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 第1章 楔子 升平三十八年,林容与十六岁,来到这个类似平行时空的世界已有十年。 即使过去很久,容与也无法忘记,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瞬,昏黄如豆的灯火下,年老宦官目光中流淌着的脉脉关怀温暖。 那是他刚刚受完宫刑三天之后,于昏迷中醒转。 彼时意识到自身处境,在深深绝望袭来之前,容与率先感受到的,是小腹之下、两胯之间,一阵难以言喻的尖锐疼痛。 那是他过去二十四年里从没经历过的。 残酷的现实,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人生无可恋,或许真的是因为他身负原罪,才会被上苍施以如此重罚。 他记得穿越前,他正站在火场外,看着烈焰和浓烟,眼前渐渐模糊一片。那是他的家,他和姐姐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地方。 容与的妈妈因生他大出血死亡,爸爸在他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一去不复返。 扔下了他,和仅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 从此以后姐弟相依为命,开始靠亲戚邻居偶尔周济,后来靠姐姐打工赚钱,艰难地为他撑起一片天。 好容易等到他读完医学硕士,想要回馈报答姐姐,一场煤气泄漏引发的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希望,也把他彻底带离那个令人绝望的世界。 所谓原罪,大抵如此。刑父克母,累及亲人。 如果他离开了,时间回到最初,那个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他林容与,对于其他人而言,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吧。 每个人都会因此而变得轻松,也许,还能收获幸福。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开始接纳自己的新身份——大胤朝皇宫中的一名新近宦者,年仅九岁,名字刚好也叫做林容与。 而那名给予他关怀的年长宦官,是他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御马监秉笔太监高淳。 御马监和司礼监是本朝十二监二十四衙门里,掌权最重的两个部门,高淳是御马监二把手,在宫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有了他的庇护,容与可以得进内书堂,接受不亚于一般学子所能获得的教育,之后供职都知监,不必伺候各宫主子,也不必和别人争抢出头机会。 很多次他都忍不住问高淳,究竟为什么会在那一批小内侍里选中他,多年来待他如同亲子一般。 高淳从没给出明确答案,只是在被问及的时候,凝视他的双眼,含笑说,因为他很像一个故人。 而随着高淳的离世,他再也没有机会弄清楚原因了。 或许,也只能归结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良好的教养,加上高淳所拥有的资源,使他有机会能接触到这个时代的很多高雅藏品,由此也训练出鉴赏辨识书画、珍玩等物的眼力。 只是这个时候的容与还不知道,他的人生,会因为一副画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第2章 注目与调戏 升平三十八年夏至。风和日丽,间或有凉风习习,是个不算太燥热的好天气。 容与一个人在北二所,誊抄入夏以来皇帝的出行记录,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他名字。 放下笔去开门,廊下站着的是御用监佥书孙传喜。 传喜探头看了一眼门内,先拉他打趣儿,“这大热天儿的,别人都脱滑凉快去了,又把差使派给你,偏你最是勤俭好性儿。” 容与低头笑笑,知道他这会儿来找自己必有缘故,只问他所为何事。 传喜面露为难之色,“今儿武英殿新进了一批画,说是哪个获罪大员家抄没的,里头有一幅像是五代李成的茂林远岫图,偏生没落款。夏爷爷就说只怕是赝品,我们几个谁也不敢确定,可要说假嘛,倒真可惜了。这不就想请你辛苦跑一趟,帮着给掌掌眼。” 容与一笑,“掌眼不敢说,别坏了你们的规矩,夏掌印跟前我不好随意插话。” 传喜嗤笑他太过谨慎,“你只说给他一个人听,下不了他的面子,回头夏爷爷自有好的东西谢你。你别说,他还是信得及你。” 既这么说,容与也不再推辞,跟着传喜进了武英殿。打眼便看见那副画正被摆在紫檀几案上。 掌印夏无庸站在殿中,周围簇拥着一圈御用监的内侍。 上前依礼拜见,夏无庸不过闲看他一眼,淡淡颔首,转头对众人道,“这张茂林远岫图,没有一处落款写有李成二字,如何能说就是李成真迹啊?” 容与稍稍站近些,仔细看那画中笔法和留白处题跋,脑子里闪过宣和画谱里的描述,心里已有了计较。 可当着这么多人,不好贸然说出想法,他只待众人走了再悄声说给夏无庸听,不料对方一反常态,挑着眉毛问,“既然来了,不能光站干岸,且说你的想法让大伙儿听听。” 容与只得应是,方慢慢道,“夏掌印见笑了,小人倒以为这画绝类李成手笔,原因有二。宋人曾云,李成技法,墨润而笔净,烟岚轻动,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于这幅画中体现的尤为明显。” 顿了顿,接着娓娓说,“其二,此画年代久远,历经贾似道、鲜于枢等人之手,虽无款识,但后代收藏者大多依据画卷后部向冰、倪瓒、张天骏三人的题跋,将它定为李成之作。更有倪云林得此画,朝夕把玩爱不释手,曾记载于倪本人所做清閟录中。如今这上头,倒是能清晰得见这三人印鉴。” 夏无庸略略轻哼两声,刚要说话,眼风扫到殿门上有人越步进来,长身玉立,头戴金冠,一袭绯色曳撒,正是当今升平帝次子楚王沈徽,身后还跟着他的近身侍卫怀风。 大胤升平帝膝下单薄,只得两位皇子,长子封秦王,次子封楚王,因至今未册立储君,且楚王沈徽今年刚满十五,所以两位皇子都不曾出宫建府开衙,仍是居于大内之中。 见楚王进来,众人忙屏声静气,齐齐跪地请安。 沈徽没搭理一屋子内侍,容与余光瞥见他朝那幅画走去,站定后凝神看了一会儿,方才出言叫起。 声音清淡中透着冷冽,如同金石敲击之音,听上去可以让人在盛夏时节顿生凉意。 夏无庸赶上几步,陪笑道,“殿下驾到,臣未曾远迎,请殿下恕罪。您今儿来是有什么差使交办,臣听候您示下。” 沈徽也不答言,只是环视四下,似乎在找什么人。 半晌才悠悠一笑,“孤随便来逛逛,看看你新近又收了什么好东西,没成想听见你们争论这个,甭争了,这画是孤从云南带过来的。先不论是不是李成的,单就其笔墨风骨,也教如今的人望尘莫及。要说真伪和优劣比起来,原也没那么重要,冯本的兰亭序不也在武英殿收着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徽的意思,是暂且不提画的真伪,反正都颇具收藏价值,遑论还是他亲手带回来的。 夏无庸顿时了悟,忙不迭点头称是。 沈徽嗯了一声,忽问,“刚才说话的人是谁,站出来,让孤看看。” 容与一怔,莫非他说的话竟被楚王听见了?他向来不生事也不出头,尤其在宫里贵人面前,从来都是躲得远远儿的,今天真是赶巧了,居然撞见了这位王爷。 来不及细想,众人全都已经纷纷看向他,容与只好上前一步,按规矩垂首侍立。 沈徽看了他一眼,单寒着一副嗓子,命他抬起头来。 容与依言抬首,依旧垂着双目,这是宫里规矩,他不能与尊者有任何视线接触。 沈徽转着手上的玉扳指,语气尚算温和,“你很懂画,在御用监供职多久了?” 容与欠身,“回殿下,臣是都知监佥书,并不在御用监供职。” 沈徽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比刚才似乎多了一些暖意。 “臣叫林容与。” 沈徽轻声一笑,转头冲夏无庸道,“还不记下,回头跟都知监讨过来,好儿多着呢。” 夏无庸连连点头道是。沈徽也不再做停留,转身便走,快出殿门时,忽然顿住步子,扬声吩咐,“我正要寻倪云林的渔庄秋霁图,等他调了来,让他给我送过去。” 言下之意,是真的要夏无庸调了容与来御用监。 容与愣了一下,到底没把这话太当真。 因传喜和他一贯交好,又时常叫他来御用监相看书画藏品,夏无庸对他早不陌生,自然也知道他名姓,饶是如此,也从没想过要将他人调去御用监。 可见是打心眼里,并不想接收他。 诚然,容与对采办、修缮古籍字画的工作多少有点向往,但不好贸然开口请求调职。宫里的升迁看似平常,内里都是暗藏玄机,他安静惯了,不想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 见此间事已了,容与便向掌印告辞。这会子夏无庸瞧他的眼神已大不一样,仿佛细细打量似的,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遛够。 被这样的注目弄得有些局促,容与只好躬身再行一礼,却行着退了出去。 之后许多天过去,容与依旧在都知监整理从前档案,庞杂的文案工作几乎让他忘记武英殿发生的事,直到上司——都知监掌印张修来找他,命他收拾东西,从明日起去御用监任职。 容与依吩咐行事,心里禁不住有些雀跃,只是面上未曾表露出来。 终是被调去御用监,最替他高兴的人便是传喜。他二人都是升平二十八年入宫,从小一起长大,那时节容与六岁,传喜只长他一岁。 传喜性子机敏活络,很早就知道走夏无庸的路子,被选进号称有油水,又升迁快的御用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取笑容与不知上进,背靠高淳这棵大树,居然不懂为自己谋个前程,就这么窝在都知监做无人问津的小佥书。 对于这类话题,容与只能报以一笑,他一直没想明白,作为一个内宫小太监,又是从异世穿越而来,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的人,要所谓前途,所谓进取有什么意义。 心如死水,所以缺乏目标,曾经万念俱灰,于是更加无欲无求。容与很清楚,这是他性格中甩不脱的桎梏。 好在接触管理书画艺术品,还是一份让他能感到惬意舒心的工作。 调来后的一天,夏无庸即让容与找出倪瓒的渔庄秋霁图来,吩咐将画送去重华宫呈敬给楚王殿下。 刚巧有建福宫的内侍来传话,说秦王妃正要看道君皇帝的草书千字文,夏无庸便吩咐了容与一并送去。 因和那内侍一道,他便选择先去了建福宫。 建福宫是皇长子秦王沈彻的居所,沈彻年初刚刚与都御史赵循之女赵梓珊成婚。容与曾听都知监的人私下议论过,秦王与王妃的关系并不大好,至于原因,他那时听得颇为啼笑皆非,却是王爷嫌弃王妃容色不够倾城,尚不及身边几个服侍的小内侍。 秦王私下好南风,这个传闻容与多少听过,却没想到不仅属实,而且很快就被他自己亲身验证了。 一踏入建福宫,正瞧见沈彻在宫院中逗弄两只仙鹤。容与上前叩首请安,起身时,以飞快的速度扫了一眼秦王的脸。 从前历次皇帝和皇子出行,他也曾伴驾随侍过,因隔得远,从没看清过秦王容貌。此刻纯粹因为好奇,做了这个僭越的举动,一瞥之下,已瞧清沈彻其人剑眉星目,生得很是俊俏。 待要告退去扶辰殿王妃处送字帖,沈彻却忽然叫住了他。 容与站在院中等候他吩咐,他却半晌都没说话,只顾喂食仙鹤,一壁回眸上下打量起容与。 过了一会,沈彻才慢慢踱到他身边,直勾勾盯着他的脸,闲闲笑道,“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转身进了建福宫中的西配殿,容与连忙跟上去。进得殿内,沈彻命他将殿门关上。容与暗道一句古怪,但王爷钧旨,他只能听命行事。 转过身,便听沈彻叫他抬起头来。容与依言抬首,始终目视地下,不敢再有丝毫逾矩。 但余光仍能瞥见,沈彻在仔细端详他,半晌笑问,“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容与欠身应道,“回殿下话,臣今年十六,叫林容与。” “名字不错,和你的人倒也相配。你是御用监的?那地方最没意思,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沈彻低低浅笑,声音里有一丝/诱/惑的味道,“我调你来建福宫如何?跟着我,可比在你们那儿舒服多了。” 容与心里一阵忐忑,隐约猜度出他的意思,到底不敢确定,愈发恭敬道,“臣刚去御用监不久,不敢麻烦内宫贵人们再度为臣调派,臣感谢殿下美意,还望殿下恕罪。” 沈彻忽作一笑,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容与更加尴尬,半日才听他止了笑,又走近些懒懒道,“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孩子,竟这般不识趣儿,孤抬举你,谁敢说什么?难道来伺候我,倒比不上伺候夏无庸那个蠢材不成?” 被沈彻目光逼视,容与心跳加快,断断续续的说,“臣,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敢奢望能得殿下垂青。” 沈彻轻嗤一声,突然伸手轻抚过他的脸。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容与的背上,瞬间汗如雨下。 第3章 近身内侍 沈彻斜斜一笑,“没有特别之处?你这小模样就够特别了,跟了孤,以后孤自不亏待你。也用不着你真伺候,无非是白天陪着,晚上和孤说说话儿罢了,平时没差使也不必理会那些个掌印秉笔,可比你现在要舒服自在得多。” 容与回味话里的意思,越发不安,硬着头皮道,“臣为人鲁钝不堪,且笨嘴拙舌,恐怕不能胜任。” “要你说什么,只听孤说话就成了。”沈彻似有一丝不耐,“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这么个模样儿,又在宫里头这些年,那起子老家伙们没亲身教导不成?你可别在我面前装雏儿。” 这话已是露骨,容与脑中一片慌乱,飞速的想着要如何才能脱困,恰好右手碰到袖子中的卷轴,急忙道,“殿下抬爱,臣感激不尽。只是夏掌印命臣去给重华宫送画,臣不敢耽搁,请殿下恩准,容臣告退。” 他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惨淡,却不知因为羞愤,已有一抹红晕飞上脸颊,更不知这个样子落在沈彻眼里,无疑会更添兴致。 果不其然,沈彻见他这般窘迫,语气更是得意,“不就是幅画儿么?跑不了,急什么的?再者,就是你跑了,孤也一样能把你弄回来,只要你不出这个宫门,早晚逃不出我的手心。” 容与心里咯噔一响,明白自己的挣扎完全徒劳,不免手足无措,浑身无力。 虽则他的确喜欢同性,可不代表他愿意委身眼前人。 低下头,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睁睁看着大火熊熊燃起,转瞬就把整个房子都烧起来,他无助的站在门外,等待火势吞噬干净属于他的一切,那种猝然逝去,无可挽回的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 他闭上眼睛,任由这种感觉一点点侵袭蔓延,不再想做任何解释。 忽然听见院中传来清越的声音,“大哥在么?怎么这院子里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见?” 是楚王沈徽,只是这个当口他忽然出现,于沈彻而言,不啻为不速之客。 沈彻眉毛倏然一拧,眼里浮上不耐之色,闷声朝殿外张望,大约是想等沈徽找他不见自行离去。 可等了半天,沈徽依然负手站在院中。 乜了容与一眼,沈彻压低低声道,“就这么着了,明儿我就让人把你调过来,且回去等信儿就是。”言罢,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容与站在原地,发觉自己已然汗透重衣,深呼吸勉强镇定下来,明知道他们兄弟在院中寒暄闲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过了许久,才觉得心跳频率渐渐趋于正常。 突如其来的青眼有加,只能让心底一片冰凉。他很清楚,倘若沈彻真的向夏无庸要人,结果一定会如愿。即便义父高淳在世,也一样无济于事。 说到底内臣爬得再高,再得恩宠,也不过是个奴才,主子一句话,若叫坐着死,没人敢站着活。 容与无声喟叹,慢慢推门走出配殿。 甫一出去,只见怀风瞪眼望他,皱眉叱道,“你怎么在这儿?殿下传了夏无庸问要的东西呢,他说命你送来,却叫我好等,你这奴才是怎么当差的?”说着看了一眼沈彻,转头不悦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跟我一道回去。” 容与听着他的诘问,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沈徽主仆听到了刚才配殿中的言语,这才故意出声搭救? 他不敢肯定,然而心里却莫名觉得踏实许多。 可还没等他吭声,沈彻已一把拉住沈徽,含笑道,“东西你拿走就是,这个人,我留下可还有用。” 容与就站在他二人面前,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举动,迅速抬头望了一眼沈徽,眼里满是无声哀求——这已是他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沈徽看见了,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沈彻手里抽出,苦笑一声,“大哥留他做什么?莫非建福宫也缺总管不成?你是知道的,我书房里一直缺个通文墨的内侍,前阵子让内务府挑了一遍,好容易才挑上他,因怕他年轻不踏实,先调到御用监历练两天。大哥身边已有那么多可心的,不如就让我一次如何?” 语气里颇有几分求恳的味道。 容与想起曾听人提起,升平帝的两位皇子里,秦王最和善好说话,楚王则因时常外派办差,养成了强悍冷酷的性子,眼高于顶目无下尘,宫内宫外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冷面阎罗。 如今听他温声细语,实在很难将他和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沈彻犹豫不决,似乎在揣度沈徽的认真程度。良久,一笑道,“既这么着,我不和你抢人,你带了去就是。”转脸对容与道,“还不谢谢二殿下抬举,他调理出来的人,日后可都是有大出息的。” 一句话,对于对容与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暗暗长舒一口气,容与伏地谢恩,起身后规矩地站在楚王身后,垂手侍立。至于他们兄弟二人说些什么,他是充耳不闻,心里只盼着能尽快离开此地。 及至跟着沈徽轿辇进了重华宫,容与还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入宫苑,怀风无声示意容与跟上楚王。容与忙赶上前,到底是没伺候过人,他有些踌躇是否该前行一步打帘子,却见沈徽头也不回,径自走入了重华宫内的西配殿---浴德殿。 怀风见状,瞥了一眼容与,抿嘴笑笑,神情似有揶揄。容与当即悟到,原来沈徽方才确实听到了那番话,现下走入西配殿,大约也是在打趣刚才发生在配殿里的那一幕。 顾不上想自己的难堪,容与明白沈徽是有意救下他,怀着感激,他上前双膝跪下,深深叩首,“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沈徽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上把玩,没有叫他起身,漫不经心的问,“怎么就救命之恩了,说的太大了些。倒不肯谢谢孤一番抬举,莫非是不愿意在孤跟前伺候?” 容与方才在建福宫内已对他谢过恩了,如何能不愿意呢,于是低声恭谨道,“蒙殿下抬举,臣不敢推诿。” 沈徽哼笑一声,“做我宫里的人,别的都罢了,就只一条,”身子忽然逼近,冷声问,“忠心,你做的到么?” 这对容与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沈徽于他有恩,所以答的毫无迟疑,“臣做的到。” 沈徽不置可否,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仍是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 容与低着头,惴惴不安的在想,莫非沈徽不相信他方才的话? 过了好久,他看见怀风轻轻拽了拽沈徽的衣袖,又微微的咳了两声。 沈徽将身靠在圈椅中,淡淡道,“我要的画儿呢?” 容与忙从袖子里取出卷轴,双手捧着恭敬的呈给他,然而等了半天,却没见他或是怀风来接。 那带着不满的声音,却在他头顶响起,“伺候的规矩没学过么?打开!” 容与一凛,忙打开卷轴,展开那幅画,一时间又迷惑起来,究竟该摆在案上让他看,还是自己手捧着让他看。 最后还是选择自己捧着,可惜画太大,只能托着中间的部分,这个情景令他十分尴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小心翼翼,抬眼求助怀风,希望他能帮忙解开困局。 和怀风一对视,从眼神里,容与已看出,他对目下这个情形也颇感为难。 正是手足无措,忽听沈徽咳了两声,容与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却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是抬着头的。 四目相交的一瞬,他已意识到这个行为是大不敬,心下一慌,匆忙垂下头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不过是一天之内,容与已两度觉得有如芒刺在背,现在双膝被汉白玉地面硌得发涩,又好似是如跪针毡。 好在沈徽似乎不大在意,只问,“云林子的这幅画,妙在何处?” 这个问题缓解了容与的难堪,迅速整理思路,准备回答。刚要开口,沈徽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叫他把头抬起来。 容与依吩咐抬头,目光平视前方,轻声道,“此画名为渔庄秋霁图,重点不在渔庄,而在秋霁,远山遥岑,平阔静湖,湿寒疏林,皆是秋天雨后之景,清逸明净,纤尘不染。” 那时候的容与在说这番话时,绝想不到多年以后,沈徽竟然也会用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来形容他。 沈徽嘴角扬了扬,还是不叫他平身,淡淡问,“云林子有阕折桂令,写的也不见得多好,口气却很大,把下半阙诵给我听。” 容与一怔,有点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幸亏他记性好,还能回忆起那支曲子,便低声诵道,“侯门深何须刺謁,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沈徽听完,极轻的叹了一声,随口叫容与起身,命他把画放去书案上。之后吩咐怀风带他出去见重华宫的宫人,安排妥当了再来跟前伺候。 跨出浴德殿,容与不由松了口气。怀风看出他的不安,温言安慰道,“别紧张,咱们主子待人一向很好。你是第一个被殿下亲自挑中的人,之前内务府选了那么多,殿下一个都没瞧上。不过,你也是第一个被殿下整治的人,我以前,还没见殿下让人跪那么长时间呢。” 这个说法让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忧伤,容与试探着问,“请教怀风哥哥,殿下为何会挑中我?” 怀风歪头想了一会儿,又看看他,挤眼笑笑,“估计是因为你长的,比其他人都好看。” 容与在心里叹息,自然知道这是玩话,面上也只能含笑不语。 怀风见他不搭腔,愈发仔细盯着他的脸,点头道,“你模样生得确是不错,且和那些个长的好,也自知长的好的不一样,没有阿谀谄媚之色。” 说着更是一笑,“就像这会儿,你不说话的时候,瞧着也好像是在笑,倒是顶和气的,让人看着就觉得亲近。” 第4章 阴晴不定 还是很难习惯别人称赞他的长相,容与只好转换话题问自己今后所司之职。 怀风便絮絮地告诉他职责范围,以及沈徽的习惯癖好。 其实这份工作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围着主子转。如果沈徽外出,他须跟随服侍在侧;如果沈徽在重华宫内,他也须随叫随到,不离主子身边半步。 说到沈徽的习惯,容与一边听,一边认真的在心里记录。毕竟这是自入宫以来,他第一次做服侍人的活儿,不敢稍有怠慢。 等见过阖宫上下有品阶的宫人,安顿好卧房,这一天已接近尾声。沈徽似乎有意给他适应的机会,吩咐不必上夜,自去安置不提。 一日下来,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容与躺在床上,想着阴晴不定的沈徽,不可知的将来,不觉有了种前路凄迷的彷徨。 想想不久前,他还为得了一份采办古籍字画的工作暗自欢喜,谁料到才短短几天,就已和那份工作失之交臂。 容与想了想,大概自己和安静美好的日子,真的没有什么缘分。 然而事实和想象不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倒是过得颇为轻松自在。 沈徽每日除却向皇帝问安,余下的时间都会在书房翠云馆内读书临帖。 在书房里伺候,除了研磨斟茶,其余时间都是站在一旁侍立。闲来无事,他渐渐地琢磨出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会显得逾矩,又刚好能看沈徽手中书里的文字。 只是时不时,他就要应对沈徽突如其来的发问。 有次沈徽手里明明拿着尚书,却忽然开口道,“鹤鸣与九皋,声闻于天,接下来是什么?” 容与怔忡一刻,才反应出他说的是诗经,幸而他记得底下的句子,忙轻声背诵,“鱼在于渚,或渊或潜。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另有一回,沈徽正在翻礼记,可能是想到字里所包含的礼法和释义,便突然问,“你名字是哪几个字?” 容与已有些习惯这位王爷没有规律的提问,想了一下回答道,“是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的那两个字。” 沈徽点点头,又有一搭没一搭,问起他家乡何地,家中尚有何人。 一瞬间,脑海中又浮现出隔世亲人的模样,很多年都没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了,宫里的人,不是主子就是奴才,并没有人有兴趣知道一个小内侍的往事。 容与记起前世温情的时刻,不觉莞尔,好在沈徽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稳了稳情绪,他平静克制的说,“臣还有一个姐姐。” 沈徽却没再说话,容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沈徽是因为他的话而陷入沉默。 时光匆匆,过了处暑,天气越发炎热。怀风吩咐侍女在东井亭里设好了香案棋局,供沈徽在亭中纳凉消暑。 宫人奉上了新沏的君山茶,沈徽尝了一口,夸到甘甜之味胜于以往,怀风会意笑道,“这是去年冬天,殿下让臣收的绛雪轩那两株梅花上的雪,收了这大半年也没舍得吃,就等着殿下回来,臣才特意的拿出来煮了茶。” 他口中所说的回来,是指年初之时,升平帝派沈徽为钦差,前往云南彻查云贵总督李琏贪腐一案。 那日容与在武英殿见沈徽之时,恰好是他回宫的第二天。 沈徽笑笑,随手捏了捏肩膀,一旁侍立的宫人忙拿了玉如意,在他肩上轻轻的敲着。 半晌沈徽慢悠悠道,“才刚高谦派人过来,说皇上已将我的折子发去内阁,舅舅这会子应该已经看到了,你即刻带了我的信儿出去,务必让他留李琏一条命,这个人我日后还有用。再告诉他,我要见他。让他明日朝会后安排个时间。先去办罢。” 怀风应了是,匆忙赶着出去了。 待他回来时,已是面带喜色,“已都安排下了,首辅大人说,明日朝会后就来重华宫面见殿下。”他压低声音,再道,“大人说了,皇上虽留中您的折子一时未发,但心里还是满意您对李琏的处置,说明万岁爷并不想让他死。还说前阵子叫了那位去,问他如何看待这案子,结果那位说的还是不中皇上的意。” 沈徽哦了一声,略微抬起眼看着怀风,“那当日大哥,是怎么说的?” 怀风撇了撇嘴,“大人只说,秦王要万岁爷念及李琏乃是三朝元老,素有战功,抄家革职也就罢了。嗐,左不过是装良善装仁义,还能有什么呀。” 沈徽一笑,吩咐怀风坐下对局,没有再提这话。 容与自然知道,怀风口中的大人乃是内阁首辅秦太岳,其人是沈徽生母丽贵妃的堂兄,而丽贵妃在于五年前就已薨逝。 皇帝和贵妃一向感情甚笃,自从其人仙逝,便有些郁郁寡欢,身体也每况愈下,更是常犯心悸宿疾。 为此朝中大臣们立储的呼声,也如涨潮一般,时不时就会高涨一番。 大胤如今只有两位皇子,皆非嫡出,身份相差不算悬殊,储位自然要在这二人之间展开争夺。 秦王沈彻素来较少参与政务,但似乎更得陛下喜爱,况且占据长子身份,朝中以御史大人为首的一众清流,一直坚持该立长为嗣。 而楚王沈徽好似不算得圣眷,却又时常被皇帝派出去备兵防海,巡视河道,甚至考察各地方大员政绩。他办事的能力和手段也得到朝野广泛的赞誉,甚至连皇帝也曾亲口夸奖。 这么看来,兄弟二人似乎不相上下,难分轩轾。 不过今日一番对话下来,让容与明确知道一则信息——似乎从不表明立储态度的内阁首辅,到底还是帮衬自己人多一些,恐怕迟早会成为拥立沈徽的得力股肱。 次日一早,怀风来回禀沈徽,“朝会已散,秦大人在浴德殿中恭候殿下。” 内阁首辅秦太岳年近五十,有着敦儒雅致的风姿。容与奉了茶与他,欠身致意,退出殿外。关好门,依照怀风的嘱咐在外头侍立静候。 站在廊下,屋内的对话一字一句飘进耳中。 沈徽的声音一如既然,泛着微薄的凉意,“舅舅这一向可好?我去了大半年,朝中的事儿多有劳烦您了。” “殿下似乎还有风尘之色,要多休息才是。”秦太岳的声音低沉悦耳,有些像是暮色之中连绵悠远的鼓声,“今日朝会上,皇上对着众臣工夸奖了殿下。很多人,似乎听出了一些线弦外之音。” 沈徽含了一丝冷笑,“舅舅倒是说说,他们都听出了什么?” “各人听到的含义不尽相同,大致却可分为两派。一派人,认为皇上多次公开赞赏殿下的能力,想必是个立储的信号;另一派人,则认为皇上迟迟不肯立太子,却多番派您出去办差历练,是为了将来让您更好的辅佐大殿下,做个辅国的贤王;而还有一众人,是为举棋不定左右观望,那便不足道了。” 沈徽轻笑道,“恐怕愿意做墙头草的人更多,这是好事。”顿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道,“舅舅不妨也站在大哥这边,如此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跟随过去。” 秦太岳好似有些不解,但笑不语请他释疑。 沈徽好整以暇,缓缓道,“大哥是长子,本就该立为太子。父皇虽春秋还盛,但身子却是不若以往了,群臣屡次上书要立储,父皇却思虑这么久,足见既不忍弃正统之长子,又不舍得我这个还算能干的次子。既如此,咱们何不推皇上一把?如能让朝中众人都认为皇上属意大哥,对皇上来说怕是始料未及。未在意料中,便会心生疑虑。” 幽幽一笑,他复道,“本月排设宫宴,百官朝贺陛下后,舅舅可授意朝臣们参拜大哥,那些支持者和中立者一定觉得这是向秦王表功的好机会。试想皇上乍见此情形,心内必定十分不快。即便当场不发作,秦王僭越一事也可事后拿来做文章。舅舅,以为如何?” 秦太岳一笑,答得却很谨慎,“让皇上由此心生猜忌,这是个有用的办法。只是,仅这一项,也难撼得动他。” 沈徽点了点头,“今年秋闱武选之后,宫中会再进一批的侍卫,倘若我估计的不错,以皇上现在的心境,一旦起了防范之心,就会加意留心自己的安全,势必将武力最强的人选在身边。舅舅可适时进言,恐建福宫在守卫上会有所削弱——首辅大人如此关心秦王安危,不会让皇上更生怀疑么?” 秦太岳微一沉吟,“如此一来,的确会加深皇上的防范之意。” “还不够。父皇多次提及,他最不喜的就是大哥朝三暮四对元妃寡情。听说大哥近日又网罗了几个男孩子,我们不如索性再送他几个好的,叫他镇日可以在宫里胡天胡地。父皇如有若惩戒或申斥,大哥必是要装可怜博同情,至于私下里,难保会有怨怼。我在他宫里安插了那么多年的人总该派上用场,只要他口出怨怼之语,父皇便会知悉,从而更生芥蒂嫌隙。” 秦太岳沉声道,“从外廷到内宫,明着捧他,实则是让他更快失去君心,老臣省得。我即刻便去安排,定会照殿下的意思办妥。老臣还有话提醒殿下,这些日子以来,殿下风头出的也够多了,最近宜少言少动,无事便在宫中静心休养,多做些皇上喜欢的事,只当养性了。前朝有什么动静,我自会着人告知殿下,外面一切有我,务请殿下放心。” 沈徽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朝秦太岳一揖,“舅舅交代的,我都记下了。” 秦太岳连忙起身还礼,随即告辞出来。 沈徽送至门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状似不经意的笑说,“日前抄李琏家,我见有一副仇十洲的贵妃晓妆,知道舅舅爱他工笔,我已着人留下,近日会送去府上。不值什么,给舅舅当个玩意儿吧。” 秦太岳闻言微微抬眼看他,眼中皆是笑意。低声道了谢,便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怀风和容与见秦太岳离去,忙跟进屋内。怀风阖上门问,“殿下是打算对那位动手了?” 沈徽睨了怀风一眼,“什么动手不动手的,只是不想一味耗着,如今年纪也大了,万一皇上要赐婚,我应承了舅舅的事倒不好办了。” 怀风抿嘴笑了一阵子,“殿下还说呢,秦大小姐真是惦记您,今儿早起又让人送信进来,她也有趣儿,这信倒不托秦大人给您。”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笺信来。 沈徽当着怀风的面拆了,故意道,“写的什么,念给我听。” 怀风当场脸色微红,踅身往后退去,“您又逗我,臣可看不懂您二位那高深的用词儿,臣这辈子大约也就是个舞枪弄棒的粗人了。” 沈徽收了笑,不满的哼了声,“你今年都十七了,比我还大两岁,少装什么都不懂。还有,让你没事的时候多读书练字,你哪样儿干了,怨不得管个重华宫都这么费事。” 怀风一点都不急,曼声道,“殿下您手把手教的,臣也算侍卫里头能写会算的了,比那些个内侍又不知强了多少。宫里规矩内监不能识字,除了十二监掌印秉笔、佥书,下剩的那些也还不如臣呢。”说着瞥了一眼容与,指着他道,“不过您看,总还是让您找着会读书识字的人了。” 怀风的话,适时提醒了沈徽,他将那信笺展开,随手扔给容与,“念给我听。” 这是秦太岳的女公子写给沈徽的,容与心里觉得不妥,奈何已将信接在手里,只好低下头去看。 一看之下,顿时惊讶万分,心中狂跳,努力稳了稳声气,才轻声念道,“细雨湿山茶,红艳小园香彻。记得隔年心事,又上元佳节。羹汤仍试小团栾,美意凭谁说。且待烟花散后,看月明微缺。” 念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禁不住看向沈徽。后者面无表情,沉吟良久,随口道,“会填词么?” 容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下意识应道,“略懂一点,填的不好。” 然而这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沈徽神情漫不经心,“和一阕,仿了我的字誊抄好,别让我再费事写一遍。” 刹那间,容与只觉得窘迫感铺天盖地般袭来,简直令他无处藏身。 第5章 立储风波 几日后,皇帝循例在太液池畔设夏季宫筵。 宫中排筵,自有章程定式。譬如着装,沈徽换了亲王红罗常服,头戴翼善冠,正由容与服侍着,为他束云龙纹玉带。 近身伺候穿戴,鼻中闻到的都是他袖袍间散发的沉水香气,容与见他身姿挺拔,自己虽垂首弯腰,也不禁在心里比量了一下,暗道,沈徽该是高出他有半个头。 其实论年纪,他比容与还小上一岁。 这个年代营养还是跟不上,人们个子普遍都没有那么高。容与因生活在内宫中,伙食比外头寻常百姓还要好些,自然也还是不能和皇子膳食相比。 前世他是借着大学食堂那点可怜的油水,才将将长到一米八,这一世无论如何达不到了。照镜子时,他目测过自己的身高,大约也就在一米七四左右,因为瘦,会显得稍微高一些。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有着少年人清瘦的模样,连身形都是细胳膊细腿,为此从不觉得自己好看,可旁人都说他眉眼有难得的剔透干净,用义父高淳的话说,是温润的好似一泓秋水。 然而平心而论,容与更喜欢轮廓硬朗的感觉,就好比眼前这张年轻英俊,美得有些冷峻的脸。 收拾停当,借着整理仪容再端详眼前人,五官精致,棱角分明。身形高昂笔挺,因常年习武,练就宽肩细腰,配上笔直修长的双腿,眉宇间蕴藉的冷肃,愈发显出少年人的锐意锋芒。 虽然性情难以捉摸,但不失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 容与打理完毕,无声地退到一边。他不是花痴,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对于美的人和物能够欣赏就好,不存在任何非分之想。 至傍晚时分,一轮圆月初升。上林苑中已是流光溢彩,宴席摆在太液池畔,周遭有碧波浩渺,烟柳云霞相伴。 容与站在沈徽身后,为他斟酒布菜,远远地能听到湖心亭中传来的笙管丝竹之音,十分清雅悠扬。 沈彻坐在御座东首处,一样的亲王服制,因神色间韵致不同,便流露出一股别样的明媚。 相比于沈徽,他是看上去更为温暖的人。只是他身旁的秦王妃表情落寞,和那一身天家富贵气派相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因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到场,从高台上望下去,倒也有人头攒动之感。台上的沈徽只安静坐在西首位置,摆弄杯盏等候皇帝到来。 安静终究只是表象,容与站在他身侧,看得分明,沈徽在端起酒杯的一瞬,与台下坐着的秦太岳极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饮而尽后,清浅笑意渐渐弥散至他的唇边。 待升平帝驾到,所有人起身跪拜。皇帝这厢徐徐坐定,一再宽仁慈爱的表示今夜虽为国宴,亦同于家宴,如今天下太平,民生富庶,皇室感念众臣工平素辛劳勤勉,望能与在座各位共襄盛举,永葆大胤江山千秋万载。 众臣纷纷举杯与皇帝同饮杯中酒,不等落座,秦太岳又开始一轮歌功颂德,众人见他作态,少不得又一边附和,一边叩拜行礼。几次三番,弄得所谓“家宴”依然在彰显皇室尊荣,隆重非凡。 好容易把吉祥话都说完,众人才陆续落座,宴席便告开始。 酒过三巡,忽见太常寺卿越众而出,颇为郑重道,“盛世无饥馁乃万民之福,如今又有秦王殿下敏慧仁孝,体恤臣工,堪为表率,臣等感怀皇长子德配天地,值此佳筵,愿恭祝殿下寿运绵长福德齐天,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这一拜,牵扯出一串不尽相同的反应,有人即刻跟随,也有人左右张望一番起身,更有人期期艾艾,似乎有些不大情愿。 从众心理的人还是占了多数,片刻之后,下头已跪了有半数之多,齐齐对着秦王行开二跪六叩的大礼。 沈徽依然稳稳地坐在位子上,神情恬淡,对朝臣的恭贺之词恍若未闻。 容与却留意到,皇帝的手在碰触酒杯的一瞬凝滞了一下,再看沈彻已面露自得之色,俨然像是在坦然接受众人参拜。 等到众臣行礼毕,皇帝沉声问,“卿等是以何礼参拜秦王?” 太常寺卿拱手道,“臣以为秦王乃皇长子,故以东宫之礼参拜之。” 皇帝凝神片刻,冷冷道,“朕尚未立储,国朝此刻并无东宫。” 此时有人站起身,朗声道,“皇上春秋正盛,然为千秋万代之基业,宜早日立储,臣等恭请皇上册立秦王为太子,以正国本。” 容与细看说话之人,身形挺拔俊秀,认得正是大理寺少卿裴炎琦,因其人是升平三十六年的殿试三甲第三名,且多次出入内廷面圣,所以容与对他并不陌生。 皇帝眉间微蹙,已隐含一丝愠色,“立储之事,容后再议。秦王此刻并非储君,以东宫礼接受卿等参拜,是为僭越。这是你授意他们这般行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沈彻说的,皇帝没有转头看他,但语气中责备之意甚为明显。 沈彻被问得一慌,忙起身道,“儿臣,并不知道臣工们欲做此举,这,并非儿臣授意,儿臣对此一无所知。” 此刻沈徽眉间,恰到好处的浮上一层焦虑担忧,跟着起身下拜,对皇帝恳切道,“父皇,臣工们此举应属自发,皇兄显然并不知情。” 皇帝轻轻抚着手中的玉杯,眼中的寒光恍若九天玄月,“并不知情,那就是群臣的意思了,看来这僭越之罪,倒安的委屈他了。” 沈彻满脸惶恐,站在原地愈发尴尬,额头上已有细细的汗珠冒出。 容与猜想即便沈彻再不通庶务,此刻也该明白皇帝对他已有不满。果然见他思索片刻,不得已俯身叩首,声声恳切请罪。 有片刻的沉默,皇帝没有叫起两位皇子。半晌,他看了一眼顿首在地的沈彻,寒声道,“你今日操办宴席,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整个园中异常安静,秦王沈彻身子轻轻摇晃,身旁的内侍急忙上前扶了一把。 容与也抢上去两步,搀扶正欲起身的沈徽,顺便留神观察,看见一抿浅笑徐徐漫上沈徽的眼角。 一场盛宴,看似还在继续,其实却早已戛然而止。 大筵过后,秦王沈彻躲在建福宫闭门不出。朝臣们试探了一回,深切领会到圣意,暂时没有人再敢贸然提立储话题。 沈徽听了秦太岳劝慰,也韬光养晦,只在翠云馆专心临魏碑。容与则陪侍在侧,于一旁为他洗笔研墨。 至于外头风向如何,都交由怀风坐探。 “听说那日宴后,秦王只私下见过秦大人,这么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他竟然还敢接见阁臣,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沈徽展了展澄心堂宣纸,似在回味怀风的话,“舅舅么,虽不同母,于他也算是长辈亲眷。” “皇上派高掌印去探望过大殿下,并未申斥,高掌印只说,大殿下似有不满之色。” 沈徽脸上淡淡的,“只是有不满还不够,让高谦再多留意着,要一击即中。” 怀风说了声是,“高掌印还说,您近日也不宜有什么动作,万岁爷那边有什么信儿,他自会及时通传给您。” 沈徽点头,忽然回眸看向容与,“你往后要和高谦那边多走动,有什么事儿才好及时来回我。” 容与忙打起精神,颔首道是。 想着沈徽口中的高谦,正是升平帝的御前总管,兼内宫十二司之首的司礼监掌印。理论上说,内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皆是在高谦治下,他是除却皇室成员以外,在这偌大的皇城中成千上万奴仆的最高上司。 沈徽与高谦结盟,当有事倍功半的效果,光是这一点,就比只知声色犬马的秦王要高明许多。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秋闱前夕,皇帝下旨,命秦王总署内务府事务,楚王总理宗人府事务,并遵祖制着二人每日于太和殿旁听政事。 次日卯时,重华宫中的宫人已各司其职。容与也早早起身,等候在内殿廊下,预备陪侍沈徽前往太和殿。 沈徽净面更衣,换了上朝所穿服制,走出内殿,容与听到怀风问起,“怎么想起给那位一个内务府的差使?不是成了满宫内侍宫女头儿了?莫非有明升暗贬的意思?” “投其所好罢了,”沈徽的声音有些慵懒,想是起早的缘故,“那是花钱的好差使,宗人府却是要替朝廷省钱,想法子和那起子勋戚讨价还价,父皇终究还是疼他多些。”说着便往外走。 容与见他出来,忙躬身问安。沈徽一壁往前走,一壁道,“你不用跟着,去武英殿把画儿还了,待孤下朝的时候在内廷夹道侯着。” 容与步子一顿,道了声是,随即仍旧跟上去,送他出了重华宫。 第6章 前恭后倨 已有数月没踏足过武英殿,容与进去时,夏无庸正在殿内训斥一名小内侍。 见他来了,夏无庸立刻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林老弟驾到,快里边请。兄弟还没恭喜你高升呢。今儿来,是不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其实御用监掌印的官职自然要比重华宫一个普通内侍高,但宫中内侍一向把伺候主子看成更有体面的事,尤其是这会儿储位虚悬,等闲谁也不敢慢待了楚王身边的人。 容与想起夏无庸从前见着自己,通常正眼也不会瞧一眼,如今却也肯称兄道弟,果真是时移世易。 他倒不在意这个,只对夏无庸颌首行礼,道明来意,奉还上云林子的画便欲离去。 夏无庸哪里肯放过,一把拉住他,说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还没吃早饭,既来了,少不得用些点心茶水,垫一垫也好。 容与被他拽着,实在推脱不过,看时间离下朝确实还早,索性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老弟这一向伺候殿下辛苦。”夏无庸一头说,一头亲自给他倒茶,“兄弟已命人把李成的那副画作好好裱起来了,那是给总管大人带了好运气的,得供着。现如今兄弟时不常也看看,沾沾福气。别光顾着说,您尝尝看,这是我才收着的今岁明前龙井。” 容与忙站起身,道了不敢劳动,双手接过茶盏。 夏无庸放下杯子,笑出满脸褶子,“要说老弟钻研书画的造诣,兄弟很是佩服。不瞒您说,我新近得了张百马图,收的时候看着是晚唐的,究竟如何呢,还想请林总管给掌掌眼,您过了目,兄弟这心里方能觉得踏实了。” 这是在说他自己购得的画,容与心里明白,若真是晚唐时期的,市值必然不低,当然这些大掌印原本个个都是财主。 略一踌躇,他含笑道,“惭愧,容与对晚唐画作并不熟悉,恐怕帮不上夏掌印的忙了。” 夏无庸眼珠一转,“哎呦呦,你跟我还这么客气,说起来前阵子有个山东的皇商,上内务府巴结差使,拿了一副董源的夏山图,钱总管让我去给看看,我瞧着倒是真。没成想看过之后倒放不下了,钱总管对这些个书啊画啊的一向兴致不大,兄弟就索性也收了来,我看殿下对南派山水画颇有偏好,您在这上头也是行家,不如改天兄弟请您过我那破宅子里相看相看,您要是瞧着好,兄弟就把它孝敬了殿下,您觉着如何?” 董源是南唐著名画家,开创了南派山水一脉画风,对后世影响极大,连倪瓒那么狂傲的人还曾一度称自己师从董源。 容与猜度,这么一副画外头行市少说也要上千,自然,他也听得出夏无庸的意思,明着是要献给沈徽,实则又要让自己在中间过一道手。 至于这画最终会是在沈徽手里,还是落到他林容与手里,夏无庸并无太多所谓,反正横竖他都不吃亏。 容与不由暗叹,自己不过才跟了沈徽月余,夏无庸就这么舍得花费巴结,何至于呢? 恐怕这还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不知道要生出多少让他敬谢不敏的事。 微笑摆首,容与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夏掌印相邀,本不该推辞。但殿下近日交办的差使繁多,容与已是力有不逮,恐怕一时之间也抽不出工夫来,耽误了您的事就不好了。”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依旧含笑道,“看时辰殿下也快下朝了,容与不敢久留,多谢夏掌印今日款待,容我改日再来叨扰。” 言尽于此,夏无庸也不好再强留。容与这头刚踏出武英殿门,迎面便撞上一个人,定睛看时,正是许久不见得孙传喜。 彼此相见都很高兴,容与的笑意也轻松了不少。传喜因说趁此机会正好相谈两句,便一路送他出来。 俩人一壁走着,一壁闲聊起这阵子发生的新文。 容与一向话少,多半是在听传喜抱怨夏无庸如何敛钱,武英殿的差使如何没劲,升迁也困难云云,又不忘打趣他,“你是攀上高枝儿了,这辈子荣华富贵不愁,何时也搭救我一把,如今你在殿下跟前当差,不如想个招儿把我也弄过去,咱们弟兄两个一块发达如何?” 传喜是聪明人,一向擅于抓住机会,然则容与自觉不是个好的托付对象,只能无奈回应,“如有机会,我会向殿下推荐你,但不知结果如何,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他说的是真心话,应承了要推举自不会空许诺,不过还要再看时机。毕竟在沈徽眼里,他只是个还算老实听话的内侍,没什么存在感,当然也不可能有任何话语权。 传喜一笑,也没再刻意强调,只好奇的问,“你伺候二殿下可还顺心?听说他最是个冷面冷心的,外头人都叫他阎罗,究竟对你怎么样?” 他这样问起,让容与想到第一天进重华宫时,沈徽曾对他那一番刁难,但奇怪的,在他心里从没觉得沈徽难相处,想到其人仿佛还有些温暖的感觉,大约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吧。 容与笑笑,“我不过是伺候的内侍,做好份内的事便罢了,殿下不需对我特别相待。” 传喜不以为然,“也未见得,何必妄自菲薄呢,说不准你前途不可限量。” 一头说着,已不知不觉走到内廷夹道,朝会刚刚散去,朝臣们若无事便会从午门出宫,若要面圣才会由此进内廷再行觐见。 见夹道中偶有几位大臣走过,传喜一边看,一边兴叹,“位极人臣呐,咱们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不过你要是走运的话,保不齐将来能混个司礼监掌印当当。嗳,你在重华宫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我听夏无庸那老小子说,都察院的老头们又要重提立储的事儿了,你那位主子究竟胜算大不大?” 此时恰好都御史赵循从门内往夹道中走过来,他是秦王妃的父亲,容与在大宴上远远看见过,因知道他是谁,忙低声嘱咐传喜,“慎言!这些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传喜背对着那扇门,并没看见赵循,只当这会儿无人,不禁讥笑容与未免太过小心。 容与不欲惹人侧目,只垂首站在路边,余光看见赵循快步走来,似朝这边看了几眼,忙拉住了传喜,在他经过面前时躬身行礼。 果然赵循在他二人面前站定,神情不豫,沉声呵斥,“你二人在内廷重地嬉笑喧哗,成何体统?” 容与无意惹是非,待他说完,恭敬欠身行礼,“大人教训的是,是小人等失礼了。”言毕,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不想刚好有一阵疾风刮过,夹道内本就窝风,一时更显急猛,赵循头上的六梁冠似乎没系紧,被风一兜,登时向后飞去。 这下慌得他急忙回身去捡,奈何年纪大了,腿脚没那么利索,跑了两下愣是没追上。 见他弓着身子小跑,容与心有不忍,几个快步抢上去,一把拾起六梁冠。又轻轻抖落掉冠上沾的浮尘,这才双手捧了,回身恭敬递还给赵循。 “多谢,多谢。”赵循依旧有些气喘。也许是因为他刚才出言申斥时,容与态度恭谨,也许是因为容与为他拾起了冠帽,他对这个年轻内侍恶感顿消,语气放缓不再咄咄逼人,“请问这位中官,可是供职于哪位殿下驾前?” 容与见他问话,微微抬起脸来,应了声是。谁知赵循乍一看清他的样貌,登时脸色一沉,盯着他上下打量,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响,劈手夺过冠帽,拂袖而去。 留下容与错愕站在原地,十分不解为何对方态度会在陡然间转变。 再一思量,他慢慢了悟过来,大概赵循是会错意了——以为他是建福宫的人,看了他的脸更推测是以色侍秦王的宦者,才会如此恼恨不屑。 自家女儿不受秦王珍视,成婚之后多有飞短流长传出,难怪做父亲的要心生愤慨。 容与作为被无辜殃及的池鱼,只觉哭笑不得。 传喜眼望赵循背影,溜溜达达上前,拍了拍容与肩膀,嗤了一声,“你就是好心,要依着我,非得让那老头丢了冠帽才好,不是说咱们不成体统,他连朝服都不整,且看看谁更不成体统。” 容与淡淡一笑不欲多言,见时候不早,嘱咐他快些回去,自己在这里等沈徽就好。 传喜依言告辞,临走之前仍没忘记叮嘱,来日若有得意时,千万不要忘了他这个朋友。 等传喜走远,容与仍旧垂首站立于夹道一侧静候。偶有朝臣路过,他就微微躬身礼让。不多时,就见内阁首辅秦太岳缓步走了出来,站在墙根下朝他招了招手。 容与走过去欠身问安,秦太岳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抽出一支卷筒,递给他,低声道,“把这个拿回去交予殿下。” 接过来卷筒,容与快速的放入自己袖中,其后目送秦太岳离去走远。随后已想到,这大约是沈徽让他在此等候的用意,作为一个传递消息的工具,这类事情今后应该会很常见。 又等了好一会,才见沈徽与怀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沈徽面无表情,并不看容与一眼。怀风却似心情大好,一路都在说笑。 “您今儿把那位可噎得够呛,说看在李琏战功卓著的份儿上只革职抄家就是惩处,别说内阁三司不答应,连皇上都觉得不妥,让他成天装仁善,这下装过头了。不过说到今年冬至要办甲子宴,他倒是会讨巧宗,既能彰显国朝富裕又能体现天家风范,万岁爷未必不动心。” 说到这儿,怀风更趋近些,不解的问,“臣就有一点不明白,您干嘛这时候说要缩减宫内用度,连上元节烟花灯烛都要免了,皇上会不会不高兴啊?” 沈徽闲闲的听着,略微侧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容与,“户部这些年早就入不敷出,一旦四方有水旱,疆域有兵事,拿什么来支应。皇上心里明白的很,只是这些年心境老了,越发爱热闹,不忍心年节之时宫里太过凄惶,我不过是说出他心中所虑罢了,且也并没克扣太多。” “这么说还是殿下高明。”怀风恍然,“那位就只晓得花钱,一点不知道外头艰难,真要是他当了家,早晚还不把国库掏空了呢。” 沈徽对这番赞美置若罔闻,容与听了半日,却多少有那么点动容。 自己前世经受过生活苦难,知道普通人甚至底层人生活不易。先不论沈徽这么做,背后有哪些目的,单只是他能记挂赈灾和用兵两件大事,肯为这个节俭用度,也算是有些觉悟。 作为一个上位者,沈徽的大局观还是值得肯定的。 第7章 韬光养晦 秋闱过后,重华宫的日子愈发安静。每日下了朝,皇帝若无事找,沈徽便在翠云馆抄写道德经。 容与依旧充当重华宫和内阁首辅间的信使,当然也还是会被要求,为沈徽代笔回信给秦大小姐。 因为自小临帖练就童子功,加上擅于模仿,他确实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自如的展现出沈徽的笔迹。 可一想到那位素未谋面,芳名若臻的秦小姐,容与当真有种百味陈杂之感。 沈徽拿了他写的词去跟人家唱和,每每一念及此,都会让他无地自容。他也曾鼓起勇气劝说沈徽,此举非常不妥,然而沈徽对他的恳求始终无动于衷,通常只冷冷的丢过来两个字,快写。 无可奈何,再不情愿也还是得硬着头皮照办。 这日傍晚,司礼监掌印兼御前总管高谦忽然到访,并非来传旨,却是单独来见楚王。 翠云馆外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唯剩下容与仍在书房内伺候。 高谦接过他奉上的茶,目光淡淡掠过,含笑道,“殿下今晚可做些准备,明日朝罢,皇上可能会询问您关于王妃的人选。” 沈徽若有所思,眼睛只盯着秋水篇中,那句曲士不可以语於道者,束於教也,半晌才问,“高掌印以为如何?” 高谦笑意从容,“殿下可以直抒胸臆。” 顿了顿,高谦接着说,“今日通政司严大人,大理寺袁大人又再度进谏,希望皇上早日立储,只不过他们提的,是殿下您。” 沈徽轻笑了一下,“那么父皇明日也会我问这个了,掌印的意思是?” 高谦摇头,“还不是时候。”他身子略微往前俯了俯,好像在看书案上沈徽所临的庄子,良久温和一笑,“殿下明日,不妨请皇上看看您近日所习书法,聊一聊心得。” 沈徽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对高谦道了声多谢。高谦又闲话两句,便即起身告退。 沈徽扭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容与,“代孤送送高掌印。” 容与忙答应着,和高谦一道退了出来。 错后一步无声跟着,容与不免还在回味他二人方才的对话。 高谦见他沉默,对他和煦笑笑,“在想我对殿下说的话?” 容与回过神,迟疑了一下,道声是。 高谦颔首笑问,“你叫容与对么,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容与想了想,报上这一世户籍所载内容,“小人今年十六,京城人,祖籍原是淮阴。” 高谦眯眼一笑,“好地方,淮阴侯韩信,淮阴,是个出名将才子的地方。” 这话让容与有点难以往下接。反正不论名将还是才子,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抿着嘴点了点头。 高谦看出他的局促,温言宽慰,“你还年轻,好好伺候殿下,将来未始没有一番成就。我们这样的人,虽只能在宫里度过一生,但如遇到明主,自己又能尽力襄助的话,也一样会有机会参与和见证一个煌煌盛世。这么想,会不会让你释怀一些?” 容与怔了怔,知道高谦会错意了,其实谈不上释怀,因为他原本就没有纠结过。 不能说认同了宦官身份,但因为想要成全前世为他付出,为他所累的亲人,还他们一个轻松安逸,他便觉得这辈子无论怎么过,只要自己离开了,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对方话里蕴含着关怀,他能感受到,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低头沉吟一刻,终于忍不住问,“容与斗胆,请教掌印,为何殿下为朝廷尽忠效力,皇上却迟迟不肯立他为储君?” 高谦回眸看他,用鼓励的语气说,“你读过书,可还记得隋书文帝本纪中说过些什么?” 容与努力思索,忽然灵光一现,缓缓道,“听哲妇之言,惑邪臣之说,溺宠废嫡,托付失所。灭父子之道,开昆弟之隙,坟土未干,子孙继踵屠戮,稽其乱亡之兆……掌印的意思是,皇上怕废长立幼会引发同室操戈?长幼正统之道,原是那般固不可彻。”说到最后,声音已如喃喃自语般低了下去。 高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尽然,历史是成功者写就的,炀帝暴君亡国,史书工笔便归结于废长立幼,却不见唐太宗纵有玄武门之变,后世人不是也只记得贞观之治么?” 话虽如此,既有前车之鉴,却又迟迟不肯立皇长子,显然皇帝对长子并不算满意,或许,他也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推动整盘棋。 略一迟疑,容与还是继续问出心中疑惑,“那么首辅大人又为何要支持殿下,而且,为何要坚持让殿下与其掌珠成婚?” 容与说完,见高谦嘴角含笑,幽幽打量自己,方才猛地意识到他问的太多,太过直白,一阵不安感袭来,他后退半步,仓惶垂首,“容与逾矩了,请掌印责罚。” 高谦不在意的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行,走到重华宫门口,他停下脚步,做了一个不必再相送的手势,“你的这两个问题,我可以一并回答,因为政见相同。本朝需要锐意革新者,从主君到臣僚皆如此。” 看来这座战壕已然成形并根深蒂固了,容与想到自己如今也是站在这支队伍后头,无论主动被动,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虽无所适从,却没有委曲求全。容与对处境已算满意,对高谦更充满感激。拱手向他深深一揖,目送他渐渐远去。 待晚间用过饭,沈徽仍在翠云馆伏案抄写,容与随侍在侧,为他沏了消食的茶,整理那些写好的纸张。 起初沈徽还在抄写老庄典籍,之后便开始凝笔沉思,好像在做文章。 容与觉得好奇,不动声色探身去看,见纸上写着,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心不可求,法将安寄。山水云霞,妆点乾坤锦绣;春夏秋冬,明明四季周张…… 看了一刻,方才顿悟,沈徽应该是想写些参禅的心得,一并呈给皇帝看,以此彰显他追求明心见性,不为外物所扰的淡泊。 这厢容与看的认真,只顾凝神揣摩那些字句,以至于连沈徽抬手喝了茶,再放下杯子,又示意他蓄上的动作全没留意。 过了好一会,忽然听到咳嗽声,容与这才醒过神,收回目光,却见沈徽正回身瞪视着他,一瞬间,容与如同被窒住呼吸,僵在原地,继而有些踌躇是否该跪下来请罪。 沈徽面无表情,眼里却有一丝揶揄,盯了半天,直到容与深深垂首,他才又回身坐好,继续作他的文章。 见他不追究,容与缓缓松一口气,上前倒茶,再默默退回原来的位置,却是再不敢探身去看纸上文字了。 正为方才的失态后悔,便听沈徽问,“你不光会填词,是不是也会写偈子?” 乍听这话,容与简直如五雷轰顶,想着他又有让自己捉刀代笔,惊愕过后,诚恳回答,“臣愚钝,从未参过禅。” 好在沈徽不过一问罢了,没再搭理他。 可是夜渐渐深了,更漏已响过三声。容与前世有熬夜的习惯,这辈子在宫里时常有没做完的记录,需要在晚上加班,自问还熬得着。眼看着沈徽挺拔的背影,坐姿端然没有一点懈怠,却不知道会不会觉得疲惫。 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楚。 弄不清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容与调整呼吸,再次探身去看他写的进度。 幸好沈徽终于停了笔,一篇文章已经作好,不过还需再誊抄。铺上新张,他再度提笔。这个时候,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容与这个善于模仿他笔迹的人。 多少有些心慌,容与上前两步,低声道,“殿下是否只是要再眷录一遍?如是的话,臣可代为誊写,明日一早呈与殿下。夜深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架不住心中阵阵忐忑,因为不知道沈徽会怎么想,是否会觉得他有意窥探主君心思?或者擅作主张有不安分之嫌? 容与揣度不出,在沈徽开口之前,只能惴惴不安的等待。 良久过去,沈徽没有表示,却把笔搁在了架子上,之后站起身,没说一句话,走出了书房。 容与隔窗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气,不亚于如蒙大赦。 次日果然如高谦预料,皇帝在午膳前,在宣政殿召见楚王。 容与陪侍沈徽前往,依规矩站在檐下等候,隐约可以听到殿内一两句对话。 皇帝开门见山的提了几个王妃人选,接着就想听听沈徽自己的意思。 沈徽还是一副无波无澜的语气,“父皇既问,那儿臣还是选秦家表妹。她与儿臣自幼相识,彼此深知对方脾气秉性,又是母亲的堂侄女,为延续皇室和秦氏两姓之好,儿臣愿意选她。” 皇帝唔了一声,“你倒是没有一点犹豫,说法也算合理,但她是首辅之女,你就不怕言官弹劾秦氏有外戚之嫌么?” “秦阁老如何能算外戚?”沈徽笑了笑,“儿臣不过一介藩王,日后只想在封地过夫妻相携的日子,选她是亲上做亲,想为皇室再添些母亲家族的血脉罢了。儿臣私心以为,倘若母妃还在,应该也会这样想。” 这话勾起了皇帝遐思,想起和丽贵妃昔年往事,良久,才缓缓开口问,“你方才提到封地,可有认真想过,将来去哪里就藩?” 沈徽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父皇不如把两湖赏给儿臣吧,儿臣封号既然是楚,不如索性真去楚地当个太平闲王,最好连洞庭君山一并赐下,以后儿臣年年可以给您和大哥献上最好的老君眉。” 容与听他虽语中含笑,故做轻快,却很清楚这几句绝非他心中真实所想。同时也明白,这就是天家相处之道,所谓父子兄弟,也不过时时充满猜疑和矫饰。 半晌,方听皇帝温言道,“你既属意秦氏,朕就依你。听说你最近静心养性,迷上老庄和禅宗,那些书看看便罢了,移了性情就不好了。” “儿臣的理想是做个闲散王爷,倒不怕这些的。”沈徽说着,捧了昨日所写之物呈于皇帝,难得露出一抹羞态,“这是儿臣对禅宗的一些体悟,还请父皇指点。儿臣虽对这些有兴趣,终究还是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父皇和大哥有需要儿臣的地方,儿臣随时听候调遣,自当全力办好差事。” 皇帝一笑,饶有兴趣的翻看起来,一面看,一面颔首称赞,“你的字越发好了,透着安静,可见你的心是静的。大婚之后,望你能和秦氏夫妇一体相敬如宾,不要像你大哥,他只是那张脸像足了朕,心性却一丝不像。” 沈徽含笑应了,皇帝又随意问了他几桩禅宗公案,父子俩对了会儿机锋,便许他告退出去。 三日后,皇帝下诏,赐婚楚王沈徽与内阁首辅秦太岳之女秦氏若臻,于次年春完婚。 第8章 嫁祸 宫里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沈徽镇日蛰伏在重华宫,几乎两耳不闻宫外事。 皇帝已准了他省俭宫内用度的奏请,同时也准了于冬至日在宫内办甲子宴,并着沈彻主理宴会一切事宜。 宫中渐渐开始流言四起,说皇帝大约会在明年春立储,人选自然是皇长子秦王殿下,而楚王则会大婚后前往封地就藩,从此远离京师。 因临近年下,传言的影响力越发明显。 往年各路官员会在年底给两位皇子敬献炭敬,炭敬的多寡体现着朝中风向。听怀风说,重华宫还从没有哪一年,炭敬数量如此稀少。 对比重华宫,建福宫可谓一派喜气热闹。 沈徽听着怀风不满的抱怨,只作一笑,继续翻着手里的书,吩咐他把东西赏下去。 于是容与就看着自己屋子里堆放的珠宝玩器,茫然不知所措。 如今他是可以和十二司秉笔平起平坐的内侍官,早已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日子过得算是惬意。 也许过不了多久,沈徽还会赏几个小内侍来专门服侍他。再过几年呢,是否也会像其他有身份的内侍那样,收几个干儿子,在外头置一个宅子,把这些金银财物通通搬进去,甚至再买几个年轻水灵的女孩儿,放在宅子里当摆设? 就是看着也高兴吧,那些过来人不是都这么说的,这么做的。 容与简直有点不敢想象那画面,如果有一天,他变成了那个样子,他还认不认得出自己。 因前世是医科生,来到这个世界,知道了自己的遭际处境,第一时间就先诊视了那个敏感的地方。让人绝望的是,他的生殖器官确凿没有了,绝望中唯一的慰藉,是还有一部分尚在,至少解手不用太丧失尊严,否则天长日久,总要在裤子里垫上一些草纸,以防尿液渗漏出来。 不过换句话说,因为那处到底还健在,所以要想发生点什么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有的内臣娶了老婆,也不见得就一定是摆设。 可毕竟他喜欢的是男人,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当然这一点似乎也不重要了,他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里寻找爱人,身心已是残破,犹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果今生所有的遭遇都是为赎罪,为平行世界里的亲人挣一个圆满幸福,那他愿意承受,也可以甘之如饴。 这就是他目前还在努力活着,唯一的理由和意义。 脑子里迷迷滂滂,他几乎无意识地拿起一只五彩山水凤尾尊,官窑的釉厚如凝脂,莹润如玉光彩柔和,透着月光能看到粼粼如波的纹片。放下凤尾尊,又拿起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下意识吹灭了烛火,夜明珠灿然的光芒照耀满室生辉,恍若月华。 之后呢,他颓然地坐了下来,心中不辨悲喜。 自己只是一个内侍,拥有这些东西有何意义?或者即便不是内侍,如同传喜所说的位极人臣,占有这些物事又有什么意义? 诚然它们都是世间至美,如同他更喜欢的古籍书画一样,可以令人沉迷,可相对于器物珍玩,人不过是时光悠悠里的过客,也许除却帝王,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它们。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了,作为一个宦者,此生注定孑然一身,却能有机会亲眼看到巍峨辉煌的殿宇,气势磅礴的都城,历经千载时光沉淀下来的极致艺术品,还有这个时代最为睿智的一群人。 那么成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一个时代的荣耀与辉煌,也许是他穿越而来另一个不算太糟的意义。 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慢慢点亮火折,再度燃起了蜡烛。 到了冬至这一日,盛宴开在乾清宫,皇室邀请了京师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齐聚,共贺四海承平,天下富裕。 因为宾客众多,沈徽只带了怀风随身伺候。容与得以有几个时辰的清闲,坐在房里,远远地也能听见从乾清宫传来的觥筹交错声,略凝一凝神,他垂眸,继续专注地临苏子美的沧浪亭记。 屋外忽然有一阵喧哗跑动声,有人敲了敲窗棂,走出去看时,见重华宫侍女之一的芳汀站在门口,脸色幽暗中带着隐秘的兴奋,低声道,“出事了。” 一瞬间,容与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忙稳住心神,问她出了何事。 “大殿下今儿带去的一个小内侍打碎了御赐给甲子老人的琉璃盏,大殿下一怒之下要罚他,谁知他突然跪下,当着万岁爷和满殿的人,求大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他,大殿下当时就慌了,一个劲儿说他胡言乱语,岂料这小内侍越说越多,竟是把往日里建福宫那些丑事都抖落出来,乾清宫哗然,赵御史气得摔了杯子,这下可算是热闹了。” 容与觉得指尖在渐渐变凉,屋外的寒意一层层逼上来,把他团团包裹住,他打了个冷战,随即又问芳汀,“殿下呢,殿下如何?” “殿下只劝皇上这事关乎宗室体面,且容后再议,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万岁爷不宜动怒。”芳汀语调里带着一丝快意,可她不明白容与做什么一脸凄容,纳罕道,“这对咱们殿下是好事,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容与连忙摇头,快速的笑了一下,可他知道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大约不会比哭好看,“后来呢,那个内侍,怎么处置了?” 芳汀没想到他还关心这个,踌躇着说,“先交司礼监看管了,估计会赐死吧,这么没脸面的事……”说着瞪圆了眼睛,捂嘴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原来你是为,兔死狐悲!” 极力掩饰心中一片惨伤,容与对她笑了笑,尽量与他惯常所展露的笑容一样自然。 冬至宴上的丑闻,对容与来说最直接的影响,是让他第一次见到了秦若臻。 打听着前头宴快散了,他和一众宫人们便往乾清门上去,预备迎沈徽回宫。 正赶上沈徽亲自送秦若臻出来,见此情形,满宫的人好像都带了些掩饰不住的兴奋。容与无声无息上前,看怀风冲他轻轻的挑了挑眉,眼含笑意。 察觉到沈徽的神色有些倦怠,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容与只好依礼给秦若臻问安。他用最快的速度扫过秦若臻的脸,清丽而娇柔,不算艳丽明媚,却有着少女独特的妩媚婉约。 一阵局促感压迫在心口,容与默默退后,退到阴影里,退到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 他听到沈徽对秦若臻说,“宫门要下钥了,还是早点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慢慢再退后些,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想要压制住心头一阵躁动的怅然,尽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几日后怀风带来了新的消息,“高掌印打发底下人来,说皇上亲自审了那个内侍,不光是大殿下那些丑事,还说了大殿下平日里对王妃不闻不问,言语稍有不和就怒斥王妃,还说他近日在宫里时常洋洋自得,放话储君之位迟早是他的,届时就是休弃王妃也轻而易举。高掌印说万岁爷气极了,险些心悸发作,已传了太医来御前诊治了。” 沈徽半闭了眼睛听着,待他说完,只问了一句,“皇上还说什么了?” 怀风皱眉沉吟了一会,“派来的人说已有言官们弹劾大殿下罔顾皇室颜面,行为荒淫,历古至今的皇子罕有其匹,皇上看了折子,只问了句,还有什么?臣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沈徽摆摆手,示意怀风下去。半晌手臂支在案子上,一径沉默不语。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来,落在书案上形成一道光束,沈徽不经意地把支着的胳膊往光晕里挪了挪,大概是想让身上有些温暖的感觉,他柔声道,“高谦夸赞你很好。” 这话是说给身后人听的,此时此刻,屋子里只有他们主仆两个。 容与有些无言以对,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回话,“高掌印过誉了,臣不敢当。” 沈徽笑了一下,“认真说起来,是过誉了,你也没做什么,一个内侍好不好,原不在会不会读书写字上头,在于什么,你应该清楚。”他停下来,等容与低低应了声是,才又继续道,“你觉得自己做的如何?” 有一刹那的无助,想起内侍们平常表忠心的套话,却有种话到嘴边挣扎不出的感觉,容与无奈回答,“臣未有寸功,不敢妄言自己做的如何,但臣对殿下确无贰心。” “嘴上说说容易,你对孤忠心,却还拿孤比炀帝,若是不忠心,是不是要比出桀纣来了?” 容与一窒,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和高谦说过什么,他全都知悉,或许还知道得更多,总之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听着自己纷乱的呼吸声,容与紧抿双唇,竭尽全力地平复心绪。 一缕阳光抚过沈徽的脸,让他觉得有些刺眼,往后坐了坐,靠在椅子上,声音显得有几分空幻,“其实你比的不对,杨广一直深得独孤伽罗宠爱,孤却没有那样的幸运,怎么好和他相比呢?”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病吧,即便做得再好再努力,也很难得到父亲的眷顾,在皇帝眼里,他是个能干的儿子,同时也是个心机深沉捉摸不定的人,可以用、可以防,就是不可以亲近。 容与如鲠在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起伏,“臣不是有意拿炀帝比殿下,万望殿下恕罪。殿下说文皇后宠爱炀帝,臣私以为,宠和爱是不同的,宠是宠溺,不需要理智,而爱,却是理智的,即清楚所爱之人有何不足,仍能欣然接纳。文皇后对炀帝只有宠,所以才会做了错误的选择,既害了隋朝江山,也害了小儿子的一生。臣以为,殿下向往的应该不是这样的情感。” 说完这番话,他已无力掩饰自己心脏失常的跳动节奏,也只好任由忐忑从心底一直弥散至整个身体。 沈徽转过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如我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我要你以重华宫内侍总管的身份去面见皇上,告诉他,你曾经为秦王逼/奸未遂,为孤所救,看看皇上会不会因此不再宠溺他的长子,转而把那份宠爱分到孤这个不受重视的次子身上。” 说完,他展颜笑出来,一时间,容与仿佛看到了风动莲开,“能干与否,成败与否,这都是你效忠孤最好的时候。” 第9章 囚禁 容与平静的注视地下,这是他能预料到的结果。沈徽不会平白救下他,关键时候总要派上些用场。 皇帝此刻仍有犹豫,需要有人推波助澜,那么自己合该充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垂首轻声的道了是,他俯身下拜,平静叩首,“如果这是殿下钧旨,臣领命。但臣只能陈述实情,不能妄加揣测从未发生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不会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构陷沈彻。 “陈述实情?”沈徽挑了挑眉梢,神情冷峭,“你明知孤想要什么结果,却还要这么说?莫非是觉得孤有求于你,便敢来要挟?你且说吧,事成之后,想要什么封赏?” 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容与只好顿首再拜,“臣绝不敢要挟殿下,自当竭尽全力忠殿下所托。然而臣只能如实陈述当日之事,勉力规劝皇上对秦王的行为加以约束。臣也会向皇上道明,殿下仁善救臣脱困。除此之外,臣不能多言其他。至于殿下所说的封赏,臣从未想过。” 沈徽盯着他,哼笑出声,“你如今依附于孤,竟不知何谓识实务?不过是个小小内侍,竟然妄图以君子之道行事,简直不知所谓!此刻说的冠冕堂皇,事后还不是会向孤邀功请赏,这种欲擒先纵的小伎俩,当孤识不破么?” 喉咙里似乎有淡淡的酸涩,容与深深吸气,“臣不敢忝称自己是君子,却也还记得,君子有九思,所谓言思忠,事思敬,臣一刻不敢或忘。” 他抬首,不惜犯上,直视沈徽双眸,“臣身份低微,却也有幸读过圣贤书,所以才心慕圣人之道。殿下希望臣能有所图,有所求,才能更相信臣。臣却觉得,此去面圣的结果,很可能是臣再也见不到明天初升的朝阳,臣实在不知还能求些什么,图谋些什么。恳请殿下能相信臣所言,臣定会尽力向皇上详陈当日之事。” 斜飞的剑眉骤然蹙紧,沈徽深深注目跪在面前的人,那样清瘦秀逸的一张脸,有着纯净无暇的双眸,眼波沉静而温柔,却也有掩不住的腼腆羞涩。 多少次了,在自己灼灼逼视下,会惶然垂下睫毛,可现在呢,居然敢这样堂正的回视,可恨那目光依然澄澈,甚至还更为坦荡。 沈徽陷入了沉默,这番回答和常理不符,但却符合容与其人性情。他知道他的底细,早在内书堂时,容与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学生,成绩永远保持在中上游。大多数人选择忽略他,只有少数授课的大儒能察觉出,他对知识的渴求、思考问题的深度其实远超他表现出来的程度。 说他藏拙,可到了机会来临,他又会退避人群之后,似乎无欲无求才是他最本来的面目。 就好比现在,不仅不求荣华显达,甚至连求自己保住他性命这种话都不提!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谈不上老成持重,最多只能算安守本分,可倘若要明哲保身,又何必明知前路艰险,仍有慷慨赴死的孤勇,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答自己相救之恩? 沈徽自问生命中没遇过这样的人,思考良久再开口,声音已没有任何波澜,“如此固执,且依你了。你即刻去见高谦,面圣之事他会妥善安排。孤在重华宫静候你的佳音,去吧。” 容与应以一笑,对着沈徽拜了三拜,方起身去了。一个时辰之后,他已站在养心殿外,等待高谦传唤。 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即将隐入重重宫阙的夕阳,他猜想着,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日暮时分的漫天霞光。 皇帝坐于暖阁中,容与跪下叩首,在俯身前略微抬眼觑了下这位至尊,若是在从前,他大约不会这么做,但此刻,他猜想自己时日不多了,索性任性一次,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好。 一瞥之下,他看到了皇帝憔悴的容颜,才几日而已,他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 皇帝兀自翻阅朝臣们的奏章,没有理会容与,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开口道,“高谦来回朕,你有皇长子行止不端之事要上奏,如实说吧。” 容与低着头,尽量简短的说,“回禀皇上,臣供职于御用监时,曾为秦王妃送去所需书帖,于建福宫偶遇秦王殿下,殿下欲将臣扣留,且多番暗示要臣调入建福宫,臣未敢应承。殿下便直言,若臣肯委身便许臣以厚禄,言语间多有不堪。所幸楚王殿下造访建福宫,怜臣惶恐尴尬,借故将臣带离,方使臣得以脱困。” 舔了舔唇,他再道,“事后臣感念楚王恩德,无以为报,遂于今日将殿下善举面陈皇上。且秦王本应为国朝宗室表率,却行事多有荒唐,失之仁德,故臣顿首恳请皇上能对秦王加以管束,导其言语行止,以正禁廷风气。臣以上之言皆属实,望皇上明鉴。”言毕,泥首于地,再未抬头。 良久,皇帝似乎强压怒火,喝问道,“这话是楚王教你说的?” 容与没敢抬头,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与事实不尽相符的话,“臣虽位卑言轻,却也明白做人当思知恩图报,殿下有恩于臣,臣铭感五内,故今日擅做主张求见皇上,殿下对臣此举一无所知。” 皇帝禁不住冷笑,“区区一个奴才,竟敢弹劾亲王,朕不信你有泼天的胆量!身后必有人为你撑腰。也许不是楚王,但那人定然许了你好处。尔等是揣测朕于冬至宴后对皇长子多有不满,才敢铤而走险。你可知今日之言行,朕即便相信,亦不会轻纵了你!窥伺圣意,所奏之事有辱皇室清誉,你以为朕会如何处置?” 一字一句都是厉声责问,容与双手抠在金砖缝隙之间,渐渐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之前的紧张感渐渐消散,他的猜测还是应验了。 脑中被一片空明取代,那大概就是死亡逼近的征兆。 无力再辩解,只得叩首,“臣绝非构陷秦王殿下,请皇上明察。皇上要如何处置臣,臣皆俯身听命。” 这番表态大概让皇帝更为恼怒,字字句句都只强调所言属实,对他指责的窥伺圣意却不加辩解,可见是不顾自身处境也要坐实沈彻行止不端。 加上之前建福宫那名内侍举发,皇帝此刻心里也清楚,沈彻平日里秽乱宫禁,的的确确是真的。 既然如此,当然就更不能留下这些知晓其事的人。 就算皇长子德行有亏,不能继任大统,皇帝作为一个父亲,终是要顾念他的声誉,不能任人日后对他横加议论指摘。 心意已定,皇帝不再看匍匐于地的人,转头吩咐高谦,“即刻着人将他看管起来,朕没下令处置前,任何人不得见他。” 容与有些惊讶,不解皇帝为什么没有当场赐死,这么说来他或许还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心里倏地一松,他默默叩首,跟随高谦退了出来。 一路之上,容与被人缚住双手带至景祺阁后面的北三所,这里常年荒废,人迹罕至,每一个房间都阴湿寒冷,虽在冬日,却没有任何可供取暖之物。 高谦心中不忍,屏退众人在外,先解开了容与手腕上的绳索,轻声道,“我会再劝皇上留你性命,殿下也会为你绸缪,你且先忍耐一阵,不可太过灰心。” 容与知道他是真心帮自己,忙躬身道是,“多谢掌印大人,只是此时殿下不宜出面,请大人告知殿下,若幸不辱命,容与会日夜祈盼殿下早日得偿所愿。殿下对容与的恩情,容与永世不忘。” 高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低声说了句保重,便即转身离去。 容与一直垂首谨立,直到听到外面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抬头,此刻房中屋外都格外安静,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面前有一束冷冷的月光照在屋内的青石砖上,光束中流尘飞舞,纷繁而无序。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些轻飘飘的微尘很像自己,一样都是那么无力,可有可无,随时都会委顿在地,再也无人愿意记起。 慢慢走去床边,拂掉上面的尘土,屋内空气寒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能立刻化作一团白雾,索性张开嘴大口喘息,在一片雾气里,他渐觉眼中有水波荡漾,视线一片模糊。 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略微有些嘲讽的笑笑,不禁鄙夷这种自怜自艾的举动,既然早已想明白结果,又何必自伤呢。 说到底,还是有些畏惧死亡,他不能嘲笑自己本能的反应,只能靠理智来不断提醒告诫,其实他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蜷在榻边一隅,容与开始安静的看流光下,飞舞的轻尘。 此后数日里,每天都有司礼监的内侍来给他送饭,小内侍开门后长驱直入,将饭菜砰地一声撂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开始的时候,每当门口有响动,容与都会心口一紧,腾地站起身,等待着外面的人带来赐死他的诏命。时间长了,焦灼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他甚至猜想皇帝大概已经把他忘了,那么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虞,但随即便想到,此生恐怕也难再有机会走出这里。 这么想想,愈发觉得难辨悲喜,又有些恹恹无趣。 有几次,他试图和送饭的内侍询问几句外面的情况,但每次都只得到垂目无言的回应。最终他无计可施,只能在房内枯坐。 好在他性子一向安静,倒也不觉得多苦闷,只是偶尔会想,如果一直在这间屋子生活下去,身边要有纸笔书籍相伴,日子可能会惬意许多。 这样打熬着过了十五天,到了第十六天的晌午,北三所的院子里忽然有了纷乱的脚步声。 容与侧耳听着,一颗心又再度提到嗓子眼,听得出这回来的人数不少,莫非不是赐鸩酒或白绫,而是要将他拖出去斩首或杖毙? 瞬间,他被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门吱呀一声开了,容与木然站起身,强迫自己看向来人,却在四目相交的一瞬,有种惊喜交加之感。 他看见了怀风!而怀风身后的院落里赫然站着沈徽。 第10章 濒死 怀风一脚踏进门槛,伸臂挥开屋子里的尘土,瞧见容与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吓傻了么?没想到看见的是我?不光是我,殿下还来了呢,这就带你回重华宫。” 容与赶忙回过神,踉跄了两步走到门口,跪地向沈徽问安,可除了问安的词,他又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容与这些日子都住在这种地方,真难为他了,臣看他现在有点发傻,”怀风一脸坏笑,“您说是派人把他扛回去好,还是拖回去才好?” 容与兀自纳罕,禁不住问,“皇上,赦免臣了?”声音一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十多天没开口,他的声音已变得晦暗沙哑。 沈徽看着他,目光比从前柔和了许多,“皇上犯了心悸,哪儿还顾得上你,随孤回去吧。” 想起那日皇帝说过,若无旨意不许外人见他,容与想要再问清楚些,却被怀风一把拽住,揽过肩膀,“我瞧你是真被关傻了,不光不高兴还忧心忡忡的,殿下既亲自来接你,你可还犹豫什么?快走吧,除非你真喜欢在这么个地方住下去。啧啧,才几天罢了,瘦的脸都凹下去了,回去该给你好好补补才是。” 容与低头,被他这一番亲昵举动弄的有点发窘,主要还是介意自己多日没洗过澡了,不论前世今生,他都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不说话,任凭怀风一路拉着调笑嬉闹,心中知道,怀风也还是很惦记他的。 十几天没来翠云馆,此刻站在书案前,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还没等他醒过神,怀风已笑着将他拽到沈徽面前,“还不快叩见太子殿下?” 容与睁大眼睛,一阵错愕,几乎再度不顾礼仪尊卑,直视起沈徽。原来短短半个月,外头已然是换了人间。 不过怔忡片刻,他便垂首俯身,郑重叩首,按照参见东宫的礼数行礼如仪。 怀风在一旁笑着解释,“你那日面见皇上之后,皇上就动了气,加上首辅大人多次进言,要加强建福宫的侍卫人手,又有之前那个小内侍说秦王曾放言东宫之位迟早会是他的,皇上更是震怒。殿下又安排了言官数次弹劾其行止不端,皇上才终于下了决定。” 前头说的痛快,顿了一下,又满心不甘起来,“饶是这么着,还是加封了西安府作他的藩地,责令五日后携王妃就藩。这下可算踏实了,咱们殿下稳坐东宫,这里头你也功不可没,还不快着些,跟殿下请赏呢。” 容与低着头,怀风的朗朗笑声让他心里觉得踏实,身上顿感轻松,微微抬首,低声道,“臣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怀风大喇喇一笑,大概还想要继续逗他说点邀功请赏的话,沈徽适时的乜了他一眼,怀风立即会意,连忙收敛容色,行过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容与依旧垂眼看着地,明明有千言万语想问,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徽的声音透着少有的温和,微笑看着他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孤会尽力的满足你。” 容与能听出他话里有鼓励的味道,这是从前没听到过的,心里不由地一暖,却还是恭谨道,“臣不觉得委屈,也没有什么要求,往后,臣会尽心服侍殿下。” “也罢,以后日子还长,想到什么再提也是一样。”沈徽眉眼含笑,转过话题问,“你有没有害怕?怕今日进来的人是来宣赐死诏命的?” 容与抿着嘴唇,极轻的点了下头,“臣怕过。臣一直在等待皇上的旨意,等待的过程里,臣知道自己还是不想死的,但也无能为力。所幸臣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想来也可以死而无憾了。不过也是自我安慰罢了,说到底还是会恐惧,只是这样想,臣心里能稍微宽慰些。” “你就没想过求皇上开恩么?或者求我?听高谦说,你特意嘱咐他,劝我不要这个时候求情,你可知道若不是前朝言官和秦太岳等人多番配合,逼的父皇痛下决定,父皇又刚好心悸发作无暇他顾,你这会儿怕是已死过几回了。该说是你命大才对!可在你心里呢,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避嫌,绝不会为救你做任何努力?” 他声音里竟然有三分焦躁,好像是在质问,容与为何不肯相信他。 禁不住有些惶然,容与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摇摇头,尽量平静回答,“臣,也说不清楚,但的确没有想过要殿下救臣,何况殿下已经救过臣一次了。” 沈徽蹙了下眉,似乎略有些失望,良久涩然一笑,温声道,“下去沐浴休息吧,有事我会再传唤你。” 容与颌首道是,一时却踯躅不去,几番欲言又止才开口问,“臣还有一事,想问殿下,建福宫中,那个举发大殿下的小内侍,如今怎样了?” 沈徽眉心一跳,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似的,怔在那里,半晌狠了狠心肠,咬牙道,“父皇已下令将其杖毙。” 身子轻轻晃了晃,容与没有再说什么,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原本以为升平帝只是偶发心悸,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不过短短几天竟会演变至病势沉疴。 太子理所当然代理了监国之职,每次朝会后于宣政殿接见诸臣,傍晚时分再去养心殿侍疾,连日奔波劳累下,不免也清减了许多。 怀风心疼主子,每日都会着人熬好参汤和燕窝奉于沈徽面前。 有时也会和容与悄悄抱怨,“咱们殿下就是劳累命,瞧瞧那位多舒坦,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去封地了,一应事情都不用操心,同样是万岁爷的儿子,偏他就那么轻省。” 容与无言以对,只是淡淡笑笑,其实辛苦劳累,何尝不是求仁得仁的结果,既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自然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心力。 这几日他都陪在沈徽身边,从朝会到见阁臣,都有他侍立在侧的身影,待到午后再去文渊阁将内阁所拟的奏章取回重华宫,晚上则陪在沈徽身边,侍奉他批阅奏疏。 唯有去养心殿侍疾一事,沈徽从不叫他跟着。 这日傍晚,容与整理好当日朝臣们的奏疏,放在翠云馆书案上,想着沈徽今日又要批阅到很晚,便备了些罗介茶,并去岁秋日里谷雨时节收的雨水,预备煮水点茶。 书房里极安静,只有茶吊子发出的哔哔轻响,顺手拿一本抱朴子,正看得心中宁静愉悦,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喧闹,隐隐传来一个女人高声呵斥的声音,语气焦灼充满愤怒。 不一会功夫,声音越来越近,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宫装美妇带着一众人长驱直入,身后还跟着气势汹汹的秦王沈彻。 容与认得那妇人,正是秦王生母,如今圣眷正隆的嘉妃。 他知道此刻不宜让沈彻撞见,何况对方兴师动众,母子齐上阵,可惜眼下已是避无可避,也只好依规矩伏地向他二人请安。 嘉妃骤然看见他也是一惊,旋即几近目眦欲裂,快步走上前一把拽起他,尖尖食指几乎戳到容与面门,直逼得他连连后退。 “好个阉人,是你在皇上面前陷害我儿,这会子竟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早知当日彻儿就应该杀了你,今日本宫断不能再留你。” 言罢,她厉声喝命随身侍卫将容与拿下。 两旁侍卫们立即上前擒住容与,直将他押跪在地。 容与两臂被紧紧锁住动弹不得,手足一阵乏力,知道大事不妙,霎时间,那日在养心殿曾有过的空明感再度侵袭,他不禁猜想,也许今天真的就是自己的死期。 芳汀听见动静,从门口疾步冲了上来,冲侍卫们喝道,“住手!”扭身直视嘉妃,脸上也带了几分怒意。 “娘娘这是做什么,他是我重华宫内侍总管,授从五品之职,且是太子殿下近身侍奉之人,您怎能对他动用私刑?敢问娘娘,容与究竟犯何宫规,要劳动您代太子殿下对他施惩戒?” 她口口声声用宫规和太子来压制嘉妃,听的嘉妃心头之火大盛,森然道,“一个阉人罢了,不过是奴才,本宫是六宫中位份最高的人,也是太子的长辈,要惩治一个奴才何须问过旁人意思!本宫今日就要杖杀这个奴才,好叫你们知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沈彻初时兀自想要拉住母亲,等到这话出口,知道已来不及。眼看着嘉妃吩咐左右将容与押至院中,早有她随身内侍去慎刑司宣来了行刑之人——皆是宫中年轻力壮的内侍,个个都精于刑责之道。 容与自觉辩解或者求饶都不会有用,被人缚住双手,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只能任由侍卫们将他拖拽到院中,双膝跪地,头紧紧按在胸前。 心跳弼弼作响,余光触到一根根红黑刑杖,儿臂般粗壮,容与用力地咬住舌尖,一股鲜血瞬时涌出,顺着紧抿的嘴角蜿蜒流下,血腥气反倒让他镇定下来,他知道自己尚且有勇气,在刑杖落下的那一刻咬断舌头。 “你们都是死人么,任由他们在重华宫行凶!”芳汀一面冲重华宫众侍卫们怒喝,一面上前拼命拉扯锁着容与的侍卫,却无论如何也拉扯不动,只好转身对秦王母子恳求,“娘娘和殿下请三思!太子殿下侍疾归来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殿下这会儿还在禁足中,私出建福宫已是抗旨,您还要罪上再加罪不成?” 一席话倒把沈彻招惹得眼中冒火,恨声道,“沈徽一味霸揽,不许孤见父皇,孤今日便杀了这个阉人。我早就不在乎什么抗旨不抗旨了,索性今天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此时重华宫中已是乱作一团,侍卫们紧紧围住建福宫的人,怎奈秦王也是有备而来,自带着一众亲兵,双方对阵之下场面胶着,倒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耳听得嘉妃喝令侍卫将人押上刑凳即刻行杖,容与无望的看了一眼重华宫门的方向,那里已被两宫侍卫们重重包围住了。 他阖上双眼,将舌头抵在了两排牙齿间。 第11章 取暖 打定主意赴死,容与正待发力,突然间听到一声清冷的断喝。 天地仿佛在刹那间安静下来,连拿住他的侍卫也在这个时候松开了手。 沈徽冷冷扫过一众人,目光落在兄长脸上,四目相交,他眼中狠冽竟让沈彻抑制不住一阵发抖。 “还在禁足期间,却敢抗旨不遵,又大闹重华宫,是想要孤责罚于你?”沈徽声音并不高,却是不怒自威,“见太子而不参拜,你的礼数都忘光了么?” 沈彻虽被那气势所摄,到底不愿在人前对他行礼,仰头高声道,“你是太子又如何?终究还不是皇上!我要见父皇,你凭什么阻拦不让我见?” 沈徽不怒反笑,轻轻扬了扬手,宫门处忽地涌进一队御前侍卫,顷刻间已将沈彻带来的人团团围住。 “凭什么?就凭孤可以调动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神武门侍卫,这些人足够将建福宫的人尽数围剿。” 他转过身,懒得再看嘉妃母子惊愕挫败的面孔,“直到今天你还不明白大势已去?父皇没有选你,你应该觉得庆幸,即便这个位子给你,你也没有能力坐的稳。” 牵起一边唇角,他满脸嘲讪,“除了斗鸡走马好色骄奢,你还会什么?反倒是孤这些年四处办差,为给国库省下银钱和朝臣缠斗,在云南瘴雾之地费劲思量惩治贪吏,在辽东苦寒之地备兵筹饷,孤做这些事的时候,你这个皇长子却又在做什么?是在父皇面前假意承欢?在众人面前扮演仁孝皇长子?还是在你的宫里和小内侍们胡天胡地?你有什么能耐要这个位置?现如今你要见父皇,不过是还抱着一线幻想。孤今日明告诉你,你只管死了心就是。” 看着沈彻瞠目结舌,他负手幽幽一笑,“父皇不会见你,要你禁足的令是他老人家口谕,如今你抗旨不遵,孤本可以将你治罪。念在父皇还在病中,且饶过你一次。后日一早你老实遵照旨意前往藩地,从此做个富贵尊荣的闲王,如此,孤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说完陡然转身,一身肃杀之气尽显,“如还敢滋事,孤绝不饶你,即刻以无人臣礼将你送交宗人府问罪!届时夺爵圈进,就不要怪孤无情!这会儿带了你的人滚回建福宫,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声音仍是不高,然而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逼得沈彻后退数步,一张脸煞白如纸。 皇长子原本捏着一手好牌,却被自己打得一败涂地。 不过虽然输了,也是倒驴不倒架子,沈彻强梗着脖子,“这会儿你把控大权,我自是奈何不得,只等来日父皇圣躬安泰,且看你再如何嚣张!我自会前往封地,就不劳太子殿下操心了。” 色厉内荏的说完,朝院中自己的亲兵挥手,众人立时跟在他身后,转头间瞥见仍跪坐于地的容与,沈彻怀着一抹深深的恶意,冷笑道,“原来咱们兄弟还是有相似之处,我以为你是个多么洁身自好的楷模,没成想,竟也会为这等无耻阉宦迷惑。我也奉劝你四个字,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回顾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宫苑终于安静下来,沈徽屏退侍从,怀风忙赶上前扶起容与,一拉手臂这才发觉,他整个身体都在隐隐颤抖,扶住了他,不由轻声一叹,“你怎么这么倒霉,偏生这个节骨眼碰上这对不讲理的,快别怕了,都过去了。”说着搀紧他,慢慢进了内殿。 容与跪的久了,两腿发麻,胳膊又被人强行抓着,这会儿正觉得一阵阵生疼。半倚在怀风身上,知道危险已去不该再做这般模样,于是连连深呼吸,希望借此恢复一些气力。 他不吭声,怀风只当他吓傻了的,紧着宽慰,“幸亏芳汀机灵,看情势不妙赶紧叫人去了养心殿通传,殿下正听太医们回禀万岁爷病情,一听见你出了事儿,连太医说什么都顾不上了,急忙的赶回来……” 殊不知这几句话听在容与耳中,让他既惊骇又震动——他当然不认为此举昭示他在沈徽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升平帝,然而沈徽居然能放下手边事赶来救他,对于习惯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不吝为一个难以想象的突破了吧。 勉力从怀风手臂里挣出,他尽量站稳些,俯身下拜,把所有的感激都融在这一记叩首中,却禁不住声音发抖,“殿下救命之恩,臣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撑在地上的双臂,随即用力的向上拉起他。 容与抬首,正望见沈徽狭长的凤目含笑,内中更蕴藉着一脉怜惜,尽管倏忽一闪便即消散。 说一点不动容太过虚伪,容与也分辨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倒是鼻子略微有点发涩,借着沈徽手臂上的力量起身,又暗暗觉得好笑,自己忽然这么善感起来,估计是因为险些没有尊严的死去,惊恐之下留的后遗症吧。 沈徽吩咐其余人等出去,又命芳汀去膳房预备些安神的食物,才指着软塌边的椅子,随口道,“坐吧。” 像是知道容与会拒绝,他又淡笑着补充,“左右也没有旁人,你受了惊吓该去缓缓神。”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的,伸手轻轻抹去容与嘴角的血痕。心上没来由针刺似的一疼,那血渍是怎么来的,他不用问也清楚,看上去温和柔脆的一个人,竟然能有勇气以咬舌这样酷烈的方式自尽。 容与低着头,只为掩饰仓促变白的脸色。沈徽碰了他,指尖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疼惜,然而他没有排斥,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是双腿愈发的酸软,索性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下。 犹记得许多年前他初学规矩,负责教授礼仪的内侍就曾反复强调,尊卑等级容不得半点逾越,而这些年,他也一直谨守这些礼仪,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添麻烦。 但奇怪的,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再恪守,反倒是沈徽对他所有的命令和要求,他都愿意尽力去完成,哪怕已经逾越了尊卑这道天堑一样的鸿沟。 “容与,耐心等待吧,不用太久,一切都会如孤所愿。” 记忆里这是沈徽头一次单叫他的名字,后面没有附带任何指令言辞。很柔软,带着微不可察的缱绻,有些像春日烟柳拂上脸颊,颇有一种熨帖人心的况味。 自那以后,沈徽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容与,即便是去养心殿看望皇帝,也会叫他随侍。 而沈彻终是在无可奈何之下,不情愿地启程前往西安府。此去经年,他未必再有机会回归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内心的幽怨悲愤可想而知。 但容与却有些羡慕他,能去看看这都城以外的世界是他一直以来隐秘的一个心愿,只可惜终他一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那日站在午门的城楼上,容与眺望下头,看着沈彻最后回首一顾,眼里所有的留恋不甘,慢慢地化为一片凄然。在侍从几番催促中,黯然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万般不舍也还是要认命,无论是贵胄,还是如他这样所谓蝼蚁。不过因着临去时那一眼回顾,容与倒是觉得,他对沈彻其人已算了无恨意。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整个禁城覆盖在雪堆里,所有的暗流汹涌也都暂时被掩盖在无尽惨白之下。 傍晚照例去侍疾,容与站在殿门外候着,原以为暖阁里会像往日一样,因为皇帝的昏迷而静默无声,却不想沈徽进去不到一刻,他就听到了升平帝苍老衰弱的声音。 类似梦呓,又像是呻/吟,沈徽也听到了,忙凑近些叫道,“父皇……”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皇帝近乎耳语般的说着什么,容与下意识靠近窗檐,侧耳分辨,在无序的低呼声里,他捕捉到一个名字,皇帝在叫着彻儿。 暖阁里又迅速陷入无声静谧,容与一颗心也骤然跳得发紧。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后,皇帝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些,吐字清晰的问,“彻儿呢,怎么不见他?” 沈徽温和的应他,“父皇忘了么?大哥已在去往封地的路上了,这是您早前下的旨意。” 有片刻的静默,接着是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叫他回来,朕,朕要见他……”这句话显然已用尽了他残存的气力,说完便开始急促喘息起来。 半柱香过去,养心殿的门徐徐打开,沈徽缓步走出来,面沉如水,后面跟着神情哀戚的高谦。 贴近沈徽,高谦低声问,“皇上的话……是否要召唤秦王?” 容与不禁抬眼看了看他,因为感觉的出,高谦声音里有遏制不住的惶恐。 沈徽却是陡然盯住他,眼风凌厉,“不必,叫他再走远些。” 他决然的语气,让高谦神色猛地一震。 不再多言,沈徽快步下了台阶。容与只得紧跟其后,低头默不作声,只是沈徽周身的寒气让人不自觉有些发抖。 行至重华宫下辇,沈徽蓦地停下脚步,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下颌在轻轻发颤。 容与知道他想要说话,便靠近些,却见他几度欲启齿,又讪笑着摇头,最后只艰难的轻吐三个字,为什么。 他侧脸的牙床骨尖锐的突起,容与知道他在发狠,也在隐忍,心口跟着倏忽一恸——外头再狠辣老成,他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渴望得到父亲疼爱的少年而已。 为着这一点点恻隐,容与伸出手扶住了沈徽,在冷冽的寒风里,握住那冰凉的指尖,希望能借此传递一点温暖和力量。 第12章 矫旨遗恨 回到翠云馆,沈徽神色已恢复如常。为了能让他淡忘刚才的不愉快,容与决定煮一壶好茶。 细细的碾了他平日最喜欢的顾渚紫笋,注汤的一瞬间,满室漾起芳馨,令人颇感心悦神怡。 然而哐啷一响,彻底打碎了所有的宁静,容与仓促转身,见沈徽脸色铁青,一支兔毫盏被掷在地下,业已粉身碎骨。 沈徽手中擎着一本奏疏,愤然扔在容与面前,沉声命他去看。 弯腰去捡,奏疏上端正的小楷映入眼,霎时间令他心跳加剧,因为上面赫然写着,“为长,古来如此。皇长子仁孝,天下归附,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臣恭请楚王退储位以让尊长……落款是大理寺卿杨存周。 怀风等人听到动静,慌忙跑进来,看见那一地的碎瓷,已自动屏声静气不敢多言。 芳汀蹲下收拾碎片,碎瓷边缘锋利,划过手指,鲜血瞬时涌出来。容与忙要俯身看她伤口,却被她避开来,只将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离去时望向容与,眼里的殷殷恳切几乎让他立刻觉得,好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容与将奏疏阖上放回书案,想了想,问,“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杨存周,而是秦王,对么?” 沈徽脸上有明显的恨意,目光炯炯,“孤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他们看不到么?只因为沈彻是长子,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压在孤头上?大胤的朝堂上就养了这些沽名钓誉的禄蠹!” 容与想着措辞,温声道,“所谓人臣者,身秉国钓,因循从事,若不能遵照礼法,诫谕君上,那才真是禄蠹。臣听说皇上曾评价杨大人敢于应制寓讽,封事犯颜,有唐初魏文贞公之范。文贞公也曾对太子建成忠心耿耿,初时为太宗所厌,所幸后来太宗还是为他的忠诚直谏打动,愿意拨擢用之。” 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话锋,“依臣看,杨大人与文贞公也有相似之处,但杨大人忠诚的是长幼礼法,并不是皇长子殿下。所以您不必为杨大人所言动怒,何况,您已是晓谕天下的皇太子。” 他说这番话自然有他的顾虑,一方面是怕沈徽一怒之下对杨存周起杀心,另一方面更怕他因为忌惮长兄而欲除之后快。 他很清楚,任何时代、任何礼法之下都不会对一个弑杀手足的帝王有好评价,更何况对方早就没有还手之力,只不过是个空架子。 “你倒是擅于打比方,可惜孤不是李世民。”沈徽眯着眼睛,寒声道,“忠于礼法有时候比忠于一个人更顽固!只要沈彻活一日,孤这个位置就永远坐不踏实,索性绝了这个后患。你即刻去传御林军都尉进来,孤有话吩咐他。”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容与心跳如擂,脱口喊道,“殿下!” 顾不得遵守平日和他说话的恭敬谨慎,容与疾声道,“若杀了秦王,殿下和炀帝有什么分别?后世会如何评价,殿下想过么?” 沈徽霍然转头看向他,厉声道,“你竟也为沈彻说话?你忘了当日他想要置你于死地么?” 容与摇头,“臣不想记住那些,臣只记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您矫诏弑兄,不能让您背上千载骂名。” 沈徽扬起下颌,傲然道,“为君者,本就是千秋公案翻*,任人评说。孤不在乎。” 他是横了心才会说这话,容与心口狠狠一疼,摇头道,“倘若秦王有能力和您一竞高下,又怎会有今日被逐封地的下场。他对您没有威胁!殿下果真忌惮他,大可以削减藩镇兵力,甚至还可以召他的子嗣进京为质,实在没有必要杀他,毕竟他是您的亲兄长。” 沈徽不出声,似乎在斟酌他的话。容与无声长叹,自觉已是尽力而为,唯有垂首等待他最后的决端。 “沈彻,孤可以不杀。”看着面前满眼流露惊喜的人,沈彻只是淡淡一笑,“杨存周不能留,他劝孤禅位,是对储君无丝毫敬畏,且不尊圣意,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孤必是要杀一方能儆百。” 脑中思绪再度凌乱,容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试图努力再劝,可心里也知道沈徽已然让步,一个帝王不能做到让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敬爱,那么至少可以做到令人心生畏惧。 沉默之下,容与咬着唇不说话。沈徽见他这幅模样,倒有些不忍,“这二人都是动摇国本的祸乱,你劝我不杀沈彻,我可以听,那么杨存周就必须死。” 容与睫毛微微一颤,这话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再不识时务地劝谏,恐怕就只能叫做不识好歹了。 沉沉颔首,他十分感激的冲沈徽笑了一笑。 三日后,奉监国太子谕,以无人臣礼将大理寺卿杨存周下狱,大理寺丞,宗人府中允、赞善、翰林院编修、检讨等诸人均连坐入狱。至此,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提国本之争。 这件事过去以后,沈徽对容与的态度愈发温和起来,他们彼此像是存了默契,只字不提任何有关沈彻的话题,当然也包括那日,容与听到的,皇帝想要召长子回京的事。 傍晚时分,依旧去东暖阁探望昏迷中的皇帝,在进殿前一刻,沈徽忽然一反常态,叫容与一并跟进去。容与只略一迟疑,便听从吩咐没有多问。 在暖阁外侍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容与望见床上昏睡的皇帝,那张脸呈现出一股灰败之气,呼吸似不均匀,而每呼出一口气,都带着一种腐坏的味道。 沈徽就坐在榻前,脸上倒是没有一点嫌恶的神态,轻声唤着父皇。 皇帝迷迷瞪瞪的,仿佛听到了,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浑浊凝滞,盯着沈徽看了许久,像是在努力辨认,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无力的说,“是你啊,彻儿呢?朕不是让他回来……他走到哪里了……” 这样的开场白,就是容与听着,都替沈徽感到难过,可他却笑着回答,“大哥应该快到涿郡附近了,父皇怎么只想着他,儿臣来,您不高兴么?” 皇帝半闭了眼睛,“朕只是想看看他罢了。” “父皇喜欢看他的脸,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是么?”沈徽浅笑着,“可就为了那张脸,您似乎也太过偏心了些。” 皇帝的呼吸变得更沉重了,略微睁大眼盯着沈徽的脸,“朕偏心么?如果偏心又怎么会立你为储君,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彻儿是长子,若不是他不适合大位,朕绝不会废长立幼,你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个位置并不好做,你日后就会明白。”他说的很慢,说到最后已是气喘连连。 沈徽轻轻顺着皇帝的胸口,笑容飘渺,一字一顿道,“是么?儿臣却觉得没有那么难,是父皇想得太多,太放不下。儿臣日后也不会因自己喜好对子女有所偏颇,不过说真的,什么父子、夫妻、兄弟,和这个位置比起来,都不重要,天家无亲情,这话连外头黄口小儿都知道的。” 皇帝霍然张开双眼,瞪视着他,“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对彻儿做了什么……他这么久还没回来,你是不是……你,你怎么敢……” “父皇多虑了,儿臣可没您想的那么坏,我不杀大哥,只是,没有传他回来罢了,想来这会儿,大哥应该已经快到西安府了。” 皇帝挣了挣,下死劲想撑起身子,可努力数次还是没成功,终是颓丧地倒在床上,只是缓缓伸出手指向沈徽,“你……竟然敢抗旨。” 沈徽的笑意更深了,“有什么不敢呢,这天下很快就是儿臣的了。儿臣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您和大哥相见,万一您又动了易储之心,儿臣岂不是要冤死了。” 闲闲的笑着,那对凤目中精光四射,“其实您等这一天也好久了,这样不就可以早点见到母妃了么?”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呼吸就更急促慌乱一些,不到片刻,那呼出的气已比吸进的要多,苍白枯瘦的手紧紧捂住胸口,身体也在不断发抖。 沈徽却轻轻巧巧的站了起来,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回首瞥了容与一眼,粲然笑道,“父皇说我抗旨,其实我早就抗了,您说要杀的人我可一直都没杀,且还留在身边,一直留到了今天。” 说完,冲容与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入暖阁。 一道惊雷在容与脑中炸响,怪不得他能安然无恙从北三所出来,原来是沈徽矫旨的结果。其实早该想到了,皇帝处死了早前举发沈彻的内侍,当然没有理由容许他还活在世上。 容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暖阁中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满脑子都只有一个问题,沈徽究竟为什么要留自己性命,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让他再度成为压倒局势的最后一颗棋子。 “父皇,”沈徽柔声叫着,“您睁眼看看,他是谁?” 皇帝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好像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眼睛撑开,浑浊的目光落在容与半垂着的脸上。 容与下意识把头压低些,掉开视线,心里只在盼着,希望他不要认出自己来。 可惜事与愿违,皇帝侧过头仔细的盯着他,在某一刻陡然间记起了,他曾经见过这张脸,一瞬间,他双目圆睁,捂着胸口的手指霍地指向目光闪烁的年轻内侍。 容与暗道不好,余光瞥见他枯瘦的手上暴起一道道的青筋,指尖不停的抖动,再抖动。 但那抖动却是越来越弱,终于随着手臂轰然下落而停了下来。 暖阁之中有着死一样的安静,静得诡异难言。 容与听到了自己牙齿发出的颤抖声音,他知道皇帝罹患的是心脏疾病,禁不得刺激,震怒之下极容易引发心梗。 如果是这个落局,他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援救。出于一个医科生本能的反应,他很想尽力去救活这个人,然而冷静思量,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倘若皇帝恢复神智,很难说接下来要死多少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沈徽的破釜沉舟,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绝路,容与踌躇着,强迫自己抬眼看向榻上。 然后他看见皇帝一动不动,面容青紫而扭曲,一双眼睛圆睁着,似乎在昭示着无穷无尽的愤恨和不甘。 第13章 夜访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十七,皇帝崩于养心殿东暖阁。 大行皇帝大殓后,梓宫停于乾清宫正殿,遵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遂于三日后在灵前即位,定年号为天授。 连续三日,在京文武百官及三品以上命妇均着丧服于思善门外哭灵。 阖宫上下一片缟素,容与换了素服,头戴乌纱,腰系黑色犀角带,跪在宫女内侍队伍中。 司礼监掌印高谦一声“举哀”,周围瞬间哭声雷动,哀戚和哭嚎响彻云霄。容与做不到痛哭失声,同样的,他也忘不掉大行皇帝临去时那张脸。 远远看着沈徽率众在灵前祭拜,想着此刻那泫然欲泣的俊美面孔,总觉得下一瞬,就会和养心殿里浅笑得意又衔着幽恨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其实并没有多介怀沈徽当日的举动,毕竟他已做了足够多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应有的关注,于他而言,也有无法释怀的悲哀和伤痛吧。 何况是一个帝王,无心无情自是常态,容与只是不明白,沈徽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自己,见证过那样一幕的人,就算不赐死也合该流放了,莫非他这个人还有什么剩余价值可供挖掘? 哭灵过后转过头就要忙着迁宫,容与指挥宫女内侍各处打点收拾,自己则在翠云馆整理翰墨书籍,恰逢高谦来找他,还没等他迎出去,高谦已含笑踱着步子先走了进来。 一眼看上去,高谦瘦了不少,犹是显得更加苍老。容与仍向从前一样对他行礼如仪,他却拱手还礼,微微笑道,“你很快会擢升司礼监掌印,而我则是日薄西山,你不必对我这个老朽这般客气。” 容与淡淡一笑,知道高谦说的实话,自新帝登基,所有人都认为,他不日就将升至宫中内侍最高品阶,掌内宫一切事务。 不过三五天的功夫,他已明显感受到旁人的礼遇客气,内中自然也包含不少奉迎谄媚。那么相对的,高谦想必也会遭受一些前所未有的冷遇——所谓人走茶凉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多少有些替他难过,容与欠身道,“掌印关怀提点,小人不敢忘记。您正当壮年,不该出此自伤之言。” 高谦微微一怔,旋即笑着点头,“皇上没有选错人,我也没有看走眼,你虽年少得意,却没有骄矜之气,知进退守本分,且又知书识字,更强过我当年。”拍拍容与的肩,复道,“以后好好侍奉,应该能有机会,在皇上身边见证一个锦绣盛世。” 容与低头不语,对他的夸赞自觉受之有愧,至于所谓盛世更是缥缈,养心殿里发生过的事,至今还是如影随形,他明白自己没有选择权,可跟着沈徽这样的主子,只怕未必有机会善始善终。 高谦打量他的神情,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摇头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人要朝前看。那个时候,皇上救你是为不忍看你无辜受戮,虽是矫旨,但也是为顾念你一片忠心。再要为这个想不开,就是辜负他一番好意。前头的路还长呢,须知日久见人心,侍奉好皇上是你的职责本分。说到这个,眼下我也刚好有一件事要找你帮忙。” 容与抬眼询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是求你相助。”高谦摆手,脸上泛起忧容,“大行皇帝梓宫即将迁往寿皇殿,皇上却迟迟不下旨让秦王回京,外头辅臣们如今是各怀心思,言官们又都眼巴巴地盯着,毕竟秦王是大行皇帝长子,父亲去世儿子却不来奔丧,别说是皇家就是民间也于礼不合。”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容与皱眉问,“那皇上对这事有什么说法?” 高谦轻轻叹气,“只说仿孝宗时国丧制度,分封在外的亲王公主同外埠官员一样,在本地致丧即可。这倒也是不错,旁人挑不出大错漏,可到底大行皇帝生前很是钟爱秦王。” 就是因为太过钟爱那位,才惹出这一位的怨怼。沈徽对兄长那样介怀,又岂会让他轻易再踏进京畿。 容与不大想惹这个麻烦,但仍是礼貌的问,“那么掌印觉得,小人能做些什么?” “自然是希望你去劝说皇上,”高谦见他立时蹙眉,愈发微笑道,“不要小看自己,你在皇上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我是瞧着皇上长大的,很清楚他的性子,他绝少肯信人,却独独肯信你。你不妨趁皇上心情好的时候进言,秦王上京,限制其从扈人数也就是了,何况眼下朝中凡支持秦王者均已肃清,我看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违再提国本之争。皇上大可以放心,此举还显示主君宽厚大度,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不无道理,其实沈徽想必也清楚,沈彻早就没有实力和他相争,然则他真正在意的是大行皇帝临终前那份念念不忘,这么深的心结,恐怕不是轻易能解开的。 容与舔唇笑笑,很诚实的说,“掌印的意思,小人都明白,也会尽力一试,至于成与不成,小人就不敢担保了。” 高谦听他应下,微微松了口气,“既这么着,我替秦王先谢过你了。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也懂得积福,这样很好。” 果真是福气么?容与不确定的笑笑。高谦轻轻拍了拍他以示鼓励,随后便向他告辞。 容与送他出去,临别一刻,又没能按捺住心中疑惑,问道,“掌印方才说替秦王谢我,可小人知道,掌印其实更在意皇上。这件事明知道会为皇上不喜,为何还要极力促成呢?” 高谦本已走到门口,闻言又再度回首,却没有看容与,目光倏忽间变得空幻而缥缈,“这是我能为大行皇帝,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清矍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就在那一刻,容与忽然觉得他的笑颇有打动人心的味道。 然而高谦托付的事到底还是让他犯难,一时半会儿也没想清楚要如何规劝沈徽,遑论他对高谦的话持存疑态度——说沈徽很是信任他,这一点他完全没有任何自觉和自信。 辗转想了好久,连睡意都全消。他索性起身,找了本书翻看,因着大行皇帝丧礼期间,宫中蜡烛灯火用度都要削减,于是只能就着一盏灯的微芒艰难阅读,联想起古人凿壁偷光的精神,越发自叹弗如。 忽然听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大约是上夜内侍嫌他浪费催他早些就寝。无奈起身去开门,结果令他万分惊骇,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孤身一人的沈徽。 容与瞬间失语,缓过神来,仍是错愕,“皇上,您找臣有事?” 说完了顿觉不妥,堂堂九五至尊要找他,不过打发人传唤一声就是,何用亲自前来,于是更加不解沈徽这是什么意思。 看他一味愣神,沈徽轻笑了一下,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朕来找你,你就让朕站在门外说话么?” 容与慌忙侧身让路,迎他进来。沈徽好似兴致不错,只四下打量整个房间,之后点点头,大约是满意容与收拾的尚算整洁干净。 他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顺手指着榻上让容与也坐,容与告了罪,方惴惴不安的坐下,还是忍不住问他,来找自己是否有什么要吩咐。 “朕睡不着,想找人说话儿,”他顿了一下,笑着问容与,“你这有酒么?” 容与顿时大窘,别说他没有喝酒的习惯,更别提时下正值国丧,除非他活得不耐烦,如何敢在房里私自藏酒。 沈徽也恍然明白过来,哂笑道,“猜到你不会有的,无须紧张。朕只不过是想喝点酒也许便能睡得着了。” 此时已近三更,明日卯时他还要上朝,即便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容与心念一动,试探的问,“皇上想喝茶么?臣为您煮茶可好?” 沈徽想了想,点点头。容与便取了他这里最好的阳羡贡茶,原本也是他赐下的。一面煮水,一面仔细筛过茶叶,点汤之后捧了茶盏奉于他,“臣这里没什么好水,不能和阳羡茶相配,皇上讲究尝一些吧。” 抿一口,他淡淡笑道,“也罢了,味儿还算好,有些回甘的意思,正适合解朕心里的苦。” 容与忙问,“皇上近来身体不适么?明日臣去请太医……” 沈徽摆手打断他,轻声一叹,“朕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转着手中茶盏,他幽幽再道,“容与,那天在暖阁里发生的事儿,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冷血了?” 容与一凛,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不过这个问题自己却是想过的,只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想清楚答案,实在不想骗他,只好摇摇头不说话。 沈徽撇嘴轻笑,“朕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天下只有交给朕才能治理好,”垂下眼,微蹙着眉,他脸上有一抹苦笑,“可惜父皇不这么觉得。” 容与不由抬眼看他,见他脱去鹤氅,里头不过穿了件素白襕袍,头发散着,一多半披在肩上,平日精干冷峻的脸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幽暗,又好像有些柔软,垂下的眼睫盖住了眼里的神情,不过能猜得出,那对凤目里应该蕴藉着一抹深深的遗憾。 恍惚间心揪着疼了一下,容与脱口而出,“大行皇帝也是这么觉得,那日他说的很清楚,他知道,只有您才是承继大位最合适的人选。” “是么?那为什么他从不对朕好好笑上一笑,就像……对大哥那样?为什么那么喜爱大哥,他究竟好在哪里?”沈徽忽地挥挥手,满脸自嘲,“算了,朕早就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父母兄弟,这些缘分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可能是吧,容与无声喟叹,譬如自己那么想要抓牢这些情感,不是也在失去的时候毫无办法么?因此他无言以对。 沈徽对他的沉默没有不满,又抿了一口茶,把玩起茶盏,片刻出神之后,他低低的道,“容与,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14章 未了愿 这是沈徽即位以来,第一次以“我”这个称谓来自称。 容与在心底叹息,很想安慰他。正要开口,他忽然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别说朕还有个大哥,他算不上什么亲人。” “臣没有要说这个。”容与想都没想,摇头否认,“倒是想给皇上讲讲自己的事。您曾经问过,臣是否家中长子,臣回答说还有个姐姐,皇上记得么?” 见他点头,容与继续说,“臣甫一初生就累母亲亡故,四岁时父亲离家再无音讯,惟剩下姐姐一人,那时她不过才十岁。臣家境不算好,亲戚们也不富裕,偶尔接济我们姐弟两顿,终究不是常事。姐姐为了养活我,小小年纪去大户人家做工,赚取微薄的一点酬劳。待年纪再长些,又为让臣安心读书,一咬牙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男人。臣当是年纪小,见家里日子宽裕起来,还天真的以为是姐姐能干,只看她穿戴体面,却不知背后辛酸。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姐姐是牺牲了自己来成全我。” 他说的是前世经历,无论隔了多久,也还是如昨天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连同心底的酸楚亦然,轻吸了下鼻子,他接着道,“臣曾发誓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一天回报姐姐照拂之恩,让她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事与愿违,不过一场大火就轻而易举的夺去了她的性命。那一刻臣才真切体会,人们常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何等的伤痛无奈。”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曾经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时点该有多好,当然,也许现在那个时空里就是这个样子。 “臣有时候会想,要是她在的时候臣能多陪陪她,多关怀她就好了。倘若能重来一回,她说的话臣一定都会听,再不会为了捉弄她把虫子洒在她床上,不会扯了她的石榴红裙做旌旗玩,更加不会让她轻贱自己,耽误青春年华。只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与说得很慢,一面看着沈徽的表情,沈徽也听的很认真,淡淡的问,“后来呢,你又是怎样入宫的?” 那又是另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了,属于这个身体本主的凄凉过往,容与言简意赅,“亲戚们实在养不活,臣就被卖入了宫。” 眼里漾起一星怜惜,沈徽摇头,“你一定很难过,可怎么熬过来的呢?” 容与回想刚穿越时,知道自身处境后那种伤心绝望,点头说是,“臣一度也想了结自己,可是想到姐姐那么辛苦也要抚育我,一定不想让我恣意轻生,她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那是她最后的心愿。” “也是个苦命的人。”嘴角浮起一个苍凉的笑,沈徽道,“你和朕一样,都没有亲人了。” 容与一笑,起身为他再续了一盏茶,“不过臣尚有思念,也有亲人未尽的嘱托。其实皇上也一样,也有亲人未了的心愿等您去实现,皇上还记得么?” 沈徽眼中的神彩黯了下去,倦倦道,“你是想劝朕,替父皇完成最后的愿望?” 没有犹豫,容与点头。沈徽微微一哂,“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还是想替沈彻说话,你就不怕朕生气?” 容与坦率说怕,“可还是要说。臣不是替秦王说话,是替皇上的父亲,大行皇帝说这些话,毕竟,臣也有愧于大行皇帝。” 挑了挑嘴角,沈徽不置可否,良久站起身来。容与知道他要回去了,连忙起身恭送。他只是摆手示意不必,之后平静的说,“别只记得自己欠别人的,这个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后,皇帝下旨,着秦王赴皇陵为大行皇帝守灵一年。虽然还是没有让沈彻进京,但也算曲线救国,完成了升平帝最后的心愿。 随后下达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容与为司礼监掌印。 升了官职,做的事情却和以往差不多,沈徽如今把南书房全权交给他打理,容与也乐得清静,镇日待在里头整理文房书籍。可巧司礼监秉笔冯瑞过来找他,说按规矩选了几个小内侍伺候他,这会儿人齐了,带来请他过目。 四五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排成一行,规规矩矩垂手站着,一声咳嗽都不闻,显见着是被调理的极懂规矩才送进来给他挑。容与见他们脸上分明还是一团懵懂稚嫩,心里一阵不忍。 “我也用不着人服侍,还是放回去各司其职吧。” 冯瑞只当他对这几个不满意,陪笑道,“要是看着都不喜欢,我再去挑一道也使得,只是您有什么要求知会一声,我也好照着吩咐办,下回保准能让您满意。” 听这话的意思,容与知道对方会错意,恐怕内务府又要为难几个孩子。又见其中一个个子最小的,虽然稚气未脱,但面庞清秀,尤其两只眼睛漆黑明亮,颇有神彩,看上去像是个伶俐的,便对冯瑞说,“太多了,我实在用不着这么些,不如留下一个,其他几个打发到司礼监供职,都还小呢,千万别难为他们,往后你多提点就是了。” 走到那孩子面前,他俯下身,柔声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侍欠身答道,“小人叫林升,今年十岁了。” 容与笑着冲他点头,又对冯瑞道,“就留下这一个吧。” 冯瑞一时面色犯难,“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前头高掌印可是有四个奉御伺候的,您这么一弄,回头内务府钱总管又说我不会办差,您好歹体恤我些儿。” 容与明白他的难处,歉然笑笑,“实在是我一个人独惯了,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你也不必为难,钱总管若问起来,我自己去和他说。” 怀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笑着打趣儿,“冯秉笔就别逼你们头儿了,也甭拿别人比他,他是满宫里出了名的没架子,省事不说还好图个清静。他既挑了人,你索性就把剩下的带回去吧,可别为难这几个孩子,要不,有人可更不自在呢。” 冯瑞见状也没了奈何,只好依着吩咐,带了剩下那几个小内侍自去了。 怀风把林升推到容与面前,笑道,“还不快拜见掌印,以后跟着林掌印,可得巴结好他,他一高兴,没准就抬举你了。” 容与直笑说他没正形,又转头对林升道,“这是怀风哥哥,他和你开玩笑呢,我日常侍奉皇上,也没旁的事要你伺候。你若有什么要求,倒是可以告诉我。刚才忘了问,你是哪里人?” 林升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小人家乡在惠州,大人去过那里么?离京城可远了。” 他之前回话不多,现在一开口说了一串句子,倒是能听出他吐字带着南音,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禁宫,想来也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容与心下恻然,想要安慰他几句,和煦笑道,“我没去过广东,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去看看那里的海,这样,以后我叫你阿升可好?” 林升果然很开心,咧嘴笑起来,“阿妈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大人您真好,是小人进宫之后见过最和气的人。” 容与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见怀风在一旁含笑打量,因想起刚才冯瑞的话,容与便问他,“我升了掌印,那高大人今后做些什么,可有安排?” “你不知道么?高大人卸任之后要出宫去了。”怀风想了想,“说是今儿傍晚就走,这会子应该还在收拾东西。” 容与有些吃惊,没料到高谦这么快就要离开,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务必要去送送。于是匆匆拜托怀风,麻烦他带着阿升去各处认识一下,自己送完高谦便即回来。 快步赶去高谦的住所,果然见他一个人在房中,正自擦拭着架上的珐琅花鸟纹瓶,听见脚步声,回头冲他点头笑了笑。 其时高谦才卸任不久,这会儿身边就已没了服侍的人,想想从前掌内廷之时何等威风,前呼后拥围着无数人巴结奉承,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容与怕他心里不舒服,对他躬身行礼,依旧道了声高大人。 高谦神态倒是一派从容,“我已不是内廷掌印了,你这般称呼我,不妥的很。” 容与抿着唇,忽然心思一动,含笑道,“您对我有提点之恩,也算容与的师傅,那么我叫您一声先生总不为过吧?” 第15章 簇新时代 高谦点点头,笑意温和,“你如今身居高位,倒还能保持谦逊,也是难得,匆忙赶来是为相送老夫么?” 容与说是,环顾四周见一应珍玩器皿都在,因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帮您整理了一并送出去。” 高谦一笑,“宫中之物,老夫没什么可拿的,即便赏赐下的,也都是皇家所有,还是留它们在该待的地方吧。”转头看了一眼时辰,道,“我该走了,不如你送我到神武门。” 容与忙答应了,见他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裹,便接过来替他拿着。 临出门前,高谦驻足回望,再次环顾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面容十分平静,看不出是否在留恋,但想来多少会有些怅然吧。 容与跟在他身后半步,问道,“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高谦目视前方,负手道,“做回个普通人。只是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不得太容易。老夫后半生会努力学,学着如何在市井烟火里找到一份寻常的快乐。” 容与听得心下茫然,因为那样的生活即便对他而言,也已经遥远的恍如隔世。 但他明白高谦所说的不易,身为一个内廷宦者,大概就和宫殿里那些雕梁画柱或是斗彩飞檐一样,注定只能属于这座皇城,如果接近寻常百姓人家,难免会被视为异类,冷眼之下,是否还能从容生活,实在是未知。 见他不说话,高谦反倒笑了笑,“怎么,你还是有许多疑惑和困扰么?你现在是内廷掌印了,却好像一点没有开怀得意的感觉。” 容与心念一动,欠身道,“惭愧,小子年纪轻,不懂的事还很多,可否请先生略加指点?” 脚步一顿,高谦含笑看他,“要想做个好奴才,无非少说话,多做事罢了,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总不会太出错的。” “可惜啊,你并不是这样的人。”见容与满脸困惑,他又摇头一笑,“老夫上次拜托你的事,若是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肯尽力周全,可见还不是个做奴才的好材料。” 他轻轻叹气,接着道,“皇上和先帝不同,你和我也不一样,所以没什么好指点。不过你这个人外冷内热,低调谦和,原本性子恬淡不是坏事,可在这个位子上,却是有可能变成坏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容与还真有点不明白,他本无心争宠争权,能有今天不外乎赶鸭子上架,另一方面纯粹是瞎猫碰死耗子。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拼着被沈徽责罚,能远远避开是非旋涡就好,可时候一长,被沈徽救命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反而有点割舍不下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沈徽的出现,确实压制住了他心底厌世的情结。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两辈子的磨砺让他愈发相信天命胜过人力,不如安之若素。只是恍恍惚惚到了今天,多少又有了点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的意味,皆因沈徽对他不光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 顺着高谦的话,他斟酌着说,“先生的意思是,作为皇上身边的人,且蒙皇上抬举,得了些许信任,往后无论内廷还是前朝总少不了人趋奉,倘若不能克己守礼或一时心智不坚为人利用,难保不会酿出祸事,累及主君。” 高谦听完却连连摇头,“你只知约束自己,却没想过你约束的再好,也会有人心怀嫉恨么?处在这个位置上,想守住本心已不易,何况这里头还有权力,一经沾染,再要全身而退是难上加难。我且问你,如果因为皇上宠信让你横遭非议,甚至有天被人弹劾,你怎么办?难道也只靠谦虚谨慎来应对么?” 自然是不能,可他说的是全是容与从没想过的,一时倒被问得怔住了。 高谦再度停下脚步,看着容与的眼睛,目光异常清亮,“我问你,若有人毁谤你,有人怨憎你,你便如何?” 容与心里一紧,依着他清淡的性子,实在是无谓和人起冲突,然而事与愿违的可能性太大,想了想,他回答,“我信皇上,倘若皇上也信我,容与甘愿效死;倘若皇上不信我,容与死不足惜。” 高谦眉头一蹙,盯着他看了好久,容与似乎听到一声轻缓的叹息,之后高谦便没再说什么,只对他含笑点了点头。 眼看着神武门近在咫尺,容与也只能送到这里。心里有些不舍,便问他,“先生府邸在哪里?若有机会,我想去府上看望您。” 高谦摆手,悠然一笑,“不必,我瞧你早晚会是众矢之的,老夫还是不和你扯上关系的好。” 笑过一阵,忽然正色道,“我此去已非宫廷中人,也不想再听再议宫廷中事。你也要懂得避嫌,不要和我这个旧人过从太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咱们就此别过,你也多多保重。” 容与懂他的意思,默默点头,将包裹递还给他。然后看着他转身,没有再回望一眼,慢慢踱出了神武门。略显佝偻的身形渐渐消失于视线外,徒留夕阳下一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转身往回走,一路上过往内侍宫女皆对着他行礼致意,他至此方才醒悟到,对于在内廷服侍的宫人来说,即将开启的,应该算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个时代属于新帝沈徽,作为内廷掌印,也多多少少属于他这个旁观者林容与。 “容与,你来看看这个。”西暖阁中,沈徽将一本奏疏扔在案上,听语气颇为不悦。 容与拿过来看了,内容是参议沈饮冰弹劾曹国公长子李忠蓄养庄奴,肆意骄横抢占南郡民田。看完奏疏,他格外留意了内阁票拟。 大胤朝制,官员奏疏皆先由内阁商议拟定处理意见,呈报皇帝后再做最终批示。前者称票拟,后者因批示用朱笔,所以又叫批红。 眼下这一道票拟内容简单,言道李忠乃功臣之后,历来遵章守法,沈饮冰所奏之事查不符实,建议皇上将这道折子留中不发。 知道沈徽在等回话,放下题本,容与道,“臣听说李忠娶了首辅秦大人的次女,既有姻亲关系,内阁如此票拟也不令人意外。” 沈徽哼了一声,“朕日后还要和秦氏成婚,那李忠岂不是也成了朕的姻亲,秦太岳是越老越昏聩了,纵容不肖之人,他只当朕绝不会不给他面子。” “秦阁老自升平一朝就在内阁主政,致力推行改革,一直也算勤勉清廉……” 沈徽打断他的话,“他清廉?外头不敢说罢了,他最擅长的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容与抿嘴笑笑,把玫瑰汁卤的蜜饯挪到他面前,“水至清则无鱼,皇上不能太较真。” “朕不较真,可有人较真。今儿在暖阁里你又不是没听见,他竟然问朕何时大婚,皇考去了才几个月的工夫?他倒说的好听——大婚也是遵先帝诏。可谁家爹没了儿子转脸就娶新妇?他打的算盘朕清楚,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何况还有子孙后代呢!” 他冷笑,“现如今首辅事事把在手里,举凡有一点反对,他有本事当着朕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回头还补上一道参人家的题本。”说着狠狠一哂,“只当朕的舅舅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秦太岳近来的确有些肆意,容与知道沈徽对此既反感又无奈,这是君权和相权之争,弄不好是会斗得异常惨烈。尤其是秦太岳做了二十多年阁臣,门生满天下,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动摇。 “皇上打算怎么回秦阁老?” “给先帝守制,再拖个一年吧。”沈徽又拿起那本奏疏,略微一思忖,提笔批道:朕要看如何查的。 翌日辰时,容与照例去内阁值房取当天的奏疏。秦太岳本来面有不悦之色,见他来了,直截了当道,“请掌印代为通传,老夫要面见皇上。” 容与自然知道沈徽眼下就在养心殿,且并无其他安排,便请秦太岳和自己一道进内廷。路上两人鲜少搭话,各自沉吟。容与猜测,他必是为了沈徽驳回李忠一案票拟,深感不豫。 果然见了沈徽,秦太岳开门见山,“臣早前已责成顺天府尹彻查李忠蓄养庄奴抢占南郡民田一事,结果查实乃是一场误会。起因是李忠府上的一名侍妾与主母不和,私逃至南郡亲戚家躲藏,后被李忠知晓这才带仆从去南郡拿人,不料却被刁民反咬一口说他纵奴行凶,顺天府尹日前核查清楚,并将那起诬告朝廷官员的刁民明正典刑。皇上要看查的过程,臣命顺天府将记录呈了上来,请皇上过目。” 容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记事簿,捧给沈徽。看来秦太岳早有准备,容与正猜测沈徽会作何回应,却听他低声斥责道,“刁民是难惹,但李忠也不是个省事的,果真行为检点又怎能让人抓住把柄做文章。为个小妾闹得不成体统,朕已下旨申饬了他。” 说完,他语速放缓,渐趋平和,“阁老既是他的岳丈,也该好好管教,虽说他不是曹国公嗣子,好歹也是勋戚世家出身,又有您这样一位辅臣做他长辈,多少眼睛盯着呢,可别为他坏了秦李两家的名声。” 秦太岳忙点头称是,一面觑着沈徽面色,状似惶恐道,“臣省得,遵皇上旨定会好生管束那个孽障。只是说到这个,臣想起日前所奏,关于皇上大婚一事,不知圣意如何裁夺?” 沈徽微微一笑,不急不缓的说,“皇考虽有旨意,但到底没说具体日子,礼部也并没商拟过,朕决意将今年之期改作明年。既遵了皇考诏,又可为皇考守制,阁老觉得如何?” “臣以为不妥,先帝明发上谕诏告天下,定的便是今岁之春,如今已近暮春,皇上若是拖延大婚,臣恐怕言官会谏言您不尊先帝诏命,届时皇上何以向天下人交代啊?” “舅舅说的也在理,”沈徽长长的嗯了一声,“升平二十九年,工部笔帖士安朗因刚升了职,不愿回乡丁忧,隐瞒其父过世。后经舅舅查了出来,上奏先帝。朕记得舅舅说过安朗有违人伦,欺君罔上,应处于极刑。先帝便判了他凌迟,并全家籍没。怎么舅舅那时觉得不严惩安朗,就不足以警示臣工,不足以彰显我朝以孝为本,如今却不肯替朕着想了?朕不过是要守制一年,也不能算是违抗先帝旨意吧。” 修长的手指敲着御案,他摆出一副为难的形容,“朕也是要以孝治天下,可要是连自己都守不住,何以约束臣工约束天下人?恐怕这个先河一开,往后安朗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舅舅不是想看大胤朝堂上,有越来越多的官员夺情吧?” 升平二十九年,那时的沈徽不过是个六岁小娃娃,刚刚开蒙,每天在上书房读四书。秦太岳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能记住这样一件事,还会在今天拿它来堵自己的嘴。 首辅大人一时有些恼恨,又没什么立场再争辩下去,只好悻悻作罢,垂首告退。 第16章 悠游 秦太岳告退出去,沈徽又开始这一日批阅奏疏的工作,暖阁里迅速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沈徽拿了礼部折子递给容与,示意他看今春恩科策论拟定的题目。 今年正值大比,因升平帝驾崩,春闱也顺时延后了三个月,开试日期定在了十天后。想来这会儿京城已是学子云集,各州府的举子和国子监监生们共聚礼部贡院,场面一定很是壮观。 容与按捺不住好奇,联想前世高考的场景,一样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人指望这一考能改变命运,连自己当年也同样抱着这样的想法。 沈徽见他不说话,笑看了他一眼,“发什么愣?是不是琢磨着,想去看看那些日后的国之栋梁,都长什么模样?” 轻而易举就猜中了他的心思,容与于是笑着答是。 沈徽略想了想,方道,“会试那几天自然不成,你要好奇便赶这几天去吧,京里的客栈早都住满了这些人,没准还能碰上几个有趣儿的,也替朕去探访一遭儿,看看有没有真正有才华可堪重用的。” 这是许他出宫了,容与禁不住一阵窃喜,只是面上没敢太表露,也没忘记叩谢沈徽准他出宫的恩典。 沈徽知他憋着满心欢喜,淡笑着揶揄,“正经事不见你上心,光想着溜出宫去。你倒说说看,掌了这几个月的印了,各监头头脑脑换过了几个,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朕瞧着你怎么就一点不见火气?” 这话多少有试探的意味,容与心知肚明,十二监的掌印禀笔都是升平朝留下的老人,有的甚至做了数十载大太监,在前朝也有不少盘根错节的亲戚势力,相对于这些人,他不过是初来乍到者,所依仗的只是沈徽的宠信,要想立时动作开销几个不易,还须韬光养晦再做思量。 于是他将各司掌印秉笔的情况简述一番,更不讳言道明个中利害,一一详述给沈徽听。 沈徽沉吟着,只问他,“别的都罢了,那个夏无庸连个李成的画都辨识不出来,这种庸人白占着个好位置,你打算也留着?” 容与颔首说是,“夏无庸办差也算勤勉,只是水平有限,臣觉得与其罢免,不如提拔个有眼光的秉笔来帮衬他。” 想起那日传喜曾拜托他的事,就势回禀道,“御用监有个叫孙传喜的佥书,对书画有些鉴赏力,臣觉得可以升他做个秉笔。” 沈徽嗤笑,“当日一屋子御用监内侍都断不出那副画,还要找了你这个外人来,这叫有鉴赏力?” 容与略略一笑,“他眼光是不错的,只是碍于夏无庸是上峰,不好太露锋芒,所以才找了臣去,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沈徽不置可否,半晌,嘲笑他道,“看来人家比你聪明得多!” 容与承认,低头一哂。其实内廷之中比他聪明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偏巧是他占了这个位子,自然是因机缘巧合这四个字,不得不说,他的经历真是再一次证明,运气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次日容与伺候沈徽用完早膳,便告了假,带上林升一道从东华门出了宫城。 林升现如今已和容与非常亲近,有双方性子投契的缘故,也有林升格外有心的原因。 因容与平日随侍皇帝,一天下来,既要和臣僚们斗心眼为沈徽挡麻烦,又要小心谨慎的应对沈徽的各种问题,心神难免疲累,再加上御前伺候,只能站在沈徽身后随叫随到,六七个时辰下来小腿常常又酸又肿。 他自己很清楚,照这么下去,早晚得患上静脉曲张。