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武卫》 第一章 黑袍 最近这几日,江南道浔州城很热闹。 只因江南武道魁首邢家广邀英雄好汉,宴请四方,召开江南武林同盟会! 江南道所有的江湖名宿,全都马不停蹄地赶赴浔州,与此同时,另一个震惊武道的消息不胫而走。 邢家竟还邀约了兵部侍郎左丘安元观礼! 浔州城内,满香楼 “我就在城里转一转,好不容易来江南一趟,你就让我整天憋在屋里吗?” 此刻,左丘宁正望着他那一脸愤然的妹妹左丘沫淑,出言劝解道: “这时候城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你这般性子,胡闹乱跑,再出岔子你让我怎么跟父亲交差?” “那好,我保证这次只是转转,绝不胡闹。”左丘沫淑撅着小嘴,举起一只手作立誓状。 左丘宁瞟了眼窗外细雨,他这次替父亲左丘安元前来江南赴会,是不是鸿门宴还是未知,那里料到这生性顽劣的妹妹还偷偷跟着跑了出来。 也怪他马虎大意,直到出了京城,才发觉相伴了多时的仆从中竟有一人是妹妹假扮的,苦笑了一声,轻叹口气。 左丘沫淑一看有戏,忙向一旁左丘宁的贴身仆从挤了挤眉毛。 仆从看状,伸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狠拧了一把大腿,赶忙说道:“公子,这外面雨又不大,酒楼里闷热,还真不如让小姐出去转转。” “那好,沫淑这次要是再胡闹出了岔子,我唯你是问。”左丘宁白了一眼这对主仆,指着仆从悠悠说道。 “记得,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到了时辰我还要赴邢家宴会呢。” “知道了!” 左丘沫淑立马雀跃而起,拉着一旁汗如雨下的仆从大步出了房门。 左丘宁目送两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又是轻叹口气,转身走到窗边,伸手去接窗外纷纷细雨。 满城的鞭炮锣鼓声不绝于耳,回忆起离家前他父亲的嘱托,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左丘家祖籍本也是在江南道,后因缘际会,家主左丘安元得本朝首辅李自甘的赏识,才能入了京城,现如今左丘安元已是官至兵部侍郎。 左丘安元与邢家家主邢正瑜虽是旧识,但如今武林与朝廷形式紧张。这等紧要关头,邢家召开武林同盟会,并且邀请左丘安元赴宴,可谓是居心叵测。 想到此处,左丘家的二公子左丘宁冷笑一声,此次江南之行凶险未知,生死难料,真不知父亲是认为他吉人天相还是压根就觉得他这个儿子可有可无。 他轻捏头顶发冠,记起书上一句话:男子及冠之后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便怨不得家中父母了,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 左丘宁心中凄凉,更是觉得这房中闷热,双手扶着窗沿,将脑袋探出窗外,想要用清凉的风雨冲去燥热。 刚探出头去,便瞅见隔壁客房中有一人,也趴在窗沿上。 那人一手托着腮帮,神色恬静,漆黑眼眸中却仿佛掩埋着悲伤孤寂,不知在想些什么。 左丘宁认出了这人,他前天刚到浔州城时见过此人,正巧是赶在他之前租下的客房。此人身着灰色武服,外披了件黑色锦衣长袍,看样子像是家境殷实,手中还提了一柄窄细的青黑色长鞘兵器,不知是刀还是剑。 彼时瞧黑袍人模样甚是古怪,说是武人吧,举手投足间却尽是温雅,要说是文人,却不拘礼仪,顶上无冠,一头散乱长发用锦布随意扎起披在背后。 当时满香楼的小二打量了他一眼后,还暗骂一句“跟个娘们儿似的”,被掌柜的听见就是一巴掌甩在后脑勺上。 现在浔州城有这般武林盛会,各路的牛鬼蛇神汇聚一城,如此言语,被那些脾气暴躁的主子听见,少不了一阵子麻烦事。 若是江湖散人,背后没有门派势力,满香楼在这浔州城可不算是小店,倒是不怕他不依不饶,但若真是碰见有门有派的武道高手,那可就是祸从口出了。 不过此刻看着黑袍优柔阴郁似深潭般的眼眸,想来那小二说的还真不算错,倒是挺像个姑娘的。 黑袍估摸着是察觉到有目光注视,转头便瞧见左丘宁将脑袋伸出窗户的滑稽景象,表情讶异,阴郁眼神转瞬消失,估计是觉得太过尴尬,便朝左丘宁微微一笑。 左丘宁呆愣住,这人长得倒是周正,淡淡一笑更让人如春风拂面,雨水没能冲去的烦恼顷刻间仿佛烟消云散。 出于礼貌,左丘宁以微笑回之。 黑袍没有再多有动作,就这样看着他,神色如常。 如此一来,左丘宁觉得尴尬不已,两个大男人这样含情沫沫的对视,成何体统? 于是想要出言攀谈两句。 “敢问.....?” 两个字刚刚出口,谁料那黑袍竟丝毫没有理会,转身离开了的窗口! 左丘宁又愣住了,这人莫不是有毛病? 刚想说句话现在又活活憋了回去,这种难受,让左丘宁内心恼火,心说这人不识抬举,猛的便将脑袋缩了回来,结果缩的太快,又不小心撞到窗沿。 砰的一声,他关上木窗,揉着脑袋坐在客房的木桌前。 黑袍虽是无礼,但左丘宁并没有多过上心。 江湖匹夫,有几个讲究繁文礼数的? 遥想左丘家未入京城之前,也算是高门大户了,但也对这些个江湖武夫忌恨不已。 左丘宁常听长辈们说本朝先皇的功勋事迹,因为是靠着江湖人士的诸多助力起家,自然是大肆崇武抑文,直到当今天子登基才对江湖加以约禁。 那时的江湖人士却散漫成习,对于朝廷的禁令视而不见。 江南道武林自然也是如此,纷争不断,祸事繁多,更有些自视甚高的江湖武人,对江南政务在百姓面前指手画脚,惹得江南道大小官员都是对江湖人士嗤之以鼻,畏而远之。 左丘宁在客房里独自伤脑良久,房间闷热,又关上了门窗,口渴难耐,便想要倒杯茶水解渴。 不料刚拿起茶杯,“哐当”一声! 客房木门被人突然撞开,一个人影猛然冲进客房。 左丘宁受惊,端不稳手中茶杯,直直摔落在地面。 茶杯摔的稀烂。 他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和小妹左丘沫淑一起出门的仆从,此时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左丘宁,像是有话要说。 看到是自家仆从,左丘宁心里火气不小,刚要发作,记起小妹,无奈问道:“沫淑又闯祸了?” 仆从连连点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想来是出事之后一口气跑回来的。 无奈,左丘宁又拿了只茶杯,给这苦命仆从倒了杯水。 仆从一饮而尽,急忙开口说道:“小姐去那邢府家门口凑热闹,碰上了几个金蝉门的弟子想占小姐便宜,方护院气不过和他们打起来了,我看样子方护院怕是打不过他们,怕小姐吃亏,便赶紧跑回来,请公子过去看看。” “你们没说咱们是邢家请来的贵客?” “说了,那帮人一听小姐说是兵部侍郎的女儿,更来劲了,拉着小姐不让走,方护院便出手了。” 左丘宁猛地一拍桌子,无奈道:“沫淑当这里是京城啊?还兵部侍郎的女儿?怎么不说她爹是天王老子呢?只说是邢家的客人不就行了?那些地痞流氓还敢在邢家家门口为难你们不成?” 左丘宁心里着急,心说这亏多半是要吃定了,这江湖武道和朝廷官员相看两相厌,冲突频发,在江南已经是见过不怪的事了。 仆从嘴里的那方护院是左丘宁此次江南之行的护卫头子,到是真的会些功夫,不过平常都是当车夫用的,手上把式生疏也是难免的。 “去多拿些银子,咱们去看看。”左丘宁皱着眉头说。 左丘宁担心妹妹安危,急匆匆地带些银两后,便带着仆从跑下了楼。 刚到酒楼门口,便瞧见街尾的左丘沫淑带着一大帮子人悠悠然走了回来。 看见妹妹回来,左丘宁很是纳闷,但还是松了口气,忙招呼小妹近身。 左丘沫淑正兴冲冲的往回赶,瞅见自家二哥后,急忙跑到他身边,脸色欣喜,指着身后一帮子人轻笑道:“你看我遇见了谁?” 然而,左丘宁却早已将目光放在她身后一人身上。 跟着左丘沫淑回来的,除了鼻青脸肿的一帮家仆之外,确实有两位张生面孔。 一位是个身材高大,体型壮硕的白净胖子,身着白袍,锦衣绣虎,腰缠湛石玉带,脚穿灰布快靴,靴上精绣祥云鹤,一副富家少爷派头。细看下还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意思,此时正笑容古怪的看着左丘宁兄妹。 不过吸引左丘宁目光的并不是这个胖子,而是另外一人,准确的说是另一位轻纱遮面的女子。 虽是以轻纱遮面,但细看轮廓仍能感觉到那如刀削般锋利的英气面容,眉目更如画中仙子一般美丽精致,左眼下隐现的一颗泪痣更是整张俊气脸旁的点睛之笔,身着的紧身武服将曼妙身形更衬得玲珑有致,纤纤素手轻提着一柄白鞘长剑。 京城中貌美倾城的女子繁多,左丘宁早已见过无数,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位英姿俊朗的。 左丘沫淑瞧见自家哥哥这色胚模样,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冷哼一声,伸出手在左丘宁大腿上狠拧了一把。 左丘宁猛地吃痛不住,叫出声来,回神之后,自觉失态,忙是抬手抱拳,准备赔礼。 谁知那泪痣美人竟目含秋水,丝毫没有要责怪的意思。 想来这般靓丽女侠行走江湖,这样的情形怕是早已经司空见惯,左丘宁若是行礼赔罪,到是太小家子气了,刚抬起的双手又放了下去。 此时左丘宁终于看见一旁笑容玩味的胖子,竟还觉得这胖子有几分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第二章 故人与旧事 正在左丘宁疑惑之间,满香楼的掌柜听见大堂动静,从后厨钻了出来,一看见这白净胖子,马上一副见了亲娘的样子,嘴巴都快咧到嘴角了,朗声谄媚道:“呦,韩八爷,稀客稀客呀,是来城里参加这武林同盟会的吧?” “那可不,这江南道武林盟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八爷呀!” “但这会儿那些个大侠们都准备去邢家赴宴了,这也不到饭点,后厨还没开灶,八爷要是来吃食的,那可来早了。”掌柜说着,便招呼来小二,立马请这胖子入座。 胖子也是大袖一挥,一屁股坐的长凳吱呀作响,然后指着左丘宁兄妹对掌柜笑道:“不妨事,遇见了几个故交,我们就是闲聊几句,弄些蚕豆,倒些茶水就行。” 掌柜拉长嗓子应道:“好嘞。” 左丘宁见状,心说这胖子架子不小,但还是想不起来这胖子是谁,便看向妹妹用眼神求救。 左丘沫淑送了左丘宁一记白眼,估摸着还在恼怒他的色狼心性,理都不理,拉着那位泪痣美人坐到了胖子旁边。 左丘宁先让那些狼狈家仆自行料理身上淤伤,然后一脸纳闷地坐到胖子另外一旁,无奈张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敢问两位大侠到底是何方人士?是你们帮小妹沫淑解的围?” 胖子笑的更加灿烂了,回应说:“你可没沫淑妹子眼尖,她可是一眼就认出我了。” 左丘宁眉头微皱,看着胖子眉眼下的灿烂笑容,心中猛的一震,又联想起刚才酒楼掌柜的称呼,恍然大悟,几乎是叫了出来:“韩八志?!” 原来眼前此人竟是韩八志,左丘宁惊喜万分! 左丘家居江南时与浔州刺史张弘文一家乃是世交,张弘文夫妇前些年不幸遇害,膝下一对正值金钗总角之年的儿女孤苦无依。 张家忠心护院刘大白心有不忍,便带着那对可怜姐弟北上京城投奔。不料刚过了大江便遭到歹人追杀,幸得一群武林少年英杰相助,一路护送北上。 这韩八志,正是当年护送张家遗孤的少年英杰之一,也是唯一一个送到左丘家家门的人。韩八志父母早亡,自幼孤苦,后因武学天赋异禀,被江南四堂之一的形意堂门主相中,收做关门弟子。 据说如今已经是领衔江南武道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了。左丘宁心中欢喜,若得此人相助,此次江南之行必定能轻松不少,最不济也能保住偷偷跟来的小妹。 “哈哈哈哈。”胖子大笑出声,一巴掌拍在左丘宁肩膀上,“可算是认出来了。” 左丘宁五体不勤,身子骨远没有常年行走江湖的武夫硬朗,被韩八志这一巴掌拍得生疼,忍不住抽了抽脸皮,但脸上表情还是亲切不少,接着惊讶问道:“几年未见,韩兄怎么壮硕成这样了?” 韩八志嘿嘿一笑:“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当年初到京城时人穷志短,可是多谢你们左丘家悉心招待了,对了,张家姐弟如今过得如何?” “甚好甚好,憧瑞他俩时常念叨当年韩兄众人的护命之恩呢。” “那就好,当年为了护送张家姐弟,我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知道他俩活的安生,甚感欣慰啊。” “当年出了京城后,北境叛乱,便跟着怀宁老弟去给平叛大军搭了把手,但是家师生平最是痛恨朝廷这些年的卸磨杀驴行径,不足一年就被家师给揪了回来。” 韩八志说着,挑起一颗小二刚端来的蚕豆送入嘴中,一脸的惆怅。 左丘宁眉头一皱,他不知道胖子此时提起那人是否另有所指,心中暗自揣测: 胖子嘴里的怀宁老弟是中原平家幼子,人称魔种的平怀宁,也正是当年护送张家遗孤的牵头人。 多年前,北境江湖人士不满朝廷打压,与胡人勾结,叛出王朝。 护送张家遗孤一事了解之后,平怀宁便赶去为平叛军做了开阵先锋,屡立奇功,最后还将那北境江湖魁首一枪钉死在了口观城城墙上,在军中威望不小。 传闻说,当年北境驱胡一事举步维艰,有一些取巧的武道小人,直到战事尾声,才赶到北境捞取军功民心。 平怀宁对这些卑劣行径深恶痛绝,北境四年苦战结束后,他处处与王朝武道作对,几近癫狂,怒杀了不少江湖人士。 事情愈演愈烈,平怀宁逐渐变成了整座江湖的众矢之的。但是奈何此人武力卓绝,凭借手中妖刀枯月,搅得整座江湖都是动荡不已。 最后连朝廷都不能坐视不理了,还是请平定北境叛乱的元帅,冯建章大将军亲自率军,将他擒住,现在人应该是押在京城天牢里,估摸着有一年多了。 这些都是左丘宁听京城里那些好事之徒说来的,现在听胖子称呼他为怀宁老弟,想来是关系亲切。 左丘宁心知自己不是当事人,也不是武道中人,不知其中是否另有隐秘,而且他还是官宦子弟,对于此事不好多做评论。 这会儿左丘宁心想,胖子在这江南道威望不小,这次被自家的劳什子老爹往油锅里推,小命留不留得住还是未知,这胖子说不定是此行助力,绝不能惹恼他,平怀宁的事谈起来忌讳太多。于是问道:“被你家师父揪回来之后呢?” 胖子一愣神,他自小孤苦,在护送张氏遗孤时与平怀宁生死相依,深情厚谊不必多说。 平怀宁凭妖刀乱世,被人骂为魔种,整座江湖都将他视为切骨之仇。 提起他,料想左丘宁一个官宦子弟,应该会十分好奇才对,正想借此机会,改变一下左丘宁对他的看法,不料左丘宁根本就不敢在此事上多作言论,有些郁闷,不过还是笑着说: “跟着怀宁老弟护送张家遗孤时,经历了不少腌臜事情,武道心得突飞猛涨,回到江南后武功境界也是节节攀升,现在可是这江南道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也是越来也多,这不?一个不留神就吃成了这般模样。” 说着还拍了拍他的一肚子肥膘。 左丘宁听罢,心说怎么这胖子一句话都离不开平怀宁?你那怀宁老弟这时候怕正在天牢里吃牢饭呢,要是真的这般亲密,怎么不去京城劫狱呢? 忽然又记起一事,笑问道:“怎么不见你不离身的形意尺呢?” “现在我也算是这江南道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那尺子份量太重,影响八爷我的英流风姿,哪还能随身携带?”胖子吃着蚕豆脸色得意。 “就你,现在这一身肥膘,还能有风姿?” 说话的是那泪痣女侠。 “怎么?我没有风姿,你就有了?不就是被邢家的那病痨鬼说长得刻薄了点吗,还学别人出门带了块抹布蒙脸。”胖子立马出言反讥。 泪痣美人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扯下了脸上轻纱,砰一声将手中长剑砸在桌上。 “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剁了你的舌头。” 没有轻纱蒙面之后,泪痣女侠那俊挺的鼻梁和纤薄的嘴唇立刻呈现在左丘宁眼中,这样如精雕细刻般的五官,配上那菱角分明的脸庞,自然是绝美的。不过面相确实是冷厉了些,在某些自视甚高的膏粱子弟眼中,说是刻薄也算有理可据。 左丘宁没料到能在这里碰到韩八志,刚才心里激动,没有过多关注这身旁丽人,如今声音一现,清澈可人,甚是悦耳,眼睛又是不自觉的瞧到了那泪痣的玲珑身段上。 左丘沫淑看到哥哥又想着做那色中饿鬼,冷哼一声,凌厉目光扫向了自家二哥。 左丘宁也是自知跑神的不是时候,看胖子还要说话讥讽,忙是岔开话题:“两位息怒,不知两位刚才是怎么遇见的家妹沫淑,那金蝉门的弟子两位又是如何打发的?” “出来混江湖,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那些混混不是金蝉门的。”胖子在一旁平淡出声,听语气倒是并没有生气,看来刚才只是嘴快。 “什么意思?”左丘宁有些不解。 第三章 巳寒 “金蝉门在江南虽不是什么大门派,倒也算是有名有姓的,门下弟子光天化日下调戏民女,还自报家门,哪有这样的傻子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那是韩兄帮忙打发了那些混混?” “什么韩兄韩兄的,叫的这么生分,就和那时在京城一样,叫我名字就成,不过可不是我出手帮得沫淑妹子。”韩八志喝了口茶,瞟向那泪痣女侠。 泪痣美人被刚才胖子抹布蒙脸的话语气得不轻,此时俏脸还是冰冷,左丘宁硬着头皮说道:“多谢姑娘帮舍妹解围,敢问姑娘芳名?” “熊依童。” “刚才熊姐姐可厉害了,剑都没出鞘就把那帮王八蛋打的屁滚尿流。”左丘沫淑拉着熊依童的手臂得意笑道。 左丘宁一听见这名字便心中明了,这泪痣美人是中原伊川城熊家的掌上明珠,也是当年护送张氏遗孤的少年英才之一,随身兵器名为巳寒。在中原常年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好事之徒还给起了个雅号,叫巳寒仙子。 原来和胖子是当年过命的旧识,怪不得言谈无忌。 左丘宁看了眼桌上白鞘长剑,心中疑惑另起,胖子和这熊依童,如今在整个王朝都无人不知,是名望登顶的人中豪杰了。 胖子还好,虽是过了这么多年,但好歹算是自己的旧识。 但这熊依童出手替妹妹解围后,本不必再跟到此处,与他这小小的侍郎之子会面,应该是别有目的,但此刻也不好多问,便抬手抱拳道:“原来是巳寒仙子,久仰大名。” 左丘沫淑听见巳寒仙子的名号后,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皎洁的眼眸像是能闪出光来:“原来熊姐姐就是巳寒仙子啊,听人说就算是三伏酷暑天,姐姐你一掌也能将湖面冰封,是真的吗?” 熊依童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解释说:“那都是江湖上的游方术士骗人的话,人要是那么厉害,不成神仙了吗。” 左丘沫淑听见这话,撅了撅嘴唇,不知是失望还是不信,不依不饶地指着桌上的白鞘长剑问道:“这就是巳寒剑?我能看看吗?” 熊依童表情无奈,伸手将巳寒推到了左丘沫淑面前,轻声说:“巳寒不算是剑。” 左丘宁心中一喜,这江湖武人出门在外,随身兵器那是能随便让旁人观摩的,看来熊依童对小妹印象不错。 左丘沫淑赶忙伸手结过巳寒,一下子抽出鞘来,寒光一闪,这巳寒的面貌便呈现众人眼前。 原来真的不算是剑,长柄下的物件前半段是普通剑身,后半段则像是弯曲的蛇信一般,通身散发着银光。 看左丘沫淑手上的架势,份量也不算太重,手腕一抖,蛇信随着抖动,柔韧性非常好。而且这刚出鞘一会儿,左丘宁便觉得身边空气凉爽,蛇信上还凝聚出了水滴,看来剑身异寒,不知道是何种材质所铸。 “好了,收起来吧,别伤到自己。”左丘宁看妹妹竟然还耍了起来,忍不住出言提醒。 左丘沫淑嘴巴一嘟,收起巳寒,放在桌上还给了熊依童,又是冷瞪了左丘宁一眼,嘟囔说:“知道了,聒噪。” “这巳寒可真漂亮,跟熊姐姐真是般配呢,哪像我二哥,长的歪瓜裂枣也就算了,还整天跟没见女人似的,也不觉得害臊。”左丘沫淑看向熊依童的时候眼里放光,钦佩不已。 左丘宁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一巴掌拍死这刁毒妹妹的冲动。抬手抱拳向熊依童赔礼说:“是左丘宁失礼了。” “失礼什么呀,你这才是正常男人的反应呢,碰见那些个榆木脑袋才是恼人呢。”熊依童叹了口气,轻言劝解。 旁边的沉默了半天的胖子听见这话笑出声来。 熊依童听见笑声,语气冰冷骂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胖子闻言,低头假装喝茶,不准备搭话。 左丘宁不知道熊依童嘴里的榆木脑袋是谁,但还是出口帮胖子说话:“八志哥刚才只是一时失言,熊姑娘也别生气了。” 胖子听见又是笑出声来:“她可不是气我,她气的是邢家那病痨鬼和他媳妇。” 胖子嘴里的邢家病痨鬼,正是邢家家主邢正瑜的独子邢义卿。 此人先天经脉不顺,本是不能习武。 可是邢义卿脾气固执,不听劝导,硬是强练邢家独门内功心法,后来体内真气倒行逆施,生了场大病,现在已经是个半残废了,全靠邢正瑜以浑厚真气续命才得以度日。 这是江南道人尽皆知的事情。 邢义卿半年前刚刚娶妻,邢家这些年独步江南道武林,家大业大,估计是顾忌独子身体状态,娶了个声名不显,流落江湖的关氏孤女。 “你们还认得那关氏孤女?”左丘宁疑惑。 胖子冷笑,脸上似有怒容,张嘴说道:“可不止是认识,那女人叫关芷娴,当年在中原怀宁老弟盗抢妖刀的时候,帮了怀宁大忙。” “后来护送张家姐弟时虽然实力不济,死缠烂打也要跟着,怀宁老弟拗不多那女人,就捎带上她了。因为嘴甜,那时队伍里的几个兄弟耳根子软,几乎每个人都教了她一招半式。” “什么一招半式,你们几个色迷心窍恨不得把看家本事都教出去了,尤其是聂成,家传绝学都教了,最后还被那贱蹄子给害死了。”熊依童一掌拍在桌子上,愤然出声。 左丘宁震惊不已,当年的护送队死了不少人,他以前是听胖子说过的,没想到还有被自己人害死的。 胖子看他模样,猜到其心中所想,便解释说:“不是那女人亲手杀得,当年快到京城时,我们行踪败露遇险,聂成为了给我们断后死在了保定城外。” “那段时日护送队伍接连遇险,我们不管如何绕路都会被贼人找到,当时我们年岁虽然都不大,众人却也是团结紧密,脾气再坏的人也没有对内部有过任何怨言,所有人都没怀疑过我们自己队伍里会出问题。” “这几年安定下来之后,每每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总是觉得不对,我和熊仙子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是内鬼的人就是那女人,只不过没有证据。” 说完这些胖子脸色相当难看。 左丘宁想起在京城时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张憧瑞,疑惑问道:“当年围剿你们的是邢家的人?” 胖子摇头:“那倒不是,当年张家夫妇遇害,远没有传闻的那么简单,追杀张家姐弟的人更是招式古怪,看不清来路,那时候单单邢家一家,没那么大的本事把我们逼的那般狼狈。” 左丘宁心中疑问不少,但是没有太过伤神,因为此时最担心的还是他自己一会儿去邢家赴会,能不能活着出来,所以胖子所说,不必多作计较。 一旁的左丘沫淑到是听得津津有味,张口问道:“那女人既然这么有能耐,还为什么嫁给邢家的那个残废少爷啊?” 熊依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一字一顿的说道:“混元一气决!” “那是什么东西啊?” 第四章 慑武卫 “那贱蹄子的天赋出众,但比起当年护送队里一起的我们来说,还是差了一点。” “虽说学了胖子他们的武功招式,但是所学驳杂,而且没有专精的,想要登顶武道,高明的内功心法必不可少,邢家的混元一气决,要是真如传闻中所说,是纳百家武学融汇一体的绝世心法,自然是她的最好选择。”熊依童耐心给左丘沫淑解释。 胖子端详着左丘沫淑天真无邪的白嫩脸旁,紧接着调笑说:“你的熊姐姐为了还某个榆木脑袋人情,可比你们早到浔州城好几天呢,前天碰见那女人,你熊姐姐和她一言不合,还大打出手呢。” “谁赢了谁赢了?”左丘沫淑赶忙追问。 “你猜?”胖子眯起眼睛故作神秘。 熊依童没有给胖子卖关子的机会,直接平淡说:“只对了一掌,我输了。” 左丘沫淑神情也是有些落寞,不过马上安慰道:“没关系,熊姐姐以后一定会能打败那坏女人的。” “你倒是嘴甜,不过怕是再也胜不过她了。” 左丘宁在一旁看着他们闲聊,一股子焦急烦躁涌上心头,因为马上就要到时辰去邢家赴宴了。 他心说不能再拖了,正了正身子,朗声问道:“八志哥,你可知道邢家邀请身为兵部侍郎的家父赴宴,到底是有何缘由?” 胖子转头看向左丘宁,脸上又是那一副玩味笑容:“你倒是沉的住气,现在才问出口,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左丘宁心中凄然,看来这胖子知道不少,料想自己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正要追问,眼睛余光却瞟见楼梯拐角阴暗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人,仔细一看,正是那在二楼客房与自己对视的黑袍。 黑袍独自站在那里,神色悲悯地盯着左丘宁,不知其所想。 “你可终于看见正主了。”胖子一手搭在左丘宁肩上,戏谑说道。 左丘沫淑顺着哥哥的目光也是瞅了过去,同样是一脸的疑惑不解,转头想问熊依童是谁。却看见熊依童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死死地将目光放在那黑袍身上,心中一惊,这人莫不是那榆木脑袋? 胖子则是一脸欣喜的看着黑袍,站起身准备来招呼他过来。 黑袍却是冲胖子摇了摇头,径自走到木桌旁,坐到胖子对面,手中黑色长鞘兵器平放在桌面上。 左丘宁一直注视着黑袍动作,熊依童和胖子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想来是早已熟识,各种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猛地站起身问道:“你又是谁?你们倒底来找我们兄妹干什么的?” 黑袍却是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轻声说:“八志和依童是来找我的。” 说罢抬头看向左丘宁,脸上笑容平和恬静。 左丘沫淑刚才听见胖子说左丘宁不怕死,她心思单纯却决计不傻,猜出左丘宁来江南目的不纯,这时候也是焦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哥去了邢家会死吗?” 胖子正要开口,黑袍抢先说道:“没有的事,八志跟你哥开玩笑呢。” 胖子见状也是跟着说:“对,开玩笑呢、开玩笑呢,既然你平哥哥都说他不会死了,那八哥哥跟你保证,你哥准能平平安安的从那邢家出来。” 左丘沫淑心里不安,还要追问,熊依童却拦住她,轻声斥责:“你是万不该跟着你哥来这江南道的。”左丘沫淑闻言一脸委屈,不敢再出声。 左丘宁看着众人这般照顾自家小妹,心中再多的疑惑怒火也不好发作,而且说不定邢家真的只是邀请自己去观礼呢?便又一屁股坐了下来,那知用力太大,身形一个不稳,差点栽倒再地,幸好黑袍及时出手一把扶住了他。 众人看到这景象,都是笑出声来,左丘宁挠了挠后脑勺,看着黑袍,刚听胖子让小妹称呼这黑袍平哥哥,莫不是这人就是平怀宁?