倚赖,我还是现在就死去比较好。 贺破奴军被蕃兵们无坚不摧的巨棒打懵了,素以悍勇著称的他们万般不甘,然而又不得不向后飞退而去。每一次他们稳住脚步,再战的勇气就在下一刻被击碎。 贺破奴怒喝着挥锤迎上,他的神力振作,一连架开了两只巨棒,然后瞅准时机,一锤打在了一名蕃兵头上,蕃兵连人连马,被击得矮下去三尺。蕃兵们初次见到这般勇力的汉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盯着他。正当贺破奴大笑起来时,一骑向他斜冲而来。他见那人身量瘦小颇不起眼,握着的又不过是一柄长剑,便挥锤砸去。 锤头一转,剑被锤围尖刃卡住,几乎立即就咔!地断掉了。 贺破奴正欲向来人砸去,那人却做了一件让他难以置信的事。他伸出手臂来,竟握住了长锤的锤杆。 贺破奴起先还想大笑,他这长锤重三百二十斤,除了他自己,倒是还有那么十来个人可以举起来,也有一两个可以挥得动,然而从他手中夺走?这也未免太可笑了。 只是他的笑声却没有出口,他发觉杆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象有生命一样钻入他的手腕,钻入他的胳膊,钻入他的肺腑。那一瞬间就击遍了他全身,他绝望地大叫起来,然而却无能为力地看到锤杆从他掌中滑出。 从未有人能够从他手里抢走他的兵刃!贺破奴抬头,看到的是鄂夺玉毫不动容的面孔,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这一生他视人命如草芥,不过是因为他的勇力,而此时,他初次体会失去了力量的感觉。他一向处在对他人生死予取予夺的地位上,这是平生第一次,他和旁人掉换了位置。 长锤握在鄂夺玉手中,他悠然地晃了晃,似乎觉得还算称手,便随手挥了回来。贺破奴正陷于惊惧之中,竟没有任何闪避,便被这一锤砸中了胸口。 他一口鲜血喷出,连着破碎的肺腑。他惨喝一声歪倒在鞍上,幸有足蹬挂着,才没有掉下马来。 就在鄂夺玉正准备再上前一锤了结他时,突然间,一名穿着寻常小兵服色的人突然抬起头,向他咧嘴一笑。 刀光骤现,象一湖冰水倾了过来。好家伙,这世上竟还有我的对手!〕 便是以鄂夺玉体内充盈着的战风灵气,也觉得那刀光袭来时,自己浑身微微发抖。他也想道:喔,我还忘了,这世上还是有人是我的对手! 刀与锤挥舞起来时,象是一团飓风在这里成形。风团不住地扩大,向周围膨胀,他们身侧的兵将一个接一个被巨力掷飞了出去。酣战中的兵将大叫一声纷纷逃命,逃出好远后,才擦着冷汗停下来,再看到与自己紧靠着的敌人,一时竟没了再战的意愿。 便在此时,又一支人马杀开重重宸军,冲进这奇怪地静寂的战场上。罗彻敏挥着沾满了血的剑喝道:你们怎么回来?还不快杀敌!他的目光四下转着,看到有一人半挂在鞍上向自己闯来。 还没等他再看一眼,那马便慌不择路地向他跑来。两马都在疾驰之中,罗彻敏信手挥去一剑。剑光过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喝叫,并没有看清自己斩到了什么地方。 身后传来轰然喝叫:王上杀了贺破奴!王上亲手斩杀了贺破奴! 罗彻敏在半信半疑间拨回马头,再飞驰了过去。他掠过时,看到了那滚落在尘泥中的头颅,不由一阵狂喜,带着马在原地一圈圈地转着。 两个亲兵跳下去,将头颅举起奉上,叫道:王上,是贺破奴! 罗彻敏接了过来,将头颅举在手中迎着阳光晃了一晃,突然昂天大笑道:鄂夺玉鄂夺玉,你可要叫我大哥了!哈哈! 本有许多宸军己经向这边杀过来,然而听到贺破奴之死的呼叫,又见到罗彻敏剑上高高挑起的头颅,无不胆寒,便又向后退了退,以作观望。 鄂夺玉在与二十三的激战中听到了罗彻敏的笑声,不由暗自咒骂了一声:靠,让他占便宜了!(我知道这个靠字用在这里不妥,然而这个字用在此处实在妥贴,我回头再改。:) 听到罗彻敏的笑声,二十三突然也收了刀。他向鄂夺玉满意地笑了一下道:你等着,将来我们再打一场。便突然跳上一匹无主之马,在马上扯破了宸军号衣。 他高高举起刀,刀上光华万丈,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兄弟们!这些当官的,都不把我们当人!