因此会准备几个迎枕,下了职之后将腿垫高,让血液回流。 林升看见过一次,没有多问便记在了心上,此后他晚上再回房,那迎枕必定已准备妥当,且高度合宜,热水也一定是现成就有,不需他再说一句半句,林升就会蘸湿巾帕慢慢为他热敷膝盖和小腿。 此外林升还有个好处,就是性子活泼,时常会讲些笑话和宫里逸闻给容与听,他年纪小,又是伺候掌印的心腹,大伙都很给他面子,谁都愿意和他兜搭两句,他也就成了容与获取宫内消息的极好来源。 一个贴心伶俐的少年,让容与既省心又宽慰,有时候也禁不住会想,倘若能有这样一个弟弟倒也不错,偏巧他们还都姓林,兴许五百年前真是一家子。 这会儿容与带他出来,笑问他可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他歪着头想了半天儿,“太多了,小人常听那些办差的内侍说京都繁华,酒肆茶楼商铺林立,数前门外最是热闹,还有天桥那儿有好多有趣儿的杂技戏法表演。” “哦,对了,还有米市胡同的金陵烤鸭,说是太/祖时期就在南京出名的老字号。”林升圆圆的眼睛瞬间一亮,“太宗迁都之后这家店又跟来了北京,据说参加会试的外省举子们来京必去那里品尝烤鸭,唉,这些个文人墨客也真是会享受,像先生您日常在内廷都没有这么好的口福。” 因这趟出宫并非办差,他们二人也都换了寻常直裰,为不惹人注意,容与就让林升在外唤他做哥哥,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只说万万不敢僭越,无奈之下容与也只得叫他改口称先生就好。 听他说的热闹,容与笑道,“其实外省学子去品尝金陵烤鸭,倒也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那家名为合意坊的老店原是有段掌故的。” 康靖三十年,时任都御史的文仲芳弹劾权相商衡反遭诬陷,下朝之后心中苦闷又兼饥肠辘辘,不经意间来到这家店,内中食客有认出他的,便告知了店主。店主仰慕他是忠义之士,亲自端鸭斟酒,一番攀谈之后文仲芳得知店名为合意坊,就要了纸笔书了这三个大字,店主将其制成匾额挂在店门上。 后来文仲芳因再度弹劾权奸被构陷下狱,有人便来合意坊要将其手书的匾额摘下,店主以身护匾,虽被围攻殴打也不肯松手,帮闲者见状只得作罢,从此合意坊声名更是远播。后世学子们常自发去那里凭吊纪念文仲芳的浩气丹心,并以此勉励自己。 故事说完,阿升挠了挠头,不解的问,“这文仲芳也是不开眼,一次弹劾不成还不明哲保身,竟然还再来一次,可不是找死么?” 容与忖度着,该如何跟他解释个中意义,“文公是御史,即言官。言官的职责就是要指出君主的过失并规劝,同时还要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北宋司马光曾经说过,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不爱富贵,重惜名节,知晓治体。足见言官必须是道德品行极为高洁之人才可担当。” 说到这个,容与是真心觉得御史台等科道的存在,在这个时代很有必要。广开言路是制约权力行之有效的一个办法,在以人治为基础的古代社会需要有言官存在,借此规范各个职权部门的行为,在关键时候能够起到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作用,当然,一切还都有赖于君权是否高度集中,君主本人品行是否足够宽容。 他微笑着给出结论,“所以言官不能只知明哲保身,趋利避害附势苟全,否则朝堂上就没有人能保持中正立场。” 容与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没想过,日后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言官们集体弹劾,奏章上书八条大罪,谏言沈徽将他置之重典,交法司重处。 林升听的频频点头,仿佛有所悟,稚气的脸上现出一抹老成持重的神色,那样子十分有趣,半晌忽然眨眨眼,“我看先生就符合司马光说的那三点,人品也很高洁,要是先生也能做言官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定会是朝廷之幸。” 容与愣了一瞬,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这样疲沓懒散的性子,随遇而安的脾气,哪里称得上人品高洁?充其量只是不爱招惹是非,对旁人的生活没有好奇心罢了。林升到底年纪小,谁对他好,他就自然而然觉得对方也是好人,判断的标准十分简单。 何况言官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当的,容与可不觉得自己有犯上直言的勇气,他现在倒是越来越贪恋安逸。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仿佛开始有了吸引力,让他不仅想活下去,还想尽力活得舒心惬意。 他犹自陷入沉思,林升憋不住轻声叫他,问是否要去合意坊,看看学子们如何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锦心绣口,容与是无可无不可,笑着说好,两人便调转马头朝米市场胡同方向而去。 第17章 高谈阔论 容与和林升到达合意坊时,店内已有不少客人,其中多数都穿着饰有青黑色滚边的玉色衣衫,那是大胤朝举子的服饰,看来春闱前夕,这间馆子的确因学子们捧场而格外热闹。 容与喜欢溜边儿,挑了角落里一处座位坐下,见林升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便笑问他可以吃下几只鸭子。 两人正说笑,忽听一人扬声道,“若论各省学政出题之怪,当属江西为翘楚,各位可知乡试时我省督学大人出了个什么题目,你们再想不到的,题曰杀鸡,既不用典,亦不引经,真是让我等无从下笔啊。” 众学子听到这个题目一阵哄笑,有人当即问,“既无从下笔,兄台又如何能得中举人在此安坐?” 众人点头称是,又问那江西学子如何应对,那人摇头晃脑的笑道,“小子那篇文章不足道,倒是有位仁兄大作可供诸位一笑,各位请听,为雄鸡,为雌鸡,不雄不雌为阉鸡,姑勿论也,杀之而已矣;为红鸡,为白鸡,不红不白为花鸡,姑勿论也,杀之而已矣……”还没等他说完,堂中众人已然哄笑成一团。 此时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学子正色道,“诸位以为好笑,我倒是觉得这文章颇有新意,针砭时政,内蕴不凡。” 见众人一时不解,他面有得色,继续说道,“此文章起首一句已是妙,不雄不雌为阉鸡,杀之已矣。各位想想,阉鸡者意可比阉人,从始皇建秦,其后两汉,唐,北宋,皆亡于阉竖之手,国朝初立时,太/祖曾高瞻远瞩为防阉人之祸,令内侍不得识字不得兼任外臣,并于宫门外高悬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政,预者斩!可见阉祸何等惨烈,须加以慎防。” 说着愤慨一叹,“可惜时至今日,内宦又再得宠信,先帝时内廷有司礼监掌印高谦,与外臣沟通紧密,私相授受,一度把持宫闱,连臣工们想要见圣上一面尚需先行贿赂于他。如今阉竖虽遭罢黜,尤未使人解恨。而当今天子虽年富英才,据闻却也宠信了一个年轻内侍,那人于内廷毫无建树,年纪极轻便一跃而成为司礼监掌印,若不是靠花言巧语谄媚主上,如何能升至如此高位?” 他重重一哼,鄙夷之色尽现,“可见阉竖诡诈奸狡,居心叵测。我等既决意读书致仕以报国,就更应时时警醒,为国朝杜绝阉人惨祸。” 这一番高论说完,堂中诸人皆齐声叫好,一时间群情激愤,有不少人已开始历数各朝代乱政宦官之罪。 听他赞那文章起首有新意,容与就已猜到他要说的必和内侍有关,只是话里居然会涉及到自己,不免还是有些惊讶。 下意识看了看林升,却见他神色懊恼,双拳紧握,好像随时要跳起去和那群学子理论。容与连忙轻握了他的手,对他报以摇头一笑。 大胤百余年来,内侍的地位已较立国时有了大幅提高,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前朝文官一直把内侍视为敌人口诛笔伐,其中尤以江南文人集团最甚,时常利用结社之际对内侍大加贬斥,甚至以作惊人之语侮辱谩骂内侍而闻名。 容与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活了两辈子下来,唯一的好处是心胸比一般人豁达,且自认除死无大事,倒也不会太过挂怀。 何况无论哪个朝代,太监的形象大多奸佞邪恶,真正弄权祸国的太监有,但也不乏为人背黑锅者。这个锅,说到底还是为皇权而背——皇帝不信任官僚集团,太监又是只能依附皇权的产物,于是皇帝选择“信任”身边太监,借他们的手用以制衡前朝,至于其后的骂名和这些人的下场,就不是皇帝值当操心的了。 这时场中有人起身,向适才那名学子拱手,高声请教他姓名籍贯。一旁有人替为答道,“这是应天府这一届的解元,说起他的名讳倒是有趣,正和督学李松年大人重名。当日唱名之时,还有段故事呢。” 在此处卖了个关子,那人得意的夹了一片鸭肉慢条斯理的嚼起来,引得旁人都大声催促他快说下去。他又饮了杯酒这才开始说,“那日唱名之时,李督学见李兄名字与他一字不差,便笑言这般巧事,本官理当照顾,如此,便出一联让你来对,倘若能对上便算你中举,倘若对不上只好回去苦读三年,下次再来吧。李兄从容应道,大人倘出言不悔,请出句。李督学于是缓缓念出上联,曰,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但见李兄不慌不忙道,魏无忌,长孙无忌,尔无忌,吾亦无忌。李督学登时捻须含笑不语,我等在旁者也都为李兄才思敏捷所折服。” 这位李解元果然巧思,容与心下佩服。林升凑过来些,低声问,“先生,这李松阳对的下联似乎颇有讽刺之意,其人好生狷狂,怎么还能得中解元!?” 容与一笑,“才高之人难免傲物,江南自古多才俊,如今又盛行狂生之道。说不准,这李解元的对子答的已算是客气了。” 众人犹自夸赞李松阳高才,只听角落里里一人沉声道,“你们日日在此高谈阔论,却从不温习,想必都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 容与循声望过去,见一个年轻学子独自一人坐在另一处角落里,桌上只放了一壶酒两碟小菜。他此言一出,当即有多人反唇相讥,问他为何他也在此闲坐,他却只闲闲喝酒不再搭腔。 李松阳许久没开口,此时扬声道,“我等皆是各省头名,来此际会自然胸有成竹,何用临阵磨枪。且那许士廷还能出什么古怪题目刻意刁难不成。”言罢,众人又都跟着笑了起来。 容与眉头一皱,许士廷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李松阳如此不忌讳的说出考官姓名,当是对师长疏无半分敬意,实在是狂得有些出格了。 林升拽了拽容与的衣袖,“先生,这群人气量不怎么样,不如咱们去请那位先生一起吃吧,满场里只是他还顺眼些。”见容与没有立时作答,又低首闷声道,“我觉得这人比那些夸夸其谈的狂生都好嘛。” 容与暗笑,知道林升是对李松阳等人批评内侍的话不满,那年轻学子不随声附和,才让他心生好感。其实不跟着痛斥辱骂,不代表就持有反对意见。当然这话容与没说,是为不忍打击林升的积极性。 渐渐地堂内气氛渐趋安静,众人各自喝酒用饭,不再如刚才那样谈笑喧哗。 林升引那位学子来时,容与起身相迎,见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有一股阔朗豁达之气,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彼此见礼,坐定后,那人略微打量了容与一下,大约是想判断一下他是否为春闱赴试举子。 容与意会,主动给他解惑,“在下并非应试举子。还未请教先生尊讳?” “在下山西阳城阎继。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鄙姓林,单名一个容字。”没有报真名,自然也是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 阎继点点头,老实不客气的狼吞虎咽起来,容与不便打扰,只等他放下筷子才笑问,“恕林某唐突,先生适才似乎得罪了江南举子们,就不怕日后同朝为官会生嫌隙么?” 阎继抹了抹嘴,满不在乎,“做人但求问心无愧,前怕狼后怕虎的也就不要入仕了。我是看不惯他们故作清流,谈些惊世之语互相吹捧。”说到这儿,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拱手道,“阎继多谢林爷今日款待,一饭之恩,终生不忘,来日定当酬谢报答。” “先生太客气了。”容与含笑摆手,自然转过话题,“先生方才说江南举子们常来这里,据我所知,此处一餐花费不菲,看来江南富裕,竟是人人皆出手阔绰了?” 阎继摇手,撇嘴道,“他们家中如何,我不晓得。但大多数都是因江南贡士庄资助费给的多,江南各行省对培养人才历来重视,各州府从儒学学粮中发给每个赴京的举人三百两,足够一年的生活费了,何况还有各人从家中带的银钱。提起这个,阎某惭愧啊,山西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贡士庄,能够好好负担起赴试学子所需费用。” 容与蹙眉,“贡士庄不是有朝廷拨款么?虽各省多寡不同,但也是取决于参试,和最终得中进士人数比例而定,不该相差过于悬殊吧?” “林爷有所不知,贡士庄名为朝廷拨款,实则朝廷那点钱却是杯水车薪,如今早就是各地府衙自己在经营,这经营的好坏就取决于一省财政和地方乡绅的支持程度。像江南繁华,仕子文人云集,很多世家除了培养自家子弟,也乐意培养本乡本省的学子,有这些大户资助,自然更不愁花费了。”他顿了一下,重重的叹了口气,“其实山西也不缺富户,只是俗话说老西儿舍命不舍财,越舍不得就越寒酸,越寒酸就越让人少了应试的兴趣,读书风气自然不会盛,这和江南一带的学风昌盛倒成了相反的比照。” 容与点点头,对这番话很赞同,“希望贵省再多些先生这样坚定读书致仕的人,能不畏寒窗辛苦,不惧赴考之路艰辛。” 阎继面有愧色,“若不是遇到林爷,我此刻也只能冷酒就小菜了。其实今日来此,原也不是为吃,确是想在下场前看看文公当年留下的匾书,顺带凭吊,刚才出言驳斥,不过是意气罢了。” 大喇喇笑过,他起手道,“林爷可否告贵府所在,待应试之后,少不得上门叨扰,以酬林爷款待情谊。” 容与想了一下,含笑道,“先生还是太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林某是本地人,所以还是我来找先生吧,待得先生金榜题名时,我自会前去恭贺,不过届时先生所居驿馆的门槛,怕是要被人踏平了。” 阎继凝目看了他一刻,但见他一身石青色衣衫,看着虽朴素,用料却极考究,年纪颇小,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脸庞白皙清俊,眉眼舒展干净,尤其那一对眸子,光华流转,熠熠生辉。心下猜想,京师多贵胄,这林姓少年人多半是哪个世家公子哥,也未可知。 于是淡淡颔首,“林爷既不愿意告知,我便不问了。端看您这般品貌,必然出自名门。适才多有举止无礼之处,还望林爷海涵。” 容与点头一笑,二人各自饮酒,其后相谈起各地有哪些兴盛书院,哪里的名师口碑最好,不再纠结身份这个话题。 第18章 迁居 容与赶在傍晚前回到了宫中,即便特意绕路,给沈徽带了京城最火的糕点铺子出品的精致点心,也还是没能换来他一个好脸色。 沈徽嫌他在外游荡的时间太长,“撒出去就不知道回来,心都跑野了,既这么着,朕索性派你出去巡海防,让你去福建广东,走的远远的不是更衬你意?” 容与品咂着他的语气,居然察觉出一点亦嗔怪亦逗弄的意味,这个发现令他很是无语,拿不准沈徽是真取笑还是真生气,只好低下头不吭声。 “连句讨朕喜欢的话都不会说,你是怎么当上掌印的?要不是朕宠着,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沈徽好像真在生气,神色愈发流露出不耐烦。 容与匆忙检讨了一下自己,确实不大会说漂亮话,只能老实表态,“皇上,臣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这么晚回来。” 沈徽似乎没留意“以后”两个字,横了他一眼,又指着案子上小山高的奏疏,命令道,“朕今儿眼睛乏了,你念给朕听。” 倏忽想起了李松阳那番话,容与开始觉得不妥,“皇上,臣不该看奏疏,也不该知道内阁们的决策。” 沈徽更加不耐烦,“什么叫该不该,朕说的就是该!你又不是没看过,看一个也是看,看一百个也是看,五十步笑百步。” 早知这样,当时就该一眼都不看!可那是他命令自己做的事,容与心道,那时节委实也不大可能拒绝。 争不过去,只好一本一本念给他听,沈徽听完之后,有时沉默一会才接过去批示,有时会当即拿过去写上朱批,有时还会嫌大臣们啰嗦,只让他择其要删其繁的念出来。 整个过程里容与还要去给他煮茶倒茶,服侍他净手用茶点,又要更换熏香,殿里伺候的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忙前忙后下来,等全部奏疏批完花费的时间,倒比沈徽自己看还要长些。 容与一面收拾那些折子,一面试图用这个结果来劝他,下次不要再这么做,沈徽却好像知道容与要说什么,示意他住口,只道,“今儿有什么好玩的?看见几个省的学子了?” 容与将今日见闻大致讲了讲,尤其是李松阳和阎继两个人的风致性情,重点说了各省自己经营贡士院的状况,而对李松阳针砭内侍的那段则略过不提。 “真是好的越好,糟的越糟。国家财政有限,还得靠各省自筹。山西人不能光念着经商,官场上讲究乡情,人少的省份就吃亏,这个道理还得让他们自己明白才好。” 沈徽说完,起身预备回寝殿,容与忙跟上去,听他漫不经心道,“明儿吩咐造办处,把养心殿外头的院子重新收拾了,按你如今住的规制来,弄好之后你就搬进去住。” 容与一怔,乾清门外那几间小值房历来是给上夜的内侍暂时休息用的,沈徽竟要自己以后长居那里,应该是为了更方便传唤,可宫里从前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以后每日给朕读折子,住的近便,省得来回折腾。”他坐在内殿榻上,宫人在殿中燃了乌沉香,味道清幽内敛,散发着木质芬芳,令人心底不自觉漾起一片沉静。“读了半日奏疏,朕问你,有什么感受?” 容与此刻心无杂念,正可以理清脑中的思路,斟酌着道,“首辅大人位高权重,在朝中一言九鼎。虽则内阁只有票拟权,但官员似乎都在视首辅心意行事,纵有不同意见,也会被他压制下去。” 他忽然想到刚才的奏本里还夹杂着一封算不上题本的信笺,正是秦若臻请旨明日进宫来看望沈徽,他不知道沈徽是否同意了,正欲问,想了想还是忍住没开口。 沈徽按着眉心,沉吟一刻,方挥手道,“你且去吧。明日秦氏进宫,你在西华门上迎她,日后她也算是你的主子,用心服侍好。” 原来还是要见的,容与躬身领命,却行着退了出来。 次日巳时,容与已在西华门等候秦府车驾,秦若臻下了车,容与上前向她行礼问安,她略微侧身避过,脸上淡淡道,“林掌印客气,我如今并无品级,却不便受你的礼。” 不知这话里是否有对沈徽的不满,虽然婚期订在一年以后,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总有一天容与需按大礼来参拜她,所以还是恭敬欠身,服侍她上了御赐肩舆,按规矩扶舆走在她身侧。 隔着珠帘,秦若臻的声音清扬柔婉,“掌印年轻有为,深得皇上信赖,我在宫外也听到过的。日后我进宫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掌印多提点。” 容与忙道不敢,告诉她称呼他的名字即可。脑子里不禁蹦出那日李松阳的话,想着自己已是这般有名气了,看来伴在君王侧想不让人瞩目也是桩难事。 将秦若臻带到南书房稍作休息,容与欠身道,“秦大小姐稍待,皇上此刻还在宣政殿议事,大约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回来。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臣。” 秦若臻笑着摇头,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翻弄起来,容与定睛看去,是黄公望的写山水决。 他曾听人说起过秦若臻是京师有名的才女,十一岁即能作诗,也曾做过公主伴读,连先帝都极为欣赏她的才情,更曾一度被冠以京中第一淑媛的美名。 这会儿闲来无事,容与便留神端详她,她穿了件天水碧襦裙,头上最显眼的饰物不过一根蝶恋花珠钗,通身明净婉约,却自有一股出尘飘逸之态,让人观之忘俗。 半晌听她一笑,“这黄公望不免也过于迂腐,松树喻君子,杂树喻小人,如此说来那柏、樟、楠都算不得佳木了?” 容与回神道是,“幸而后世并不以此为鉴,不然恐怕也难见六君子图了。” 秦若臻抬头看了他一眼,“容与很懂画?听父亲说你学问不错,倒是难得,是入宫前学的么?” 容与垂眸,谦逊应道,“首辅大人谬赞了,臣入宫前曾读过些书,认识点字而已。” 秦若臻唔了一声,不再提这话。良久之后,她似乎想到什么,忽道,“皇上一贯欣赏有才之人,容与能得幸于此也是造化,不过内侍之责在于勤勉侍上,若沉迷于学问却是本末倒置了。我瞧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 话音落,容与心下一紧,跟着胸口一阵翻腾,只觉得难以服气。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句话罢了,实在犯不上,忙收敛心神,摆出一副躬身受教的模样,含笑称是。 其实这么多年在宫里,他已无数次被这样教导过,类似的话人人都会说,他也早就习惯平静沉默的聆听训示,不知为何今日突然生出不平之感,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接近正午十分,沈徽才驾临南书房。容与奉了茶,见殿中已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便告退出来。 关上的门的一瞬,听到秦若臻带着一丝喜悦的唤了一声,元熙。那是沈徽的字,自升平帝去世,已是许久没有人提过这两个字。 容与心念浮动,跟着不由自主在心里默念,仿佛魔咒似的,这两个字只在脑中挥之不去,直到芳汀拽着他的衣袖喊他,方才回过神来,见她歪着头直笑,“大毒日头底下,发什么愣呢?” 容与垂眸一笑,这可是不足为人道的事,再抬眼看她神采飞扬,脸上尽是喜悦之色,不由问道,“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分享?” 芳汀嗯了一声,拉着他躲进树荫下,“我哥哥进京来了,皇上升了他做十二团营总兵,以后长住京里了。”迟疑了一下,却又撅嘴道,“可惜我出不了宫,还是不能常常见到他。” 十二团营驻防京畿,以总兵为最高指挥官,麾下有十万精兵,且只听命于皇帝,是不折不扣的皇家禁卫军。 这当然是极重要的职位,容与忙向她道喜,“看来皇上很信任令兄,这是好事。你虽然暂时不能出宫,他却是可以时时来觐见,到时候自然能见到的。” 芳汀侧头想了想,还是蹙起了眉,“我如今也不大在御前伺候,皇上跟前自有你呢,容与,我想拜托你件事,若是得空出去了,代我去看看哥哥可好?我还有些东西,麻烦你替我捎给他。我们兄妹好多年没见,从前他去了辽东大营,我在这深宫里头,连书信往来都要好几个月才能收到,如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不过举手之劳,容与自然笑着说好。芳汀顿时明媚一笑,转脸又惆怅道,“这宫里头的内侍女官大多有亲人,更有像我这样亲眷在外任职的,可你呢?你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要是从前听这话,容与可能会觉得感伤,可到了这会儿,他很清楚自己如没有大过,一辈子是要在沈徽身边伺候的,既然占据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亲眷反而能省却不少麻烦,也免得日后连累他人。 芳汀也想到这个,复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你如今在风口浪尖上,要是再有个不省事的亲戚还不知惹多大/麻烦。你虽说比我方便,可以经常出宫,可是终究一辈子都要在这里。转年我就快二十了,万岁爷大约也要把我放出去,所以这些日子都只叫我做些训导宫人的事儿。等我走了,皇上身边就只剩下你了。”说着眨眨眼,一脸俏皮,“不过,你还是可以出去看我的,你会来的,是不是?” 容与被她的好心情感染,笑着点头,“当然,就怕到时你的夫君看见我就讨厌,这个内侍怎么总来瞧我家娘子,我娘子已不是宫闱中人,能不能少来打扰我们清净自在的小日子……” 话没说完,芳汀伸手重重打在他手臂上,娇嗔道,“你如今也学坏了,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一时又羞红了脸,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容与不禁暗笑,见她果真臊了,想着小姑娘面皮薄,只好掩住笑向她作揖陪不是。 她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略微正色说,“叫你胡沁,害我把正事都忘了。喏,造办处送来的房样子,万岁爷叫我拿给你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你去知会他们就好了。”将手里图纸递给容与,正是乾清门外小院落的改造方案。 大略翻看了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改的,容与对住的地方要求一向不高,宫里规格摆设也都自有定式,反正只要足够他和林升住的就好。 “这下你离万岁爷更近了,不过这么随传随到的,怕是更没什么机会能出宫去住了。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在外头置个宅子?就算不去住也是你的产业不是?” 这下问住容与了,他擎着图纸,粗略的想了一下,有点不明白像他这样连亲眷都没有的人,要产业来做什么。 见他不回答,芳汀拍了拍他肩膀,“不出去也好,万岁爷这么宠你,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不过,”她停住话,眼中似乎有些担忧,“万岁爷的宠信对于你来说,可未必都是好事。你毕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第19章 信任 这日办完外头宫务,容与回养心殿暖阁复命,正见御案上摊开着一副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一改平日的淡然,他不由自主盯着看了一刻,活了两辈子的人,第一次见到这件稀世珍品,实在难掩心底激动。 画里有曾经辉煌繁盛的汴梁城,城中有热闹温暖的市井生活,人们脸上充溢着满足安乐的神情,笔触细腻,构图精巧......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和上辈子在画册里见到拓本根本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可惜国朝没有张择端这样的妙人。”沈徽欣赏之余,不免遗憾,“后世之人都不能知晓朕的都城是什么样子。” 顺着这话,容与脑子里倏忽冒出一个念头,“皇上可有想过,仿照北宋宫廷画院在宫中也建一个画苑,招揽有才华的画师悉心培养,也许日后会有人能画出类似清明上河图一样的传世之作。” 沈徽细细的沉吟着,半晌一笑,“主意倒还不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吧,夏无庸那个老匹夫朕信不过。” 容与应了是,“不过夏掌印也没皇上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年纪大了有些眼力不济。” 沈徽满脸讽刺,“你眼力也不怎么济,朕看你瞧谁都有好处,在你眼里可有不好的人?” 当然有,可他向来心大,与其说能容忍别人的坏处,倒不如说是不在乎,垂首笑笑,容与道,“皇上批评的是,可夏掌印若是不好,您这会儿又怎生能得见这幅清明上河图。” 沈徽瞥了他一眼,心不在焉道,“这是秦若臻命人送进来的,说是日前她父亲从一个徽州商人手里买下,她瞧了爱不释手,送进来给朕赏玩。” 既是爱不释手,又能拱手送给皇帝,可见言不由衷。 容与默然,想到那日秦若臻说过的话,忽然一阵意气涌上,“臣有事奏请,早前宫里曾设过内书堂,臣年幼时也曾在那里受教。后来先帝为减免宫中用度,一度关闭内书堂,臣觉得是时候重新开放。择机挑选些才智好的内侍上来,教习他们读书识字,还望皇上能恩准。” 沈徽皱了皱眉,“当日皇考下旨暂停内书堂,并非只为节俭用度,还为着祖训里曾有内侍不得习字,这么做是为遵照太/祖遗训。” 朝令夕改,先是不准,其后又准,再后来觉得大约有风险便仓促废止,这些上位者任性起来,简直毫无道理可讲。 容与迅速思考如何才能说服他,一面试探道,“臣不敢坏了规矩,只是内廷中多一些有智识的人,也许能更好的为皇上办差。何况只是选出一部分品行好的来教习,作为日后负责十二监的内侍来培养。” 沈徽嗯了声,淡淡道,“不准内侍读书,是为防范他们干政。” 这个问题让容与既无奈又不解,他敛容正色道,“恕臣直言,自古以来鉴于内侍所处的位置,很难避免和外臣、政事有接触,光是防范,臣以为是防不住的。与其让一群无知无识的人弄权,不如教导他们圣贤经义,以仁义礼智约束心性,导其向善。” 这番话是有风险的,他说完觑着沈徽没什么表情的脸,实在难以揣度他到底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他也是有心干政的那类人。 但天底下没有既要马儿跑又不叫马吃草的好事,容与躬身,再度诚恳道,“皇上,内侍并非都是奸佞之辈,譬如高力士也曾被誉为贤宦,臣以为力士所以能有此美誉,也是托赖幼年受过良好教化的缘故。” 沈徽的沉默在容与的意料之中,弯着腰等待他的回话,直到腰身都开始酸软,这么久的时间大约是要等来一场雷霆之怒了,容与隐隐不安,又不免后悔,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为秦若臻几句话,真值当争这口争闲气么? 可再想不到的,他等来的是沈徽向他伸出的手,依然温热有力,轻轻抬起他因行揖礼而发僵的双臂。 那一刹那,眼眶禁不住有点发酸。意气烟消云散,理智的再去思量,他是该感激沈徽的,因为有他的宽容信任,才能让自己无所顾忌说出心中所想。 容与一面平复心绪,垂首站在一旁,听沈徽轻轻嗤笑,“看来你是预备做高力士了,又拿朕必玄宗?可惜啊,朕怕是没有机会遇上杨玉环。” 浑身一僵,才发觉这个比喻委实不妥当,容与忙低声向沈徽告罪。 沈徽摇摇头,面带笑容,“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朕可以准奏,可有一则,言官们又要和朕啰嗦扯皮,关于内书堂的用度开支从何而来。” 容与思考了一下,回道,“皇上不必为这一项犯难,臣可以用自己的俸银,还有历年积蓄,无须内廷额外开支。” 似有些意外,沈徽盯着他看了半日,皱眉道,“你的俸银加之赏赐确实不少,可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朕知道十二监那些掌事的,个个外头宅子都阔气得很,你倒不想着置些产业?” 容与抿嘴笑笑,“皇上知道的,臣没有亲人。实在不知道置办产业能留给谁。历年俸银积攒下来也确实不少,奈何臣无处可花。” “你总有喜欢的东西,拿你的钱去购置些古籍书画也好,留着自己赏玩不是桩乐事?” “臣是有喜欢的物事,可也仅仅是喜欢了。”容与坦言,“臣不想占有它们,能够欣赏过那些美好的东西,对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沈徽怔了一下,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罢了,这事儿先放一放,朕会挑个合适的时机再议,到时候你听着就是,不必说话。” 容与心上一喜,顺带十分感激他考虑周祥,便认认真真对他郑重谢恩。 沈徽抬手叫他起来,忽然指着那副清明上河图,“这个赏你了,回头挂你屋里去。”不顾容与错愕的表情,他接着道,“不光得挂着,还得写上题跋,朕要后世的人都看见,国朝司礼监掌印留下的墨宝。” 一个时辰之后,容与的手腕悬在半空,手中的笔饱蘸了墨汁,却迟迟不能下落。 那些舟船树木,市桥郭巷,亭台远山仿佛穿过了无垠的时间,铺陈在他面前,再将他一点点裹挟进去,甚至连画里的人都好像在凝神注目着他。 放下笔,他喟然长叹。实在没法在这样一副历经百世,并且终将万代流传下去的名作上题下自己的名字,他没有这份勇气。 不再想这个令他头疼的题跋,容与专注思考如何跟沈徽告假,出宫替芳汀探望她哥哥。因芳汀的兄长是朝廷要员,内侍与之私下相见并不合适,他决定还是和沈徽实话实说。 沈徽没犹豫,许了他的请求,只提出要他务必于傍晚前赶回宫。容与欣然领命,仍带了林升出宫门,打马朝宣武门西大街而去。 容与向总兵府门房的老者道了姓名来意,很快就见这座宅邸的主人——王玥大步流星匆匆赶来。 他和芳汀长得极像,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兄妹,只不过妹妹秀气挺拔,哥哥魁伟英武。 两厢见礼,王玥迎了容与进去,对他很是客气,而那份客气里又没有疏离,反倒有种发乎自然的热情。 “舍妹信里常提到掌印,说你为人谦逊,待人真诚,年纪虽轻却颇得皇上器重。还说自从你来了,帮她分担不少事,她倒轻松多了。”他笑着说,一壁请容与上座。 容与谢过,坚持在下首坐了,将芳汀托他带来的东西悉数奉上,“王大人客气,您叫我容与就是了。”大略环顾四周,见厅中装饰简素,他说,“大人刚到京,很多东西怕是还不齐备,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我平日里出来还算方便。” 王玥含笑摆手,“军营里住惯了的,一切从简。”因又笑道,“咱们也别大人掌印的了,在下草字仲威,听说你比舍妹还小上一岁,咱们合该兄弟相称,我也就托大一回,充个大哥了。” 他笑声爽朗,言辞利落,眉宇间有落拓的豪迈气,和容与素日常见的文臣大不一样,让人打心里愿意接近,因他是从辽东总兵任上升迁,容与一向又对军事感兴趣,便借机向他请教辽东的兵事和防务。 王玥大摇其头,摊手道,“一言以蔽之,乱!朝廷对辽东一向重在安抚,防为主攻为辅,那便不急于练兵了。任上的将吏自觉天高皇帝远,索性各自打小算盘,能混一天是一天。” 这恐怕不是辽东一地专有的弊病,容与笑笑,“辽东苦寒,将士们虽不缺衣少穿,但背井离乡也有道不尽的艰难。” 这句颇有同理心的话没能打动王玥,倒是勾起了他的不满,“苦的是兵士,可不是那帮将官!只要有心,哪里捞不出油水来?勒索夷人就是个好办法,前年春夏,借口嫌女真人纳贡不够,关闭马市禁止贸易,足足停市有一年,那些个女真人的人参都烂掉十万余斤。” 这么说是过于狠了,没有餍足很容易激起反抗,要是有钱赚有饭吃,普通老百姓还真不愿意起兵戈。 容与顺着他的话探问,“看来辽东兵事,倒有一半的责任出在朝廷,是咱们的官员不思练兵又贪腐成性,逼得女真人三不五时犯境了?” 王玥点点头,又摇头道,“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但眼下他们还没这个实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错,将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们始终一盘散沙,终成不了大气候。” 顿了顿,他讪笑一下,“至于贪腐,那要说回吏治,依我说,确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等着那些蛮夷来杀光咱们不容易,可要是咱们从里面自己杀起来,党争民怨,既有内忧,不免外患,两相夹击那便势危了。” 容与默默点头,王玥是有过一线经验的武将,接触过实务,也见识过官僚*,容与相信他的所见所闻,愈发恳切的问,“那依仲威兄看,边疆上应该派什么样的人驻防?” 王玥凝眉沉思,半晌道,“边疆守将不易做,驾驭边防毕竟和在京里大有不同,军中可疑可惊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过之人。信就只谈成败,不纠些小过失。肯勤于练兵,不光只固长城,该打的时候还得打。还要不贪,事儿的责任大,招的怨恨也就多,要是心志不坚只图自己利益,必难守土卫疆。我以为,这样的人难找,但总还是会有。” 这话颇有见地,然而容与还是疑惑,“朝廷整顿吏治十余年,难道就没有半点功效?” 王玥饮了一大口茶,哈哈一笑,“肃清贪腐可不是朝夕就能成事的,当年励精图治的人,过了这么些年也松懈了,只治人不治己也是有的。” 容与听他话里有话,索性直言,“仲威兄指的,可是当今首辅秦大人?” 第20章 羞辱 王玥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不错,这一回我入京是皇上一意坚持的结果,反观最大的阻碍就是来自这位秦大人。我在辽东与各将并不投契,因其余人等全是首辅门生。秦太岳无论对蒙古人还是女真人,本的俱是招安,能抚则抚。皇上心里清楚,只是苦于不能动他。我看召我回来卫戍京畿,也是皇上大有深意之举。” 容与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确然如此,沈徽已有防范秦太岳之心,不然何至于找借口推迟和秦若臻的婚约,接下来迟早要动他,换句话说,就是君权和相权必有一争。 只是秦太岳不可能不察觉,却不知他未来又会有怎样的动作。 “今儿说了这么多,是和老弟你投缘。一方面是因舍妹的缘故,另一方面,”他拱起双手以示敬意,“则是因为皇上。皇上信你,我自然更无疑。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少不了,该当精诚团结,合作无间,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容与含笑道是,至此也明白沈徽之所以许他来见王玥,正是因为已将其视为心腹,大有让他和王玥多多接触的意思。 转头看看窗外,已临近正午,再谈下去恐怕连午饭都要在人家这里解决了。林升在一旁轻轻拽了拽他衣袖,容与晓得这孩子出宫一趟不易,必定惦记着去别的地方再转转,又想起傍晚前必须回宫的命令,便起身向王玥告辞。 他自然不肯,定要拉着容与主仆用过饭才行,态度甚是热情,一看就是出自真心。 容与笑道,“仲威兄适才还说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时。今日出来的匆忙,还需早点赶回宫中,日后若有机会定和仲威再痛快畅谈。” 一番推却告辞出来,容与和林升沿着宣武门大街策马缓行。 回想方才那番话,心中疑惑更盛。沈徽与秦太岳有嫌隙,可这么早就调派王玥统领禁军,难道竟是提防秦太岳有不臣之心?诚然他对秦太岳跋扈朝堂、排除异己也有不满,但实在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再想想沈徽的忧虑也不无道理,既然君臣矛盾迟早爆发,难保秦太岳不会逼宫迫他逊位,再扶持幼主登基——毕竟只要秦若臻能诞下嫡子,国朝日后的继承人也会是他秦家的血脉。 他这厢一味专注思量,全没有留意周遭景象,直到林升出声叫他,方才停下纷繁的思绪,扭头问何事。 “先生,刚刚咱们越过了御史赵大人的车,他似乎也瞧见咱们了,您是不是,应该和赵大人打个招呼?” 容与暗道不妙,怎么自己竟一点都没注意到,长街之上自都御史身边过却熟视无睹,说起来当是极为轻狂的举动。 急忙停住马回头看去,果然见赵循的车正缓缓驶来,容与想了想,当即下马站在路旁等候,预备给他赔罪。 赵循的仆从早瞧见了,其中一个扶车的低声请示了几句,于是车子在经过容与面前时停了下来。 容与忙躬身揖道,“小人疏忽,适才无礼之举望大人见谅。” 赵循没有答话,也没有撩开帷帘看他一眼,车子安静的停在路边,两旁的仆从此时都齐齐地盯着容与看。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车内安坐的人始终没有动静。 容与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额头已开始微微有些冒汗。赵循的随从看他的眼神写满奚落和嘲讽。更加不妙的是,周围已开始慢慢聚拢了一些瞧热闹的人。 终于赵循的管家觉得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妥,压低了声音,悄悄提醒自家老爷。 车内的人这才清了清嗓子,隔着帷帘冷冷问,“尔何人也?” 话音方落,林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拉着容与的袖子,忿然道,“先生,咱们走吧,这老头太无礼了。” 他终究没敢大声说这些话,只贴在容与耳边恨恨抱怨。 容与心里明镜,赵循的态度不算出人意表,他本就是朝中清流,向来不屑搭理宫中内侍,何况还有秦王这层芥蒂——到底是沈彻的岳父,心中有怨恨再正常不过。 可容与对沈彻已无恨意,即便有,也不能发泄在言官之首的赵循身上,他很清楚自己身处的位置,有多少人眼热盯着,又有多少人等着拿他错处,他原本不在乎这些,可他不能不在乎给予他这一切的那个人。 他是沈徽一手提拔的,按资排辈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既有这样破格赏识,要是还不争气,被人弹劾倨傲无礼藐视朝臣,那打的可就是沈徽的脸了。 对林升投去安抚一笑,他维持着谦卑的姿势,再拜道,“小人司礼监林容与,路遇大人,下马拜谒。” 赵循重重的哼了两声,“老夫与内廷中官素无瓜葛,尔还不快些退下。”言罢,扬声吩咐管家继续前行。 从始至终没有掀开帘子,从始至终没有看容与一眼。 此刻即便低着头,容与也能感受到周围人不加掩饰的讥诮目光。 “原来是个太监,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模样怪斯文的,瞧着倒像是个书生。” “光像有屁用,这种人连仁义二字都不知怎么写,没听说么,太监无根,最是阴毒不过的。” “要说那人也忒不给面子,不是成心让人下不来台么,这年轻太监礼数挺周全的。” “嗐,太监哪儿有好人,纯粹是装出来的,赵御史明察秋毫自然不会上他的当。” 饶是容与想得开不计较,也难免听得面红耳赤,一阵羞耻感伴随着周围人的声浪渐渐涌了上来。 “先生,咱们走吧。”林升在一旁轻声提醒,声音里全是屈辱不甘。 容与歉然的看了看他,点点头,在众人的围观下装出一脸淡然,匆匆上马离去。 “先生,为什么他们要非要那么说……难道我们当中就没有好人么?” 容与这会儿已恢复平常心,被他这么一问,又面露苦笑,“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好人?” 林升毫不犹豫的回答,“就像先生你这样的呀。” 容与顿时失笑,“对于你来说我也许算是好人。但对于赵御史而言,我不过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家奴,却时常不安于室,对于方才指指点点的人来说,我兴许就是戏文中话本里常提到的,那种弄权谄媚的小人。” 转头看向林升,他一字一顿再道,“所谓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可能会完全不一样。你所认为的坏人,在和他利益一致的盟友眼里,也可能是个好人。” 林升歪着头,掩不住一脸不服,“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后可以解释给他们听,做给他们看。” 恐怕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没有人会对他的为人性情感兴趣。其实只要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旁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转过头再看,那些刚刚贬损他的人,也不过骂过即忘,转身走路,仍旧个人过个人的罢了。 摸摸林升的头,容与自己先释怀一笑,“希望在阿升眼里,我一直都能是个好人。” 林升双眸闪亮,用力点头,“当然会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读书。不光如此,您对周围的人都好,又要教习内侍们读书认字,更从来都不会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笔,动不动就打骂低阶内侍,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好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少年,那少年跑的十分急,以至于全然没有意识到,林升的马头正直直的对着他。 眼见少年快要被撞翻,容与飞快伸手越过林升,抢过他手里缰绳一把拽紧,林升坐下的马登时扬起腿嘶叫一声,猛地停了下来。 容与翻身下马去看那少年,见他似乎吓傻了,失神落魄跌坐在地,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你吓死我了,这般冲出来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气急败坏,指着少年先来了一通责怪。 容与蹲下身子,摇了摇那少年,“小兄弟,你可有受伤?” 少年一激灵,看向容与,四目相对,但见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之后低下头摸了摸双腿和胳膊,确认并没有受伤,才冲着容与摇了摇头。 放下心来,容与扶着他站起身,他却好像忽然回魂,低头四处张望,满脸焦急。容与见状便询问他在找什么。 “是白鸟玉佩。”他疾声回答,看来那玉佩应该是他珍爱之物。 三个人都开始四下寻找,最后还是林升在他的马蹄附近找到了那枚白鸟佩。少年大喜过望,立马接在手中,定睛看时,却又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容与看向他掌中,原来是一只白玉绶带鸟,鸟尾横拖,鸟喙中衔着一枝花草,玉色似羊脂温润细致,看样子倒像是件古物,只可惜伸出来的那枝花草却已摔裂了一角。 第21章 故人之子 少年泫然欲泣的看着手中玉佩,垂头丧气,脚下似钉住了一般不再往前走一步。 容与见他如此伤心,宽慰道,“也许找个巧匠还能修补的,刚才是我们的马惊了你,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试着去给你修修看如何?” 少年连连摇头,眼里满是绝望,“修不好了,即便补好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如今哪里找一样的成色去。也不知道典当铺还收不收这样的残品。”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已是喃喃自语。 原来他是要将玉佩当掉,见他穿着布衣,头上只带了四方平巾,看样子并非官宦子弟,想来是因为家中生计或一时有急才要当掉心爱之物。 心中一动,容与对他说,“既然事出在我,不如由我来赔偿你的损失吧。” 那少年抚摸玉佩,却摇了摇头,“错在我,怎能让先生承担损失。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市井无赖,绝不会讹您的。”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骨气,令容与顿生好感,越发想要帮衬他一把。 “你若肯割爱,我倒是很想买下这枚玉佩,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抬头,讶异地看着他,“可它,它已经破了呀,先生要一块破了的玉佩做什么?” 容与笑了笑,“我可以试着去补好它。如果不能也没有关系,就当它是和我有缘吧,既然破损因我而起,可否请你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想着这少年要卖掉心爱之物已是难过,他索性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出于歉疚买下玉佩,或许能让对方容易接受一些。 少年瞠目结舌,呆了一会,突然俯身拜倒,“刚才明明是我冲出来差点撞到你们,才害的玉佩碎了,您还这样帮我,我,我真是遇到好人了,还未向你叩谢救命之恩,谢谢先生救我性命……”说到后来竟已有几分哽咽难言。 容与忙拉起他,“你知道自己鲁莽就好,以后不可再这样了。”又看他一时情难自已,且行动不便,便问他家住何处,预备送他回去。 少年向后一指,“就在那个巷子里,先生若不嫌家贫,且随我去坐坐吧。我请母亲一道来谢谢先生。” 容与含笑点头,让林升牵了马,自己扶着少年缓步朝他家走。 少年的家是一个一进的小院落,开门的老伯见他被人搀扶着回来,顿时满脸焦急,“二爷这是怎么了?” 少年不在意的摇头,“快去请太太出来,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伯先是瞥了容与一眼,跟着连声道是,忙不迭地跑去了正房。 只一会儿功夫,一位中年太太便迎了出来,目光先落在儿子身上,虽有担忧却一闪即逝,转而平和从容的望向了容与主仆。 她衣饰虽不华贵,但周身气度雍容端庄,刚才望向少年的那一眼虽满怀关切,却没有急吼吼赶上来哭天抢地,仍能保持镇定一丝不乱,显见着颇有大家风范。 妇人含笑将容与主仆迎进正厅,彼此见了礼。 容与这才知少年名叫杨楠,父亲于今春病逝,家中只有杨夫人和一个服侍多年的老仆人。杨楠刚满十五,家中孤儿寡母缺少生活来源,所以才忍痛要将祖传的一枚玉佩拿去当掉。 随意看向见厅上摆设,一件件都颇为不俗,容与猜想,杨楠父亲在时,这一家人的生活该是相当优渥。 看着这一对为生计发愁的母子,容与又联想起前世和姐姐艰难讨生活的往事,心里泛起同情,斟酌着措辞,对杨夫人道,“林某适才请令公子将玉佩卖给我,他已经同意了,林某是诚心实意,就请夫人说个价钱吧。” 杨楠有些发窘,刚要开口,却听杨夫人道,“林先生一番好意,我很明白。我虽寡妇失业,但也不能靠便卖家中物事为生。小子胡闹的言语,请林先生不要当真。” 容与知道她不想平白受恩惠,点头笑笑,“那么还请杨夫人听我一言,林某是京城人,常年在外经商,做的买卖之一便是金石玉器。方才我仔细看过,那白鸟玉佩的成色做工不似本朝之物,想必是有些年头。据我所知,唐以前的玉器多以花卉纹居多,少有作鸟形的。北宋时,因道君皇帝嗜玉成瘾又极擅绘花鸟,引得宋代花鸟形玉器繁盛一时。若林某推测不错,令公子这枚白鸟佩该是宋玉。林某是生意人,看到好东西自然留心,所以望夫人能够成全。林某在此先谢过夫人了。” 杨夫人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心中大约也在掂量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正想开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那老仆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太太,枞大爷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杨楠腾地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呦,婶娘今儿正巧在家,侄儿给您问安了。”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外头走进来,站在厅中,先是环顾了一圈,看见有外客也只略微点了点头,接着冲杨夫人随意施了个礼。 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神色轻佻面带不屑,联想起杨楠刚才的反应,容与忖度这个叫杨枞的青年,应该是杨楠母子十分不想见到的人。 杨夫人端稳的坐着,淡淡道,“枞哥儿今日来,有什么事儿么?” “父亲明日宴请内务府的老爷们,派我过来跟婶子借些体面的摆件,侄儿记得婶子这里有缠枝牡丹金宝地锦,珐琅彩花鸟纹瓶,暂借一用,后日我再打发人给婶子送回来。” 杨楠听得紧锁了眉头,一脸鄙夷,半晌将头扭到一旁不去看杨枞。 杨夫人好整以暇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借你也不难,只是那些个东西都是我的嫁妆,并不是你们杨家之物,既然你要借,就叫你父亲打个借条给我,咱们有借有还,再借也不难。” 杨枞翻了下眼睛,“婶娘这是什么话,亲戚间借个东西还要什么借条,这要是传出去,杨家门里可是丢了大人。咱们一笔写不出俩杨字,莫非您还信不过我父亲?” 杨夫人淡淡一笑,“这会儿你和我说是一家子了,当日怎么又急吼吼的分了家,像打发瘟神似的把我们母子打发出来?我如今日子过的什么样,你父亲心里清楚。统共就那么点东西了,不得不看紧些。闲话不提也罢,你且去写了借条再来吧。” 杨枞满色微红,高声道,“婶娘这话奇了,好像父亲赶了你们出门似的,咱们分家,可没有一点违反大胤律条例的地方,那阄书也写的清清楚楚,我父亲明公正道办了这件事,您难道有质疑不成?何况就算分了家,也还是一个杨家门里出来的,楠哥儿不是我弟弟?我倒能赖他东西?婶娘还是快些找了来让我带回去,我要是借不出来,回头父亲可是要亲自上门的,为了点子物件儿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值当。” 这话说的够横的,好像今天借不来便要明抢一般,容与在一旁听着不悦,果然杨楠先忍不住,怒斥道,“大伯来了又怎样?你们还想抢不成?欺负孤儿寡母却还说什么一家子!要不是心里有鬼,怎么就不能打个借条?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算盘,什么是借?可有一次还回来过?你若真想借倒也不难,只把前几次拿走的先送回来再说。” “嘿,你个臭小子。”杨枞登时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就要去扯杨楠,“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兄了?敢这样跟我说话!今天非得教训你个没规矩的小子。” 眼见杨枞要逞凶,杨家老仆抢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大爷,使不得,大爷消消气。您就听二爷的,把早前借的先拿回来,小人立马开了柜子给您拿要的东西……” 杨枞想要挣开他,奈何被他紧紧抱住,气的直喊,“主人在这儿说话,你一个下人混插什么嘴?婶娘就是这样管教奴才的?”见挣脱不开,索性用力回身,抬手就要打那老仆人。 “勤忠!”“忠伯!”杨夫人和杨楠几乎同时叫道。再看杨枞举起的手,却是没能下落,因为容与已从后头一把抓住了它。 “枞少爷,不可在长辈面前无礼!”容与定定的看着他,面沉如水。 杨枞愣住了,满眼狐疑,上下打量起一通,似乎在揣摩他究竟是何人,“我说这位爷,您又是管得哪门子闲事?犯不上为个奴才出头吧?” 容与放下他的手,沉声道,“即便是下人也不可随意打骂,何况他并不是你枞少爷的人。既然分了家,自有他的主人管教。枞少爷该当知道,在尊长面前不可逾矩。” “嘿,到底哪儿来的家伙,竟敢教训我!和我说礼数?你难道不知,这家人是最不讲礼的?”杨枞拧笑着,手指杨楠,“这小子的父亲可是被皇上以无人臣礼下狱的,如今子承父习,对长兄不敬,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容与心中一凛,看向杨楠,见他脸上满是羞愤之色垂头不语,当是默认了这个说法。一瞬间,他想起曾劝沈徽禅位而被问罪的大理寺卿杨存周,原来杨楠就是他的儿子。 当日在翠云馆发生的事,容与历历在目。他曾为杨存周求过沈徽,但最终,因为要保全沈彻,令沈徽不必蒙上弑兄罪名,他还是选择放弃了杨存周。 这件事当然不是靠他一己之力能挽回的,但毕竟曾参与其中,如今见杨存周的家人被欺凌侮辱,容与心里不由地一阵难过。 第22章 一念之仁 容与回身,撩袍坐定,方朗声道,“我只是个见了不平事要管上一管的闲人,既在杨府做客,便容不得旁人对杨夫人无礼。你且遵了夫人之意,写了借条再来借东西吧。” 杨枞一窒,他这几句话说得从容有致,不算咄咄逼人,却自有一股铿锵。再看他人,年纪不大,气韵温雅,双眸清澈明亮,直指人心,便不觉有些气怯。转念再想,终是不好于外人面前做的太过,少不得色厉内荏道,“好,你们等着!现住的可还是我杨家的屋子,父亲原可怜你们才暂借此处,既不知好歹,我便禀明父亲和族中长辈,收回这宅子,看到时候你们去哪里容身!”说罢,愤愤然拂袖而去。 杨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颤。杨夫人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终是掩饰不住情绪,低声哭了出来。 “母亲,母亲不要伤心,我们搬家就是了,不住他杨家地方。从今以后和他们再没有半点瓜葛……”杨楠跪坐在杨夫人面前安慰,自己却也难掩泣声。 杨夫人抚着他的头,摇头叹息,“我何尝不想离了这里,他们这样算计,早晚把咱们娘俩生吞活剥了才罢,你父亲在时,他们怎敢如此。可眼下,咱们是全无进项,靠着我那点子嫁妆过活,已是捉襟见肘,哪还有闲钱再买房子去。” 看他们母子抱头饮泣,容与忽然有了计较,对他二人道,“请夫人不必难过,林某倒是有一处闲置祖屋,若是夫人不嫌弃,可以暂时搬去那里。” 杨夫人讶异抬眼,容与知道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份热心不免令人怀疑,当即娓娓解释,“夫人勿怪林某唐突。只因我常年四处跑生意,久不在京城,那房子白搁着也是浪费。虽今日初见夫人,但相识总是缘分,所以才这般提议,还请夫人能考虑一下。” 杨夫人此时已收了泪,感激的看着他,“才刚真是让先生见笑了。也多亏先生在,才让我们母子免受更多侮辱。您的一番好意我心里清楚,且容我再想想,若杨家实在逼得紧,我也只好暂时先去打扰先生了。”她说着,一面叫杨楠来拜谢容与。 容与忙扶住杨楠,笑道,“夫人太客气了,您千万别介意,我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让您替我看屋子罢了,再要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他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这对母子必然不会轻易接受恩惠,索性这样说,也能尽量顾全他们的颜面。 想着找房子的事还得托林升来办,容与回头看他,却见他正大摇其头,脸上的神情只剩下无可奈何四个字能形容。 容与一笑,冲他眨眨眼,随即对杨夫人道,“林某已打扰夫人半日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回头我再让阿升来问过您的意思,若有什么需要也只管告诉他就是,千万不必客气。” 杨夫人忙起身,向他郑重一福,容与拱手还礼,请她留步,由杨楠陪着出了正厅。 出杨宅,杨楠又对他一揖到地,“林先生对我们母子的大恩,杨楠感激不尽!他日必当报答先生恩情。” 容与再度扶起他,凝目看去,脑中不由勾勒出杨存周的样子,此时再看才发觉他样貌颇肖其父,不免小心翼翼问道,“刚才听杨枞的话,令尊……” “是,我是犯官之后。”杨楠双拳紧握,咬牙道,“家父原是大理寺卿,因国本之争被皇上问罪入狱。杨家本是小户出身,靠着父亲才得以在京城安身置业,如今父亲一倒,族中长辈和伯父便将我们母子赶了出来,除却母亲的嫁妆其余什么都没有分给我们,还要三天两头来管母亲借东西,这是要把我们逼死才肯罢休!我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为父母争一口气,让欺负我、瞧不起我的人都好看!”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容与上辈子的经历和他有些类似,自然可以体会,却也只能宽慰他不要想太多,照顾好母亲要紧,因想起杨存周,便问他,“你父亲如今还在诏狱?” 杨楠身子微微一晃,肩膀止不住颤抖起来,良久边哭边说,“父亲,他死了……” 容与诧异,极力掩饰住震惊,“死了?据我所知,皇上没有诏谕天下判处杨大人死罪,怎么会……” 杨楠猛地抬起头,脸上淌满泪水,眼中犹带着一抹恨意,“诏狱的人知道皇上深恨父亲,早晚会要他死。趁一个雪夜,将父亲灌醉了,撤去了炭盆,父亲是……是被活活冻死的。” 容与心口一紧,忙又稳住情绪,待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却又实在无言以对,最后只能匆匆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杨府。 一路一言不发,只顾策马往禁城驰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发泄胸中郁结。林升从来没见过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言。 到了东华门外,容与才注意到阿升一脸担忧惊怕,继而意识到他还没在人前如此失态过,禁不住一哂,“对不住了,明天起还得麻烦你帮我找处宅子,安顿好杨家母子。” “大人跟我客气什么,只是,您真的想清楚了?他们是犯官家眷,虽然皇上没问他们母子的罪,可要叫旁人知道,您这样帮衬总归不好,大人不怕受他们牵连么?” 容与当然想过这点,可看见他们母子过得艰难,忍不住还是想给予帮助,权当是为换得一份心安。 然而从杨楠的语气里,也能听出他对沈徽有不满,如果让他道自己究竟是何人,怕是不肯再接受任何帮助,想了想,他叮嘱林升,“不必担心,倒是替我掩饰好身份,再选个僻静点的宅子,事情办得小心些,务必不要叫宫里和内务府的人知道。” 看他如此坚持,林升只得点头答应,不再多言。 待回到乾清宫,容与已调整好情绪。沈徽半靠在软塌上,心情好似不错,见他来了,笑着冲他招手,“国朝还是有能人的,这卷湘夫人图做得极漂亮,和仇十洲全不是一个路子。” 走到他身侧,那书案上正铺着一卷人物画作,画中湘夫人手持羽扇,侧身后望,回眸顾盼间神态灵动。内中人相画得颇为古雅,长袖飘洒,裙摆曳地,和顾恺之女史箴图有几分相像。 容与点头笑问,“确是跟仇十洲审美情趣不同,更具古意,不知皇上从何处得来?” “御用监有个叫孙传喜的,你前阵子提过,今儿给朕送来了这个,说是出自苏州一个叫萧征仲的画师之手,其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进士,号称书画双绝,在吴中一代颇有名气。” 原来是这个人,容与记起从前曾听传喜提及,萧征仲做过一段时间翰林院待诏,因一向并不得志,索性辞了官放舟南下,回到故里潜心诗文书画去了。 当日传喜就曾赞过他的丹青翰墨都好,看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依然对其人念念不忘。 “你觉得这人如何?朕想把他召回来,做画院待诏。” 容与思量一下,觉得不妥,“臣听说萧征仲在翰林院时书画已负盛名,却遭同僚嫉妒排挤,郁郁不得志才辞官返乡。如今皇上想起复他,恐怕他芥蒂难除并不敢受召,而且观其丹青书法皆自成一家,随性奔放不拘一格,这样的人才,臣以为更适合留在吴中一代寄情山水,方能给他更广阔的空间施展才华。” 沈徽沉吟片刻,反问道,“留在朕身边就缚住才华了么?照你这么说,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挣破了头也要做官?” 容与笑着应道,“是,但又有不同。有才华的人大抵分两类,或醉心山水,或心怀家国天下,前者不乏仕途不顺才转而寄情其他,可一旦痴迷于戏墨弄翰,便鲜少有兴趣再了解官场之道和朝廷所需。而后者胸中自有经略,也从来不屑只弄些文人巧思。所以两者对生活的向往完全不同,也未必能互相理解,勉强聚拢在一处,自然也难和谐共事。” 见沈徽眯眼听得认真,他复淡笑着说,“皇上身边应该多些有治国韬略的人,就连画院都更该招类仇十洲者,严谨周密刻画入微,像萧征仲这样的雅士,就留他在民间,也许反倒能出品更多的佳作。” 沈徽轻笑了一声,侧过头盯住他看,“那么你呢?你又是朕身边哪一类人?” 这话问住容与了,其实他也没想明白自己的定位,说是伺候沈徽的内侍,可沈徽并没有让他只打点生活起居,反倒是越来越多让他参与朝堂政务,接下来是否还会派给他什么差事,他暂且还不知道,只能垂首谨慎回答,“臣不能安邦定国也不能诗画愉情,就只是服侍皇上的一个家仆罢了。” 沈徽脸色沉了沉,“说起旁人侃侃而谈,一番话通透明白,说到自己就知道装傻充愣,你不必过谦,朕对你自有期许。”顿了一下,忽然问,“你见过王玥了?” 容与点头道是。沈徽又问道,“觉得其人如何?” 容与一面回想,一面应道,“臣才见了他一面,私以为其人忠毅果敢,若皇上用的好,会是有一番作为的股肱之臣。” 沈徽蹙眉道,“朕是要好好用他,不过阻挠朕用他的人也少不了。你今后再出去,可以多去他那里坐坐,十二团营总兵的位置极为重要,朕要知道,朕的禁卫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容与忙应是,想到他甫一登基,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自然会遇到些阻碍,但不想他日夜为此悬心,见他这会儿凝神注目湘夫人图,剑眉微蹙,神思悠远,不由脱口道,“臣看这画上的湘夫人,倒有几分神似秦大小姐。” 沈徽不以为然,哼笑了一声,“湘夫人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你比的那个人,大胆炙热的很,从前那些个情意绵绵的诗词就是佐证,你不是帮朕回了不少么?”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容与不免发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徽回眸看时,见他半垂着眼,睫羽覆盖下来,乌黑浓密,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白皙,因低着头,下颌愈发显得清瘦,有种说不出的秀逸温文。 心里没来由跳了几跳,他慢悠悠笑道,“朕看过你填的词,还算有些灵气。何时得了闲,朕和你认真唱和一回,便只有你和朕两个人。” 第23章 奸佞 此后一段时间,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待殿试结束,沈徽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阎继得中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 容与因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天,沈徽便没有叫他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 而林升这厢则效率极高,不过几天的功夫,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佥事,因丁忧回籍欲将京里房子卖掉,一家人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赶上林升又是砍价的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居然不用容与再变卖什么历年赏赐之物,就足以交付。 据林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就要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的话越说越难听,林升提起来已是满脸不屑,自然也不愿再去转述。 许是因为不胜其烦,容与再次登门请杨夫人搬家时,她也就没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吃白住,自会按典房的市价逐年交付赁钱。 这是出于自尊,容与愿意成全,于是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含笑答应下。 如今举凡他出宫办事,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王玥家。若赶上王玥得闲儿,能拉着他说上半日的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教习他一些有趣的事。 一日容与去他府上,见他正搭好了箭靶预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每次都能将强弓挽成满月状,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很是铿锵好听,恍若穿云裂石,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 王玥见他一脸向往,笑问他愿不愿意学,容与一时兴之所至,又加上对这门“运动”颇有几分好奇,便真的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容与的这具身体现如今不过十八岁,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时候,虽不似王玥那般强壮有力,但慢慢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既稳又准。 王玥因此连赞他聪明,后来又说其实是因为他心性沉稳,心思又极安静,所以才会学什么都比较快。 容与听过也只一笑,倒有些恍惚,仿佛从前也听谁这样说过。 这天从王玥家出来,容与顺路转去看杨楠母子。杨夫人不过和他寒暄几句,问些生意是否顺利的话,容与一一应答,顺带也嘱咐她多保养身体。 杨楠正坐在中庭天井处读书,含笑看容与和母亲对话。待杨夫人进屋去,他才肯老实说,“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总是那么客套,我从前以为父亲已是最一本正经的人,现在发觉先生虽年轻,说话竟也这般稳重。” 他如今已能很镇定的谈起杨存周了,这样很好,容与一笑道,“大概因为我是生意人,谈买卖的时候不装的老成点,实在难教人信服。” 杨楠点点头,“先生祖上就是经商的么?做生意是不是很辛苦,总是要跑来跑去的?” 容与虽活了两辈子,然而骗人的工夫仍是不大好,想了想,半真半假的应他,“我是自己学做买卖的,家里人都不在了,小本经营可不是得跑得勤快点。楠哥儿怎么问起这个?不是对这一行也有兴趣吧?” 杨楠闷闷的摇头,“以前父亲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跻身仕途,可是又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革职下狱,死时那般凄凉。我有时候真恨,倘若他能安心做个乡间教书先生,说不准,我们一家人此刻还能生活在一起。” 说着长长一叹,声气里充满了怨怼,“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为讨皇上欢心,随意结果旁人性命,还有从前父亲得意时那些凫上水来的,父亲一倒,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撇的是干干净净。” 不希望这个少年心中背负那么多恨,容与温声道,“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你越早明白,反而越能轻松。既然懂了,也就无须介怀。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守住本心,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事,却是不易。” 杨楠犹有不甘,“这么说的话,坏人也都有道理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都不肯为父亲说句话,还有那些平日里和父亲一道号称清流的,怎么这会子都放弃铮铮铁骨了?” 他越说越气,声调渐高,“依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眼看着秦王势危便都做了缩头乌龟!父亲总说朝廷中人大多结党营私,这些人是有了利益时才会一起分,有了危险便一拍两散,朝廷便是坏在这些朋党手里的。” 这话未免有些偏激,容与摇了摇头,“你说的是小人因利结交的朋党,另有一种是君子因志结成的朋党,君子之交坚持道义,奉行忠信。若能轻小人之朋党而近君子之朋党,也不失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何况朋党一事,古以有之,有人群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结党。” “那是皇上的事,与我等无关。”杨楠撇了撇嘴,“可是先生,我有时候真想让皇上知道,他那么恨我父亲,其实父亲却经常称赞他,说他有治世之能。只不过,父亲总是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您说,这样是不是很傻?” 容与深深看他,认真回答,“知其不可为而为,乃是大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我很钦佩杨大人的精神。” 杨楠目光瞬间一亮,“这么说,皇上是不是错怪了一个好臣子?” 这个问题容与却没法回答,无论是生意人林容,还是司礼监掌印林容与,恐怕都不能对他直抒胸臆,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于是只能尝试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么你呢?会不会因此而怨皇上对你父亲问罪?” 出乎意料的,杨楠几乎立刻摇头,“我不怪皇上,父亲也说过他会是个好皇帝。何况他只问罪父亲一人,并没有牵连母亲和我,这是格外开恩了,我心里清楚。” 微微一顿,他再道,“我只怪那些趋炎附势葬送了父亲性命的小人。我听父亲提过,皇上身边自有佞臣,父亲说此人陷害皇长子,使得殿下被先帝厌弃,偏偏皇上却很宠信这个人,我有时候在想,父亲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奸人有关系。” 一颗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容与蹙眉,隐约猜到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吸一口气,他状似无心,随口问,“这个人,是朝中大员么?” 杨楠嘴角泛起一丝轻蔑冷笑,“当然不是了,不过是个阉人罢了。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有这些宵小在主君身边进谗言,善构陷。父亲在时,深恨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入仕,一定要做个父亲那样的清流,劝谏皇上远离奸恶之徒。” 心口像被钝物砸了一下,隐隐有些疼。担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无谓怪责眼前这个半大孩子,而这样的考语评价也绝非个案,在旁人眼里,他或许早就已是这幅形象。 微不可察的苦笑一下,他转过话题,仍是致力于将眼前的少年人带离仇恨和怨怼。 第24章 多事之秋 传喜连日来陆续进献了一系列珍玩,内中有象牙雕月曼闲亭对弈,明皇游月宫图扇,宋代天寒翠袖图,鎏金珐琅瓷荷花座钟等物。 沈徽瞧着很是高兴,赏玩时夸他道,眼光高又机灵讨巧,只在御用监做秉笔有些可惜了。弄得容与也禁不住思量,究竟什么样的职位才更适合他。 顶好是把这掌印的位子送给传喜来做,不过这话,容与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沈徽近来心情大好,待他比从前更加和颜悦色,甚至颇有几分言听计从的意味。 因前朝出了几档子事,沈徽批折子的时候问过他的意思,看得出原本沈徽是打算从重处置,容与忖度着并非什么天大的过失,便以皇上即位不到半年,不宜御下太严苛为由劝说,更建议他该怀柔的时候怀柔,方能安抚一众臣工,待到关键时刻再出手,才更有雷霆万钧的威慑力。 其实容与说这些话时,并没指望沈徽真听进去。毕竟主仆之间性格差异太大,沈徽素来又是个不讲情面的,他呢,则是重情义不忍杀戮。可出乎意料的,沈徽居然采纳了他的建议,过后还不忘赞他懂得安抚人心。 难道不该是妇人之仁么?容与纳罕,在沈徽含笑注目下,直有种摸不着头脑的困惑茫然。 然而能得一个无情帝王如此相待,说一点不感激未免矫情。这份恩情尚需报答,那么除却近身服侍也没有更好的途径,容与因此也就打消了退位让贤的念头。 于是传喜就在他知恩图报的自我告慰中,无缘了司礼监掌印之位,不过人家心思依然活络,来找他时,手里拿了一支极好的象牙雕罗汉图臂搁。 不是送给容与的,却是要容与转送给沈徽。 容与犹是不解,问他为何不自己去呈敬,他笑得颇有几分暧昧,“近日皇上常当着你的面夸我,你倒不觉得吃味?” 容与坦诚说不会,“你心思机敏又有眼光,这是好事,我只有替你高兴。” “幸亏是你,要是旁人,我这会儿已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传喜笑着感慨,又问,“皇上有没有说让你调我去司礼监?” 容与不知道他原来也有这个想法,“你想来司礼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眼下没有合适你的位子。可御用监不好么?你一向眼光好,够细致,御用监的差事不是更有用武之地?” 传喜把玩着臂搁,撇嘴一笑,“我也是随口说说,想着咱们自小在一处,若是能去司礼监也好帮衬你罢了。你放心,我自会办好差事,调职的事你不必为难。” 听他这么说,容与暂时放下心来,琢磨着要是他能安静等待,日后未使没有出头的机会。 转眼出了伏,天授元年的秋天来的格外早,才刚九月初京城就一连数日阴雨连绵,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而这一年的秋季也注定会成为一个多事之秋。 九月底的一天,容与在房里看上月司礼监经厂上报的文书,芳汀急急忙忙的来找他,说道有人告发司礼监禀笔冯瑞昔年和秦王私相授受,沈徽很是忌讳,命他即刻去彻查此事。 宫里对于私相授受这种事,处置起来一向是可轻可重,容与因问,“有说是什么东西么?” 芳汀唏嘘道,“东西倒也平常,不过一个汝窑白釉鹤鹿仙人像,外加一个赵佶听琴图,都是旧年秦王做冬至宴时赏赐给他的,只是没记档,且是上用的东西。皇上如今最不喜宫里人和秦王扯上关系,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被人捅出来。” 容与不由一叹,“若说这些事,内廷中哪个掌事的没有,要一个一个的查,怕是一年都查不完。可知道是谁告的他?” 芳汀摇头,见他起身,忙又拉住他叮嘱,“这事捅到皇上跟前儿,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可别打错了主意,皇上最恨身边的人不忠于他。” 容与点点头,只道,“我省得。”说话掀帘子往外去,一路出北中门,过到司礼监衙门所在处,推门进去,果然见冯瑞正被羁押在稍间里。 乍一见他,冯瑞登时扑过来抱了他的腿,哭嚎起来,“掌印大人,我冤枉啊,那些个东西都是秦王亲口赏赐的,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相授受,是我糊涂油蒙了心忘了记档,可也不是成心,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秦王殿下,他人现在皇陵,书信一封不就水落石出了……” 冯瑞是近五十的人了,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司礼监秉笔,一贯极好面子的,如今可好,哭得连形象都不顾了。 容与看不下去,一把拉起他,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你也是糊涂,人赃俱获,即便去问王爷又能如何?若他肯为你说话,皇上只会更加不高兴。” 冯瑞咽了咽吐沫,双目失神的看着他,“那怎么办?我就这么栽了……”想到这个,不服气的恨声道,“这是有人故意要害我,别说我从来不是秦王一党,就算是,如今还能蹦跶出什么花儿来,我不服!要查索性就查个彻底,我不信十二监掌事的人手脚个个都那么干净。” 容与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实话告诉我,除了已查出来的,还有其他的么?” 冯瑞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指天誓日的保证说再没有了。 心里有了底,容与宽慰他,“你知道皇上忌讳这些事,如今牵扯出来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会尽量替你求情,成也不成我说不好。”事到如今,也只能这般谨慎的承诺他了。 临出门前,容与想起一事,回首问他,“你这阵子,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冯瑞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倒是嘱托起容与,说孙传喜一向和他交好,早年还曾认他做干爹,如今听说传喜在御前很受赏识,请他一并托了传喜,替他去向皇上再求求情。 容与默然看了他片刻,点头应下,却在心里暗自思量,希望事情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等到晚间时分,司礼监已查明,所谓私相授受的东西,确凿就只有那两件而已。 容与去向沈徽回禀时,芳汀正伺候了他更衣,望着穿衣镜里容与垂手恭敬的模样,他问,“你只说,打算怎么处置冯瑞。” 容与不动声色的吸口气,“降其为奉御,贬黜出宫。” 沈徽自镜中盯着他,冷冷道,“朕最恨身边人结党营私,他两条都占全了。朕也知道,宫里头这样的还有不少,只是都藏着。如今你不拿他开刀,日后怎么震慑那起子有贰心的人?” 容与先点头道是,愈发恭敬回答,“皇上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觉得所谓时势,也有此一时彼一时之说。从前内廷中人大多都是墙头草,真要说他们结党也还算不上,不过是作壁上观。如今大势已定,皇上即便不威慑,内廷中人一样震服。冯瑞有错,错在营私,臣恳请皇上念他服侍多年,权且留他性命。” 他一面说,余光瞧见芳汀背对着沈徽,一个劲儿地冲他摇头摆手。 待都说完,沈徽已回身看着他,眼里一片阴霾,“你何止是留他性命,简直是让他荣休!奉御是从六品,加上他从前积攒下所得,你是打算让他舒舒服服,出宫去当个活财主么?朕的内廷让你这么心慈手软的管下去,日后还不翻了天。” 其实这话容与很想附和,更觉得他说的都对,自己行事总是顾念三分,确实不大适合管理偌大的内廷。 但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冯瑞年纪不算老,本可以在秉笔的位子上再做些年,他又是习惯了高位的人,降为奉御对他已是极重的处罚,请皇上顾念他多年来当差勤勉,开恩从轻发落。” 落字刚说完,沈徽已伸臂怒指他,“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还是你的忠义良善,都是用来和朕作对的?” 自他登基以来,还不曾对容与说过这么重的话,容与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垂下头侍立在一旁。 半晌,方才听到沈徽冷声说,“当日杨存周可是革职下狱的。” 这个档口提起杨存周,容与心里直打突,愈发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忽然有种猜测,如果自己不再求沈徽,也许结果反而能好一些——他在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态度,而非事件本身。 “朕再问一次,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猜测归猜测,容与到底不敢太相信直觉,深深吸气,躬身道,“臣以为,冯瑞罪不至死。皇上若要警示内廷,可将其革去一切职务,驱逐出宫。” 片刻之后,他听到沈徽一记厉声断喝,“退下去。” 第25章 揭穿 次日,皇帝下旨将冯瑞杖责四十,革职逐出内廷。这责罚虽重,却到底没有取他性命,而带给容与这个消息的人正是孙传喜。 容与已被沈徽勒令在房中静思己过,传喜来找他时,脸上带着明显的悲悯神情,“真是凄凉,冯瑞这辈子算是完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被撵出去,今后还怎么生存呢?” 容与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皇上旨意里怎么说的?” 传喜长叹一声,“就说他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就是副画和白釉仙人像么,谁让他沾了秦王两个字,只好算他倒霉了。” 容与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浮起一阵深深的厌恶。 传喜一时也无话,转头间瞥见桌上放着日前他拿来的臂搁,不觉笑问,“这东西怎么还在这儿,你这么个侍上法儿也忒不精心了。” 见容与只是笑笑,他又道,“你说冯瑞倒了,空出来的位子,万岁爷会赏给谁?嗳,你可有人选了?” 容与摇头,露出一记苦笑,“皇上如今正对我不满,看见我就嫌烦,我说的话他更加不爱听,不然么,倒是可以推荐你。” 传喜脸上有明显的失落,不过一闪而逝,随即拍了容与的肩,“皇上只是一时生你气,你一贯受宠,自不会被冷落太久的。” 相视一笑,便又闲话起别的事来,离去时,容与叫住他,凝神看了他一刻,再度问,“圣旨里只列了冯瑞的罪名,没有其他么?” 传喜没迟疑点了下头,奇怪的望着他,容与也平静回视,四目相对,传喜的眼神突然变得闪烁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漏。 容与不动声色,盯着他张口结舌的样子,最后还是他先抵受不住灼灼逼视,在仓促告辞声里夺门而出。 阖上眼睛,容与轻抚额角,冯瑞的事,事发时只有他和芳汀两个人知道,过程是由司礼监秘密查处,整件事没有吐露给外间知晓。至于冯瑞曾拜托他,叫上传喜一道代为求情,却因那时他已暗暗疑心此事是传喜告发,所以并没有去找过他。 方才容与反复问传喜圣旨内容,就是在提醒,他不该知道旨意以外的任何信息,可传喜却清楚的说出那两个证物,结果一目了然——他不幸猜中了一个举发他人谋求晋位的故事,以及故事里自以为聪明的那位始作俑者。 不过传喜的推测倒是不错,沈徽确实没有冷落容与太久,几天以后业已恢复如常,并指派他出宫去经厂,校印三十本华严经。 办完差事,容与决定顺道去看杨楠母子。杨楠见到他依旧很高兴,笑问他从何处归来。 容与只能信口胡诌,“前阵子总下雨,我也懒得出门,就只在近处溜达罢了。”因又笑着转过话题,问他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杨楠笑得有些害羞,扭头跑回房,拿了一叠纸出来递给他,“我最近在学诗,先生别笑我,且帮我看看好不好。” 容与低头去看,见纸上题了秋感二字,底下是一首七言律诗:天上重云郁不开,严飙送凛破空来。波澜海上鱼龙睡,摇落山中早木哀。长空射雕过玉塞,短衣骑马望金台。战秋辞向宵深读,太息江东独步才。 诗写的倒也有些气概,难为他小小年纪。容与和颜鼓励,“做的不错,不过可真的要“宵深读”,然后方能“独步才”啊。” 杨楠本来就有些不好意思,趁容与看诗时更是低头羞红了脸,此时听他这样说,忙抬起头,眼睛一阵发亮,“我一定好好读书,长大替父亲母亲争光。” 一语未了,忽听门口有人叫道,“这是林掌印府上么?” 乍听见这三个字,容与心里咯噔一响,暗道不好。 只听勤忠在门上赔笑道,“我们这儿是林府,但只有林掌柜,没有什么林掌印,不知道各位大爷说的,可是我家主人林容先生?” 电光火石间,容与飞快的和林升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惊疑之色。容与没含糊,急忙示意他快些出去挡住来人。 却听外头人高声喝道,“什么林容,掌印大人的名讳岂是你一个下人乱叫的,再说哪儿来什么掌柜,快些让开,好叫我们把东西抬进去。” 容与脚下凝滞,正踌躇怎生应对,一直以来最为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只是来的这么快,委实教他猝不及防。 杨楠拽了他的袖子,诧异道,“外面好像有人找先生,您不出去看看么?” 容与猛地一机灵,才惊觉瞬间背上已冒出冷汗,到底不惯骗人,想着被揭穿那一瞬的难堪,支吾着应承了两句,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勤忠和林升终究拦不住那么多人,一眨眼功夫,一群汉子已抬着几个大箱子进了内院,其中一人看见容与,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哈腰道,“大人果然在府上,才刚林升还拦着小人不叫进来,幸亏小人认得,他原是您身边伺候的。” 见容与不答话,他又上前一步笑道,“小人是内务府钱总管派来的,专为给大人新宅添置些东西,钱总管说了,前些日子他忙晕了,竟不知大人乔迁新居,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先让小人过来看看,可还有什么缺少的物事没有,改日钱总管方便时,再亲自登门给大人赔罪。” 容与忖度着他的意思,又见那一箱箱的东西停放在院子里,心里窝火,可当场发作不得,内务府总管的面子还要顾及,往后两下里才好相见。 “我这里倒不缺什么,多谢总管大人想着,林某感激他的好意,各位也辛苦了,”他示意林升,后者忙取出一包散碎银子,递给说话那人,“天儿凉了,给大家伙打些酒暖暖身子吧。” 那人过手一掂,脸上笑容更大了,“这怎么敢当,折煞小的们了。多谢大人赏赐,我们总管说了,这里头不过是些常用的罢了,若有不合意的,您只管打发人封了来,小的们务必给您再寻好的来。”说着一面行礼,一面往后退去。 “等等,”杨楠突然出声叫住他,容与微微一凛,只听他冷冷问道,“这些东西是送给谁的?” 来人也愣了一下,打量着杨楠,猜想估摸是容与的亲眷,忙笑着回道,“这位爷,这些东西是内务府总管钱大人专程送给林掌印的。” 话说完,容与料到大势已去,无奈站在原地,脑子里反倒一阵清明,估计杨楠这一通发难轻不了,中二时期的少年不是最恨被人欺骗么。 内务府的人撤得快,片刻之后全走光了,院子里恢复安静,没什么征兆的,身后突然传来杨楠的笑声。 倏忽间起了一阵秋风,寒意沁透周身,容与禁不住抖了一下,觉得身后人伸出手指向自己,“林掌印?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掌印林容与!我从前就听过你的名字。” 杨楠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见他只是垂眼看着地,不由冷笑,“你果然城府极深,我当着你的面骂你,竟然看不出你有任何反应。我想知道,你收留我们母子有何居心?是想拿我们再和皇上邀功?还是想买好我以作你日后欺世盗名的筹码?便请你说说看!” 听见欺世盗名四个字,容与蹙了下眉,刚想要开口反驳,张了张嘴却又忽然不想再多言,只觉得此情此景十分荒谬可笑,再要解释什么也实在徒劳。 林升在一旁看得发急,“不能这样说大人,他是一片好心,觉得你们母子处境艰难才想帮忙,开始的时候,大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是谁……” “后来知道了,就开始构思阴谋诡计。他会这么闲?到处装好人?你当我是三岁孩子那般好骗么?”杨楠步步逼近,低声喝问,“我早就奇怪,你年纪轻轻到处经商,身边却只带了个比我还小的小厮,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说是生意人,谈起官场上的事却头头是道,连朋党这种话题都有自己的见解,如今想想,倒也不奇怪,你这种人本就是惯于结党营私的,自然深谙此道!” 他直指容与的脸,满眼鄙夷,“不是读过圣贤书么?不是号称君子么?我且问你,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做到了么?这般鬼鬼祟祟,是不是害了我父亲之后再要害我们母子?” 林升憋得满脸通红,愤而拍落他的手,“大人才不是那样人,他要想害你还用等到这会儿么?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有这样的反应。你摸着良心说,大人对你们母子可有半点不好?” 现在再谈好与不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容与看着杨楠,一字一句道,“无论你信或不信,我没有加害你们母子的意图,不过是想尽可能帮一把,至于令尊,我更是从来都没有陷害过他。” “少说些废话,你们这群宫里出来的,最会装腔作势哄骗人心,父亲原说的没错,有八字考语最适合你们这类人。” 他斜眼睛瞥着容与,怀着浓浓的鄙薄,一字一顿说,“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那是尚书尧典里的话,意思专指那些花言巧语,面目伪善,表面恭敬实则包藏祸心之人。 禁不住倒吸一口气,真是太抬举他了,何用说得这么大!容与按捺不住心头气苦,转过身不再看他,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作辩解。 “楠哥儿!”杨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喝止杨楠,对着容与福了一福,然而礼数虽周全,声音却充满敌意,“林掌印,妾身和犬子此前不知这是您的宅邸,误住了这么久,多有打扰之处,请您包涵。我们即刻就搬出贵府,从今往后不敢劳动掌印操心,也希望与掌印此生都不要再相见。” 话已至此,就该了断。容与沉默的点了点头,纷乱过后心头只余下一片空荡荡。 过了好一会儿,林升才慢慢走到他跟前,叫了声大人,声调委委屈屈,带着些哽咽难言。 容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暂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宽慰他,于是只好对他笑笑,可惜笑容干涩,多少带了点难以言说的尴尬。 而除却苦涩难堪,他还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完,他要面对的,或许是来势更凶猛的凄风苦雨。 第26章 恩威 平复过心绪,容与回到西暖阁,向沈徽禀明今日所办之事,然而沈徽听完他的话,却陷入了长久沉默,一言不发。 容与仔细思量,差事办的并无不妥,心下愈发茫然,沈徽这般态度,让他不自觉联想起了第一次在重华宫拜谢他时,所遭遇的无助和难堪。 正当他努力思索如何打破沉默,却见沈徽搁下朱笔,问道,“今日除了经厂,你还去了哪里?” 从他声音里,容与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个问题本身,足可以令容与浑身一紧。 知道无论如何不能欺君,也猜到他一早就已知晓,现在这样问,只是在考量自己是否会如实回答,定了定心神,容与应道,“臣去了自己的宅子。” 沈徽将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继续问,“你不是不愿置办产业?几时起又想通了的?” 容与喉咙发紧,只觉一阵吞咽乏力,深吸气回道,“臣因为遇见了故人之子,所以才想通的。” “故人?”沈徽拖长声笑了出来,“杨存周何时成了你的故人?你和他有旧么?” 他果然都知道了,容与没法再掩饰,低下头诚恳道,“臣与杨存周不是故交,但臣曾为他求过情,也曾亲耳聆听皇上对他的惩处,所以臣在心底冒昧的将他视为故人。” “你也知道自己冒昧了,如今算是清楚了,别人是怎么看你的?” 他的话触碰到心头的伤疤,汗湿重衣后那种紧张感又再度袭来,容与低声道,“是,臣知道了。” “那你又知不知道朕会如何看你,如何对你?” 背上的汗好似又冒了出来,容与轻声说,“皇上对很臣很失望,臣应该接受皇上责罚,无论何种形式。” 沈徽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容与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看着他脖颈挺立,头上翼善冠不动如山,整个人仿佛入定了一般。 良久那冠上的折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开口质问,“朕拿你当做心腹,你拿朕当做什么?” 容与惶然,一刹那,心里满是对他的愧疚,尽量稳住情绪,平静表达,“对于臣来说,您是君主,是臣一生要尽心服侍的人;也是恩人,是臣发誓效忠也一定会效忠的人。” “说的很是好听,可惜你做的事却是在伤朕的心。你以为朕会不知道?还是你能瞒得住?看来朕一直对你太过纵容了。” 容与怆然垂首,听他寒着嗓子再道,“朕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诚,否则你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和朕讲话。但朕不能容忍你对敌人的宽容,你数次犯了这个错误却始终没有省悟。你以为同情怜悯会得到敌人的原谅?天下间值得同情之人太多,你林容与凭一己之力又能帮的了几个?” 几句话说得容与羞愧难当,垂首低低道,“是,臣现在明白了……” 沈徽挥手打断他的话,“你不明白!以你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么,可你拥有全天下最大的靠山而不自知!背靠着朕,你才能有机会去实现心中所想,帮助想帮之人,让唾弃轻视你的人不敢再当面侮辱你。这才是你真正需要明白的事。” 他语气平缓,字里行间贯穿着一股清冷肃杀之感,然而却像醍醐灌顶,让容与意识到,长久以来是自己会错了他的意。 是该谨守身份作一个内臣仆从,还是顺应时势成为天子近臣,他一直没有想清楚答案。尤为不解的,是沈徽为什么会在芸芸内侍中选中自己,如果他要的仅仅是能服侍饮食起居,闲时陪伴解闷的奴婢,又何必非要挑拣一个并不擅长曲意承欢的人? 原来他要的,不止是一个恪守本分的侍者,容与认真地想了一刻,既是要报恩,且此生已退无可退,那么或许就该尽力满足他的要求,努力让自己成为他所需要的那类人。 何况他已给足了自己机会! 想到这里,容与不再迟疑,提衣跪下顿首道,“臣辜负了皇上的期许,若您能再给臣机会,臣一定不会再令您失望了。” 沈徽嗯了一声,淡淡道,“明日起随朕早朝,晚间为朕念奏疏,朕另有差使交办,你都需要做的妥妥当当。”扬起头,声音透着冷冽,“朕身边不养闲人,明白了么?” 容与低声道是,叩了头才敢站起身。沈徽再度提起朱笔,翻看一道奏折,半晌道,“有过当罚,去外头跪着吧,跪到明日卯时前,这一晚上够你自省了。” 容与一凛,只得再俯身叩首,慢慢退出暖阁,在阶前跪了下来。 院子里有把守乾清门的侍卫,有值夜的内侍宫女,人来人往,却又人人屏声静气,半点咳嗽声都不闻。 平日里极受宠,几乎连一句重话都没得过的内廷掌印在此罚跪,不啻为绝好的示例——天心难测这四个字,便如烙印般刻在每个人心上,足以起到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的威慑作用。 这确凿是容与服侍沈徽以来,第一次受责,然而也是奇怪,他心中居然没有半点不甘或委屈,反而有些忐忑能否做到让沈徽满意。 隔着窗纱想象他伏案时的样子,渐渐地,那挺拔的身姿化成一道剪影映在窗上,他凝神去固定眼前的影像,直到深深的把它嵌进脑海里。 阶下尚有一株古树,叶子积了些夜间露水,有风吹过时,树枝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撒下一串水珠,仿佛落了阵微雨,露水滴在皮肤上带起清凉沁润,一滴滴化开他心底涌动的燥热。 然而等到第二天起身,容与才知道什么叫苦痛难当。饶是他年轻,身子骨一向还不错,这样通宵跪下来,双膝业已不能打弯,站在御座后垂手侍立,好几次险些摇摇欲坠。直至退朝,沈徽瞥了一眼他发颤的腿,才终于大发慈悲放他回房,允他休息一个时辰。 卷起裤脚,那两个膝头已是一片淤青,又疼又胀。林升一遍遍为他热敷,帕子稍微一凉,就再重新去浸了热水,其间动作轻缓温柔,生怕弄疼了他。 只是他认真的做这些事,却始终不肯抬眼看容与,只是一味低垂着头。 “阿升,”容与轻声唤他,“和我说说话吧。” 他颤了一下,头垂地更低了。 容与和悦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还是想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皇上特意安排在我身边的么?” 林升来回地摇头,“不是,小人是先跟了您,后来,后来皇上传召小人,要小人将您日常外出之事尽数禀报他……” 他抬起头,满眼都是歉疚,“皇上不是要监视您,真的,他和小人说,您这个人诸事都好,就吃亏在心肠软,性子又太好,他不放心才叫小人这样做的,皇上,他很信任您,也很看重您的……” 容与叹口气,心里发酸,除却酸楚,竟还有一点点微甜的感觉,“对不住,让你也替我操心。” 林升摇着头,声音闷闷的,“小人跟着您,心里很踏实。只不过,还是被皇上言中了,那些人到底还是不相信您,那样中伤您。” 容与轻抚他的头,拉他起身坐在自己身旁,手指在碰触他的瞬间,他又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小声问道,“大人,您以后还会相信我么?” 容与颔首,“当然,我一直都相信阿升。”见他神色放松了许多,才又问道,“昨日内务府那些人,也是皇上派去的么?” “不是的,皇上不想看您那般难堪,应该是另有其人,只不过,这个人是想讨好您,还是知晓了杨家母子的事故意为难,小人就不清楚了。” 容与想了想,对他说,“你去帮我做件事,清点昨日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举凡不合规矩的,全都记档封存。再挑个差不多的物件儿,送去给钱总管当回礼,你只管去送,其余的不用理会。再有,去探探他的口风,是从何人处知晓我置宅子的事,我心里疑心一个人,只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 林升用力点点头,好像因他肯指派差事而格外高兴,抬眸间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里有着明显的依赖和崇拜。 第27章 委以重任 热敷过后,青淤吸收的快了一些,容与活动着膝盖,感觉应该能应付接下来,几个时辰的侍奉站立。 不能支撑又如何?横竖也没有别的选择,一步步被推着走到今天,他已不想再退却。沈徽的确不好捉摸,心性酷忍,有冷血无情的一面。这些从前他都看在眼里,然而到底没有亲身经历。 可平心而论,沈徽对他可谓相当宽容,很多时候两个人独处,他可以直言表达己见,也可以反驳沈徽的决策,那些对话内容让不知道的人听见,只怕还要以为是正常君臣间的交谈。 起初他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然而沈徽用纵容的方式,让他慢慢对这种相处习以为常。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被沈徽惯坏了。 离开沈徽呢,他在这深宫里什么都不是,他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沈徽对他的宠信上,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利用? 厌世感已逐渐被生的愿望取代,积极的活下去,从一个见证者变成一个参与者,也未为不可。 待林升为他收拾利索,敷好药,容与便赶去暖阁,沈徽正难得享受一刻闲暇,捧着卷闲书在翻看,见他来了也不多话,只是瞥一眼,随意道,“知道疼了,往后就要长记性。” 总归是要敲打两句,容与低头一笑,规矩的道了声是。 见那茶盏上头热气已散,才要往他面前放置,却听他道,“味儿不正,你重新给朕煮一壶来。” 容与忙应下,一面取了龙凤团茶,沈徽也不回头,淡淡道,“茶水上的人不经心,这一批都要罚,再挑好的上来。往后你在跟前,不许旁人插手文房茶点一应事体。” 自己煮的茶真有那么好喝?还是他习惯性地不相信旁人?想着又有一群人要受责,容与无声叹过,提起银瓶专心注汤。 等到侍弄好茶水捧给他,他才闲闲转头,看了一眼容与的腿,顺手扔给他一个极小的瓷瓶,“晚上涂在膝盖上,朕让人配了几幅膏药,这会儿已送去你屋里了。” 这是君主赏罚有道,也是深谙打一记巴掌给一个甜枣。 容与忙谢恩,刚要艰难曲膝,沈徽已抬手阻止,“免了,今晚不必上夜,且去好好歇着吧。” 这才想起今晚该是轮到他值夜,容与心里顿时一阵感激。 上夜的时候,是要在稍间里窝一晚上的,不敢睡实,一夜都要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皇帝或要起夜,或要茶水,总之必是要手脚麻利随传随到。眼看着天越来越凉,一趟趟折腾下来,好容易偎暖和一处地方,回来歇下必定又都凉透。 这过程确实折磨人,再加上昨天熬了一晚上,现在精神已有点迷蒙,要不是在御前当差须提起十二万分小心,只怕他上下眼皮早都打起架来。 面对这两句实打实的恩典,容与忙躬身,发自肺腑道,“臣领旨谢恩。” 如此杨楠一事就算风平浪静的过去,容与也到底年轻,养了两天腿伤已无大碍。不过前朝却又忽然风起云涌,正是甘肃撒拉尔回民起了叛乱。 几日后,沈徽已急召秦太岳等内阁辅臣商议平叛,毕竟这是他即位以来,边疆第一次起战事。 “臣举荐一人,山东巡抚程仁浩,此人在洪泽湖剿匪颇有成效,用兵素以诡异独断闻名,皇上可派他领兵平叛甘肃之乱。” 秦太岳所说之人,是升平二十五年二甲进士第七人,授兵部主事,后外放山东,一直以来都算是他的嫡系。 沈徽沉吟道,“叛军与盗匪不同,且撒拉尔部盘踞祁连山一代,山地与水域作战又自不同。程仁浩并无山地作战之经验。朕觉得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心中已有一人,前任云贵总督李琏,各位辅臣以为如何?” 云贵总督李琏贪腐案是沈徽即位前办的最后一桩大案,李琏是三朝老臣,战功素著,曾有长胜将军之名,后因功自傲在云贵一带结党贪污,被秦太岳门生大理寺少卿裴炎琦上书弹劾。此人早被革职下狱,如今还羁押在刑部大牢中。 果然秦太岳率先反对,“李琏贪赃枉法居功自傲,在云贵结党横行无忌,先帝震怒曾言永不起复,眼下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何以非要启用他?臣担心皇上若执意如此,恐难平天下人之口。” “也不尽然吧。”沈徽轻声一笑,“先帝在时,虽恨李琏之贪,但也顾念他征战多年立功无数,才网开一面只判斩监侯,阁老怕起复他难平天下人之口,可天下人想法也不尽相同,譬如刑部主事李松阳,今日就上书奏请重新启用李琏。容与,给辅臣们念念李松阳的折子。” 容与接过那题本,见上面加封一个秘字,知道是近日沈徽为改革奏疏皆需通过内阁再转司礼监呈上,期间多人经手不但容易泄密,更不利于下情上达,所以特准部分官员有秘奏之权,以便直达天听。 跳过无关痛痒的部分,他直接念道关键之语,“李琏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能征善战,素有平叛之功,三十年来未尝败绩,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准其将功折罪,再为朝廷定边。” 容与一面念,一面思量,沈徽早有起复李琏之意,也清楚一定会遭秦太岳反对,所以一早授意李松阳上疏,此刻正好拿来堵秦太岳等人之口。 秦太岳沉吟不语,面色稍有不豫,但还算平静,“看来皇上心意已定,李琏之能倒也适合担此重任,但若其此次平叛失利,或其后再有枉法之事,臣恳请皇上再不能曲法姑容。” 沈徽微微颌首,随即下旨将李琏从刑部大牢中提出,赏三品昭勇将军,着两日后赴甘肃总办军务。 容与见到李琏,是他收拾齐整来御前叩谢皇恩时。其人已年逾五十,依然身健目朗,俯于阶前深深叩首,“皇上隆恩,恕臣死罪,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人是沈徽亲赴云南捉拿到京,其后不杀自然大有深意,如今放出来委以重任,如此一来,哪个还能不死心塌效忠于他?这颗甜枣给得足够大,也足够有诱惑力。 李琏确实殚精竭虑,顿首良久,才抬头道,“臣后日即启程赴陇,尚有一事担忧,请皇上务必保证大军所需,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切勿出现升平三十年,平叛广东时所遇大军断粮之祸。” 沈徽眉尖登时微蹙,安抚了他两句,更叫他放宽心,随即又准了他享千里秘奏之权,这才挥手令他告退。 只是李琏走后,他眉间的愁云更盛,以手支颐,径自沉吟不语。 因连日来在他的授意下翻看过户部档案,容与很清楚目前的财政状况,不免跟着担忧,“甘陕自去岁大旱,官仓储备粮已告急,此时用兵,怕是要从川西一带再征粮草方能补给。” “朕已答应李琏保证粮草,不能食言。可这一处虽供应的上,还有别处呢?总是捉襟见肘。户部记档你都看过了,说入不敷出都是轻的,若此时再有战事天灾,朕真是拿不出钱粮来了。”沈徽叹了一叹,“如今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址,屯兵百万所需的粮食就够朕头疼的了。” 容与沉默不语,不禁也在想,从哪里才能生出这笔钱来,却听他忽然问,“你说,天下间最富的是什么?” 容与微微一怔,旋即想到,“是盐。”回忆起幼年时在内书堂读过的史书,脑中灵光一现,“北宋时用兵抗辽,边防储备也曾不足,曾推行过折中法。由官府印引,编写入册,有商人自愿纳粮草至边塞者,按所纳数目,派发盐引。皇上不妨照此方法,或可解决屯兵所需粮草之急。” 沈徽薄露笑意,点了点头,“朕也想到了这个,正打算在两淮先行推广,让户部出榜招商,由盐商出粮运至各边塞,粮仓登记所纳粮数填以仓钞,盐商持钞换取盐引再行销售。全国盐政归属户部,其后再设都转运盐使司,掌管一方盐政。” 停顿下,他脸上又隐隐有些惆怅,“只是此事关乎朝廷财政、边疆战事,不容小觑,落在那帮贪腐成性的人手里,难保不会贩卖盐引中饱私囊。所以须得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去办,代朕考察合适人选,任职盐使一职。” 容与颔首,“那么皇上可有属意之人?” 沈徽勾起嘴角,却露出一丝苦笑,“如今朝中能让朕信得过的,屈指可数。这个天下最肥的肥缺,朕不想让它落到秦太岳一伙人手里。眼下,朕确是只有一个人可用。”他回首一顾,沉声道,“容与,替朕下一趟扬州,办好这个差使。” 知道他早晚会用自己,却没想到这么快,又是这么急。容与舔唇,迟疑道,“臣……怕自己不能担此重任……” 沈徽瞥了他一眼,面容严肃,“朕如今找不着几个能相信的,今年恩科之后,新人为政尚待观望,朕才点了你提过的阎继任扬州学政,此人是否堪重用,你去两淮不妨再替朕考察清楚。”他扬起脸,用了质问的口吻,“你是朕身边最近之人,竟不想为朕分忧,只想着如何推诿差事?”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却,就要被扣上不肯为主分忧的大帽子了,容与只得深深行礼,“臣感念皇上信任,皇上交办的差使,臣定会全力以赴。” 第28章 殷殷叮嘱 沈徽欲派遣近身内侍下江南,很快招致了一众臣工的反对。 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万韧上疏,直言林容与年少贪功,深得帝宠,在京师尚且无人挟制,外出之时只怕更加骄纵冒进,难免延误政令。 然而沈徽的态度很轻描淡写,只让反对者详述几件容与在京任意妄为的事例,群臣一时却又找不到任何实质佐证,不免哑口无言。 最终劝谏无果,沈徽遂下旨,敕封容与为钦差,代天子巡盐政,着令地方镇守太监及文武将领皆听其号令,并命户部左侍郎王允文陪同一道前往。 对于容与出任钦差巡视盐务,最兴奋的人莫过于林升。 一面为容与收拾行装,他一面不断叽叽喳喳,“听说扬州城好繁华的,景致也好,传说隋炀帝为去那儿看杨花,特意修凿了大运河,大人,咱们这趟去是不是也走大运河水路?” 小孩子出门总是一脸兴奋,容与看着他的笑容,也难得放松起来,“是,水路少些颠簸,还能看见两岸风光。不过咱们到扬州那会儿,已入冬了,要想看杨花只能等来年四月,杨柳再发了。” 林升有点遗憾,眨眨眼问,“那可以待到那时候么?皇上没有规定大人何时回来吧?” 容与莞尔,“原来你这么贪玩,看来是不该带你去,万一恋上扬州风光不想跟我回来,我可真是得不偿失。”言罢,略微正色道,“皇上可没准我在那儿长待,已命我明年五月中,他大婚前必须赶回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年后大概就可以返程了。” 林升微微撅嘴,颇有几分失落。不过很快又念叨起扬州美食,把这一点点无法看尽杨花的遗憾,尽数抛在脑后。 他为能够外出如此快活,多少也是因为宫里的生活太过压抑,且让他充满了不安和惶惑。 前些日子容与交办他去内务府送回礼,他已侧面打探到,将容与置业广而告之的人确是孙传喜。 传喜一向广交人脉,这一回又立志谋司礼监秉笔的位子,自然煞费苦心。他倒不清楚容与收留了杨家母子,只希望通过内务府一番买好,让容与最终能够承他的情。 不过林升说出这一番探听结果之后,容与却觉得不尽然。 传喜为人机变,聪敏善察人意,从前就很清楚容与对钱权没有*野心,之所以授意内务府这么做,多半是存了试探他的心思。 倘若接受那些财物,日后便有了贪贿的证据;如果拒不接受,不免又会得罪人。所谓过洁世同嫌,官场中多忌讳清高不合群者。所以此举让容与两处皆不讨好,于传喜则是有利而无害。 林升听容与分析完,一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容与和传喜曾是幼年玩伴,一起在这深宫里相互扶持成长起来,不禁愈发感慨世事无常人心变化。 于是当沈徽询问容与,有没有合适人选接任司礼监禀笔时,容与只是荐了一个用老了的人,说到论年资以及熟悉本监事物上,再没有比其人更老道的。 司礼监一向有接触外臣、奏折、政务的机会,本朝孝宗时代一度还享有过批红特权,掌印若是外出办差,奉旨监军,禀笔便要代掌内廷之职,如此重要的位置,又是在御前伺候,怨不得沈徽也要关心一句。 对容与的选择,沈徽无异议,随即准奏。倒是对行程安排、回程时间表现得颇为关注。 “下江南,这个季节不是最好,那边冬天湿冷,你又是在京里住惯的,仔细别受了寒。”沈徽的视线瞟向眼前人修长纤细的腿,心里涌起一阵莫名躁动,“上回给你的药用了么,万一落下病可是一辈子的事。” 容与忙说用了,事实上当晚回去就涂了,御药房特别调理出来的,功效还不错,他大概能闻出用了哪几味,确实都在点子上。再加上沈徽特命人送来的膏药,早晚贴敷,膝盖的疼痛消散得很快,当然,也是因为他正年轻的缘故。 “少犯点子错,朕也不会轻易罚你。倒是说说,这回打算如何行事?” 容与想了想,回道,“臣打算直接和两淮的商贾接洽,先把规则说给他们,估摸着还是会有不少人愿意积极响应,粮草筹措应当不成问题。只是后续,要想稳固起这个模式,选取盐使就是关键。而这个人选,臣以为要慎之又慎。” 见沈徽饶有兴味,他接着道,“此人要懂实务,擅应变,有经营头脑,更要紧一则是不贪。顶好是没有根基,不属于任何一派。皇上再给予他一定特权,方好任其施展。此外,这个位子还要时常轮换,切忌一个人做的时候太久,就是官场上不腐蚀,光是那些个巨贾经年累月的孝敬,也容易让人心思变。” 沈徽凝眉听着,幽幽嗯了一声,“说的在理,所以朕要你好好考察,两淮这么多官员,总能找出几个可靠的。” “是,不过水至清则无鱼,适当的时候也要放一点口子,睁一眼闭一眼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个度最难掌握。”想着后续的事,容与斟酌着说,“所以不妨先在两淮做个实验,倘若这个办法可行,往后全国七大盐场,皆可仿效推广。” “不错,大有进益,是动过脑子用了心的。”沈徽一笑,瞳仁愈发深邃明澈,半晌看着容与,点头道,“不像从前满身书生意气,虽纯善,却失之手段。可见你是成长了,也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该做些什么。” 这是难得的夸奖,容与心里微微一喜,却只垂首微不可察的笑笑,“皇上费心教导,臣方有今日,不敢承皇上赞许,唯愿兢兢业业可尽己任,不负圣恩罢了。” 他说这话倒不是拍马屁,有一多半确是出自真心,沈徽听罢只挑了挑眉,“这类表忠心的话就不必说了,你是什么样人,朕心里清楚,不然何至于提拔。你只放心大胆去做,有朕给你当后盾。” 话说的很熨贴人心,容与胸口跟着一暖,颔首道是,至此也不再想那些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话。 他不是韦小宝,他的君王也不是康熙,那些帝王术虽也在他身上用,却到底用的不够全面彻底。 说到那些个御下之术,沈徽的确有些不忍心在他身上用太多,原因无他,就是没法把这个人完全当成奴才来看——譬如此刻,看着面前人规矩的站着,头微微垂下,然则腰杆却是挺得笔直。 几乎从第一眼见他就是如此,奇怪的,一个从小在内廷长大的人,骨子里居然能有这份清傲,不卑不亢,堂正磊落。甚至敢于驳斥,敢于在自己盛怒之时出言规劝,时不时还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毅勇。 说他是书生意气,到底也算有点小谋略,并非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 况且他看得分明,从前容与的不畏死里,似乎总带着点对生存的厌倦,那种平和中掺杂了淡漠,现如今却又不一样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双眼睛里开始焕发别样的神采,本来就是如水般的双瞳,里头时常弥散着湿润的雾气,两道秀逸双眉展开时,便又平添了一抹动人韵致。 论姿色,也算是内廷数得上的,然而又不同于一般以色侍人者,眉宇间没有一丝一毫婉娈。面色白皙如玉,眉眼如画,鼻翼精巧,鼻梁高挺,非常的俊秀清雅。就是太瘦了些,下颌过尖,一低头尤为明显。 沈徽看在眼里,心底不自觉生怜,口吻却是淡淡的,“江南多美食,把自己喂胖点,浑身没有二两肉。让人瞧见,以为朕不体恤身边人,没得带累朕的名声。” 容与一笑,他是吃不胖的体质,实在没办法。倒是自从决定好好生活,他便开始有意识锻炼身体,晚上回到房间会做一些基本的无氧运动。只可惜还是难长肌肉,毕竟雄性激素缺失太多,也只能聊胜于无。不过在心理上,他知道自己依然完完全全是个男人。 应了声是,他含笑问,“皇上还有什么要吩咐臣?” 沈徽歪着头,忽作一笑,“你去和那帮子官员也好,商贾也罢,怎么勾兑都可以,只不许眠花宿柳,叫朕知道绝饶不了你,记下了么?” 这也算是未雨绸缪,现如今的官场,饭局十有八/九是少不了花酒,席间总要叫上几个清倌人作陪,出门在外只怕少不了要入乡随俗。 可也仅限于此了,容与脸上微微一红,“皇上……臣是内侍……不过是应酬两杯罢了,总不好太不给人面子,出格的事……臣决计做不出。” 沈徽哼了一声,“内侍如何?你当朕不知道?十二监里多少人,一出宫就好往前门楼子跑,没少做那几条胡同里的恩客。你要是有天也敢做这样事,朕断不饶你!” 那可真是多虑了,容与一阵好笑,沈徽要是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恐怕也就不会这么说了。 “臣不敢,”忍住笑,喉咙里倒是有些发甜,他认认真真应承,“臣谨遵皇上令旨,绝不敢造次,绝不会生事。” 沈徽很是满意,只觉得这样乖顺温润的模样,合该展示给他一个人看,“在外头,朕许你狐假虎威,只管放手去做,差事办得好,朕重重有赏。” 都说到这份上了,该是他叩首谢恩的时候,才要撩袍跪下,沈徽又抬了抬手。似乎有默契一般,他心领神会,改做躬身长揖,“臣分内之事,不敢求赏赐,也请皇上勤政之余,务必珍重圣躬。” 沈徽唇角扬了扬,最后道,“请安折子不得少,隔天朕就要看到。回来按天数清点,少了一封,看朕狠狠罚你。” 第29章 下马威 京杭运河蜿蜒南下数千里,容与一行到达瓜州渡口时,已是初冬时节了。 扬州知府段洵收到福船靠岸的消息,早已率众等候在岸边。 到了下船的时候,这头户部侍郎王允文却执意要容与先行。容与自知拗他不过,也知对方不过是看在自己担着钦差二字,才格外礼遇优容,只好示意林升在一旁扶了王允文,两人并肩迎向段洵。 段洵起身观望,远远看见一个高挑秀逸的少年,头戴网巾,身穿曳撒,眉目清朗润致,嘴角微微扬起,却是不笑也像带了三分笑,便知这就是当今御前红人——掌印太监林容与了,忙快步上前,含笑拱手,“大人等一路舟车辛苦,下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话却是单冲容与说的,语罢,忽然身子一晃,做了个要下拜的动作。容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这才制止了后面一干人等插秧式的叩首。寒暄过后,众人方登车前往府衙。 一路之上,容与还在腹诽段洵向他施礼的举动,岂料这根本不算什么,待他进了扬州府衙大门,不禁大吃一惊,扬州府上下官吏竟都在院中跪地迎接。 容与面上极力掩饰讶异,然而内心实在大为惊骇,这个时代的文臣,和他所知道的历代文人皆一样,可谓矜持清高,眼里向来只有天地君亲师,何曾拜过一介内侍? 王允文见他微微有些怔愣,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悄声笑道,“这可是拜的钦差大人您,下官并不敢受此礼。”说罢连连摆手,侧身避过,径自先入了府衙。 倒是个懂得避祸的聪明人! 容与稳了稳声气,站在院中朗声道,“诸位请起身,林某不敢当此大礼。” 然而话虽说得掷地有声,众人听了,却仍是屏声静气无一人肯站起来。 段洵见状,趋近两步笑脸相迎,“大人是皇上亲封的钦察,按律该属一品,这些个人跪一跪也是应当的。快快,外头冷,您先屋里请,里头暖和着,咱们方好说话。” 容与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脑子飞快转着。真是好大一个下马威,怕是扬州府上下人等早就商量好了,若是他坦然受了这礼,日后看他不顺眼时,寻个机会参一本,且不必提别的,单一个妄自尊大、藐视朝廷命官就够他一受。 可倘若他就是不受呢……怕是他们再想不出,他不受的理由吧,一个年少喜功被皇帝宠坏了的宦官,难道还会有自知之明?! 横竖劝不动,容与先迈步进了正厅,在下首处坐了,一面只谦让段洵和王允文。俩人无奈只得就坐。王允文便拿出户部的招商榜文,又把折中法的规则解释给众人。 段洵听罢表态,“这个法子好,下官在扬州是期盼已久了。后日巳时整就请二位大人在此见见两淮的盐商,王大人再和这些商人们讲讲规矩,看看他们还有没有什么旁的想法,若是没有,就让他们按榜文各自领取自己能捐纳粮草的数目,即日起就执行。下官坐镇扬州府,务必将皇上交办的盐政督办好,请万岁爷放心,也请二位大人放心。” 王允文自是无话。容与便道,“段大人,两淮盐商数量怕是不少,经营能力也多有不同,你这里该有些名册和历年记档,可否拿给我们先看看以作参考。” 段洵略一沉吟,笑道,“这个好办,下官明日就派人将名册档案送至大人下榻的驿馆。今日大人车马劳累,也该早些回去休整。晚上下官携扬州府同僚,在本地最好的馆子荟仙阁为大人接风,请大人务必赏光莅临。” 这一番话又是独独冲着容与说的,并没看旁边的王允文一眼。 王允文虽官居左侍郎,却既非清流也算不上循吏,本身亦无家世可言,在京里也一向独来独往。 这会儿见段洵无意巴结他,索性淡淡一笑,“真是不巧的很,王某的姑母现居扬州,自她来此,我们已是经年未见,王某正打算今晚去拜见她老人家,段大人的接风宴,我只好请辞开溜了。”说着冲厅上众人一拱手,“还请段大人及各位同僚勿怪,列位只管好生款待林大人就是了。” 段洵本就对他无可无不可,随意客套两句,眼睛只盯着容与看,容与也不推辞,含笑点头应下了晚上的接风宴。 随即才向厅中扫了一眼,见堂上只坐了同知、通判等六品以上官员,却是个个都有份,方才在院子里跪地拜见他。 容与于是起身,“诸位扬州府的同仁适才在院中参拜,想必是因圣旨中写道,林某此行乃是代天子巡盐政。那么各位拜的,应当是皇上,而不是林某。可话虽如此,我却不敢身受大礼,各位对皇上的敬意,我一定带到。此刻不敢逾矩,就请各位受林某一拜,以完此礼。”言罢,撩开衣摆,在原地对众人拜了下去。 厅上众人一时纷纷错愕瞠目,马上有几个反应快的眼看他要俯下身,慌忙抢上来就要搀扶,容与一扬手,止住他们,“诸位若不受这记还礼,那林某也只好在此长跪不起。” 眼见着这年轻内侍不肯乔张作势,段洵眼睛滴溜溜一转,赶上来几步,双手扶起他,笑容不免有几分尴尬,“林大人真不愧是司礼监掌印,礼数上最是周全的,下官就不和大人争论此道了。” 众人这才缓过神,看着二人把臂相视微笑,不由长吁一口气,接着佯装轻松说笑一阵,方掩过此事,之后才各自散去。 回到驿馆,林升气闷的直问,“大人干嘛要跪他们?您是一品钦差,他们不过是四品五品芝麻官,受他们一拜又能怎样?咱们在京里受那些读书人的排揎还少么,好不容易有机会扬眉吐气。” 他难得这么直白的埋怨,容与很能理解,一笑道,“我这个钦差只是一时的,即便一品官在此,又岂能随意接受五品以内官员跪拜。你也说他们是读书人了,文人更该知道膝下有黄金这个道理。” 敛了笑,他又缓缓道,“即便他们忌惮这个钦差身份,可日后想起,竟然拜过一个内侍,必定还是会心生愤懑。我此行是替朝廷纳粮,又兼着钦差这个名头,已不知有多少人眼红记恨,若还不自省,岂不是给皇上招惹麻烦。” 林升听他说得明白,只得咽下委屈的话,半晌讷讷道,“话虽如此,可是皇上那么宠信您……” 容与挥手,打断他的话,“正因为这个,我更不能行事肆无忌惮,那是辜负皇上的信任。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这回林升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又不无担心的问,“那今晚呢?所谓接风宴,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容与不禁一哂,也许吧,反正绝不会是一场让人轻松惬意的宴席。 “不至于那么糟,至少没人想要咱们的命。事到临头,阿升,咱们也只好相机而动了。” 第30章 贿赂 荟仙阁不亏是扬州城最大的酒楼,装潢富丽,雅间清幽。而这一晚有资格列席的,无非五品以内官员,加上容与和林升统共不过二十来人。 然则段洵却包下了整间酒楼,这么大阵仗,令容与不由得真想到了鸿门宴三个字。 一进雅间,段洵起手便推让,一味请容与坐主位。本着来者是客的道理,容与索性也不和他牵来扯去,口里谦辞着,半推半就坐到了上首。 开席后自是一番觥筹交错,容与前世今生酒量都不算好,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也只能浅尝辄止,凡举杯都只是略微抿上一口。 段洵等人也没太劝酒,半晌,只听一位黄姓的同知问道,“听说朝廷要专设盐运司,还要指派一个盐运使专门管理盐务,不知这盐运司,是下辖在州府统一管理,还是收归户部衙门?林大人上达天听,想必能解答下官疑惑。” 这话问完,席上倒有一多半人都放下酒盏,竖着耳朵等待容与回答。 朝廷拟在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各设一处盐运司,管理地方盐务,但无论是盐引还是最终的盐税,都会统交户部管理,地方州府与盐运司并无瓜葛,这件事目前为止,还只是少数几个人才知道。 也难怪众人关心,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类似政策出台。在座的人都是官场混老了的,早就敏锐的嗅到这会是个肥缺,倘若直接隶属户部,那么地方上可运作的空间就不多了,自然也就少了一项生财的好门路。 容与心里清楚,转着酒杯打起了官腔,“黄同知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听皇上旨意办差,至于圣意如何,林某可不敢妄自揣测,您与其问我,倒不是问问户部王大人,他兴许比我还更清楚。” 另有一位林姓同知仍不死心,“那此后凡涉及盐务就都归这盐运司了?这么说来,盐运使岂不成了天下第一肥差?”这话说的众人都会心一笑,他又继续道,“这么重要的位置,朝廷可得选对了人,林大人可知皇上打算派什么人,出任这个盐运使啊?” 既然是天下第一肥差,怕是派谁来都不好做。人人都道这个位置有利可图,大家伙的眼睛一起盯着,就如同将一个人置身于炭火上去烤,个中滋味并不会太好。 只可惜,人大都只看眼前利益,譬如在场的大小官吏,心里都在惦记着如何争取这个出缺,又或者退而求其次,希望朝廷不要派一个过于严苛不懂世情的人,如此才能有钱大家一起赚。 容与抿了口茶,依旧微笑答他,“我出京前,皇上还没想好人选呢,不知此时和内阁诸公商议定了没。我知道各位关心朝廷在盐务上的得失,也关心日后同僚,倒不如请段大人问问秦首辅,或者各位有什么可以举荐的人,都不妨向首辅大人推荐。” 说完自顾自的把玩起眼前酒盏,其实余光可以看到众人的反应,有些人已面露不悦之色,大约没想到这个御前显贵的少年太监,居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儿。 段洵还算沉得住气,擎了酒杯笑道,“林大人辛苦办差,皇上体恤,不想让您太过操心也是有的。咱们今儿说好是接风宴,那就不谈公务了。”说罢,引着众人先喝尽了杯中酒。 放下杯子,他凑近容与,低声道,“皇上明年春大婚,您这趟出来,没被指派给万岁爷和娘娘置办些大婚所用之物?” 容与摇头,“这倒没有,段大人何以这样问?” 段洵意味深长的笑笑,“林大人就没想过送皇上些好物儿?我扬州隶属应天府,应天府地界上可说是应有尽有,譬如说这苏绣,”他压低了声儿笑道,“江宁提督织造是下官内弟,大人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妨告诉我,倘或能找到绝品呈敬,大婚之时想必皇上和娘娘一定会很高兴。” 容与听得频频点头,口中称是,脸上只讪讪笑着,“恐怕要辜负段大人对万岁爷的心意了,大婚的一应东西都是内务府在采办,并不与司礼监相干,别的倒罢了,内务府的钱总管岂是好得罪的,容与可不敢抢他的差使。” 段洵怔了怔,“啊,这倒是,这倒是……”抚须附和过,忙转过话题,“下官听闻林大人喜好丹青,我近日得了幅道君皇帝瑞鹤图,正想借此机会让大人帮着赏鉴赏鉴,大人请移步,来此一观如何?” 此时堂中早有他的长随擎出了一副画,容与随他走到那画前,众人也都起身,围在他二人身后。 画卷展开,果然是道君皇帝赵佶的瑞鹤图。这幅画,容与曾在古籍上见过文字版描述,也曾见过拓本,更于前世在画册上瞥过几眼。 眼前卷轴上的作品风格,全然不同于一般的花鸟画法,全图将飞鹤布满天空,只用一线屋檐去衬托群鹤高翔的姿态,细看时,群鹤的身姿竟没有一个是完全相同。鹤身以粉画墨写,眼睛以生漆点染,突显得灵动自然栩栩如生。 真是一副迥异于画院风格的绝佳花鸟画,容与在心里感慨,不由仔仔细细多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今生今世大约也就只此一回,得见它的真容了。 “林大人觉得此画如何?”段洵含笑发问,打断了他对这幅画的贪看。 容与转身看了看他,面色尴尬,十分歉然道,“真是惭愧,其实林某并不懂画,不知段大人从何处听来,我对丹青有研究?” 段洵明显怔了一下,颇为不解的望着他,“大人过谦了吧,谁不知道大人为皇上选中,就是缘起于一副茂林远岫图。听说大人在皇上面前将那副画判定为真迹,且将李成画风说的头头是道,令皇上颇感欣喜。怎么,如今大人竟说自己不懂画,这未免也有些言不由衷了吧?” 眉头一皱,他忽然指着那瑞鹤图,疑道,“难不成这画儿原是赝品,大人不忍戳穿才假意这般说?” 容与连连摆手,神情愈发困顿,好似有难言之隐一般,“不是不是,您这幅画,我可不敢说真假,只因我实在是看不出来。至于大人所说的茂林远岫图,那可真是天大的一个误会。” 苦笑了一下,他接着说,“林某和御用监一个佥书素来交好,他又一向对丹青书法颇有研究,那日刚巧赶上我去找他,他便给我讲了那画的妙处。没成想夏掌印正质疑该画真伪,我那位朋友碍着本监上峰不便开口,我一时兴起贸然替他说了出来,恰巧被皇上路过听见,便以为我是那懂得赏画之人。这话儿怎么说呢,真是至今提起来,我都极为不好意思的,也让诸位见笑了。” 语气拿捏得既诚恳又无奈,说完垂下头,连连兴叹,众人听着,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倒是能瞧见他面色已微微泛红,只是不好判断是因为羞臊,还是因为酒气上涌,方才显露出这层薄晕。 段洵见状也没了主意,本想着打探清楚他的喜好,才用这画做饵,倘若他识趣,便能就此兜搭上。谁知他却来了个一推二五六,且推得姿态如此干净利落,简直就是不留一点余地。 半晌段洵也只得作罢,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众人纷纷回到座位上,包间里的气氛变得颇有些微妙。 过了片刻,段洵扭头,跟他的仆从交代了两句,随后对容与笑道,“大人来扬州,除了品淮扬菜,游瘦西湖,还应该瞧瞧我们扬州出名的瘦马。这可是那起子盐商想出来的好玩意儿,大人且赏脸,听听她们唱的如何?” 说罢,拍了拍手,门立时应声开了,走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人穿月白色,一人穿了绯色,手中抱了月琴、琵琶等物,一起低下头对众人福身问安。 第31章 有女如玉 只听段洵对二女道,“来来,挑你们拿手的曲子,给钦差大人唱上两段。” 那穿绯色衣衫的女孩更活泼些,粉面含春的笑道,“大人们想听什么?奴新近学了支沁园春,论词儿么,倒是极好的。” 众人让她先念来听听,她于是轻启朱唇,脆生生吟道,“甚矣吾衰,叹天涯岁月,何苦频催。奈霜毫种种,三千盈丈,丹心炯炯,一寸成灰。三径秋荒,五湖天远,儒术于吾何有哉……” 还未诵完,内中已有人扬声叫起来,“快打出去,谁要听这些个哀叹。今儿是给钦差大人接风,还不挑些喜气的唱。” 那女孩慌忙低了头,一旁穿素色衣衫的小姑娘赔笑着打圆场,“是奴们不省事,还有一支赛天香,最是合宜,请大人们听听这个吧。” 二人告了罪,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了,先头那绯衣女孩放下月琴,拿出了檀板,轻轻一击,只听那板声清脆叮咚,十分悦耳。 她歌喉婉转悠扬,端的是一唱三叹,“芙蓉屏外,倒金樽,满座艳歌凝噎。半面新妆香透幌,环佩姗姗步怯。媚眼射注檀郎,双鸳全露,裙底凌波袜。天作红墙,山为翠幕,生把伊侬隔。离魂牵梦回,南浦凉月。” 这曲子的确够应景,是谓把酒吟唱,笑拥弥日。一曲唱罢,众人全都一脸陶醉拍手叫好。 段洵转顾容与,笑问道,“这姑娘唱的还算中听,要说这一把好嗓子,可也应了莺莺燕燕四个字。大人在京城听北调多些吧,如今这南音听起来可还入耳?” 容与哪里知道什么南音北调,他不通音律,且入宫以来鲜少有机会听人唱曲儿,不过是阖宫盛宴时,偶尔听教坊司吟唱那些端方鸿雅的歌儿,从不曾听过这等靡靡之音。 何况那时节,他都是侍立在沈徽身后,忙着伺候饮食酒水,何尝有心情品评乐曲好坏。 如今乍听之下,却也无甚特别之感,只能含笑赞声好罢了。 “赏,赏这两个瘦马。”段洵抚掌笑道,一面吩咐下人打赏,一面又为容与斟酒。 林升坐在容与身边,这会儿凑近些,奇道,“这两个不是人么?为什么要叫她们是瘦马?” 这话在座的都听见了,不免或高或低的笑出声儿。 段洵看一眼林升,笑着解惑,“不怪中官不晓得,原是我们扬州特有的玩意儿。所谓瘦马,确实与马无关,只是形容这些女孩子个个身段苗条,清丽婉约。这是那起子盐商嫌金陵脂粉太过风韵艳媚,想换换口味儿,这才想出来的花样。” 自斟自饮了一杯,他复道,“这些个女孩儿,自小被牙婆悉心培养,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奇技淫巧那是样样拿手。中官可知,这挑瘦马,也是有讲究的。”说着招了招手,示意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过来。 那女孩当即起身,袅袅婷婷地走到他面前。段洵的长随便在一旁悠悠唱道,“姑娘拜客。” 女孩应声,盈盈下拜。 “姑娘往上走。” 女孩闻言,又往段洵面前徐徐走了几步。 “姑娘转身。” 女孩再往前一步,立在灯下,众人借着烛光得以看清她的容貌,下巴尖尖,一张清丽的小脸瘦得可怜,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兀自微微颤抖,随着她缓缓抬首,只见一颗精巧的泪痣挂在眼角,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一旁的长随又道,“姑娘借手。” 女孩忙伸出左臂,右手轻撩了袖子,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臂。 众人正为这一段玉臂赞叹,只听一旁再叫道,“姑娘相公。” 女孩缓缓地抬眼,眼波脉脉似一汪碧水,两道柔光滴溜溜一转,落在容与脸上,化成软绵绵带着痴缠的缱绻。 “姑娘几岁了?”女孩盈盈浅笑收回了目光,轻声道,“奴今年十六。” “姑娘再走走。”纤纤素手已轻拽起裙角,露出一对尖尖莲足。 众人轰然叫好。段洵不无得意的笑道,“至此,才算是瘦马相看完毕。只这最后一道尤为重要,须得符合瘦、小、尖、弯、香、软、正这七条,方为上等。大人若想看,不妨让她除了鞋袜再细细一观?” 容与听得头皮直发麻,忙含笑说不必。对于所谓莲足这种畸形变态的审美,他实在是欣赏不来,自然要敬谢不免,只是十分诧异怎么会有人能够喜欢这样的“美”。 段洵也不勉强,吩咐那女孩回去坐了,因问道,“叫个什么名字?” 女孩忙又起身回道,“奴姓方,唤作玉,取得是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这句。” “好好,果然是有女如玉!”段洵喜不自胜,“还会唱些什么?”又转头笑问容与,“大人想听什么,您点来,叫她们好好唱。” 方玉半垂了眼,听见段洵的话,忽然扬起睫毛看向容与,那一眼里,竟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 容与心下一紧,瞥见众人都一脸期待的模样,专等着他发话,只好随口应付,“你刚才唱的是杨用修的词,他还有一支曲子,是仿了东坡先生作的满庭芳。” 方玉颌首,立刻拨弄琴弦,悠悠唱起来,“归去来兮,半生歧路,天涯南北西东。把致君尧舜,付与诸公。赢得老生强健,尽驱使、明月清风。浣溪畔、先生醉也,拍手笑儿童。” 唱罢,段洵击掌叹道,“这小姑娘年纪不大,灵气儿却足。大人您看呢?若是合意,大人权且带她回去,再好好调/教一番,教她伺候您可好?” 满屋的人这会儿都齐刷刷看着容与,又转头去看那方玉,在一片无声无息、暗流涌动的好奇里,等待着钦差大人的回应。 容与早知段洵必有这一问,索性坦然笑道,“大人和我开玩笑吧,您忘了,我是个内侍?” 其时大胤朝还真不禁宦官狎妓,甚至很多内侍私下还会娶妻蓄妾,无论在京里还是外埠,这都早已不是秘密。 段洵却没料到容与会这么说,竟然全不顾及自己“无能为力”这个事实,不觉自己先尴尬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话去。 正自沉默无声,忽听得铮的一响,原来是方玉大惊之下,将手中的月琴弦拨断。 段洵本就愁不知怎生收场,登时借故发作,沉了脸怒嗤道,“这般没有规矩!带她出去,叫牙婆快些处置了。” 话音落,方玉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身子一出溜,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可还没等求饶的话出口,已被长随从地上硬是拉扯起来。 她一面挣扎,一面回顾,视线停留在容与脸上,眼里盛满了惨伤和不甘。 容与心尖一颤,方玉的眼神自然不会让他心动,可恻隐之心却不合时宜的澎湃发作了,虽然明知道自己一出声,这一晚上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可到底是条年轻鲜活的生命,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就此凋零枯萎。 清了下嗓子,他低声喝道,“且慢!”站起身,径自走到方玉面前,拾起她的月琴,将那根断了的琴弦慢慢接好,这才回首冲段洵一笑,“弦断了还可以再续,大人何必动怒呢。” 段洵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半晌笑容暧昧的说,“还是大人懂音律,知道惜软玉……”他朝方玉招手,“还不快过来,给大人敬酒赔罪。” 方玉怯生生的,依言走过去斟了酒,将酒杯捧着高举至容与唇边,握着杯子的手指不住颤抖,看上去纤弱无力。 容与在心底叹息,深吸气将杯子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一杯酒过后,段洵干脆命方玉坐到容与身畔,为他填酒布菜。再之后,就变成了容与不忍她遭段洵呵斥,强忍胃中不适,将她斟的每一杯酒都尽数喝干,到了最后,他只能勉力撑住精神,方不至于让自己显出醉态。 然而从众人或调笑戏谑,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容与知道,今天这一仗,他到底还是输了。 第32章 出谋献计 次日容与在剧烈头痛中醒转,林升很体贴的端来醒酒汤,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大人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平常也不是贪杯的人,怎么她递过来的就一杯不落,全喝光了?” 容与先是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她”指的是谁,下意识摸摸鼻翼讪讪一笑。 林升可是不依不饶,“您预备怎么办啊?没准后晌段大人就把人送过来,让留还是让走,您吩咐吧。” 听见送过来三个字,容与更窘了,眼神闪躲着问,“昨天,我,我说要她的话了么?” “您是没说!可您也没拒绝!”林升满脸揶揄,“那位段大人末了说,回头命人把她给您送来,您可是含笑不语!” 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所谓含笑不语,应该是已丧失思考和语言能力了吧,容与简直不敢再看他,只垂了头默不出声。 林升也不理他,隔了一会,容与想起还有正事要办,忙打岔道,“段洵说要送盐商名册来,可有送过来?” 林升朝书案一努嘴,那上头已放了厚厚的档案和名册。容与心里踏实下来,索性不想刚才的话题,起身洗漱过后,专心研究起两淮盐商情况。 他认真翻开记录,很快已心无旁骛。其时两淮盐商堪称一个特殊的商帮,虽以两淮命名,但并不仅限于这个地方的人,很多都来自不同地区,势力最大的是来自山西和徽州的商人。其中资本最为雄厚的有汪、程、江、洪、潘、郑、许等八大家,居八大家之首的则是徽商江春。 据扬州府县志记载,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比其他产盐地区要多出数倍。 盐务能赚钱,造成了盐商奢靡竞富的作风,扬州的盐商倾财力物力锻造园林,结交取悦官场权贵,其时扬州园林之盛,可谓甲于天下,自北门处直抵平山,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竟无一处重复。 以至于连升平帝也曾发慨叹,盐商财力伟哉。 容与伏案查卷,思绪万千,一面想象着等会儿见到这些巨贾时的情形。及至见到了,禁不住愈发感慨,两淮的盐商所谓富可敌国,从穿戴上便可见一斑。 不过也有例外,八大家之首的徽州商人江春,倒是独具名士风流的派头。 照例还是由王允文先说游戏规则,八大家的代表都听得认真,可提到运粮去边塞,众人一时都有些犯难。 江春既是这些人的领袖,少不得率先发问,“朝廷的办法好是好,可运送粮草千里迢迢,一路盗匪山贼出没,仅凭我们几家之力怕是难以应对。到时候粮草没捐成,盐引也泡了汤,不免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损失又该如何算呢?” 说完只盯着段洵看,言下之意是要扬州府承诺出些兵力,一路护送粮草,解决安全问题。 段洵如何能不解其意,抚须点头,“是有这个隐患,我也虑到了。可是强梁出没,并非一州一府就能解决了的。如今哪个州县敢说自己地面上没有盗匪?我段某人就服了他!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我能保证扬州府,再往大了说整个应天府地界不出纰漏,其余的可真没法作保。这恐怕还得联络了各省巡抚,请他们加派兵力保护商队才行哪。” 晋商程汝温大约是个直脾气,问道,“大人不能保证应天府以外的事儿,但总能支援我们些吧,朝廷让我们纳粮,那也是为了边疆安定,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功绩。我们这些人,多少也算给地方上做了不少贡献,大人总不至于看着我们倾家荡产,于情于理都该派些兵力保护我们才是。” 段洵瞟了容与一眼,叹气道,“这话说的在理,我也正有这个心思。奈何一个扬州府能调派的兵力实在有限。自打内阁改制,首辅大人订下官员考核制度,年年都要抓地方上政绩,其中一项,可就是治安。我是成日忙了剿匪忙平寇,还甭提学政、纳捐、收税这些个事儿了,说焦头烂额也是一点不为过。” 摇头叹了又叹,他接着往下说,“各位想想,把府兵都派去边塞保护商队,扬州要是出点儿岔子,我可上哪儿去现搬救兵呢?所以说啊,列位指望我一人是不成的,这事儿嘛,还得联合了各省大员,大家伙一起通力合作,方是正途。” “依我看呢,事情总还是须由内阁来牵头。”他说话间,指了指容与,“这位是皇上亲点的钦差林大人,在京里和阁老们最是说得上话,你们还该请他把建言递到京里,让阁老们出个方案,不就全解决了?” 江春是斯文人,听罢立刻起身,对着容与拱手,“林大人,段大人的难处我们能理解,但实在也有我们的苦衷,说一千道一万,这道上艰难,要是只有在座几位倒也罢了,可那押送粮草的都是跟了我们几辈子的家人,我们不能不顾他们的身家性命,大人看朝廷能否给个说法,只要能保障安全,我们绝对没有二话。” 容与深深颌首,要说这半日的争论,焦点无非就这一个,他早前已想到过,毕竟这个时代交通不发达,地方上各自为政,流寇盗匪也确实普遍存在。 于是他缓缓将之前想过的话说出来,“长途运粮,既不安全又耗费巨大,朝廷初衷并不是让诸位虚耗财力,甚至危及生命。榜文中只说将粮草补给到边塞,诸位有没有想过就地取材?在各边塞雇人开垦田地,就地入仓换取盐引。如此一来安全可以保证,获利也会更多。诸位只需确认自己要认领哪处屯兵点的荒地,再派亲信之人去当地雇人,其余的事情就只等来年秋收结果就好。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法子,诸位觉得如何,又是否可行?” 看着厅中的盐商们先是交头接耳,渐渐面露喜色,容与知道,这个法子大约尚可解决他们最大的困扰。 过了一会儿,江春示意其余人安静,“林大人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这第一次如何解决?眼下要我们去边塞囤地,怕是赶不及了吧。” 容与冲他笑道,“还是刚才的意思,诸位没必要千里押送。暂时无地,确不等于无粮,可以在当地统一收粮,虽然收的不如囤地划算,但总是聊胜于无。何况收的多,换的盐引也就更多,这笔买卖,诸位心里比我清楚。” 江春沉吟片刻,嘴角微微一扬,“大人这么说,我们心里就有些底了,还该多谢大人一番指点。”他一边说,一边对容与躬身一揖。 容与含笑点头回礼,段洵见问题解决,捻须笑笑,“还是钦差大人高!三句两句就切中要害!林大人年纪虽轻,见识可不一般,怨不得皇上最是赏识倚重您呢!” 老狐狸又来捧杀这一招,容与连忙摆手,“哪里是我有见识,这原是出京前,皇上已想好的办法,我不过是替皇上说出来罢了。” 对着厅上众人微微扬首,他再道,“在座诸位都算是对朝廷有过贡献,皇上自然关心你们的安全,所以适才的办法是皇上命我转告,也希望各位能继续为朝廷办好盐务,为地方上多造福,更为其他地方的盐商做个好的表率。” 这番话吹捧还在其次,却是透露了一个信息,送纳粮换引的政策并不局限于两淮,其余地方的盐商也有机会插手进来。然而朝廷屯兵总共就那么多,谁先下手为强多屯地,怕是日后也就不愁没得赚。 八大家的代表都是精明人,脸上顿时溢出喜色,跟着纷纷感怀天恩浩荡,继而又做了好一番表态。 容与见他们暂时没有其他疑问,便和王允文商议,接下来可以让他们按榜文认领,登记造册了。 这头稍稍消停些,想到接下来要办的事,容与趁机问段洵,“近日都补曾见过新任扬州学政阎继,他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不知到扬州之后作为如何?” “大人问阎继啊?”段洵拈着胡子,笑得颇有深意,沉吟了一会才说,“这个人嘛,有点意思。我记得他是山西人,这个老西儿上任之时,就带了,”他眯起眼睛,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个仆人。铺长房的说,原本要给他府上送些常用的东西,结果呢,全被他给退了回来。” 容与蹙眉,心中却暗笑,这人脾气还是那么倔,喜欢独来独往,“听段大人的意思,阎学政怕是不大合群?” 段洵又摸着胡子笑开来,“下官说个故事,您且听听看。今年中秋,正赶上有南京御马监掌印秉笔,和新调任的苏州提督织造途径扬州,这新升迁的官员么,照例大家伙也是要庆贺一下的。偏偏这位阎继,您猜他送了个什么?” 见容与摇头,他也就不卖关子,“菱角一对,芡实二两,历书一本。” 容与一怔,旋即莞尔,脑中浮现出阎继睥睨傲物的模样。心里暗道,此人还真像是个不怕得罪人且不贪钱的,刚好这两点倒也正符合沈徽现如今的需要。 打探完却暂时没能有下文,只因接下来几天,容与都忙着答对大小盐商们,以及忙着和王允文督办登记造册等事宜,等回到驿馆通常已是傍晚时分了。 才摆了饭坐定,却见林升跑进来,脸上没什么好气,只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人来了,在外头花厅处,大人给个示下吧。” 容与一头雾水,林升打量他的茫然不像是装的,才撇嘴道,“是那位方玉方姑娘,这会子人家找上门来了。” 才几天功夫罢了,容与早把那日的鸿门宴撂到脑后头了,不过看样子林升却没忘,连气儿都还没消。 容与听见方玉的名字,琢磨着这事果然还有后续,忖度片刻,诚恳道,“那麻烦阿升,帮我问问她是否带了卖身契,若有的话,我写文书放她自去就是了。” 林升略微满意的看了他一眼,点头去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却又跑回来,气急败坏道,“她不走!说什么都要见您。这会子人在外头跪着呢,说见不着您,她就不起来。” 第33章 喜好 容与无奈,站起身往前厅去了,一面思量着,该如何安置方玉才好。 其实要说方玉是饵,不如说她是段洵拿来试探自己的工具。那晚的接风宴上,他暴露的弱点不是好色,而是心软。 段洵是官场上的积年,深谙见风使舵明哲保身这一套,不至于乍见个得宠的内宦就贸然攀附结交,毕竟他骨子里还是文臣,瞧不起内侍是一则,更有一则就是古往今来,帝王的宠信最是信不得。今日能宠你上天,明日就能判你枭首凌迟——既然都是工具,自然无谓深交,不过是有利可图的时候,彼此暂时结个盟友。 所以说到底,方玉其人,收下便是应了那句拿人手短;退回去,不单折了段洵的面子,还会让他更生忌惮——一个没有弱点,没有*,无法攻克的人,岂非太过可怖? 既如此,若实在缠不过,不如索性顺水推舟。到时候将计就计,再回赠段洵一份大礼,也让对方尝尝吃瘪的尴尬。 想明白了,他人已行到花厅处,甫一进门,正看见少女孤零零跪在地上。下意识想要上前扶起她,踟蹰了一瞬,还是没伸出手,只温言请她起身。 方玉依言起身,却是低着头,期期艾艾走到他面前,扭着双手一言不发。 林升正拿了她的卖身契进来,容与匆匆一扫,见上头写着由段洵买下,后面更附有转送于他的字样,总共花费的银钱则是五百两。 