可是此时不应该关在天牢里吗?怎么跑到江南来了? 黑袍神色平和,看着左丘宁一脸茫然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放到他面前。 待左丘宁看清事物,心中疑惑迎刃而解。 熊依童却是和胖子对了对眼,两人都是叹了口气,神色阴晴不定。 那是一块黄铜令牌,上面只有两个大字——慑武! 原来是被招安了! 当年浔州刺史张弘文夫妇遇害之后,朝廷迟迟追查不到凶手,惹得文武百官各自心寒,后来当今天子为安抚朝堂官员,新设慑武卫,只听皇命,专门负责王朝各地大小官员与江湖武人交涉时的安危。 “至于你爹让你来江南的目的,那邢家父子比我们知道的清楚,我只是受了李自甘所托保你周全的,与你爹和兵部无关。”黑袍接着给左丘宁解释道。 左丘宁恍然大悟,情绪大定,但是不敢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那江湖传闻中的平家魔种,于是问道:“我来江南这一路你都跟着我?你真的是那平......” “是。” 左丘宁话还没问完,黑袍便直接点头回应,并且抬起一手示意左丘宁禁声,看向满香楼大堂门口。 片刻后,众人便听见门外有马车停滞,一位身着简服的干瘦青年人快步走进大堂,直奔众人而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胖子身旁,先是对胖子和熊依童躬身抱拳行礼,随后看向平怀宁和左丘宁,恭敬问道:“小人是邢家管事,敢问哪位是左丘大人家的公子?” 左丘宁心说怎么来的这么不是时候,回应:“我就是,不是还有个把时辰才开宴吗?” 管事恭敬答道:“是我家少主开宴之前,有些要事要与左丘公子商议,特让小人来请公子移步寒舍。” “只请了我一人?” “我家少主与左丘大人有约在先,只让请公子一人。” “那就请管事老哥稍候片刻吧,我与诸位朋友也有些要事商议。”左丘宁有些不悦,耐着性子说道。 “好说,好说。”管事还是一脸恭敬的回应,但是人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样子是要做那狗皮膏药黏在一边了。 这让左丘宁烦躁不已,这人站在这里,众人还怎么谈话? 胖子看了管事一眼,想要开口说话,熊依童抢先一步冷言道:“滚出去候着。” 第五章 赴宴 邢府管事竟是一脸嬉皮地回应说:“熊仙子脾气也忒大了,不就是败给我家少夫人了吗,何必迁怒于我一个小小管事。” 胖子深吸了一口凉气,同情的看了一眼管事,屁股一扭,挪动身下长凳,让管事与熊依童之间再无障碍。 左丘宁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熊依童伸手一把抓起桌上巳寒,并未起身,剑鞘直击管事胸腹。 管事也是眼疾手快,双手一动,直接合掌夹住了剑鞘。 左丘宁见状惊讶这邢家可真是卧虎藏龙,连管事都这么厉害。 管事接住熊依童出招后,嬉皮神色又是出现在脸上:“嘿嘿,熊仙子怕不是浪得虚......” 话音未落,熊依童手腕一转,直接抽回剑鞘,眨眼间再次出手。 这次左丘宁只觉得白影一闪,一道寒风急掠而过,邢家管事直接倒飞出几丈之外,跌落在大堂门口。 管事挣扎着坐起身来,一口鲜血喷出嘴外,一手捂住胸腹,一手抬起指着熊依童,神色狰狞,像是还要出言不逊。 满香楼掌柜看情况不妙赶紧跑出柜台,给熊依童躬身赔礼,嘴上说着息怒息怒,扶着说不出话的管事出了门口。 左丘宁兄妹被着情形吓了一跳,目送掌柜和管事离开大堂,久久不能回神。 平怀宁轻咳了一声,两人终于是回过头来,左丘沫淑反应迅速,直接张嘴就说:“看这管事的样子根本不认得我哥,如果我哥去邢府真的有危险,不如让这位平哥哥代替我哥去不就好了。” 胖子一脸讶异的看着左丘沫淑:“那刚才不是认识了吗?” 左丘沫淑大眼睛一楞,表情尴尬,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说道:“也对哦。” 平怀宁平视回过神的左丘宁,问道:“你怎么不去呀?” 左丘宁则是一脸委屈地说:“李大人不是让你们护我周全吗,我一个人去心里没底呀,一会儿宴席开始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不行吗?” “这里的慑武卫只有我一人,八志和依童是我请来帮忙的。” 左丘宁一愣神,原来胖子真的不是来跟自己叙旧的。 “既然这么怕死,还来这江南做什么?”平怀宁语气温柔,听不出有责怪的意思。 左丘宁脸色难看,想起京城里的父亲,心中凄凉难受,但是左丘沫淑在场,自己又不好出言抱怨,便拧出了张苦瓜脸看向平怀宁,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苦处。 平怀宁看见左丘宁这般模样,轻笑出声:“既然接了李大人的委托,我是会保你周全的,不过我的身份敏感,江南认识我的人虽然不多,但跟你一起正大光明的去邢府,只会有反作用。” “到了邢家,说话做事尽量拖延时间,你虽然不是武人,但还是个男子,有些事,终究是要一个人面对的。” 左丘宁听见这话握了握拳头,长舒了口气,不再犹豫,招呼随行仆从,然后站起身来,跟众人抱拳道:“那小妹就先拜托诸位暂时照看了。” 众人点了点头,胖子指着门口开口道:“去吧,那管事还没走呢。” 左丘宁步伐沉重,但最终还是走出了大堂。 一出门便瞧见那邢府管事扶着马车候着自己,看管事身形佝偻模样,心想方才若是他自己挨那一下子,只怕直接一命呜呼了。 也怪这管事出言不逊,自讨苦吃。 左丘宁走向马车旁,那邢府管事竟还在强颜欢笑,恭敬探手请左丘宁上马车。 满香楼大堂内 平怀宁知晓马车离开后,便望向熊依童和韩八志,轻声问:“你们当真都想好了?” 韩八志双手抱胸,抖了抖一身的腱子肉,紧盯着平怀宁说:“当年没和你一起在北境撑到最后,已经是我最大的遗憾了,现在又有了恶心这腌臜江湖的机会,我是真的不愿意再错过了。” 平怀宁嗯了一声,又看向熊依童,熊依童则是一脸漫不尽心的样子,反问道:“牢饭好吃吗?” “天牢里可比这外面安静多了。”平怀宁环视了周围,淡然笑道。 “你信上说能出天牢,我本来是不信的,毕竟杀了那么多人。” 平怀宁没有回应。 “你不后悔吗?” 平怀宁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出言。 “那你知道现在中原武林都是怎么骂你的吗?你都成坊间市井里止孩童啼哭的恶傀了!” “现在再去在乎这些东西,已经晚了,我能选的路,本就不多。”平怀宁声音平静,无喜无悲。 熊依童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黑色长鞘兵器上,脸上的散漫也消失殆尽,声音阴沉冰寒:“你不觉得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这妖刀和关芷娴吗?” 平怀宁也是看着桌上的妖刀,说:“没有枯月,我是到不了现在的境界的,真要去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脾气太坏、性子太莽。” 熊依童低头很久没有再出声,平怀宁真诚平静地看着这位誉满武林的巳寒仙子,在等一个答复。 终于,熊依童拿起了桌子上的慑武令牌,问在一旁安静了半天的左丘沫淑:“好看吗?” 左丘沫淑不明所以,看着那黄铜精铸而成的令牌,如实答道:“好看。” “那我也要一个。”熊依童笑出声来。 “这个你就留着吧,到了邢府估摸着还要用。”平怀宁也是笑颜逐开,然后转头对韩八志说:“你们自己小心。” 胖子点了点头。 平怀宁说罢,拿着枯月走到门口,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黑影急掠远去。 左丘沫淑看的瞠目结舌,但还是意识到不对,惊讶说:“平哥哥飞错了啊,那不是去邢府的方向啊。” 胖子嘿嘿一笑:“他不是去邢府。” “那他去哪了啊?” “江湖匹夫人数一多,便只怕一样东西。” “怕什么啊?” 胖子并没有发声,而是用唇语说了出来——军伍! “那谁保护我哥啊?” 熊依童收起令牌,站起身来捏了下左丘沫淑细致精巧的鼻尖,笑说:“当然是我和这死胖子了,让那姓方的马夫备好马车等着,我们一回来立刻出城。” 胖子也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后,朗声笑道:“也是该去松松筋骨了。” 第六章 谁告诉你我是丫鬟的 左丘宁坐在马车中,发觉周围愈发的喧闹,也渐渐闻到鞭炮燃放的气味,知道马上就要到邢府了。 他打小就喜欢鞭炮燃放之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所以并不觉得刺鼻。 满香楼距离邢府并不远,马车一停,邢府的管事便撩开车帘,低沉说道:“到了,下来吧。” 左丘宁本来奇怪这邢府管事态度怎么转变的这么快,但是一下车,便被映入眼帘的邢府阵仗给吸引了。 高大的府门之上挂着金光闪烁的邢府牌匾,府门前傲然屹立着两座一人多高的石狮。 这比起京城里的诸多豪门大族的虽是稍有逊色,但胜出一筹的是府门前的人山人海,这样的景象在严禁武人聚众的京城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人海后半段估摸着是浔州城来凑热闹的百姓,前半段则是身着武服的各色江湖武人。 越是往前,身上锦衣玉带越是明显,站位也越是分散规矩。 府门前站满了靓丽丫鬟和管事,居中的是一位身穿着宫装长裙、外罩轻纱的窈窕少妇,看模样是领头的丫鬟,正在查验请柬,一一招待门前客人。 邢家管事猛然探出双手,拽着左丘宁主仆挤过人海直奔那领头丫鬟而去。 管事力大,全然不顾左丘宁的怒骂,直把主仆扯到牌匾下的领头丫鬟身前,然后拱手对着丫鬟恭敬说:“人带到了。” 领头丫鬟停下接待,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左丘宁后,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管事,疑惑问道:“怎么还受伤了?” 管事一脸委屈的回应:“熊依童和韩八志竟然和这小子在一起。” 丫鬟本来就是神情严肃,闻言就更冷了,又出口问道:“熊依童对你出手了?” “对啊,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小的只是说了句熊依童脾气太大,就被她一剑给敲成了这样。”管事说完还捂着胸腹咳出声来。 “行了,你先下去吧,今天不用你忙了。” 左丘宁被管事强拽过来气的不轻,现在听这管事提起自己连敬语不用叫了,直接称呼为小子,还恶人先告状,忍耐不住,想要伸手拦住管事离开,为熊依童辩解两句。 刚抬起手,便被一旁的宫装丫鬟轻柔拂了下去,只听她声音妖娆道:“是我管教下属不周,有怠慢到左丘公子的地方,由我代为赔罪了。” 说完便柔和谦恭地施了一礼。 左丘宁闻着身旁还算清秀的丫鬟身上气若幽兰,考虑到这邢家是不是龙潭虎穴还是未知,先别跟一个下人一般计较了,高声问道:“不是你家公子请我有要事商议吗,人呢?” 宫装丫鬟闻言竟是一脸茫然无辜,眼神疑惑惊讶的看着左丘宁,红唇微启,呆立无言。 左丘宁心说这邢府下人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又是高声问了一句:“我说你家公子人呢?” 领班丫鬟终于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身体好像有些微微颤抖,低头看不清脸上表情,柔声答道:“请左丘公子随我来。” 随后便转身给左丘宁领路。 左丘宁扯了扯嘴角,想着一会儿见了邢义卿,不管要谈什么,定是要先好好数落他家下人不知礼数,然后抬脚跟上。 进了邢府大门,左丘宁便开始四处张望,努力记住房屋地形走势,方便一会如果突发变故不至于找不到路。 邢府大门之后,正堂之前是一片广阔的空地,看来应该是武人家的校场,两边是邻着院墙的幽长回廊,应该是环绕邢府一周。 如今校场摆满了酒席,除了前排中央的几张桌子外,基本上都已经坐满了江湖武人。人虽然多,却一点也不喧闹,都是在轻声闲聊,看样子是在等待正主到场宣礼开宴。 前面丫鬟带着他走的是邻着墙的回廊,走的甚是匆急,左丘宁害怕跟不上,加快了脚步,所以没时间仔细观察校场的一众江湖人士。 没过多久,左丘宁便绕过邢府正堂,拐进回廊内侧的一座幽静庄园,庄园门口上头挂着个崭新的小匾,上面书写着“卿娴居”三字。 左丘宁跟着丫鬟走在庄园内的青石小路上,闻着园内各种奇花异草的芬香,心说这小两口还真会享受。 青石路尾,是由两位提刀的大汉守着的高房木屋。 丫鬟指着门内,抬起头来,眼神冰冷,口气中带有一丝戏谑:“进去吧,我家公子等着你呢。” 尤其加重了“我家公子”四字的语气。 左丘宁实在是看不出这邢家人都有些什么毛病,突然记起平怀宁对自己的叮嘱,心生一计。 于是挺直了腰板,双手背在身后,一点要动的意思也没有。 丫鬟平视左丘宁双眸,嘴角微扬,冷声笑问:“你不进去,是要我请你进去吗?” 左丘宁冷哼一声,看着自己眼前的丫鬟,一脸鄙夷:“你们这邢府的丫鬟管事可真是不知礼数,在满香楼那管事辱我朋友在先,现在你这丫鬟又如此跋扈行事,还商议什么要事?先让你家公子出来给我赔罪!” 窈窕丫鬟听完这话,再是忍不住心中怒火,身体又是禁不住轻颤。 左丘宁不知道丫鬟在抽什么疯,袖袍一抖,转过身体,假意离去。谁料刚转过身子,他面前竟还是那宫装丫鬟,左丘宁吃了一惊,分身术?? 急忙转头回望,却只看到了那两个带刀的壮汉,顿时心中了然,这丫鬟是个貌不惊人的高手!! 丫鬟一步一步的逼近左丘宁,幽兰香气再次被他嗅到。此刻左丘宁心生惊涛骇浪,不敢再想入非非,努力装出一副愤然的样子,厉声问道:“你这丫鬟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丫鬟身形一晃,带起一阵疾风,瞬间贴在左丘宁身前。 “谁告诉你我是丫鬟的!” 她嘴巴贴在左丘宁耳边阴狠说道,劲风一起,左手做爪一把抓住他身旁仆从的脖颈,嘴角一抿,咔嚓一声,江南之行一直伴随左丘宁左右的仆从直接瘫软倒地。 死了?! 一切来得突然,左丘宁被丫鬟的突然发难吓得接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木屋门边,脚跟绊到门框,跌倒在地。 “行了,芷娴,别吓坏了一会儿不好办事。”年轻的声音从屋内屏风后传了出来。 第七章 邢家独子 “丫鬟”闻言狠剐了一眼左丘宁,抬手给门旁壮汉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人立刻动手处理仆从尸首。 然后“丫鬟”走到左丘宁身旁,眨眼间再次凌厉出手,紧抓住跌倒在地的左丘宁肩膀,向内堂拖行过去。 左丘宁只觉得肩胛骨都要被这“丫鬟”给抓断了,疼的龇牙咧嘴,但是生怕这女人像刚才掐死仆从一样掐死自己,不敢叫出声来,任由“丫鬟”拖着自己走进了屏风。 拖进屏风后,左丘宁被随手扔在了地上,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发现双腿发软,根本毫无气力,坐在地上身体发颤,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双手贴地撑着身子,发现屏风后的地面上都铺满了不知名的兽皮,摸起来温柔顺滑。 缩着脑袋环视内堂后,目光停留在一个雪白消瘦的人影上,知道这人便是那邢正瑜的独子邢义卿了。 邢义卿衣着肤色和一头披在脑后的长发都是诡异的雪白,上身略显佝偻,正盘坐在兽皮上巧笑盈盈的看着左丘宁,那“丫鬟”此刻正跪坐在邢义卿身旁,真正身份不言而喻,正是熊依童嘴里的贱蹄子关芷娴。 左丘宁心底凄凉,刚才在满香楼听胖子叙述,以为那关芷娴至少也是个不出世的美人,如今看模样,长得还算清秀,要说漂亮就有些勉强了。 现在提前惹恼了这心狠手辣的女人,已经是弄巧成拙,隔着衣物紧紧握了下早早藏在怀中的匕首,稳了稳心神,深吸口气,定睛看着面前的夫妻二人,心说只能尽量拖延了。 邢义卿率先笑道:“左丘公子可知道今天请你来所谓何事?” 左丘宁答非所问:“邢、邢正瑜前辈呢?我要见他。” “我爹正在闭关,不便见客。”邢义卿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虚弱无力感,但是如今听在左丘宁耳中却是显得温柔似水。 “闭关?邢前辈不是要做江南道武林盟主吗,这时候闭什么关?” “要做武林盟主的可不是我爹。”邢义卿目含深意地看了眼身旁的关芷娴,朗声回道。 左丘宁双手还在颤抖,轻瞟了下关芷娴此刻的脸庞,只觉得如地狱恶鬼般令人心惊胆寒。同时心中狐疑,这女人就算是实力超群,但有什么资历做江南道的武林盟主? 邢义卿看穿他心中疑惑,脸上笑容还是不减,说道:“这便是邢家和你爹的交易了。” “什么交易?”左丘宁觉得恶心,一种呕吐感冲上了咽喉,对于父亲让自己来代替来江南的目的已经猜到了八九,但是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做出如此恶毒的食子之事。 “你可知道当年身为浔州刺史的张弘文为何被害?又可知道当年追杀张氏遗孤的人是谁派去的?”估摸是为了报复刚才左丘宁的答非所问,邢义卿戏谑问道。 “你知道?难不成是你们邢家?” 邢义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连现在人在天牢,牵头护送张氏遗孤的平家魔种,恐怕都是都知之甚少。” 左丘宁表情还是呆滞,但心中一喜,看来邢家不知道平怀宁已经出了天牢,现如今应该在暗处保护自己,这消息对于现在的情况无疑是雪中送炭。但是又想到平怀宁在满香楼让自己拖延时间的嘱托,心中直骂自己白痴,以后以貌取人的事情再也不做了! 邢义卿仔细端详着左丘宁的神色,接着说道:“但是你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至于当今天子和朝中首辅李自甘知道多少,我就不知晓了,当年这事,我爹肯定也有参与,但是顾忌我的秉性,在我面前绝口不提。” 左丘宁皱紧了眉头:“这些跟你们邀请我爹来江南赴宴有关系?” 邢义卿闻言微微露出了点怒容,然后哭笑不得的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些做什么?” 邢义卿长舒了一口气,笑说道:“本来看你都这般才疏学浅了,还敢写那狗屁不通的禁武令,以为你要学史书上的那些忠贞文臣,是什么不要脸的油滑人物,想和你交流下心得,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邢义卿眯了眯双眼:“的确,你爹既然都让你来送死了,确实不会再告诉你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然你人都到我邢府了,我也该发发善心,让你死的明白些。” 左丘宁直勾勾地盯着邢义卿,知道要说正题了,不过这也太快了,不知道平怀宁他们能不能及时出手救自己一条小命。 邢义卿一手搂住旁边关芷娴的柳腰,说道:“当年的张家夫妇遇害的事,应该是另有隐情的,不过这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与你代替你爹来府上赴宴一事毫无关系,我只是对此事的内情有点好奇。” “我爹到底让我来做什么?”左丘宁终于忍耐不住问出口来。 邢义卿慢悠悠的回道:“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你人到了这邢府就行了。其实说起来就很简单了,兵部需要一个增兵内地约束武林的理由,而我夫人芷娴要你这京城第一才子的项上人头好让江南武道臣服,你爹能升官发财,而我夫人芷娴,也能有个好由头执掌江南武林。” 说完又是仔细端详起左丘宁的神色。 果然! 邢义卿的话打消了左丘宁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原来真的是父亲让他来这邢府送死的! 左丘宁的身体禁不住颤抖的更加厉害了,但此时已经不是因为惊慌恐惧,而是愤怒,他恨啊! 恨他的亲生父亲为何这般恶毒,过去二十年在左丘家府邸的种种不受待见现在恍然间浮现脑海当中,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突然开始器重自己,原来自己早已经是他计划中的弃子吗? 同时也觉得自己是万般无用,活该如此。 邢义卿看着左丘宁的表情变化,似乎很是开心,说道:“我爹现在不喜欢处理江湖杂事,但我又想让邢家统帅江南武道,自己却把自己搞成了现在这幅模样,芷娴虽是武功超群,但在江南终究少了些声望,现在你爹把你送来,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说完一阵戏谑狂笑。 左丘宁一手抓住怀中匕首,另一手紧紧握拳,手指几乎插进了掌中血肉,恨不得现在就站起身来和那病痨鬼拼命,只想要一死了之。 关芷娴跪坐在自家夫君身后安静的听两人谈话,知道再过一会儿,自己就要在江南武林同道面前斩下左丘宁的头颅,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心中暗自庆幸,知道这些年的忍辱负重没有白费。 同时自然是瞅见看到左丘宁手上动作,知晓左丘宁怀中藏有事物,脸上冷笑,心说不自量力,正在想何时戳穿左丘宁。 就在屋内三人各有心思的时候,校场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一人高昂嘹亮的叫喊在诸多嘈杂的声音中尤为清晰。 第八章 临危搏命 左丘宁听着好像是胖子的声音,但是距离太远,听不清胖子在喊些什么。关芷娴则应该是听得分明,眉头一皱,对邢义卿说道:“韩八志和这小子有旧,现在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我出去看看。” 邢义卿点了点头:“那胖子使起形意尺来有些本事,你带上流魂剑再去。” 关芷娴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掠动一阵疾风,眨眼后便窜至左丘宁面前,俯身就是一巴掌甩狠狠在他脸上,然后探手掏出了怀中匕首,扔到邢义卿脚边。 关芷娴这一巴掌虽然留有气力,但还是将武艺不佳的左丘宁打的七荤八素,他现在心如死灰,只觉得关芷娴这一巴掌几乎要把他的脖颈给打断了,张嘴怒骂:“臭婆娘,我.....” 话还没说完,关芷娴伸手提起了左丘宁,一脚踹在前膝上。 刹那间,剧痛奔涌而至,左丘宁知道膝盖部分腿骨肯定被踹断了,疼痛难忍,站立不住,直接双手撑地趴在了地面兽皮上。 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关芷娴以真气凝聚手掌,再次出手一掌打在其后背上,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左丘宁被关芷娴最后一掌打的整个人都贴到地面上,膝盖传来的巨痛让他的脸庞狰狞扭曲,双手不得不紧紧的抓住地面兽皮。 挨了一掌之后,左丘宁感觉到好似有数条长鱼在胸腹部穿梭游荡,不停的撞击五脏六腑,全身动弹不得,连呼吸都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大叫,声音传到嘴边却变成了呲哑的呻吟。 邢义卿看着他那狼狈模样,双手一摊,又是狂笑出声:“别挣扎了,要怪就怪你爹吧,你看看我,都这模样了,我爹还不惜真气修为为我续命呢,不过你还能再多活一会儿,到了时辰,正宴开始时还用得着你呢。” 左丘宁手紧抓着兽皮,对他来说此刻无疑是度日如年,每一次吸气都觉得胸腹像是一只爆竹,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 “你是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两人听见外面看门壮汉质问出声,像是有人闯入了卿娴居。 “左丘宁,你要是在里面就应一声!”熊依童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左丘宁脑袋清晰,想要张嘴出声应答,但是内脏和膝盖传来的痛楚让声音变得细不可闻。 “滚开!”熊依童在外面怒骂,随后刀剑出窍的声响便传进了屋内两人耳中。 邢义卿一直坦然自若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焦躁,说道:“看来留不得你了。” 说罢拿起脚边的匕首,双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步履蹒跚的向左丘宁走来。 左丘宁看着邢义卿露着病斑的双脚,心中的恼怒在这一刻怦然迸发: 我他娘的再废物,还能被你个病痨鬼捅死不成? 他再是顾不得伤痛,拼尽全身气力,“啊”的一声吼叫了出来。 门外熊依童听见屋内声音,再不犹豫,直接与守卫壮汉动起手来。 邢义卿听见刀剑相交的声响,脸色终于大变,声音也不再平淡,怒吼道:“闭嘴!”手中匕首直直朝着左丘宁捅下去。 左丘宁大叫出声之后,胸部一紧,一大口鲜血喷出嘴外,体内的驳杂真气游鱼般撞击内脏的感觉更加猛烈。 但是也突然察觉行动不再受限。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手猛拉地面兽皮。 邢义卿脚步立马不稳,身体一晃,直接和左丘宁一样趴到在地,手中匕首划过左丘宁的肩膀,却只是划破了锦衣,马上再次抬起手朝左丘宁捅去。 左丘宁本来就狰狞的脸上几乎被喷出的鲜血全覆盖了,疼痛使他不得不瞪大了眼珠,如今更是如同厉鬼。他猛的直起上身,一把抓住邢义卿拿着匕首的手腕,身子一拱,直接压在了邢义卿身上。 攻守双方身份瞬间转换。 邢义卿心知不妙,挣扎翻身,另一手抬起要推开左丘宁,却又是被他一把扣住,如今邢义卿的身体状况本就经不起剧烈的折腾,再想反击已经是有心无力了,叫吼道:“你敢......” 话还没说完,就被左丘宁用脑袋直撞在额头。 剧烈的运动让左丘宁膝盖和内脏的疼痛加剧,但是现在气血上涌已经让几乎他失了神智,看着身下刚才还对自己趾高气扬的邢义卿,趴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想让我死?啊?想让我死?” 邢义卿清楚现在他的处境后,一股恶寒穿过全身,声音颤抖不已,真切的求饶道:“放了我,放了我,我保你安安全全的离开邢府。” 左丘宁狠盯着邢义卿的惊恐目光,只觉得此刻握有掌握着他人生死的权力,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感,父亲的恶毒和自己无知懦弱的情绪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这种手握权柄的快感终于使他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 “去死吧!” 左丘宁对邢义卿恶狠狠说道,低头血口大张咬在了他病态斑白的咽喉,耳中只剩下邢义卿轻微的呻吟声,身下的身躯还在不停地抽搐挣扎。 入口的鲜血让左丘宁回复了一些人性,但是膝盖和内脏传来的剧痛,逼的他不得不拼命咬紧了嘴里的血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稍缓解。 时间悄然流逝,直到左丘宁咬下整块咽喉的血肉,感觉身下的人已经不再挣扎时,才扬起了头,终于是缓过了神。 