贺首领来救他们,自己战死了,可他们却不来救我们! 是呀!没人来救我们!贼兵们一向在宸军中受到轻辱,这一下全都爆发了,跟着叫了起来。 兄弟们,我们一天当贼,这一辈子都是注定要当贼的! 就是就是!便有不少贼兵开始撕去身上的号衣。 谁投降谁他妈倒霉!二十三的刀一指罗彻敏手中贺破奴的人头道:我们永不投降! 对!对呀! 说得好! 贼兵们纷纷呼应,更有人激动地跪下道:我们跟着贼王走! 贼王!贼王!贼兵们大叫起来:我们当贼寇的,也有自己的王了! 二十三长刀开阵,所向之地,却是宸军营寨。从那里冲杀而去,应当是脱离战场最近的道路吧! 罗彻敏虽然想到此人终为后患,然而此时要强拦住他,却不知得付出多少代价,况且他毕竟是向宸军杀去。罗彻敏犹豫了一下,二十三便己奔得远了。那一群贼兵紧跟着他,号衣零落的贼兵冲入整整齐齐的宸军中,象是一道破开堤防的浊流,恣意地、无目的地冲刷走所有的规则和秩序,向不明的前方涌去。 二十三离开后,罗彻敏的目光在战场上四处逡巡着,直到看到那个策马小跑着向自己靠近的少年,才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己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似乎也是他当上毓王以后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绝不收敛地、无一丝忧虑地大笑。 叫我大哥!罗彻敏迎着他跑去,将贺破奴的头颅掷飞在空中。 鄂夺玉满脸不情愿地瞪着他,避开他拍向自己肩头的手。然而罗彻敏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一把攥住他叫道:你别不情愿了,这是天命!我就是当哥的命!来来,众兄弟在此,咱们撮土为香,就此结拜! 当然就此结拜是不成的,他们依然处于宸军重围之中。罗彻敏本是想打了贺破奴就收手的,然而见自己一方分明战意炽烈,他便当机而断道:杀!往刚才二十三他们杀过去的地方杀! 战场之上,军心是极奇怪的事。有时战意如虹,可以以一当十,有时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这支宸军也颇为倒霉,刚刚被二十三领头冲得七零八落,眼下又有又有鄂夺玉神勇无伦在前开道,再加上诸蕃骑虽然是为别人打战,可却也打发了性一时收敛不住。宸兵顿时溃不成军,向友军阵营奔去。 如此一来,崩溃和恐慌逐一漫延,宸军兵丁急先恐后弃甲狂奔,无论将领们怎么呵斥斩杀也无济于事。宸王无奈之下,下令后撤二十里。然而这一撤,却远远不止二十里。逃兵们足足奔出了近百里方才能够被重新召集起来。 事情至此,宸王一时无力再战,终于正式向厢州方向撤军。 罗彻敏命人追上宸王,提出了不久宸王向他提过、然而被他拒绝了的那个要求,用八皇子换回九娘。现在他是胜利者了,胜利者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当然还会有闲话,然而那闲话终究不碍大局。人在世上,谁能不听闲话?罗彻敏知道王无失陈襄会因此而更加深地恨于他,可是他也知道,只要有一天他还在不停地取得胜利,那么他们就依然只能在心里恨一恨而己。 他本来还在忐忑,害怕宸王会杀了九娘出气。然而没料到的是,魏风婵和俞大夫竟然是与信使一起回来了。宸王附信中说,朕诸子无人及君之英略,早晚为君之虏也,何独一八子乎?遣与不遣,悉听尊便。它日泉下相逢尊大人,当为尊大人所笑也。 这话是骄他心志,还是真心相赞,罗彻敏一时却也难以辨别。只是他却深知自己这场胜利来得太意外,他丝毫也不觉得这是自己运筹帷幄所得,更象是老天爷怜他一年来受了太多苦楚,因此降下了一个大大地烙饼。他知道自己离一个英明的君主和统师,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然而这一年的经历终究让他知道了一些东西,比如说责任、比如说忍耐、比如说信任! 他让人送了八皇子去,临去前那八皇子执意要见他,对他道:我叫高琛,请记住我的名字!他目送着高琛远去,心想他们将来还会有许许多多交道要打。然而暂时地,他可以不去想那些。