容与将卖身契递还给她,先试探着问,“我写文书放你自去,你若是缺钱,我可以给你钱,拿了钱去做些小买卖,以后寻个稳妥的人嫁了,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比跟着我强。” 方玉不搭腔,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半晌才嚅嗫说,“您别记恨奴婢,那天的事儿,不是奴婢故意的……只是从前,奴婢的一个姐妹,嫁去了江宁提督织造家,说起……说起提督大人的事,奴婢心里害怕,这才……奴婢真不是故意的。”一面说着,只管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容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大胤的提督织造历来由外放的内侍担任,她一定是听说了姐妹嫁给太监,经历十分不堪才会觉得格外恐惧。 林升也听明白了,已是按捺不住,扬声质问,“说什么呢?我们大人再不是那种人,你少胡乱作比。” 方玉吓得直摇手,哭的更厉害了,“奴婢没有那个意思,奴婢知道,您是好人……” 这又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结论,容与淡笑,“我不会记恨你,不过是希望你能得到自由,而且我身边不需要女孩子。” 方玉猛地抬头,眼神决绝,“奴婢情愿跟了您,就给您当个使唤丫头还不行么?” 林升急道,“不行!大人不需要!哎我说,给你赎身,你怎么还不愿意呢?上杆子跑来当奴才是怎么着?” 方玉不敢看容与,却狠狠瞪了一眼林升,脸上瞬间泛起一股子绝望的凄艳,“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奴婢出了这个门,往后就能得自由了么? 她哀致的笑了,“像奴婢这样的人能干什么,谁又肯娶?除了把自个儿卖去做妾,就只剩下回去重操旧业这条路。”泪水倏忽从她眼里滚落下来,“这行里头,有人欢欢喜喜从良,自以为得了归宿,等到年老色衰,夫君不喜主母挫磨,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还有人干脆想通了,和牙婆合起伙来骗人钱财,先卖身去大户人家,只等熬上几年再想法子让夫君休弃,仍旧回去做老本行。” “这才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命。”她泪光盈盈,哽咽着说,“大人,您还觉得奴婢能有自由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收下我当个丫头吧。” 说得很现实也很无奈,这个时代的女人根本没有自主权,遑论她这样身份,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看来只能顺水推舟了,容与默默叹口气,转头吩咐林升,“帮我安置好她吧。” “那赎她的钱呢?”林升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冷静追问,“明儿一早,我亲自送去段大人府上?” 容与很欣慰他能有这份警醒,赞许的看他一眼,却摇头笑笑,“不急,这个我自有安排。” 不成想其后一忙,又是半个来月,容与每天早出晚归,除却和王允文一道清点账目,还要应付盐商明里暗里的探口风,更要含笑推诿层出不穷的饭局和酒局。 到了月上帘栊,回到驿馆已是身心俱疲,饶是如此,也还是能察觉出,生活里一些细微的变化。 很明显,他的换洗衣衫比从前更替得要勤了,而且每次洗好都会叠得很平整,袖口处还熏好了香;书案上的文件书籍码放得比之前更有序,皆是按他翻阅的次数和喜好排列;每次他一回到房间,也一定都会有新沏好的热茶送到手边。 不消细问,容与知道都是方玉做的,他看在眼里,嘴上虽没说,心里也还是很感激她的周到体贴。 这晚刚一进屋,正见她正在榻边整理衣物,容与便一笑,也没多想,只说这些事他可以自己做,以后不必麻烦她。 正说着,恰好闻到一阵苏合香的味道,容与向来不大喜欢那香料过于霸道的气味,也就在无意识之下皱了皱眉。 只这一个细微表情,却被方玉捕捉见了,慌忙上前取出香篆,扭身出屋,将那一炉苏合香扔到了树下,再进来时神情已有几分惶恐。 “原来大人不喜欢苏合香,那早前奴婢也给大人衣衫上熏过,怎么不见您说?”她深深蹙眉,既疑惑又忐忑。 容与没想到她对自己这么在意,多少有点不习惯,轻描淡写道,“我没那么喜欢苏合香,却也算不上讨厌它。” 方玉垂了眼睛,低低重复着他的话,半晌,抬眸笑看他,“大人一贯都是这个脾气么?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是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是这个态度?” 容与微微一怔,再想想自己平素,好像确实如此。 自打他穿越到这里,心灰意冷之下,便很少流露特别强烈的情感。但他终究不是泥胎木人,总归有自己的好恶,只是顶着这个身份,天长日久业已习惯将那些情绪悉心掩饰好,以免给自己,和关心自己的人惹来麻烦。 方玉等不到答案,歪着头琢磨起来,到底忍不住追问,“大人没有特别厌烦的人,难道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么?” 容与再度一怔,随即在心里苦笑,方玉似乎还没能完全接受,他原是内侍这个事实。 若论身为低微,其实他们之间没有本质差别。如今他不过占着沈徽的“赏识抬举”,行动看似风光,实则无论在满朝文武眼里,还是在普通市井闲人眼里,他也不过是个残缺的“奴才”而已。 藏在一具不算完整的身躯里,心中有没有喜欢的人,又有什么要紧? 他轻轻摇头,可就在那一瞬,眼前竟突兀地映出一个人的脸,那面容异常清晰,几乎每一天,都会重复出现他脑海里。 不由自主回味起到扬州后的日子,每天最快乐的事,好像都是晚间独自一人,在灯下写呈给他的折子。 他会凝神运笔,细致工整的写每一句请圣躬安;也会在折子发出去之后,暗自希冀他能早些看到;更会在每个清晨和黄昏,盼望着能收到他的回复,哪怕仅仅是一道指令,命他完成某件具体的任务。 甚至会在闲下来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想象他此刻在做什么,会有些担忧他为政事操劳不悦,还会莫名遐想——他或许在某一刻,也刚好想起了他…… 这该称之为思念吧,那么思念的根源呢?该不会就是方玉说的,喜欢? 结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容与就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想法,两世为人了,他不至于分不清自己的感受。沈徽可从没给过他任何明示或暗示,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始终是主仆,只在极其偶尔的时间里,会有那么一点接近朋友的味道。 之所以会念念不忘,无非因为沈徽多次救他性命,更给予他一定的自由和权限。现如今这样的生活全拜沈徽所赐,与其说他关注关心沈徽,不如说他关注关心给他提供生计的老板。就是在现代社会,员工也同样会留心上司每一个细微表情,揣测上司的话流露了哪些信号,然后于私下里患得患失。 摇摇头,他决定先放下那段莫名其妙的情绪,摆正位置要紧。反正感情这种事,于他而言已是遥不可及,做好该做的、无愧于心,才是他这一世为人,唯一的一点心愿。 第34章 微服出巡 “大人,外头又来了一波盐商要见您,今儿还是不见?” 禁不住有些同情林升,每天都要不胜其烦替他打发掉一群访客,容与冲他鼓励的笑了下,“辛苦了,今天还是不见,晌午后,我带你去拜访一个故人可好?” 听见能出门,林升来了兴致,挑着眉毛问,“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阎继?在米市胡同,您请他吃饭的那个?” 见容与点头道是,林升又摊手一叹,“可门口围了那么多人,您一个都不见,真不怕得罪他们么?” 容与云淡风轻道,“阿升不是常说我是钦差么?岂有钦差怕得罪人的。既不能面面俱到,不如干脆任性一回。” 林升双眼发亮,着实有些兴奋的看着他,心里只在想,难得一向温文守礼的掌印也越性行事起来,果然没了那道宫墙的束缚,人也会变的自在许多。 午后两人换了常服,容与还是水色直裰,头上系玄色飘巾,十足书生扮相,林升也就势扮做书童,两人策马过太平桥来到阎继在扬州的住所。 行至大门处,二人双双抬眼望去,却见那门上连一副匾额都没有,门前更是空旷干净,简素得一点看不出,这是新科二甲进士的宅邸。 林升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后生,想来就是段洵口中所说,阎继唯一的仆人。 容与虽未着官服,但毕竟是为公事来访,便递上名剌,报了司礼监林容与之名。这会儿他的名号在扬州府早已街知巷闻,那名年轻仆人不由上下打量他,似有些不信的问,“您?您就是来扬州督盐政的钦差林大人?” 容与颌首道是,见他还满脸狐疑,不觉一笑,“确是在下,请转告学政,在下仅以司礼监林容与的身份拜谒,不是钦差林容与。” 仆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去通禀。过了许久,他缓缓走出来,手中仍拿着那名剌,双手奉还给容与,“我家大爷说了,他不认得您,外臣不敢贸然接见内廷中官,请您回去吧。” 这下轮到容与微微错愕,他已说明不以钦差身份来访,就是怕对方觉得他以势压人,然而即便是司礼监掌印的名头,也断不至被人拒之门外,阎继这个人还真是特立独行。 和林升对视一眼,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对那年轻仆人和颜道,“麻烦再为我通传一声,就说米市胡同的林容来访,乞望阎先生能不吝赐见。” “您?林容?”仆人更加疑惑,又见他满眼真诚,含笑的模样透着可亲之感,不像是信口开河的闲人。于是顶着一头雾水,还是再次进去为他通传。 “先生,这阎继架子可真够大,天子近臣竟还请不动他一个小小学政?”见惯了扬州府大小官吏对容与百般奉承,林升此刻已有几分不满。 容与倒没太大所谓,正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他一些道理,“内侍在外行走,所遇无非两类人,一种是你近日常见的,曲意讨好卑躬屈膝;另一种是不屑结交,唯恐避之不急,如同此地的阎继,或是京城的赵循。前者是有所图,不乏丧尽文人风骨之举,态度虽恭顺,可你愿意长久和他们打交道么?” 林升撇嘴摇头,“当然不愿意,那些人的嘴脸,看多了倒胃口,倒比宫里最会巴结的还谄媚。”他咬着牙顿了一下,恨恨道,“可至少那些人还尊重咱们,赵循那个老头,对咱们正眼都不瞧一眼,简直太看不起人了。” 容与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他直面现实,“赵循是轻视写在脸上,像段洵他们呢,则是把看不起藏在心里。既然殊途同归,你还会觉得巧言令色比嗤之以鼻更好么?” 林升一窒,垂下眼,沮丧的问,“大人的意思是,其实没有人真正瞧得起我们?” 容与被他的表情弄得心里泛酸,不过转瞬,还是昂首淡淡笑了下,“要旁人看得起,首先自身得立的住;做到问心无愧了,也就不必管别人怎么说。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须看得起自己。” 林升没有回话,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状,良久方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时那年轻仆从终于从内院走出来,对着容与,满脸歉意的躬身作揖,“真对不住,大爷说他和您萍水相逢并无深交,实在不便相见。”说着捧了一锭银子在手上,递到容与面前,“这是我家爷还您的酒钱。” 容与顿时哭笑不得,一锭银子罢了,倒记得这么清楚,可人呢,却愣说没有交情,死活不肯一见。倒也是个有性格的人!他伸手接过,和那仆从道了谢,便即转身上马离去。 心中并无不快,其实这个结果是他隐隐能猜到的。可细思量起来,阎继这性子除却耿直,多少也有点孤拐,若能用的好,在官场上当是一把锋刃足够利的宝剑,不过伤敌的同时,难免也会误伤自己。 回到驿馆,他琢磨了一下白天的事,将访阎继而不得原原本本写在奏疏上,呈报给沈徽,思量许久,还是在末尾处加上了一句,“据臣所察,扬州府不爱钱之人,唯阎继一人耳。” 次日傍晚,他先收到沈徽发还早前的折子,对于他近来所做之事都还算满意,批示他做的好。 忍住一点点欣喜再细看,见他在朱批底下忽然换了墨笔,写道:扬州离淮阴不远,想回家看看亦可,朕许你到处逛逛,但江南风流地不能空手而回。 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家乡是在淮阴,容与略有些惊奇。只可惜淮阴是这个身体原主的故乡,并不是他的。容与没兴趣“荣归故里”,转念想想,倒是苏杭尚且值得一逛。 正想着,忽见林升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好容易站定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半日才满面惶恐的说,“大人……皇,皇上来了…… 容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吃惊道,“是到了扬州府衙,还是到了……” 一语未完,那熟悉的清冷声音已在近处响起,“到哪里很重要么,莫不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需要先藏好?” 话音落,门帘即被挑起,沈徽穿一身石青色鹤氅,头戴玉冠,翩翩然越步进来。脚下走得十分轻快,可脸上疏无半分笑意,一对凤目不怒自威,直直地盯着容与。 心里咯噔一响,也不敢再怔愣下去,容与转到他面前按规矩请安,只是满腹狐疑,不解他为什么突然跑出京城南下扬州,且路遥千里自己竟一点没有风闻,难道是自己差事办得不妥让他不满意?可方才那折子还夸他做得好……然而面色不豫又是为什么,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触了他的逆鳞…… 沈徽居高临下,也不叫起,只冷冷道,“见到朕你很惊讶?这儿是大胤疆域,扬州又属南直隶,太/祖就在离此不远的南京城,朕来这里很稀奇么?” 被他这么质问,容与浑身上下都绷紧了,极不自在。但也知道他说的不错,南京是陪都,皇陵在此,他就算亲自祭拜也无可厚非,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到哪儿去自然无须和任何人报备,更加不必对一个内侍言明。 沈徽见他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地下,跪姿一如既往的端正,腰身笔挺,仿佛堵着一口气似的,心里直觉好笑。这幅形容儿挑不出错,却也算不得乖顺,试问内廷哪个奴才瞧见自己面沉如水,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只怕早就匍匐在地叩首谢罪。 他眯着眼睛打量,不过几个月光景,面前的人愈发清减了,低垂着脸,便看不见他清秀如画的眉眼,却让人不禁猜测,那下颌只怕尖得更厉害了。也难为这样一副文弱纤细的身板,办起差来竟也有些狭促的小伎俩。 犹记得接到随行侍卫密报,曾写道:林容与慷慨陈词,不惜还礼坚拒扬州府上下官吏叩拜;只带随从一人赴接风宴,席间口风甚紧于关隘处只字不提;段洵几番试探,以名画诱之,林容与不为所动,以自己不解风雅为由搪塞。 至于婉拒的那一番言辞,经侍卫半白半文的描绘出来,想到眼前人眨着澄澈的眼睛,一板正经胡说八道,扮猪吃老虎的模样,沈徽坐在御案后头都能笑出声来。 原来也是会抖机灵的,竟是往日在深宫里,循规蹈矩惯了,才会让人以为他只有温良恭谦,却忘了他也不过才十八岁,是个内里活泼的少年人。 心倏地软了下来,沈徽轻笑一声,“起来吧,朕不是来看你罚跪的。” 容与怔忡片刻,低声谢了恩,起身还没站稳,又听他道,“林升出去,朕有话问你主子。” 林升诺诺称是,大气不敢喘的退了出去,临去时看了容与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好像在说,接下来和皇帝独处,十有八/九会是凶多吉少。 沈徽走去书案后头,在容与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见案头摊着自己批复的折子,许他可以在江南逛逛的字句映入眼,登时一笑,“朕准你四下走走,可有想好去哪里?” 听声气比方才和缓多了,容与不敢大意,老实回答,“臣原想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便想就近先去苏州转转。” 沈徽歪着头,赞了句好,“你倒是会挑,朕刚好也想去那儿看看。” 容与觑着他,忍不住问,“皇上第一站是扬州城么?还是从南京一路过来?臣实在是闭目塞听,竟不知御驾已近在眼前,只是……只是您此行可有紧要的事要办?” 沈徽蹙了蹙眉,“朕搁下京里机务出来,自然是有要事。这个不与你相干。”顿了顿,又道,“朕一路轻装从简,并没叫地方官来见驾,本就有微服的意思,不怪你不知道。” 这就是不苛责他没接驾之罪了?容与微微松一口气,转念想到他要和自己一道去苏州,原本轻松写意的一场出游,瞬间又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陪同。自在肯定是没有了,他无声一叹,果真是伺候人的命,享福偷懒大概是跟他无缘了。 “先前说起苏州,脸上还松快些。这会子听见朕要去,怎么笑模样都没了?”沈徽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好整以暇的逗弄,便是此刻看着他脸上的局促不安,也觉得格外有趣儿,“朕没让你见驾,反倒是跑来看你,莫非你还有什么不足?” 容与很想说当不起,然而还是垂首乖觉的应他,“臣不敢,皇上突然造访,臣只是一时没适应过来。既是要去苏州,臣请问皇上几时启程,可有什么差事要臣来办?” “你差事还没办够?”看着他被腰带勒紧的纤细腰肢,沈徽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让你多吃些江南美食,朕的话总是不听,弄的越发不像样。罢了,朕年前还要赶回京里,明儿就启程去苏州,不过待上两天,朕特准你自在游玩,不必办差,也不必鞍前马后的服侍。” 这两个不必一出,容与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跟着一阵喜悦,虽是尽力掩饰,到底还是没太藏住,嘴角已不由自主弯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沈徽盯着他,悠悠一笑,“少见你这么高兴,朕好像也是第一次瞧见,这就是常说的喜形于色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他,容与忙敛了容,欠身道,“皇上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臣先伺候您安置,之后再打点明日路上所需。” 沈徽唔了一声,站起身等着他上前宽衣,打水盥洗,其间倒也没有多余的话,只在看他铺床时,叮嘱道,“此行不许声张,明日卯时三刻出发,沿水路下到苏州,快去快回。要防着地方官员知道,以免扰民。另外,不许带旁人,除却护卫,只你跟着就是。” 第35章 行舟 皇帝出游,即使再轻装从简也务必要保证安全,只不过明面上看不见,扈从侍卫都隐在暗处罢了。就和既不让带旁人,又说不叫容与伺候一样,基本上是口惠而不实的空头支票。 在河道上行船,虽是隆冬,好在今年江南尚算温暖,水域都还没有结冰。船行缓慢,两岸青山如黛,蒹霞苍苍,穿梭其间有扑面而来带着雾气的凉风。 沈徽坐在弦舱里,手捧着容与才煮好的热茶,懒懒道,“昨儿睡的不好,这里的驿馆太潮湿,也不知这么些日子,你是怎么忍下的。” 这话真让人无语,他那屋子里一夜炭火不断,为怕他不习惯江南气候,容与特地把被褥都先熏干爽了,又为没有暖床的宫女,特特的在被子里放了两个汤婆子,捂得暖和了才敢服侍他就寝。 “朕就那么一说,并不是责怪你伺候不周,你紧张什么?”沈徽看他神情不安,禁不住调侃,“在宫里和朕说话,时不常还敢顶撞两句,到了外头反而规矩起来,是见过大场面,知道官场行走不易,伴君如伴虎了?” 容与瞬时被噎了一下,伴君如伴虎是铁定的事实,然而无论如何不能当着他的面承认。 认真说,沈徽待他是不错,谈平等当然过了,但许给他的特权不少,包括于私底下相处可以驳回他的话,这哪里是一般内侍敢做的事。可沈徽心思深沉,喜怒无常,对父母兄弟尚且无情,何况不相干的人。 即便救命之恩不能忘,他也从不敢奢望沈徽能对他有顾念之情。他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一直有利用价值,然后谨慎小心,不触犯这位皇帝,如此或可保命,或可过得相对轻松而已。 “朕一句话罢了,要让你想这么久,不知如何回答?果真是比从前还如履薄冰,也不知在怕什么。”沈徽笑笑,看向舷窗外,“你心里还是觉得朕无情,连父皇、长兄都可以放得下,所以才会越想越害怕,是不是?” 容与站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那里有岑岑碧水,青青远山,天蓝得像前世见过的海水,却又更通透,更澄澈,让人心绪宁和安稳。 “臣不敢非议皇上,您是先帝指定的继承人,若不是有变故,也不至于防患于未然。” 沈徽轻笑了一下,“防患于未然?你几时也这么想了,不是一直说,朕没必要和一个失败者太计较?” 忽然间停住话,良久过去,才微微一叹,“父皇不喜欢我,是因为母妃的缘故。我是寤生儿,出生时险些累母亲死去,钦天监为我批过命格,说我一生亲缘薄,克尊长。我自小就和母妃不亲近,都是教养嬷嬷和奶娘陪着,想要见她一面,要请很多次旨,多数时候都会被拒绝,少数时候,只让我隔着屏风在外面磕头,问几句功课如何,身体如何,不疼不痒就过去了。” 转着手里的茶杯,他倏忽一笑,“他们都以为远离了我,母妃就能长命百算,可是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还是胎死腹中,从那以后母妃便一直郁郁寡欢,召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些不虞,父皇都算在了我的头上,到最后也还是说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容与静静听着,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颌骨轮廓精致,鼻梁高挺,神情不见哀伤,反倒是有种淡淡的讽刺,只是眉稍到底还是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 恍惚间,心里像是有根弦被抽紧了似的。 他们的前世今生何其相似,倘若他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听了这番话也不过唏嘘两下。感同身受过又自不同,原来沈徽背负的一样也是原罪,只不过却是莫须有的那一种。 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或许他需要的只是个聆听对象,容与没有说话,垂手站着,安静而专注的凝望他。 “宫里后来还有过几个孩子,结果无一例外都养不活,不必父皇说,我也知道,这笔账迟早都要记在我头上。反观沈彻,则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在众人呵护下长大,母妃对他甚至比对我还好,更别父皇了。我想不通,只有加倍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拼命读书,学骑射功夫,希望父皇母妃能多看我一眼,多召我去说说话。可惜努力似乎没什么用,苦闷之下,我求助于我的老师,他于是告诉我,我应该成为一个对社稷有帮扶的亲王,为君主分忧的好臣子,这样父皇才会对我刮目相看。我听了他的话,请父皇给我机会,不惜力的承办差事历练自己,为的就是让他看到,我有能力做一个好臣子。” 放下杯盏,他露出一记嘲讪的笑,“没过多久有传言喧嚣直上,说我借机排除异己,四处邀买人心,贪功越进是为争储位。父皇很不悦,对我连番敲打,甚至将我身边亲近的人一一降罪贬斥,让我痛失臂膀。可唯有我的恩师,却没有丝毫过失。那时候我才了悟,连他都是父皇精心挑选的,那一番劝我上进的话,原来别有目的,只是为了让我遭嫉,让我的所谓野心昭然于天下,让父皇更有借口打压。” “那时候我十四岁,想了又想,他是君也是父,我不得不低头。可我已名声在外,将来沈彻即位,怎能容下一个比他还通实务的藩王?与其惶惶不可终日,等着被诬陷被赐死,倒不如把命攥在自己手里。我韬光养晦,也学会不再相信。每个人对于我来说都可以是棋子,用过既可以丢弃——试想连师道尚且可以背弃,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他长长一叹,其后缓缓笑起来,“原本以为世上再无君子,没人能守得住本心,不想居然让朕遇上了一个。从容不畏死,明明柔脆的不像话偏又那样强项,为了一点恩惠肯不顾性命,却坚辞不愿构陷旁人,心里的底线在权势富贵、生死荣辱面前竟能不动摇。这样的人倒也有趣儿,朕再想不到,他会是个默默无闻藏于内宫,毫不起眼充为仆婢之人。” 万没料到话题兜兜转转,竟然落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他会亲口说出对自己的感受,容与抿唇思量一刻,平实应道,“臣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是做一点自觉该做的事罢了。” “是顺势而为还是顺心而为?”沈徽饶有兴致的笑看他,“朕心里有数。所以朕逼死了皇考,心里有愧,却不后悔!” 说这话时,他眉宇间分明有一股睥睨世间万物的傲岸。容与心口微颤,他的确是为求生存,父亲没有爱过他,他是否也就不必再纠结于骨肉伦常?这实在是个宏大的命题,作为一个现代人可以理解,也赞成不被亲情绑架,但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的行为何止离经叛道。 沈徽何尝不知道,抿口茶,接着道,“你不是好奇朕何故下江南,其实朕是来看陵寝选址,朕已决定,百年之后归于南京,长眠在太/祖开国的都城,于地下陪伴祖宗。” 原来终究还是在意的,自太宗迁都,历代皇帝都已葬于京畿,他忽然反其道行之,无非是死后不愿再见自己的父亲。说到底,古人的忌讳比现代人要多,那些桎梏像是枷锁,牢牢的捆住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 也怪不得他要隐晦行事,不肯大张旗鼓下江南。方才即位一年,让群臣知晓他有此打算,恐怕有人立即能联想出,他是为无颜面见先帝之故,父子龃龉还是小事,倘若被有心人利用,难保不演变成得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口实。 容与在心底一叹,这样机密的事,他说给自己听,自己就不能不表态,“皇上心意已定,臣无可厚非,至于修建皇陵,臣愿效力,皇上若要监督进程,臣随时待命。” 话是出自真心,真心之余也有私念,这一趟出来,虽然确有思念沈徽,不过是因习惯使然,然而宫里的生活终究压抑难捱,外头海阔天地,可以任意施为,只要有机会离开,总好过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里。 沈徽笑了笑,“果真是心跑野了,你不必急,将来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倒是朕的陵寝边上,不妨给自己留个好位置,朕许你日后也能长伴君王侧。” 容与听的一脑门子冷汗,猜不透这是不是玩话,只不过面对如此抬举,换做旁人合该感恩戴德,涕泪交加泥首不起。可惜他是医科生,对*没有丝毫执念,也不觉得放在地底下被虫吃鼠咬有什么好,倒不如一把火烧了还更干净些。 何况君王侧是那么好长伴的?也只能走着看吧,希望君臣这点情谊不至崩塌,自己日后能有个不算太糟的结局。 虽不情愿还是得谢恩,容与恭恭敬敬行礼,“臣叩谢圣恩。” “起来吧,”沈徽一笑,已从往事中跳脱出来,转过话锋,“朕说过不能空手而归,你下苏州,原本预备给朕带什么礼物回去?” 容与想了想回答,“皇上早前夸过萧征仲的画好,臣想去苏州萧府上亲自求一幅。” 沈徽挑眉,“嗯,这主意还不错,那朕便与你共访此人。” “皇上……”容与迟疑着说,“皇上亲临,怕不方便吧?” 沈徽摇头,“无妨,他做待诏时,朕还只是皇子,那时节大多不在京师。朕没见过他,想必他对朕也没有印象。你放心,朕对人的长相过目不忘,但凡见过一面,绝不会记错。” 听他这么说,容与放下心来,颔首道了声是,反正和皇帝出行,绝轮不到自己做主,便一切都听他安排也就是了。 第36章 南酒肆 到了码头靠岸,容与跟在沈徽身后下船。两人都是一身石青色曳撒,头戴网巾,容长的身条配上清俊飘逸的好相貌,打眼一瞧,倒像是大户人家两个贵公子相携出游。 天色有些阴沉,刚刚才落了场薄雪,河岸两旁和河上亭桥仿佛积了一层白霜,这景象和诗画中惯常描绘的江南春日烟柳迥然异趣,又不似京城冬日那样肃杀寂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沈徽负手看得出神,倒也没忘记问容与去何处寻那萧征仲,因故意逗他,“劳烦兄台去打探一道?” 既是微服,称谓上当然不能带出幌子,容与乖觉的点头,想起路上沈徽定下的规矩,可并不是兄弟相称,忙低声道了句,“二爷稍待,小的这就去问清楚。” 容与环顾四下,早有藏身暗处的御前侍卫上来接洽,把一早探知的结果说与他,那萧征仲的宅子正是在阊门内文衙弄。 沈徽听完他回禀,侧着头,似笑非笑的赞道,“安排得还算周详,比从前更知道尽心了,看来这一趟没白派你出来。” 举凡他兴致好的时候,特别爱调侃作弄人,容与意会,也含笑道,“跟二爷久了,不聪明也学的聪明了,这就叫近朱者赤!” 沈徽朗声笑起来,直道他是马屁精,之后自有侍卫预备好了两骑马,二人直奔文衙弄而去。 可惜他们都低估了萧征仲受追捧的程度,那萧宅门前早已门庭若市,府中的仆从正在门前一一检验名帖,见到陌生来访者根本就不放行。 容与有些踌躇,想着一味隐瞒身份,怕是难见萧征仲一面,可转头再看看身边这位爷,周身的风华气度自是掩盖不住。倘若承认自己是司礼监掌印,只怕明眼人一下便能猜出,沈徽就是当今天子。 想了想,他低声建议,“今儿怕是进不去了,不如去别处逛逛,容小的再做计较。如今天儿凉只在外头站着,没得冻坏了爷。” 沈徽一笑,也不多言,两人牵马信步朝苏州最富盛名的山塘街溜达。一路行来,店铺鳞次栉比,街巷中招牌灿若云锦。山塘河在街市旁缓缓流过,河上画舫游船不断,其间偶有载着花卉的船只从这里前往虎丘附近的花市,花香沿着河水两岸静静铺散开来,沁人心脾。 沈徽深深吸了一口四溢的芬芳,“人说红尘中最富贵温柔地当属姑苏,这话果然不错,比起京城的庄严堂皇,倒是更让人想要亲近,你觉着呢?” 容与正沉浸于感受小桥流水,眼前的景象和前世时他游览过的苏州,有相同又有不同,当然更为古朴典雅。忽然听他问话,也没细思量便回道,“是,要是能长住在这里,当一个苏州人倒也快意。” 沈徽勾了勾一边唇角,“你是很向往了?那不如申请外放,是想监军呢,还是到南京十二监混个闲差?京里么,到底憋屈了些,我瞧你在家中日子过得不舒坦,既要看那帮文官脸色,还要当差伺候主子,与其小心翼翼的,倒不如上外头来逍遥自在,你说好不好?” 这语气越听越不对,说是调侃好像还带了点不满,容与愕了一下,转头觑着他的面色,忖度起方才回话不慎,被他抓住了小辫子,又有了这一番冷嘲热讽式的敲打。 “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因二爷问起这里好不好,小的不过是照实说罢了,二爷在哪里,小的自然跟到哪里,绝没有背弃主子的想头。” 这话也算是他的肺腑之言了,虽然歆羡浮桥流水吴侬软语,浩渺太湖渔歌唱晚,可这辈子到底无缘于红尘,也就没有必要非执着于红尘里那点享乐。 “听上去还是慑于规矩,”沈徽斜睨着他,“我还以为你要说,你这辈子割舍不下的人,是二爷我呢。” 耳边嗡嗡作响,容与望着他,一脸悚然。割舍,这词实在是太玄妙,听得他心口一阵狂跳,好容易按捺住了,也还是有点张口结舌,理不清思绪该怎么接他的话。 看着他慢悠悠转过脸来,幽深的一对眸子,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却是让人怎么望都望不穿。 脸上一阵发烧,被夹着霰雪的风一吹,倏然又是一阵凉,分不清冷热,整个人仿佛作了病。 沈徽一直饶有兴味的盯着他,自然没漏过他刷地一下变白的面色,不无得意仰唇一笑,“爷对你有恩,为报答我,割舍不下难道不应该?多早晚还清了欠下的债,兴许爷一高兴,还真就放你出去了。” 这么说,还是不脱君臣恩义那一套,无非是要把自己绑死了栓牢了,容与垂眸一哂,其实大可不必,本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既来之则安之,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强求的人。 沉默一刻,再抬眼望去,却是夕阳西下已近黄昏,满目落日照楼船。 不好再让他这么闲逛下去,侍卫早已寻了城内最好的客栈,先行打点妥当,容与按着他们告知过的方位,带沈徽往客栈走。才行至一座酒楼前头,却见路边围了不少人,道路一时被阻住,重重人墙里不断传出阵阵吵嚷声。 早有侍卫上前探看情况,不一时回来禀道,原来是有位秀才,因在酒楼吃饭忘记带钱,要卖了他画的扇子来相抵,众人围观议论那扇面应该值几文钱。 容与无意凑热闹,不想沈徽却极有兴趣,“我看那秀才很是风流倜傥,想必扇面画的也该有几分味道,你还不去看看,若是好,买下来当礼物也使的,我就不计较你求不来萧某人翰墨,无信无能之罪了。” 容与被他噎得语塞,心道也罢,他是主子且由他吧。抬眼无声示意周遭侍卫小心伴驾,别出什么乱子,又将马寄于酒楼处,和沈徽一前一后进了大厅。 入内便看见临街座位上坐着位白衣秀才,手中擎着一把折扇,正轻轻地摇着,脸上带了一抹微醺的自矜之色。 容与见他后首的位置空着,上前先检视了一番,用帕子擦拭干净座椅,才垂手请沈徽坐了。因离那秀才距离近,刚好可以看清扇面上的画。 原来是一副人物图,图中/共绘五人,居中一人头戴文士巾,颇有儒雅之风,左手书桌旁侍里二婢,一着红,一穿白,色彩对比鲜艳明丽,右侧站着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绰约,身后则是她的随从侍女。 扇子侧手处有题诗曰,“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整张扇面构图精巧,人物尤其生动,笔法细腻而画工脱俗。 容与再看那秀才,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未见得多英俊,却颇有一股洒脱不羁的派头,想来能做出无钱付酒资,而后在闹市卖扇相抵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正想着,只见厅中走来一位服饰华贵的中年人,对着扇面乜了几眼,“不过是把普通扇子,能值几个钱呀?” 秀才瞟了一眼来者,随口道,“足下仔细瞧瞧,心中有数再来问价好了。”言语中显是对自己的画颇为自信。 那中年人接过去,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这种随手涂鸦之作也好意思卖钱?何况这画里的人都是谁啊?还有这诗,是你写的?什么端端,又是牡丹,不通的很,我瞧根本分文不值!”说罢,随手将扇子掷在了桌上。 那秀才不屑和他多言,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一记白眼。 围观的人这会儿也开始起哄,不少人跟着附和,起哄说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秀才听见议论,初时神情傲然,渐渐地,随着说不懂的声音越来越多,他竟像是也有些着慌,面色难堪起来。 沈徽听了半日,屈指在桌子上慢慢敲着,忽作悠悠一笑,“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这画里的故事,是唐代名士崔涯调侃扬州名伎李端端。画上题诗为崔涯所做,全唐诗中亦有收录。” 秀才登时回眸,眼中分明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沈徽几下。之前那中年人仍是不解,“什么名妓?谁是崔涯?全没听说过,嗳我说,你们大家伙可有听过?”他一叠声问,围观的人又一阵鼓噪,多数人都跟着叫喊说没有听过。 沈徽开了个头,旁边已有闲人愿意帮腔,不急不缓对众人解释道,“那崔涯和李端端同为唐代人,前者以诗闻名淮扬,后者则是扬州名伎。崔涯常为勾栏中人题诗,举凡他诗中称颂哪位伎者,扬州城内富贾大户皆会争相拜会,若是他贬损了哪位,那人很快就会无人问津。所以勾栏中人都很怕被崔涯写诗嘲讽。” “崔涯初见李端端,嫌她肤色黑,作诗奚落她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后伤心忧愤,专在崔涯回家路上等他,乞求他垂怜,再题首好的来。崔涯禁不住美人苦求,便在原诗上又续了四句,就是这扇上所题的了。” 这厢话音刚落,那秀才已拍手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鄙人画的正是这个故事,只是这崔涯前四句分明说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赞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黑白不均,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谓是不同凡响了。” 那头围观者纷纷开始起哄,说这故事如此香艳,画也值得买回去细细琢磨,引得那中年人又再度凑近,只问秀才要再借扇一观,然而那秀才却似没看见一般拒不睬他。 俩人正拉扯之时,一个总角男孩从外头跑进来,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银两,气喘吁吁道,“爷出门也太急了些,喏,钱到了,爷快回家吧,别在这里卖扇了。” 事情至此,那秀才已不用拿扇子换酒钱了,可人群中偏有好事的直叫嚷,说一码归一码,钱虽有了,但扇子依旧还是可以卖的。 便见那总角男孩环视四下,高声道,“我家相公是名满江南的吴中四杰之一,许子畏许先生!他的画儿,岂是在这等市井之地随意叫卖的,你们出的起买扇子的钱么?” 第37章 求画 那小童话音落,围观者俱都哗然。容与倒不是很吃惊,江南之地毕竟才子云集,许子畏的名头他早有耳闻,此人青年得志,号称诗画双绝,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题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书画流入京城的不多,容与从前也无缘得见。 那中年人此时如梦方醒,笑得花枝摇漾,“原来阁下就是许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震江南,在下有眼无珠竟不识得,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请先生海涵。”态度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异常亲热,自顾自的拉着许子畏同坐,一面只管招呼起酒菜来。 许子畏一笑,任由那人张罗,只是微微欠身,朝沈徽招手,“知音难觅,须请这位爷一道把酒言欢。” 中年人自是浑不在意,跟着大喇喇相邀,沈徽也不推辞,示意容与跟着,起身挪了过去,和他们一处坐了。 只一会儿功夫,许子畏已连饮数杯,他之前便有些微醺,这会儿更是醉眼朦胧,喝完杯中酒,忽然拽了拽沈徽衣袖,起身就往外走。 那中年人慌忙伸手一挡,“先生请留步,许先生可否将刚才那扇子卖与在下?” 许子畏挑眉斜眼,轻吐两字,“不卖。” 中年人脸上现出愠色,犹有不甘,“在下愿出千金!今日势必要购得先生大作。” 许子畏恍若未闻,径自拉上沈徽,边笑边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后大喊,“你怎的如此无礼?”见许子畏没有停步的意思,更是怒道,“既不卖扇子,就该把方才的酒钱还来。” 许子畏略一回顾,不屑的乜着他,“是你强拽着我吃的,我又没说要你请客。天上白掉的馅饼,岂有不接之理?” 中年人拿他没办法,正急得面红耳赤,人群中走过来一位身皂衣的男子,看样子该是本地县衙捕快。这人似乎也识得许子畏,拉着他劝道,“许先生是名士,姑苏城谁人不知?可先生知道这位老爷是何许人也?” 许子畏打着酒嗝,毫不掩饰一脸狂态,“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那捕快摇头轻笑,“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可是人家听说过你的名头。既诚心买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扇子,何妨现在给他再画一幅?”说着,更压低了声儿劝道,“就当给我个薄面,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许子畏哦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朱老爷没看上我这扇面,不如我即刻给你画一幅,权当是酬谢你一番款待。” 朱富顿时喜形于色,连声催促店家准备笔墨纸张,待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迟迟不落笔,只笑看他,“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朱富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刻挥笔,就在他衣衫挥毫,三下两下便即完成。待他搁下笔,众人看时都惊讶不已,旋即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还有不少人讶异地面面相觑。 容与就站在许子畏旁边,早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再盯着朱富后背,觉得好笑之余,也不免腹诽这许子畏狷狂得有些过了。转顾间,刚巧对上沈徽的目光,彼此都心有默契地,轻轻摇了摇头。 朱富听见哄笑声,不知背上画了个什么,好奇之下一把将衣衫脱去,兴冲冲拿在手中观看,不过下一瞬已是面皮紫涨,双目圆睁,伸手怒不可遏地指向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看不过眼,嗔了一句,“岂有此理!” 许子畏全不在意,仰面开怀一笑,方对众人道,“我画的那东西,和这位朱老爷不是很相配?刚才他将我的扇子贬的一文不值,眼下,算是扯平了!”说罢,拉上沈徽,径自扬长而去。 他一路大踏步,走出数米,愈发欢畅淋漓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扬眉问道,“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沈徽笑笑,“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许子畏神情骄矜,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略一停顿,拱手道,“未曾请教尊讳?” 沈徽微一沉吟,报了秦元熙三个字,是将他母族姓氏和表字凑在了一起。 许子畏起手将那扇子递上,倒是很有诚意,“今日有缘相识,许某将此扇送与秦相公,还请笑纳。” 容与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难购得一副丹青翰墨,现下肯白送,看来是对沈徽青眼有加。 沈徽却只一笑,接过扇子,吩咐容与取银子出来,说道哪怕只是象征一下,也该尽一番心意。 许子畏见他坚持,索性笑着收了十两银子,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多收了,“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世上知音最难觅,难得秦相公解我意,请就不要再拿些阿堵物为难我了。” 沈徽也不和他虚客气,欣然点头,许子畏于是邀他去城外的别业饮酒畅谈。 容与可不敢让沈徽在外游荡,倒是想起要去拜访萧征仲一事,灵光忽现,向许子畏躬身揖道,“多谢先生相邀,只是天色不早,家主不便再去叨扰,小人倒有一事烦请先生帮忙。因家主初到苏州,想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墨宝,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引荐,让家主能有缘拜会?” 许子畏醉眼半眯,打量着容与,暗忖这秦元熙必是世家公子,连身边的小厮都出落得容止清雅,谈吐从容有礼。半晌,才悠然一笑,“那个萧老头啊,好说好说,秦相公既想见他,我一定促成。明日卯时三刻,就请萧相公在阊门外等我,我引你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沈徽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方和他拱手道谢。他也不再多言,自携了那小童晃晃悠悠去的远了。 次日一早,容与先服侍沈徽穿戴好,因要陪着去萧府,他特意叫侍卫买了一身短打,扮做个小厮模样。 惹得沈徽饶有兴味的盯着他,脸上虽淡淡的,眸子里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可惜了,这么副形容儿,充做个使唤人,岂非暴殄天物。” 眼见着他今日心情大好,想是为昨晚遇见许子畏,那样的狂生在京里本就不多见,更别提朝堂之上,哪儿有人敢在皇帝跟前那般轻狂,因此更觉得新鲜有趣儿。 只是这精神一足,他那好揶揄的劲头又冒出来,容与就成了他打趣儿调侃的最佳对象。 容与听着失笑,这也算是称赞了吧,倘或搁在旁的内侍身上,被主子这么一夸,怕是要喜笑颜开,忙不地的说起奉承话了。 脸上虽也挂着淡淡的笑,可讨好趋奉的言辞,到底说不出口,想了想索性不言声,规规矩矩错后半步走在沈徽身侧,伺候他出门去了。 那萧宅原是座典型的江南园林,许子畏带着沈徽二人一路穿轿厅、花园、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庭院,来至萧征仲待客的书房。 萧征仲年过半百,须发未白清矍健朗,见许子畏引客进来,搁下手中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以为你又寻到哪处好山水写意去了。”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壁与萧征仲寒暄,一壁将沈徽介绍给他。 许子畏将沈徽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先是凝神望向沈徽,又转而看了一眼容与,抚须良久,请沈徽去看书案上刚刚做好的一副画。 他画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岭环抱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池塘。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流。 沈徽看罢笑赞,“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两者风貌。粗笔有沈周温厚淳朴之风,又有细腻工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潇洒酣畅。笔墨精锐,气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萧征仲微觉诧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望向沈徽的眼神似有几分嘉许。 其后三人分宾主坐定,萧征仲笑问,“不知秦相公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沈徽直言昨日与许子畏方才初见,说着笑看许子畏。后者会意,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惹得萧征仲听了忍俊不禁,用手点着他,直笑得说不出话。 笑罢,又问沈徽,“听萧相公口音,应该是京城人。老夫离开都中有些时日,故人不多,不知萧相公是从何处知晓老夫拙作?又是哪一幅入得青眼,可否告知?” 沈徽半真半假的回答,“萧某的确是京城人氏,曾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忘怀,所以今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萧征仲神色一凛,带着些狐疑打量起他,“老夫在京时,常和一位内廷中官切磋画技,辞官南下前,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后来曾修书与我,告知他已将拙作进献给皇上,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之后,请问萧相公是否与那位中官相识,是在他的宅邸见到的么?” 沈徽含笑道,“先生所说之人该是孙传喜吧,萧某的确与他认识,曾听他多次称赞先生书画造诣极深,笔力不凡。” 萧征仲面色一沉,怫然道,“那么萧相公此行,可是受了孙秉笔所托,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 沈徽淡淡一笑,却没搭腔。容与知萧征仲会错意,又怕相谈不豫,惹沈徽不快,忙施礼道,“先生请放心,家主没有受任何人之托,也无意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虑,索性假托传喜之名,将那日自己劝说沈徽,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自在吴中逍遥写意的话,以及沈徽最终的决定和盘告知。 萧征仲面色一点点和缓,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此老夫就放心了,也要多谢孙秉笔成全。老夫在京数年,殚精竭虑辛苦自睢,最终一无所获,对仕途早已了无期待。” 沈徽沉默半日,忽然笑问,“先生禀赋既高,实非庸才,又有功名在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故如此心灰意冷,宁愿隐于红尘市井以书画自娱,也不愿报效朝廷尽一份心力?” 他语气闲适,并没有讥诮或高不可攀感,可字里行间却另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容与听完直为萧征冲捏一把汗,更担心萧征仲的回答会招来沈徽的不满。 好在萧征仲没有丝毫愠色,只是摇头笑笑,“老夫好容易在此间寄情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快乐抛闪。” 话不多说,显然有所保留,至少沈徽希望听到的官场倾轧,对方终是讳莫如深,或许也有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吧。 沈徽也不强求,抿唇笑笑,略过这话不提,“萧某特为向先生求一副丹青,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一客不烦二主,便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 萧征仲颔首应允,随后拿出一副以小楷所书醉翁亭记,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宛若银钩铁划。 容与自幼得进学堂,对书法自不陌生,在一旁看着,不由也在心里暗赞,耳边听得沈徽笑道,“先生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从前就听人赞过,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闲来也做篆、行、隶、草几味书法,但终因天性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行草,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顿了一下,对沈徽笑道,“孙秉笔一向通翰墨,萧相公既和他相熟,想必也精于此道,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容与愕了一下,眼见着萧许二人不断以目光敦促,却知道皇帝手书轻易不得流于外头,恐被有心人得去,仿造笔记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正有些犹豫,一旁的沈徽忽然悄没声息的碰了碰他。转头看时,见沈徽笑吟吟道,“不瞒二位,萧某因日前手腕受了些小伤,眼下还提不得笔。倒是我这小仆,一笔字颇拿得出手,连京里贵人都曾夸过的,二位若不嫌,不妨给他个展示机会。” 果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所谓京里贵人,说的就是他自己吧,容与垂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二人倒不以为意,早就觉得容与相貌清俊,举止温雅,不卑不亢浑不似寻常家奴,于是连番相请催促,弄得容与只好告了罪,走到案前,提笔饱蘸徽墨,沉思一刻,执笔写下两句: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写就搁笔,萧征仲兀自含笑不语,许子畏已是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这一手字岂止拿得出手,萧相公人品出众,想不到连家人也这般脱俗。” 沈徽一笑,旋即转过话锋,引着他们聊起古籍善本这类文人雅趣,轻描淡写略过那两行手书不提,也没再去看身侧,那垂手侍立的青衣小厮。 第38章 求签 从萧征仲府上告辞出来,已近申时,冬日里天短,太阳孤零零悬于天边。容与想着此行在苏州要办的事已了,心头松快,便缓缓策马,跟在沈徽身后。 沈徽似乎兴致颇高,问起附近还有什么值当一观的去处,容与想了下回道,“再往前走就是苏州织造局,二爷看那巷口,写着太监弄的就是了,弄堂里有座玄妙观,是西晋时就有的道观。” 作为帝王,沈徽对佛道素来没有特别偏好,不过是闲来到处走走,策马行至观前,发觉不算大的一座道观香火极盛,一时倒也有些惊讶。 两人入内,信步往正殿方向去,因着玄妙观距离苏州织造局不远,一路上总能见到几个身着少监服制的宦臣。 容与看他们举止悠闲,全不似宫里内侍那般,个个低头哈腰谦卑恭谨,不免又在心里感慨,外埠的生活委实比京里要自在的多。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前头两个年轻少监一边走,一边闲聊起来。 “听说咱们头儿新来第一天求的是个中签,可他还挺高兴,直说玄妙观的签儿灵验,你知不知道,那签文里头到底说了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别看只是中签,关键还得看问什么。他呀,问的分明是财。我记得有两句像是谋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岭头来。这便是财运好的意思了,要说他这辈子,顶到头儿就是个提督织造,京里司礼监可没他的位置,人家心里门儿清,这一任,原就是指着发财来的。” “怪不得他见天儿那么乐呵,你瞧瞧人家多会巴结,之前不过是南京御马监的闲散秉笔,怎么就弄了这个肥缺呢。要不咱俩也去求一支,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司利监,混个掌印做做。” “嚯,你倒真敢想,那位子可是人家林钦差的,”说话的人拖长了声,却又掩住口,四下望了望,见身后沈徽、容与只作认真看路,便不在意的接着道,“你没听神帛堂的老吴上月从京里回来,说现如今皇上极宠那位林掌印,举凡折子全都得过他的眼不说,还让他从司礼监衙门搬去了乾清门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可是垮一步,就进了乾清宫。” “嗳呦呦,我说你小子这脑袋里琢磨得都是些什么?”“什么我琢磨,咱俩琢磨的,不都差不离么……” 说着发出一阵窃笑,容与听得出他们话里的意思,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碍着沈徽在旁边也不好表露情绪,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二爷别生气,底下人嘴碎也是有的。回头小的叫人查出来姓氏名谁,再好好立立规矩就是。” 沈徽哼了一声,优哉游哉走到一个石凳前,容与知他要坐,忙取了帕子擦拭干净。待他坐定,听他开口问,“这样的话,你从前听过没有?”旋即正色道,“早该立些规矩,如今你自己听着,可有觉得气愤?” 容与方才还真有那么点气血上涌,现在业已平复,转念想想,更觉得无谓生闲气,伴在领导身边,势必会遭人闲话,于是低低笑道,“小的原本无甚功劳,蒙二爷抬举,难免众人心头不服,要诟病也在情理之中。” “你倒大度,不知道的说你脾气好,知道的,”沈徽淡笑着看他,“是你其实根本都不在乎,也不知这世上,有什么是你真正在乎的。” 容与微微一哂,他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在生死大限面前,是非荣辱皆可化作浮云,更别说是名声了,只不过这话没法细说,也只能低头沉默不语。 沈徽微微扬着脸,端详面前垂下眼帘的人,明净白皙的皮肤被夕阳余晖一照,笼上了盈盈金光,更衬得面颊清软柔脆,仿佛一碰就会破碎。 明明是精致纤美的,偏偏一颗心却很刚强,不畏物议,无谓得失,说他不在乎,可又能艰辞不受扬州府上下官吏跪拜,定要还礼回去。这般坚持自不是为沽名钓誉,他是为他着想——可就是这样,却还要嘴硬,不肯承认割舍不下他。 无论是御下,还是笼络人心,都需拿捏住对方的短处,了解对方的*。可面前的人却总是让他有种无力感,一而再再而三,也试不出他想要什么,究竟在意些什么。 初时不信,后来不解,到现在却是好奇,又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心无旁骛,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报答他的恩义,或许自己,还真就是他唯一在意的人? 一个君主能得这样忠诚的下属,本该觉得满意才对。可他却犹有不足,总是想打破对方过于平静的表象,看着他崩溃、挣扎、彷徨、不知所措,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他是个生动、有血有肉的人。 沈徽忖度着自己大约是魔怔了,摇头笑笑,站起身道,“才刚那二人说这里的签灵,你陪我去看看,灵不灵一问就知。” 容与道好,跟着他穿过正殿,果然见稍间门前设了求签问卦的摊子。一个昏昏欲睡的胖道士坐在桌子后头,好容易应付完一对母女,正要打个哈欠,却见迎面又走来两个人。 看穿着就知道是对主仆,只是难得的,主人丰神俊朗,眉宇间傲岸天成,仆人虽看着年轻,却也有极清俊的一副好相貌,尤其那目光宁静平和,如秋水流殇,通透而又温柔。 解了一天签的道士神情一振,听那俊美的主人问,“你的签很灵?” 道士眨眨眼,“本观乃是老君修炼道场,更有三清坐镇,这位爷您说灵不灵呢?” 沈徽笑了下,转头吩咐容与,“去抽一支来。” 容与算到他会这么要求,签灵不灵,他自不会亲身去验证,必是要应在自己身上才行。 刚想道是,忽然间莫名起了一点狭促,他轻声说,“您既相信灵验,做什么不自己求?” 禁不住一笑,他再道,“小的没什么好求,反正这辈子都跟着您了,只要您运道好,小的自然就差不了。” 沈徽蹙起眉,“如此啰嗦,我偏要看看,你这辈子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好命。” 已经都做到太监头了,再往上可还有什么官再升,容与听得好笑,却也知道玩笑开两句可以,不能太过,于是规规矩矩说了声是。取过签筒略略摇了一下,随意从中抽出一支,递给了一旁解签的道士。 那道士看着签文,又看看他,有点犹豫,“施主想问什么?” 容与略一迟疑,总不能真问升官发财吧,他对这个毫无兴趣,那么有兴趣的,该是这辈子能否善终?可这话当着沈徽,他也不敢贸然说出口。 沈徽一旁道,“就问前程,我这个小仆,日后说不准是要下场入仕的。” 容与无奈的瞥他一眼,却见那道士半晌也不答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索性笑道,“是下下签吧,不如道长将签给我家少爷,我们自己看就是了。” 那道士扬手道,慢条斯理的说,“此签的确是下下签,且无论问什么,结果都不大好,你自己一看便知。” 容与接过签,看那上面写着:三月残花逐水流,风飘万点动人愁,试看春去红叶老,转瞬逐教到白头。 看罢,又呈给沈徽。沈徽果然沉默一刻,心口忽然发紧,随手将签抛还给道士,“模糊不清的几句话,怎么就知道是不好?我看你不会解才是真的。” “这位爷可不能信口雌黄,世人都只愿听好话,抽着好的就信,不好的就安慰自己说不灵。个个都是这样,那还来求神问道做什么?”道士拿起签,照着文解释,“这上头说的极明白,施主你已经尽力了,到了还是没能成功,挣扎无望,便应了那句人生长恨水长东。” 沈徽方才绷紧的心又是剧烈一跳,虽说不大信这些,但听着委实不吉利。有点怕容与往心里去,他下意识转头看他,却见他还是神色如常,心有灵犀似的,也正扭头看向他,那眉眼含着笑,愈发显出柔顺,恬淡而从容。 求签的本意并非如此,试问谁不爱听好听的,即便他本人不在乎,沈徽却是十分在乎,登时沉下一张脸转身就走。 他拂袖而去,弄得容与手忙脚乱,匆匆丢下一锭银子给那道士,再回首,见他已去得远了,忙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二爷何必当真呢,不过玩笑罢了。”他赶上前,笑着劝慰,“小的并不指望身家前程,原本也知道自己命不好……” 一句话没说完,沈徽霍然转头瞪视他,命不好?果然是的,哪个命好的人会进宫来做内侍,身残为奴,无依无靠,一生畸零……他瞪了半天眼,竟然无言反驳,那些心底暗藏的话硬是说不出口,譬如,你遇见了我,还能说自己命不好? 面前这一对眸子极为澄澈,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看着它,那些自负自大、高高在上的说辞,就忽然间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容与却抿着唇,嘴角慢慢溢出一抹温软的笑,“不过那是从前,小的能遇上二爷,该是这辈子最最幸运的事儿,也是小的有福气,不求显达,只求在二爷身边,尽心伺候吧。” 夕阳渐垂,沈徽听着胸膛里一颗心活泼泼地跳着,跳得失去了往日的节奏。抬眼望,一弯新月初升,犹如少年此刻弯弯的眉眼,流转着脉脉清辉。 第39章 沐浴 打从苏州回来,眼看就要到年关,京里宫里都有许多要皇帝住持的事,沈徽不便耽搁,只略停留了两天便即返程。容与原请旨和他一起回京,沈徽却说不必,仍旧取道运河,沿途不停靠的北上去了。 要伺候的人走了,本该松一大口气,容与却没有轻快自在的感觉。皆因那日从玄妙观出来,沈徽一直阴沉着脸,容与原就不大会说漂亮话逗趣儿,见他心情不快,只好愈发谨慎地陪着小心。 沈徽一反常态,在外流连不止,当晚挑了姑苏城最富盛名的馆子,且还不肯坐包间,定要吃堂食。容与劝说无果,只得示意暗处的侍卫多留心周遭环境,万不可出岔子。 等坐下点好菜色,容与站在一旁为他尝菜布菜,他忽然指着身边空位,命容与坐下一道用饭。 和主人同坐同食,别说宫里没有这个规矩,就连外头也一样。大户人家出门,小厮伺候用饭,历来是站在旁边等主子用完,方才赶紧扒拉两口。这会儿当着一屋子的人,容与又穿着下人的衣服,就这样明晃晃坐下,不吝于引人侧目。 这份恩典怕是领受不起,容与婉拒,“小的站着伺候就是。” 沈徽放下筷子,脸色也沉了下来,“出了家门,爷还支使不动你了?让你坐就坐。” 容与窒了窒,环顾四周,见已有人朝这边投来注目,忙又笑说,“二爷体恤,小的心里知道,但不敢坏了规矩。请爷快些用吧,若饭菜凉了,吃着不舒坦。” 一句话说的沈徽登时拉脸,压低了声儿质问,“你坏的规矩还少么?平日在我跟前儿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我才说的你现敢驳回,真是惯的好毛病!我瞧你压根不把我当回事。”说着眼神冷冷飘过来,轻哼道,“你这一趟下来,应承的事儿有多少没做到,你且仔细想着,回去再一一和你算个明白。” 听得容与冷汗都下来了,对他突然作色全摸不着头绪,半晌垂眼道,“小的……小的知错,听爷吩咐就是。” 期期艾艾坐下,到底不好坐实了,只挨着椅子边罢了,一面仍是给他步菜斟酒,自己间或吃上两口,对着这么个阴晴不定的主儿,其实根本食不甘味。 沈徽看他两眼,放下筷子倏忽一笑,“别怕,不过和你逗着玩,你差事办的好,我看在眼里。既有机灵劲,又务实,还懂得低调,不给爷找麻烦。我心里都有数,你是个好的,自然要好生抬举。”夹起一块蜜汁火方,直送到他碗里,“你也多用些,本来就瘦,办一趟差下来,人熬得更清减了。” 才刚冷着脸,这会儿突然温言絮语,容与手心直冒汗,望着那金黄诱人的火方,尴尬万分,半起身道,“不敢劳动,小的多谢二爷。” 沈徽一笑,也不用饭,倒是歪着头一味盯着他,“爷赏的,还不快吃了它?” 咽了咽吐沫,容与硬着头皮夹起来火方,放进嘴里,幸亏那金华火腿入口即化,囫囵吞下去,才要放筷子,盘子里又多了块糟鲥鱼,接下来是莼菜、虾仁、狮子头……不一而足,每次夹完,还都直勾勾看着,待容与一一吃进去,沈徽才肯露出一丝笑模样。 好一番天恩浩荡,委实有点骇人,容与心里犯嘀咕,也不知过后得被掂多少过儿,多早晚又会寻了不是开销他,犹是一心琢磨起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还是他纯粹想消遣自己。 如此折腾,可让旁边桌的人看得热闹,一时凑趣起来,有人冲着容与笑道,“这位小哥儿好福气,遇见主子仁厚,待你竟像是自家人,如今这世道,上哪儿去找这样好的主家。” 更有人附和,“可是呢,同人不同命,别人家小幺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这可好,竟让主子喂起来了,也罢,遇上好主子,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是应该的。” 容与涩然笑笑,不是没想过沈徽的用意,无非是要借着别人的嘴说出他该死心塌地。何苦来呢?他哭笑不得,素日他是不怎么说表忠心的话,可行动还不能证明么? 帝王心海底针,所谓恩威并施不过如此,尽管完全谈不上享受,还得作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一顿饭吃下来可谓疲惫不堪。 其时容与早将那道士的卦签忘在脑后,然而他不知道,沈徽却是放在了心上,以至于闷闷不乐,以至于会有如斯举动。 他何尝不知道容与足够忠诚,可听完那些话,竟然还是会介怀,似乎隐隐在怕他听进心里,然后预备退步抽身早。 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莫名恐慌,细细思量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一个伺候人的奴才罢了,走了他,自然有更会奉承更懂讨好的人来,也必定会更适合自己驾驭。 可惜理智归理智,看着面前恭恭敬敬,低垂眼帘的清秀少年,心里竟涌起一股缱绻不舍,不想放手,恨不得永远把他攥在手心里才踏实。 好容易一顿饭熬下来,沈徽终于恢复正常。回客栈打水,因他要洗澡,跟前又没有侍女,便只能容与亲自上阵服侍。 站在屏风后头,浴室里雾气弥散,沈徽倒没让他擦澡豆,只命他候着,这让他长舒一口气,兀自出了半日神。听见沈徽起身的声音,想着那巾帕都放在他手边,应该不必自己上前,谁知沈徽不满的斥了一声,“这是让爷自己擦身?你如今越发有眼力价儿了。” 容与顿时一激灵,看来躲不过去了,忙转过屏风这头,那玉雕似的的身子便猝不及防地,呈现在他眼前。 宽肩细腰,一寸寸肌肤细腻光滑,刚刚出浴,上头还点缀着圆润的水珠,被暖暖的光晕一照,更显莹润。年轻的身体充满力量,肌肉不鼓胀,却恰到好处,有种流线型的美感。六块腹肌整齐排列,不逊于前世在画册电影里见过的任何一具美好肉/体。 容与瞬间有种头皮炸裂的感觉,他是喜欢男人的,对男性身体和散发的荷尔蒙尤其敏感,虽然这辈子从没想过涉猎情爱,但本能是控制不住的。小腹下猛地涌起一阵乱流,他心乱如麻,手脚发软,深深低下头,拿起巾帕走到沈徽面前,生涩的为他擦起身子。 迷迷滂滂间,忽听沈徽嘶地呼痛,随后低叱道,“手上怎么没轻没重的!” 容与一怔,忙去看他的背,果然见那里红了一条,想是方才没留心,因想着快点结束这擦身的活计,手上力道有些猛了。那么细嫩的肌肤,又刚沐浴出来,最是柔软细滑,哪里禁得住一点力量揉搓。 心跳登时如擂鼓,容与半蹲在地上,视线停住在他两条修长的小腿之间,怔愣一瞬才想起请罪,只好曲膝跪在原地,垂首道,“小的不是故意的,请二爷息怒。” 地上满是淋漓水气,瞬间襟袍就被打湿,膝盖上传来一阵刺痛,还是不久前被他罚跪,留下的后遗症。没事时还好,只要天气转寒或是空气湿润,多少还会隐隐做痛。 跪在地上,容与心里直后悔,不过是看了一眼那身子,竟然会把持不住,这样下去要如何伴君? 本就打定主意要报他救命之恩,顺带让自己过得舒服些。既然目标明确,就不该有非分之想。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要刻进脑子里,以后时时提醒自己。 沈徽心里不满,特别是容与跪在他身后,他连他的眼神表情都看不到,嘴角挑了挑,寒着嗓子道,“伺候的规矩回去再学,你要晓得自己的本分,总管是那么好当的?当得了爷外头的家,也要当得了内宅事务,更要当得起近身伺候的差事,谁教你只管擦后头的?” 一语点醒了惴惴不安的人,容与道是,起身绕到前头来。这回长了心,别过眼神,根本不看那具身体,只用余光瞥着擦到哪里,手上愈发轻柔和缓,不带一点力度。 然而有些地方终究是躲不过,平整漂亮的腹肌绷得那般紧,像有意炫耀,有意展示,再往下去呢,绕不开那处所在,湿漉漉的,仿佛还在滴水。 擦还是不擦,这是个问题。 内侍伺候主子,自然是不能有避讳,谁管你心里有没有起伏,或是因此联想到自己的残缺,反正在主子跟前,一切委屈都得收起来。要是真绕开那儿,只怕沈徽又要发作,不知会怎么挤兑他,搞不好真的发狠责罚他一回。 容与下意识侧头,只让自己能看清那处所在的位置,一咬牙,将巾帕覆上去,整个的包裹起那个软绵绵的物什。 沈徽居高临下,将脚下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年轻面嫩的小内侍,在外赫赫扬扬的一品钦差,现在俯身在他的膝弯处,头垂得不能再低,刻意的偏转视线,显见着是不敢,甚至是逃避正视自己。 有一刹那的不解,他生得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英武俊朗,连那里也不例外。尤其是此时此刻,完全不狰狞,在温柔抚慰之下,一点点抬首振奋起来。而那手劲又恰到好处,手指灵活,手掌温热,连指尖的轻颤都可以感受得一清二楚。明明是心有旁骛的,做什么不愿看?难道他还敢嫌自己不成!? 不过下一瞬,他就改换了想法。巾帕已挪到大腿内侧,仍旧细细的在擦拭,指尖的颤抖却没有停止。心绪浮动这么大,该不会是被他的伟岸震慑到了,联想起自家残缺,因此而愈发自伤? 对于内廷净身的规矩,沈徽自是清楚,大胤不同于前朝,为了方便如厕,又保持一定的美观,特意在施刑的时候有所保留。既然他也有,想来是存了比对,于是便更生自卑。沈徽暗暗猜想,身为男人,那种感觉一定十分不好。 这世上原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何况一个内侍的心境,作为帝王更是无从体会。然而这一刻,沈徽心头却泛起挥之不去的怜惜,如此清雅的相貌,秀逸精致的骨骼,兼有满腹才学,确是可惜了,此身只能为奴为仆供人驱策。 自以为猜透旁人心思的上位者,一厢情愿的怀着悲悯,殊不知,脚下的人正满腹怨气,一脸惆怅。皆因巾帕移开再往下擦时,余光赫然看见,那处软绵绵的地方居然抬起了脑袋! 容与咬着唇,愤懑不已,他心里膈应,手上收着劲儿,不由地直腹诽,不过蜻蜓点水的迅速擦过罢了,又不是大/保/健,用得着对着他抬头么?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恨只恨就算是挑衅,他依然得咽下这口闷气。 一声不吭的擦完,容与站起身,被热气熏蒸久了,脑袋都有点发昏。背上黏黏腻腻,额头上都是细汗。一绺碎发不知什么时候垂下来,喉头紧了紧,发梢上的汗珠便顺着纤细的脖颈,流进了锁骨凹陷处。 沈徽眯着眼,这一幕没逃过他的注目,何况还有那被热气熏蒸过的清瘦面庞,已不知不觉泛起了红晕,颜色质地如同上好的芙蓉软玉,更像是两片花瓣贴合在面颊上。 满室春意融融,让人心动神驰。 不过也只能止步于神驰了,穿好衣裳回房,他看着容与铺床叠被,在褥子里摆上汤婆子,忽然心念一动,淡淡道,“我不习惯用那个,热得不均匀,今儿就由你暖床吧。” 第40章 暖床 脑袋嗡地一响,容与回身,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小的……小的……还没洗过,怕弄脏了二爷的床,还是……还是算了吧。” 沈徽坐在圈椅上,嘲讪的笑了一声,“爷不嫌弃你,不必废话了。你身上素来干净,且不爱熏那些乱七八糟的香,要不为这个,爷也不肯让你近身伺候。” 真是多谢抬举了,容与心头气苦,咬着唇,活脱脱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这不合规矩,小的不敢从命。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没有丫头服侍,还请二爷忍耐则个,体谅事从权宜。” “恩,你也知道要事从权宜?”沈徽被他逗笑了,“做人奴才竟不想着为主子分忧,却劝主子不该要讲究?你的忠敬之心就是这么体现的?事从权宜,我看你就做不到这四个字。” 容与知道赌口齿,十个自己也说不过沈徽,此际真想仰天长叹,怎么摊上这样一个皇帝!这是宫女该做的事,他就算不是完全的男人,好歹也算是个半个吧,就这样打发去暖床,听那口气,还像是给了他天大的体面。 有一瞬真想撂挑子不干了,拼着被他责罚也认了,可就怕被罚的半死不活,依旧还得提溜上来伺候,那时节只会愈发没脸。他到底是个理智冷静的人,身处这个位子,须讲究识时务,给你脸,你就好似封疆大吏一样风光/气派,可私底下呢,终究只是人家家奴。 容与想开了,反正方才汗湿重衣,既然他不介意,正好都往他褥子上蹭蹭。于是也不犹豫,脱了外罩露出中单,欠了欠身表示领命,抬腿就往被褥里钻。 床上的人负着气,任身下再柔软舒服,也沉默着一言不发。床下的人看在眼里,眼角漾起笑意。 捱了半柱香的功夫,容与坐起身,穿鞋下了地,脸上仍是恭敬,“小的已将床暖好,请二爷安置。” 沈徽笑笑,果真脱了衣服,躺在那片带着他体温的茵褥上。 溜溜折腾一晚,容与终于松口气,正待解下帷帘,床上的人又侧过身,以手支头笑看他,“念在你服侍尽心的份儿上,将功抵过,爷就不罚你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容与禁不住蹙了眉,“小的愚钝,实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爷明示。” 眼见他垂着双眼,态度虽恭敬,言辞却冷硬,沈徽也哼了一声,扬声问,“临出门前,我是怎么吩咐的,说给爷听听。” 容与脑子转得飞快,回忆起他交代过的话,片刻之后就想起来了,原是他叮嘱过,不许喝花酒,更不许眠花宿柳…… 背上瞬间下了一层汗,他毫不怀疑沈徽虽放他出来,但自己一举一动都还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定有人专门负责盯着他,自然也就知道那晚他赴宴发生的事儿,还有现如今,被他收留在扬州驿馆里的方玉。 皇帝的话自然是金科玉律,不容置喙更不容违背,容与默默垂首,提衣跪了下去,“小的知罪,请二爷责罚。” 想明白了,脸上愠色全消,只剩下刻意装点出来的乖顺和驯服,沈徽看着,却一点没有开怀的感觉。 责罚?倘若真罚了他,他心里一定是不服的,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那样的场合,他若不顾官场世情一味推辞,才是不明事理不堪重用。 所以自己不过是逗弄两句,并没有罚他的意思,难道他一点都感受不到么? 心里一阵气涌,沈徽冷冷道,“明知故犯,该是罪上加罪!念你是初犯,我暂且不追究。若有下次,一并重处。”说罢挥挥手,“得了,你起来吧。” 容与低低应是,叩首谢了恩,还没起身,又听他问,“那匹瘦马,你打算如何处置?” 容与想了想,认认真真回答,“小的因不便和段洵撕破脸,不得已才收下那女孩子,原打算趁离开前打发人去段府,送上等价之物,一则有示好之意,可以减轻他的防范;二则也算是还了这份人情,日后再要拿这个说嘴,小的也有辩驳之词。事出紧急,来不及回禀二爷,是小的疏漏,今后再不敢如此。至于那女孩,小的打算带回京里,先安置在小的家中,待问过她,再行安排去留。” 前头说的谦敬,思路透彻清晰,沈徽正暗自满意,听见最后一句,眉毛立刻拧紧,“你还打算留着她不成?是不是我不问,过阵子你便有本事偷偷把她弄进家,放在你身边,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好方便近水楼台?” 所谓家,自然是指宫里。若论可操作性,容与一个内廷掌印,只要不怕将来有人借机生事,伪造宫人身份,弄进去一个女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纯粹是冤枉人,他不仅半点都没想过这么做,更何况是所谓的近水楼台?这话却又是什么意思! 忍着不快,容与摇头,“小的从没那么想,也知道家里规矩,不敢胡来。”顿了顿,他抬头,仍是平静道,“小的是看她身世堪怜,想给她个活路。若二爷觉得不妥,小的回头叫人安顿好,往后再不和她有瓜葛就是,只请二爷给小的点时间。” 沈徽哼笑一声,言简意赅,直指核心,“这么说,你是执意要把她带回京里了?” 容与舔了舔唇,点头说是。一个字一锤定音,床上的人再没了话说,屋子里安静的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 渐渐地,似乎有运气的动静,沈徽冷笑一声,突然喝道,“出去。” 容与一凛,对他突然作色直觉匪夷所思,弄不明白堂堂九五至尊,做什么非要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恻隐可以没有,但对无关痛痒的人怎么就不能大度点? 无可奈何被扫地出门,心内架不住惶然,次日到了他跟前,更是敛容正色,说话行事愈加的谨慎小心。 沈徽没再横挑鼻子竖挑眼,只是依旧阴沉着脸。过了两日启程回扬州,不知谁捅到御前,说侍卫里有一个祖籍苏州的,因和上峰告了假,偷溜出去一天,只为私会家乡表妹,结果那日没顾上返回扬州,到了晚上才匆匆赶回驿馆。 容与一听便知不好,却也不便求情。说到底,这帮御前侍卫和内侍是一样的,都得伺候主子寸步不离。别说是表妹,就是亲娘死了,也须得等皇帝开恩才能回去看一眼,否则就是擅离职守。 是谓在主子跟前,从来都没有亲人可言。 果然沈徽震怒之下,将那侍卫和其上峰处以重责,罚了薪俸不说,还赏了一顿责打。只是碍于出门在外,板杖之类并不方便,于是让人拿了马鞭,每人各抽了一百记,害得容与又忙不迭吩咐人去买金创药,回来给那二人治伤。 甚至连延医问药的银子,他都总揽下来,从自己账上走了。只为心里隐约觉出,沈徽这一回动怒,多少和自己脱不了干系,那两人的鞭子,至少有一小半是替自己挨的。 再后头几日,即便他加倍恭敬,凡事都赶在沈徽开口前做好、预备下,算是伺候得极妥帖,也仍然没能让沈徽心情转好。 直到恭送这位微服出游的皇帝登船离开,容与还是没见到他一个笑脸。望着宝船渐行渐远,想着回宫后前途未卜,不禁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第41章 结菜户 过完上元节,扬州的事总算落停,容与启程返回京师,和来的时候没什么不同,除却多出了方玉这一个人。 林升按他吩咐,在临走前将一记谢安中郎帖送至段洵府上。在此之前,容与已打听清楚,段洵的长子酷爱书法,那么既然要送,索性就送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礼物,只不过他自己也算咬牙割舍。 说起来,这帖子还是义父高淳收藏,临去时留给他的遗物。 林升回来眉花眼笑的讲起,初时段洵没赶上收受书帖那一刻,等到回府,恰好看见自家大公子捧着那书帖爱不释手,登时脸色便不悦起来。及至送容与一行人登船时,段洵犹带着几分尴尬,好在看见方玉仍在随扈人群里,这才勉强露出一点镇定从容。 行行复行行,初春时节,容与自通州渡口下船,到了地方,双脚站在京师地界儿,心里那点子忐忑便蓬勃发作起来。本想着稳稳当当上车回宫,不料派来迎他的内侍已牵过一匹马,只道奉皇上口谕,命他从速回宫缴旨复命。 有多大的事非要这样火急火燎,当着一众人的面,像是离不得他似的——这也算是施恩的一种方式吧,容与无声叹了叹,领命上马,一路不敢耽搁地赶回了禁中。 晌午时分,他已沐浴盥洗完毕,预备去西暖阁面见沈徽。 芳汀正在偏殿里预备茶点,见他掀帘子露了头,登时喜笑颜开,“你可回来了,”说着含笑上下打量,“呦,长高了些,也有点子老成劲儿了,像是比走的时候还俊了似的,只是江南那么好的地方也没把你养胖点,还是那么瘦,看着可怜见儿的。” 容与一笑,心里存着事,哪里胖得起来,因问起,“皇上这会儿得闲么?” 芳汀朝正殿方向努嘴,“正巧跟前没人,你快去吧,念叨了有些日子。”忽然压低了声儿,问他,“扬州那边没出什么事吧?万岁爷自打回来,见天儿心情都不大好,今儿可巧,那位主子娘娘来了,说笑半日,总算拨云见雾,你等下回话可仔细着些。” 容与初时还怔了一下,旋即已明白过来,所谓主子娘娘,当是指秦大小姐秦若臻。 进殿前,容与还是整理了冠带,敛了敛容色,方才迈步进去。殿内燃着沉水,味道宜人,沈徽半靠在塌上,穿着燕居时的襕袍,头戴乌纱折角巾,看似闲散,然而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架势却是浑然天成,挡都挡不住。 果然回到禁中,他又变作了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容与脑海里倏忽闪过一幕,正是他和萧征仲、许子畏一起畅谈诗画古籍的场景,脸上洋溢着轻松笑容的沈徽,潇洒而明媚。那时候的他,倒像是一个寻常的儒雅书生,最多只是带了点自矜的小小傲然而已。 禁不住让人有些怀念...... 甩甩头,摒弃掉杂念,他上前行礼问安,起身后垂手侍立,也恢复了一个御前内臣该有的恭谨做派。 沈徽闲闲看他,半晌笑道,“月余不见越发精神了,看来新年过得不错。朕说过,你这趟差事办得不坏,想要什么赏赐,朕都可以满足你。” 容与觑了一眼那笑脸,真心实意应道,“臣但求为皇上分忧尽心而已,不敢要赏赐。” 沈徽早料到了,也不多言,顺手抄起一本奏折,边翻边问,“你对阎继评价颇高,不过扬州府上下人等,却不是个个都对他满意。你现下还觉得,他适合做这个都转运盐使么?” 容与说是,“盐使之职非同一般,正是需要公正耿直且不贪图小利之人方能胜任,所以臣以为,阎继是个合适的人选。” 沈徽含了一抹轻笑望着他,“你就这么肯定?”他向容与招了招手,“朕给你看个东西。” 将手里正拿着的折子递给他,容与看时,正是阎继在年前上奏的,内容是弹劾他在督盐期间,大肆结交外臣邀买人心;擅离职守倾竭府库购置名画,以致惊扰民心;甚至还有收受贿赂,私行淫/秽之举。 看罢,容与心里已有数,阖上那折子,恭敬放在几案上,垂首无话。 沈徽饶有兴味地问,“你去拜访他,他便说你刻意结交外臣,你去苏州原是朕准了的,买画的钱朕也知道,花的是你自己的俸银,幸亏这些朕都清楚。只这最后一项,那匹瘦马,到底还是被你安置在宅子里了?” 旧话重提,容与坦言,“是,臣只能让她住在那儿。”顿了顿,仍是据实禀告,“她赎身统共花费五百两,臣已还换了个方式还给段洵。请皇上明鉴,其实也算不得收受贿赂了。” “只能说你不算收受,段洵依旧是行贿。”沈徽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罢了,看完这折子,你对阎继其人还是原先的看法么?” 容与点了点头,“他并不知道您是有意派臣去结交,更加不知道臣外出是您恩准了的,单从他弹劾的内容看没有不妥,臣觉得,或许这正是他耿介直言的好处。” 沈徽缓缓点头,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笑了笑道,“你既不改初衷,朕也就信你。别拘在那儿了,把你重金购买以媚上的名画名帖,呈上来供朕赏玩吧。” 容与不由得也笑了,将萧征仲的书画奉上,令将许子畏那把扇子一并呈给他,这厢才要说笑两句,忽听暖阁外头一个声音清越柔媚,“在说什么,这般开怀?” 帘子挑起,秦若甄脸上笑意盈盈,俏生生地站在暖阁门口。 容与原以为她已离宫回府,乍见她还在,忙向她行礼问安。秦若臻不在意的挥挥手,走到榻边和沈徽一道看画,路过他时,正眼也没多瞧他一眼。 看了一刻,秦若臻指着那扇子问,“这上头画的是什么典故,怎么我瞧着眼生,看不大明白?” 见她问起,沈徽含笑不答,只用眼神示意容与将那故事讲给她听,待容与说完,她才好似不经意抬眼,目光幽幽在他脸上一转,“看来容与对这些香艳的掌故,倒记得颇为清楚。” 容与身子微微一僵,默然保持了微笑,恭谨侍立。余光看得清楚,秦若臻去拿扇子,刚好沈徽也伸手欲取,两厢里碰在一起,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指尖,接着手掌覆上去,将她的手牢牢攥紧。 秦若臻的脸泛起一抹绯红,到底没有忍心挣开来,两人相视笑着,眼中里除了彼此,一时再无旁的人旁的物。 此刻,似乎也不该再有任何别的声音。 容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来,走到外头,三月间的春风依然带着寒意,清冽干冷。吹久了,脸上都架不住有点发涩,思绪却越发清明,怕是接下来,阖宫上下都要忙着筹备沈徽大婚的事宜了。 皇帝大婚,内廷忙得不亦乐乎,司礼监更甚。沈徽不知什么时候点了传喜去内宫监,顺带吩咐他帮着容与打点大婚所需。 再见面,容与一脸淡然,恭喜他升迁。传喜倒是难得含蓄,语气里满是讨好的味道,“打今儿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吩咐我往东,我绝不会朝西看一眼。总之我一定尽心襄助你。”见容与只是薄露笑意,越发拉紧了他,“咱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那点心思你还不知道?无非就是盼着俸禄多些,毕竟我和你不一样,外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是?你明白的,余下的事儿,我可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容与听罢一笑,淡淡道,“往后安分守己,咱们自然是好兄弟,说不准,我还要靠着你多照应。” 因大婚之期临近,尚衣监的人连日来捧了礼服要容与验看,又要皇帝试穿才好正式定下。他送了那些大绶大带的华服进西暖阁,看着芳汀带着侍女们一点点为沈徽穿戴起来。 光是冕旒就有十几斤重,难为他能自如的驾驭,还能回首环顾,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容与,“朕试衣裳,你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连上来伺候都忘了?” 容与拿不准他是否故意挑刺,忙道不敢,上前为他整着玉带,一面道,“礼部才送来了大婚流程,等着皇上过目,再做定夺。” 沈徽唔了声,“你替朕看过,没什么疏漏就罢了,那些个繁文缛节,朕看多了头疼,倒是派几个稳妥的人,去秦家把规矩说清楚。” 容与应了是,一时倒也无话。芳汀打发了其余人等,因笑说,“万岁爷这一身好是好,就是重了点,回头大婚一天下来怕是要累着了,这几日得空,好生休息才是正经。” 她自小入宫服侍沈徽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切,沈徽听了点头,嘴上却嗤笑,“朕是天子,天家礼制繁复方能显出威仪尊贵。你也别光说嘴,朕大婚之后就要把你嫁出去的,到时候你就知道,穿戴着凤冠霞帔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芳汀顿时臊红了脸不言声,容与微微有些吃惊,冲口问,“皇上已经为芳汀指了婚事么?” “还没最后定下来,朕有几个属意的人选,其中一个是她哥哥的下属,王玥和朕提过,人品很靠得住。朕心里倒是想把她许给李松阳,那人才华出众,日后保不齐会是朕的封疆大吏。” “臣觉得李松阳不合适。”容与心道不妥,也顾不上多想,“他虽有才情但性子孤高狷狂,目无下尘,当日连主考的师长尚且不尊敬,臣恐他日后对妻室也未必能尊敬相待。芳汀自幼在皇上身边长大,没受过半点委屈,臣以为她不适合嫁给李松阳那般性情的人。” 芳汀被他说的一阵发愣,沈徽回眸,着意看了容与两眼,复又笑了笑,对芳汀道,“你瞧这个弟弟多关心你,生怕你嫁的不好受了委屈,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奴婢能懂得什么,全听万岁爷吩咐就是了。”芳汀抬眼看向容与,丢给他一记感激的笑,方才小心翼翼道,“不过奴婢也信容与的话,他说不合适,想来也有他的道理。” 沈徽颌首不语,半晌看看面前二人,禁不住打趣儿,“我看你们俩倒合适,容与要不是内侍,朕就把他,指给你做配。” 容与愣了愣,这话听着让人尴尬,实在没法往下接。芳汀蹙眉看他一眼,又觑着沈徽,笑着凑趣儿,“容与这些年也算勤勉,万岁爷要不也疼疼他,赏他个菜户,省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宫里,也怪可怜的。” 所谓菜户,也叫对食,是指宫中内侍和宫女结成挂名夫妻,一起搭伙过日子,互慰寂寥生活。起初大胤内廷严禁对食,后来随着风气渐开,加之内侍地位提升,这样的行为也得到皇室公开允许,升平帝在位时,还曾多次为宫中内侍择配宫女结成菜户。 可惜如此形式完全不适合容与,乍听这话,他只觉得莫名羞愤,跟着忽然一阵心灰意冷,竟也懒得辩驳,心里只道,随他去吧。 半晌,才听沈徽慢悠悠开腔,“眼下宫里,上哪儿找配得上他的人。” 容与心口倏地一跳,情不自禁想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倒不是为他夸赞了自己,而是听这意思,他并没有赐婚的打算,不料刚想好说辞,却听他再度开口,“等日后朕瞧见合适的人,自会赐给你,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 刹那间如裂雷在耳边炸响,胸中阵阵气血翻涌,容与憋不住,负气般脱口道,“圣恩垂怜,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尚有事奏请,请皇上允臣明日休沐,离宫一晚。” 沈徽听着他略显异常的语气,嘴角微不可察的勾了一勾,转头对芳汀笑道,“看见了么,他哪儿用朕赐什么菜户,自己可全找好了。从来没见他这么上心,想要出宫过夜去。” 这又是拿话点他,他府里还藏着一个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容与听得出来,更加不想辩解一个字,索性垂下头,不知为何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不知不觉地攥紧了。 然而手虽握紧成拳,却也还是不知该挥向何处,又能往何处去挥。 第42章 畅饮 翌日容与休沐浴,赶在宫门下钥前,他交代完手头事宜,步出东华门,却在翻身上马的一刻,忽然有了种无处可去之感。 京里那个所谓的“家”,其实和他关系不大,倒是有些不堪回首的故事曾发生在那儿,想起来不免让人意兴阑珊。 思量再三,他决定去王玥府上。突然造访多少有点唐突,好在王玥不以为意,说笑间,一手熟稔的搭上他的肩,一路将他带至书房。 “有个把月没见你,这一趟历练下来,人更稳重了。”王玥一向爽朗明快,谈笑无所避讳,“只是说你闲话的人也不少,督盐这么大的事儿,落在谁头上都是众矢之的,你近来还该处处小心些才是。” 容与点头应着,很感激他的关怀。他便又笑说,“今儿芳汀打发人来告诉我,你在皇上跟前替她周全,推了李松阳,她感激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教我好生谢谢你。赶巧儿你今天过来,既来了,我可就不放你走了,须得陪我好好喝上一回。” 听他说的热闹,容与爽性开怀一笑,“小弟正有此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玥是行伍出身,十足的酒腻子,见容与这样斯文清俊的人也肯跟着凑趣儿,态度还慷慨豪爽,愈发高兴起来,当即命人将饭菜送至书房。 片刻之后,他已擎出一坛酒来,看样子像是平日悉心珍藏的。 见容与面露好奇,他拍着那酒坛子笑起来,“这可是我从辽东带来的宝贝,别的地方没有,今儿特地开封,给你尝尝看。” 说着斟了一杯递过来,容与低头看时,见那酒颜色几近透明,还没举到唇边,业已闻到一股凛冽的芳香。他虽活了两辈子,却很少有机会接触酒,此刻光是闻着已觉得冲鼻子,竟比前世偶尔沾过一点的二锅头还要烈性,不由得心里有点犯怵。 这厢王玥却笑看他,一再用目光催促,容与没办法,只得一咬牙,举杯饮尽。刹那间,从喉咙到胃简直像被火燎过一样,灼热的感觉迅速迁延,直达五脏六腑,血液好似也沸腾起来,容与舌头被辣得发麻,禁不住瞠目,张嘴呼出一口热气。 王玥看着他,笑得愈发畅快,“厉害吧,这酒先秦时候就有了,辽东人按古法酿出来,最是烈性,当地人给它起了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烧刀子。” 容与待舌头缓过来些,连连点头,“一口喝下去,既似火烧又似刀割,果然名符其实。” 王玥面有得色,又斟了一杯给他,“我初时也喝它不惯,等到习惯了,再喝其他酒就如同喝白水一般无味了。辽东天气苦寒,还真得靠它才能暖和身子啊。”他轻轻叹了一叹,“说起来便有些怀念在辽东的日子,在那儿可以纵马驰骋,比拼武艺,还有仗可打,强过这里太多,京城就是个是非圈污糟地……”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目光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怅然。 容与有所感,低头笑笑,举杯邀他道,“然则你我早已深陷其中,说不得,也只能摸爬滚打了。” 王玥一怔,随即笑着颔首,仰头将酒喝光,跟着双目灼灼的望他,“你的处境比我可要艰难得多,日后皇上必定还要派你出去,每一趟的差事都不会好干,你在前面做着,后面自有人扯你后腿,何况,还有你的身份……” 容与明白,他突然停住话是怕自己心中不快,索性一笑,将杯中酒饮尽,“仲威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王玥也笑了笑,向他投去一记赞许的目光,“要说国朝内侍出仕,不在少数,太监镇守各州府,监军各大营,都是常事,可还没有过以钦差身份出巡,且还是督办盐务这等肥差的。能得如此圣眷,怕是大胤开国以来第一人。眼红你的人多了去,明面上怕你敬你,背地里个个都等着捏你的短儿,说置之死地而后快也不为过。” 他敛了笑,更正色道,“如今外头都在传,朝中有两相,内阁首辅是外相,此外还有一个内相,便是老弟你了,幸而皇上信你,不然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可是诛心之言啊。” 这个说法容与是头一回听,震惊之下不觉眉心一跳,半晌垂目坦言,“他们太看得起我了,皇上交办我做什么,我不过按吩咐行事罢了,内相二字当不起,也实在是不敢当。” 王玥摇头,“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别人可不这么看,旁人都只道你大权在握,至于你心里究竟怎么想,没有人会在意。我也瞧明白了,那起子言官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光想着拿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但凡是掌权的,不管做得如何总要骂一骂才显得自己是忠臣,更何况你是个内臣,只有被骂的更狠了。” 容与笑了下,倒也无谓计较,“现如今言官风气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王玥一叹,神情忧虑,“要是光过过嘴瘾也还罢了,可他们会的多着呢,什么集体上书、哭谏、辞官,再不行还有死谏。这些个文人,整人的办法多得是,各个都能让皇上吃不消,何况你我?我真怕有一天禁城登闻鼓声响彻,六科廊的那帮家伙会把你逼得退无可退。” 所谓登闻鼓,原是太宗皇帝所创,本意是若遇冤民击鼓申诉,皇帝可亲自受理。可惜民告官实在艰难,遑论是面圣亲口诉说冤情,只怕还没接近那面鼓,人就已被守城护军射成筛子了。 于是久而久之,设立那鼓的初衷已被人淡忘,反而演变成言官若有弹劾奏疏,又怕司礼监中官不肯及时传递,就会去皇极门外敲响这面大鼓。鼓声震耳,只消响一下,深居禁廷的皇帝便会知道,必是有紧急的奏疏要呈报。 而司礼监掌印,确是先于皇帝接触奏章题本的人,倘若群臣对其人不满欲弹劾,又想不被阻止,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敲响这面声彻寰宇的登闻鼓。 容与默然,凝眉想了想那场景,不知为什么,一股直觉涌上,暗暗预感王玥的担忧,终有一天会成真。 说到底,帝王的宠信不是白来的,坐上这个位子,就是皇帝手里的一颗棋,制衡前朝也好,震慑官员也罢,都在人操控摆布之下;又或者干脆是一把剑,皇帝抬手指向何方,他就要冲上前斩杀,直到染尽鲜血,方能还鞘封藏。 卒子过河,没有回头路。既是棋子,又已被摆在棋盘上,岂是说退,就能退得了的。 出神一刻,他低头轻笑,“仲威的意思我懂,是要提醒我及早抽身。可说句不好听的,上船容易下船难,我也没想明白能退到何处去。若真有那一日,也只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四个字罢了。” 王玥怔了怔,心中慨叹,默默喝干了杯中酒,“好一个问心无愧,那便希望永不要有那一日。等到此间事了,皇上不再需要我驻防京畿,我是一定要再请调去边关的。到时候,你若还在做这个掌印,不如和我一起,我领兵你监军,咱们好男儿志在四方,并肩驰骋那才够畅快。” 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句话,勾得容与胸中生豪气顿生,当即朗声道,“就依仲威,有朝一日我也随你去大同,去辽东,去河西。厉兵秣马镇守边关,做一番男人应做的事业。” 执起酒杯,仰头喝下那辛辣无边的烈酒,只觉得热血涌动,四肢百骸都像是在燃烧,如同心中豪迈的激情,随时都会喷薄而出。 王玥笑着陪他畅饮,此时兴致正高,他索性拉容与起身,“不知道你的箭术都忘光了没有,走,陪我去演练演练。” 相携行至花厅外,他令仆从高举了数十枚火把,将院中照得恍如白昼。 容与接过他递过的强弓,没有迟疑,借着热血沸腾的劲头用力将其扯满,一手搭上羽箭,凝神瞄准正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箭如电,瞬时力透靶心。 满院的观者齐声道好,王玥连连击掌,欣慰颔首,“你果然聪颖善学,如此,我可以放心带你去戍边了。” 二人相视,都不禁开怀而笑。恰在此时,花厅里有人报了一声,“太太来了。” 容与回首,见一位年轻妇人正款款走过来,面容姣好神情恬淡,视线落在王玥身上,柔软中透着关怀与眷恋。 知道这该是王玥的妻子,容与忙向她拱手行礼,叫了一声嫂夫人。 她颌首致意,对容与温和一笑,“这位想必是林掌印了,我时常听相公和小姑谈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俊朗的人才。” 容与含笑谢过她夸奖,请她直呼自己名字就好。 她微笑点了点头,才又转顾王玥,“天晚了,我估摸你今日必是要陪容与的。这会子寒气重,虽喝了酒只怕还要郁结在五脏六腑,更容易积下病。你和林兄弟别嫌我多事,还是添些厚衣裳的好,看入了夜愈发凉下来了。” 一面说,一面吩咐侍女将衣衫送上,容与接过来,听那侍女笑道,“太太也快些回去吧,更深露重的,万一再冻坏了小少爷就不好了。” 心下一动,容与向她腰腹间望去,果然见她小腹处微微隆起,原来已是怀有身孕。霎时间,一阵羞愧感涌上,万没想到因自己来访,会给人家夫妇造成不便。 容与满心歉然,躬身长揖,“实在对不住,不知嫂夫人有身孕,深夜叨扰惊动,还望二位原谅。” 随即向他二人辞行,王玥忙一把拉住他,“不知者不怪,我又没有告诉你,再者都已经这么晚了,这会儿放你离去,倒好像是赶你了。才刚没听见么,你嫂子已经许了我今晚陪你,你可还要走到哪里去啊?” 王夫人也温言请他宽心,“林兄弟是相公好友,我岂有赶你的意思。平日里他不在家的时候多,我也惯了的,虽说有孕在身却也不必他时时守在身边,哪里就那么小心了呢。”她语气轻柔温婉,听得人心里十分熨帖。 话虽如此说,王玥还是加意小心的扶了她,缓缓护送她回到内院,又叮嘱服侍的人仔细照顾。 月光淡淡洒在庭院之中,容与眼望他们夫妇相携的背影,心头不自觉浮起一片宁静安逸的感觉,所谓岁月静好与子偕老,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吧。 直到王玥折返,见他怔愣在原地,笑着拍了拍他,容与方才回过神。 一壁再向王玥致歉,又禁不住好奇问,“听嫂夫人的意思,仲威经常无暇陪伴她,可是因为时常要去营里的缘故?” 王玥点了点头,“我一个月中大约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可不也就没有几天能陪她。有时候想起来,对她也有歉疚,好在她一直都很懂我。两个人相处,若是彼此体贴理解对方,就是一时半刻不在一起,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最要紧的,是她知道我心中所想,我也同样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娓娓道来,说得颇有几分动情,也含了些不欲容与自责的慰藉。然而这话在容与听来,实在既新鲜又陌生,旋即想到,自己虽活了两辈子,对情之一事却知之甚少,几乎毫无经验可谈,更别提那些两个人在一起的相处之道了。 待回到书房,王玥仍对那一坛子酒念念不忘,借着微醺畅谈了好一阵历代兵书、阵法谋略,一时又讲起昔年戍边时经历过的大小战役,倒让容与对这个冷兵器时代的用兵之道,多少有了些直观感受。 更漏敲过三响,王玥距离酩酊只剩一步之遥,饶是蹒跚着还要坚持送容与回客房,最后在他不断催促下,才转身一摇三晃的去了。 容与本就喝的不多,为醒酒多要了一壶茶,自在房里慢慢闲品。不多时酒意消散,脑子里反倒极为清醒,想起明日一早要赶回宫,已是睡不了几个时辰,索性和衣而卧。渐渐地,耳边却只不断地,回响起王玥说过的那两句话:她知道我心中所想,我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困意顿时全消,他索性坐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一格轩窗,月华如水如练,无声无息地流淌进屋中。 抬头望去,月亮大得像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到似的,心里倏地一下,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有人也刚好在仰望这轮明月。 独自一人,长夜不成眠...... 第43章 买好 次日回宫销了假,容与到底生性豁达,一晚上过去,已将之前提及菜户那点子不快悉数忘记,只继续安心当他的差。 只是王玥的话,他还是听进耳朵里,记在了心上,于是知道自己的心境和从前比,多少起了些变化。 天授二年仲春十五,礼部拟定封后诏书,沈徽命容与亲去秦府传旨,陪同的还有御马监秉笔孙传喜,并礼部尚书解绅。 诵读完圣旨,一行人等纷纷对着秦太岳行礼道贺,秦太岳即命家人招待解绅、传喜在花厅稍坐,又拉着容与的手,笑道,“请掌印移步,老夫与掌印闲话几句,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容与不动声色,含笑答应着,心里犯起嘀咕,秦太岳对他一向冷淡疏离,突然摆出一副熟稔的架势,必定是有缘故。 一进屋子,扑面先闻见浓郁的茶香。一个身穿月白色马面裙的妇人正在冲泡茶水,听见动静回身福了福,口中自称婢妾。 容与颔首回礼,见她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姿容姣好身段窈窕,心里猜测该是秦府上的姨娘。 不由更是称奇,按道理这会儿绝不该让姨娘出来烹茶待客,且秦太岳绕开那二人单找他,该是有体己话要说,怎么倒不避讳旁人? 不过能让妾室抛头露面,也是因为他算不得男人,这里头大约有两层意思,一则是在刻意拉近关系,二则想来也有一份提醒和鄙薄之意。 一时茶冲好了,秦太岳亲自为他斟上,“掌印精通茶道,也尝尝老夫这里的新茶味道如何?” 容与低头看去,那茶汤呈浓郁的红色,散发着一股松烟香,与日常所饮绿茶白茶皆不同,细品之下,醇厚中又带了点龙眼汤的甜味,分明是上好的普洱。 他颌首微笑,“甘爽淳馥,芳香独特,与众不同。” 那妇人听罢点了点头,笑道,“这是福建武夷山茶农新弄出来的玩意儿,我家老爷倒是喜欢它特有的浓郁味道。掌印的舌头果然灵得很,这茶的特点全被您一语说中,看来老爷今儿算是遇上了知音。” 她站在秦太岳身后,浅浅笑着,语音清脆的说,“老爷和掌印投契,婢妾和掌印的家人也有渊源。婢妾月初时在荟珍阁巧遇府上那位方姑娘,两下里相谈甚欢,当真是一见如故。方姑娘好标致模样,言谈又爽利,和掌印站在一处,便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 容与面上淡淡笑着,心下却是一沉,打从扬州回来一个多月里,他实在是忙得顾不上方玉,其间不过吩咐林升,抽空去给她捎了些银票,其余的事情也无暇多问。 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看来秦太岳早就要打自己的主意,这才安排了妾室去和方玉接洽。 果然,接下来又听那妇人说,“婢妾原打算认下这个妹妹,又怕唐突了,惹掌印不喜,便只送了她一支珠钗做见面礼,实在是简薄了。只待问过掌印的意思,回头再下帖子,请方姑娘过府一叙。” 容与也笑着寒暄,“夫人太客气了,林某替方氏谢过夫人抬爱。” 话说到这里,秦太岳看了看那妇人,挥手令她下去,待房门阖上,才又接着笑道,“女人家就是麻烦,不过些许小事,倒说起来没问,让你见笑了,咱们还是品茶。”茶盏举起又放下,他含笑看着容与,“说起这普洱,还是徽商江春送与老夫的。容与在扬州应该也见过他,其人倒也算是个儒商。不过商人嘛,总归是无利不起早,日前还托人向老夫打听,朝廷究竟会派谁去两淮督盐。容与此番巡视盐政,可有发觉合适的人选向皇上建议?” 容与抿了口茶,谦和一笑,“两淮转运使是要职,林某不敢妄言。” 秦太岳点点头,“老夫倒有个人选,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他是升平二十年的庶吉士,在户部多年,又熟悉两淮事务,倒也合用,不知容与可有听过此人?” 容与颔首,对这个左淳大抵有些印象,早年原是秦太岳嫡系,对他执门生礼,后一度为立嗣和秦起了争执,被他贬去南京做了个闲散侍郎。看来左淳如今想通了,重又投了秦太岳门下,只不知这里头,又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去打点。 秦太岳见他沉吟,接着道,“你曾亲巡两淮,想必自有高见。不知对老夫所荐之人意下如何,可愿意与老夫一道向皇上举荐?” 容与垂目思量,如此重要的位置,秦太岳没有推举亲信,反倒是挑了曾与他不和的左淳,当是颇有深意——既可以向天下人昭示他没有私心,背地里又能重新收服一员干将为他所用。只是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何用非要拉上自己做陪? 他于是谦恭的笑笑,“惭愧,林某对南京六部官员不大熟悉,况且转运使一职,还须皇上和辅臣们商榷再行定夺,林某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什么话。” “容与何必自谦呢。”秦太岳不以为然道,“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天下谁人不知?你我同朝为官,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内廷,正该通力协作为皇上分忧才是。”见容与含笑不语,他话锋一转,“听说你在扬州欲见学政阎继,却吃了闭门羹,果有此事?” 容与笑着说有,秦太岳跟着摇头叹道,“竟有这般不同人情庶务的,难堪大用啊。” 缓缓抿了一口茶,他又道,“说到人情世故,户部如今也不走心了。容与为盐税辛苦奔走,他们倒坐享其成,没丁点表示。老夫看不过眼,已责令户部将本年度的盐引留了十张出来,并不值什么,原是辛苦一趟应当应分的。”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容与脑子快速转着,秦太岳以盐引贿赂,当是要他为左淳说话。不便立时应下,也不好公然拒绝,何况这还算不得重点,倒是他得了那盐引,后续该如何处置才是关键。 这样想着,他先笑了笑,拱手向秦太岳致谢,却又带了几分踌躇,“首辅大人费心张罗,林某感激不尽,只那盐引林某拿在手中无用,怕是要辜负大人心意了。” 秦太岳缓缓摇头,“容与还是个谨慎的人呐。”言罢,笑意愈发深沉起来,“日前有个长芦盐商托人寻到我这里,正想多换一些。生意人嘛脑子好使,嘴巴也很严,你大可以放心。” 容与眼睛一亮,“还是首辅大人想得周到,真是惭愧,倒让大人为我操心,容与却是不敢当。” 说完只在心中冷笑,果然是好算计!留盐引给他,自然是秦太岳指使户部所为,日后若事发,户部却绝不会承认是他授意,只会诬赖是在扬州时被自己威逼利诱的结果。届时百口莫辩,纵然辩了亦无人肯信。可此刻推脱不受,便是立即和他划清界限,他岂能容得下自己? 那所谓长芦盐商,必定也是秦太岳的人,口风紧不紧,不过是看他日后表现。如此安排,既可以用来挟制他,又可以从其人手中获利,端的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好说好说,”秦太岳见他一脸感激,不由会心笑道,“容与既掌内廷,今后娘娘在内宫,还要靠你多帮衬着些。大家都是为皇上分忧,原该不分彼此才对。” 话锋一转,他眯眼道,“至于后续事体,容与只消回府,问问方姑娘便都知晓了。” 容与登时脑中警铃大震,听这话的意思,那盐引已在他家中,竟是被方玉收着?联想起方才那妇人的话,他一下子全明白过来。 是那枚珠钗!怪不得秦太岳话说得这般坦然,分明是有恃无恐,根本就不担心自己会开口拒绝。 既是人家给当让他上,不顺杆爬也有点说不过去,容与忙做心领神会状,了然一笑,“大人顾念,林某铭记在心。日后娘娘入主内宫,林某自当尽心服侍,不敢稍有懈怠。” 见他没有一丝犹豫,欣然应下,秦太岳笑意更深。犹是又闲话了两句,容与这才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秦太岳忽然笑道,“还有一样东西,老夫正想着,该送给懂得欣赏之人。”他回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画,“仇十洲的贵妃晓妆,是从前皇上未御极时赠与我的,如今我转送你,素闻你也是爱画之人,必然知道此画的妙处。” 当日容与曾在翠云馆廊下,听到沈徽送这画给他,那时是沈徽与他结盟之际,如今他如法炮制,自然也是有结盟之意。当即不做迟疑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 出秦府上马,一路仍是在思量,秦太岳先提左淳,其后又冒出个长芦商人,这两者间只怕是有联系,回头须得命人仔仔细细查清楚内里的关隘。 正自想着,传喜驱马赶上来,对他笑着兴叹,“我今儿才算见识了你的威风,连国丈老爷都这么给你面子,只拉着你一个人在屋里说体己话儿。” 容与淡笑道,“不过是问些皇上日常起居,为皇后娘娘操心罢了。” 传喜知他是敷衍,犹是长叹一声,“要说这秦家,可真是风光到顶了,两代和天家联姻,秦大人又位列首辅。嗳,我光看他那宅子,都觉得不是一般的气派,人说三代为官,方知穿衣吃饭,这话确是不假啊。” 他伸手,遥遥指着右手一条巷子,“我新买的破院子就在那里头,这会子正让人收拾,回头归置好了,请掌印大人赏脸去坐坐。新宅乔迁嘛,您看着随意打赏点,我这头就是蓬荜生辉喽。” 容与心不在焉的说好,传喜忽然又暧昧的笑问,“你那宅子多早晚也让我赏鉴赏鉴?还有里头的阿娇,现下如何了?” 提起这个,容与愈发后悔,实在该早些安置那方玉,不过应以闲闲一笑,“又不是金屋,哪儿来的阿娇。” “嗐,不就是那么个意思嘛,听说她是扬州瘦马,那可是身具十八般武艺的,尤其一对儿金莲儿,最是别致精巧。怎么着,什么时候露点她的花活儿,让我也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极露骨,忍下心中不快,容与冲他挑了挑眉,“你既这么能打听,何用再听我说?”言罢催马向前,不再和他多言。 回宫缴旨,正赶上沈徽也刚从西苑回来,因天气渐热出了一头的汗,看见容与进来也不多问,径自转去了内殿。 容与忙跟上去,先伺候他更衣,见他跑马归来,身穿朱红色箭袖曳撒,更显得身材修长挺拔,腰肢矫健而灵活。 心里没来由跳了一下,容与匆忙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去细看他。等换好衣裳,又服侍他洗手净面。 对于秦太岳买好自己的事,他兀自犹豫要不要和沈徽说,按理,事无巨细全都应该报他知晓,何况私售盐引赚得的钱,他原打算上交国库。可转念再想,眼下连对方底里全不清楚,还该等查得分明些再说不迟。 沈徽净过手,将巾帕丢给他,“想什么呢,去了趟秦太岳家,回来就是这一脸的魂不守舍?” 容与低着头,料想他根本看不清自己脸上表情,这么说多半是嫌自己一声不吭,便笑了笑,“臣正想着首辅宅院气派,尤其是庭前那株西府海棠开的极好。” “他家的东西自然都有讲究。”沈徽漫不经心道,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长芦两浙那几处盐使人选都已呈上来了,回头你留心着些,把那些个人的档案考评仔细看过,再来回朕。” 容与应是,想了想问,“皇上是否需要臣,再去那几大盐场看看?” “不必。”沈徽蹙了蹙眉,“朕就要大婚,等礼成,事情也就办得差不多,连带甘肃叛军都已剿灭,现如今外头还算清平,你只管老实坐镇内廷就是。”转头斜睨他,悠悠一笑,“又在宫里待腻歪了?” 察觉到他目光审慎,容与忙说不是,脑子却闪过一个念头,“战事结束,前方要重新整顿的地方不少,臣忖度着,不知李将军是否需要协助?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皇上尽管吩咐。” “朕瞧你就是变着法儿的想出去。”沈徽眉眼之间浮起淡淡笑意,声调却极清冷,“怎么,被叫了一声内相,就觉得大事不妙,想要逃了?” 晴天一道霹雳!他果然听说了这话,这样要命的言语,传到御前时不知又被怎生添油加醋过,且他忽然用冷冰的口吻道出,究竟是为质问,还是已生了芥蒂? 心跳隆隆地,容与一边想应对的话,一边咬牙提衣跪下,“那些市井闲话,哗众取宠罢了,请皇上切勿听信,臣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顿了顿,他咬牙,决定拼上一把,“臣是觉着,不好给皇上招祸,才想着要离开京师一段时间,举凡用的着臣,臣必是肝脑涂地。” 沈徽轻笑了两声,低低重复他的话,良久却哼道,“你是忠君报国,可朕却舍不得让你肝脑涂地。” 等了半天,只等来这样一句,听着又不像是在为那句内相置气。与其说借机做筏子,不如说更像是存心逗弄他。 可容与的诚惶诚恐却是发自肺腑,事到如今他可以不逃避,直面沈徽交办的任何事体,然则后路,总还是要给自己留好。 “你想出去历练,等办好眼下差事再说。”沈徽本想叫起,垂眼看时,突然觉得这个距离,这个姿势似乎格外有趣,脚下的人态度卑微顺从,然而嘴里呢,却字字句句都在试图退避。 难道竟是留不住这个人么?他已经对他这样好了,旁的不说,换个人敢当着他表达想要离开,只怕他早就先赏一顿杖责了。 沈徽何其敏锐,自然能察觉出容与的改变——那份谨慎里,如今确是夹杂了些许如履薄冰的味道。 果然是有了私心想要好好生活,知道后怕,才更方便自己拿捏。可惜他年轻的内侍,还是没弄明白,只有陪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天下间也只有他能护得他周周全全。 第44章 遇险 申请外派无果,沈徽对内相的称谓倒也没再追究,自放他去了。容与舒一口气的同时,第一时间吩咐林升,回府取了那枚珠钗。 早前他是有些疑心方玉的,然而林升回禀的结果,却是方玉早将那珠钗忘得一干二净,待他要时才慌慌张张一通寻摸,最后发现被她闲置在架子上。倒是对容与忽然索要这枚珠钗,她表现出了惊慌,一个劲儿地追问,是不是自己不该收受首辅三太太的礼。 容与顾不上安抚方玉的情绪,打量那钗不算贵重,不过点缀了一只凤头,然而关隘也在那里,旋转开来,内里赫然藏着那盐引。 区区十张轻飘飘的纸,掂在手里,却有千斤重的压迫感。 容与将盐引暂交给林升,嘱咐他坐等买家上门,一面让他盯紧了,待接头的人露面,即刻命人暗中查访,务必将那长芦商人的底细摸排清楚。 交代完这些,他不由感慨整个过程有点力不从心。眼下他能依靠的,只是司礼监派驻各地的内臣,说到侦查,这里头没有一个是专业人员,要是能有锦衣卫或是东厂番子那类无孔不入者,恐怕还能事半功倍些。 想到这个,愈发觉得自己这个所谓天子近臣,当得委实有几分捉襟见肘。 到了四月间天气转暖,又是一年花繁叶茂的时节,沈徽素来闲不住,因说起自己的骑射功夫被耽搁了一冬,便命人将南苑布置齐整,预备行猎之用。 皇帝驾幸南苑,容与作为随扈,少不得要亦步亦趋的跟着。南苑本就是皇家猎场,山势起伏郁郁葱葱,更兼有一汪海子,远远望上去湖水呈翠绿色,阳光洒在上面,映照出星星点点的金芒。 山麓间有鸟鸣回荡,举目望去全是春意,令人心情大好。这一回行猎是皇帝兴之所至,没有邀请宗室勋贵,围场上除了沈徽就是御前侍卫,倒也显得不那么嘈杂。 沈徽跑马跑得极畅快,稍稍慢下来时,不经意回头看一眼,跟着不咸不淡的赞了句,“骑术进益不少,就不知箭术能不能瞧。” 这话自然是对容与说的,可叹他一个自幼进宫的内侍,除了读过几年书,剩下时间学的都是伺候人的规矩,哪里有机会学射箭,要不是王玥肯教,他现在还连箭如何搭上弓都弄不明白。 沈徽则是幼学童子功,一招一式都透着凌厉的架势,在马背上引弓搭箭,自有种矫健的美感。一行汗水顺着鬓边流淌下来,被日光一照,反射出夺目的光晕。 年轻的帝王充满活力,俊美生动英气勃勃,有矫健的身姿,结实紧绷的肌肉,举手投足都带着精干的力道。 可容与看着他今日的模样,恍惚间却有种直觉,仿佛他是要在大婚前,最后一次淋漓酣畅的挥洒青春——很有那么点后世单身派对的况味。 再联想起他对秦若臻的态度,不觉更为迷惑。 那一次十指紧扣的含情脉脉,应该是真的;从前命自己代笔,满心敷衍不屑浪费时间,也确凿是真的。 那么他究竟爱不爱,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作为旁观者猜度不出,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容与默默跟在他身后,抬眼看他的时候,比看前路还要多,纯粹下意识发乎自然,等他意识到这点,沈徽已在围场中猎了一圈,开始不满足于侍卫驱赶过来的兔子狐狸等物,挥着马鞭扬声道,“往山里头走。” 春天的山里也许有狼——没什么来由的,容与莫名地就想到了这一句,但劝说的话还没出口,沈徽已一夹马腹去的远了。 一刻钟后,容与便明白了何谓一语成谶。陪着沈徽在溪边饮马更衣,他们二人果真遭遇了狼群。 因沈徽出了不少汗,山里风又大,容与为防他着凉,催马上前询问要不要更衣歇息一下。刚好入耳有潺潺流水声,沈徽当即颔首同意。一行人驰到水边,沈徽打发了侍卫,让他们远远候着,只和容与两个人下马更衣。 容与取出干净的曳撒,为他脱去身上沾了汗水的衣衫,才穿戴好,隐约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低吼。身侧的马突然长嘶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四五匹狼从林间猛地窜出。 沈徽反应快,抽出随身配剑向狼头砍去,率先斩杀一匹。怎奈那狼本是冲着马去的,一见同伴身首异处,登时调转目标,恶狠狠地朝他二人扑过来。 眼看来不及逃跑,容与立时回身去取马鞍上的弓箭,倏忽间接连射中两匹狼的眼睛,那头狼彻底被惹怒,呜咽一声,发足直袭沈徽。 如露如电,不过一闪念,容与冲上去一把推开沈徽,根本顾不上什么毕恭毕敬,低喝道,“快走。” 再回首,那狼已近在咫尺,后腿用力蹬地向上一窜,利齿像钉子似的,死死嵌进他持弓的左臂。 骨肉在尖利的牙齿下发出被磨碎的声响,鲜血溢出,瞬间染红了衣袖,容与咬牙抬起右臂,将手中箭用力插/进狼脖子上的动脉里,那畜生的血霎时似泉涌,四散飞溅,不过眨眼间,容与看上去已是浑身浴血。 侍卫们听到厮杀声,终于飞驰赶来,顷刻箭如雨下,将余下的几匹狼立毙当场。 众人翻身下马,全都赶着去看沈徽,见皇帝无大碍,忙又伏地叩首不止,一时也没人顾得及容与。有几个侍卫眼风扫到他,顿时被那血葫芦式的模样惊呆,只以为这人活不成了,半晌却见他身子晃了晃,双腿一弯,跌坐在了地下。 容与只是手臂受了重伤,奈何这具身体到底瘦弱了些,素日营养又不大均衡,多半还有贫血的症状,这会子失了不少血,整个人都有点发晕。 方才身临险境来不及恐慌,等到危险过去才知道后怕,胳膊上传来一阵阵剧痛,他迷朦地想,这里是古代没有破伤风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感染而死掉,视线渐渐被血模糊了,一片猩红中,他看到一个同样脸上挂彩的人走过来,一把搂住他,将他揽在了怀里。 身体贴合在一起,触感很坚实也很硬朗,似乎是个不错的依靠,他昏沉沉阖上眼,隐约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个低低的,急切的声音,在唤容与。 无尽的黑暗,只是奇怪的,人坠在里面,神智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明。 他记起自己在这个平行时空,成为了一个内侍,如果此时死掉,也可以算做一桩幸事。兴许还能回归原来的世界,他的身体会是完整的,心灵大抵也会是自由的。 只可惜,他总会给别人带来苦难,那个世界里,似乎也并没有人需要他。 正有些纠结该何去何从,一个念头突然强烈地涌上心头,他不想死!往事已矣,过去的追不回来,他想活下去,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也无所谓。生活并不算太坏,至少还有人对他表示关怀,对他甚至比对其余人都要好……或许他会有自己的产业,有一个家,有个把朋友,他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挣出一片天地…… 在昏迷了两天之后,他渐渐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先朝外看,检验自己是否有畏光的征兆。 还好他看见明晃晃的殿堂,外头春光正好,吐出一口气,听见熟悉的声音,用冷硬的口吻问,“朕要知道,他几时才能醒转?” 有内侍往床这边探头来看,容与认得,那是御前伺侯的吴宝,才要出声叫他,吴宝却瞪大了眼睛,像要哭出来似的,颤声道,“皇上,掌印他醒了。” 帷幔后面出现了沈徽的脸,一把撩起来半掩着的床帷,眉头深锁,凝目看着他,那样子有些骇人,简直像是要把他的脸嵌进眼睛里。 半晌见他也愣愣的回视,沈徽的嘴角慢慢溢上一抿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扬声命太医过来诊脉。待太医回禀,烧已退伤势无大碍,好生将养三五个月便能痊愈,沈徽才挥手,把所有人都打发了下去。 隔着不远的距离,容与听到他顿了顿,又叫住吴宝,“把温好的粥端上来。” 殿里没有其他人了,容与看着帐幔上的花纹,认出自己身处乾清宫偏殿,只是不大明白,他怎么就被搬来了这里。 帐子彻底被挑开,沈徽坐在了床边,深深凝视,也深深沉默。不知是不相信太医的话,还是出于想打破尴尬,良久,他伸手摸了摸容与的额头,终于露出点满意的神色,“果然不发热了。” 容与润了润嘴唇,“皇上,臣已无碍。” “朕知道,”沈徽笑了下,对他既没有惶恐谢恩,也没有立时感激涕零的反应,并无丝毫愠恼,视线往旁边移去,落在他绑着夹板的胳膊上,“这会儿觉得怎样,疼得厉害么?” 看一眼被包扎好的左臂,容与言不由衷的回答,“不怎么疼了,多谢皇上关怀。” 沈徽点头,“那好,你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身子撑不住,用些清粥吧。” 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可伸臂揽他的动作生涩得很,容与忙往里避了避,“臣能自己坐起来。” 沈徽一僵,脸色也沉下来。看着他用右臂撑着,一点点费力地往上蹭,两天两夜里因高热出了不少虚汗,又没吃东西,那清瘦的小身板早没了气力,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却是艰难缓慢。 等好歹坐起来了,容与靠着光秃秃的床头,只想说把那迎枕拿来多好,可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明知道他根本就不会照顾人,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可出乎意料的,沈徽居然想起了这茬,顺手把迎枕给他垫好,又左看右看,打量他这姿势应该舒服了,才又拉着脸坐下来。 谁知下一个动作,却惊了容与一跳,沈徽端起碗吹了吹粥,然后舀起一勺,直递到他嘴边。 乾清宫里没人了么?何用得着他亲自做这些事,容与想到今日一过,也不知道他再想起曾给自己喂过饭,要找多少机会敲打,落下多少话把儿,自己可没活腻歪呢。 “皇上放下吧,臣自己来就好。” 碗没有放下,眼皮倒是耷拉下来,沈徽本想出言呵斥,可抬眼一看,面前人脸白的几近透明,双唇毫无血色,两颊凹陷,整张脸也就巴掌那么大了,愈发显出眉眼有种温柔的韵致。 心里忽然软下来,沈徽生硬的说,“朕今天想喂你吃饭,看在你救驾有功,方才捡回条命的份上,只此一次。” 容与这才想起,伤原是替他挡的,尽管如此,也没有丝毫心安理得的感觉。回想那一刻,电光火石间,好像自己还呵斥过他,心里不由一阵发慌,他垂眸,尖尖的下颌微微有些发颤。 “臣那时,有失尊卑并非故意,事出紧急,还望皇上原谅。” 沈徽一笑,彼时彼刻那记回眸,和那一声快走,早已印在脑子里,短短两天之内,不知回味过多少遭儿。诚然呵斥是真的,然而语气焦急紧张,夹缠着不容忽视的关切,应该也是真的——恰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爆发出来。 明明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却还总想要离开他去避祸。都说世间事难有两全,可他就是要让他知道,留在自己身边也一样能得到安稳。 沈徽心绪浮动,神情仍是淡淡的,“这芡实粥是朕特意命人熬的,多用一些,你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眼看汤匙都举到嘴边了,也只好吃下去,可乍听见这话,容与讶异了一下,“是,皇上如此关怀,臣感激不尽。” 沈徽憋住笑,轻描淡写的问,“当时情况危急,你倒是没想着自己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容与说不清,反正跑了也活不成,危难时候弃主君不顾,被抓回来还不是死路一条。但那时候的举动,更像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觉得身后的那个人,似乎比自己还重要。 真是被洗脑了,奴性这样重。容与低头,自嘲的笑笑,又或者,是看了半日他英姿飒爽的模样,被鬼迷住了心窍。 他不吝承认对沈徽有思念,有眷恋,就是方才的梦里也会惦记这个人。不过这都是不足为人道的话,是他自己的事。对一个出色的人产生情愫,是本能,好在还能用理性去克制。他从来不是个冲动不顾一切的人,何况对方是个帝王,即将迎娶他的妻子,就算沈徽不拒绝南风,一个内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玩意儿,想到这词,心头一阵恶寒,他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那步田地。 “皇上是君,臣说过,愿肝脑涂地以报答,臣不能看着皇上身处威胁而不顾。” 沈徽手上微微一窒,眯眼问,“肝脑涂地?所以你是为了报恩?” 容与说是,“皇上对臣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臣一生都会尽力报答皇上的恩德。” 这样说总该满意了吧,然而并没有,沈徽那张脸沉得看不出表情,其后干脆一言不发专注喂饭,目光冷冷的盯着他,像是不满也像是因失望在负气。 容与方才醒转,肠胃空了两天尚需适应,被他这样一勺接一勺的喂法,弄得险些喘不上气。 “皇上……臣饱了,实在吃不下了。” 怀着满心报复的恶意,沈徽声调满是诱惑,“不行,吃的太少,瘦得不像样子,把这一碗吃光,不然朕治你的罪。” 简直无语凝噎,容与看了他一眼,垂下睫毛,继续食不下咽的去吃那碗粥。 不过那一垂眸的风情,纤弱而驯顺,睫毛轻轻一震,看得人心尖也跟着发起抖来。 第45章 建厂卫 过了三五天,容与已能自如的坐起来,因琢磨着就这样待在乾清宫,到底不合适,便和沈徽请旨搬回自己房里。 沈徽知他一贯谨慎小心,也没多说什么,允了他的请求。反正他人就住在乾清门,离得不算远,想要传召或是亲身探望,都是极方便的事。 距离大婚不过十几天,宫里愈发忙碌。容与有伤在身不能亲力亲为,每日只让林升将外头宫人回禀的内容说给自己,再一桩桩一件件分派处理。 天气越来越暖和,不冷不热十分宜人。林升汇报完,闲话时说起上林苑的樱花都开了,远远看上去云蒸霞蔚,又劝他在屋子里久坐容易气闷,不如出去逛逛疏散筋骨。 容与想想也对,沈徽从来不限制他在宫里行走。这会儿后宫并没有嫔御娘娘,阖宫上下只得沈徽一个主子,溜达去御花园倒也无碍。 才站起身披上斗篷,林升忙不迭要上前扶他,他看了笑起来,“我是胳膊伤了,又不是腿瘸了,哪里用得着这样。” 话虽这么说,林升还是一味的小心,引着他往花园里去了。 一路上遇见不少宫人,瞧见他出来,都退在路边躬身行礼,态度恭谨,似乎比从前更甚——皆因人人都知道他救驾有功,沈徽犹是更为宠他,只看每日往他屋里流水似的送珍奇补品,就全明白了。 容与却是低调惯了,也懒得应对众人请安寒暄,一径绕开大路,专往无人去的小道上走。 上林苑的樱花果真开得如云似霞,一阵风拂过,花瓣洋洋洒洒飘落,置身樱树下,好似沐浴在一场带着芳香的春雨里。 站了一会儿,容与沿小径往凉亭处歇脚,才刚出园子,忽然看见一个穿侍卫服的年轻男人,直挺挺地跪在路边。 他定睛看去,认得那人是御前侍卫统领卫延,心下不由生疑,这会儿他人不在御前,却怎么在这里罚跪? 转头问林升,后者撇了撇嘴,叹道,“还不是为上回护驾不利的事儿,皇上原说不能全怪他们,要从轻处罚,可后来……不知哪位嘴毒的,弹劾卫统领他们是从皇上做楚王时就伴驾的老人,不该这样不经心,害圣驾遇险罪无可赦,一定要重处才行。” “皇上虽不情愿,也还是说有过确当罚,便判了侍卫营那天跟去的二十人,每人廷杖八十。” 容与蹙眉,想到八十杖数目庞大,即便身有武艺也不易打熬,只怕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御前侍卫素日何等威风何等得脸,拉到午门受杖责,当算是极重的处罚了。 “那卫统领为何又被罚跪?是不是替人底下人向皇上求情了?” 林升点头,“可不是嘛,要说卫大人也是条汉子,跟皇上坦言,兄弟们那日行动拖延都是他指挥不利,要罚也该重罚他一人,请皇上责他廷杖一百,但凡不死将来总要戴罪再求侍奉君上,只请旨开恩,饶了底下那群人。” 容与一面听着,不禁多留心看了看卫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生得极英挺,昂着脖颈,不卑不亢的跪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浩浩正气。 肯不顾自身为下属周全,这份义气实在难得,只是一百杖打下来,凶多吉少。容与虽没亲眼见过,但也听过前朝施廷杖时,十板子下去就有人当场殒命。 他当下想为卫延求情,正自想说辞,又听林升幽幽叹了句,“可惜了这样好男儿,据说已跪了两个时辰,看来皇上是不打算赏他恩典了。” 心下一动,容与扭头看了一眼林升,再回眸环顾四下,已然有了疑惑,此处已出了御花园,鲜少有人来往,罚跪如何会选在这么个幽僻处? 再想想来上林苑散步,是林升主动提出,他脑子里立时闪过一个不大成形的念头,莫非是沈徽受意的,目的就是要让他看见这一幕。 那么以他的个性一定觉得处罚过重,十有八/九会去求情,难道沈徽竟是在等他前去求恳? 心思转过,他笑了笑,无论结果如何,沈徽此举必有深意,既这么安排,那他就配合着演一场戏好了。 晚间容与去了暖阁,好些天都不曾在沈徽跟前伺候,见他刚用过晚膳,便亲手沏了消食的茶奉至御前。 沈徽看他一手吊着绷带,嘴上嗔道,“谁许你过来的,不好好养着,是打算废了这条胳膊么?” 容与低声说不是,“每日都有换药,骨头已长得差不多了。多亏太医院精心照料,臣才能好得这般快。”顿了顿,淡笑着复道,“臣若左臂残了,再加上御前侍卫又都双腿残疾,皇上身边恐怕一时无人可用了。” 沈徽转顾他,“你都知道了?又想为不相干的人求朕?” 容与欠身,“臣虽不敢和卫统领等人比肩,但也算是同在御前供职,既朝夕相见就不能说是不相干。何况行猎过程,臣也参与其间,亲身经历。若说当日的确是臣提出要为皇上更衣,才会招来祸事,要罚也该罚臣思虑不周。卫大人等在远处静候,来迟一步情有可原,还请皇上能稍作宽恕,且皇上就要大婚,合该普天同庆,以臣愚见,此时施恩比御下严苛更为合宜。” 沈徽听得一笑,“你倒教训起朕来了?伤才好了点,就又没规矩上了?” 虽是质问,声调里却总有股子含笑的味道,容与知道他并非生气,却还是规矩垂手,道声不敢,“臣自请责罚,请皇上一视同仁。” “胡闹!你都伤成这样了,要朕怎么罚?也拉你到午门外打一顿板子?”沈徽上下看了他一圈,满脸讥诮,“只怕你这身子骨,五杖都捱不下来。” 容与就势道,“那一百杖呢,再好的身子也废了,卫统领是从重华宫就跟着皇上的人,这些年勤勤恳恳,皇上可否换个责罚方式,留他性命,也全他一份体面。” 大胤廷杖历来酷狠,所用刑杖极重,几下就能把衣衫打碎,倘若布料混进伤口里极易引发感染,弄不好便会因此丧命。所以自升平朝开始,皇帝就将施刑的规矩改为去衣受杖。可这留人性命的法子却自有折辱意味,朝臣们斯文扫地,那种心理上的折磨,丝毫不逊于身体上的痛苦。 “依你的意思,该怎么罚才算合适?” 容与知道这些侍卫出身都不错,最不缺的就是俸禄,若说罚薪俸太过不疼不痒,便又加上了贬职这一个处罚方式。 沈徽暗暗点头,兀自板着面孔,“回去写道折子来,要切中要害,要赏罚有道,还要合乎情理,倘若好,朕就准奏。倘若不好,朕连你一并罚。” 这就是答应了,容与忙跪下谢恩。倒是那折子写起来,多少费点心思,他知道这是给朝臣们看的,须要堵住悠悠众口。于是详述当日情形,言辞恳切;更历数卫延等人昔日功劳;最后再说到帝后大婚,当此大赦天下的时节,理应开恩准其人等戴罪立功。 几日后,他听到林升带来的消息,沈徽下旨将卫延等人全数革职。初时听闻,他不禁愣了一下,从御前侍卫的位子上被革职,可不能说是从轻处罚。 奇怪沈徽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摆着是让自己去求情,结果却没有多少改变,细细思量下来,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 转天他正在房中读书,林升引进来一个人,却是卸去侍卫服的卫延。他才起身相迎,卫延已纳头拜下去,语气谦诚,“多谢掌印相救之恩,卫某感激不尽,今生今世愿唯掌印马首是瞻,必以此身报掌印大恩。” 容与忙拉他起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不过说出当日实情罢了,还该感谢皇上宽仁,卫大人千万不要这样。” 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又问道,“卫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卫延又拜了几拜,才肯起身,“小人目下乃是无职之人,皇上恩典,许小人今后在掌印驾前侍奉,供掌印驱策,小人绝无二话,但求能为掌印尽心效命。” 容与仍是不解,难道从今以后,他身边也要跟些侍卫不成,“卫兄这话,林某不甚明了,还请为我释疑。” 卫延朗朗一笑,“小人知道这回多亏掌印相救,皇上告知小人时,便问起愿不愿意报销恩人。早前皇上曾秘令小人挑选御前合用之人,单为建一批心腹卫队,小人目下已将人选挑拣完毕,只等皇上定夺。听皇上的意思,日后是要将这一批人马交由掌印管辖。” 到了这会儿,容与已全明白过来,联想起之前林林总总,原是沈徽早有安排,这一番用心良苦,竟也算是为自己铺路,不禁心里隐隐有些发甜。 半晌又听卫延道,“皇上曾对小人提过,这支侍卫队直接隶属皇上,长官则务必是皇上亲挑万选的亲信之人,专门负责暗查六部,监听官员,目下还只限于京师,等人手齐备,连同外埠也要一并考察。” 听上去已接近锦衣卫和东厂的职责了,容与感慨,前些日子自己还为无人可用而惆怅,没想到沈徽早有安排,论起帝王心术,果然是深不可测。 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卫延不吝对他表达死心塌地的忠诚,容与自不疑心这个,也欣然接受,告诉他回去等待皇上旨意,来日再行安排。 送走卫延,他径自去了西暖阁,沈徽在案前批折子,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淡淡道,“卫延找过你了?对今后你麾下的人,有什么安排想法?” 这话问的,让他瞬间又想起了明朝厂卫制度,其实对这类特务机构,他委实没多少好感,可作为皇帝掣肘臣工的手段,设立情报机构的初衷自不能说不对,关键还在于如何运作,尽可能不演变成酷吏机构就好。 思索完,容与道出心中想法,“臣明白是为皇上效命,自然一切听您示下,着意替皇上暗中监管考核各级官员。” 沈徽扬唇笑笑,“也不可一味暗中行事,否则难以起到震慑作用。合适的时候,朕会令其大白于天下。既是隶属朕的机构,总需有称谓官职,你是那群人的主子了,不妨也给自己想个好名头。” 容与也笑了,不觉想到西厂,他知道那是明宪宗专为太监汪直所设,汪直其人年少机敏,极得宪宗宠信,自己是远远赶不上了,不过历史既然是平行,想来也会有其相似之处。 “西厂?那便加设提督一职吧。”沈徽听他说出这样一个词儿,倒也不以为意,点了点头,提起御笔写下,敕封御用前总管兼司礼监掌印为总督西厂办事太监。 容与见他搁笔,方领旨谢恩,抬起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心里忽生感念,再度叩首道,“臣谢皇上信赖。” 两下里各自无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徽为他布下这样一个局,帮他邀买人心,好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侍卫,从此对一个内宦死心塌地,又为他日后行事提供诸多便利——除却感激,他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第46章 横生枝节 有了西厂助力,容与如虎添翼,很快便和那长芦商人建立联系,顺道将其人来路查得一清二楚。如他先前所料,此人确凿和秦太岳要他举荐的左淳有姻亲关系。 他吩咐卫延等人暗中监视,只派林升继续和那商人接洽,成交所得的银票则封存起来,每一笔都有详细记录。至于保举左淳,则因他称病休养,秦太岳也就没有再提下文。 此时从内阁到京师百官,还都没人把新成立的西厂放在心上。因沈徽将这个机构设在内廷,由容与提督,众人便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为方便内廷集中管理、采买诸多事宜而特设的。 却哪里得想到,这会是个隶属皇帝的特务机构,更料不到那群被贬斥的侍卫会被收编进去,诚如沈徽所言,还没到时间,一切只合在暗处进行。 至于满朝文武眼下最关注的,也不外乎即将到来的帝后大婚,这一桩事而已。 天授二年六月初十,皇帝告祭天地、太庙、奉先殿,于太和殿内正中南向设节案,殿前设法驾卤薄,东南檐下设中和韶乐,丹墀中道左右陈列仗马,迎皇后秦氏入宫行册立礼。 一系列繁复的礼制全都走完,直到酉时三刻,帝后方才面对面,坐于乾清宫内行合卺礼。 晚间则在太和殿排设筵席,秦太岳及王公们的宴桌,分设在皇帝宝座的东西两侧,丹陛上是二品以上诸世爵暨侍卫等席,丹墀下左右排列三品以下文武百官席,西首处则设坐用以招待外国使臣。 盛宴结束,帝后回内廷乾清宫。到了这会儿,连同容与在内的阖宫宫人们才算忙碌完毕,可以略微放松的休整一晚。 容与体恤下情,知道皇上大婚司礼监最为辛苦,便特地自备了银子,让膳房做一桌好酒好菜,慰劳少监奉御们,也算是另开一桌喜宴。 不过等传喜等人邀他前去时,他却推说连日忙碌,伤口处隐隐又有点发作,想早些回去休息。传喜听完,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背着手含笑去了。 容与倒没扯谎,这一日折腾下来,他确实疲惫不堪,加之才刚伤愈,难免更觉心力不济。回到房里,绷紧的神经一时还没放松,倒是难以成眠,只好又翻身坐起,寻了本书在灯下闲看。 芳汀推门而入时,见他还在伏案,不由调侃道,“总是这么用功,不去考状元真是可惜了。” 容与抬头一笑,“我不过是指望文字催眠罢了。”因看她脸上也有倦意,于是笑问,“怎么还不歇着,又跑来找我?” 芳汀一脸神神秘秘,特意压低了声气,“哪里睡得下,乾清宫里出了大新文,明儿一早还不知怎么折腾,过不过得去呢。” 容与登时蹙了蹙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芳汀眉飞色舞道,“起先一切都还顺遂,到了吃子孙饽饽的时候,按理是该咬一口,全福太太问一句生不生,娘娘答生也就完了。谁知也不知御膳房的人开了什么小差,那饺子馅竟是熟了的。更有咱们这位皇后主子,也忒实在了些,竟脱口说不是生的……” 这话在大婚时说出口,确是有几分不吉利。容与自是不信这些的,只觉得秦若臻的第一反应也太快了,如何连遮掩都不会。 “说完,娘娘也有些后悔了,这大喜的节骨眼儿,哪有当着满殿人,当着皇上说不生的。眼瞅着就要哭出来,幸亏襄国公太太反应快,说了句,娘娘说不是熟的,这回答倒也有趣儿,妾身做了这些年全福人儿,还是头一遭听,可见娘娘自不同于寻常人,这意思到了咱们也就懂了,这才把事儿圆过去的。” 容与想象当时情景,只问,“那皇上呢,皇上有何反应?” “当然是不大高兴,不过你知道,万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外人哪里轻易瞧得出,只是我见他藏袖子里的手握了握,就猜到他心里还是不满的。也难怪,男人嘛,哪有听见新婚妻子说不生,还能开怀的。” 容与默默点头,不知是在安慰芳汀,还是在安慰自己,“也不见得,皇上心胸开阔,不会为些许小事计较,娘娘新婚难免紧张,说错话也没什么的。” “我瞧未必是紧张说错的,倒像是赌气。那馅子端出来时我们查验过,确凿是煮过了时候,要说全熟也不至于,谁教她赶的不巧……”芳汀摇摇头,叹息一声,“依我看呐,多半是自己先气着了!只怕明儿想起来,得为这个开销几个御膳房的人。” 这是后话了,容与自然也想得到,做事的人不经心,被责罚也在所难。只是为了一只饺子,葬送几条性命,这样的事,在他这里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罢了,就算是个小插曲吧,并不影响大喜的日子,娘娘兴许也那么在意。” “这你可就太不了解女人了……”芳汀笑起来,“女人呐,最容易想多,怕就怕,她以为是皇上授意,从此疑惑起来,那可就是夫妻离心离德的大事了。” 容与琢磨着这话,心道除非秦若臻也察觉出,沈徽对秦太岳不满,才会心生疑虑。然而可能性不大,迄今为止沈徽没有任何动作,对秦太岳堪称优容有加,秦若臻又一心系在沈徽身上,不至于觉出问题,但借机发难,整治内宫中人立威,确是极有可能。 他这头在想怎生应对,不防芳汀见他沉默,却是想歪了,因方才她说了句容与不懂女人,这会子再回味,便觉得是大大的失言,好似故意提醒人家是内侍一般。 芳汀自顾自朝他摆手,“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你还年轻,想不到夫妻之间那点子事儿……” 顿住话,惊觉自己越描越黑,她瞠目站在原地,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 容与难得看见她发慌,心里只觉得好玩,半晌才一笑道,“不要紧的,你待我一向同弟弟一般,我再有什么想头,可成了什么人了。”见她神情放松下来,才打趣儿道,“说的好像你很懂夫妻似的,我听说,前儿皇上为你指了十二团营练营的都督孙济,日子定下了么?” 芳汀面色一红,娇嗔的瞪着他,“你们一个个的,都盼着我嫁出去似的,万岁爷更是赶着我出宫,前儿还让钦天监算了,说下月初五就是好日子。”看容与一脸笑模样,她更觉得臊得慌,“等我出去了,看以后谁还和你这般好,什么事儿都说给你听。你呀,就带着小阿升,搭伙过日子吧。” 见她满脸绯红不好再逗弄,容与敛了敛笑意,诚恳道,“你年纪比我还大一岁,皇上也是疼你才希望你早点有个归宿。你就要出阁了,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若是哪里还短了物事,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寻了来。” 芳汀低了眉,抿嘴一笑,“你如今想要什么要不来,偏不要那些旁人都能孝敬你的东西。既是我弟弟,总该亲手做些什么送姐姐吧?总之我不管,到时候就看你心意罢了。”说完脸一红,扭头跑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容与更加没了困意,想着明日要先下手为强,赶着将负责膳食的人,先行羁押惩戒了才好。这种事本就可大可小,端看贵人们心情,或是要借着是由杀鸡儆猴,万一认真起来,还得找个说辞才能答对过去。 次日不出容与所料,才散了朝,坤宁宫大宫女明霞便来找他,态度客气的说,皇后请掌印过去一趟,有事要交代。 坤宁宫早前一直闲置,这会儿为迎皇后,早装点得富丽非常。容与进殿,算是头一次面见皇后,少不得要行大礼,于是俯身跪下,叩首如仪。 秦若臻比之从前多了份雍容之态,她原本有极清素的相貌,如今在金钗艳色的衬托下,倒也显出几分妩媚来。 “起来吧,你是伺候皇上的人,一向最得圣意,在皇上跟前都不必跪来跪去的,在本宫这里就更加不必。”她言笑晏晏,打眼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大婚前本宫也是常见你的,很不必这样生分,本宫之于内廷是生人,你则是老人,正经还需要你多提点帮衬才是。” 容与只道不敢,垂手站在原地,聆听她示下。 “就说这御膳房,该归尚膳监负责打理,昨儿夜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奴才们不经心,在小事上也就算了,本宫自问能做到睁一眼闭一眼,然则纰漏出在那子孙饽饽上头,关乎帝嗣,这让本宫如何自处?依你看,又该当怎么处置才好呢?” 容与欠身应道,“娘娘息怒,此事自然是该重处。臣听闻之后,已先行将御膳房经手昨日膳食的人羁押看管,责令慎刑司每人重责四十,行刑过后撵出御膳房,发落去浣衣局当差。” 秦若臻听得眉尖一蹙,“怎么,你却不先审上一审么?” “臣以为不必了,原说是昨夜的八宝甜汤放得凉了,皇上用了一勺,虽没当场发作,但随手便放下了。如今阖宫上下都认臣惩处御膳房是为这个,那么依臣浅见,宫人们很快也就会淡忘此事。”顿了一下,看她似有似悟,容与更加低眉敛目,“连带在场的几位,臣今日一早都派了人去叮嘱,该如何行事、如何缄口,几位夫人都是明白人,半个字都不会说错。既是御膳房伺候皇上出了纰漏,原该重重责罚,却因娘娘大婚之喜,宅心仁厚体查下情,才特意命臣从轻发落,臣照着娘娘懿旨办理,行事不敢稍有违逆。” 话里话外的意思,秦若臻自是听得明白,这事若张扬出去,阖宫上下必然会知道缘故,届时难免暗地里嘲笑她,所以不宜闹大,更加不宜弄出人命。这般处置倒是全了她的面子,又替她出了胸中不平之气,当是一举两得,不失分寸的办法。 这样想着,她不觉侧目,看了看站在下头的人,清瘦的身形,显得斯斯文文,眉眼澄澈干净,自有一股澹然优雅,那嘴角最值得玩味,微微扬起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像是挂着温润诚挚的笑,那笑里还有点子谦和味道,让人禁不住生出亲近之感。 是个挺可靠的人,难得还能想得这么周到,滴水不露的回话行事,让她挑不出错。果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怪不得沈徽最是信赖他。 秦若臻怡然笑了笑,“你办差办老的,确是细致周到,不必本宫多说,你就已先虑到了。可见素日服侍皇上,果然心思机巧,和寻常内臣不一样。” 容与微微躬身,浅浅笑着,“是万岁爷会调理人,臣不过谨慎当差罢了,不敢承娘娘谬赞。” 不骄不躁气度从容,让人更生好感。她本来是借故存心挑错处,想着开销几个奴才立威才好,若他敢驳回,就连他一块罚了也不碍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得脸的奴才,她不信沈徽还肯为他和自己过不去。 可没想到一番话听下来,她已觉得颇有道理。所谓众口铄金,回头事情传出去,扫的是自己的脸。与其闹大,不如依着他的法子大事化小。 可见父亲素日的话也不能全信,林容与既是沈徽一等一的心腹,索性赏他几分面子,往后再要用他岂不是更为方便。 秦若臻含笑颔首,转头示意明霞捧出一方歙石暖砚,“本宫知道你擅丹青,今儿头一回召见就是命你办差,也辛苦你了。这砚台算是见面礼,往后尽心服侍皇上之余,记得本宫也需要你帮着打理内廷才是。” 容与忙双手接过来,恭敬谢了赏,又听她问了几句沈徽的起居作息,应对完毕,方才告退出来。 林升候在外头,因时候不短,已等得一脸焦急,“娘娘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可愿依着您的意思处置?” 容与点头,顺势叮嘱他,“传话给慎刑司,这会儿阖宫上下大喜的日子,万不可闹出人命,让他们手底下拿捏好分寸。等风头过了,这拔宫女该放出去的放出去,内侍远远打发到别处,永不许再到内宫和御前来。” 如此,前程虽然断了,或可保住那几条性命,他自问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第47章 承欢 到了六月间,宫里又迎来芳汀的喜事,作为御前伺候的大宫女,得了沈徽恩准特许,可以从乾西四所出嫁,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尊荣体面了。 原说好要赠贺礼,到了那一天,容与将手绘的一副画像展开来送她,他特意拣了她满面娇俏,踮着脚,伸手欲点人眉心的神情入画——那是她惯常对着小宫人们做的,亦嗔亦喜的动作。 技法是这个时代没有的,只用一根炭笔勾勒出整张图,说白了,也就是后世的素描。 