左丘宁吐出了嘴中的血肉,身下邢义卿眼珠子几乎突了出来,脸上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喉咙处一大块部位已是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只剩下手指还在抽搐。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恍忽间,周遭的一切都静止无声。 从靠着心中怒火冲破四肢限制,再发展到现在的情形,在左丘宁的感知中甚是漫长,但其实只有片刻的功夫。此刻他心识不清,但膝盖的剧痛让空白的大脑只想着赶紧逃离。 左丘宁瘸着腿站起身来,才看见膝盖部位已经被关芷娴一脚踹变了形,向双腿内侧弯曲,怒骂一声狗男女,捂着胸膛想要走出内堂。 却不料只闻一声清厉剑声划过,寒光一闪,整个屏风被人一剑劈的粉碎,一张英气俊美的脸庞出现在左丘宁眼前。 劈碎屏风的正是熊依童,刚听到左丘宁的惨叫,心知不妙,没有犹豫便与守门壮汉动起手来,但是毕竟是邢家少主的贴身护卫,颇为有些手段。 熊依童心中甚是焦急,尽了全力才绕开守门两人,闯进屋来,一剑劈碎屏风后,映入视野的便是这血腥狼狈的场面,她身后跟着的守门护卫也是吃了一惊。 不同的是熊依童瞧了眼满脸鲜血的左丘宁后,只是呆滞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 她急速转身,手中巳寒刺向一个呆住不动的护卫,银光直接插穿胸口。 熊依童手中动作丝毫没有停滞,瞬息间抽出巳寒又是刺向另一护卫。 大刀壮汉终于回过神,刚看明白情形,凌厉的寒光已经直逼前胸,无奈手中大刀一横,仓促挡住寒光,却不曾想到寒光竟犹如游蛇一般弯曲旋转绕过了大刀,蛇信直接划过咽喉。 护卫只觉得脖颈有一瞬的冰凉,一股暖流喷涌而出。 熊依童以雷霆手段灭口了心神失守的两位护卫之后,转身对左丘宁焦躁问道:“不是让你拖延时间吗?” 左丘宁想要回话,又觉得胸腹剧痛,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站立不住,直直朝熊依童栽了过去。 熊依童迅速收起巳寒,一手扶住了左丘宁,扯开衣物检查伤势。 她手掌拍在着左丘宁的胸膛,一股真气探入胸腹,眉目阴沉,啧了一声:“这是混元决的内劲,我的真气与男子相冲,胖子和平怀宁才有办法化解。” 左丘宁看着熊依童认真的脸色,察觉到她的手掌并不像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一样温软如玉,而是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心知武道修行不易。想到他自己弄巧成拙,拼死了邢义卿之后,无疑使得现在形势更加严峻,心中愧疚,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字:“对...不起...” 熊依童眉眼中尽是无奈,一脚伸出轻轻踢了下躺在地上的邢义卿,说道:“他是没救了,刚才我和胖子刚进府门就看见有人处理你家仆从的尸首,胖子以为你出了事,在前院闹腾了起来,我看见那姓关的从后院出来,趁机过来看看,没想到你还活着。” 说罢便扶着左丘宁走出屋外,随手关上房门,又说道:“能瞒多久是多久了,本来直接带着你逃出去就行了,现在只能先找胖子会和,拖延时间等平怀宁回来了,要让江南道知道是邢家先出手发难的,给浔州军甲干涉的理由,不然邢正瑜一会儿知道自己儿子惨死,丧子心切,他若是铁了心要杀谁,平怀宁也不一定拦得住。” 此话一出,更是刺痛了左丘宁的内心,突然想起在二十年来在左丘家的种种往事,打记事起,父亲母亲对他的态度历历浮现,好像从无关心问候,他早就是左丘家的弃子了吗? 已经过了被宠爱的年纪,才幡然醒悟。 原来早就是孤身一人了啊。 第九章 食言 左丘宁苦笑,到了邢府之后他行事鲁莽,搞到现在这个局面,还连累熊依童和韩八志被自己拉入险境。 他望着熊依童的俊俏面容,挣脱了她的搀扶,背靠着屋门,喘着粗气说道:“值...值得吗?我死在这里,对所有人都好吧,你们不用为我冒险了。” 熊依童柳眉皱在一起,似乎愣神了一瞬,说道:“平怀宁以前也说过这话。” 她很认真的看着左丘宁,接着柔声说:“他以前做事从不求人,整个人都像是条孤狼野狗,但是这次护送你来江南,确实是变了,接连信书我和胖子几次,让我们帮忙护你周全,我不知道李自甘为何要救你,但是平怀宁他是应该真的想你活下去,就为了他,不管这次有多凶险,也别再说这种话了,行吗?” 左丘宁听言,心中凄凉虽是未减,还是轻轻嗯了一声,捂着胸口没再说话。熊依童见左丘宁答应,也不敢再拖延,直接揽着他向前院校场奔去。 一路上碰见几个邢府的丫鬟仆从,看见左丘宁血污不堪的脸庞,都是震惊不已,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询问,便被熊依童用剑鞘敲晕了过去。 邢府校场 韩八志面色铁青地站在邢府正堂前,脚下躺着左丘宁随身仆从的尸首,怒目看着匆匆赶来的关芷娴,眯眼瞧了下她手中的长剑,高声问道:“我左丘宁老弟被你家那病痨鬼请来做客,怎么现在随身的仆从都被你们邢家搞死了,我老弟人呢!” 邢府校场的一众江湖人士此时全都站在关芷娴身后,方才韩八志一进邢府大门便开始大声吵闹,众人不知缘由,前来劝解的几个邢府管事全被韩八志出手打伤。 不少想要示好邢家的武道高手已有出手的意愿,只是在顾忌韩八志武力超群。 关芷娴脸色阴郁,轻声对韩八志说道:“左丘宁来邢府做什么韩大哥应当是心知肚明的,又何必再问呢?” 韩八志呸了一声,冷言说道:“大哥?我记得你当年叫聂成也是这般亲热的吧,可别这么叫我,恶心的紧!” 关芷娴闻言神色阴晴不定,但似乎没有怒意,朗声说道:“左丘宁此刻正和义卿在后院闲谈,你想见他,请随我来便是,不必在江南武林同道面前丢人现眼。” 说罢便抬手给韩八志引路。 “闲谈?闲谈用搞死左丘老弟的家仆吗,我最后问你一遍,左丘老弟现在到底是生是死?” 韩八志说着身体重心下压,马步稳扎,一手探拳伸出,一手呈爪反立在胸前,身旁空气瞬时凝滞,脚下的青石地板寸寸龟裂,真气已然外泄,配上愤满铁青的神色,俨然修罗降世。 关芷娴脸色凝重了起来,握紧手中长剑。她刚才动怒杀了左丘宁的仆从,虽无大碍,但是明面与江湖众人解释,总归是不好听的,正在犹豫间,身后有人轻声对她说道:“交给我吧。” 随后此人走出人群,双手负后站在关芷娴之前,直面韩八志。 阮全!胖子脸上怒意更甚。 站在韩八志面前的,正是江南四堂之一的伏狌堂门主阮全! 邢家未立势之前,江南道最久负盛名的门派便是这江南四堂! 伏狌堂门主阮全是四堂门主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如今正值不惑之年,从上届门主手中接过衣钵之后,凭借伏狌枪和卓绝轻功迅速在江南道站稳了脚跟,而且与江南道数位风流女侠传闻相交匪浅,和邢家家主邢正瑜关系也是莫逆,更是最支持邢家召开这武林同盟会的江南道名宿。 阮全身材修长,面容俊秀,一袭青衫更显露出绝世风流,全然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倒是配得上江南武林同道给他的别称玉面郎君。 此刻他笑容玩味的看着韩八志,声音低沉有力:“这左丘宁在邢府如何暂且不论,今天可是邢府的大日子,八志你为了他一个官宦子弟如此不顾邢家颜面,这样行事,坏了你师父在江南武林同道面前几十年的威望,你可担当的起?” 胖子嗤笑一声,低声回道:“当初朋友一个人最苦时候,没有陪他走到最后,已经是我韩八志最后悔的事了。” “今日我形意尺都没带,所行之事,不关师父颜面,更不代表形意堂,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若是左丘宁今日死在邢府,害我对朋友食言,那我与邢家,必定是撕破脸皮,阮白脸你要是想讨好邢正瑜,尽管出手。” 阮全闻言,俊朗脸庞看不出喜怒,声音却是越发的低沉:“疯言疯语!早就听小辈们说你这几年实力精进,同辈中鲜有敌手,有的还说你武道修为已经接近平家那孽种了,今日我倒要替你师父瞧瞧,你这小辈到底有多少长进,敢让你如此跋扈行事!” 言语间,阮全身形未动,外泄的真气像是一股清风环绕青衫,长衫飘动,双手还是背在身后,举目傲视韩八志,显然做好了较量的准备。 他接着说道:“既然你不用形意尺,那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占你便宜,自然不会用伏狌枪,出手吧。” “自视清高,倚老卖老,今天我就会让你知道,你这个眼里只有女人的龟儿子根本不配与我师父齐名!” 话音刚落,蓄势已久的胖子双脚踏碎青石地板,一手举拳,骤然向前冲出,身旁掠动的空气中隐隐有虎啸龙吟声传出,魁梧的身形轰然砸向阮全。 阮全心中恼火,单手抬起举掌,浑厚真气凝聚在手掌,掌心直面蓄势一拳,拳掌相接的一瞬之间,他心中便暗叫不好! 阮全能名扬江南道,对敌时靠的是伏狌堂不外传的轻功法门和几近神兵的伏狌枪,硬接外家行手形意拳本来就是托大,全靠体内真气浑厚。 但是拳掌相接之后,便知韩八志真气内功修为几乎与他这个堂堂门主相差无几! 而且拳头上除了浑厚真气外,还包含了一股几乎无法抵挡般的巨力。 不过阮全终归是真正的一流高手,知道自己托大后,顷刻间反应,又是伸出一手凝聚浑厚真气拍在另一掌掌背,双掌相抵,终于撼退了胖子蓄势一拳。 一招过后,阮全便知道韩八志已经与自己内力修为相差无几了。两位一流高手较量,每一招都是可能扭转战局的机会,对敌中万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果不其然,刚刚接住一拳,韩八志没有给阮全留有一丝一毫喘息机会,另外一记凌厉的勾拳也是直扑阮全的面门。 这次他不再敢有半点轻视,直接双掌相抵拍向韩八志的带有虎啸声的勾拳,再次拍退韩八志的拳头。 两次交锋过后,胖子双拳齐退,体内真气飞速流转,瞬间便再次凝聚拳心,虎啸龙吟声已经不再是隐势,双拳是真正的包含着龙虎之势砸向了阮全的胸膛。 阮全硬接两拳之后,已经是陷入被动,见双拳直冲而来,避无可避,无奈全力调动体内真气,双掌不再相抵,再次直直的硬接胖子双拳,四手相对! 邢府大堂前两人的三次交锋发生在瞬息之间,每一次真气冲撞都以两人为圆心,刮起一阵劲风,尤其是最后一次四手相对,场中的劲风都冲倒了邢府校场中临近的桌宴酒席。 桌宴前的江湖众人都是江南的武道好手,但还是有几个修为略差的,被劲风刮起的沙尘逼的眯了眯眼睛。 待劲风散去,再睁眼看大堂前两人战况,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两人的短暂交手,已经有了结果! 第十章 故意激怒 阮全硬接外家好手韩八志的铁拳,本就是托大之举,最后一次四手相对虽然抗住了拳头上夹携着的浑厚真气,但是拳头上裹含着的巨力迫使他不得不连退数步,每一步都将脚下的地板踩的碎裂开来。 不过阮全胜在轻功卓绝,数步之后脚底发力终究是卸去了巨力。 止住退势之后,阮全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体内真气激荡,飞速流转,双颊涨的通红,显然并不好过,需要时间调息体内真气。 反观韩八志,则是一步未退,脚下的青石虽然被踩的粉碎,但是双拳轰退阮圈之后,直接收拳回势,看不出有丝毫的异样。 校场中的众人震惊胖子的修为惊人,一时间偌大的校场安静的吓人。 “韩八志!” 一声惊呼打破了校场中的微妙氛围,众人齐齐的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惊叫出声的正是刚刚赶到的熊依童,此时正站在邢府大堂屋檐下,一张俏脸焦急的看着韩八志,身旁的左丘宁瘫倒在她的身上。 胖子看到两人后身形暴起,直接冲倒了熊依童面前,花了好一会时间,才认出这血肉模糊的人是左丘宁。 熊依童没有给胖子发楞的时间,开口对胖子说道:“赶紧的,他中了混元一气决的内劲,你先替他稳住肺腑。”说罢便扶左丘宁坐在地上,胖子见状也不敢拖延,直接伸手查探左丘宁胸腹的状况,然后脸色越发地凝重起来。 校场中一众江湖武人不少都是认得巳寒仙子熊依童的,也是猜出了那血肉模糊的人影正是左丘宁。 今日邢家召开武林同盟会的目的何在,整个江南道长点脑子的都是心知肚明。大多都认为邢家有邢正瑜坐阵,只要是邢家的人,谁坐那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是个嘘头而已,最后能让江南道马首是瞻的还是只有邢正瑜一人而已。 如今事态这般发展,在众人眼中难免会有邢家这小两口办事不利的感觉,在场的人中大多与邢家同气连枝,但是还是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看到眼前这样意料之外的景象自然有人轻笑出声,议论纷纷。 关芷娴没有心情关心身后众人如何议论的,今日胖子凌厉的出手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现在看到熊依童竟然将左丘宁带了出来,更是让她震惊不已,但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事,慌忙问熊依童道:“我家夫君呢?你是怎么打赢赵氏兄弟的?” 熊依童平视关芷娴,指着左丘宁冷静说道:“你那病痨鬼老公没打过这家伙,那两个刀法稀烂的护院正给他疗伤呢。” 关芷娴感受到熊依童的目光清冷平静,知道刚才自己慌乱发问已经是落了下乘,虽然担心自己夫君的安危,但还是赶紧平复情绪,冷哼一声: “看这小子情形是强行冲破我混元决的内劲了吧,到是有些魄力,不过混元诀内劲驳杂,韩八志修为虽然深厚,但要是想留住他的性命,可就没空出手了,今天就凭你一个人,你觉得能带的走他?” 说罢便差手下一位管事去后院查看邢义卿状况,然后转头清冷地看着三人。 胖子一手平放在左丘宁胸膛之上,冷眼瞧了下关芷娴,没有开口反驳,从刚才得知左丘宁的情况后,他便开始引渡真气强压体内驳杂内劲,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头上就开始冒出热汗。 熊依童看着往邢府后院跑去的管事,心知不妙,但是此时又无计可施,只能尽量平视关芷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胖子知道情况危急,轻声说道:“先拿慑武卫的令牌挡一下吧,我先稳住左丘老弟的性命,等我腾出手来,我们联手,撑到怀宁老弟赶来估摸着不是问题。” “浔州军甲还没到,这时候拿出令牌,不成了众矢之的了吗?”熊依童担忧出声,同时心中暗自谋划计策。 一旁的关芷娴看着两人窃窃私语,又不知道熊依童和韩八志只凭两人就想带走左丘宁是否另有依仗,唯恐夜长梦多,开口发难道: “熊仙子和韩大哥两位如今在武道也算是身份尊崇了,难道当真要为了一个官宦子弟,得罪邢家吗?” “还记得当年在京城外分道扬镳的时候,我问过你什么吗?”熊依童没有答话反而问道。 关芷娴眉头一皱,冷声说道:“这个时候你跟我叙什么旧,而且我们两个当年也没什么交情吧?” 熊依童接着平静问道:“对,我跟你是没什么交情,但是平怀宁呢?” 关芷娴脸色骤变,问道:“你提那平家魔种做什么?” 熊依童仔细观察着关芷娴的微妙表情,嘴角一扬,声音悦耳动听:“现在知道他是魔种了,我记得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叫他的,知道我是在拖延时间吧,那你猜,我在等谁?” 关芷娴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不愿相信熊依童的言外之意,开口说道:“两位现在交出左丘宁,我保证邢家不会为难两位,若是两位执迷不悟,就算平怀宁此刻能逃出天牢,现身邢府,也绝对带不走他。” 校场中的众人听到两人对话,议论声此起彼伏。 站在前排的数人全是在江南与阮全名声实力相近的高手名宿,待听到平怀宁的名字之后,几人都是神色凝重,其中一位面容粗犷,身材魁梧的汉子更是双拳紧握,几乎咬牙切齿。 汉子直接走出人群,站到关芷娴身旁,先是对她点头示意,然后对身后众人抱拳行礼。 嘈杂议论声戛然而止,看来这汉子在江南道的威望不小。 粗犷汉子看众人安静下来,转身看向熊依童,轻吸了口气,眉眼中似有火光喷发,声音高亢洪亮: “若是熊仙子今日硬闯我江南武林盟的依仗是平家那魔种的话,那可就不单单是邢家颜面的问题了。” “那姓平的滥杀无辜,恶贯满盈,搅得大半座江湖不得安生,我结义兄弟高珅泰一家全都惨死在那恶徒手中,我知道熊仙子和八志弟弟跟他有旧交,但今时不同往日,仙子可莫是为了呈口舌之利说错了话!” “裴文俊!”熊依童面容平静,心中却是欣喜,暗叫出了这粗犷汉子的姓名。 裴文俊乃是江南四堂厌胜堂门主座下首席弟子,在韩八志同辈中算是最年长的那一撮人了,在江南道胜友如云,实力也是不容小觑,但是比起刚才与胖子较量的阮全还是弱了一线。 熊依童知道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拖延时间,待平怀宁带着浔州军甲赶到,那时即便邢府众人得知邢义卿身死,凭借浔州军甲的威慑和平怀宁的实力,三人也有机会安然离去。 她目光偏移,瞧了眼一旁的关芷娴和她手中长剑,知道自己的实力若是与她交手,胜过她手中流魂剑的可能实在不大,所以借机报出平怀宁的名号,他武林中仇人甚多,肯定能激怒在场的一位或是几位高手。 而熊依童眼前这个厌胜堂首席弟子裴文俊,不高不低,正中熊依童下怀,与他交手,不说稳胜,拖延时间对熊依童而言并不难。 熊依童目光环视校场一周,从怀中缓缓掏出令牌,对着关芷娴朗声说道:“我等奉慑武卫副统领平怀宁之命,保护左丘宁此次江南之行安危,如今到了邢府不知为何被人伤成这般模样,还请邢夫人解答。” 此话一出,再是挡不住校场众人的言三语四。 第十一章 一掌 “怪不得朝廷抓了平怀宁后迟迟不杀,果然是给招安了!” “早就听说朝廷设立慑武内卫来保护那些狗官,却一直没有与武林有什么冲突,原来等着给咱们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呢!” “这熊依童和韩八志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去做那朝廷鹰爪图什么?” ...... 关芷娴眼睛死死盯着令牌,表情凝固,看不出喜怒,也没有出言回答熊依童。 刚才和胖子较量落了下风的阮全此时已经调息完毕,怒道:“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慑武卫,当真想好要与我江南武道作对了?” “哈哈哈......” 不等熊依童答话,一旁的裴文俊却是仰天狂笑,狂傲笑声再次止住了校场众人的高声议论,众人此刻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看着这位江南道声名远播的厌胜堂首席弟子。 裴文俊狂笑过后,一手指着熊依童,显然已经是怒极,洪钟一般的声音再次传遍校场: “熊依童,看来你是当真看不起我江南武道了,明知武林与朝廷现在关系紧张,身为年轻一辈翘楚,不出力匡扶武林正道,还敢与平怀宁这等武林败类为伍,替那朝廷鹰犬做事,既然当我江南武道无人,我倒要瞧瞧,你这巳寒仙子有多少本事!” 裴文俊说罢,身后同门师弟马上递出一把刀身宽长,刀柄铸成狰狞狮头模样的环刀。 “厌胜刀!” “看来裴大侠就是下任厌胜堂的门主了!” 裴文俊没有理会身后声音,一把抓住环刀,轻喝一声,磅礴真气瞬间外泄,浑身衣衫涨的鼓起,整个人如同金刚降世般魁梧异常,然后对熊依童说道:“别怪我裴某人不会怜香惜玉了!” 裴文俊虽然稍弱阮全一线,但是熊依童功力也不如韩八志,丝毫不敢怠慢,巳寒直接出窍。 熊依童右手竖握巳寒,身旁空气逐渐变得异寒,外泄的真气紧贴着她的修长身躯,真气外围竟还凝聚出了细小雪花纷纷飘落,只是刚接触到地面便消散无影。 “真是不愧巳寒仙子的称号。”裴文俊看着眼前景象,惊叹出声。 “你废话太多了!”话音一落,熊依童抢先发难,清冽的寒风裹含着她的身躯冲向裴文俊,手中巳寒直刺咽喉。 裴文俊双手握住环刀以巨力猛挥,撇开巳寒。 被撇开的蛇信却诡异的再次冲向胸膛,裴文俊脚下生风,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躯,避开这刁钻一剑,环刀反攻直劈向熊依童腰间。 熊依童一招无果,直接抽身远离,环刀反击自然也是徒劳无功。 “你这剑法稀松,身法倒是滑溜。” 裴文俊嘴上讥讽,身体动作到是不停,双脚发力踏碎地板,直接向熊依童追击而去,两人再次开始近身交手。 裴文俊武功法门蛮横,内力浑厚,攻势简单直接,每次出招都像是头蛮牛般势不可挡。 这无疑彰显出熊依童招式华丽,每一次身形转换都伴有雪花飘落,轻灵的身形带着衣带纷飞。裴文俊手中环刀次次将要劈到之际,熊依童都像是一只彩雀般轻松避过。 校场众人看两位一流高手接连过招,各有千秋,若不是现在情况复杂,估计都会有人拍手叫好了,一时间场中众人都被交手两人吸引目光。 只有关芷娴注意到场中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袭黑袍。 黑袍没有过多关注两人战况,察觉到关芷娴的目光注视后,两人四目相对,只是并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黑袍径直走向大堂屋檐下的左丘宁二人。 然而认出黑袍的关芷娴却是目光呆滞,嘴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出口,但终究是一步未动,像是石雕一样杵在原地。 忽然而至的黑袍正是平怀宁,屋檐下的胖子正在专心为左丘宁疗伤,此时浑身衣衫已经被热汗浸透,直到平怀宁走近才发觉。 平怀宁抬手示意胖子不必开口解释,俯身一手放在左丘宁后背查探伤势。 左丘宁盯着平怀宁清秀平静的脸庞,想起满香楼时的嘱咐和自己的弄巧成拙,心中愧疚更甚,艰难开口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说到最后一字已是细不可闻。 平怀宁感知到左丘体内伤势已经被胖子用浑厚真气强压了大半,松了口气,轻柔出声宽慰道:“没事,我以前办事也挺不让人省心的。” 没一会儿的功夫,裴文俊和熊依童两人身形腾挪已经覆盖了半个校场,裴文俊已经出手不下十余招,人没打到,校场的桌宴酒席到是掀翻了不少。 熊依童只是出了寥寥数招,虽然招招刁钻,但都没有致胜的成果,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终于,在裴文俊又一次将要面对那森冷的蛇信之后,求胜心切的他这一次没有再选择闪避,而是怒喝一声,身躯前挺,准备用胸膛硬接下那冰寒蛇信。 手上动作也是不停,全身真气飞速流转向手中环刀,猛地向熊依童劈去。 他准备拼着胸膛被蛇信洞穿的后果,一招击败眼前这身法精湛的敌手! 因为裴文俊坚信,巳寒终究是女子兵器,蛇信虽然锋利却纤薄窄细,就算胸膛被洞穿,只要不伤及要害,对于身材魁梧的他而言,根本算不上致命,但是只要自己一刀命中,熊依童不死也必然重伤,决计可以分出此战胜负! 然而熊依童出手与裴文俊较量,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拖延时间,根本就没有想过死战,听见他怒喝出声便料到其心中所想,迅速收招闪身。 裴文俊虽是看到熊依童已经避开杀招,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蕴含着浑厚真气的全力一刀只得劈在青石地板之上,锋利的刀风直接粉碎了直线上的所有事物,在校场上留下一条十数丈的沟壑。 熊依童看着眼前一刀的威势,心中冷笑,正准备出言调笑裴文俊两句,眼角余光看到胖子二人身旁多出的黑袍,惊喜万分,立刻抽身离开战场,飘落在大堂前三人身边。 观战众人不解的同时,也是发觉韩八志二人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人。 熊依童没有任何犹豫,趴在平怀宁耳旁轻声说:“邢义卿被这小子杀了。”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刚为左丘宁稳住肺腑中内劲的胖子就在身旁,自然是听到了熊依童所言。与平怀宁对视一眼之后,两人都是望向情况好转的左丘宁,随后不约而同的轻笑出声。 左丘宁不解的盯着二人,胖子轻声为他解释道:“本来以为你是什么没种的孬货,没想到还是有些骨气的。” 左丘闻言丝毫不觉得是什么褒奖赞扬,自顾自的低下了头。 胖子看状一巴掌拍到左丘肩膀上,又是出言劝解道:“别想那么多,那邢义卿也不是什么好货。”说罢记起现在情况越发的复杂起来,赶忙盘腿调息体内真气,情况危急之时好保留一战之力。 熊依童和平怀宁二人则是一起望向校场中武道众人。 裴文俊一击杀招没有建功,正是恼怒熊依童半途怯战,提着环刀厌胜站在江南武林众人之前,豹目圆瞪上下打量平怀宁后,怒问道:“你又是谁?” 现场众人大多都已经猜到黑袍身份,此刻全都忌惮魔种的凶名赫赫,没人敢像裴文俊一样鲁莽出言。 前排的关芷娴和阮全此时又都是表情凝滞,各有心思。 平怀宁没有回应火冒三丈的裴文俊,而是对着关芷娴说道:“我要带走左丘宁。” 他的面容祥和,语气也是平淡,像是在和人闲聊家长里短。 关芷娴朱唇微启,眼神复杂,刚要说话,一旁被无视的裴文俊再也忍不住怒火,咆哮出声吼道: “竖子狂妄!” 话音一落,魁梧身躯旁外泄的真气再次将衣衫涨起,双脚发力踏碎地板,纵身凌空跃起数丈,紧握环刀携饿虎扑羊之势直劈向平怀宁,这一刀的威势比起刚才搏命一招更加惊骇! 关芷娴心知不妙,惊恐大叫:“怀宁哥手下留情!” 平怀宁眉头微皱,眨眼间身形向前腾挪半丈,握着枯月的左手负后,青黑色真气向右手聚集,骤然向头顶出掌,正好击中劈刀落下的裴文俊胸膛。 两股陡然间相撞的真气只是荡起了一阵微风,但裴文俊来势汹汹的一刀瞬间被化解。他受了一掌后狼狈落地,魁梧身躯接连踉跄后退,手中环刀猛然插入地面才稳住颓势。 只需一掌,便分胜负! 观战的江南武道众人脸色各异。 平怀宁收掌之后双手负在身后,盯着裴文俊淡然说道:“厌胜堂的内功心法都是讲究力从地起,内力再浑厚也不是你这般用法,跳这么高做什么?” 裴文俊挨了一掌之后体内真气紊乱,因为接连受挫此刻正是怒火攻心,来不急调息,紊乱真气不断冲击丹田,又是认为平怀宁出言讽刺,再是受不住刺激,一口鲜血喷出口外,双目翻白,魁梧的身形向后仰到,轰然砸在地面,晕死过去。 “大师兄!”场中厌胜堂的诸位弟子一声惊呼,马上聚集围成一圈为裴文俊疗伤,外围弟子更是抽出随身兵器指向平怀宁,以防他乘危发难。 第十二章 时过境迁 平怀宁略显无奈,转头望向关芷娴,问道:“邢夫人想好了吗?可愿放我等离开?” 关芷娴先是呆呆望着平怀宁,但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丝毫异样后,苦笑一声无奈道:“就算怀宁你如今身为慑武卫,但是今日带人大闹我邢府,伤我邢府家丁,如今还想一走了之?” “慑武卫保护王朝官民,自是天职。”平怀宁淡淡回应。 关芷娴望了一眼满脸血污的左丘宁,抬手指着厌胜堂弟子和江南道武林众人说道:“就我愿意放你们离去,这江南武道众人也不会同意的!” “哼!不管你平怀宁是不是朝廷鹰爪,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想离开浔州城,痴人说梦!”阮全在一旁火上浇油。 “阮门主说的对,慑武卫算什么东西,今天若是让他们离开邢府,我江南武道颜面何在!”阮全话音刚落,马上便有人出言附和。 “厌胜堂弟子愿为诛杀这魔种出一份力!”围绕着裴文俊的厌胜堂弟子中一人阴狠出声。 “伏狌堂愿随门主奋勇当先!” “泗水帮愿......” 校场中请愿声此起彼伏,刀剑出窍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 平怀宁听闻后神色平静,环视一周后,用真气裹挟着的声音传遍邢府: “浔州军甲马上就会赶赴邢府,以武乱禁者,按律处之!” 这句话如白日惊雷,震的校场再次鸦雀无声。 然后平怀宁第三次望向关芷娴,静等答复。 关芷娴紧咬牙关,死盯着平怀宁:“如今连你也要逼我吗?” 平怀宁没有回应,只是在安静等待关芷娴的决定。 他似乎很了解她。 “放他们走吧。” 关芷娴终于低下了头,挥手对一众邢府护卫说道。 “可是,夫人,家主要是......”关芷娴身边的一位邢府护院想要劝告,话还没说完,便被关芷娴的怒斥打断。 “刚才去后院的人怎么还没回来,还不快去看看少主的情况!” “是。”护院不敢再多言,马上转身离去。 胖子看见关芷娴服软,立马站起身来和熊依童一起扶着左丘宁准备离开邢府。 平怀宁对着关芷娴抱拳躬身行了一礼后,跟在胖子三人身后,往邢府大门走去。 场中江南武道众人脸色全都难看,但是如今邢家主人都发话了,又顾忌平怀宁的骇人武力,只能目送四人离去。 “站住!”一声怒喝止住了刚刚走到校场中央的四人步伐。 “邢正瑜!” 胖子立刻便听出了怒喝声主人身份,轻叫出声,然后与熊依童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忌惮。 四人无奈转身,看到一位身着简单青色武袍的人正从后院走出,向着校场走来。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刚刚往后院查探邢义卿状况的护院管事二人。 眼前此人,正是邢家家主,近年来力压江南四堂,登顶江南武道的邢正瑜! 邢正瑜双鬓已经发白,虽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但是体态壮硕,不显老态,如今一双鹰目略显红肿正直盯着左丘宁,面容铁青,紧握的双拳颤抖不已。 左丘宁不敢与邢正瑜对视,缩了缩脑袋将整个人都埋在胖子身后。 邢正瑜观他神色慌乱,心中已有定数。 转头望向关芷娴怒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关芷娴不敢反驳,低头问道:“义卿没事吧?” 邢正瑜脸色更是难看,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微颤:“亏你还记得他!卿儿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其实邢正瑜早已察觉府中动乱,慌张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自己儿子的安危。 一进卿娴居便看见儿子惨死房中,但是邢义卿是邢家独子,如今殒命,邢家自然是断子绝孙的悲剧,万般思量之后,决定不能在江南道众人面前承认独子身死。 左丘宁自然不知邢正瑜有所顾忌,闻言看向了熊依童,轻声问她怎么回事。刚才走的慌乱,邢义卿到底是不是死透了也没注意,心说难不成刚才后院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根本没杀掉邢义卿! 熊依童脸色凝重,摇头示意左丘宁不要说话。 平怀宁向前一步给邢正瑜抱拳施了个晚辈礼,沉声静气开口道:“怀宁拜见邢前辈,今日邢府行事,多有不是,还望前辈多担待了。” 邢正瑜脸色没有丝毫好转,但还是强挤出一抹狠笑,回道:“怀宁贤侄的礼数倒还是这么周到。” 然后低头瞟了一眼平怀宁手中黑鞘妖刀,接着说道:“我就知道朝廷那帮兔崽子不舍得杀你,你的本事如何,所有人都清楚,而且作风整座江湖都是心里有数的,如今又有了官身,我这小小邢府也没那么大的脸面敢留慑武卫,不过有一事,老夫有些疑惑。” “前辈请说。” 邢正瑜将握紧的双拳背到了身后,说道:“其余的事情我们暂且不论,左丘公子今日身受父命来我邢府观礼,本是好事,只是不知为何要打伤犬子,还请左丘公子给老夫一个答复。” 左丘宁不知邢正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苦难言,回答说:“一时、一时失手。” 邢正瑜冷笑:“那你就是承认打伤犬子了?犬子身子骨向来不好,受不得伤痛,老夫想请你留在府中几日给犬子赔礼谢罪,你可答应?” 熊依童听出邢正瑜目的,忍不住出言说道:“左丘宁都被你的儿媳妇打成这模样了,还赔什么礼!” 邢正瑜没有理会熊依童,而是望向平怀宁,问道:“不知怀宁你意下如何?” 平怀宁抱拳回应:“怀宁官务在身,请前辈恕怀宁不能从命了。” “那老夫可就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了,当年本朝先皇在世时,游历江湖时碰上祸事也都是按江湖规矩行事,不知你这当今天子新设的慑武卫,是否也是如此?” “理当如此。” 邢正瑜指着关芷娴手中长剑对平怀宁说到:“那就好说了,若是怀宁你手中的妖刀今日能胜过我儿媳的圣剑,那你们自行离去便可,邢府和江南武道决不会再多做阻拦。” 关芷娴脸色惊变,她是万般不愿和平怀宁交手的,却不敢忤逆邢正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平怀宁像是有些疑惑,不解的问邢正瑜道:“既然想留下左丘宁,邢前辈为何不亲自出手?” 邢正瑜嗤笑一声:“明知故问,老夫近日刚为犬子渡过真气,本来是应当闭关不出的,若不是犬子出事,今日就算是你们打烂了邢府大门也是见不到老夫的,现在老夫运气不畅,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可没把握与贤侄交手。” 说罢转头看向关芷娴,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 关芷娴还是一脸迟疑,身形始终未动,邢正瑜眯起双眼紧盯着自家的儿媳,背后双拳咔咔作响。 一旁的阮全见场面尴尬,从门下弟子手中接过伏狌长枪,快步走到邢正瑜身旁低声说道:“既然少夫人不愿出手,不如让我来会会这魔种。” 邢正瑜冷眼打量了一番阮全后,说道:“不必了,今日之事还是让邢家自家人来解决吧。” 然后问关芷娴道:“看来是我这家主是使唤不动你了吗?” 平怀宁一切尽收眼中,关芷娴为何迟迟不愿出手,他自然比谁都清楚个中缘由。只是时过境迁,现在的他心境已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暴戾鲁莽的少年,也不愿再为陈年旧事伤身劳心了。 平怀宁轻叹口气,神情坦然,向关芷娴柔声说道:“邢夫人尽管出手便是,往事不堪回首,还请夫人不必再多费思量。” 关芷娴苦笑,再不犹豫,长剑出窍直指平怀宁。 平怀宁嘴角上扬,一步未动,静等关芷娴出招。 邢正瑜冷哼一声,缓步后退,挥手示意校场众人为两人腾出交手场地。 第十三章 恍若隔世 左丘宁被在胖子二人搀扶着往邢府大门撤去,看着场中两人神情身形,忍不住轻声问道:“关芷娴以前和怀宁哥什么关系?” 胖子盯着场中二人,摇头未言,熊依童倒是开口道:“能有什么关系,关芷娴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怀宁哥打的赢吗?” “稳胜!不过怀宁老弟一直没什么朋友,以前刚结识的时候,便知道这女人一直对老弟多有照料,就看会不会手下留情了。”这次开口的是胖子。 左丘宁满腹狐疑,既然平怀宁能稳胜关芷娴,邢正瑜不可能不知道两人深浅,为何还要非要让关芷娴出手?不过此时虽然胸腹内劲被胖子以浑厚真气强压,膝盖处的疼痛还是在向他述说着这女人的狠辣,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平怀宁。 待三人退到邢府大门时,关芷娴终于出手,手中动作之快,左丘宁这个门外汉根本看不清,只瞧见泛着妖异紫光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影,招式繁丽,直逼平怀宁身侧。 而平怀宁手中枯月并未出窍,只用刀鞘格挡。 场中关芷娴的招法华丽,每一次空中有弧影划过,离两人稍近的地板桌宴便会有寸寸撕裂。 两人身形腾挪,比起刚才熊依童与裴文俊交手之时,更是快若惊鸿,左丘宁几乎只看得见黑袍与宫裙连番接近,耳边不绝于耳的只有剑鞘相击之声。 但是比起场中两人惊艳交手更让左丘宁震惊的是邢府大门之外的状况,刚才在大堂之前观不到府外,如今站在门口,则惊然发觉邢府人山人海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身披银甲,寒光刺目的铮铮军伍! 声势浩大的军伍已经呈困兽之势堵在了邢府石狮之前,一排排手持长矛的浔州步军严阵以待,领头的是一位背负双锏的雄壮汉子,正坐在俊马之上俯视左丘宁三人,一双虎目略显散漫,待看到左丘宁后稍稍眯起,凶光毕露。 但雄壮汉子只是向左丘宁三人点头示意,并未多有动作。 胖子看状嘴角一撇,声音中带有些戏谑味道:“看来怀宁老弟这慑武卫的虎皮还是不够大啊,军队连府门都不进,看样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插手了。” 左丘宁心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浔州军队能摆出这架子已经不错了,看汉子的样子是不想与己方三人多有交集了,转头望向府内两人战况。 校场中关芷娴的攻势凌厉,却都被平怀宁用刀鞘一一化解,长剑与黑鞘不断相交的同时,两人拳脚也是偶有过招。 只是即便是左丘宁,也觉察的出平怀宁应对的更加轻松,每一次有所行动都是骤然而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都不曾瞅见。 一旁的胖子和熊依童心中倒是惊起了波澜,两人再度对视。 熊依童开口说道:“平怀宁只怕是看着轻松而已,没想到关芷娴的修为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再顾忌旧情不肯拔刀,就算能赢,怕也是险胜。” 左丘宁看不出门道,说道:“我看着怀宁哥比关芷娴厉害很多啊。” 胖子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怀宁老弟修习的功法叫隐金决,与寻常功法不同,最善以寡搏众,以弱胜强,捉对厮杀手下留情是大忌,就算修为压制,若是找不到破绽,不能一招制敌,久拖苦战,确实是对老弟不利。” “那关芷娴有破绽吗?”左丘宁担心问道。 胖子嗤笑一声,答道:“你别听熊依童危言耸听,就算关芷娴如今实力精进,对怀宁老弟而言,这都是小场面,老弟能有今日的修为境界,靠的可是举世皆敌的心境,只要是人,都有破绽!” 熊依童闻言佯怒,左丘宁看两人又要插言打诨,嘴角微扬,没有阻拦,现在他的心中苦闷,能听见旁人打趣自然是放松了不少。 胖子捅了捅左丘宁的腰窝,不依不饶笑道:“怀宁老弟出狱之后心态转变不少,现在也算是风度翩翩了,巳寒仙子这是动了凡心,正吃那关芷娴的醋呢。” 韩八志调笑的话语说完,仰头大笑,左丘宁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熊依童气急,剑鞘猛地拍在左丘宁屁股上,左丘吃痛,不敢再笑,目光紧盯场中二人。 胖子笑的更加肆无忌惮。 场中两人频繁交手过招,却长久不见有人能出招致胜,邢正瑜像是按奈不住,出言道:“怀宁贤侄还不拔刀,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这儿媳吗?” 阮全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但是猜不透邢正瑜心中想法,不敢劝说。所有人都看得出平怀宁招招留情,心说难不成邢正瑜铁了心要自家的儿媳难堪? 关芷娴听到邢正瑜言语,攻势急停,手中流魂剑直竖胸前,周身真气急速流转,剑身紫光更甚,杀招已成! 只是她眼中似有泪水涌出,不见滑落便被外泄的真气吹散。 校场四周弥漫的凌乱真气此刻全聚集在关芷娴手中长剑,她整个人都仿佛化身为一把紫色流光长剑,身形暴起刺向平怀宁。 她咬牙轻声喝道:“散魂!” 平怀宁怒视了一眼邢正瑜,见关芷娴动作,眉头微皱,瞬间抽出枯月。 左丘宁这时才看清枯月的全貌,竟是把横刀!刀身笔直,造型古朴,丝毫没有妖异之感,真不知道妖刀的称号是怎么来的。 平怀宁身体重心下压,青黑色的真气凝聚刀身,横刀硬生生向着流光长剑砍去。 青黑色的真气与紫色流光刹时相击,倾泻而出的真气掀翻了整个校场地面! 只是紫色流光仅坚持了一个呼气的功夫便被击溃。 随后横刀枯月便与流魂剑重重撞击在一起,青黑色的真气沿着相接的刀剑逼向了关芷娴。 紫色流光溃败之后,她的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鲜血,此时再不敢硬抗隐金决真气的侵蚀,准备抽身回退。 胜负将分,平怀宁果断追击,手中枯月裹挟巨力再次劈在流魂剑上。 关芷娴握着长剑的虎口已裂,心知败际已显,猛地再次咬牙轻喝,手持流魂剑不退反进。 她以雪白脖颈前倾抵在横刀之前,想要殊死一搏,逼退追击。 可是平怀宁岂会再给她机会,横刀下移,避开脖颈,刀背重重敲击在她手背上。 关芷娴受击吃痛,手掌一松,再是握不紧流魂剑。 横刀瞄准时机,直接挑飞长剑。 流魂剑在空中腾飞旋转后直直插入地面中。 胜负已分! 左丘宁一直看的心惊胆战,直到此刻才长舒一口气。 关芷娴呆呆的盯着插在地面的长剑,往日回忆全都涌现在脑海之中,眼中泪水止不住的喷涌而出,本来不算漂亮的脸蛋此刻却惹人怜爱。 平怀宁收刀回鞘,单手拄刀而立,举目望向邢正瑜,挺拔的身形如劲松傲立,仿佛左丘宁三人与江南武道众人间的一道天然屏障。 纷飞的发丝和衣袂像是劲松上挂着的柳枝,平添风流又不减狂骄。 邢正瑜怒急反笑,张嘴只说出了两字:“滚吧。” 平怀宁轻点颔首,刚想要转身离去,关芷娴却是无法再忍耐,指着枯月刀委屈怒吼道:“枯月是我帮你寻到的,你不配用它。” 平怀宁想要回应,胖子却抢先一步骂道:“当年护送张氏姐弟北上时没怀宁护着你,早不知道死多少会了,还有聂成他们几个死的不明不白的旧账还没跟你算呢,你还敢张嘴咬人了?” 这话像是晴空霹雳一样直劈在关芷娴心口,闻言后身躯颤抖不止,情绪怦然崩溃,歇斯底里的吼叫了出来:“他们都该死!” 胖子见状也是气急,还想接着骂,却遭到平怀宁一记冷眼,努了努嘴没有说话。 关芷娴显然已经失神,抬手抹去了嘴角血丝,周身真气飞速流转,恶狠狠的盯着胖子身后的左丘宁,因为情绪崩溃声音也是变得沙哑起来:“全都是因为你。” 左丘宁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胖子立刻一手抬起护着身后左丘宁。 平怀宁啧了一声,身形飘然而动,瞬息已至将要暴走的关芷娴面前,抬手一掌直击面门,掌风吹动她的脸颊前散乱发丝,却并未直接打中,而是停留在她面前一拳距离。 然而受了凌空一掌的关芷娴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四肢保持着将要暴走的姿势动也不动,双目圆瞪,再无神色,周身流转的真气也突然停滞。 “恍若隔世!”校场武人有人认出这一招,叫出声来。 平怀宁望着已经失神的关芷娴,脑海里全都是夕日如同家人般亲切相处的时光,心中有句话酝酿良久,说出声来却是细不可闻:“终究还是我愧对了关家啊。” 轻声叹气后转身护着左丘宁三人离开邢府。 邢正瑜冷眼目送左丘宁一行人,沉思良久,直到四人将要踏出邢府大门时,以浑厚内力传音道:“今日之事,老夫势必会找左丘家要一个交代的,我看你能护他几时!” 平怀宁并未回头,声音却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也只有两个字。 “静候。” 第十四章 一两银子 翌日清晨,浔州官道。 马车车厢中的左丘宁在一阵喧闹声中醒来,细听之下知晓是方护院在与旁人争吵着什么,想要坐起身才想起昨天出了邢府后,膝盖被胖子上药后用木板整个固定起来了,不能弯曲,刚一想动便是一阵剧痛。 出了邢府后左丘宁的神识便开始模糊了,只记得一回到满香楼便被熊依童催着上了马车,左丘沫淑一直搀扶着,由平怀宁为他料理内伤。 此刻左丘宁面容憔悴,二十年来的种种过往悉数在脑海中翻涌而出,父亲左丘安元的无视、怒其不争,母亲的厉声斥责都仿佛是昨日祸事的伏笔。 他艰难坐起身,撩起车帘便看到方护院手上拿着根长木棍,与一位酒摊的老板娘争吵不休。 估摸着是一大清早,酒摊并没有多少酒客。 左丘沫淑和其余一众家仆在一旁为方护院出言相助。 老板娘看见人多势众,面色自然有些犯怂,但还是叉了叉腰,挺了挺硕大的胸脯后扯着嗓子道:“别仗着人多跟老娘在这耍泼皮流氓,老娘十四岁就在这官道上摆摊子了,浔州的王校尉可是老娘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你们再敢扯皮老娘可要报官了!” 左丘沫淑听见这话气得俏脸通红,反驳道:“我们泼皮?你这母夜叉还敢恶人先告状起来了!就这一根破木棍你就要十两银子,你还要不要点脸?” 老板娘抿了抿嘴唇,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双眼瞪着铜铃一般大,无赖说道:“不要脸又咋的啦,这根梨花木可是老娘十四岁那年在恭武山上砍来撑招子用的,今天老娘话就撂在这了,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方护院嘴巴都快被气歪了,一撸衣袖,作势要打。 老板娘见状长嗯一声,目光如炬,宽厚的手掌一把拍得摊子乱颤,硕大胸脯直挺挺的向方护院撞去,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咋的了,还想动手啊,你打啊,你打啊。” 方护院被逼的连连后退。 左丘沫淑看着这母夜叉的泼皮行径气的连连跺脚,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一脸无助的望向了酒摊桌子边的平怀宁。 平怀宁正在吃着白米饭,注意到左丘沫淑发来的求助目光后,轻笑摇头,看向了马车。 左丘沫淑这才发现左丘宁睡醒,忙跑到了马车旁,一脸关切地说道:“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再多睡会儿吧。” 左丘宁摇了摇头,指着老板娘问道:“怎么回事?” “方护院想要给你做个拐杖,挑了根木棍,想跟这母夜叉商量着买来的,谁知道她竟然要十两银子,真是掉在钱眼里了。” 左丘宁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给她便是,别胡闹了。” “胡闹?这怎么是胡闹了?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明明是她蛮不讲理来着的!”左丘沫淑委屈道,眼泪马上就在眼眶中打转了。 左丘宁看着左丘沫淑泛黑的眼眶,料想昨夜这妹妹定是难眠,长舒了口气,揉着她的脑袋又轻声说了声:“给她吧。” 左丘沫淑再也止不住泪水,但还是应了一声,转身给方护院摆手示意。 方护院顿了顿,一脸讶异的看着左丘宁兄妹二人,最后无奈掏出了银两。 老板娘接过银子自然是笑颜逐开,打量着马车上的左丘宁嬉笑道:“还是这后生明白事理。” 左丘宁没有心情思量这些琐事,呆呆的看着左丘沫淑梨花带雨的俏脸,愣了半晌后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抱在了怀里。 随后便让左丘沫淑上马车再休息一会,差来方护院询问昨晚经过。 原来昨日众人是在浔州军甲的护送下才出了城,但是出城后平怀宁并没有让众人匆忙赶路,一晚上走的还算是悠闲,现在距离浔州城其实还不足五十里。 熊依童担忧邢家会派人追杀,后半夜策马返回城里打探消息。 一路上左丘沫淑都在埋怨韩八志瞎说大话,搞得胖子一晚上都是无地自容,最后无奈之下说是放心不下熊依童一个人回城,与她一道好做个保镖,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胖子和熊依童刚走,左丘沫淑又一直逼问平怀宁,是不是父亲让左丘宁来江南送死的事。 平怀宁面对逼问,一直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摇头不语。 直到清晨,他说是要等胖子二人返回,便找到了这么个酒摊,要了点吃食。方护院吃完饭瞧见了那根梨花木,便有了刚才的事。 左丘宁听完这些,无奈苦笑。 左丘沫淑在一旁并未入睡,听完方护院的叙述,狠剐了他一眼之后,又是问起左丘宁江南之行是否是父亲故意而为。 左丘宁静静看着自家小妹,眉目中复杂意味更甚,但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答道:“不是。” 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 方护院旁观这对兄妹,紧紧握住手中长木,却不敢出声言语,主子的家事,怎是他一个下人可以插嘴的? 左丘宁让家仆搀扶着他下马车坐在了平怀宁身旁。 碗中白饭已尽,一颗米粒也不曾看见。 左丘宁呆看着平怀宁一如昨日柔和的脸庞,感慨良多,昨日事发时的胆怯、和邢义卿搏命时的失神、对父母的怨恨再次一股脑的浮现。 以前这些江湖风雨祸事,在旁人的嘴中听起来无比向往,只幻想若是身处故事中,会如何自处,如今想来便觉得可笑。 眼前这人,可是曾经搅得整座江湖都不得安宁的人间魔种啊,到底是经历了何种过往,才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 “这就是你们的江湖吗?”无数的思绪飘过,他却只问出了一句话。 平怀宁轻笑一声,回应道:“这江湖事中的愁肠百结比比皆是,不必多费思量。” “万般无用是我,成事不足是我,败事有余还是我,该思量些什么呢?”左丘宁脱口而出。 “所有经历的意义,在于指引你,而非定义你。” 平怀宁一边说话一边抓起左丘的左手,青黑色的真气侵入体内,仔细探查后接着说:“你体内混元一气决的内劲已经被我尽数剔除,脏腑需要静养,而且膝盖骨的伤没有几个月是好不了的,回京之前的这段时日,没有要紧事就别下马车了。” 第十五章 一切的开始 话音刚落,酒摊边上的老板娘扭着水桶腰肢款款走来,一盘大块牛肉放到了两人面前:“来来来,尝尝我这摊子上卤的特色牛肉,可别说我为了根破木棍白拿了公子你十两银子。” 说罢便转身离去,走之前宽厚手掌还在左丘宁脸上狠摸一把,嘴里喃喃道:“这可是看公子你长的俊俏送的,不要银钱。” 左丘宁目送老板娘,呆立不动。 站在一旁的家仆全被这一幕给都逗笑。 平怀宁大概也是没料到这老板娘会突然整这么一出,楞了会后也是轻笑出声:“还是有些长处的嘛!” 左丘宁脸拉的老长,转头看向了别处。 “回京之后,有何打算?”平怀宁问道。 左丘摇了摇头,并未答言。 “昨晚上我考虑了很久,有些事还是要告诉你,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左丘宁半垂的眼帘睁大了些。 “此次江南之行,你的生死可不简简单单的只关系到兵部和邢家。” 左丘眉头拧到了一起,紧盯着平怀宁。 平怀宁顿了顿,接着说道:“皇上设立慑武内卫最初的目的,可不仅仅只是保护你们这些官宦的。” “当年浔州刺史被刺身亡一事,不是朝廷不敢追查,而是不能追查。” “前朝官宦腐败,权臣当道,北境受胡人连番侵扰,中原武林不满当朝君臣,大小祸乱迭起,民不聊生,本朝先皇乘势而起,借武林诸多豪杰之力起义,一举推翻前朝统治。” “先皇称帝后的几十年里,外驱强胡,内政修明,法纪严肃,但是毕竟是借江湖武人之力起家,对于武道管束一直宽松,武道高人层出不穷,江湖门派林立,不得不说是历代王朝武林最鼎盛的时期,但这也是祸乱的根源。” “先帝驾崩之后,武人的野心也渐渐显现,江湖势力害怕新帝登基后对武林束缚太多,据说当年新帝登基之时有朝中重臣与江湖人士联手阻拦,只为换一个他们心仪的主子登上那个位子,这就是现在皇宫里那位如此厌恶江湖武林的原因。” “万军之中娶上将首级的武人虽是凤毛麟角,但每一个的存在都是那位的心头刺,而且没经历过战事的人,是不会懂得军队中夹杂江湖武人的恶心之处的。” 说到此处,平怀宁停滞住,悲悯忧郁的神情浮现在脸上,他深吸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左丘宁知道可能是他在北境平叛驱胡时,经历过什么难以言说之事,虽是不好追问,但左丘宁也不愿看他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于是开口说道:“在邢府之时,邢义卿告诉我,说我的死可以给兵部一个增兵内地约束武林的理由,那我死了不是对朝廷有利吗?” 平怀宁右手手指磨蹭着桌面,似乎有些微颤,悠悠说道:“民心,民心啊,内地增兵虽是直接,但江湖势力无论背地里怎么肮脏下作,明面上都是仁义侠士,内地增兵打压武道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左丘宁心中一凛,立刻明悟,倘若武林与军队直面冲突,苦的还是各地百姓,待到民怨四起,岂不是重蹈了前朝的覆辙? 想到此处,一个令左丘宁心中恶寒的念头浮现: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一个增兵内地的理由,是父亲的想法过于激进还是受了旁人利用?又或者,是父亲与歹人共谋了此事! 平怀宁淡看着沉思中的左丘宁,猜透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若是有证据,左丘家早已被满门抄斩了。” 左丘宁一阵胆寒,但细想了之后说:“兵部侍郎官职不算小,但若是想推翻一座朝堂,可就不够看了,估摸着他只是想法太偏激了。” 然后思绪一转,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问道:“所以,设立慑武卫的本意是为了在不损民心的情况下,打压武道吗?” 平怀宁嗯了一声,说道:“慑武卫统领之位一直未定,本来朝堂诸臣一直都是看好一人。” “谁?” “你家大哥,左丘逸。” “他有这个能力,我不怀疑,但皇上不怕他与父亲一样的激进吗?” 平怀宁笑的古怪:“当然怕了,所以李自甘向皇上举荐了一人。” 左丘宁瞪大了眼眸,惊问道:“我?” 平怀宁点头,说道:“你活着回京,只是一切的开始。” 他站起身来,示意左丘宁吃点饭食,然后提着枯月找到方护院,两人一起削砍梨木。 左丘宁枯坐在长凳上,呆看着仆从端来的饭食,却是一口未动。 第十六章 返京 临近正午,熊依童和韩八志终于策马返回。 两人接连奔波,胯下骏马早已不堪重负,尤其是载着韩八志的那匹马儿,拴在酒摊旁时几乎只剩下出气了,左丘家的仆从忙给那可怜马儿喂水涮鼻。 韩八志倒是丝毫不在意,一下马就紧张兮兮的探头张望。仆从眼尖,见状说了句,我家小姐在马车上歇息呢。 胖子立马喜笑颜开,大步走到左丘宁身旁,一屁股坐到长凳上,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狠灌茶水,然后疑惑的看着桌上未动的饭食,细看了左丘宁一眼后,说道: “这是咋的了,饭都不吃了,放心,邢家老儿不知道顾忌什么,浔州城没人知道邢义卿身死,估摸着明面上是不会追杀的。” 