现在他搂着九娘,九娘的腹部己经高高隆起,而她笑颜明媚中多了几分娇羞。罗彻敏抱着她打起转儿道:你可是重了好多好多!不行了,我抱不动你了,我们坐船回去! 魏风婵那一刻看着天上旋转的蓝天白云,身侧风呼呼地吹着,头有一点眩晕。那次车子颠簸的事他一直念在心里吧?这样想着,她微微叹了口气,心道:我不会后悔为他受过的苦,永远都不会。 船进泷丘后,罗彻敏让人先将魏风婵送回家中,命两个亲兵跟去,好生服侍,约下时日接进府去。他见魏风婵略有忧虑的样子,便在她耳边凑趣地笑道:我让他们守着你,你那些平素的相好若是再敢上门,统统都给我杀了! 魏风婵呸!了一声,虽然不舍,便也乖乖地上了车。 泷丘官员百姓拥在码头迎接,一些繁文缛节自然免不了。忙过这一阵,回到王府,大门一下,首先便是珑华扑了上来。 听说你现在可有出息了!罗彻敏抱着她转了几个圈,放下来笑道:何飞一路上都在夸你呢,说叛军攻入王府时,你守在母妃和弟弟们身前,很勇敢呀!不愧是罗家的女儿! 珑华这些天来,都等着他来夸她。然而真被他这么一夸,却又羞红了脸,躲到了母亲身后。 罗彻敏见到了薛妃、朱夫人还有杜雪炽。 他一一上前见礼,当然要自责几声自己没有尽到孝道,让母亲们担忧了。薛妃笑着摇头:这种事我们经得多了倒是你,如今终于是大人了,我从此可以真的放心了! 这声音里固然有欣慰,却也有些说不出的疏远。曾经有过的性命相依的那种感情,再也无从寻觅。罗彻敏不知是自己的心变了,还是那种感情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他与杜雪炽各自扶着薛妃和朱夫人上了步辇,其余人等都跟在后头向思明轩走去。闲步之时,他道:泷丘的事,多谢你了! 杜雪炽淡淡地道:这是我份内的事。 你的伤怎么样?罗彻敏看了看她的手臂。 杜雪炽摇了一下给他看,道:没事,都好了! 罗彻敬造反时,可吓着你了吧? 还好,事到临头,也怕不起来了! 二哥,二哥!珑华跳到了他们身边,搂着杜雪炽笑道:嫂嫂才不怕呢!连我都不怕,嫂嫂怎么会怕? 落在他们身后的鄂夺玉,看到这一幕,不自觉地翻着眼睛向天上看去。天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他们到了思明轩中时,堂前己经站着了一个人,一头雪也似地银发,佝偻着身躯顿在那里。罗彻敏起先还没有留意,走过去后,才突然又回头看了看,微微一愣,那人却是罗昭威。 薛妃向罗彻敏解释道:你四叔说你一回来就要见你!然后又对罗昭威道:你有话,就说吧! 罗昭威木然道:我来,只求王上赐我速死! 罗彻敏看着他,想到了父王死后,自己在他面前受的诸多闷气;再一转念,却又想到自己从小也得过他许多爱护;然后想到他反对自己的屯垦之策,终究是没有说错这人眼光见识,还是有的。几番心思转了又转,他只觉得厌烦,罢了一挥手道:母妃都不想你死,我自然不会违背母妃的意愿。奉国公府我也还给你,你好生熙养天年吧! 听到这话,罗昭威现出些痛苦之色。然而他没有再说别的,默默地跪下磕了个头,便蹒跚着往外走去。 然而薛妃又叹了口气道:四弟,我还有句话要问我们三十多年相处,可有亏欠你之处?若是哥哥嫂子有做错了什么,你眼下就直说,好么? 罗昭威缓缓地摇头,道:我父母早亡,跟在先王与太妃身边长大,要说亏欠,我亏欠先王和太妃的,这一世还也不清,那里还有先王太妃亏欠我的份? 那你总要给我个道理!薛妃眼眶红了一红,声含哽嗯道:你二哥过世这才几天? 逆子作乱,我也是身不由己。 薛妃含怒道:先前的,我也信你是被他给逼了。但后来呢?他分明败了,你却还领兵杀入王府来,来要你嫂子、你侄儿侄女的命!这也是身不由己吧? 是!罗昭威缓缓抬头,眼光呆滞,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便只能一头冲撞下去,太妃,你是明白的! 这我明白,薛妃却不依不饶地问了下去,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一家人,倒底是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嫂子!其实,我却一直在想,我们迟早会到这一步。