芳汀初时只觉新鲜,半晌似乎又生出不舍,险些掉下泪,容与笑着对她解释,“本来想把你画的端庄些,可那样一来,就失了你自己的味道。这也算是,弟弟眼中的你吧,希望你能喜欢。” “自然喜欢,你画的可真像,”芳汀由衷赞道,“就好像,我照着镜子瞧自己一样。” “幸而是我画的,”容与抿嘴笑笑,“只盼着孙姐夫瞧了别生气,我竟将他的娘子画得这般活泼厉害。” 芳汀脸上一红,“他懂什么,和哥哥一样只好舞枪弄棒,再不会做这些斯文事儿了。” 口中虽这样说着,然而到了初五那天,她还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穿着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盖着文王百子锦袱,依依不舍的拜别沈徽,上花轿去了。 自芳汀出嫁,容与在内宫的生活变得更安静了。沈徽已命尚宫局再挑女史来补出缺,然而寻了好几个,似乎也难令他满意。 这日赶上他不当值,自在房中换了衣裳,东暖阁的侍女若竹慌慌张张来叩门,说皇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脾气,近前宫人们骇然之下,都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 他心下称奇,匆匆赶去暖阁,见沈徽正坐在镜前,一头乌发逶迤披散下来,满殿的内侍宫女皆伏跪在地,个个噤若寒蝉。 无声示意众人退下,容与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什么事让皇上不快,能否告诉臣?” 沈徽面色冷峻,听见问话,刹那间似乎放松了些,转头一顾,抱怨了句,“芳汀走了,朕身边连个会梳头的人都没了。” 竟是为这么个理由?还真是让人无语,容与努力克制住想笑的冲动,拾起他掷在地上的玉梳,柔声说,“要么臣斗胆试试,若梳的不好,请皇上责罚。” 沈徽侧过头,满眼狐疑,“你还会梳头?” 犹豫了片刻,容与答是,“臣曾经给姐姐梳过。”顿了下,垂首再道,“请皇上恕罪,臣不该此时提到姐姐。” 拿旁人来作比,多少是犯了大不敬,也不知这会儿他盛怒之下,是否会在意。 沈徽一哂,回过身,面容已柔和下来,“无妨,不用总那么小心,朕又不怪你。” 容与心下一松,跟着拿起那玉梳,尽量轻缓的替他梳发,如墨一般的黑发在眼前绽开,丝丝缕缕,迁延的仿佛无处不在。 禁不住有些好奇,他为何不召见秦若臻,他听了,却只冷冷一笑,“皇后今日向朕请封,要朕赐秦太岳进上柱国,授太傅。他们秦家倒是贪心不足,也不知伸手要多少才能满意。” 原来他是为这个生气,容与斟酌着说,“上柱国不过是个荣誉爵位,太傅一职国朝尚未有文臣生前获赠,这是有典可查的。皇上可让礼部官员按典制,上书驳回就是了。” 沈徽哼了一声,“这类虚衔,朕原本也不在意,但秦家向朕索要,就是另一回事!朕才大婚多久,皇后就敢明目张胆对着朕请封,若是他日诞下皇嗣,只怕她立时就要逼着朕立储!” 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担忧,他的肩膀微微轻颤,容与能感觉到他隐藏的不安和疑惧,温声宽慰道,“皇嗣虽出自秦家,可说到底始终还是皇上的血脉,是您的子嗣。” 沈徽不以为然的摇头,“皇室,父母兄弟皆不可靠,孩子也同样不可靠!能和朕争的人统统都不可靠!”他忽然转头,直视容与,“只有你这样,永远不会和朕争,永远陪在朕身边的,才是最可靠的。” 这话说的,让容与手里动作一滞,旋即半掩饰的垂首笑笑,只觉得喉咙里,似乎溢出了淡淡苦涩,却是无言可作答。 此后经内阁和言官们数度争论,加之秦太岳自请上疏谢辞加封,沈徽在半推半就下,终是拟旨,赐秦太岳为上柱国。 至此,这件让他不悦的事儿,方才告一段落,然而他到底怀着不满,开始渐渐疏远起秦若臻,以至于阖宫上下,人人能感受得到。 及至七月底,沈徽更是采纳礼部谏言,为遵祖制绵延帝嗣广纳后宫,第一批入选充内廷的是两位嫔御,分别为礼国公次女谢氏,加封慧妃;武英殿大学士幼妹詹氏,得封端嫔。 许是因为后宫有来自他人的威胁,加上沈徽刻意冷落,秦若臻忍耐良久,终于无法平静坐视下去。 她放下固有骄矜,主动来示好时,容与正随侍沈徽在东暖阁中批阅奏疏,内侍前来回禀,皇后在暖阁外求见。沈徽沉吟一刻,方才淡淡颔首,示意内侍传召。 秦若臻款款进来,身后只带了大宫女明霞。她笑容明媚,仪态端方的向沈徽见了礼,谈吐间不见一丝一毫讨好意味。令容与蓦地想起从前芳汀形容她的话,皇后和皇上相处时,不似臣妾面见君王,却更似寻常人家妻子对丈夫表露关心。 容与等她问过安,便向她揖手致意,秦若臻含笑叫起,连带看他的眼神,都难得的透出些许暖意。 她示意明霞将一个剔红孔雀牡丹纹盘放在御案上,亲手打开来,“快入秋了,皇上往常这个时候胃口都不好,这点心是按秦府的做法做的,你从前夸过和宫里的不同。”她取出锡制茶壶与茶盏,斟了一杯奉于沈徽面前,“这是云南的普茶,最是养胃的,皇上尝尝看,若是好,臣妾叫人再送进来些。” 见那茶盏中兀自徐徐冒着热气,沈徽不过唔了一声,并没有去饮的意思。 容与顺势向食盒中望去,内里放着一应四样点心,枣泥卷、玫瑰酥糕、奶油炸的巧果、糯米雪片糕。他心下了然,这些个糕点,沈徽也一样不会去品尝。 他果真没有吃一口的意思,只浅浅笑着,“多谢皇后惦记,今儿晚膳,朕刚好用的不错,这会儿也吃不下了,且先放着吧。如今天气转凉,晚间露重,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秦若臻脸色一僵,半晌点了点头,脸上笑容已不像初进来时那般明朗,“那皇上也早些批完折子,别太累着了才好。”复又看向容与,叮嘱道,“好生伺候着,不可让皇上太过操劳。”说完,略略一福,方告退离去。 转身前,她半回眸,深深凝望了沈徽一眼,只这一眼,却让侍立一旁的容与看得分明,那目光里,正是蕴藉着一抹化不开的缱绻。 容与忽然心有所感,思量片刻,又看了看沈徽的面色,终于还是把即将冲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他能按下所思所想,秦若臻却没法释然,没过多久,传出沈徽驾撷芳殿慧妃处的消息,且一连三日歇在那里,甚至许了她自由出入养心殿的特权。 慧妃本就是艳媚的美人,举手投足颇有烟视媚行的风致,论姿容是远超皇后。 秦若臻相貌上吃亏不说,且自幼端淑,除却对认定的夫君有过满怀深情的期许,其余大多时候都冷着一副眉眼。也许是扮国母入戏太深,整个人沉稳有余活泼不足,浑不似十几岁生动娇俏的女郎,倒更像是庙里泥金彩绘的菩萨,实在让人难以亲近。 那厢慧妃甫一入宫就承宠,不免渐生傲慢,言语上时常会带出些刻薄之意,惹得皇后想要发作,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和一个嫔御过多计较。 然而秦若臻到底不是泥捏的人儿,忍了不到十天,业已准备把贤妻美妾的古训,彻底抛诸脑后。 所以容与再度被皇后传召,也就不足为奇。他能想到所为何事,既然近身伺候天子,那么皇帝喜好什么,或是厌恶什么,自然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秦若臻也是开门见山,含着抹嗔怨问,“本宫自觉没什么地方薄待你,没想到容与还是没能同我交心。原说靠你提点帮衬,可你呢,宁愿去帮慧妃,也不愿多和本宫说上两句话,可见本宫这个皇后,做得真是不得人心了。” 这话的轻重不好拿捏,只怕旁的内侍乍闻此言,已是诚惶诚恐跪伏在地,虔敬万分的表开忠心了。然则容与明白,她是有求于自己,才借着阴阳怪气的语调提醒。虽做不出投诚的姿态,但好歹,他还是能拿出几分诚挚来。 “娘娘的话臣不敢应,您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万民表率,臣理当对您尊敬。娘娘若有吩咐,臣绝不敢推诿,要说提点二字,万不敢当。娘娘要臣做什么,也只管明言就是。” 秦若臻笑了笑,打心眼倒是觉得他这不媚上、不奴颜卑膝的做派很值得钦敬。只是可惜了,这么清雅俊秀的一个人,竟托生成了奴才命,幸而眼下还有皇帝肯护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既这么说,本宫愿意信你。只是前日,听闻慧妃去养心殿给皇上送了碗羹酪,皇上龙颜大悦,留她在偏殿候着,直到批完折子又送她回撷芳殿,这事不假吧?” 见容与颔首,她又接着说,“本宫那日被皇上所拒,你可是看在眼里的,我且问你,我与慧妃所做,究竟差在何处?这不算什么繁难问题,你总肯据实相告吧?” 容与垂眸笑了笑,忽然生出几许微妙的讽刺感,眼前的人身为妻子,居然要向一个使唤人打听丈夫的喜好,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说到了解沈徽,是不是他认第二,就没人有资格认第一了? 把扯远的思绪拉回来,他向上揖手,“那便恕臣斗胆,跟娘娘说一些近年来,皇上在饮食上的偏好。其实皇上讲究不算多,只是都在些微小节上头。譬如饮茶,从不喜太热,所有新冲泡好的,皆须放到盏中不再有热气才会饮用;对于茶点等物亦然,且进点心时一贯是甜咸搭配,若只得一种味道便会不喜。娘娘当日所赠之物,再细想想,大概也就输在这一环上。” 秦若臻若有所思,半晌喃喃自语,“这么说来,竟是本宫想差了,那一年去秦府做客,他还赞过小厨房的点心做得比宫里好,我记得,也不过就是那日送去的几样,难为我倒一直没忘了他的话。”说着怅然叹了叹,摇头一笑,“或许年深日久,我记混了也是有的,或许人的口味,也是真的会有变化。” 何止口味,人心反复起来不是一样?她想到从前,沈徽对她不说千依百顺,也是温存怜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般若即若离,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空洞的目光无意识的辗转,良久落回到容与脸上,一瞬间,陡然变得犀利起来,她直愣愣地盯着他秀逸的眉眼,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厌恶。 待容与告退,去得远了,明霞觑着秦若臻的面色,小心探问,“娘娘可要依着他说的意思,再预备些茶点给万岁爷送去?”见主子不言声,她咬着唇想了会儿,才又道,“只是那林容与说的话,究竟有几分能信?慧妃那头,该不会也找了他去敲打过吧?” 秦若臻峨眉猛地一紧,突然出声呵斥,“这些事儿,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若你肯用心,何用本宫折了面子,不耻下问一个内侍。本宫不屑做那些滕妾曲意承欢的勾当,正因本宫才是皇上的妻子,其他人,不过是伺候皇上的奴才罢了。” 她说完,腾地坐起来,广袖一振,径自转身进内殿去了。 第48章 逛市集 中秋前夕,传喜新宅收拾停当,大办了两日堂会。期间他一定要容与去坐坐,不好太拂他面子,容与便请了半日假,去了位于灯市口大街的孙宅。 传喜为人好交际,手腕又活络,捧他场的人不在少数,十二监衙门里的掌事,倒有一多半都在席,除此之外尚有一些京中四五品的官员。 台上的戏已开唱,不过是些玉簪记,孤本元剧。传喜见容与意兴阑珊,索性提出带他去逛逛园子。 孙府修园子时,请了号称否道人的当世造园高手,传喜为此很是得意,指着一处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笑着请容与品评。 北太湖石的特点是沉实,浑厚雄壮,不似南方山石那般精巧纤薄。容与正赞了别具味道,忽听得园中一阵悠长的秋虫鸣音,传喜见他出神,笑着从廊下取下一只匏具,里头装的正是专门养来听叫声的鸣虫。 前世幼年时,容与在家也养过蝈蝈,这会儿再听这动静,却是瞬间勾起了他的童心。 再看那蓄养蝈蝈的匏具小巧别致,是一只葫芦的上半部,配了象牙的口,口里特别装了黄铜丝做胆,外头罩着牙雕盖子,雕有四时花卉,做工很是精雅剔透。 容与一时玩心大起,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半天。 “你还好这个?”传喜讶异笑问,“不值什么,要是喜欢,我送你得了。” 容与笑着摇头,“秋虫倒罢了,只这匏具做的别致,你从何处买来的?” “我的爷,您可真是居高位者不食人间烟火啊,这会儿上前门大街逛一圈,这玩意儿保管能拉一车来。”传喜眯眼笑道,“你不会是没去过吧?那可该转转去,眼瞅快到中秋,满大街都在卖兔儿爷,正好带俩回去给万岁爷玩玩。” 提起这物件儿,容与前世可是玩过,就不知这里的和前世的可有分别,于是故意问起,“什么是兔儿爷?” 传喜笑的直打跌,“你可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了,外头时兴什么都不知道。兔儿爷嘛,就是泥捏的兔子呗,打扮的花花绿绿,穿着朱红袍,小三瓣嘴儿上画条细线,那模样逗着呢。如今京里人家,中秋的时候讲究供兔儿爷,求个吉利。你买回去搁在宅子里头,让小阿娇见天儿拜拜,没准还能再升官发财。” 容与没理会他话里的调侃,只一门心子想着沈徽常说,要了解治下的市井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如先买些时兴的东西,带回去让他看看也好。 及至他将买来的蝈蝈笼子,葫芦做的小风烟炉子和一只兔儿爷带回宫,沈徽也不过瞧个新鲜,拿在手里掂量一会就放下了,倒是笑着说了句,玩物丧志。 容与不以为意,知道这是皇家规矩,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面上鲜少流露情绪,一则是为尊重,二则是为不让旁人轻易瞧出心思。 次日下了朝,时候尚早,沈徽净过面,忽然招呼容与等人,叫伺候更衣。转进内殿,又听他吩咐拿件一袭水色道袍来,另叫人卸了翼善冠,只用一根玉簪束发,找出条网巾戴在了头上。 容与觉出不对,“皇上这是要出门?” 沈徽嗯了一声,“今儿天好,陪朕出去逛逛。”说着看看他,笑问道,“上回那小厮的衣服还在么,换上,咱们依旧是老规矩老称谓。” 敢情又要玩微服出游的戏码,容与谨慎的问了句,“柯御史才递了折子,估摸后晌是要觐见,您这会子走了,怕不合适吧?” 沈徽站在穿衣镜前头,看着镜子里的他轻轻一哂,“能有什么事,不是纠劾这个,就是借故骂那个,成天牢骚满腹,朕懒得听。今儿轮到朕告假称病,皇帝又不是铁打的,还不许有个头疼脑热?” 说着挥手,打发他快去更衣,容与没办法,只得听他的又重新翻找出那身短打,一面让林升赶紧预备车,顺道告诉西厂那帮潜伏在京里的番子,在暗处留心护驾。 沈徽自是甩手掌柜,突发奇想之下,只忙得容与团团转,紧着调配了御前侍卫,全都换上便服,跟在青呢车后头。好容易装扮妥当,成了寻常少爷出门的样子,一行人才打从西华门出了禁中。 街面上已很有过节气氛,花灯兔爷琳琅满目,还有各式各样的月饼,沈徽掀起车帘子瞧着外头,其实这样的市井烟火气对他来说也算新鲜,只是那脸上仍旧装得淡淡的。 路过一家卖各色过节玩意儿的摊位,沈徽叫了声停下,指着那上头摆着的兔爷,乜眼问容与,“那东西怎么还会动的?” 摊主听见这话,顺势抓起一只,容与留心看去,原来是在兔爷的脑袋和身体连接的地方,装了一根弹簧。拿在手里一晃,兔爷的脑袋就跟着摇起来,样子颇为逗趣儿。 可再瞧沈徽的眼神,俨然全是诘问,意思很明显,分明是在不满,他居然没买这个会动的送给自己玩。 “这是济南府那边儿流行的,和京里兔爷还不大一样。另有一种是咱们这儿新做的。”摊主眉花眼笑的解释,“兔爷的下巴能动,人都管这个叫呱嗒嘴儿。” 沈徽听着一笑,睨着容与问,“怎么不一起买回来?光你瞧见了,现如今让爷看着眼馋?” 容与低头窃笑,解释道,“小的昨儿出门原没打算花钱,带的银子不够,您要是喜欢,小的这就给您买回去。” 看他玩的起劲,容与忙取了钱给店家,再觑一眼身边志得意满的人,神采飞扬之下,自有掩不住的得意骄矜,简直灿若骄阳。不由联想起,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七,放在后世正经还是个高中生,也难为他了,一个少年人成日的要扮老成。 半晌沈徽又撩起帘子,斜斜笑道,“你记下了,但凡有趣儿的,爷都喜欢,你往后多带点好玩的回来,还有眼下京城流行什么戏文话本儿,你只挑那些故事好又有文采的,给爷买回来就是。” 这话听得让人想笑,容与低眉莞尔,“小的看您感兴趣的东西不少,回头列个单子吧,往后再出门,小的就有事干了,专门为二爷采买京城最时兴的玩器并话本子。” 沈徽嗤了一声,“你懂什么,我是想看着哪个本子好,回头让家里戏班子排出来,演给大伙儿看,整日演些旧本子,早就听得腻歪了,难道你听着很得意不成?” 容与牵唇笑笑,“原来二爷是想听新戏了,可是话本内容,左不过才子佳人王侯将相,依小的看,倒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 沈徽扭过脸来看他,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笑,“看不上那些俗套,索性编一个与众不同的,你既能诗会赋,总不能白让你闲着。”想到这个,已然满脸揶揄,“就这么定了,爷命你写一套新戏出来,不拘什么内容,只要和平日里看的不一样。到时候爷若觉得不好,可是要罚你的。” “原来小的在二爷眼里竟是个闲人。”容与一脸惆怅,笑叹道,“也罢了,小的从前是奉旨填词,如今也只好奉旨编戏文了。” 他指的是当年沈徽令他写词,回复秦若臻一事。如今提起来,二人顺着回味,记起他满脸尴尬,却又无可奈何的那副形容儿,不由都觉得一阵好笑。 又闲逛一刻,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沈徽说起想吃羊肉锅子,容与忙让人打听了最负盛名的馆子,预先布置好雅间,才敢带了他进去。 等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来,看那羊肉切得是薄厚适中,卖相极诱人。因左右无人,沈徽随意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下,陪爷一块用。” 容与不大想依他,压低声儿说,“外头有侍卫,还有西厂的人,个个都是耳聪目明,回头让人看见不好。” 沈徽啧了一声,“都是你麾下的,你还辖制不住?谁又敢说什么?偏你这个人,总这么谨慎,其实让人瞧见,不是更便宜?” 容与愣了下,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便又听他一笑,“和主子同饮用食,有这份体面,才显得出你入爷的眼,真正得爷的心呐。” 好稀罕么,回头被人编排、被人眼红嫉恨的那个,还不是自己?容与一口气没提上来,又不能拿这话反驳。半晌见他还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只好讷讷坐下,再一次为拗不过眼前人,暗暗郁闷不已。 沈徽却是吃得兴致高涨,直说,“口外的羊是好,只可惜家里头不会料理,回来找个时候,正经去关外尝尝才好。” 不知道他还有这份心思,容与奇道,“二爷想去边关?” “你不是也想去么?”沈徽似笑非笑,饮一口酒,慢悠悠开腔,“回头爷去大同府,你随君,只管陪着就是,也算满足你想见识见识外头的心愿。” 这话大约只是随口一说,容与微微偏过头,看着他如琢如磨的侧脸,那幽深的眼睛总是望不到底的,不过眼角,却分明含着笑意。 沈徽是说过就算,撂下去边关的话,跟着就故态复萌起来,夹了几筷子羊肉送到他碗里,“该贴秋膘了,多早晚等你这膘贴得了,爷就放你出门去。” 容与心口倏地一跳,愈发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也只得闷头吃饭,没事一句闲话不提,半点都不再去招惹他。 第49章 夜半无人 晚间回到房里,容与将白天所购的玩物统统拿给林升,小孩子一见之下,自是高兴得了不得,连说有趣。又一再央求容与,下次带他一道去前门见识一下。容与被他缠不过,也只好笑着应允。 半晌林升似想起来什么,抬头问道,“大人今儿送了好些玩物儿,皇上很高兴是不是?听暖阁外头伺候的小苏说,皇上和您在里头笑了好久,他可是从没见万岁爷那么开心呢。” 容与想起沈徽心无旁骛畅快的笑容,心里一阵宽慰,又见林升撇了撇嘴,“不过呢,也有人不痛快了。小苏说,您在暖阁里那会儿,皇后正在外头求见皇上,站了老半天儿,光听见里面的笑音儿,后来也没等人传话,扭头就走了。听说娘娘当时脸拉得有八丈长,您可是得小心些了,我瞧这位主子娘娘气量可有点小。” 这话又是和从何说起,就算要喝飞醋,也该喝慧妃、端嫔的,哪里轮到着他! 秦若臻谈不上喜欢他,容与一早就能感觉得出,可也无谓去特别讨好。反正他是打定主意,绝不招惹这些后宫女眷,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就算秦若臻要他想法子在御前说好话,他也一定会尽力而为。 到了中秋那日,宫里循例要开筵席,宴请宾客只为宗室成员、勋戚王公,因并无外臣,犹是更像是一场气氛相对松快的家宴。 宴席过半,众人一面酒酣耳热观看歌舞,一面举头赏月。容与站在沈徽身侧,见他不过浅酌几口杯中酒,也不抬头,神情似有几分落寞,心里一跳,俯下身低声问,“皇上是不是觉得哪里不适?” 沈徽恍惚了一下,才冲他点点头,“朕是有些头疼,你陪朕回宫去吧。”说着借口要去更衣,只让皇后留下,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起驾回了养心殿。 一进寝殿,沈徽先打发了其余人等。容与见状,只得亲自上前伺候他宽衣。 其实自打他接手西厂,开始秘密为沈徽调查监控六部官员,每到晚上就愈发闲不得,卫延会将那些密信送进来,于是夜半时分就成了他整理文件的时间,由此倒是少有机会,在沈徽跟前服侍洗漱就寝。 待换好了交领素纱中单,沈徽神色还是倦倦的,容与因问,“皇上头疼得厉害么?要不,臣去请了太医来给您诊治?” 沈徽蹙了下眉,说不必,自坐在榻上按揉眉心,“阖家团圆的日子,就是当值也该让人歇歇,何苦又招他们奔波。是朕自己心里不痛快罢了。” 轻轻叹了一声,他抬起手,满脸嘲讪,“你也听见了,后晌阖宫陛见的时候,皇叔对朕说过些什么。” 容与这才想起那位升平帝最小的兄弟,封为延平郡王的,午后参见皇帝之时,拉着几位宗室,一个劲儿地卖力劝说,望沈徽早日诞下皇嗣以延帝祚。 明白他不爱听这些,容与也只能在心里深深一叹,即便做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得自由,上到满朝文武,下到黎民百姓都盯着子嗣问题,实在是让人不胜其烦。 不能再添堵,他含笑安慰,“也不怪老王爷,他原是长辈儿,上了年纪又关心皇上,多嘴两句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这是举国上下都期盼的,皇上何必因此不快呢?” 沈徽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朕大婚不到一年,何至于急成这样?这话是谁授意他们说的,朕心里清楚!可恨这帮人,现在就这么等不急了。” 他豁然起身,目光清冷锐利,“朕还不到弱冠,根本不想要什么子嗣,至于秦家的骨血,朕即便给她,也不见得就是日后的储君,想要扶植皇嗣制衡朕,算盘打得太精刮了些。” 这不算危言耸听,他心里自有成算,却在夜深无人的时候,在自己面前流露不安,容与心口微微发紧,忙转到他身侧,一面为他按摩两处太阳穴,一面平静和顺的说,“皇嗣始终都是您的骨肉,日后抬举谁也是您一句话罢了。若要亲自培养,把殿下教成符合您心意的继承人也不是难事。皇上不能因猜忌逃避身上的责任,何况臣相信,皇后虽出自秦家,却也是真心实意爱重您。” 沈徽闭着眼,享受着他指尖的力度,半晌幽幽一笑,“你说皇后爱重朕?自大婚以后,她的要求是越来越多。你不知道,她甚至想要染指朝政,说朕太信赖内侍,家贼难防,何况家奴,若是奏折批复起来劳心劳力,她愿意帮朕。” 容与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一塞,秦若臻何止不喜欢他,这么看来,已是上升到不信任,甚至进谗言的地步。可他到底没有得罪过她,便是不明白为何非要看他不顺眼,至于那句家贼或者家奴,也不过让他涩然一笑,还是听过即忘就好。 “朕从来都没委屈过她,她原本就是个极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你以为她爱的是朕?皇考两个儿子,谁都知道沈彻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她看不起他,不得已只能选了朕。朕又和秦太岳结盟,她自然知道一旦事成,她必定会贵为皇后。这个头衔,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吸引力。可惜了,她自觉才华横溢,心比天高,却独独不知该如何吸引取悦男人,你说爱?”沈徽转过头,解嘲的笑笑,“爱一个人,不是该发乎情?自然而然就明白,要如何对他好,明白他想要什么,懂得如何让他开怀?” 容与被他问的一窒,涉及到这类感情问题,他自觉插不上什么话。只是头回听他说起和秦若臻的一点过往。想到他看清了对方的孺慕崇拜,眷恋痴缠都只是为能满足野心*,这样的透彻明白,也该算是另一种悲哀。 恍恍惚惚地,回忆起他说过的前尘旧事,继而幡然悟出,原来他长到十七岁,从来没有收获过真正的亲情和爱情。 容与无声叹过,低低道,“皇上还年轻,总能找到真心相待的人。这会儿夜深了,臣伺候您歇下吧。” 他转身欲去铺床,身后袖子一紧,却是被沈徽拽住,“今儿该你上夜么?” 容与摇头,“不该臣,但皇上龙体不虞,臣该当守在外头伺候,今晚臣在稍间值夜就是。” 沈徽点点头,看了他半日,忽然笑起来,“你倒是个贴心的,事事肯为朕先,待朕也是一派赤诚。” 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虽和之前的话对景,也让人心口一跳。不知是不是故意提点他,容与低头应了声是,想了想,表忠心的话自是说不出口,不如还是辅以行动,铺床叠被去的好。 谁知沈徽并不放手,淡淡道,“既关怀圣躬,就该亲力亲为,天凉了,今晚你替朕暖床好了。” 脑子里又嗡地一响,容与张口结舌,多久没让他做过这种事了。之前是在扬州,出门在外不便也就罢了,现在身处宫里,多少宫女预备着,再用他暖床成何体统? “皇上……”他艰难的表达拒绝,“臣去叫若笙来,她是专为您暖床选进来的……” “不必,”沈徽豁然打断他,“朕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先前年纪小还罢了,这阵子长大了不知怎么弄的,那味道怪怪的,别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回头查出来,依着规矩好好赏她顿板子。” 容与窒了窒,宫规森严,谁敢当着差,特别是当御前的差,还是暖床时胡乱吃东西?举凡被安排这个差事的宫女,为了不让身子沾染异味,等闲味道重一点的吃食都不敢进,甚至饭菜里连盐都落得极少,一旦查出来有偷嘴的行为,必是要受重责的。 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已经够战战兢兢的,还要无辜挨板子,实在太没天理。 “皇上嫌她不好,臣回头远远打发了她,若说这些个当差的宫人,断不敢乱吃东西的,不然也该算是臣管教不严,皇上连臣一并责罚就是。” 沈徽也不着恼,勾唇浅浅一笑,“你就会拿话堵朕的嘴,知道朕舍不得罚你!”玩笑过后,倒是拧起了眉毛,“又不是让你天天做这样事,今儿左右没人,朕使唤你一下倒使唤不动了?还说什么忠君爱主,可见全是违心之言。” 太令人语塞,容与真想反问他一句,臣有那么好,身上的味道很合乎圣意?不过他还没疯,这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口。转过念头,他也就想明白了,既然坚持铁定无果,不如干脆痛快点完成任务,也好及早退出正殿去。 利落的脱了外衣,打水匆匆盥洗一下,只着一身素白中衣的人,终是无可奈何地,躺在了皇帝的床上。 身下的茵褥铺得再柔软,他也无心享受,这会儿功夫恨不得燃烧整个小宇宙,汇聚出足够能量,好让那被褥赶紧暖和起来。 沈徽好整以暇的坐在圈椅上,带着玩味的眼光盯着他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阴影里,那张脸愈发清俊柔脆,该高挺得地方高挺,该温润的地方温润,不算厚的嘴唇紧紧抿着,有种清冷的隐忍和禁欲感。 真是个妙人,不必奉迎,不必献媚,在阳光下美得清逸,于暗夜里美得惊心。 看着看着,一颗心慢慢柔软下来,却禁不住还是想要揶揄,“躺在那儿罢了,倒有人堵你嘴不成?连话都不会说了?” 容与抿了抿唇,“皇上想听什么?西厂近来查办的事宜?您来问,臣回答就是。” “谁要问那些煞风景的话,”沈徽哂笑,“要不说说看,你打算何时再请旨,回府看看你那个小娇娘?” 提起这个,容与失笑之余,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什么小娇娘,为什么他早就忘记的事,别人偏要一遍遍翻出来提醒? 方玉是她自己不愿离开,他理解这会儿她年纪尚小,孤苦无依,索性都由她,反正出门有人盯着,在家衣食不缺,他待她也算仁至义尽。 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从来没想过和她有关系,他喜欢男人,然而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诉诸于口。 气闷过后,解释的话更显苍白无力,“臣没想过这个,和方姑娘也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暂住臣家中,等她想好今后打算,自然就会离开。” 沈徽静静听着,不得不强忍住笑,眼前这人到底还是急了,才刚问一句罢了,他不自知地就翻身侧卧,一手支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面前的地。 不过这样子,倒是更好看了,侧身的线条突显,有着延绵的曲线,他能想象出被子里纤细的腰,窄窄的胯,修长细瘦的腿,或许还有挺巧的白皙玉丘。 一阵细细密密的针刺感忽然涌上来,涌到四肢百骸,让他在疼痛中,愈加想要贪看这具身体。 “果真没有么?那不是个尤物?”他的声音不由主低下来,带了三分缠绵的况味,“你不喜欢她,可要朕再赐给你什么旁的人?” 该怎么解释他不需要,他两辈子下来从来没有喜欢过女人,也请他千万不要拿别的女孩终身幸福开玩笑。下意识咬了咬唇,容与垂眸道,“臣这辈子都不会出宫休养,不会有对食,更不会离开皇上。” 说完彻彻底底低下头去,眼底一片黯然,半晌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吸气,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心上一紧,这会儿寝殿里,应该只有他们两个,哪里来的声音,莫非是又进了旁人不成? 猛地抬首,见沈徽也已循声回眸,他跟着望向门口,一霎那间,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 秦若臻一身华服,脸上犹带着盛妆,正站在殿中。或许是头一次忽略沈徽,她的目光甚至越过他,冰冷中带着明显的怨毒,正死死地停在自己脸上。 第50章 请调 沈徽脸色只微微一沉,旋即已从容笑问,“皇后来了,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如今养心殿的人愈发不济事了。” 秦若臻看着他,面色也和缓下来,连笑容都带了几分柔婉,“是臣妾特地不叫他们打扰皇上的,你这会儿头痛好些了么?” 沈徽点头,“要你陪筵辛苦了,朕好多了,多亏容与给朕按了一会子。”说着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早已下床,垂手侍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人。 容与听他提及自己,身子禁不住就是一僵,忍着难堪回道,“既是圣躬已无碍,臣便先告退了。” 见他微微颌首,容与收敛心神,却行着退了出去。从始至终余光都能瞥见,秦若臻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待殿门即将阖上的瞬间,他听见秦若臻柔声说,“元熙,我陪你去院中赏月可好。” 站在廊下,无意识仰头望向半空,几朵浮云正轻柔的散开,一轮圆月悬在中天。皓然明净的光晕撒在身上,瞬间就让有了他无地自容之感,无处遁形,只能迈着纷乱的步子,仓皇逃离身后那座殿宇。 连着几日下来,再和沈徽相见,容与虽尽量表现如常,可心里还是忍不住介怀,这样不清不楚的暖床行为,就是外人看上去也会觉得暧昧,何况是他的妻子?只怕秦若臻心中早就认定,他是做了沈徽的内宠或是脔奴。 他越想越烦闷,整个人都恹恹的,沈徽明白他的心事,却也不说破。见他成日低垂着眉眼,模样是愈发的可怜可疼,然而心里又极清楚,那样子并不是成心做给他看,也绝不是在等他垂怜。 这人骨子里一点都不为他时不时的亲昵所动,所有的配合,都在无可奈何之下完成。他看得一清二楚,犹是更加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失落。 一个对帝王示好,都能无动于衷的人,他要的究竟是什么?而他要的,自己又是否能够给予得了? 这日才交申时,容与亲自去内阁取当填的奏疏,迎面正看见坤宁宫的明霞,带了几个女孩匆匆而过,那几个人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上下,身穿低等宫人的衣裳,低着头怯生生的跟在明霞身后,他不觉停下步子,问起这些可是皇后宫里新添置的人手。 “是娘娘亲自为皇上选的暖床侍婢,掌印请放心,都是尚宫局亲验过的,”明霞欠身客气的说着,只用眼神一味探查容与的表情。 见他兀自沉默,她唇角漾起一抹讥讽的笑,“您别误会,这事儿是娘娘一早交办的。娘娘说了,连日来辛苦掌印,不好总叫您做点子分外的小事儿。您是皇上要派出去办差的得力之人,说不准儿,什么时候还会让您出去监军,一年半载的不在宫里,皇上身边总得有人伺候不是,这才忙忙的选了人来。” 容与缄默的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自去了,一路上脑中只在反复的想,要是眼下能有个差事,去监军也不错。哪怕是去边塞,去任何苦寒贫瘠的地方都好,他不在乎。 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想要远离皇城,远离京师,远离有沈徽存在的地方。 只是眼下身在禁中,分内的差事还得继续做,等念完这一日所有的折子,又奉了茶给沈徽,看他闭目品茗之时,容与还是没想到,该如何开口向他请求调职。 “你且下去吧,今儿也乏了,不必你伺候。”沈徽不睁眼,声音依旧显得清冷,只是话说得尚算体恤人心。 容与欠身领命,忽然很想问他,选到的暖床婢女是否合意,却终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无稽,不觉垂目,自嘲的笑了笑。 临出门前,沈徽突然出声叫住他,“若朕派你去监军,你想去哪一处?” 心下倏地一紧,说不上是雀跃还是紧张,容与平静的回答,“臣去哪里都可以,全听皇上吩咐。” 沈徽没再说话,容与却知道,其实这个答案他心里早就有数,或许他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暗示,他需要自己离开内廷。 契机很快就有了,天授二年腊月,甘肃天水发生地震,陕甘一带皆有持续复震。巡抚廖通上疏云,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容与阖上奏折,那些字句还留在脑子里,心中不由揪着难过。天灾*,就是在现代也会造成死伤惨重,遑论是这个年代,医疗资源匮乏不说,更缺乏有效的救援手段。 暖阁里寂寂无声,他看向沈徽,能感受到他眉间愁云隐现,于是一个念头陡然生成,他猜想,或者这会是个皆大欢喜的选择。 想明白了,他便以题本的方式上奏,请调前往甘肃赈灾。然而沈徽阅罢,也只是深锁了眉头,一时并未批复。 又过了两日敕命下发,诏发太仓银万两于延绥、一万两于陕西诸府、一万五千两于甘肃、一万两于固原,协济民屯兵饷,并停免夏税。 随后一道旨意,则是命容与为钦差,与户部侍郎邹廷和一道,前往甘肃坐镇抗灾。 林升又一次开始打点行装,容与在一旁看着,心情难以言喻,想到前方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饿殍遍野的惨景,固然令人唏嘘,可想到即将要飞出这座愁城,又难免让他觉得窃喜。 临行前一晚,沈徽召他前去,容与知道他定是有要事吩咐。果然见御案上摊开了一道密奏的折子,内容是驻防甘肃的李琏,上书弹劾甘肃巡抚廖通贪赃枉法。 “这趟办差,除却赈灾,还要你查清这件事。朕已授意李琏协助,你可与他商议该如何行事。”沈徽顿了一下,复道,“在没有实证之前,切记不得打草惊蛇。务必要一击即中,明白么?” 听着他的话,容与迅速的想着应对办法,说到廖通其人,盘亘甘肃多年,在当地的势力可谓纵横交错,既要他不察觉,还要尽力搜集证据,看来是时候让西厂的人派上用场了。 案子不可谓不棘手,但显然已是无可推却,容与颔首应是,“臣明白。” 沉默良久,见他再无话说,容与方要告退,在即将转身的时候,他清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去。” 顿住步子,容与含笑答他,“是,臣是皇上信任之人,所以您派臣前去,也是为了臣能多些历练。” 沈徽支起手臂撑在书案上,半个身子隐匿在昏黄的灯影里,容与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从那片模糊的阴影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这一走路遥千里,山高水长,你多保重。回来的时候,朕要看见一个更为精干的你。在甘肃有任何要求,朕都会尽量满足。”说罢,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容与凝目,向那片阴影深深看了一眼,才慢慢垂下眼帘,“臣谨记皇上吩咐,也请您珍重圣躬,切勿太过操劳。” 翌日,一行携有禁中侍卫并西厂番子的人马离开京师,一路几近车马无歇的向西驰去。 陆路原比水路颠簸数倍,车马劳顿之下,容与不免渐觉疲惫,幸而有林升照顾饮食,日常闲下来还会陪他说笑解闷。 行至河南境内,突遇天降暴雪,不得已容与只得暂缓行进,命一行人等在驿馆稍做停留。 “大人,咱们会在这里待多久?”林升一脸担忧,“行程受阻,会不会延误救灾?” 容与也正惆怅,不知这场雪要落到何时,官道又什么时候才能清扫干净,不过还是尽量宽慰,“皇上已调派甘肃周边府县的官员,先行去安抚百姓,赈济粮食和过冬衣物,只等太仓银和粮食一到,便可按户籍再行下发。待雪稍微小些,咱们也就能再上路。” 林升摇了摇头,撇嘴道,“那些官员可不见得靠得住。大人自小生在京城,没遭过灾不知道。举凡有大灾的时候,可就是这帮地方官和乡绅们发财的好时机。朝廷的赈灾钱粮,倒有多数会落在他们口袋里。” “那些大户趁机勾结官吏囤积粮食,过后再倒卖给百姓,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我当年就是因为家乡遭灾,这才一路从惠州入了中原,后来又被拐子卖进宫里头的。这些事儿倒也没少见。” 容与虽没经历过,然则这些年史书读下来,也知道林升所说,原是历朝历代在赈灾过程中的流弊。元末流寇盗贼四起,很大程度也是因为灾年时,百姓没有吃的,只得以树皮充饥,继而引发出易子而食的惨剧,无以为继的灾民只能聚众为盗,强抢乡绅——这也算是官逼民反,活生生的案例。 “唉,大人也别忧心了,您是钦差,到时候那廖通也得听您的,咱们只盯紧了他也就是了。”林升见他面色沉郁,贴心的递上一盏茶,“这是我特意带的阳羡茶,虽没有好水,这会子凑合着喝些,也算聊胜于无。” 容与笑着谢过他,因提到阳羡茶三个字,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在他的居所,曾为沈徽煮茶的事,彼时给他煮茶,用的也正是阳羡茶。 明明都已离开了,竟然还是会想起他。容与轻轻一哂,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难控制,这份忠诚俨然已是无可救药。 “大人再尝尝这个,是我吩咐厨房新做的。”林升又奉上几份点心,一盅盖碗里竟是清炖狮子头。 容与只吃了一口,顿时赞道,“香糯味醇,好手艺。”心下却不免生疑,“眼下咱们在豫界,哪儿来的这么会做淮扬菜的厨子?” 被他一问,林升立刻目光闪烁,支支吾吾起来,容与更加疑惑,“阿升,你如今也不跟我说实话了?” 林升挠挠头,冲他憨憨一笑,“您这舌头也忒好使了,我就是想瞒也是瞒不过去,咱们这儿,确是有位精通淮扬菜的大厨,只不过不是驿馆的人罢了。” 到了这会儿,容与已隐约猜到,却到底难以置信,“她人在哪里,请她来让我见见。” “唉,看来今儿不见都不行喽。”林升哂笑着冲门外喊道,“我说方姑娘,您可以出来了。大人要见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量颇小的内侍走了进来,垂着头一直走到容与面前,缓缓抬眸间,容与已认出来,果然是从扬州跟了他上京,一直被安置在他府上的方玉。 “胡闹!”架不住一阵气恼,容与转顾林升,“谁许她跟来的?” “是奴婢自己要来的。”方玉抬起头,目光灼灼,“您别埋怨阿升,是我死乞白赖求了他,他没办法才答应带上我的。大人,自打您回了京,再没来看过奴婢一次,奴婢成日在家什么事都不做,阿升又把您每月的俸银拿来给奴婢打点花费,奴婢白用您的钱,可从来没伺候过您一天,您知道奴婢心里头多过意不去,多难过么?” 容与摇头,“你要是觉得闷可以告诉我,我让人陪你在京里转转也就是了,何苦跟这一趟,我是办差且还是赈灾,不是去游山玩水。” 下意识看一眼那长衫底下的莲足,她此时虽套了内侍的靴子,但想必不会舒服,也不知道这半程路下来,是怎样熬过来的。 “奴婢没想去游山玩水!我知道大人是去办正经事的,难道正事就不能带着我么?可见您还是嫌弃的。奴婢又不给您添麻烦,只是想着,您身边只有阿升一个人,他是男孩子心哪儿有那么细,万一有什么想不到的呢。奴婢是真心实意来照顾您的,您大可不必替我担忧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神情是亦嗔亦喜,容与看在眼里,淡淡道,“谈不上嫌弃,既然你执意要跟,我也拦不住,路上若有什么不适,你只管告诉我,别硬撑着就好。” 对外人不好太作色,说完,他转顾林升,却已是一脸严肃,“这事你办的不妥,隐瞒我在先暂且不提,只是我一个内臣,出门办差还特意带了女眷,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会怎样大做文章?你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利害吧?” 林升一愣,瞬间臊红了脸,嚅嗫道,“是没想那么多。我见她求得可怜,这才答应的,早知道会给您惹麻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那,那眼下她已经跟了来,咱们就一直让她扮成内侍别露行迹,这样总行了吧。” 容与轻轻一叹,叹过复笑了笑,“我也不是怕麻烦,反正麻烦总不会断的。你只记得以后做任何事前,都要想清楚结果。”说到这儿,他不禁笑出声,“其实你这一回算计我,倒是挺周详的,到了这里才肯让她出来见我,必是想着已经跟了半程,我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好大费周章的把人送回去,对不对?” 方玉已听出他肯留下自己,心情甚好,抿嘴笑道,“这却是阿升的主意呢,可见他还是了解大人的。您可千万别再怪他了,他这一路都担心死了,就怕您骂他。” “才没有呢,大人别听她乱说,您也从来就没骂过我。”林升讪讪的,为转移话题,瞪着眼睛嘱咐起方玉,“倒是你啊,既然来了,就好好服侍大人,没事多做点可口的东西,大人虽不挑食但是也有自己喜好,你用心学着点吧。” 方玉忙笑吟吟的应了,“大人也不必觉得奴婢没用,奴婢是苦出身,当年淮河水患的时候,也曾做过灾民。虽然那时还小,可也记得个中辛酸,还有官老爷们的嘴脸,说不准,奴婢到时候还能帮到大人呢。” 容与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却略有些发酸,天下灾祸不断,到底多少小儿女流离失所,眼下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是如此。而他具身体的原主呢,想必也有个凄凉的童年,不然何至于卖身入宫为宦,可见世道艰难,苦的永远是底层百姓。 只是那时他绝想不到,方玉竟会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助他解决掉一个棘手麻烦,令他心生感激的同时,也牵扯出彼此,长达十余年的纠葛恩怨。 第51章 民心 及至二月底,一行人等才到达天水城外。户部侍郎邹廷和急于休整,容与从善如流,先跟着他进了城,随后说起要四处走走,让人单预备两匹马来。 邹廷和只道他一介宠臣,养尊处优惯了的,连日来又风餐露宿,这会儿想必忍耐不得,要去城内大馆子改善伙食,也就应以了然一笑,自带着人马往驿馆去了。 容与和林升等人走了,都换上便服,再度折返出了城。天寒地冻,林升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只是按部就班跟着,走了一刻方才找个长亭避风,不多时,却见不少穷乡父老相携而出,一时间妇孺哀声恸哭不止,让人听了为之恻然。 其时本地已赈济近两个月,仓库钱粮倾出殆尽,但按照之前地方仓储所备的粮食数量,尚且足够灾民勉强撑过这个冬天。 如今见出城人数浩荡,容与便向林升示意,他忙下马扶住一位年迈长者,向其询问,“老伯,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何大伙都这般凄惶模样?” 那老者拄着拐颤抖不已,喘息好久也没说出话,身边搀扶他的是一位羸弱少年----大约是他的孙辈,对阿升点了点头,“这位小哥是从外地来的吧,所以不晓得。我们都是本地人,地震后房舍毁了,田也荒了,听闻州府衙门开仓济粮,我们这才赶着进城在府衙前等候。谁知两个多月过去,衙门的老爷们总说粮已发尽,只等朝廷救援,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我们实在等不得了,这才出城回乡再想办法。” 林升早料到会这样,回头看了一眼容与,又问道,“你们守了那么久,府衙的老爷们难道不闻不问?仓粮不够还可以向别的州府再借,总不能看着你们挨饿吧?” 少年先是叹气,复恨恨道,“我也问过,为何不管我们这群人,可县太爷却说,得先紧着城中大户人家发放,其次是城中居民,似我们这些城外镇上来的,就只能等朝赈灾粮了。朝廷的粮食究竟哪天一天到,却是没人说得清,我看就算是到了也还是轮不上我们。” “那城中居民呢,如今都得到安置,领到粮食了?” “哪里都能领到?不过是些富户大家占着他们人口多,领的更多罢了。寻常人家也和我们差不多,排了几个月也没见到一粒米!倒有不少人熬不住,卖儿女换口粮,那些富裕人家要不是不差钱粮,怎能有闲心再买人?这世道,分明就是不给老百姓活路。” 少年越说越激愤,一旁的老者忙拉住他,摆首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爷爷拦我做什么,我说的本就没有错。”少年不理会老者的劝阻,反而扬声道,“如今哪里还有生计,城外流寇盗贼四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杀到家中强抢一番。早知如此,倒不如我也落了草,只怕这会儿爷爷您就不用再挨饿了。” 听他这样说,那老者急得一通咳嗽,直咳的脸红气喘,少年这才收了愠色,扶稳了他,轻轻为其拍着后背。 林升摇头轻叹,又卸下腰间钱袋,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少年,“这位哥哥快和爷爷回家去吧,我打东边过来,听说朝廷赈灾的官员这几日就要到了,你且回去安心等着,不日自会有钱粮发送给你们。这个你先拿着,老伯上了年纪身子也弱,你安置好他,先去城中换些粮食救急,再安心等待,我看朝廷绝不会不管大伙的。” 少年愣了一下,刚想推辞不受,林升也不多言,只将银子塞在他手中,看了容与一眼,随即双双上马离去。身后只听他少年高声道谢,一会儿功夫,声音便已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行出数里,林升才愤愤不平的感慨起来,“果然和大人所料不差,贫民百姓便是无人周济。这些当官的也不怕老百姓逼急了造反,像刚才那个小哥都说出要落草的话来了,倒也是个有血性的。” 容与凝眉,摇了摇头,“大灾之后,盗贼往往起于一群乌合之众,抢的也多是百姓,乡绅富户因有自己的乡勇团练,他们也并不敢去侵扰。所以无论有粮没粮受苦的都是百姓,阿升,接下来咱们不光要赈灾,还得剿灭盗匪才行。” 林升面露忧色,“唉,可是咱们没有兵,还得借助廖通才行。他要是有心剿匪,又怎会耽搁到今日?” 容与以为然,不过瞬间想到李琏,便笑了出来,“你忘了还有昭勇将军么?他刚平定了此处撒拉尔回民叛乱,兵力用来剿匪,可是绰绰有余的。” 林升恍然,因得了宽慰,也对着他颔首一笑。此刻二人已行至葫芦河畔,河道两岸或是稍远些的树荫下,皆可见灾民驻扎,许多人正站在浅滩处,欲捕捞些鱼虾以充饥。 葫芦河是渭河一大支流,水量丰沛,因河道形似葫芦而得名。据记载河水水质微咸,所以水产本就不丰盛,加之地震后被两岸灾民过度捕捞,不免更显贫瘠。 容与正要上前探问几个灾民,忽听一阵哭号声,前方正有一个妇人死死抱住一个男子,那男子手里抓着一个幼儿,看动作却是要将他掷入水中。 两旁灾民都定睛看着,也不知是饿得没有气力,还是这类事早已司空见惯,竟无一人上前拦阻。容与急忙翻身下马,疾步奔到那名男子身侧,趁其不备,一把将他手中幼子夺了过来。 男子蓦地一惊,回身喝问,“你是谁?抢我的孩子做什么?” 容与见他四十上下的年纪,满脸饥馑,双目通红状似颠狂,为防他暴起伤人,先把怀中的孩子紧了紧,“我是过路的外省人,见到这等惨剧岂能袖手旁观?你不必气恼绝望,朝廷的救济粮很快就会发放,权且再忍耐一下,万不可别做日后追悔莫及的傻事。” “朝廷的救济粮?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这几日就会有?”男子声音陡然拔高,吸引了两旁不少人的注意,立时有不少人自觉的围了上来。 容与见那妇人上前,忙将孩子小心地放入她怀中,其后环视四周,朗声道,“我从陕西府一路途径贵地,在官道上遇见了朝廷赈灾的车马,算算日子此时应该业已抵达天水城。如果顺遂的话,明日府衙就会贴出赈灾榜文,你们也可以去领取救济粮,请大家再忍耐一个晚上的时间。” 话音刚落,人群已是骚动起来,互相奔走相告传递这个消息,葫芦河两岸登时群情欢腾。 容与和阿升对视一眼,趁众人不注意快速上马,一路向城中驰去。 刚到驿馆,已有人来报,甘肃巡抚廖通在外等候要见他。容与匆匆更衣,带着林升赶至花厅。那廖通只带了一名校尉,见他出来,款款起身向他拱手致意。 容与回礼,两下里各自坐了。廖通寒暄两句,一面请他饮茶,一面上下打量起他,见他面如冠玉,眉眼秀逸,十足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模样,不觉已带了三分轻视,索性开门见山道,“听闻钦差大人方才在城内视察了一道,目下这天水城的赈灾已有了几分成效,各行各业也算井井有条,大人尽可以稍稍宽心些了。” 容与含笑道,“正是仰仗大人早前赈灾拨款,安抚百姓之劳。我正要和大人商议,事不宜迟明日即发布榜文,让城中及城外灾民前来领取赈济粮,大人意下如何?” 廖通点头称是,“林大人不辞辛劳,我替本地百姓感谢大人。朝廷这次送来了八万多石粮食,预备怎么个发放法,我想听听大人高见。” 这是存了试探的意思,容与心下明白,不急不缓应道,“早前查阅档案,记得升平三十六年,曾赈济苏松水患,分例为大人六斗,六岁至是十四岁一升,五岁以下不与。这个办法或可仿照,另外我想将小孩的粮例升至三斗。”想到今日葫芦河畔那个婴孩,他接着说,“早前已得赈济的城中居民则酌量减例,大人一斗,小儿六升。如此大人同意么?” 廖通眉峰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忙又掩饰住心内讶然——再想不到他已将之前赈灾情况摸查清楚,原来所谓在城中流连,竟然不是为闲逛吃喝,而是为打探消息? 心中猛地一惊,随即起了警惕,他不由正襟危坐起来,“很是公允,我没有什么意见。那么明日卯时,就请大人亲至府衙,坐镇督办。有劳大人了。”说着恐言多有失,已站起身来欲告辞。 “不忙,我尚有一事和大人商量。”容与比手,仍是请他坐了,“我方才出城,听灾民们说起,城外盘亘了不少流民聚合而成的盗贼,时常肆扰百姓。这伙人若不剿灭,即便百姓得了粮也会为其抢夺。所以我想请大人尽快出兵剿灭流贼,还百姓一个清静安稳的生活。” 廖通微微一滞,口中不以为然,“历来大灾之后,总会有贼寇出没。数月以来,我一则忙于赈灾,二则因本地兵力不足,而我从首府带过来的兵力也有限,难免就会顾及不暇。不过这伙人眼下成不了什么气候,且接下来还要忙着发粮发钱,督促囤地开荒,明年秋更要征缴足数的粮食以充府库。这许多的关隘,件件可都是大事啊。” 容与听他推诿,知他是不愿耗费兵力,同时也不屑和流贼缠斗。但若是放任下去,受苦的只有百姓。想了想,他似是让步般一笑,“大人的难处我懂,所以也不敢劳动,如今我举荐一个合适的人,昭勇将军李琏。请他调兵前来相助,大人便可专心治内,由他督外剿匪,不知大人可否应允?” 顺水推舟这样说,是为他一早已存了心思,要调李琏前来相助,重点就是查处廖通贪腐一案,李琏于云南任上就折在贪腐二字上,他自己对于贪字和背后的猫腻,应该比旁人更为清楚,容与正是想借了他的手,以贪治贪。 廖通虽和李琏不和,但想到此举既可以消耗李琏兵力,又不必费自己一兵一卒,倒也划算,“也好,林大人是钦差,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上报皇上,既这么决定,便向皇上请旨就是,廖某人悉听尊便。” 容与这厢暂时安抚了廖通,对方明面上也说积极配合,可接下来一连半个月的时间,他却鲜少露面,只派了几个亲近将官前来点卯,而容与则是亲力亲为,忙得脚打后脑勺,每日卯正起开始坐镇府衙,督发赈济粮,一直到月上中天才把这一日的账目清点完。 等到粮食分发的差不多了,连林升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直笑道,“可算是忙乎完了,这八万多石的粮食啊,竟然还有些结余,要不是大人您省下了,少给那些已得济的大户,这会儿估计也都全没了。” 容与略微舒一口气,连日来殚精竭虑,这会儿早就满身疲惫,可一想到尚有遗漏,不觉蹙眉道,“只是差不多了,还有一处没有发到。”见林升犹自不解,他直言说,“晚上你陪我走一趟府狱。” 幽暗逼仄的府狱里,眼下只有两个衙役值班,晚来无事,二人相对坐在一处吃酒烤火。林升甫一进去就亮明了身份,两个衙役哪里想到堂堂钦差贵人临贱地,立刻惊得起身跪下,满脸慌乱无措。 容与打眼一扫,除却面前一直炭盆,周遭竟无任何取暖之物,要知道此刻正值隆冬,除却两个衙役坐位处,其余地方皆冷若冰窖。看着牢房里蜷缩成一团的犯人,他心下不忍,知道自己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前世曾做过一段时间义工,也曾有机会在监狱为犯人义诊,由此知道那是个被大众视线忽略的地方。清平时候尚且如此,何况遭逢大灾。可囚犯也是人,尤其是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很难说有没有冤假错案,被判刑的人又会遭受什么样的不公待遇。 不想遗漏掉任何一处,诚然也是因为有私心。这些日子的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已造就了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算是为内侍这个群体正了正形象,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代表了朝廷,代表了皇帝——某种程度上,他是在替沈徽树立形象,事必躬亲、面面俱到,会增进底层群众对皇帝的好感。至于民心所向,在任何时代,都对执政者至关重要。 林升未必明白他所思所想,但环顾四下,已先扬声喝问,“朝廷日前发放的赈济粮,可有给到这些犯人?” 一个衙役战战兢兢的回道,“这是狱丞管的,小人们也不大清楚,应该已按数,分得这群人头上了的。” 林升当即白了他二人一眼,容与却知道他们不过是听差的,等闲做不得主,也不想多为难,只命他们去取炭盆炭火等物,安置于每间牢房内。 走近一间牢房,他向内中之人询问近日吃的都是何物,昏黄灯影下,但见其中有不少人面黄肌瘦病骨支离,冻得缩手缩脚,却都气若游丝的回复,每日只给他们一餐,且都是极粗糙极难以下咽之物。 “大人,他们不过是囚犯罢了,何必对他们这般好?”林升趁无人时问出心中疑惑。 容与说不然,“囚犯也一样是大胤子民,服刑期间不该遭受虐待,更不该因此丧命。你不是常常觉得内侍身份被人瞧不起,推己及人,更不该存了瞧不起别人的心。” 林升听罢,似有所悟低头不语,过了半晌看那两个衙役将炭火放置于牢房中,他才吩咐道,“明儿一早,叫你们狱丞点了这些人的救济粮,按人头逐一发放到位。后日我再派人来查,若是短了一点,就唯你们是问!” 两名衙役忙回答不敢有违。容与很满意他适时流露的狐假虎威,却不好当着旁人笑他,直到回到驿馆才开口赞他精明能干。 “阿升年纪虽小,脾气却冲,可以当个急先锋。”方玉正整理衣物,一面附和道,又盯着容与看了半天,哧地笑出声,“大人就是生得太和善了,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不笑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冷若冰霜。这样子,落在我们姑娘家眼里自然是好,就怕外头那些人看了不怕您呢。” 容与淡淡一笑,他本就没想过要别人怕自己,林升却不满的瞥着方玉,他近来无事,常以和白玉拌嘴抬杠为乐,“什么叫你们姑娘们才喜欢,喜欢大人的人可多了,十二团营的总兵就是大人的好朋友,他就不是姑娘!大人的为人,是该得到别人尊敬的,岂是一个怕字能涵盖的。” 方玉也不示弱,嗤笑一声,“尊敬是外头爷们儿的事,我们女孩儿就知道心里欢喜是最重要的。大人就是招女孩喜欢嘛,依我说,大人要是能娶妻的话,怕是京城的媒婆都要忙的不可开交,咱们府上的门槛儿,都要被她们挤破了。” 林升闻言脸色都变了,羞臊得垂了头不再做声,却偷偷觑着容与的面色,见他平静如常才放心些,暗暗轻出了口气。 至于方玉这番话,她说的时候坦荡而不扭捏,容与猜她只是想夸赞自己而已,自然不会去怪她,何况他也确实没有精力去怪任何人了。 自那晚从府狱回来,容与感染了伤寒,遍体疼痛高热不止,此后数日都只能躺在驿馆中将养,由着方玉和林升对他百般悉心照料。 第52章 蒙尘 无论前世今生,容与身体都还算不错,鲜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没成想这一病,昏昏沉沉就是数十日,起初浑身发冷,其后又燥热难捱,嗓子里始终像是笼着一团火。 就这么迷迷糊糊,神智昏聩间,忽然觉得有清凉似雪,又轻柔似雾的东西覆在身上,让他顿觉舒缓,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下来,喉咙里的肿痛也随之消散。 大约过了十来天,总算恢复意识醒转过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居然是坐在床边怔怔凝视他的方玉。 她眉间若蹙,半垂着头,眼里有担忧也有惊喜,眼角那一颗盈盈垂下的痣,此时看,更像是一滴久悬而未落的泪滴。 “方玉?”他开口叫她,岂料十多天没说话,声音暗沉沙哑,自己听了都吓一跳。只好勉强牵动嘴角,对着她笑了笑。 她眼角真的流出两行泪,却又挤出个喜极而泣的笑颜,“您可算醒了,真真吓死我了。” 容与无意识地伸手,想要拂去她脸上的泪,刚一抬臂,手已被她紧紧握住。两下里俱是一怔,她看着他,慌忙又松开来,双颊瞬间涌上一抹绯红。良久才有些尴尬的起身去倒茶,扶他起身慢慢的喝了。 头还是很重很疼,他不自觉去按太阳穴,她瞧见了,忙放下杯子坐下帮他按揉,指尖冰凉纤细,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能让人卸下万千负荷,得享一刻的平静轻松。 容与一向对感官享受没那么执着,许是因为病着,连带意志都薄弱起来,着实有些贪恋这份惬意,不想开口也不想让她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林升送药进来,看见他能起身,一阵惊呼,“我的爷,您可算睁眼了,阿弥陀佛……”一面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祈福的动作。 方玉扑哧一笑,“平日也不见你拜佛,这会儿大人都好了,你倒想起念经,佛祖那么忙,才没空听你叫他呢。” 林升撇了撇嘴,一面迈步进来,“你懂什么,之前我要照顾大人,哪儿有时间拜佛,可都是在心里头许愿,现在叫一声不过是告诉佛爷他老人家,大人已好了,我多谢他罢了。” “哦?你照顾大人?”方玉白了他一记,眼风又不经意地掠过容与的脸,“原来你比我照料的好,这么辛苦,还不快向大人讨赏呢。” 林升不服,待要抢白她,容与已无声的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一顿便没再说话。 容与清了清喉咙,向他二人道谢,“这段日子辛苦你们,如今我好了,你们也该去休息,不用守着了。” 林升憨憨的笑着,“我年轻也不觉得累,其实倒是方玉更辛苦,她为了给大人……”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方玉脸上的红晕像是比刚才更深了,低下头浅浅笑着,“我也没做什么,大人痊愈我就放心了。您病了有十天,每日外头都有来看您的人,全被阿升挡了,要不然光是药材吃食,这会子屋子里已然堆不下了。” 林升眉梢眼角都是不屑,“那起子人真是不好打发,拿的可全是贵重好药材,没有您的授意我自是不敢收,索性不叫他们进来也就完了。”调笑过了,他敛容道,“李琏李将军来了,才刚几日的功夫,已把城外的盗贼清了个干净,贼首如今羁押在府狱里,这事儿办得还真有效率。” 提起这话,容与蓦地一阵清醒,记起还有桩大事未了,抚着额角问,“皇上有折子发来么?” 林升点头,“我去给您拿。” 他出去了,容与见方玉眼底犹带着青色,直劝她去休息,她知道接下来是他忙公务的时候,也就颔首应了,只是临出门前又回眸嘱咐,“看一会折子就歇吧,还好没利索呢,不能太累了。” 不多时林升捧了折子进来,皆是早前容与上报给沈徽的秘奏,经他批阅发还回来。从朱批上看,沈徽对赈灾的情况很是满意,也说起朝中对他此行表现赞誉颇多。另有御赐的封赏之物,譬如京城东郊一处庄子,更加食岁三十六石云云。 另一封则是要他加紧查访廖通,并叮嘱务必谨慎行事,不可造次。 看完正文,底下用墨笔批的一行小字跳进视线:连府狱都敢去,谁叫你这般拼命,若是染了病叫朕如何安心?且养好些,再办差不迟。 不多的几句话罢了,看得人心头五味陈杂,想象着沈徽说这话时的表情,该是似笑非笑玩味的模样,眼里犹带着一抹温暖的戏谑。 不由自主轻笑出声,他问林升,“我生病的事儿,是你告诉皇上的?” 林升坦然的点头,“万岁爷吩咐过,说您办差的事不必我回他,您折子里自会说得仔细明白,若是碰上什么别的,或是有麻烦了,就一定要告诉他,这可是原话,我不敢抗旨。” 总归是要放个“小奸细”在他身边的,容与一哂,接茬吩咐他,“明日一早,请李将军来驿馆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身体恢复的程度,这个清瘦的身板委实不够强健,于是次日李琏见到他时,他还是没法起身,只好半靠在床上,脸色惨白,嘴唇无光。 不得已这般失礼,他向李琏表示歉意,可喜的是,李琏倒是不以为意,干脆地回馈给他一个,长者般温暖包容的笑。 说起来,这不过是容与第二次见到李琏,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老者,面容已趋近平和慈祥,乍看之下很难让人联想起,不久前,他曾生擒敌方首领当众枭首示众的那份杀伐狠辣。 因说话还有几分气短,容与尽量言简意赅的问,“将军奏折上弹劾廖通贪墨,也说到您手中是有证人的,如今这人在哪里,又是什么人?” 李琏徐徐道,“说来也巧,此人是老夫在撒拉尔部生擒的一个敌军翻译官,名叫张明。原是本地富商,经营有数十间的铺面。他被擒时为了活命,供出廖通曾侵占其财产田地并将他赶出城,他走投无路才去投奔了叛军。此人现在老夫帐下,不过手中并无实据,仅靠一面之词难以告倒廖通。据他所言,甘肃大小官员皆唯廖通马首是瞻,与他多有钱财往来。只可惜没用,只要廖通不倒,这些人绝不会供出他贪赃枉法的证据。” 容与默然,这局面恰似一盘棋,廖通多年来步步为营,一手棋下得严丝合缝不留破绽,要如何找到棋眼来翻盘,是他接下来要思虑的重点。 他兀自沉吟,不防喉咙一阵发紧,猛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就像是停不下来,直咳得满面通红,气喘连连。李琏看他脸都涨红了,忙起身轻拍他的背,他说不出话,也只好摆手以示感谢。 门在此时忽然开了,方玉走进来,依旧穿着内侍服,极迅速的斟满了一杯茶,递到容与唇边喂他喝下,又抚着他的背帮他平顺气息。 好容易止了咳,容与冲她点点头,她见李琏并未留意,也就没再出去,只是乖觉地退到一旁,容与眼下正没气力,自然也懒得再开口令她离开,视线掠过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看向李琏,“这些巧取豪夺的事,廖通不会亲自出面,必是他身边最亲信之人替他完成,不如设法找到这个人,从他身上或可寻到突破。” 李琏眼中精光乍现,“不错,确有这样一个人,正是廖通的管家徐阶。据那张明说,廖通早前与他交易,以及陷害他时出面作证的人,都是这个徐阶,很可能此人手中,还有廖通历年收受贿赂的证据。不过徐阶其人很是狡猾,近日有可能风闻异常,竟是连府门都不出了,要见他也须得登门拜访,咱们怕是得亲自上门拿人才行了。” 容与摇了摇头,说不可,“皇上的意思是要暗查,事先不能露了痕迹,自然也不便和廖通直接起冲突。” 李琏面色一沉,半晌没说话。容与又问,“徐阶这个人,可有什么特殊嗜好?” 轻蔑一笑,李琏道,“无他,不过是个色中饿鬼罢了。只是他并不屑去勾栏,都是人家选好了送上门来。怎么,大人莫非想用美人计?” 容与皱起眉,思忖良久,难道真要买个美女送给徐阶才能成事?因一时并未想好,他只道,“这个人一定要抓,该如何行事,且容我再想想。李将军剿匪辛苦,我会上报皇上为您请功,便请将军静候佳音。” 李琏笑着道好,一面拱手致谢,“那老夫就在行营等候大人传召,聆听您的妙计。” 他随后告辞离去,容与说了半日话,又费了不少心力,更觉困顿疲累,脑中一片混沌,倚在床边闭目养神,一面清理思绪。 “大人。”方玉轻轻唤了一声,他才记起她也在房中。睁开眼,见她正凝眉深深的看着自己,不知为什么,对上她目光的瞬间,他的心突突跳了两下。 “您在想刚才的事?”她走过来,坐在床边问,“还有那个叫徐阶的人?” 见容与颌首,她微微一笑,替他把被褥掖紧了些,低声道,“大人,您觉得方玉漂亮么?” 他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兀的问起这个,她见看他发愣,索性施施然起身,将头上的内侍幞头摘掉,拔下束发的簪子,一头青丝立时披散下来,她捋着发丝含笑凝眸,眼波流转间极尽妩媚轻柔。 瞬间懂了她的意思,容与干脆的摇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难道大人还有其他法子么?眼下方玉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喉咙一阵发紧,他偏过视线,羞耻感一下子涌上来,“不行。我会再采买合适之人送去给徐阶,你不用多想,也不必操心这件事。” “有什么分别?”方玉目光迷离,看着地下,“无论是谁,您心里多少都会有不忍,与其让您对旁的女子感激歉然,不如把这个机会留给我,也就算是,我报答了您的恩义。欠您的总归是要还,不然这一辈子我都于心不安。” 这话言重了,容与一叹,“你不该这么想,你也不欠我什么。” 方玉紧盯着他,目光似水,眼角的泪痣闪闪发亮,“您救了我,我就是用命还也是应该的,只是您又不肯要……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您不能什么都不收下,毕竟您可是说过不嫌弃我的。” 容与默然听着,他从没希图她报答,但有句话她确是说对了,也许无论是谁来做这件事,他心里都会隐隐有不忍,于他而言,那些年轻的生命,每一个都是值得尊重和爱惜的。 可惜这个时代,并不允许这样的宽容和博爱。 “您不说话,就算是答应我了?”方玉敛着眉头问。 这会儿脑中澄明,容与想了片刻,冷静的说,“我可以答允,但你也要答允我保护好自己,除此之外,我会让人小心看护。你只需博得徐阶信任,诱他出廖府,接下来的事我来安排。至于过程,我相信你很聪明,也相信你很清楚,我不想你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方玉灿然一笑,点头应了声是,忽然又半含娇羞的问,“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我受了些伤害,您会不会为我报仇?”说完目光灼灼,似乎是在努力捕捉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容与迎向她的目光,郑重颌首,“会,一定会。” 这个答案让她笑逐颜开,那婉娈清媚的笑黡停住在她唇角,半晌才开口道,“大人,您可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容与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她半垂了眼帘,再度抬起时双眸闪亮如星,“我是问您,我漂亮么?” 恍惚了一下,这样的走向似乎不大对头,容与深深看她,平静回答,“当然,方玉是很漂亮的姑娘。” 他话音才落下,她眼里已闪过掩不住的雀跃欣喜,然而在他看来,那娇柔妩媚的笑容,更像是个极危险的信号。 心底的疑虑已非若隐若现,而是透彻清晰。容与试图提醒自己,她眼里涌动的情愫,只是因为她还年轻,分不清恩义与歆慕的区别。他当然不能令她错付,更不能让她怀有希冀,一定要帮她,斩断永不可能有结果的情结。 第53章 酷吏 方玉一连三日出现在廖府角门前,只道自己孤身来此,遭遇天灾无以为生,欲卖身府内为婢。管家徐阶听闻了此事,终于在第三日上头,命仆妇将她领入府中。 按之前的计划,若徐阶对方玉有意,她会进一步提出想做徐阶的妾室,其后再透露,她本是大户人家的逃妾,从主家出逃时带有金银财物,目下都藏在一个妥善之处,如徐阶愿纳她为妾,她便带他去取那财物,且仅带他一人前去。 要说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她进了廖府,化身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即便徐阶贪图美色钱财一时肯怜香惜玉,但若僵持的久了,也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容与到底有所顾虑,令卫延带了一队人暗暗守在廖府外,随时关注着徐阶的动向,当然最重要的,是务必保证方玉的安全。 等待的过程,他心绪不宁,也顺带理清了他对方玉的心理定位,或许因为彼此都出身寒微,身不由己,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将方玉视作了一个小妹妹,自然而然地,也就想尽力护她周全。倘若此计能成功,他又是欠下了一桩人情,势必要以力所能及的方式还她才行。 到了第七日晚上,卫延带来消息,廖府的家丁为徐阶备了马车,晚饭后他要和新进府的方姑娘出门一趟。 看来事情进展顺遂,容与长舒一口气,吩咐卫延继续守着,在和方玉约好的地点一举拿下徐阶。 酉时三刻,卫延等人已绑了徐阶回来,容与正和李琏在他行营里头对坐,为掩饰焦虑,两人都故作轻松,只一味东拉西扯些旁的话题。 徐阶被带进来时,看形容儿似有几分薄醉,显然还没弄清究竟是什么人绑了他,不过在见到容与的一瞬,他已恍然明白过来——这张清隽斯文的面孔他自是认得,不就是一个多月以来在天水城赈灾,大名鼎鼎的钦差,御前最得宠的内臣林容与。 不解自己何时招惹了这尊大佛,徐阶向上头瞟了一眼,只见那白脸钦差面沉如水,心里登时一慌,咽了咽口水,挣扎着叫起来,“原来是钦差大人,却不知小人犯了何罪,竟要钦差大老爷兴师动众的拿我?” 声调还挺高,大约是借酒壮了几分胆,容与尚未发话,卫延那伙人却是如狼似虎,拽着徐阶的双臂往后一扭,起脚在他膝弯处狠狠一踢,将他重重押跪在地上。 徐阶哪里受过这个,嘴里不断吵嚷开来。李琏冷笑一声,挥了挥手,从阁中急急走出一人,正是早前躲藏在李琏大营中的张明。 那张明往堂中一站,徐阶立时住口不再乱叫,脸上闪过一丝惊疑,然而片刻之后,他扬起脸,大喇喇问,“钦差大人和李将军绑小人来此,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小人纳个妾也犯了国法?” 李琏气定神闲,手指张明,“徐阶,你且好好认认,这个人是谁?” 徐阶眯着眼睛,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端详半日,方摇头道,“不认得,李将军可否告诉小人,他是谁啊?” 李琏冲张明点头示意,张明便将当日廖通收了他的钱,反将他以贿赂朝廷官员之名治罪,霸占其田产商铺,将他发配充军一事尽数说了,其中种种皆有徐阶参与,毕竟关乎几代人经营的身家,说到沉痛处,张明几近目眦欲裂。 徐阶表现的倒也镇定,可不论神色如何佯装,额头上的冷汗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钦差大人,他这是诬陷小人的主子,小人也从未参与这些事,不知李将军从何处找来这个刁民,分明是陷害,钦差大人一定要明鉴啊。” 徐阶说着,膝行几步,竟是抢先抱住容与的腿哭号起来。 不等卫延等人上前,容与已挥手用力拂开他,“徐阶,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抓你是我授意的,我背后之人是谁,你也心知肚明。你今日若不吐干净了,我是不会放了你的。” 徐阶浑身一震,这话里的意思极为明确,至于林容与身后的人,可不就是那位万乘之尊……他双目失神,腿脚一软坐倒在地,却也迟迟不敢开口,显然还在心存顾忌,掂量着接下来该如何行,方如何自保。 “林掌印,老夫看他一时半刻还想不开,不如咱们帮帮他?”李琏目光森森,打量徐阶的眼神,已如同在看一个行将就死之人。 容与知道他是要用刑,也明白事不宜迟,倘若惊动了廖通,就是功亏一篑,既是最快速最直接的办法,也就无谓拒绝。 不消卫延等人动手,李琏这头一声令下,麾下兵士已提着刑具上前,这些人个个精壮,顷刻间拖翻徐阶,另有一人拿了夹棍套在他腿上,只用力一收,便听徐阶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哀嚎,然而用刑的兵士丝毫没有怜惜手软,只要李琏不喊停,手中夹棍就不断收紧,几个回合下来,徐阶已是瘫软如泥,整个人如同水洗一般大汗淋漓。 “你们……你们这是屈打成招!钦差大人,你动用私刑折磨小人,小人冤枉……冤枉……” 李琏再挥手,兵士们撤了夹棍,另有两人提了水火棍上来,也不必布置刑凳,只将那趴伏在地的人踢了两脚,便朝他臀腿上重重砸下去,棍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立时响彻大堂。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徐阶身下已猩红一片,他险些痛晕过去,口中发出低低哀鸣,眼看着出的气已比进的气要多。 容与端起茶杯,从容的品着茶,好似一点不为眼前酷忍的景象所动。只事他心里知道,他不过是在靠那些清茶压制胃里翻涌的不适。饶是前世学医,解剖尸体也好,解剖*小动物也罢,都是司空见惯了的,自然也不存在晕血的可能,然而救人和杀人毕竟天渊之别,何况是这样的残忍刑虐。 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会儿他亲眼见识了,才算真正体会此言不虚,不禁心有戚戚的想着,倘若易地而处,只怕他是没有勇气和毅力坚持这么久,与其身受酷刑,不如咬舌自尽来得干净。 平静目视堂下,努力克制不让手指、睫毛有一星半点颤抖,因为他知道,在施刑的整个过程里,李琏不只一次在窥视他的反应,他的表情。 容与此刻还不能确定,这样的窥视,是单纯出于好奇他能否经历如斯场景,还是沈徽也曾授意,要李琏暗中观察自己一举一动。 沈徽对他有希冀,他很清楚,一次次把他推到权力中心,风口浪尖,除却让他无可退却无法逃离,也有所谓栽培的意思。皇帝要一个能替他冲锋陷阵,替他制衡臣工的亲信内臣,那么这样的人,注定是不能够心慈手软。 所以他只能硬起心肠,强迫自己去面对,何况即便不听不看,此间事,早晚也一样会存在发生。 只是看着堂下血肉模糊的人,确实有那么一刻,令他联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酷吏,他甚至悲哀的觉得,也许沈徽心目中希望的他,也正是那个样子吧。 徐阶终是没能熬住酷刑,第三次被冷水泼醒后,他挣扎着开口,断断续续的告饶,恳请容与让他说出廖通贪墨之事,并坦言他手中握有全部证据。 待徐阶画押毕,李琏将其暂时收押,容与方回至驿馆,折腾了一晚,此刻已近三更时分。推门而入,第一眼先看见了方玉,她神色怔怔的,像是枯坐了许久。见他进来,登时跳起来,飞奔着跑到他面前,差一点就撞进他怀里。 容与手上一僵,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半步。方玉浑然不觉,抬眼打量他一刻,神情关切的问,“大人累坏了吧,脸色这么不好?” 想必是观刑之后遗留下了些许苍白惨淡,容与随意的笑笑,“我没事。你怎么还不去休息?这些天,徐阶有没有为难你?” 方玉摇着头,面有得色,“我把他耍的团团转,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告诉他,要是想纳我为妾,须得依足了纳妾的规矩,我带了那么多家资可得算做贵妾才行。我还告诉他,没正式入门前,绝不会和他有苟且之事,他听了头点的像捣蒜似的,什么都说好。大人,你说我聪明么?” 这些事,容与早听卫延汇报过,此刻证实她确是无碍,心里还是一阵松快,至少这一晚总还有一件令人喜悦的事。 看她犹自一脸兴奋,他淡笑着劝她早些休息,养好精神要紧,她诺诺称是,却又半晌都在站在原地,反复叮嘱他不可熬夜写奏折,流连半日,才挪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等人走了,林升打水进来,一面铺开被褥,一面感慨,“她这个人情儿,您算是欠下了,日后恐怕够您还的。” 容与净过面,负手站在窗边,点头道,“是有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我会照顾好她。” “有情不假,有义未必。”林升转身,一脸认真,“她一个女孩子,哪儿知晓那么多大义,您不会看不出来,她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吧?” 他皱着眉神情严肃,容与端详片刻,忽然意识到,他今年十五了,在这个时代已算是个大人,懂得的事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能理解,人和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 微微一笑,容与开诚布公的说,“她孤苦无依,一时错把我当成可以托付之人不难理解,等她遇到自己的良人,就会把我忘了的。” 这话像是在宽慰林升,其实何尝不是在宽慰他自己。 “我瞧着她是真心对您,大人要不要考虑考虑,她其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又会照顾人,您生病那会子她那么细心体贴,为您快点退热,她一个女孩子家那般拼命,说起来,我可真是自愧不如。” 听他话里有话,容与蹙眉问,“我生病时她做了什么?” “啊?这个啊……她原不让我说的,不过做都做了,不替她说出来岂不是枉费了她一番心意。”林升略一迟疑,坦言道,“您那会儿烧的神智都不清楚了,身子像火那么烫,她说要让您舒服些,就只穿了单衫去外头冻着,等身子冻透了才回来,贴在您身上给您降温。她说,这是学荀粲卧雪的法子。当时我怎么劝都劝不住,也亏得她年轻底子好,要不且得做下病根。” 回想病中意识朦胧时,感受到的那一片冰凉润爽,竟然是她! 容与愕然,方玉说是在学荀粲,可荀粲卧雪是为给发热的妻子降温,夫妻之间肌肤相亲不算什么,可她呢,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舍得下自己,做出这样亲昵举动,莫非真把他当成丈夫一样来看待? 思量再三更觉得迷惑,别说他喜欢的是男人,就说此身已是残缺不全,怎么还会有女孩能对他这样人产生兴趣?! “大人,看来您是真不喜欢她了。”林升望着他兴叹,“人家这么拼命,又是情真意切,要是换做是我,这会儿听见实情也要脸红耳热,您可倒好,脸都白了……可您当初既然收下她,就该想到有今日。反正她也是养在宅子里,以后时不常回去,拿当她个菜户不就结了?将来宫里头要好的,您再挑来,这样宫内宫外您都有个伴儿,不好么?” 容与摇头,“我没想过和女子结成伴侣,即便只是挂名的,也没必要耽误人家幸福。这样的伴侣,我做不来。” “那有什么的,十二监那些大太监,哪个外头没有伴儿?宅子里养了多少年轻姑娘呢。别说耽误人,要是想的话,法子也多的是,前阵子还听说孙传喜给他那宅子里新进了一批狎具……” 容与不想听这个,扬手打断他,“别人怎么活我管不着,我只能管住我自己。” 见他一脸尴尬立在那儿,容与缓了缓声气,“你是怕我寂寞,我懂。可人生在世,也不是只有感情这一件事可解寂寞。况且人心的债,我不敢欠,因为我知道自己还不起。” 林升沉默的看着他,原本眼里还闪着一点光亮,可随着他斩钉截铁的话,终究还是一点点,黯了下去。 第54章 离间 徐阶的供状可谓事无巨细,加上手上确有明证,一经抛出,足以令廖通手下官员谈之色变。既知廖通大势已去,众人都不再犹豫,随后举证贪墨的证据纷至沓来,人人唯恐落后。 当然举证之时,每个人都不会忘记痛陈,自己是被威逼利诱才会参与其中,至此,廖通算是陷入树倒猢狲散的境地了。 “这些人的嘴脸也真够瞧的,廖通得意时,没少跟着捞好处,现下恨不得撇的一干二净。还是读书人呢,简直无耻下作。”林升满腹鄙夷,皆因至今对文人仍怀有深深的怨念。 容与一笑,“读书人也是人,更懂明哲保身。白乐天的诗说得极明白,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反复,可见一斑。” 林升皱了眉,“大人这样说,好像很不相信人心似的,您会不会,也不信我呀?” “那倒不至于,我难道不是一直很信阿升?”看他一脸焦虑,容与温言道,“只是如果有天我的处境很糟糕,人人厌弃,我倒是希望你不必执着,能顺应时势保护好自己。我可是很想看到,你能平安顺遂的度过这一生。” 林升怔了下,亟不可待的说,“可我都说跟您一辈子了,您要是顺,我自然也就顺。您要是不好,我怎么也都好不起来,那时候还怕什么?倒不如伺候着您,咱们相依为命罢了。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亲人,在心里,早就把您当成唯一的亲人了。” 容与听得一笑,禁不住逗他,“既如此,先叫一声哥哥来听,我便信你说的。” 这下林升红了脸,垂着头,半日嚅嗫不语。 容与走近他,像初次见到他时那般,弯下腰看着他的脸,“我只有一个姐姐,自从她不在了,我也就没有亲人了。小时候倒是一直盼望能有个弟弟,和我一起玩儿,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如今对着你托大一回,你若嫌弃,就当我没说过吧。” 林升瞪圆了眼睛,一径摇手,“您说什么那,我,我哪里配嫌弃您?我只是,只是不好意思。您可是两京内廷掌印,国朝内相,我怎么能当您的弟弟……”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容与半叹半笑,耸耸肩道,“何必在意那些虚名,你只腰记得,我是林容与就好。” 说着向他伸出手,林升迟疑的触了一下,又看看他,终是用力握住,低声唤了两个字,“哥哥。” “大人和阿升在做什么?”方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倚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沓奏本,“这是皇上发还的折子,还有今儿的邸报,请大人过目。” 一面递给容与,她一面轻笑着问,“我怎么恍惚听见,阿升叫大人哥哥呢,许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我才刚认了大人做哥哥。”林升心情好,得意的冲她扬了扬脸,“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试试,说不定大人也准你这样叫他呢。” 方玉原本眉眼含笑,听见这句,顿时蹙了一下眉,抬眼看了看林升,没有说话。 心念一动,琢磨着这办法不错,容与淡笑着试探,“哪儿有什么准不准的,我原本就当你是妹子,你若是愿意,叫一声哥哥,我也只有欣慰罢了。” 果然一抹愠色掠上眉梢,方玉勉强笑了笑,依旧不接他的话。 容与暗暗探口气,态度他算是表明了,事情却不能一蹴而就。待回京后,还是先替她寻些清白可靠的人家,再徐徐劝诱吧。 放下心结,索性专注拿起邸报来看。大胤邸报如今皆由通政司定期发布,记载内容多为皇帝谕旨、诏书、以及臣僚奏议诸事,可说是代表政府的官方报纸。 匆匆一扫,一则任命官员的消息,令他眼前一亮,正是沈徽日前擢升扬州学政阎继,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兼督察院盐课御史。 他终于做了决定,颁发了这道谕旨,容与快慰之余,也能想见个中艰难,这么重要的位子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学政,沈徽要面对的当是满朝文武的质疑,尤其是以秦太岳为首的内阁系官员,一定为他没能指派自己的人暗自不虞。 这一场朝堂上的嘴仗打下来,还不知是怎样的心神俱疲。 至于发还的奏折内容并无特别,朱批只道令他仔细清查廖通家产,并将其押解回京,交由法司会审。 赈灾和廖通之案俱已了结,那么也是他该回京复命的时候了。 刚要合上折子,一行极细小的墨笔笔迹倏地跃入眼,那一行字的笔触和素日沈徽苍劲有力的字体不同,显得有些发虚,隔着绢纸似乎也能透出几许无奈:皇后有孕,内廷诸事繁杂,朕要你从速回京。 凝视那行字,到底还是怔了怔,耳边恍惚听见方玉与林升还在争辩,满口里姐姐弟弟的,一时僵持不下,俩人跟着笑做一团。 确凿是一件喜事,无论于沈徽还是于大胤,只是脑中回忆起他说过,不想太早要子嗣,而这个无论是长子还是长女的孩子,看来注定会是皇后所出。难道沈徽想开了,又或者,这是他在妥协,是和秦氏不得不做的交换条件…… 思绪纷乱,暂时也难理得明白,他平静展开一封空白奏折,心里只在想着措辞,预备写下回程日期,和那些恭敬祝福的套话。 初夏时节,容与启程返回京师。因着这一趟赈灾积了爱民如子的名望,加之重手整治贪腐,扳倒的又是位一品大员,可谓震动朝野,对甘陕的官场更是触动不小。以至于一路上,所过州府皆有地方官员在驿道上,跪候他的车马,希望能借此见他一面。 没法一一阻止,也没法向上一次那样对他们还礼以正己身,他爽性一律不听不见,至于今后会不会有人拿这个做筏子,参他目中无人,对朝廷官员置若罔闻,他也干脆都撂开手不管了。 只为他想明白一个道理,处在这个位子上,固然不必执着名声好赖,就连旁人对他的态度也无须介怀,与其被赞一句好,倒不如教人打心眼里拿捏不准望而生畏。 职场上还有所谓向上管理一说,无论现在还是将来,“管理”好沈徽,得到这位顶头上司一直信赖,才是他永葆不败的根基。 “大人近来都闷闷的,是不愿回京呢?还是另有什么心事?”方玉沏了一盏明前龙井,递到他手边,这原是和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一道,送来的赏赐之物。 的确没什么归心似箭的感觉,再怎么着外头也比宫里自在,不过这话没法细说,笑了笑,他懒懒道,“没有,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自打您生了那场病,身子是有些弱了,回京得好好调养。”林升脸上的关切溢于言表,跟着却又怅然起旁的事来,“可惜啊,大人这回不能到处逛逛,前头就快到西安府了,六朝古都,见证汉唐盛世的,愣是擦肩而过无缘一观。” 说到西安府,容与很想提醒林升,这地方作为秦王沈彻的封地,并不适合游览。自升平三十八年沈彻离京之后,容与再没有见过他,如今想想,沈彻也一定不会想见他。 然而他的猜测错了,在城郊的官道上,车队忽然停了下来,有侍卫来报,秦王殿下的銮驾在前方等候,要求单独见他一人。 驿道上多的是长亭短亭,秦王沈彻随意选了一处,倚着栏杆闲看远山,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挥挥手屏退了随侍的人。 容与对他行礼如仪,一别三载,虽不知道沈彻今日为何要见自己,但看到他面容的一刻,心里竟生出几许羡慕——修眉俊目一如往昔,浑身上下的自在慵懒却比从前更甚,眉宇间尽是享富贵又无忧愁的适意。 与之相比,他脑中浮现出的沈徽,倒是时常会凝眉思虑。 如果当年沈徽选择放弃皇位就藩,或许也能过得轻松快意一些,那么今日今日的他呢,大约只是楚王身边一个内侍官,一个名字前面,没有任何前缀的普通人。 沈彻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思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林容与,你现在真可谓风光无限了。” 来者终究不善,容与敛着笑意回道,“殿下言重,臣不过完成皇上交办的一桩差事,唯觉心安罢了,并无登科后潇洒自得的喜悦。” 沈彻仰唇笑笑,蓦地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一晃,“两桩,两桩差事!你为他赈灾平盗、安抚民心,又为他肃贪反腐清剿朝廷大员,顺带还给国库充实了一笔,他可真是该好好感激你才行呐。” 容与摇头,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臣该做的而已。” 沈彻轻轻哼笑,曼声道,“你对他尽忠,他却未必对你坦诚。廖通是升平九年的进士,当年春闱考官,是时任礼部尚书的秦太岳,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学生,甘肃巡抚也是他一力保举的。你整肃秦太岳的人,可有想过得罪这位两朝首辅,会有怎样的麻烦?” 内中关隘不必他提点,容与一早也明白,浅浅笑着应他,“朝廷肃贪是为整顿吏治,这和内阁一贯推行的主张并不冲突,何况阁老深明大义,必不会为这个和臣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你不用跟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沈彻冷冷道,“这笔账,秦太岳一定会记在你头上。我说他没对你坦诚相见,这话原没错,他的旨意是让你督办赈灾,可没有整肃地方官员这桩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林钦差大权在握,说要查哪个官员就能查他个底儿掉,连封疆大吏都不在话下,地方官对你不是闻风丧胆便是趋之若鹜,可谁知道你不过是奉了他的秘旨才敢这么做?他借你的手清理秦太岳的党羽,剪除掉他不喜欢的人。可世人眼里却只看见你深得他宠信,权倾朝野。他一步步把你推到这个位置,可曾想过你日后要面临的处境?” 好一番挑拨,倒也算切中要害,容与垂眸,平静道,“君不名恶,臣不名善。所谓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如果天下人对臣的行为不满,那么也该由臣自己来负责。皇上本就无须为此多虑。” “好,好!”沈彻挑眉击掌,幽幽笑问,“他身边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臣子。不过当日救你一命,你便预备拿命来还他,是不是?” 其实这么说还是过了,要报恩未必就得搭上性命,容与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忠君,只是义正言辞的话还是要表达,“孟子有云,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臣此生,唯愿以身报君恩。” “竟是个痴人!”沈彻摇头兴叹,笑了许久,“孤初时以为,你不清楚自己被他利用,原来你心里竟明白的很。” 他踱着步子,一点点逼近,走到容与面前紧紧盯住他,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过只是个阉人,却总妄想行君子之道,尽人臣之义,不觉得自己是在滑天下之大稽?” 说完,他忽作诡异一笑,“或许,你竟还存了什么别的想法?不仅想做他的臣子,还想做的更多。当日孤要不来你,你却心甘情愿去侍奉他,原来是想成为和他更亲密的人,孤说的不错吧?” 容与心口猛地一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半晌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只应以闲闲一笑,“殿下说得不错,臣的确很想一直站在皇上身后,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杆枪也好,一柄伤人的利剑也好。只要皇上需要,臣都愿意去做。” 沈彻听得一愣,锐利的眼风扫过他的脸,良久之后,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低笑,“甚好,甚好,孤祝你心愿得遂。孤也会等着看的,看你如何成为那把出鞘的剑,染尽了血却再也无法还鞘。林容与,终有一日你会被他所弃,他不会护你一世,他那个人,最爱的始终是皇位权力!你也一定会成为被他牺牲掉的人!” 从容转过身,他一副言尽于此的架势,挥手道,“你大可以把我的今日的话告诉他,我不怕他的报复。” 容与没迟疑的答他,“臣不会,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殿下对臣没有威胁,也更不可能威胁到皇上。”对着沈彻的背影,拱了拱手,“臣衷心祝愿,殿下在秦地安乐如意,一世太平。” 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终是触动了他,身为天潢贵胄的骄傲和自尊,竟被一个卑微的内侍三言两语的击碎,沈彻衣袂轻轻一颤,猛地一震袖口,踅身扬长而去。 看着他登上车辇,容与慢慢移步走向亭边,一滴水珠落在他脸上,蒙蒙细雨随着清风飘洒下来,这是初夏的微雨了。 可惜扑面的润泽,没能化开心底的苦涩,沈彻诅咒般的期待徘徊在他耳畔,或许不必说他也知道,那样的落局,十有八/九会成真。 卫延和林升等人赶来时,虽见他沉静如常,还是不免悄声探问是否无恙。容与回过神,摇了摇头,只吩咐备马,且告诉他们,他会在下个驿站处等候,而这一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随。 “秦王私下见我的事,不必告诉皇上。”待卫延去牵马,容与转头看了一眼林升,“就当是哥哥求你的私事。” 林升窒了一下,片刻之后,冲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容与对他一笑,没再多做解释。自是无谓替沈彻遮掩,可就是这样挑拨的言语,听一次也许还能自我安慰,可听得多了呢?他不保证每一次都能放宽心,不存丝毫芥蒂。同样的道理,他更不想有朝一日,为了活下去,需要丧尽尊严,一遍遍的对着沈徽表忠心。 跃马扬鞭,朝茫茫前路奔去。雨丝细弱而缠绵,打湿了官道上的黄土,马蹄过处,再也带不起一片烟尘。 第55章 赏赐 六月间,容与回到京里,因晚上宫门下了钥,便先在自家宅子歇下,等到卯正天一亮,方赶着进宫去复命。 沈徽还未散朝,他自在暖阁外稍间侯着。小内侍来给他倒茶,他原说不必的,只怕水喝多了,等下御前伺候时不方便。 小内侍听了,笑着回道,“掌印且宽心,万岁爷不会那么早回来。近来散朝,必是要先陪皇后娘娘去御苑太液池畔纳凉。这会子盛夏,娘娘因有孕又时常觉着体热烦闷,万岁爷心疼娘娘,倒把旁的事儿都先撂下了。” 这么说来,帝后相处倒是颇为和谐。容与点点头,挥手叫小内侍退下,只管半坐在椅子上安心等待。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听见宫人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是沈徽回来了,忙起身整肃衣冠,掀帘子迎出去。 映入眼的不止沈徽,还有皇后秦若臻。俩人下了御辇,并肩而行,沈徽难得亲昵的牵着秦若臻的手,身后有宫人为他们轻摇曲柄彩凤金扇。 秦若臻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配了软银轻罗百合裙,许是因为怕热,选的颜色都极清素,愈发显得她人飘逸袅娜,自有一种天然出尘的况味。 沈徽却是才下朝,还没来得及换去朝服,腰间一根玉带,衬出鸦青的鬓,幽深的眼,神情和悦在她身畔低语。 真是一对璧人,风姿缱绻,恍若谪仙。容与看得迟登了一下,醒过神,忙快步上前,向他二人行礼问安。 帝后脚步微微停滞,沈徽嗯了一声,叫他起身,倒也没多说什么,仍是扶着秦若臻进内殿去了。 跟在沈徽身侧,容与目光不自觉停在秦若臻腰间,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想起才刚听内侍说过,皇后已有五个多月身孕。难怪已显怀,再算算日子,那应该发生在他离开不久之后。 进了暖阁,明霞明鹜等人忙着在宝座上铺软垫,又拿纨扇紧着给秦若臻扇风。这厢沈徽自坐了,看容与垂手站在那儿,略打量了两眼,笑道,“陇地冬日苦寒,山穷水恶的,辛苦你了。幸而瞧着倒没什么风尘之色,想是昨夜歇在外宅里休整的不错。还是老样子,一到外头,整个人都格外精神。”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忽而巴的提什么外宅?昨儿戌时进城,知道赶不及回宫,他先打发了林升快马加鞭入禁中回禀,得了沈徽应允,方才在家里安顿一晚。 莫非他又不满意了,觉着自己应该赶在宫门下钥前进宫缴旨?果真是天心难测,容与不敢大意,老实回道,“给皇上办差,不敢言辛苦。” 所幸沈徽也没再提这话,侧着头吩咐,“今年京里热得早,朕近来每天都觉得头昏脑胀,如今你回来了,晚间还是来暖阁给朕读折子。” 他说完,一旁的秦若臻似乎滞了一下。容与记得,她从前提过要陪沈徽批折子,想着她大约是有些吃味儿,便欠身先应了,又笑着打岔,“臣得知娘娘有喜,一直思量着该呈敬什么好。听闻岷山一带的虫草补肾肺、益精气,有理诸虚百损伤的功效。臣特地带了些来,回头交给明霞姑姑,算是臣孝敬娘娘的一点心意。” 秦若臻神情慵慵的,半靠在迎枕上笑了笑,“容与有心了,你挑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好是好,偏生能医不自医。”沈徽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闲闲开口,“人清减了,可见那场病厉害,又没得空好好休养,倒是很该补一补。” 不知为什么,容与很怕听他提自己又瘦了这类话,忙解释说,“臣还年轻呢,一场风寒而已,不妨事的。” “可话儿得两说着,本宫觉着,倒该感谢这场病呢,要不是你病着,耽搁了些时日,也没机会了解廖通贪墨的事。”秦若臻蔽着茶叶末,曼声道,“容与确是年轻有为,病刚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听说是抓了廖通的管家,诱他供出的证据?” 容与道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矜持的笑,“不该说你诱出证据,该说是逼供才精准。本宫听说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素日见你好一副温和做派,没想到竟也能下得去手。只是严刑之下,不免会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听这话里讽刺奚落意味甚浓,容与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听沈徽轻笑了一声,“这是他懂得事从权宜,不用刑如何震慑污吏?何况廖通手下官吏没用刑便全招了,可见原本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秦若淡淡笑着,“所以说这一回,容与着实令臣妾刮目相看。倒是有几分来俊臣、周兴的意思。” 没法接受这番“称赞”,容与干脆垂眼看地,缄默不语。安静了一瞬,沈徽淡淡挥手,“你先下去歇着吧,等朕传你再过来。” 容与颔首道是,却行着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呼吸着外头热浪滚滚的空气,反倒觉得比在暖阁里,更要开阔舒服得多。 晚晌匆匆用了些饭,按沈徽吩咐,必是要去暖阁点卯的。御前接替芳汀的女官婉芷迎出来,一面朝里头努嘴,一面低低笑道,“你可来了!这会子心情正不好,直嚷嚷说热。晚饭进的也不香,才刚又传木樨冰露。你听听这要的东西,怕是要伤脾胃的,也不宜消化,可连我在内,跟前的人再劝不住的。” 容与奇道,“里头不是湃着冰么,怎么又热成这样?” 婉芷嗐了一声,“你不晓得,原是过了年,万岁爷让人报了宫里上年用度,看完了就说不好,是该省俭些。因把好多项都裁减了,连乾清宫用冰用炭都免去一小半。如今皇后娘娘又体热,那冰难免要先紧着坤宁宫先用,万岁爷反倒要咬牙忍着了。” 容与心里一动,关于国库收入户部结余,他自是一清二楚,虽说状况不佳,但比之升平帝在位时已有好转,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苦着自己。一个皇帝过得这般节俭,宁愿自己热着也要裁减用度,听上去,也真像是个勤政朴素的君主了。 冲婉芷含笑点点头,他迈步进了暖阁,果然看见一鼎青铜冰鉴中只剩下一汪水,不知融化了多久,也没剩下什么凉气。 正要欠身向他行礼,沈徽不抬首,只不耐的问,“朕要碗木樨露,怎么也这么慢吞吞的?你去催他们快些!” 容与没理会这话,走到他身侧,一面替他整理案上的折子,一面低头笑道,“臣觉得阁中温度尚算合适,才进了晚饭不宜吃太凉的。皇上若觉得热,臣给您打扇子?” 声调很柔软,加上他举手间,袖口散发出极清淡的沉水香,闻着能驱散烦闷,让人觉着熨帖心安。 沈徽没再执着要那木樨露,淡笑着说,“倒也罢了,只是皇后近来总觉得热,吃不好也睡不实。太医说有孕是会这样,又偏赶上这样时令,更让人心烦。朕不过是先可着她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不愿再多提及,只将面前的奏疏推开了些。 容与抿唇笑笑,忽然想起一物——自腰间解下香囊,将他习惯收着的薄荷叶取了两片出来,放在他的茶盏中。见那茶水兀自袅袅生烟,便用折扇轻轻扇了一会儿,等水色变得盈盈碧绿,不再有热气冒出,才将茶盏递给了他。 沈徽尝了一口,面露微笑,“这凉茶不错,朕看你刚才加了薄荷叶,只两片小东西,倒能让人头脑清醒,那股子凉意从舌尖传到胃里,再散到周身,这会儿朕只觉得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多了。” 因用着舒坦,他一口气喝光了半盏茶。容与看他不烦躁了,顺手拿起一本奏折,按从前的老习惯,省却那些歌功颂德的套话,直奔主题念给他听,一面仍用折扇替他扇风解暑。 等处理完政务夜已深,容与将一沓沓的奏疏整理好,又将案上纷乱铺陈的纸张归置齐整,忽然一张小笺从中掉出,直直落在他脚边。 拾起来看时,却是两阙相和的长相思。 其中一阕道,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栀,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另一阕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古兴州,古凉州,白草黄云都是愁,劝君休倚楼。 意识到这是沈徽与秦若臻唱和的词,他对这二人的笔迹都再熟悉不过,自然也认得出上一阕是出自秦如臻之手,后一阕则是沈徽所做。 他不动声色的看完,依旧收好夹在那一摞纸里,恍惚间想到凉州二字,脑子里倏地一闪念,记起那似乎是古时甘肃的称谓。 沈徽知他看见了,好整以暇的笑问,“皇后的词,你该很熟了。朕从来没问过你,觉得她写的如何?” 容与沉吟片刻,实说道,“臣不敢妄议,只是听说娘娘才情,闺阁时就已远扬,自然是好的。” 沈徽扬起嘴角,自顾自摇头,“朕早就说过,皇后的词端方有余,灵气不足,”挑眉看看容与,又笑问,“那朕写的那阕如何?” 容与回味了一会儿,方笑问,“皇上有那么多的愁么?臣觉得娘娘也不喜登高凭栏,不知您这么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只为合韵?” 沈徽默了默,拿起茶盏抿一小口,似笑非笑道,“朕是有感而发。只是那时候,也并没有想到她。朕这阕词,写的本就不是皇后。” 容与一怔,没太明白他这幽幽的语调所为何来。再看那轮廓精致的侧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沈徽却是不依不饶,“朕许久没见你填过词了,若是你,怎么和朕的这一阕?” 见他又来这一招,容与在心底无奈叹过,想了会子,还是提起笔,另铺了一张纸上写道:听莺声,惜莺声,客里鸟声最有情,家山何处青。问归程,数归程,行尽长亭又短亭,征衫脱未成。 大概是从前模仿惯了,这一回也不自觉的,仿了沈徽的笔迹来写,他一面写,沈徽便凑近身子来看,半天斜睨着他笑叹,“你终于肯说实话了,给朕办差,原是件叫人惆怅的事,归程杳无期,前路无休憩。朕的内臣,当真是辛苦了。” 容与吮唇,摇头道,“臣不过是有感而发,想起回京路上见到的景物,听到的鸟语,如此而已。没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并不觉得辛苦。” 沈徽但笑不语,良久点了点头,将他写的那张纸折好,顺手夹在了日常翻阅的春秋繁露里。 容与扭头看一眼更漏,脑子里想起另一桩事,“天晚了,皇上可要去坤宁宫陪娘娘?其实若要方便,不妨让臣把奏折一并搬过去,往后您一面陪娘娘,一面处置公务,如此皇上也能安心些。” 沈徽瞟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嘴角沉了沉,“你这是又想偷懒耍滑,才回来一天,就琢磨着怎么推却伺候朕,真是愈发出息了。”言辞是嗔怪,语气尚算和缓,半日自己先一笑,“你还嫌秦氏贪心不足?朕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宫里宫外,难不成都让他们姓秦的说了算,这天下可还是朕的天下?” 时隔大半年,看来他的顾虑一如既往,容与只得诚挚劝他,“臣不敢懈怠,自然随时伺候皇上。只是怕您记挂娘娘,常要两下里奔波,皇上疲惫不说,娘娘自然也难歇得安稳。”顿了顿,他迟疑着说,“您连臣这样的外人都能信得及,何苦事事都防备着娘娘。” 沈徽听得仰面笑起来,神情是满不在乎,“朕的家事如今你也要插手,越发有大总管的模样了。” 这句纯粹是调侃,笑罢,他复道,“你说的是个理想罢了。难道没听过一句,天下间至亲至疏者,是谓夫妻。秦家已有个首辅,自古皇权亡于外戚还少么,朕不得不防,政务上的事也不该叫后宫知晓。” 容与心里忽悠悠一荡,强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试探着说,“除了外戚,还有宦官。皇上也别忘了,历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于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这么谨慎?”沈徽立时回眸,凤目微微眯起,隐含了一层阴云,“你想让朕身边无人可用?不是对朕说过,要做个贤宦?宦官亡国是帝王昏聩才会有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并不想做个弄权的佞臣。” 不能完全肯定这话是提醒,还是真的全然信任,但听在耳朵里,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丝熨帖。 可方才那两句对白,到底是因为存了小心,他才会别有目的的探问;而沈徽的眼神呢,也一样满是浓厚的探究味道。 “朕瞧着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与你君臣之间也可以效仿。”沈徽顿了一下,脸色稍霁,转口问,“朕的贤宦,可想要朕给你些什么赏赐?” 想到他已经赏了一处皇庄,又晋了自己岁禄,除却不能升官,该赏的都赏了,容与实在想不出,还能再要些什么。 沈徽见他一脸茫然,分明又是全无杂念的模样,心里忽然涌起沉沉的无力感,跟着长长一叹,“你从来不会为自己向朕求取,这样无所求,让朕该拿你怎么办?” 容与也不知如何回应,其实不是无所求,而是他给的已足够多。要说荣华富贵,在世人眼里,自己何尝不是已占尽风流? 至于*么,委实不算多,能好好活下去,能得善终,今生也就于愿足矣。 不过这想法越强烈,大概越能证明他内心存有惶恐不安。这一趟回来,他们之间相处模式依旧,却又似乎隔着点什么,莫非真的是沈彻那番话起了作用? 他不说话,沈徽便淡淡道,“今儿不必当差,回去好生歇着。你无所求,但差事办得好,自然有功当赏,且回房看看去吧。” 说完倦怠的挥手,眼望着他伏身谢恩。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眼神却不可控地,倏然柔软下来。 第56章 暗流汹涌 沈徽的体恤倒不止在口头上,确也能落在实处。次日天不亮,乾清宫打发了内侍来传话,只道容与一路奔波劳苦,暂时免去今日御用前当差,许他在房中好生修养。 本已洗漱完毕预备陪皇帝早朝,听完这话,容与心里登时一松,忙谢了恩。送走内侍,瞬间又恢复睡眼朦胧,脱了外衣躺倒回床上,美美的睡了个回笼觉。 自打他开始服侍沈徽,懒觉这种东西就变成了奢侈品,如今得此享受,简直让人身心舒坦,连梦都变得格外柔软。 睡醒已近午时,收拾齐整,他还是决定去给沈徽请安。一向谨慎的人,明白皇帝肯放假已算仁义,自己却不能太当真。该表态还得表态,宫里本就人多嘴杂,恃宠而骄的大帽子扣下来,就算现在不计较,也难保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才出门,正赶上乾清宫的内侍吴宝带着一群人往外走,看见他忙打躬行礼,满脸堆笑,“掌印可是要去见皇上?您权且稍待,万岁爷这会子正在撷芳殿。今儿一大早,慧妃娘娘觉着有些头晕恶心,传了太医诊脉,可巧了诊出娘娘怀有三个月身孕。宫里出了这么大喜事,万岁爷高兴的了不得,散了朝就先去瞧慧妃娘娘了,说是要陪着一道进午膳,且不回来呢。” 嗬,果然又是喜事一桩,容与不免也附和着说笑两句,待吴宝等人走了,却在心内暗自嘀咕,宫里的妇科千金圣手不少,如何三个月了才被诊出来?保不齐里面有些缘故,只怕是有心瞒着,如今又赶上皇后害喜心浮气躁,听闻这消息必是更增郁闷。 转念再想想沈徽,他不由摇头哂笑,可也算是效率极高了,统共一妻二妾,现下已有两位有喜,沈徽素日本就宠慧妃多些,怪不得会这般高兴。 脑袋里信马由缰起来,一时也刹不住,甚至构想起沈徽和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原本是硬朗冷峻的男人,嬉笑起来眉梢眼角带着三分轻佻,七分桀骜。论俊美风流,合该是教女人着迷的类型。 就连那凉薄的性子,这一二年间好似也有所改观。或许他只是父母亲缘薄,在夫妻儿女缘上,未始不是个有造化有福分的人。 宫嫔有孕是喜事,更是大事,容与身为内廷掌印,少不得也要兼顾撷芳殿这边,提点上下人等,务必在吃穿用度上格外谨慎小心。 许是因为他肯照料,令慧妃不觉得他偏帮皇后,没过多久,撷芳殿的人便上门来找他表达谢意。 慧妃身边大宫女云萝亲自出马,站在廊下,笑着福身,“掌印辛苦,娘娘特特吩咐,要我来多谢您。咱们撷芳殿上下承掌印照料,诸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娘娘原说您是万岁爷跟前大总管,哪里敢让您费心看顾,不想掌印这般周全,可见这宫里头,一时一刻没了您都是不成的。” 容与含笑谦道,“不敢当,娘娘是主子。伺候好主子本就是我分内之职,哪里敢承娘娘一个谢字。” 云萝见他这般客气,心下更喜,愈发笑着说,“掌印待主子实心,主子都明白的。因此便想着一客不烦二主,今儿命我来,还想跟您讨副画,只不知掌印可有心成全?” 容与不解道,“娘娘要我的画?” “是想要一张荷花图,只为太液池今年荷花开得极好,可不知怎么着,却触了皇后娘娘的霉头,说是嫌那叶底藏着青蛙,晚上蛙声又吵,吩咐人连夜拔光了。皇后是六宫之主,娘娘自是无从置喙,只是娘娘最爱那荷花,才赏玩了几天罢了,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前儿听人说掌印善工笔,连描募人物都特别活灵活现,竟像照镜子似的,娘娘便想请您费心,还原那一池潋滟出来,权当慰藉了。” 容与心里一动,面上仍是笑说,“蒙娘娘看得上,我自是愿意效劳。这么着,且容我斟酌着下笔,等回头画好了,我再亲自给娘娘送去。” “不劳动您了,”云萝眼睛一转,笑着摆手,“回头画得了,您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我来取就是。掌印一向是大忙人,阖宫上下、万岁爷驾前再离不得,万不敢为这个耽搁了正事。” 既这么说,容与也就没再坚持,等转身回房,自坐在椅子上思量。刚巧林升进来倒茶,问起方才那一出,他便言简意赅讲给他听,说完又疑惑道,“宫里头现放着那么多画师,何必非要找我,这事透着古怪,慧妃又如何知道我擅工笔,这些年下来,我一共没画过几幅画。” 最近一次还是芳汀出嫁时,他顺着那时间往回捋,渐渐觉出问题,“我记得云萝原在尚膳监,并不是慧妃从娘家带过来的,怎么现如今,她倒成了撷芳殿掌事的女官?” 林升最熟知宫里掌故,笑着回道,“可不就因在尚膳司当过差,会调得一手好酥酪,投了慧妃娘娘的脾胃,这才一里一里的上去,居然把打小服侍的人都越了过去,也算是应了机缘巧合四个字吧。” 是机缘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眼下还不好说,慧妃性子骄纵,倚仗自己得宠和皇后早有龃龉,现在后妃二人前后脚有孕,将来鹿死谁手虽未可知,但暗流汹涌则在所难免。 风口浪尖的时候,凡事都该慎之又慎。容与想罢提笔,一蹴而就,之后封好信,吩咐林升尽快转交给卫延,他这边急等消息。 尽管觉得突兀,但答应慧妃的事还得办,这日得闲儿,铺陈了画纸打算勾勒那一池荷花,却有内宫监的人送来几个乳母让他挑选。算算日子,中宫此时已有近六个月身孕,按规矩,是该先为即将出世的皇子挑选乳母了。 内宫监掌印一气儿领进五个年轻妇人,“这几个都是礼仪房精挑细选的奶口,今儿带过来请您瞧瞧哪个得用,赶早跟万岁爷和娘娘回明,就定下吧,这会子进来,且得有一堆规矩等着学。” 跟着介绍起这五个人的背景,挑选乳母在宫里算是件大事,毕竟皇子公主一出生便交由乳母喂养,懂事之前最亲近的人也是乳母,相比亲生父母要时时谨守礼仪、姿态庄重,乳母亦母亦仆,更能令小孩子感受亲昵疼爱,所以乳母的性情长相自然也成了挑选的关键。 容与见其中一位谭姓妇人生的白净,眉目秀丽,颇有几分类秦若臻的味道,便着意多问了她几句。想着如果选她,也能让未来的殿下有机会和肖似母亲的人多相处。于是暂点了这谭氏,只待回过沈徽再做定夺。 那厢卫延效率也颇高,很快传回信来,果然云萝的家人近来和秦府管家往来频繁——不出所料,慧妃跟前确是早已安插了皇后的人。这一场后妃争宠,不知何时会一触即发。联想到云萝向自己求画,不由得让容与打起十分的小心。 谁料次日一早,内宫监掌印再度来找他,劈面就是诉苦,“不成了,那谭氏被皇后娘娘给否了。我是好说歹说,娘娘那头就是不干。” 容与微觉诧异,“娘娘觉着谭氏哪里不妥?” 他嗐了一声,“也没什么原因。娘娘自己找了一个,说是礼仪房选的不过是京郊贫户,这样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没得带歪了殿下,所以让秦府另择了张姓妇人。娘娘的意思是,她入了眼的方才可靠。您说,这都什么事啊?皇后娘娘好端端的,倒操起咱们这些人的闲心了。” 容与一笑,倒是放下一半心,事儿虽然麻烦点,可他不担心秦若臻自己选的人,毕竟殿下是她的骨肉,她自然会尽心爱护。所愁的不过是宫规没有先例,他就算有心卖个人情,也得寻个合适的由头才行。 不想还没等他去面见皇后说明解决办法,秦若臻却先一步朝他发了难。后晌从司礼监衙门办完差,才掀帘进暖阁,却见秦若臻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前沉思。 容与向她问安,她抬首,面色似有不豫,“父亲有要事回禀,皇上这会子去了太极殿。” 容与颔首,见一时无话便向她告退,她却忽然叫住他,颇为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厂公对本宫挑选的乳母有什么意见,怎么司礼监这些日子了还定不下来?” 自廖通一案过后,西厂名声大噪,外间人开始知晓这原是个直属于皇帝的特权机构,又兼着他提督西厂,少不得被赶着趋奉,如今外头人见面,都习惯尊称他一声厂公。 这会子听皇后阴阳怪气的叫出来,容与立时一阵警醒,“娘娘折煞臣了,哪里敢当娘娘一句厂公。臣这几日外出办差,暂时还未来得及回禀皇上,待臣回明,会尽快给娘娘一个交代。只是娘娘恕臣直言,早前没有后宫亲自挑选乳母的先例,内廷也特设了奶口房,里头乳娘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并不会有差错,其实娘娘大可放心。” 秦若臻撇嘴冷笑,“说了这么多,你是预备拿宫规来压我了?” 容与揖手,“臣不敢,臣只是给娘娘一个建议,当然若是娘娘不认可,一切都该听您吩咐,毕竟娘娘是后宫之主。” “建议?所谓建议就是不近人情!”秦若臻斥道,“凭什么皇子的乳母,要一群不相干的人来挑?还是一群仆婢!正经主子却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本宫冷眼瞧着,这规矩很应该改改。” 容与思忖片刻,点头道,“臣也觉着,规矩并不是一成不变。那么还请娘娘让臣见见您所选之人,如果确无不妥,臣也好及早向皇上正式举荐。” 秦若臻盯着他,轻声了一笑,“厂臣果然好大面子,你向皇上举荐什么人,总是会成功的。只是本宫不知道,你要怎么见我的人?可要审她?或者像审廖通的管家那般,拿出你内相的威势?” 容与按下内心起伏,从容笑笑,“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依照规矩办事。娘娘要觉得不放心,大可叫上司礼监秉笔,内务府总管等人,一并随臣见她也就是了。” 秦若臻没说话,目光在他身上流连许久,大概觉得他态度还算恭敬,并没有触犯自己的意思,才慢慢移开了视线。 再开口,她已没有了咄咄逼人,“本宫只想为自己的儿女做点事。本宫和那些妃嫔们不同,历来为防外戚势力、后宫干政,宫里头才想出什么易子而养等招数,生生剥夺母亲和孩子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情分。而今秦家已是位极人臣,可还有什么图谋算计的?本宫这辈子只能在宫里度过,能让我不感到寂寥,也许只有儿女相伴的一刻,为了能和他们多亲近,总是想多做些努力罢了。本宫毕竟是他们的母亲。一个母亲的心愿和期待,厂臣虽不能感同身受,相信也总能理解吧?” 饶是容与此刻神经紧绷,满心警惕,听完这番话,也不由得多了两分恻然,“臣自当尽力,希望届时能帮娘娘达成心愿。” 秦若臻微微颔首,神色柔和下来,半晌轻吐两个字,“多谢。”说完垂眸不再看他,随手拿起了一本御案上的书。 知道她没有别的要吩咐,容与欠身,准备无声无息离去,抬首间,随意瞥向她手里的书,恰是沈徽近日常翻的春秋繁露。 忽然眉心跳了两跳,跟着眼睁睁见她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纸,细细地看着,看到后来,缓缓皱起了眉头。 容与一望即知,那张纸上写的,正是日前他作的那阕长相思。果然听秦若臻好奇的问,“这是皇上做的?” 不过只犹豫了一瞬,已让秦若臻生了疑,她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短促的冷笑一声,“是慧妃做的?” 瞧这面色,怕是已在吃味儿,想起她已在慧妃跟前安插了人手,容与索性略带尴尬的回道,“不过是臣戏笔,让娘娘见笑了。” 秦若臻蓦地抬头,眼中精光大盛,狐疑的问,“你做的?你写的东西,为何夹在皇上的书中?” 容与也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原以为这张纸早被沈徽丢弃了,他心里无解,只听秦若臻接着问,“皇上和你,时常这样诗词相和么?” 那怎么可能?容与忙说没有,“皇上那日兴起,命臣做一阕长相思,臣当时也觉着奇怪来着,除此之外,却是从来没有过。” 秦若臻不置可否,似乎放心了一些,又看看那张纸,凝目良久,陡然间想到什么似的,出声疾问,“这是皇上的字,你如何临得这般像?” 作为近身内侍服侍经年,又常代笔替沈徽批奏折,会模仿他的字,原算不得什么秘闻,容与无谓否认,“是,臣从前为皇上誊抄过一些文章,因此会临皇上的字。” 秦若臻拖长音哦了声,慢悠悠道,“厂臣真是,多才多艺。” 听语气,似乎又夹杂了几许微妙的森然意味。 “本宫想起来了。”她忽地吸了口气,一脸恍然,“你自是有此能耐,平日里皇上懒怠亲自批的折子,不都是告诉你写什么,让你代他批的?本宫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是糊涂。” 容与附和的笑了笑,趁她此际无话,赶紧再向她行礼告退。秦若臻没看他,只是极轻的点了下头,目光飘忽,仿佛若有所思。 快要退出暖阁,容与正暗暗舒缓气息,倏忽听到她近似自语,却格外清晰的声音,“有些事,我早该想到了,要学一个人的字容易,要学一个人的腔调,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57章 事发 既应承了秦若臻,容与少不得察言观色,趁沈徽心情好的时候,插空说了秦府为中宫择选乳母一事。 沈徽听罢,没做肯定答复,却也没有强行阻止。容与忖度着,他大抵还是愿意成全,索性将那张氏和谭氏一并采选,如此一来,于宫规上也挑不出什么大错。 倘若运作的好,此举自是能增进帝后间相互理解,更能全了秦若臻的爱子心意,倒也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然则他也没有那么天真,断不会把秦若臻一番肺腑之言当成示弱。那日临去时,她絮絮说的话,足以唤起他的警戒,加之刚刚在前朝动了秦太岳的人,容与暗暗琢磨着,只怕近日的太平日子该是到头了。 思量过后,他先整理了一张详实清单,将秦太岳以盐引做饵、贿赂买好他的事向沈徽禀明,连同私售十张盐引所得,尽数呈报给他。 沈徽听了神色淡然,“这些人连税赋都要想办法敲上一笔,朕身边统共就你一个可信的,他们也不放过。你原打算怎么应对?” 说相信他的话,容与不是第一次听,心里到底还是存了感激,“首辅大人做的滴水不漏,臣也只能虚以为蛇。长芦的盐商,臣已派人盯紧。至于盐引所得,臣已记录详尽,预备先充入内府,作为内廷库银。” 沈徽修长的手指敲着御案,发出笃笃轻响,半晌颔首道,“做得不错,索性别让他察觉,且看他下一步有何动作,是将你视为一条藤上的,还是借机发难,用不了多久也就该揭晓了。” 容与称是,“至于那钱,皇上什么时候要用,怎么用,您吩咐臣就是。” 嗯了一声,沈徽侧着头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曾说扬州府不爱钱者惟阎继,依朕看,天下间不爱钱者,惟朕之容与耳!” 这算是得了肯定吧,容与心下稍安。不过事情的发展,却比他想象得更快。几天后,卫延亲自到司礼监值房见他,说道曾与他接洽的那个长芦盐商忽然失踪了,其住所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回禀完毕,卫延垂首请罪,“属下看管不利,让人走脱,请厂公降罪。” 果然是山雨欲来,容与蹙眉沉吟,“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你该想着如何将功折罪才对。夜半出逃,如若是一个人并不难,可还有一大家子,难免要惊动四邻。能无声无息消失,只怕不是遁避那么简单。” “属下明白,已命人仔细排查。早前厂公吩咐,要严控此人日常都与何人接触,属下已寻到些端倪,只是尚待证实,请厂公再给属下点时间。”卫延单膝点地,难言心中愧意,“属下一定揪出真凶呈报皇上。” 他自然也想到了,那长芦盐商忽然失踪,是秦太岳一伙人已不耐烦,预备发难清算。退一万步说,就算厂公手中握有交易明细,甚至已将得银五万悉数上缴内府银库,这事体抖落出来,在满朝文武面前,也不啻为授人以柄。 容与心里更清楚,淡笑道,“真凶你我都心知肚明,可惜动他不得,至于杀人者,眼下也未必还活在世上。与其费力找出所谓真凶,不如先下手将此事报与皇上知晓。你且写道折子,务必交代明白,整件事来龙去脉。” 可惜那折子还没来得及递上去,当日傍晚,容与还在房中用饭,忽听得一阵雷鸣般的鼓声,从轻到重,越来越急促,瞬间已扰乱了整个禁城的静谧。 林升正研一块徽州漆烟墨,乍闻鼓声,吓了一跳。手一抖,数滴墨汁溅到了桌上,不由抬眼错愕的问,“大人,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这般吵?” 容与叫他别慌,“是皇极门外的登闻鼓,大概是朝臣有紧要的折子要呈于御前,才会敲响这面鼓。” 林升更加不解,“奏折?不是都由司礼监去内阁值房取么?做什么非用自己递?再者说,多要紧的折子,还怕咱们司礼监压下来不成?这些个文人,就好装神弄鬼,蟹蟹蜇蜇的。” 容与没理会他的不满,只轻笑道,“如果是弹劾我呢,岂非很有理由敲响登闻鼓?” 和他猜测的一般无二,半炷香之后,沈徽便传召他去西暖阁。进殿打眼一看,只见秦太岳,户部侍郎王允文,佥都御史蔡震三人俱在。除却秦太岳,另外二人瞧见他,都摆出一副面色沉郁的模样,神情堪称冷若冰霜。 “你们要剧本参奏的人来了,朕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如同阁老所言,也需问问被参之人,可有什么辩解。”沈徽挥手,命容与平身,将一本折子抛至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展开来一扫,上面赫然写着,林容与奉旨督盐期间侵盗盐引,中饱私囊,辜负圣恩,欺君蠹国。其罪深重,请旨将其置之重典,万不可姑妄容之。 沈徽待他看完,沉声问,“这上头说的你可有做过?” 那弹劾之词虽多,其实无非就说了一件事——指责他私吞盐引从中牟利。既如此,容与心里便有底,欠身应道,“回皇上,臣不曾做过。” “皇上,林容与分明是在欺君!”蔡震扬声道,“王侍郎,在扬州时,林容与如何对你百般威逼利诱,迫你交出盐引供其私吞,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不在皇上面前说个清清楚楚!” 王允文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启禀皇上,臣随林容与同去扬州办理盐务时,他多次暗示盐引收益丰厚,若有人能自行贩卖得资不下万两,且他此行是代天子巡盐,劳苦功高,得利者却仅为户部,实在是有失公道。臣起初假意不懂他的话,他见臣不肯就范,索性威逼,说臣不过一介侍郎,即便尚书在此也须听命于他。他既能上达天听又深得宠信,若是得罪他,臣这个侍郎怕是早晚会不保。其后他更是利诱,若臣将盐引留中,他便当做是臣个人孝敬,日后若有机会定会向皇上举荐,许臣尚书职位也是指日可待。皇上,这就是林容与在扬州时,对臣说过的话。” 沈徽眉头深锁,质问道,“那么你又为何等到今日,才来告知朕?” 王允文倒也不慌,做出一副恳切状,“臣惭愧!臣当日糊涂,为他的威势震慑,一时只想到自保,不得已将盐引留了十张与他。事后臣日思夜想追悔莫及,尤其是见到甘陕赈灾,太仓银再度告罄,国库空虚,却有这等国蠹不感皇恩,不惜民生,贪渎枉法。臣良心不安,故决意将此事面奏皇上,只要能清奸佞,臣甘愿领受重责。” 字字句句咬牙切齿,简直如含血泪,言罢更是双膝跪倒,深深叩首下去。 蔡震跟着躬身揖手,“皇上,林容与年少贪功,本就不该担此重任,如今人证俱在,贪墨国税,罪不容诛!请皇上从速将其治罪,以正典刑!” 随着话音落,暖阁里陷入一阵安静,隔了一会儿,秦太岳率先打破沉默,“皇上,王允文所说毕竟是一家之言,究竟在扬州发生何事,也只有他和林容与二人知晓,不如听听厂臣有何辩解?” 沈徽双目朗朗,转顾容与,寒声问,“王允文说你曾对他威逼利诱,此话属实么?” 容与听他声气不好,心口微微一颤。这时候脑子转得极快,之前从没想过沈徽不信他,可事情如今,案子涉及秦太岳,眼下却无实证可以扳倒他,既不能和辅臣公然撕破脸,那么这个档口他想要牺牲自己......却也不是不可能。 不然大可以先压下弹劾,着人秘密审查,过后再给出一个结论,何至于把他抛诸在众人面前,当堂对质? 稳住情绪,他神情坦荡的作答,“臣奉旨督盐,并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还望皇上明鉴。” “这倒成了个死帐了,”沈徽嗤笑,“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除却天知地知,其余人也无从知晓了?” 秦太岳揖手道,“既如此,只有查明结果方可推断过程。请皇上下旨,清查林容与家资,如却有贪墨则从重追究,若没有,也算是还他一个清白。相信厂臣也赞同老夫的建议吧。” “家资?阁老是要朕抄他的家?可他的账本,却不见得藏在家里头。”沈徽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册子,示意容与接过,扬声吩咐,“把这个,拿给三位大人看看。” 容与见他拿出账册,方才萦绕于心的一点忐忑顿时消散,看来沈徽早有防备,竟是要故意在众人面前,还自己一个清白! 依言将那账册奉于秦太岳,后者示意其余二人一同上前观看。容与在一旁侍立静候,全程看得一清二楚,这三人的表情是越来越凝重,其中又以王允文最甚,看到后来,他额上已冒出一层汗水。 半晌阖上册子,秦太岳仍是一派从容,“皇上,这是?” 沈徽不答,转头示意容与,容与便娓娓解释,“此乃售盐引所得,因不敢侵吞,故先行造此账册呈于御前,以备皇上知晓。皇上曾吩咐,这笔钱虽未入国库,但仍是朝廷资产,任何人不得擅专。想必三位大人方才也看清了,迄今为止,这笔钱还从未动过分毫。” 蔡震倒吸一口气,直觉匪夷所思。容与知他于此间情由未必清楚,多半只是听命于人,而真正明悉全局的秦太岳,这会儿却依然面不改色,身形稳如泰山。 到底还是不甘,蔡震朝上拱手,“臣仍有不明。即便并无中饱私囊,林容与也确有私贩盐引之实,这和王侍郎所言相符。此举已是触犯典章,应受重罚。况且此事疑点颇多,恐怕是他事后觉察做的不够谨慎,才会故意将账册交于皇上,以证其清明忠君。但皇上又怎知他会具实以报,没有一点隐瞒?臣以为,这中间重要证人,是和他接洽的那个盐商,只有将此人找出,同林容与当面对峙,方能令真相水落石出。” 这是整件事的关隘,可惜目下成了死结,容与因未及向沈徽禀明,不免暗暗担忧,毕竟是两下里没对过账的话,他需要为自己想一个能辩驳的合理说辞。 “蔡公这话很是明白。朕也觉得那个盐商才是关键,只可惜,昨日西厂的人漏夜来回禀,那个长芦花盐商忽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朕当时便觉得奇怪。”沈徽说着,扬起手中奏折,曼声轻笑起来,“不过今日见诸位递上这份折子,朕也就不奇怪了。” 这话令在场三人都有些尴尬,一时面面相觑。沈徽向容与点点头,示意将茶盏中的茶填满。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登时让人顿感踏实。想想西厂到底是皇帝的耳目,自己知道的事,沈徽必然也已知晓,容与垂眸一笑,斟过茶,依旧退回原处站定。 沈徽跟着伸手,指了指他,“容与在扬州的所作所为,朕并不想追究,因为整桩事,原就是朕授意他做的。朕甫在两淮施行开中法,牵涉不少利益,怕是早有不少人打从中侵吞的主意。户部负责盐商和盐引,责任重大,朕必须要知道,为朕管理财政的人能否坚守原则,不行私贿。朕令容与去试探你们,结果令朕很失望。容与为钦差,代朕巡盐,扬州上下人等便对他曲意奉承,极尽巴结之能事!户部也一道沦陷,他伸手向你们要什么,你们便给什么!是不是日后朕身边的人出去,打着朕的旗号,你们就什么话都肯听,什么事都肯做?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替朕管理国库,这样效忠朕的?” 好一番诘问!要不是容与性子冷静沉稳,只怕也要面露惊讶之色。料不到沈徽居然倒打一耙,不光替他遮掩所谓威逼行贿,更坐实了户部及王允文欺上媚下,让对方有口难辩之余,全不留一点翻案余地。 到了这会儿,王允文自是清楚大势已去,不觉面如死灰浑身战栗;蔡震也明白过来,他原是被人拉来做了陪绑,不由负气的闷声不语。 唯有秦太岳面色如常,冷静揖手,“皇上苦心孤诣,老臣省得了。老臣在此先要恭贺皇上,向皇上道喜。” 沈徽挑了挑眉,“阁老此言,朕不甚明了,朕有何可喜?” 秦太岳微微一笑,“皇上细想,如今百官外臣,或惧容与之威,或附容与之势,皆是因为知晓他身后所依仗的是皇上您。这是官吏敬畏皇上,自然是好事。昔年宇文泰与苏绰曾对坐论贪,苏绰曾言,天下无官不贪,不怕官贪,就怕官有异志。这么看来,朝中官吏虽非个个清廉如水,但却对皇上心无贰志,老臣实在是替您感到欣慰。” 沈徽眯着双目,似笑非笑,“阁老这番解释,真是新鲜有趣儿,让朕大开眼界。那阁老且说说看,对王允文这样,既畏惧朕,又敢违抗朕意,事后还觉得有负朕恩,颠三倒四、朝秦暮楚之人,朕到底应该怎么处置为好?” 秦太岳叹了叹,“诚如老臣所言,王允文乃是对主君忠诚却一时糊涂,先有罪,其后也算诚心赎罪,皇上看在他不顾念自身,肯全忠义的份上,不妨从轻发落。” 沈徽摩挲着手上一串天眼石珠串,想了片刻,回眸冲身后人道,“替朕拟旨,革去王允文户部侍郎一职,迁云南龙场驿丞。蔡震直言进谏,忠心可表,加岁米十二石,赏银一百。” 容与躬身领命,不由在心内感叹,姜还是老的辣,秦太岳真好机变,居然能以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化解了一场暗波谲云诡的博弈。 只是这一场博弈,原本就是在沈徽与秦太岳之间展开,事到如今,却并没有一个人完全获得胜利。而此事过后,只怕沈徽厌恨秦太岳的心,更是尤胜从前。 第58章 池鱼 待王允文和蔡震告退离去,秦太岳才面带忧色,上前拱手,“这些人不省心,惹得皇上不快,是老臣失察之过。”言罢,又忙忙地躬身请罪。 “舅舅请起,你不知个中情由,何错之有。”沈徽于无外人时,依旧只唤秦太岳为舅舅,倒是颇为亲昵,“舅舅还有什么事要回么?” 秦太岳颌首,“眼下两淮,长芦,河东转运盐使俱已就位,只两浙还有缺额,臣与内阁同僚商议,向皇上举荐一人,南京户部侍郎左淳,不知您意下如何?” 沈徽抿了一口茶,并未说话。秦太岳顺势看了一眼容与,接着道,“左淳是升平二十年的庶吉士,在南京户部已任职七年,按律也该调任了。此人熟悉两浙的民生民情,臣以为,是个合适的人选。” 沈徽点点头,“朕记得他曾对先帝谏言,应立皇长子为储君。舅舅当日以先帝春秋正盛,臣子不该妄议立嗣为由,把他贬去了南京,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他来了?” 秦太岳知他有此一问,遂笑道,“所谓时过境迁,臣觉得他也知道教训了,何况那时节他不过是头脑发热,本心也还是忠君,且并未和秦王相交。既算不上秦王一党,不如给他个机会。皇上适时的,也该安抚臣僚,不能让他们觉得从前未表态拥立者,从今往后就都得不到重用。如此一来,朝廷会流失人才,皇上也得不偿失。” 沈徽长长地唔了一声,若有所思蹙起了眉。秦太岳见他半日不发话,便试探着问,“皇上如何考虑,可否告知老臣?” 沈徽清了下嗓子,刚要开口,忽见吴宝慌慌张张跑进来,哈腰道,“皇上,撷芳殿来人说,慧妃娘娘早起吐得厉害,太医请了脉,说是偶感风寒。娘娘这会子却又闹着不肯服药,只说怕药性冲撞小殿下……撷芳殿的人实在没办法,在外头跪求皇上去瞧一眼娘娘。” 容与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秦太岳的脸,端的是满眼不屑。半晌听沈徽不耐道,“朕又不是大夫,叫撷芳殿的人滚回去好好伺候主子,出一点纰漏,朕为她们是问。” “皇上,”吴宝欲言又止,觑一眼秦太岳,才又小心翼翼说,“皇后娘娘听闻,已赶去了撷芳殿,其实皇后娘娘早起也有不适,您看……” “胡闹!一个偏妃罢了,何用劳动中宫,她也当得起!”沈徽斥了一通,又无奈一叹,“让阁老看笑了,朕的这点子家事,怕是要让国事先退后了。旁的尤可,中宫此刻不宜奔波思虑,朕放心不下,还是该去看看梓潼的。” 秦太岳唯唯点头,打量沈徽脸上的关切不像是装的,那句梓潼也颇有几分情真意切,忙欠身道,“事关皇嗣,岂有小事,老臣不便打搅皇上,这就先告退了。”顿了一下,神情间已带了些恳切,“请皇上代为转告,老臣向皇后娘娘问安,望娘娘保重凤体,万不可大意行事。” 沈徽颔首,“舅舅所言甚是,朕记下了。”又回首叫容与,“替朕送送阁老。” 容与领命,将人送至殿前,一路之上两人并未多言。直到出了乾清宫,秦太岳方顿住步子,半笑不笑的冲他说,“不劳厂臣相送了,且回去侍奉皇上要紧。今日一事,到底是检验出皇上对厂臣信任有加,绝非一般人可比,厂臣前途未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贺啊。” 容与应以淡笑,冲他拱了拱手,“承大人吉言。” 回了暖阁,却见沈徽还在伏案,大半天过去,也没有起驾撷芳殿的意思。容与本就觉着蹊跷,这头正说盐运使人选,那厢吴宝就进来打岔,不由探问,“皇上不去看看慧妃娘娘?” 沈徽抬眼,懒懒道,“朕说过不是大夫,治不好这些女人的心病。”看着他,忽作斜斜一笑,眼里满是戏谑,“不过后宫这些人还是有用,适时地抬出来,能让朕免于听秦太岳聒噪。” 说完露出得意一笑,“他今儿非要让朕做个决定,朕偏不答应,可惜没想到什么好说辞,也就只好先拖着了。” 看来当真是为搪塞,瞧着那飞扬的眉眼,容与也笑了,“皇上拿娘娘们做挡箭牌,也不过只能挡得一时,事儿早晚要解决,您还得想个合适的理由才好拒绝。” 沈徽歪头思量,面带戏谑,“左淳在南京赋闲,朕抓不着他什么把柄。那就只好对秦太岳说,其人八字和朕不合。你看他刚一提左淳,朕的爱妃立时就不舒坦。可见左淳不是和朕相冲,就是和朕的皇子相冲!” 这理由听得人啼笑皆非,不过得承认,在皇权大过天的年代,这办法虽狭促,却未必没效用。只是届时秦太岳的脸,恐怕要黑得一塌糊涂了。 他兀自沉思,全没留意沈徽正盯着他看。多久没见过他嘴角衔笑的模样了,那么润致澹然,就这样看着,仿佛能让人联想起一些,关于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沈徽犹记得,方才他曾有过紧张,于眨眼间脸色倏地白下来,浑身僵硬站在他身畔,那份压抑的不安,他能清楚的感受到。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信任他,觉得随时随地可被牺牲,就像多年前一样,没有希冀,不做挣扎,更不会开口求他施以援手。 真教人气闷,作为臣子连主君都不肯相信,他知道自己天性凉薄,可难道没有例外?他也是人,也向往一份可信赖的情感。可惜在父母兄弟,甚至妻子那里,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一个近身内侍身上寻找? 一旦这么想,倒觉得对这个人很不公平。至少他更愿意把他当臣僚,而不是一个家奴。那么就说君臣之义,也该是以互相信任作基础。 他不甘心,总想着能听到点子真心话,“这会儿松快了?才刚剑拔弩张的,现下想想,就没点子后怕?秦太岳如今算是对上你了。” 容与怔了怔,这是提醒他该谢恩?那么跪下叩首?含泪多谢皇上出言相救?抿唇思量片刻,也不过长揖下去,发自肺腑的说了句,“臣感激皇上信赖。” 真是不会奉承,也不知在外头那点子伶俐都跑到哪儿去了,沈徽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朕提拔的,朕自然保你。这阵子在外头少出些凤头,后宫里自己多留心,皇后若要找你麻烦,你自己谨慎些,实在棘手,可以来告诉朕。” 这又是给他吃定心丸!?其实容与心里承情,想想刚才有一瞬,他对沈徽曾起过疑心,不觉也有些汗颜。听他这么说,心里暖了一暖,顺着他的话,忙又含笑点头称是。 犹是左淳的事,暂告一段落。宫里头也消停下来,慧妃比之从前安分守己得多,皇后依然养尊处优,不过借着关怀嫔御的名头,时不时挤兑下恃宠生娇,反遭嫌弃的慧妃,自得其乐罢了。 沈徽每隔一日会去陪秦若臻用午饭,之后便在寝殿小憩一会子,因着他在,容与不得不往坤宁宫迎驾,顺带把上午积攒下的陈条,一一说给他听。 这日正在耳房里候着,一个小内侍进来奉茶,端上来时头垂得极低,动作又缓慢,放在几案上手指一抖,几滴热茶溅落到外头。虽没烫着容与,却惹得林升出言呵斥,“你慌什么,伺候的规矩都不懂么?” 那小内侍吓得一激灵,双膝一软,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小人知错了,请厂公息怒……不不,请厂公责罚。” 听声音都在发颤,容与不知道自己竟能把人唬成这样,只温声叫他起来,“不碍的,往后留心些就是了。在皇后娘娘跟前,万事都要谨慎。”见他仍垂着头,连眉目都看不清,也就不欲多说,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 小内侍呵腰退出去,他走得极慢,行动还有些一瘸一拐。容与待要询问,转念想想毕竟是在坤宁宫,也不大方便多管闲事。 谁知片刻之后,外头蓦地响起连声怒斥,跟着便有劈劈啪啪的声音,极清脆也极响亮。 容与示意林升出去瞧瞧,林升掀帘子,正看见方才那小内侍跪在廊下掌嘴,面前站着坤宁宫总管徐英。他一面乜眼看着,一面冷声道,“咱家这也是为你好,回头脸肿了,有日子不得上前头伺候,也少惹娘娘生气,你这条小命儿,兴许还能多保住几日。且长些记性,再要出错,可就不是一顿皮巴掌这么简单的了。” 林升听着话里有话,赶上去笑道,“徐总管辛苦,这小子才刚给厂公倒茶,就是一副笨嘴拙舌,瞧着没个机灵样儿,这会子还得让总管费心调/教,倒是娘娘这里,怎么净安排了些不懂事的人。” 徐英见他出来,知他素日在容与跟前最是得用,便也陪着笑脸说,“你不知道,如今内务府愈发不经心了,打发上我们这儿的竟没几个出挑的。这小子,娘娘素日就不待见。倒是也没少吃苦头,我罚他,其实也是为他好罢了。” 俩人说话间,那小内侍仍是不敢停手,一巴掌接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招呼,林升余光瞧见,那白嫩的面颊已然肿成两坨赤红。 林升心里涌上一阵不忍,打从他习成规矩,预备分去当值就被容与挑中。其后没受一点罪不说,还在宫里宫外混得极有体面。品级不算高,可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连那些掌事太监也肯对他陪笑脸,是以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忘记做小内侍原是会被人磋磨,要咬着牙苦苦忍耐的。 徐英在一旁,看出他满脸不自在,因瞧着那内侍打得差不多,扬手一止,又冷冷地教训了两句,方才吩咐他下去。 小内侍磕了头站起身,他腿脚本就不大利索,这几下动作做得是晃晃悠悠。人又瘦得可怜,一味躬着身子,看上去更显得畏畏缩缩。 林升见他有些不良与行,心下一动,“徐总管,我瞧着他像是刚受过杖责,所以走路还不利索?” 徐英点了点头,“可是呢,要说这孩子,原是这一批里头手脚最勤快的,又不爱贫嘴鸹舌,生得模样也好,这才调到坤宁宫伺候。谁知却是个背运的,偏就入不了娘娘的眼。有一回做错点事儿,被拿住狠罚了一回。自那以后,更是见他就要挑错,竟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摇头微微一叹,又接着道,“如今是被罚得更加不爱说话,动辄就一副吓破了胆子的模样。你看他行动还有困难,那是前儿才挨了打,让娘娘当众责了三十板子,就在外头院子里行杖,让品级低的都瞧着,说是为敲山震虎,还不是弄得他更加没脸。” 这话林升一听就懂,只为内侍挨板子自有规矩,必是要褪了裤子打,是为外头廷杖大臣都要去衣,责打奴才哪里还用留体面。 说不上是恻隐还是物伤其类,林升轻叹,“才挨完打,何不叫他歇歇呢?” 徐英摇头,“哪里敢啊,娘娘不发话,依旧得上来伺候。我瞧他是真可怜,三天两头挨罚,十天前才被娘娘赏了二十杖,自去慎刑司领的。现如今那帮家伙手黑,不使够了银子便是狠打,二十板子就能让人起不来床。”停住话,他禁不住沉沉一叹,“且再熬阵子吧,等娘娘诞育了殿下,心情一好,寻个由头打发了他也就是了。要说做奴才的,不都是这个命,主子叫声打,那就得咬牙捱着,哪个敢不恭敬叩首大声谢恩。” 林升听着难过,不免也庆幸自己能遇见个好主子。可宫里那么多内侍宫女,熬不出头的不知凡几,难免要挨打受骂。相比他们,自己的日子,简直过得太舒坦了。 第59章 结善缘 这厢徐英和林升各自叹息,半晌方才散了。林升回来,把那小内侍的经历转述给容与,容与听了蹙眉,直截了当问,“这人从哪里调上来的,是不是从前伺候过慧妃?” 林升说不是,“我问过了,横竖就是娘娘看他不顺眼。”说完压低了声气儿,禁不住抱怨,“左不过一个使唤的下人,至于成日这么苛责?又是有身子的人,何苦造孽呢。” 这头正说着,听见里面扬声喊了句皇上起驾,容与便停住话头,匆匆迎了出去。跟着又是一通忙碌,因再没见那小内侍,倒也没太记起这茬。 不防过了些日子,候着沈徽时又再度碰上他。只粗粗一扫,见那小内侍愈发瘦得不像样,然而那股子战战兢兢的模样,却还似初见时一般无二。 容与想起,徐英说他生得不俗,不禁好奇为何就是不入秦若臻的眼,因走到他面前,吩咐道,“你抬起头来。” 那内侍浑身一震,肩膀抖得厉害,却是不敢违拗,缓缓抬头,眼睛一时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低垂着,可怜兮兮地望着地下。 只见他白皙的脸上红肿还没消散,然而眉目依稀可辨,容与尚好,林升乍见之下,猛地倒吸一口气,“这……他,他……” 容与丢给他一记安抚的眼神,示意他别慌。其实打那内侍抬起脸,他就已瞧出来了,这人分明和自己有四五分相像。 于是彻底明白,秦若臻之所以不喜他,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想到这个,心下跟着一紧,说半点都不在意不可能,他到底不是泥捏的人,这会子亲眼瞧见,难免觉着不舒服。 弄明白了,他一时无言相对,站在那孩子跟前儿,虽则对方看不见,然而他眼里还是写满愧疚。 秦若臻厌恨他,大抵是为他扳倒了秦太岳的门生廖通,如今西厂在前朝已隐隐有和内阁抗衡的架势,加上前阵子刚发生的事,又让秦太岳多多少少吃了瘪。可叹她身为内宫之主,却偏生对他无可奈何,明面上还要装出信赖有加,长久积怨下来,她便把气统统撒在这个无辜少年的身上。 沉吟半日,容与收回思绪,和煦问道,“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小内侍声音还是发颤,“回厂公,小人今年十四了,贱名陆潇,潇潇雨歇的潇。” 还能说出这么一句,不知是否读过书,容与没细问,只是格外柔缓道,“你先下去吧,近来行事谨慎些,没事儿,少去娘娘那边点眼。” 提点过后,见他躬身退下去。林升再忍不住,连连恨声埋怨,“这又是什么意思?找个这般模样的人来,却是天天挨打受罚,坤宁宫的人,可是个个都这么明目张胆?” 容与看他一眼,淡淡道,“皇后不喜欢,底下人敢说什么?像徐英已算是肯照顾的。你没见这几次,都是打发他来倒茶,若不是有心,何用这么刻意?这是明摆着让我注意到他。” 林升咬着唇,发了半天狠,“那依徐总管的意思,是要您出手搭救他?这些个老帮菜,果然满肚子奸诈,自己的人护不住,倒教您想辙,还是这等得罪主子的事!” 容与听着,轻轻一哂,“早就得罪了,也不差这一回。” 想想陆潇无辜受牵累,原是因为自己,这么下去弄不好断送一条人命。若他无权无势也就罢了,现如今既手握权柄,又能在内廷随意调配人手,那就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 林升不知他所想,紧着追问,“大人是不是决定救他了?要不,不会问他姓名。倒是怎么和娘娘交代,这可得琢磨仔细了。” 容与点头,“眼下正有个机会,晚晌你去尚宫局传我的话,叫她们挑几个得力的侍女,明儿起到坤宁宫当差。顺便再剔除几个内侍,把他名字加进去就是。其余的事儿,我自去和皇后交代。” 安排妥当,翌日容与进了坤宁宫,除却带着一本名册,还有张氏谭氏两位乳娘。他含着笑,冲已是大腹便便的秦若臻打躬,“娘娘大喜,皇上日前已准奏,特许了两位乳母一齐服侍小殿下,这是开了从前没有过的先河。皇上还说,中宫规制原就该高出其余人等,皇嗣更是重中之重,听这话,足见娘娘在皇上心目中是一等一的重要。” 秦若臻听完,面上倒也有了些许笑模样,“多亏厂臣从中周旋,说到底还是你面子大,别人不知道,本宫确是心里明镜儿。” 容与笑着谦推,“本就是臣分内之事,哪里敢承娘娘谬赞。” 秦若臻笑笑,眉梢一挑,“本宫早起见送来了一批新人,知道是厂臣替坤宁宫安排下的,只是内中,也有被替换出去的内侍,想来也是厂臣的意思了?” 容与应是,“娘娘即将临产,诸事大意不得,内侍到底不如侍女细心,臣做主剔去了些懒散不省事的。些许细枝末节,不便让娘娘再费心,臣便自作主张择选过了,或有不到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什么恕不恕罪的,厂臣言重了。你一心为本宫,本宫岂有怪罪的道理?”秦若臻伸手,向明霞要过名册,粗粗一扫,笑问道,“这个陆潇,本宫原看着好,人伶俐不说,模样也得人意儿,正打算要赏呢,怎么厂臣倒把他调出坤宁宫去了?” 容与一派恭敬的掖着手,慢条斯理回答,“那恐怕是在娘娘跟前儿,臣几次来坤宁宫请安,赶巧了,都碰上他伺候茶水,臣见他笨手笨脚,实在难堪大用,唯恐他早晚冲撞娘娘,才想着打发去内宫监好生学学规矩。娘娘这么问,是觉得臣处置的不妥?” 秦若臻嗯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没有,很是妥帖,倒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能入了厂臣的眼,也算是他有造化了。” 犹是也就撂开手不提,又闲话了两句,容与方告退出来。一面往乾清宫走,一面叮嘱林升,“告诉内宫监的人,别叫他在再往后头来,凡是和坤宁宫相关的差事,一律不必派给他。再叫他自己好生将养身子,另备些补药给他送去。” 等事情都打点完,林升笑着来回他,“出了坤宁宫,那陆潇可算是会笑了,说话儿也不抖得跟筛子似的了,虽不敢太往面上露,可也知道自己是逃出生天。哦对了,他还说要来给您磕头。我琢磨着,您未必肯受他的礼,也就帮您推了。” 容与听得一笑,点了点头。现如今要说卫延是他的左膀,林升可也能算是他的右臂了——且还是为数不多,真正了解他的人。于是赞过林升处置得当,依旧回沈徽跟前当差去了。 只是不光他要推却不见人,沈徽这边因盐运使人选,也一连推了几个臣工觐见。一味搪塞不成事,容与少不得笑劝他,“皇上如今也学会了偷懒,这样的举动再多几回,外头人怕是要担心,您再不肯勤政了。” 沈徽横了他一眼,心里不以为忤,嘴上却半嗔起来,“如今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跟朕说话了。”说完扬唇一笑,“无妨,不是还有你么?朕的厂臣多勤勉些,也就替朕担待了吧。” 话说完,俩人倒是都不约而同笑起来。容与刚要谦辞两句,沈徽已然扬手截住话茬,“不必跟朕自谦,你接掌内廷以来,无论前朝内廷,大小诸事都是办得妥妥当当,你若没这个能耐,朕也不会把事情放心交给你办。唯独就是缺点子狠劲儿,遇事太容易心软。现如今再看,还是有改进。朕也想了想,不必太过,朕不讳言自己是心冷意冷的人,即便如此,也须顾忌将来史笔说我刻薄寡恩。你自然也一样,能多结些善缘也是好的。威加四海,恩泽内外,方为经世之道。” 什么四海内外的,那是他的帝王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容与不过附和的干笑两声,倒是想起从前他说过,不在乎史书工笔如何描摹,可见是此一时彼一时。