左丘宁轻轻哦了一声,眉目间愁苦丝毫未减。 熊依童本来也是口渴,待看到胖子就着茶壶嘴口灌水后,嫌弃不已,对老板娘示意,再拿一只茶壶来。 本来将至正午,官道上往来车马逐渐增添,此时酒摊的几个小桌都已经坐满了客人,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茶壶,老板娘没好气的说道:“哪有那么多茶壶,将就着用吧。” 熊依童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冷眼看着胖子,怒火马上就要发作。 这时方护院提着刚做好拐杖走来,低头说马车上还有干净的水壶,熊小姐若是不嫌弃便去给她打些茶水来。 熊依童点点头,看了眼方护院手上的拐杖,做的很是精细,便对左丘宁道:“你家这马夫真是贴心。” 方护院一脸汗颜,不好解释什么,放下拐杖便回马车上找寻水壶。 胖子知道又做错了事,不敢与熊依童搭话,看左丘宁也不像是想说话的样子,只好拉过做好拐杖便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平怀宁,说是一起小酌两杯。 那知平怀宁落座后,很认真的告诉胖子他已经戒酒。 胖子啊了一声,连说无趣,就着桌上无人动的牛肉一人独饮。 熊依童看平怀宁了然自若的模样,有些不悦,赌气说道:“跟你说的一样,浔州城昨天夜里几乎闹翻天了,江南一众武人都在说邢正瑜年老志疏,丢尽了江南武道的颜面,不过没人知道邢义卿的死讯,不知道邢正瑜在搞什么鬼。” 平怀宁轻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熊依童嘴角上扬,笑的很是妩媚,问道:“你是想问关芷娴吧?” 他无奈点头。 熊依童笑的更加灿烂了,说道:“不知道。” 平怀宁又是轻嗯一声,没有追问,望着左丘宁道:“吃点东西吧,就算邢府没人追杀,我们回京一路也不能再走官道,过了这店,只怕再没有正经吃食了。” “你......” 熊依童本想卖个关子,却不料平怀宁不解风情,一时恼怒,再说不出话来。 左丘宁有些疑惑,此时已经枯坐半日,确实有些饿了,低头吃了口白饭,然后问道:“为什么不走官道?” 胖子嘴里嚼着牛肉,嘟囔道:“可别傻了,邢家不追杀你,朝廷那边可就不见得了,慑武卫统领的官职虽不高,可是毕竟直接听命于天子,想改变这一切的人,你回京的路上,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左丘宁愕然,低头苦笑,又扒拉了两口白饭,心想:原来我的性命现在已经这么重要了。 他边吃边问:“那八志哥和熊姑娘两位也要一道回京吗?” 胖子哈哈大笑,说:“那可不,这次在邢府大闹,可是快把江南武道得罪完了,回形意堂估计要被家师骂死,只能跟你回京了。” 熊依童看着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嘟囔着说话的架势,丝毫没有风雅可言,一脸的嫌弃,只是轻点颔首,没有答话。 “韩八志,你还有脸回来?” 熟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胖子顿时脊背发凉。 众人一转头,果然是左丘沫淑,看样子是被方护院找寻水壶时吵醒的。 方护院缩头缩脑地站在一旁,满脸歉意的给胖子使了个眼神后,拎着水壶快步跑去打水了。 估摸着是刚睡醒的缘故,左丘沫淑一脸绯红,没好气的在左丘宁身旁坐下,撅着嘴就埋怨道:“你可是保证说我哥能平平安安的从邢府出来的,瞎说大话。” 胖子望着沫淑娇艳欲滴的双颊,心神俱醉,咽了口唾沫,嘟囔说:“这可不能全怪我。” “对,是我行事太马虎,惹恼了关芷娴,怪不得八志哥,别责怪他了。”左丘宁解围道。 左丘沫淑娇哼了声,还是有些不满,但也没有再出言责怪韩八志,低声说有些饿了,左丘宁忙让家仆多点了些饭食。 左丘沫淑落座后,熊依童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和众人一起吃了点白饭后,便询问起昨日左丘宁一人在邢府时的事情经过。 左丘宁擦了擦嘴,仔细回想后,一五一十地叙说了昨日经过,只是顾忌左丘沫淑在场,左丘安元与邢家的交易一事含糊带过。 熊依童听到左丘宁将关芷娴错当成丫鬟后,挑了挑柳眉,嘴角微扬。 左丘沫淑听得惊心动魄,怒骂关芷娴不是好人,胖子安慰说江湖事都是如此,功夫高点,打杀一两个人常有的事,结果又遭到一记白眼。 平怀宁听着左丘宁娓娓道来,神色无奈又有些许不忍,听完后只是轻声叹气。 熊依童察觉到平怀宁异样,轻瞄了他一眼,说道:“早就跟你说那女人毒辣,你还当个宝似的护着。” 平怀宁无言以对。 昨日临出邢府之时,关芷娴的癫狂模样还令左丘宁有些后怕,轻声问道:“怀宁哥和关芷娴以前是眷侣?” 但是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知道这样明目张胆的询问私人隐秘着实不妥。 左丘沫淑听到这话立马兴奋起来,仰着脖子等着听故事。胖子没想到左丘宁会口不择言,脸色有些替兄弟尴尬,但也是有些好奇,转头望着平怀宁。 熊依童将头撇向别处,似乎不想知道答案。 平怀宁看着众人模样,脸色如常,看不出对此事是否忌讳,摇了摇头后柔声答道:“不是,我年纪小些时鲁莽好斗,整个家族都厌恶我,后来又因为些琐事与恩师见解分歧,盛怒之下与恩师决裂,叛出宗门,一个人游荡江湖。” “后来,遇到了家道中落的关家父女,对我多有照料,跟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日过得很自在,再后来,关家父亲被仇人追杀身亡,临死前托我好好照料芷娴,就这些了。” “什么嘛,跟没说一样啊。”左丘沫淑意犹未尽。 左丘宁闻言有些挂不住脸,立马让妹妹住嘴,左丘沫淑呸了一声,佯怒道:“还不是你问的?” 左丘宁一脸尴尬。 胖子见平怀宁对于往事并无忌讳,立马讨好左丘沫淑说:“具体的事情我知道。” 左丘沫淑不以为然:“那你倒是说啊。” 胖子先是和平怀宁交流过目光,随后缓缓说道:“当年啊,关家父亲去世了之后,中原妖刀显世,关家未落寞前,是武林中有名的兵器锻造世家,关家中人啊,对于诸多神兵利器之事比常人要精通的多......” 熊依童看胖子的样子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了,拿起一直放在脚边的巳寒道:“行了,这也吃饱喝足了,赶紧离开浔州吧,邢正瑜可不是省油的灯。” 左丘宁听到邢正瑜的名字猛的一惊,连声附和,让家仆搀扶自己站起身来。 左丘沫淑小姐脾气,自然有些不高兴。 胖子闻言惊醒,也忌惮邢正瑜,但还是一脸的欣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站起来跟左丘沫淑笑道:“路上说八哥哥慢慢给你讲,先走,先走。” 左丘沫淑嘟嘟嘴,跟家仆一起搀扶着左丘宁向马车走去。 平怀宁和韩八志跟在熊依童身后,三人策马,众人匆匆离开酒摊。 第十七章 惊心动魄 众人走的不是官道,路况堪忧,幸好平怀宁有意让队伍放缓行进速度,才让身有伤痛的左丘宁好受了些。 一路上,胖子一有闲空便给左丘沫淑侃述江湖趣事,不过他其实是在变着法子的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听起来水分不少,着实是个厚脸皮。 而平怀宁平日里是个话很少的人,听胖子叙述当年往事时,大多是轻笑静听,很少插言,眉目中偶有悲伤,也都是一闪即逝。 与胖子的口若悬河对比强烈。 左丘宁还发现,即便是在颠簸马背上,他也能安然闭目养神,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武艺卓绝。 然而,这段想处的时日中,最让左丘宁钦佩的人,却是是熊依童。 比起平怀宁,她更像是慑武卫的副统领,更像是一个领袖。因为担心歹人追杀,一路上不时强调众人小心行事,估摸着是不放心左丘家的仆从,她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除了胖子,包括平怀宁在内的众人,都对她言听计从,稍有差池,便是一顿呵斥,或许很严厉,但也很亲切。 而且她对左丘沫淑也是极好。 这若是放在以前,左丘宁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位女子,还有着绝世的容颜。 担忧中惊心动魄的追杀没有遇见,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人,倒是一直都在。 从胖子的侃侃而谈中,左丘宁也知道了一些江湖暗规,在加上与张家姐弟相处时了解的情况,知晓胖子众人当年护送张家姐弟入京一途确实艰险。 当年关芷娴的父亲遭仇人追杀身亡后,妖刀枯月惊现中原豫州,王朝武道众多豪杰慕名争抢,其中不乏有初入江湖的少年英才,想要凭借着妖刀显世的机会扬名江湖,平怀宁和胖子便是在那时相识。 神兵有灵,鲜有人能发挥出妖刀威力。据关芷娴所说,枯月刀和流魂剑本就是关家祖上锻造,关家中人自然对枯月习性颇为了解,在她的帮助下,平怀宁于武人中脱颖而出,独得妖刀青睐。 彼时张家姐弟刚过大江,遭歹人追杀,护院刘大白走投无路,一家挨着一家哀求中原武人庇护。 可是武道与朝廷官员相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张弘文遇害一事内情颇深,岂会有人会在意这张家遗孤的生死? 时光渐逝,苦求无果后,刘大白和年幼的张家姐弟几乎已经心灰意冷。 直到平怀宁无意中遇见张家姐弟,承诺刘大白一路护送北上。 用胖子的话说,那时的平怀宁还并未被人骂为魔种,但因背叛宗族师门,而且刚刚夺得妖刀,正值年少气盛,几乎是目中无人,在中原武道的名声如过街老鼠。 平怀宁愿意接下这烫手山芋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迅速在同辈之中传播开来,激起了那些少年英杰的一腔热血,有一些人是钦佩,不过大多是因为不服他的为人,赌气一般追随平怀宁。 很快,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一个由诸多年少武人组成的护送队伍成立,聂成、胖子和熊依童都是在那个情况下结缘。 然而,北上一途的惨烈,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当年护送队伍人员虽然大多年少,但是武力不容小觑,平怀宁和聂成是其中的佼佼者,捉对厮杀的实力已经逼近一流高手。而且平怀宁更有妖刀傍身,就算是直面一流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如今看来,当年胖子众人欠缺的只不过是江湖经验罢了,但还是被接连的刺杀围剿逼的不停绕路,最后不得不弃马而行。 本来不到一旬时日的路程,竟是足足走了两个月,最后抵达京都城门时,队内数人几近崩溃,所以最后护送到左丘家府邸的只有胖子一人。 尤其是最后保定城外的一战,死伤近半,胖子每次提及此事都是牙关紧咬,面色铁青。 熊依童面对此事就要比胖子要洒脱很多,只说是当年众人年纪太小,不知人心险恶罢了。 左丘沫淑知道她所说的人心险恶另有所指,耐不住性子又是怒骂关芷娴,左丘宁忙让她少说两句,左丘沫淑那里依他,嘴上骂个不停。 左丘宁无奈怒声呵斥。 左丘沫淑直骂哥哥失心疯,都被关芷娴打成这样了还要帮她说话。 熊依童也是不解,但只是轻笑摇头,没有追问。 胖子则是笑说左丘老弟气量不小。 其实并不是左丘宁心胸宽广,也不是要帮关芷娴说话,而是他发觉了一件事。 此次江南之行左丘宁遇难受苦,不知情的人都认为罪魁祸首是关芷娴,一众家仆和妹妹提起她自然是恶言相向。 平怀宁每次听到众人提及关芷娴,眉头都有一丝细不可察的微皱,别人可能不知,但是左丘宁察觉到了。 嘴上说着不是眷侣,叫着人家邢夫人,都是言不由衷。 其实,心底里,还是在乎的吧。 离开浔州已经有些时日了,一路走的还算是悠闲,让左丘宁有时间细想很多事。 江南之行无论是他父亲左丘安元有意为之,还是受歹人蛊惑,他都决定不再去怨恨任何人。本朝以孝道为先,一个孝字,真的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去怨恨,也不愿去怨恨。 终日活在仇恨中的时光,太累了。 唯一不可辩驳的事,就是平怀宁三人救了他的性命。 慑武卫的设立已有数年,却一直未传出和武道有任何冲突,偏偏挑了此次立威江南道。左丘宁想来,一是为了救他的性命,再就是因为,慑武卫一直缺少一个能坐阵中枢,力压武道的顶尖高手。 按照胖子的说法,当今世道,武人繁多,就算除去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一流高手也是遍地都有,江南见到的阮全和关芷娴都算在其中。 但有几个人,另当别论,算是一流中的一流,比如:中原武林神话,白鹤楼楼主。 平怀宁未入狱之前,武功修为就一直稳压胖子,此次出狱后,更甚以往,胖子都看不透深浅,算是一个。如今邢义卿身死,不用邢正瑜损耗修为真气续命,假以时日,境界稳固,邢正瑜也算是一个。 再有的就是些隐姓埋名的孤侠了。 所以,手持妖刀的平怀宁,应该就是那个慑武卫一直缺少的绝世武夫! 而且由于当今天子对于江湖武夫的态度人尽皆知,顾忌朝堂颜面,明面上的统帅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江湖武人! 倘若回到京都后,李自甘真的举荐他坐上慑武卫统领的位子,怕也只是和关芷娴的江南道武林盟主一样,只是个嘘头罢了,真正手握实权的,估摸着还是副统领平怀宁。 这样也好,左丘宁想明白这些后很开心。 他宁愿靠自己的力量,打开他的前途,而不愿求有力者的垂青。 手中能握住多少东西,全凭自己的本事。 第十八章 死的有骨气些 保定城外,距京都三百里 胖子和熊依童二人坐在马背上远远瞅着雄伟的城门,胖子率先开口问道:“不入城吗?这一路上都是绕城而行,保定城不小,算是入京前最安全的城池了。” 熊依童摇头道:“上次我们不也是这么想的吗?节外生枝的事还是少做吧。” “那倒也是,我也不想再入这保定城,只是沫淑丫头一直想找个正经客栈停歇。” “一会儿我去跟她解释,你不用担心。” 胖子嘿嘿一笑,说道:“那可多谢熊大仙子费心了。” 熊依童没有在意胖子的调笑,平静说道:“既然不入城,就别多做逗留了,走吧。”说罢准备策马离去。 胖子却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城头。 保定城城头上,站着巡逻兵甲,平平无奇,只是领头将领格外引人注目。 明亮的甲胄反射着刺目日光,将领像是也在望着熊依童二人。而且他的装束明显与周围兵甲不同,除了规格更高外,甲胄下的衣袖也不是普通将领的鲜红色,而是代表尊崇的淡紫色。 熊依童顺着他的视线抬眼看去,疑惑问道:“怎么了,不就是个守城将军吗,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是守城军甲,是御林军。”胖子语气凝重,他和平怀宁再军伍中待过一段时日,自然比熊依童清楚各地军甲装束一事,更别提大名鼎鼎的御林军。 “御林军不是不出京都的吗?” “除非城里有值得他们护送的人物在。” 熊依童眉头紧皱,说道:“保定城周遭是我们回京的必经之地,若是朝廷真有人想左丘宁死,无论是否入城,危险都是一样的。” “这下入城一事更要商酌了,走吧,先回去和怀宁老弟回合。” 说罢,胖子策马返回,熊依童紧随其后。 此刻,左丘宁众人正在城外远处的林荫道上小憩。 虽然连日奔波,但走得缓慢,现在已经时近中秋,天气逐渐转凉。 近日来,左丘宁一直有个念头在脑海中挥散不去,只不过没机会开口。今日,他思索良久后,终于鼓起勇气。 他拄着拐杖,缓步走到正在树下闭目打坐的平怀宁身旁,轻声试探问道:“怀宁哥?” 平怀宁睁开双眸,一如平日柔和的声线:“怎么了?” 左丘有些不好意思,双颊微红,一手紧了紧长袍,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下怀宁哥的意见。” 平怀宁看他的扭捏作态,轻笑说道:“但讲无妨。” “我想习武。”左丘紧盯着平怀宁,认真说道。 “好事。” “什么?就你?还习武?”左丘沫淑不知道从何处窜了出来,讶异大叫。 这一叫吸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被熊依童叫做马夫的方护院和一众家仆纷纷投来视线。 左丘更是觉得无地自容,斥责道:“你这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你长了张嘴是吧!” “韩胖子不是说你这个年纪再习武是练不成高手的?而且咱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左丘沫淑火上浇油。 左丘宁神色难堪,似乎带有些怒意,盯着妹妹说道:“我不为他而活,练不成高手我也想试试。” 左丘沫淑不服气,还想要反驳,但平怀宁抢先说是饿了,让她去拿些干粮来。 被支开的左丘沫淑闷闷不乐,临走前还喃喃道:“不就是要当官了吗?翅膀硬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哼。” 平怀宁示意左丘宁坐下,看他脸上还是带有些怨怒,宽慰说道:“别想那些杂事了,习武是好事。只是八志说的不无道理,习武重在根骨,年岁越小开始越好,你现在这个年纪开始,想要成就我们这个境界,确实是极难的。” “我也没想练成高手,只是,只是以后若是在遇到关芷娴那样的,想.....” 他说的支支吾吾,平怀宁虽是很有耐心,但还是禁不住问道:“想什么?” 左丘宁深吸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我想死的有骨气些。” 平怀宁愣住了,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明白了。 左丘宁,不怕死了。 可是真像啊,真像以前的自己。 “那你想要谁教你?我?还是八志?依童的武艺男子学不来的。”半晌后,平怀宁问道。 “当然是怀宁哥了!”左丘宁没料到平怀宁会愿意亲自教他习武,喜出望外,一口应下。而且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他对韩八志的秉性深有了解,关键时刻确实可靠,但决不是当师父的料子。 平怀宁顿了顿,轻声说: “好。” “不过我只能教你武艺,却不是你师父,我答应过恩师,不收徒弟的。” “那更好了,又能跟怀宁哥习武,又不用比胖子低一辈。”左丘宁喜上眉梢,顾不得腿上伤痛,猛地窜起身来。 “你们高兴什么呢?”说话是探路返回的胖子,他将拴好骏马后,健步向树下两人走来。 “行了,少说闲话,先谈正事。”熊依童面有忧色,跟在胖子身后说道。 胖子无奈耸了耸肩头,只得先告知了两人保定城内有御林军的事。 左丘宁方才的欢喜被一冲而散,心情瞬间又跌落谷底。 平怀宁听后并无异色,显然早有预料:“是敌是友尚且未知,现在还不必慌张。” 熊依童没有那么乐观,冷冷说道:“还是和当年咱们护送憧锦姐弟时一样的抉择,入城,还是不入城,不同的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满城军甲,不是江湖武人和刺客杀手,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我们现在更强了。”胖子嘴角拧出一抹狠笑,接过了话头。 “还有就是,还要顾及左丘家的马夫和仆从。”熊依童不耐烦地看了眼胖子,接着说道。 “看来你已经有决定了。”平怀宁笑看着她,然后转头望向胖子,平静说:“就听依童的决定吧。” “我就知道。”胖子讪讪说道,“你这副统领的位子还不如让给熊大仙子呢,她可比你有范多了。” 熊依童深看了眼平怀宁,然后没好气的对胖子说道: “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没变的人。” 第十九章 文士笑柄 熊依童的决定是绕城而行,这自然是最稳妥的法子,无论保定城内那位值得御林军护送的主子是敌是友,现如今的的情况,还是不要遇见为妙。 按照她的安排,队伍重整阵型,由平怀宁代替方护院充当马夫,驾车走在最前,倘若遇险,能第一时间照顾到马车中的左丘宁兄妹。绕城路窄,她自己策马跟在马车后面,再往后就是一众家仆,最后由胖子收尾。 出发前,熊依童严声叮嘱一众家仆,无论遭遇何种状况,也不能乱了阵型,若是真有险情,更不能四散而逃,否者死路一条,跟在她们三人周围才是最安全的。 众家仆吓得面面相觑,连连点头。 除了方护院,一脸愣头青的模样,似乎是不以为然,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怕死,还是自持有些武艺傍身。 被胖子瞧见后,他一把搂过方护院的肩膀,挑了挑浓眉,悄悄拆台说:“好兄弟,有些胆识,那娘们瞎吓唬人呢,待到了京都,八爷爷定要和你把酒言欢,拜把子都行。” 方护院只是憨憨一笑,岂会当真。 众人走的是城郊村子农田旁灌溉用的农道,视野开拓,远远可以望见城墙,田中不时还能看见劳作的农夫。 左丘宁嫌车厢中太闷,想钻出去和他的便宜师父一同驾车。 平怀宁淡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拦,扯着缰绳,平视路况,良久无言。 左丘宁知道便宜师父话少,觉得尴尬,想要找些话题,挠了挠耳勺,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扭头看到平怀宁恬静的脸庞时,鬼使神差地问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怀宁哥喜欢吃月团吗?” “我不喜欢节庆。” “我小时候学过些武艺,算是有习武的基础吗?” “你学的那些不是武艺,只能叫把式,”平怀宁淡淡回应,“晚些时候,会教你的。” “那怀宁哥喜欢吃炙鸭吗?京都里有家很有名的炙鸭店。” “算是喜欢吧。” “那回京之后,我带怀宁哥去品尝下?” “行。” “怀宁哥为什么戒酒啊?” “误事。” “怀宁哥为什么会愿意替朝廷做事呢?江湖武夫不都是讨厌与朝廷官员为伍的吗?” 平怀宁眉头微皱。 左丘宁心说坏事,问到不该问的了。 “跟我相处很累吗?” “啊,没有没有。”左丘宁紧张不已,他本就不是健谈的性格,和平怀宁在一起时更是显得语无伦次。 “为什么不谈正事呢?”平怀宁无奈问道。 “正事?什么正事?”左丘宁不明所以。 平怀宁轻声叹气,温和说道:“比如,保定城里的那位是谁,你有眉目吗?” 左丘宁恍然大悟,理了理思绪后,说道:“按本朝律令,能调动御林军出京的只有当今天子,另外太子出京时,也是必然有御林军随行护送,再就是些得皇上青睐的皇亲国戚有这个本事。” “这些人里,你得罪过谁吗?” “怎么可能,我在京都里可是人尽皆知的现世宝,这些个大人物,我连见一面的机会都难有,更别提得罪谁了。”左丘宁有些惭愧,脱口而出。 平怀宁嘴角微扬,悠悠问道:“现世宝?是因为你写的那篇禁武令吗?我看过,有几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左丘宁羞恼不已,这几日娴静才平复下的心绪突然便被打乱。禁武令一事是他沦为整个京都笑柄的起因,邢义卿说他是京都第一才子其实是在调笑。 张家姐弟入京后,便一直居住在左丘家府邸,姐姐憧锦因是女子,左丘宁与之交往并不密切,但是弟弟憧瑞和他年岁相差无几,两人整天如影随行,情甚手足。 张憧瑞毕竟是张家仅剩的男丁,又是寄人篱下,时常感觉如白云孤飞。 这些左丘宁当然都是看在眼里,也会为张家遭遇感到不平,虽是没有证据,但当年张家夫妇遇害,世人都想当然的认为是江南武道的卑劣行径。 去年年末,左丘宁盲目自信,头脑发热觉得肚子里有些文墨,闲暇时写了篇短文名为禁武令,斥责江湖武人作风嚣张,行事放浪。 撰写完成后再来重读,直觉得他这二十年来念书念得是一塌糊涂,文笔极差,几乎不堪入目,正要撕毁,不料被长兄左丘逸瞧见。 左丘逸见二弟罕见动笔写文,以为是浪子回头,硬是抢去要看。 不料看完之后竟是戏谑一笑,假意称赞道:“二弟可真是妙笔生花啊!” 这还不算完,左丘逸还拿着那篇文章在翰林院同僚中传阅,惹来无数戏弄嘲笑。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左丘宁名满京都,成了文士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文章写得再差,也差不过左丘宁啊。” 左丘安元得知此事时,正值除夕,他一巴掌狠狠甩在左丘宁脸上:“不学无术,我怎的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去祠堂跪着给左丘家的列祖列宗请罪!左丘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左丘宁在刺骨寒风中跪了三日,才吃上新年的第一口热饭。 思及此处,左丘宁心中不免又是泛起一阵苦楚。 平怀宁观他神色,安慰说:“别那么看轻自己,那篇禁武令就是你能活下来的原因。” “什么意思?”左丘宁揉了揉双眼,问道。 “本朝文人本就势微,若是因为写的差便不敢作文章了,那这满朝的读书人何时才能压过武夫呢?”平怀宁轻抚他的脊背,像是要替他拂去伤痛,说:“这话是李自甘说的。” “也正是因为那禁武令,李自甘才会举荐你做慑武卫统领的,这可是让满朝文武都眼红的位子。”平怀宁盯着他泛红的双眸,接着说道:“回到京都后,不出意外,你可能就是真正的大人物了,这般柔弱模样,可不能让别人看见。” “单凭一篇文章,李大人就要力荐我为官,是不是太轻浮了些?”左丘宁还是有些疑惑。 “那你就要问李自甘了,做官的事我不太懂,至于我为何会帮朝廷做事,以后你会知道的。” 左丘宁灵光一现,问道:“那保定城里的那位,会不会是来巴结我们的?” “有可能,不过现在你还未任职,京都里党派纷争激烈,暗流涌动,无论是不是来巴结我们的,不见才是上策。” 左丘宁点点头,轻松不少,将头靠在车框上,闭目沉思,不知不觉中,酣睡过去。 媚日当头,农间小路上,两个年轻人架着马车。 一个是文士笑柄,一个是武道魔种。 第二十章 拦路客人 半睡半醒中,左丘宁感觉到马车停滞,睁开双目,发觉不知何时身躯歪倒,现在整个人依偎在平怀宁怀中,身上还披着他的黑色锦袍。 从车厢中只探出一个脑袋的左丘沫淑,神色古怪,正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二人,声音中带着哭腔:“哥,你不喜欢女人了?” “你别胡说,我只是......”左丘宁刚刚睡醒,两颊潮红,立马直起身子,一手抬起,佯装向妹妹打去。 左丘沫淑躲开手掌,瞬间变脸,义正言辞道:“我知道平哥哥长的俊俏,可是二哥你一定要把持住啊!” 左丘宁羞怒,又是抬起一手打去。 平怀宁挥手制止了二人的打闹,语气少有的严肃:“安生点,有客人追过来了。” 左丘宁闻言,立刻坐立不安起来,四下探头,倦意全无。 此时日近黄昏,队伍也已经驶出农田小道,雄伟城墙已然不见,马车周围空旷,只有遍地丛生的杂草,远处像是有个村落,飘起渺渺炊烟。 他环视一圈,找了半晌,才看见平怀宁嘴里的客人。 道路远处一颗老魁树下立着两匹高头大马,马背上两人,看身形像是一男一女,距离太远,左丘宁看不真切。 