罗昭威突然站住了,他站在了黄嘉的面前。他凝望着黄嘉,话却是对薛妃说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堂上顿时静了下来。罗昭威的声音,平静而单调,他慢慢地述说着:我自幼跟着大哥,天南海边都闯过,从来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别的心思。去越州那次,是我第一次独领一军离开大哥作战,起先还有些不习惯,后来渐渐发现,生杀予夺尽操己手,十分快意。后来大哥出事的消息传来,我突然就觉得,以后再也不必受人管束了,几乎是马上就生出了自立的心思。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那么快,我就决定不回来了。我跟黄嘉商量这事,他不同意,我竟然当天夜里就决定杀了他他和我一同长大,十多年情如手足,然而,就那一个晚上,我就决定杀了他!是不是很可怕?哈哈! 黄嘉的神态剧烈地变幻着,有一刻人们以为他会拔剑而起向罗昭威砍过去,又有一会人们以为他会抱着罗昭威痛哭起来。然而他终于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他的外表上,早蒙了一层坚岩,已经无法剥去了。 罗昭威看着黄嘉,惨笑了两声,又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后来,得知大哥没事,我又怕起来,跑了回去。大哥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提过这事,然而我知道,他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每次大哥夸赞我功劳时,他看我那眼神,总让我提心吊胆。也是幸得这十多年中,我没有背叛的机会,否则,这事也许很久之前就己经发生了。 这件事,我和先王心里都有数。薛妃忍不住打断他道:然而十几年下来,大家都不提,就不能当这事没发生过吗? 便是我能忘,大哥也是不会忘的,他不忘,我终究不敢忘。背叛的事只要有过一次,便如白染皂,永世都洗不清了。 他说这话时,罗彻敏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杜延章。杜延章神态自若,并没有丝毫变化。杜延章一早便将那封信的事向薛妃说过,只说是不知罗彻敬的阴谋,因此罗彻敬让他给儿子寄书,他觉得是好意,便随手写了一封。然而以他的眼光,会看不出罗彻敬的用意么? 可罗彻敏的眼光转过杜乐俊杜乐英,再转到杜雪炽身上,便也只好轻吁了一声,将这事暂时放开。 罗昭威终于走了出去,留给堂上所有人长久的压抑和沉闷。良久后,杜雪炽见薛妃神色依然怅惘,便提起一事来,道:那翟女,一直要见母妃辞行,母妃眼下可要见她?〕 什么翟女?罗彻敏问道。 鄂夺玉起身,将翟女的事说了一遍。 她是有功的,也不要太责备她了。罗彻敏虽然这么说,却还是有些不称意,道:只是常舒这人,放走了实在可惜。我本想重用他的。 其实这人命犯孤星,唐瑁在一边插话道:他服侍过的几个主公都没好下场,空有智谋,还是不沾惹好些。 这话也有道理,他便不说什么了。 也没人责备她,就是她自己想走。杜雪炽接上先前的话头道:她做得一手好菜,从前经常来看刘家小郎,母妃本想留她在王府中当女官,然而她不肯。 算了,她真要走就走吧!薛妃很是伤感地道:反正我想留的人,从来也没有留住过。 翟女进来,给薛妃磕头,又给鄂夺玉行礼。 其实你家乡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为什么非回去不可?薛妃还是又问了一次。 翟女平静地抬起头来,道:我回越州去等他。 薛妃叫她起来,拉了她的手道:你呀!你不知道他们男人,不得荣华富贵他是不会死心回去的。若是得了荣华富贵,却又瞧不上你了。 无妨!翟女一笑道:他回与不回,我都会在那里等着。 见她说得如此决绝,薛妃只好让人端了些银两给她,道:你自己保重! 翟女没有推辞,接过银两,再磕了个头,便走了出去。 又是个痴女子!薛妃悠悠地道,那话中一时也不知有多少感慨。 