坐上这个位子,心思渐渐起了变化,开始念及身后名,这桎梏也就算是套牢了。 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且经历过现代社会的人,他自问全不在意这些虚名,就凭这一点,他就比沈徽多了份心灵上的自由自在。 沈徽哪里知道他这一番腹诽,含笑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蹙眉问,“你还好意思说朕偷懒,你答应朕的事呢?这么久可还没做好?” 容与迅速回顾了一下他近期交办的差事,自回京以后,一桩桩一件件,自己都有照办的,实在想不出他指的什么,只好放弃回忆,诚恳请他明示。 “朕让你写的戏呢?”沈徽瞪圆了眼,满脸揶揄,“你可是答应朕,要写个不一样的出来,还说奉旨编戏文呢?”他摊开手笑起来,恍如风动云开,“几时给朕看新戏?” 容与瞬间无言以对,自己成日忙得不得闲,哪有时间编戏文?再者这也真不是他擅长,总不能拿后世那些剧本来敷衍吧,不知道那样行事,算不算是剽窃。 正思量着,抬眼间,恰好对上沈徽的双眸,一刹那,仿佛有光华肆虐的感觉。让他顿时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此时此刻,沉浸在那片海子一样的深邃眼波里,哪怕即刻溺毙其中,也能教人甘之如饴。 第60章 丑戏 不过还没等容与的戏文编出来,宫里的新戏业已上演了。 已近夏末,暑气仍未消散,沈徽循例迁往西苑避暑,他挑了太液池东岸的凝和殿,将皇后安置在西岸的太素殿。帝后虽隔水相望,每日也还是要共进晚膳,闲话一会子家常。 与此同时,西苑也迎来了新的客人——升平帝胞妹齐国公主进京省亲,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孙辈。长孙女崔景澜今年十六,还没许人家,这一趟上京,自然有让勋贵人家相看的意思;长孙崔道升不满十五,因祖母宠爱一时半刻离不开,于是便也将他带了来。 沈徽在太液池畔设宴,许是因为齐国公主是他的亲姑母,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正经亲眷,他对公主的态度除却尊重,倒也显得颇为亲厚。 在座相陪的有皇后、慧妃,二人都有孕在身,本就时常觉得烦闷,教坊司不敢惊扰贵人,特意安排了些轻歌曼舞,并行云流水的轻巧戏文。台子搭就在西岸的澄波亭,箫管悠扬,笙笛清脆,伴着乐声恍若穿云度水,让人心旷神怡。 既是家宴,沈徽也不必正襟危坐,只半倚在软榻上,十分慵懒的端起茶盏。见里头是六安茶,登时拧着眉毛问,“怎么又是这个?喝的都腻歪了,大夏天儿的,还不如寻碗酸梅汤来。” 容与知他想饮酒,只是如今后妃皆有孕,备宴时不便上酒,加上天气溽热,也不过佐以清茶解暑罢了。 抿唇笑笑,他从腰间解下一只小香袋,里面有一早预备好的青梅脯、丁香李雪花应子、糖莲子、青红丝并薄荷叶,每样一点,摆在沈徽面前的汝窑小碟里,另拿了片薄荷叶放进杯中。 沈徽这个人,性子冷峭锐利,偏生却喜好甜糯之物,瞧着碟里花花绿绿的蜜饯,选了条青红丝含在口中,一面冲容与点了点头,看样子已有几分满意,也终于不再挑茶品的毛病。 容与于是安心往戏台上看去,这会儿正演浣纱记,一众采莲女在湖中戏水踏歌,莺声燕语齐发的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虽唱的是采莲,内中的含义却是西施对范蠡的思念。他听得出神,想着最后那句,水远山长莫回首,忽然心上涌上几分寥落。 他在一旁发愣,也没注意沈徽低低叫了他几声,见他不答应,干脆清脆的咳了一嗓子。 容与这才回神,忙弯下身去问他何事。 “你又发什么愣?”沈徽咬着嘉应子,笑道,“今儿御膳房这道鲥鱼做的还不错,朕记得你喜欢吃,回头叫人给你留些,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去。” 容与一笑,原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鱼,转念想想,定是林升告诉他的,再错不了。于是冲他拱手,悄声谢了恩。 直起身子,随意看了一眼席间,恰好对上秦若臻的目光。她冷冷扫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台上一曲终了,众人不过应景似的赞好。崔道升一脸百无聊赖,看看湖心亭,又看了看他祖母,忽然冲御座上的沈徽拱手,“万岁爷,宫里的戏文怎么都这般老旧?这浣纱记,我在家时就听腻歪了,本以为您这里会有些新鲜戏呢,早知如此,我就该自己要一叶小船,去太液池上泛舟玩儿。”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齐国公主宠溺的嗔看他一眼,“小孩子家别乱说,万岁爷都是挑天下间最好的戏来听,这可和你在家时听的不同,教坊司的伶人们,又岂是寻常戏子可比的。” 她虽这么说,语气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更加爱怜的望着崔道升。 崔道升闻言,扬了扬眉,“有什么不同么?我倒没觉出来,左不过是昆调罢了。水磨腔最是磨人,直弄得人昏昏欲睡的。” “那道升想听些什么?你点出来,朕便叫他们演给你看。”沈徽对这个敢于说真话的小外甥很为欣赏,其实崔道升也不过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原本也对这些个烂熟的戏文腻歪透顶。 崔道升眨眨眼,他人长得精神,这会子脸上的神情更带着股机灵活泼,看着十分讨喜,“真的么?我想看丑角的戏,那样有趣儿些。万岁爷,这宫里头有丑角么?” 沈徽笑意盎然,对他点了点头,随即唤来钟鼓司的执事,询问近日可有做的好丑戏的内侍。 不一时,执事就带来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已是画好了扮相,只在鼻梁正中点了个元宝形的小粉块,配合他有些八字形的眉毛,更显诙谐逗趣,让人忍俊不禁。 沈徽见他还小,笑问道,“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拿手的新鲜戏没有?” 内侍挤着眼睛,两道眉毛垂的更厉害了,“臣叫阿丑,日前刚学了个新的,只还没演过,这是头一遭,就怕演的不好,惹皇上和各位主子生气。” 沈徽听了仰头笑起来,“这个孩子还挺有意思,你只管演就是了,只要能逗笑,演的如何,朕都不怪你。” 因丑角需近观,方能体会其表演的幽默诙谐处,沈徽跟着命他只在殿中演出即可。 阿丑领旨,直起身的一刻,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朝秦若臻的座位处瞟了瞟,跟着极快地,做了个不易察觉的眨眼动作。 他又在殿中行了一礼,蓦地里没有征兆的,脚下猛地一踉跄,跌跌撞撞往前扑了几步,接着左摇右摆,两臂挥舞开来。 只听他口中呓语,“月悬明镜,好笑我贪杯酩酊。忽听得道边喁喁,似唤咱名姓。我魂飞魄惊,便欲窥动静,争奈酒魂难醒睡瞢腾。” 又晃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挣扎许久也起不得身。见他将醉酒之态演绎的活灵活现,众人都不觉笑了出来。 阿丑瘫坐于地,仰头手指天,口内谗语道,“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就怕摔下来,今天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崔道升正拿着粉彩小茶盅抿着,乍听阿丑念白,险些将水喷出,急忙一口咽下去,不免呛着自己连连咳嗽,他身后侍女连忙跪坐他身旁,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此时钟鼓司另一名内侍上前,指着阿丑,喝道,“兀那小子,哪里灌了两碗黄汤,竟撒起疯来!还不快些家去醒酒,若冲撞了官人,定要你好瞧。” “莫慌莫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官人会管咱喝点小酒?”阿丑挥着双臂,高声调笑。 “这小贼,不知避讳,我且吓他一吓。你快看,那前方来的,可是钟鼓司掌印刘吉刘太监。常言道,现官不如现管,你顶头上司驾到,还不快快起身迎他。” “刘太监?可怕他做甚,钟鼓司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一年到头御前露脸的机会,咱一个手掌都数得出来。刘太监无权无势,勿要理他,勿要理他。” 听他这般调侃钟鼓司,在座的都会心一笑,连一旁侍立的宫人们也忍不住掩口葫芦。 “嘿,果真是个死贼囚,却不怕那刘太监。待我说出个大的,来吓吓他。阿丑,你且看前方来的,正是内阁首辅秦阁老,他可是百官之首,还不麻溜儿的起身肃立!” “说你不省事!那阁老和咱有甚关系?他再是文武百官的领袖,也不过一介外臣罢了。在内廷,他管不着咱!咱且逍遥快活着。” “这倒也有理。且待我说个内廷主子来恫吓。哎呀呀,你看那銮驾来了,正是坤宁宫皇后娘娘驾到。” 阿丑做聆听状,神情毫不在意,“哪个?娘娘?无妨无妨。娘娘自管她的六宫,与钟鼓司那是井水不犯河水。” 满殿的宫人再度笑起来,有人偷眼去看秦若臻,但见她面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唇边犹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一旁那内侍接着道,“这贼厮,竟是谁都管不住他?!我偏不信,再说出个人来,看你如何!阿丑,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前面来的是谁?却不是那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 话音刚落,只见阿丑霍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身子犹自晃悠,却忙不叠的打躬作揖,口内唯唯称道,“小人见过厂公大人,大人万福金安。” “嚯,这又是何意?娘娘驾到你敢不起身,这厂公大人来了,却是吓成这副模样?” 阿丑站得东倒西歪,指着那内侍,讥笑道,“说你混不出头,原是心不明眼不亮。在这内廷,咱可只知有厂公,不识有他人,再要说旁人,统统与咱无关!” 言毕,他站直了身子,在殿中郑重行礼,“回皇上,臣这出戏已演完。” 沈徽沉默片刻,微微一笑,“这本子说的都是目下之事,是何人所做?” 阿丑欠身道,“回皇上,是臣自己想出来的。” 沈徽一晒,不置可否的笑笑,“难为你了,下去领赏吧。” 那厢崔道升双眼一转,看了看秦若臻,不解道,“这司礼监掌印是什么大官么?怎么好似比皇后娘娘还要威风?” 齐国公主笑着解释,“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中第一要紧的,掌印也就是内侍中最大的头儿了。” 崔道升皱了皱眉,“内侍里最大的头儿,那不就像祖母公主府里的总管一样?也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竟比主人还有体面?” “道升可别乱说。那林掌印自不是一般的内侍。原是万岁爷身边最得意的人,万岁两次派他出去,做钦差代天子巡政呢。”崔景澜含笑接口,眼风不时地瞟向容与,“皇上,景澜在家时都听过的,林掌印大名鼎鼎,从甘肃回京,一路赫赫扬扬,沿途都有官员在驿道上跪迎,只为能见他一面,好多人恨不得挤破了头呢。” 一番描述下来语气活泼,神态天真,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崔道升撇嘴,满脸鄙夷,“不过内侍罢了,如何敢受外官跪拜?这般不知礼仪,岂不令天下人笑话?常言道,礼失而求诸于野,我看这内廷的司礼监,还不如咱们公主府有规矩呢。” “道升不要妄言。”秦若臻忽然开口,意味深长的笑着,“你这般说,是要得罪这位内廷掌事的,他可是万岁爷跟前,一等一的心腹要人。”说着懒懒抬手,指了一指容与。 崔道升的目光倏地转过来,上下打量着,神态愈发轻蔑,好似在看一个不讨喜的物件儿,“原来这人就在眼前啊。万岁爷给一个奴才这么大脸面,怪不得内廷中人只忌惮他,连娘娘都不怕了。” “道升!你的话也未免太多了。”齐国公主温言喝止,又对着沈徽赔笑,“道升年纪小,性子有些冲,说话便没有顾忌。请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才好。” “哪儿的话!姑母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沈徽牵唇笑笑,“道升坦诚质朴,朕很喜欢。他既这么爱热闹戏文,朕就将适才那个阿丑赏给他。道升带回去好好调理,可要让他成为一代名丑才好。” 崔道升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谢了赏,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得了赏赐,转脸儿就把刚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 “朕今日坐的有些乏了,想起前头还有些事要处理。梓潼,你且受累,替朕好生招待姑母和两位外甥。姑母勿怪,朕便少陪了。”沈徽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已然站起身来。 皇帝要离席,余下人等也都跟着纷纷离坐,施礼恭送。沈徽目不斜视,只淡淡瞥一眼容与,脸色沉下去,不置一词,缓步走出了太素殿。 第61章 拈酸 步出太素殿,容与亦步亦趋跟着,知沈徽正自不悦,更存了小心探问,“皇上是真的累了么?” 沈徽顿住步子,眼神犹带了三分阴鸷,可蓦然间又嗤笑出声,“里头酸气太重,朕的牙都快倒了。陪朕回乾清宫透气儿去。” 这么说,倒像是不计较阿丑编排自己那些话,容与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两句,见他脚下步子又顿了下,回首问道,“你说刚才那出戏,是何人所编?” 容与看他眯着眼,神情虽有疑问,好在尚无猜忌,因不想再惹他不快,便只应道,“阿丑不是回过皇上,是他自己写的。估计这是内侍们想要博您一笑,顺带拿臣逗个闷子罢了,皇上不必太过在意。” “朕看这戏词儿,多半是秦氏手笔。”沈徽歪着头,打量他的目光隐含探询,“这是摆明了要提醒朕,你在宫里宫外权势太过。怎么,你却一点都不生气?” 容与想了想,其实只要沈徽不在意,自己还真可以不计较。自来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内廷这么多人,即便身为掌印,也绝无可能将异己尽数排除。 不过明面上还该说些请罪的话,顺带再表一表惶恐和忠心,然而心念一动,却是换上坦然的语气,“臣无谓生气,如果有人想提醒臣,那么臣可以反省己身,自谨言行;如果皇上愿意信臣,那么臣也就无须介怀,更不用自证清白。” 向来谨言慎行的人,无论宫里外头从没有过作威作福,更谈不上恃宠生骄,如今要他卑微恭顺、做小伏低的求主子垂怜,他心里那道坎儿,自问却是有些过不去。 说完不免垂头自省,暗暗苦笑——这点子所谓的傲气,说到底还是被沈徽惯出来的,可这也是他无法抛诸的自尊,终是不想为了“活着”这一个理由,就将它彻底地泯灭殆尽。 又是这样柔软的不妥协,听在耳朵里,却仿佛能激起人心底澎湃壮烈的关怀之欲。 沈徽昂首乜着他,半晌挑眉笑了笑,“是那些官员自己不要脸,怎么却没人来提醒?不过是看朕宠你,他们个个心里嫉恨罢了。”他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说,“朕还偏要宠你!更不信以帝王之威,还护不住一个想护之人!” 垂着眼睫的人微微一颤,这话说得相当任性,但在那磅礴跋扈间,那习以为常的冷冽里,依然可以品咂出一线温存,好教人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地被击碎心底防线。 事情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过去,沈徽也好,秦若臻也罢,都没再提及。不过早有宫人将那日的戏文,绘声绘色演绎出来,再添上些自己的想象,很快就已传得阖宫上下人尽皆知。 更有好事者摩拳擦掌欲等着看,到了中秋宴时,秦阁老和林掌印一同出现在筵席上,这内外两位相爷碰面,又会有怎么剑拔弩张的场面。 只是这中秋筵,今年却未必办得成。秦若臻已怀胎九月,依着太医的估算,产期也就在这十天左右。沈徽下朝后,总会去坤宁宫陪她,两人在暖阁中休息,一面絮絮说话。 她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忧心,是源于对生育本能的恐惧,可惜沈徽对此也毫无经验,根本不懂该如何劝慰,只能命人挑选出京中最有经验的稳婆,以保证她能平安度过产程。 秦若臻见过伺候她待产的一众人,又听沈徽恩威并施的提点了一番,心下稍安。半日摩挲着手中一物,含笑道,“这是父亲特意寻了苏州玉器匠人,做的长命锁,臣妾瞧着,做工比京里的还更细致些。” 她摊开手掌,露出一只精巧的玉锁,样式是四瓣海棠。花瓣边缘镶嵌了猫睛宝石,中间加入红宝石,锁下垂有九鎏东珠,每鎏上又嵌九颗珍珠,坠脚则是用蓝宝石做成。 “带着很是好看,舅舅有心了。”沈徽笑容和悦,将长命锁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秦若臻不无得意,“苏州出玉器,这正是出自号称碾玉妙手的陆子冈之手。父亲说了,江南一代有旧俗,是由外祖母给新生儿送长命锁,皇家原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过是他这个做外祖父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沈徽嗯了一声,颔首笑问,“这么好的东西,舅舅干嘛不自己送来给朕瞧,又非叫你转一道手。” “父亲今日下了朝,有些不大舒服,命人把这个送来给便回去休息了。”秦若臻面露忧容,微微一叹,“听说是和次辅杨辉起了些争执。父亲本拟要南京户部左淳任两浙转运使,杨辉却非说左淳八字太硬,冲撞了慧妃腹中龙裔,恐对圣躬也不利。皇上听听,这话也太过无稽。那日不过父亲略提一句,慧妃不舒服也是赶巧罢了,竟被杨老演绎成这样。若说起那日慧妃身上不痛快,倒也未必是因为左淳,只怕是另有缘故,也未可知。”说着,眼风若有似无的,往容与站着的方向扫过来。 沈徽佯装不察,淡淡道,“小心使得万年船,杨老也是关心朕,舅舅虽不信这些,总不能为一个左淳让朕犯险吧。” 秦若臻神色不悦,摇了摇头,“父亲怎敢令皇上犯险?认真论起来,大家也是至亲骨肉,父亲都不担心,可要旁人乱操什么心?” “那梓潼呢?你担不担心?”沈徽忽然抬眼,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秦若臻仿佛有一瞬愕然,旋即颌首,颇为自矜的笑道,“自然,臣妾一向最看重的,难道不是皇上您么?” “如此,也就罢了。左淳的事先搁着吧,等梓潼和慧妃,平安顺遂产下皇儿再议不迟。”沈徽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等明儿见了舅舅,朕会嘱咐他好好保重身子的。” 言罢,朗然笑笑,到底是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对这件事下了最终定论。 秦若臻面色一沉,有些赌气的问,“皇上这么做,就不怕言官们诟病?皇室未免也太霸道了些,为着一个子虚乌有的事儿,竟能生生断送一个官员的前程。” 她犹有不甘,重重叹了一口气,“皇上从前不是这样的。左淳的事儿,不过是个借口。是不是,如今父亲举荐的人,皇上都不想用?” 沈徽不愠不怒,从容笑道,“梓潼想多了,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果真是臣妾想多了么?那么臣妾托父亲为皇儿寻的乳母呢?早前您不也迟迟都不肯应允?”秦若臻再度瞟了一眼容与,也不掩饰眼里的鄙夷和厌烦,“还是因为,您身边的人,又向您进过什么谗言?” 沈徽正拈了一颗嘉应子,听见咄咄逼人的问话,微蹙了下眉,“梓潼今儿说的够多了,思虑过多难免伤神,还该好好养精蓄锐才是。朕还有事,先回乾清宫去了。” 岂料他这样态度冷淡敷衍,且让这个令人尴尬的过程,发生在容与这个外人面前,秦若臻却是再没法按捺,眸光满是寒意,逼视沈徽,“皇上这算是拂袖而去么?臣妾说的可有错?为什么臣妾和父亲向您推举的人,您百般不肯接纳。而他对你推举的,哪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阎继,您都肯委以重任?” 她霍地扬起手,直指站在一旁的容与,“究竟谁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臣妾今日很想问个清楚。” 第62章 早产 皇后咬牙问出这话,倒招来皇帝曼声一笑,“容与是朕的近臣,梓潼是朕的妻子,更是朕皇儿的母亲,都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回答的没有丝毫避讳,直指人心,沈徽自然知道秦若臻吃味在何处,也根本就没打算绕开容与。一语说完,他仍是面如止水,气定神闲。 秦若臻显然不满意,摇头一哂,“皇上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对父亲,对秦家是何等倚重和信任。如今却处处都听他的,他究竟算是什么臣子?不过只是个家奴罢了,皇上何以这般信赖一个奴才?” 沈徽蓦地皱起眉,“朕倚重何人,视何人为近臣,事涉朝政,不是皇后该妄议的。” 他声音本就清冷,语气又透着生硬,听得秦若臻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的盯着他,“好,臣妾不能议政!臣妾只是你的妻子,那么便说说看,作为一个妻子的感受。对于皇上而言,妻子可有他这个近侍重要?你打破规矩,让他住在乾清宫门口,让他给你读折子代笔批红,许他给你梳发暖床,甚至还和他诗词相和。看看皇上和他做的那两首长相思,和的多么贴切,多么相衬。不知道的,只怕还要以为,那两阕词才是一对夫妻在互诉思念之情!而臣妾那一支呢,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沈徽初时只是云淡风轻,听她提及长相思,目光顿时一凛,森然问,“你竟敢窥探朕?” 秦若臻瞠目,半晌怒极反笑,“窥探?皇上那般珍视,将一个内侍写的东西收在书里,放置在臣妾能看到的地方,何用窥探?莫非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将我特意寻来送你的东西,转手就给了他,你又何尝珍视过我的心意?” 她猛地转顾容与,狞笑着问,“请问厂臣,皇上那副清明上河图,现下却在何处?” 容与默然站在一旁,本希望能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眼看是不能够了,只好垂目,欠身答她,“在臣房中。” 话音落,殿内陷入一阵令人发窘的沉默,许久之后,秦若臻才发出一声无奈又愤懑地嗤笑。 沈徽扬着下颌,不悦道,“朕赏给容与什么,何用皇后知道?” 一句话罢了,足以伤及秦若臻的自尊,她忽然扬声唤明霞,吩咐她进寝殿内取一只锦盒。待盒子拿来,她喝命所有人出去,从中翻出一沓薛涛笺,一面起身,一面蓦然扬手,将那摞纸劈面摔在了容与脸上。 “你让他代笔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我也永远都不应该知道?你竟让一个,一个阉人来和我的词……请问皇上,你究竟置我于何地?置我对你的感情于何地?” 薛涛笺轻盈透薄,扬在空中一瞬,飘散零落的一地皆是,纸上那些熟悉的句子扑面映入眼,每一个字都饱含了她的衷肠。 容与默默看着,心下忽然泛起一阵难过,倒也不是为自己,说不大清的,或许只是为了,那些曾经被辜负的心意。 场面可谓尴尬,他猜度自己满脸尽是难堪,不想让人看见,索性俯下身,一张张去捡拾。蓦地里,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拉起来,沈徽眼里似有风雷翻涌,“跟朕回乾清宫。” 被这么一拽,容与微微有些踉跄,沈徽却是目视前方,走过秦若臻身侧,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他未曾留意到她面容惨淡,已是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最大的蔑视。 行动并不方便的人,忽地斜跨一步,拦在容与身前,用她所能用的,最恶毒的语气,低声窃笑,“本宫有时候真怀疑,你根本就是个,假太监!” 身体本能的一颤,容与急忙稳住心神,却被旁边传来的更猛烈的震动骇到。秦若臻的身子晃了晃,双手捂住隆起的腹部,唇色倏然变得黯淡,整个人摇摇欲坠,“我的肚子,好痛……” 心跳加剧,容与暗自祈祷,秦若臻不要在这时候临产,毕竟距离太医推断的时间还有数十天,她又刚经历了激烈的情绪,也不知能否撑得下去。 眼看着她向自己倒过来,他下意识伸臂扶住她,也顾不上请沈徽示下,搀着她便往内殿走,一面高声命人去传太医、稳婆,一面又叫明霞等人,余光瞥见秦若臻痛得拧紧眉,鬓边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滚滚下落。 沈徽看着这一幕,心头越发来气,可事关皇嗣,关乎帝后颜面,这个档口并不适合撕破脸,他一个箭步上前,拂开欲上前搀扶秦若臻的宫人,迅速将她打横抱起。她近乎足月的身子,依然轻盈娇弱,窄袖褙子的领口微微的张开着,露出一段纤巧而伶仃的锁骨。 秦若臻像是得了一点慰藉,头紧紧靠在他怀里,隔上几步,他就能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紧,痛楚令她完全失语,在将她放到寝殿床榻上时,她才略微睁眼,茫然而艰难的冲他笑了一下。 内殿里的太医、宫女、稳婆忙做一团,沈徽屏住呼吸,在外间仔细地听着,从众人纷杂的脚步声、话语声中勉力捕捉响动,哪怕只是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 渐渐地,有虚弱隐忍的叫喊传出来,饶是声音压抑细弱,却足以打破夜色深沉下的寂静。 沈徽面色铁青,负手站在紫檀琉璃屏风后头,不动亦不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容与直有种进退维谷的感觉。 内殿里的叫声愈发凄厉,他脑子里全是乱的,甚至闪过一个无稽的念头,倘若秦若臻当真难产,他要不要冲进去施救——作为一个前世学了七年临床医学的人,他相信自己仍有能力,完成一台剖宫产手术。即便那人满怀刻毒,出言侮辱,却到底是一条人命,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好在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之后,里头终于传出一嗓子暗哑,而又饱含了委屈的婴儿啼哭,一响过后,寝殿前围着的所有人长舒一口气。 宫人们的脸上,霎时间漾起如释重负的欣慰笑颜,为他们劫后余生的皇后主子,为那个尊崇的新生生命,更为自己能逃过一劫而暗自庆幸。 “恭喜娘娘诞下皇子。”内殿里传来稳婆的报喜声,紧随其后的,是宫人们此起彼伏的道贺。 明霞抱了新生儿出来,捧到沈徽面前给他看。他微微弯腰,触了触襁褓中的孩子,只觉得奇异而又陌生,半晌才缓缓扬起了唇角,这一晚的焦灼,总算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映入眼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庞,也许因为提早降临人世,他的脸过于细瘦,皮肤略有些发青,让人一见之下,顿生怜爱之情。他双目紧紧闭着,间或会发出几声低低的咕哝。 看了一刻,沈徽冲明霞点了点头,“皇后如何了?” “娘娘累坏了,人都要虚脱了似的。看过了小殿下,就又合上眼睡了,皇上要进去看看娘娘么?” 沈徽的背脊僵硬了一瞬,并没言声,抬腿便往内殿去了。 屋子里隐隐还有些血腥气,大红罗圈销金帐艳得刺目,和床上人苍白的脸形成鲜明比照。仿佛知晓他的到来,她睁开眼,从被子里抽出了手臂。 沈徽坐到床边,垂目望着她,她满眼倦怠,犹自扯出一丝笑来,“皇上看过孩子了么?他很好看。” 他显然还没能适应父亲这个新的身份,提到孩子,表情依然显不出热切,“看了一眼,皱皱的,许是刚出生的孩子都这个模样吧。” 秦若臻失笑,也不掩失落,“是他们着急让你瞧见,还没给他打扮齐整,明儿再看,皇上就会发觉,他很清秀很漂亮。” 沈徽点了点头,沉吟不语。她分明期待,又有点不安,“皇上觉得,他像不像你?” 他匆匆回忆了下那张楚楚的小脸儿,其实对于一个婴儿来说,很难从他的长相上,一眼看出父亲,或者母亲的特质。恰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方才他皱眉的样子,那微蹙的眉尖,好似藏了一弯浅浅的愁绪,倒是有几分肖似其母的况味。 沈徽淡淡颔首,“像,不光朕觉着,其他人也这么说。” 秦若臻松了口气,释然一笑,身子向外挪了挪,“他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对么?他可是皇上的元子。” 最后那两个字咬得格外沉实,其实大可不必,无论再怎么强调,他们两个人,终究谁也无法忘怀今日发生的事,可她偏要粉饰,勉强笑着,“他一定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皇上可以为他想个好名字了。” 说完,却又意兴阑珊的翘起嘴,“明儿先让礼部拟几个名字来瞧瞧,臣妾突然早产,怕是连父亲都始料未及,偏生臣妾拿那个罪魁祸首,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徽眸光凝结,闪过一抹幽冷的光,想到她口中的罪魁祸首,现在应该已退至殿外静候,然而那人何其无辜,情笺、长相思、清明上河图,甚至于梳发暖床,所有暧昧的举动,都不是那人所思所求。 若论真正的罪魁祸首,反倒应该是他自己,一个刚刚荣升人父,却丝毫没有幸福愉悦感的,麻木冷酷的人。 拍了拍她的手,他敷衍的安抚,“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朕明天再来看你。” 沈徽离去时的态度,到底让秦若臻寒了心,明明疲惫不堪,却又恨意丛生,满口银牙几乎要咬碎,才能勉强抵得住心底泛起的一股股酸涩。 明霞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她睁着眼,面色惨白,忙上前替她掖着被子,一面劝慰,“今儿的事儿,不过是个意外,娘娘平安无事,殿下也很健康。,一切都会很好起来的。” 事与愿违,秦若臻哼笑出声,斩钉截铁道,“意外?幸而本宫命大!如若不然,今日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他的心思,本宫终于知道了,也就决计不会原谅。他从来都没把我当成过亲人,他需要的是秦家提供的助力!至于我呢,何尝不是一个保证秦氏血脉,可以继续坐稳这个位置的工具。可惜了,父亲到底是选错了人,不该挑他的,他原是多么自私无情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生活在秦氏阴影下,只怕早晚要过河拆桥。偏生他从前装得那么像,如今却是再也装不出来了……”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幽怨的叹息。 明霞语塞,打小在她身边服侍,对于她曾有过的少女心思自是一清二楚,现下面对这样一桩婚姻,即便是她自己所选,也一样有着不甘和悔恨。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又如何?在这寂寂深宫辗转难眠,多少意难平,也不过只能化作一腔愤懑。 此刻殿中之人大多退去,明霞起身,在博山炉中燃了一支安息香。望着青烟徐徐上升,回首柔声说,“娘娘不宜思虑过多,早些休息吧,奴婢就在外间候着,娘娘有事只管唤奴婢就是。” 秦若臻双目微垂,似有浓浓倦意。也许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她知道自己可以沉酣一梦,最好一觉醒来,可以把前尘烦恼尽数遗忘。 “孩子的乳母,只要张氏,本宫讨厌那阉人送进来的女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完这句话,之后便呼吸均匀,渐渐睡去了。明霞心里一紧,无声应是,走出殿外为她关好门。 已是清秋时节了,一弯新月昏惨惨的隐于云间,不过等上十来天,它就将变幻成饱满圆润的一轮光源,照亮九洲上下万户千家。 只是此刻,它似乎格外的晦暗不明,像是隔了一层高丽纸似的,看上去既朦胧又晦涩。 第63章 上元节 为贺皇长子诞辰,理应大赦天下。受惠的囚犯不在少数,连同在诏狱中关押,已判了斩监候的廖通也得了特赦,改为流放三千里,永不起用。 人是容与查办的,现如今从死刑转为流刑,知道的说一句赶上了好时候,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变成了皇帝对首辅一系的妥协。 前朝如是,内廷亦然。 那日坤宁宫里发生的秘闻,其实早已在暗处流转,宫闱之中向来是盛行隐秘流言、阴私蜚语的地方,虽没人敢当着容与的面说,但自会借着施礼的一瞬,于眉梢眼角露出一丝探究的兴味。 他视而不见,心里的滋味却愈发难描绘。经历了那一幕之后,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在内廷的处境。沈徽和秦太岳之间的关系,是一山不能容二虎。他不介意身先士卒,替皇帝扫清执政障碍,但卷进后宫争斗,在帝后间艰难求存,甚至被皇后误会和皇帝有什么牵扯,是他完全没兴趣做的事。 厌烦的情绪一旦产生,就好比滚雪球,越积累越膨胀。人始终得为自己考量,思来想去的结果,应该是时候再度离开宫廷,去外头广阔天地闯荡了。 只是皇帝暂时没有表示,他只能在暗地里寻找机会。沈徽待他一如往昔,对于皇后的怨怼,他自然不必和容与做任何解释,却也没有丝毫迁怒的意思——作为一个皇帝,沈徽也算是拎得清,有情有义了。 戏还要演下去,沈徽和秦若臻都是收放自如的人,转眼已在坤宁宫逗弄新生儿,一副其乐融融。 容与去送礼部为皇子拟名的题本时,秦若臻正在榻中盘坐,沈徽则在榻边靠着,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笑谈。 秦若臻语调温柔轻缓,说起小皇子吃饱之后,脸上会露出满足的笑容,沈徽听了,眉梢也漫上一层喜色。 秋日暖阳毫不吝啬的洒进来,所照之处皆被笼上一层淡金色。殿中轻声笑语,一室温情,令人恍惚间生出岁月安稳,琴瑟和谐的恬静之感。 容与将礼部奏议奉上,便欲告退,耳畔充溢着的,是他们二人翻看题本,讨论名字的轻笑声。 “厂臣学问好,也来看看哪个名字寓意更好些。”出乎意料的,秦若臻出声叫住他,语气温和,不带一丝冷漠。 容与回身,微笑领命,接过奏议,快速扫了一遍,沈氏皇族这一辈皇子从宝字。礼部所拟,也不过宁、宪、宙、宗等几个。 “臣以为宪字不错。说文中所解宪,谓之敏也。诗经中有天之方难,天然宪宪的诗句,寓之欣悦。殿下聪慧而承万民之悦,当是社稷之福,天下之幸。” 秦若臻颔首笑道,“厂臣倒和本宫想到一处了。我才刚也说这个宪字好。怎么样,这会儿皇上可没有意见了吧?” “罢了,既然你们都说这个好,”沈徽微笑首肯,“那就这么定下吧。” 秦若臻一笑,似随口问,“乳母张氏前日放出宫去了,究竟为的什么,厂臣可知道缘由?” 说起这个,原是前些日子沈徽提了一句,那秦家找的乳母生得有几分刻薄,他看着不似纯善之人。容与心里明白,他也不过是找借口,到底还是不愿让秦家过多染指小皇子。可既有这话,少不得就得想法子替他分忧,寻个堂而皇之的由头把人打发出去。 容与掖手回道,“说来不巧,因殿下早产,生辰和钦天监早前推算的都不符,重新演算过后,张氏的命格倒和殿下有些不合。臣不敢冒冲犯殿下之不韪,只得将张氏放出宫去。” 秦如臻默然听着,没说什么。沈徽笑了一下,“朕想起来过几日的中秋家宴,就摆在乾清宫吧,朕也懒得折腾了,一切从简。你再把交泰殿一并收拾出来,请皇后搬过去,这样离朕和宪哥儿都近便些。” 秦若臻听了果然高兴,那交泰殿的位置在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内中又与乾清宫相连。如此安排,自然是更为方便帝后亲近。她欣喜之余,也就无心再追究乳母张氏的去留。 容与应了是,牵唇淡淡一笑。合着那巴掌让他出手去打,过后人家再负责递甜枣,原来为主分忧就是这么个意思。 回到居所,先将沈徽交办的事吩咐下去,见林升正兴高采烈,捧了一件婴儿的小衣服在看。 “大人您瞧,这就是百家衣呀。花花绿绿的真好玩。”他展开衣服,一面数着上头用了多少零碎的布头,一面问,“穿上这个,真能百病不侵么?” “也许能吧,民间有说法,百家衣取百家之福,是给新生儿讨一个吉利,为的是孩子能少些病灾,健康长大。”容与见他满脸的新鲜雀跃,因笑问他,“为早前皇上说过,宫里的孩子难养活,所以才叫你去寻百家布来做衣服,那会儿皇后还没近产期,你办事倒快。可有真的去外头百姓家讨布料?不是哄我?” 林升瞪圆了眼睛,笃定的点头,“那哪儿能呀?我可是叫上了咱们监的十好几个小奉御一块去讨回来的,您就放心吧。这衣裳啊,我已经让司衣局清理的干干净净。您随时都可以拿去给小殿下穿。” 容与笑着多谢他,“这是你找司衣局谁做的?” “是一个典衣,叫樊依。可是手巧的很,我先时问遍了她们的人,都说司衣局数她针线功夫最好,后来才知道她母亲原是苏州的绣娘,这便是家学渊源了。她今年才刚十五,生的也颇有江南碧玉味道。”他拿起那件百家衣递到容与面前,让他细看,“您瞧这针脚多细致,这么个巧人儿,只做典衣倒可惜了呢。” 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夸赞,让容与留了心,林升从不在意服饰,更遑论女红做工,如今竟夸起人针线好,容与随意低头看了一眼,刚好见他脚上穿着簇新的角靴,心下明白,不由莞尔,“这位樊姑娘做了双新鞋给你,你就将人夸成这样。阿升果然是个惜物承情之人。” 林升也低头看脚下,再抬首,忽然脸一红,很是不好意思的扭过身,喃喃自语,“她左不过闲着没事,看我靴子旧了才做一双给我。什么承情不承情的,赶明儿我去外头,给她买两件首饰,还她也就是了。” “那你可要留心选好的,要配的上她江南碧玉般的风姿才行。”容与看他红脸,越发觉得有趣,索性调侃起来。 林升没吭气,憋了半晌,丢下一句,“大人如今学坏了,惯会逗弄我,说些有的没的。”说完,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看着他搁在床上的百家衣,回想刚才他说话的语气样子,容与忽然意识到,林升过了年也该十六了,已经长大成人。若在寻常人家,这时候便该议亲了。只可惜他做了内侍,今生注定再难和女人有瓜葛。 然而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内侍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所需,对于这桩事,他尚且不能控制自己,既已无能为力,又有什么立场去劝慰旁人。 天授二年的冬天,在一片安宁平静中过去。新年之后,宫中最重要的庆典就要属上元节。 上元宴摆在太极殿内,皇室、勋戚、内命妇悉数到场。早在上元前,内务府便在太极殿丹陛上安放了七层牌坊灯,佳节当晚,由近侍上灯,钟鼓司奏乐赞灯,内宫监又准备奇花、火炮、巧线、盒子、烟火、火人、火马之类的鞭炮,以供燃放赏玩。 一时烟火表演完,在席众人又恭贺帝后新禧。晋王是皇帝祖父的胞弟,身为长辈,很是关心帝祚绵延之喜,“万岁爷怎么不将小殿下请出来,让大家伙看看,这大年下的,也让我们沾沾喜气。” 众人跟着随声附和,沈徽令内侍暂停稍显吵闹的杂技表演,命人去东暖阁将小殿下请来。沈宪已满百日,在乳母的精心喂养下,脸庞变得饱满白皙,粉琢玉砌的,蹙着小眉头样子十分讨喜。 “小殿下真是玉雪可人,一望而知是睿智福气的长相。”齐王妃端详半日,满面堆笑的夸道。 齐王横了她一眼,“净说些废话,小殿下是万岁爷的长子,那自然是有福气的,全天下的福气尽在他一人身上都使得。要我说啊,岂止是福相,分明是至贵之相!” 齐国长公主也在场,颌首笑道,“至贵?那不就是储君之相么?这倒是合宜的很。” 才说完,已有晋王世子接口,“正是呢,小殿下是中宫元子,又是皇长子,论嫡论长皆是储君不二人选。” “这会子说这些,尚早了点吧。”另有贵妇闲闲笑道,“皇上春秋正盛,小殿下仅是长子,日后陛下绵延帝祚,再多生几位或贤德,或聪慧的殿下,届时储君的人选怕是要挑花了眼呢。” 这话乍听上去像是恭维,实则暗藏了几分恶意,帝王家最忌讳为夺储位骨肉阋墙,若真如她所言,恐怕届时,就该是皇帝痛心疾首了。 容与循声望过去,见说话的正是瑞王妃,瑞王是先帝的堂兄,当年曾有传言,先帝的父亲英宗年过三十无子,本想从宗室中过继一个来男孩来承接大统,初时选定的便是瑞王。后来琳妃诞育升平帝,皇位有了继承人,英宗才适时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叹瑞王仅差一步之遥,就能登顶至尊之位,心里自是不甘,如今瑞王妃说出这样语带讥讽的话来,也就不算出奇。 晋王听出她弦外之言,朗声笑道,“瑞王妃也知道小殿下是长子,既为长,便是储君。何用和其余人等再相较?除非为长者不贤且身不正,就好像眼下在西安府的秦王那般,那时才会择贤而立。幸而皇上天纵圣智,励意图治,这才有如今咱们大胤四海清平的盛景啊。” 都说到了这份上,众人少不得起身,举杯恭祝皇帝万岁。坐定后,才听瑞王妃轻笑一声,“既这么着,叔王怎么不劝皇上早立太子,为咱们小殿下正名分呐。” 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稍显尴尬,不少人已对瑞王妃投去不满的注目,只是碍于她宗室身份,到底不好与她起争执。 最终打破僵局的却是秦太岳,他从容摆首笑道,“昔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国朝太宗皇帝亦未预立皇太子。汉唐以来,太子幼冲而立,易使其滋长贪婪骄纵之气,且随太子年长,其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事者。诚如晋王殿下所言,若太子长成而不贤,即使立之,又岂能保将来不生变?依老臣说,不若皇上悉心栽培小殿下,使其周围皆环伺忠义良臣,再徐徐观望,若那时小殿下果真堪为贤明之主,再行册立,亦不晚矣。” 沈徽和颜笑赞,“阁老通今博古,这一番话,说的朕心甚慰。朕定会好好培养宪儿,为他寻觅似阁老这般,行谊刚方的股肱之臣。” 一场风波顺势化解,众人忙又附和称道。此时已有内宫监的内侍在殿前空地上铺设锦毯,接下来该由宫中女官们在毯上表演蹴鞠。说是踢球,其实不过是表演,宫女们统一穿着裙装,五颜六色花枝招展,跑起来时宛若一簇彩云,在那锦毯上飘来飞去,直看得人一阵眼花缭乱。 容与侍立在御座旁,清楚的感觉出身边这位宴席主人过于沉静,值此佳节盛宴,好像也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多少喜庆欢乐。 待到阖宫庆典结束,侍奉帝后登上御辇,同回交泰殿。容与也算是当完了这一日的差,回到房里,见林升已备好宵夜,耳听着宫墙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根本全无困意,只好随意抄了本东坡乐府闲看。 在一阵阵的烟花喧闹里,恍惚听见廊下有人在叩门,想来是林升又拿了什么点心给他送来。 起身去开门,却看到檐下赫然站着,身披大红羽纱面鹤氅的皇帝沈徽。 第64章 烟花 星夜璀璨,头顶时不时还有烟花绽放,斯人一身艳色,衬得鬓若刀裁,五官如镌刻,眉目间似含隐隐笑意,却是掩不住满身的劲锐和锋芒。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交泰殿陪皇后么,上元节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偷偷溜出来,一个人不带,又跑来找他?果真是嫌他们之间,惹得误会还不够多? 容与挡在门口,向上揖手,“皇上有什么吩咐,着人知会臣一声即可,入夜寒凉,不可在外待太久,臣命人先送皇上回去。” 姿态有理有节,更是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沈徽微微一哂,“朕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你就把朕晾在外头?” 天寒地冻,这话是他自己才刚说的。堂堂九五至尊,屈尊纡贵来看他,竟然就这样被挡在门外。 沈徽自问不是什么性情好、有耐性的主儿,侧着头思量,自己都觉得好笑,偏偏对他,竟能有这份体谅担待。 总是被他将军,容与也有不甘,仍旧欠身道,“天不早了,皇上若是睡不着,臣叫人备些安神汤来,服侍皇上用下。臣这里粗陋得很,皇上不该贵人踏贱地。” 一国之君被拒成这样,难得的,沈徽竟然还是没有生气的感觉,面前的人微微欠着身子,那下颌线条精致纤美,周身气度一派从容,明明说着拒绝的言辞,可到他嘴里就能换了一番滋味,不是欲拒还迎,却有种别样的隐忍自持。 沈徽笑了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全丢在脑后了?朕要去什么地方不可以,谁又能拦得住?” 说完已是不管不顾,轻轻拂开他,迈步进了屋子。 容与深吸一口气,为再一次败北而怅然,阖上房门,站在原地,端出一副事必躬亲,却又谨守本分的态度,淡淡看着地下。 瞧这架势,比第一次他来找他时,还要局促拘谨,沈徽四下里看了看,这房间已比昔日那小屋子大出不少,毕竟是内廷品级最高的太监,吃穿用度也合该讲究些,可人呢,再没有了那一次微微错愕后,展露的和煦温暖。 沈徽径自坐下,酝酿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他是来道歉的,为那晚发生的事,为秦若臻对他的肆意侮辱,可该怎么措辞,一时也拿捏不准。 年轻的帝王,生平只对自己的父亲说过软话,朝堂之上虽遇到过抗衡力量,但也不会在明面上铺陈弥漫,没人敢当面质疑,又何用他表达歉意?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已将哪些和软的语气,全都忘光了。 然而面对这个人,他心底是柔软的,甚至愿意捡拾起那些遗忘的情感,不记得理由,也说不清原因,也许只是为了某一刻的疼痛和暗涌。 “皇后那日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朕一直是信得过你的,你在前朝为朕办事,得罪秦太岳是必然的;在内廷,皇后刻意针对你,也再情理之中,想必也有为她父亲出气的意思。女人嘛,难免气量狭小,朕往后再规劝她也就是了。” 他做足了诚意,果然,令疏离冷静的人略略动了容。 容与眼底浮起一点惊涛,万没料到他是来致歉。自己不过是臣子,也是所谓家奴,皇后别说出言侮辱,就是打杀他,也不过招来一句御下严苛、性情暴虐的评语。 能做的除了忍耐,唯有离开。可谁知沈徽会是这般态度,他又何尝不知,这已经是一个皇帝,所能做到的极致。 该感恩戴德么?他从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个人荣辱不敢说全不在意,但也知道有些事太较真就是自苦。要想活着,活得自在,根本就不该理会旁人怎么看,讨好每一个人绝无可能,他没这个能耐,也没这个兴趣。 微微一笑,他很大方的回应,“臣不敢衔恨,更不敢怨怪皇后,娘娘有孕待产,本就容易心浮气躁,臣惹娘娘不快,蒙皇上不追究,臣感念于心,必当知恩图报。” 这样说他总该满意吧,自己表了态,无论如何都愿意肝脑涂地,说了忠君就会一忠到底,他林容与骨子里到底是个男人,出口的话不说掷地有声,也是一句是一句。 沈徽心口发紧,他的态度太从容,从容的有种抽离感,与其说不介怀,不如说他真不在乎。莫非自己悉心栽培了这么久,用特权、尊荣、声望、甚至是宽宏,都还是没能打动他?他依然是那个淡泊克制,无欲无求的人。 给他权力,他可以运用的很好,办事能力挑不出什么错,本性聪明通透,心智稳重成熟,大局感又好,最难得是没有野心,全心全意忠于自己。 他试探过那么多回,对这件事已然足够笃定。若连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他也不必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了。 现如今呢,苦心孤诣得了收效,这人连唯一明显的缺点——心软都慢慢收敛住了,不过凡事都有代价,他整个人也变得越发冷静,几乎都有点漠然了。不是不清楚他在内廷待的憋屈,在外头就算不是刻意张扬,他也活得潇洒得多。毕竟派头在那里摆着,哪个敢低看他一眼? 这样的人才,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他心里头高兴得意,可却没从没问过,他本人到底快不快活? 原本主君对臣僚,根本不需要问这个问题,可他偏生很在意,“朕不是要听你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现在,也越来越会打官腔了。”禁不住苦笑了一下,沈徽深深看他,“有些事,朕现在还不了你一个公道,但你要相信,那是迟早的事。” 言罢也不等他回答,起身装作好奇似的,打量起整个房间,见书架旁挂了一卷富春山居图的前段剩山图,忽然颔首笑起来,“你不是说,这些书画看看就好,不必拥有?怎么又向武英殿借来挂着,还是他们知道你喜欢,特意拿来孝敬的?原也不值什么,你若真想要,向朕求了,朕岂有不赏你的?” 沈徽扬着脸,好像终于抓到他的秘密似的,满眼都是揶揄。 容与淡笑着摇头,请他再上前去细看。他狐疑的走过去,盯着那画,看了不到一会儿,发出啊的一声,回眸间一脸不可思议,“这原是你画的?” 容与说是,“不过确实是向武英殿先借了原作,臣照着临的。” 沈徽看看他,又再扭头去看画,一壁摇着轻叹,“你真是,真是……临的几可乱真。若不是你落款的那句,容与戏墨,朕真的看不出来。你画的真好,朕看着只觉得,心脾俱畅。” 容与笑着应他,“臣只是仿画,应该说,子久先生的画艺确实令观者心荡神驰。” 话说到这里,难免教人联想起,那副藏在架子上清明上河图。忆起那日秦若臻曾质问这画的去处,容与也顾不上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干脆地冷下心肠,“娘娘怕是还在等您,皇上该回去了。” 沈徽挑眉一笑,“朕不想陪她,只好出来逛逛。” “可今日是上元节,按宫制,您确实应该和娘娘在一起。”容与淡淡提醒,“何况,皇上这样出来,娘娘心里未必痛快。” 沈徽轻蔑的笑笑,十足成竹在胸的反问,“朕何须在意她高不高兴?出来前,她已然睡死了的,今夜就算爆竹声再响,也照样醒不过来。你大可放心,她不会知道朕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容与蹙眉,看来他是给秦若臻服了些安睡的药物。虽觉得不妥,但也还是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他在为自己考虑的意思。 不过终究理智占据了上峰,将这一份小小不然的窃喜隐藏好,他换上另一帧克己守礼的情绪,就像多年来一直习惯的那样,波澜不兴。 “臣以为,近来皇上和娘娘都很和睦。” 沈徽冷哼了一声,挑眉道,“她生产时险些殒命,怎会和朕和睦?不过装样子罢了,朕和她,此生都不可能同心同德,鸾凤和鸣。何况,今日你也听到了,秦太岳的话,你以为如何?” 容与知他心中所想,却不愿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起码有一点他没说错,在皇子品行智识尚未确定之前,不宜过早立储。阁老今日之言,也确实替皇上化解了尴尬,毕竟是家宴,一众宗亲在座,您也不能像对待臣工那样对待他们。” 沈徽哂笑,“朕知道你听的出来他的意思。立储,他自不必担心,反正朕立谁,他都是储君的外家,只是他还可以挑上一挑。也许挑个听他话的,也许挑个能继续有助于秦氏的。你可知道,他的小儿子秋闱中了亚元,他是立意要为秦家再培养出一个阁臣,再来辅佐朕的儿子,孙子!今日不过白献一个人情给朕罢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有些烦闷的说,“还有你不知道的,那天的事,秦太岳听后大为震怒,派了他夫人进来,明为探望皇后,实为提点劝谏。不然以皇后那样高傲的性子,怎会轻易向朕低头,且那么容易便放过你?” “皇后对朕的心,虚虚实实。需要予取予求,便把朕当作是皇帝。需要满足自身情感,便把朕当作是一个男人。朕也想要一个在政事上志同道合,生活中心意相通之人,肯错一步站在朕的身后,不会有怨怼和不甘。这才是朕想要的伴侣。” 这话听得人一阵涩然,他的心愿此生怕是难以实现了,这是个死结,从他选择与秦太岳结盟时,就已然注定了。 “既然得不到,朕也就不在乎。”他忽然故作轻松的笑出来,“反正三宫六院,那么多嫔妃,当真是花团锦簇,个个都可以宠,却不用真心相待,那便简单多了。” 如此自我安慰,实在太过粗暴,人皆有感情,帝王也不例外。 容与禁不住反驳,“皇上忘了玄宗和杨妃么?贵为天子也是会有倾心相爱的需要,以及随之而来的烦扰。” “李隆基?他若真爱杨玉环又岂会将她赐死马嵬驿。不过还是最爱他自己罢了。”沈徽嗤笑,扬起下颌,满目骄傲,“若是朕,一定不会杀了杨妃,也不会再回去当一个受尽欺凌的太上皇。朕会和她远走高飞,过一过不一样的人生!” 说得轻松,容与失笑,“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难。皇上未尝有过那般处境,就不该无故菲薄玄宗。” 沈徽低眉,像是在思索他的话,半晌抬眼正视他,“你也不是朕,怎知朕不会那么做?说什么千秋帝王业,不过短短几十年罢了,即便再贪恋,也终究要放手。既然青山遮不住,不如顺流而下,去看看前路的风景,总好过人生长恨水长东。” 容与一笑,得承认沈徽这个人,确有出人意表的地方,那些决断洒脱,当然还有异常执着的*,都是掩盖在冷峭外表下,鲜少为外人发觉的特质。 不愿他过多沉浸于解不开的烦恼,容与想了想,索性去拿了那件百家衣,捧给他看。 “朕当日不过提了一句,亏你倒记在心上。”沈徽笑了笑,调侃道,“这是,你缝制的?” 容与愕了下,“皇上真以为,臣什么都会?这是请司衣局的宫人做的。” 沈徽摩挲着衣服,沉吟良久,一笑道,“希望宪哥儿能健康平安的长大。算是你送他的礼物吧,比那些金玉之物都好。” 容与摇头解释,“贵重也好,简素也罢,都是心意。皇上曾说过,宫里的孩子难养活。臣也只是觉得,自己的财物皆是皇上所赐,再转手送给殿下殊无诚意,因此才想到了这个。倒是皇上您,如何知道这类民间才有的物事?” 沈徽灿然笑答,“你以为朕从前只养在深宫里,什么都不晓得么?朕去过辽东,去过云南,去过浙西,去过……地方多着呢。好多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东西,朕其实都见过。” 神情蓦地一黯,他接着说,“可惜,当了皇帝,朕反倒没机会出去了。所以朕派你去,替朕看看外头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以后若有机会,朕也要去走走,旁的地方罢了,唯有江南,朕一定要同你再去看看。” 江南地,红杏烟柳,水边朱户,一卷黄昏雨,一枕伤春绪,芳草迷归路。回味渐渐迷蒙的记忆,和他一起,哪怕只是错后半步,走在他身侧,似乎也有种自在和惬意。 一阵震耳欲聋的烟花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彼此对视,都觉得此时此刻,无论任何声音,都会淹没在这片喧嚣里,与其说话,不如静对凝望。 双眸倏然一亮,沈徽忽然起身,在他耳畔低声道,“陪朕去东华门城楼上观烟花。” 容与吃了一惊,看更漏已过二更,本能的冲他摆首。沈徽却不管不顾的,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 “皇上这么做会惊动守城侍卫,”容与反手拽住他,“明日必会传扬出去。” 沈徽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红鹤氅,莞尔道,“把你的衣服拿来给朕穿上,不就行了?” 容与愣住,看他一脸坚决,只好无奈取出自己的青金羽毛缎斗篷,为他披好,又将帽子系上。青色的缎帽下,更衬得他剑眉英挺,目似寒星。 沈徽不说话,拉起他,快步往东华门城楼方向走,脚下像是生了风,步子越来越快,到后来竟跑了起来,好似生怕赶不上那终场的烟花。 守城的侍卫都认得容与,见他要登城墙,无人敢去阻拦。他只是暗暗觉得好笑,自做上这个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还从未有过什么出格举动,也许明日天不亮,宫中就会传遍,林容与果真是年少任性,为看烟花竟然夜半时分登上城墙。 上元京城无宵禁,百姓可以通宵达旦庆祝节日。东华门紧邻灯市口,市楼南北相向,其间朱扉绣栋,素壁绿绮,街中搭有数十座灯架。时近夜半,仍有车马穿行,各色花灯齐放,很是绚烂热闹。 沈徽手指近处一盏秀才灯,又看看他,心情很好的畅快笑着,“那青衫秀士,倒也眉目清润,颇有几分像你的味道。” 话音落,一道烟火倏地飞起,火光直冲天际,瞬息间在半空中炸开,洒下万道灿金流光,将漆黑夜空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周围的楼台殿阁,在恍如银河倾泻的炫目光华下,巍峨之势荡然无存。 容与在光影中转头,宽大的缎帽遮住了沈徽半张脸,好像心有感应,他也微微侧过身子来。 相视许久,直到最后一支烟花绽放完,夜空陡然恢复一片宁静。余光似乎瞧见他牵起嘴角,容与没有再细看,只是平静望向,喧嚣过后的天际。 然而他不知道,沈徽是在对着他笑,那笑容明亮,充满欢愉,只是很可惜,因为得不到回馈,最终还是寂落无声地,隐匿于茫茫夜色里。 第65章 舞弊案 转眼到了二月间,这一年的春天,京城再度因赴试的举子云集而热闹起来。 “大人,我才刚瞧见秦家的小相公了。”林升兴冲冲跑进来,眉飞色舞的描述,“可真好似玉人一般,竟比从前秦王殿下还要俊美三分,偏他风度又好,和王爷大不相同。” 沈彻相貌出众,一贯美名远扬,虽离宫就藩多年,仍有宫人时不时会回味他的风姿,暗暗称颂。能和他相提并论,甚至尤胜,看来秦太岳的这个小儿子确是风采卓然。 容与因一直在房里看年下宫中用度的记录,原没留意秦太岳的次子秦启方今日进宫来探望皇后,听了只笑问他,“阿升形容一下,有何不同?” 林升咬着唇,想了一会,“王爷呢,是灼灼其华,一眼看上去湛然明朗,如同春日暖阳;这位秦小爷,则是气度高华,清冽卓绝,傲然天成,宛若天边一弯孤月。” 容与饶有兴味的一笑,“形容得不错,可见最近的功课没落下,大有长进。” 林升一晒,摸了摸脖颈,“不过秦小相公为人谦和有礼,听说他不喜奢华,清淡朴素,常感慨读书虽多,心得却少。所以在家时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以此方法养德行。真真不同于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哥的纨绔做派。” 说着自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容与,“大人请看,这是他近日静思之后有感而作的。” 纸上抄录的是一首五言诗,题为枕石。诗云,心同流水净,身与白云轻。寂寂深山暮,微闻钟罄声。 容与看罢,颌首道,“淡雅清真,颇有陶公意趣。”又笑问他,“看来秦相公的新作已传遍京城,一时洛阳纸贵了?” “岂止洛阳纸贵,您没瞧见今儿满宫里那些个女官们,都赶着往交泰殿前凑,争睹他的风采呢。” 容与心中微微一动,故意打趣儿,“如此风靡?那么,那位如碧玉般的江南闺秀樊依姑娘,可也有去凑热闹?” “她才不屑做这种事。”林升一脸泰然,“不过她只对针线上的事有兴趣,也是愁人,没见过那般爱钻研的。大人,您说这届的状元郎,该是秦小相公无疑了吧?” 容与摇摇头,“倒也不好说。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右侍郎冯敏,冯大人学识渊博,出题以冷僻刁钻闻名。且一贯不喜与权贵往来,是朝中为数不多真正的清流,想来不会因为秦相公的身份,而对他特别照拂。况且,本次举子中有好几位才名不凡,其中应天府解元更是江南著名的才子。说起来,这位解元你也听说过的。” “哦?我听过?”林升挠头回忆,“在江南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文士,莫非是那位萧征仲老先生?不对不对,他都致仕了,断不会再来应考。啊,我知道了,该不会是那个付不出酒钱,当街卖画的许子畏?” 容与笑着说是,“许解元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与秦相公同场竞技,不知谁的文章会更得冯大人垂青。” “我想起来了,”林升忽然拍了下头,“日前听人议论起,这许子畏一到京城便流连酒肆茶坊,还不忌讳的说,要去登门拜访冯侍郎,向他求篇文章拜读,更放言说头名非他莫属呢。” 撇撇嘴,他摆首做了结语,“这许子畏可真是够狂的。” 正当京城上至达官,下至百姓都在津津乐道这一届会试,究竟是许子畏胜出还是秦启方夺魁时,形势却陡然突变,出现了一桩震惊朝野之事。 “这是今日内阁的票拟。”沈徽面容不悦,将一份奏折摊开来,示意容与去看。 大略一扫,内容是给事中华阳弹劾冯敏受贿,将试题泄露给许子畏,并暗中内定其为会元。容与留意看了华阳的举证,特别指出许子畏在试前登门拜访冯敏,以重金贿之,得到考题。而冯敏在阅许子畏答卷之后,亦不曾有避讳的言道:甚异之,将以为魁。 内阁票拟则意指,冯敏受贿泄题在考生中反响巨大,令生员大失所望,对朝廷多有怨言,若不严加追究此事,恐有失天下读书人之心。 沈徽打量他一眼,开门见山的问,“许子畏其人,朕和你都曾经见过的。你也说过,他清高而放诞,但不失豁达洒脱,有赤子之心。你觉得他会做这样有辱气节的事么?” 容与斟酌着说,“他天份才情都高,无须行贿亦可得中。何况他并不顾忌,让人知晓他曾拜访过冯敏,若是贿赂,又岂会如此坦荡?冯侍郎更是一贯清廉自守,那句甚异之,将以为魁,应该只是纯粹欣赏许子畏,才会有感而发,却被旁人听到借此来大做文章。” 沈徽眯着眼,缓缓摇头,“也难怪别人疑心,这冯敏出的题目奇险生僻,举子们竟是通场无人知晓其意。偏只有许子畏一人作答出来。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 容与诧异,“满场举子,除却许子畏竟无人能解题意?那么,秦启方秦公子也没有答出来?” 沈徽颌首,“你问的这句在点子上。秦太岳希望朕彻查此事,择了大学士曹介和另几个人复查考卷,这几个人,皆是秦太岳的门生。”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容与心知肚明,秦太岳一向不喜冯敏,加之他出的考题令秦启方无从作答。恐怕已生了借此机会,扳倒冯敏,顺带替秦启方扫除许子畏这个对手的意图。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桩科场舞弊案?” 沉吟片刻,沈徽冷静回答,“查!朕必须安抚士子。而天下有才者,也不独许子畏一人。” 几日后,沈徽依据法司奏报的彻查结果,以冯敏、许子畏合谋作弊查无实证,但于会试前夕私相勾结,并确有钱财往来为由,处冯敏罚俸半年,许子畏无罪开释,授华亭县主薄。 这个结果当然容与扼腕,以许子畏之才,仅任九品主薄已颇为可惜,何况还有无辜受牵连的冯敏。于是更加好奇那道引起轩然大波的策论题,究竟有多生僻。他前世今生都算是好学之人,便借着职务之便翻查了一道,顺带将许子畏的试卷阅览过,不由更是暗叹,天下事大约真是无巧不成书。 几日后他奉沈徽之命,前往城西白云观贺长春道人成道日,回程恰好路过礼部贡院,见门前喧哗一片,一群人围着一个年轻的书生,正七嘴八舌的诘问,而那名书生,便是当年他在姑苏遇到的许子畏。 容与示意跟随的人停步,独自驱马上前,悄然立于他们身后。只听一个举子高声喝问,“你说朝廷冤了你,可你出入冯敏府邸,且向他乞文的事人尽皆知,倒是具体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你知了。” 另一个北方口音的举子接口道,“事到如今,咱们对你到底有没有作弊也不感兴趣了,只是想问问清楚,那冯敏告诉你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言下之意,是早已认定许子畏曾与冯敏串通作弊。许子畏被这群人团团围住,倒也神色冷静,却始终不发一言。 半晌见正中一个白衫士子,越步走到许子畏面前,起手行礼,态度和悦,“请许兄勿怪。今日我等前来并非有意为难,实在是想请教那道策论,究竟做何解?若许兄能不吝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许子畏见对方彬彬有礼,端详良久,终于开口问了句,“请问阁下是?” 那白衫士子回道,“在下顺天府秦启方。” 许子畏恍然抬首,又仔细看了看他,忽然轻笑了两声,“失敬失敬,秦公子大名,许某如雷贯耳。只是以秦公子才名,竟然到今日都解不出那题么?既如此,列位何不去问出题者冯大人,何必非要在此盘问许某不可?” “我们倒是想去问他呢,可自从出了诏狱,他就以生病为由,躲进家里大门紧闭,任谁去敲门都不给开,怕是从此再羞于见人了吧。” 这番话说得奚落讽刺溢于言表,引来众举子一番窃窃嘲笑。 许子畏面色一沉,想是听到冯敏闭门谢客心有所感,神情愈加漠然,半日也不发一言。 秦启方再施一礼,语气十分诚恳,“本轮策论是要详述程朱理学的四位大儒,各自对经典有何不同诠释,从题目中可知前三位乃是张载、杨时、陆九渊,但描述最后一位所引用的话,却令在下十分费解——“所谓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这一句,却是说的哪一位先贤大家?还望许兄能为我等释疑。” 顿了一下,复道,“毕竟通场考生,只有许兄一人,回答出了这个问题。” 大约是他最后补充的这句话,令许子畏觉得他和在场诸人一样,认定自己确有作弊之嫌。当即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对秦启方的发问索性不加理会。 “好言相问,他却这般倨傲,都到了这步田地,却不知他还有什么可傲的?” “我瞧他一定是忘了,那日匆匆记下答案,临场囫囵写就,事后哪儿还想得起来呢?” “是啊,那般刁钻的题目,在场上百名举子都答不出来,我就不信他有那么高才,比咱们这些人强出多少去?难道果真阅了万卷书不成?” “其实咱们也不算亏,要我说,这题就是拿到国子监,翰林院去,怕是也没人回答的出来。冯敏语不惊人死不休,却忘了会试的目的是给朝廷选拔人才,不是为满足他个人偏好,他此番吃了大亏,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众人七嘴八舌的鼓噪起来,言语中不乏激烈攻击冯敏之词,渐次竟有些不堪入耳。许子畏脸色发青,几次想要开口,却被众人的声浪淹没下去,没奈何,只好一脸愤懑地扭过头去,不再看这群人。 却见秦启方回首环视四周,示意众人安静,方才徐徐说道,“既然许兄不愿意告知,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可惜,这道策论终成孤绝难题,再无人能解了。”说罢,拱了拱手,已欲转身离去。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望遗憾,让人觉得,他本就是诚心来求解,而他感兴趣的,应该只是未解的知识,和未曾阅过的经典。 一念起,容与端坐马上,朗声道,“秦公子请留步。恕在下冒昧,想替许先生回答你适才的问题。” 众人此时纷纷转过身,十分诧异的打量他,不多时,已有人根据他穿着的公服,判断出他的身份,继而开始互相低语,一些举子闻言,再抬首看他时,眼神已隐约透出些畏惧。 秦启方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上前施礼道,“愿闻大人高论。” 容与拱手还礼,环顾众人,缓缓言道,“原策论要求详述四位旷世大家的学理造诣,难点出在“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这一句上。诸位不解此句应对照哪位先贤。在下说出来,请诸位参考,便是世人称其为鲁斋先生的元人许衡。”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反驳,“怎么可能?元史载,许衡得朱子之书而尊信表章之。许氏一直只尊崇朱子学说,并一生致力于推广。正因他的缘故,使得朱理“衣被四海,家藏而人道之。”这样的儒学大家,怎会被诟病贬损为,假意秉承朱子学说,实则暗行黄老之术?” 容与答道,“元世祖一朝,许衡与刘因并称北方理学两大家。刘因对许氏自请罢中书执政而就国子监祭酒一职,甚为不满,故作退斋记讥讽。文中曾言:世有挟老子之术以往者,以一身之利害,节量天下之休戚,而终必至于误国而害民。而彼以孔孟之义,程朱之理自居,实乃以术欺世,以术自免。这篇退斋记就收录在刘因的静修文集中,相信诸位查阅之后即知分晓,再看这道策论,答案也便一目了然。” 言毕再看众举子表情,有面面相觑者,有恍然者,也有迷惑不解者,更多的人则陷入默然沉思。 片刻之后,只见秦启方越众而出,向他欠身道,“百多学子通场莫解之难题,幸得大人详述以解惑。大人高才令启方佩服。” 高才自然谈不上,他不过是借着身份便利通晓答案而已。一时心动想要解惑,一则是为秦启方好学所感;二则也有为许子畏正名的想法。谁说天下无人能答这道题,举凡能作答皆是因为作弊?这样的说法本身就有失偏颇,只可惜许子畏太过孤介,绝口不答,更不肯为自己多做一个字辩解。 “秦公子客气,在下不敢当。”容与谦和一笑,“在下亦有几句话想对诸位说,诸位都是读书人,对于先贤所著经义,如不能细心推敲,仔细辨别,便难以知晓真正见解,不能领略其思想便会无所依从,没有师崇。” “如这道策论题所提及四位大家,虽都治学于程朱,但每个人对学理诠释又自不同。既然如此,读书时就更应仔细审辨,方能从中有所领悟,形成自己的观点。诸位诟病冯大人出题奇僻,或许是没有领会他一番苦心。在下相信,冯大人的本意,是欲体察诸位是否严谨而求甚解,更希望诸位治学能够多问慎思,而后明辨,使学问精益求精,达到更高的境界。” 秦启方蹙眉聆听,片刻之后抬起头,双眸湛湛,“大人良言,启方承教。” 容与含笑向他颌首。众举子这趟煞过了性子,此时却已气焰全消,正预备散去,忽见一个短衫小仆匆匆跑来,至秦启方面前躬身道,“三爷,小的才刚从冯府处回来,听门房上的人说,冯大人......今儿早起,殁了。 第66章 迷药 一语毕,众人皆惊骇。容与也瞠目,下意识看向许子畏,见他半倚着墙,神情尽显怆然哀伤。 举子们摇头叹息,鱼贯散去。容与翻身下马,上前扶住已有些摇摇欲坠的许子畏。他目光迷茫,看了半天,仿佛才认出他,随后慨叹一声,“君子不知蝇有恶,小人安信玉无瑕。” 容与默然,冯敏突然离世,令人悲痛惊愕之余,直觉无言相对,半晌他拍了拍许子畏的肩,示意他回贡院房中再行叙话。 贡生的房间向来朴素,只提供最简单的摆设。如今见桌上放着已收拾好的行囊,容与微觉诧异,“解元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许子畏淡淡一笑,请他坐了,复又斟茶与他,“你也看见了,京城已无许某人立足之地,不回去又待如何?”说完,整了整衣襟,对他行礼道,“早前不知厂公身份,失礼之处,望厂公海涵。” 容与一笑,宽慰他道,“无妨,不过些许小事罢了。你不追究我刻意隐瞒,失之坦诚,正该我多谢你才是。解元此去华亭任职,离苏州不远。等回归吴中,当忘却此间不快,放开胸怀。林某相信以解元之才,他日必有机会得朝廷重用。” 许子畏轻轻摇头,眉宇间带着一丝傲然,“昔日孟子辞官归故里,齐王欲在国都中为孟子置宅,以万钟之禄供养他的门徒。孟子拒绝说,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许某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贤。既然朝廷陷我于不义,我也不欲再接受华亭主薄的官职。” 这样的选择不算出人意料,容与能理解他的伤怀忧愤,只是多少还有唏嘘,勉强笑道,“那解元日后有什么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闲时写意,醉里看花。所谓世间乐土是吴中,黄金百万水西东。”许子畏说着,发出一声叹息,脸上现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这个道理,我到了此刻才明白,希望犹未晚矣。” 虽说的潇洒,但容与早前便听闻他家资不厚,尚有孀母需供养,日后仅靠卖字画为生到底还是艰难了些。心念微动,他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带些佳作,能否赐予林某一幅?” 许子畏一怔,随即从行囊中抽出几副卷轴,一一展开。内中有山水画,也有花鸟人物。他凝神片刻,指着一张白描淡彩仕女图,“厂公若不弃,我便将此画赠予你。” 容与定睛看去,那画中是一位手执纨扇,伫立于秋风中的美人,衣袂飘飘,凝目远方,垂眉轻叹,仿佛有无限寂落悲伤。画面背景仅为坡石一隅,上有几棵疏竹,留白之多,更显出画意萧瑟,而全图并无一处题字落款。 “厂公猜猜看,这画中人是谁?”他微笑问道。 目光落在那柄纨扇上,容与答他,“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解元画的,可是班婕妤?” 许子畏淡淡颌首,嘴角浮上一记苍凉的笑。持画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左首题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昔日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看到夏天曾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团扇,到了凉秋时节则被弃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和团扇相似,所以才做了容与方才吟诵的团扇歌,聊以感怀自伤。 彼情彼景,正合了许子畏当下心境。他虽放言潇洒快意,实则心里呢,大概也还是难放下郁郁不得志的孤愤。 容与谢过他,将画收好,随即取出银钱给他。他百般推辞拒收,奈何容与一再坚持,他也只好收下,带了几分凄然拱手辞别,只道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苏。 容与提出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绝道,“不必麻烦了,我孤身上京,离去时也无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缘,希望能与厂公于吴中再相见。”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当是今生今世,再不会踏足京城了。 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此时此刻,好像也只合诚挚的道一声,“解元珍重。” 许子畏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而去。容与站在贡院街口,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依然怔怔出神。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曾一次又一次的遇到类似情形,目送自己的朋友、敌人渐行渐远,从此淡出他的生命,然而许子畏有些狷介孤绝的身影,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令他难以忘怀。 也许是因为在所有人当中,他终究是被时代误伤最深,也最为无辜的一个人。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林升知他闷闷不乐,转移话题道,“您几个月没见过方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下回儿见了我,她可又该抱怨,我没把您一并带回去了。” 见容与不搭腔,林升觑着他的脸色,再劝道,“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何必以不开心的样子回去见皇上呢?去听听方姑娘说话儿,或者让她给您唱支曲子解闷儿,等您心情好些了,咱们再回去不是更好。” 明白林升是一番好意,也觉得自己确该去探望方玉,容与便命其余人先行回宫,由林升陪着,回到那座许久未曾踏足过的宅子。 因为太久不来,可笑门房和院中伺候的人都只认得林升,却不太清楚他是谁。容与无谓惊动众人,向林升摆手示意不必告知,径自往内院去了。 方玉正在房中调弄她的琵琶,听见声音出来,看到是他,先是一窒,眼中蓦地现出惊喜之色,不过并未迎上来,犹自半倚门边微垂眼帘,对着他浅浅一笑。 “大人今儿是出门办差路过,还是专门回来看看?” 容与还没答话,林升抢着说道,“既是路过,那便专门来看你了呗。” 方玉怔忡一瞬,好似在回味林升的话,半日过去,脸上才又慢慢浮起一抹婉媚的笑。 因她现住着东厢房,容与不便去她房中,就只在空置许久的上房处略做休整。 一路之上,林升悄声嘱咐她,“大人今儿不开心,你有什么能逗他一笑的好本事,还不快些使出来?” “那我给大人唱个曲儿吧,或者讲笑话也行。哎呀,”她忽然皱眉,“不巧的很,前儿和霓珍阁的掌柜说好了,今儿去取我定的簪子,若是这会子不去,那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又该把我的东西卖给旁人了。” 林升听了直撇嘴,“这值什么,我替你取回来就是了。你只要把大人招待好,替他解忧让他高兴就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霓珍阁,回来可得让我看见大人喜笑颜开。”说着已是麻溜儿的跑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容与和方玉。她不说话,只拿了蒙顶石花冲泡了一小壶茶,用秘色茶盏盛了递给他,含着笑轻声道,“我用着您的钱,还贪漂亮去买新首饰来带,您不会怪我吧?” 容与自不介意这些,笑说不会,“你也不必总在家闷着,该多出去走走。快到清明了,京城人家多去郊外踏春,也有去报国寺、白云观祈福的。你若是想去就让阿升告诉我,我派人来跟着也就是了。” 方玉嗯了一声,半晌幽幽问,“您呢,就不能和我一起去么?” 容与随口应道,“清明那日,皇上会驾幸回龙观游春,我须陪侍在侧。” 方玉轻声一笑,“那平日里呢?您也没有空闲出来逛逛么?怎么阿升偏那么闲,好像可以随时出宫似的。” 容与点头,“我确是没他自由。他不过跟我说一声就能出来了,我若是出宫,须得皇上准了才行。” 方玉听了沉默下来,眼睛垂着,微微有些不悦。 容与思忖着要说的话,愈发温声道,“方玉,你想过以后么?前阵子我让人寻了几处做小本买卖的人家,都是身家清白的,你若愿意的话,不妨从中挑拣一个。至于你的身份,大可不必担心,绝不会泄露出去,这点保票我还是能打的。嫁了人就能过安稳日子,从此夫妻同心,你有了着落,我心里也能宽慰些。” 她还是不说话,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许久过去,抬头冲他一笑,“行啊,我都听大人您的。反正我是您买回来的嘛。” 这话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容与摇头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事儿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 方玉唔了一声,似不经意的岔开话题,“大人今儿还回宫么?” 见容与颔首,她于是笑着起身,“那我给大人唱支曲子吧,好久都没唱过了,您可别笑话我唱的没从前好。” 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取了琵琶来,拨了几下弦,又为他再续了一盏茶,方才坐下,清了嗓子开口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她本就生了一副婉转娇嫩的嗓音,这一支折桂令唱得更是千回百转,跌宕缠绵。 容与听着,不免心内起伏,拿不准她这会儿唱这曲子是何用意,干脆装作若无其事的喝茶,想着还该把那议亲的话题,再说得透彻些才好。 谁知一曲罢了,她见他神情不属,薄露嗔意的问起,“我的嗓子果真大不如前了?怎么大人连声好都不叫。” 容与回过神来,淡笑着摇了摇头,蓦地里觉得一阵倦意涌上,便有些歉然道,“你唱的自然很好,只是我不大通音律,不会夸奖。” 她半垂眼帘,笑意模糊,声调柔婉,“那我再唱一支,大人可得趁我唱的时候,想好怎么夸我才行。” 说罢,起手弹了一支山坡羊,那琴音听上去朦胧迷离,让人无端端觉出有几分空幻。而随着一阵阵突兀袭来的困意,容与更觉猝不及防,眼前的人和物变得摇曳起来,意识也跟着渐渐淡去,他努力的想从这片模糊中挣扎出来,却只感到浑身发软、力不从心。 在尚存一丝控制力时,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帮我去找阿升,我该回去了。” 手臂上倏地一暖,是她搀扶住了他,只不过一个动作罢了,竟让他更加无力站稳,身子不自觉地向她靠了过去。 她慢慢扶着他走到床边,轻轻将他推到床上,他扭头环顾,已有些不能辨别,这个陌生的床究竟属于谁,耳边隐约听见有人低低的,在叫着他的名字。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容与恨不得五感俱都丧失,全然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也只好任自己沉沦在这阵恍惚间,慢慢地,人事不知。 第67章 醍醐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乎有人在低语,又像是有冰凉的指尖轻拂过他的脸。 容与睁开眼时,还有些记不起身在何处,目力所及的桌椅摆设都让他觉得陌生,直至对上方玉脉脉含情的双眸,才猛地记起,睡过去之前这里发生的事。 立刻翻身坐起,他向窗外望去,已是月升枝头,暮色四合,想起宫门应该已经落锁。看来今日是回不去了,在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里,他又开始费力思索——明天一早要如何向沈徽解释,自己无故不归的缘由。 “阿升呢?”揉着太阳穴,他问。 方玉一笑,腔调依旧不紧不慢,“他已回宫了。大人不必担心,阿升自会替您向皇上解释的。” 她顿了下,又柔柔的笑说,“您身子不适,刚才险些晕倒呢……幸亏,眼下是在家里。” 容与下意识站起身,头重脚轻居然无法站稳,于是先扶住床沿,喘息片刻。不过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倒是让他看清自己身上的公服已然被脱掉,唯剩下一袭月白色的中单。 脑中轰地一响,他蹙眉盯着她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玉坦然回视,好整以暇地轻笑两声,“您不明白么?我只是想留住您呀,哪怕只留一晚上,陪陪我也好。” 思路很清明,容与满心愤懑——她在茶中落了药,那么这安眠的药想必是她早就备下的,难道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又或者,她早就和林升串通好,要这般算计他?他摇摇头,不会的,至少林升不会这样对待他。 他问出心中疑惑,“你备好了药,只为等我来看你,便给我服下,是不是?” 她皱了皱眉,挤出一抿惨淡的笑,先是点头,又跟着摇头,“是!又不是,这药是平日我自己用的。大人您知道么,我成日里都睡不着……也不知多少个晚上了,我是数着星星,弹着琵琶熬过来的,我把自己会的曲子,一支一支的弹唱……真不晓得,原来我会的竟有那么多,还没等唱完,天光就大亮了。我也就不用再犯难,该怎么度过一个无眠之夜。” 语气含嗔带怨,确是稍稍抚平了他的一点怒意,站着到底还是头晕,他复又坐下,尽量和缓的说,“你觉得寂寞,觉得我对你的关心不够,不能令你感到温暖。但是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我不是你的良人,从前没想过,将来也绝没这个可能。” “良人?”她蓦地掩口笑起来,“大人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良人?” 他摇头,“无论你想要怎样的人,那个人都不会是我。你还年轻,机缘巧合下,彼此相遇,也许你觉得我和你想象的不同,和你听到的那些宦官不一样,一时对我产生了好感。但那只是错觉。我不能也无法给一个女人幸福,把感情浪费在我这样一个人身上是不智。” 她平静听着,仿佛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半晌涩然笑笑,“您又不是我,自然不会明白我心中所想。”直直的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扬,“您是宦官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这话实在让人发窘,他转头望向别处。可惜逃避的态度,激发了对方乘胜直追的勇气,“我真不在乎。您又何必想那么多?多少人和您一样,还不是照样娶妻纳妾认儿子,洞房花烛,一样都不落下。偏别人可以,您就不成?” 她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您比他们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非要这般自苦?” 他别过脸躲避她的碰触,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干涩,“谈不上自苦,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些事,也不希望你将来恨我。” “那把我嫁给旁人,我就不恨您了么?”她紧挨着他坐下来,侧过头追逐着他的目光,“我说了不在乎。大不了,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狎具……” 又是这话!他豁然起身,脸上如同挨了两记脆亮的耳光,火辣辣的,一阵灼烧般刺痛。没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拽过架子上的衣服,匆匆穿戴上,深吸气快步朝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急切而焦灼。他未及回顾,腰间已然一紧,她的手臂像两道藤蔓,紧紧地环绕上来,面颊贴在他的背脊处。 身上的皮肤瞬时绷紧,隔着不厚的衣衫,她脸上温热的湿润一点点浸透蔓延。纤细的手指在腰间游移,被她拂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火燎过似的,充满了疼痛和战栗。 “大人,您的身子是活的……我才刚摸过的,也感受过,他们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她声音轻柔,仿佛梦呓。 是么,多久没有被人碰触过了,原来他的身体还是有被爱抚的需求!或许因为这样的体验,太过遥远陌生,才会陡然激发出那些本能的反应。 只是很可惜,并没有为他带来丝毫愉悦的快感。 转过身,他抓住她的双臂,不吝直面心头泣血的伤疤,“不是,你没有见过。那一点都不美好,而是非常丑陋的。” 看着她凄迷的双眼,他愈发镇定的说下去,“如果你对我,确有那么一点好感和尊重,请你忘记今晚的事,以后也不要再有类似的举动。就当作是,给彼此留一点体面尊严。”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松开她的手,举步跨出了房门。屋外乍暖还寒,清冽的空气让人头脑清醒,长长的深呼吸,可以平复胸中翻涌的情绪。 看来今晚又会是个无眠之夜,他站在院子里,仰首凝望灿烂星空。夜色虽流觞,但住在这间小院儿中的人,却是没有机会再去品评旖旎的春光。 对于方玉,也许一直以来是他错了,这个时代的女孩子,不嫁人似乎就没有旁的出路。可他既然收留了她,有生之年,只要他活着,依然可以养活好她,给她提供优渥的衣食住行。以她的出身经历,想要从容择婿,又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痴心汉,多的倒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的薄幸郎。 他能理解她的忧患,嫁人未必是绝佳的出路,能有财产作为自由的保障,或许才是她今生最好的归宿。 想清楚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勉强方玉,当然也希望她不再勉强自己。慢慢走去厢房歇脚,心中只在默默计算时间,盼望它今夜能流逝的快一些,让他能尽早离开这座,几度令他羞愤难堪的宅院。 四更不到,他已匆匆盥洗完毕,上马朝午门方向驰去,刻意选在朝臣们入宫禁前赶到,结果还是在五凤楼下的右掖门处,碰到了都御史赵循。 自三年前在长街上偶遇,赵循拒绝他拜谒之后,举凡朝会或在面见皇帝时,赵循也从不会对他假以辞色,每每只当没有看到过他这个人。 容与策马行至他身畔,他未有丝毫回顾的意思,正面相对,容与还是下马,向他长揖,并起手示意请他先行。 赵循恍若未见,兀自端着双臂,伫立于当下。 那股子置若罔闻的架势,还是同三年前一样,容与一哂,依礼冲他拱手,“林某失礼,先行一步。”说完牵马,预备从速经过。 “厂公大人,”他忽然开口,容与连忙回首,四目相对,他眼里泛起森冷,傲然道,“你昨日曾私会一众举子?可有此事?” 容与笑笑,“大人言重了。林某路过贡院,偶遇众举子盘问应天府解元许子畏策论答案,因心中好奇,才会停马聆听,何来私会一说。” 赵循轻瞥他一眼,“厂公高才,听闻你轻松作答出了那道难倒众人的题目,此事令众举子大感羞惭,连翰林院的儒士们亦觉震惊。老夫不解,你是好奇聆听,还是安心卖弄学识?如是后者,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朝中现在人人皆知,你的好学养,更强过国朝贡生举子!” 不过才半日而已,消息竟传的这样快,可见如今他一举一动,都颇受朝野关注。 容与含笑摇头,“大人谬赞了。所谓读的好不如读的巧,林某日前刚好翻阅静修文集,看到那篇退斋记,这才误打误撞答出策论。并非林某学问有多好,不过是占了刚巧二字罢了。” 赵循不置可否,略一冷笑道,“昨日都察院中人和老夫议起此事,有人大感意外,错愕于一介内侍竟有如此学问。独老夫未觉惊讶。厂公想不想知道,是何原因?” 明知道他一定会出言讥讽,容与还是淡笑颔首,“愿闻大人高见。” 斜睨着他,赵循缓缓道,“老夫以为,厂公对许衡如此了解,皆因你与他乃是同类之故,都是以退为进,色恭而行悖之人。” 言罢,他倨傲仰首,再不肯看容与一眼。见他再无别的话,容与遂对他拱手一揖,转身牵马过宫门而去。 待朝会后,沈徽也有意无意提及此事。他笑言,“你可是一战成名了,如今臣工们都在议论你才学好,竟比天下士子都强。连秦太岳也夸你,说这般好的学问,只做内侍倒是可惜了。” 容与应道,“首辅大人客气罢了,臣只是凑巧知道而已。” “可惜他不是真心夸赞。”沈徽斜飞了他一眼,“秦太岳是出言提醒朕,你不过只是个内臣。要朕多警醒些,终究不可重用你太过,更不可不提放你。” 容与颌首轻笑,“作为阁臣,提醒君主小心身边的人,以防小人得势弄权,确是他职责所在。” “听说你还替冯敏说了几句话,维护了他在举子面前的形象?又和许子畏相谈过了?” 容与说是,“冯大人本是受害者,内中情由也无非是首辅一系借此机会将他扳倒。以后礼部主考官的位置上,恐怕坐的也都是首辅系的人了。而许子畏更是无辜受牵连,虽则他为人狂傲易招人嫉恨,但也不该遭此仕途无望的悲凉落局。臣想起当日在苏州,蒙他引见才得以拜访萧征仲,念及故人之情,便和他叙谈了两句。” 沈徽点点头,语含关切,“罢了,朕知道你为他们不平。不过这些事儿落在别人眼里,只会让人觉出你同情他二人,恐怕又会寻个机会,给你找点子麻烦。” 容与一笑,心中却在想另一桩麻烦事,不觉恳切探问,“如今冯大人已仙逝,念及他过往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功绩,皇上能否开恩追赠他一个殊荣,已尽君主的心意。也算是为冯大人,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正一个名分。” “才说要你提防他们寻由头整治,你就又来了。”沈徽微微一哂,打量他的眼神,竟有些无可奈何,“也罢,朕就追赠他礼部尚书职。正好让那起子人猜猜,朕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容与顿感欣慰,忙冲他躬身谢恩,这一记礼,也只当是替逝去的冯敏认真拜谢了。 沈徽一壁戏谑的看着他,一壁笑问,“朕看你今儿精神倒好,昨儿究竟是怎么病了?莫非是白云观的道士冲撞了你?阿升回来也说不利索,只道你险些晕倒,朕竟不知,你身子何时这般弱了?”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容与垂眸,多少还是觉得尴尬,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不能沉默以对,只道,“可能是前日受了风,并不碍事。臣确实没那么弱,所以才好的快。皇上今日见臣,不就和平日里一样了么?” 沈徽淡淡颔首,又仔细的看了他几眼,直看得他略略有些局促。半日,方才若有所思的蹙了眉,意味深长的说,“那是有人精心照料的结果。朕就说,你病了阿升却回来了,从来都是他寸步不离陪着你,这会儿怎么倒把生病的你抛下。转念想想,可不就是么,那宅子里头,自有能伺候你的人。” 垂下眼,容与涩然笑了笑。沈徽沉默看他,忽然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烦闷,试探的话该点到为止,他并没有立场去干涉臣子的私事。可心里就是觉得不畅快,想要事无巨细问个清楚,想要知道他林容与,到底对那个烟花女子存有多少眷恋。 细思量委实荒诞可笑,他介怀他隐秘的心思,情感的去留,然则自己呢?一妻二妾,花团锦簇,又凭什么去要求一个寂寥无依的人,毫无保留奉献出全部身心? “往后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回来。”沈徽舔了舔唇,声音发闷,“宫里头御医这么多,还怕调理不好你的身子么?你在朕身边,朕自会尽量照顾好你。” 容与怔了一下,随即应了声是,除此之外想不出额外的话,沈徽也没再说什么,两下里各自陷入沉默。 等回房拿出许子畏留下的那幅班姬纨扇图,容与倒是闲看了良久,终于还是按捺住,将它送给沈徽的冲动。 只是尚有些犹豫是要将它挂在房中,抑或从此束之高阁。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前者,犹是从那以后,他房里便经年累月的,挂着这副故人旧作。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业已清楚,麻烦之于他,总是不会断的。与其谨小慎微艰难求存,倒不如无愧于心来得更为痛快。 第68章 秽物 天授四年春末,慧妃已临近产期,皇长子沈宪则过了百日。沈徽于庆贺时下诏,晋其为荣亲王,封赏阖宫上下人等,尤以服侍荣王有功的乳母谭氏所得恩赏最隆。 中秋过后,京城已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沈徽在暖阁中闲闲逗弄荣王,因说起天气转凉,吩咐容与向内务府提前支取今冬的银骨炭,供东暖阁之用。 “阿父……父。”一声奶气十足的呼唤,惊得众人纷纷瞩目,沈徽转头盯着谭氏怀中的荣王,一时喜上眉梢,情不自禁抓起他的小手摇了摇,眉眼舒展的问,“宪哥儿刚才叫朕什么?再叫一声?” 荣王被他摇得咯咯笑了出来,左右摆首环顾周遭,见众人都笑盈盈的注视他,愈发令他感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期待和安全感,他再度望着沈徽,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发出一声虽模糊,却足以令沈徽雀跃的“父”字。 一个看似简单的音节,却是从这么小的孩子的口中发出,实属难得至极。这状似不经心的上下嘴皮一碰,不知耗费了身边人多少心力,八成是在他耳边反反复复教习了许久,方有今日所得。 “宪哥儿真是聪明!来,让朕抱抱你。”沈徽伸出手臂,做个欲抱的姿势。 “皇上,这可使不得。殿下才吃了奶,这会儿还没消化呢,若是吐了奶在您身上,那可就失礼了。”荣王身边随侍的大太监连海,忙上前含笑劝阻。 皇家一向讲究抱孙不抱儿,皇帝对自己的子女,一般绝少流露亲密的情感,所以沈徽此刻的要求,自然会被一众人以好言规劝的方式拒绝。 然而沈徽并未理会,犹自张开双臂,对荣王灿烂笑着。谭氏先时看了众人的表情,略一犹豫,终是将荣王轻轻的放置在沈徽臂弯中,柔声道,“殿下在皇上怀里,应该最是感到安稳幸福的。” 沈徽的目光柔软,充满爱怜,嘴角牵起一抹和悦的笑。不过沈宪的性子显然很是好动,在他怀里不断扭着身子,只一会儿功夫,沈徽就有些抱不住他。谭氏在一旁看着,连忙适时的将荣王接了过去。 沈徽对谭氏颌首笑了笑,很满意她及时解围,之后又叮嘱两句,便自去西暖阁处理政务。 晚间容与正在房中用饭,那谭氏忽然来寻他。她拿了一包的金锞子,皆是日前皇后赏赐给她的,笑对他央求道,“这是奴婢前日得的,一直想要送家去,给我那口子和两个小子使。可求了礼仪房的人几次,他们又总借着帮奴婢传递东西时,从中克扣些。也不是奴婢小气,但家里艰难,好容易得了这个好差事,想着能为家里添些用度,偏又不能和家人见面。因此才想请大人帮奴婢这个忙。” 她陪笑着又说,“这也是孙秉笔教奴婢的,说让奴婢来求您。他说满宫里头就只您最是宽厚待人,断不会为难奴婢。我这才来麻烦大人,求大人好歹帮帮我。” 容与点头说好,将东西接过来,“本就是举手之劳。我明日就安排人将东西送到你家,你自放心就是了。 谭氏一叠声的冲他道谢,又拿出一件丝绸罩衣并多罗呢对襟褂子,殷勤笑道,“这也是日前娘娘赏下的料子,奴婢因想着,这么好的东西,给我那乡下佬儿穿也白糟蹋了,就给大人您做了两身衣裳。不值什么。奴婢也知道大人什么都不缺,权当一点心意罢了,只别嫌弃奴婢做的粗糙就好。” 容与随意看去,见那两身衣裳针脚也都细腻。但四时衣服历来内务府的定例,委实不缺,且他虽是内侍,也不好和宫中女官私相收受,便摇头笑对她道,“这倒不必了。我才刚做了今岁的冬衣,一时也穿不过来。还是你拿回去改了送给家人吧。多谢你想着,你家里的事,我一定会办妥帖。” 见谭氏面上有些讪讪的,他温言嘱咐她,“你只管用心服侍荣王,皇上皇后自会感念你的好处。等日后荣王长大,也会给你一份尊崇礼遇。” 谭氏这才诺诺点头,抱着衣裳自去了。 到了这一年冬至,齐国公主再度带着长孙女崔景澜上京,客居在宫中,这回确是要为崔景澜备嫁。崔氏已和梁国公世子议定婚期,年前就会从宫里出嫁,沈徽因齐国公主之故,特别恩赐了崔景澜郡主之位,也算给足了这个姑母面子。 因慧妃待产,帝后时常会去撷芳殿小坐,这日赶上齐国公主、崔景澜都去探望慧妃,众人都在此闲话家常。 “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这回倒要好好热闹一番。”秦若臻笑着拿出一支玉佛雕像金发箍,“这是本宫令内务府专门为景澜制的,你且看看喜欢么。” 那金发箍镶嵌了九个白玉雕的小佛像,九个玉雕小像分别代表九座神龛,四周以金叶锤压而成,发箍补底透雕成云朵状。除了金玉交辉外,更镶了二十七颗鸽血红的红宝石。做工精巧,极尽富丽堂皇。 崔景澜自是爱不释手,起身盈盈拜谢,“皇后娘娘费心了,景澜多谢娘娘赏赐。” 沈徽看得一笑,“景澜生的好,这支发箍倒很配她。只是好东西都让皇后送了,朕却没什么可送的。前儿晋了你爵位,不如再想个衬你的封号一并送你就是。”因又转首问容与,“你这个司礼监掌印,替朕想想什么封号好?” 容与颌首应是,还未及开口,崔景澜却撇了嘴,连连摇头,“景澜不敢再要万岁爷赏封号了。这个郡主本已逾制,若是再加个封号,只怕外头言官又要拿这个说事儿,倒时候万岁爷又得和他们斗一番嘴。”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秦若臻点头赞道,“景澜果然知礼,懂得为皇上考虑。”稍作停顿,又道,“景澜自小在姑母身边长大,规矩自然是极好,可也有些讲究的太过了,未出阁前身边一应皆是女孩子,在宫里住着,也连个内侍都没有。我才刚看见她来时,坐的小辇竟都是侍女们抬的,放着宫里头这么多内臣不使唤,是何道理?” 宫中贵人主子的轿辇,素来都是由内侍们负责抬,即便是妃嫔出行也是如此,毕竟内侍比起宫女来说,还是要身强力壮的多。 秦若臻这么一问,沈徽也不免好奇。崔景澜面露一丝尴尬,咬着唇不说话,半日挤出一记轻蔑的笑,神情带了几分扭捏,“万岁爷和娘娘恕罪,不是景澜太讲究,实在是那些内侍污秽。景澜看不得他们背地里行的龌龊事,觉得恶心,才不要他们抬轿辇的。” 沈徽登时蹙眉,“景澜可是见到,或是听到什么了?” 崔景澜愣了下,渐渐涨红了脸,仿佛难以启齿似的,只转头看向她身后侍女,侍女会意,忙替她答道,“回万岁爷,郡主这么说,是因为日前在居住的延禧宫中,发现了内侍和宫女对食所用的,那些个秽物。郡主很是着恼,可毕竟是客居在宫里,又怕说出来令万岁爷和娘娘不快。所以一直到今天也没敢声张。” 齐国公主立即不悦道,“这还了得!你这孩子,发现了这等事,就该早些来回禀娘娘。你年轻不知事,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宫里虽不禁奴才们对食,可严禁他们秽乱宫闱,如果长了这个风气,那日后不知要酿下多大的祸事。” 崔景澜扭过脸去,难为情道,“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见了这些只有躲的,难道还撞上去管不成?再者说,这宫里自有那些个掌印秉笔们,他们都睁一眼闭一眼,我又能说什么?” 这话才说完,殿中众人皆看向容与,知道崔景澜这个档口忽然提及这话,当是冲自己发难,他忙欠身长揖,“是臣失察,请皇上降罪。” “别忙着请罪,”秦若臻驳斥,“延禧宫里犯事的内侍和宫女究竟是谁,赃物在哪儿藏着,先得查清楚了才行。” 她转顾沈徽,后者略一迟疑,喝命道,“着人立即去搜查延禧宫。” 交泰殿中的内侍传旨出去,不一会儿功夫,便有内宫监的人押着一个内臣和一个宫女进来,跪在御前,那宫女见了这阵仗,早已吓得嘤嘤哭泣起来。 内宫监的人另拿了一支木盒子,请旨道,“这是在少监胡珍房中搜出来的秽物。” 他未敢说请皇上验看,微一停顿,将那盒子举至容与面前。容与打开盒盖,见里面放置的是香料和一些绘了春宫戏的瓷瓶,想来瓶子里装的,也是类似□□一般的物事。 只是这么快的时间里,就搜到了这些东西,不知该说内宫监的人效率高,还是这殿上的人一早就已有备无患。 挥手令人拿走木盒,容与倒也不觉慌乱,只对沈徽躬身请罪,“臣失职,未能肃清内廷,请皇上责罚。” 他是内廷掌印不假,可更多还兼着外头朝堂上的事。一个人有多少心力体力能面面俱到,何况偌大的禁苑,宫人数目如此庞大,阴私事又岂能杜绝得一干二净。 沈徽侧过头看他,眼神里透出几许埋怨,却只轻描淡写的说,“宫里人这么多,一时有几个不省事的也不出奇。你又不能天天盯着他们。你只说如何处罚就是了。” 这话自是公然替他开脱,容与也不敢怠慢,瞥了一眼秦若臻,应道,“罚俸一年,胡珍降延禧宫洒扫,这名宫女交由尚宫局再行发落。” “这算是从轻发落了罢,”秦若臻轻声一笑,拖着长腔缓缓道,“厂臣果然如同一贯传言的那般,倒是好性儿,肯宽容御下,怪不得宫里头能出这档子事呢。” 内侍宫女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是再正常不过的,历古至今这种事都断不了,容与本就无谓太较真,况且这事不过是个由头,他更想知道接下来,秦若臻究竟预备了什么戏码,于是故意将惩处说的较轻。 果然一试之下,秦若臻便流露出阴阳怪气的不满。 容与略蹙了眉,“对宫人而言,罚俸降职不算轻罚,念在他二人初犯,还请皇上和娘娘开恩,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头话音刚落,却见胡珍猛地抬首,疾声道,“皇上,臣不服!若说臣秽乱内廷,那也应当一视同仁,内廷中有这等事的,绝不只臣一个。请皇上一并查处罚没,让臣心服口服。” 他还没说完,立即有内宫监的人呵斥他大胆妄言,然而秦若臻挥手制止了喝阻,向胡珍问,“你说内廷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事,可有证据?知道是谁么?” 胡珍神色一凛,飞快的抬眼望向容与,又迅速低头,踌躇道,“据臣所知,掌内廷者,亦有行此秽乱之事。望万岁爷和娘娘明察。” “皇上,我瞧他说的也有道理。俗话说物不平则鸣,若是只罚他一个,他自然不服。”崔景澜接口道,眼风似有若无的扫过容与,“景澜听说上行下效,若是内廷中掌事的都上梁不正,自然下头也会跟着学。那么,处罚过轻也就不难理解了,无非是唇亡齿寒罢了。” 胡珍也在此时顿首,“臣所言绝非信口开河,请皇上下旨,彻查内廷便知分晓。” 至此,容与当然知道自己的猜测全中,这一番好戏皆是冲他而来,虽然不慌,也难免在心内暗暗打鼓,不知这会儿功夫,他们是否已在他房中安置下了赃物,只盼林升能警醒些,不被人趁机构陷了去。 殿中蓦地里一阵安静,慧妃只是一副闲闲看戏的态势,齐国公主和崔景澜俱都眼望帝后,秦若臻犹自缓缓饮着杯中茶,沈徽则是面色平静恍若沉思。 反正自己避无可避,容与更加镇定揖手,“臣愿先从自身查起,以正宫禁。” 第69章 殒命 “难得林掌印愿意身先士卒,宫禁也确实该正一正。”齐国公主语重心长,对着沈徽进言,“自太宗朝允许内侍和宫女对食,便严令他们不得在宫中行淫/秽之事。原本是主子体恤,才给奴才们这份恩典,若是不知感恩,那就得好好罚上一罚。” 顿了顿,又摇头叹道,“昔年父皇曾在田贵妃宫里查出过这等事,那时候可是将犯事的宫人悉数杖毙,就连田贵妃都跟着没脸,一并罚了三个月的俸。皇上可不能小看这些污糟事,将来宫里头还有荣王在内,好几位小主子呢,万不可叫这起子下作的奴才,带坏了主子。” 沈徽默然颔首,轻瞥了容与一眼,随即令内宫监的人,去他房中搜查。 不到一炷香,内官监的人便回到撷芳殿,秉笔严守忠奏报,“臣等在掌印房中发现了一些物事,不敢确定是否掌印之物,只好带来给皇上过目,也请掌印辨认一下此物是否确系他所有。”一边说,一边觑着容与的面色,冲他做了个皱眉的动作。 侧目示意内侍将东西呈上,只见内捧了支精巧的盒子,并几卷画轴上前。先将画轴展开,不出意外,正是一幅幅色彩绚烂的春宫图。 “啧啧,快合上吧。”齐国公主瞧了一眼,愤然摇头,“这里可还有年轻的主子呢。” 严守忠忙将画卷好,又小心翼翼问道,“皇上,那盒中之物怕是更……还是请郡主殿下回避的好。” 齐国公主听罢,忙示意崔景澜先告退,谁知崔景澜却颇为从容,“祖母多虑了,我自不会理会那些污秽之物,不过是想看看娘娘怎么处置这些人,只怕将来我管家的时候,也能学着点儿。” 沈徽立时扬眉一笑,“景澜真是泼辣性子。罢了,严守忠,把盒子打开给朕看看。” 内侍领命,将那盒盖打开,里面其实只有一物,正是一个竹制的狎具。 虽然心里有准备,但这东西突然赤/裸/裸的呈现面前,还是令容与顿感难堪,背上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脸上却只觉得火辣辣的。 “这是你的东西?”沈徽声调温和,不愠不怒的问。 容与吸了口气,摇头道,“回皇上,不是。臣从未见过此物。” “这可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秦若臻扬声反驳,“除非,是严守忠他们想要嫁祸于你。” “臣万万不敢。”严守忠立即躬身,表明立场。 “皇上,如今赃物在此,这林掌印管理内廷,自己却秽乱宫闱。”齐国公主神色鄙夷,冷声道,“该当严惩。” 沈徽沉默片刻,忽然悠悠笑开来,“倒也奇了,容与自请搜查,偏就在他房里搜到了这个。天下间还有明知自己是鬼,还往钟馗身上撞的人?” 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显然很不满,秦若臻问,“莫非皇上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沈徽淡淡道,“朕觉得蹊跷。有没有人陷害且不说,容与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从未和哪个宫女过从甚密,朕觉得,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皇上忘了,他在宫外还有一个外室么?”秦若臻缓缓摇头,慢条斯理道,“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 沈徽不以为然,“你也说那是在宫外了,不碍宫禁的事。朕亦无权限制。除非他是在这宫里头,和哪个宫人有过不堪的行为。” “万岁爷,他在宫里,确有交好的宫人。”胡珍突然开口,伸臂指着容与,“臣知道,他近来和荣王殿下的乳母谭氏走的很近,大有嫌疑。”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秦若臻几欲站起,凝了眉连声问,“你说什么?这话当真?” 胡珍在她怒目逼视下,有些畏惧的向后退了退,旋即点头,肯定的答道,“臣不敢扯谎。有没有这事,娘娘宣那谭氏来,一问便知,恐怕谭氏房中也正窝藏有什么赃物。” “去查!立刻去谭氏房中搜查,连她人一并给本宫押来。”秦若臻一叠声的下令,事关荣王乳母,她似乎更有了出离愤怒的缘由。 谭氏被带进来时,脸上带着惶恐不安,跪在帝后面前,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谭氏,有人揭发你与内廷掌印私相交好,于宫中行秽乱之事。本宫问你,果有此事?” 谭氏豁地抬起头,惊惧的望着皇后,又转而看了看容与,呆立片刻,仓促的摇头不迭,“没有,没有,这怎么可能……” 秦若臻看向严守忠,后者稍作犹豫,还是捧着两件衣衫上前,呈于沈徽,“臣适才在谭氏房中发现了这个,但不知,是不是做给其家人的。” 沈徽将手中衣衫展开,正是那日谭氏拿来送容与,又被他婉拒的两件。一壁展开,秦若臻按捺不住喝问,“这是你做给林容与的衣服?” “不是,不是……”谭氏早已慌乱不堪,只会一味摇头。 “咦,我瞧着这衣裳,倒像是按照厂臣身量做的呢。”崔景澜眯着眼睛端详一刻,又仔细的盯着容与看,最终满意的得到了这个答案。 谭氏又急又气,眼里隐含泪水,“这是奴婢做给丈夫的,怎么说是做给林掌印的?” “皇上,这谭氏满口胡言。”胡珍再度出声,他盯着她,连连冷笑,“臣早前在礼仪房供职,负责挑选奶口,刚好见过这谭氏的丈夫。那是个五短身材体型微胖之人。眼前这件丝绸罩衫,一望而知是给身量高且瘦之人。若说是做给林掌印倒也相宜。” 秦若臻面色沉郁,忽然扬手,将方才那盒子掷到谭氏面前,“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和林容与行秽乱之事所用脏物?” 盒子在被丢在地上的瞬间散开来,里面的狎具滚落在谭氏腿边,她看到那东西,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仿佛受了巨大刺激似的,惊叫出声,向后倒去跪坐在了地上。 见她如此惊怕,容与心里一阵恻然,复对帝后揖手道,“臣与谭氏绝无私情。皇上和娘娘若有疑,就请先审问臣……” 话没说完,陡然被一道惊呼打断,谭氏忽然跪直了身子,猛地指着他,声泪俱下,“奴婢是被林容与逼迫的。皇上,自奴婢进宫之日起,他就以殿下乳母人选本是他说了算为由要挟,若奴婢不从他,他随时可以将奴婢赶出宫去,其后,更以奴婢丈夫孩子的性命相逼。” “他说一早就看上了奴婢,定要将奴婢弄到手不可。因畏惧他的权势,奴婢只好百般忍耐,如今再见这个令人恶心的东西,奴婢再不能隐瞒了,这秽物便是为他强迫时所用。娘娘,请您替奴婢做主啊。” 容与听得心底一片冰凉,所有的事皆是有备而来,必然会策划周详,连谭氏都已被策反,想来秦若臻对她开出的条件,当是令她无法拒绝的吧。 正自思量,只见秦若臻对着他怒目圆睁,“怪不得当日你一定要让这谭氏入宫,原是早就存了这等龌龊心思!竟敢染指荣王身侧之人,简直罪不容诛!” 沈徽漠然看看谭氏,又转顾容与,一字一句问,“这是她的说法,朕想听你有什么辩解?” 容与应道,“臣当日选她,不是为满足私欲。而是臣斗胆觉得,谭氏的眉目有些肖似娘娘,若殿下能和像母亲之人多相处,日后也会和娘娘更亲近些。” 沈徽眼底闪过一脉温情,只是稍纵即逝,“你用心良苦,朕很欣慰。那谭氏适才的说法,你可有什么解释?” 容与刚要回答,却再度被打断,谭氏极快的膝行数步,直奔他面前,奋力抱住他的腿,泪水长流“你应承过不会伤害我的家人的,对不对?你要说话算数!我的家人是无辜的,今日在御前,我不敢欺君才会说出实情,你不能因此报复我的家人呐。” 凄凄惨惨,说到后来,眼中更有泪水汩汩而下。 情知这番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真正要挟她的人听,容与下意识转头看向那人,却见她依旧不动声色抿着茶,满目沉郁。 沉沉一叹,容与转身揖道,“既是谭氏一口咬定为臣所逼迫,皇上可否允许臣,问她几个问题。” 见沈徽颌首,他转向谭氏,“你说我与你有私,所谓私情,必是发生于晚间,夜深人静之时?” 谭氏怔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讷讷点了点头。 容与继续问,“那么我每每召你入房中相会,却又是在什么时辰?” 谭氏踯躅不语,低头想了半日才回答,“一般都是三更,过了子时。” “你去找我时,我都在做什么?”容与不急不缓,轻声问道。 谭氏不解其意,有些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又不是见得人的事,自然是熄了灯,在房中等我就是了。” 容与点头,重复她的话,“你可确定?我是熄了灯,在房中等你?” 谭氏被他问的犹豫起来,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容与淡淡一笑,回身道,“谭氏的话已然露出马脚。臣一向睡眠少,素喜于夜半时读书以催眠。自接手西厂以来,更因公务繁多,愈发珍惜晚间的这点时间,鲜少轻易浪费。三更时分,臣向来习惯在房中处理公务,此时房内绝不会熄灯,反倒该是甚为明亮,任何一个人从窗外看去,都可看到臣在窗下读书的剪影。” “为此臣房里的灯烛,一向费的比别人要多,这点内务府最是清楚,臣也曾对钱总管说过,以后用度之外的灯烛钱,臣自会单独算了填补上。所以臣决计不会如谭氏所说,在子时便熄灯于房中静候她。” “有点意思,”崔景澜挑眉笑道,“可是皇上,这话听着虽有理,却到底是厂臣一家之言,他的话能信得及么?” 容与朗声道,“臣所说或许不足采信,但每晚上夜的内侍却可以证明,臣刚才所言是否属实。臣请旨,宣召乾清宫值夜的侍卫和内侍前来,一问便知。” 沈徽当即传召,结果自是众口一词,都说每夜看到容与房中灯火通明,也确实能在窗外,看到他伏案的身影。 不过这般作证下来,倒是令方才言之凿凿的谭氏彻底慌了手脚。 秦若臻尤为愤慨,声色俱厉的先发制人,“大胆谭氏,竟在御前公然欺君,构陷内廷掌印。想必是你起了勾引林容与之心未遂,借此来污蔑报复。似你这等歹毒的妇人,岂能留在荣王殿下身边服侍,就是将你赶出宫去,你的家人也容不得你。” 谭氏本已颓然瘫坐于地,听到她带有暗示性的言语,眼睛忽然转了转,向她投去恳切而又幽怨的一顾,旋即猛然起身,向殿中盘龙柱撞去。 这一下也算是兔起鹘落,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容与在她冲向柱子的一瞬动身,可惜距离尚远,她又绝决而猛烈,等他奔到她身畔,她已额骨碎裂,满面淌血,身子如同无依弱柳,飘摇着倾颓到他怀里。 撷芳殿里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惊愕。 崔景澜毕竟是闺阁少女,被这番景象惊到,扭过身子用手帕捂住眼睛,双肩犹在抖动不止。 严守忠快速行至容与身边,向他怀中的谭氏唇上一探,随即发出低低叹息,“皇上,谭氏畏罪自裁,已身亡了。” 啪的一响,沈徽怒极拂袖,将兔毫茶盏挥于地下,“你们都是死人么?连一个妇人都拦不下,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朕面前!” 众人急忙跪倒,殿中再度恢复鸦雀无声的静默。沈徽挥手怒指胡珍,“此人秽乱内廷,还敢攀诬旁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出幕后主使你的人,朕便饶你不死。” 胡珍惊慌万状,连连叩首,直叩的额上红肿一片,断断续续道,“臣惶恐,臣死罪。臣绝不是有意诬陷厂公大人,实在是道听途说啊,皇上,皇上饶恕臣……” 沈徽冷笑,“道听途说?好一个道听途说!你既那么会说那么会听,朕便让你从今往后,都没有这个机会再造口舌之孽!将他的舌头割掉,以黄铜灌耳。让宫中人都看清楚,诬蔑朕的近臣是什么下场!” 殿中人闻言,自是个个震慑于天子之怒,伏地瑟瑟发抖。良久之后,待宫人将撷芳殿收拾干净,严守忠复请旨道,“皇上,适才那些秽物,该当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和娘娘明示。” 秦若臻满脸愠色,犹有不甘,“本宫看这内廷真是乱得不像话了,只怕还有见不得人的丑事,还该仔仔细细好好抄检一番。” 皇后话音落,正在为慧妃奉茶压惊的侍女云萝手一抖,那茶汤立时四溅,惹得本就心慌意乱的慧妃叱道,“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那云萝脸色刷地一白,双膝瘫软跪在地上,满眼惊恐,“娘娘……奴婢万死,奴婢没有,绝没有出卖您……这事儿,怕是兜不住了,可不是,不是奴婢捅出去的……” 这话没头没尾,着实透着古怪。别说其余人不解,慧妃第一个就发怒道,“你在说些什么,还不快起来,圣驾在此,岂容你胡言乱语!” “娘娘……”云萝神色慌乱,左顾右盼,放低了声气,“这会子怕是已瞒不住了,娘娘,万一皇上搜出那幅画……可如何是好?” 慧妃柳眉倒竖,“满嘴胡沁,可是得了失心疯么!还不滚下去,少在这里现眼!” 说着使眼色给两旁人,有内侍上前拉起云萝,正要把她拖去后殿,秦若臻突然喝止道,“等等,这奴婢才刚说的,似乎大有深意,把她带过来,本宫要仔细问个清楚。” 第70章 薨逝 慧妃方要阻止,却见云萝疯了似的挣脱众人,几步抢上去,扑倒在皇后面前,“娘娘饶命,皇后娘娘,奴婢知道事情遮掩不住了,但求饶过主子,她也不过是一时寂寞,才会被那个人引诱……都是那人包藏祸心……” 秦若臻扬手,厉声喝问,“你说什么人包藏祸心,竟敢引诱慧妃不成,你且仔仔细细说来,否则本宫即刻命人将你带去慎刑司拷问。” 云萝吓得肝胆俱裂的模样,伏在地上颤抖不已,“皇后娘娘,主子…….主子是受奸人诱惑,因主子有孕,万岁爷许久不曾来撷芳殿,那人趁机诱惑主子,说愿解主子寂寞,深宫之中,主子摄于他的权势,才会一失足……并非主子的错,那人买好撷芳殿上下,又做艳情画献给主子……” “艳情画?”秦若臻声音陡然拔高,满目森然,“此画现在何处?” 云萝觑着慧妃,又瞟一眼容与,叩首道,“就在主子卧房中!娘娘着人去搜便可知晓。” 秦若臻毫不迟疑命人抄检,结果也不出所料,果然搜出一张芙蕖图。 那画虽为荷花图,却已和早前容与所绘单纯荷花写生完全不同,甚至没有画太液池的景致,而是在近处画了一处清浅芙蓉塘,中间立了一位翩翩少年郎,远处则是倚门卷帘,偷看这位俊俏郎君的少女。 一看既知,这是说的西晋一则故事——当时著名的美男子韩寿去太尉贾充府上拜谒,贾充的女儿贾午因心慕他的美姿容,躲在帘后偷窥,事后贾充听说女儿很喜欢韩寿,就玉成了二人的好事。 李义山曾有无题一诗云,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诗中的贾氏窥帘一句,说的便是这个典故。 至于题跋,更是全然不吝的,写上了相思图三个颇为暧昧的字眼。 “好一个宓妃留枕魏王才,果真是包藏祸心了。你且照实说,这个敢觊觎宫妃的人究竟是谁?“ 慧妃听到这里,翻了翻眼,眼见着就快背过气去。云萝小声虽小却很笃定,挥手直指容与,“就是他!” 打从那画被搜出,容与已了然她们的计谋,他的确曾应慧妃之邀做过一幅芙蕖图,不过那只是荷花写生而已。 因早前就有疑心,他曾命卫延查过云萝底细,知道她被皇后收买,那时已留意她的家人。听到这会儿,倒也不慌,只拱手道,“臣的确奉娘娘之命画过一张荷花图,但不是这一幅,此画乃是为人调包后的结果。臣也并不敢与娘娘有染,请皇上皇后切勿听信小人谗言。” 沈徽颔首,可眉头却没展开,那厢崔景澜已抢先道,“那可未必,谁不知厂公在内廷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宫里用度皆是你说了算,连前日子我要些香料,宫人都要请示过厂公才行,这么说来,慧妃娘娘一时寂寞,怕受冷落,被奸人引诱也就不足为奇了。前朝不是也出现过司礼监和宫妃,不清不楚的秘闻么。” 沈徽眼风凌厉,扫视过她,她登时一激灵,忙停住话头,齐国公主见状打岔,“你说的太多了,小孩子家家,不要插嘴,这里自有万岁爷和娘娘做主。” 慧妃早坐不住,由侍女扶了,挺着肚子上前,“皇上,臣妾冤枉。臣妾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全是这个奴才在血口喷人。” “那么这幅画呢?”秦若臻转顾她,“这幅画,你日日摆在枕边,又作何解释?” 慧妃忽然晃了晃,显得无力辩解,容与见她不好,爽性上前直面云萝,“你说我借公务之便引诱娘娘,可有实证? 云萝翻了翻眼睛,“怎么没有,你数次出入撷芳殿,前不久上元节当晚,还让娘娘假扮了宫人,穿着宽袍与你外出幽会,你敢说当夜你从没出过屋,没有登上过城楼?” 这回答令人啼笑皆非,他很想扭头去看沈徽,还是暂时按捺住了,仍旧指着那画问,“你既认定我借着画和娘娘传情,想必应该是很清楚那四句诗的意思了,你识得字?” 没料到他突然这么问,云萝愣了下才说,“奴婢不过粗通文墨罢了……” 容与一笑,“那么当初取画之人也是你,那时节你就没看出端倪?为何要等到此刻才肯检举揭发?” 云萝顿时语塞,喉咙动了动,闪烁道,“奴婢自幼家贫,不过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哪里能晓得厂公字里行间的深意,原以为不过是赠与娘娘的好物。后来见娘娘爱不释手,奴婢才长了个心眼,问过识字的内侍,方才知晓这里头的掌故。” “从粗通文墨到认识几个字,你口径转换的倒也快。”容与挑眉道,“自幼家贫,怕是也未必吧,钱粮胡同吴家小院,府上还有个米铺子的,原也算不得太贫,是不是?” 云萝慌了一瞬,想起眼前这个一脸云淡风轻的清秀太监,原是掌管着那个无孔不入的西厂,想要查实家中情况,根本不在话下,这话里的意思她懂,他是在威胁她。 前有皇后,后有厂公,都是随随便便能捏死自己的人物,当此时节可是不能犹豫,既已得了秦若臻承诺,她就得赌一把,反正今日之后,就算她不能再存活于世,好歹也能为家人赚得一分锦绣前程。 “有什么分别?奴婢是认得字,可不懂那些诗文,看个账本倒是绰绰有余,厂公是在质疑奴婢撒谎?” 容与点头,“认字就好,我若再写一幅字来,你可认得出有何不同?” 说罢令人预备纸笔,挥手一蹴而就,递给云萝。其实写的还是那四句诗,只是字体略作改动,云萝看了半日,心下一面掂量,既已承认识字,便不好再遮掩,前后务必要说法一致,于是指着那个宓字,“这字写的有误,中心那一点却是缺少了,除此之外不过字体有变,可厂公高才,自然有此能为,也算不得稀奇。” 容与接口,“是不算稀奇,臣的字被人模仿更加不算稀奇,臣没法证明画和字是人代笔,但端看这一个宓字,就知不可能是臣所为。” 他转身深深揖手,“皇上可还记得,臣曾说过有一个姐姐,小字就是宓,臣为避讳,每次写到这个字,便会少写中心那一点。” 他说的是小字,古代女性的名字,本来就不足为外人道,他已知这个身体原主也有个姐姐,至于闺名自是无人能知晓,倒是前世的姐姐,名字确为林宓,取自洛神赋。姐弟俩的名字都从诗歌中化来,父母当是希望他们都能有诗一样的美好人生,可惜到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这个故事,他从没有告诉过沈徽,他冲沈徽行礼,也是赌这一回,赌他绝对相信自己的清白,赌他愿意砌词帮自己开脱。 沈徽蹙眉思量,半日颔首道,“朕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碰到宓字,容与的确少写了那一点,事后核查,朕只道墨迹干了,没留心之故,便替他又加上了那一点。” 皇帝亲口验证,其他人再没法质疑。那么这画和这字的真伪也就顺势大打折扣。 慧妃勃然怒道,“这贱婢说谎!这画是中途被人掉包,更是早有人设计陷害,臣妾请旨再查清楚。” 说话间严守忠等人已先控制住云萝,帝后跟前,不能再出现一人惨烈赴死的局面。 “皇上,娘娘。”云萝被扭着双臂,不顾一切的喊叫起来,“奴婢说的句句属实,他的确对主子有意,两人更曾趁夜色,于东华门城楼上观看烟花啊。” 这事传人来验证即可。沈徽当即传了守城护军,那些人不明底里,倒是承认曾见这一幕。独那护军头领,却是卫延当日的兄弟,转了转眼珠,拱手回道,“那夜所见之人虽看身型,颇为高挑,但当日天黑,也确实不能看全此人相貌。” 不知谁幽幽低语了一句,“遮遮掩掩,若能见人何苦如此!?” 那护军头领道,“那人不光身量颇为高挑,且身形动作都很是矫健,实不似女子,且娘娘乃有孕在身之人,臣却清清楚记得,那人是一路跑着前来。” “对对,是跑着的。”有人出声附和,“臣还记得当晚有风,好像还闻到了一股龙涎香气。” 秦若臻一激灵,拍案道,“大胆,谁人敢如此僭越?” 慧妃跟着腾地起身,忍无可忍道,“如此可证实了,不过是你们含血喷人。” 话才说完,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只听两旁宫人颤声道,“娘娘,娘娘不好了,流血了……” 秦若臻神色稍霁,似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众人将慧妃搀扶进内殿,又赶着去传太医。容与站在原地,想着这一波接一波,明着是冲他来,选在这个时点,必然也是冲着慧妃和她腹中骨肉去的。如果能扳倒他,自然是少了眼中钉,但慧妃呢,也不亚于是秦若臻的肉中刺。 秦若臻反应迅速,握了沈徽的手,宽慰起来,“皇上,女子生产虽险,却不适合皇上亲临,且在这里等候,臣妾陪着您。” 见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出来,秦若臻脸色一沉,“只是这里的事还未完,就算慧妃的事有误,那狎具可是千真万确从厂臣房中搜出,这一点,总的给个解释,他自己经管后宫,岂非知法犯法!” “皇上容禀。臣有事请奏。”耳畔是熟悉的声音,转首看向殿中,林升正撩开衣摆,拜倒在地,声音平静而坚定,“在掌印房中搜出之物,乃是臣私藏之物,实不与掌印相干。” 容与飞快的怒视他,他毫不动容,目光并不与之接触。 秦若臻发出一阵嗤笑,“怎么又出来一个供认不讳的。这更蹊跷了。你说东西是你的?” 林升镇定答道,“是,臣因肖想尚衣局一名宫女,才会行此下策,原想着掌印房中,自是无人敢窥测,谁知有今日之事,臣不敢连累掌印,当一力承担后果。” 沈徽低低一笑,冷静道,“念在你还有几分良心,暂且罚俸一年,着令司礼监好生管教斥责。”说完转顾崔景澜,目光森冷,“朕的处理方式,你学会了么?” 崔景澜不敢看他的目光,垂首低语,“万岁爷英明,景澜受教了。” 沈徽再看秦若臻,平静和缓道,“今日之事,皇后太操之过急了,事关宪哥儿,你一时乱了分寸,朕也能理解。往后,切记不可这般急躁。” 秦若臻微微欠身,从容道,“是,臣妾会记下的。”转首居高临下的望着容与,“只是委屈厂臣了,也请你多担待本宫情急之下,难免生疑之过罢。不过,厂臣身为内廷掌印,对于身边之人更要严加约束。不要让今日之事,再度发生才好。” 容与垂目,不想让人看到此刻他眼里的忿懑,漠然向她颌首道是。 直到陪着沈徽走出撷芳殿,身后还传来严守忠急切的问话,“皇上,那荣王殿下的乳母……” 沈徽声音没有起伏,“传皇后之前选的张氏入宫。” “容与,朕没有办法。”走在天街之上,他忽然顿住脚步,神情难掩疲惫,“朕不能审胡珍和云萝,不能让人真的招认出秦若臻和齐国公主。那是多么大的宫闱丑闻,这些人都是朕的亲人,最亲的……却算计一个朕宠信的宦臣,因为你和首辅系之争,因为朕对你好……你明白么?” 容与如何不明白,这话更多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回到暖阁,静候慧妃生产的消息,谁知一直到午夜时分,撷芳殿也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不知等了多久,有内侍跑来,站在廊下回禀,“恭喜皇上,慧妃生了,皇上再得一皇子。只是……只是娘娘,突然产后血崩,太医正在紧急诊治,请皇上稍安。” 不过一炷香的之后,内侍再度返来,脚步匆匆,透着慌张,“启禀皇上,娘娘……薨了。” 第71章 心意 暮霭沉沉,天光全暗了下去。远处似乎有雷声轰鸣,躲在云层里,发出一阵阵低低的怒吼。 容与向外看了一眼,怕是一场豪雨即将来袭。方要宽慰两句,却瞥见沈徽坐在榻边,手肘撑在腿上,半掩着面孔,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头疼。他不出声,弄得气氛更为沉郁压抑。 直觉告诉自己,沈徽不至于这么伤心难过,他宠慧妃不假,也无非是为平衡一下后宫,不让秦若臻一人独大。秦若臻自不是傻子,作为正妻,她在意的不过是有秦氏血脉的继承人,至于其他嫔妃拈酸吃醋,她表现出的愤怒多半出于本能。至于借着构陷慧妃和自己有染,捕风捉影就可以令对方怒极攻心,害其产后血崩,虽是兵行险招,却也是极有效的一招。 好在那孩子命硬,然则能生出来,却不代表能平安无恙的长大。 沈徽犯愁的大概正是这个,容与上前两步,才要开口,忽见他将打散的头发披下来,挥手将欲点灯的宫人屏退,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衬着白皙英俊的脸,显得格外妖娆。 只是眼中的神色,让人大为震撼。似乎是饱含歉然,又似乎是凝结着化不开的痛楚。容与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即便升平帝过世,沈徽也不曾流露过什么伤情伤绪的波动。 那么或许是他想错了,人非草木,沈徽对他的女人,到底还是存有一丝顾念? 容与禁不住出声,“皇上节哀,要不要臣去料理撷芳殿事宜,再把二殿下抱来给您看看。” 沈徽垂眼看着脚尖,凝眉不语,神情有说不出的怅然,“不必,朕……朕现在没面目见那个孩子。朕没有护住他的母亲,她是个被朕牺牲了的无辜之人......” 跟着轻笑两声,透着无尽哀伤,“其实还用扯什么旁人,朕连你,尚且都护不住。” 他说得很用力,全不似那轻率的笑音,扎扎实实凿在人心间,震荡起一番难以言喻的酸楚。 可惜容与词穷,这个时候不知该如何安抚他。顿了顿,还是举步上前,附身蹲踞在他面前,“慧妃已仙逝,皇上该想法子弥补二殿下丧母之伤,倾尽全力把他照顾好,才是……” “你会帮朕,对不对?”沈徽蓦然抬首,目光灼灼,“你会帮朕照顾好他!” 那表情充满执拗,容与不得不接口,“臣一定尽力。皇上想看看二殿下么?” 摇着头,沈徽眼神晦涩,容与看不透彻,于是起身欲去撷芳殿,谁知还没站稳,衣襟已被沈徽拉扯住,他皱着眉,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也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用鼻音咕哝着,“别走,朕不要你离开,你……” 这腔调真是难拿,容与回眸对他笑了笑,又俯下身去,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完之后,他的心跳却像是漏跳了一拍。 沈徽的手抚上他的脸,瞳仁亮得灼人,“我说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再不能让你离开我,再不能看你涉险,我给你的权利还不够多,才会让你为人制肘。”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他避开沈徽的视线,尽量含糊其辞,“皇上给臣的特权足够多了,臣不能再逾越……” “你明白的,”那双手没有挪开的意思,顺着他的下颌一点点摩挲,指尖、眸光都是轻柔的,“没有逾越,朕只是舍不得你。” 多么温柔的声音,多么缱绻的告白,偏偏让听的人只觉毛骨悚然。 容与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面别过脸,可脸上余温残存,和曾经方玉的抚摸完全不一样,心理再如何抗拒,身体的反应是真实的——他方才,似乎有些享受那片刻的缠绵。 “皇上,”他念兹在兹,打起精神负隅顽抗,“臣说过不会离开,也说过尽我所能报答圣恩,臣说到做到。” 如同死水微澜,沈徽对这样的表忠心全无反应。容与没办法,决定正视他。其实心里多少能明白,沈徽今夜算是受了些刺激。再没有爱,做过夫妻总有恩情在,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烟消云散,沈徽无情归无情,也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有多渴望亲情,从他念念不忘缺失的部分就可以窥见一斑。容与呢,有多少来不及释放的温暖,从他背负了上一世亲缘时起就已埋下深深伏笔。 面对的是人间帝王,也是个渴望关爱的年轻男人,同样的孤独,不过是以不同的面目呈现,沈徽肆意、骄傲,此时此刻,他却分明感受到他在强撑,还有他的不安。 收敛内心波澜,容与看着他,柔缓的笑了笑,“皇上如果难过,可以发泄出来,臣不会说出去,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 情绪应该得到合理释放,这是现代人的观点,也不知道这个受了帝王术教育的人,能不能突破自我,让个性彻底解放一回。 眼见效果不甚好,他决定再试,“臣借肩膀给皇上靠,您靠着,如果想哭尽量哭出来,不必压抑,臣永远都不会向外吐露半个字。” 难为他仍是一派赤诚,虔敬之余居然还有洞悉一切的体贴,可他想做什么,臣子更兼兄长么?沈徽笑起来,干脆地,往前靠了靠,容与配合的半跪在他面前,那么把头靠上去就能如他所愿?仰唇一笑,他的视线却偏转一寸,落在旁边那片柔软之间。 猝不及防的覆盖上去,之后沈徽看见了,对方堪称惊愕的目光,抛下所有的避讳,就那样直愣愣的盯着他,震惊得忘记所有动作,包括躲闪避开。 容与整个人傻掉了,是浑然忘我的呆了一呆,片刻之后才惊觉事情不对。士可杀不可辱!沈徽说那些暧昧不明的话也就算了,现在公然吻上来,是欺他软弱不敢反抗,还是觉得他应该心甘情愿回应他的亲吻,事后再感激涕零能得他垂青!? 一个有妻子的人,小老婆刚离世,倘若有悲愤有不满,他可以理解,但不能认同他应该宣泄在自己身上! 他终是涵养好,再气愤也还是没一把推开,理智的向后撤了撤,站起身,又欠身道,“皇上今夜情绪有些起伏,臣还是让人备些安神的药来,您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天亮自然会觉得好些。”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起身要走,到了又没能走成。沈徽也站起来,错着步子挡在他面前,起初还有几分嬉笑,渐渐地,神色愈发正经起来,“朕没想过要逃避,一直以来逃避的那个人,是你。” 凭什么这么笃定,他的确心动过,然而任何人都不该知道,何况,他早就将那份心动掩藏好,压制得无影无踪。 “臣没有逃避,臣不觉得该和皇上过从太密。君臣、主仆皆有别,臣没有做娈宠的好性子好本事。” 沈徽皱眉,“娈宠?朕没那么想过,你更不该这样定位,这是对朕的侮辱,更是对你自己的侮辱。” 容与笑了,向后倒退了两步,“那么臣该如何说自己呢?皇上的伙伴,知己,还是爱人?” 他语气如有讽刺,肩膀遏制不住得轻颤,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破碎炸裂,太可笑了,原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做一个皇帝和他大小老婆之间的第三者? 心被这几句质问牵扯得生痛,但沈徽依然镇定,从容的轻吐两个字,“伴侣。”加重了语气,他冷静平和的说,“是伴侣,朕想要一生一世相守的伴侣。是我想要一生一世相守的伴侣。”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有诚意的说辞,可悲的是全然不足以取信。容与只是发出极轻的笑声,“皇上大婚时,也对皇后表露过同样的心意吧,彼时,皇上和秦氏还是盟友,尚需同仇敌忾,也会对秦氏好女极尽温柔慷慨。” 不等他的话说完,沈徽的手已握住他的肩头,一寸寸往下移,抓住了他的手腕,那里一贯细弱,大抵因为紧张气愤,青筋在手背腕骨间突起,有几分狰狞,更有几分惹人怜爱。 “皇上这是做什么?”容与气结,径自抬起手,一边嘴角跟着扬起,“禁锢臣么?不觉得不值当么?无需皇上这样,臣也照样逃不出您的掌控。” 两眼灼灼,就这样相对凝望,一个暗流汹涌,另一个深邃如海。沈徽惆怅的思索,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壁垒重重的人相信,他确凿有一颗真心。 容与沉下面孔,咬了咬牙,换上冷静的语气,“臣此生别无他求,唯愿能有尊严的度过余生,皇上若肯垂怜,就请不必再说过分抬举的话,臣承受不起。” 言毕轻轻一笑,沈徽看见了,那样一记虚无缥缈的笑容,看得人心碎,压抑难过。全错了,他对他的不相信,是他咎由自取,也是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心扉。那样小心翼翼的活着,为的原来不是生存,而是尊严,他不是横亘在他和秦若臻,甚至任何女人之间的障碍,更不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只是,该要怎么解释,他才会懂得? 男人的思维是简单直接的,有那么一瞬,沈徽觉得最有力的证明,就是现在把这个人直接扔到床上,用他满心的爱意,身体力行的展示给他看。 可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林容与是他打心里喜欢,想要疼惜的人,他不忍用任何粗暴的方式,对待爱人么,还该细水长流。 素有智计的人突然变得患得患失,想起方才自己流露出需要关怀,惹得他柔声安慰,那么不如给他存在感、被需要感,也许才能慢慢打动他。 放下手,沈徽温柔的笑着,“日久见人心,我是不该勉强你。” 转身回到床边坐下,脸上呈现出一抹伤感的疲惫,“那么陪陪我呢,”他拍了拍床,“陪我一会儿,我累了,却又不想就此睡过去,也不知道,这一夜会不会梦见那个无辜的孩子,向我索要他的母亲……” 攻心为上,显然奏效。容与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虽有迟疑,还是慢慢走过去,放下了帐幔,坐在床沿,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再靠近,“皇上睡吧,臣陪在这里。” 殿中静默流转,无言相伴,却安然的没有半分尴尬。沈徽那般听话,也是少有,只是目光犹自坚定,放肆地捕捉心爱之人每一个细小的神态变化。 “不怪你不信我,实在是我这个皇帝做的有几分失败,让你失望了。从今往后,我会让你看到,前朝内廷没有人能伤得了你。包括慧妃的孩子,我一定保他周全。当作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再一次使用我这个称谓,缓缓承诺,“容与,再等等吧,一定会好起来,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还你一份心安。” 微笑阖眼,他想象面前人柔软沉静的注目,好似静水深流,缓缓地镌刻入心。 犹豫良久,直有种柔肠百转的纠结,容与看着他浅浅笑颜,渐渐舒缓了呼吸,方才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出的渴求,低低回应道,“我会陪你,等下去。” 因为他记得,多年前的一个春夜,沈徽救他逃出生天,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相信,何况到底还是愿意的,他凝视沈徽的脸,轮廓清晰,俊美到看久了会生出想要流泪的冲动。近在咫尺的人呐,也许碰上一下也不为过,至少可以给自己的心寻一线慰藉——沈徽是真的在意他,只是不知道能维系多久。 可放肆的想一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你喜欢一个人,又刚好知道,他也在喜欢你,还要令人觉得幸福愉悦? 虽然对象有偏差,感情终究没能完全战胜理智,他还要坚忍下去,不过在这凄清的夜里,厚重的帐幔之下,始终只有他们两个,就让这些帐幔,这个被包裹起来的细小天地,替他守好秘密吧。 心里的防线土崩瓦解,他伸手触到了他的脸,年轻,充满了活力,即便睡着了也透着股子劲道,再过些年,留起胡子,会是个很性感的模样。也不全关乎皮相,这个人待自己是真的好,兜兜转转,猜心猜意,却没料到他的耐心,竟也会持续得这么久。 他百感交集,转脸看向那锦帐上旖旎的花色,丝丝缕缕都是牵绊,今生今世,怕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在那团晦暝的光影间,睡着的人陡然睁开了眼,唇角上扬,无声笑了出来。 第72章 同心 该不该把沈徽的话当真,容与认真思量过了。终究还是不能全信,又或者说信了沈徽,却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全赌在——他看上了自己这一点上头。 是因为孤家寡人当腻了,还是因为自己性子和软,看上去刚好符合了沈徽的要求?恐怕连沈徽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楚。 容与不是个较真难为自己的人,更不是个只想自己的主儿,大不了退一步,先不论接不接受,承诺过的话总要兑现。陪在他身边可以做到,帮他排忧解难也是可以有的。 何况他深深明白沈徽的无奈,如果内廷中的矛盾集中在秦若臻和自己身上,容与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要沈徽仓促之下,得罪前者转而维护他,他并不敢做如此奢望,也不想因为他,而打乱沈徽全盘计划。 不过对于林升,他却怀有明显的愧疚和感激。容与向他诚挚道谢并道歉,“对不住,这回真是连累你。我本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却没想到尚需你来替我解围,我很惭愧。” 林升不在意的笑笑,眨着眼强调,“我是被您保护的呀,所以我才不怕呢,罚俸算什么呀?我一点不发愁,因为知道您肯定会养我的。” 尚有闲情开玩笑,两人不禁相视而笑,林升却忽然正色道,“其实也怪我,是我没留心,才让他们在您房中做了手脚,所以我去认下也不冤。可就是怕您心里难过,嗐,其实呢,对那么一个害您的女人,您大可不必觉得惋惜。” 这话说的是慷慨赴死的谭氏,容与回忆着自己当时的心境,坦言告诉他,“也说不上惋惜,我知道无论她是否成功,她背后的人都不会放过她。我只是有那么一瞬,被她的顾虑打动,她心里想要呵护的最珍贵的东西,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是家庭和亲情。后来我问过自己,如果我还有亲人尚在人世,有人拿他们的性命来要挟,让我做违背良心之事,我会不会就范。” “那您会么?”林升瞪圆了眼睛,好奇的等着答案。 容与有些茫然的摆手,“我不知道,那时到现在,我都没能想明白。” 也许该庆幸的,是他在这个世界,终究是无牵无挂。 此后一段时间,日子过的平静无波,然而宁静的湖水下头,总少不了会暗藏湍急的水流。 秦若臻对容与的态度,一日往昔的冷淡。只是在偶尔的攀谈中,她有意无意提及他对书画的鉴赏,继而轻描淡写的夸道,“厂臣房中挂的那幅班姬纨扇图,大异重彩工笔,画工倒是颇为独到,想必赠画之人也有傲世之才,是你的好友?” 容与神色坦然,“是一个故人,臣不知能否算是他的友人,只是萍水相交而已。” 秦若臻听过付之一笑,“那便罢了,太过恃才傲物者并不适合你的性情,厂臣交友亦要谨慎。” 明白她在提醒他,谭氏的事,或许就是为警告他,不该对冯敏和许子畏表露支持和同情。可他已按心意从事,便无谓顾忌太多。正如当日所想,既然麻烦总不会断,那么也不必事事委曲求全。 内廷无波无澜,前朝却有不少人开始陆续上疏,建议应多派他出去历练,监军也好,提督税务也罢。容与初时略感惊讶,后来转念想到,若长久在内廷自然不易被拿住错处,不如外放,反而更能让他们找到机会来攻讦弹劾。 天授五年伊始灾难频发,从元月开始,甘陕大旱几近颗粒无收,又兼有云贵地震,入夏时,淮河流域更是遭遇了水患。 沈徽终日愁眉不展,“凤阳府一岁而水患蝗蝻三灾叠至,禾稼尽伤,孑遗颠离。周边官仓米储备尚足,太仓却拿不出赈灾的银子!朕该拿什么安抚那些失了田地房屋的灾民!” 他想到了漕银,用漕运折粮银万两先来填补赈灾所需,然而户部并言官们纷纷上疏反对:漕粮为京储重计,难以议留。 “漕粮是供宫里,勋贵,京师官员所需的,他们自然反对,说的冠冕堂皇,好似为朕的内廷考虑!如今拿不出钱来赈济百姓,难道非要逼朕下罪己诏,他们才满意么?”沈徽愤而将折子掷于地下,慨叹道,“容与,朕此刻,若是能变出几十万两银子来就好了。” 银子事大,可那句罪己诏,更让人心恸,举凡君主在大政上有过,或国家遭受天灾,或政权出于危难,惯例是要颁布自省和检讨所犯过失的这类诏书。 可说句良心话,沈徽并不是个很坏的皇帝,相反则是足够敬业,足够有企图心,想要建立一个更强大更稳固的政权,想要建立一个更为辉煌的帝国。只可惜,底子弱了些,确是不能怪在他头上。 那么钱该从何处来?这个时代,财政收入归根到底还得靠赋税。 容与俯身拾起奏疏,替他忧心,也替他思虑,“国税历来是田赋和徭役两项,如今农民生活已是艰难,自不能再增加他们的税赋。但矿税和商税则不在其列。所谓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商贾之利可三倍于农事,赋税却较农税为轻。臣以为并不合理。皇上不妨考虑,增收商业赋税。” 沈徽面有隐忧,摇了摇头,“朕也知道如今商业繁茂,赋税却还只集中在农事上,倒让天下的官商都得以轻松发财。可就因为如此,这税才不好征。朕的臣工们,哪个不是自己有商铺有矿产,再不然就是和巨贾们勾结在一起发财。叫他们去收税?岂不是收到自己头上!他们哪个肯替朕去要这笔钱?” 断人财路,不亚于断腕之痛。容与想了想应他,“臣可以去要这笔钱!皇上若是准的话,臣即刻就上疏奏请,您可以派两京司礼监的内臣,前往各地收取矿税商税。” 沈徽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看他,缓缓道,“这是要被那些官员痛骂的事,到时候百官群起而攻之,你不怕么?” 容与牵唇笑了笑,将刚刚起意的一点点担忧,隐藏在这片浅笑中,“不怕。只要能增加国库收入,臣被骂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徽侧头,幽幽说不然,“只怕届时不只骂你那么简单。然则眼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商税是长久之计,朕需要的是立刻就能摆在眼前的银子。” 容与心念微动,遂道,“臣有办法。那年奉旨去两淮,盐商江春作为代表曾暗示,倘若朝廷能长久保证他们在两淮经营盐业,所谓八大家即便多纳点子税也是心甘情愿。臣以为这个提法如今可以兑现,不如干脆允了他们。臣早前担心,这么做会令他们官商勾结起来更容易,所以没做答复,现如今再看,在没有其他好办法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法。索性卖他们一个世袭的资格,当然这好处不是白来的,须用银钱来表表他们的诚意。” 沈徽摸着鼻翼思忖,“你是说,让他们出银子来买世袭两淮盐商的资格?” 容与颌首说是,“这笔钱虽然不少,但和他们日后能赚的相比,其实不过九牛一毛。而这样的买卖,这些大盐商心里自然都有本明账。” 沈徽再度转头盯着他,凝眉问,“两淮转运使阎继,一向认为盐商应该公平自由选拔,谁有能力皆可为之。他一定会反对你这么做。” 容与默然,半晌笑对他道,“那么端看皇上的心意。您如果同意臣这么做,臣便没有任何顾虑。其余反对的人,交给臣来应付。日后就是有人攻击这项政令,皇上把责任都交给了臣,其中过失当然也应该由臣来负责。” 沈徽沉默良久,半笑半叹,“朕朝中百官,坐视民生。百姓之疾苦和他们痛痒不相关。请赈,朝廷没有钱,一个个的只知道推诿支吾,想不出一丝一毫办法。他们何尝有忧民之心,倒是想着把过失都推到朕头上。最后竟还是朕身边的人,是你,替朕来分这个忧。” 其实不奇怪,官员么,做的少担的责任就小,混混日子骂骂人,日子过得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天下治理的不好,总归有皇帝在上头顶着。退一万步说,谁做皇帝都无所谓,反正总需要有人来做官,有人来替皇帝看管住底下的人。既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是护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最为稳妥。 内侍却不同,没了皇帝做仰仗,还真就什么都不是,出了宫门不知道多少人唾弃,民间甚至有说法,无根之人连祖坟都入不得。这是套牢在这个群体身上的枷锁,除了用心侍奉皇帝,他们别无其它出路。 但他呢,心态又和这个时代的内侍不一样,却是有自己的选择。他不在乎什么声望、家业、认祖归宗,更不在乎身后虚名。何况还有沈徽那晚切切实实的一番表白,姑且打个折扣吧,也足够他甘愿替他卖命。 甘愿,其实是顶诱人的字眼,是唯一能说服他的理由,也是多少年以后,即便伤痕累累,也并不后悔的缘由。 容与澹然了笑,“那么臣便请旨去凤阳府督灾。臣会在凤阳见两淮盐商,谈妥了这桩买卖,皇上便可以下旨允八大家世袭两淮盐商。臣自会想办法说服阎继。若他一味坚持,臣也只好拿钦差的身份,来压一压他了。” 想着日后可能遇到的种种,心里多少还有一丝涩然,容与佯装轻松,拱手笑道,“届时,还请皇上多担待,臣少不得在外头狐假虎威了。” 沈徽轻轻一哂,勉强点了点头,“你今日说的两件事,都是得罪人的。他们不敢骂朕,只会把矛头都对准你。朕都能想出来,他们一定说你谗言惑主,挑唆朕下这些政令,你可以要想仔细。” 从前一直到刚才,容与已将这些结果反复想过,迎着他忧心忡忡的目光,含笑答他,“罪臣者在所不计,臣唯求天下间有一人知臣,臣便余愿足以。 第73章 卖官 凤阳府隶属南直隶,淮河贯穿其境。容与到达凤阳时,已近秋凉时节。官仓稻米倾出,尚且还有不足,他于是请旨向滁州、淮安两处官仓再借粮,方使受灾百姓得足救济,得以勉强度过接下来的寒冬。 余下的事,无非如何筹措银钱。来时路上,他已修书盐商江春,请他来凤阳府一叙。信中虽未写明原因,但想来对方也能猜到大略,毕竟朝廷现在急需的,唯有钱这一项。 江春来访时,容与正备下了锡制玲珑汤瓶,油滴茶盏并御赐的建州龙团。 他双目炯炯打量容与,见他只着一袭青衫,一身恬淡,不由拱手笑道,“一别数年,大人风采依旧。江某人却是老了。” 容与含笑请他坐了,寒暄过后,一壁吩咐林升煮水,一壁笑问江春,“江先生可还记得那一年,曾向我提过的建议?” 江春微眯起眼,似在回想,“大人是说,在下建言,希望朝廷能许我等在两淮长久贩盐?” 容与颔首,“不知道江先生如今对这个提法,还感兴趣么?” 江春略一扬眉,不动声色的问,“大人此行,是带了皇上的旨意?实话实说,在下自然是感兴趣的。不过现如今嘛,怕是大家伙都知道,朝廷正需用钱。若是让我们盐商帮着救灾,原本我们也是义不容辞。”踌躇一刻,他继续说,“只是赶上这个节骨眼儿,忽然旧话重提,朝廷的意思,倒是有些令人猜不透了。” 大商人的嗅觉果然敏锐,猜到圣意和他此行的目的,既然胜券在握,索性要摆开架势,讨价还价一回。 容与淡笑,“我来凤阳前,朝中是有人建议,让我找你们这些大户纳捐,可我没答应,朝廷还不至于穷到那个份上。咱们一码归一码,道理上还该算是朝廷恩典,也是为了日后盐务管理起来更方便,是有利于咱们双方的好事。所谓世袭,那可是多少人眼红盯着的好买卖,皇上也是想趁我在凤阳,赶着把这事办了,回去便好跟朝中百官交代,如此而已。” “哦?”江春慢悠悠道,“可是江某听说,太仓银已然告罄了。” 容与抬眉一笑,“江先生这是道听途说了。偌大的太仓,若说连银子都没有,那就像我说两淮的盐场一粒盐都不剩,一样不可能吧?