熊依童闻讯赶来,与平怀宁眼神交流后,冷冷说了句看来是躲不过了,然后为马车探路,缓缓策马向老魁树走去,平怀宁重新架车跟在后面。 树下两人也是策马向队伍驶来。 相距十数丈时,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下,互有戒心。 此时左丘宁终于看清来人,马背上的男子面容儒雅,眉目冷峻,体型魁梧,身着御林军甲胄,应该就是保定城城头上观望胖子二人的御林军将领。 另一女子可就不一般了,貌美非凡,瀑布般垂下的秀发柔亮润泽,衣着开放,轻盈纱裙堪堪裹住要害部位,裸露出大片胜雪肌肤,只是此时眉眼中似有怒意,略显阴煞,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这不是岳叔叔吗?”左丘沫淑指着马背上的将领喃喃道。 “你认得?”左丘宁回头问道。 “二哥你忘性是真的大,这不是御林军的岳丙舟吗?时常跟爹爹喝酒来着的。”左丘沫淑悠悠说道。 左丘宁猛然惊醒,原来是岳丙舟,皇宫南门守将!职位虽然不高,但是每日百官上朝时都必然会见到的人,据说身怀绝技,武艺超群,在京都众多武将中地位超然。那么,保定城中的主子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能值得他护卫的人,除了天子外,只有一个。 太子,周靖君! “保定城里的是太子?那咱们拂了他的面子,不是捅了马蜂窝吗?”左丘宁担忧问道。 “不是太子,是六皇子周恺。”平怀宁淡淡说道。 “你怎么知道?” “这女子是万阙楼的花魁怜梦,另一个身份是羽翎卫,代号叫花枝,除了周恺的生母齐贵妃,没人请的动她。”平怀宁笑着解释说,“而且,就算是太子,不见也无妨,你太小看慑武卫的地位了。” “羽翎卫?谍子?” “对。” 左丘宁嘴中的谍子,万阙楼花魁怜梦,正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众人,她奉命护送六皇子周恺来到保定城,等候左丘宁众人,没料到他们会绕城而过。 此次出京,她本就是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行事,顾忌甚多。没等到不说,现在专程赶来请他们回城一叙,众人竟还视她为无物,自顾自闲谈,有些嗔怒,但身为谍子,修养气度自然是极好。 她策马前行,见熊依童并无动作,谨慎绕开后,翻身下马,躬身向平怀宁行礼,柔声问道: “不知平统领为何不入保定城?” “返京一途,吾等以左丘公子的安全为首任,怕入城再起风波,难保左丘公子安危。” “平统领请放心,眼下是六殿下正在城中等候,想与慑武卫未来统领一叙,还有御林军随行护卫,必不会有歹人伤到左丘公子分毫。”她耐心解释。 “保定城是吾等伤心地,实在不愿再临,而且我怕歹人非是别人,正是你的六殿下周恺啊,望花枝先生见谅。” 先生?听到这个敬称,左丘宁心头一震。按当朝惯例,能有先生称呼的女子只有当代少有的几个文学大家,平怀宁如此称呼眼前女子,必然是个大人物,在羽翎卫中地位只高不低。 花枝闻言,嫣然一笑,怒意像是被清风拂去,飘然消散,恭敬说道:“平统领过誉了,花枝身份轻贱,当不起先生这个称呼。” 左丘宁见状,心说原来是拍马屁,怀宁哥看着寡淡,没想到花花肠子还不少。而且此时离的近,花枝衣不遮体,大片春光尽收左丘宁眼底,脸上没了怨怒后,更是美艳动人,心叹不愧是京都里的花魁,确有倾城之姿。 花枝缓缓向前,左丘宁甚至都嗅到了轻风吹来的曼妙体香,她言语间亲切不少:“既然平统领知道花枝身份,那么想必也清楚,单凭不愿二字,花枝实难交差,还请平统领率队返城,六殿下准备颇丰,定能好好犒劳诸位未来的慑武卫同僚。” 说话时,她脚步不停,一直在靠近马车上左丘宁三人。 熊依童眉头紧皱,谍子杀人手段细巧,防不胜防,离的越近越是危险。眼看花枝不断接近马车,她无法无视,果断下马,“锃”的一声,巳寒出窍,冰冷蛇信直指倾城美人后颈:“再往前一步,人头落地!” 第二十一章 机关算尽 “呵呵,”花枝的笑声如黄莺清鸣,可人悦耳,她转头巧笑盈盈地解释道:“姐姐误会了,花枝是看左丘公子有伤病在身,想要送些疗骨丸以表心意,而且要在天下无双的平统领面前伤人,花枝是万万没有这个胆量的。” 说罢,本来空无一物的素手摇曳,变戏法似的出现一只精巧瓷瓶,葱指轻弹,瓷瓶飞出,向左丘宁怀中落去。 就在左丘宁下意识的准备接过瓷瓶时,劲风忽起,在场所有人都没看清动作,上一刻还在空中翻转的瓷瓶,眨眼间被平怀宁收入掌中。 浓郁的青黑色真气如暗火缭绕在瓷瓶周围,他以真气仔细探查后,才递给左丘宁,说道: “好东西,收着吧。” 左丘宁小心翼翼的接过瓷瓶,刚端详了一眼,就不由得老脸一红。因为精巧瓷瓶上绣着的事物,非字非词,非花非景,而是一对男女颠鸾倒凤的春宫图。 一直从车厢中探出一个脑袋的左丘沫淑看见这一幕,惊叫:“啊!二哥你真不要脸!”然后面红耳赤缩了回去。 左丘宁汗颜,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花枝观周围众人戒心深重,后颈蛇信的冰寒气息又直逼肌肤,破天荒的有些心神不宁。后转念一想,说道:“既然平统领不愿返城,花枝不敢强求,但左丘公子的意愿如何,诸位可不能无视。” 她不顾后面一直威逼的巳寒,再次缓步向前,一根葱指悄悄搭上左丘宁悬着的受伤膝盖,妩媚说道:“左丘公子可愿意随奴家返城?六殿下绝非要害你。” 左丘宁心头撞鹿,呆住了。 美艳似血的红唇趴在他耳边,妖娆声线如绵绵细雨洒落心田:“左丘公子可放心,六殿下随行的还有三百御林军,更有岳将军护卫,待回城一叙后,定会安安稳稳地将公子送回京都,奴家只求公子与六殿下见上一面。” 她舌尖轻舔红唇,眉目间自有风情万种,又幽怨说道:“公子若是遂愿,奴家可以答应公子的一切要求。” 左丘宁看向平怀宁,以目光求助。 平怀宁目不斜视,只是周身青黑色真气不知何时外泄,以便随时出手,防止花枝突然发难。他能放花枝如此贴近左丘宁,自然是有绝对把握。 平静说道:“你自己决定。” 左丘宁紧了紧袍子,整个人蜷缩起来远离娇躯,一手伸出挪开花枝手掌,滑腻似酥的触感直击心房。 盯着近在咫尺的绝美脸颊,咽了口唾沫,怔怔说道: “我要跟着怀宁哥。” 花枝闻言,妩媚神色转瞬消逝,面有不甘,似乎还不愿放弃,向车厢中左丘沫淑问道:“左丘小姐一路舟车劳顿,也不愿随花枝返城停歇吗?” “你这女人忒不要脸,我不去!”左丘沫淑隔着车帘狠狠出声。 花枝摇头苦笑,转头望向平怀宁,坦然说道:“平统领可真是好手段,这才几日时光,便把左丘公子教理的言听计从,看来以后的慑武卫是铁板一块了啊!” 平怀宁收起外放真气,温和问道:“花枝先生愿意放我等离去了?” “我不愿,您就能率队跟我返城了吗?”花枝笑着无奈说,“只是还有一事,要有劳平统领了,花枝身为羽翎卫,领命而出,没有无功而反的道理,还请平统领出手给花枝些伤痛,我回去之后,也有个好由头复命。” “那就是还要打了?”平怀宁叹了口气。 “不,花枝没胆量和平统领过招,我就站在此地不动,请平统领赐招。” 平怀宁另有所思,指着远处的岳丙舟问道:“他不出手?” 十丈开外,一直在马背上静观的岳丙舟,不知如何听到两人谈话,朗声笑道:“平统领尽管放心,岳某人奉太子谕昭,护卫六殿下此行安危,其它的琐事,岳某人无权干涉!” “原来是监视六皇子的,看来京都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胖子策马来到马车旁。 熊依童见他不顾叮嘱,自乱阵脚,想要出言斥责,胖子急忙解释道:“我已经检查过四周了,没有刺客杀手,更没有军甲,就他们两个。” 花枝看胖子身形稳健,猜出他的身份,知道又是一个高手:“平统领的准备可真是周详。” 平怀宁安然笑道:“这都是依童的策划,我只是个马夫。” “闲话少说,还是请统领赐招吧!”花枝悄然静立。 “那好吧。” 话音刚落,花枝坦然神色突变,像是没料到平怀宁会一口应下,美目圆瞪,红唇微张,尽是讶异。 “哈哈哈哈。”胖子在一旁眉开眼笑。 浑然真气凝聚平怀宁手掌,只是还未出手,巳寒剑鞘便重重敲在他的手背上,打散了真气,熊依童无奈说道:“行了,你还真打算动手啊,给自己留点脸皮吧,我来跟她打。” 平怀宁揉了揉手背,说道:“好,听你的。” 恍然间,花枝心生明悟,原来她的伎俩早已被眼前众人看穿。 花枝是六皇子生母齐贵妃门生,本次冒险出京,只为周恺能抢先京都众官一步,示好左丘宁众人,至于是否另有隐秘,她一个谍子不可能知道。岳丙舟与六皇子一派不是一路人,此次随行,只管周恺安危,必然不会出手。 那么面对几位武道顶尖高手,只能智取。 初见面时的是先礼后兵,没想到平怀宁更是以大礼待她,算是一计。后来无奈之下,不顾气氛强施美人计,虽是意料之中的失败,但也算是一计。 现在她本以为平怀宁年少成名,威震武道,会自持身份,不会向一个站着挨打的女子出手。 她刚刚一番话语,只为绕开平怀宁这座大山,向熊依童发难,到时候顺水推舟,定个赌约。寄希望于胜过熊依童,能利用赌约之便,料想他们不会食言,还是有希望可以逼众人返城的,这是最后一计。 连施三计,全部失算。 花枝苦笑道:“我本自认为有些才智,今日得见诸位,才知原来还是懵懂少年。” 熊依童倒持巳寒,缓步后移,与花枝拉开距离,朗声说道:“六皇子处心积虑的要见左丘宁,若当真只是示好,见一见也无妨,耽搁些行程罢了。” 花枝无言,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熊依童,解下金丝裙摆,素手轻轻一拉,又是变戏法似的拉成一条丈余长的丝带,披在粉嫩肩头。双手持着的丝带两端各坠一事物,一边是颗金色圆球,另一边是颗乳白色的月牙状小石。 “日月金枝,这手段我只在书上见过,”熊依童看她动作,接着说道,“今日我遂你心愿,与你一战,若能胜我,我们便随你返城,不过你要是输了....” “若是我技不如人,自当不会再多加阻拦。”这位艳名传遍京都的花魁,此时只剩无奈。 熊依童肃穆看着眼前丽人,从容道:“与你交手,是想让你明白,女子机关算尽,真的不是好事!” 第二十二章 日月金枝 众人都不知道花枝的随身兵器竟是裙摆,解下后,下身只有短短亵裤和裹足短靴,修长双腿展露无遗。 胖子擅自打乱队伍阵型后,一众家仆也不再守规矩,纷纷策马赶到马车周围,方护院呆呆说道:“这女人打架怎么还脱得精光?” 平怀宁环视一众闲杂,无奈叮嘱道:“饱饱眼福就行了,今日之事,万不可对外人提起,回京之后,倘若谁泄露了出去,被这女子知道,杀了灭口,没人会给你们伸冤的。” “平统领放心,小的们嘴巴都严实的很!”唤作任唯的仆从心神荡漾地承诺道。 左丘宁细细看着蓄势待发的两位靓丽女子,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方才的旖旎风光,竟有一丝悔意涌上心头。他家教甚严,虽然看见漂亮女子有些不着调,但平时连个陪房丫鬟都没有,更别提男女之事。 此刻,熊依童身躯斜立,面朝花枝,神色沉静,巳寒平指对敌,周身空气凝滞,又逐渐冰寒,隐现的细小雪花于夕阳下闪烁金光,如慈悲观音现世,安谧严肃。 花枝是羽翎卫谍子,擅长的是暗杀偷袭,这些手段在正统武道都是见不得光的,知道此战艰苦,不敢掉以轻心。 她轻轻吸气,如粉色薄雾的真气外放,萦绕在娇躯周围,朦胧醉人。而后四肢放松,居然翩翩而动,伴着金丝长带,丝毫不在意春光乍现,摆出撩人舞姿。 除了平怀宁和岳丙舟,诸位血气方刚的汉子都被吸住眼球,心神失守,不自觉地喘着粗气。 而且连身为女子的熊依童都稍稍放大了眼眸,有些恍神。 花枝心知得逞,抓住时机,她右足后撤轻点地面,纵身跃起,金丝长带月牙一端猝然击出。 不过熊依童心智过人,岂是凡辈,霎时以真气冲顶,回神之后,以巳寒上撩,拨开月牙。 剑石相击,清脆声响如余音绕梁,久久回荡在失神众汉脑海。 熊依童惊险化解敌人先手后,火速反应,见花枝仍在空中,预判落点,手持巳寒如箭矢掠出,刺向娇躯。 迫在眉睫之际,长带金球一端猛击地面,花枝借力在空中扭转身躯,改变落点,躲过飞掠而来的一剑,落地后,月牙小石再次猛然击出。 熊依童一手握剑柄,一手探出两指紧捏蛇信,将巳寒斜立胸前,用剑身挡住月牙小石。 剑石相触的刹那间,熊依童真气凝聚剑身,以巧劲将月牙石反弹而出。 花枝手腕发力,扯住反弹而回的月牙端长带,俯眼一看,短短两次接触,上面已覆满了微细冰晶。 平怀宁见两人一回合结束,不忍身旁诸人深陷虚幻囹圄,浑然真气凝聚手掌,双手相合,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如夜雨惊雷,响彻众汉心头 顷刻间,一众汉子终于回过神。 远处的岳丙舟将这一幕看进眼中,浓眉紧皱。 胖子“哎呦”一声,一巴掌拍在自己肥脸上,后知后觉:“幸亏是熊大仙子出手,要是我,可就着了这狐媚子的道了。” 他转头望向平怀宁,称赞道:“这女人的招数和怀宁你的恍若隔世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本事不小。” 左丘宁和花枝有过肌肤之亲,也是中招最深的人,此刻才慢慢清醒,担忧问道:“这女人这么厉害,要是依童姐输了怎么办?” “她不会输。” “平统领用人不疑,令岳某人好生钦佩!”岳丙舟策马前行,笑着说道。 在众人谈话间,花枝早已抖去金丝长带冰晶,再次与熊依童缠斗在一起。 她见岳丙舟绕过她们二人,向马车赶去,怒声斥道:“岳丙舟,你要做什么?” “哈哈哈,怎么了,六殿下一派可以示好慑武卫,我岳某人身为太子的贴心走狗,就不能和平统领说两句话了?”岳丙舟语出惊人。 “你.....无耻!”花枝忙着和熊依童缠斗,无暇顾及,一时语塞。 熊依童见她分神,不愿占她便宜,撤招收势,问道:“还要打吗?” “你刚才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那就打!”花枝美目剐过岳丙舟,愤然出声。 她不再藏挫,日月齐出,冲向熊依童面门。 “好!” 熊依童嘴角微扬,一剑撇开日月,周身雪花纷纷飞舞,已然全力以赴。 平怀宁盯着策马而来的岳丙舟,没等他开口,便平淡说道:“岳将军顺风耳的功夫可真是练得出神入化,不过慑武卫自有职责,皇权争夺一事,不会参与。” 岳丙舟笑道:“平统领这话说的,慑武卫不成你的一言堂了吗?”说罢,他看向左丘宁,挑了挑浓眉,示意他开口表态。 左丘宁对岳丙舟的印象并不深刻。 但还是知道,此刻他面前的皇宫南门守将,和往日见到时的儒将形象全然不同,言语无束,态度轻浮,根本就不像是同一个人,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我听怀宁哥的。” 他没有给岳丙舟面子,也不想理他,转过头,佯装关注远处熊依童二人的战况。 岳丙舟面无异色,嘿嘿一笑,似乎并不介怀,只是手指轻轻磨蹭着腰间佩剑。他又对着平怀宁说道: “京都皇子间的明争暗斗,其实还是因为武道近些年来难以约束,六殿下主张怀柔,我们太子一派则是主张内地增兵,强势打压,不知平统领可有高见?” “我有自己的办法。”平怀宁回应。 “哦?敢问,是何办法?”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平怀宁神态安详,“皇宫里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不重要,可要是皇宫里那张龙椅没人坐了,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听到平怀宁惊人话语,岳丙舟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强压怒火。 他布满青筋的手掌紧握佩剑,策马缓缓远离,冷冷说道:“岳某人不明白平统领的意思,也不记得平统领说过些什么。” 待远离马车旁的众人后,松开佩剑,一字一顿地拱手说道:“平统领,好自为之!” 说罢便策马狂奔,不顾正在酣战的花枝,一骑绝尘! “老弟,你真的......” 静听一切的胖子面露哀愁,盯着平怀宁,欲言又止。 平怀宁向他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唉,行吧。”胖子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 左丘宁听得不明所以,见岳丙舟远离后,终于纳闷地问道:“李首辅让你们救我,不就说明他也是主张怀柔吗?那咱们和六殿下岂不是不谋而合吗?” 胖子缓缓道:“你知道,京都里的官老爷们可不知道。” “慑武卫现在还不能表明立场,”平怀宁说道,“否者太子一派阻挠太多,不便于我们日后行事,我们懂这个道理,周恺年岁太小,不见得会懂。” “那现在岳丙舟走了,咱们把话说开不就行了,依童姐她俩还打什么?” 平怀宁盯着左丘宁茫然双目,说道: “谍子的逻辑很简单,他们眼中,只有命令。” 左丘宁满头雾水,这世上人心,怎么这般艰涩难懂? 他看着正在熊依童攻势下翻转腾挪的娇躯,百感交集。 平怀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以为他是在看花枝妖娆美艳的身段,伸出一指轻弹他的额头,柔声笑道:“别忘了花枝的另一个身份啊,她还是万阙楼的花魁呢,真的想要她,等回京之后,多花些银两不就行了。” 第二十三章 内功四境 左丘宁觉得是调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说道:“怀宁哥别取笑我了,我哪有那么多金银。” “那就是真的喜欢了?”平怀宁温和问道。 “嗯?”左丘宁忽然意识到被套话,羞恼道:“怀宁哥你看着温厚,怎么心眼这么多?” “哈哈哈。”胖子大笑出声。 平怀宁微微一笑,确实透露出一丝狡诈,指着远处二女问道:“怎么样,看了这么久,看出门道了吗?” 左丘宁摇头:“没有,我觉得她俩比起常人来,就是动手快而已。” 胖子解释道:“那是因为她俩境界相仿,拼的就不只是破坏力了,而是所有手段的结合。”说着翻身下马,和他俩一起坐在车架上。 于是,马车上,三个大男人,并肩而坐,齐齐观战,望向打的不可开交的二女。 “境界?什么意思?”左丘宁往里靠了靠,贴近平怀宁,给胖子挪出大片位置。 平怀宁解释说:“先不谈外家招式,当代武人,内功心法千万,但都有境界之分,除去不入流的,最低为真气匀内,然后为五气朝元,她倆现在是第三个境界,周气涣然。” “境界越高就越厉害?” “嗯,高手切磋,寻常武夫很难见到的,这是个好机会,给你涨涨眼界也好,别光顾着看胸脯大腿。”平怀宁耐心教导。 “那胖子和怀宁哥呢?” “八志涣然境巅峰,我是第四个境界,一气乾坤。” “前几天胖子说,怀宁哥是这世上少有的绝顶高手。” “差不多吧,”平怀宁抬手搭在左丘宁肩膀上,说道:“花枝毕竟是谍子,境界虽高,正面对敌却是差了些经验,快看,你的小美人儿要输了!” 自从岳丙舟不知所谓奔走后,花枝便没有再次分神,一心取胜。 手中日月金枝花式百出,却都被熊依童以巳寒一一化解。 花枝将任务成败全都赌在此战中,见久攻不下,无奈另谋蹊径。 当巳寒蛇信再次以刁钻角度袭来时,花枝低头脱下丝带,日月两端齐齐缠绕而上,陡然收紧金丝长带。 熊依童皱眉,右手奋力扭转巳寒,却无发伤到丝带分毫,更无发抽剑而出。 花枝双手猛拉日月金枝,粉色薄雾倾泻护体,抬腿踢去。 熊依童被猛力扯近,电光火石之间,横腿扫开看似无害的白嫩小腿,左手出掌,携带雪花冰晶重重向粉肩打去。 花枝侧身躲过,锋利如刀的冰晶划过脖颈,斩断一缕发丝。 她丝毫没有慌乱,一手再次猛拉丝带,两人几乎贴体而立,随后松开日月金枝,弯腰低身后撤,双掌齐出,拍向熊依童胸间。 这是花枝赌上胜负的一招,日月金枝的攻势在巳寒剑下毫无优势可言,若是再拖下去,必是以败局收场。 兵器松手后,这近身一瞬,便是决定胜负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机会! 可是熊依童毕竟是正统武道,与人切磋无数,见势果断将巳寒脱手,双手如鹰爪般牢牢扣住袭来双掌,冰寒真气凝聚,侵入花枝体内。 陡然间,花枝如坠冰窟,一股由内而外的阴寒袭遍全身。 她闷哼一声,体内真气飞速流转抵御冰寒,双足接连点地,全力挣脱束缚,抽身回退后,抬手一看,双掌已经被冻得青紫。 她还是输了。 熊依童看着落寞不甘的美人,慰藉道:“你也不算是败了,毕竟只是切磋,使不上你最得心应手的杀人手段。” “那你们愿意跟我返城吗?”花枝苦笑,不甘心地问道。 平怀宁见两人已分胜负,驱车往前,言语中有些责备之意:“别太死心眼了。” “花枝不明白平统领的意思。” “回去告诉周恺,现在慑武卫表明立场,对他百害而无一利。”平怀宁淡淡说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顿然醒悟,俯身施礼,说道:“花枝明白了!” 熊依童返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巳寒,解下缠绕着的日月金枝,递给花枝后,看向马车上的三个大男人,埋怨说:“你们三个可真是清闲的很。” 平怀宁无奈回应:“是你不让我出手的。” 熊依童撇撇嘴,冷声骂道:“要点脸吧,向一个站着不动的女子出手,也就你干得出来。” “那不是省事吗?而且是她自己要求的。” “闭嘴!那也不是理由!” 两人争吵不休间,花枝已整好衣衫,重新将日月金枝整成裙摆系在腰间。左丘宁又细细观摩了一遍,还是不懂她是如何将丝带变化成裙摆的。 花枝瞧见他猥琐探头,美眸泛光,柔柔对他说道:“小戏法而已,左丘公子若是想学,回京后,大可来万阙楼一叙,到时怜梦定会言传身教。”说罢,腰肢扭动,款款走向正在路旁啃食杂草的骏马。 “啊?”左丘宁似乎没听懂,张口却无话可说。 翻身上马后,花枝向众人拱手道:“花枝回城后定会向六殿下复命,今日多有叨扰,还请诸位勿怪!” 随后策马扬鞭,刚准备直接离去,却听见身后平怀宁朗声道:“还有一事!” “叫你先生,非是恭维,我以前在北境,遇到过很多和你一样的人。”他深吸口气,接着说道: “诸位先生大义,没有他们,便不会有今日的平怀宁。” 花枝转头皱眉,思索一番后,媚笑道:“平统领与我说这些,风牛马不相及,花枝不是他们,虽是苟且偷生,但活着便好。” 绝代佳人,扬鞭奔驰而去。 左丘宁盯着远去背影,恍然若失。 车厢中的左丘沫淑察觉到花枝离去,急忙撩开车帘,重重呼吸新鲜空气,对着熊依童笑道:“我就知道熊姐姐能赢!” 熊依童柔然一笑,抿嘴说:“行了,赶紧赶路吧,回京之后,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第二十四章 回来了 拦路两人各自离去后,众人又开始赶赴京都。 平怀宁没有再刻意让队伍放缓行速,走得不紧不慢。 晚上,平怀宁向左丘宁详细讲述了习武心得,并告知了他一套功法口诀,说是先练着,不懂再问。 他听得认真,知道平怀宁传的是胖子说过的隐金决,但架不住口诀艰涩,听了数遍,都不得要领。 幸好平怀宁很有耐心,似乎教过不少笨徒弟。 熊依童一直在一旁托着腮帮,柔笑静听,偶有指导。 左丘宁记全后,沉思苦想。 习武,主要是精习外家招式和修炼内功真气,内功修炼为重中之重。独练体魄招式,只有强身健体的作用,没有内功的相辅相成,招式就成了平怀宁嘴中的把式,不会有鬼斧神工般的破坏力。而且外家招式是靠着从小历练,一日一夜的苦修后无数年头后,才能有所成就。 他腿上伤势未愈,只能先修习内功心法。 至于内功四境,熊依童说除了指真气浑厚程度和境界高低外,字面意思便是本意。就算修习功法相同,每个人的脉络和行气习惯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更多的,只能自己在修行过程中慢慢感悟。 江湖的武道世家中人习武,是从幼年时期就开始,先练招式,不同的门派家族,都有不同的练习套路和修行法门,待十岁左右,便可以开始修行内功心法。 习武开始的年岁和功法的高明程度都只是基础。日后成就高低,就要看个人的天赋、悟性、和师父的能力了。 熊依童和平怀宁他俩不到而立之年,便在武道上有这般成就,就是因为不仅基础殷实,而且天赋和悟性都是极高。 不过也有根骨异禀的另类武者。就像胖子,身世孤苦,在市井间流浪到十几岁时,才遇到形意堂的年迈门主,传功习武,不足十载成就一流。 但是很显然,左丘宁既无基础,也无根骨。 京都禁武严厉,是整座王朝之最,尤其是严禁文官习武,他这个兵部侍郎的儿子更不可能得知高明的内功心法,在江南学过的一些广为人知的拳法套路,都是把式。 他习武,是从无开始。 除了个天下无双的便宜师父,他一无所有。 就算练到小有所成,可能也要数个年头。 良久后,左丘宁不尴不尬地悄悄问道:“有速成的法子吗?” 熊依童怒其不争,抬手就想用巳寒敲他,被平怀宁拦住了。 他笑说,还真有条捷径。 除了自己辛苦修行外,凭平怀宁现在的能力,可以在不损耗修为境界的情况下,以高深实力强行帮左丘宁引穴开脉,将他的内功境界提升到第二境,五气朝元。不过因为是强行引导,一辈子也只能停留在这个境界了,日后招式体魄练的再好,也不过是个二流武夫。 左丘宁犹豫半晌,在熊依童的虎视眈眈下回应说要自己修行,反正都这个岁数了,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平怀宁轻笑点头,然后便在他体内留了一道真气。隐金决的真气特殊,手段温和下,即便在旁人体内流转,也不会伤及脉络。 这道真气的留存,主要是让左丘宁先温养脉络。他年纪太大,穴位经脉已经定型,干涸僵硬,如脆弱枯枝,直接开始修习内功,可能会落到邢义卿那个下场。 左丘宁细细感受体内如线丝棉线般的真气,徐徐流过四肢百骸。真气入体后,没有颜色外观,经过每道穴位时,附近筋肉如向阳花木受春雨浇灌,锦簇绽放。 他也被胖子渡过真气,能明显感受到两种真气的不同,胖子的犹如怒涛江水,强势浑然,带着势如破竹般的勇毅。隐金决的真气截然不同,明明感受得到,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令人难以琢磨。 不过也会时时出错,不是行岔了道子,便是左丘宁急功近利,强行冲穴。每次出错,便被平怀宁指弹额头。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左丘宁瞪着两只黑眼眶又再次上路,神乏意倦,平怀宁却面色如常,丝毫不显疲态。 胖子跟他解释说,一气乾坤境奥妙无穷,入了那个境界,已经不似常人,真气自有万般妙用,而且乾坤境在武夫嘴中还有另一个更贴切的称呼。 他跟左丘宁卖了个关子,但是左丘宁也不想问,一头栽倒在车厢中,沉沉睡去。 胖子郁闷不已,轻声骂道:“臭小子,半神境有通天彻地之能,整座王朝也就那么几个人,你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才得了个这么个师父!你要是拜我为师,皮都给你练掉!” 被左丘沫淑听见,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数落。 他缩着脖子落荒而逃。 傍晚时分,左丘宁终于睡醒,撩开车帘便瞅见熊依童的阴郁脸庞,只听她愤恨说道:“都决定要习武了,怎么还是这般懒散,赶紧起来!” 胖子坐在马背上抿嘴偷笑。 于是,又是一个与昨夜一般无二的枯燥夜晚。 清晨结束时,刚刚睡醒的胖子,向着已经痛不欲生的左丘宁挑衅地抖了抖浓眉,像是在说:看吧,早跟你说成不了高手的,趁早放弃吧。 左丘宁心神疲惫,淡淡朝他说了句:“我不会放弃的。” 随后倒头就睡。 再次醒来时,他听到马车旁的家仆一阵欢欣鼓舞,心中一凛,一股异样情绪油然而生,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抬眼透过车窗望去,果然。 一切都很熟悉,却又陌生。 