三日后,鄂夺玉去码头送了翟女和冯宗客。冯宗客如今身闲无事,便护送妹子返乡。厢州依然是宸毓两军的战场,他一时难以回去,或许就会与翟女同在越州住下也未可知。知安趴到翟女身上,哭成了泪人。然而翟女要带他走时,他却很坚决地擦干净眼泪拒绝了。 我要给阿爹报仇!他道:我要留在王上身边。 翟女抚着他的脸蛋,想道临行前薛妃说的话,叹道:是,你们男人总有你们的事! 船离开码头后,站在柳枝下的知安眼泪却又留了出来。鄂夺玉牵着他的手,两人在密密的柳条间漫步,一路追着那船只远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 其实,知安哽咽着道:我阿爹死的时侯,我发誓再也不哭的,然而为什么又哭了呢? 鄂夺玉忍不住笑起来,折了一根柳枝打在他脸上,道:羞也不羞?你才多大点?才见了多少事,就在这里发誓?回去回去! 然而在快到王府时,一乘四马拉的赤顶粉围大车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赶着。他不由得一怔,远远站定了。知安不解地拉了他一下,却拉不动他。他想道:怎么这时侯还没有到么? 翟女本来前两天就要走,是让鄂夺玉留下的。留到今日的目的,无非是可以借口送她,不与魏风婵辞别。按定好的时辰,她早该进了王府的,挨到这时,无非是在等自己回来吧! 鄂夺玉突然满心郁愤,松开知安的手道:你自己回去吧!却也不等知安的回话,便大步离去。 一阵风吹过来,有一点绯色从他眼前飘悠悠浮去。然后又一是一片,再一片,在万千柳叶的翠障衬映下,妖艳得让人心痛,这是今春泷丘最后的一阵杏花罢!鄂夺玉这么想着,低下头看那车辙印中,有些花瓣己与泥土混同。 花开花谢,象是一季转瞬即逝的红颜和欢笑、还有青春、还有其它的一些美丽而又脆弱的东西。 十岁时他第一次来到泷丘,是初春时节,这座城池的水波和柳枝柔柔地拂过他的眼他的心,仿佛一瞬间就涤尽了他全身,连头发丝里,都觉舒爽轻切。终日在大风沙中迷糊着的双眼,突然间就亮起来了,仿佛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睁开眼睛。 他在这时一呆就是十年,与他呆在落日碛的日子一样多,然而落日碛早化作模糊不清的记忆,这里却留下无数令他刻心铭骨的人和事。在这座城池里,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而死,也有那么多人为他死了。虽然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在这座城池里,他遇到了两个女子,有一个他或许会喜欢上,有一个或许己经喜欢上,然而他终于失去了她们。 这时再想起杜雪炽,却己觉得她在脑海中淡得象一个影子,似乎前些天阁楼中的片刻激动,只是他所臆想中的事物,从来也没有真正发生过。 许多年来,他一直背负着那沉重不可告人的使命。当他知道自己的使命终会让这座城池化作荒墟时,便更觉沉重。他一直以来就都觉得自己生活在阴影之中,虽然走在阳光之下,虽然在华灯下欢笑,然而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那阴影。阴影无所不在,从不消失,那怕是在睡梦之中。 鄂夺玉想他初识时的罗彻敏,那时他的眼睛看着人时,明亮得仿佛可以看穿一切,又会照亮一切。罗彻敏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经多么嫉妒过他。他总在想道:这笑容是不会长久的。 后来他希望自己错了,然而似乎、他又没错。 就在昨天,他们结拜了,当然是非常热闹的情形之下。罗彻敏知道他没有父母,便郑重其事地,将他的名字写入罗氏族谱之中,一脸郑重地对他道:你愿意姓鄂就姓鄂,但从此你就是罗家的人了! 他并没有反对,姓名无关紧要。在他们同跪于香堂前时,他望着罗彻敏得意的笑容道:或许你不知道我从你手中拿走了什么。我拿走的,是中土大地西北疆今后一百年的安宁,而我所能回报于你的,只有我的忠诚!一个兄弟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