何况,今岁两淮盐运司还罚没了两万余盐引,就是拿这笔钱也大略够救灾一用了。” 江春狐疑的盯了他半天,见他面上一派轻松,不免讷讷点头,“那许是江某听岔了。话说回来,朝廷这次真的许我们世袭盐商?” 容与抿了抿唇说是,“朝廷的意思,是往后将盐商所领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一纲行税引,九纲行现引。册上有名者具有世袭行销权。其后,朝廷不收盐,盐户将应纳课额,按引缴银。朝廷只卖引,盐商自行赴场收运。如此一来,对你们是不是更便利?” 江春合计着,缓缓点头,听罢直抒胸臆,“那么请问大人,朝廷开的什么价呢?” 伸出两根手指,容与回答,“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江春立即挑眉,“一个盐商二十万,单是两淮一处,就能有二百万两的收益。恕江某直言,朝廷这算盘,打的比我们盐商还精啊。” 容与笑着应他,“江先生说笑了,这账不是这样算的。二十一个盐场里,两淮占最大,每年赚得的银子超过一千五百两,可盐税最多也才二百五十两。朝廷如此让利,藏富于民,盐商才能富甲天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他半晌不语,容与耳听着汤瓶中滚水的声音,示意林升向油滴盏中注汤,不多时,茶盏中呈现云雾状的乳花,待乳花破灭现出水痕,容与方将茶盏递至江春面前。 “听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会增加盐税了?”江春沉默许久,忽然问道。 容与摆首,“不会,皇上没有这个打算。” 江春轻叹一口气,似有些释然,“哦,那便好。倒不是我跟大人诉苦,盐商赚得多,名头响,花销也重啊。有时候咱们府衙上要置办些贡品,地方上出了点灾荒,不都得我们出钱么?” 他隐晦的说着需要打点官员这类事,容与遂笑问,“如今好些了罢,两淮转运使阎继,可是出名的不会向别人伸手的人。” 江春很不以为然,“阎大人钉是钉铆是铆,自然有好处,可是有些时候,太过认真了,别人不舒服,自己也难做。大人这般睿智,应该晓得江某的意思。” 这个道理不难懂,贪官虽贪,但好在有所图,大家都为钱,尚能绑在一起求发财。若是太清廉了,让别人没空子钻,妨碍人家赚钱,不免更加惹人生厌。 江春端起茶盏,复又放下,有些踌躇道,“大人刚才说,不会加赋,恕江某唐突,这话可真么?大人果真能知晓圣意” 容与含笑不答,只示意他饮茶。他无奈蹙眉,再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睛忽然一亮,有些好奇的盯着茶叶看了一会儿,又尝了一口才迟疑的问,”大人这茶,可是建州龙团?” 容与颌首,江春愈发不解,“这茶一向名声在外,听说还是供奉内廷的,江某偶然从朋友处得过一些,可回家一冲泡,却觉得味道发涩口感十分寻常,自那以后便将它束之高阁了。如今在大人这里喝到,不想竟是甘甜清爽,难道以往江某喝到的都是西贝货不成?” 扬唇一笑,容与向他解释原因,“所谓好茶还需配好水。建州龙团确是内廷贡茶,我随身也只带了这么一饼,并一瓮的玉泉水。答案么,就在这玉泉水上。” “玉泉水?”江春目光如炬,“这玉泉水,不是号称天下第一泉么?一向仅供皇室专用的?” 容与神情怡然,毫不在意的边品茶边说,“是啊,这是我临行前,皇上特意嘱咐我带的,说怕我喝惯了这水,在外头喝其他的倒不习惯,我嫌麻烦也就带了这一瓮而已。” 趁江春满眼惊讶之际,容与微笑问他,“江先生刚才是不是问,我能否知道万岁爷的心意?” 江春登时一愣,咽了咽吐沫道,“林大人年少有为深得皇上信赖,倒是江某多此一问了。”随后自嘲一笑,“恕江某再饶舌一句,大人上次在扬州,我曾多次想要拜访大人,听闻大人喜好书画,我也曾觅得一些不菲的古画,想要请大人一道赏鉴,为何大人不肯赐见,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容与满目云淡风轻,却不失诚恳的笑道,“不是我不肯见江先生,而是见了您一个,总不好不见其他人。每个人都带着些他们认为我应该喜欢的东西,我也是应接不暇。不瞒先生说,那些东西,我未必不喜欢,只是,我实在不缺。” 江春怔了怔,再度盯着他,愈发觉得此人眉目清秀,自有一股秀逸雅致。此刻室内光影流转,映照在他脸上,更衬得肌肤如玉,通身的气度浑不似卑微内侍,反倒更像是出身诗礼人家的清贵公子。 这样一个人,也难怪,会如此得蒙圣眷。 便在双方各自沉吟的当口,厅外快步走进一个中年长随,那人行至江春身后,火急火燎行礼道,“老爷,不好了,太太传信来说少爷又把西席先生赶跑了,让您在徽州府这边再觅一个师傅。” “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会儿来回。”江春回首呵斥,“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快出去。” 那人听他喝骂,一耸肩连忙退了出去。江春对着容与摇头,讪讪道,“让大人见笑了,家中仆人没有规矩,我们商户人家,毕竟是不能和为官做宰的比啊。” 这话让容与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心念一动,顺着他的话说道,“徽州文风昌盛,士人辈出,为令公子在此地寻一个先生当不是难事。江先生注重子弟教育,这便和仕宦大家诗礼之风类似了。” “不同,大不同。”江春一径摆首,长叹道,“徽州山穷水浅,土地贫瘠。历来子弟想要出外发展唯有读书入仕,仕途不通便只能入贾,似我这般。可即便家资万顷又如何,士农工商,商贾只能排在最末,终究还是输人一等。所以江某才着意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怎奈何犬子顽劣,不堪教化。江某想要光耀门楣的抱负,到底还是要落空了。” 容与状似不经意般缓缓说,“令公子毕竟还年轻,未能领会江先生一番苦心。其实朝廷也有不周全之处,像先生这样在大灾之年肯为百姓慷慨解囊的义商,是应当给予相应的封赏。” 话音刚落,江春神情陡然一震,目不转睛凝视他,“大人此话当真?若江某出资赈济灾民,朝廷会嘉许江某一个官职不成?” 容与轻笑了下,“此事合情合理,为何不当真?” 江春瞬时露出喜色,当即表示,“那江某愿再出资五万两,以安抚凤阳府水患之急。” “先生稍安勿躁。”容与微笑摆手,“此事还须呈报朝廷,待皇上恩准之后,我再知会先生亦不迟。” 江春微微一愣,神色中满是急切,“是,是。那么江某便等大人的好消息。相信以大人之能,定不会令江某空欢喜一场。” 犹是一场交谈,在双方都满意的情形下结束。容与一直保持微笑送走江春,待他离去,返身回至厅中,便听到林升长长一叹,“刚才还谈笑风生,人一走,大人就愁眉苦脸上了。” 容与不禁一晒,“这么明显么?” 林升连连点头,不无忧虑,“大人真打算给他捐官?国朝此前,可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 容与坐在圈椅上,倦倦道,“国库空虚,太仓银告罄,这些都是真的。军需、河工、赈灾、营田开荒、海防处处都需要钱。一旦边疆再有战事起,或是再有大灾至,朝廷便是捉襟见肘。既然这些大商贾对官爵有所图,我也就趁此机会,为朝廷多纳些钱罢了。” “大人这话是安慰自己吧,您也知道这事一定得挨骂,不是挨皇上骂,而是挨那些言官们骂。可恨他们天天坐在京里锦衣玉食,专盯着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的。真应该派那些人来赈灾,来看看老百姓要是没钱活不下去是个什么情形。” 林升愤愤不平一阵,复又问他,“那方才江春说他要捐五万两,您干嘛不直接收下?还那么谨慎,说等皇上准了才行。就是皇上日后不准,您收了他赈灾的义款又能如何,他还敢去告您去不成?” 容与被他问的一笑,“事情没办成就收下人家钱财,岂不成了巧取豪夺?” “那您觉得皇上会准了这事儿么?”林升谨慎觑着他问。 这正是容与忧虑的,直觉告诉他,沈徽定然会理解并同意他的做法,可随之而来的呢,却是那厢,他要独自一人面对满朝文武的质疑。 晚间回到房里,铺陈好一张空白的奏疏,详陈下捐纳一事的想法,和捐纳方式,斟酌良久,容与还是在起首第一句话,着重写下:“乞不为常例。”这五个字。 第74章 扫地出门 不出意料,沈徽发还折子,准了容与奏请事项,并以一句:“厂臣所言,皆救荒防患急务,悉从之。”阻挡了来自其余人等的诸多质疑。 接下来的事,也就顺遂多了,容与命林升将捐纳的官职,及所需花费一一列出,张榜公告。 其实他所拟官职皆为虚衔,更有一部分仅为封典,即授予捐纳者祖先恩典荣誉,并不予其本人任何真实官职。 然而即便如此,依然引发朝野一片哗然。这年中秋之时,他收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阎继派人送来的十万两银票,言明这是他与户部商议之后经皇上恩准的,专门用来赈济灾民的两淮盐引税,并让送银票之人转述他的话给容与听——既然不缺钱了,便请厂公大人少卖几个官吧。 赞不理会他的讽刺,只这笔烫手的钱,容与却是不能要。两淮盐税,历来如同漕粮一样,轻易绝不得擅动。 只是不知沈徽为何会同意阎继这么做,也许是拗不过他执着的性子,也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拜访他的机会,当面锣对面鼓的把想法说清楚。 所以这一次阎继没有拒绝见他。容与在花厅等候,打量厅中一应陈设简朴,并无一件玩器摆设,看来阎继其人,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不喜外物不饰奢华。 及至见了面,他也省去那些客套寒暄,直截了当的问,“敢问厂公,你定要见我,所为何事?莫非是日前送上的盐税,还不够厂公以解燃眉之急?” 容与将银票呈给他,诚恳道,“阎大人误会了,林某是来奉还盐税。两淮盐,历来是国税重中之重,轻易不能挪作他用。林某已筹措足额赈济银,自会和皇上说明此间情形,请大人还将这笔钱交予户部即可。” 阎继看着他手中的银票,一脸肃然,“厂公所说的筹措,除了卖世袭盐商所得,便只剩下卖官了吧?卖官鬻爵!想不到国朝竟然开此先河,而且还是在我有生之年,可以亲眼见证,阎某人真是三生有幸。” 容与平静摇头,“事从权宜。户部的情况,大人应该清楚,若说这一场水患不足以拿不出赈灾钱粮,可日后呢?林某并不敢卖官鬻爵,所捐纳的皆是虚职,且这些富贾们为朝廷赈灾出了力,原本也该给予一些奖赏。阎大人坐镇两淮,不能只眼盯着富庶的扬州,还要多想想辽东、西北,治淮、治黄等等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 “厂公未雨绸缪,真是替朝廷赚钱的一把好手。”阎继牵了牵嘴角,眼中却疏无半分笑意,“那么我想请问,两京大内一贯号称有十万内宦,如此庞大的人群,却多为人浮于事,虚耗财力物力,为何不裁减了去?如此一来,每年倒能省俭出不少银子。” 这话倒是切中要害,只可惜这项积弊原是古早遗留下来的,绝非一时就能解决,容与坦言,“国朝宦臣的人数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历来也是由皇上亲自裁夺。林某对此也不敢妄议。” “怎么厂公又谦虚上了?”阎继横眉一笑,“当今朝堂,还有你不敢议之事么?天家不饰节俭,以举国之力蓄养如此多家奴,难道不该进言劝诫么?” 容与微微颌首,依旧真诚道,“大人的意思,是要皇上从自身做起尚俭,这固然没错,可也只是节流而已,朝廷还需找到开源的法子。林某绝不是说捐纳这个办法好,这毕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至于怎么能令国库充裕百姓富足,还有赖于阎大人为朝廷多出谋划策。” 阎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良久哼笑道,“继无此能为。厂公敛财手段高明,不去户部任职倒是可惜了。你口口声声说户部没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己却丝毫没有俭省之意。请问厂公大人,你千里迢迢从京里来赈灾,排场可谓不小,听说还带着内廷供奉的建州龙团?”他忽然提高声音,有如质问。 容与窒了窒,只得据实答他,“是,不过林某并非有意铺张,实在是事出……” 一句话没完,阎继断然挥手打断,声色俱厉,“厂公那些理由怕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吧?那阎某人也无谓知道!我这里并没有好茶好水来招待,厂公这便请罢。” 他这番逐客令下的决然,容与不免尴尬起身,觉得自己脸上大约是红一阵白一阵。无奈之下,也只好向他长揖告辞。 直到容与离去,阎继仍旧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既不相送,更是摆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态度。 “大人又挨骂了?”林升在外候着,见他出来,禁不住嘲弄的叹道,“早就知道会这样,连我都能猜到的事!您干嘛非要自己撞上来让他骂?” 心里不忿,他不由更加恨恨,“那么多个老奸巨猾的盐商,在您面前儿都是一样好讨不来的,偏生折在这么个腐儒手里,也太便宜他了。” 回想适才的对话,容与心里倒也没有不快,只对林升解释,“他送了赈灾的银两给我,出于礼貌,我总要亲自拜谒感谢他一下,至于他说什么,我听着也就是了。” 林升不满意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的白了他一眼,又暗暗地撇了撇嘴。 容与瞧见了,笑对他道,“反正回京里也是要被骂的。不如先习惯一下,听听他们如何骂我,我也提前想好辩驳的话。” 听着像是苦中作乐,林升复又白了他一道。容与于是笑叹,“阿升,我觉得我是老了呢。这些年下来,脸皮都比从前要厚了。” 林升终于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笑过一阵,才又敛容道,“您说这个阎继知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是您举荐的?” 容与想了想,“应该知道吧。” “那他还这样对您?”林升顿时气涌如山,“就不能知恩图报一下么?” 容与笑着摇头,“知道归知道,可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值当高兴的事。他本身根基不厚,一入仕途就得了人人称羡的差使,多少人眼热,背地里不免编排他和我是一党,也许还会说他曾讨好巴结我。所以他更是要对我不假辞色,能远则远。我知他的难处,所以若是有机会也便成全他就好,让旁人看见他并不对我客气,反而更有助于他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好名声。” 林升听了沉默下来,半晌轻轻一叹,“原来大人心里,是这般清楚明白,唉……” 说话间,两人已是行至虹桥。扬州城,自上方寺至长春桥为草河,从便益门到天宁寺为城北,瓜洲到古渡桥是为城南,而小东门至东水关号称小秦淮,而中心处则皆会于虹桥。 所谓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此时虽为深秋,天气晴好,不甚寒凉。城中人三三两两皆来游湖。湖中各色画舫林立,连名字也取得颇为绮丽,有叫流霞,鸣鹤;也有唤春螺,云淡;还有叫青雀舫,百花舟的。 只见前方岸边正聚拢了一群人,将前路都堵了大半,有人指着湖面上,一艘名为烟艇的小舟,“来了来了,匡生的船来了,且看他今天要吹什么花样。” 林升见有热闹瞧,顿时把方才那点子不忿抛到爪哇国,随着众人往前拥去。容与也向湖中探看,见那小艇上独坐了一个长须老者,手持一杆水烟。端看举止相貌,不似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半晌那老者燃起烟,先吸了一口并未吐出,再吸了一口仍不吐出,一连吸了十数口,全不见一丝烟气外露,众人见状已是轰然叫好。鼓噪声还未消,却见老者口中缓缓冒出一股白烟,烟气似有若无,渐渐地,连成一道直线飘飘然直升半空,于空中盘旋一阵,忽地化作一团,白雾凝结在一起,好似妇人头上发髻。 众人看着啧啧称叹,就在指点间,那烟却由白色慢慢转为淡青色,再看那发髻也变了形状,好似远山含翠,绵绵不绝。 此时恰有一阵风拂过,那青山陡然间变做一个须眉仙人的模样,其形甚为清晰,连仙人衣袖随风飘展的褶皱都纤毫毕现。围观众人有拍手叫好的,也有被此神技惊得目瞪口呆的。 众人还正陶醉于观看仙翁,那烟又缓缓地变了颜色,越来越深直至成为一团墨黑,点点升起在空中又化成一顶黑云,恍若山雨欲来。 围观者叫好得声音连绵起伏,都在等待接下来,烟雾又会变出什么花样,只见老者向空中吹了一口气,蓦地里,风生烟散,黑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缕沉烟缥缈无形,再难觅得半点踪迹。 岸边观者俱为那老人的吹烟之术颠倒,有人先声夺人,已开始向湖中老者询问其水烟价钱。这厢还正自热闹,只听前方又传来一阵马嘶声,滚滚烟尘之中,但见数百匹马踏烟而至,奔腾鸣叫,声势夺人。再细看时,竟是各色名马俱备,有雷首良马,大宛良驹,乌孙天马,西域汗血。更奇的是,马颈处挂有各色花卉,奔腾而来时,仿佛繁花似锦灿烂夺目,看得人一阵目眩神迷。 林升满脸兴奋,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倒也没忘记拉住一旁的本地人,探问这会儿跑马是何缘故。那人听过一笑,告诉他,这原是扬州盐商汪府上每日必做的营生,因汪家蓄养了数百匹名贵马匹,在城中遛马驰骋已是街知巷闻的一道景观,老百姓津津乐道之余,却是要看看每天是否有不同的新马加入其列。 “大人,方才我可看见了,那马个个都是名种,每匹都怕是要费数十金才能饲养得宜,这上百匹下来……”林升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这些盐商可真有钱。” 他话音才落,又有一队人逐着湖水骚动起来,因着湖面上忽然飘来大朵大朵的金箔,金箔上又贴了素纸,写有一些名字,只听一人高声叫道,“这回散金,又是潘老爷家得了彩头。” 容与不禁一哂,林升见状忙问他何谓散金。 “我也是早前听人说起,扬州盐商喜欢玩一个游戏,令门下之人买了金箔贴上姓名,去镇江金山塔上抛洒,金箔沿河逐水下至扬州,他们便打赌看谁家的金箔先到扬州城,便算是个绝好的彩头。” 林升咋舌,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容与见他呆若木鸡,便将他拉至一旁人少处,再徐徐向前行。 “大人,您应该多向这些盐商要点钱,再敲他们狠点。”林升忽然缓过神,抖擞精神道,“我之前还觉得您要的不少了呢,谁知道他们居然这样散钱比富,那就不该手下留情!这成了什么了,石崇王恺么?” 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颇有趣,容与暗自笑了一阵,还是略微正色地耐心解释道,“他们既想长久占据盐商身份,付出点钱总是应当的,可也仅限于此了。无论他赚多少,那些钱都是他自己的,至于如何花,别人更是无权过问。如果不是朝廷需要钱,我倒真心觉得,藏富于民是个好办法,一个清平安乐的时代,是应该民生富庶商业繁盛的。” 林升拧着眉毛,犹有不甘,“那这些人也太……太不会花钱了吧。您说他们做点什么风雅的事不行,这么……这么直白浅薄的散钱,简直是暴殄天物,不知何谓享乐。” 说完转头看看容与,好奇道,“要是大人您有好多好多钱,您会怎么花这些钱呢?” 闻言容与怔住了,有点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显然也从未设想过。林升见他发愣,抢着道,“您就没有什么想要拥有的东西,怕是钱也花不出去的。可是您明明也有自己的偏好呀?” 容与莞尔,负手悠悠道,“我倒是有好多喜欢的东西,只是有些呢,便没想过拥有。如果真有很多钱,大概我会建一个藏书楼,收藏古书之余,还可以典藏方志、政书、科举录、当今诗文。以供后世翻阅留存,也可以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曾出过哪些风流俊彦人物。” 一语罢,忽听路边有人一壁走,一壁呼朋引伴的叫道,“慎斋先生今日在维扬书院讲实学,快着些,去晚了,可又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第75章 舌战 维扬书院地处扬州城西,原是升平朝一位致仕的礼部尚书,在早些年创办的讲学所。 而人们口中的慎斋先生,则是升平朝吏部文选司郎中成若愚,其人是升平八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外放,升平二十二年被推举出任内阁大学士,但终因立嗣一事触怒先帝,被削籍革职。 据闻他归家之后,一直在吴中一代讲学,所讲之内容多为针砭时事,讽议朝政,因此在民间颇有声望,世人皆以其号,尊称他为慎斋先生。 林升见众人成群结伴往书院方向赶,也饶有兴趣的问,“大人,什么是实学?” 容与道,“所谓实学,顾名思义就是实体达用,国朝的实学主张经世,认为学问必是要有益于国事,能够解决实际的问题。” “这样啊,又是那些夸夸其谈的文人搞出来的玩意儿。”林升索然无趣的叹了叹,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问,“您该不会是也想去听听吧?” 容与眨眨眼,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嘛。” 林升哀叹一声,做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再望向他时,顽皮的冲他做了鬼脸。两人相视而笑,翻身上马向维扬书院而去。 虽然一路之上,耳闻了不少成若愚讲学时的盛况,然而到了维扬书院,容与才明白在路边听到的那句,“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当真不是虚言。 围坐和站立的人早就把书院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口都倚站了不少人,一眼望过去,来听讲学的,不仅有文士秀才,还有老者稚童,更不乏贩夫走卒,足见成若愚在民间已颇具影响力。 成若愚这年五十四岁,虬须长髯,儒雅之中透出一股威仪,通身服饰清净朴素,仪态端方恭肃。他今日讲的是《孟子》开篇——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见孟子曰,不远千里来,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他稍作停顿后道,“此开篇,看似在讲人人皆知的仁义,实则大有深意。几千年日月盈亏,世人最重者,仍脱不了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姓为利,盖为其生计;官员趋利,则为其贪渎;若一国之君言必称利,则国将危矣。而今朝廷派内宦四下征收商税、矿税,便是明目张胆的逐利之举。商税非困商,实困民也。商贵买绝不贱卖,民间物物皆贵,皆由于商算税钱之故。” 此言一出,底下闻者大多有所感,有人立时大声附和他的言论,有人交头接耳态度模糊,也有人摇头反问,“先生这么说,就是反对朝廷的征税之举了?” 成若愚慨然回复,“君主逐利而罔顾民生,此恶政人人皆可反对。” 有人应声劝阻,“先生讲经义就罢了,何苦言必论及时政,若被有心的人听去,怕是对先生不利,先生还是专注讲书也就是了。” 成若愚抚须摆首,态度从容,“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林升听见这句,轻轻拽了拽容与的袖子,“大人,他这话什么意思?” 容与想了想,告诉他,“他是说,倘若为官时,志向不在于辅佐君主;为封疆大吏时,志向不在于造福百姓;住在水边林下做一个退隐之人,又不关注世情风俗的道德取向。这样的人,君子是不会屑于做的。” 此时学堂之上,人们听见成若愚这般回答,不少人登时击掌赞叹,有人随即问,“那么先生认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么呢?” “朝廷遣内廷宦臣收取商税矿税便是最大的弊政。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遣宦臣,沿途扰民征税,得财方止。圣心岂能安稳?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爱万世,人亦恋妻孥。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乱。” 顿了顿,他再扬声道,“愚以为,朝廷应广开言路,使得不同的声音能够传到皇上耳中,而不至于被身边小人蒙蔽;且国朝应该吸取历朝历代之经验,杜绝内宦干政。立国之初时,那块禁内臣预政的牌匾如今还在,本朝却已经有权倾朝野的内臣。祖宗之训,实不该或忘。而为内宦挑唆之收取商税,矿税等恶政更应该废止。还富于民,藏富于民,才是万乘之国,应遵循的治国之道。” 一言毕,有人轰然叫好,也有人相顾而失色。正当众人喧哗议论之时,却见林升上前半步,高声道,“朝廷派遣宦臣收税,难道不该么?国朝商税一向低于农税,而商业获利却比农业多了不知几倍,难道赚了钱而不给国家纳税就是合理的么?还是先生认为,农人是最可以被压榨的?怎么不见有人为农人鸣不平,却肯为商人奔走呼号的?” 他哼笑一声,越说越是激愤,“先生反对宦臣去收税,请问那些宦臣有什么不当之举么?是扰民了?还是为祸一方了?若真有,也应有地方官员出面惩治,难道因为其是内廷派遣的,官员就忌惮不成?果真如此的话,也是官员自己失德,罔顾圣恩,不计民生,这样的官员就该撤职。所以先生大可不必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那些宦臣身上,他们也不过是替皇上,替朝廷办差罢了。” 容与没料到他会突然出言反驳成若愚,不觉有些讶异。此时书院中人纷纷好奇,转顾林升,也有人听了他的话频频颌首。 成若愚淡笑回答,“自古宦臣奸狡贪酷,昔东汉西邸聚钱,中珰肆虐之祸未远矣,本朝正应当以史为鉴,防患未然。” “防患未然?”林升昂首追问,“先生的意思,是宦臣敛财为祸还尚未发生了?” “以史为鉴,不需事事都发生才能知晓。宦臣乃是皇家奴仆,为利之一字,邀宠献媚毫无节制,历古至今概莫如此。” 林升满眼不屑,挑眉冷笑道,“先生已回答我了,原来你所虑之事确是尚未发生。先生说不需发生亦可预判结果,将罪责都归在宦臣身上,请问先生,这罪责,算不算是莫须有呢?” 成若愚当即愣怔了一下,这莫须有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书院众人间轰然炸开,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议论之声瞬间此起彼伏。 有人扬声质问林升,“哪里来的小子,居然如此无礼!竟像是为那些阉宦说话,该不会是南京十二监派来的吧?” 立刻有人应声起哄,纷纷说林升是南京派来监视书院和先生讲学的,又有人说他面白清秀,看上去分明就像是个内宦,更有几个好事者慢慢逼近,看样子像是要同他理论一番。 “果然是宦臣混进来的奸细!把他轰出去。” “这些阉宦无孔不入,连书院都不放过,怕是要怂恿皇上禁了对他们不利的言论。” “包藏祸心,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步步紧逼,迫的林升连连倒退。 容与忙将他揽在身后,朗声道,“君子矜而不争,和而不同。诸位在此听慎斋先生讲学,想必都是心慕此道,若围攻一个持不同意见之人,岂非有违圣贤之训?相信先生也不欲看到诸位与人争斗,偏私一己之见。” 众人目光又都转向他,因一时难以猜测出他的身份,俱都狐疑的上下打量起他来。 成若愚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问容与道,“愚方才所说,确为一家之言,一己之见。愚愿聆听先生不同之高论,可否赐教?” 容与冲他拱了拱手,“不敢,先生客气。在下对先生不与民争利之说亦深感赞同。然而在下以为,此刻尚不是藏富于民的好时机。” “国朝四邻不宁,西北、辽东屡有外敌侵扰边境。先帝怜边境百姓长期被外敌虏掠,故多次筑防关隘,屯田驻军以防御。及至本朝却因边防经费不足,又不能增加农田赋税,才要增收商税和矿税,以充裕朝廷之收。” “如先生所说,将此二税废止,那么对内会使国库空虚,对外则使边防费用缺乏。守卫边疆的兵士一样是我朝子民,他们挨饿受冻,试问朝廷用什么去供给他们?彼时虽能藏富于民,可外祸一起,又该如何抵抗?国力衰败,朝廷不能保护百姓,百姓的财富早晚会成为被掳掠的对象。” 他顿了顿,环顾四下,接着道,“如今皇上改革税政,正是防患边疆战事起,百姓辛苦积累的财富被劫掠一空。然而在座诸位,怕是难有身披铠甲、手执刀箭去边境抗击外敌的志勇,却又想废除朝廷征税,破坏边防军费供应,损害朝廷用兵之计。如此思量不免失了忧患之心。着眼点,也无非和自身相关那一个利字罢了。” 说完这番话,见成若愚与众人陷入沉思不语,容与又缓缓道,“先生言自古宦臣皆贪渎,却是不假。但若非朝中百官皆出于私心不肯征税两税,皇上又何用倚靠宦臣?在下以为,当今皇上乃英明圣主,断不会重蹈历代宦官乱政之惨祸。先生和在座诸位,与其只盯着宦臣是否参与政事,倒不如多为皇上和朝廷思虑,如何能解决外患内忧,而后使民富国强,永保万民安康。” 成若愚听得深深蹙眉,愈发仔仔细细端详起他。容与见众人还都在愕然回味他的话,趁机向成若愚道,“在下一番妄言,有辱先生清听之处,还望恕罪。不便打扰先生讲学,还请先生继续吧。” 已将要说的话说完,他遂向成若愚一揖,示意呆立在一旁的林升,一道阔步走出了书院,出了大门,耳听书院中喧哗声渐止,想来慎斋先生大约要重新讲读经义了。 正要上马准备离去,身后忽然传来成若愚请他留步的声音,容与回首,果然是他追了出来,他蹙眉良久,终于斟酌着问了句,“请问先生,可是姓林?” 容与颌首道是,并没有丝毫犹豫。成若愚了然一笑,旋即相邀道,“今日匆匆一会,尚有许多未尽之言。林先生若不弃,愚请先生明日未时来书院一聚,畅谈一番,不知先生可否赏光?” “能得慎斋先生相邀,是在下的荣幸。”容与拱手,应了他的明日之约。 彼此相视之际,成若愚微微一笑,而容与也看到了,他的笑意里,始终都藏着一味谨慎与提防。 第76章 求同存异 翌日未时,容与应邀来至维扬书院,成若愚的家童将他引至后院一处幽静的所在。 容与方知书院后面,尚有如此雅致的一片开阔地,但见水竹幽茂,松桂香菊,敷纡缭绕。青松与山石之间,有一间素朴的井亭。 成若愚早已在亭中等候,见到他,便即起身相迎。 落座后,他令一名侍童摆设香案,安置好茶炉。另一侍童取了茶具,汲取井中清泉,碾碎茶末,烧沸泉水。等那水呈蟹眼时,方注入茶瓯中点茶。待茶叶泡好,分置于两只兔毫盏之中。 成若愚微眯着双眼,对他举盏,“愚不喜饮酒,常谓酒乃饱食而无为之物,平素惟好饮茶。林先生于内廷久侍茶道,想必对此物也深有研究。” 容与笑着摇了摇头。成若愚一顿,继续道,“愚观林先生,亦是风雅而兼具才情之人,怎么会只眼盯着一个利字不放,而忘记圣人之仁教呢?” 容与一笑,“那么先生朴素而无所求,又为何会愿意充当官商之代言,为他们的利益,奔走呼吁呢?” 成若愚抚须轻笑,沉吟道,“当今皇上锐意改革,果然不愿做守成之主。愚当日曾劝先帝不可废弃长幼之序,可惜先帝并没有听进去。” 这话说得也算是极坦荡,容与微笑劝道,“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先生若这样想,也许会释然一些。” 成若愚却说不然,“所谓国本,关乎社稷天下,不可动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谓之国本。君主不在于能或者贤,君若不贤不能,那么还有宰执,有内阁,有群臣辅佐。而今这些人,皇上怕是一个都信不过了。所以天下大事,便都落在了林先生身上。” “林某不敢这样想,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容与望着他的眼睛,语气诚恳,“请先生相信,皇上不是一个会为奸佞小人所蛊惑的君主。” 成若愚亦回视他,肃然问,“那么先生你呢?愚今日请你到此,便是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回京之日,会不会怂恿皇上查封愚讲学书院,甚至禁天下讲学之所,禁所有对你不利之言论?” 原来他心中担心的却是这个,容与了然,索性郑重向他告知心中想法,“先生请放心,林某绝不会这么做。林某明白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如果因为先生言论反对我,便令行禁止,天下人将因此以为这是对讲学的惩戒,从此闭口不谈圣贤之道,届时损耗的将是国家正气。何况先生应该知道,皇上并非始皇,绝不会做焚书坑儒这类事。” 见他说的真诚,成若愚凝眉片刻,也决定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只淡淡一笑,复请他饮茶。 半晌,他指了指手边兔毫盏,“林先生点茶的技艺,想必一定很高妙吧?” 容与谦笑道,“惭愧,国朝如今不尚团茶,内廷供奉也多为散茶。林某其实对茶艺甚为生疏。” 成若愚笑而不语,想了一会,捻须道,“愚与林先生今日之论,恰好似北宋司马光与王安石之争,都是为一个利字。既然彼此都说不赢对方,不如我们也来仿效古人,斗试一番茶艺如何?” 斗茶是唐宋时期流行的雅玩方式,尤以宋人最好此道,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士大夫,斗茶之风盛极一时。经他这么一提醒,容与才想起,当年王安石或是司马光应该也是精于此道。 成若愚摆手召来童子,将银茶碾、银茶匙、锡汤瓶并建州龙团胜雪茶一一设下。 看他这般坚持,容与无奈之下只得全力应战,屏心静气令心目之中唯有茶事。先用茶碾细筛团茶,又温过茶盏,耳中专注的听着汤瓶中煮水的声音。待瓶中水煎熟,再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盏中调做膏状,然后执起汤瓶沿盏壁注汤。一边注汤,一边用茶匙击拂。 记得茶谱中有云,茶匙要重,击拂有力。容与于是在击拂时,于手上又多加了一份力,片刻之后,即有白色乳花浮于汤面,渐渐泡沫浓郁,如疏星淡月;第二拂,以银匙击于汤心,随后汤中如奔涛溅沫,细看其花,有如碧潭之上浮青萍,又似晴天爽朗之上浮云鳞然。 历来斗茶所重,不仅在于乳花,更在于乳花泛盏之久,此即谓之咬盏。斗茶胜负便取决于谁的盏中乳花持续时间久,花散而先露出水痕者便算输了。 容与心无旁骛,此时忽然起了玩心,想在汤花中点出一枝细竹。早前在内廷学习点茶时,也曾偶尔戏玩过,究竟成与不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全当一试好了。念及此,他在注汤结束时,默想那竹子的形状,随着最后一拂,手势微微轻扬,汤中立时现出一弯翠竹,纤巧若画。 不过须臾功夫,乳花中的竹子便消散开去。容与见成若愚也停下了击拂,双双安静的观看两只茶盏当中的乳花,静候结果。 过了一会儿,容与盏中乳花慢慢变淡,泡沫不断破灭,终于率先露出了第一道水痕。 他随即笑道,“先生技艺纯熟,是林某人输了。” 成若愚摆首,神色颇为温和,“这茶百戏做的有趣儿,我适才见你似乎是无心为之,偶然起了个念头随性做的。随手勾勒,却能达到别人练习很久都没法企及的境地,可见你是个心静的人。” 注视容与,他渐露和煦笑意,复道,“你和我想象的不同,年轻却不骄躁,得志而不狂傲,确有君子之风。希望你能守住我们的君子之约,也希望日后你实现了目标,还能记得,还利于民这四个字。” 容与听他肯这样说,当即起身,整理了衣衫,向他端正的行过揖手礼。其实二人都很清楚,再未能兑现承诺之前,他也只能以此礼,向成若愚表达自己最大的诚意。 求同存异,这是他和这个时代最有话语权的在野知识分子,所能达成的共识。虽然读书人和朝中要员不头,但能见到这样的大儒,得到他一份理解,也可算是聊以慰藉。 他不是个贪心的人,有没有人误解他并不重要,要紧的还是能让更多人认识沈徽,明白他执政的理想,那便不虚此行。 一脸释然,唇角轻扬的人走出来,被林升瞧得分明,他也不多问过程,只笑叹道,“大人如今在外头,真的是意气风发。多少人综着不说,还极有体面。虽然斗智斗力有点累心,可我瞧着您心情还是畅快得多。既这么着,真不如索性外放得了。憋在宫里,成日还要应对那几位娘娘,我都替您累得慌。” 容与听得一笑,可转念想去自己方才一席话,字字句句还是不忘给那人树威信,立好感,都已然这般放不下了,难道真能舍了他,自己去外头逍遥? 事情都有一体两面,他向来随心,大略斟酌过,还是否定了林升的建议。 “京城眼看就要入冬了,年下事情多,还该早些回去,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于是这年冬至,容与一行人回归禁城。孙传喜亲自在东华门迎接,甫一见他就仰脸笑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前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下好了,内廷差事奉还,我总算是能过个踏实年了。” 容与一壁走,一壁开他玩笑,“你是能者多劳,我回来也不济事,还得仰仗你才行。” “你可别这么说,我担不起。哎,话说都这会儿了,各处的炭敬也都送进来了,有好几个都是送到我这儿,却是指名要给你的,托我送到你那儿去,怎么着啊?今年还是不要?”传喜微一叹气,苦口婆心的劝道,“其实大可不必,这毛病是断不了根儿的,只要厂公大人您得蒙圣宠,他们可不管你收不收,也得把东西提早预备下。你也是,就赏他们个面子又能如何?东西可以收下,至于办事,那就看老子心情不就完了嘛。” 容与点头,冲他笑笑,尚未接话,他又颇神秘的压低声儿道,“这阵子,去你家送东西的人可不少,可惜也都没进去门儿。你这家规够严的,把个阿娇调理的这么规矩。” 容与蓦地想起方玉,其时又有半年没见过她了,不禁提醒自己,下次出宫之时一定要去看看她。 “那些东西你到底要是不要?别的也罢了,”传喜语气里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低低盘问,“有一帧杨风的韭花帖,我瞧着颇真,你也没兴趣不成?” 嗬,号称天下第五大行书的韭花贴,容与也只在宋人宣和书谱中读到过对它的评价。怀着好奇,他问,“这又是谁送的?” 传喜呵呵一笑,缓缓讲述,“南京刑部主事钱之浩,他在任上都七年了,想求个京里六部的缺儿。这对你,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容与转顾他,笑答,“你也是这么跟钱之浩说的吧?我没记错的话,你哥哥年前调了南京刑部,正在钱之浩手下当差。你倒是不忘了给你兄长铺路。” 传喜一晒,忙道,“嗐,你就非得事事都这么明白不成?俗话说难得糊涂,装个傻,乐得大家都自在不好么?”顿了一下,他转而推心置腹起来,“如今你什么都不缺,又圣恩正隆,还不趁这会儿在朝中多安排些自己的人,就是日后有个变故,也有人替你说话不是?再者说了,你跟钱,总没仇吧?” 见容与一脸漠然,传喜有些着急的催问,“那帖子可是好东西,市值怕是得有两千两,你又好这些何苦拒绝呢?钱之浩也不过要个三四品的官,你就当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你也知道,我跟你不同,尚有亲戚需要照拂,你就当可怜我这点心思。哎,想当年咱们一处玩儿的时候,我可没亏待过你,举凡有人欺负你,我可是挡在前头的。如今当作你还我人情,这总行了吧?” 见容与似笑非笑的不搭腔,他啧了一声,顿足道,“说了这半日,你倒是收不收,给句明话啊?” 忆起从前他的确照拂过自己,容与颔首,拍了拍他肩膀,“收,好东西干嘛不要?回头我差人去你那儿拿。另封两千两银票给你,麻烦你转交给钱之浩。我信得过你,这钱你一定会给他的。” 传喜登时大惊,不由张口结舌,“你还真买它啊?两千两啊,兄弟!那可是你那皇庄一年的进项!皇上给你的恩典,你就……就这么用。唉我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会向吏部要了这些年钱之浩的考评,若是没什么差错,我可以向皇上建议。至于礼就免了,告诉他以后也不必如此。”容与停下脚步,对他正色道,“朝廷捐纳,是为解决赈灾急需。我林容与可没胆子卖官鬻爵,希望你日后,也永远不要打这个主意。” 说着举步往乾清宫去了,传喜看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连连摇首之余,不免又附送了几个大白眼。 至于那五代人杨凝式的韭花贴,确是字体雅正,风神洒脱,字距行距之大前所未有,讲求的正是所谓尚意。端的是一副难得的佳作。 容与得了好东西,心里也有几分快慰,于是拿了字帖去养心殿向沈徽复命,才走到殿门前,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不用分辨,也能知道是沈徽和秦若臻二人相谈甚欢。 殿前内侍见了他,忙躬身行礼,却笑着摆手,“皇上和娘娘正说的高兴呢,大人且别打扰他们。”说着向殿中努嘴,解释给容与听,“前阵子,皇上犯愁赈灾的事儿,天天都愁眉不展。娘娘提议宫中省俭用度,又让宗人府的裁减了宗室费用,还号召京里三品以上的大员,并那些皇商们捐资,一时间颇有成效。皇上可算是开怀了些,这几日都和娘娘一起批折子,晚上再一道回交泰殿,连日常说笑的时候都多了不少。” 这是帝后又相处得其乐融融了?容与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用力收敛住心底泛出的淡淡酸涩,不免再度鄙夷自己,内心深处,到底还是藏了不可告人的小念头。 听了片刻,只觉心里一阵烦闷,他冲那内侍点头笑笑,便转身欲离去。 忽闻殿中传来沈徽的声音,他扬声问道,“外头是容与么?怎么不进来?” 第77章 安抚 养心殿里正徐徐燃着紫藤绛沈,弥散了一股温和的浅浅花香。 记得这类带有花朵味道的香料,沈徽一向是不喜欢的,那么想必是依着秦若臻的偏好,才会有此安排。 念头闪过,容与收敛心神,向帝后二人俯身行礼。未及礼成,沈徽已令他平身,温和笑道,“你回来的时候刚好,能赶上在京里过年。只是年下一堆事情要忙,你又歇不得了。” 含笑颌首,容与目光与他相接,许久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一瞬间,容与很有冲动,想问他饮食睡眠是否无虞,但瞥见一旁安坐的秦若臻,摆出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便把几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厂臣这回可是立了大功,给国库添了不少钱,他去一趟两淮,朝廷一年的进项都出来了。”秦若臻伸手指了指他,笑对沈徽说,“这么能干的人,应该派去户部任职才是。皇上可该好好赏赏他一道了。” 沈徽把玩着一方白玉镇纸,随意唔了声,“想要朕赏你点什么呢?” 容与揖手,回答着从前到现在都一样的话,“臣想不出,也不敢要皇上赏赐。” 秦若臻掩口一笑,随意从书案上取了一本折子,容与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见那书案上摞有厚厚一沓奏本。 这个时间,内阁尚未票拟完,那么这些不会是今日的奏疏,应该是早前沈徽留中不发的。容与直觉,那些折子大概会和自己有关。 “你不要赏赐,知道的人自然明白是你懂规矩,不知道,还当皇上不认可你此番作为。”秦若臻瞥着那摞奏疏,款款笑道,“如今这么多人不满你在两淮干的事儿,接二连三的上折子要皇上议你的罪,可都被压下来了。若是再不赏你,外头人又该嗅出不寻常的味道,只怕弹劾你的题本,更是要铺天盖地了。” 虽然早已猜到结果,心里还是一紧,容与自觉不是一个会说请罪言辞的人,这会儿也只能垂首答一句,“臣惶恐,亦感激皇上对臣的信任。” 沈徽不在意的笑笑,“你吓唬他做什么,朕的言官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见到个出头鸟,忙不迭地扑上去打一阵,要是理会他们,岂还有完么?” “皇上这么说自己的言官,让他们听见还不个个羞死气死!”秦若臻笑着嗔道,转首凝视容与,“不过厂臣不要赏赐,却也应该,两淮那么多进项,随便抽一份子,也够几年享用的了。” 这般慢条斯理的腔调,却听得人心跳加速,容与看了一眼沈徽,见他神色无常,方道,“臣不敢中饱私囊,还请娘娘明鉴。” 秦若臻摆首,“什么明鉴,本宫不过开个玩笑。谁不知道你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难不成还真让本宫一笔一笔的,查你的账目?我倒闲得没事做呢。就算真有,原也不算什么。奉旨抄家还准下头人顺手牵羊几个物件,虽说不合理法,到底也是人情世故,朝廷尚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本宫?” 容与一窒,直觉皇后的口齿愈发刻毒了,然而却也不想和她分辩,索性催眠似的安慰自己,只要沈徽信他,其余人怎么想,他都可以不在乎。 再看沈徽,却是老神在在,半晌都不说话,只微蹙了眉,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那目光不知为何,让他浑身一紧,阵阵局促感凛冽袭来——质疑自己的人是他的妻子,容与不知道该不该反驳,且如今看来,他们夫妻能这么和睦,他是否不该让自己再度成为他们之间的芥蒂。 脑子里这样想着,人就不免惶惑地站在原地,无语缄默。 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秦若臻,她仰首笑问,“厂臣手里拿的是什么?可是奏折么?” 容与这才记起那本韭花帖,当即也意识到,此刻绝非好时机献上这帖子,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是臣日前刚得的,一副杨凝式的韭花帖。” 秦若臻眼睛一亮,挑眉道,“这是样好东西!厂臣于书画是行家,想来错不了。只是这韭花贴价钱不低吧,你是打哪儿收来的?” 容与抬眼望向沈徽,见他依然眉头微皱,侧头看着自己,好似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片刻犹豫之后,容与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欺骗他,何况这种事也未必瞒得住,遂实话实说,将帖子来历告知,只是暂时隐去了孙传喜代为传递一事。 秦若臻像是漫不经心的一笑,“南京的人也求到你这儿了?这些人旁的不行,听风辨向最是拿手。可见朝中人都觉得,你如今最得皇上信任。”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着书案边缘,发出笃笃声响,那一下下的,好像每一记都敲打在容与心口,不由让人忐忑之余,更添烦闷。 少不得还要耐下性子,容与淡笑着解释,“外官们逢年过节,总是免不了要上京打点,这是官场旧俗,在其位者,鲜少有能不从众者。臣以为也不能因此苛责钱之浩,至于其人政绩如何,还望皇上再仔细考察,若果真不堪大用,自然也不必再给他机会。” “不然,能晓得送这等风雅之礼的人,怎么会不堪大用?”秦若臻略略提高声音,似在夸赞钱之浩,语气却难掩奚笑,“为官者,察言观色也是一等要务,人在千里之外,既能知晓厂臣你的喜好,也算是个精明人了。” 至此已然无言以对,容与干脆垂目保持沉默。半晌之后,听到沈徽轻声一笑,“他才回来,皇后就把人弄得这么紧张。你也别只顾说话了,把那帖子拿来给朕瞧瞧。” 容与依言奉上韭花贴。沈徽唇角衔笑,看了一会儿才将帖子合上,抬首注视着他,眼里显出一抹他许久都不曾见过的疏离,“这是你要献给朕的?” 听容与说是,他便点头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罢,等朕有事再唤你。” 说话间,沈徽略一顾容与,眼波在他身上一转,又看向了别处,笑着安慰道,“放心,朕不会查你的账。你为朕做了这么多事,就当朕赏赐你的,确也没什么。” 一刹那,仿佛有重物击打在胸口,容与心神一乱,禁不住气血翻涌,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更不想在这二人面前再做逗留,忙躬身匆匆行过礼,垂手退出了殿外。 无语凝噎,心下一片惨伤,突然很想发足狂奔,步履却又滞重乏力。耳畔只不断的响起,沈徽不信他……整个人如坠魔障。 走回房里,气息才算平复下来,转念思量,自己到底是实心肠了些,一时激愤过后,才想起沈徽当着秦若臻说那番话,大抵又有作戏的成分。 君臣相处,最忌猜忌。沈徽从不曾疑过他,如今不知是为安抚秦若臻,还是为安抚前朝跃跃欲试弹劾自己的人,才会故意这般流露一丝不满。 想想方才瞬间白下来的面孔,他轻轻一哂,确实也算是配合着做了一场戏。 只是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到何时。前朝内廷,已是树敌重重,他固然可以不在乎,可日日受这样冷嘲热讽,再好的脾气也难免要作色,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准捱不下去时,也会不顾一切请沈徽准他离开。 可惜只是想想,果然到了晚上,又被派了新差事,这日却是沈徽点明要他值夜,或许也是有些话要对他明说。 沈徽才刚沐浴过,散着头发倚在床上,幽幽看着他,劈面就是数落,“朕没想到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外头做的事,愈发不管不顾。卖官……哼,你知不知道这么一闹,秦太岳一干人数落了你多少罪过。”顿了顿,语气是恨铁不成钢,但更多的还是牵挂心疼,“你就不为自己着想,非要弄这么大!” 这话还真问着了,容与的确没为自己想过。当时灵光一现,说脑子一热也不过分,再者换个角度思量,对于江春那帮人而言,不过是要一个大家双赢的局面。他们花钱买名望,同时又解决了朝廷燃眉之急,当然这个办法并不是长久之计,国家官职自然还须存有一定的严谨体统。 可话说回来,当时他奏请了,沈徽也准奏了,现如今又在埋怨他太过激进?他缓缓抬眼,睫毛上翘,不知不觉间,神情带了点莫名不安,又像是含了几分委屈难言。 沈徽看得眉心一跳,不由得声气都软了下来,半日冲他招了招手。 容与瞧见了,却并没动弹,沈徽倚在床上,姿态再悠然不过的,这会子也不需要他服侍着宽衣解带,可又叫他做什么? 沈徽一招不成,见他兀自敛着眉,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那阴影里似乎隐隐有层青晕,这人显然还没休整好。其实依着他的本意,是该让他好好歇着,可偏生就是舍不得,白天发生过的事,他是急于和他解释的。 自那晚表露过心迹,自此后他再没踏足过后宫。好在如今宫里只剩下秦若臻一人,端嫔不过是个摆设,往后优容以待也就是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但再让他对别的女人谈笑暧昧,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也会在彼时彼刻,记起他林容与的脸。 那些日子面对秦若臻,产生的厌烦不足为外人道,原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却不想竟是片刻都不想多停留。 近二十年了,从没这样心心念念放不下一个人,他也觉得自己快要不疯魔不成活。无论如何也思忖不明白,究竟是真的情根深种,还是只为着还不曾得到手。 那便试验过,才晓得能不能放下,他要他来,就是为了验证。然而人站在面前,清瘦飘逸,缄默无言,紧紧抿着的唇,微微发颤的下颌,让他情不自禁的有种向往,却也情不自禁的产生了怯意。 不能伤着他,更不能吓着他,鬼使神差的,沈徽轻轻拍了拍床边,“过来坐,陪朕说说话。” 容与皱眉,倘若沈徽以命令的口吻说出这话,他自有一百种拒绝的理由,每一句都足够冠冕堂皇。然而并没有,沈徽是温存的,语气中夹缠着慵懒的况味,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祈求味道。 满心挣扎,仿佛是天人交战,半日过去,容与说服自己听从本能,其实没有那么困难,于是踯躅着,往前挪了挪步子。 终是挨到了床沿,狠狠心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坐下说话罢了,还怕他会吃了自己不成。 沈徽满足的笑了,虽则笑容一闪而逝,被他藏在了眉梢眼角,“做什么期期艾艾的,床也暖过,朕的身子你也见过,还要这么不好意思么?” 听他又说这些疯话,容与偏转视线,不去看那张让人怦然意动的脸,“臣可以陪皇上,您安置了,臣就去值房……” 一句还没说完,手上倏然一暖,便是被他有力的手指握住,容与惊讶抬眼,“皇上,这是做什么……” 连声音都在发颤,其实早已禁不得撩拨,非要这样反反复复的,给一巴掌再赏一颗甜枣,却不想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必这么下气力的搓磨他。 用力想要挣开,却被抓得更牢,姿势甚至变换成十指紧扣,他蓦地里飞红了脸颊,眉目间生出一股不甘的屈辱。 至于这样么?他不过是在表达爱慕,就能让他这么痛苦?沈徽觉得不平,忽然笑出声来,满眼写着轻快愉悦,“可紧张什么呢,你连朕的脸都摸过的,难道还怕这个?” 第78章 热吻(大修) 晴天霹雳!林容与活了两辈子,遭人诘问过,遭人羞辱过,也被人当面挤兑嘲讽,他自问都还受得住,可这一句含情脉脉的话,却如同泰山压顶,直把他压得喘不上气。 脑子先时都是木的,喉咙发苦,半个字都吞吐不出。这么说沈徽全知道了,原以他那晚睡实了的,没成想还是在装样,暗地里把控着一切,拿他当猴儿一般在耍弄。 这辈子供他驱使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如此戏玩羞辱他。 一念起,从前种种加之今日愤慨一同袭来,涵养再好也兜搭不住,他一股脑生出一阵气力,愤然甩脱沈徽,直直地站起来。 “臣亵渎过皇上,要怎么惩处,随您心意。” 话说得斩钉截铁,眉宇间一片坦荡荡,他是真豁出去了,浑然不吝直视沈徽,昂扬的脖颈,挺立如风中的荷叶杆。 这模样倒是有趣儿,他自己大概不知道,这就叫做恼羞成怒吧。沈徽看得兴致勃勃,这人本来生得清逸温雅,再生气不过皱皱眉,垂着眼不说话也就罢了。这会子突然不管不顾,连额头正中都挣出一根青筋。 何用这么较真,非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枕着双臂,沈徽眼底含笑,懒洋洋道,“朕不觉得是亵渎,反倒是……挺受用。” 无赖口吻!容与下颌在颤,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都到这个份上了,他拿自己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就是甩手走人又能如何,大不了还有一死。 犹记得今日回来时,听见殿外那轻声曼笑,前脚才和妻子欢畅,任由她讽刺奚落自己,后脚就做这样态度,他身份再卑贱,也是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 沈徽看着他,开始时还笑盈盈的,慢慢地,终是察觉出不对,这人双眸里的愠色渐渐化成一汪水雾,那泓澄澈的眼波里,又一点点流露出惨淡的忧郁,他忽然吓了一跳,从闲适的态度里绷紧了神经,不自觉坐起身。 “朕……我是说真的,你别生气,那晚也不是故意的……”沈徽解释着,平生头一回,有种手忙脚乱的无措感,“倘若我不装做睡着了,你还肯,还肯那般对我表现亲近么?” 容与抿着唇,面上连惯常有的笑意都消散了,惟剩下严肃沉郁,愈发让人心惊肉跳。 论猜度人心,沈徽历来是个中高手,在林容与面前更是游刃有余,可他哪里猜得出一个两世为人,且又是经历过现代社会的人,即便再怎么忠心义气,也断不能接受插足别人感情,他想不到,面前的人此时此刻会有多纠结,多忿懑。 容与神色凝重,拼了半天气力才把鼻腔里的酸楚按下去,“承蒙皇上抬爱,臣很感激。但臣论才论貌,都不过是中人之姿,不会说话,性子不讨喜,实在做不了皇上的近身宠宦。皇上若开恩,念在臣这些年尚算兢兢业业,就请放臣一条生路,许臣离京。无论派给臣什么样的差事,臣绝没有半分怨尤。” 沈徽愣住了,没想到等来这番回答,不由起急道,“朕说过不许你走,你也应承过的,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说话不算话?” “七尺男儿?”容与气得发笑,再度抬眼直视他,“臣在皇上眼里,原来也算个男人么?不是一个可以当作断袖分桃的娈宠,用的着的时候笼络来,闲来无事还可以暖床叠被,甚至还可以做入幕之宾,聊以充当你对妻妾不满时,发泄情/欲的工具!” 他满脸讥诮,那讥诮里溢出一股子凄迷,看得沈徽心里狠狠作痛,怎么忘记了,竟然会在这个档口戳他痛楚,可也就是这番脱口而出的话,方让他顿悟,自己从来就没介意过他的残缺,更加没有把他不当男人看待。 该怎么表述,沈徽亟不可待,“我说过,根本没想要你做娈宠,也就从来没介意过你的身份,你是陪着我一路走过来的人,我对你的信任,如你信任我一般,倘若你连这个都否认,那我也算是白认识一场了。” 一个放弃了朕的称谓,另一个连敬语都愤而抛下,就这样彼此相对凝望,展现着各自的倔强。 容与内心,到底还是松动了,比之上一次那句伴侣,这回沈徽显然更动情。那份焦灼是实打实的,所谓信任也早已不言自明。就好比今天秦若臻云淡风轻的刁难,案牍上那些堆成小山高的弹劾折子,他知道沈徽是相信他的,站在他身后替他周全,也为他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更为遮风避雨的堡垒。 何况沈徽原是那样冷心冷情的人,能一直忍耐他的缺点,耐心的等他成长。他早就说过,内廷中比他聪明善钻营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只悉心栽培他,如果不是信任,何用待他这般上心。 “臣很感激,”容与长长一叹,“只是……臣,实在不能……皇上肩上的责任,太厚重,臣承载不起,您有妻子,有嫔御,还有两位皇子,将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子女……” “不会有了。”沈徽赫然打断他,也不管他神色如何迷茫,直截了当道,“朕觉得两个儿子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多。天家无甚亲情,兄弟手足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朕不需要。至于妻子……” 提及这话,他忽然福至心灵,原来容与在意的是这个,那当真是好兆头——如果不喜欢,根本就不可能会介意。要是他不提这话,单说什么于礼不和,或是担心日后受人非议,还可说是在为自己谋后路,然而这人始终存着一腔子孤勇,在意的原本只是最为纯粹的情感。 “朕和皇后,将来势必有裂痕,不怕你说朕无情冷血,朕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我是利用她,她也得偿所愿。我们之间是交易,朕兑现了后位,也兑现了皇长子,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不止是裂痕,应该是必有一战才对,容与理了理思绪,平静发问,“皇上的意思,是从来没喜欢过女人?” 说完,他蓦然想起放逐在西安的沈彻,看来这对兄弟还真是一样,对男人的兴致远比对女人高得多。 沈徽似乎猜中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不是男人或者女人,只是你。朕喜欢的,想要永远伴在身边的,只是你林容与。” 心口一震,连反应都是迟滞的,容与怔怔望着沈徽,见他咬着唇峰,表情不是破釜沉舟,倒是有些略带痛楚的执着。 不知不觉地,容与还是坐了下来,微微侧头,就这样看着这张脸,眉眼锋锐,俊俏归俊俏,更有着他喜欢的,硬朗凌厉的轮廓,如同刀削斧砺。 心里无声长叹,他别过脸,想要抑制不让肩膀发抖,可却抑制不住。不过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哭,也没有喜极而泣,只是满腹艰涩难捱。 长夜孤灯,一程风雨替去一重秋凉,他始终是孤身一人在路上,那些前世今生的过往,都背负在身上,再寂寥也该习惯了,为什么还会觉得萧瑟,觉得偶尔也需要人慰藉温暖。 沈徽敏锐的察觉到,面前的人神态安静下来,不再有怒气,紧抿着的嘴角放松,柔软的唇峰微微上翘。他有不薄不厚的唇,因为适才抿得太狠,这会儿越发红润剔透,像一瓣浸了露水的桃花,眼波流转间,温暖而柔顺。 小腹间倏地涌上了绵绵密密的热浪,瞬间将他包裹住,沈徽伸过手臂,将他人揽过来。容与身子一僵,不过随后也便放松,像是在试探沈徽的诚意,也像是交付出自己一颗原本无牵无挂的心。 绿鬓如刀裁,双眸温雅似浩淼秋水,少年的脖颈以一个美好的弧度半垂着,纤细柔嫩。长长的睫毛也半垂着,浓密的覆盖下来。沈徽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他直觉,那会是一对含着笑意的眸子。 他身上有淡淡的,雅致的气息,好像是少年人特有的味道,足以让人迷醉。莹润的肌骨,距离这般近,在灯火下看上去格外细腻。 沈徽脑子里轰地一响,双唇不由自主地覆上去,极尽缠绵用力,以至于连同浑身的骨骼,都仿佛有隐隐疼痛。 容与眯着眼睛,半朦胧半迷醉,看着沈徽投入的痴绝,却没有调弄暧昧的气息,一切都那么明朗,昭然若揭。他记得前世听人说过,一个人亲吻的时候闭上了眼睛,那么表示,他应该,是在爱着对方。 何必再管那么多,承诺可信不可信,必是要时间去检验,可终究要先给一个机会。不迈出这一步,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知道最终答案。 容与阖上眼,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迎着那带着热度的唇齿,放弃挣扎的让这一记吻,持续到地老天荒。 直到一声灯花爆裂开来,沈徽才放开他,仰唇笑道,“从今夜起,陪着我好不好?” 心头警铃大震,瞬间回复了理智,可还不等他回答,沈徽甚至动手,开始为他宽衣,一只袖子还未除下,容与已豁然起身。 不顾沈徽错愕的目光,他坦言,“方才是臣失态,天色不早,皇上该歇息了,臣就在外头,皇上有事随时唤臣就是。” 沈徽不解,明明适才吻他的时候,他身体的反应热烈而投入,仿佛一个长久渴望温存的人,走在茫茫沙漠间,久旱逢甘霖。怎地忽然变了态度,居然可以抽离得这样快? 他脸色沉下来,容与看在眼里,并无惧意,依旧淡淡道,“皇上厚爱,臣铭感五内,所以也会动容,也会一时控制不住。皇上若降罪,臣无可辩驳。臣信皇上说的话,但臣心里也有道过不去的坎,从前到现在,臣只希望做皇上身边得力有用的人,至于其他,恕臣现在难以接受。” 至于究竟何时,他才能毫不迟疑地敞开身心,容与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等沈徽不再有妻妾,也许是他可以摆脱身份的束缚...... 似乎都是遥不可及,他只觉得无解,而眼前的人也一样满眼彷徨。 趁着沈徽沉默无声,他揖手以示告退。走出数步,床榻上的人没有开口挽留。一颗心提起来,又沉落下去,像是坠进无波无澜的湖水,泛起的一圈圈耐人寻味的涟漪。 走出殿外,京城的冬日瑟瑟潇潇,周身被包裹在清寒里,是那么的凛冽不容情。 方才发生过的事,此时再去回味思量,不免品咂出了五味陈杂,有悲,亦有欣。 人站在廊下,一阵风过,铁马叮铃当啷的凌乱作响。脑子却是清明的,他只愿自己能对人世间的爱恋少一点期许,凡事太过如愿,太过美好,势必不会长久。 这一世的初衷本就是孑然一身,无论风雨、烟尘、欢喜、伤痛,既是注定的,就该让它们从容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而他也早已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去接受孤独一生的终局。 第79章 阉党 一夜无事,沈徽一整晚都没有再叫过容与。次日起来,态度依旧如常。只是在容与为其穿戴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指尖轻抚上他的手臂。 不料这日朝会过后,沈徽却是患了头风,御医诊断的结果,竟是身心疲累,休息不好所致。听得容与心里倒是一阵歉疚。 皇帝抱恙,前朝事务不免堆积下来。沈徽缠绵病榻,两处太阳穴贴着药膏子,难得流露出几分示弱的疲态,哑着嗓子吩咐容与,不是要紧的折子,只管替他披红就是。 容与责无旁贷,也没什么可推诿。坐在司礼监值房,伏案了一日,正觉得腰肢酸涩,却见有内务司的人进来,呈上的居然是一本彤史。 容与一愣,旋即已想到关隘,不禁又好笑又无奈,只对那内侍道,“放下吧,我查阅过后,会命人给你送回去。” 彤史就搁在桌上,他继续心无旁骛的批折子。全部工作做完,天色已向晚。揉着酸胀的脖子,眼风扫过处,瞥到那本彤史。捏在手里有点烫手似的,犹豫片刻,他到底还是拿了起来。 早前也不是没想过去翻看,如今他说声要查阅,再打着为圣躬,甚至为皇嗣的理由,不过都是一句话的事,自是无人敢去阻拦。可念头刚起,就被他又按了下来。从没想过不信沈徽,现下看在眼里,那一笔一笔的记录绝不会造伪,原来沈徽真的自他去凤阳开始,便再没有和宫中女眷行过房。 阖上那薄薄的小本子,下意识掩卷一笑,他重又敛了容,整理起奏本,将方才那一点点波动悉心藏好。 不过他的小窃喜并没能持续太久,因皇帝抱病,次日原该是辍朝,可沈徽勤勉惯了,照例还出席了朝会。然而可不到辰时,禁城中突兀地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鼓声。 皇极门外那面登闻鼓,再度因为他林容与的缘故,而被言官们敲得震天响。 彼时容与正在乾清宫南书房陪沈徽翻查书籍,乍闻鼓声,两人都下意识的相顾彼此,又在一瞬间有默契的闪躲开对方的视线。 在等待司礼监送奏疏的空白时间里,二人俱都沉默无言。不一会儿工夫,佥书廖轲进来禀道,“皇上,是六科廊的言官们请旨,有要事奏报。” 沈徽深深蹙眉,不耐的问,“为首的是谁?说了因为什么事?” “是给事中范程,”廖轲一顿,目光游移的飘向一旁的容与,低声道,“说是,要弹劾林掌印。” 沈徽当即挥手,“不见。为这点子事闹腾了多久,告诉他们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 廖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皇上,可是范程他们现在皇极门外跪着,一共十几个人呢。臣本来说把奏疏给皇上呈上来,可是他们定要面圣不可。您说,这……” 沈徽霍然看向廖轲,怒气直发到他头上,“朕说了不见!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去!” 廖轲连连称是,躬身却行退了出去。容与正自沉吟该如何安抚他,却听到他重重一叹,半日过去,只见他以手支头,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心里委实有些不忍,容与忙上前俯身探看,询问他是否要延请御医。 沈徽轻轻点头,只道自己头痛得很,却不许他去找太医,“容与,这些人,总是盯着你不放,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自然是秦太岳,如果能将他这个眼中钉从沈徽身边拔除,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秦家都会是最乐见其成者。 容与微微颌首,轻声对他说出肯定的回答。但一想到言官们跪候在皇极门外的场面,还是由衷劝道,“皇上该见见他们的,言官久跪之下难免心生怨气,觉得您并不尊重他们。一个言路昌明的时代,君主是应该重视言官,听取他们的意见,哪怕只是做足姿态。” “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沈徽犹自撑着头,偏过头看他,眼里泛起一丝怜意,“朕难道该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容与神色一黯,也便垂目无言。过了一会儿,方听沈徽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般处置有利有弊,不过事涉自己,在心里微微一叹,容与还是欠身领命而去。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他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则真切见到了那般奏疏,上面所列的八项大罪时,他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样貌很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容与,昂然道,“厂臣说皇上圣躬违和,可适才上朝之时,皇上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同一张嘴,定要横加阻拦,不许我们见皇上?” 容与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正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再看那群言官们呢,集体跪候中更不免瑟瑟战栗。 容与对他耐释,“登闻鼓响彻禁城,皇上早已听到。林某就是有心欺瞒,也无能为力。今日万岁爷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有事留待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范程呛声道,“你林容与近身侍奉皇上,在皇上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主君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容与摆首,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辈,便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林某代为转呈御前。请各位相信,林某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皇上案牍之上。” 可惜他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皇上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容与心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沈徽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他说什么,这些人势必都不愿去相信。于是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欲转身离去。 “厂公大人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住了容与的脚步。 转身回顾,只见范程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念道,“林容与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真是欲加之罪,可惜砌词太过,容与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朗声道,“好!既是弹劾林某,也应该许我辩驳,今日诸位都在场,不如与林某人当面对质一番。” 范程愣怔了一下,不曾想到他居然有此气魄,倒也想看看他会如何巧舌如簧,当即真的和他一条条的对质起来。 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范程等人皆说不出实际证据。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容与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传喜进司礼监,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他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分明都是无稽之谈,容与讥诮道,“若林某没记错,范大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同进士,那一年殿试之上,大人曾慷慨陈词,说道刑律不公、罗织罪名之恶,当是义正言辞。怎么时过境迁,自己却又重蹈覆辙?怕是官场厮混久了,初心消磨殆尽,也觉得结党站队那一套才最为实用了吧!” 范程不过区区一介七品官,虽为清流,平日却鲜少有和容与打交道的机会。原以为一个内侍罢了,不过是依仗皇帝宠爱,充其量只是骄横跋扈的无知宵小,却不想他居然言辞犀利,切中要害,且对自己的履历如此熟悉,当是有备而来,心里登时敌意更盛。 指着交结朋党一条,范程哼笑道,“那么厂公敢说你没有结交党羽?你于阎继登科前便识得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于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学政,一跃而成为督盐转运使,借他之便,你正好可以操控两淮盐务,进一步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当是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实在是可耻!” 容与心下猛地一震,冲口喝问,“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范程颇为得意的审视他,便对他此刻惊愕的表情,甚为满意,扬唇笑着,一字一顿的答道,“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这话好似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容与的喉咙,让他一时结舌语塞。如果说之前他与言官们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他已算清楚知道,在这群人眼里,依然是将他视为低到尘埃里的卑贱之人。 容与冷笑,索性也不再说话,保持沉默姿势,任由范程等人继续细数他的种种罪行。直到对方亦无话可说。彼此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打破僵局的,是乘着步辇缓缓而来的秦如臻。轿辇远远停在宫门处,她打发了近身内侍前来相劝。言官们见凤驾亲至,仿佛看到了光明希望一般,忙着对她俯拜叩首,连连恳请皇后向皇上转达他们的谏言。 秦若臻听内侍描述罢,只是庄重严肃的颌首,旋即令内侍再去传话,命他们不必再此跪候。 言官们这才渐渐散去,容与无意在此时和秦若臻有任何交流,举步迎上去,微微欠身施礼,只等她先行离开。 “你还要给他找多少麻烦,你还要他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他!” 秦若臻鄙夷的看着他,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80章 廷杖 皇极门的那一场弹劾风波并没有过去,言官们听闻林容与敢当面质疑,又和给事中范程唇枪舌战一番,言辞间颇具贬损之意,不由大为光火。一时间,清流砥柱好似群情激奋,更有不扳倒这当朝奸宦,誓不为官之意。 接下来一连三日,言官们聚在皇极门外哭谏,打出的口号不外乎清奸佞,务使皇上不为奸人所惑云云。 沈徽的头疼尚未痊愈,这厢肝火一旺,听闻此事尤觉盛怒。只问容与,“你既已知是罗织罪名,这群人眼里全无君父,如此相逼,该当如何震慑?” 震慑,不外乎杀人诛心。可弹劾者并非一人,又有法不责众一说,想要诛杀并非易事。何况杀一批,还会有另一批不怕死,且预备万古流芳的“勇士”站出来,舆情对他只会更加不利。 若是按前朝曾有过的例子,却是可以对这群犯上谏言的人施以廷杖。 那日旨意下达之时,容与正在司礼监值房核对本月内廷用度。接了旨,即命他次日辰时二刻在午门外监刑,令有一干人等被处以廷杖二十,范程等领头之人责廷杖四十。 传口谕的内侍见他殊无喜色,反倒是凝眉不展,忙赔笑道,“万岁爷今日头风略有好转,只是早起还嚷嚷着两处太阳穴跳得厉害,才刚小人来前,万岁爷吩咐了,今儿不叫厂公去前头伺候,厂公尽可以先歇着,预备明日监行后再行复旨就好。” 话说得抑扬顿挫,脸上神气息仿佛与有荣焉,估摸着沈徽说这道口谕时,也是一幅要替他出气的架势。内侍们察言观色,便也觉得他应该在此时,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颜。 然后呢,却是连话都堵死了,说是要休养,面都不让他见,也就杜绝了他前去求情的可能。 容与苦笑了一下,其实根本无谓求情,他心里就算谈不上怨怼,也是有闷气。这些日子下来,连饮食都觉得无味,内外皆是压力,实在是积重难返,长此以往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抑郁。 外柔内刚的人,习惯将负面情绪自己化解,如今沈徽给他一个泄愤雪耻的机会,可以当面羞辱回去,他是应该觉得痛快才对。 可惜他很清楚,这样的报复迟早会得到反噬,士大夫这个群体最重名节,褫衣受杖斯文扫地,仇恨一旦积累下,酝酿的必然会是泼天怨气。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怕被人衔恨,然而最可怕的是这群人生命里旺盛,廷杖打不死,叫嚣得只会更厉害。还有人专以此为荣,八成臀上的伤痕都够炫耀个半辈子,以此彰显是他们忠君爱国的明证。 这样算下来,一顿廷杖又有何意义?因为能预见到未来,愈发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至于所谓监刑,不如说是观刑,总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设。他不在乎见血,更不在乎看血肉模糊的身体,可那等威严之下的酷烈,到底是两辈子下来闻所未闻过的。 一切都装点得堂皇庄肃,校尉整齐列队,水火棍挥舞生风,能将刑责演绎得这般浩大,这般隆重有序,也只有封建集权之下,才能够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残忍。 待最后范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鲜血已然铺就一地。其后自有人来收拾午门残局,容与只管起身走人就是。阳光之下,他依旧身姿挺拔齐楚方正,朱红色的御赐蟒袍和场上的汩汩鲜血甚为相近,他低下头,看着两肩镶嵌的金色蟒纹,张牙舞爪满目狰狞。 再往场中望去,这会儿他的政敌们,连抬眼恶狠狠瞪视他的能耐都没有,他漠然扫过那群被家人哭喊着包围住的人,一个个早已失去知觉,如同尸体。胃里登时一阵翻涌,他再一次确认,自己没有丝毫快感,反倒是几欲作呕。 众人只见到厂公大人面容冷漠的离去,全程并不见一个阴鸷笑容,当然,也不见他有半点垂怜之态。 内廷早有传闻说他为人宽厚,说话行事总会给人留有余地,而今众人目睹了全程,再细思量,这说法多半只是讹传,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打皇上御极就极得宠信倚重,自是有不一样的雷霆手段、狠辣心机。 沈徽意在立威,容与心知肚明,配合着他的期许表现得无懈可击。然而回到房里,林升送来饭食,他不过才看了一眼,就挥手让他撤下去。 “大人不舒服么?还是嫌今儿的饭菜不好,我打发他们重新做一份来?” 容与摇头,只觉得腔子里空荡荡的,好像用什么都填不满,“去要一壶酒来。” 林升讶然,“大人要酒?”伺候容与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主动喝过酒,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想劝说的话也咽回到了肚子里。 膳房很快找了最好的梨花白,这酒劲儿虽不大,可也算是白酒,容与的酒量到底没练出来,前世的志向是想做外科大夫,总是怕喝多了会影响判断,他又一贯自律,到了这辈子无牵无挂,谈不上有失意不顺的时候,也就更加不会想到此物。 果然喝了不到半壶,他人已是醺醺然,眼前景物像是透了一层水雾,摇来荡去。他一面鄙夷自己的酒量,一面仍在自斟自饮。 林升早被他打发走,还顺带去前头报了他头晕不适,今日当不得差。就当做是偷懒又如何,他实在是倦了,眼前弥散着那些殷红的血,即便是仇人的,也还是带不来一丝快慰感。 上辈子除却治病救人,他没有更多的理想;这辈子起初浑浑噩噩,打定主意能见证一个盛世,这才有后来殚精竭虑,尽他所能帮沈徽积累国库财富,所幸他都做得很有成就感。然而不被认可,也没有人需要。至于沈徽,能护得了一时,能护得住一世么,当最后一个人也不在需要他的时候,他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迷迷滂滂间,感觉到满身燥热。推窗望去,碧涔涔的天映衬着灿金的琉璃瓦,斗角飞檐,大抵象征着勾心斗角吧,原来早前不曾发觉,这深宫里其实处处藏着玄机。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也还是有泠泠迷雾,冬天昏惨惨的阳光刺破雾气,如同湿冷的空气刺穿肌肤,带来的还是彻骨的寒凉。 窗外树影婆娑,枯枝发出干裂的声响,好像有人影在晃动。风停下来,温暖的触感拂在脸上,大概是林升怕他着凉,又来添些炭火。 幽幽醒转,慢慢睁眼,看见熟悉的脸,是沈徽身披大氅,正微蹙了眉盯着他在看。 容与一惊,酒醒了一半,举目四望,确是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那么他来做什么? 也不知谁点了一盏灯,屋子里不甚明亮,他使劲凝目,才看清沈徽脸上的表情。 “皇上……”容与眯着眼,茫然的问,“您怎么来了,臣告了假,今日实在不舒服……” 说着微微撑着起身,一瞬间连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酒味,那谎话没法再编下去了,什么病症需要喝酒来医。 他是不想见沈徽,也逃避向他缴旨复命。如今这个情形下,不必多说亦是不言自明。 沈徽看了他半日,白皙的脸庞泛起不寻常的红晕,可惜是酒的缘故,并不是因为看见了他。 “林升说你不舒服,朕来看看。”他没有责怪,满是疼惜,“为什么喝酒?心里不痛快?” 顿了顿,他直接了当的问,“是对朕的处置不满,怨朕逼你去监刑?” 说到这个,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容与别过脸平静气息,口舌愈发干燥,便欲张口要一杯水来,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没有,臣只是累了,实在乏得很,身上又不舒服,睡不着便想着借酒……” 下面该是浇愁两个字,他涩然笑笑,没再说话。 沈徽叹了口气,伸手拂开他鬓边的一缕碎发,“说实话,朕不会怪你。朕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场面,可是朕也是为你好,要用这个法子替你立威,不能让所有人都尊敬,那么就要让你的敌人都畏惧。” 见他不说话,眼里仿佛罩着一层水气,沈徽心里满是怜惜,“你在宫里那么憋屈,前朝内廷只有麻烦,真不如外头自在,你要是真想出去,朕放你离开就是。” 这话真是开天辟地,容与微微转过头,笑了笑道,“多谢皇上体恤,臣哪里也不去。如今臣走到哪儿都不可能逍遥自在了,臣已然是众矢之的,多少人欲先杀之而后快,没了皇上做庇护,臣不是死得更快?您这样安排,不就是要臣永远不得离开么?” 沈徽眉峰一紧,“是,朕是这么想的,可朕现在变卦了,你过得不痛快,又何必强留你在身边。” 容与听得笑了,要是早点说这话,用着情深款款的语调,自己怕是要感动得鼻子一酸。可沈徽是什么人,说到作戏,绝对是个中高手。什么头风,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倒是借机把他推出来,让万人怕也好憎也好,为的无非是死死困住他。 诚然肯花这样的心思留他,也是该感动一下子的,这么闷声想着,不防酒意上来,他牵唇笑看着沈徽,“皇上肯放,臣却舍不得走了呢。” 沈徽愣住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半真半假的调笑,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眼神缱绻满是风流,让人惊艳丛生。 “臣已经没有退路了……” 容与低低道,尾音似有若无轻轻带过,勾得人心头发痒。半日曲起手臂,侧着身子斜斜的看着他。 沈徽被看得喉咙发紧,浑身上下涌起阵阵蓬勃躁动,心跳如擂。 隐约察觉出不对,直觉有惹火的危险,容与冷冷下了逐客令,“皇上回去吧,臣实在困得紧。” 话音落,嘴唇再度被封住。他不过怔忡一瞬,便泰然安之若素。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享受着缠缠绵绵,既霸道又温存,所有的力度都恰到好处。 可架不住沈徽根本不停,一点点啄,一点点撬开他的牙齿,两个人的舌头卷在一起,滋味是*蚀骨,他浑身剧烈一颤,禁不住往后退缩。可他退,沈徽便进,步步紧逼,步步不停,直到他退得累了,沈徽这才一翻身,利落的躺在了他方才躺过的位置。 “你做什么?”借着酒力,容与负气的问。 “我不想走,你既不愿意留下来陪我,那么就换我来陪。” 容与满眼警惕,一扫之前的风流写意,沈徽微微一哂,“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问你个问题。” “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朕怎么做?” 第81章 立储 他究竟要什么?容与侧头枕着手臂,因着醉眼迷离,愈发口齿含混道,“要有人需要,要不给需要我的人带来麻烦。” 沈徽听得迷茫,皆因他从没说过这些,不由更是纳罕——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一边寻觅被需要的感觉,又一边在意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这般思忖,他眼中怜惜之情大盛,语气愈发柔缓,“你做的很好了,其实无论是谁在朕身边,都会麻烦不断。” 容与哦了声,懒懒笑道,“那皇上该革了臣的职,如此,至少眼下能省却不少麻烦。” 沈徽摇头,眸光一闪,“朕该做的,是把找你麻烦的人解决掉。” 见容与双目愈发迷离,他又温煦笑问,“你也在等那一天吧?” 在等,如果没有了皇后,没有了秦氏横亘在他们中间,他是不是就可以坦然的,接受一段本来绝没可能有好结果的情感? 容与没有回答,沈徽也没再追问,两人安静地躺在一起,良久沈徽歪过头,凝望身边人,清冷俊秀的轮廓,恬淡怡然的姿态,真好似玉人一般,令人无法生出一丝亵渎之感。 “快了,”沈徽忽然说,拍拍他的手,“睡吧,这阵子你多出去逛逛,也好散散心,今晚朕在这儿陪你。” 神思缥缈的人听着这话,仿佛催眠一般,字字句句缓缓流淌进心里,隐约能感受到沈徽身上的温度,略微靠近一些,就像偎着个暖炉似的,熨帖的人身心安稳舒坦。 沈徽说到做到,这一夜当真是安枕无忧,一觉睡到天光微明。 次日没有大朝会,然而两个习惯自律的人,都醒得极早。沈徽自幼教养严格,睡姿永远是一丝不苟,也许在梦里也不能完全放松对外界的警备。容与则是自谨惯了,十多年一人独处,也丝毫没有懈怠。两个人隔得不甚远,却又保持着互不妨碍的距离,看上去相敬如宾。 转头相视间,各自都笑了出来,倒也没什么尴尬,容与尤其是,既然沈徽是守礼之人,他心里只觉安然,因为没有纠结,那眉眼之上便全是坦荡。 虽然头还有些疼,但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也没有丝毫拘谨,翻身坐起来,任由黑发披散而下,半眯着双眼,犹带了三分惺忪的朦胧。 沈徽懒洋洋的伸手,一把又将他拽回枕上,“天儿还早呢,外头凉,再暖和一阵子不迟。” 廊下已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估摸着很快宫人就会发现皇帝不在寝殿,容与淡淡笑了笑,“臣还是先出去,仔细让人瞧见不好。” 这个不好,当是为对方着想才有的话,沈徽心下一颤,忽然间觉得满心都是怜爱,半日却迟滞着没有松手的意思。 容与一笑,反手握了握他,“不是说让臣再等等么,何必急在一时。” 一面说,一面还是彻底地挣脱出来,翻身下了床。开门叫来内侍,引开外头的人,方才陪着沈徽回到乾清宫寝殿,亲自服侍他盥洗更衣。等束好了发,再看他时,便又恢复了那个神情冷峭的君王模样。 因沈徽有意叫他多出去散心,容与也乐得找借口出宫转转。没过多久,恰巧赶上芳汀诞育长子,如今她的夫婿孙济已升至十二团营提督,百日宴时邀请的也多为军中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这些武将见了容与,自没有文官那般剑拔弩张的气焰,不过令他意外的是,秦太岳的次子秦启方居然也在席间。 孙济刚好安排他在秦启方身边坐了,秦启方此时在翰林院做待诏,是以仍做儒生打扮,一身天青色直裰衬得他面白如玉,皎皎生辉。顾盼间,没有一丝年少得志的骄矜,却是颇为难得,不禁令人顿生好感。 “许久未见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他对容与微笑,而这句先生,想必是为感激,容与当日对他释疑那道策论之情。 容与含笑说好,“多谢待诏记挂。林某一向都好。” “叫我德甫罢,”秦启方笑着建议,“如先生不介意的话。总是这般客套的称呼,也怪累的。” 容与欣然应允,寒暄片刻,既有府上仆人拿了戏牌,请众位大人点戏。 孙济示意仆人将戏牌先递给容与,容与一笑,顺手歉让秦启方。他稍作推辞,还是做了选择,不过圈出的戏文,让容与微微有些讶异,正是南柯记中的一出情尽。 富贵转眼散,人生如幻梦,如此苍凉,和他此刻意气风发的境况全不相符。 容与不禁转顾他,他似有所感也回眸看过来,“厂公想必是很好奇,我怎么会点了这样一场戏?” 容与说是,笑着请他作答,他意态悠然道,“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笑曰:‘何为者耶?’不知,天上有人焉,其视下而笑,亦若是而已矣。如是,一切世事皆属梦境。启方以为,这才是人生最真实,也最无可奈何的地方。” 言罢,他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只安静的看着台上伶人做戏。 容与留意看他的神情,但见一派安静淡然,只是在淳于棼唱到: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疏。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这一句时,他的目光倏然变得悠远飘渺,仿佛他真的化身为那南柯一梦的主人,对普世间的因缘无常有着感同身受的了悟。 中途容与去内厅探望芳汀和其子,在中庭回廊处,碰到孙济与秦府的管家正自私语,二人看到他的一瞬,立时满怀警惕地停止了对话。 容与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快步从他们身畔走过。 心底不免掠过一丝阴云,孙济作为王玥的妹婿,怎么会和秦太岳走得如此近?难道他也觉得秦太岳风头正盛权柄无限,才会转而投靠? 虽存着疑惑,他到底没开口去问芳汀,尤其是见到她沉浸在对幼子满心爱怜中,他更加不忍以这些男人间的争斗,来破坏她此刻的欢欣愉悦。 转年才开春,沈徽为其次子加封瑞王,赐命沈宇。 出乎旁人意料的,沈徽并没有忽视这个失了生母的孩子,也不知是否因沈宇的模样,更肖似他的缘故,反倒得了颇多关爱垂怜。 偏沈宇的性子也极活泼,哭声嘹亮持久,就连在宫里服侍多年,见过许多皇室成员的老内侍,都私下跟容与感叹,这位小主子性子不同一般,当是颇为顽强激烈的一个人。 这日容与才从外头回来,见养心殿的内侍正堵在门口等他,说道沈徽心情不好,婉芷等人劝慰不得,急着请他前去安抚。 婉芷果然再养心殿外等他,满脸焦灼,见他来了,忙一把拉住,“你可来了。”一面朝里头努嘴,“今儿午膳时食欲就不好,只进了一碗的碧梗粥并一个鸭肉卷子,小憩了一会儿才起来,结果看了一会子折子,不知为什么就动了气,把才沏的茶全掼在地下。这会儿独自生闷气呢,也不叫人进去。” 容与待要进暖阁,她又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好像是和秦家的事有关,才刚生气的时候问了一句,容与去哪儿了。我才吩咐人立等你回来,如今也只有你能劝得住了。” 容与对她笑笑,一壁进了暖阁。见沈徽闷闷的歪在榻上,身旁放了只黄花梨冰鉴,上头湃了新鲜瓜果,满室散着舒爽的凉意和甜淡的果香。 “还是朕身边近臣呢,一天到晚连个影子都不见。”沈徽见着他,脸色当即好了许多,“真是官做大了,把这些服侍人的活都派给旁人。” 容与一笑,指着冰块上的洞庭枇杷,“今年东山的枇杷很甜,皇上要不要尝尝?” 沈徽点点头,看着容与在双狮绣球盆中盥洗了手,擦拭干净,一颗颗剥那枇杷,才缓缓露出笑意,“你如今胆子可大了,朕问你的话,你都敢避而不答。” 容与笑称不敢,“只是臣说了,皇上也记不住。您昨日吩咐要查验经厂校刊的经文,臣不敢耽搁,从早起就一直在做这事儿。您若是怪罪臣没过来伺候,臣也无话可说。” 沈徽哦了一声,随意拿起一颗枇杷尝着,蹙眉说道,“好甜。” 容与一笑,“甜还不好么?” “朕近日只想吃酸的,这么腻的东西没胃口吃。”沈徽看他一眼,“都赏了你罢。朕记得你也算喜欢吃这东西。” 容与笑笑,见他眼风瞥着御案上,便知他有折子要自己看。起身净了手,拿起最上头一本,原来是都御史赵循,质疑刑部近日审定的一桩案件,正是秦太岳的庶子秦启闱在宵禁时分携伎归家,中途那名伎者却堕车而亡。 刑部勘验时,明知伎者身上有诸多不明伤痕,还是将其定为病发身亡,匆匆结案。赵循认为此案应会同大理寺并都察院再审,否则就是有包庇勋戚之嫌。 “赵循也是老糊涂了,大理寺上下都是秦太岳的人,让他们审结果还不是一样。”沈徽不屑嗤笑,“可笑这老头等了这么多年,可算揪住秦太岳一个把柄,竟对朕说,若是不彻查此事,他就罢官请辞。” 容与问,“皇上决意再查么?” 沈徽颇有深意的笑着,颌首之后又摇头,“这件事无论怎么查也不过如此了,朕总不能为一个伎者要了秦太岳儿子的命。即便要,也不是现在。不过朕也不想让他太舒服了,总得找个辙给他点教训。” 他微微凝目,轻笑道,“何况他们还是等不及了,近日上疏要朕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多。朕留中那些折子不发,但是早晚他们还会再议。” 嘲弄的轻哼一声,他复道,“朕问秦太岳,朕如今春秋正盛,这些人如此着急立嗣,难道不是对朕不恭不臣?他为何不像升平朝时那样提出惩处之策。他的回答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沈彻不贤,而今宪哥儿既为长子,群臣呼声又如此之高,那么早定国本,确也能安抚臣工和万民之心。” “你瞧,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秦启方如今是翰林院待诏。秦太岳竟然建议朕,将其派往军中历练,他想要插手的事务,是越来越多了。”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沈徽已鲜少命容与到养心殿侍奉,而自从弹劾风波过去,除非他特别坚持,否则容与亦不会主动接触朝堂相关事务,以至于他说的这些近况,容与并不是很清楚。 容与直问,“首辅大人希望秦公子去哪处大营?” “十二团营。怎么样?”沈徽挑眉,“朕就快被秦家的人团团围住了。” 容与讶异一刻,旋即打叠精神道,“皇上需要臣做什么?” 沈徽却没回答他的问题,“朕已经补了左淳为两淮都转运盐使,他们还不满意。如今朕的朝堂左右皆是他的人。他想困住朕的手脚,却不知这天下究竟是姓沈还是姓秦?” 皇权与相权之争,本就是亘古不变的难题,秦太岳这回做的又太过急进,全然忽略了,沈徽绝非一个隐忍不发的君王。 沈徽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你说,要扳倒一个人,最直接有力的办法是什么?” 容与心头一跳,思索半日,低声答他,“皇上心中所想怕是难以实现。首辅大人没有谋逆的必要,他什么都不缺。” 沈徽抬了抬眉毛,颌首幽幽道,“是啊,他不会那么蠢的。朕不是昏君,他名不正而言不顺。” 容与转过话题,再度诚恳道,“臣能为您做些什么,请皇上随时吩咐。” 沈徽摆首,冲他和悦的笑笑,“你只需要陪着朕就好,如今朕身边只有你,朕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再诬陷中伤你。” 此后数日,沈徽接连下旨,先是册立了皇长子荣王为太子,继而又将秦启方调往十二团营。尽管后者不乏朝臣提出反对,但都被他一一驳回。 他满足了秦太岳所有要求,这个举动令容与觉得反常,由此也生出几许不安。 但沈徽再没有和他讨论任何有关秦家之事,反倒渐渐地,对他刻意疏远,更多的时间则命秦若臻陪伴在侧。 第82章 反戈 时光悠悠,转瞬入了秋,这日容与随侍沈徽在暖阁中闲话。秦若臻忽来求见,却是笑意盎然道,“父亲今儿上的折子,皇上可看了么?秦府上竟能挖出一口醴泉,真是祥瑞之兆。父亲想请御驾亲去府中一品,皇上意下如何?” 醴泉亦名甘泉,水质味道有淡淡的酒香。礼记中曾载,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医书上又有云,常饮醴泉,可除痼疾,令人长寿,的确可称为瑞兆。 “朕也在想呢,这醴泉的味道,朕也想想尝尝看,”沈徽慵懒的笑着,“只是这阵子变天了,朕倒有些懒怠出门。” 秦若臻心情甚好,耐心劝道,“皇上如今也太懒了些,没登基前还四处东跑西颠的呢,自打做了皇帝,倒是连宫门都少出了。” 她目光温柔,掠过沈徽的脸,转而看向容与,带着几分好心情笑道,“厂臣也劝劝你主子,后天便是吉日,若定下了,也好让那边府里安排接驾。” 容与微微欠身道是,待要开口,沈徽已摇头轻笑,慢悠悠的说,“罢了,就依皇后,后日朝罢就过去。朕也许多时候没去过舅舅府上了。还记得从前,朕最喜欢瑞萱堂前的西府海棠,花开时嫣红欲滴,好似胭脂点点。那时节,皇后对朕抱怨此花虽好,却无香气,朕还曾对那花儿说道,汝若能香,博秦大小姐一笑,吾当以金屋贮汝。” 他缓缓回忆着过去之事,眼角渐渐漫上一层堪称宏雅柔和的笑。 秦若臻凝视他微扬的唇角,回应以一记难得婉约的笑,她眸中似有点点星光跃动,泛起清亮澄明的光,“原来皇上还记得。” 沈徽垂目淡笑,浓密的睫毛覆盖住双眸,容与心下一动,暗暗向那片阴影中探寻,蓦然间看见了一抹绝少在他脸上出现的,悠然怅惘之意。 不过一顾之后,容与匆忙收回目光,垂手向后退了两步。 秦若臻已伸出手,柔声道,“皇上随臣妾回去罢。宪哥儿已经睡了,臣妾才来的时候,他还在吵着要嬷嬷给讲故事,如今精神头儿越发的大了,很该学些骑射来分散些精力。” 沈徽含笑听着,半晌攀上她的手臂,掌心相合,四目相对,彼此眼里流转着的,好似都有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愫。 帝后之间多久没有如此和谐,仿佛破天荒似的,在今夜完成了转变。容与按捺下心底莫名不安,默然欠身,恭送他们夫妇起驾回寝殿。 三日后,帝后摆驾,分别登上两幅步辇,前往位于西苑附近的秦太岳府邸。皇帝銮驾卤薄威仪不凡,前有导迎乐,后有四御杖,四吾仗,乘坐的是十六人抬雕花步辇,步辇后则是持佩刀和执枪的禁军侍卫。 早在两天前,容与已命西厂的人将沿途道路清障,此刻街面业已肃清,平日里热闹的东华门街市,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唯有两旁铺子的阁楼上,偶尔会有一两个好奇张望,却又一探而逝的影子。 容与着窄袖绒衣公服,腰间束小玉带,头戴玉冠,策马陪侍于皇帝驾畔,耳边隐约可以听到步辇里传来的一两声低语浅笑,那是沈徽和婉芷在说笑的声音。 “容与,”沈徽轻撩辇帘一角,笑容深邃灿烂,“走到哪儿了?” “还没到西苑,”其实相隔并不远,不过是銮驾走得慢罢了,容与估算着路程,回答,“尚需半个时辰才能到首辅宅邸。” 沈徽哦了一声,也不放下帘子,看了看他,殷切的说,“外头风大,你也不多穿件披风。一会儿小心着凉。” 容与笑着谢他关怀,“臣不怕冷,皇上放心。快到的时候臣再告诉您。” 沈徽点点头,眼神中带有几分欲言又止,又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方才放下了帘子。 见他不再问话,容与便挺直腰身端坐于马上,目视前方。 京城的深秋虽然干燥清冷,但多数时候也还是清朗的。举目望去,可以看见远处连绵起伏的西山,还有山顶上伫立的佛塔,那塔身覆盖了孔雀蓝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清晰耀目,流光溢彩。 日光倾泻下来,一道光束刚好照射在容与眼前,他不禁眯起双眼,抬起手来遮挡。 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地,只听一阵突兀的马嘶声,容与一惊,顾不上刺目的光芒定睛朝前看去,只见烟尘翻滚中,一人一骑正向銮驾方向疾速驰来。 随扈队伍中的禁军立时奔袭上前,将来人团团围住,一名校尉□□一挑,将那人挑于马下,执杖校尉大声喝问来者何人,手中棍杖便如雨点般,应声落在那人身上。 容与当即驱马赶上去,见来人身着十二团营服制,因被掀翻于马下,已是满身尘土,且被棍杖打的四下翻滚,一时难以辨认其面目。 他扬声喝止执杖校尉,看着地下的人,令其抬起头来。那人艰难的撑着身子扬首,露出一张他并不觉得陌生的脸,正是几个月前在芳汀府上,他在席间偶尔瞥到过的人,确是十二团营的人无疑。 校尉拱手请示,“厂公大人,此人在长街纵马,惊扰圣驾,恐怕还有什么不轨意图,是就地□□还是带回去再审,请您的示下。” 容与直觉此事蹊跷,可还没等他开口,那人已用力抬首,断断续续道,“不能去,不能去秦家。皇上,有危险,秦太岳,要谋反……” 两旁听见这话的人登时大骇,容与脱口喝问,“此话当真?” 那人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用力点头,“小人,刚从秦府逃出来,秦太岳和秦启方纠结了营中一部分人要谋逆。小人是,是王总兵的人,请厂公信我。” 刹那间全身血液涌上来,容与顾不得再问,扬声下令禁军先将其押下,随即调转马头,向沈徽所乘步辇奔去。 沈徽似有所感,已掀开辇帘,以眼神探问。容与俯身低声回禀了那人的话。他先是一怔,旋即眼目露精光,蹙眉道,“回宫,快!” 容与无声颔首,目光向秦若臻的步辇一顾,沈徽立时明白,也以眼神无声示意他,立即命随侍禁军将凤驾包围,其后再命全部人等起驾回宫。 那厢秦若臻觉出不对,已在询问出了何事,然则无人理会告知,所有人等,皆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待行至东华门,容与终是松了一口气。沈徽忽然吩咐停辇,欲走出来。容与忙翻身下马去扶他,碰触到他手心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沈徽微微轻颤却炙热的指尖,只是难以判断,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激动所致。 “随朕上城楼。”沈徽低声道,回握了容与的手,握得前所未有的紧实。 容与迅速令禁军将秦若臻先押送回交泰殿,然后随他登上了东华门城楼。 沈徽向西眺望,容与的目光也紧随他的视线,但见西苑附近一处宅邸烟尘翻滚,马鸣声、刀兵声齐齐作响,和周围静谧的气氛形成巨大反差。 毋庸怀疑,那座宅子,正是当朝首辅秦太岳的府邸。 沈徽忽地扣住容与的手,那骇人得热度让容与不由自主的一颤,只见他嚯地一指秦府的方向,怒道,“秦太岳果然谋逆!他哪儿来那么多兵士?竟是勾结朕的十二团营,是了,秦启方正是十二团营的人!还有什么比用朕的亲军来对付朕更令人齿冷!原来他早就谋算好了。”这几句话说完,他已是浑身发抖。 容与用力扶住他,几乎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希望借此来给他一点力量。 沈徽缓了缓,回眸急命道,“让他们看紧了秦若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踏出交泰殿一步。”顿了下,他复道,“还是先将她押回坤宁宫,朕不想她离宪哥儿太近。” 容与低声应是,请他示下接下来的事,“秦府如何处置?” “命羽林军即刻去秦太岳家,务必拿下叛贼,生擒秦太岳。通知王玥,传朕口谕,调派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同前往。” 容与领命,示意一旁侍立的林升快去执行。此刻秦府上空的烟尘,终于渐渐消散了些,于是露出府中情形,确有重重卫兵把守于外院,再望内宅方向,却是一派安静祥和,看不出有任何异兆。 忽然心中一沉,容与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还来不及细想,已察觉身边人浑身一松,整个人向他怀中靠了过来。 素日挥斥方遒的人,居然流露出这样的软弱,容与心口一疼,向前靠拢,用身体承接住他。此时此刻,他很想伸出双臂环抱沈徽,只要能令他感觉温暖安全,那么自己也就无惧在众人面前失态失仪。 半晌他沉下满心浮躁,轻声在沈徽耳畔宽慰,“皇上已回到宫里,一切安全,没事了。” “容与,”沈徽抓着他的手臂,慢慢地,一点点攀援上来,“你还在朕身边,是么?” 这样一句话,让容与从最初的试探,到最后不再顾忌的半拥住他,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犹豫,他重重点头,肯定的答他,“是,臣一直都在您身边。” 及至午后时分,王玥带了十二团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回禀,已将秦太岳及其家人悉数扣押在府中,只等沈徽下旨便可羁押。 据他所述的经过一目了然,众人到达秦府时,确实见十二团营中的立威营隐匿于府中,一举拿下后,问询秦太岳之时,他只说这是为了保护帝后安全,方令十二团营的人前来护卫。 沈徽勃然作色,下旨将秦太岳和秦启方押送诏狱,其余家人先暂时看管于府内,再命刑部先行提审今日纵马前来报信之人,务必在晚间将此人供词呈至御前。 众人退去后,沈徽再度一懈,身子靠在圈椅里。沉默许久,有些无力的问,“秦太岳可以调动朕的亲军,是朕低估他了。容与,朕又不是昏君,他为何要反朕?” 容与见他伤神,到底没开口去问心中疑惑,只是以柔和的声气,说着一语双关的话,“等法司会审的结果出来,自会给您一个交代。皇上此刻,可以放松些了。” 入夜不久,刑部提审的结果便呈奏上来,报信之人名张疏,是十二团营立威营的一名把总。供词中说道,御驾亲临秦府的前夜,秦启方调派了立威营前去府邸守卫,说是要护卫圣驾。然而等他到了秦府才发觉不对,秦氏父子并无接驾之意,反倒发给他们兵械枪支,将大门紧闭,令营中人秘守门后,只等圣驾一到,便一举将皇帝擒住。他见势不妙,遂故意装腹痛如绞,趁府中仆役不注意,偷偷从角门溜了出来报信。 那供词中还提到,他曾在提督孙济手下任职,受孙济提拔,而孙济与王玥一向忠君,他不敢有负上峰,故冒死也要将消息传递出来。 当然审问秦氏父子的结果,又是另一番说辞。 秦太岳态度倨傲,坚定的说是孙济向他父子建议,调派立威营前来守卫,目的不过是单纯保护圣驾。他从未曾有谋反之意,更无谋反之动机,此事纯属构陷,更要求与孙济对质。秦启方则不发一言,无论问什么,他都只缓缓摇头目视别处。 秦氏父子谋反一事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众人一面关注审讯结果,一面揣测着沈徽的意思,最终弹劾秦太岳的奏疏如雪片似的飞至御前。而沈徽更有时间专注思考,诏书中应列出秦太岳多少项罪名更为合适。 几日后,王玥将在秦府清剿的武器种类数目呈报上来,又请示沈徽对立威营参与谋反之人的处置方式。离开之时,容与将他送至殿外,顺便提出再送他到宫门处。 “秦太岳倒了,皇上下旨抄了他府上,查抄出了历年外邦进贡之物,并二十万两黄金,还不算他侵占的田产,”王玥感慨,不无唏嘘,“光是贪墨一桩,就够他死罪的,眼看着国库又可以充实一笔了。” 容与没附和这话,看准时机直截了当的问,“仲威,可否实话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 王玥一愣,惊异的看着他,“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既为兄弟,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如果你不愿,我自然也不勉强。”容与看着他,目光灼灼,“秦太岳供词中提到,他没有谋反的动机,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尽管他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但仍然不能与谋反相比,这是永世不能翻身的大逆之罪,也是最有效致人于死地的罪名。仲威觉得他真有必要这么做?何况此事疑点颇多,那张疏如何从壁垒森严的秦府中逃出报信,已令人十分不解。” 稍一思忖,他又告诉了王玥,当日在芳汀宅中曾见到,孙济与秦府管家秘语一事,“孙济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该是细作的角色,他假意投靠秦太岳,令其放松戒备,然后再献计十二团营去秦府护卫。其实十二团营真正掌权者是仲威你。秦太岳的手尚伸不到军中,秦启方又是一介儒生,刚刚上任不久,在营中全然没有任何威信。这也是皇上为何满足秦太岳,将秦启方调职的原因。” 王玥默然,半晌缓缓摇头,叹道,“你这样通透,我也瞒不住,你猜的都不错。早在秦太岳家挖出那口醴泉之时,皇上便已想好这个计策,就算秦太岳不邀请圣驾亲临,皇上也会想办法,促成这次去秦府的机会。至于我和孙济,也确实一早便已得皇上秘旨,参与了整件事。” “这些年,皇上对秦太岳跋扈朝堂,贪墨巨资,任人唯亲,扶植自己势力早已大为不满,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目下这个结果迟早都会发生,所以老弟不必感到意外或难以接受。” 容与摇头,“我不是觉得意外,而是,”脑中浮现的,全是那晚暖阁里,沈徽和秦若臻之间温情絮语的画面,不由再度摆首,涩然苦笑,“我只是不解,皇上,还有仲威你,为何都要瞒住我?” 王玥听得皱眉,深深叹息,良久扶住他肩头,真诚道,“皇上原本就嘱咐,此事不必令你知道,我想他是不愿你忧心,甚至不愿你参与。”略一停顿,好似下了决定一般,他又道,“皇上曾说,你是个心地纯良,心思干净的人,他实不愿意你沾染这些,他是不想弄脏了你。” 容与当即无语,不免也有些震撼于他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王玥上马离去,耳边久久萦绕不散的,却依然是那句,心地纯良,心思干净…… 第83章 嫌隙 容与一路缓步走回养心殿,一路上都在思绪翻涌。 沈徽分明是嫁祸,所谓谋逆当是子虚乌有。只是天时地利人和,借着秦太岳庶子作奸犯科而被包庇,以赵循为首的清流心中早就不忿;加之沈徽刻意纵容,更加深世人眼中,对秦太岳跋扈嚣张的印象;更兼有立太子一事,名正言顺的秦氏血脉已成为正统,倘若秦太岳想要进一步夺/权,铤而走险诛杀皇帝,捧年幼储君上位,于天下人看来,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至于所谓不想让他沾染这些污糟勾当,最后的结果,还是免不了要彻彻底底参与其中;说什么不想弄脏他,可从开始到现在,就算初心不该,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双手干干净净,与世无争的普通内侍。 沈徽护着他,信任他,他很是动容,也能理解作为一个皇帝,必须要将权柄牢牢握在手中,秦太岳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不至于为其人觉得不甘,可脑子里就是架不住,一遍遍地闪过,沈徽握住秦若臻的手,忆及那句关乎海棠花的笑谈。 曾经深情,哪怕只有一瞬的真心,到头来,也不过是拿来虚以委蛇的瞒骗手段…… 这般思量下来,令人齿冷之余,只觉心下生寒。 回到暖阁,沈徽正展开一卷空白诏书,见了他,立时吩咐道,“替朕拟旨,秦氏父子共计十项大罪,朕要昭告天下,待秋后便即处斩。” 容与低低道声是,走到案前提笔,却良久无法写下一字。 “秦太岳是国朝上柱国,又是首辅。”他斟酌着说,“皇上可否再考虑一下对他的处置,改为赐死?” 沈徽闻言,抬首看着他,似有不悦,“他犯下的是谋反大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 九族里也包含了皇室成员吧?容与轻笑道,“皇上至少应该为太子殿下考虑,秦太岳毕竟是殿下的外祖父。” 沈徽向后靠在龙凤雕花圈椅中,不耐的挑了挑眉,“你的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秦太岳想要杀朕!你还要劝朕为他留个全尸么?” 容与垂目,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令他更加不快,然而他自己也是不吐不快,“秦氏已不能翻身,皇上何必赶尽杀绝。何况还有秦启方,他在此事中……是无辜受戮,他原本该是个清净纯粹的治学之人,臣真心为他,觉得惋惜。” 沈徽疑惑的看着他,他遂将那日秦启方对南柯记的感悟缓缓讲述,“秦公子秉性通达,未必不知道秦太岳的行径,早晚会招致祸患,虽已看透,可身为秦家之子还是难以超脱。臣不敢劝皇上赦免秦公子,但臣也清楚,他与此事根本无关。” 沈徽神色一震,“你都知道了?” 关于这桩彻头彻尾的构陷案么,容与一哂,默然颔首。眼前浮现的,却是秦启方幽深空幻的眸光,他还那么年轻,为人冲和澹然,或许他的理想只是修身立德……一颗心跟着,紧紧泛起阵阵抽痛。 沈徽对他的违逆没有震怒,许久过去,只沉声道,“朕再考虑……你,先去吧。” 清楚知道沈徽的底线,也知道他是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没有大动肝火,已是给足了自己颜面。容与知趣儿的退出暖阁,其后数日,都尽量减少在沈徽面前盘亘。 彼此见面,也不过是相顾无言。几日过去,倒是传喜每天会来向他回禀,秦若臻禁足于坤宁宫的境况。无外乎又砸了几个官窑瓷器,撕了几幅武英殿藏品书画,或是将送膳食的宫人骂出门去,对着守宫的侍卫吵嚷,她要面见皇帝这类话。 容与始终没有为秦若臻向沈徽进言,不是因为他想安心看秦若臻笑话,或是存了落井下石之心,而是他知道,沈徽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位发妻,迟迟不发落,大抵也没有置她于死地的心思。 虽说成王败寇,秦氏满盘皆输,沈徽却也赢得不甚光彩。对于秦若臻,很难说沈徽有没有一点亏欠感,冷心冷情的帝王,尚需要一些时间去好好思量。 但在这深宫之中,毕竟还存在一个日日思念秦若臻,并深深渴望着母亲关怀的孩童。 几日后,容与从司礼监衙门交办了些差事出来,途径上书房,正听到翰林侍读赵懋在为太子讲学。 太子今年才满五岁,已长成一个俊朗聪颖的小小少年。此刻赵懋正在为他讲述朱子的四书集注。 赵懋看到容与,向他点头示意,容与亦拱手还礼。太子却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当即出声道,“厂臣,你来了。” 他冲容与招手,露出有些拘谨的笑容,“怎么不进来?” 沈宪虽是秦若臻所出,对容与却一贯很是亲厚,有次他拿着那件幼时容与赠他的百家衣,笑着向他致谢,“孤本是早产出生的,累及母后,身子一直也不大好,幸而厂臣送孤这个。想来孤如今能这般健康,也是托赖了这件百家衣之福。” 彼时容与含笑谦过,但也由此知道,沈宪对自己尚算有好感。此刻见他召唤,便对他躬身行礼,随后走进上书房殿中。 赵懋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讲学道,“朱子四书章句集注,首列大学,次列论语孟子,最后列中庸,殿下可知,朱子为何将大学列在首位?” 沈宪神色有些茫然的摇着头,赵懋于是再道,“朱夫子曾言,先读大学,立其纲领,通读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故大学乃为理学之纲领也。” 沈宪嗯了声,想了一会儿,侧首问他,“那么朱子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大学了?孤记得先生说过,他五岁开蒙,那时就能读得懂这么繁难的经典?” 赵懋听罢一笑,微微摆首,说道不然,想了想却是不愿作答,便在思忖如何转换话题。 容与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对赵懋拱手道,“殿下的这个问题,可否由林某代大人回答?” 赵懋沉吟之际,沈宪已抢先点头,仰首问道,“好啊,厂臣你来告诉孤,五岁的朱熹,真的能领会那些经义么?” 容与莞尔,蹲下身子,令他可以平视自己,“朱子五岁入学,那时他读懂得第一本书并非四书中的任何一本,而是孝经。他曾在孝经书额上题有自勉之句,说道若不如此,便不成人。所以朱子的启蒙读本,其实是那本流传千载的孝经。” 沈宪啊了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原来是孝经啊,孤也读过的。左不过是讲些臣子庶民,应该如何遵从爱敬君主和父母长辈的话,读着还不如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有趣儿些呢。” “那么殿下可能忽略了,圣人讲天子的那一章。”容与一笑,和缓讲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见他困惑的望着自己,容与再解释道,“就是说,一个人如果能够亲爱自己父母,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尊敬自己父母的人,也一定不会怠慢别人的父母。以亲爱恭敬的心情,尽心尽力地侍奉双亲,再将德行教化施之於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这才是天子的孝道。尚书甫刑里说:天子一人有善行,万方民众都仰赖他。” 他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沈宪的表情,在自己说完这些话之后,只见他蹙眉低首,好像略有所悟。 半晌,沈宪抬起头,双眸隐含泪光,“孤也很想亲近爱敬自己的父母,可是父皇现下不让孤见母后,孤已近十多天没有看到过她了。坤宁宫里里外外围了那么多的侍卫,他们一见孤就跪在地上苦苦相劝,怎么说都不让孤进去。厂臣,你每日都和父皇在一起,你告诉我,父皇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母后放出来呀?” 赵懋听他这般问,一时大惊,正要出言阻止,容与见了,忙扬手制止了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许是沈宪泫然欲泣的样子令他恻然,容与继续以温和的语气回应,“身为臣子,我无法回答殿下这个问题。但是殿下却可以向皇上亲身询问。臣觉得,您可以告诉皇上,您对孝经有哪些领悟,以及近日您对娘娘的思念,希望皇上能许您早日见到母亲。” 六岁的太子眨着灵动的双眸,渐渐地目露微光,咧嘴笑了笑,“对呀!嬷嬷和总管连海总是拦着孤,不让孤去求父皇。他们都说,如果这样做,父皇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迁怒母后,迁怒他们,把他们全都撤换走,孤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孤听了真是害怕,厂臣你说呢,父皇真的会这么做么?” 容与说不会,“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听到殿下能以孝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只会觉得欣慰。何况如果皇上问起,您大可以说,是臣让您这么做的,与您宫中服侍的人皆无关。” 沈宪像是得了极大安慰,长舒一口气,灿然笑起来,“孤知道了。等会子下了学,孤就去找父皇。”他忽然拉起容与的手,满眼真诚的说,“谢谢厂臣。你真是个好人。” 容与低头一笑,这是年幼的太子,首次对他人品做出肯定,可却让他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谢殿下夸奖。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请殿下继续听赵侍读讲学罢。” 他站起身,对太子躬身行礼,再对赵懋揖手,“多谢赵大人,林某逾矩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第84章 *防盗* 沈宪是如何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容与不得而知,所幸最后结果是好的,沈徽虽没有解除秦若臻的禁足令,但却允许沈宪每日两次,前去坤宁宫探望母亲。 对于太子,沈徽内心还是疼爱的,迟迟不下旨处置皇后,多半也是为太子着想。如今这样的局面,安抚了年幼的太子,让他心里略觉松快些,那么在背后帮他分忧的人呢?沈徽不愿眼睁睁看着容与再逃避下去,遂命人传他值夜,这也是如今逼他面对的自己,最有效的方式。 “你是那么聪明,还是被你猜到了。”沈徽看他垂手远远站着,态度冷漠疏离,心里泛起丝丝疼痛,开诚布公的说,“朕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令你参与其中。你知道为什么?” 不待容与回答,他又缓缓一笑,语气极近温柔,“你在朕心里,一直是个难得干净之人。朕一直在想,等到朕扳倒了秦太岳,收回所有的权利,就再也不用你离开内廷为朕四处奔走,你便可以一直留在朕身边,陪朕读书作画唱和闲谈,做任何你喜欢你做的事,不违背你心意,也不会让你觉得疲惫不堪。你说秦启方纯粹,其实你何尝不是个纯粹的人。朕觉得你是唯一配得上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的人。” 容与心口猛地一颤,这考语如此熟悉,他记得,正是当年自己被他所救,对他形容倪瓒那幅画时,曾用过的八个字。 原来沈徽记得这么清楚。然而脑子里,还是蹦出他和秦若臻那晚的对话,他也记得他曾说过的话,同样记得那么清楚,却还是构陷了秦太岳,毁了秦氏一族。 容与对他勉强一笑,笑容或许带着几分惨淡,沈徽心有所感,起身欲前行,见容与下意识向后退,便又顿住步子,复问道,“你怕朕么?” 不是怕,而是琢磨不定,容与垂目没有作答。沈徽叹息,“朕不想你害怕。你也许不明白,朕从未拿你当过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臣子。容与,你明敏通透,对朕从没有过索取之心,知恩图报。朕绝少信任一个人,却只愿意信你。这座深宫里头,你是朕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你肯为朕做任何事,朕愿意护住你,一生一世。” 他没说那些涉及情爱的话,只是表达着另一层并不亚于爱/欲的情感,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单凭这一句,容与心底徜徉的情绪,到底还是慢慢发酵而出。 “皇上承认这桩谋逆是陷害设计,那么秦启方呢,皇上也坚持要将他赐死么?” 沈徽摇头,“朕想过了,可以保全他,为了你,朕也愿意这么做。”停住话头,他慢慢地挪着步子,见容与没有再避开,才小心翼翼站在他面前,“一介书生罢了,没了家世权柄,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朕命人将他带出诏狱,押送去岭南,他若懂得这份恩典,自然也不会再回京师。这已经是朕能做到的极致,如此你会不会觉得舒服一些?” 虽然掀不起风浪,可到底是仇人之子,留下未必不是隐患。沈徽能做到这个份上,全是因他求情的结果,如此“恩典”,要他怎么做才能回报? 沈徽没逼迫他做任何事,只是牵起他的手,柔声道,“你若想报答,不如多陪陪朕,朕心里也不好受,却不是为别的,只为你冷落了朕许多时日。”见他蹙眉,忙又笑着宽慰,“朕没有旁的意思,咱们依旧和从前一样,你在这里陪朕一晚,兴许朕睡得会更踏实些。” 容与被他握得愈发紧实,自知是掉进他精心铺就的温柔陷阱里,迟早是要被蚕食的失去还手之力。既然挣脱不开,也不过是应以一笑,顺从的说了声好。 至天授八年冬,沈徽将秦氏谋反一事昭告天下,秦氏所有在籍成年男女皆判斩监候,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为官伎。而秦启方则在睡梦中,被人偷梁换柱,秘密遣送至偏远的岭南,得以保全住了性命。 对于秦太岳的处置,沈徽听从了容与的建议,改判为狱中赐死,白绫与鸩酒令其任选一种以自裁。 仿佛有预感似的,在沈徽下旨赐死秦太岳这一日,秦若臻出现在养心殿外求见。 沈徽听了内侍的通报后无言,目光掠过容与,随后淡然道,“朕现在没空,让皇后回去罢。” 内侍领命退出,片刻后又返回,犹豫着回禀道,“皇上,娘娘说,她今日一定要见您,您若是不见,她便在外头一直站着等。” 沈徽重重叹气,以手支颐,抚着太阳穴不耐的说,“那就让她候着罢。” 内侍怔愣,面露一丝尴尬后缓缓退了出去。 容与俯低身子问,“皇上此刻头痛么?” 沈徽颌首,继续按着额角。容与走出暖阁,令内殿侍奉的宫人快些预备天麻汤,刚吩咐完,便听到殿外秦若臻高声叫道,“我今日一定要见你!你已赶尽杀绝,难道还怕面对我不成?沈徽,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无论如何都得出来见我。” 声音明显含了愤怒,这也是容与第一次听到,她用激越不满的语气,说出天子不可被人道出口的名讳。 沈徽自然也听到了她的话,面色沉郁,蹙眉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让阖宫的人看笑话。” 此刻是秦家上下二百多人性命攸关之际,秦若臻岂能顾得上是否被他人窃笑。念及此,容与心情也一片黯然,半晌还是走到沈徽身畔,轻声道,“皇上不能总是避而不见,如此,来日恐更难相见。臣去请娘娘进来,皇上和娘娘恳切谈一谈罢。” 沈徽眉间含忧,揶揄道,“你觉得她会释然?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像从前一样?哪怕没有心里全是恨,也还是一切如常的生活下去?” 容与霎时无言相对,同样的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如果他是秦若臻,是否能原谅这个屠他全族的结发之人。 答案是不能,至少他没法再和他平静相对,再过一种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生活。 暖阁中一阵寂静,令殿外陡然扬起的声音更显尖锐,秦若臻再度扬声,“你不用害怕,我根本就不是来求你放过秦氏,你的诏命已经下了,覆水难收。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将我一道赐死?我也姓秦!你说的谋逆大罪,我也有参与。沈徽,你赐死我罢,我在这里等你下这个旨意。” 沈徽闻言大怒,一把将案上的书籍纸张推到地下,犹自不解气的大口喘息着,一壁寻找着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发泄此刻的情绪。 容与弯下身子,一本一本的去拾取,这期间仍有源源不断的文房之物被抛掷在地,幸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锦,那些玉制的镇纸和紫金石砚台,才不会被摔成粉碎。 “别捡了。”沈徽猝然喝止。容与手中动作一僵,有些无奈的看着地,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再劝慰。 沈徽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已趋紧平和,“起来罢,一会儿自有人收拾。你还没回答,朕刚才的问题呢。” 容与依言起身,对他据实以告,“臣不是皇后,无法猜测她的想法,所以臣没办法回答皇上的问题。” 沈徽向他伸出手,如今他已经很习惯做这个动作了,尤其在他也想要得到安慰之时。容与没迟疑,将他的手握住,也希望这个简单的动作,能带给他一些安慰和温暖。 “她不会的,”沈徽摇头轻笑,“也不能怪她,若是朕,也不会原谅杀了自己父亲和全族之人,何况这个人对自己没有一丝真心。但是朕也没想过要杀她,他是宪哥儿的母亲!太子,是大胤的储君,也是个好孩子。”说到最后,他面露一丝嘲讽的苦笑。 正说着,忽然秦若臻的声音又再响起,“你就算不杀我,也可以下旨将我废黜。我们不可能再做夫妻这样生活下去。你心里清楚的,何必自欺欺人?” 沈徽没有再动怒,挑了挑眉毛,露出和此时情形非常不相符的调笑态度,“你看,朕说对了罢。国朝多久都没出过废后了。她还是那般高傲,宁为玉碎,即便山穷水尽也依然如此。” 让秦若臻这样在殿外一阵阵高声叫喊,容与觉得实在不妥,这个时候也只好替沈徽解忧,“皇上真的不见娘娘?那么臣去请她离开可好?” “你?”沈徽嗤笑,又带了些隐忧,“她每次见了你都像乌眼儿鸡似的,怎么会听你的话?” 容与酝酿该如何说出那个想法,沉吟片刻,回答,“臣觉得娘娘应该很想见其秦大人最后一面。皇上可否容臣告知娘娘,然后准她去诏狱做最后的探望。” 沈徽似乎有些意外,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把赐死的诏命,一道给她看看罢。” 容与欠身遵命,捧了诏书退出暖阁,即将转身的一瞬,沈徽又叮嘱道,“小心些,她这会子脾气不好,你只和她说几句话便回来。” 殿门开启时,容与分明看到秦若臻脸上,有一阵期待之色,可惜还是令她失望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她厌恶已久,深深唾弃的人。 容与对她欠身行礼,手捧了诏书递至她面前,恭敬道,“娘娘见谅,皇上此刻头风发作,无法见您。皇上的意思是,请娘娘和宣旨内侍一道前往诏狱,见一见秦大人。” 秦若臻冷冷扫过那明黄色的诏书,并不去碰触,只森然发问,“就在今日么?” 容与垂目,颌首答是。秦若臻猛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晃了两晃。 良久,秦若臻深吸气,昂然注目前方,“好,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你告诉他,我明天还会来,他早晚得见我。如果真的那么厌烦,就请他快些下废后诏书,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我们早晚也一样是死生不复再见。”说完她立即转身,决绝的果真没有一丝留恋。 恰在此时,有司礼监负责传旨的少监前来,他手中捧了一个托盘,盘中之物在容与看来尚觉刺目,何况一旁的秦若臻。皆因那上头所放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杯鸩酒,一卷白绫。 也许是真实目睹了即将结果她父亲性命的物事,秦若臻霍然转身,怒视容与,“这也是你的主意罢?旨意是你写就的,赐死我父亲的方式也是你想出来的?”她一步步逼近,几近泣血,“为什么他宁愿相信一个阉人,都不肯相信我?” 压抑了太久,爆发的怒火再难遏制,容与下意识抬头看她,她脸上呈现出奇异的狰狞,双眸圆睁,里头正有熊熊怒火在燃烧。 容与的回视,让她更觉愤怒,血冲到头顶,秦若臻终是不愿再忍耐,咬牙奋力挥出一掌,夹缠着凌厉的风势,劈面向他打过来。 看到她左肩猛地一沉,容与已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于是迅速后退,将脸转向一旁,刹那过后已感觉到那道掌风,猛烈的扫过面颊。 秦若臻一击未中,不过她手指上一枚犀角指环的边缘,刚好掠过容与的下颌,一划之下,他再度后退,同时觉得左脸颊,泛起一丝清冽的疼痛。 没料到这个低贱的奴婢居然还敢躲闪,秦若臻大为愤恨,一旁侍立的明霞急忙抱住她,一面提醒道,“娘娘犯不上和一个内侍动手,他哪儿配啊,您可仔细手疼。” 秦若臻用力挣脱,指着容与冷笑道,“林容与,你不用太得意,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参照。你那个主子,冷心冷情,是个全无心肝的人。我不信,他真能一直宠着你,纵容你。” 鄙夷的扫视过两眼,她扬首轻蔑一笑,“等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早晚会被他抛弃。我等着看那一天,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 容与垂下眼,不愿再看她离开的背影,待她走远,方匆匆在下颌上一拂,确有点点血迹落在指间。 不想这个时候让沈徽看到脸上伤痕,容与对本来要去传旨的内侍说,“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娘娘此刻情绪不稳,我觉得不妥,所以随她一道去诏狱,赐死的诏命由我来传。” 言罢接过鸩酒与白绫,没有丝毫犹豫的去了。即便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场景,会让人满心抑郁,但直觉如果沈徽看到他面上的伤,恐怕会有更多难缠的事发生。 容与刻意等到秦若臻走后,才进入诏狱,无从猜测他们父女说了些什么,但从秦太岳老泪纵横的脸上,他也能感受到种种不甘,更有一丝怆然。 容与向他欠身揖手,平静宣读了那份,本就由他执笔写就的赐死诏命,之后看着他叩谢皇恩——如此场景,堪称讽刺至极。 秦太岳谢恩后跪坐在于地,双手接过装有鸩酒和白绫的托盘,浅笑道,“没想到皇上还能允许老夫留得一个全尸,很不似他的为人。”他斜睨着容与,问道,“莫非是因你之故?” 沉默片刻,容与颌首对他做了肯定的回答。他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罢厉声道,“想不到老夫的体面,最终是全在了一个阉人手里。林容与,即便如此,老夫也不会感激你的。” 容与一笑,淡淡道,“林某亦未做此想。” 秦太岳瞪视他,一字一句道,“看着你意气风发的站在这里,老夫只是在想,当日太轻易饶过你了。早知今日,老夫一定会令言官再度弹劾,直到他肯下旨治你的罪为止!”顿了一下,他又道,“大胤立国以来,你是最受皇帝宠信,干预最多政事的宦臣。你所倚仗的,除了读过几本书才有的巧舌如簧,剩下无非是你比旁人都好些的皮相。你这幅妖孽相貌,坏了秦王沈彻的事,将来也迟早会坏了他的事。” 容与心口一紧,面上仍不动声色的听着,他不讳言希望沈徽能一直相信自己,需要自己。但如果他不再能给沈徽任何扶助,或是快乐的话,他也不会忝居他身畔,去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尽管现在,他的确很享受沈徽给予他的,独一无二的温存和关怀。 容与平静注视他,见他从容拿起那杯鸩酒,凝神看了一小会儿,笑着举杯道,“此酒,老夫敬你,也算是提前为你尝尝。老夫此生值了,他杀我秦氏满门,可终究未来的皇帝,还是不脱我秦家血脉。我的子孙一定会为我报仇,至少,一定会杀了你。届时是挫骨扬灰还是一杯鸩酒,老夫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等你,再问了。” 他轻笑两声,引杯至唇边,微微一滞之后仰头喝尽。容与无意看他如何毒发身死,对着他拱手一揖,转身欲去。 “你可以把我刚才的话,当成是个预言,我也会睁大了眼在地下看着,你日后的下场。” 身后传来的,是秦太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大抵也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一句。 第85章 #防盗# 随着秦氏倾覆,天授一朝的政坛也开始出现大面积人员更迭。 沈徽已雷霆之势扫荡了首辅系,六部和外埠的要职均改由他扶植的亲信执掌。内阁则保持原有状态,只是把次辅高辉升做首辅,高辉一贯以唯皇命是从闻名,说白了也就是个唯唯诺诺的摆设。至此,朝廷军政大权俱在沈徽一人手中掌控。 与前朝变动的顺遂相比,内廷的状况多少有些令他难堪。秦若臻自送别秦太岳最后一程,便没有再逼迫他下赐死或废黜诏命,然而她动用中宫笺表,提出了一个别样的要求,内容为秦氏大逆,她身为秦氏族人,无法置身事外,更是难辞其咎,该当自请离宫,请沈徽许她前往京西宗庙静修己过。 这事足以引起不小的轰动,国朝还从未有过皇后出宫修行的先例。内阁随即令六科廊、翰林院、礼部等掌握天下舆论的机构上书劝阻,找到的理由,几乎每一个都可以令秦若臻哑口无言。 沈徽面无表情的翻看那些反对奏议,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扯了扯一旁站着人的衣袖,侧头去看他左脸上,那道还未痊愈的伤疤。 “这伤是怎么弄的?”沈徽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只觉得触手肌肤消瘦,愈发令人心疼,再看他人当真是清减了许多,想起自弹劾风波到谋逆大案,他殚精竭虑之余,受了那么多风言风语,心绪都跟着消沉了不少,不由更是怜惜,“总是不爱惜自己,诏狱那种地方也是好去的么?” 容与微笑,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臣没去过诏狱,被里头的刑具惊到了,一面看着,一不留神就撞到墙上,也算是对臣胆怯的惩罚罢。” 沈徽自不信这话,“你是那么胆小的人么?既这么说,怎么又有胆子去诏狱传旨?” 容与平静望他,淡然以对,“臣当日是怕娘娘心绪不稳,出什么意外,所以情急之下,才擅自决定自己去传旨。” 沈徽哼了一声,“她的心绪,总是见了你之后尤其不稳,以后少去见她。”说着又不免加重语气,刻意叮咛,“若朕不在你身边,更加不必单独与她相对。知道了么?” 容与点着头,目光不由落在那些奏疏上。沈徽知他的意思,不在意的笑笑,“朕决定暂留在她宫里,太子还年幼,倘若她能用心看顾,收敛性情,朕还是愿意全她一份体面的。” 如此安排不算出乎容与意料。沈徽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秦若臻,内中其实也有一丝愧疚的成分,只是时至今日,他自己仍不愿承认而已。 这年仲夏,沈徽下旨擢升王玥为兵部侍郎兼左都御史。赶上这般喜事,容与自是应该去贺上一贺,于是请旨出宫,沈徽也欣然应允。 王玥府上邀请的,多为素日与他相好的官员,这些军中新贵对容与自没什么特别敌意,又见王玥亲自迎了出来,对容与亲切笑道,“又有些日子不见老弟你了,为兄甚是想念啊。” 容与亦含笑拱手,“还请仲威勿怪,早前你喜得麟儿,我因无暇出宫连面都没照上一个,今日一并都补上才是。” 王玥开怀一笑,搂上他的肩膀,“跟我还那么客气做什么?你那时人虽未到,心意却到了。你为小儿预备了那些个贺礼,实在是太重了。” 说着引容与入内,一面笑道,“外头堂戏都是些闹哄哄的玩意儿,粗人么,就喜欢看些热闹戏文,你必不中意的,咱们还是里头说话。” 容与略一迟疑,“里面皆是内眷,怕不方便吧?”说完这话,他已有些后悔,原本他也不能算作是个男人,自然无甚大碍,可这话说出来,却让人家如何回应呢。 王玥果然有几分发窘,像是不敢看他,半晌拍着他的肩说,“你别介意,我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芳汀也在里头,她也想见见你。” 容与不欲令他难堪,和悦笑说,“仲威不必介怀,你我兄弟一场,我岂会那么在意这些。算上早前那些人指责的言辞,你尚且肯与我交好,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他忽然这么说,王玥不由联想起秦氏倒台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弹劾案,神色一恸,颇为怜惜的看了他一眼。 容与不想让他尴尬,更不想长久接受他怜悯的注视,便朗然一笑,请他带路引自己入内。 绕过曲水游廊,来至内院,芳汀正和王玥的夫人在内堂闲谈,一壁逗弄着王玥的小儿子,那孩子生得俊眉修目,倒是颇肖姑姑芳汀的样貌。 容与跟她二人见礼,寒暄过后,王夫人命侍女奉了茶与他,含笑道,“厂公与小姑该是有许多话要说,你们且谈,我去后头哄灵哥儿睡觉,这便少陪了。” 容与欠身送她离开,再转顾芳汀,自打为人母,她已添了不少成□□人的风致,只是眉宇间那股子活泼气,丝毫未减,一望而知,她的生活该是过得安乐而满足。 芳汀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宛若少年时代那般亲热,打量许久,才轻叹道,“这阵子事情多,看把你人都熬瘦了。原说你在外头历练那些时日,也该锻造出些钢筋铁骨来,到底还是缺点子狠戾,不过你一向心宽,那起子人再怎么折腾,只要有万岁爷护着,也不碍的。” 容与点头笑笑,一面感慨她还是这般话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我都是如此,这幅性子怕是改不了。说起来,孙姐夫如今升了十二团营提督,确是可喜可贺。可见皇上对你们兄妹也是真的信任。” 芳汀哼笑了一声,却掩不住眉梢眼底的喜色,“他不过是跟着哥哥混罢了。男人家外头的事儿,我终究也不懂,还是不掺和的好。” 话锋一转,她有些担忧的望着容与,“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那位主子娘娘又和你闹了场不痛快,现如今可怎么样呢,要我说,她也该消停了,这里头的事与你什么相干,何苦非瞧你不顺眼。” 容与移目看向别处,笑了笑道,“我不过是皇上的家臣,论理皇后是主子,无须在意我这个人,她心情不好,我自不去招惹也就算了。” “可不是这么说,”芳汀摇头,“你不知道,那位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大,早年间为了万岁爷不肯在她和镇国公家女公子之间择定,还和万岁爷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可惜咱们那位主子,终究还是没那么喜欢她,想当初也不过为秦家那一份助力,才挑中了她。” 容与倒是头一次听说秦若臻竟还有过一个对手,不由有点晃神,趁他发愣,芳汀又娓娓道,“如今你这么得皇上信任,又做着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事儿,外面人不嫉恨才怪呢。偏你又还生的这么个好样貌,文韬武略样样不输人,不知道的,谁好意思拿你当内侍看。” 容与一笑,不露声色的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怎么今日没带你家小公子来?上回见着一面,似乎像孙姐夫更多些,何时再添个贴心闺女,只怕就该继承你的样貌了。” 芳汀垂眼笑笑,唇角藏着一点无奈,“我也不知为什么,许是我子嗣艰难吧,都这么些年了,也不过才有了蕴哥儿一个。早前只觉得对他不起,差点子就要寻个良家子给他做妾。”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容与听得怅然,想想外人看她,何尝不是富贵安稳,怎知内中,也一样有不足为人道的心酸。 芳汀没有一味感伤,再抬首时已笑逐颜开,关心起他来,“说说你罢。这么下去没个倚靠可不成,还不趁这会子为自己好好打算。依我说,你竟去养生堂挑个好孩子带回去养着,将来或是让他读书,或是让他入宫去陪你都好,总归能有个人照应。” 这话让容与哑然失笑,抱养一个孩子,让他做宦臣之子,日后长大了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何况将一个好好的人送进宫做内侍,再遭遇一回,于所有宦者而言,都算是永远难以磨灭的刻骨伤痛,他扪心自问实在做不来这样的事。 容与摆手谢过她的好意,她沉吟片刻,又推心置腹道,“也罢了,不管怎么说,皇上是真看重你。我服侍他十多年,他的心思我最清楚。若说他冷面冷心也是有的,那是自小不得先帝疼爱,又太过要强的缘故,他从不信旁人的,可我瞧得出他是真信你。” 说着一面笑叹起来,“你这么个人,竟像是为他专造出来的似的,他历来最恨阿谀谄媚,曲意逢迎,也厌恶那些急功近利的,偏巧这些你都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如今荣宠太盛,麻烦也会不断,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早些抽身出来的好,我想皇上也是能谅解的。” 她是真诚关怀,容与心里一暖,只是暗暗垂眸苦笑,事情发展到今日地步,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如今也有些进退两难。但沈徽刚刚收回所有权柄,该是大施拳脚的时候,面对春风得意的人,何苦去兜头泼冷水,沈徽待他的情谊,也不容他此时只想着明哲保身。 两厢无语间,只见王玥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进来,对他二人笑道,“别光顾着说体己话,我让你们也听听体己戏。” 他指着那少年接着道,“这是松江府的庞松,人称大松。最是唱得一手好曲儿,他年前上京来,多少人家为了请他下了血本置办堂会,今儿算是你们有耳福了。” 庞松向容与和芳汀长揖行礼,容与也点头致意,略略一顾间,只觉得他样貌虽普通,那一双眼睛却是含悲带愁,眸光间似有种看尽悲欢离合的寥落之感。 王玥指着屋内一架木画屏风向庞松示意,他会意转至其后,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他挺拔的身影,却也不见他用月琴檀板之类的乐器,站定后,径自启唇发声。 原来他不是唱一般的曲子,只听屋忽然传来一阵北风呼啸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细听之下,还有连绵松涛之响,其间又夹杂着一丝虎啸龙吟。 只一会儿功夫,那虎啸便一点点大了起来,仿佛真有猛虎自山间奔袭而至,顷刻间就要迎面扑将上来。 芳汀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将帕子坠落在地,人却痴痴瞪着双目,紧盯着那屏风好似入了定,浑然忘记去拾起帕子。 只听猛虎扑至跟前大吼一声,声音如同万钟齐鸣,于山间回响不绝,正自咆哮,突然一道疾箭裹着风声而来,便听嗖的一下,已刺中猛虎,连箭尖扎入虎身的声音亦可清晰分辨,简直丝丝入扣。 猛虎翻腾咆哮,哀嚎不绝,虎爪在树上用力挠抓,四蹄在雪地上摩擦冰雪,发出阵阵惨呼。 几番折腾,猛虎终于力竭,身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激荡起纷飞的雪花,噗噗作响,须臾自猛虎喉咙间发出一阵不甘的咕哝,只听它头一歪,终是倒毙在地。 这一番口技演罢,可谓一气呵成,精彩绝伦。王玥颇为得意的笑问,“如何?这可是个妙人罢?” 容与击掌赞叹,由衷喝彩,见庞松转身走出屏风,便温言问他年纪,家中尚有何人,因何来至京城。 庞松款款作答,容与始知他原是世家子弟,家中获罪败落,父母俱亡,只剩他与一个弱弟,二人以卖唱为生,一年前弟弟死于饥荒,眼下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各人听罢,都默然不语,容与垂目思索,不觉想起,如果自己当日穿越而来,没有被卖入宫中,以此身本来的家境,怕是难免也要流落街头,命运或许和这对庞氏兄弟并无二致。 与现今相比,究竟孰好孰差,却也委实难说的清楚。 这般想着,他解下随身钱袋,将内中所有银钱取出,尽数给了庞松。心中只盼望他能早日归乡,有一处自己的营生安稳度日,不必在受颠沛流离之苦。 王玥见他如此,只轻轻拍了拍他膝头,温和宽慰的一笑。 这厢芳汀刚从适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蹙眉对王玥嗔道,“哥哥竟弄些唬人的,不是说唱曲儿么,怎么搞得像围猎似的,你们爷们儿在外头金戈铁马的还没杀将够,在家里头也不安生。” 容与和王玥相顾一笑。见庞松面露惶惑,忙又笑着安慰他,“不如你唱支拿手的曲子来听,清唱亦可。” 庞松想了想,回道,“小人唱一支思归引,大人可愿听?” “是石崇作的那一支么?”容与问道。 庞松摆首,“是唐人张祜的。” 容与微微一怔,不再说话。须臾,他再度启唇开腔:重重作闺清旦鐍,两耳深声长不彻。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 他唱得悲怆动情,听得容与心口发闷,只觉得干涸已久的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却不知是为了他凄婉的歌喉,还是那词中令人感同身受的凄凉字句。 一曲罢,屋内四人各怀心事,房中静谧无声,直到王玥先缓过神来,连声吩咐庞松再去外间给客人们弹唱。 “是我不好,原本想让你一乐的。”他满含歉意,讪讪笑道,“也别想那么多了,你如今什么都不缺,这会子有大好的前程,皇上又那般体恤,你只管放心伴驾就是。” 什么都不缺,果真如此么?容与笑笑,“仲威多虑了,我没事。” 王玥见他神色如常,方才释然一笑,忽又轻蹙了下眉,说道,“没事便好,你从来也不是自怜自伤之人。我还有桩正事跟你说。大同府总兵韩源,其人你可了解?” 容与点头说知道一些,那韩源是升平十年的进士,历任兵部主事,济南知府等职,在大同府任总兵也有五六年时间了。 王玥继续道,“这位大爷原也是首辅系的将才,只不过后来和秦太岳升了嫌隙,算是被放逐去了边关。他在任上这六年,陆陆续续管户部要了十五万两银子,说是招兵又要改善军衣伙食。先前秦太岳顾念他时,曾令户部照着数目一分不差的发给他。可日前有人上疏说他吃空饷,这十五万两全是为他贪墨了去。” 这不足为奇,吃空饷这类事儿哪个大营没有,不过十五万两也算是不小的数目,容与点头道,“仲威想要查他?” 王玥说是,“皇上的意思,韩源这个人还可以留,只不过要让他吐出这笔钱。我如今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走这一趟,你在外头办差办老了的,也就手帮扶我一把。且当日咱们原说好的,一道厉兵秣马,一道戍边守疆,全当预先演练一番可好?” 容与不禁蹙眉,凝视他良久,把他看得一阵躲闪,自知不该令他作难,容与便一笑道,“我自然愿意。回宫之后,我会和皇上请旨。” 王玥登时松了口气,“那便这么定了,我终于也可以和你并肩驰骋一回了,这京里,我是呆得腻歪透了,这一趟务必好好出去松快松快。” 容与低眉浅笑,沉吟一刻,还是没能按下心底疑惑,再抬首时,略正色地问他,“仲威,可否实话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皇上授意你跟我说的?” 王玥有一刹那的愣神,接着满眼惊愕。容与只恳切回视,希望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王玥才缓缓点头,颇为怜惜的看着他,极力安慰,“皇上也是为你好,这会子留在京里,你也是树大招风,此去大同只要钱不拿人,算不得太惹眼,正是有功无过的好差事。你前些日子用心太过,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他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说起来,皇上是真怕把你闷坏了,和我提这话时,都有点犯愁,不知该如何让你开怀才好。”摇头叹了叹,他再道,“我看得出,皇上待你可是真用心,虽有不舍还是盼着你能恢复精气神,这才让我陪着,又事事叮嘱小心,务必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容与听他这么说,更是没法再推搪,含笑颔首应下,半晌略微侧过头去,将一份动容隐藏在王玥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 第86章 @防盗@ 情生意动 是日容与回了宫,先是沐浴更衣,其后便去了乾清宫,原本不该他值夜的,他却打发了上夜内侍,径自进了寝殿。 