万里晴空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宏伟的都城,城门内是熟悉的京都守军,正在查验户谍。门外各色入京百姓有序列队,有往来商贾,也有豪门官眷,但就是没有带剑披刀的武人。 与他们相比,马车前的平怀宁和熊依童尤为扎眼,因为枯月刀、巳寒就持在他们手中。 左丘宁记得,京都城门守军将领姓林,好像叫林瀚海,是个自认为不得志的人物,出城时,就是他为左丘宁送行。 此时,林翰海正注视着马车旁的一众人等。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了,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武夫。 林翰海面色阴沉,伸手招来部下,信步向马车走去,厉声道:“你们是何方人士?不知道京都不准武人持兵器而入吗?速速缴械下马,本将可既往不咎!” 却只见马背上的靓丽女侠未动,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去。 林翰海一把接住,看清事物后,死盯着马背上的黑袍:“你、你就是平、平怀宁?” 噗通一声,他屈膝跪地:“末将愚昧,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平统领莫怪!” 车队众人并未多做逗留,收回令牌后径直入城。 林翰海死死跪地,待众人走后也未曾起身。 因为,他眼角余光瞥见车窗内的一人,一个他亲自送出城的人。 左丘宁!怎么又回来了?不是都说他一定会死在江南道吗? 部下见林翰海久久不愿起身,过去搀扶,被他一巴掌甩在脸上。 “快去备马!那人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箐筑坊 箐筑坊是王朝京都里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可它既非青楼,也非酒馆,更非赌坊,而是一间阁院茶楼。 至于它销金的方式,令人咂舌,阁院中藏有无数古玩字画,却被往来的京都纨绔们当做寻常物件,肆意摆弄。茶楼成名至今,被丢弃的损坏字画不计其数,据说随便挑出来件,价值都够跑到隔壁街的万阙楼,住上个一年半载,夜夜笙歌。 但这些,在身为户部尚书长子的茶楼老板刘玉尧看来,只要那些个纨绔子弟们高兴,都是值得的,尤其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现在,此人正端坐在刘玉尧面前,细细把玩着手中的白檀折扇,淡品香茗,略显懒散地俯眼看着阁楼门外跪着的城门守将林瀚海,嗓音沙哑异于常人:“早就知道了,滚吧,碍眼!” 林翰海大气不喘,冷汗直冒,心中却又有万般不甘,接着补充说:“是慑武卫新任副统领平怀宁将他护送回来的!” 刘玉尧啧了一声,昂首向前,一脚蹬在林翰海黝黑粗糙的脸上,怒斥道:“叫你滚就滚,殿下是什么人,用得着你提醒!” “是!”林瀚海再不敢停留,狼狈而去。 刘玉尧观林瀚海远去后,才转身谄媚看着青年,讨好道:“怎么样,殿下,这苏州刺史刚送来的白檀扇可称心意?” 青年轻嗯一声,手指缓缓划过扇沿,随手一扇,清香四溢,淡淡道:“玉尧老哥有心了。” “嘿嘿,殿下喜欢就好。” “扇子是好,可是近来杂事甚多,吾心难安啊。” 刘玉尧桃花清眸微眯,知晓他的言外之意,轻轻说道:“殿下切勿劳心,左丘家的那个现世宝我们都门清儿的很,就算有李首辅亲自举荐,圣上岂会将如此重的职位放在那贪痴小儿身上。” 青年闻言,嘴角上扬,盯着刘玉尧嬉笑道:“呵呵,看来玉尧老哥是比我还懂父皇的心思啊。” “小人岂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左丘宁实在是不堪大用,小人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就能改变父皇的决定了?”青年愤然打断他出言,怒声暴戾吼道。 刘玉尧知道青年喜怒无常,顿时心惊胆寒,俯身跪地,忐忑说道:“小人不知圣上心意已决,无法替殿下分忧,请殿下恕罪!” 青年形貌虽是普通,双目却如鹰隼般锐利。他缓步向前,蹲下身去,白檀扇轻轻敲打刘玉尧面颊,皮笑肉不笑道:“行了,你能有什么罪,若不是你前几天留了个心眼,提醒我让岳丙舟随老六出城,现在我还蒙在鼓里呢。” 刘玉尧却不敢起身,细细试探问道:“圣上当真要任职那左丘宁?” “你怎得这般愚钝!最让我担心的不是左丘宁!是老六,年岁不大!心思不少!” “六殿下的生母齐贵妃身份特殊,比我们消息灵通,也是情有可原啊。”刘玉尧打了个冷战,低头惊恐开口。 “情有可原?”青年的身份此时已经不言而喻,正是当朝太子,周靖君!他用折扇抬起刘玉尧下巴,幽幽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孤,活该处处慢老六一步了?” “小人万万不敢,殿下恕罪!” 周靖君一手抬起,指尖轻轻抚过刘玉尧发冠,像是在抚去他头顶灰尘,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都说你无罪了,你还偏偏说自己有罪,怎得这般无趣,今日出宫,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殿下尽管吩咐,为殿下分忧,是小人分内之事。” “我先问你,对于内地增兵一事,你有何看法?” “江湖匹夫目无法纪,祸乱本朝已久,自当严处,以视天下。” “可是老六觉得,军伍与武夫直面冲突,百姓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应当想个折中的法子。” “六殿下年岁太小,心智柔嫩,慑武卫的成立本就是折中,可是成立已有数年,毫无建树,可见只有军伍强压,才是上策。” 周靖君闻言,没有说话,缓缓起身,向窗边走去。他们二人正身处箐筑坊顶楼,举目眺望,满城风华,尽收眼底。 他用手撑着窗沿,细细观望这座天下首城,眉目涌现一丝耐人寻味的哀愁。 周靖君常常来箐筑坊,就是因为这里,有这座京都最高的违建阁楼。他已经在这里看过很多遍这般风景,却好似永远都看不够。 刘玉尧终于直起身子,他盯着周靖君的背影。觉得这一瞬之间,眼前此人如此陌生,从不像是以往那个无端暴戾的太子,见他久久无言,柔声试探问道:“太子殿下?” “说你无罪不假,但孤,可没叫你起来。”周靖君转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戏谑道。 刘玉尧应声跪地,面颊紧贴地面,他知道自己看花眼了。 “可是以前的慑武卫,没有平怀宁啊,岳丙舟已经见过他了,你说,一气乾坤境,是否,真的天下无敌,是否,真的可以无视我大周的铮铮军伍?”周靖君背靠木窗,歪着头问道。 “小人非是武夫,不懂此间玄奥之处,不敢妄言。” “你当然不是了,户部尚书的儿子岂会是武夫?平怀宁说,他自有办法压制武道,你信吗?” “他一介匹夫胡言乱语,殿下岂能当真。” “我不当真,可是,会有人当真的,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周靖君低沉阴狠道。 “小人回府之后,定会禀告家父。” “嗯,好。”周靖君喜笑颜开,说道:“岳丙舟说,平怀宁杀人男女不忌,你身为男儿身,你爹却给你起了个女子名讳,算是不男不女,想来应该能和平怀宁好好相处,所以,明面上的示好一事,就交给你了。” 荒诞话语完毕,周靖君扬天大笑,阔步而去。 待他走后许久,刘玉尧才慢慢起身,狠目盯着桌上香茗,尽是鄙夷: 哼,你大周?? 待我取而代之的那一天,往日屈辱,必悉数奉还! 不过,这名字确实有些难听,是不是和父亲商量下,换一换? 第二十六章 背影 车厢内,左丘宁呆呆望着那盛世满城,明明在这座都城中生活了二十个年头,却为何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入城之后,他一阵心悸,却找不到缘由。 “马上就到家了,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左丘沫淑观览车外人流马动,欢快不已。 家? 听到这个字眼,左丘宁心如刀绞,万般繁乱思绪齐冲脑海。 他还有家吗? 明明想好了不去怨恨的,为何,为何还是这般难过。 马车车帘被人撩开,平怀宁探身而入,坐到兄妹二人身旁。 他静看着左丘宁的呆滞面孔,好似他肚中的蛔虫,脸上尽是不忍。他一手抬起,搭在左丘宁肩膀上,轻轻揉捏,柔声道:“我们要先去一趟慑武卫衙门,现在不会有人再敢对你出手了,待安顿好八志和依童后,我便带你去见李自甘。” 左丘宁双手抱着臂膀,他形容不出心中感受,低头无言。 “花枝给的疗骨丸我已经检查过了,对你腿上的伤有益,可以吃些,回府之后,别做傻事。”平怀宁没有用那个字眼,轻轻说道。 “不做傻事,怎么可能?这世上的傻事都让我二哥做完了!”左丘沫淑不明就里,在一旁调笑道。 “终究要面对的,等我找你!” 最后四个字,平怀宁语气很重,轻声叹气后便俯身下了马车。 透过车窗,左丘宁盯着平怀宁翻身上马,一股没来由的苦痛直击心头,他忽然好希望入京一路漫长些,再漫长些。 准备离去的韩八志策马紧贴马车,肥头大耳直接钻进一侧车窗,挡住了左丘宁视线,嬉笑道:“沫淑妹子,有空我会去寻你的。” “行了吧,谁稀罕,你上次来京都时,在青楼里可是乐不思蜀呢!”左丘沫淑被胖子举动吓退,直往车厢内部缩去。 “嘿嘿,上次年纪小不懂事,这次你放心,保证不会!”他扬起那举世无双的双下巴道。 “都听你吹了一路牛皮了,这会儿就省省吧。” 熊依童看胖子骇人行事,柳眉紧皱,一把拉出胖子肥躯:“看看你那德行!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然后对左丘宁说:“别落下教你的东西,记得有空就稳养脉络。” 左丘宁点头,车窗外再也寻不见平怀宁的身影。 方护院见熊依童三人离去,重新架动马车。 车厢外,往来繁华,喧嚣热闹,左丘宁却入耳不闻,因为全都与他无关。 他好似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二公子,小姐,到了。”仆从岩靑说道,打破了他一人的静默。 到了? 好快。 怎么会这么快? 左丘宁茫然四顾,车厢中只剩他一人,左丘沫淑早已领着一众家仆冲门而入: “爹!大哥!我们回来了!” 眼前,只有方护院拿着拐杖在车厢口等他。 他终于下车,接过梨木拐,向着高门大院艰难踱步。 兵部侍郎家的府邸不小,有很多别院厢房。可是,会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哥,你怎么那么墨迹,快进来啊。” “二弟也回来了?!”左丘逸的硬朗声线清晰可辨。 左丘宁踏进了府门。 左丘安元正矗立在正堂门前台阶之上,多年来的官场修炼,早已让他喜怒不形于色,没人猜得透他心中想法。不过看此时作态,像是在等归来的儿女们请安行礼,一如既往的锦衣玉袍,高高在上。 京都中不认得左丘安元的人,只用远远瞧一眼那挺拔伟岸的身形,便知是位高权重,人中龙凤。 左丘逸站在妹妹身边,若不是此时瞠目结舌,定是个一表人才,衣冠楚楚的年轻俊杰。 下人们默立一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连日奔波,左丘宁面容枯槁困苦,他默默仰头,看向左丘安元,突然记起,他其实是很怕台阶上的那个男人的,很怕,很怕。 左丘宁从不敢于他对视。他轻声一嗯,左丘宁便知晓自己做错了事;他一闷哼,左丘宁便知他已经气急;他一拂袖,左丘宁便知又要承受责罚。 本朝文人以礼为大,以孝为先。 他并未向任何人请安,更无行礼,拄拐直奔他以前的别院而去。 那间院落,住了三人。 有他的随身仆从,已死在江南。 不过,好在还有张憧瑞。 “唉!二哥你跑什么?怎么不给爹请安啊?” 左丘沫淑看着二哥的蹒跚背影,纳闷叫道。 乍然,一道灵光闪过,她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台阶上的父亲,粉唇微颤,娇声傻傻问道:“爹,你到底让二哥去江南做什么?” “顽劣!谁允你出京的!”左丘安元俯视少女,脸色铁青,怒声呵斥,接着阴沉说道:“没我的命令,你再敢出门一步,打断双腿!” 泪水悄然涌出,左丘沫淑慌了神,一切都、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奔向前去,扯住父亲袖口:“你真的、真的、是让二哥去邢家送死的?” “好了,小妹,别问了。”左丘逸拉住妹妹柔弱身躯,小声说道。 “够了!”左丘安元无视诘问,闷哼一声,拂袖转身入堂: “怎得生养了一院子的孽畜!” 背影。 他只给庭院兄妹留下了个背影,兄妹见过无数次这样的背影。 依然如故,器宇轩昂!潇洒写意!气度不凡!文人风流傲骨尽显! 兵部侍郎府邸,家规严厉,下人观形势不对,早已四散远离,没人敢留下看这出闹剧。 左丘沫淑呆望背影,一瞬之间,万念俱灰。 她扭头扯住自家大哥领口,哭问道:“你,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哎呀,别问了!”左丘逸拍开妹妹双手,不耐烦地说道。 “对了,还有娘,娘!娘!你在哪啊?”。 她终于记起了母亲,溘然转身,猛向诰命夫人庭院跑去。 脚步踉跄,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 第二十七章 持刀少年 张憧瑞平日里在左丘府,是个很懂事的少爷,或者说,是个很懂事的书童,足不出户,更不会惹事生非。 在他还不懂世事的年岁,张家父母猝然长逝,他们姐弟跟着护院颠沛流离,只为寻一个安身之所。 但无论张憧瑞如何痛哭,如何哀求,都无人问津。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手持横刀的少年,那个只长了他几岁的少年。他暴虐,他冷酷,他凶厉,却又如风,如林,如山般突然降至他们姐弟面前。 他带着无数的追随者,给了他一个承诺。 北上一途,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不管他们如何躲避,刀山剑雨总会劈头盖脸而来。 但,那个少年总会携刀而现,冲散腥风血雨。 无论倒下了多少人,少年总会屹立在尸山血海之中,在那个少年的背后,他和姐姐没有受过一丝伤痛。 最终,狂风暴雨过后,少年的追随者将他们送到了这座府邸。 少年没有完成他的承诺。 那个承诺,他记得很清楚,只有七个字。 张憧瑞从不记恨,他知道少年已经尽力了,少年还有自己的路要走,他无法做少年的追随者,他太弱了。 他逐渐习惯了这座府邸的生活,虽是寄人篱下,虽是有无数讥讽。下人们有时会叫他张公子,有时会叫他张少爷,但他知道,他与这些下人一般无二。 渐渐的,张憧瑞也变得沉默。 因为他觉得唯一可以向旁人炫耀的过往,便是那两个月的风雨兼程,便是那个少年,便是那个少年手中的横刀。 但少年的名声很大,也很坏,无论走到何处,只要一提起那个少年,就会引来鄙夷叫骂,在这座府邸中也是。 少年是他的英雄! 是他的救世主! 他不允许别人骂他。 他只能学会沉默,不再提起往事,不再提起那个少年。 张憧瑞害怕自己会失了神智,害怕会生气,他没有发脾气的资格。他发脾气,可能会失去他唯一的栖身之所。 少年给他的承诺是:我会给你一个家。 但这里不是家。 幸好这里还有他永远温柔似水的姐姐,还有个和他一般年岁的玩伴:二公子左丘宁。 刚来到这座陌生的府邸时,他时常会不明白,二公子明明有生他养他的父母,这座府邸明明是二公子的家,但二公子却和他一样过得小心翼翼,和他一样唯唯诺诺。 时间长了,年岁大了,他便懂了,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事。 二公子有时会很暴躁,脾气会很大,作为他的书童,张憧瑞时常会被怒火波及。但他也从不气恼,因为他看的很清楚,二公子只是很像这座府邸的主人,很像他父亲左丘安元。 在张憧瑞的眼中,除了他过世的父亲张弘文,这世道上的大人物们,大多都和左丘安元一样的德行。 但二公子和左丘安元绝不相同,二公子是个很懂得分享的主子,和他在一起时,大多数时光还是自在逍遥的。 二公子很少离家,前些日子离府时,满面愁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跟着二公子,左丘宁却不带他。他很不心安,他害怕左丘宁一去不归,害怕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此刻,张憧瑞看着心心念念的左丘宁,和离去时一样的愁眉不展,而且还瘸了条腿,拄着拐杖。 他撂下手中的诗书,跑过去搀扶住着左丘宁,想要开口询问。 左丘宁却率先问道:“你还记得平怀宁吗?” 他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是禁忌,二公子从来不提的。 “是他救了我的性命。” 张憧瑞楞在原地。 左丘宁见状,心中哀道:原来他在你心中是这般重要啊,以前为何不说? “过段时间他会来找我,你要是想见他,可别错过了。” “啊?哦哦。”张憧瑞回过神,看着左丘宁灰头土脸的模样,没有细想便说道:“二公子先别谈这些了,我去给你打水洗脸,衣裳也该换了,对了,荔淼呢?” “死了。”左丘宁呼出一口浊气。 “呃......知道了,二公子你先去房中歇着,我现在就去打水。” 左丘宁注视着快步跑出别院的矫健身影,泛起一阵暖意。也令他没想到的是,往日时刻相处的仆从身死,张憧瑞转瞬便泰然处之,以前可从不知道他有这般心态,不过细细想来也对,自己现在经历的,他或许早已经历过了,而且年岁要小上很多。 “所经历的意义,在于指引你,而非定义你,是这个意思吗?”左丘宁记起那句话,哑然失笑。 待张憧瑞端着木盆返回左丘宁的房间时,却看到他正坐在床榻上,痴痴望着手掌中的青黑色火苗。 张憧瑞当然见过这火苗,心神向往地惊问道:“他还教你习武了?” “嗯,不过按照他的说法,我这辈子都难成高手的,你不用羡慕,而且这是他传给我的真气,不是我自己的。”左丘宁笑着回道。 “可是京都里严禁文官习武的啊,公子可别被人逮到。”张憧瑞提醒说,随后将盛满热水的木盆端放在黄花梨木凳上,又说道:“公子腿脚不便,我去找个面架来。” 左丘宁点头,又看着他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他刚刚跑出去,左丘宁便听到门外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以为是张憧瑞,轻声问道:“怎么了,忘了什么东西吗?” 然而,撞门而入的,却是满脸泪痕,衣着泥泞的左丘沫淑。 她怒声问道:“你为什么骗我?” 左丘宁撇过头去,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知晓一切的妹妹。 “爹!娘!都不见我!现在连你也不肯跟我说话了吗?”她一脚踹反了木凳,尖声吼道。 木盆中的热水慢慢浸入地面,泛起一阵气泡,丝丝作响,左丘宁却无言。 “一群骗子!” 左丘沫淑摔门而去,与提着面架的张憧瑞擦肩而过。 张憧瑞惘然看着满地的心血,深吸口气,无奈说道:“我再去打盆水,公子你等着。” “以后别叫我公子了,直接叫名讳吧。”。 “啊?” 张憧瑞怔怔看着眼前的人,许久后会心一笑,道:“那好,阿宁。” 第二十八章 无眠之夜 夜晚,月明星稀。 左丘宁无心温养脉络,他白天在马车中睡了大半日,此时也无困意,悄悄起身后,拾拐出房。 月光倾洒至整个院落,好似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的别院不大,举目望去,一览无遗。院心摆着一张石桌,桌旁四只石凳,西边一丈外另有座假山,山下几根细竹,竹根寥寥花草,便是所有的物件。 不时有清风徐徐吹过,竹叶窸窸窣窣。 左丘宁站在房门口,睹物却无思情。 白日有张憧瑞陪伴,他的心神只是空荡荡的一片,无喜无悲。但一入夜,当黑漆漆的房间中只剩他一人时,本来无一物的脑海瞬间便被蜂拥而至的苦痛塞满,甚至还要溢出些脓水来。 他不想呆在房间里。 左丘宁漫无目的地前行,捡起石桌上的诗书,记起刚回府时,张憧瑞的栗色眸子中只有惊喜,又是一阵暖流滑过心田。 对于左丘宁而言,他是这座府邸唯一值得期待的人。又是打水,又寻衣裳,直到把左丘宁面貌收拾妥当时,才询问起江南之行。 左丘宁却没有多谈,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他有些害怕提起邢家,这一个月内发生太多事了。 幸好张憧瑞的好奇心并不重,不会刨根问底。 他的房间就在对面,左丘宁放下诗书,转头看去。房间没有关门,他躺在床榻,睡的很死,但衣物却没脱去,可能是因为现在这间别院已没有仆从,担心左丘宁起夜无人照料。 左丘宁没有叫醒他,在院中独自伫立,良久后,浑浑噩噩地出了别院。 已至深夜,整座府邸,只有一处还亮着灯火。 他像是一只飞蛾,在黑暗中探索行步,毫无意义的向着光亮扑去。 不知不觉中,他已抵近亮着光的院子,环望四周,知道是左丘沫淑和张憧锦住处。他紧贴墙面,轻手轻拐的向着院门而去,然后悄然探头窥视。 原来她们二人都没有睡,左丘沫淑坐在小马扎上,身披长袍,寂然凝视远处星空。今夜,对她而言,也是难眠。 张憧锦在旁边默笙陪伴。 左丘宁对于张憧锦的印象很特殊,明明在同一座府邸生活了六、七年,与她的交际却屈指可数,若不是张憧瑞的姐姐,他时常会忘记府邸里还有这么一位女子。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很清美,便是左丘宁对她所有的认知。 前两年,还时常会有媒人来府上提亲,不过碍于她的身世,大多是来给那些高门纨绔纳妾的。 不出意外,全被她一一回绝,一直拖到现在这个年纪,在当朝已经很难再嫁出去了。 冥冥之中,如有神明牵引,张憧锦转头,望向院门,发现了窥视的左丘宁。 左丘宁向她摇头,示意不要告知妹妹。 张憧锦颔首,两人相识苦笑。 恍惚间,左丘宁听到些声音,像是有人在辩吵,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觉得熟悉,眼睛余光也看见了远处灯笼发出的红光。 他蓦然转身,快步想要逃离,拐杖不停地敲击着地面。然而身后来人还是没有放过他,在左丘宁的耳中似厉鬼冤魂般的声音响起: “宁儿!” 左丘宁没有停下,直步往前,他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了,他害怕,他好害怕。 “孽障!你娘叫你,你跑什么?” 果然!是他们!是他的父母! 提着灯笼的华贵妇人快步追上他,手刚刚抬起扯住左丘宁臂膀,就被他大力挣脱开。 “滚!”他扭头嘶吼道。 “宁儿,你气量这么小,怎么成大事!” “你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 妇人所说言语虽然在他意料之中,虽是明明想好的不去怨恨,但此刻左丘宁还是怒极,面目狰狞,猛然转过身躯,没有撑拐的一手拽着住妇人肩膀,对着她脸咆哮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要让我当做无事发生吗!还要我每日恭恭敬敬叫你们爹娘吗!” “哎呀,你放手!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让你为大周做点牺牲怎么了?”妇人被拽生疼,掰开他的手指后急忙后退。 “你他妈的放狗屁,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老子他妈的不是什么道德圣人!在你们家里我只是一个任人驱使的猪狗!”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出了趟远门连爹娘都不想认了吗?你还真以为圣上会任你为慑武卫统领啊!平怀宁是什么人你也不想想,就你也想管得住他?失心疯了吧!”妇人斜着眼打量自己的儿子,嫌弃道。 “那谁管的住他?左丘逸吗?” “你大哥可比你这不孝子听话多了。”左丘安元朗声怒道。 别做傻事!等我找你! 突然,这八个字跃入心田,左丘宁长呼口气,强压怒火,麻木地盯着夫妇,他们居然没带仆从,真是前所未有。 他闷哼一声,毅然转身,如白日一样,直奔自己的别院而去,无论身后如何叫喊咒骂,也不曾回头。 左丘沫淑听到门外动静,早已站起来查探,待看到是她的父母时,也是无言,直接重重关上了院门。 左丘安元见状,对着他的妻子柴氏冷冷阴沉道:“看看你把他们都惯成什么样了!” “怎么会是我惯的?子不教父之过!宁儿若是当真坐上慑武卫头把交椅,我看你脸往哪儿搁!” “哼,用宁儿的命去换个内地增兵的理由,这主意可是你想出来的,别忘了。” 左丘安元夫妇渐行渐远,争吵声一直不断。 没人注意到,月光照不到的庭院角落处,有团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雾气。在庭院无人后,黑雾飘然升起,腾空跃出兵部侍郎府邸,落至窄巷。。 黑雾散去,一个人影渐渐显现。 骤然,一道寒光闪过,冰冷蛇信直刺人影而来。 第二十九章 蟒袍千岁 左丘宁等到平怀宁时,已经是回府的第三日过午,也是中秋节当日。 他正在房间中感受体内逐渐顺畅的经脉,突然听到张憧瑞在院外大喊:“阿宁,怀宁哥来了。” 左丘宁停下真气温养,轻轻呼气,拾拐起身,无意间又看向了书桌上的月团。那是中午柴姓妇人差丫鬟送来的,他分不清这是愧疚还是讨好,一口未动,憧瑞到是吃了不少。 回府的两个日夜,除了头天深夜漫无目的地孤行,他再也没有出个这个别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座府邸中的人,倒也无人来寻他,乐得清闲。 左丘宁走到院门,远远地便瞅见了平怀宁。 他和张家姐弟站在正堂前的庭院中,穿的应该是慑武卫的官服,未曾带刀,脚蹬武官长靴,外面还是套了件深色的长袍。左丘宁走近,仔细一看竟是棕色蟒袍,以前听他说过慑武卫地位不低,没想到高到了这个地步,暗自惊叹,忘了该有的行礼。 有下人请他们入堂落座,被他拒绝了。 张家姐弟围着他问东问西,掩饰不住的亲切,左丘宁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尤其是张憧锦,清亮白嫩的脸庞,难得一见的醉上了一丝红晕,全然一副少女作态,他好像明白她为何不愿嫁人了。 年少时遇到过太惊艳的人,往后余生都不想再将就,大概说的就是憧锦和怀宁哥了吧。 他们三人谈论最多的不是平怀宁现在官职有多高,或者武艺有多强,而是他变了。左丘宁对此没什么感触,更插不上话了。他对于平怀宁过往的了解大多是在胖子和熊依童的嘴里,据他们说,以前的平怀宁蛮横凶暴,杀戮果断,戾气十足。 而现在的眼前人,举手投足间尽是温和优雅,明明是个谦谦如玉的优良君子。 正在四人闲谈间,左丘安元和左丘逸大概是听到下人禀报,匆匆从内府赶来。 左丘安元无视左丘宁和张家姐弟,眯眼看着平怀宁,许久后微微躬身行礼道:“敢问可是慑武卫平统领?” 平怀宁回礼,淡淡道:“是,左丘侍郎不必行礼,我是来找二公子的。” 左丘安元呵呵一笑,说道:“千岁说笑了,您穿着圣上的御赐蟒袍,我若是不行礼,岂不是乱了章法。” “那行吧,我要带二公子去见李首辅,左丘侍郎还请行个方便。” “敢问千岁,圣上当真要让宁儿统领慑武卫?知子莫如父,他是绝计没有那个能耐的,还请千岁让圣上多思量思量。” “他有没有能耐,试过才知道,不必多言。”平怀宁轻声说罢,似乎不想再与左丘安元多做交谈,对着张家姐弟说道:“有空在叙旧吧,我先带阿宁去见李自甘。” 短短片刻的驻足,姐弟根本道不尽思念之情,虽是不舍,但还是点头答应,全都被左丘宁看在眼里。 “好了,赶紧走吧,李自甘很难才有闲空的。”平怀宁伸手架在左丘宁的腋下,替他分担了些重压,绕过站在一旁的左丘逸,两人径直出门。 门外只有一辆马车,再无旁人。 左丘宁被扶上马车后,不愿意坐在车厢中,而是和明明穿着尊贵蟒袍却还要充当马夫的平怀宁一起驾车。 左丘宁看着熟练挥舞马鞭的平怀宁,忍耐不住笑出了声,问道:“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胖子和依童姐呢?” “胖子在衙门和同僚蹭酒喝,至于依童,”平怀宁顿了顿,有些无奈,苦着脸说道:“前两天得罪她了,正生气呢,不愿意跟来。 “哈哈哈,怀宁哥你穿着这般金贵的蟒袍,怎么不带个随从,还要亲自驾车?”左丘宁喜悦难耐,调笑出声。 “习惯一个人了。” 平怀宁裹紧了长袍,遮挡住里面的官服,不尴不尬地说道。 “呃......”左丘宁闻言,心思一紧,想到回京头晚,笑容消逝,平视路况。 平怀宁驾车走的是巷道,往来行人寥寥,还可以听见远处京都主道的叫卖喧闹声。 “我不想做慑武卫统领,这两天我想了很久,做不好的。”两人长久无言后,左丘宁打破沉默,说出了他一直都没有勇气说出的话:“我不想待在这座城里,也不想住在那座府邸里,我想逃离京都,逃的越远越好。” “你想去哪?” “我想去找座深山野林,放羊也好,放牛也好,只放一头,我就趴在牛背上,牛丢了,我也就丢了。” “那是你喜欢的生活?” “对。”左丘宁低着头说道。 “可是我需要你。”平怀宁盯着他的侧脸,低声说道:“这天下身无武艺,只能随波逐流的贫苦百姓也需要你,我们的确都不完美,但是对于那些百姓来说,我们却是最可靠的,慑武卫的权柄,绝不能落到那些偏激盲进的人手中。” 左丘宁神色复杂,沉思了许久后,苦闷道:“可是我真的不想再住在那里了,每天晚上,我都难以入眠,在那个家里,从来没有一件事是可以温暖人心的,我真的扛不住那些东西,我不怕别人说我逃避懦弱,我只想逃离那个家!” 平怀宁叹了口气,问道:“如果我拿枯月刀,在你手指上划上一刀,血流不止,你会怎么办?” “什么意思?”左丘宁不明所以,问道。 “你是会一直去舔舐伤口呢,还是会用些金创药止血呢?” “还、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左丘宁挠了挠脸颊,道。 “血流不止的伤口,你一直去舔,是不会结痂的,灵魂上的伤口也是。遗忘痛苦,并不是逃避,更不是懦弱,那就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和那些你难以忍受的苦痛折磨去硬碰硬,心识会被毁掉的。” 左丘宁似懂非懂,这时环顾周围建筑,发现马车逐渐远离京都主道,不解问道:“李首辅的府邸怎么离皇宫这么远?” “一会见面你自己去问他,若是真的想换地方住,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真的?”左丘宁喜上眉梢。。 “嗯,等回来你就可以收拾东西搬去了,见了李自甘,别说你不想做官一类的话,他不像我,那老头会当真的。” “嗯,嗯。”左丘宁连连点头。 第三十章 李自甘 马车在巷道中穿梭驰骋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才赶到一座位于京都西侧的宅院门前。 府门前并没有想象中的门庭若市,有可能因为今天是王朝为数不多的重要节庆。 门房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衣衫朴实,浓眉下一双大眼格外有神,如同电光雷火。而且应该是和平怀宁很熟悉,看到马车停下之后,从木扎上站起身来,笑意中丝毫没有谄媚,微微行礼之后,不卑不亢地说道:“千岁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禀报我家老爷。” “嗯。”平怀宁轻声回应后,扶着左丘宁下了马车后,两人站在门口静等。 左丘宁从没见过李自甘,有些好奇,探头向门后宅院望去,从外面看起来宅院不大,还不如兵部侍郎的府邸气派,不过清扫的很是干净,不时还能嗅到一种奇异的花香,有些书香世家氛围。 旁边的平怀宁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左丘宁见状纳闷道:“你常来这里啊?” “嗯。”平怀宁点头回应。 左丘宁听到他承认,心有疑惑,但没有问出口,暗自思索。 不一会儿,门房赶回,对着二人低声说道:“两位请随我来,我家老爷正在书房中等候。”说罢便转身给二人领路,平怀宁扶着左丘宁跟上。 进府之后,左丘宁目不斜视,不敢再东瞅西瞅,安安生生的跟在门房身后。但还是注意到,这座宅院根本就不像是身为当朝文士第一人,堂堂首辅的府邸,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宏伟奢华,倒像是个寻常人家府院。 随着门房绕过正堂后,内院还是普普通通,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往来的下人仆从。一众下人们倒是衣着亮丽,看样子月银不少,至少比左丘宁家高很多。 他们也像是和平怀宁很熟的样子,见面后并不拘束,只是稍稍行礼,有些靓丽丫鬟还冲着他目送秋波,一副怀春的娇羞模样,只不过他倒是一直不苟言笑,看的左丘宁更是一阵匪夷所思,心中连说假正经。 不久后,两人拐进一座幽静别院,应该是文士家办公用的书房。带路到这里后,门房就立在别院主屋门前,再无动作。 平怀宁丝毫不在意门房的无礼,直接走进屋内,左丘宁轻手轻拐的跟在后面,好奇心又开始作祟,再次小心翼翼的探头探脑起来。 进屋后,跃入他眼帘的是一地的狼藉,笔墨书籍摆放的处处都是,整个屋子杂乱不堪,几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细看之下,才知道堆满书卷文折的木桌后,有个满头蓬乱白发,身着普通文士衣衫的老人正在奋笔疾书,似乎听力还有些不灵光,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平怀宁既无叩拜,也无躬身,更没有出声提醒老人,左丘宁见状也不敢出言打扰,两人安安静静的等待他完事。 良久后,左丘宁撑着拐杖,都快要站不住脚了。老人终于注意到屋内来人,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枯瘦手掌捻了捻胡须,也不在乎满手的油墨沾上了不少,浑浊不堪的双眼丝毫看不出深邃沉着的意味,左丘宁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当朝首辅。 老人捻着胡须打量了左丘宁半天,才问道:“你就是左丘宁?” “啊?是、是!”老人的声音沙哑含糊,左丘宁分辨了半天,才猜出他问的什么。 “咳、咳、坐吧。”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阴晰不少,和颜悦色地说道。 然而左丘宁却是一阵为难,坐?他看着满地随意搁置的书卷,老人的意思是要他直接坐在地上吗? 平怀宁看着左丘满头雾水的模样,抿嘴一笑,一手伸出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挥,一阵劲风急掠而过,立即在书桌前腾出一片空地。然后看向书房一处,蕴含真气的一掌推出,平挪开了一摞书籍,露出了下面掩埋着的木凳。 他搬来木凳,放在书桌前空地,对着左丘宁说道:“你坐吧,我站着就行。” “匹夫巧技,净会人前卖弄。”老人注视着一切,淡淡说道。 平怀宁闻言后又是轻轻一笑,神色坦然。 左丘宁落座后,先是瞟了眼身旁穿着蟒袍的千岁爷平怀宁,这搁在以前,他是万万想不到会有被如此人物伺候的一天。然后看向了书桌后的老人,面怀囧色,问道:“您真的是李首辅吗?” “嗯?”老人眉眼间终于露出了一丝精光,嘴角笑意如同狡狐,反问道:“你这小子,胆子倒是不小,我不是,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左丘宁面对老人反问,尴尬一笑,手搓着膝盖,有些坐立不安。 “这伤,是江南一行的时候落下的?”在左丘宁心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之首李自甘,此时指着他的膝盖,嘴角笑意不阴地问道。 “啊?是、是。”左丘宁点头答道。 “好得了吗?”李自甘猛地提高了嗓音。 左丘宁被突如其来的高声吓了一跳,也没听清他问的什么,呆若木鸡。平怀宁替他轻声答道:“不是大伤,再有一两个月就用不着拐杖了。” “那就好,慑武慑武,本来就是来吓唬那些个江湖匹夫的,你这个统领要是瘸条腿,可就没气势喽。”李自甘的言语中竟有几分的调笑意味,左丘宁还没有作出反应,紧接着,他又笑说道:“我问你,你恨让你去江南送死的左丘安元吗?” 这话如利剑一般将左丘宁的心肺捅了个透穿,他闻言后枯坐不动,久久迟疑后,长呼一口气,如实说道:“本朝以孝为先,左丘宁本来是不敢对父母有何怨言的,可是一回京都,进到那座府邸,实在是按奈不住心中仇恨。” “哈哈哈。”听完这些,李自甘像是很开心,朗声大笑。 平怀宁抬起一手轻轻按在左丘宁颤抖不已的肩膀上。 “恨就好,恨就好,你不恨,皇上还不敢放心用你呢,哈哈哈。” 第三十一章 闲谈 “左丘宁愚昧,敢问李首辅,到底是为何要举荐我统领慑武卫?”左丘宁心有苦楚,不想再在此事上多做拉扯闲谈,紧盯着李自甘,开门见山地问道。 “哦?你当真不知?”李自甘用毛笔在空中虚画,笑眯眯地反问道。 “左丘宁年岁尚浅,从没做过官,又不是怀宁哥这样的武夫,李首辅仅仅凭一篇狗屁不通的禁武令就要力荐我,是否有些轻浮?”左丘宁底气不足地说道,他看着在空中胡乱飞舞的笔尖,联想到可能是老人的一些怪癖,没有多过上心。 “哈哈哈,”李自甘捻着胡须,笑声意味不阴,顶着满头蓬发,饱经风霜的枯瘦脸庞往前靠了靠,几乎都要伸出桌沿了,有些为老不尊的态势,他低声笑着说道:“真正喜欢你那篇禁武令的可不是我,而是皇上,天下武夫,人人该杀,是你文章中的话吧。” “嗯,是,但那是写文时头脑发热,不假思索,胡乱写就的,而且以前我没见过多少武人,对江湖武夫的了解根本就不多。”左丘宁点了点头,思索的一番后犹豫道。 “可是啊,那句话可是说到了皇上的心坎里了。”李自甘布满皱纹的手掌抄起一卷宣纸,轻轻敲在左丘宁前额,好似要打醒这个不阴事理的糊涂子弟。 “慑武卫统领这么重要的职位,我人笨,实在觉得难以胜任,不知道做不做的好。” “那可就不是你说的算了,前些日子进宫时,皇上已经决定主意了,不管你想不想,就是你了。”李自甘用书卷指着左丘宁的鼻子,斩钉截铁笑道。 左丘宁挠了挠耳勺,看向了平怀宁,想要向他征求些意见,可却见他不知道在哪里捡了本书籍,低头正看的津津有味,似乎丝毫不在意二人的交谈内容。 李自甘看他抓耳挠腮的模样,丢下了手中的书卷,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道,你这刚回来才两三日,京都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他们不本来就是一锅粥吗。”左丘宁低着头嘟囔道。 “你这孩子,还当真是什么都不阴白呀,怀宁你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吗?”李自甘听见犟嘴后,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向平怀宁走去。 左丘宁这才看清楚老人的身形全貌,身材低矮,体型消瘦,全然不显富态。他大步都到平怀宁面前,一只手背在佝偻身躯后,一只枯瘦手掌盖在了书面上,挡住平怀宁的视线,扬了扬下巴,满脸的皱纹挤出了些不耐烦的表情,示意他出言发表意见。 在左丘宁眼中,这两人行事作态,活脱脱一对忘年交。 平怀宁洒脱一笑,对着老人回道:“他这些日子经历的已经太多了,慢慢来吧。” “那你带他来找我做什么?直接去慑武卫衙门任职不就成了,过几日宫里就会派人给你们送去官服印绶的。”李自甘愤愤纳闷道。 “呃?这么重要的事情,不用面圣吗,我还没进过皇宫呢。”左丘宁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他见老人起身,身为晚辈不敢在坐着,急忙准备站起身来。 “现在还不是你面圣的时候,记住,除了天子,任何皇子嫔妃请你,你都不能入宫。”平怀宁手掌微微用力按下正在起身的左丘宁,柔声提醒道。 随后他对当今首辅李自甘低声笑道:“带阿宁来见你,是因为他是慑武卫的门面,主要还是想请首辅多给他说些京都的为官事宜,我不懂这些,教不来的。” 李自甘愁眉不展地端详着平怀宁,许久后,低声连说作孽,才转身又坐回了木桌后,然后紧盯着左丘宁,一声万般无奈的仰天长叹传入他耳中。老人又是无奈道:“我问你,你小子现在都知道些什么?” “就你们刚刚说的那些啊,要我做慑武卫统领,要我不能进宫。”左丘宁越来越迷糊。他本来就不得父亲重用,对于京都政事了解不多,现在听着屋内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更是迷惑。 “左丘安元为官的本事不小,怎么却把儿子教成了这样,”李自甘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左丘宁,深深吸了口凉气,朗声问道:“老夫的意思是,你对于如今京都朝堂中各个派别形势了解多少?” “呃,太子一派主张内地增兵,打压武道,六皇子和李首辅您主张怀柔?”他低着头,试探性的回道。 “哎呀、哎呀、哎呀,本来以为你只是学识不够,没想到见识也是如此浅薄,唉。”李自甘枯手伸出指着左丘宁,连连颤抖,无可奈何到了极致。 “这也不能全怪阿宁,毕竟左丘安元从来不许他参与政事,这些还是以后让他慢慢再了解吧,终会有阴悟的一天的。”平怀宁轻轻笑道。 李自甘嗤笑一声,浑浊老目尽是哀愁,笑着回他道:“你倒是看的开。” “我知道自己无用,还请李首辅谅解。”左丘宁手拽着锦衣,小声喃喃道。 大周王朝首辅李自甘听闻后,又是一声长叹,凝视着他,笑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我的府邸离皇宫如此之远吗?” “不知道,来的路上还正纳闷呢。” “因为啊,我跟你小子一样,也自认为是个笨人,每日上朝前,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想清楚那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那些话应该由我来说,那些应该由别人来说,所以啊,这府邸就买的离皇宫远点,每日清晨入宫前好多有些时间去思量。”这几句话老人说的很慢。 左丘宁听后苦笑,说道:“我哪能跟李首辅比,我是真的糊涂。” “这人生在世一场,年轻时活的糊涂一些,是难得的好事,活的太阴白的,就像怀宁一样,是要吃数不清的苦头的。” 左丘宁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一旁的平怀宁,又转头看着李自甘,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憋在心中的话:“我知道你们只是想给慑武卫找一个阴面领袖,好替你们打掩护,你们放心,我的好奇心不重,若是我做的不好,你们大可以直接换一个,回京一路,怀宁哥对我一直多有照料,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闻言,李自甘抿嘴一笑。 平怀宁低声轻叹,欲言又止。 第三十二章 三跪九叩 “换一个?你说的倒是轻巧,但这偌大的京都,能让圣上真正信任的人,没几个了。”李自甘悠悠说罢,再次站起身来,又是抄起一卷宣纸,就势要打。 “李首辅何出此言?”左丘宁没敢躲避,眯着眼讶异问道。 “哼,现在朝堂大半的官员都在力劝圣上内地增兵,连太子都多次谏言,圣上力排众议,要用慑武卫来镇压江湖,你俩要是不拿出点成绩出来,圣上的脸面可就挂不住了。”李自甘像是有些不耐烦,收回宣纸,用手抓了抓衣领,接着说道:“幸好你们的江南之行影响不错,不然又要落人口舌。” 左丘宁苦涩一笑,就算他回京几日足不出户,也从府邸仆从嘴中得知平怀宁慑武江南早已传遍京都,大街小巷都在戏说慑武卫给了江南武道好大一个下马威,尤其是身为江南武道魁首的邢正瑜不敢出手与凶名赫赫的平怀宁过招一事,以讹传讹,成了最近酒楼说书先生最卖座的故事。 “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虽说慑武卫江南之行效果不错,但蜀地与中原武道气焰仍是不减,你这慑武卫的头把交椅,还是不好坐的!”李自甘以为左丘宁是在暗自得意,马上泼了盆冷水。 左丘宁有苦自知,哪里是在得意,对朝廷而言,他江南之行唯一可以与人称道的便是拼死了邢家独子邢义卿。但是不知为何,邢正瑜向外隐瞒了此事,所以他此次江南之行在旁人嘴中只是平怀宁顺道救下的一个官宦子弟罢了,丝毫没有功绩可言。 “我相信阿宁会做的好的。”沉默良久的平怀宁终于开口。 “唉,我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了,才会和你们一起赌在他身上。”李自甘斜眼看着左丘宁,忧心忡忡的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和圣上都如此看好这小子,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垂垂老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平怀宁闻言后温润笑道:“不会让首辅失望的。” 左丘侧过头呆呆看着如此信任自己的平怀宁,突然有股二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悄然从心底浮起。 被人信任的感觉竟如此美好。 “好了,既无它事,别碍着我办公了,回去等着官服印绶吧!”李自甘下了逐客令。 平怀宁轻轻点头,扶着左丘宁站起身来,两人作揖后缓步走出书房。还未走远,身后老人忽又叫住他们,二人疑惑转头。 “望两位莫愧对了我王朝百姓!”老人一揖到底,朗声道。 马车依然停留在府门前,还是同来时一样,两人一起驾车,都未曾言语,左丘宁到也没有觉得尴尬,因为他心中正在暗暗理清与李自甘的谈话内容,李自甘行事有些不按常理,也没有多少架子,左丘宁对他印象不错。 “想好了吗,真的要与我们住在一起吗?”平怀宁率先打破沉默。 “啊......我是真的不想再住那个家了。”左丘宁思绪被打断,呆呆回应道,回京头晚的情景如同梦魇,再次浮现。 “那现在回左丘府收拾行装?” “嗯,多谢怀宁哥了。” 左丘府与李自甘的府邸相距甚远,虽然平怀宁有意加快回府车程,但回到左丘府之时已经临近傍晚,西边是落日霞光残照,东边天空正在升起的圆月发出淡淡的光辉,一个渐渐消退,一个逐渐亮起。 左丘宁一回府便召集张憧瑞和仆从任唯收拾行装,闻讯赶来别院的还有方护院。张憧锦和平怀宁在一旁闲聊,两人都是属于话少娴静的人,凑到一起根本就聊不出火花来。 “其实,你和憧瑞也可以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平怀宁突然说道。 “真的吗,怀宁哥?”张憧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喜问道,目光中满是神往。 平怀宁轻笑点头,旁边的张憧锦看着惊喜万分的张憧瑞,毫不掩饰的皱紧了眉头,美眸中尽是为难。 在她的心中,她们姐弟本就是寄人篱下,靠着别人的恩惠歹活了多年的时光,现在说走就走,对于照料了他们多年的左丘夫妇而言,毫无疑问是负义的。张憧锦是个单纯的女子,即便不嫁人,也许安安生生的过完一生,才是她最好的归宿,现在再次忽然降临她们姐弟面前的平怀宁,打破了她们宁静的生活,她是又喜又惊,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处理。 张憧瑞看出的姐姐的难处,轻轻叹气后斩钉截铁道:“姐姐如何决定我不管,但二公子如今腿脚不便,需要人照料,而且我也不想再留在这座府邸了。” 左丘宁看着犹犹豫豫的张憧锦,拄拐踱步向前,注视着张憧锦令人醉心的清瘦脸颊,不咸不淡地说道:“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人口,照料老人的事留给大哥和沫淑就行,用不着我们!” “那好吧,我也同憧瑞一道搬出去。”张憧锦终于应承下来。 左丘宁的话卸下了她心中的担子。 于是,左丘宁、张憧锦姐弟与中秋节当日傍晚搬出了左丘府。 左丘宁没有带一个仆役,即便方护院和仆从任唯有意追随。 临行之前,张憧锦姐弟分别向左丘夫妇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左丘宁就在旁边看着,并没有多有动作。自从江南之行归来,每每想到他的父母,他的心中再提不起半分敬意,更别提感恩到行叩拜之礼。 第三十三章 苦命人 平怀宁嘴中的宅院在京都东侧的一条巷道之中,距离慑武卫衙门只有一街之隔,众人赶到之时圆月已然高升,娇柔的月光铺满了整条巷道,疑似地上的银霜。 令左丘宁没想到的是,开门迎接他们的竟然是熊依童,她同样吃惊地看着马车上的众人,良久后才认出张憧锦姐弟,在得知三人要搬来一起居住时,眉目中掩饰不住的喜悦,立刻动手帮忙众人搬弄行装。 宅院虽然不大,但是足已再安顿三人,平怀宁让左丘宁和张憧瑞一起住在空着的正房,张憧锦和熊依童居住在西厢房,而平怀宁和胖子住在东厢房。众人收整好各自行装后,胖子刚好放衙归来,手里拎着月几盒月团,眯着眼睛笑说:“这下热闹了。” 张憧锦姐弟在左丘府时的地位尴尬,虽说被下人们称作他们公子小姐,但他们的地位其实比起那些下人高不到哪里去,除了些重要节庆,平日里几乎和下人一起同吃同睡,甚至平时要比一些下人更加循规蹈矩,那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可能是他们不愿留在左丘府的重要原因。 现在大家都是少年时期的旧识,张憧锦姐弟像是飞出囚笼的雀鸟,一举一动都带着自由的气息。左丘宁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圆月,旁边张憧锦姐弟和熊依童畅聊着往事,不时发出轻笑。 胖子看着热闹了不少的庭院,问众人道:“你们都吃饭了吗?”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都是摇头。 “那就让你们看看我和怀宁老弟的手艺。”胖子哈哈一笑,将手中月团放到了院子中心的石桌上,接着说道:“饿了就先吃点月团垫垫肚子,今个儿可是中秋呢!” 说罢便扯着一旁的平怀宁信步奔向东厨。 中秋?对啊,今个儿可是中秋呢! 左丘宁心中喃喃道,这个中秋节,他搬离了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人”!他从来没有感觉如此轻快过,但还是有无数股悲伤顺着月光洒在心头,他不知道悲从何起,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悲伤。 张憧瑞不愿干坐着等平怀宁和韩八志两位兄长为他们准备饭食,也跑到东厨去帮忙,不大的庭院中,剩下孤男双女。 熊依童走到庭院中心的石桌旁,拆开了胖子留下的月团,先是递给了张憧锦一块,然后对正在发呆的左丘宁道:“有空发呆,不如去熟练下教给你的功法。” “啊?哦,说的也是。”正独自沉浸在悲伤中左丘宁被一语惊醒。 胖子购置这座宅院之时,原主人留下了不少鸡鸭走禽和柴米油盐,省去了外出添置的功夫。由于是众人齐聚的第一餐,三人都不敢怠慢,每个人都是各显神通,忙的不亦乐乎,远远的都可以听见颠勺掂锅,虽说不甚吵闹,但还是惹得左丘宁无心修炼。他在熊依童的耽耽虎视中缓缓起身,拾步而前,站到了东厨的门口,探头看去。 借着屋内阴亮的灶火,只见平怀宁正坐在屋内马扎上摘菜拨葱,身上的蟒袍还未换下,胖子正在颠勺翻炒着什么,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的到,胖子和平怀宁这样威震江湖的好汉竟会有如此一面。 “猴屁股,坐不住?”熊依童裹挟着真气的一巴掌拍到左丘宁脊背上,接着厉声道:“就不会安安生生的稳养会儿脉络?” 陡然间,左丘宁被这巴掌拍的如历彻骨寒冬,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呆在原地。 “你习武本来就没什么根基,还不将勤补拙,多练一分是一分。”熊依童说道。 “好了,别骂他了,等着一会吃饭吧。”平怀宁看着屋外更像是师徒的两人,柔声道。 “就是,熊大仙子你管的也太宽了,左丘老弟是怀宁老弟的徒弟,怀宁老弟自己还没说什么呢,您到搁这儿教育上了。”胖子手上颠勺动作不停,悠悠说道。 熊依童被这群不争上进的汉子怼的无言以对,有些愤愤不满,但也不好发作,冷冷地转身回到石桌旁坐下。 张憧锦见她不悦,忙是陪在一旁,劝解了几句。 饭菜上桌之时,圆月已经升至中空,熊依童虽然怒气仍在,倒也没有与众人再吵嘴,大家都和睦相处,你尊我让,食前方丈,杯盘满桌,胖子和平怀宁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众人吃食,脸上露出极为愉悦的表情。 对于这样的伙伴而言,好像一切赞美之言都是无用的,都会黯然失色的。 酒足饭饱之后,胖子和平怀宁两人一躺一坐在东厢房门前的台阶之上,两人都是武道出身,没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一套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胖子甚至都打出了鼾声。 熊依童和张憧锦由于没有下手做饭,此时都心照不宣的收拾起碗筷起来。左丘宁没有再敢怠慢修行,吃过晚宴后立刻开始闭目稳养脉络,这个时节天气还没完全转凉,庭院中蚊虫不少,张憧瑞在一旁用纸扇帮他驱赶蚊虫。 熊依童收拾碗筷时一直都是眉头微皱,张憧锦看在眼中,待手中活计停下后,忍不住问道:“熊姐姐可还是在恼怒平大哥他们?” “哪有,他们的秉性我不比谁都了解,能躺着绝不坐着!”熊依童撇了眼台阶上的韩八志两人,摇了摇头后无奈说道:“我只是有些想念家中父母了,中秋本是团聚的节日,身为子女不能在家中尽孝,心中属实难安。” 此话一出,庭院顿时安静了下了,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安静,胖子停下了鼾声,张憧瑞停下了手中摇曳的纸扇,像是所有人都被巨石砸入了阴暗冰窖,只剩下徐徐风声。 熊依童转头疑惑的望向众人,一时之间不知其缘由,待回过头看到张憧锦也是满脸的苦楚,一道灵光闪过,她顿时阴悟。 这一道宅院的人,除了她熊依童,皆是孤苦。 张憧瑞姐弟在还不谙世事的年岁失去了双亲,胖子自幼孤寡,左丘宁被父母当做弃子,平怀宁最早名扬江湖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不孝子”。 京都东侧的小宅院中,竟然全都是报团取暖的苦命人,除了她熊依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