转过山水屏风,想是沈徽已听到声音,以手撑起头颈,半侧着躺在榻上。他身上只穿了素色冰绡中单,唇角衔笑,那一抹风流顺着眉梢眼角流淌而下,因看见是他,又略略的,把那股子劲头收敛了些。 “你怎么来了,又不好好歇着。”沈徽眯着眼,瞧见灯影里清瘦的人,不光声气,简直连呼吸都软下来,“罢了,你就在这里陪朕睡吧,回头晚上要什么,朕替你拿。” 能要什么呢,他虽然浅眠,却从不起夜,更不会来回折腾,向来都是好睡品好睡相的人。 容与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只鼻烟壶,却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绿里粉彩,上头描摹着西洋风景画,是他今日路过一间古玩行,无意中瞥见的。因觉得尚有几分新鲜,便想着买回来拿给沈徽赏玩。 “出趟门,倒还知道想着朕。”沈徽接过来,难掩心底欢喜,偷眼看看面容清冷的人,措辞又多了几分小心,“今儿过得高兴么?可遇见什么有趣儿好玩的?” 容与只嗯了声,愈发觉得连嗓子里都甜腻腻的,不禁微微一哂。 沈徽点点头,“王玥那里都是些粗人,朕怕冲撞了你。”说话间凝目于那片光影,面前站着的人面容清雅,骨骼飘逸,神色是淡淡的,可那眉眼,却好似在微微含笑。 到底不敢表现得太过,见他目下这幅模样,沈徽总有种,担忧他随时会随风化了去的感觉,想了想还是起身,拉着他的手,坐在了榻边。 容与根本没犹豫,任他握着手,落落大方的坐下去。一句话都还说什么,眼里倏然涌出温柔的决绝,随即便开始去脱沈徽的衣裳。 沈徽登时愣住了,容与这一番动作太突然,他忙一把握住他,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蓦地松开手,跟着有些怔愣地,眼睁睁看他吻上自己的肩头。 容与又去吻他的脸,他的耳垂,最后是他的唇,沈徽被这猝不及防的主动热情,弄得慌了心神,只觉得一阵兵荒马乱措手不及。 半晌,他才从浑身绵软里挣扎出来,喘息着问,“你想好了?” 容与不回答,只是将更缠绵的亲吻,一记记落在他身上,等好容易停下来,才抬眸看着被他弄得呼吸纷乱起伏的人,扬唇笑了出来,那目光柔柔的,带了几分狭促,一点点往下探,最后终是满目揶揄,停留在他下身鼓胀的所在。 沈徽见他这般,哪里还能克制得住冲动,深吸一口气,用力将他人揽过来,半抱着放倒在榻上,跟着三下两下就剥光了他。许是因为近来消瘦太过,榻上的人更是显露出少年人特有的体态,虽清瘦却也不失活力,窄窄的胯骨,修长笔直的腿,骨骼纤细充满美感,如今那一寸寸肌肤都好似在发烫。 痴迷的看着他,沈徽整个身子都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 容与趁他愣神,一跃翻身坐起,自他胸膛开始一路吻下去,绵软的唇,犹带着一点点挑弄意味,沈徽从没见过他展露过如此风情,一时间简直要被他弄得快要丧失理智。 终于,唔地一声长长低吟之后,沈徽忍不住抬起手,捏住了容与精致的下颌,却见他眸光幽幽,迷离着一对双眸,低低的叫了声,“沈徽。” 天地只在一瞬就消散无形,沈徽倏地一下什么都忘记了,想要不顾一切掀翻他,偏生那动作做出来,竟丝毫不敢太用力,忍着周身阵阵酸楚去看眼前的人,他是那么顺从,好像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甘愿献祭上这一刻的真心。 凭着记忆,他在枕边摸索了好一会,方才够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容与恰在此时回眸,望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便无声的笑看着他。沈徽不知不觉,脸上居然就是一红,半日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地为他涂抹那清凉的药膏。 在进入的那一刻,容与整个人猛地震颤起来,头颈不受控制地一仰,一双手绷紧了抓住茵褥,挣得指节都泛起青白——想来还是很疼的。 沈徽不忍的停下动作,颤抖的问,“疼么?” 疼痛和欢好,带来的愉悦是一样的,都可以刻骨铭心。容与摇头,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样的忍耐,彻底激发了沈徽的蓬勃的*,年轻的帝王放开所有谨慎小心,终是不顾一切的疯狂起来。 少年人的身体光洁无瑕,伏在那里如同玉人一样,半边脸隐匿在散落的黑发间,微微侧过的面颊白皙中透出莹润的一点粉红。他禁不住贪婪地抚摸,用力拥住他的腰肢,在一下下在撞击中,感受着从身体到心灵的沉浸迷醉。 也不知多久,周遭万物都安静下来,沈徽起身先弄干净了自己,一回眸,瞧见容与脸上满是出倦意,兀自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要不是肩胛骨微微耸动,他人便好似睡着了一样,沈徽走近些欲为他擦身,忽然看见那长长的睫毛上,居然挂着一颗水珠,就那么幽幽一转,刹那间滚落在玉色瓷枕上。 心尖都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声音里全是慌乱,“弄疼你了么?是不是很难受?” 容与慢慢睁眼,微微抬起头,从嗓子里含混地发出一声嗯,“有那么一点。”顿了顿,牵唇笑开来,“幸好你备了药膏,不然更疼……” 沈徽顿时一怔,目光闪躲,不好意思去看他,到底还是暴露了,自己早就备下了那东西,他讪讪摸着鼻翼,顾左右言它,“我给你倒些水去。” 榻上瘫软的人一把扣住他,摇了摇头,笑容慵懒,媚眼如雾。 “别折腾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整片脊背都还裸/露在外,因为适才忍疼出了不少的汗,水珠细细密密,衬得肌肤更显柔脆。沈徽小腹间涌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酸楚,直觉眼前这个人真让他爱到了骨头里,然而却又不知该怎么呵护才能尽足心意,半晌才想起为盖住被子,伸手极尽轻柔地抿过他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 可惜此情此景,让方才纵情过的帝王难以自持,又羞于言辞,眼神痴绝的望着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容与却不再提那药膏,只是侧头笑了一笑。沈徽心下一动,急于表忠心似的说道,“我定不会不负你。” 容与笑着点头,其实这话已没什么太大意义,若不是他自己想通了,就算是刀架子他脖子上,他也一样不肯就范。沈徽珍重待他,虽然没有人知道能持续多久,但只这一刻,他是满足的,也是享受的。他从来都不是沉浸在感官刺激里不能自拔的人,只要沈徽需要,他便可以义无反顾陪伴下去。就算有天彼此都厌了,也不过默然离开就好,平生不求显达,自然也不必再去理会旁人的眼光。 说到底,他求的不过是一份被需要感,只要沈徽一直需要,他就可以一直心甘情愿地给予。 内心全然没有纠结,身体却疲累到极点,容与无力多说,也无谓多说,索性安然一梦,沉酣至天明。 等到隔日再醒转过来,睁开眼,先看见自己半个身子都在沈徽怀里,再掀开帷幔望了一眼窗外,天光犹未大亮,他微微挣了挣,便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只得轻声道,“我还是起来吧。” 沈徽阖着眼,紧了紧手臂,“不必,有什么关系。朕就是喜欢你,看看阖宫上下谁敢质疑。” 这人眼下正值品尝着绝对权利带来的肆意,站在巅峰,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凌厉的霸道。容与无声笑笑,也由他罢,自己确实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可沈徽精神尚好,分明不打算闲着,抓起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缓缓游移,“咱们去西苑避暑好不好?在那儿一直住到秋凉。” 容与摇头说不,“皇上忘了么,我近日还要赶赴大同办那桩差事。” 沈徽睁开眼,神色不免有些懊恼,“王玥都和你说了?可都这个时候了还去做什么!早前是怕你心情不好,想着让你出去散散心,又知道你素日和他交好,才吩咐教他陪你。” “我知道。”容与宽和的笑道,“可是既应下了,就应该履行到底。皇上的一片心意,我领会,也承情。” “你又知道了,”沈徽闻言,沮丧的一叹,“这个王玥,真是武夫做久了,脑子变得一团浆糊,连句掩饰的话都不会说。” 容与抿唇笑道,“别埋怨人,是你自己不和我说。有什么话,还要拐弯抹角借别人的嘴道出,很有意思么?” 沈徽侧目看他一眼,“我是怕你多想,以为又要忙不迭打发你出去。其实不然,我如今一天都舍不得你离开,这话是真的……要不,还会不走了吧。” 容与听得想笑,现在这个时候,最是热情高涨。若往坏里想的话,才刚得了手,且吊他一阵子倒也不错,只是他自己原也有些舍不得。 按下这个想法,他认真说,“还和以前一样就好。我不想只做你的……近身服侍之人,我知道你也不会那么待我,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这会儿趁着形势大好,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你身后,和从前一样,你该用我的时候,我不会也不该去退缩。” 听着这话,沈徽知道,他是终于把肯把自己彻底交付出来,两个人成为浑然一体。轻抚他的头发,沈徽满心疼惜,“可这阵子你身子不好,那地方地处边塞,早晚寒凉,我怕你再受了风就更不好了。” 从来没见他这么蝎蝎螫螫过,容与更觉好笑,“你放心,我一定把自己齐齐整整的带回来。多大的事儿呀,值当这么操心?我也正想出去见识一下,就当替你看看,如今军中大概是什么情形。” 难为他在床榻上还是这么一心一意,甚好,这份忠诚也是十足让人心疼,沈徽握了握他的手,“我可以依你,可你务必调养好心情,操心的事情一律不许做,只管从旁看着就是。”想了一下,又道,“要是回来不长点肉,我就唯王玥是问。” 他是惯会捏人软肋的,半晌犹自不甘的嘱咐,“还有一桩事,我须叮嘱你。”说着,神态仿佛有些扭捏,“军中那帮人风气不好,你知道的,又都是常年戍边的。那地方官场上打机锋,难免又带你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你自己警醒些。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怕你再被那起子人,带到什么不好的去处。” 话没说完,容与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沈徽的意思他全明白,可也懒得解释他根本不喜欢女人,笑罢才缓缓道,“我是个内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望着沈徽,他眉眼倏然一弯,“要是我想,还用等到今日?” 如此烟视风流,渗进骨子里丝丝入扣,看得沈徽喉咙发紧,血液沸腾,猛地一个翻身,对着身/下那白皙的脖颈,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87章 ¥防盗标题而已 定心 宫中事宜安排妥当,容与又去了王玥府上敲定启程日期,出来时候尚早,想到之后数月,他大约不会在京里,便决定顺路去看看方玉。 “大人不给方姑娘买点东西?我瞧着,她还挺喜欢霓珍阁的首饰。” 容与对林升这个善意的提醒报以一笑,却没有依言而行。 自上次下药事情之后,他尚不能确定方玉对他的心思有没有变化,在她没彻底放下幻想前,他以为自己能做的,也仅限于去看望她而已。 门上的小厮这回已经认得他,但乍见之后匆匆行过礼,那小厮表现出一阵紧张戒备,在前头一面引路,一面扬声喊道,“还不快出来个人,咱们爷回来了。” 如此刻意的大呼小叫,让容与和林升都觉得奇怪。只见从内院出来了几个丫头,也是神情慌张,眼神中透出一点惊恐与畏惧。 几个人福身行礼,却围成个扇面似的,牢牢地拦在容与面前,其中一个陪笑道,“爷回来了,不巧的很,姑娘这会子正沐浴呢,要不,您且先等会儿再过去瞧姑娘?” 林升奇道,“既这么说,你们几个怎么不在里头伺候?都跑出来做什么?” 丫头们面面相觑,张口结舌,适才说话的那个只好陪着小心再道,“林小爷不知道,姑娘原不让我们服侍的,这是姑娘素日的习惯。” “你们少在大人跟前耍花样儿,”林升眼睛一转,喝问道,“说,是不是姑娘身子不适?” 那几个人垂眼看地,一副无言以对,只是拦着他们二人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见这般情景,容与已知内院中一定有蹊跷,只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想。他站在原地,淡淡道,“我在花厅等姑娘,请她方便时出来见我。” 说完径自往前头去了,林升先是狐疑的跟着,半晌忽然有些恍然,忐忑的小声问,“大人,您是不是猜着什么了?方白姑娘……” 容与摇头,“我什么都没猜,你也别猜了,等到她方便的时候,自然会出来见咱们。” “那她……大人,要不我溜进去看看?”林升一拍头,“干脆,我去角门那儿守着,不就全知道了。” 容与忙拦住他,让他稍安勿躁,“有这功夫,你不如沏些茶给我,昨儿在仲威府上喝得有些多,今儿早起我心口还觉得烧的慌。” 林升听了终于没再多说,乖觉的去沏了茶。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见方玉从内院缓缓走了进来。 她脸上还残留着一片绯红,望上去倒显得气色颇好。对容与道了个万福,因看见林升在摆弄茶具,便自然地接过来,白了一眼他,笑嗔道,“怎么又沏这个?这儿明明有上回你拿来的明前龙井。” 林升不满的斜睨她,反唇相讥道,“大人来了这半日,你倒躲在里头受用,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方玉垂下眼帘,妩媚一笑,“我呀,我在里头,正会一个小戏子呢。”说完这话,她抬起眼,若无其事的盯着容与,眼波流转,却是含了一抹挑衅的况味。 林升怔愣惊愕,随即跳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她,“方玉,你疯了罢,这么和大人说话?你......大人这般待你,你居然,居然,姘戏子?你可真干的出来。” 容与扬手制止阿升,对他摆首,示意他暂时出去。林升恨恨地看了方玉两眼,又觑了觑容与,终是涨红了脸,气闷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二人,方玉徐徐走到容与面前,蹲下身子,仰起脸,似笑非笑的问着,“大人不生气么?” 容与扯出一抹淡笑,平静的对她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您是不会生气的。”她低低哼笑,眼底尽是幽怨,“您不喜欢我,自然也就不会生气。” 容与默然,思量着该如何解释,他心里对她不算复杂的情感,“我对你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但也从来没把你当作一个陌生人。我关心你,也愿意照顾你,是因为在我心里,早已把你当作是我妹妹。你不愿嫁人,不愿意出这个宅子,我都依你。你觉着寂寞想要有人偶尔作伴,我也能够理解。” 身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他对方玉的因寂寞而选择的排遣方式,不存在丝毫鄙薄之意,然而他的实话,并没能让方玉觉得释然。 “不就是因为您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正常男人一样么?”方玉深吸气,冷静凝视他,“如今我也知道了男女之事,尝到了您一直介怀,不能令我品尝的男女之情,您想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容与掉转视线看向别处,她也清楚他一定会回避这个问题,于是斩钉截铁道,“无趣!这就是我的感受。和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人,是多么无趣啊。” 她轻轻叹息,细嫩的手指缓缓划过容与的脸,“大人,在尝到了所谓男女之情以后,我倒是更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我自小便被教导各种取悦男人之术,却原来发现,自己真心想要的,只是一个良家女子与夫君相守的平淡日子。” 容与转顾她,她露出惨伤一笑,平缓的继续说,“我不介意您喜不喜欢我,我喜欢您就足够了。您是我见过心底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看的人呢。我只想陪着您,做妹妹也好,丫头也罢,尽心尽力照顾您。这么点心思,您总该肯成全我罢。” 那双柔荑一寸寸温柔抚摸过他的脸,容与尽量轻柔的抓住她的手,认真凝视起,她那张年轻姣好,生气勃勃的面庞。 如她所言,或许在他年老离宫之时,她确是一个能和他相濡以沫,结伴度过余生的人。当然,倘若他真能平安的活到那个时候。 容与微微颌首,回应她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方玉笑得恬淡,“多谢您。您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其实您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倘若依着我的出身,绝不会碰到一个肯尊重我的男人,也不过充做个玩物罢了。所以是我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上您。” 至此,他们二人算是达成了对于未来的契约,身为红尘中两个畸零人,彼此都是对方能够相依取暖的合适人选。 “大人,您可有喜欢的人?”临走前,方玉如是问。 容与回首看着她,眼前浮现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仅仅想着,已然令他心底泛起一阵悸动。 肯定的点头,容与说有,“他救我性命,对我好。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全然信赖我的人,可以忽略掉我的身份,林容与这个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能懂,并且愿意欣赏。这是知遇之恩,作为回报,我想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为他死。” 言毕走出房门,身后传来长长一叹,像是春日飞舞的杨花,融化进缱绻的春风里,再也觅不得踪迹。 及至这年仲夏,王玥一行人等到达距离京城以北的边塞大同府。大同历来号称九边重镇之首,大胤北疆前线要冲之地。 入城之时,王玥一挥马鞭,手指城门对容与说道,“女真亡辽,蒙古亡金,皆始于大同。国朝有云,大同士马甲天下。如今也是空饷甲天下了。咱们就去会会,这位号称屯兵十万的韩源韩总兵。” 韩源其人年过五十,鬓发微白,因是文臣从军,身上犹带着儒士之风。对于王玥这样深得恩宠的新任兵部侍郎,始终维持着并无一丝热度的礼貌疏离。 原因无他,不过是彼此并非一党。 君子朋而不党,这话原是圣人的理想,只可惜,千百年下来,理想却很难在真实的世界里得到实现。 会晤过后,一连数日,容与随王玥巡视军中各大营,以及城外驻防关隘等地,所到之处,以眼见为实,确是国朝屯兵中颇为精锐之师。 到了晚间把酒闲话之时,王玥因笑问,“这几日下来,老弟有何感受?” 容与向他道出心中所虑,“韩源未必不知咱们此行目的,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我也看过他近日拿来的账册,但看账面,空饷的人数不过五千,这在哪个大营都算说得过去,他也必然会有一番说辞。除非你一个个的点卯。可一来这样太过明显,二来你不能突然袭击,他也就照样有备无患,大同府上下可都是他的人。” 王玥若有所思的点头,又问,“倘若依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容与想了想,一笑道,“要让他放松防备,等他掉以轻心之时,再寻找合适机会。” 王玥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果然兄弟同心。既然皇上也没说让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索性就踏实的玩上一阵罢。走,明日起先随哥哥策马打猎去。” 第88章 #防盗#花酒 此后数日,容与和王玥一道,几乎踏遍了城外所有可以纵马驰骋的地方,甚至还去了更远些的雁门关。 到达雁门关当日,天高云淡,南北往来的鸿雁,密如流云,延绵不断。远处重峦叠嶂,群峰挺拔,雁门城关便夹在一片陡峭山势之中。 远望天际流云,王玥问,“老弟可知雁门关因何得名?” 容与回答,“据太原志所载,雁门山既高且险,飞鸟难以越过,所幸山巅中有一缺,其形似门,鸿雁来往穿梭于此门,久而久之这里便得名雁门关。” 王玥缓缓颌首,一指远处的关隘和烽火台,“国朝在此处修筑工事,加固城墙,奈何也还是挡不住大小战事,外寇入侵。其实朝中那些大佬也都清楚,能抵御外辱的只能是人,绝不会是这些砖墙。可惜啊,人心擅变,却又是最难掌控。我总有个感觉,大胤早晚有天会亡在自己人手里,就是那些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的官吏。这些人已经混成精了,不关心百姓,也不关心朝政,更加不关心皇上,谁来坐这个天下,他们照样做他们的官。反正哪个朝代,都不能没人来当官啊。” 容与无奈的笑笑,心里很认同他说的话。但论纠结愤懑程度,可远没有王玥那般感触良多。朝代更迭本就是大势所趋,即便暂时出现一两个圣明君主或者贤良臣子,也终究无法力挽狂澜。至于封建社会,他本人更是不存一点留恋。 两个人各怀心事,同望着徘徊往复的雁阵沉默不语,半晌,王玥忽地豪兴大起,朗声笑道,“老弟许久没练过箭术了罢?与为兄比试一番如何?” 不等容与回答,他不由分说,先吩咐随从取来弓箭,笑着递过一支来。随即引弓搭箭,须臾已瞄准好,但听铮地一响,羽箭疾飞如电,一只大雁应声坠落在地。 随从侍卫策马去拾,片刻返回呈上猎物,“大人好箭法,射中的正是这只雁的左眼。” 王玥朗朗笑道,“我这个师傅技艺还不算太坏,端看你这个徒弟如何了。” 容与到了这开阔地,满眼雄浑景致,正觉得十分阔朗畅快,不由也豪情满怀,“可惜没说好彩头,我若赢了师傅,可该讨个什么赏呢?” 王玥闻言大笑,“想不到老弟你也有这般托大的时候,快快,让师傅看看你的好本事。” 容与不敢怠慢,其实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否一箭射中,毕竟飞翔的大雁,全然不同于静止不动的靶子。 这厢凝神静气,用力将那弓扯满,对准一只久久盘旋的孤雁,待它在低空翱翔之际方才一箭射出。结果幸不辱命,那孤雁的喉咙被利箭洞穿,发出凄厉的一声哀鸣,缓缓跌落下来。 王玥拍掌大赞,“果然是出师了!我原就说你天份好,学什么都快,最重要是你守得住有耐性。”他望了一眼侍卫擎上来的猎物,好奇笑问,“我以为你会射它的翅膀或是腿,却没想到你一箭封喉,倒不像你的性子。” 容与想了想,一笑,“既要射,不如一箭毙命来得痛快。对于一只鸿雁来说,不能飞翔或许才是生不如死。” 王玥眉头微微一蹙,凝目看着他,良久之后拍了拍他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回程快马加鞭,进入城门时已近傍晚,一个西厂番子打马迎上来,见了容与,在马上拱手一揖,随后并肩骑行之际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王玥看他一壁颌首,一壁面露喜色,不免心下生奇。 还未等他发问,容与转顾他,笑道,“今儿晚上有事做了,且先回去洗去风尘,一会我带仲威去个好地方。” 王玥虽然纳罕,倒也没再追问,依言随他前往所谓的好地方,却没料到竟是城中一家簇新的伎馆,名为四海班,正开在大同府中有名的花柳街上。周围皆是各色的“阁”、“馆”、“班”、“楼”,鳞次栉比,好不热闹。 王玥略一踯躅,容与便拉住他低声笑道,“别害臊,你全当来了解一下民情罢了。我自有打算,总之你信我,我不是那等靠不住的混人。” 他的为人,王玥自是信得及,只是看他神秘兮兮,眼中含笑,愈发觉得古怪有趣儿。 容与见他不再犹豫,遂指着各家伎馆的牌匾问,“仲威走南闯北,可知道这里头的区别?怎么有的叫阁有的叫班?”随即又笑道,“我这个问题问得不好,你这般洁身自好,想来我也是问道于盲了。” 王玥微微笑叹,随即答他,“这是青楼行自己的叫法,一二等的名字以院、馆、阁为主,三四等则多为班、室、楼,店。”说完摸摸脖颈,哂笑一声,“不瞒你说,哥哥我虽没光顾过,到底也在军中厮混了小半辈子,一群男人扎堆的地方,总少不了这些个勾当。我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容与等的就是这话,当即对他和盘托出,“我也是有所耳闻才想到这个点子。这地方娼寮妓馆盛行,自是因为屯兵的缘故。军中兵士时常光顾,想必多有酒后滋事的,兴许我们可以打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更有一则,我已命人查明,这家伎馆并非本地人经营,又是新开不久,那些个横行惯了的兵痞难保不会来吃霸王餐,内中或许会有挂名吃空饷者浑水摸鱼。”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顿了顿,复道,“我这才想了这个笨法子,希望能对从中查处点端倪。” 这话九成都很实在,只有一成他隐去没提,却是因那日清晨,沈徽提点的一番说辞,才让他灵光一现想到这个法子。适才发笑也不过是想起,沈徽这回的嘱咐算是白说了,当地官员没带他来这销金窟,他自己却是不请自来。 不过他反正问心无愧,说到底都是为办差。现如今正是头脑清晰思维活络,当是托赖于心情大好的缘故,果然要想事半功倍,还得放开襟怀才行。 两人提衣进了那四海班,一问之下的确名符其实,当中伎者来自五湖四海。在本地尤显得与众不同——皆因大同青楼闻名于北方,号称九边如大同,繁华富庶不下江南,本地女子美名素著,世人有送称号为大同婆姨,与时下的扬州瘦马,西湖船娘一并声名远播。 容与挑了二楼靠近露台的一间屋子,里面倒也布置得颇为干净整洁,待王玥要了酒菜,他只吩咐鸨儿找些会唱新鲜曲子的姑娘,又拍了五两银子在桌上,鸨儿见了,乐得一叠声的答应,忙不迭自去安排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个扮相花红柳绿的小女孩抱着琵琶进来。王玥饶有兴致地问了两句,只叫她们挑最拿手的唱来。两个女孩都是北方人,唱的拿手的也多为北调曲目。 从端正好、脱布衫到北折桂令,一支一支唱下来,足足有一个时辰过去了。 容与直坐得有些发昏,又兼喝了好几杯汾酒,这酒号称是烧酒中至狠者,能驱风寒,消积滞,确是名不虚传,这会儿他已觉得心口发热,脸上也一阵阵烧得慌。 王玥看他面带红晕,不禁摇头晃脑的调侃道,“老弟你这酒量,还须好好练练,可不配你的箭术和胸中豪气,怪只怪,你平日里喝的太少。” 常年在宫里伺候确是没什么机会饮酒,他平日随侍沈徽,在御前当差又岂能有醺然之态。 此刻少不得强自打起精神,努力驱散沉沉之感,容与摆手道,“今日要行之事怕是不成了,已近二更时分,不如先回去,明日再做计较。” 王玥看过更漏,也认同作罢,拉着他缓步下楼,又扶着他上马,见他还能坐稳,操控制如,方才放心些。自伺候一连三日,二人每晚都会来这四海班,挑一间二楼临露台的房间,只喝酒听曲,一面留着西厂番子在楼下望风。 容与对音律不甚敏感,听多了愈发麻木,每晚虽意兴阑珊,却自觉酒量因此,比从前好了不少。 待到第四日头上,他已有闲情佐着汾酒,细品那些词藻甚妙的曲子。王玥亦不紧不慢一派从容闲适,好似完全不着急一般。 快到二更时,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叫骂撕扯声。容与忙扬手叫停了伎人弹唱,推开窗子,王玥也跟着走到窗边向露台下望去。 只听那鸨儿插着腰呼和,“你个挨千刀的,敢赖账!只管把他给老娘拦下,今儿不给银子,就剁了他的家伙事儿。” 登时涌上来几名壮汉,将一个身穿蓝衫的男子团团围住,那男子不慌不忙,带着几分醉意狂笑道,“爷今儿出门没带钱,你便怎地?想动爷,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说话间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牌子,冲那鸨儿一扬,“老子是宣府大同轻健骑营,赵贵生是也。你去打听打听,自来小爷我出入伎馆,可还没给过钱呐。今儿是看你买卖新开张,赏脸来捧个人场,你可别不知好歹,在我们大同府若敢生事,明日爷就招呼兄弟们拆了你这破堂子。” 鸨儿和龟奴被他声势所慑,一时不敢动手。赵贵生见状更为得意,撇着嘴奚落起来,“我说你这个四海班呐,来我们大同抢生意也是不长眼,大同婆姨天下闻名,就你那些窑姐儿,个顶个算上,都不够瞧,爷嫖起来都不过瘾。”说罢大笑不已,也不理围观人群,当即挥袖而去。 等人走远了,楼下才传来鸨儿对着那赵贵生背影,恨恨喝骂的声音,言辞虽十分不堪,但也算出了口恶气,骂过一阵,她才招呼那帮龟奴返回楼中。 容与阖上窗子,对房中的姑娘吩咐道,“去请你们妈妈进来,我有话和她说。” 半晌,鸨儿便推门而入,她已抹去适才怒容,换上一张陪笑脸孔,“二位大爷有什么吩咐?是不是中意哪个姑娘,我这就给您叫去?” 容与比手,请她坐下,毫不在意她狐疑的打量,淡淡笑道,“适才楼下一场闹剧,我听得分明。妈妈这买卖新开张,怕是已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儿罢?” 鸨儿立时柳眉倒竖,“大爷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也想学才刚那个狗杀才?” 容与不在意的挥手一笑,“这几日下来,我可是饭前酒钱,一分不差的给了妈妈,妈妈不要冤杀了好人。不过你既如此警觉,怕是这起子事儿没少遇上。我只想问妈妈一句,想不想讨还回公道?” 鸨儿愈发迷惑,掖着帕子问道,“我说这位爷,您究竟什么意思?” “帮你讨回你应得的钱。”容与笑了笑,“这世上什么债都可欠,唯有花酒债最是欠不得。我也是替你抱不平。你若愿意,咱们就来谈谈怎么替你要这笔伎债!” “哼,怎么要?凭你们?”鸨儿撇嘴不屑,“你刚才也听见了,那可是衙门里的人,我一个外乡来的,自然惹不起他们。我看你们,横竖也不像本地人,还敢起心思在这大同府瞎搅和不成?” “不错,我们的确不是此地人,但却可管此地事。”容与起身走到她身畔,将手摊开给她看了一物,王玥被他挡住视线,虽看不见那东西是什么,但凭猜测,该是他那枚提督西厂的腰牌。 那鸨儿见过世面,知道此物的分量,顿时露出惧色,惶惶然起身,却被容与一把按下,“你现在信我有这个能力帮你了?你只要依我接下来说的办,咱们一切好说。事成之后,你在这大同府是混不下去了,不过我可以资助你一部分银钱,让你在京城再开一间伎馆。届时的买卖,可比你在这个地界儿不知强出多少倍。愿不愿意,你自己好好掂量罢。” 那鸨儿皱眉想了片刻,目光在容与和王玥身上一轮,终于下了决心,点头道,“好!我就依大人吩咐,不过大人可得保我安全,事成之后,更别忘了您今日应下的话。” 第10章 .2.2默契 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大同府轻健骑营的官兵还在睡梦中,忽被一个妇人撒泼打滚般的哭号声集体惊动了。 兵士们纷纷出来一探究竟,却见一个伎馆老鸨坐在地上指天誓日,哭着喊着要找一个叫赵贵生的人,教他还欠下的伎债。 这番闹剧把周边的百姓都吸引了来,围观者越聚越多,以致于起先并不想理会这档事的骑营千户严义山,也不得不出来查问究竟。 王玥和容与此刻也在轻健营门前,待严义山出现,王玥方从人群中越众而出,负着手扬声问,“一大清早在军营重地喧哗,成何体统?严千户,还不将人提进去,问个清楚?” 严义山本想喝退闹事者,却没料到王玥在此,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躬身请安,“卑职不知道大人前来,未曾迎接,还望大人恕罪。这刁民不知抽的什么疯,跑到这儿来大闹,待卑职将她哄走,请大人和厂公里头坐,卑职这就让他们奉茶给两位。” 他起手请王玥和容与入内,对守门的兵士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上前,欲将那鸨儿驾走。 王玥伸出手臂挡住那两人,满脸不悦道,“我让你问清楚,可没让你随便轰人。这人都闹到军营里来了,必然是有缘故,不然借她几个胆子敢这么干?且把人带进来,问问明白。” 严义山尴尬陪笑,无奈点头,随即命人将鸨儿带进营内。 王玥入得内堂,径自去上首坐了,随即喝问那鸨儿,令她将闹事的全因后果仔细详述过,一转头,方问起下首处坐的严义山,“她说的这个人,叫赵贵生的,可是你帐下的?” “赵贵生?”严义山皱眉思索,此时另一名他的亲随俯身过来,对他一阵耳语,他即刻恍然道,“哦,是有,是有。这小子不过是个普通兵士,卑职一时记不起他的样子,对不上号。还请大人勿怪。” 王玥微微颔首,“那就传赵贵生来,问问可有此事。” “大人,这……怕不合适罢?”严义山看着堂下鸨儿,咋着嘴道,“此乃一介刁妇,万一是诬告想讹银子呢?” 王玥挑眉,哼了一声,“你怎知她是刁妇?还是怕她说的不假,来日让我治你个治军不严之罪?审案岂有不拿被告之理,快去传赵贵生,休要耽搁废话。” 严义山无法,只得不耐的挥手令兵士去传。一盏茶的功夫儿,那赵贵生便被几个人拥着带至堂前。 容与记性一贯好,昨晚虽是匆匆一瞥那人背影,却也记得其人分明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而眼前这位却是浑圆结实,颇有几分壮硕。当即心下了然,明白这个人并非昨夜所见之人。 果然那鸨儿惊呼起来,指着来人,上下打量,“不对呀,这人不是赵贵生。” 那赵贵生也是一副诧异的表情,向上拱手,“大人,小人就是赵贵生,这名字叫了二十来年了,再错不了。” 王玥略一思忖,问道,“你们营中到底有多少名叫赵贵生?” 立即有人应道,“回大人,名册上显示,确是只有一个叫这名字的。” “你确定他不是?”王玥转而问鸨儿,“不会是你认错了人?” 鸨儿嗐了声,“大人说哪儿的话,干我们这行儿的,别的本事没有,认人那是一认一个准儿,绝错不了的。要不,还怎么挑窑姐儿,怎么看人下菜碟啊。” “刁妇不得无礼!”严义山皱眉呵斥,“既然这人不是赖你账的赵贵生,那便是有人假冒他。这样事不归我管,你且去府衙那儿找知府老爷告状去罢。” 鸨儿双眼一翻,帕子舞得摇曳生姿,“哎,大人您这就不管了,那可不成。昨儿那小子可是报的清清楚楚的,他是轻健骑大营的赵贵生!他可说了,他打出来嫖就没给过钱,还放话说民妇要是敢来要钱就要拆我的楼!这些话儿,楼里的姑娘们可全听见了,个个都是证人。大人您想就这么就打发了民妇,没门!” 严义山嘴角一沉,阴鸷的笑了笑,突然大喝道,“敢上我大营来讹诈,左右与我把她给我拖出去,押到府衙,告诉李知府仔细审审这个刁民!” “慢!”王玥厉声喝止,“严千户就是这么个问法么?” 严义山不敢和他耍横,忙又放低了声气儿,“大人,卑职听您的,将赵贵生传了来,可人又对不上号,明显是这个婆娘撒谎,这还要怎么问呐?” “怎么问?我自有我的问法。”王玥一指鸨儿,“她一个开窑子的,若不是有真凭实据,有冤无处诉,敢来大营前如此胡闹?大胤律里头,哪条规定在籍军士嫖/娼可以不付钱的?她必不是讹诈,此事大有蹊跷!” 话糙理不糙,严义山听得有些急道,“那依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王玥冷笑一声,“把人都带上来罢。” 只见他的侍卫带上了六个营中兵士,严义山正不解其意,便听王玥冲着他下令,“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开口说话,我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听懂了么?” 严义山登时一愣,眼见着王玥的侍卫给那六个人每人发了纸笔,王玥又指着那赵贵生说,“你们几个都应和他相熟,把他的名字给我写到纸上,快些写罢。” 那几名兵士彼此对视,虽不明其意,也只能依命行事,在纸上匆匆写下了名字。 容与在一旁暗暗观察严义山的表情,见他这会儿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圈椅扶手,抓得那般紧,用力之下连指节都已泛白。他数度都想要开口阻拦,可一瞥旁边王玥阴沉的面色,又强自忍耐了回去。 从他紧张的模样看,容与已可以判定眼前的这个赵贵生必是冒名顶替者。而真正的赵贵生,不过是一个在名册上出现,每月按时领取军饷军粮,却从不在军中服役的人。 结果不出他所料,六名兵士在纸上写下的名字,都不是赵贵生三个字,而是赵勇。 对于王玥接下来的诘问,严义山百般支吾搪塞也说不出个究竟,更加没法言明,那真正的赵贵生究竟在何处。 王玥大怒,“这摆明了就是吃朝廷的空饷!军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韩总兵很该给我一个交代!” 他借机又在营中发了好一通威,只唬得严义山等人战战兢兢,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做声。待他喝骂完,才冲容与使了个眼色,丢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拂袖而去。 出了门,俩人相视一顾,容与打趣儿道,“没想到仲威做戏的功夫,居然也不比骑射功夫差。” 王玥听了大笑,笑罢一哂,“要说还是你这个法子管用,大同屯兵数万,这个地方青楼自然也就多。保不齐会有人在伎馆仗势,在籍的兵士多半不会这么干,闹出来太失颜面。干这类事的,确是只有挂名吃空饷的,反正查也查不到他这个人,随便找个人冒名一顶,还能办他个刁民诬告。这事情办得利落,也不枉咱们在那四海班连混了几个晚上。” 说着扭脸望着容与,但笑不语拍着他肩头,半晌又道,“你没在军中待过,这起子人的烂事倒是能猜中十成十,足见你心思通透伶俐,怨不得皇上肯放心交办差事给你。” 容与一笑,也不和他谦让,将这番称道算是照单全收了。 接下来的事,二人更是配合有序。王玥大造声势,扬言要彻查军中人数,终于逼得久不露面的韩源主动现了身。 他开宗明义,“仲威老弟何必如此,你我都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空饷哪个大营没有?仆也是为了改善军中将士生活,不得已才想法子向朝廷多要些钱,念在仆一番苦心的份儿上,还请仲威不要太过较真。” 说着话锋一转,他拿出两张银票,笑道,“仲威和厂公连日辛苦,这点小意思还望笑纳。” 两张两万两的银票。王玥似笑非笑的接过,又放在了桌上,“怎么韩公以为王玥是贪墨钱财之人么?” “不不,仲威千万别误会。只是仆这大同大营十万军士,查起来不免费事。这账册你也是看过的,实话说,空饷确有,不过几千人上下,为这几千个人头,仆以为实在不必折腾了。” 王玥扬眉笑笑,“几千人?那是韩公的说法。究竟多少,咱们还是查查看便清楚了。” 韩源苦着眉毛,直搓手,“仲威一定要如此么?” “也不尽然。”王玥轻轻摆手,“韩公历年来,向户部索要了十五万两兵饷,这十五万够多少人用多少年,原是笔明账,对对人头也就知道了。我不过是想知道,这笔钱都用在了何处。” 韩源深深吸气,一壁打量着王玥,沉吟不语。半晌才开言,“仲威到底意欲何为?若是安心要把仆从这个总兵位置上拉下来,就明说好了。” “不然不然,”王玥笑得一脸怡然,“韩公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咱们说明白些,我无意弹劾你,只是想要回那十五万两银子。韩公放心,这笔钱咱们只当是数年屯田商贸往来给朝廷赚的,于你而言,可是一桩说出去体面的好事。皇上见你如此为朝廷着想,只有高兴的,你在这个位置上,也一定会坐得稳稳当当。” 韩源见他说了活话,心中石头落下一半,面色也趋于和缓,却还是不免轻叹,“老弟若能放仆一条生路,仆自然感激涕零。可是这银子却不是仆一个吞得了的。老弟是否能通融一些,酌情减免啊?” 王玥没接话茬,倒是看了一眼容与,容与一笑,接口道,“韩公不必忧虑,减免也非不可。但若真查起来,韩公这罪名也得有人肯帮衬才行,那个举荐您,又许您此位之人业已不在,没有能为您兜揽的人,那想必将来罚俸申斥是免不了的。一把年纪又居高位,如此落局怕不体面罢?咱们其余都好说,要说起钱,多少是头呢?我听说韩公新近修葺祖陵,也是气势颇为恢宏。身后事办得齐整,那眼前能缩手时,不如便缩手罢了,留些余庆给后人,如此不好么?” 见韩源沉着脸,容与又扬了扬那两张银票,“韩公随意间就拿得出四万两,可见还是有底子,不过再添些也尽够了。我说话算话,绝不会命人再私下参劾,只有力保您稳妥,毕竟韩公在大同府也是政绩不俗,素有战功的。” 韩源审视着容与,眼里渐渐闪现出一线微芒,连连拱手道,“有劳厂公肯为老夫周全,仆老矣,晚节就仰仗厂公高抬贵手了。” 容与淡淡一笑,此后韩源又絮絮说了些好话,一再确认了他二人确无要那银票之意,又保证了一个月之内尽量筹措十五万两,方才略微安心的告辞离去。 第90章 *防盗* 释怀 在等待韩源筹措那十五万两的空余时间里,容与却意外接到了西厂番子探来的消息,两淮盐转运使阎继之母过世,他已请旨回到家中,准备为母治丧丁忧。 想着从前有过的瓜葛,再想着沈徽曾对其人寄予厚望,容与决定启程赶赴阳城一趟。因见王玥留在此地也无事,容与便问他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他欣然应允,却不忘记表达他对阎继多次不给容与颜面的不满,说完更是贴心叮嘱,这回有他陪同,必不会再令容与受阎某人之辱。 容与听罢抿嘴笑笑,“这话言重了。从阎继的立场看,是和我道不同不相与谋。倒谈不上辱我。” 王玥虽不以为然,也不过摇头暗暗一叹,知道他一贯性子平和,等闲不会和人起冲突,更有一桩世人没有的好处,就是心胸开阔。只是那豁达里,总带着点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淡漠抽离,委实让人心疼之余,更有几分捉摸不透。 二人抵挡阎府时,已是阎继之母停灵四十九日,府上大门洞开,拜祭之人源源不断。容与和王玥报了姓名,喝道之声随后传进大厅,厅中之人听见那名讳,神色俱都一凛,不少人已按捺不住好奇,回首探看起来。 进得厅上,只见灵前供奉执事等物俱为三品例,灵牌上书云:诰封阎门王氏淑人之灵位。 容与拈香,上前对阎母灵位行祭拜礼,起身后,见一身重孝的阎继服跪于灵前答谢,随后也跟着起身,向容与再揖,“不知厂公与王大人前来,继不胜感激,请移步内厅用些简茶罢。” 这算是他首度主动相邀,容与颌首道了声叨扰,阎继于是引路,将他二人领至花厅。 “二位请,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之处,请二位海涵。”阎继的态度既客气又矜持,不过是将人带到,便欲转身离去。 容与不等他动身,已出声拦道,“先生请留步,林某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 阎继一顿,面容陡然现出几分冷峻,立在原地并不看他,“厂公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林某此番来吊唁,是敬重先生人品,也是为皇上转达几句话。皇上希望先生守制期间,亦能不忘为朝廷思虑,等三年期满,皇上必定会有重任,再委派于先生。” 他是沈徽身边最为得力的亲信,此事朝野皆知,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自不会让人有任何怀疑。 阎继确凿十分动容,向南肃立片刻,长揖道,“皇恩深重,继不敢有负。望我主保重圣躬,待继守孝毕,自当再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 言罢他转向容与,平淡的问,“敢问厂公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容与知道他不愿和自己有牵扯,摇了摇头,“林某不便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抬眼示意王玥,容与转身往外去,阎继的声音却自背后响起,冷冷淡淡如同清寒冬日的朔风,“请厂公日后不必再为继谏言求官,继无以为报,也不敢与厂公有此瓜葛。继虽不才,不敢忝居清流,但也不想为天下人唾弃,将继与宦臣归为一党。希望厂公谅解,成全继之名声名节!” 这样的实话该是道出了他的顾虑,容与不免一哂,性子太过耿直狷介,一定不懂体会他人的处境难处,背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无声允诺了他的要求。 可走出几步,忽然心念一动,他回身站定,“先生此刻仍然觉得,林某是一介专权内宦,为求私利不择手段,他日终必将为祸朝廷么?” 阎继淡笑,似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只做垂目不语,良久方沉声道,“厂公是什么样人,当世自有皇上和言官定夺,日后亦会有史书工笔来看录,继不甚了了。” 挑眉一笑,容与追问道,“那么倘若先生来修史呢?” 阎继回视他,语气疏离冷淡,“你身为内侍,妄加干预朝政,开卖官鬻爵之先河,令国朝官吏皆感斯文扫地;言官屡次弹劾,你仍是不思悔过,不仅不请辞谢罪,更干预军政;你数次办差,所到之处官员沿途跪拜,你不但不加制止,反而坦然受之;你喜好古籍书画,外官为求你美言不惜滋扰民间耗费巨资求购,以致物议沸腾。凡此种种,厂公大人认为继应当对你作何评价?” 这般说辞不算出乎意料,更坐实了容与心中猜测。原来也不过如此,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足够毁去一个人的品行操守。只是到了今日,面对皇帝最器重的内官,阎继仍敢于直面指责,也算是有几分孤胆。 可这样一番话直听得王玥面露愠色,侧头去容与,却见他仍是一派淡然,好似全然不为所惑。 容与默然颔首,对他拱了拱手,“多谢先生直言。” 步出阎宅,因心里存着事,容与愈发沉默,于不知不觉间,开始催马扬鞭,脑子里只有一个执念,既已和沈徽有了那一层关系,那么今后是该向从前一样不避政事,还是安分守己只做一个陪伴之人,究竟哪一种才对沈徽更好? 也不知跑出去多远,直到感受到耳畔呼啸的风声,他转顾左右,这才发觉已将众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勒紧缰绳停下马,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嘶鸣声,回首望去,正是赶上来,一路跟在他身后的王玥。 “容与老弟,”王玥温和的看着他,“所谓众口毁誉,浮石沉木。群邪相抑,以直为曲。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又何必在意呢?” 容与仰头举目,借一声长叹舒散胸中积郁,虽则王玥会错了意,他也懒得再做解释,只是平静的问,“眼见朝中厌恶我之人颇多,仲威又为何偏肯信我?” 王玥凝目,难得连眼神都柔和起来,“信者恒信嘛,反之亦然。所以老弟只需记得信你的人就好。” 容与本来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由心中一热,抬眼笑看他,“即便因此被清流唾弃,被言官斥责,被史官归为阉党,仲威也不惧么?” 王玥朗声笑起来,“若与你交好便是阉党,那么我王玥此生也都不愿再与清流为伍,不再加入任何朋党,甘愿做一个权宦的知己,为他所用。” 容与面上淡淡的,可心里却至为震撼,半日过去,只觉得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此际心绪,唯有在马上向他拱手,感念这一番情谊。 王玥一笑,伸手揽过他肩,好似兄长一般抚了抚他的头,“走罢,你现下需要一壶好酒,一场大醉,忘却不快。待明朝酒醒,依然是那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好儿郎!” 晚间时分众人回至驿馆,王玥果然擎出两壶汾酒,置于桌上,“何以解忧,唯有此物。我早说你的酒量该练练,就从今儿起开始好了。” 容与望着那酒,丝毫没有怯意,“你是一定要将我练成个酒鬼才罢休。只是区区一壶罢了,也算不上痛饮,不如将驿馆内所有藏酒都搜刮来,咱们不醉不归。” 王玥抚掌大笑,“老弟这般豪气,为兄说不得,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随后他果真命人将驿馆内的酒尽数取来,足足盛了二十多壶。容与适才不过玩笑,及至真见了这么多烈酒,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怵,但话既已说出口,只好佯装镇定,何况此时胸中,也的确有一股豪气激荡翻涌。 容与斟了酒,举杯相邀,先干为敬。那汾酒自是甘冽,因喝得猛了,好似一股热浪从喉间滚滚落下,流转在五脏六腑间,倒也没有丝毫不适,反而让他品出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醇香芬芳。 一饮之后所带来的感官愉悦,令他再度频繁举杯,到后来甚至觉得酒杯太小,索性教林升去取了碗来,用平日里他决计不可能用到的陶碗盛酒,豪迈得简直一塌糊涂。 畅饮之下,只一会功夫儿容与就喝下一壶汾酒,王玥见状忙笑劝他慢些饮,“又不是和我赌酒,这里的酒也尽够你喝了。亏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温雅文人,没成想也有做酒徒的天份。” 脑中一闪而过文人这个词,仿佛一道阴云,容与摇头将它驱散,挑眉笑说,“文士更不乏豪迈好酒者。五柳先生性嗜酒,叹家贫不能常得;欧阳修号醉翁,通篇醉翁亭记全是一股酒气;苏东坡把酒问明月圆缺;白乐天不单好酒还擅酿。可见诗文佳句佐酒,更生满口余香。” “不错,苏子美以汉书佐酒乃是一时佳话。且不论还有李太白,喝得天子呼来都不上船了,还敢要高力士为他脱靴。”王玥本来侃侃而谈,忽然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脸上略带了些歉意,却也没有明言。 容与将两个碗中斟满,举起来一仰而尽,对他慨然笑道,“仲威若当我是兄弟,就不必说话这般小心。我是宦臣无需忌讳。如果连我自己都没法面对,那和看不起我的人还有什么分别?无论我是什么身份,身体是否残缺,我从前和现在都是一样的人。” 王玥神色一震,半晌对他投以鼓励的笑容,随后也尽饮了碗中酒。 这一夜下来,两人并没喝光所有汾酒,大约不过喝了一半左右。倒是话匣子打开来,直从善饮的竹林七贤说到魏晋之风,再到李白的侠客情结,最后的结论也不过是一句,古来饮者皆寂寞。 自然也兑现了彼此不醉不归的承诺,迎来了一场意料之中的酩酊醺然。 次日清晨容与醒来时,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头痛欲裂,好像昨日那些烈酒都已被身体消化殆尽。躺在床上回想,不免暗自发笑,原来他也是有做酒鬼的潜质。 见林升尚未起身,他便自己打水盥洗,换了件未沾染酒气的衣衫,走出驿馆随意漫步,呼吸些清新之气。 此时已是初秋,边塞之地秋意更盛,一夜霜霰露重,他仅着夹衣已微微感受到寒意,想来京里这时也该凉了下来。 漫无目的走着,脑子里又惦记起深宫里那个人。此时一道阳光穿过山顶洒落,置身其中顿时添了些许暖意。 看着即将完全升起的旭日和那片流光溢彩,忽然记起某个黄昏时节,他也曾立于禁城中,夕阳下,静默的对着自己的影子,目送故人远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高谦时。一刹那,他想起当日高谦曾问他的问题:如果横遭嫉恨和非议,甚至有天被言官弹劾,他当如何应对? 彼时的回答也不过是看沈徽是否信他,时至今日,这一点早已毋庸置疑。此时再思量,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想到两句话,却是,无辩以息谤,不争以止怨。 一阵秋风起,伫立在萧萧落木下,不觉思索起为何自己会失了从前那份纯粹?为何会在言官故意要嘲讽激怒他时,执意和他们据理力争?为何明知阎继因为顾全名声对他近而远之,还要一探他心中对自己的评价? 或许仍有些许放不下,无论前世今生,再不看重自身,总还是会希望自己做的事能被人认同,哪怕只是得到应有的尊重。 然则既已得不到,他也能做到忘怀释然。不想指摘旁人是否偏激固执,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立场和无奈。这一点,他谈不上全然理解,但可以不在乎。 也许是从那一刻起,他又重拾回了多年前,自己对高谦说那番话时的心情,也更清楚在往后的岁月里,究竟该如何坦然平静的,面对旁人的质疑和责问。 同样的,他也记得沈徽曾对他许下的承诺,等日后有一天,他终是可以心无旁骛的,陪在他身边,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回那个原原本本,简单真实的林容与。 第10章 .2.3.纵意 紧赶慢赶,中秋前夕,容与终是回了京。 这会子宫里倒是清净,才一回来,司礼监的人就呈上了中秋宴的用度,说道沈徽将此事全权交由他负责。来人还不忘汇报下,宫里那一位主子娘娘的近况,如今仍是闭门在坤宁宫休养,等闲不出来见人。 其实沈徽早就解了禁足令,不过是秦若臻自己不愿意露面罢了,连带后宫一切事宜都甩手不管。二皇子现也养在了端嫔宫里,端嫔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又因着不是亲生母子,只是不得已照顾些起居饮食,自是连多余的一点闲心都不操。 听罢这些,容与匆匆盥洗,更换常服,赶着去向沈徽复旨。沈徽却不在暖阁里,宫人说起他这阵子喜欢去南书房处理政务,大概是觉得那地方更为清静。 掀帘子进去,沈徽正巧才搁下笔,见他来了,抬眸间,眼神似乎紧了一紧。 殿里头满是伺候的人,容与还是依规矩上前先请安,等叫了起,方垂手站在他身侧。 一时间也有千言万语,仿佛不知从何说起,他敛了敛心神,开始事无巨细的汇报着此番行程。只是没提那几回夜饮,一番宿醉的始末。 沈徽神情慵懒的半靠在椅背上,一面听他说话,一面目不转睛地端详他。眼睫低垂着,表情声音都拿捏得极好,十足十是个臣子面见皇帝的模样——却是连偷偷看他一眼都没有,又如何能知道,他这阵子都瘦了有二两肉。 那石青色的曳撒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上头的海水纹也跟着摇漾,直弄得他一阵目眩,鼻尖里充溢着的,全是他特有的味道,那股子清爽宜人的少年气,好似还夹杂着一点点木樨香,一呼一吸间,分外的馥郁香甜。 那厢稳重规矩的人,还在用清和的语调细细说着,忽然间听见皇帝低喝了一声,“全都出去。” 殿中人俱被吓了一跳,有人甚至猝不及防地抖了抖,又忙着垂首躬身,麻利的退了出去。只一眨眼罢了,撤得是干干净净。 容与自然不在其列,只是站在一旁难免尴尬,弄不明白沈徽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屏退了所有人。他看着他,见他不说话,只是直直盯着自己,脸上的神气似乎像是赌气,他心里一紧,涌上莫名不安,莫非自己又做了什么惹他不快的事? 正自想着,手臂上便是一热,已被沈徽拉住,就要往他膝上牵扯,容与忙挣了两挣,这是让他坐在他身上?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他并不喜欢那类轻狂的做派。 “皇上,别……别这样。” 沈徽见他满脸窘态,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子恶意,“我都把人打发走了,你还怕什么?” 并不是怕,只是他不想有被亵玩的感觉,那般大剌剌坐在他腿上,不是脔宠才有的模样?他呆呆的站着,很有几分手足无措。 沈徽勾唇笑了笑,山不来就他,索性他便去就山。于是干脆站起身,贴近了容与,直把他整个人拥入怀,一双手自他肩上起,一寸寸地游移,那挺直的脊背瞬间变得僵硬,摸上去还是太瘦了些,好在比走之前略长了点肉,两颊也饱满了一点,瞧着愈发好看,这人真是什么时候都有清俊的味道,那一双眼睛呢,永远都那么明澈干净。 容与被他摸得一阵阵发痒,可要说感觉也还是有的,只是嘴里少不得逃避,喘着气,慌乱的说,“别,沈徽,你听我说完,好好的……”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在外头那点事,哪一桩哪一件自己不知道,沈徽此刻满心的狭促,想起他还曾和王玥夙夜高谈阔论,把酒言欢,他就更加不痛快。别提还有连着四个晚上,去会那些个莺莺燕燕,彼时彼地,这人脑子里难道一点都不曾记起自己的脸? 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沈徽手上根本不停,将他人牢牢钳住,一丝儿都动弹不得。他知道林容与是个自控力极强的人,不会轻易开启那些情/欲,可他偏要逗弄他,就是要看他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沈徽……”怀里的人气息纷乱,浑身燥热,头颈用力向后仰起,他还是不由自主想要避开接下来的欢好,“大白天的,你别这样。” 白日宣淫,多么诱惑的四个字眼!圣人说过最不齿于这种事,可沈徽不是圣人,他只是人间帝王,一个想要什么就会主动攫取的人,不过是饮食男女而已,发乎情却绝不限于止乎礼。 他反手握紧了容与,把人往里内殿里拽,身后人大约是放弃了抵抗,任由他拉着,他甚至能察觉出,他的身子在一点点的软下来。 南书房的榻一贯只是供皇帝小憩时用,相比乾清宫,到底还是小了点,沈徽把上头无关紧要的东西统统拂在地上,转身斜斜一笑,“我忍不了了。” 面前的人深吸一口气,半晌,终于认命似的闭上眼。感受着炙热的手指撕扯开他的衣领,有些粗暴的向下滑去。 对于沈徽来说,那滋味很是美妙,容与有平展的肩,光滑的脊背,可这些尚不足以让他满足,他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恶作剧,探下去再探下去,一只手停在了他两胯之间。 容与已然被揉搓得没了反抗力气,身子快化成一滩水,靠在沈徽坚实的胸膛上,低低地发出压抑的,夹缠着几分痛楚的呻/吟。 沈徽很是惊喜,触手的地方明显是有变化的,虽然那里不同于自己的,却肯定比平日里要发烫发硬。 可惜容与此刻脑子里全是浆糊,没有余力思索究竟为什么,就被沈徽疯狂的吻住,他咬他的唇,用力而生硬的撬开,一味强横的探索着他柔软的舌尖。 沈徽早就没耐性再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身子抖得厉害,也不知吻了多久,直到两个人相拥着,双双跌落在榻上。 这会儿只想狠狠占有他,情/欲癫狂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沈徽动作干脆利落,也不管是否会弄疼他,那些盘扣和玉带被蛮力扯脱下来,零落一地,他听见榻上的人绵软的轻哼了一声,结果呢,却只是越发激起他更为粗暴的对待。 他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他想了他那么久,每天每夜都在后悔,不该放他离开。可他呢,流连在外夜夜笙歌,是不是出了这片宫苑,他总是过得更为畅快,那么他到底有没有一刻,是在思念着自己。 他很想问,然而这话实在问不出,他有他的矜持骄傲,仿佛一开口,就注定了他会输得一败涂地,那么不如用行动去证明给彼此看。 沈徽没有丝毫迟疑,把没力气挣扎的人翻过来,半强迫的让他跪在榻上,一只手将他两臂拧在身后紧紧箍住,另一只手压着他的头,使劲将他按住。他的脸贴在榻上,几乎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满目迷乱里,沈徽蓦地想起这是南书房,原本没备有任何可供润泽的东西,心底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身体膨胀的热度足以让他忘却一切。他什么都来不及再想,一下子用力而生硬,令彼此交融在了一起。 疼痛瞬间淹没掉两个人,连沈徽自己都觉得疼,何况是被紧紧压制住的人。容与猛地一阵战栗,沈徽甚至能听到他鼻息大乱,张开嘴急促的在喘息。 伴随着痛楚,却也带来全然不一样的体验,纵情的那一个愈发沉溺,被禁锢的那个则疼得连喘息都断断续续,沈徽听在耳朵里,心里一阵阵发悸,鬼使神差的,他挪开按住他纤细颈子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微微突起的肩胛在打颤,腰肢抖得一塌糊涂,在一波又一波狂乱的疼痛里,沈徽终于把自己送上了巅峰。 等到恢复神志,他才有些着慌的去看趴在榻上的人,毕竟和自己不一样,容与没有欢愉,只有无穷无尽的疲累,瘫软在那里,连喘气都变得清浅无声。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沈徽似乎感受到他在隐隐抽泣,这个想法登时让他心头大乱,侧身小心地去看他的脸,一望之下不觉大惊,那上头简直像是被水洗过一样,退去潮红,露出苍白的底子,纵横交错满是水痕,根本分不清究竟是汗,还是泪。 强势霸道的帝王架不住心绪,急急忙忙卧在他身畔,又是抚摸又是亲吻,仓促间,只会问出些多余的言语,“很疼么……” 容与一丝力气都没有,听见这话,还是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斜睨一眼那任性的爱人,犹自喘着气说,“太疼了……我差点就疼哭了……” 沈徽听得心口生出剧痛,揽住他,手忙脚乱的一阵摩挲,“对不起,我太急进了……想了你好久,一时控制不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你一点都不惦记我。” 明明是他做了恶,这会子还能摆出一副委屈十足的架势,容与满心无可奈何,其实在那阵癫狂里,他尚未丧失思考能力前,也能想到沈徽为何这么不由分说,这么气急败坏,还不是知道了他在大同出入过烟花地!这人分明是小气,非要这样不依不饶,可他还能说什么?占有,也算是爱的一种,只是这其中的滋味太过难捱。 他虽是好涵养好性子,也难免负气,只是没到不可原谅的程度,平心而论,他还是愿意纵着沈徽,这么想想,他自己也真的是无药可救。 “我真以为,你是想让我死在这儿呢……以后别这样,真的太疼了。” 这么似嗔非嗔的语调,沈徽听着忙不迭点头答应,一个劲儿说好,眼下容与说什么,对他而言都如同圣旨,他心甘情愿做任何事弥补过失。 容与撑着力气转过头,对他安抚的笑了笑,伸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他没说谎,他是真的没哭,那么丢人的事他做不来,可那些汗足够透支他的体力,身下也在撕扯着发疼,挪了挪身子,他发觉自己全然无力坐起来。 沈徽见他这样,愈发悔得肠子都青了,忙着穿戴好先下了榻,乖觉的去蘸湿巾帕,回来替他擦洗身上,又动作轻柔地扶他起身,一口口的喂他喝水。 伺候得倒也周详,半日又像表忠心似的,认认真真开始保证,“我再不如此了,但凡有一回,你就是不理我也使得。我原想好了的,等你回来,咱们就去西苑住一段时日,连中秋都一起在那儿过,西苑的桂花比宫里开得要好。你一定喜欢的。”他说着轻轻一叹,“我是真怕你有天不声不响的离开我,也怕你觉得外头,总比宫里要自在……” 听上去鼻音重重的,掺杂着不可言说的担忧害怕,到底谁更没有安全感?容与哑然失笑,说到底沈徽还是刚刚尝到爱的滋味,一个人予取予求惯了,哪里懂得为旁人着想,做错事能想到说软话,合该算是一大进步。 自觉心理年龄比沈徽要大,那么或许,他还是可以包容这个分外莽撞的爱人。 点点头,容与说好,只是声音依然有气无力,“我这会儿动不得,也没力气下地,快到午膳的时候了,你穿戴好出去,别让人瞧见。” 都这幅模样了,还能安排得这么缜密,沈徽心下更生羞愧。于是听话的出去了一趟,只不到片刻,却是传了一桌子膳食进来。 负责伺候的宫人隔着屏风,看不大见榻上究竟什么情形,影影绰绰似乎有个人似的,然而那散落一地的东西早已昭示得一清二楚,众人偷偷觑着皇帝冷硬的眉眼,连忙做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当什么都没有瞧见。 摆放停当,沈徽打发所有人下去,自己拿起一只碗,用汤匙搅了搅,学着素日容与伺候他的样子,用手背试了试碗边温度,坐过来轻言轻语的说着,“我扶你起来,好歹尝两口,这是特地吩咐给你做的,补身子最好。” 迷迷糊糊间,容与强撑着睁开眼,望了一眼碗里的东西,觉得浓稠得像是一团浆糊,“是什么?” 第10章 .2.4.4.比试 沈宪赶在这个时候来见父亲,言语间却是有些支支吾吾。他年纪小,到底不会拐弯抹角,却原来是求沈徽能许秦若臻于中秋时,随圣驾一道赴西苑。 容与在内殿里听着,那小小的人声音稚嫩,颇有几分奶气,说话间能让人联想起他那双灵动忽闪的大眼睛。 “父皇,儿子想要母后一起去散散心……”沈宪扭了扭身子,又想起老师曾说过,他是当朝储君,该有端正的仪容姿态,忙又站得笔直,正经揖手下去,“请父皇恩准,让母后一起移驾西苑。” 沈徽这会儿心里正和软,看见他那副小模样更觉爱怜,冲他招招手,笑道,“过来坐。”见沈宪兀自迟疑着,他愈发放软了声调,“来,到父皇身边来,咱们父子俩好好说会子话。” 沈徽素来冷着脸的时候居多,乍一露笑颜,便好似风动云开。沈宪看得抿唇一笑,很乖巧的走过去,双手摊在膝头静静坐定。 沈徽摸着他的小手,见那上头隐约有几个小肉坑,可见这孩子养得不错,长到现今倒不像是个早产儿。 “这话是你母后教你说的?”疼爱归疼爱,他还是循循善诱的问,意图知道真相。 沈宪却摇了摇头,垂下眼,声音似乎有点哽咽,“不是的,儿子好久都没见过母后了。” 这倒是蹊跷,沈徽从来没阻止过沈宪见秦若臻,若非如此,他也不必非要留着这个女人,“为什么?是宪哥儿功课太忙了?” 沈宪扭着手,含混的说,“儿子每日晨昏定省,可母后总是推说她身子不适,叫儿子别去打扰,且让她静养才好。”顿了顿,他又说,“所以儿子才想让父皇许母后去西苑,就当散散心也好,或许身子也能好起来呢。” 沈徽听着,冷冷一笑,不过是一闪而逝,没教沈宪察觉出来。看来秦若臻对亲生儿子也没了耐心,这原是她不够聪明心高气傲的症结——本来拿捏住沈宪,或许还会有她日后翻身的一天,现下好了,连唯一翻盘的机会她都不肯要,该是自暴自弃到了极点。 只是可怜了小儿郎,还在为不关心他的人忧虑,沈徽愈发柔声,“那么宪哥儿很想见你母后,是不是?” 沈宪觉得不好意思,咬着唇,半晌才点头道是,“儿子不敢欺瞒父皇,不过成与不成,全凭父皇定夺,儿子不敢置喙。” 又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沈徽自己吃过爹娘不疼的亏,自是能感同身受,抚着他的头安慰,“朕答应你了,回头就命人去传旨,到了西苑倘若你母后心情还不好,你也不必去打扰,只让她安心静养就是,知道了么?” 沈宪郑重颔首,站起来躬身谢恩,沈徽又含笑问了他几句功课,见他对答如流,方才让他告退出去。 沈徽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出了会子神,听见内殿里有一点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又笑着转了进去。 容与已穿好衣裳,正低头一脸惆怅的看着领口,原是那盘扣被沈徽大力扯脱,这会儿只好先仪容不整了。他心里并不介意,见沈徽进来索性也没有再提。 沈徽明白他的心思,也无谓惹他难堪,看了看方才那碗已见底,一笑道,“是真的都用了,还是趁我不在偷偷倒了?” 容与摇头笑笑,“我有那么狡诈?”因望着满桌的菜,转口道,“叫人拿去再热了,一会儿我服侍你用饭。” 沈徽摆手说不必,径自坐在榻边,半晌都不出声。 “殿下求你的事,我方才都听见了。”容与略蹙了眉,“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不肯加见他,于公于私,他都是皇后最该抓住的人。” 沈徽撇嘴一笑,“你也这么觉得,可见她是真的心灰意懒,想要放弃了,她这么做是逼朕答允早前提出的条件。你想想看,若是成功了,将来麻烦的那个人是谁。” 中宫离开内廷,早晚会再自请降位,岂有一国之母常念在外修行。后位一旦空出,群臣势必上奏再立皇后,太子将来免不了也要衔恨在心,为此和沈徽生出龃龉是大有可能。反倒是霸揽住形同虚设的后位,倒是能为沈徽省却不少不必要的烦扰。 “朕现在她要做的事,就是老老实实占着那个位子,那些多余的要求朕不会答应。她要朕满足什么,朕就一定不会满足。” 容与点头,却见他俯身过来,仔仔细细看着自己,“我这么处置,你会不会觉得不快?” 要说一点没有,委实不大诚恳,可沈徽和秦若臻没有感情,从前一言难尽,现在已接近恩断义绝,他是朝前看的人,既然做了选择,就不会为这些事自寻烦恼。 低头笑笑,容与所答非所问,“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算是跟你解释,我之前出入烟花柳巷的行径,不值得你吃味——因为我从来都没喜欢过的女人。” 沈徽愣了愣,不过片刻之后,眉梢眼角溢满了笑,一字一句道,“那还是不如我,我从来喜欢的,都只是你。” 这下轮到容与发怔了,无关性别,只是他,这话是他第二回听了。心跳得怦然有声,仓促间忙又转过视线,一面递过盏尚且温热的粳米粥,一面淡淡道,“快些用了吧,吃完我还有正经事想跟你说。” 沈徽从善如流,匆匆用了半碗,便即好奇心大起,“什么事,我着急知道。” 容与想了想说,“此去大同追缴回了十五万,然则别处呢,冗员冗费还是常态。那么你想没想过,一些地方根本无需养那么多人,倒是海防目前尚有不少缺口。倭寇、海盗横行不断,沿岸的百姓也是大胤子民,该当保护他们的利益,不被人从海上来犯。倘若日后有了保障,还可以打开更多海疆,边贸也会随之畅通。” 沈徽饶有兴致的听,“这话有理,现今除却东海沿子一带,朝廷在水师上确是少花费精力。” 容与接着道,“还有一则,这回在大同府看见了一种滑膛炮,说是和罗刹人交易得来的,那火炮比咱们自制的威力大许多,看来夷人早有更先进的武器。既如此,不如先采买了来,只是光买还不够,更要知道技术原理,方能加以改进。国朝不缺这样人才,不过是从前不大重视罢了。眼下第一步,不妨先采购装备,再扩充水师,其后通商通贸,方能打开眼界。” 他是见过那红衣大炮的,也看到了自制的大口径火铳,彼时想起近代史,便觉得可以设法做点什么。一个人的能力虽有限,可在这平行时空里,或许略作改变,就可以让未来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他对扬名立万、名垂青史全无半分兴趣,只为他陪在皇帝身边,自然就不能再置身事外。 沈徽显然听进去了,半晌点头道,“你的提法不错,我前些日子还预备调福建水师提督上京述职。不过钱是一桩事,朝廷置办军火,花费不小,有心人又要扣穷兵黩武的大帽子了。”说着拍了拍他的手,宽慰的笑道,“我是预先想到他们的说辞,既已猜着自然有办法应对,不过知会你一句罢了。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你只瞧着结果,中间的过程不用操心。” 说完乜着眼笑看他,又悠悠补充一句,“我可不会让你再有借口出宫逍遥。” 这是打算彻底捆住他了,两人相视一笑,沈徽自去把剩下的梗米粥慢慢用了。 转眼中秋至,沈徽在西苑大宴群臣。因筵席摆在白天,除却例行歌舞戏乐,更安排了射柳等活动充作娱乐。 所谓射柳,也叫剪柳,本是胡风,从前辽,金,元三朝都有此风俗。那时候的射柳比之如今严格。首先要射断柳枝,且必须射在柳枝被刮掉皮的白色部分内,这是对射技的要求;同时还要在柳枝坠落前,策马赶上捡拾,这是对骑术的要求。 大胤是汉人天下,历来尚文轻武,于是射柳的规则也有了很大改动。不过是命宫人以鹁鸽贮于葫芦中,悬系在柳上,比试者弯弓射柳,箭矢击中葫芦,鹁鸽飞出,之后在以鸽子腾飞高低来定胜负。 由此在双方都射中葫芦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则完全取决于鹁鸽。飞翔远近高低太具有偶然性,所以这射柳的娱乐意味,已是重过从前的竞技意味。 沈徽早前命人在西苑修建了一座观礼台,下临射苑,中路有驰道可以走马,便是为观赏这射柳之娱。 阖宫盛宴之际,秦若臻作为内廷主人自然需要莅临。此时高台上也只设有帝后两人席位。沈徽已升座,容与转头看向秦若臻,一顾之下,不觉难掩惊讶。数月未见而已,她竟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脸上飞扬的神采,此刻已被黯然取代。面目虚浮肿胀,眉目间清丽骄矜荡然无存,再不复从前那个傲然端方的皇后形容儿。 沈徽对于她的异常恍若未闻,若无其事与她随意谈笑两句,便命宴席开始。 恰好这一日赶上天清日朗,风埃不作,是个适合射柳的好天气。宴席过半,有勋戚子弟和王公大臣竞相比试此技,大家当此为娱乐,对结果倒也不甚在意,往往一笑置之。众人看得愉悦,场上的气氛也一派轻松。 一时诸多子弟演练完毕,有人夸赞起太子殿下天资佳,不过才学了月余骑射,听闻已是大有进益,假以时日必定身手不凡。 沈徽不置可否,倚在座位上,随意端起杯盏饮了一口,随着台下称道的声音愈多,秦若臻迟迟的笑道,“太子年幼,不过是新学乍练罢了,在坐诸位都是文韬武略,不要捧杀了他小孩子家。说道箭术,本宫这里有个御马监调理出来的,倒有一手绝技,不如让他下场,大家瞧个热闹也就罢了。” 没等台下众人说话,她忽然伸臂指向容与,“只是一个人射柳,究竟没多大意思,本宫想请厂臣下场,你二人身份得宜,原也不算辱没厂臣,只不知厂臣可有雅兴应邀?” 第10章 .2.2.4.1流言 秦若臻话音刚落,沈徽已深深蹙眉,却见容与转身揖手道,“娘娘相邀,臣不敢推辞。只是臣箭术拙劣,诚恐贻笑大方,还望娘娘见谅。” 秦若臻漫不经心的笑笑,回首一顾,身后站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内侍,眉目英挺,神情冰冷,冲着容与随意拱了拱手。 容与背过身,想着秦若臻蛰伏许久,不意会在今日挑衅。不想让沈徽不悦,他趁着这空档,朝准备鹁鸽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忙微微颔首。 半柱香之后,御马监执事上前回禀已准备就绪,将射柳所用的箭弩分呈与容与和那内侍,跟一般的羽箭不同,为射中葫芦又不伤及内藏鹁鸽,此时所用的则是特制的无羽横簇箭。 容与手执箭弩,比手请那内侍先开始。他也不推辞,走下高台,立于场中,似乎为显箭术精妙,又向后退了数步,方才用力将弓扯成满月。搭上簇箭,瞄准装有鹁鸽的葫芦,随即一箭射出,当即正中葫芦中心。 葫芦坠地应声裂开,内中的鹁鸽旋即飞出。因鹁鸽的腿上系有铃铛,一飞冲天后,双腿震动,射柳场上空登时响起清脆悦耳的鸽铃声。 众人见状轰然叫好,那内侍缓缓转身,剑眉上扬,态度冷傲的望着容与。 容与走下高台,选了一个更近目标的地方站定,然后挽弓,放箭之时手上劲力略微一松,葫芦便缓慢落地,先时只裂开一个口子,鹁鸽几番挣扎才冲破裂缝。 那鹁鸽原是御马监做过手脚的,大约翅膀上有些轻伤,无论怎么振翅也飞不了太高,倒是用力的蹬腿的过程弄得铃声大震,却没有清脆之感,只让人觉得纷繁杂乱。 容与回首,向秦若臻欠身道,“娘娘调理出来的人技艺精湛,臣输了。” 然而他尚未抬头,秦若臻已冷冷道,“应该是本宫多谢厂臣承让,你故意射偏,又挑了只飞不起来的鸟儿,只当本宫瞧不出来?厂臣此举,是不是太瞧不起本宫了?” 容与垂眸,压下心底不豫,平静答她,“娘娘误会了,是臣学艺不精,早就说过不该在圣驾面前献丑。” “该或不该,不是由你说了算。”秦若臻发出嗬嗬冷笑,“适才的较量作罢,厂臣既瞧不上本宫的人,不如本宫亲自与你比试一番。” 秦若臻出身世家,不同于一般女子,幼时也学过些骑射,只是经年未曾演练,别说旁人,就是沈徽,也没见过她手持弓箭是个什么样子。 容与心下一沉,原来后招竟是这个,想必他是赢是输,秦若臻都会有此一说。倘若是玩笑倒也罢了,当着这么多人,她却公然抛出这话,自己便是不接也得接。 余光瞥见沈徽欲坐起身,容与忙一笑道,“臣已尽力,娘娘不如许臣藏拙,再找棋逢对手之人比试。” 秦若臻好似没有料到他会推搪,面容越发倨傲,蓦地里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万分的举动,她猛地夺过身旁内侍手中弓箭,举起对准容与,咬牙森然说,“如果本宫定要与你比试呢?本宫幼年之时和曾和虎贲营总兵学过三年骑射,虽是许久不曾练习,可这箭瞄准之后,也一样不会虚发。” 台下立时一片哗然,甚至有杯盏坠地的声响,没人想到皇后会在这个时候发难。容与急忙看向御座,沈徽身子已呈前倾之势,双手紧紧抓着扶手,目光如炬,狠狠瞪视秦若臻。 然而此刻,连沈徽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枚簇箭,正瞄准着容与的眉心。 容与暗暗吸气,按下心里翻涌的愤怒,回首示意一旁肃立的内侍折下一根萱草。将萱草插在冠帽之上,再顾秦若臻,他已微笑道,“既然娘娘箭不虚发,恕臣斗胆,请娘娘赏臣一个彩头,射下这枚萱草。于中秋佳节,射中萱花,以示娘娘为国朝祈福,保佑黎民常忘忧思,平安康泰。” 台上台下俱是一片静默,半日方有人反应过来,率先叫好,那声音形单影只,显得空阔寥落,直到接下来有从众者跟着一道拍掌,方使得气氛从尴尬略转活络起来。 秦若臻扬起一抹冷笑,高声应道,“好!本宫成全你。”一壁再瞄准,箭尖却始终在容与额角和眉宇间摇摆,根本不去理会那冠上挺立的萱草。 御座上的人再忍耐不得,骤然起身,怒视秦若臻,台下众人见皇帝如此,哪里还敢安坐,纷纷手忙脚乱的站起来。饶是如此,这会儿功夫里,众人的目光始终也凝聚在,秦若臻那号称不虚发的簇箭上。 容与知道她对自己的厌恶愤恨由来已久,只消一箭,电光火石间,他的性命就可以结果在她手里。可他敢如此行事,就是在赌秦若臻尚存畏死之心,倘若当真活得不耐烦,又何用等到今天才来出这口怨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着针对自己,实则旨在激怒沈徽。 如是想想,容与挺直身子,昂首迎向她,只等待她射出手中那一箭。 秦若臻摇摆片刻,终于对准了她的靶心。见她手中一扣,容与便即阖上双目,不过瞬息,伴着凌厉的风声,那枚萱草已被射掉,连带他头上的冠帽都被箭风扫落在地。 看见结果,众人长吁一口气,场中掌声雷动。有伶俐的当即举杯,向帝后二人道贺,众人齐齐起身跪倒,又是一番共祝国朝永享盛世,皇帝万寿无疆的贺词称颂。 容与提衣,随众跪下,拾起冠帽重新整好仪容,再抬眼,望向仍然站在御座前的人。沈徽也怔怔地凝视着他,眼里满是关切忧虑,半晌才渐渐蕴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四目相对,容与很清楚的知道,沈徽眸中的柔波是为他而漾起,而那一眼,仿佛已然探到了他心底。 彼此凝望,周围的人和物都淡去了,天地间唯剩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中秋宫宴之后,坤宁宫又回归平静,秦若臻足不出户,容与鲜少能在宫里和她碰面。即便如此,沈徽依然无论去哪儿都要带上他,恨不得寸步不离才好。这般小心在意,依稀让容与记起许多年前,他在重华宫险些被秦王母子杖杀之后,当时还是监国太子的沈徽,也曾命自己不能离开他视线半步。 念及过往,不禁有些许感怀,沈徽从那个时候就已执意要护住他了。这么想想,心中一阵欢喜,面上自然流露出笑意。 沈徽也记起来了,却又不无忧虑,“你别小瞧了女人的恨意,当着朕和群臣的面儿,她都有本事拿箭对着你,背地里若是找你麻烦呢,她毕竟是主子,你要怎生应付?” 不想自己成为他的挂碍,容与温声叫他宽心,“我不会和她起冲突,但凡能忍过去,我都会忍。我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需要你保护的小内侍了,人总会长大,皇上不必为臣担心忧虑。” “朕知道你聪明,也有能耐护自己周全,那天你多机灵,你一番话说下来,她若是不射中萱草可就有诅咒国运之嫌了,到底还是有顾忌的,舍不得死,也舍不得这份荣华富贵。” 他略一撇嘴,还是带了几分怅然,“那日,朕确是有点害怕。多少年了,朕都没怕过。朕那时候终于知道,要是再也见不到你,会是一件多可怕的事,这么个空旷寂寞的殿宇,该有谁来陪朕,让朕安心呢?” 好在容与坦言了不用沈徽过度忧心,秦若臻也确实无任何异动,日子长了,沈徽终于放下全幅警惕,偶尔也会允许他离开身边,自去处理一些宫务。 天授九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了十月,京城便好似迎来了三九天。太子一贯畏寒,二皇子又年幼,虽未到御炉日,容与请示了沈徽,即命内官监提前支取银骨炭,再按各宫主子的用度依例分配下去。 这日赶上传喜无事,来找容与闲话,言谈间透露出,坤宁宫对于拨给他们用炭的份例,似乎不大满意。 容与听出他有试探的意思,索性直言,“我着人分下去的例,都是按规矩来的,自然也不会做克扣坤宁宫的事。” 传喜一阵晒笑,“这个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要说阖宫上下,再没比你更厚道的了。就是你真看不上那位,也不屑做这种事啊。”说着脸上闪过一抿子尴尬,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晓得,如今那宫里头,可不是数九寒天似的,人心冷了,份例那点子炭自然是不够用的。” 容与听罢不做声,传喜却抑制不住表达欲,神神道道中又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前儿听人说,那日中秋宴上和你比划的小子,是坤宁宫目下得力的红人儿,只是可惜了的,生得倒也算得人意儿,偏巧投了那位的眼缘,就是再表忠心,这辈子也是折在冷宫里头了。” 半晌见容与不答话,面色亦如常,传喜啧啧叹道,“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罢?这些日子坤宁宫里是怎么个情形,你不清楚?” 容与脸上淡淡的,“既是宫里主子,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罢了,我犯不上打听,窥伺旁人的生活。” “怪不得呢,瞧着也就只我有胆子告诉你了。”传喜面有得色,愈发小声笑道,“按说她这也算秽乱宫闱罢,不过人家是虱子多了不痒,反正不打算安生过日子,自然是有恃无恐。” 说罢更大笑起来,一面觑着容与,“我告诉你啊,她这是真想开了,知道自己和万岁爷缘分算是尽喽。哎,我还听说,人家可放话了,她不指望皇上还能关怀,也想明白了,预备把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这话听者有意,容与佯装不解,看着传喜,后者摇摇头笑得耐人寻味,“不明白?那我可说了,人家原话是,决定把夫君让给你了,反正她也争不过一个成日里近身服侍的人。” 话刚说完,他已被容与冷冷的注目激了一哆嗦,忙又连连摆手,满口撇清,“这可不是我编的,也不是我乱说的,真是那位主子娘娘自个儿的原话。” 容与冷笑,估摸着传喜大约还美化了一下,原话可不会说得那么好听,从秦若臻口里道出,只会唤他做阉人。可见她是真的无所顾忌,只是不知这么胡天胡地的作下去,她心里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容与寒着声气告诫传喜,绝不许将这类言语再传出去,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否则一切干系都在他身上。 传喜原忖度他不常作色,没想到沉下面孔也一样让人心悸,忙赌咒发誓说不敢,保证了半日才讪讪的去了。 只是秦若臻的话,让容与嗅到一丝暴风雨来临前,气息低沉压抑的味道,心里开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0章 .2.2.5.化险为夷 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倘或没出去过也还罢了,既是享受过外边的自由自在,一颗心难免时常要向往能飞跃红墙。 容与捱了些日子,恰好赶上这日老福王上京养病,他是沈徽祖父那一辈儿为数不多在世的亲王,因旧年染病,在藩地迟迟不得治愈,这才得了恩旨回京延医。 沈徽倒也重视,亲自遣了太医院一众御医前往福王府,御驾随后也要亲至。容与见机向他告了假,沈徽犹豫一阵,勉强点头,“罢了,你身子也不算多强健,陪朕去瞧个病人,弄不好再过了病气,且去外头逛逛再来。” 容与一笑,“我只是看着不那么壮实。”说完也紧着叮嘱他,“你也仔细些,不过尽心罢了,隔着远些看看,说说话就好。” 一面又亲自服侍了他穿氅衣,认真的为他系着风帽的带子,沈徽笑得一笑,顺势将他手拉过来握紧,“早些回来,有空儿上前门大街,再买点子时下流行的玩意儿来。”见容与被他一番亲昵,弄得脸上泛起一层薄晕,愈发低声调笑,“回头晚上再好好说给我听。” 容与抿了抿唇,含笑说好。因林升近来染了风寒,他便吩咐了让他好好在房中休养。自己一个人出东华门,才要翻身上马,忽然听得身后有人一叠声的喊,请厂公留步。 容与回转身,来人步子慌乱,大冷的天儿都能跑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却正是秦若臻身边的明霞。 明霞气喘吁吁奔到近前,蹲身福了一福,容与见是坤宁宫的人,只神色淡淡的问,“找我有事?” 她点头不迭,一把扯住容与,“厂公救救我家娘娘,娘娘早起……早起就有些不好,才刚进了点子膳,这会子就咳个不停,好容易吃下的全吐了不说,还……还咳了血。” 容与不动声色的挣开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早前不报,可有让太医诊过?” 明霞说有,“中秋之后就犯了病气,请了脉,说是肝火郁结所致,光是药都吃了有三四副,却是一点不见好,今儿早起又……”她呜咽了两声,那眼泪倒是适时的落了下来,“眼下奴婢也不知该去求谁,厂公一向最是仁义宽宏的,就当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看顾娘娘这一遭儿罢。” 要说咳血,唬得住旁人,唬不住容与。咳血的原因多了,也未必见得是什么大病,就是咽喉撕裂都有可能会带出点血。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你还该去太医院,我不是大夫,找我也无济于事。虽说今儿太医们跟皇上出去了,可也有值守的,你自去吧,别耽搁了就是。” “便是这个不成。”明霞急道,“如今就一个尚药御奉在,竟是一问三不知,奴婢瞧他是有心推诿。这会子放眼宫里,谁不知道娘娘失势,一个个都恨不得踩上一脚……” 不等她说完,容与已冷冷截断,“你说话留神,娘娘是内廷之主,又是储君生母,谁敢怠慢,谁又有心怠慢?你只管去传太医就是。” 不想再做纠缠,转身欲上马,身后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侧目一望,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展开,双手高高擎起,举到他面前,那上头不是星星点点血痕,却是有着一汪殷红的血印。 “奴婢不敢欺瞒厂公,娘娘是真的不好,奴婢若有本事请得动人,哪里敢来求您帮忙,请厂公开恩,救救娘娘。”说完以头抢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容与一字一句的听着,明霞苦苦哀求的劲头不像是作伪。只是偏赶上今日沈徽带着太医院的人出去,这个时点,未免也太过凑巧。 见他犹豫,明霞更是一个劲儿的催促,只说人命关天,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也请看顾则个。 容与思忖片刻,若确有其事不该不救,若有其他缘故,也是自己早晚都要面对的,他不愿站在沈徽身后等他维护,也不信秦若臻真有胆量要他性命。 颔首应下,先命人传了太医院当值的人,果真是个年轻后生,连容与都瞧着眼生。在进入内苑时,容与看见一个内侍从身旁过,便拉住他低声吩咐,“你去乾清门外找林升,告诉他坤宁宫的炭快用完了,让他别忘记去催,就说我急等着要用。” 只可惜西厂的人不能在禁宫中逗留,就是现下通知也来不及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随即嘲讽起自己太敏感,太小心,秦若臻再荒唐,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及至进了坤宁宫,院子里的景象倒让容与怔了怔。秦若臻让人搬出了软塌,放在廊下,自己歪在榻上,身边放着几个炭盆,整个人脸色蜡黄,看上去的确一脸病容。 待请完脉,容与不过叮嘱几句便欲告退,秦若臻忽然扬声叫住他,那声音犹自发喘,却有着一抹戏谑玩味,“请厂臣留步,今儿好不容易才请到你,话还没说上两句呢,怎么就要走?你就真的这般不给本宫面子么?” 容与道声不敢,垂目静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秦若臻扯着嘴角,清浅淡笑,伸手指着一旁那面色冷峻的内侍,“难得今儿天气好,本宫正想着你还欠我一场比试,不如就在今天,你们二人真真正正的一较高下,如何?” 容与看了她一眼,难为病透了的人还有这份心思,嘴上只谦拒道,“臣说过,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娘娘何苦这般执着?” 秦若臻忽然坐起身,缓步朝他走过来,面对着面,阴渗渗的笑说,“你究竟技艺如何,却是要比过才知道。你百般搪塞,果真是看不起我?还是你连输的勇气都没有?”她一步一步靠近,贴在他耳边轻声一笑,“你既敢和我抢男人,这男人还是皇帝,天下间,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容与按捺住一把推开她的冲动,自向后退了一步,“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臣今日休沐,已向皇上告了假。娘娘若没其他事,臣便告退了。” 说完微一欠身,却被她一把拽住。随即扬手,有宫人立刻上前,将坤宁宫的殿门关闭,另有一队人抬出了弓箭,装有鹁鸽的葫芦等物。 秦若臻傲然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主子,你此刻的行为就是违逆,非要我下道懿旨给你不成?” 容与不胜其烦,知道她今天不会那么容易放自己走,只得忍耐着点头,“好,娘娘要怎么比,臣奉陪就是了。” 秦若臻眼里闪过一抹恶毒笑意,连连颔首,“这话说的好,这么着,才像是个谈笑间就办了封疆大吏,敢公开卖官给你主子赚钱,能以一个阉人的身份扳倒当朝首辅的内相大人!”她话锋一转,冷笑着说,“今儿的比试,咱们换个新玩法,你敢不敢应战?” 知道她一定会有更刻毒的话,容与淡笑着应道,“娘娘请说。” 秦若臻再度扬起嘴角,脸上浮起刻薄阴鸷的笑,一字一顿的说道,“葫芦坠地,看谁的鸟儿飞的高。愿赌服输,谁输了,就脱一件衣裳,脱到没的可脱了,这场比试才算结束,怎么样?” 虽猜到她会令自己难堪,但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般……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容与两世为人,头一次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显然他愤怒的表情令秦若臻既满足又兴奋,她扬起脸轻蔑的说,“怎么?不敢么?你不是什么都敢做?难道你最怕的竟是,脱下你的裤子?” 听见这话,院中有不少人一脸骇然,更有几个宫女不知轻重的在窃窃发笑。 容与冷冷道,“娘娘何必如此,您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即便不能和皇上和好如初,那么至少也要顾念太子殿下,您是一个母亲,不能做令殿下蒙羞之事。” 这话说完,他心口沉了一沉,眼见秦若臻丝毫不为所动,连提到沈宪都能无动于衷,看来是打定主意破釜沉舟,哪怕为此和沈徽正面交恶也在所不惜。 忽然心念一动,或许,她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她本就不想在这个深宫里再生活下去,索性寻个由头和沈徽彻底决裂,落一个被放逐的结果,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秦若臻比了比手,扬声一笑,“请罢,今天咱们务必要尽兴。你可要记得遵守规则。不过就算你忘了也没关系,这儿有这么多人,个个都会帮你的。” 院中再度响起一阵令人无地自容的奚笑声,一个大胆宫婢娇声道,“娘娘真要我们看呐?怪吓人的,那被割了的,一定丑死了。”她说完,立刻传来几声附和的刺耳尖叫,好像光是想着,就已经令她们惊恐万状。 容与环顾四周,坤宁宫已是倾巢出动,里外皆围满了宫人。为了今日,也不知筹备了多久,他迅速掂量着,凭他一个人绝难突围出去。 见他纹丝不动,秦若臻皱眉,不耐烦道,“你以为你走得掉?还是你那个主子会来救你?林容与,我今天铁了心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阉人,你不玩这个游戏可以,咱们直接点,让我验过,我马上放你走。” 她挥了挥手,四面八方开始有人向容与逼近。 “游戏不能这样玩,有些代价,不见得人人付得起。娘娘不一定会赢,”容与镇定抬手,止住了周遭人等,再回首,看着那满脸杀气的忠诚内侍,“而你已经输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没有那么大方,能让你继续安稳的活在世上。” 那内侍似被他气势所慑,直愣了一愣,容与趁机接着说,“娘娘如今很想出去,这份心情臣很明白,可方法用错了,便会适得其反。倘若今天娘娘输了,有想过会是什么落局?依着元亨朝曾有的例子,臣不介意封宫。” 封宫戴罪,这里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冷宫,秦若臻不怀疑以他目下的权势,绝对可以做到这一点,却依然不惊不惧,抚掌笑赞,“果然老道了,临危不乱,还能说得出这样一番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主子真会为了你,杀了我么?我不光是皇后,更是太子的母亲。他向全天下人证明了我和秦氏谋逆无关,又在满朝文武面前保住了我,为的是什么?他若没有半分忌讳,又怎么会留我到今日?” “你不要以为,和他有了点子情谊就真能作数,关键时刻,他是谁都可以牺牲的。”她踱着步子,好整以暇的幽幽道,“从前,他只是要那帝王位,满口杀伐,什么都不在乎。等到了手呢,又想要权,现在大权在握了,他又想要名!身后名,对于一个皇帝有多重要,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因为你早就不配有任何好名声。” 她说罢掩口,发出令人难堪的咯咯笑声,“不过你也不用难过,我赌他不会为了一个内臣杀我,但我也赌,没有了你,他会很难过。至于多久嘛,可就没人能猜度得出,我也不在乎,其实只要他伤心,我就足够快活了。” 容与摇头笑笑,“怎么娘娘觉得,凭眼前这些人就能杀得了我么,还是辱得成我?且不说司礼监上下已知我在此,外头更有西厂的人,既然娘娘非要争个鱼死网破,那么我也不忌讳屠戮坤宁宫。” “你敢?”秦若臻柳眉倒竖,“满朝文武不会饶你,你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容与冷笑了一声,“娘娘是否有些高估,自己在满朝文武心目中的地位,所谓今日不同往日,太子又年幼,根本没有抗衡的实力,倘或这样闹下去,那么皇上也许真会考虑,要不要更换储君人选——有谁会想要在自己身边,埋下隐患呢?何况天家本就无情。” 秦若臻脸色顿时一白,容与跟着道,“娘娘是识时务的人,今日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保证可以帮娘娘在皇上面前谏言,娘娘要的结果,我一定有办法帮你达成心愿。” 见秦若臻紧锁眉头,神情恍惚不定,他迫近了些,低低再道,“太子在,则娘娘安,一切皆大欢喜。从此你得自在,和关心爱护你的人一起,不比困在这深宫里满怀仇怨要强?” 秦若臻终是有些动摇,却还是狐疑的端详着他,那内侍见状,忽然大声喝道,“娘娘别信他,此人口蜜腹剑,若听信他的话,日后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间,他身形动了动,就要去够几案上摆放的弓箭,容与余光瞥见,来不及多想,迅速抬起手臂,用力地以肘击他的脖颈。 那内侍“啊”地一声捂住脖子,连连后退,容与一把抢过那箭,一箭射中他小腿,登时便让他动弹不得。 一击即中,他才后退了两步,“臣手里拿着箭,但不会对准娘娘,权当彼此放对方一条生路。我已表明了诚意,请娘娘三思,相信娘娘也不希望看到坤宁宫血流成河,将一盘活棋生生做成死局。” “你当真肯帮我么?”秦若臻气势明显弱了,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挣扎的人,半晌凄然笑出来,“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你和他倒是越来越像了,虽不够狠绝,一样也会拿捏人心。” 长叹一声,她眼底染上了落寞伤感,却咬牙说,“我输了,原本就早该斩断。宪哥儿到底是他沈家的儿郎,我看着他那张越长越像他的脸,多一天都觉得厌烦。再往后如何面对,我一想起来,就满心都是绝望……什么都留给他吧,我只要他能还我一个自由。” 直到秦若臻跌坐在椅子上,宫门缓缓开启,容与暗暗舒一口气的同时,才惊觉自己掌心已全都是汗。 再看看四下,那些人虽已失了主张,面色如尘,可方才若是一拥而上,他能杀得过来么?如果真的失去了尊严,他又如何还能苟延于世? 沈徽是匆忙赶到的,几乎有些踉跄的奔下御辇,一路上他大抵知道了发生什么事,帝后之间并没有争吵,秦若臻眼望着地下,一再漠然重复,“放了我,宪哥儿是你的,你愿意怎生教养都好,最好让他忘记我这个母亲,也忘记他曾有过,一个唤作秦氏的外家。” 也许,这是所有局中人,能有的最好选择。 出坤宁宫,重重殿门再度紧闭,沈徽也顾不得有旁人听着看着,小心翼翼的望着容与,低声道,“上来吧,和朕一道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说,也算做到了极致。容与一言不发随他摆布,却在乾清门外执意落辇,朝沈徽欠了欠身,仍是一言不发,往自己房中去了。 第10章 .2.2.6废后 究竟是如何走回房的,疲惫不堪之下,容与也无力思量,一路上一言不发,对别人的话也充耳不闻。阖上房门前,只面无表情示意所有人出去,包括一脸急切的林升,然后落锁,退回到床上。 背靠着墙壁抱膝而坐,一时间好像丧失了悲喜,再也找不到任何能表达情绪的字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其间不断的有叩门声响起,窗外的光亮渐渐暗下去,影影绰绰的灯火烛光在近处缓缓摇曳。 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先是林升焦虑的在低语,“大人一直把自己锁在房中,怎么敲门都不开。臣真怕大人想不开……” 跟着是急促的叩门,沈徽低低道,“容与……”反反复复,似乎极有耐性,“容与,是我,还不开门么?” 听到他再度用“我”这个字眼称呼自己,容与迟疑了片刻,还是下床走到门边,房门开启的瞬间,他看见沈徽眼里满是焦急忧虑,除此之外,自然还有怜惜。 轻轻一哂,容与仍退回之前的位置,抱膝重新坐好。反正那些礼仪也好,尊卑上下也罢,业已崩塌,他没心思重新再去构建,不如就这样,放任自己肆意下去也好。 他甚至没有去看沈徽,眼神是自然放空的。沈徽见他寂落冷清的模样,心口揪着一疼,又隐隐有些害怕,在那床边坐了,接过宫人捧着的粥碗,无声示意旁人都出去。 房门关上,屋内一片静默,除了有汤匙碰触碗边缘发出的叮当脆响,沈徽向他伸出手,手里举着盛满粥的汤匙,一直举到他唇边。一番动作做得那么娴熟,就好像他早已做惯了似的。 容与摇头,试图接过来,却被他避开了。沈徽神情坚持,仿佛他不喝下这口粥,他就会一直举着那把汤匙一般。 微微轻叹了下,其实此刻哪里来的食欲,但多年来的习惯使然,容与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愿。 沈徽表情瞬间一松。容与顺势接过他手中的碗,对他微微颔首致谢,却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良久过去,沈徽轻声道。 寥寥三个字,让容与动作微微滞了滞。 隔了片刻,沈徽继续说,“我本来不想讲,那些让你受委屈的无用废话。因为我知道,打从你跟了我那天起,已是受了太多委屈。被人嫉恨,被人谩骂,被人陷害,被人侮辱……都是因为我。可你又从来都没抱怨过,一丝一毫都没流露。只要我让你去做,或者我还没说,只是隐隐希望有人能为我去做的事,你都会毫不犹豫的替我做。” 叹口气,他又道,“虽说如此,却又不是无原则的在帮我,你惋惜那些刚直的敌人,尊重有节气的文人,甚至连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沈彻,你都肯出言保下来,这些我都明白,说到底还是为了顾全我的名声。因为你,我才没有杀更多的人,没有变成任意妄为肆无忌惮的君主。可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感谢过。所以眼下,我只能向你道歉。” 容与看着别处,神情安静,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沈徽的话像一粒石子,在沉沉如死水的心底投下一圈涟漪,然后一*的荡漾开去。 半晌一笑,容与摇了摇头,“臣不能领受皇上的歉意,这会令臣觉得惶恐。” 沈徽叹了叹,柔声道,“别说臣,我此刻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和你说话。咱们……你就当我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罢。容与,和我说说话,你心里想的,你的委屈,都说出来给我听,这样会舒服些。” 朋友两个字不错,所幸他没在这个时候提什么爱人的话,也许借着这个机会,是可以肆意吐露心声,只可惜话到嘴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容与深深吸气,很平静的说,“我没觉得委屈,那些事儿早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学会开解自己然后释怀。但有一件事,似乎无论我怎样努力想忘记或淡化,总还是有人会不断的拿出来提醒,要我认清。” 抬起头看着沈徽,他复缓缓道,“我是一个人。如果世人不愿意称呼我为男人,至少可以在人字前面,不添加任何侮辱性的字眼。这是我心中所想,无关乎委屈,而是一个愿望。但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我的一个奢望。” 沈徽怔怔地听着,渐渐地,眼里生出三分凄楚,七分感伤。 “容与,”他心底有怯,却仍是努力释放无限怜意,满怀急切,“我懂的,你的愿望,我都懂得。那不会是奢望,至少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一个男人,纯粹纯良。不仅是男人,更是君子。你应该得到世人称颂,我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容与不置可否的一笑,“悠悠众口,茫茫人心,即便是皇上您,也一样勉强不来。” 沈徽神情黯了黯,没加任何掩饰的,眼角忽然有一颗泪摇摇欲坠,他任其下落,也不理会,半晌方滴在了容与衣襟之上。 像是溺水的人,沈徽紧紧抓住一方湿润了的衣角,却不敢再去攀扯面前神色清冷的人,“别走好不好,我知道你厌烦了,是我不当心,我早该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一时的私心、妇人之仁,酿成了今日之祸,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容与舔着干涩的唇,凝视他一刻,蓦地里,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自信满满的帝王,那指尖却在颤抖。他察觉到了,轻笑了下,“我不过是想自己待一会儿,并没想过要走。” 沈徽抬眼间满目迷茫,容与微微一笑,冲他颔首,“一走了之是逃避,我从前许过诺言,不会因为一点波折就反悔,皇上太小瞧人了,以为我连这点恒心都没有么?” 一面说,他伸出手,轻柔的拂过沈徽脸上的泪痕,眉目间蕴致着一片温润,似乎隐隐也有些水气在弥漫。 “容与,我一定好好待你。”沈徽回过味儿来,掩不住惊喜,“从今往后,你都只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里,相依为命。” 这句相依为命大约等同于与子偕老吧,浮生如斯,即便有一朝梦破云散,也能让人了无遗憾。彼此相视而笑,千言万语也不过化进这一笑间。 担心忧虑全放下了,沈徽算是松一口气,又开始坚持要容与喝完那碗粥,亲眼看着粥碗见底,才安心的嘱咐他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定要恢复神采飞扬的模样才行。 容与说好,又深深看着他,“皇后,你是否已想好怎么处置?” 沈徽微一沉吟,没有流露什么情绪,依旧和缓道,“她求仁得仁,我可以成全。”说完带了几分警惕,皱眉问,“你不是又想替她求情?你应该恨她才对。” 恨一个输得一败涂地的人有什么意义?恨意再浓,吞噬的终究是自己的心,容与回答不是,“你都说了,这是她要的结果,何用再求情。我做不到圣人的境地,不会耗费心力去恨她,也不会原谅她试图对我做的事。” 沈徽怔忡片刻,颔首低低道,“睡罢,别想太多了,我今晚就在这儿陪你。” 于是这件极其荒唐的事,终是被沈徽压制在内廷范围里,随后下了禁令,若有人再敢提起此事一律处于极刑。而坤宁宫当日有份见证的所有人,皆被他放逐去了皇陵,至于是否还有开口说话的能力,容与也就没再多问。 两日后沈徽准了秦若臻早前所奏,命其于次年离宫,前往宗庙修行,同时废皇后位,赐法名静慧。 朝堂上为此纷争一片,虽则是皇帝家事,但归根到底亦是国事。有人极力为废后开脱,还有人凭借中秋宴上那一幕,推测中宫遭废黜当为容与陷害所致,弹劾他离间帝后的奏疏,便陆续呈到了沈徽面前。 众说纷纭之下,容与始终保持缄默,惹得林升苦口婆心一再相劝,“大人真的不为废后求情?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如今朝堂上那么多人指责,您再不说句话,他们更有的攻击了。” 连传喜都忍不住晓以利害,“你一贯最是宽宏大量的,拿得起放得下,况且这还是你能讨好皇上的好时机,做人臣子么,总不好真背上离间主君夫妇的罪名,再者说了,你不过是担个虚名,要是能坐实也算值了……” 然而容与始终不发一言,纵有言官当面斥责追问,他也不过静静听上两句,转身便去,益发不为此事做一句辩驳。 不想最终令群臣哑口无言的,竟然是太子上的奏本。年幼的沈宪言辞恳切,甚至追溯本朝先例,据理支持沈徽的主张。起初容与也以为,沈宪侍母孝顺,该是怀了成全秦若臻离开的心思,却没料到并不是这么简单。 事过之后,沈宪亲自来找容与,诚恳致歉,“厂臣,对不住。这句是孤替母亲对你说的。孤知道,你是一心一意忠于父皇,对母亲也曾心怀敬意。其实,她不该恨你,也恨错了对象……只是她为人太骄傲了,不能允许父皇竟然信旁人多过于信她。无论怎样,她都不该那般对待你,孤替她感到难过……希望厂臣能忘掉这件事,往后在父皇身边好好陪伴照料。” 他说着,低下头腼腆一笑,“你放心,孤也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七岁的太子,首次对容与展现了他的宽宏襟怀和仁善品性。 容与颇感意外得同时,由衷感激,其实也无谓多言,于是起手,冲他深深一揖。 投桃报李,此后举凡关乎沈宪的事,容与都会格外留意。沈宪也把他当作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时不时还会因课业之事来向他求助。 天授九年冬,废后秦若臻离开禁廷,前往皇陵所在之地,自从后,无诏不得再入京。 是日有凛冽朔风,浓云漫卷。容与登上东华门城楼,目送连天枯杨下,秦若臻不复望身后禁城,毅然绝然地登车离去。 如此收稍,对于她来说,该算是解脱,至于曾发生在最好年华里的那场错付,大抵也不过是个惆怅旧梦,醒来之后,再也无处可觅踪迹。 第96章 诱骗 宫中最忙碌的,向来不过新年和上元两节,待诸事消停,一切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早春二月,料峭春风度上枝头,容与如常在南书房翻看元史及大元一统志,不觉正看得入神,随手拿起一旁内侍备好的茶,忽听殿中侍立的宫人们齐齐发出一阵低笑。 下意识抬头转顾四周,一抹赤色云水团龙纹随即映入眼,沈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凝视他眉眼含笑,手里破天荒的提着一方龙泉窑的茶盘。 原来适才那茶却是他奉上来的,容与忙起身,却被他按住,“坐着罢。朕看了你好一会儿,你竟一点都没发觉,看的那么入迷。” 说着扬手,命众人退去殿外,才又歪着头打量他,一面笑说,“认真读书的样子更好看,你这性子倒是愈发安静了,连修史的活儿都一点难不倒你。” 容与没接这话,只是起身请他坐了,半晌才答道,“赶巧今天得了闲儿,想起上回说的话,就来霸占会子万岁爷的南书房。臣可不敢说自己修史,闲来无事读着打发时间罢了。” “太谦虚了也要不得,学问本就无止境,要说放你去翰林院,朕看都尽够了。”沈徽随手翻了几页元史,忽然笑着转口,“不是告诉过你,平日里和我说话不必称臣?又弄得这么生分做什么?” 眼下殿里是没人,外头廊下头可还有候命的内侍,御前伺候的,哪个不是是耳聪目明。 容与刻意压低了声音,“等回了乾清宫,再扯那些个你来我去的不迟。” 这话像是说到沈徽心坎里,看着那半边秀逸的容颜,收敛着的眉头微微一动,他心口也怦怦跳了几跳,“我有正经事跟你说,礼部已把下月春闱的题目拟了出来,我正要找你去看。”说着便起身,熟捻的去牵起容与的手,回眸笑笑,“今次春闱,才是天授朝第一次正正经经选拔人才。” 被他这么拽着,容与也懒得挣脱开,心里还是受用的,年轻的帝王充满活力,于回首一顾间,剑眉斜飞,神采昂扬,碧纱窗外的春意与之相比也显得黯然无光。不由地更生出几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到了三年一期的春闱,这已是他经历的第四个大比之年了。 进了西暖阁,沈徽寻了礼部奏议给他看,饶有兴味的指点着,“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要说这题目你该很有心得。从前那些人说你敢开卖官先河,怂恿我征商税,骂人骂得可是极狠。索性你就着这话,写篇文章还击他们,也骂回去如何?” 一国之君这样无聊,起这种狭促念头,容与听得一笑,“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提我早就忘了。”放下手里奏本,见桌上摊开的,却是户部拨款增盖西苑行宫,“你要在西苑再加盖新殿?” “西苑好久没翻新过,上一回还是为贺先帝万寿节,从前那些殿阁早住腻烦了。我让人在太液池东边再凿一处水来,不许种芙蕖,就只一弯浅水,临水之处盖一座也就是了。”沈徽闲闲笑着,一壁挑眉盯着他瞧,“你该不会又想劝我省俭用度,不可浪费内帑罢?说些废话,我可不爱听的。” 容与笑着摇头,“怎么在你心里,我原是这么无趣的人?这会儿国库充裕,光月港一地出口所得,也尽够起七八个新殿的。只要不是每年盖一座,我也犯不上连篇废话的劝谏。” 沈徽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兴致一来,开始畅想起日后避暑行宫的景象,“算你乖觉。等到今年盛夏,你便陪着我去西苑消暑。咱们临水而居,夏夜听蝉鸣,在殿里燃一段青桂沈香,只管做在碧纱窗对局,正好也让我瞧瞧你如今棋艺有没有进益。等到落些微雨时,咱们就去看雨打芙蕖。回头叫人摘了新鲜的藕丝做冰碗,解暑最是得宜。” 忽然顿住话,半晌一笑,唇边犹带了几分顽皮之意,“届时那情形,可不是应了那句,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郎笑碗中的藕丝太长,却遭一旁吃着长丝藕的玉人调笑,当真是好一卷旖旎的夏日闲戏图。 沈徽侧头思量着,“你说,给这新殿取个什么名字好?不如你来拿主意,读了那么多书,到了还没正经派过用场。” 原来只有给他的行宫取名字才算是正经事,容与哑然失笑,“还是先办好这差事吧,等起了泰半再想都来得及。” 沈徽微微一笑,说不必,“这差事我交给孙传喜了,很不必你亲力亲为。你只管坐镇一方,事必躬亲还要底下人做什么,一个个都吃干饭让朕白养着不成?” 容与想了想道声好,“要说内廷也该好好整治,我知道怎么做。既交到我手里,该立威该敲打,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沈徽欣慰的看他一眼,“你也别光顾着乐,这文章还得记着做!从前你答应写戏文,一直写不出也就罢了。这论题你总写的出来的,这回一定要拿给我看!”说着,扬起方才那折子,一脸执着。 如此锲而不舍,容与心道自己的所谓学问,不过是能说能写能看罢了,要说文采风流,万万及不上那些幼功深厚的举子们,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始终不失好学之心而已。 “若是万岁爷口谕,那臣也只好照办。不过你需答应我,这文章只能你一人过目,决计不能给旁人看,更不能让人知道是我写的。” 好像被他看穿了心思,沈徽蹙了蹙眉,“怎么就不能?我正想让人都知道你有这本事。” 心里暖了一暖,容与知道自己早就放下那些执念,旷达从容的劲头生出来,便意态疏懒的说,“旁人爱说什么由他们去,一个内臣,有没有才学也根本不重要,左不过被看作是奇技淫巧,倒是别给你再招惹麻烦就好。” 沈徽沉吟不语,看他的眼神颇有几分遗憾,更多的倒是激赏,也就没再坚持,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到了殿试唱名那日,沈徽登临奉天殿,照例举行传胪仪式。先由司礼监内臣口传姓名及所中名次,跟着再有鸿胪循序出声,将人传唱至殿外,御墀前复有鸿胪再度传唱,墀下被唱名者闻声出列,由鸿胪官引着,至御前拜谢天子。依大胤朝规矩,进士唱名只唱一甲和二甲,其余名次者便无此待遇了。 及至唱到二甲第三名,容与望着郑重叩首起身的人,眼前蓦地闪过一张甚是熟悉的脸,正是许久未见的故人,杨楠。只是其人已入了他籍,现更名作岑槿。想是为罪臣之后太过点眼的缘故,虽然沈徽不曾遗罪于他,然而事情过去尚不足十年,怕是皇帝不曾忘记,有心人也一样不曾忘记。 如是想着,容与定睛看去,他一贯好记性,对人的长相足够敏感,愈发确定此人就是多年未见的杨楠,这时再看,他俨然已长成了一个精干的青年。 容与记得最后一次见杨楠时,他尚未满十五,那时他对自己充满愤恨,不由分说将他当做戕害父亲的无耻小人。不知时隔多年,添了些阅历,他能否淡忘一些那偏执的恨意。 杨楠叩拜之后,应对了几句沈徽的问话,随后眼风似无意般,淡淡掠过御座一旁侍立的容与,便即躬身退后,依旧低眉敛目的站在人群里。 等唱名悉数完毕,沈徽忽然拿出一份试卷,对礼部尚书、国子监讲学等国朝鸿儒说道,“朕这里还有一份考卷,劳烦各位再阅上一阅。” 众人听着都一愣,容与上前接过,不消细看,也知道那卷子上的文章分明就是他日前所做,只不过沈徽又着人另誊抄了一份,隐去了他的字迹。 背对着群臣和新科进士们,容与冲沈徽皱了皱眉,沈徽却笑得极得意,一个劲儿的拿眼神催促,教他快些把试卷拿给那些人去看。 容与面不改色将卷子交给礼部尚书,回至他身旁,借着撤换茶盏,在沈徽耳畔低声道,“皇上不守承诺,非君子行径。臣以后再也不会答允此类事情。” “朕是天子,本就不稀罕做那劳什子君子!”沈徽笑着回嗔,“你急什么,我铁定不会说是你写的,且安心看戏就是。” 话虽如此,其实容与心下也禁不住好奇,殿中这几位所谓大儒,究竟会如何评价他的文章。 阶壁下众人传看了一圈,打头的还是礼部尚书姚瓒,只见他起身,缓缓颔首,“此文章论古有识,思力沉挚,笔情清矫而又言之凿凿。起首一句,“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便是开宗明义,其后议论驰骋,茹古涵今,不失才情。” “臣以为这句:“武侯匡扶者多俊才,荆公排击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荆公之不幸,亦宋室之不幸。”正是飞词骋辩,思议不庸。”詹事府詹事兼通议大夫商衍补充道,他抚须沉吟片刻,忍不住代殿中人问出疑惑,“不知这文章,皇上从何处得来,又是何人所做?” 沈徽听众人夸得天花乱坠,斜看了一眼容与,方淡笑道,“卿等不必觉得疑惑,这文章不是会试举子所做,是朕看着礼部今次议题颇为切中时局,心中一痒,便信手写来的,众卿阅过,一笑罢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又是一惊。半晌首辅高辉率先回神,面含笑意起身赞道,“万岁才思纵横离合,跌宕昭彰,臣等望尘莫及。国朝有万岁这般英明圣主,真乃天下黎庶之幸事。” 都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少不得附和着大加称颂,容与转头,看向那玩弄臣工还面有得色的骄矜帝王,他也正衔了一抹堪称目空一切的笑。只是隔着不算太远,容与望得清,那对幽深的眸子里还是映照出自己的面容,心跟着无序的乱动,脸上到底还得绷住,便只冲他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 蓦地里,觉得人群中有一道冰冷阴郁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颊,容与抬眼,正看见杨楠微微仰首,似笑非笑的注视自己,那神情,好像是在说,他已然猜中文章背后所隐藏的故事。 看来时间的力量,在满怀我执的少年身上,只不过如惊鸿掠水。杨楠没有放下他的怨恨,而沈徽呢,极有可能对他的真实身份一清二楚。这般出身注定得不到重用,就算不明底细的人想提携,容与也觉得如此性情,实在难堪大用。 “如何?被夸赞的滋味儿,快哉妙哉?”待前头事了回至寝殿,沈徽半是正经,半是调侃的问。 容与故意不去看他,也故意不让他发觉自己微扬的嘴角,云淡风轻的应道,“鸿儒们火眼精金,也个个都是人精儿,早就猜度着文章是万岁爷写的,故意说些溢美之词,当不得真。” 沈徽窒了窒,气急笑叹,“偏你非要这么说!哪里就知道是我写的,明明是真心赞颂。怎么你被人夸了,就一点不觉得高兴?” 容与忍住想笑他的冲动,“人贵有自知之明,在这种场合展示我的文章,于礼不合。且不说你出尔反尔,君主失之诚心,就算下次真下旨让我写,我也不会再写一个字了。” 沈徽拧着眉毛,十分惆怅,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讨好眼前人?从前摸不清,现在拿不准,何况这么多年下来,更多了一副宠辱不惊,可教人如何是好,半晌长叹一声,他幽幽说,“你真不明白?我就是想要你亲耳听一听,那些人对你的肯定。你从前被他们诘问,受他们刁难,只是少有被念及好处。我是替你不值,想着借这个让你高兴高兴。” 这份心思,容与岂会不知,否则此时此刻,喉咙里又怎么会涌上丝丝甜意。沈徽没用那些赤/裸/裸的权利给他装点撑腰,只用学问两个字,就轻描淡写收拢了素日最清贵、最自视甚高者的赞美,安排得不露痕迹,体贴得恰到好处。 如此厚礼,和耳鬓厮磨的爱意又不同,沈徽用自己的方式在告诉他,他对他是怀着欣赏和尊重。 心绪起伏了下,脸上带出两分柔肠百转的妖娆,被敏锐的帝王尽收眼底,暗涌的情愫在四肢百骸蓬蓬勃勃地燃烧,沈徽伸臂一把捞过他人,重重亲在他湿润柔软的双唇上。 第10章 .2.2.7在其位 一番缠绵,颠倒了两个人。沈徽自上回激烈太过,险些弄伤了容与,此后每一回都格外留神仔细,动作温柔细致到了极处,简直有些不知该怎么释放,他心底暗藏的无限怜惜。 一晌贪欢,事过之后,沈徽神情餍足沉沉睡了去。容与倒是清醒,看了一会子身旁五官俊美,线条冷硬的容颜,心下也是一片安稳。 横竖睡不着,还是起身穿戴好,走出内殿,瞧见御案上略有些凌乱,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整理一番。 原本无心翻看,却有一本夹缠在里头的折子倏忽掉出来,过眼处的字句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其实也不过是臣僚们,劝皇帝广纳后宫的那些话。 自中宫被废,这议题出现已不是一日两日,只是都被沈徽压下来。至于理由,则是他一贯善于做戏的演绎,什么朕与皇后识于幼时,伉俪情深,奈何为秦氏所累,中宫本无过,却是为朕所伤,其诞育之太子,朕当珍之重之,悉心教导,以期克承大统。犹是不忍再立后,虚位悬之以示怀念云云。 连带上元、新年两节,也不知篡改了哪个酸儒的旧作,攒了几首哀伤绮丽的小诗,这一番作态下来,不知道的真要以为皇帝伤情伤绪,再感慨一句帝后情深缘浅。 虽怀据虚情,却也能阻住悠悠众口,于是臣工抛闪立后议题,退而求其次提出请万岁广纳后宫。这回沈徽又有的说,诸如先帝有二子,朕亦有二子,子嗣绵延,不在多寡,当为储副贤良,兄友弟恭,如此方为伦常。 云里雾里全是大道理,只是迟迟不表态,拖过好一阵子才下旨,将后宫目下硕果仅存的端嫔晋为端贵妃,代掌凤印,代为抚育照管二皇子瑞王殿下。 可怜那位被他冷落已久的人,终于得了一份惠而不实的恩赏,此后倒也算是独霸天授朝一方后宫。 这般想着,容与微微一哂,侧耳听见里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沈徽走路向来无甚声响,要不是身上特有的龙涎香味道,原也不易被察觉。 不知是因方才欢好遗下的慵懒,还是因紧张的缘故,沈徽嗓音发哑,低低问,“你都看见了,那是他们胡说的,镇日聒噪这些,当不得真,你放心……” 话才说了一半,嘴已被容与按住,那手指修长白皙,指尖犹带着温存过后的热度,“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拥有的时候全情投入,无谓患得患失,一旦失去,也能坦然面对,不至痛不欲生。人生在世没有那么多肆意自在,即便皇帝也一样。无论何种结果,都是他自己选的,便绝没有后悔一说。 所以容与隐去了后头的话没提,把它藏在肚子里,不必给沉浸在爱里的人,再添些无药可医的心病。 “我信得及你,倒是瑞王殿下,你真该上心些,前阵子换季病了一场,幸亏他底子好才缓过来。他和太子又不一样,年纪又小,不该缺失太多父爱。近来我冷眼瞧着,倒觉得他似乎更像你一些。” 沈徽听他说起这个,知道他是真不介怀那折子上的内容,当即放心下,也轻松闲聊起来,“说起二哥儿还有笑话,前阵子他宫里的嬷嬷犯了事,找人求到他跟前,想要从轻发落,你猜他说什么?” 这事是容与处置的,他自然知道,一早也听闻了那说法,笑着转述道,“这些勾当自不与孤相关,难道奴婢犯了事还要累及主子不成?这样的奴才还该狠杀一批才是。” 他只是陈述不置评价,沈徽轻笑了两下,“小小年纪,做事说话这么冷心冷情,也不知像了谁。” 容与看他一眼,放缓了声气提醒,“可能是你平日里看顾太少,大爷是储君,二哥儿也是亲王,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在亲情上应该一视同仁,何况他一出生就没了亲娘,你是该多给他些关爱。” 看着他满脸再认真不过的表情,沈徽扑哧一笑,半晌说好,“我也不大会做人父亲,你知道的,从前没有好样本可供参考,如今少不得磕磕绊绊学着做,就请厂臣多担待吧。” 于是二皇子沈宇也就在零零散散的父爱下,磕磕绊绊地渐渐成长。到了四月间,花发枝头,阳光下春意融融,前朝内廷按规制,都业已更换上了轻薄纱衣。 出月华门往西,便是现如今的司礼监值房,门前正站着一群屏声静气的人,肃穆的静谧很快被一阵浩繁的脚步声碾碎,听上去来者人数不少,声音却不显一丝杂乱。待一群年轻的少监奉御进了月洞门,为首被簇拥的那一个便是让人无法忽视,又分外打眼的存在。 他穿月白曳撒,在一众朱红石青中是最澹然素净的,纯金嵌宝的玉带衬出温润的坚刚,眼角唇边有着淡淡浅笑,只是那笑意难以捉摸,好似原本就生成这样,好似只是若有若无衔在面上。行动间,曳撒上那片鎏金时隐时现,在日光下漫洒出耀目金芒,如此清雅如玉一样的巨珰,无疑就是提督西厂太监兼司礼监掌印林容与。 众人伺候着掌印进了值房,这里头一应东西皆按他本人喜好布置下,屋子里熏的是淡淡沉水香,香篆只用一小饼,自博上炉里吐着袅袅碧丝。衣架上挂着的织金蟒袍,恰如其分彰显着此间主人的赫赫宣威。然而最矜贵的,还是桌上放置的那几本书,皆是掌印自南书房搬来阅览的。天子的御书房,其贵重已是无法言说,他不单能随意出入,还能随意借阅,随意查看,偏生他本人得宠如斯,面上竟没有丝毫骄态,举手投足间流露的自持自重,又让人过目难以忘怀。 待掌印坐定,从内书堂、经厂、内府各库、宫苑开支费用,桩桩件件,一般有专门执事的人按部就班上前回禀。 事无巨细,等一一处置完已交午时,容与指着面前摊开的一本薄薄账册,吩咐身旁人,“叫孙秉笔过来,我有话问他。” 传喜进来时,敏感的觉出气氛不同往日,似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人而来,而里里外外,围着的全是容与这些年栽培的心腹,好在这里没有西厂那些个番子。仗着彼此熟稔,他只拱了拱手,然而说话间,却已不自觉带了三分小心。 他一向自诩脑子快,已猜出容与要听西苑行宫修建近况,心下暗暗忖度,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一座恢弘殿宇便能建得起来,这里头他可是居功至伟,这差事办得不能再齐全,合该让这位厂公大人满意才对。 容与此刻闭目凝神,也不着急问话,倒是先渗了传喜大半日,只等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枯坐间,一分分,一厘厘的黯淡下去。 传喜被晾得有些发慌,想要说话又觉得当着那么多人,不便下气去讨好,正是进退两难,却见容与端起面前青瓷茶盏,抿了一口,冲房内的人闲闲挥了挥手。 众人立时整齐躬身,无声无息却行着退了出去。除却衣料摩擦,甚至连那皂靴挨着汉白玉地面,都没有带起半点响动。 规矩这东西,有时候是最好的震慑,传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抬眼瞧着那十多年不变的清秀润致眉眼,笑得便有些发僵,“厂公近来威势越来越足,这么着也好,才更像是个手握重权的天子近臣,我瞧着也替你觉得欣慰。” 见容与不接话,他讪讪一笑,转过话峰,“新殿建得差不离了,就只剩下最后的山石,皇上指明要太湖石,这会子赶着从南边运过来,走水路更安稳便利,昨儿晌午已经到了通州码头,不过再有三五日也就能安置妥当了。” 容与唔了一声,“今次花费原报十万两,用了内帑八万,户部又拨了两万,早前你亲去部里支了一万出来,到了这会子算是能省俭出一万。你一贯最机敏,办事牢靠,没辜负万岁爷御笔亲点的提携。” 传喜乖觉一笑,往前略凑了两步,“你这么说,教我无地自容,不过是替主子办差罢了,谁还敢居功不成。何况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这回全托赖你提拔,要不是万岁爷怕你事情多累着,哪儿还轮得上我冒头。我承你的情,也尽心替你分忧就是。” 他素日就极有眼力价儿,说话间见那茶盏空了一半,忙去取了茶吊子来续上。也不全是刻意要摆讨好姿态,只为从前是兄弟,现如今呢,品级上虽差着一等,于权势恩宠上头可是有云泥之别。 且不说别的,这会子虽是仲春,屋子里温度都还带着几分寒凉,可满宫里头早都撤了炭火的,唯独这算不上太大的掌印值房里还预备着,不过是为万岁爷一句话——厂臣为国事夙兴夜寐,身子要紧,万不可有闪失。 圣眷这般隆重,不由得他不小心趋奉,那茶水方注了两下,忽听享尽优容的人笑了一声,语调慵懒的说,“花木原说要进些西府海棠,你为了省俭,先改做了梧桐,从济南府那儿的皇商手里赚了一笔;去岁雨水多,金丝楠木没有好的,你打听出有位山西木材商人囤了货,便假传圣意,说到这不过是第一座要起的殿宇,陆续宫里头还要大兴土木,从他那里低价收了不少;太湖石从南边采买,内务府自有备案在籍的皇商可用,你看了又说不够好,从苏州提督织造那里引了一个人,这人却是你兄长外放南京时一个旧识,除却你兄长得银五千,这人又送了一处南京的宅子,想来你也跟他承诺了,往后再建园子也好,亭台楼阁也罢,自然还从他那里进山石,是不是?” 他每说一句,传喜的手便不自觉地哆嗦一下,到最后抖得是茶汤四溅,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匆忙将茶吊子搁回炉上,搓着手,舔唇道,“你都知道了……这这,原是他们求到我头上,我见着合适,才狠杀了一回。可买卖么,总也得给人留点好处不是,这才许诺了那话,其实也算不得哄骗,万岁爷一高兴日后指不定就要再修再建。至于那苏州商人,却是和家兄有些关系,可他手里的东西委实不差,我就是再不济也不敢以次充好。”顿了顿,只觉得容与肃着一张脸,眉宇间满是清寒,唯有那双眼睛还微微带了点暖意,不由试探道,“素日你原不操心这些闲事的,我这回真是托大了,下次再不敢的,你且看在我并没抬高价钱虚报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 这求恳的话,被容与以一声轻笑截断掉,“往日如何,今日又如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既坐在这里,岂有两耳不闻外事的道理,你是打定主意,让我担着尸位素餐的名头?我却是不敢那般泰然安坐。” 往椅子上靠了靠,他展展衣袖,神态气韵一派雍容闲雅,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计较这点子俗务的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传喜心口,“我的确信得过你的能力,可不代表我预备做甩手掌柜。要这么想,你也太小看如今司里的这群年轻后生,更小看了西厂十年间培养的那些人。” 传喜脸色刷地白下去,万没料到他在这时候提西厂,再想起近年来私下听见的传闻,说他手里握着好几本册子,上头记载了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诸多细节,大到家资私德,小到应酬间的言谈,应有尽有......原来不光是外臣,对内廷中官,竟也是一视同仁。 他双腿一颤,险些就要跪下,中饱私囊的罪名,被一纸弹劾上去,问他个贪墨自是一点都不为过,是杖责还是罚俸,连带前程亦可尽毁,无论如何他折不起这个面儿。 存了十二万分小心去探面前人的表情,好在仍是不愠不怒,传喜忽然有股子直觉,林容与心里还是重情义的,一瞬间他产生了赌徒心理,低下眉眼,甘愿做小伏低,“我是糊涂有蒙了心,一时被利益蒙蔽,下次再有这样事,你怎么罚我都认,只求你这回肯超生。” 话说一半,却忽然将底下的咽了回去,原想着干脆拿南京那宅子敬献,可转念思量,林容与压根不缺这个,他现在说一句要京城最好的宅子,外面只怕也有大把人心甘情愿拱手相让,何用自己在这献殷勤。 背上的汗一层层的压下来,快把个精明人压垮了,可那正主呢,依然气定神闲,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作态。 传喜咬了咬牙,躬下身子长揖道,“你知道的,我如今从家兄那里过继了个孩子,咱们这样人,连祖坟都入不得,还能图些什么?现世的权钱,老实说也够数了,可还有什么想头?不过是求将来有个人能清明时扫扫墓,去我那坟头祭拜一下。不想要了人家孩子,少不得还个人情,你且看在我并没虚报开销的份上,饶我这一回。从今往后,我但凡有违逆你,你就是把我活剐了,我也不敢多喊一个冤字。” “哪儿用得着说这么狠的话?”容与抬了抬眉,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我一贯知道你的难处,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咱们日后才好相见。我不断你财路,也晓得你办事有手段,原是存了要用你的心思,只是你若和我不是一条心,终究是不成事的。” 伸出细润纤长的手指,指了指头那南京宅邸的字样,“这么着吧,既往不咎,你只把这笔钱缴到内府,用什么名目我不管,相信你自有办法。” 暗暗吁一口气,传喜忙不迭打躬作揖,容与又道,“你心思活络,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好好施展手段,今后经厂这头,我预备交给你打理。” 有威慑有施恩,果然伴在皇帝身边,进益是一日千里,这般清楚什么时候可硬,什么时候该柔。 传喜连连称是,又想着缓和下气氛,便赔笑道,“如今你的话,在内廷谁不当成圣旨来听,我绝不敢有贰心,你且瞧着我日后作为就是了。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子,我不能干自断前程的蠢事。要说司礼监的座椅,早前可都是那帮老家伙占着,提起来沾染外头那些事儿……个个手里都难保干净。” 容与牵唇淡笑,“这话很不必再说了,我不追溯过往,只论现在和将来。这位置也没那么难晋升,要真论资排辈,司礼监哪儿有你我二人的一席之地?还不是皇上肯破格提拔,为报君恩,也该当谨慎小心,如履薄冰。” 这一番敲打算是实情实话,可说到皇帝恩典,他们二人得的分明差着九重天,何况到了这会子,传喜就算再疲懒,也断了和容与你我相称,平起平坐那点子心思。 “厂公论才情,论能耐都让我等望尘莫及,怎可相提并论。小的们自管办好差事,兢兢业业,再不给厂公惹一点麻烦。” 容与笑笑,从兄弟到厂公,不止是称谓上的变化。知道畏惧,还只是第一步。对待逐利的人,自然不能全断人财路,但这一番提点拿捏,聪明人自会心中有数,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凡事都有个界限。恩威并施,方能让人彻底为他所用。 到底不喜欢那副卑躬屈膝的态度,容与面上一点不显,只淡淡颔首,“我给你三日,你自办妥就是,去吧。” 传喜道是,这回恭恭敬敬行了礼,方退出门外。外头月洞门上,站着随他前来的一群少监,见他出来忙一股脑迎上。及至近期,众人才发觉上峰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又手忙脚乱递过干净的汗巾子,小心地为他擦拭。 传喜正自烦躁,摆手一把拂开,把人推得接连倒退几步。众人见状不敢言声,垂手跟着他走出司礼监。拐上夹道,才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询问,“孙公可是遇上什么麻烦,才刚厂公召见……按说这回的差事,说好不过问的,大家各凭本事,您又办得这么妥帖,难不成他还有不满?” 前头疾行的人猛地扎住步子,惹得后面人一阵踉跄。传喜回首,看着那一群人,各自的脸上有惊诧,有惶恐,有不解,也有明显怯意。 凝目打量了好一会儿,他忽作一笑,又一个个地扫视过去,单寒着嗓子,慢悠悠道,“各凭本事?也要看你够不够人家势大,小的们往后都给我警醒点,看清楚这内廷除了皇上,还有一位天不塌,就没人撼得动的主子。” 第1章 .1.0.28闲情 今夏来得迟重,一只雏燕倏忽掠过,落在整个西苑最为簇新的承明殿飞檐上。殿前梧桐正是枝繁叶茂时,立于桐荫下的人,晚来新浴后,更换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烟纹纱衣,缓缓摇着一柄泥金折扇,手指轻轻搭在乌木手柄上,骨节莹润晧如玉质。 他正抬首,蹙眉看着叶子缝隙间透下的,最后一缕残阳斜照,沈徽走近时,他却像是早有察觉,侧首微微一笑,“皇上来了。” 沈徽凝目于那如画的眉目,浑然失语了一刻,方才一言不发牵起他的手,将人拉入殿内,指着窗棂下早已设好的棋局,“这会儿无事,刚好你陪我下棋解闷。” 容与一笑,走到几案前点燃了一支沉水置于香笼中,再坐回窗下,与他好整以暇地对视。 沈徽执起黑子,“既是对弈,咱们还该说个彩头,如何?” 听着这话,容与知他必有事要差遣自己来办,一时倒也猜不出是什么,便微笑应他,“会试已过,皇上应该没有文章令臣做了罢?”说着四下看去,目光随即被榻上放置的一小摞奏折吸引,当即便全明白过来。 沈徽见瞒他不过,果然提出颇为无赖的要求,“若是我赢了,你就得替我把剩下的折子批完。若是你赢了,嗐,反正你也赢不了我,也就不用再费劲想彩头了。” “皇上就那么自信?”容与忍不住发笑,“安知臣一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沈徽不答,蹙起两道剑眉眉,嗔道,“又说臣,你这毛病时不常就要犯上一犯。” 容与无声示意他看周围,满满一殿的内侍宫女,这么多人该不算是私下里了,他们原本说好的,是在无人时才以你我相称。 沈徽脸上闪过一抹无奈,没再说什么,半晌想起刚才的话,又斗志昂扬起来,“就这么定了,你输了便去把折子批完。” 容与摇摇头,沉默着不给他任何应和。沈徽再接再厉,“你就这么怕输?刚才可还好意思说大话的。好歹先跟我下了这盘棋再说,兴许是你赢了呢?” 说完不等容与答应,当即先落了一子在棋盘上。 “好,就算臣让您一子。”容与含笑落下起手,开始全力应对。 无怪沈徽自信满满,多年前对弈,尚轮不到容与思量如何避讳天子锋芒,便已然被杀得片甲不留。时隔多年,再度与沈徽对弈,他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动辄心软之人。 不多时他已布好阵局,沈徽这厢渐生逼仄之感,心下好奇的同时,禁不住微微诧异的抬眼,终于忍不住想要搅乱他的心神,“现如今非要这么偷懒?除却西厂和司里的事儿,旁的一发懒得过问。其实大可不必,我不说,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你那好学问好韬略白浪费着也是可惜,就当暗地里为国效力,为君效劳不好么?” 容与一径沉默,凝神继续落棋。沈徽不甘心的接着说,“你若是能做那么彻底也罢了,偏又不能。你不肯帮我,怎么倒去帮宪哥儿代笔,写他师傅布置的功课?别当我不知道。” 容与眼望棋盘,摇了摇头,“也算不得代笔,臣不过是帮殿下略改几个字。”之后顺势将这个话题扯远,“皇上看过殿下做的,以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为题的文章了么?臣觉得即能得古文义法,字里行间又有精透妙语,很能切实指陈。” “看过了,他年纪不大,倒是一副中庸中立的做派,”沈徽不以为然,“做个守成的君主也还罢了。” 容与一晒,“中立有何不妥?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字。皇上何必瞧不上中庸?” “我偏不愿意如此。人生若事事都讲求中和,该多无趣。帝王之道?”沈徽眯起眼,目光在容与脸上徘徊,轻嗤一声,“所谓帝王之道,不可让臣下猜出心意,不能表现出喜欢某个人。我如今都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心绪终于被搅得有所浮动,手下跟着一颤,一颗本该下到棋眼上的白子,斜斜的落在了旁边位置上。 沈徽哈哈一笑,神情大为得意。容与遂凝神守心,以防他继续胡搅蛮缠。半柱香过后,沈徽再度显露出颓势。 见他大势已去,容与索性放松观望,且看他如何落子。沈徽咬着唇,忽然发出不解感慨,“怎么你忽然下得这般好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皇上愿意认输了?”容与笑问。 沈徽犹自盯着棋盘,半晌忽道,“有风声,外头可是要落雨了?一会儿咱们可以去太液池那边,看雨中芙蕖了。” 容与没多想,抬首朝窗外看去,不过是天色转暗而已,并无一丝异状。瞬间也就明白过来,再回顾棋盘,上头形势早已起了变化。 任性的主君撒娇似的,做着不高明的手脚,容与暗自好笑,不动声色将一枚棋子放回原位,“皇上真的不愿意勤政了,从前不过让臣代为读出来,少有让臣批阅的时候。倘若臣批的不对,皇上想过,日后怎么和臣工交代?” “不会,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何况你从来都不是会越俎代庖的那类人。我才信得过你。”沈徽凑近他,露出灿然一笑,“偶尔为之嘛,你就权当为我分忧,是人,总少不了想要偷懒的时候。” 容与良久无言,看得沈徽渐渐笑意凝结,目光却还是一意柔软,摇头晃脑道,“郎心似铁!早知如此就不该派你出去,几次三番把心都磨硬了。从前百依百顺的人,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从前和现在,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他只是在和自己的理智做斗争,结果呢,还是没能敌过沈徽全然不同昔日的无赖作风。 “臣勉力一试,若是惹出什么乱子,皇上可别怪罪。” 诡计得逞的人立即眉花眼笑,少有的露出面颊边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酒窝,对一旁侍立的宫人吩咐,“把朕给厂臣留的糟鲥鱼拿来,一会儿晚膳就摆在窗根子底下,朕和厂臣一道用。” 待晚膳摆上来,沈徽斜睨着起身欲服侍他用饭的人,朝旁边的椅子努了努嘴,“坐下,今儿我特意让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有木樨银鱼,鲜菱角,樱桃,笋片,鸭肉烧卖,还有上回你说过好的燕窝羹,我让他们按你说的法子,用鸡汁和蘑菇汁熬出来,再配上些冬瓜,只把那燕窝熬成玉色才呈上来的。你且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容与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些都是阿升告诉皇上的?” 沈徽点头,又摇首道,“也不全是,譬如这燕窝粥就是你亲口跟我说的,上巳节那会儿,我让人送去你房里,你用了之后说好。怎么,你不记得了?”他瞪着眼,感慨于面前人的健忘。 容与嗯了一声,以垂首淡漠来掩饰心里泛起的暖意,众目睽睽之下,该当怎生表现才好,至少也做出些受宠若惊的形容儿? 微微苦笑了下,还是演绎不来那样的姿态,余光扫到殿中宫人,容与善意规劝,“臣先服侍皇上用膳,等下您若觉得哪道菜可以赏给臣,再叫人送去臣房中就是了。” “不好,我是要和你一起用。”沈徽垂下眼,直叹气,“我想找个人陪着吃饭就那么困难?一直这样,日后陪我出去可怎么办?不是说好要陪我再去江南?难道下趟馆子,还要你站着伺候我不成,教别人看着也不像。” 他忽然抿嘴一笑,“我早说过,这世上岂有你这么好风姿的下人,又有谁家请的起?” 这旧话重提涉及许多年前,还是那一趟去苏州时留下的故事,想起那回被他半逼迫着服侍沐浴,又替他暖床,容与脸上不自觉开始发热发烫,只觉得连耳根后头都红了起来。 这会儿离沈徽稍近的宫人已经听到他的话,一知半解最是耐人寻味,有人忍不住低头窃笑,却又不敢让那笑容持续太久,不得已恨不得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好让皇帝和他的权珰不至察觉。 沈徽自有他顽固而坚持的任性,容与奈何不得,愈发只能像从前一样去纵容,只是彼时与此时,心境差异颇多罢了。 用完膳,终于打发了所有人,容与陪沈徽饮着六安茶消食,想起适才的话,好奇问,“皇上真打算下江南?” 沈徽认真的点了下头,“当然,我说话向来是认真的,你见我对你的承诺几时有假?只是如今国库刚充裕些,还得再等等。我可不想被说成是隋炀帝下江南。再者,这宫里头还有两个小的需要照料,等他们再大些罢。我如今倒盼着太子早点成人,说不定我把担子交给他,从此我也乐的做上皇去。” 容与第一次听到他有这个想法,这倒不像当日那个一意要争皇位的人,也许这么多年下来,他竟也心生厌烦了。沈徽的性子本就有些激烈,有时候更会表现出睥睨一切的任意妄为。 “还是别盼了,等太子长大了,皇上也就老了。”容与笑着应他。 沈徽瞪了他一眼,“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和我是同年的,不过比我小上几个月罢了,倒好意思说嘴。”他略微正色些,又道,“说正经事,我是打算去巡海防,福山新建了炮船,又加设了五门红衣大炮,我正想着去看看这一批的军需防务。” 这倒真是正经事,历来巡视边防、海防都是由兵部派人,又或是有掌印大太监随同一道,还少有皇帝亲临的。不过既然朝廷要重视海防,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 容与是赞成沈徽该多出去走走,领导人整天坐困禁城,连治下百姓生活如何都不知,难保不被臣子哄骗了去,“定下日子了?” 沈徽想了想,“等着你来挑,反正你是要随我一起的,都交给你安排吧。” 想着近期京里的大小事务,容与忽然唇角一扬,“就赶在万寿节前出发好了。” 沈徽生辰之前离京,那就不用费心预备宫里大宴,不必周旋各色人等,出门在外,只有他们两个相对,更便宜,也更自在。 沈徽显然想到了,难得的是容与这人一贯自持稳重,理智冷静,方才那一下子,眼里居然闪过那么灵动狭促的笑意,他乐得什么都肯答应,“都依你,回头安排妥了就出发,好在宪哥儿大些了,可以做稳监国太子,也是时候让他历练历练。” 不过还是个九岁的孩子而已,当然容与也明白,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沈宪的年纪不算小了,何况是生在帝王家。想起沈宪身上背负的担子,还摊上这么个意图甩开包袱,逍遥快活去的父亲,一瞬间,他心底对那小小少年泛起了由衷的歉意和同情。 沈徽说着又想起一事,“明日是陈阁老生辰,你替我去列席一会子,权当给他几分面子。” 京里应酬多,这类捧场的事总免不了,容与说好,因想着今日事今日毕,便顺手拿起一封折子,不想却刚好是礼部侍郎推荐从前的杨楠,如今的岑槿任职翰林院编修。 本就是性情偏执的一个人,养成了清贵不事生产,空谈缺乏实践的恶习,再一脑门子钻进典章书海里咬文嚼字,只怕是要变得更加执拗。 见容与有些嫌恶的蹙了眉,沈徽只瞥了一眼那上头内容,便问,“你晓得这个岑槿究竟是何人?” 容与直言,“是问罪的大理寺卿杨存周之子杨楠,那日唱名时我就认出他了,原想跟你说,只是后来事情一多就混过去了。我让卫延他们查过,那时候杨氏母子离开京师,去投奔了一个极远的亲戚,那家人在胶州一代有产业,杨楠后来还入了人家的籍,那岑家大抵也觉得他是读书的苗子,盼着他将来能出仕,顺带也光耀门楣。” 沈徽面露不屑,“连姓氏祖宗都可以不要,就为了做这个官,他只当朕身边没人可用,也没人认得出他来?” “他恐怕正为这个顾虑。”容与想起杨楠阴冷的眸光,“那日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所以也没放弃投靠能帮他的人,眼下左侍郎不就很赏识他。” 沈徽哼了一声,“你觉得呢,该把他安放到何处去?” “外放,”容与阖上折子,沉吟道,“去些民生艰难的地方,多看看人间疾苦对他有好处,能不能坚持下来,就看他的心志和造化,倘若因此能有所作为,也算是孺子可教。” 沈徽对他的安排颇为满意,但更满意的却是他的态度,看了片刻,笑着点头,“对这样人,你终于不心软了,才是真的孺子可教。” 第99章 要挟 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少保府邸,这一日高朋满座,香车宝马云集,然则当身穿朱红色织金蟒袍,腰系素色玉带的司礼监掌印率众策马而至,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嚣,只是这喧嚣并非流于表面,而是暗藏于每个或正视、或窥视这位权珰之人的心底。 不必特别通禀,也不必递上名剌,门前早有人飞奔至内堂去请主人陈阁老。 片刻之后,寿星公亲自迎了出来,里头宾客见二人相携而入,也都站起身含笑拱手。 容与朝堂上众人还礼,一时厮见完毕,外面佳肴业已备齐,另有府内豢养的戏班,预备下戏牌,拟按寿星公和贵客的意思,开唱那咿咿呀呀的水磨腔。 宴是好宴,其间文人一席,武将一席,两者交集不甚明显。因捧场的人多,气氛自然也热络。容与身畔坐的大多是六部官员,偏巧挨着他的正是礼部左侍郎项慎。 面前的莲花碗里盛的是御赐太白酒,项慎见他不过微微抿上一口,便有些没话找话的笑道,“素闻厂公不擅饮,看来此言不虚。厂公是端正君子,淡泊冲虚,想是不愿为杯中物失了风度。” 容与一笑,“项大人过誉了,在座皆是雅正之人,四殿二阁诸公俱在,林某岂敢托大忝称君子。” “厂公这话过谦,旁人不知,慎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项慎摆摆手,笑着回忆,“天授六年,厂公在礼部贡院前,好一番慷慨陈词,激昂指点,令众学子哑口无言,慎虽无缘得见,事后想象公当日风采,亦觉歆慕不已。” 话锋转过,他再道,“慎有一学生,为万岁爷亲点,列今科二甲第三。唱名之日,万岁曾展示过一篇高论。那学生旁的到还罢了,便是记性甚佳。说起早年曾有幸拜读过厂公文章,对遣词用句略有知晓。便对慎说了一个不便与外人言的猜测,却是那文章原是出自厂公之手。” 见容与不置可否,他低声笑了笑,“皇上虽未点透,亦足见对厂公才学赏识。只是我那学生,目下颇有几分惶恐,说当日他不小心得窥天心,不免面露得色,恰好为厂公所见,恐因此让公误会,以为他是那等轻浮孟浪之人。事后思量,愈发不安,以至辗转不能眠。不知厂公可否赐慎一个薄面,将此事翻过去不提了罢。” 容与心中冷笑,这舆论造得不早不晚,更借故说出文章是为他所做,莫非杨楠还想拿这个要挟自己! 他素来行事给人留余地,可自有一股清刚之气,也不动怒,只淡笑道,“令高徒怕是自误了,林某向来视恩科得选之才俊为国朝未来股肱,绝不存任何偏颇。且林某记性不大好,却不知何时何地与令高徒结下过缘分,待改日得闲,还请项大人引见一番。” “一定一定。”项慎呵呵一笑,见提督太监根本不接他的话,也不好再往下说,自去饮酒闲谈,撂下方才言论不提。 待台上的戏唱过几巡,容与借解手离席。踱步来至外间,扑面的喧哗尤胜内堂,放眼望去,果然见在席的大多为北司、五军都督府和五城兵马司中从戎之人。 和文人说话少不了打机锋,和武人则可以直来直去。有人仗着和他相熟,上前相邀,不过是吃酒划拳那一套。容与不算精通,大概知道划拳行令的规矩罢了。所幸这个游戏全然难不倒他,前世身为理科生,他对数字尤其敏感,加上本身反应又快,于是一来二去,竟也赢过那帮兵痞好几轮。 他不自得,很是慷慨大方的和输者一起饮酒,众人见他华服之下,身段颀长修正,气度风姿卓然,却丝毫没有傲慢之态,反而虚怀若谷,一点架子不拿,说话行事更是平易近人,不由大起好感。 在外间逗留一刻,方转回至席上,沿途路过连廊,容与正四下闲看园中风光,忽见柱子后头转出一个人,一身直裰,头戴飘巾,向他拱手揖道,“厂公别来无恙,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那人抬起头,却正是杨楠,两道目光颇为税利,在容与脸上转了转,直看得人心头不甚舒服。 容与微微颔首,看门见山,“林某和尊驾可曾见过,缘何在此等候?” 杨楠双眸微微一亮,瞬间又暗了下去,“厂公当真不记得了?小人早年曾蒙厂公庇护,当时年幼性烈冲动,多有得罪之处。只是那时节,小人还有着另外一个名字。” 容与挑了挑眉,“姓名可变,面容亦可变。人事纷繁,林某记不大清了。你在此专为候我,有什么指教?” 杨楠似笑非笑,“指教二字岂敢当,只是小人有一事相求厂公。” 顿了顿,他仰首道,“无论厂公记不记得小人,小人只求,厂公能将小人彻底遗忘。往事不可追,前尘旧事皆可忘怀,目下小人已是重头再来,望厂公宽宏,能够成全。” 这一番旁敲侧击,无非是要自己帮他隐瞒住真实身份,容与语气冷淡,“林某的记性时好时不好,倘若有天,真的记起来了,不知是否该补偿今番失言?” “请厂公成全。”杨楠忽然咬牙道,转眼看看四下无人,狠狠心肠便欲跪地求恳,他这厢身子一矮,容与已知其意,猛地一提他双臂,叱道,“你是天子门生,虽未正式拜官授印,也该懂得自重。” 杨楠被他呵斥得愣在当场,面上渐渐流露出不甘、屈辱、羞耻、后悔种种表情。容与看得齿冷,这就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为仕途发达,气节尊严统统可以放低。 冷哼一声,容与当即拂袖而去,杨楠缓过神来,忙箭步窜上前,一面急道,“请厂公务必成全小人。” 步子顿了顿,容与回眸,冷笑不改,“务必二字用得令人不解,请问为何我一定要答允?” 杨楠咬着唇,半日发狠道,“因为厂公欠小人和小人母亲,一个完整的天伦。” 这话听得人情不自禁地想笑,世上还有如此昏聩之人,居然拿这个来胁迫他。倘若他真是他们口中奸佞小人,这种程度的要挟又有何用? 容与扫了他一眼,应以一记意味不明的笑,“你所求之事,我心中有数。回去等消息便是。” 及至宴罢,容与再没看见杨楠的身影,陈阁老依旧亲送他出府,一面笑道,“厂公和文臣可论道,和武将相处也能礼贤下士,如此谦雅从容,怪不得能令万岁爷器重。” 容与摆首谦笑,“陈公谬赞,林某充其量沾了随和二字罢了。” “不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陈阁老拈须,目光在权铛精致的眉眼间流连,“老夫素好释道,曾见金刚经上有一言,曰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敢问厂公,这四相皆为何解?” 容与想了片刻,微微一笑,试着答道,“我相曰自以为是;人相即人云亦云;寿者相为雅不可及;众生相当为俗不可耐。” 陈阁老凝目再道,“那么佛曰,四相皆无,又作何解?” 这回并没多想,容与接口应他,“处人世间,既要懂人云亦云,也要会自以为是;既能和至雅者曲高和寡;也要能融入阡陌红尘,做一个下里巴人。” 陈阁老点头笑笑,深深看了他两眼,半晌收回目光,起手请他上马,眼望他端坐马背上笔直修正的身姿渐行渐远,方冲着身后缓缓步出大门的人说,“此人非池中物,乃有大智慧。日后你在他面前休要妄言,举凡他主张的,你皆不要反对。” 来人正是礼部左侍郎项慎,只是他犹有不解,“一介权珰罢了,座师何用如此抬举?” 陈阁老乜着他,哼笑一声,“他若只知人云亦云,自不足惧,若只知自以为是,也不难参劾,最怕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人云亦云,什么时候又该自以为是。无论何种样人,他俱能有办法安抚,若不是他身份敏感,只怕世人都教他收拢了去。我冷瞧了半辈子,官场上多少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项慎听得眉峰一紧,不自觉举目再望,可茫茫人海间,却是早已寻不见那道清正修长的身影。 隔了几日,容与定下启程巡视海疆的日期,想着这一去又是数月,还该和方玉知会一声,顺道看看她近来过得如何。 出西华门直奔宣武门外大街,一行人在府门前下马,容与回眸看一眼身后随众,除却西厂心腹更兼有几个天子近卫。 论阵仗委实不小,如今他出门身后跟着至少不下二十人,原是为沈徽担忧,未雨绸缪的对他叮嘱,“你这会子树大招风,在宫里也就罢了,出门在外还是谨慎小心些,且现如今你是何等身份,该有的气派一样不能缺。” 容与辩不过他,只好一一照办,从此后再不得独来独往的逍遥自在。这厢甫一下马,一旁参天老树后立时窜出一个人,身穿一袭青色官服,草草向他一拱手,“厂公大人一向安好,在下岑槿特来拜谒。” 说完直起身,露出染了寒霜一样的脸,容与明知他来做什么,只微微颔首,以官称唤他,“岑佥事有何贵干?” 杨楠看了看权珰身后鲜衣怒马的侍卫番子,毫不掩饰的冷笑了下,“厂公声势太过煊赫,下官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要请教。可否令随众先行退去,下官一介书生,两袖空空,厂公大可不必忧心。” “既是读书人,当知晓事无不可对人言,”容与不理会他的要求,言简意赅的说,“请讲。” 杨楠被噎得窒了片刻,知道拗不过这权势滔天的人,只得忍下气,冷声道,“前日一纸诏书下,却是将在下发去贵州府提刑按察司任佥事,敢问厂公一句,为何出尔反尔?莫非那日答应在下之时,就已然存了欺骗戏弄之心?” 容与摇摇头,“我骗你什么?又何曾答应过你什么?” “你......”气急败坏的人倒吸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当日太过轻信,不由恼恨得咬牙切齿,“厂公不是说过,会不计前嫌?” 容与轻声一笑,“你我既无前缘,何来嫌隙?岑佥书此话疑点颇多,我看终究是你多虑了。” 杨楠窒了窒,复恨恨道,“厂公果然安心要狭私报复?” 容与好整以暇,看着对方眼底一点点生出焦虑愤懑,仍是淡淡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这话更教人不解,似乎是岑佥事狭私要挟在前。所谓世法平等,请问佥事读书济世的初衷是什么,为官入仕的目的又是什么?寒窗十载,苦心孤诣,却原来存着挑三拣四之心。莫非是嫌官阶不够,还是担忧升迁太慢?究竟是哪一条让你觉得不满?如尚有自知之明认为能力不济,大可向朝廷请辞。如想要一蹴而就,那么可有考虑过你今日言行,对旁人岂非太不公平?” 杨楠被他一番指责说得脸上红白交替,容与见他气闷无言,也懒得理会,绕过他人径自去了。 身后人确是再没了说辞,在踏进府门之前,容与回首一顾,声音不高不低,撂下最后一句,“我从没欠过你什么,对你和先令尊,林某人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第100章 孤臣孽子 匆匆看过方玉,容与没做太多逗留。其实长日无事,她已自觉学起了佛,闲时抄写经文以静心,自幼得牙婆精心教养,她那一手蝇头小楷写得清丽无双,堪称字娟人秀。 至于从前和现在,都属欲说还休的那些寂寞,也就无声无息地,被掩盖在甘之如饴的清心寡欲里头。 步出大门,早已看不见杨楠其人。旁人不大知他们的恩怨,林升自是一清二楚,架不住催马上前低声问,“前儿那折子批下来,是大人亲笔否了,不教姓杨的入翰林院,又将他发去贵州司。方才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八成这账又记在您头上了。只是这种小人日后难保再惹麻烦,毕竟仗着读了几本书,骂起人来可是阴损刻毒得很。” 容与不回头,似笑了一笑,“读书人胡搅蛮缠,靠的是手里一支笔,放他在京里进翰林院才更麻烦。让他去贵州司,看看穷山恶水之下,黎民百姓如何艰难生活,倘若他还有得救,兴许能悟到一些也未可知。” 说话间,马背上那精致身形不动如山,半晌过去,复淡淡挥洒一句,“所谓小人,无论施恩还是惩戒,皆会惹他不满,倘若他立意报复,我自有对付小人的办法。” 林升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再望一眼那挺拔隽秀的身形,只觉得这位堪称是自己恩主的人,仿佛渐渐地也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改变。譬如越发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对人对事越发有了一种虽不尖锐,却很是刚硬的态度。 “可惜……有些人为了权势,连道义都能不顾。”林升嗟叹一声,为这件事做了个总结,“我看这些恶性,终究是难有改变。” 面前的人笑了笑,转头看他一刻,忽然问,“那么你觉得权势和道义,哪个重要?” 林升眼神发懵,这么明显的答案还用再说?可他的恩主还在等他回答,神情间还带着些他看不大懂的兴味。 “是……道义?”不明所以的少年试探着说。 容与眯起双目,以沉默来否定他的答案。林生心里咯噔一响,踌躇着道,“难道是权势?” 容与深深看他,仍是摇了摇头,“都重要。如果没有权势,你连基本的道义都维护不了。” 说罢转过头去,手中错金珊瑚柄马鞭扬起,倏忽间,人已去得远了。 到了六月里,御驾启程前往福山。皇帝亲临,当地官员自是战战兢兢,唯恐有一点闪失不周。及至宝船到达港口,早有应天巡抚、水师提督等人携部下一众官员前来迎接。 地方官早前问过容与的意思,深谙皇帝无心张扬,于是投其所好只敢简单设宴。席间水师提督应对沈徽询问,倒是显得颇为豪气干云,仿佛眼前即刻就已出现五千艘战船,装备精良舰炮齐备,随时都可出海作战一般。 沈徽颔首不多言,容与则低眉敛目坐在一旁,此行主角非天子莫属,他这个御前提督太监也乐得尽量减少存在感。 随后在一干官员陪同下,众人簇拥皇帝登上箭楼,举目眺望,只见近海处已停靠数百只战舰,列队齐整,看上去甚为壮观。 登高凭临,那些穿越了万里河山的长风,不光吹起得人衣衫鼓荡,心上亦有阵阵激荡之感。 沈徽步下箭楼检阅良久,又问了舰上下级兵士许多问题。待重新登高,因见那近处海滩有海鸥盘旋往复,面前景致开阔,忽然兴之所至,回首命侍卫取来弓箭,拉弓如满弦,瞄准片刻,一箭洞穿一只海鸥的喉管。 众人抚掌,又是好一番称颂。此时箭楼上阵阵海风徘徊,沈徽身上的明黄色披风猎猎作响,他身姿傲岸挺拔,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阳光下清晰可见衣饰上所绣金襕龙纹,仿佛也有乘风腾空之势。 如此威仪俊美,通身散发着锋芒与力量,引人遐思的同时,亦会生出感慨,其人和远处直抵瀚海的苍山,近处壮阔无垠的海疆一样,都是这古老帝国里最为如诗如画的一部分。 待黄昏时回到下榻之所,舟车劳顿加上一天下来神经紧绷,容与不免疲累。沈徽虽吩咐了要和他一起用饭,架不住觉得满身风尘,他还是先回卧房打算洗漱干净再去伴驾。 “今儿万岁爷可真是英姿不凡。”林升一面伺候他更衣,一面喋喋不休地发着感慨,正想要再说两句,忽听外头有人急急叩门,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问,“厂公大人在否?” 林升放下巾帕先去开门,见来人是个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的汉子,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一见容与便揖手朗声笑道,“叨饶叨扰,末将福山郡总兵,鄙姓李,久仰厂公威名特来拜见,不知道厂公现下可有空闲?” 容与颔首,侧身比手,“请李总兵里面说话。” 那总兵阔步入内,很有些自来熟的,自顾自就在椅子上坐了,对着容与虚让了一下,“厂公不用同末将客气,末将只是来闲话两句。” 容与一笑,撩袍坐定,转头吩咐林升,“给李总兵看茶。”又微笑道,“不知李总兵找我何事?” 粗豪汉子哪里等得林少监精心烹制的上用龙团,端起桌上清茶先牛饮一番,一抹嘴道,“末将是个好武之人,听闻厂公对武官向来一视同仁,因此冒昧造访。不过也是为好奇,厂公来此之前,末将便听说你办得几个差事深得圣心,极有能为,之后你又上疏建议开放海通,加强水师军力。厂公不知,这话是深得我心。可听说在朝中却引起不少人非议,说这是要借增军需再增商税……厂公这般有魄力,却不怕得罪那些个盘根错节的勋戚大族?” 容与打量此人,显见着并非出身勋贵,说话间眼神诚挚毫无躲闪,直来直去,颇为实在,便点头道,“扩军需,首当其冲是筹措银钱,国库有限一时不能具备。朝廷张官设吏,原本就是为治国安民,有急处时自然也该由这些人做个表率。” 李总兵拍着腿大赞,“这话太对了,要说朝廷这近三十年来,一直疏忽海防,以至各处卫所虚空,都快变成鱼龙混杂之地了,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京里那些大佬个个都是巨贾,原该让他们出份子力,不然公家的钱早晚也是落进他们口袋,就说那提督老头,朝廷每年拨兵饷,我看倒有一多半进了他家。” 好个快人快语,当真也不多见,容与不动声色道,“朝廷如今重视边疆海域,犹未晚矣。” “可惜还有不少人得不到提拔,弄得真正有能为者报国无门。我那些个师兄弟们,”那总兵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末将是说,厂公真是提了个好建议给皇上。” 容与听出他话里未完之意,含笑问,“未曾请教李总兵出身?” “末将是升平二十八年的武状元,”这位总兵说道此处,面露得意笑容,旋即又叹道,“不过武状元不值钱,那会儿还年轻,真是怀了一腔报国心,其后在山东巡抚和辽东总兵麾下,驻防过登莱,自认为也算是啃熟了兵法,有些实战经验,才向兵部请调来这里,为的是有朝一日和进犯倭寇决一胜负。哪知道,那提督老头原不想练兵,守着几条破船,倭人来时不过出海绕上两圈,等人走了再上奏朝廷,说他船不够,兵不够,更须朝廷多增军饷,才好招兵造船。到今日倭寇滋扰还不能平定,我堂堂大国颜面何存。不瞒厂公,末将这些年也有些灰心,直到前阵子听京里新文,知道厂公上疏所言,才又让我觉得好像看到点希望。等见了厂公你,老实说,一看这么个清秀斯文模样,末将这心里可就打了鼓,不会是个耍嘴的花架子罢?可方才听厂公言谈,便让末将觉得是可信之人,皇上这回倒是真没看错。” 说着见林升又为他续了茶,便再度牛饮而尽,撂下杯盏接着道,“实话说,末将今天是来自荐的。不过厂公别误会,我不是见你得圣宠就凫上来,只是听说朝廷要在东南筹建新水师。末将把这些年在登莱练兵的经验草写成了个集子,里头有些战时实用的船舰火炮设计,还有些粗浅心得。今天拿给厂公过目,若觉得还能用,就当是末将为朝廷尽一份心力罢了。”说着,便自怀中拿出一卷书递给容与。 容与看时,上面写着纪效录,翻开来乃是分号令、战法、行营、武艺、守哨、水战等几个篇章,粗粗一看语言通俗,十分易学易懂,当下心中一喜,点头笑道,“李总兵,”才说一句却已被对方挥手打断,“什么李总兵,末将是哪门子的总兵,倒是总屯着兵才是,厂公只管叫我名字,我单名一个冲,不像你们文人雅士,有什么字啊号啊的,请厂公直呼李冲就是。” 容与一笑,当然不能真的直呼其名,见他年长自己颇多,索性拱手称了一声李兄,随即真心实意的赞了一番那纪效录。李冲听得更是开怀,一时将容与引为知己,又要给他讲演自己设计改造的船舰,说到兴起时,见林升一直在旁站着,也不顾忌的招手唤过来,命他去找些酒菜,预备和容与彻夜恳谈。 林升听他吩咐,自在暗地里翻了几个白眼,心道皇上那头不定已等得多不耐烦,这会子哪里轮得到这莽撞武夫占用厂公时间。 偏生正想着,余光瞥见有御前内侍隔着帘子立在门外,低声禀道,“万岁爷吩咐教厂公快些过去,有要事和厂公商议。” 这厢李冲还意犹未尽,容与少不得安抚道,“皇上传召,林某不敢耽搁。李兄所书心血之作我且留下研读,待改日方便,再和李兄请教,一并把酒畅谈。” 李冲走时,仍是恋恋不舍,临出门前又回身道,“末将与公今日一见如故,对公是更加佩服,年纪轻轻有此成就确实厉害。不过厂公日后,也须防有小人借军需之便闷声发财。实不相瞒,未见厂公前,末将也听了不少不利于你的言论,那些人说起来的话不大中听,只可恨末将险些就信以为真。哦是了,他们说你是什么孤什么孽的,末将却也记不住了,总归不是好话就是,不过厂公放心,末将心中知道你不是的。”言罢安慰的拍了拍容与肩膀,这才转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什么孤什么孽?”人一走,林生当即摇头轻哂,“这人当真粗得有趣,竟连孤臣孽子四个字都不知……” 话说一半,他蓦然警醒起来,慌忙看向容与,不过那被冠以讽刺之名的人表情泰然自若,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林容与内心也和脸上表情一样,泰然自若。 孤臣孽子,确凿如是,他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阴错阳差投身宦海,人生境遇在跌跌撞撞、平步青云中交替更迭,成长至今,与字面上所谓孤臣孽子正相吻合,而他早就不介意做一个真正的孤臣,倒是很该感谢,世上还有这般明白他心意的敌人。 处暑时节,晚风里犹裹挟着一股热浪,吹在身上不觉清爽。沈徽的屋子里置了两尊冰鉴,上头盛着地方官员敬献的各色时令鲜果,闻上去味道宜人。 至于那百无聊赖等候爱人的帝王,目下正倚在榻上,身上只着纨素中单,侧身而卧宛若倾颓的玉山,满室灯火映衬下,似有宝光在他眉目间、衣袂上流转,如斯情景堪堪正可入画。 容与沉溺的看了一刻,只觉得沈徽身上似乎涌动着一股宁静的悸动,即便是面对这份不甚纯粹的宁静,也会让人生出想要珍视,不忍踏碎的感觉。何况光影流转之下,分明勾勒出一副绝好的工笔,细细地描摹下此人全部的风采,有刚毅,有果决,有冷硬,亦有风流的妩媚,只是后者大约只有机会在他一个人面前展现,除此之外,还有他凌厉的美和凌驾一切霸道的温柔。 便好似此刻,沈徽利落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将容与拉上床,伸臂半拥住他,口气慵懒不失严整的逼问,“那个李冲是什么人?不过小小一个总兵,也值当你应酬一整晚?还要把酒言欢?” 没等被箍紧的人回答,他继续含嗔声讨,“从前和王玥喝得烂醉也就罢了,你到底有多喜欢喝酒?怎地又从不见你跟我好好醉上一场?” 容与忍住笑,转头问,“皇上晚膳用的什么?” 沈徽怔了下,哼道,“怎么,现在才记起来关心我!” “不是,”容与到底笑出声,“听闻镇江的醋最出名,这里离镇江不算远,我是怕皇上贪嘴,晚饭放得醋太多,要不怎么到这会儿,心里还泛酸呢。” 身上瞬时被箍得更紧了,沈徽恨不得整个身子压下来,恨恨笑道,“好你个提督太监,竟敢打趣儿朕,朕今日心情好饶过你一回,只是往后不许冷落朕。” 容与见他又无状起来,忙略略推开他些,抿着散乱的鬓发道,“先说正经事,那李冲来找我是有缘故的。”他知道沈徽这会儿一定不耐烦去看李冲写的东西,便尽量提炼总结精华,娓娓讲述,“此人性子虽粗豪,却是粗中有细,有报国志,也真正心系边防,且有实战经验熟悉军务,适当的时候不妨拔擢,当个前锋或一方将领还是可以的。” 提起这话,沈徽也正经起来,带着些兴趣说,“他写的心得回头拿给我看看,果然好的话,再行安排就是。如今军中按资排辈的风气极重,无根基之人想要升迁不易,如真是擅于练兵者,务必要人尽其才。” 容与说好,更提醒道,“回头还有北边和南边诸海域,以此类推,架设新防务军需,更有不少要改革旧制推进新政的地方。” 两人絮絮说着政务,不防已交子时,容与连日奔波,晚上又应酬了半日,到这会儿实在困乏得很。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开始打架,神思渐渐地昏聩起来。 见他阖上眼,那般清秀安静的模样让人一阵心疼,也让人颇感幽怨,沈徽迟疑着,手底下却控制不住想要揉搓他。自那平坦的小腹起,寸寸下移,最后不怀好意地停在两腿之间。 光影里的人睫毛一颤,缓缓睁眼,双眸里蕴藉着一抹歉意,几乎是在央求,“今儿太乏了,明天吧,明天我补偿你。” 可惜越是柔软的腔调,越是满含纵容的婉拒,越能激发起沈徽心底澎湃的欲念,任性霸道的帝王一把掀下帷帐,动作迅猛犹如一匹矫健的猎豹,眨眼间已欺上了他的身。 第101章 碧海蓝天 身上的重量实在压人,容与叹了叹,闭起眼睛,任由沈徽上下其手。然而很快,那不安分的手就从肆意抚摸变成了带着小小恶意的撩拨。 容与也有些享受,奈何体力精力不济,眼皮沉重得忘乎所以。过了不到片刻,那欲求不满的人便忍不住,使劲儿摇着他的身子,声音里全是懊丧,“这么着都能睡着,你也太不给朕面子了。” 除却无伤大雅的恼恨,其实还夹缠着丝丝缕缕的委屈。 容与强撑开眼,四下无光,严丝合缝的帐幔里只有鎏金香球发出的点点星芒,映在他眼底漫生出柔软的温驯,“那你快些,等下真要睡过去了……” 满眼倦容还愿意尽所能的满足他,沈徽又哪里舍得,到底期期艾艾从他身上下来,落了一吻在他面颊上,“睡吧,今儿……先饶过你。” 身边人扯出一记感激的笑,再度阖眼不久呼吸渐均匀。可心有不甘的帝王浑身火烧火燎,辗转半日也还是不能入眠。 容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鬓边一阵痒梭梭的,他睡眼迷离,努力睁开一瞧,正见沈徽支着胳膊,笑吟吟地望着他。 “什么时辰了?”容与嗓音含混的问。 他要去掀帷幔看看外面,沈徽忙一把按住,“卯时三刻,我才瞧过的。” 原来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可浑身还是酸软的,真想就势赖在床上,容与迷蒙地想着前世才有的惬意懒觉,都快记不得是什么滋味了。 他对好眠意犹未尽,不防沈徽已攀上他半边身子,低低诱惑起来,“这会儿天都亮了,歇足一整晚,可该满足我了吧?” 不消他说,容与早就感受到那滚热的肌肤,似乎连魂魄都在燃烧,还有那硬邦邦直挺挺的存在——果然是清晨了,又到了该有自然反应的时候。 按说昨夜没能满足人家,今儿是该补偿回去的,可眼下脑子全是木的,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容与难得任性地翻个身,整个人趴在床上,声调嗡嗡的,“容我再睡会儿……” 困倦未消的人原没想那么多,居然恰巧摆出个极便宜的姿势。沈徽看得满身□□熊熊燃烧,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目光贪婪的定格在那薄薄的肩胛上,那是削正秩丽的骨骼,有着刚劲与清秀兼具的姿态,这般尤物,又怎生能让人不满怀期待。 不过喘息间,沈徽已剥下容与的衣服,被动承受的人反抗不得,只觉得身下一阵凉飕飕,便知是那药膏上了身,然后迅雷不及掩耳,整个身体倏地一紧,人一下子就全清醒了。 沈徽憋了一晚上,到了这会儿反而不紧不慢,力度拿捏精准,极尽挑弄之能事,不论爱抚还是亲吻一样都不落下。 容与很快被他揉捏得有了反应,谁知接下来就变换成了暴风骤雨,他被沈徽把玩在手掌间,一下又一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痛楚被淹没在磅礴的爱欲里,让他禁不住发出声声低吟。沈徽似乎极爱他明显带着压抑的隐忍,越发颠来倒去的折腾,直到他再忍不住出言哀求,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通身淋漓的两个人,瘫软倒在床上,容与身上绵软不堪,依旧趴伏在枕上。沈徽懒得下床,牵了袖子为他擦拭额头的汗,动作细致轻柔,全然不似方才的激烈奔放。 “睡吧,”视线停留在他精致纤细的颈项上,心底忽然又涌上酸楚的疼痛,沈徽别开脸,忽然说,“还早呢,你再安心睡上几个时辰。” 容与转过头,迷茫的看了他一眼,终于伸手掀开帘子,窗外头分明还是漆黑一片,瞥一眼更漏,却原来还没到四更天。 他无奈地笑了,这任性的人,该拿他如何是好,“你真是……”想了想,也没什么好指摘,沈徽是那么年轻,精力充沛,要他忍下欲念谈何容易。于是咽下后头的话,笑着拍拍他的手,以示了然的宽慰。 沈徽解决了身心需要,自是神清气爽,眯了一会儿直到卯正,便自觉起身。回首再看床上的人,睡得依旧安然,他不忍心叫醒,轻手轻脚的唤来服侍的人,洗漱更衣,自去外间用早饭。 皇帝出巡,京里虽有监国太子坐镇,然而偌大的国家自有千头万绪,举凡涉及重要事宜的奏本,仍会以加急的方式送至沈徽手边。 如今一部分奏议,已是交由司礼监批复,可沈徽对昨夜的事儿有愧,想起适才下床时,看见容与眼底积着两片郁青,干脆也不嫌劳烦了,将所有折子全权总揽下来。 批了半日,渐近尾声,容与方从里头走出来,因起得迟了,他脸上倒带着一抹自觉地歉然。今日原定是要处置公务,再陪沈徽见一见卫所众将士,是以他穿戴齐整公服,赤色蟒袍加身,更显得其人如嘉木一般,挺拔俊秀,秩丽端雅。 他无声走过去,侍立在沈徽身边,低头瞥见案上的茶几乎没动,又回身自去重新煎了来,久不操持茶道的人,过去十多年积攒的功夫还没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仍有着天子曾夸赞过的,类比雅士的清净高洁之气。 提督太监风姿曼妙,直看得一旁伺候的年轻内侍出神怔愣,呆呆立在原地,连打下手端茶盏的伺候活计也忘得一干二净。 沈徽回眸看了两下,心底暗自欢喜,眼风却老实不客气,冷冷扫过那发傻的内侍,挑剔的帝王看不得那幅蠢相,更不愿和任何人分享爱人的优雅风骨,挥挥手将不相干的人彻底打发了出去。 奉上来的阳羡雪芽盛在甜白釉杯盏里,那瓷器颜色细润清透,沈徽瞧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身边人如玉般的肌肤。 素来沈徽看折子,总免不了要铺陈的一整张桌案上俱是。容与一面看他批,一面替他整理。两个人都不说话,自是合作默契。 待批完最后一道,沈徽一手按着脖子,另一只手无意识在面前一摸,却是落了空,再看那空落落除却奏本无他的案台,不由地怅然起来。 那一点点小动作,容与看得清楚,也唯有他最是明白含义,这是又想要些新鲜蜜饯来吃。沈徽一向嗜甜,若不是知根知底,绝想不到他会有和冷硬外表这么不相符的爱好,不过这小小不然的癖好,也只会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表露。 容与卸下腰间荷包,内里常备有各色甜果子。今日当值的是新人,并不知皇帝有此固执的小嗜好,便也没预备盛放器皿。容与索性敞开荷包,摆放在他面前。沈徽犹豫了半天,倒是极有节制,只拣了一颗梨肉好郎君。 蜜饯含在口中,连笑意都有几分发甜,沈徽说,“今儿天好,我已见过了卫所诸将,剩下的时间打算和你四下走走。咱们去海滩上,或是跑马,或是游水,如何?” 趁着他贪睡的功夫,原来沈徽已做了这么多事。也好,难得享受一回出差的福利,容与微笑颔首,“两样都好。” 皇帝摆驾私游,随扈众多,好在都是素日最得力的亲信。御前侍卫和御前内臣宫女不同,个个都是聋子哑巴,不该说的不该听的,半点都不会涉及,更是不会生口舌是非。 远远打发了侍卫,两人在柔软的沙滩上跑了一会儿马,各自出了一头的汗,脸上气色都极好,阳光漫上彼此的眉目,一个英挺,一个清秀。 停下马,双双相视而笑,都觉得许久没有这样畅快自在了。沈徽尤甚,打从御极,近十年闭锁深宫,这会儿好不容易舒活了筋骨,愈发透出昂然振奋。 下马休整,两个人都很痛快的在沙滩上席地而坐,沈徽忽地抛出一支酒壶,长眉妖冶的一挑,“今儿没旁的差事,也不许你出去见旁人,要想喝就和我喝个痛快。” 看来昨夜的醋劲儿还没过去,容与接过来酒壶一笑,拧开盖子仰头直灌入喉,哪成想沈徽是真的放了烈酒进去,不擅饮的人一口下去,险些呛住,猛地爆发出一阵咳嗽。 他这么狼狈,看得沈徽唇角一勾,神情说不出的风流,夺过那酒壶,毫不在意接着饮了一大口,方摇头笑道,“你这酒量是真不行,王玥算不得什么好师傅,还是跟我学才能体会个中滋味。” 说罢,仰头深吸了新鲜海风下潮润的空气,抬眼看向碧海蓝天,悠悠笑问,“这里好不好?” 这问题听着耳熟,很多年前同游苏州时,他也问过,那时容与不过答了一句好,就被他奚落揶揄好久,场面颇为尴尬。 现在想想,倒觉得莫名好笑,又有些许恍若隔世的感觉,然则眼前的人无疑那么真实,如朗朗日月,暧昧而热烈。 他点头说好,沈徽便笑道,“等我做了上皇,选个你中意的地方,咱们依山傍水,从此逍遥快活去。” 同样的话沈徽是第二次说了,容与知道他心里已有了主张,按说做臣子的听见主君这般不上进,好歹该劝上两句,可偏偏此刻他一点不想那么做,花间喝道,岂非太煞风景?管他最终成与不成,他都愿意顺着他的话,由衷再道一声好。 忘却京城,忘却大内,忘却一切纷繁与争斗,长风万里,江山如许,这是沈徽的时代,也是属于他的,最好的时代。 忽觉得脸上一热,是沈徽笑着吻了上来。容与心下还是一惊,本能的想要推开他,以防教远处侍卫们看见。 沈徽知他顾虑,叫他放心,“他们伶俐着呢,什么都瞧不见。”宽慰完,又指着近处湛蓝色的海水,挑弄似的问,“敢不敢下去游水?” 容与到底犹豫了一下,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担心,御前伺候的眼下都藏在暗处,沈徽不出声,绝不会有人敢贸然露头。 光是斟酌的这会子功夫,沈徽已站起来行动,一件件衣裳坠在沙滩上,转眼露出那无暇精致的身体,之后一跃,跳入无垠碧波之中。 容与在阳光微微眯起眼,看着那招摇肆意的人,迎着海浪纵情起伏。水流浸润着他的身体,顺着宽阔的肩背流淌而下,流过强健有力的腰肢,流过窄而精致的胯骨。 无论皮相骨相,皆充溢着男性力量之美,这样一具身体虽看了无数次,此刻依然有动魄惊心的震撼。 他怀据欣赏,目不转睛望着那俊美的脸,仿佛听得见心口碎裂的声响,感受到理智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他的爱,和世间种种一样,皆着了色相,那人深邃耀目的眸子沾染着笑意,缱绻出难以言喻的美,诱惑着他不断前行——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业,而沈徽呢,大抵就是他今生今世的劫。 容与连一瞬都没再犹豫,踏进海浪里,和爱人紧紧相依。温热的海水不敌彼此身体的热度,他融入其中,也融化了身心。正是绵软之时,他被沈徽用力揽过来,那双手顺着他琵琶骨滑落,一直一直下落,探到他最为敏感的隐秘所在。 一波又一波海浪翻涌,冲击在身上。奇怪的,这样炙热的纠缠,在海水润滑下竟然变得不那么疼痛,只泛起一点点可以忍受的灼热。 海浪和身后人的频率相仿,一下下撞击着他,水花飞溅而下,每一颗都晶莹剔透,映照出身后人发亮的眼眸。 待风平浪静,俩人穿戴齐整躺在沙滩上,沈徽枕着双臂,忽然一笑,“说正经的,等回了京,我打算在勋贵和三品以上大员家挑些合适的女孩子,留给宪哥儿。旁的也罢了,只太子妃一定要模样好,人品过得去。” 这是为早早扶太子接班?容与听得失笑,“殿下过了年才十岁,你是不是也太急了些?” 沈徽说不然,“有什么的,你没听说关外那帮女真头领,十二岁都有抱娃娃的了。我是想要早点定下来。一则这女孩子可以从年少时好好留心教导,二则也为他们能多培养些感情。宪哥儿和我不同,日后定是六宫嫔御众多,能有个知心人不容易。我不希望他再和我一样……所以这个太子妃还需他自己挑着满意才好。” 若这么说还算有些道理,容与重新接过话题,“眼下可有属意的人选范围?” 沈徽侧头看他,“确有几个,我打算等来年再办宫筵,也不必宴请朝里的老头子们,单请些女眷让她们带着自家的女孩儿进来,届时也让宪哥儿自己看看。” 容与颌首答应着,沈徽交代完这桩事,又冲他仰唇笑道,“你也算他半个师傅,他又一贯待你亲厚,这事你须好好上心,仔细替我留意着。何时办妥了,我应承你的话也就能兑现了。” 第102章 情窦 九月里回了京,先有外使朝觐、诸藩入贡,其后又有怀来秋狝,岁末年初最是忙碌,等再闲下来已是开了春。 想起沈徽提过,打算早点定下太子妃人选,容与方把心思略略转到这上头来。不过挑拣中意女子这种事,他并无任何心得可以和太子交流,于是只好将关注点转移到其课业上,日常拿出更多时间关照。 这日容与去报本宫送早前沈宪央他改的文章,那是他的老师三天前布置下的,是谓论述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所得。 天气转暖,报本宫外值守的内侍被艳阳晒得有些昏昏然,一个个此起彼伏打着哈欠,见提督太监走近,慌忙站直了身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礼。 容与微微颔首,便有内侍上前回禀,太子下了学正预备用午膳,又道因嫌天气热,殿下适才命人打水沐浴,此刻应在内殿梳头更衣。 容与便朝内殿去了,却见寝殿前无人值守,正觉纳罕,转念想到服侍的宫人或许正在殿中伺候,也就不疑有他,径自往里走去。 “殿下。”容与唤了一声,素日他来东宫,沈宪见是他通常会命人迎出来,今日奇了,竟连半个人影都不见。 再往里走,一阵绵绵的甜香扑面袭来,是杜蘅芬芳的味道。殿中桌案上的黄石镇纸下压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吴纸,一旁的古砚里墨痕已干透,青铜炉鼎中的香篆也已燃尽,唯剩寸寸余灰。 蓦地里,自内殿传来一阵清脆灵动的笑声,是女孩子柔和而娇媚音色,随即有少年人爽朗明亮的笑声附和,两厢缠绵交织在一起,好似只用箫笛演奏的清平乐,听上去让人颇感愉悦。 容与不由放慢步子,未见其人,先听沈宪笑道,“你那支生查子吹得还是太轻浮了些,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明明是满是惆怅,你却吹得那般跳脱,可见虽豆蔻年华,尚未解相思意。” 女孩绵软地哼了一声,“可那词里最后不是说,两耳隔墙花,早晚成连理?既然都在一起了,怎么还能不高兴?奴婢是不懂,难道殿下就很懂相思苦了?又是何时何地,相思过谁?”说罢,又发出一阵也揶揄娇笑。 沈宪半晌无语,想了一会儿神情讪讪,“你怎知我没有,哼,总说你无心,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这倒奇了,那殿下说说看,究竟相思了谁?是若云还是飞霞,再不然定是落梅那妮子。” “少混说,才不是那些人。反正孤不告诉你,多早晚你总会知道的。”沈宪音调柔缓,最后那句,已有些近似于窃窃低语。 “不说就不说,奴婢还不想知道呢。哎呀,您别乱动,看,又梳乱了,这还让人怎么结发髻?” 女孩说着,轻拍了下太子的肩头,示意他坐正些。此时容与已转至帷幔处,可以清晰看到榻边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太子坐在镜前,身后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为他梳头,少女肤色白皙,侧面的轮廓柔婉娇媚,嘴角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沈宪含笑看着镜中映照出的人,目光专注,带着几分喜悦,偶尔与镜中人四目相顾,两人眼里好像都只有彼此,浑未觉出,有不速之客正在一旁观察着他们。 抑制住想要出声打扰的冲动,容与预备先悄悄退出去,恰巧沈宪微微侧头,自镜中瞧见了他,“是厂臣来了,怎么不进来?” 容与含笑行过礼,方道,“殿下刚沐浴完,是臣来得不巧了。” “哪儿有什么不巧,孤已梳好发了。这天儿热得愈发早了,还不到晌午太阳就晃得人眼晕。孤才下了课,赵先生倒不怕热,讲得精神抖擞,只听得孤险些要睡着了,这才回来让他们打水沐浴,清爽一下。”沈宪一边说,一边笑着冲那少女点点头,示意她退去,看向她的眼神始终温润柔缓。 “绛雪回来,”少女才退了两步,便被他叫住,“早起时孤让人留了一碟木樨露点的酥酪,这会子应该送到你屋里了。你且去用些,等摆完午膳再过来。” 那叫绛雪的少女笑着答应一声,便自去了。沈宪犹自目送她的背影,眉梢眼角竟带出丝丝掩不住的眷恋。 容与看得微微吃惊,面上只作不察,想不到才说要留意太子妃人选,这位今年方满十岁的太子殿下,就已不知不觉地情窦初开了。 沈宪待人走远,回神问道,“厂臣找孤何事?” 容与将他的课业奉上,又对他讲了几句改动之处和改动缘由。沈宪听得认真,频频点着头,“厂臣真可谓是孤的师傅了,你历次帮孤修改之处,都是赵先生后来夸过的。孤一直没好好谢你,不如厂臣今日受孤一拜好了。” 说罢当真站起身,样子颇为诚恳,欲对容与拱手行后生之礼。 容与忙扶住他,“殿下不可,臣受不得这一礼。其实赵先生每每跟皇上赞起殿下文章,臣听着,那好的部分都是您自己的思路和文辞。臣不过是在殿下文章精妙的基础上偶尔锦上添花罢了,当不得您的大礼。” 沈宪和悦一笑,顺势轻轻拍了拍容与的手臂,“厂臣总这么守礼,倒显得有些见外了。连父皇都许你私下不必自称臣,你却还是在孤面前这么规矩,不管怎么说,孤总是拿你当半个老师看待。” 容与应以一笑,无心再去说这个话题,想着才刚那一幕,借机探问,“再过些日子要开夏至宴了,殿下可有什么想听的新曲子,臣让教坊司的人排演出来给殿下听。” 沈宪顺手拿起一支玉梳把玩,歪着头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的。教坊司这些年没什么长进,排的曲目都一个味道,堂皇庄肃有余,天然趣味不足。还不如孤宫里寻常侍女演绎得好。厂臣,你说现如今宫里怎么就没有玄宗时梨园那样的盛景,又是霓上羽衣,又是胡旋舞,想想都好玩得紧。你正经该劝父皇多招些民间高人来,让教坊司添点生气才是。” 容与早前听闻,沈宪对音律颇有研究,天份亦高,只是没有机会亲耳谛听,遂含笑说,“臣一直想听殿下演奏,苦于没有耳福,不如夏至宴时,殿下亲奏一曲,也能让万岁爷知晓您在音律方面的天赋造诣。” “这样好么?”沈宪对这个建议没有表现出欢喜,反倒颇有顾虑,“父皇好似不大喜欢孤关注这些,连海也常劝孤,说沉迷于这些小巧会移了性情。孤便不明白,古来识音律能臣雅士多了,偏帝王家就不行?也罢了,谁叫那些个精通此道的皇帝,大半都做了亡国之君。” 他脸上流露出股子不服气,也难得的现出孩童式的天真倔强,容与低头一笑,“殿下不可妄自菲薄,如今四海升平,殿下日后必是承平之君。连海说得固然有道理,只要不过分沉溺,主君喜好音律自是无伤大雅,将来再现梨园盛景也并非难事。”劝慰完毕,又鼓励他,“这一回夏至宴,万岁爷只拟邀请勋贵并要员家眷,气氛当比往年轻松些,殿下若要施展所长,臣以为也没有什么不妥。” 沈宪对他一贯信服,听了这话眉头舒展,良久忽又问,“孤听连海说,父皇是想借着这会设宴,为孤择选太子妃和良娣人选,这话可真么?” 眼前再度闪过方才那一幕,容与心中一动,“皇上确有此意。但殿下年纪还小,不过寻个机会,让您能对京中名门淑媛有些了解,殿下若无中意人选倒也无妨。” “原来是这样,那便好。”沈宪仿佛舒了一口气,“孤才多大,父皇那般着急做什么。”咬了咬唇,他再探问,“厂臣,皇家的婚事是不是一定不许自己做主?” 容与沉默片刻,没有给他肯定的回答,“所谓天家无小事,亦无家事,皇帝的家事向来等同于国事。殿下是储君,未来正妃确是需要令皇上、群臣、天下人皆满意。不过皇上也会尊重殿下意愿,必不会让您觉得委屈。” 沈宪若有所思,点点头,之后不再涉及这个话题,开始和容与讨论经义和前朝掌故。然而不知为什么,容与脑中始终无法抹去沈宪凝望绛雪的表情,不断追忆,一壁回想,眉心却没来由的乱跳了数下。 及至夏至,西苑无逸殿中排筵,京中三品以上命妇内眷俱都到场。因是常宴,司礼监安排了教坊司免奏炎精开运等大宴时节的曲目,只做一些时新歌曲佐以笙箫管乐。沈徽着端贵妃陪宴,饶有兴致的说起行令赋诗,贵妃会意,便传旨下去,请诸位内眷小姐们各赋诗词以助娱兴。 一时众人皆提笔凝思,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吏部侍郎长女袁太清先行搁笔,等候在旁的内侍随即将她的词作呈上御前。 素馨纸上写就了一支咏荷叶: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恋恋青衫,犹染枯香,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那厢贵妃看罢直赞,“袁侍郎家学渊源,女公子文思敏捷,本宫见你适才一蹴而就,却不想能这般清新脱俗。你如何想起歌咏这荷叶的?” 袁太清起身福了一福,“臣女刚才路过太液池,看那一池芙蕖接天连碧,隐隐又有荷香随清风飘散,便有感而发,又想着古来咏荷叶的诗词虽有,终不及赞荷花的多,那荷叶甘做陪衬也就罢了,可它毕竟衬托了荷花之娇艳妩媚,所以才心生爱怜之心,想要歌咏一番。” 她语音清脆,神态自若,一番侃侃而谈引得旁人注目,再看她身着青烟纹散花纱衣,盈盈俏立,如同叠翠于碧波之上的莲叶,令人观之望俗。 沈徽听得微微一笑,转顾阶壁之下就坐的太子。太子了然,也笑赞了两句,又道,“父皇和贵妃才只看了一首,这阕词虽好,却也该看看其他人的佳作再来品评。” 储君话音落,陆续有内侍将各贵女的词作奉上,贵妃再一一看去,半晌,指着其中一阕词笑道,“这支燕归梁也是咏荷花的,倒也巧了,本宫念给你们听听。”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贵妃念罢,便见襄国公夫人轻摇手中纨扇,含笑道,“这是哪位小姐所作?与袁姑娘那一阙意境又不同,只是这词虽清俊,却失之悲凉,毕竟是感慨故国远去繁盛不再,和当今盛景有些不符呢。” 席中一位身穿软银轻罗锦衫的少女闻言立即起身,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臣女是威远侯林氏之女,小字蘅若。臣女也觉得这阕词太过悲戚,实在是刚才听了袁家姐姐的那一支,心里头觉着好,所以才同样挑了荷花来咏诵。却不免因一意求新才另辟词意。还望万岁爷和娘娘恕罪。臣女还有一阕词呈上,自和方才的不同,请万岁爷一阅。” 众人见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竟然连作了两阕词,都颇感诧异。内侍将那词呈上,沈徽阅后令奉御高声诵出: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椎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好一个我有江南铁笛,吹彻玉城霞。清丽中竟带了几分豪气,真正女中罕见。这首立意不同,不知皇上和娘娘,太子殿下并诸位觉着如何?”此时说话的,正是首辅高辉的夫人许氏。 林蘅若笑着拜谢,“许夫人谬赞,臣女拙作,让各位贵人见笑了。” 久未出声的太子,忽然将目光投向她,“请问林小姐,可会吹笛子?” 第103章 琴箫相合 见太子问话,林蘅若蹲身行礼,面含微笑,“臣女闲时偶尔会弄笛,吹得却是不好。久闻殿下精通音律,不知能否请殿下为臣女指点一二?” 她说得大方得体,沈宪神色略有一喜,“愿闻林小姐雅奏。” 林蘅若显然早有准备,令随侍婢女奉上一支飞琼鹤骨笛,双手持笛,向御座欠身行过一礼,便即开始演奏。 她的唇甫一挨到飞琼笛,大殿中立即响起一声穿云裂石的清洌乐音,灵动悠长,如同在夏夜宁静的太液池中滴落点点细雨,令闻者仿佛能感受到雨后扑面的清新之气。 吹奏的正是古曲梅花引中的二弄穿云。相传梅花引是晋人桓伊所作,他音律之妙曾被称为江左第一,亦有笛圣之美誉,当年曾手执一支蔡邕柯亭笛吹奏梅花引。 此时众人听她重现雅音,便好似置身广寒宫阙中,眼前仿佛有暮云如帐褰开,缓缓流出一脉银河碧天,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令人心神间都充溢了愉悦。 一曲罢了,众人如醉如痴,贵妃率先抚掌赞叹,“此曲颇有古意,本宫确是听得心旷神怡。太子以为如何?” “自然是好。”沈宪随口赞着,神色却带着几分怅然,“然则美则美矣,却仍是未尽。梅为花中至清者,凌霜傲雪,表现其清冽自然不错。然古时做此笛曲却并非只体现此处,历代乐谱中有载,南朝至唐的笛曲梅花引大多表现为幽怨离绪。若说古意,却还是差了那么少许。” 林蘅若听他先褒后贬,眼里立时闪过一丝不悦,大约她也意识到这点,连忙垂目以遮掩,低眉浅笑着说,“臣女资质平庸,未能深解曲中的含义。多谢殿下指点。”旋即略微仰首,含了一抹倔强之色,“臣女斗胆,想请殿下为在座诸位演绎一曲,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沈宪笑笑,长眉意兴阑珊的一挑,“孤平日习惯与人合奏,那便琴箫一曲稼轩词中的念奴娇咏梅,献给父皇、贵妃并诸位夫人小姐罢。” 他提出合奏,林蘅若登时面上浮起一层红晕,低头间自有不胜之态,持了飞琼笛立在一旁等待。 不多时,宫人将太子日常所用的响泉琴奉于其座前几案上,琴是桐木所制,鹿角灰漆为胎,上覆黑漆。琴上有七个象牙轸,一对硬木雁足,龙池内刻楷书皇魏衡国藩翁制,正上方刻有行书响泉二字,原是已故衡亲王仿造唐代名琴响泉而特制的,其音质极佳,颇具清微淡远的意境。 沈宪舒广袖,轻轻一抚那响泉琴,立时带起一串极致悦耳的叮咚声。众人精神一振,再看林蘅若已将笛子引至唇边,欲与太子合奏。 不想沈宪微一摆手,也不看林蘅若,转而望向御座,“父皇,儿臣在自己宫里每每练习弹奏曲目,皆有指定合奏之人,今日也不例外,父皇能否允其上殿,同儿臣一道为大家演奏?” 沈徽不由一怔,想必他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太子是想邀林蘅若合奏,没料到却是另有人选。但转念一想,太子方才并未说与究竟谁人合奏,他反应过来,颔首一笑,“好,便依你罢。” 沈宪得了允许,低声吩咐侍从,只一会儿功夫,一个穿绯色衣衫的宫女已翩然行至,向御坐行过拜礼起身。容与看向她的脸,认出正是那日自己在报本宫中见过,为太子梳头,并与之欢快嬉笑的少女,绛雪。 绛雪手执了一支玉箫,先和太子低声絮语了几句,随后起身面向众人,略一转顾示意她已准备好,神态毫不扭捏,透出一股怡然自信。 旁人都还罢了,此时殿中最为尴尬的人当是林蘅若,因无人关注,她还寂落地站在座位处,一脸迷惑惊诧,脸色已由红转白,一双妙目锐利地盯住绛雪。可惜对方毫无察觉,或者说全然不理会。良久之后,林蘅若面露自嘲笑容,终是默默落座,扭过头去再不看太子和绛雪一眼。 预备琴箫合奏的二人再度对视,只听箫声先起,声音疏疏淡淡,合着乐音,众人眼前似出现梅花花影稀落,花色浅淡,颜色却真切自然风韵天成。其后乐声渐渐转而幽怨,令人生出几许漂泊天涯空瘦损,尤忆当年之感。蓦地里,那琴声迂回而入,初时如珠落玉盘,渐渐隐有铿锵之感,与呜咽的箫声缠绵交错,时而低回婉转,时而高亢清丽,最后落在一个高音处又再度急转而下,悠远苍凉之意尽现,倒真应了那句万里风烟,一溪霜月,不如归去。 演奏完毕,自皇帝贵妃起至殿中贵妇皆拍掌赞叹,沈徽一壁颌首,一壁颇有深意的看着太子,又淡淡的扫了几眼绛雪。 不过那颇受瞩目的两位当事人,谁都没理会周遭纷繁热闹,只是全心全意在彼此凝望,大约于他们而言,适才不过只是完成了日常的一曲演奏,而曲中真意并不足为外人道。 至于旁人激赏与否,也根本不足以扰乱他们互解相通的心意。 待盛筵过后,沈徽于私下闲聊时,不免问起容与,是否知晓绛雪其人,对她可有了解,言语中暗含了某种担忧顾虑。容与按事后查证,对他轻描淡写的陈述了绛雪极为普通的家世,以及从太子六岁时就在他身边服侍的经历,至于那日所见所闻则暂且隐去,只暗地吩咐了心腹之人留心观察东宫情形,再拣要紧的报给自己。 沈徽自有担心,很快召来东宫局郎连海,询问太子日常起居都由哪些宫人伺候,素日又和谁比较亲厚。 连海久居深宫,早知其意,便着意回禀,“殿下身边侍女一共是十六个,日常负责起居饮食的有四个,那日万岁爷见着的绛雪就是其中之一。原是应天府选派上来的,父亲是个小参将。万岁爷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今年多大了?平日里常和宪哥儿一起演习音律么?” 连海道,“殿下除却音律,一向并无其他特别嗜好,每每又嫌教坊司的乐伎弹奏太过肃穆寡淡,所以闲暇时会教习宫中几个近身服侍的女官演奏乐器。其中这绛雪最是聪明伶俐,善解殿下心意,殿下也格外喜欢和她一起弹奏讨论。” 沈徽眉头一紧,“寡淡肃穆?他便是这么评价教坊司的?” 见连海面露尴尬,他哼了一声,冷冷责问,“你是宫里老人儿了,平素怎么照看宪哥儿的?任由他读些什么诗词闲赋,出落得没一点庄重。当着朝中大员亲贵女眷,和一个小宫女琴箫和鸣,摆出一副两情相悦的小儿女情态,成什么样子?” 他忽然作色,连海少不得唯唯诺诺跪地请罪,容与只装瞧不见他满脸怒容,笑着接口,“万岁爷息怒,殿下喜好的是天然质朴,感情自然流露,比之教坊司的匠器,自然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侍女更能解意。”顿了顿,他又劝道,“殿下未必不懂庄重是天家仪范,毕竟年纪尚小,不能时时压制天性约束自己,还请万岁爷多给殿下一些时间。至于那日一番演奏,不失天然真挚,发乎情止乎礼,万岁爷实不必过分担忧。” “发乎情止乎礼?”沈徽再度冷哼,“你又怎么知道?即便太子懂规矩,难保旁的人起什么歪念头。搭上储君,日后的好儿可多着呢。” 容与一滞,的确没人能保证绛雪一定会懂事知礼,只是这种事,一向都是位高者才享有主动权,像是处于绛雪那般位置的人,难道不是只有被动听命的份儿? 等打发了连海,沈徽才对着他长叹一句,“你哪里会懂那些人的心思。”见容与半晌不说话,他放缓了语调,微微一笑,“若是个个都像你这样,我倒省心了呢。” 容与到底没再说什么,现在说什么也太早。沈宪对绛雪,也许只是情窦初开,也许只是为着青梅竹马的友谊,也许是类似于宝玉和袭人的相处模式。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觉得该把责任推给身为下位者的绛雪。 雏燕在承明殿的斗彩飞檐上经历几起几落,渐渐成年了,殿前那棵梧桐树早被它筑了巢,太液池中的芙蕖开了又败,败了再开。雨打残荷的声音,年年都会在秋凉时分如约而至,林花谢了春红,流光总是匆匆。 转眼到了天授十三年,方入了秋,京里天高云阔,这日太阳移至中天,南书房内的汉白玉地砖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容与正在书架上翻找一本古籍,全没留意此刻已近正午时分。 还是林升匆匆跑进来,见他兀自沉浸在书海里,跺脚急道,“您怎么还在这儿,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万岁爷那头摆好了午膳,擎等着呢。” 容与这才抬头看了眼天光,连忙起身和林升一道赶去暖阁。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徽习惯要和他一起用一日三顿的御膳,倒是他自己因有旁的事牵绊,常常忘记时间,已至于不止一次要沈徽在用膳之时等待。 “今儿又看什么了,入迷到忘了时辰?”沈徽一脸调笑,又转顾林升,半真半假的警告,“你记好了,下次他再忘了让朕干等着,朕就罚你的俸,朕看他还敢不敢轻慢这用膳之事。” 容与微微一哂,总不好真的连累林升,忙乖觉地欠身告罪,沈徽看他认错还算诚恳,只示意他坐下,轻声一笑,“大胤还没有人,能让朕能心甘情愿等这么久,你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样的话也不是头回听了,容与保持着歉意微笑,目光掠过面前一桌子的膳食,果然又有不少是他素日喜欢吃的。 “入秋了,该用些牛乳。我记得你夸过膳房做的奶酥好,赶明儿让他们再多预备些,送到南书房去。”沈徽淡淡说着,有家常聊天的随意,“读书的时候就着些普洱,也算是这个时令的好吃食。” 当着御前宫人,即便再多亲信环伺,容与还是起身谢了恩。沈徽用饭遵循食不言的古训,等饭罢品茶时候,才再度开口谈论起别的话题。 “二哥儿说话间就该开蒙了,好歹有了爵位,他又有些左性儿,师傅还该用心挑选。你经管内书堂,翰林院侍读、文华殿绩学讲官你都熟,留心些,务必要替他挑个学问好的。” 瑞王沈宇今年六岁了,也到了进学的年纪。容与颌首答应,却又听沈徽慢悠悠笑了笑,“其实哪儿还用找师傅,现成不就有。宫里现放着学问最好的,不就是你?不如就派你去给二哥儿做老师,也就罢了。” 这自然是玩话,容与一笑,随口拒道,“于礼不合,臣可不敢托大。” 沈徽端起茶盏又放下,寻思着如何调笑他,“你这废话的毛病多早晚才改?于礼不合的事,你干的还少?阖宫上下谁不知你如今天天跟我一道用饭,日日霸占着我的书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倒好意思说嘴。” 听上去是颇为过分,容与不禁琢磨起近日该减少去南书房的次数,也顺带多去经厂转转,躲过几顿午膳晚膳才是正经。 沈徽纯是打趣儿,说完满不在乎的一笑,换上半认真的口吻,“前日贵妃来过了,无非抱怨二哥儿人大心大,愈发有自己的主意。其实是她懒得多管,不是自己养下的终究还是生分。你挑好了人选,去毓德宫传旨,正好也替我看看他。” 第104章 敌意 毓德宫庭院里,六岁的瑞王沈宇,正在和宫人们玩蒙着眼睛捉人的游戏。 容与站在一株树冠巨大的柏树下,看着他迈开小短腿儿欢快奔跑,灵动中犹带着几分稚气的娇憨。 沈宇一面张开双臂,一面用细嫩的声音命令宫人们不准乱动,扬言他一定会抓到他们这些人。 似是感觉到有人站在柏树下,他微微侧过头仔细倾听,缓缓放轻脚步一点点朝容与走过来。宫人们见他调转目标,要来捉提督太监,纷纷面露窃喜,捂着嘴低头偷笑,满怀期待的等着看这乌龙的一幕。 容与没有移动,看着那小小的身子慢慢靠近,在接近自己的一刹那,沈宇猛地向前跑了两步,几乎一头撞进他怀里。 沈宇紧紧抓着容与长袍下摆,跳着笑道,“哦,终于抓住一个喽,你们就是很好抓的嘛。待孤摸摸看,你是谁。” 原来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仅要抓到人,更要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说出自己抓住的是谁,方能算是获得最终的胜利。 忽然沈宇皱起眉,拽了拽那长袍,不悦道,“不对,你不是孤宫里的使唤人,这是外头男人的衣服,你是邓妥么?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让你进来么?” 邓妥是服侍他的内侍总管,和容与年纪差不多大。此时侍女中有人出声提醒,“殿下,那不是邓太监。您再摸摸看。”有人跟着进一步误导,“您觉得会不会是太子殿下?” 侍女们抿嘴笑着,等待瑞王做出判断。沈宇立刻反驳,“才不会是宪哥哥呢,他哪儿有这么高。我都够不到这个人的腰。”说着他又奋力向上跳了几跳。 容与略微弯下身子配合他,最后索性蹲下来让他能触到自己的脸。可惜沈宇对他的脸显然并不熟悉,于是他向容与的头上摸去,这个选择令他很快辨认出抓到的人究竟是谁——只为容与的装束太过独一无二,如今他在内廷行走,多穿燕居服式,这也是沈徽格外特许的,譬如此刻,他就只着月白大袖直身,头上仅以玉冠网巾束发。 “是提督太监。”沈宇一把扯下蒙眼红布,定睛瞪着容与,语气里没有猜中后的雀跃,却有一丝明显的恼怒。 容与忽略他冷漠的注视,颔首笑了笑,对他欠身行礼。 “你来做什么?”沈宇不满的瞥着他问。 容与向他展示手中拿着的蒙学书籍,“臣来给殿下送上课用的书,后日一早,臣会在皇极门右厢书房,随侍讲张先生一起,恭迎殿下。” “怎么,这些活儿还用厂臣亲自做?”沈宇回首示意侍女上前接过书,挑了挑细细的眉毛,“听说张先生也是你亲自挑选的?父皇怎么想的,连为孤选授业师傅这种事也都交给旁人打理,孤是亲王,又不是那些上内书堂的小内侍。” 容与嘴角浮起清浅笑意,“如果届时殿下觉得张先生讲的不好,可以要求更换。再此之前,臣觉得殿下不妨一试,或许张先生的学问风格刚好能中殿下的意。” 沈宇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看他,“孤说什么有人听么?左不过是个闲人罢了,又非嫡出,随便打发个人来就能当孤师傅,父皇更命你为督学,这下更有人看着孤了......如今别说是孤了,连宪哥哥都要听你的话,旁人还能做什么。” 容与微微蹙了蹙眉,沈宇分明对他有种强烈敌意,恶感一目了然,原听说他性子颇为激烈决绝,本着沈徽的寄望,容与才为他找了一个温和良善的老师,希望借此能对他做一番有益的引导和规劝。 气氛显得僵硬疏淡,毓德宫的侍女长素笺上前,对容与歉然笑笑,转而对沈宇柔声道,“殿下如今大了,也该知道避讳些了。唤太子殿下的名讳终究不妥,以后还是改了罢,直接叫哥哥无妨的,不可总是连名讳一起称呼太子。” “为什么不能直接唤哥哥的名字?”沈宇仰起脸,不解的问。 素笺俯下身子,含笑回答,“因为太子殿下是储君,名讳是不能随意叫出口的,日后殿下登基,更是举国上下都要避讳,任何一个字都不能直接说,连殿下您也一样需要避忌。” 如此尊卑分明的答案让沈宇一时无法接受,他摇头,眼里闪过锐利的倔强,忽然说出一句令在场诸人顿感错愕的话,“孤不要避讳!既然皇帝的名字才需要避讳,那便由孤来做皇帝好了,到时候孤会许哥哥如现在一样称呼孤。” 素笺诧异地望着沈宇,继而又望向容与,四目相对,她心下稍安,只为提督太监的脸上依然波澜不兴,并没有预想的惊诧或是忧心。 正当众人陷入面面相觑的尴尬,身后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沈徽越步进来,一面笑问,“二哥儿做什么呢?看看朕给你带来了什么。” 众人忙伏地恭迎圣驾,容与少不得从众,怎奈双膝即将落在青砖上,沈徽又越众伸出手,轻巧从容地将他挽了起来。 这般并不算格外逾矩的动作没能逃过沈宇的眼睛,他指着容与,语气天真的问,“为何父皇不让厂臣行礼?他难道不是宫里的内臣?” 沈徽笑了笑,轻描淡写回答,“他不同于一般内臣,若非需要行大礼的场合,朕都准他免行跪礼。” 沈宇嗯了一声,对疑问紧追不放,“可为何不同?厂臣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因为父皇特别宠信他?” 沈徽淡淡道,“自然不同,他是朕的臣子,官居正四品,日常替朕分忧朝堂之事,不能等同于寻常内臣。况且容与就快成为你的督学,你也应该学着尊重他才是。” 沈宇垂下眼,好像若有所思,半晌抬头,很是调皮的眨眨眼,“儿臣知道了,父皇有容与,就像大哥哥有绛雪,你们都有自己喜欢的使唤人,儿臣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来。” 乍闻这话,沈徽脸上的笑意瞬时凝结。沈宇状似不经意的一语,成功的勾起了他的怀疑。 然而年仅六岁的瑞王真的是不经意说出这番话么?容与察觉得出,适才他嘴角分明有着一抹透着得意的浅笑。 这年九月初五,是钦天监算出合适为瑞王开蒙的好日子。卯时正,容与已在皇极门右厢的书堂中等候。因沈徽已立储,关于亲王教育的仪制便都按照普通皇子的规制来办,因此并没有当日太子入学时那些过分的繁文缛节。 沈宇对知识的领悟力和好奇心都极强,初时无论容与还是授业的侍讲张茂正都颇感惊讶,渐渐地也就习惯于他对经史典籍不断的挑战和发问。对于这点,沈徽亦颇感欣喜,时常听了容与的讲述,连连夸赞,认为沈宇的聪敏其实远胜于储副沈宪。 而沈宇也特别有自己的主张,他显然不喜欢孝经等等约束行为规范的典籍,草草听完讲读,便面露不悦的吩咐从此以后不必再学这些,并很实在的说出一番道理——他不过是闲散亲王,日后早晚要去就藩,就算心怀孝敬皇帝贵妃之心,也不免还是有鞭长莫及之叹。与其告诫他如何恭顺孝悌,不如多讲些实用的,也好为将来治理藩地,做个贤王有所助益。 这话虽说的有些强横,但却也是事实,张茂正与容与商议过后,也就不再勉强,将重点转移到四书等经典之上。 一日,张茂正在讲读尚书。沈宇忽然指着洪范中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问道,“这句话不错,是指只有主君才能独揽权利,擅行赏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是不是?” 这样一句话,乍听上去是很像鼓吹皇权为所欲为,然则后世却有诸多不同解读,南宋李衡曾言:“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纣之作威杀戮,岂非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后世惟有德,然后可以作威。”便是对这句话字面意思的质疑。 果然张茂正说不然,其后温言道,“关于这句,东坡学士曾有过一番释义,他说:“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欲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殿下可明白苏学士所说的意思?” 沈宇侧头仔细品着,良久眯起双目笑问,“难道,他想否定君权?” 张茂正微微怔了下,解释道,“他的意思是,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确实是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则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力争让自己成为天下公议的代表。公议所赞成的,君主便遵从;公议所反对的,君主便放弃。如此,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所侵夺。” “听从公议?那岂不是皇帝都没有自己的主张?”沈宇反应极快,立即反驳,“这话和三纲五常相悖,孤看这个苏东坡实在是不通得很。” 张茂正低头沉吟,斟酌着纠偏,“所谓三纲,南宋理学著作大学衍义中是这样解释的:“君为臣纲,君正则臣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正矣。故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统领其臣。所以君为臣纲,并非一意指君主对臣下具有绝对权威,而是说君主应以身作则,自觉充当众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顿,他继续说,“这个解释和刚才臣引用的苏轼之言有异曲同功之处,都是指君主要时存格己心之非,不可过分纵容自己的*,多行仁政,方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沈宇在他说话时,一直紧锁眉头听着,等他说完,扬起嘴角轻蔑一笑,“怎么听上去都是约束皇帝和皇室行为的?是了,孤明白了,这些书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写就,他们当然不希望君主权利太大,这样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为所欲为了么!哼,原来不过是些哄人的玩意儿。” 说罢,他转头看向容与,目光锐利,瞪了好一会儿,“厂臣好像很赞成这类说法?给孤讲讲也就罢了,只是素日你们也是这样告诉大哥哥的?他日后变成一个只听你们话,任你们摆布的皇帝,你们就称心如意,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话音落,容与犹可,张茂正却是难掩心中震惊,错愕地几乎无言以对。 沈宇见他二人不答话,愈发咄咄逼人,“先生这话,孤若是告诉父皇,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分明就是心怀不轨,成日鼓吹这种言论,说你大逆不道亦无不可。孤原说父皇错了,不该随意命旁人指派师傅给孤。有些人,品阶再高,说到底不过一介内臣,可外头人提起来呢,都说是仗着父皇宠信干政的佞臣!从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如今在内廷里连规矩都不必守。试问这样人如何懂为人臣子之道?就说每日里见到孤,连跪礼都不行一个的,分明就是无人臣之态。孤不将人治罪,可都算是容情的了。” 他到底年纪小,一番话说下来,激动之余显得气息不平,良久长舒一口气,一壁扯出冰凉凉的笑,缓缓再道,“何况,真以为孤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因何故去的?” 到了此刻,张茂正就算再惶恐,也知道面前这位眉目英俊,粉琢玉砌的小王爷,纯粹是在发难给身后的提督太监看。事不关己,那么还是无声无息退避开得好。 容与缄默地听着,内廷里头暗流翻涌从未停息,慧妃当年受诬陷与自己有私,情绪激动之下死于难产,此事当早有人暗地里添油加醋的说给沈宇,这种事防不胜防,所谓仇怨当然也是自小深植心中,才会历久弥新。 “邓妥,”沈宇突然出声叫他的内侍总管,“你前儿去上书房,看太子爷是怎么上课的?赵先生可有给太子行礼?” 邓妥迟疑了下,方欠身答道,“回殿下,有。赵先生与太子殿下互行揖礼,而后太子落座,赵先生再侍立一旁为太子讲解经义。” 沈宇仰首看了一眼设座于堂上的提督太监,挑衅的笑笑,“太子师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孤的老师可拿什么和人家比?更兼有内臣督学,莫非是父皇也瞧不上这位授业老师?既如此,何不早早换去好?” 张茂正背上直冒冷汗,拱手道,“臣不敢忝称殿下之师。臣也说过,若殿下觉得臣讲述内容不妥,可以禀明万岁爷,再择良师。” 沈宇轻声一笑,不屑道,“让孤去说?然后私底下又有人可以在父皇跟前说孤坏话。满宫里,谁不知道父皇最袒护的人是谁。” 那个备受袒护的人呢,眼下正定定看着他,只问,“那么殿下以为该当如何?” “如何呀,”沈宇歪着头,上下打量容与,衔了一抹冷笑,幽幽道,“不如请厂臣自请免去督学,孤年纪不小了,该如何读书,如何上进,孤自己心中有数。”他站起身,慢慢踱着步子靠近,压低声音,冷冰冰的笑着,“你大可以去向父皇告状,教他把孤早早贬去外埠,孤倒要让天下人看看,为了一个近臣,他是不是舍得把亲人一个一个全都赶走!” 第105章 筹谋 瑞王一出戏演罢,张茂正自觉这差事不好当,连夜赶着上了请辞折子,只是那折子递到司礼监手上,暂被容与给压了下来。 不批复,不代表不同意,如今看来,沈徽所言不差,沈宇的确被养得有些左性,小小年纪,性情激烈执拗,不过此时再论平日里疏于关爱管教,实在是疏无意义的一件事。 容与不想去谴责沈徽的不经心,原本就算不上多喜爱的庶子,按沈徽心意,不过是等着沈宇就藩做个太平王爷,谁想到沈宇自有不甘,眼下更是恨不得将自己视为仇雠。 沈徽似乎还不知情,这日问过太子和瑞王的课业,拈了一枚盐津梅子笑道,“二哥儿今日来请安,说了好些二十四孝典故,说起贵妃日常照拂,他心里感念,又道生母早逝,从前年纪小不曾好好拜祭过,如今正经开蒙上了学,懂得为人子的道理,该当好好祭奠贞慧皇贵妃。” 他闲闲笑着,停了片刻,眼望容与做出最后的总结,“听上去,倒是你和张茂正近来讲学有了些成效。” 知道先到父亲面前做作一番,沈宇的心机不容小觑,表演欲也足够强,容与心道,这孩子当真和太子不是一个路数。 他这头沉吟,却听沈徽温声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不反驳么?他果真如此乖顺,我却是不信的。他近日找了多少麻烦,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摆出什么样子,你只管老实告诉我,倘若他明里暗里给你为难,更加不必隐瞒。” 知子莫若父,有这句话也就让人宽心了,容与抬眼笑看他,“那倒不必,只是之前说要寻个温良恭谦的人来教导,怕是不成了。瑞王并不适合那样的师傅,我打算近期再为他换过。” 沈徽微微蹙眉,“何用这么麻烦,有什么不妥你直接说给我听,该训诫我自会训诫。” 摇摇头,容与笑说没必要,“既然把差事交给我,我自然要有始有终,事事要你亲自出马,我这个近臣,该当如何为主分忧?” 顿了下,他和悦一笑,“你放心,我有分寸,一定解决的了。” 沈徽晓得他不打无准备之仗,若说从前行事仁善忍让,现如今已是决断干脆,他既这么说,自是不愿离间自己和沈宇的父子情,也必定有能耐摆平沈宇那个小人精儿。 翌日正值容与休沐,他却并未像往常那般急于出宫,只在司礼监值房内独坐,煮了玉泉水水烹茶以待。过了下朝时辰,林升进来禀道,“右春坊大学士楚铎到了,现在外候着。” 容与起身,直迎出门外。那楚铎正站在廊下四顾,一身朝服,仪表堂堂,似乎没想到提督太监会亲自相迎——论官阶,他不过是从五品,尚低了这位督公兼厂公两级,能得如此厚待,当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楚铎忙揖手见礼,他不是第一次见林容与,只是这一回当属私会,对方又在休沐,身上只穿了水色道袍,以玉冠束发。其人姿容清俊,翩翩风度实不逊于在朝在野任何一位风流俊彦。 进得值房,又见内中布置素净含蓄,似乎与主人显赫的身份有些不般配。可细细留意,所用之物皆属矜贵,端砚、吴纸、苏绣摆件、蜀锦炕垫,连带剔红食盒里盛放的几样精致茶点,无不透出提督太监雅致的品味。 这厢容与撩袍落座,含笑请对方饮茶,回首示意林升将备好的东西呈上,却是一张单红帖,此物因循国朝惯例,取的乃是拜师所用束脩之意。 楚铎愣了下,“厂公今日召见,莫非是要让铎出任内书堂侍讲?” 容与笑着摆首,“先生高才,又在詹事府辅佐储君,林某岂敢大材小用?这是替瑞王殿下,下的拜师贴。” 见楚铎犹有不解,他再道,“先生才华出众,朝中人人交口称赞,且并非空谈清曲高调,乃是素有实干;从不屑明哲保身,敢于言他人不敢言之事。譬如前次,有好事者纠结科道,欲弹劾中官在外收取商税有扰民之嫌,实则全无明证,不过扯些书生意气。先生上疏驳斥,当是对这类无甚建树的空话很是不满。” 肯定过对方为人,容与道出真意,“林某欣赏先生能力,推举先生为瑞王授业。诚然,这么做多少是要委屈先生了,詹事府那头必定是要先退出来,先生回归翰林院,方好成全此事。” 从东宫幕僚忽然变作瑞王讲师,任何人听了都觉得这事儿不大划算,只有楚铎心里一动——他了结太子,那清贵不谙世事的少年性子仁柔,对早前他上奏之事颇有微词,只为不知听了谁的挑唆,便理所当然认为征税乃是苛政,朝廷该适当有所减免,不可太过穷凶极奢,却不想想无论前线战士,还是军需防务,及至今春治淮,样样都需要真金白银!更别提报本宫里上下开支,才过去的盛夏就比别的宫头多出支出不少用冰额度,储君坐居内宫不闻外间难处,耳根子又软,恐怕业已对他这样的人存了偏见。 楚铎想到这里,双眸湛湛地看向容与,“蒙厂公举荐抬爱,只是铎本属储君座下僚臣,现转投瑞王,犯了一臣不侍二主的忌讳,他日太子殿下只怕也要将铎看作是颠三倒四之人了。” 容与轻声一笑,“不然,先生与太子恐怕相处并不算太愉快,事情分轻重缓急,也不是一时就能够转圜。先生所忌,乃是日后殿下御极,有心人翻起旧事,借题发挥。可先生有没有想过,真到了那一日,新君未始还同今日这般,只是满怀意气的少年郎;何况无论太子还是瑞王,先生眼下辅佐的都该是当今天子,为今上分忧方为人臣应尽之分。” 说罢微微一笑,索性将要义摆上台面,“万岁爷只有两子,储君之位早定原是举国之福,然则近些年不断有人拿废后和秦氏做文章,欲扶瑞王上位者也不在少数,目下不过是缺一个口实。太子仁善,就该让他做仁善之君,倘若牵扯太多实务,反而容易让人抓住把柄。自古储君皆以养德为本,先生应明白个中深意。至于瑞王,林某以为更该悉心培养,倘或被人利用,生出不臣之心,或是兄弟阋墙,或是引出国本之争,那才是最最棘手的麻烦事。朝堂乱,则天下民心不安,先生是有识之士,致力于报国,必定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形。” 楚铎目光渐渐凝聚,不觉深深颔首,“厂公如此说,铎无可推卸,承蒙公看得起,那么可否明言,需要铎如何教导瑞王?” 容与谦谦一笑,“先生是明白人,一个有能力又忠心侍上的贤王,到底应该具备哪些品行素养,只怕不消林某再来赘述。” 楚铎略一皱眉,旋即想起近来听到捕风捉影的言论,似乎暗指瑞王与提督太监有龃龉,当下也就了然一笑,“铎明白了。” 不意容与却摇头,“先生还不明白,若能成全天家这一对兄弟,解决万岁爷忧心之事,当属不世之功,先生又岂能再委曲求全,做一个小小侍读。林某不敢承诺太多,只是日后一旦万事俱备,自当尽力抬先生入阁。” 这是极诱人的承诺,楚铎自负才学,然而出身寻常,于京师没有根基,正需要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做助力。他赞赏当今皇帝所推行政令,然而他更明白,那每一项为他肯定的政令,皆离不开眼前这位权珰的参与决策,是以早前那封劄子便有向林容与投诚之意,如今其人反过来邀约,这等天赐良机,试问他如何能不好好把握? 楚铎双目迷离,仿佛看到了自己位极人臣,登顶文臣之首的那一天,当然,他也确有一腔抱负等待施展,有能力又懂投机的人不复犹豫,站起身,向那端坐的贵珰郑重一揖,“铎谨遵厂公钧意,定不负所托。” 于是司礼监值房里的一番对话,在两位当事人都极为满意的情况下结束,那厢瑞王沈宇却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和将来的命运已被人筹谋好。他只知隔日授业先生换了人选,而那讨厌的提督太监,则再也没有出现在学堂之上。 自以为成功恫吓住敌人,沈宇心下满是自得,本来么,说到底林容与不过是个内臣,权力再大,恩宠再隆,品阶再高也是天子家奴。如此身份不过是受外头人忌惮,在他堂堂亲王面前,凭他是谁,也照样要避讳锋芒。 更不用说,这新换过的先生十分中他的意,楚侍读从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大道理,反而擅长举一反三,凡事切中实务,讲解经义非常有见地,投他所好之余,更是为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沈宇心服口服,连日来兴致勃勃进学,这日方下了早课,见有司礼监的人捧着奏本匆匆而过,想是往本司衙门处去了,他心里泛起不满,联想起林容与其人,不禁恼恨丛生,低低说了句,“中珰可恨,揽权太过!” 楚铎却是听见了,一面整理书本,一面笑问,“殿下接下来可有安排,倘若没有,不如臣请旨,陪殿下出宫转转如何?” 沈宇一听便说好,他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的,可没高兴两下,他就踌躇起来,“这会子父皇在乾清宫接见朝臣,怕是没空听些许小事,也不便去贸然打搅。” 楚铎闻言笑笑,“无妨,殿下果真想好了,只交给臣来办就是。” 沈宇对他正是信服,见他自遣了人前去回禀,不过才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即有御前内侍来传皇帝的话,许瑞王出宫一个时辰,侍读楚铎全程陪同。 欢天喜地之下,沈宇终于露出几分孩童活泼的模样,师徒二人共乘一辆车打东华门而出,往来经过全是京城最为繁华的所在。 沈宇正是瞧什么都热闹的年纪,不防楚铎却命人将车停于原地,撩开帷帘看着外面,半晌也不说话。 沈宇现在对他满心服气,自然不好诘问,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只见道上正有中官策马而行。那人身上穿着公服,显见不是因私出入宫禁。内官时常会携禁中旨意前往各部衙门通传,原也没什么稀奇,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他大吃一惊。 一辆朱轮华盖车停于道边,车中走下来一个华服男子,起手向那中官互揖问安,因离得不算太远,且两人谈笑风声,沈宇便听得分明,那人竟口称中官为小爷。 沈宇登时瞪大眼,遥遥伸臂,“那人孤认得,是岐山公主的驸马,堂堂驸马都尉,天家亲眷,竟,竟对一个六品内官折节?” 他气得手握成拳,半晌被楚铎一点点掰开,细细摊开在他宽大的掌心上,“本朝太宗为皇次子,先封宁王,就藩大宁,因起兵清君侧,方得天下定都京师,此后才有两京并行。殿下熟知这段历史,自然也知道,当日从龙有功者,有不少人就是内廷中官。自那以后,中官地位大不同前。至升平年间,国朝已是宫府一体,内廷二十四监皆可称衙门,司礼监更掌批红之权,地位可见一斑。中官出外提督各大营,经营织造、银矿、仓场,林林总总都少不了要经过他们之手。就说那奏本,缺少司礼监传递,亦难以呈递御前。京师官员若要见天子一面,尚要经他们通传,遑论外埠官员,没有他们从中勾兑,岂非难于登天?凡此种种,臣想请问殿下一句,究竟是中官惑主所致,还是朝廷制度使然?” 最后这一句话,问得沈宇是哑口无言,他年纪虽小,确是聪敏过人,楚铎点拨两句他便明白过来,这些所谓流弊也好,他看不惯的地方也罢,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两个宦官所能导致,可他不愿承认——承认他的先祖,承认他的父亲,皆信任那些近臣远多过于辅国的朝臣。 楚铎猜到他心意,笑笑道,“其实毋宁说是为集权所致,主君当然要集权。制衡外臣,武将尚可分兵分将,那么文臣呢?中官是天子近臣,也是天子家臣,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合适充当制衡的手段?别说今上,就是将来殿下治理藩地,管理平衡各级官吏,也一样离不开培养身边亲信,届时恐怕才会发现,陪侍的内臣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看着若有所思的人,楚铎轻轻笑了一声,“至于文臣和中官之争,何尝不是主君乐见?”笑罢连连摆首,复叹道,“臣今日说得太多了,认真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殿下若肯保全,也只听听便罢。” 见沈宇一怔,讷讷点头,楚铎忽然目光如炬,“臣不妨再多说一句,制度一旦成熟,再难轻易撼动,能者应当顺势而为,方能事半功倍!好比今日殿下能出得禁苑,往来市集悠游,若非有提督太监从中斡旋,万岁爷岂有闲暇顾及此事,又如何能安排周详殿下身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侍卫随从?” 说着他拍拍少年骨相清俊的手,半是自悟,半是劝导,“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欲有所作为者,不该逆流而动,更不该轻言忠奸,凡事多听多看,多思多辩,谋定而后动,方是大丈夫行事根本。” 惶然而又恍然的少年低声复述着他的话,良久抬头,眸光闪亮,“先生苦心,孤明白了。” 旋即灿然一笑,再低下头,将一抹森然冷笑遮掩在浓密的羽睫之下。 第106章 储妃 隆冬岁末之际,上书房和皇极门厢房的课业都到了收尾的阶段。 瑞王沈宇近来别出心裁,想出个打赏宫人的新点子——特地命人专门打造一批金豆子。举凡心情好的时候随手抛撒,看着满殿服侍他的内侍宫女争先恐后伏地拾取,豆子圆溜溜,滚得到处都是,虽然捡拾的过程堪称行止不雅,但于那些平日无甚油水可捞的低阶宫婢而言,不啻为绝好的恩赏之物。 沈宇对这个游戏显然乐此不疲,好似此刻,他起身还算恭敬的送走业师楚铎,便重新落座,伸手迅速从袖管中抓了一把,随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态将手中之物扬撒开来,瞬间厢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一连串响声,地上到处滚落的都是他的新玩具金豆子。 恰巧林升被容与打发来盘点厢房所用翰墨,走进来看见这一幕,直觉得匪夷所思。 沈宇早瞧见他了,很是满意他此刻诧异的表情,嗓音清脆的笑道,“小林典薄来得是时候,孤这里正打赏,你也去凑个热闹罢。”说着悠然一笑,“奴婢们也辛苦操劳一年了,做主子的按例是要赏一赏的。” 林升先是一愣,脸跟着涨得通红,他伺候林容与这十年间,何曾受过这样羞辱,主子打赏也没有让人趴在地上捡的,哄笑成一团成何体统,他咬着牙心道,自己决计做不出这样没节操的事来。 只是再羞恼也不能发作,他尽量把愤怒压制在宫廷礼仪之下,垂目不去看沈宇。 “小林典薄似乎看不上这些赏钱么,还是认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孤的奴婢?”沈宇笑着问,拖长了声显得慢条斯理,“或许该说你原是提督太监的奴婢,怨不得了,平日也没什么谦卑恭顺模样,倒是应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林升就算际遇再顺,好歹也是在内廷修炼了这么多年,应对几句冷嘲热讽并不算什么,只是难掩惊讶的发现,对方不过是个孩子,居然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远远超越年龄的恶毒。 嘴角抽了两抽,林升尽量挤出一个干笑,欠身道,“臣谢殿下恩典。只是臣素日不曾在殿下跟前服侍,不敢贸然领赏,还是留待给毓德宫众人罢。” 沈宇听罢霍然起身,许是不甘于林升尚能平静作答,他挥袖指向满地金豆子,扬声命令,“你敢不给孤面子,孤偏要让你捡起来,一枚一枚全都要捡,今日你若不捡,孤便不放你走。” 林升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眼下没有容与在身边护着,而沈宇对他的要求也不过是要他俯身弯腰去捡拾赏钱,对于一个皇室仆婢,即便命令有折辱意味,也由不得他不遵从。 垂手站着,他分明已是无计可施,只能硬挺着脊背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谁敢违抗瑞王之命?说出来朕罚他。” 笑声忽至,映入眼的是明黄锻锦龙袍,那颜色分外夺目,灿若朝阳。皇帝迈步进来,身后跟着的是身着织金蟒袍的提督太监。 眼见着林容与对周遭狼藉熟视无睹,走得依然端然昂扬,目光清朗无波无澜。沈宇面上闪过一层冷冽,却又在一瞬间换上甜美笑意,起身恭顺地向沈徽行礼问好,“父皇这会儿怎么来了?今儿外头像是要下雪,难为父皇为了看儿臣走这么远,说起来当真是儿臣不孝。” 沈徽看着他,笑了笑,“哪儿来那么多讲头,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刚才朕恍惚听见说谁违抗你的命令,可有这回事?”他回眸看向容与,目光变得分外柔和,“必不会是厂臣的人,你这个督学一向最是懂规矩的。” 沈宇转身,神情自然,对容与温和一笑,声气稚嫩的说,“自然不是。儿臣本来备了些赏钱放在荷包里,预备打赏宫人的,谁知荷包旧了有些开线,还没等赏下去,倒让钱撒了一地,因此随口埋怨了两句毓德宫的人,谁让她们不好好经管儿臣的东西。” “什么大事,眼下过年了,宫人们尽心服侍了一整年,你也该对他们略宽些。走罢,跟朕回养心殿,朕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叫上你哥哥,咱们倒是热闹会子。”沈徽一手牵起沈宇,回身对容与笑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再过来。” 容与欠身应了,目送他们父子二人离去。这头步出厢房,林升忍不住问,“万岁爷才刚在外面听了多久?” “怎么?”容与笑问,“你还怕没听全,不够坏了他在皇上心里的印象?” 林升怔了怔,禁不住发狠抱怨,“本来就是嘛,他这么糟践使唤人,就该让万岁爷也知道知道。看他在皇上面前装得多像,谁晓得明里暗里全是恶毒阴损。不过还是个孩子,就这么刻薄有心计,幸亏他不是储君,不然天下人还不都教他算计了去。” 见容与不言声,林升摇头叹道,“看来换个师傅也还是没用,这么个性子竟不知随了谁。现如今可好了,我瞧他是正经和您杠上了。” 晚晌容与自去暖阁,因午膳用了羊羔肉,沈徽便吩咐膳房,将晚膳菜色换成清淡的蔬菜和芡实枣粥。 他用的很少,饭毕令服侍的人退下,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之后,才问道,“今儿的事我全听见了,二哥儿是借刁难林升下你的面子,恐怕不止这一回了,怎么你早前不告诉我?” 容与其实懒得抻这茬儿,只淡淡笑说,“我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你,那便无所谓了,多忍两天还能让你更心疼些,博你一个好感总不为过罢。” 沈徽一哂,“满嘴胡沁!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觉得,他的事我既托付了你,你便不想对我食言,不想让我失望么?” 容与颌首,对他和缓笑笑,“其实倒也没什么,他还是小孩子,气性颇足,借着这个由头让我难堪,充其量不过恶作剧罢了。” 沈徽拧着眉毛直摇头,“折辱宫人,沉溺声色奢侈,分明是德行有亏。罢了,我已暗示过他。等过了年,再没点子改进,便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他。” 叹一口气,他推心置腹的说,“他怨恨你是他自己想左了,更有嫉妒的缘故。三番两次在我跟前递话儿,我如何能听不出来?明面上他倒是装得对你足够友善。你知道现如今别说宫外头,就是这宫里,多少人看你眼红,看你不顺眼,巴不得寻个错漏,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顶好是让我对你生出嫌隙。虽然防不胜防,你也该知道好好利用你的优势,你最大的靠山是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可到底也没见你好好用过。” 这话倒不尽然,今时不同往日,容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震慑,什么时候该怀柔,什么时候又该合情合理的祭出沈徽这面大旗,可事涉沈宇,所谓矛盾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人恩怨,对方又是个孩子,难道为这个让他动辄就去诉苦告状不成? 思忖半日,容与也诚恳吐露心中所想,“我不愿多说,是为瑞王年幼,但我也从不觉得孩子个个都是天真无辜,不管多小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我固然不想辜负你所托,不过对于瑞王,我心里还存着惋惜。这话说起来无聊,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倘若他生母还在,能让他感受到更多疼爱,或许也不至这样偏执。” 沈徽深深看他,半晌嗤笑一声,“有日子没出去办差,心肠又软了不成?满脑子都是些歪理。依你这么说,他最该恨的人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招惹出来的。” 容与想了下,笑说不会,“世人都只恨皇帝身边奸佞小人、红颜祸水,即便有安史之乱,白发宫娥照样闲坐忆玄宗,至于离乱的骂名,便都交给杨妃来背也就是了。” 他目光柔缓,在沈徽脸上缱绻流转,那模样虽有故作轻松之嫌,却别样地生出一股天然韵味,沈徽听得大笑不止,伸手捏着他的下颌,“你如今越发脸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杨妃了?罢了,我倒说不过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宠杨妃那般宠着你。总不能让你白担着虚名不是。” 彼此相视一笑,很快容与就被沈徽裹挟着,一路跌落到榻上去了。 销金帐幔曳地,室内暖香萦绕,一片暧昧和*间,谁都没留意那番不伦不类的比方背后,暗含着并不太吉利的寓意。 天授十四年上巳节刚过,端贵妃召礼部侍郎长女袁太清,英国公孙女范英,嘉定侯之女许敏等人入宫赏樱。 这一回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此举意在正式为太子挑选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樱花经过数年悉心栽培和内务府不断供奉新品,已几乎集齐了世间所有名贵品相,虽偶有几株花期与众不同,也足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樱树下坐着的,是几位花朵般娇艳的少女,时而品茶闲谈,时而观花赋诗,话题从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到时下最流行的珠宝式样,再到清明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回龙观好,还是城西的高梁桥好,话题涉猎广泛,不一而足。 其间皇帝和贵妃只是含笑听着,偶尔会鼓励她们再多说些,尤其是宫外头那些最新鲜有趣的事儿。其实在场服侍的宫人心里也怀着好奇,未尝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就连贵妃在内亦如是。只可惜她到了为人母的年纪,在这些小姑娘面前还需装出一副端庄之态,也算难为她了。 容与早前怀着好奇问过沈徽,究竟属意哪位小姐做太子妃,他的答案是礼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时,他已觉出袁氏大方稳重,容貌秀美,才思不算最出挑,但也对得起家学渊源,而他认为合适的未来国母,头等重要的便是冷静大气,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分寸。 这会儿少女们说到因盛传瑞王中意东山枇杷,导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价格疯长,恨不得千金难求一两,随后纷纷笑个不停。连沈徽也感慨内,宫贵人们的喜好传到外头当真是风靡一时,倒惹得百姓连寻常的枇杷都没得吃了。 说话间,他转顾一旁径自闷坐不语,神情落落寡欢的太子,笑问,“幸而宪哥儿在吃的方面没流露过特别嗜好,不然只怕外头跟风起哄的更多些。” 英国公的孙女范英出身将门,性子爽快,话说得直截了当,“殿下虽说没有喜欢哪个吃食,可是好音律这事也是人尽皆知。皇上不知道,如今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赶着请最好的乐师养在府上,只等教习出自家的女孩,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得殿下青眼,从此就平步青云了呢。” 众女皆会心一笑。太子脸上倒无甚表情,仿佛她们说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又闲话了一刻,沈徽对容与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朕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年轻人自有乐子,朕总是在这儿,你们也拘着。”又对太子叮嘱道,“宪哥儿留下罢,一会午饭就摆在报本宫里,你和贵妃一道,好好尽地主之谊。” 众女心下一喜,忙着起身恭送。却听太子道,“儿臣才过来时,已吩咐了他们把午饭摆在长春宫,儿臣今日身子实在不大舒服,请父皇贵妃和各位小姐见谅。父皇许儿臣也先行告退罢。” 有人沉不住气,听见这话面露惊异。沈徽微微一怔,语气温和的问,“太子身子如何不适?该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不必麻烦了。儿臣昨儿夜里稍微着了些风,这会儿也没什么大碍。”沈宪垂着眼,看上去是有几分悻悻之色,“只是嗓子有些干,话说多了就觉着疼,其他也还罢了。” 这推诿的意思太过明显,沈徽当即蹙眉,面色一沉。容与知他不悦,略微上前两步,轻声道,“昨天夜里风是有些大,所以今日的春寒也更胜些,万岁爷也快回去罢,小心着凉。” 沈徽眉间一松,绷紧的面色略微和缓些,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缓步离开上林苑。 自始至终,沈宪神色微郁。而那位深得沈徽钟意的袁太清小姐,全程都表现出了娴淑稳重,从太子拒绝陪同,到说出一个显然很荒唐的理由搪塞,她都没流露丝毫惊讶或是不快,的确称得上不会被小事影响心情和大局。 只是这样喜怒不行于色的端庄,固然是因为好涵养好家教,大抵也是因为,她心里并没有那么喜欢罢。 第107章 忤逆 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 清早起来,容与推开窗,一阵润泽之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夹缠着甜淡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他的眉心却忽然无端端地,猛地跳了几下。 待去司里处理完这一日事务,容与方闲下来,思量着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便在房中静气安心,让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不多时,御前内侍步履慌乱匆忙地跑进来,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匆匆一揖后说道,“请厂公快去暖阁,万岁爷散朝后召见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万岁爷就动了气,两下里吵了起来,好像在骂...骂太子忤逆不孝。” 容与微微一惊,连忙起身赶往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为了选立太子妃一事。 这会儿整间殿里都静默无声,进得阁中一瞧,只见沈徽与沈宪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 地上则摊着一本秘奏的折子,容与上前拾起,目光触到上头文字,眉心再度一跳,陡然已明白过来,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秘折内容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那女孩原籍京师,因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五百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升平朝大理寺丞柴冲,这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容与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十四年前重华宫书房中,他曾跪在地上苦苦劝谏,希望沈徽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秦王沈彻起杀意,那时沈徽答应了他,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至于那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于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教人过目难忘,是为绛雪。 容与将秘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沈徽瞥了他一眼,冷声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还起了心思引诱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容与还没来得及答话,沈宪已疾道,“父皇!绛雪没有引诱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沈徽赫然打断他的话,“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我……”沈宪被问得发慌,垂下眼,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奋力仰首道,“是,儿臣是知道。可儿臣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难道还能处心积虑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父皇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你糊涂!”沈徽气结,指着沈宪怒斥,“韦氏收养她,又隐瞒出身将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至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勾引你,将你迷惑成得不顾尊严,不惜忤逆君父心意?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他们当年反对你的父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一心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试问那时你又把朕置于何地?” 沈宪听着这番指责,呆立当下,看神情也知道,他显然没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感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沈徽略微舒缓了一口气,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朕问你,你执意要纳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诱你为柴冲翻案,你要怎么做?” 年轻的储君终于凝起眉,似乎在想象那画面,良久才再度扬首,“父皇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臣日后若为他平反,昭告天下,正可以显出父皇继位本就名正言顺,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彰显皇室大度,于父皇而言绝非坏事。毕竟人已死了多年,父皇终是胜利者,何不就此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 话音落,沈徽眉峰骤聚,大袖一挥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统统拂于地下,暖阁的白玉地砖,瞬间蔓延上了一片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他怒极而笑,眼含讥诮,“想不到朕养了个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面对剑拔弩张的愤慨,沈宪现出无言以对的茫然。容与暗暗叹口气,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沈徽方才的诘问。 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将奏疏置于案上,容与再去看沈徽,后者正单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别说沈宪了,就是他,也许久不曾见沈徽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 容与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摇头,示意请他先行告退,沈宪苍白着一张脸,微微颔首,声音满是疲惫,“儿臣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之意,请父皇息怒,务必珍重圣躬。儿臣先行告退了。” 沈徽抬眼,满目森然,冷冷问,“你此刻,还是坚持要纳韦氏女么?” 容与这厢直冲沈宪摆首,奈何执拗的少年却不打算欺瞒,迟疑片刻便即坦言,“是,儿臣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还望父皇能够成全。” 言罢,起手深深长揖下去。 啪地一响,沈徽单掌重重击在案上,猛地挥袖指向太子,“出去!滚回你的报本宫,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浑身一颤,不敢再说什么,当即仓促告退,离去时脚步蹒跚两下,似是满含委屈。待殿门阖上,沈徽依然抚着额角,其后更以手掩面,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那声音勾得人心里一痛,容与走到他身畔,单膝点地,轻缓地抚着他的背脊。 “容与……”沈徽转过身,眉间落满忧伤,容与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让他埋首在自己胸前。 借着这一点点孱弱无力,沈徽再度低声唤他,“容与。” 将他搂得更紧些,容与轻声应和,“是,我在这里,陪着皇上。” 半晌沈徽抬首,渐渐收敛住疲惫和软弱,冷静而迟缓的说,“为什么我的父亲、妻子、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太子已经不小了,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容与,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他唇边有淡淡笑意,却只是徒然地显示出一派萧瑟苍凉。 容与黯然,勉强扯出安抚的笑意,“殿下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并没想明白利害。我再去劝解,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殿下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父亲更不会有意忤逆。”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沈徽神色恢复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非长子就反对我的人。这个柴冲之女,断不能留在宫里。” 容与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你决定了么?我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此刻强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你产生怨恨,徒伤父子情分。” “父子情分?”沈徽挑眉冷笑,好似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你从升平朝看到现在,看到天家有什么亲情可言?我早说过,父子兄弟,都是骗人的,我不在乎。” 他咬牙,思忖着吩咐道,“你去劝他罢,若能悔改,或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纳她,就是收为侍妾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容与颌首领命,欲起身告退。蓦地发觉衣角被沈徽牵住,他凝目良久,才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皇帝下了禁足令,报本宫里格外安静,连空气中都流淌着压抑的惊慌恐惧,宫人们看见提督太监前来,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丝企盼,这样寄托众人希冀的感觉,直让容与双肩一沉,步伐不自觉凝重起来。 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说服太子,沈宪性情仁柔,却自有一股刚硬的倔强,何况此刻两情相悦、情根深种,正值中二年纪的少年呐,如何能硬生生斩断情结? 尤其是当他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寝殿中,太子垂首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一袭绛红色衣衫的俏丽少女,她伸着双臂将太子环抱住,以手轻抚着他的发髻,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怜惜,很像一个母亲在疼惜自己的孩子,给予他的,当是无尽绵长宽广的爱意。 他们专注于彼此的悲伤情绪,浑然未察觉有外人到来。容与只好轻轻咳了一下,出声示意。 这只是一声轻柔而不带有任何威胁性的提示,却让这对相拥的情侣为之一颤。 沈宪抬起眼,满脸惊惧,飞速将绛雪揽在身后,颤声问,“厂臣,你是,是来带走绛雪的么?” 他对自己何尝有过这等防范!容与苦笑,回答不是,“殿下请放心,臣只是来看看您。” 沈宪神情一松,略微放开绛雪,却仍是将她掩在身后,“你是来替父皇做说客,劝孤放弃绛雪?如果是这样,那便不用说了。孤决计不会另娶旁人。” 话说得决绝不留余地,容与摇了摇头,“如果,臣是说如果,皇上一定不许殿下纳绛雪,您是否考虑过后果?如此坚持下去,其实是把心爱之人置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殿下果真那么喜欢她,就应该先为她的安全考虑。” 沈宪立刻警觉的盯着他,“父皇真的起意要杀绛雪?” 这结果不难想象,几乎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容与垂目,以沉默作为回应。 “倘若真是这样,我也没有能力拦阻父皇。只能由他了。”当朝太子突然生出一股镇定,随后很是淡然地,说出一句令人心惊胆寒的话,“请厂臣转告父皇,他可以杀绛雪。我也可以杀掉,他的大胤太子。” 第108章 黄雀在后 无功而返,容与对沈徽转述了太子情深剖白之言,也描绘了当时看到的那副画面,同时隐去的,则是那句狠戾绝情的话。 在这个将三纲五常视为基本宪法的年代里,没有任何一个父亲,能坦然承受这样酷狠的威胁,遑论沈宪威胁的,是一个从不轻易就范,年富力强的帝王。 可叹容与用心掩饰,却是没能得到太子的感念认同,沈宪好似忽然参悟了自身处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接连上疏,请旨纳绛雪为太子良娣,并附言,如因绛雪身份令皇上有顾虑,他甘愿放弃储君之位,恳求降为藩王。 “大胤皇室居然出了这么个情种,真是百年难得一见。”沈徽嘴角轻扬,全是讥讽,“却不知这股子劲头是继承了谁,我么?自问没这份痴情,他那个母亲,终究也不是这样的人,可算是稀奇!” 太子的荒唐让他出离愤怒,竟没察觉言语间流露出的凉薄,或许可以误伤到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呢,到底无言以对,只应以淡笑,眼神一片漠然。 沈徽随即下旨申饬太子,并将詹事府一干人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勒令沈宪闭门思过,算是彻底将其人禁锢在东宫。 不过令容与微感讶异的是,沈徽竟然迟迟未有处置绛雪之意。 储君遭际很快在朝堂上传播蔓延开去,当即有一部分官员谏言,太子此举已属忤逆,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日后岂能为仁君做天下表率,恳请皇帝应认真考虑储君人选。 另一派持反对意见者则认为储位已定,且太子早有仁善之名,只是年龄尚轻一时糊涂,正是需要循循诱导,不可轻言废立,望皇帝千万不要太过苛责太子。 沈徽面上不显,却已是心烦意乱,时常神思恍惚怔怔出神,许久未再展露过笑颜。以至于连这一年的万寿节也都笼罩在一层低沉压抑的气氛里。 容与除却有必要公务,业已放下手中勘误史书的闲差,成日陪在沈徽身边,尽量说些轻松话题寥以开解。 这日才煮好茶,奉于案前,容与随意看向沈徽正在翻看的,却是一本新唐书。留心再看,见他翻开之页恰是孝敬皇帝传,心中顿时一紧,遂问,“怎么想起看高宗太子李弘的故事了?” “他是个短命却被史书好评的太子,可是这些写史的人也尽够坏的,为突显武后恶毒,拼命夸赞李弘聪明仁善,监国期间如何深得朝野信赖。”沈徽饮了一口茶,修长手指敲击着御案,“怎么不说他忤逆尊长,一定要为萧氏所生的义阳和宣城两公主奔走呼吁,却教武后颜面何存?你说,李弘究竟是不是为武后鸩杀的?” 原本就有些慌乱的心,此际已然大乱,容与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声音不自觉地微颤,“不是,武后是磅礴大气的女子,不会屑于为此等小事与儿子结怨。更兼李弘去世后,武后曾广书经文为其造功德碑已尽哀思。李弘是她的长子,也是她和高宗感情最好时在感业寺中所怀之子,该是她最为疼爱的孩子。” “长子,最为疼爱……”沈徽重复着他的话,缓缓抬首,眼神透出许久不见的锋锐,“你做什么声音都抖了?在害怕?怕我会做,同样的事?” 目光与他相接,想来自己眼神也有些发颤,容与连连摇头,“不会,皇上不会那么做。我信你……”单膝跪在他面前,双手按在那宽展的肩头,“皇上能否答应我,不做伤害太子殿下的事。” 沈徽不语,深深抿起的唇边现出两道螣蛇纹路。 时间一点点过去,容与仍在等候回答,手上劲力越来越重,他抓紧沈徽,再度问出同样的问题。 感受着肩头传来的痛楚,沈徽蹙了蹙眉,半日忽然一笑,倒不像是敷衍,却还是带着几分仓促,点了点头。 心下一松,容与整理思绪,也在猜度他的首肯是否出于真心,凭借多年来对沈徽的了解,容与并不觉得他真会为这件事痛下杀手,然而倘若太子一味坚持下去,至少父子间交恶在所难免。 此后一段时间,内廷倒是安静得有些诡异。唯有瑞王沈宇时常出入养心殿,与沈徽闲话一阵子,出于早前他对容与表现出的不满,沈徽也会在他到访之时,吩咐容与不必陪侍在侧。 这一日,沈徽和瑞王在暖阁中密谈,因指派了容与去尚宫局挑选新进宫婢。容与莫名地心不在焉,听着掌事宫人介绍半天,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惴惴不安。 决定回西暖阁中一探究竟,只见殿门仍然紧闭,那场谈话显见并未结束。容与正待先回房等候,廊下侍立的内侍向他欠身问安,神情颇为轻松适宜,是一种久未在御前服侍的宫人脸上见到的神气。 容与随口问那内侍今日有什么高兴之事。内侍颌首笑道,“确有喜事,之前瑞王殿下劝了皇上好久,皇上竟想通了,同意太子殿下的请求,后来让人去报本宫传了殿下前来商议。这会子殿下还在里头呢。” “你是说现在在阁中的是太子?”容与奇道,对他适才的话很是纳罕。 他点点头,“可不嘛,皇上和太子方才是有说有笑,这会儿倒听不真了。皇上还说万寿节时,殿下禁足东宫,都没能好好为皇父祝寿,如今要有喜事了,不如一并庆贺一下,让人特别备了秋露白,要赐予殿下饮呢。” 那是山东藩司所供的醇酒,以甘甜淳酽闻名,太子亦曾称赞其味道好。可容与乍闻赐酒,脑中登时轰地一响,那内侍后来再说了什么,他已全然听不进去。 一把拨开内侍,不顾殿前侍卫和宫人惊异的目光,容与推开殿门,闯进了暖阁中。 沈徽父子相对而坐,沈宪面前的高几上放着一樽赤金酒壶和一只酒盏,而他的手,正准备伸向酒壶去倒酒。 “厂臣,你来了。”沈宪愉快的冲他一笑,“多谢你,父皇说你为我的事没少进言,如今父皇已同意了。你听了也为我高兴罢?” 容与怔愣地看着他,背上已汗如雨下。 沈宪低眉,有些羞涩的笑道,“瞧我问的,这事儿你必是早知道了的。你在父皇身边,有什么能瞒得住你。”说着已将酒斟满,然后举起酒盏,站起身来。 “父皇,这杯酒是儿子敬贺您的,您千秋万岁的好日子,儿子没能在跟前伺候,是儿子不孝。今谨以杯中酒祝愿父皇万福万寿,极乐安康。”沈宪双膝跪地,郑重叩首下去,意态虔诚而恭敬。 待礼毕起身,他含笑引杯至唇边,就在那一瞬,容与快步赶上去,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酒盏。 没理会他满脸错愕,容与朗声道,“殿下风寒还未痊愈,嗓子尤其不适,实在不适宜饮酒。您刚才说,您的喜事,臣应该也感到高兴,确然如此。请殿下允许臣,借这杯酒恭喜殿下心愿得尝。” “容与!”沈徽倏然凝目,低声喝道,“你做什么?这是太子敬朕的酒。” 容与欠身一笑,“臣只是想先恭喜殿下,随后再代殿下向您祝贺。太子殿下此时的身体不宜饮酒。” 沈徽眉间已蓄满了怒气,目光*地盯着他,却没有再开口。 一站一坐,隔着不远的距离,两人互相凝视对方,其间早已没有尊卑上下,却也没有一触即发的泼天愤怒,惟有慢慢释放出几许伤心,几分落寞,一抹委屈,这些情绪是一点点凝聚生成,之后汇在一起,呈现于沈徽俊美的凤目里。 “放下罢,朕忽然有些头疼,想歇着了,你们,也都下去罢。” 语气是从没有过的疲惫,英俊的眉目沾染了怅然,容与忽然喉咙里发涩,他知道,沈徽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所以那酒里果然是落了药! 随之而来的不是绝望,而是一阵意识清明,到底不能肯定酒里一定有鸩毒,从方才沈徽的反应判断,那份伤感委屈,仿佛是来自于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沈徽曾应承过,绝不会伤害沈宪,那么这酒里或许只是让人晕厥的药。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意许诺骗沈宪到此? 目的只有一个,引开沈宪,要处置的人便是那独自在报本宫中,无人护持的绛雪。 一念起,容与转身冲出殿外,一路狂奔,未有丝毫停息,途中所遇到宫人皆惊诧莫名的驻足观看,大概在他们记忆里,内廷掌印还从来没有如此失仪之举。 众人在错愕中,看着提督太监端肃雅致的风仪,在暮春和煦的暖阳下,彻底化为一道凌厉的劲风。 于是没有人留意到,在容与疾驰而过的路上,慢慢转出两个人,一矮一高,一着华服,一穿青衣。 那穿青衣的内侍望着提督太监的背影,啧啧叹了两叹,“看来是没成事,可惜殿下一番苦心。太子爷运道也算高,被厂公大人这么一搅合,这事儿想要消停怕是更难了。” 那小小的人掖着袖子,满眼含笑,半晌抬眸,乜着近身内侍,“说你拎不清,总猜不透主君心意,父皇哪里真舍得要宪哥哥的性命,那药不过是大内特制的,可以令人呈现假死状态的秘药罢了。” 见内侍怔愣,瑞王沈宇勾唇笑笑,“你以为孤给父皇出的主意是鸩杀太子?真要是那样,孤可成了什么人,父皇岂还能容得下我?只怕头一个就先送了我上路。孤跟父皇说,绛雪绝不能留,可有大哥哥护着一时万难下手,须将他人先支开,可事成之后如何收场?太子那副情种模样,还不闹得沸反盈天。他既敢拿话威胁父皇,那就只有让他尝尝死过一次是什么滋味,让他知道敬畏,才能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父皇听从的便是这个建议罢了。” 内侍恍然大悟,正想称赞几句此计高妙,却想到结果事与愿违,只好讷讷道,“真是可惜了的,还是枉费了殿下您的苦心,那这下子可全不成了。” 沈宇倒没有遗憾之色,面露幽幽一笑,“要的就是这个不成!不然成就的不就是我那好哥哥?说不准,他从此刚性儿起来,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故意让人将父皇召见赐酒一事透露给林太监听,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会疑心,也必然是会保全太子。只要他插手进来,就连父皇也照样没脾气。林太监一向敏锐,自然先于我那个傻哥哥想到这个局,明白父皇真正要杀的人是绛雪,其后再来一通折腾,将人救下,只是那父子情分嘛,恐怕也再难如从前了。” “殿下倒是笃定厂公一定会出手救人?”内侍犹有不解,“说到底,太子虽和他亲厚些,可他也犯不上拿自己性命来赌吧,万一弄不好触怒天颜,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宇朗声笑起来,“你能这么说,就是太不了解他了!”收了笑,他眯起双目,慢悠悠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以为林太监是明哲保身的人?以为他能有今日,仅是依靠和父皇多年的情分?错了,他有能耐也有手段,是个看得极通透的人。有些事他既知道也能做得出,有些事他虽知道却不屑于做,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只肯用阳谋,不肯用阴谋。他有他坚持的道,至于那些道,却也未必都是错的。” 说着那锋锐的眸光蓦地暗了暗,沈宇默然片刻,昂首再道,“可惜他遇上了父皇,遇上了孤,便都错了。于孤而言,和他确有私人仇怨。他也是不得不除去的人,只为他早晚会妨碍到父皇身后清誉,孤独不能放任这样一个人,毁了父皇一世英名。” 这话说得似有些深了,内侍听不大明白,只觉得云里雾里,于是转而关心起眼下火烧眉毛的事,“那么这会儿呢,东宫那头……” 沈宇点头一笑,震了震衣袖,“走吧,随孤再演一出,这个恶名不能落在父皇头上。他需要有人替他背,孤担下来,也好教他知道,太子和孤,究竟谁才是扶得起来的那一个。” 第109章 山风月 报本宫中鸦雀无声,非同一般的寂静加深了人的恐惧。容与没犹豫直奔侍女寝房,他突兀地闯入,惊动了那些还在休息的宫女,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宫宇。 容与充耳不闻,也懒得问话,因不知道哪个房间才是绛雪居住,只好一间间推开房门。 最终在一间房里,他看到了被四五个内侍按倒在地,嘴里塞着白布不能发出呼救的绛雪,其中一个内侍手中赫然举着□□,眼看着就要将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绞杀! 厉声喝止住内侍们接下来的动作,容与奔上去挥开这群人,将绛雪扶起来,那柔弱的身子早已抖成一团,除了战栗,便毫无力气地靠在了他怀里。 容与拿掉她口中白布,半晌她才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喘息,“殿下,救我……” 昏倒前,她最后说的,也只是含混如呓语的几个字而已。 很快院子里传来仓惶疾速地奔跑声,房门被轰然撞开,太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又猝然停住步子,呆呆看着瘫倒在容与怀里的绛雪,眼中的悲戚仿佛整个天地都无法承载,是真的绝望到了极处,也凄迷到了极处。 容与看他一眼,只道,“她还活着。” 沉默良久,沈宪方才醒过神,厉声疾呼去传太医,又红着一双眼将派来绞杀绛雪的内侍悉数赶了出去。他从容与怀中接过绛雪,把人抱到了床上,再手足无措地坐在床沿,一言不发专注凝视着她。 绛雪并没受任何实质性伤害,不过是惊吓过度引发昏厥,太医问诊后开些安神的方子便去了。 沈宪担忧暂缓,眸中的愠怒却是越来越盛,容与一直留心看他,猜他下一刻就要冲到暖阁和沈徽对质。于是在他霍然起身时,便自身后抱住了他。 “殿下冷静,您此刻去找皇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容与以温和的语气轻声安抚,“绛雪醒来的时候,一定最想看到殿下,请殿下在这儿陪着她,余下的事,不妨交给臣来处理。” 沈宪胸膛剧烈起伏,身上的怒火蒸腾翻涌,简直快要燃烧周遭一切,怎奈容与将他紧紧锁住,他全力挣脱仍是无法逃出,过了半日,才在容与环抱下,自己一点点平静下来。 “厂臣,父皇怎能这样对待我?我竟以为……”沈宪侧头看他,眼神渐生哀伤,“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罢。” 见他恢复理智,容与慢慢松开手臂,这话听得人心里泛酸,只是他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为沈徽和自己那段不为世人接受的情感难过,还是为这对天家父子不能理解彼此而抱憾。 但此时此刻,容与提醒自己不必去纠缠这个问题。 他听得沈宪长长一叹,“父皇没有喜欢过母后。我知道的,他们两个人,总是装成一副很和睦的样子,装给外头人看,装给宫里人看,装给自己的孩子看。久而久之,装得也像那么回事了,说不定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可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喜欢对方,那种别扭的貌合神离其实不难看出来。所以母后最后要离开他,我也觉得,应该如此。” 他缓缓说着,几乎一字一顿,“我那时七岁了,就像如今二哥儿那么大,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一想到这就是皇帝的生活,就觉得实在无趣透了。身边连个能讲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明明是最近亲的,也要互相藏着心眼,成日提防着彼此。直到后来我喜欢上弹琴,遇到同样有灵气有领悟力的绛雪,我们对每一支曲子的感悟都那么合拍,她甚至带我领略了从前没有感受过的各种美好,各色各样的……我们有说不完的关于音律方面的话……那时候我真高兴,打那儿以后再听别人弹琴吹笛便都没了感觉,于是我就知道,我此生惟愿有她相伴,才能有找到真正的快活。” 沈宪转身,深深凝视容与,“你明白么?厂臣,我总觉得你应该会懂。父皇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依赖你的,那种依赖,和我对绛雪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你和父皇在一起的默契是旁人无法取代的,你知道他每一个喜好和习惯,每一个厌恶和反感,他一个眼神,你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同样的,他也理解你,他早已不把你当成一个内臣看待,大约是一个知己,一个不能舍弃的朋友,甚至可能还有……陪伴之人的意思罢。我曾经天真的以为,他应该因为你,而懂得我的情感。” “结果还是我错了,什么都敌不过皇位,敌不过天家尊严,当然还有,权利。”他凄楚地笑了笑,转头看着他心爱的人,许久过去没有再说话。 “废物!简直就是一群废物!”一声清脆断喝,打破了此刻房中的宁静。 回首望去,瑞王沈宇昂然站在门边,他一身朱红亲王常服,头戴翼善冠,若不是面沉如水,眼神锋芒毕现,也定能突显出唇红齿白,粉琢玉砌的俊美可爱。 “哥哥怎么这般无能?为这样一个微贱之人,屡屡违抗父皇,竟连太子之位都能放弃!她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咱们屈尊降贵牺牲自己?可见你真是个无可救药之人。”他扬起脸,轻蔑望着太子的背影,一步步逼近。 目光扫过容与,他眼里的轻贱更为明显,仿佛只是瞥见了一个极不讨喜的物件儿,“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仗着父皇宠你,行事无法无天!你以为今日这番抗旨行径,父皇真能饶过你么?” 说话间他已走到太子身侧,咄咄逼人的势头丝毫不减,“哥哥此刻决定还来得及,父皇一定会很欣喜,你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沈宪背脊微微一颤,低沉着嗓子问,“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沈宇眉间一紧,旋即仰首,姿态高傲的应答,“自然,这本就是我向父皇建议的,我看不上你那要死要活被迷惑的样子。咱们沈家没有这样的男儿。哥哥,你将来要继承大统,需拿出些帝王的决断和威势,岂能为女色沦丧至斯?倘若你一直这样,我可真不放心将来这江山交给你……” 他的话被沈宪一阵轻笑打断,像是听到了笑话,沈宪吃吃地笑了好一阵,才开口道,“你不放心?那便交给你好了,我看你这明快狠辣的性子,倒是很适合做皇帝。” 沈宇脸色微红,怒斥道,“沈宪!你怎地如此不识好歹,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些事。你是我哥哥,我自然希望看到你能成为一个经天纬地的帝王。你能不能收起那些无聊的小儿女情长,做一番你真正该做的事?” 被指名道姓的储君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低低复述道,“该做的事……” 他一边重复这句话,嘴角浮上一抹诡异的笑,倏然间没什么征兆地坐起来,转身直面瑞王沈宇。 适才被熄灭的怒火在他眸中再度燃起,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沈宇,速度之快令对方猝不及防,另一支手则毫不犹豫地伸向了沈宇纤细幼嫩的脖颈。 瑞王到底年幼气力不敌,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便被他紧锁住了喉咙。 容与见状一惊,忙赶上去阻止太子,沈宪却如同丧失理智,腾出一只手招架他,掐住幼弟脖颈的那只手则全然没有放松的意思。 当此关头自是无法顾及什么尊卑礼仪,容与脑中只有一个想头,绝不能让兄弟相残的惨剧在自己面前发生。 他拼劲全力格挡开太子,用力按住他的手,在各种办法几乎无效的情况下,他迅速用手肘猛地撞击沈宪胸口,剧痛之下,沈宪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手上劲力登时卸去。 沈宇甫一被放开,立时发出剧烈咳嗽,一面喘息着向后退了数步。 太子按着胸口,挥袖直指他,断断续续道,“这才是我该做的事……你小小年纪如此恶毒,将来大了,还不知怎生狠毒冷酷。倒是早些结果你,免得日后为祸宫闱,为祸朝廷。” 沈宇咳得说不出话,眼神依然凌厉狠辣,平息半日怒哼一声,“你连亲弟弟都能下手戕害,有这股子狠劲,为何不用在正途上?就因为我要杀你心爱之人,你便要来杀我?我也算看清了,沈家何尝有过骨肉亲情?似你这般兄长,我不要也罢。” 说完恨恨拂袖,行了数步,他回首,对容与森冷一笑,“别以为你今日救了我,我会承你的情。咱们的账早晚要算,今天因为你虚伪的良善,又害了我沈家一个好儿郎,这桩桩件件,我迟早都会让你一一偿还。” 顾不上理会这话,容与连忙去看太子,问他可有受伤。沈宪颓然坐倒,对他摆了摆手,倒也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过了许久,沈宪重重一叹,疲惫的说,“我没事,你回去罢。父皇那里应该比我需要你……方才是我太冲动……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有那样的心机,那般下得去手。” 经过瑞王这么一闹,沈宪大约也觉得自己错怪了父亲,心中有愧,容与默了默,便叮嘱他切勿动气或是操之过急,安心陪着绛雪就是,嘱咐完方对他欠身行礼,告退离开。 原以为沈徽盛怒之下总该出言斥责,然而竟都没有。他以沉静的姿态等待容与回来,打发了所有人,面色清冷,神色如常。 “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沈徽平静说出这简单的几个字,却是容与十几年岁月里第一次听到,他承认自己做错了。 暂时忽略掉自己对这个新鲜词汇产生的各种复杂情绪,容与上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给他一些理解和宽慰。 沈徽看他的眼神有些无力,但却一如往昔清晰理智,“太子不像我。他是个想要自由和快乐的孩子,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固执和坚持。也许他真的不适合,不合适这个位置。” “你还记的他刚出生时,我曾问你,他是否像我?”他回忆,从前那些画面浮现眼前,于是神色渐渐变得柔软。 容与猜想自己眼里同样蕴藉着和润,“是,我记得。那时候我就说过,殿下很像你。如今,我也一样这么觉得。你也说殿下非常倔强和固执,这点正是和你一样。” 沈徽浅浅一笑,“是么?原来这固执是这么的伤人。我终于也感受到了……” 容与沉默一刻,将心里的问题和盘托出,“你决定要成全太子?不单是他的感情,还有,他想要的自由?” 沈徽苦笑了下,“不然还能怎样?我已是孤家寡人,倘若真的赐死了他心爱之人,教他一生都恨我,又有什么意思?我并不想他恨我,只为我自己再清楚不过,怀着对父亲的恨意过一生,是一种什么滋味。” 时隔多年,他还不能释怀?容与无言叹息。 “我老了,真的。我觉得我的心没有从前硬了。”沈徽感慨,意态不胜萧索,“或许是因为你?你让我变得没有从前那么冷,那么狠。” 蓦地想起太子之前的话,容与却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那么大影响力。他低下头,忽然感觉到沈徽的手拂过他的脸颊,然后久久停驻。 目光柔和下来,沈徽轻声说,“我总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其实并没有,我依然有你。每一次,你违背我的意图,阻止我的时候,我都会想想,你既这么做,一定又有维护我的理由。确是如此,你每次都成全了我的名声,小心翼翼地护着它。只可惜啊,你就是不肯信我。” 他忽然语气一转,含着委屈带着埋怨,“那样匆忙地跑进来,是真以为我会赐鸩酒给宪哥儿?你一点都不信我,真让我难过。” 这事是他做得草率唐突,回想起来不觉惭愧,容与低敛着眉眼不敢看沈徽。 沈徽倒不以为意,继续娓娓说着,“你是不敢冒这个险,宁愿自己死,都不能让我背负杀子之名。那时情形急迫,想来你自己也没弄清楚心中所想,但我猜得出。放心,我不怪你,也知道你从来都不能坐视一个人在你面前被杀害。” 他微笑着,道出那些彼时来不及整理的心绪。容与抬首,感念之下回应他一记温煦的笑。悠长岁月之下,足够相伴的人勘破表象,真切理解对方的心意。 之后事情处置得水到渠成,太子上疏自请退储君位,降王爵以就藩。沈徽亦恩准,降其为吴王,并将他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吴中赏赐给他为封地,同时恩准的还有沈宪与绛雪的婚事,只待其年满十六岁便可行大婚之礼。 数月之后,他再度颁旨昭告天下,立沈宇为皇太子。这一年,新任储君才刚满八岁。 也许是因为方立储,也许是因为对次子希冀和忧虑并存,沈徽终于开始热衷于督导其课业,聆听其对于政事的见解,并悉心教习起帝王之道。如此一来,闲适时间倒比从前更少了,渐渐地,沈徽也开始展露些疲态。 “我这么勤政,怎么也不见你夸我?”闲时独处,沈徽用近乎撒娇地语气嗔怪道。 容与忙对他连声夸赞,只是脸上的笑意到底暴露了真正想法,教他看了越发不满。 “不是真心话,还是别说罢。这么下去,我几时才能去一趟江南?”沈徽抬眼,做无语问苍天状。 对于他这份执念,容与由衷钦佩,“你可以先把太子培养好,这样离开京城,有监国太子坐镇朝堂,也就可以放心游山玩水了。” 沈徽轻瞥着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还是你帮我多分担些罢了,我下江南自然是要带着你的,你倒是一点不向往,偏我一个人剃头挑子一边热?” 的确心存向往,不过理智尚在,容与提醒,“你也知道,倘若去一次江南,花费必然巨大,几近劳民伤财,沿途地方官员还不知摆多大阵仗来迎合。其实京里也有好玩的去处,如果真想散心,不如挑个好日子,我陪你出宫去游览也就是了。” 沈徽一径摇头,想了想答他,“道理是不错,其实我也不过是想多看看,大好河山究竟是什么样子。虽说皇帝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其实还不是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里——金碧辉煌的,死死罩住你。反不如那些在野文人,倒可以江山处处留下足迹,他们眼里的世界,兴许更有趣些也说不定。” 他忽然轻轻笑了,垂目凝思,悠然神往,“都说江山是帝王的,可多少皇帝连治下河山都没见识过。万里江山风月,其实本无常主,唯闲者才是主!可惜,我们都没有那般闲适的好运气。” 第110章 战事 太子既立,国本已定,诸事仿佛又上了正常轨道,不过按部就班运转罢了。 然而才入九月,大宁府却有战报频传,蒙古瓦剌部以大胤减贡使毁马市之约为由,始开兵衅,其后又策反了朝廷雇佣军兀良哈三卫,一时间辽东、宣府、大同战火四起。 小小瓦剌部原不足惧,大同号称屯兵十五万,是以朝廷上下俱都没太在意,不想瓦剌人只是扰边,并未深入大同腹地。然则此时正值秋收,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劫掠了一大批粮草、并人员马匹,百姓苦不堪言,边境被闹得人心惶惶。其后又有前线探报,瓦剌首领率众八万越过阴山,而镇守大同的韩源却没有能在第一时间清剿,错失先机,便即引发了朝堂之上物议沸腾。 有人趁机提出,韩源消极情绪是为西厂曾暗查其虚报军务所致,更翻出数年前容与和王玥赴大同时,逼韩源缴纳兵饷一事。既然不存在贪墨,那兵饷不吝是笔糊涂账,焉知不是有人借着天子宠信,妄加干预军中事务,犹是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于是又有人顺着这话,请皇帝调提督太监林容与为监军,亲赴大同督战,甚至将这番调任说得好似给容与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一般。 奏疏摆在容与面前,因事涉自己,披红时也该有所避讳,于是放下朱笔,只等沈徽亲自做一个决策。 沈徽虽未动怒,却是一万个不情愿,只要容与一提及此事,他就连声否决,不耐烦地岔开话题。 只是不多日的功夫,终因上奏言及此事之人太多,容与不得不直面话题,“国朝本就有御马监太监出任提督监军一说,如今朝堂上众口一词,皇上不该再回避。” 明明是私底下说话,却连官称都带出来,沈徽摇头不满,“听他们的还有完?这些人就是贼心不死,总盼着你出点子什么事才好。韩源那头也必有问题,此时派你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容与皱了皱眉,“既知有危险,我自当防范,当日我能震慑韩源,今日必定也有办法。只要他还想要项上人头、顶上乌纱,少不得就要投鼠忌器。西厂这些年暗访了多少官员,那些*事都捏在咱们手里。我有把握能说服他积极应战,你若实在不放心,大不了再给我些亲军也就是了。” 沈徽不怀疑他有此能力,可却怀着另一层担忧,“韩源至今不主动出击,不过是想借机和朝廷再要人要钱。我知道你自有手段,可战场上瞬息万变,你没有武艺傍身,刀剑无眼,万一受了伤,前线又是缺医少药,我如何能放心?总之你别想了,我不会放你去大同,此事我自有安排。” 交涉失败,容与只得静待沈徽说的安排,却是于几日后接到旨意,同样委任他为监军,十日后赴登莱一代视察海防。 容与无奈领命,这日赶去兵部衙门交涉公务,出来时天已向晚,想着来不及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便命人回宫禀明沈徽,自去外宅将就一夜。 谁知一行人才行至宅门口,忽然斜刺里扑过来一个人,只见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连脸都瞧不清楚,口中只称,“林公容禀……” 容与身后的西厂番子登时宝刀出鞘,齐齐指向那人,厉声喝问,“什么人,在此意图不轨?” 容与亦翻身下马,见那人抬起头,满脸污秽也不知多少日没洗过澡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凝视半日方觉十分眼熟,果然听那人道,“林公,在下姑苏许子畏,有要事禀告。” 竟然是他!与此人已是多年未见,容与忙将他扶起,一路请去花厅。见他风尘仆仆,先命人奉了茶来,眼见着其人居然如此落魄,不禁心中十分纳罕。 关于许子畏,容与后来也听说了一些他的故事,自京师一别,他回归吴中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因听闻大宁府辽王为人风雅,在府中广纳贤才,他便投奔了去。如今忽然落魄的出现在京城,莫非是因得罪辽王才会落得如此凄惶? 许子畏大概是渴极了,连灌了两盏茶才喘息着道,“适才惊扰林公了,许某此刻潦倒至斯,说起来真是万分惭愧。” 容与想着他的遭际,开门见山问,“听闻许先生在辽王府颇受礼遇,如何好端端地这般模样出现在京师?” 许子畏并未作答,只环视了一眼堂上,容与会意,挥手令仆从退去,心知他要说的必是极重要极隐秘之事,神色也不免跟着凝重起来。 “林公,实不相瞒,许某是来报信的,辽王要反。” 虽隐隐猜到,容与还是难免一惊,“此话当真?” 许子畏连连点头,“此等大事,许某岂敢胡言。自天授十年应辽王之邀,许某一直在其府上为世子讲学,也算是半个西席先生。辽王对许某礼遇有加,原本许某以为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谁知竟在不经意之下,让我知晓了他谋划之事,竟是勾结蒙古瓦剌部,里应外合一同起兵造反。” 这番言语和目下形势倒也契合,容与再问,“那么先生何以逃脱出来?想必此刻辽王府该是戒备森严才对。” 许子畏颔首说是,“许某知晓辽王欲反,惶恐不已,又怕被人发觉,不得已只好装疯卖傻,其间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在终令辽王信以为真,只当我是真疯了,渐渐地才疏于防备。我趁其出外之时潜逃出来,一路乔装本欲南下返乡,可又觉得不可一走了之。一则确是怕被辽王党羽擒获,二则许某当日曾受林公恩惠,想着大丈夫在世岂能只苟全以自保,朝廷眼下还不知辽王谋反的消息,许某自觉务必将此话带给林公。林公若是不信我,便将我送交大理寺,就算三木加身,我许子畏也仍然还是这话。” 容与摆手,“先生高义,我岂会再存怀疑,千里送信,这番情谊和对朝廷之忠义,林某很是感念。请问先生一路过来,可知大同总兵韩源,是否以被辽王策反,林某有此一问,盖因其人本就是辽王姻亲。” “不错,他的次女嫁入王府为侧妃,辽王自然不会放弃这个人,只是……”许子畏想了想,斟酌道,“听闻韩源摇摆不定,辽王曾拿他的外孙相胁,也没有令其彻底动摇。至许某上路之前,尚未听闻他有投靠辽王的打算。” 那么事情还不算太糟,韩源此刻仍是举棋不定的墙头草,端看朝廷和辽王哪个胜算大。容与对诸藩兵力多少有了解,知道辽王不过有三万亲兵加府兵,私下招兵买马一时也超不过五万,此番不惜勾结蒙古人,也不知承诺了对方多少好处,国朝有这等小人为一己之私勾结外寇,绝不容姑息。 兹事体大,容与一刻都不敢耽搁,倘若许子畏所言不虚,那么形势和早前只是滋扰边防不同,已是赤/裸/裸的举反旗,倘若给辽王时机策反韩源,边疆势必危矣。 当下先安排家人妥善照顾许子畏,容与便急命人备马,预备返回宫中。 卫延等人见他如此,也不得不稍加劝阻,“这会儿宫门已落锁,怕是会惊扰万岁爷。厂公不如再等等,待明日四更宫门开启,再入禁中不迟。” 容与哪里等得,断然道,“无妨,有什么事我一身来担。”言罢缰绳一紧,一人一骑已飞驰而去。 守城兵士担着关防,即便见来人是林容与,也得悉心仔细盘查,容与早顾不得明天天明是否有人弹劾他干碍宫禁,盘查过后纵马长驱直入,直奔养心殿。 沈徽已换了燕居私服,洗漱完毕,见他突然进来,也是一惊,起身迎上去,“不是说今儿天晚不回来了,这是怎么,有急事?” 他自然地牵起容与的手,一握之下发觉掌心尽是汗水,因着跑马太急的缘故,连带额头上也浮起一层汗。 沈徽心下更是惊愕,暂且不再问话,先去取了巾帕亲自为容与擦汗。 沈徽一面服侍他,容与便将辽王要反之事说了,“此事刻不容缓,我不得不来报你,万一让他策反了韩源,辽东、雁北不日就都成了他们的地盘。” 沈徽倒是没太急躁,继续细细为他擦汗,半晌垂下手,方冷笑了一声,“辽王,朕的这个堂兄还真是韬光养晦,一向在封地装成只好风月的模样,惯会以自污掩人耳目。” 容与点头,“进宫之前,我已让卫延派人星夜赶赴大宁,若是快的话,明日傍晚就能收到传书,辽王是否要反,便见分晓。” 沈徽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了,大同雁北不容有失,那是京师的屏障。朕的先祖们将蒙古人赶去了阴山以北,如今他们还敢卷土重来,犯我国威,辽王里通外国,更是罪不如恕!这一仗,朕一定要赢。” 说完起身,自去拿堪舆图仔细查看,灯影摇曳下,只见他神色愈沉。 容与随他看了半日,思忖道,“兵贵神速,今夜就拟旨,增派大军赶赴雁北一线。只是大同镇守太监怕是和他们一路,也存心要看看朝廷和辽王哪个能成事,不然早该将此事秘呈御前。皇上想好调派谁人领兵出战?” 沈徽看着他,忽然一笑,“朕御驾亲征,如何?” 容与心下猛地一跳,“你认真的?” 不过是一场局部战争罢了,虽然离京师极近,大胤又有天子守国门的惯例,但御驾亲征到底太冒险,从古到今有多少皇帝都折在这上头,其中亦不乏英明雄主。 他不自觉地摇头,“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不行,你自己也说了刀剑无眼……” 沈徽含笑安抚,“放心,朕不会有事,更不会有失。你忘了,咱们的辎重可是屯在辽东一线,倘若让辽王掳获,必定遗祸无穷。朕亲征是为提升前线官兵士气,也是为扬我国威,更是为一举平叛剿匪,且不论那些文治武功的话,国朝因循天子守国门的旧例,如今宗室与外寇勾结,朕自是有责任把这个国门守住守好。顺带检视三军,国朝毕竟已多年没和蒙古人打过仗了。” 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也听得容与有几分澎湃,只是心中犹自不安,“好,你执意要去,我也不说废话,京里有太子监国,辅佐诸臣一定要安排妥当。我只有一个要求,你须得答应让我随你一起。” 沈徽并不吃惊,倒是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必定会这么说,留你在太子身边,我也确有顾虑,毕竟届时他有监国之权,万一胡来,你也不好震慑,必然是在我身边我才踏实。可我到底不想让你……” “怎么?你怕我不谙用兵之道?”容与挑眉看他,“还是觉得我无能,连随军之事都做不好?” 沈徽先是一愣,旋即笑着叹了口气,“哪里,你那些兵书兵法也没少读,就是纸上谈谈,我也不敢小觑。”收了笑,他认真道,“我从来都不会小看你,这点默契咱们还是有的罢,我只是担心,怕万一有个照顾不及的地方......” 容与摇头,“不用多想,这么多年下来,卫延那些人早历练出来,你还怕他们没能耐护着我不成?我正想给他们寻些军功,趁这机会立业树威,将来放出去,在军中也是你能用、信得过的人。” 沈徽凝眉,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卿一片心意,朕都明晰。”说着握紧他的手,抿唇一笑,“不过是说说罢了,太子到底年幼难当重任,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已想好领兵人选,劳烦卿研磨执笔,替我拟就这道旨意。” 第111章 解围 是年十月,朝廷急命宣府总督石源、驸马都尉梁鹏率军十万,出阳和口御敌。与此同时,瓦剌部也大军压境,开始正面与胤军交战。 圣旨已下,容与就算再牵挂前方战事,也只得整装上路赶赴登莱。 任务不算紧急,行车亦不算快,这厢还没出直隶地界,路上便已能看到扶老携幼的难民,一问之下果然都是从雁北一带逃难而来。 容与心系战况,欲上前探问,无奈随众苦苦劝说,只道难民人员混杂,身上少不得带有各类疾病,万一过了病气可是大/麻烦。 无奈之下,容与只好派人前去打听,好在得到的结果,是大多数逃亡民众都对朝廷大军颇有信心。 这日方在保定府落脚,到了驿馆,容与便索要近日邸报来看。怎奈那驿丞支支吾吾,半日都拿不出来,最后竟推说寻不到了。 容与心下生疑,也不多说,自去用了晚饭。饭罢,带了林升一人出门闲晃,见城中富户有自发舍粥舍钱接济灾民的,便站在道边看了一刻。 林升见他驻足半日不回驿馆,有些惴惴道,“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我知道您惦念雁北战况,不过总要相信咱们万岁爷胸有成竹,定然能赢了这场仗。” 容与不搭话,依旧没有回去意思。过了一会儿,恰好听见有人坐在墙根下,一面喝粥一面闲聊,“约莫这仗也打不了太久,你犯不上成日家想着你那两口薄田,世道不过乱个一时,朝廷早晚能解决那帮蒙古人。” “你不知道,听说是辽王伙同了蒙古人一起造反闹事儿,你说这好好的清平世界,怎么偏有人不死心呢?唉,摊上这种事儿,说一千道一万也都是咱们老百姓苦罢咧。” “你可急得什么,大同府那是固若金汤,能是那么好攻破的?没听说前儿皇上都御驾亲征了么,说起誓师,京城里头那是枪炮齐名,万人出城相送!就凭阵势,绝没有吃败仗的道理。” 这话才说完,林升脸色都变了,不必转头,也能感受到容与看向自己的灼灼目光。 “大人,”他嚅嗫着,“他们说的……” “他们说的是真的,皇上果然亲赴雁北!也是他授意你们定要瞒住我。” 容与涩然笑笑,沈徽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才要先把自己远远支开,如今这情形,随军去前线怕伤着碰着,安排在京里又担心被太子刁难,他可真成了无处安放的麻烦了。 究竟从几何时,沈徽也会这样患得患失的惦念,小心翼翼地生怕他受丁点委屈呢? 容与不欲再多说,径自回了驿馆。待明朝上路,他仍是一副不紧不慢,一面吩咐卫延派心腹去前线打探,以飞鸽传书的方式及时汇报战况。 那一夜天色深沉,月色晦冥,星辰无光。容与站在驿馆廊下,心绪有几分杂乱。林升为他送披风,方才系好带子,却见一道暗红色的光束划破长空,一路向北飞去。 “是荧惑侵北斗……”林升一个没忍住,发出低声惊呼。 古人向来笃信天象,相传荧惑本就是灾星,容与虽不信这些,可听着身边少年连声音都变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 大约是和御驾有关…… 两厢无语,只听前院脚步匆匆,西厂一名番子入内,手里正擎着一纸飞鸽传书。 容与接过来看时,心口猛烈一跳,那上头文字言简意赅,然而所书内容令人震撼——前方探到,辽藩不仅勾结了蒙古人,竟还有辽东的女真人,如今女真叶赫部头领阿鲁保已率众五万,取道蒙古边境,前往雁北以做支援。 倘若真让那几股势力会师,对大胤军无疑将是大为不利,倘若是辽王等人另有图谋,兵分几路包抄围堵,胤军更是措不及防。 念及此,容与疾问,“这秘报可有传至皇上手上?” 来人说有,却又面露难色,“只是朝廷大军目下处于前进阶段,不比厂公这里,只怕一时传递不能及时,卫挡头已命人亲赴前线给万岁爷报信,可军情如火,只怕已难以阻挡女真人……” 军情如火,万一再呈燎原之势……容与想起适才那道红光,当即转身进屋,吩咐道,“更衣备马,再点三十名精锐,随我即刻赶赴雁北。” 说罢又对那怔愣的番子道,“与我再传书,命卫延赴女真大营,给阿鲁保带个口信,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三日后必到。” 官道上灯火阑珊,银白曳撒上束着纯金带钩,在凄清月色宛若耀目星芒,三十几匹快马疾驰掠过,深夜赶路的西厂众人来不及探问主君言语,只默不作声行使着护卫的职责。林升则亦步亦趋跟随,心里不由一阵阵打鼓,此行虽为救驾亦可算作抗旨不遵,如能成事还好,若是不成,将来又该如何收场? 他不知道他的主君,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林容与有没有退路已无妨,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徽被围困在茫茫阴山脚下。 一路之上,只有短暂时间停马略做休整,趁此时机,容与也不曾小憩,不是查看堪舆部署,便是聆听西厂番子为他讲述辽东女真各部现状。 其时女真尚分三股势力,一向貌合心不合,可谓各有算计,一盘散沙。叶赫部是目下最为强大的一支,头领阿鲁保野心勃勃,近年来发动不少战事,只为统一三部,奈何时不予其人,加之大胤对女真一贯采取分而治之,坐视三部势力此消彼长互为钳制。今次辽王能说服阿鲁保前来支应,想必是许下了事成之后帮他攻打其他二部的承诺。 一时因利结盟,那么一时也会因利分崩。无论在什么年代,有句话都是普世真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真人不会相信蒙古人,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完全相信辽王这个汉人。 所以对于容与的邀约,女真人欣然接受,大军停止前进,驻扎在赤城以东三十里处,只为等候他的三日之约。 容与一行接连长途奔袭,除却必要的歇息换马,几乎昼夜不停。三日之后,早已是人困马乏,却架不住精神兀自亢奋。 因女真人提出要单独会面,容与满足其要求只身前往,不过到底不敢托大,他将随扈的西厂番子安置在周遭隐秘处,说好以哨声为暗号,布置妥当才迈入了阿鲁保的大营。 虽风尘仆仆,那一身银白色曳撒依然光华四溢,云肩上袖有张牙舞爪的蟒纹,织金熠熠生辉。当大胤年轻的权珰越步进来时,倒是令久不踏足中原的女真头领眼前倏然一亮。 阿鲁保眯着双目,暗暗打量,眼前的人已非少年,确有介乎于少年的精致和成年男子的劲锐持重。润泽清朗的眉目,隽秀清削的下颌,修正端雅的姿态,俱都融汇于一人身上,再于动静之间,牵扯出一段优雅从容的风仪,一股凛然无畏的肃穆与正气,直让人不敢小觑。 容与也在打量眼前尚不能说是敌是友的女真人,说是单独相见,可阿鲁保坐下却满是叶赫部贵族将领。虽依附大胤,他们身上仍旧保留着本民族的装束,人人头上都垂着条细细的金钱鼠尾辫,因时近暮秋雁北气候寒冷,人人身上也都穿着厚重铠甲以御寒,又或者,是以御敌。 暗暗于心中盘算过对手,双方厮抬厮敬地见了礼,阿鲁保以烈酒招呼客人,一派底气十足,“素闻厂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卓然,令人叹服。厂公着人通传说有机密要事相商,该不会是希望我等退兵罢?” 阿鲁保言罢起手,带着几分挑衅地招呼面前儒雅的权珰饮酒,女真人个个豪迈,素来只拿酒当水一般来喝,也不知是否存心为难人,或是干脆想将其人灌醉,以待酒后更好吐露真言。 容与也不迟疑,扬手饮尽,喉咙一阵*辣的直喷火,顺势开口道,“林某此番前来,满心诚意,要和头领商榷之事,是为增开三处马市,减少女真岁贡,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加封头领为郡王。” 此言一出,帐内众女真人神情大震,嘘声呼号声四起,连阿鲁保也禁不住露出笑意,良久才振臂压下呐喊,凝视容与,“厂公开出的条件真可谓大手笔,只是由不得我不怀疑,究竟能兑现几分?眼下什么情形,不用我说,大家心知肚明。厂公千里奔袭救主,这份胆识忠勇,我也是佩服得紧。你们汉人讲究君君臣臣,可关键时候肯为主君效死的只怕也不多,不过都是嘴上功夫耍得漂亮罢了。” 他话音方落又引发一阵哄笑,“好比那大同总兵韩源,充其量就是个站在墙头望风的货色。我大兵如若从后包抄,你们大胤的皇帝可就被我们包了饺子,到那时候,我阿鲁保要什么,那辽王肯不答应么?” 无视对方嚣张气焰,容与淡笑道,“头领当真这么自信?辽王承诺的想必是功成之后扶叶赫部上位,继而助你统一女真各部,可这一番作为需要的正是兵力!头领有信心,此番与胤军之战,能兵不血刃不耗费人马?倘若真这么想,那么容我提醒一句,恐怕不光你会这么想,辽王也会这么想,瓦剌人同样也会这么想!中原有个故事,叫做三个和尚没水吃,说的就是大家各怀心思,明着合围,事实上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精诚团结。” 顿了顿,他复道,“此役叶赫部必有损伤,那么回归辽东时,再起干戈不免力不从心。届时蒙古人真愿意耗费兵力协助你等?只怕未必。而辽王一旦得胜,前头自然还有有诸多大业急待解决,哪还有空闲再来顾及你们?小小叶赫,想要突围进关自是不易,说不得也只好坐困愁城,早知如此又何必信这等谎话,非要吃这个哑巴亏?” 阿鲁特被他说得愣了下,他素有智计,其实不难想到这点,斟酌片刻,却摇头笑道,“我手上可还有辽王亲笔手书,字字句句都是证据。他敢反悔,我就将此事公诸于天下,你们汉人最重所谓大义,让天下人知道他为夺位,早有勾结异族之心,只怕这皇位他也做不长久。反观厂公,好一副红口白牙,倒显得失之诚意了罢。” 容与一笑,“既然头领早有防范,看来对辽王和蒙古人的芥蒂已是不言自明。明知所托非人,何须固执己见?瓦剌近些年蠢蠢欲动,其实内里早就是一盘散沙,所图者不外乎钱财。可就是在马市上和贵部争利,也足够令人头痛。若林某人能助你扫清这个障碍,他日贵部岂不是得利更多更实惠?至于凭据么。” 他停住话,自袖中取出两封黄绢,一一展开来,“这是林某出京前,皇上亲笔写就,专为防辽王染指贵部事务。皇上曾交代林某,如辽东有异动,则将此书速传与辽东守将,令其接旨后出兵讨女真三部。据我所知,头领今次带出的是一部分精锐之师,留在白山黑水间的却又有在座诸位家小亲眷,这一仗打下来,结果如何不消我再细说,反倒是平白浪费了贵部大好儿郎,等到战后再回辽东,女真各部实力就不是今日这番局面了。” “反观另一封手书,则如我早前所说,增开三处马市,皆在叶赫部管辖地域;加封头领为海西郡王,得享朝廷封邑;另每年岁贡减免三成,这一点却是只给予叶赫部的殊荣。” 阿鲁保一时狐疑,待看过那两封“圣旨”,众人群情再度激奋,只为这么多年下来,女真接大胤皇帝圣旨无数,这群贵族头目个个都对皇帝笔迹熟悉,一看之下简直再真不过,却是万万想不到,眼前的权珰正有一手以假乱真的绝活。 容与这么做固然事从权益,其实如果真要直面女真人,这场仗也未必会输,毕竟沈徽此战带有三十万兵力,可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一分险都不敢冒——明英宗号称五十万大军,不也照样折在土木堡为也先生擒,何况女真人也算得上是骁勇善战。 且更有那么多大胤将士,亦是人人有家有亲眷,人命,并非蝼蚁。 既然万里江山如画,就不该处处沾染鲜血,无量头颅无量性命,还是该尽力让他们在安稳处平静生息。 对逐利逐权的人因势利导,他有信心开出的条件足够优渥,至于今后女真各部分而治之,则是待叶赫部骄傲自满后,再行从中慢慢分化。 果然阿鲁保与众将低语言一番,仰面笑道,“大胤皇帝运筹帷幄,早已将辽王算计掌控,我又何必非趟这趟浑水,既如此,咱们退兵就是。只是这道圣旨嘛,”他狞笑了一下,当即撕了那不利于自己的一封,将另一封完好揣入袖中,“待我返回辽东,亲手奉给辽东总兵就是。” 听这话的意思自是还要保存实力,并不打算立即投诚调转枪口对付辽王,这个结果可以想见,本来阿鲁保这回行军速度就不算快,所谓增援辽藩也不过是意思意思,说到底还是各自肚肠。 容与正好也不大信得过他,便即颔首说好,“多谢头领深明大义。”说着起手举杯,痛快的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亦都干了杯中酒,气氛热烈得好似置身一场誓师大会。 然而待阿鲁保放下酒杯,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却在年轻权珰隽秀的脸上转了两转,“为表诚意,厂公大人也该和咱们一道,返回辽东去吧。” 第112章 戴罪 果然还是遇上了这样的局面,若是能掳了他去,女真人手上无疑会多一分筹码。 容与不敢松懈,打叠精神含笑拱手,“头领好意,林某心领了。待前线诸事毕,皇上班师回朝,林某定当请旨亲赴辽东,与诸君共贺今日之谊。” 阿鲁保哼笑一声,连连摇头,“厂公光说漂亮话儿可不行,我大军不远千里出动,岂能就这样空手而回?厂公是贵人,咱们就该用上宾之礼招待才是啊。” 他脸上泛起阴鸷的笑,“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厂公孤身到此,理当客随主便。” 容与点了点头,转过话锋,“不错,敢问头领因何判断,林某是孤身前来?” 阿鲁保抚掌笑看他,“不错,早就听闻厂公麾下卧虎藏龙,我一直很想见识一下。” 容与迎着他的目光一笑,“帐中都是头领心腹,也是叶赫部素有战功之人,能与诸君一会林某很是荣幸,只是外头强将虽多,却也未必个个都得用,不如就请头领现在召个亲兵来试试看。” 阿鲁保双眼精光乍现,当即拍掌三下,结果半晌过去却是无人进得大帐。 众人开始面面相觑,阿鲁保脸色阴沉下来。容与只作不察,曲指在唇边打了个轻哨,只听帐外登时传来一阵延绵不绝的啸声,起初尚显平缓,渐渐地啸音直冲云霄,宛如飞龙御天经久不绝。而那啸声中又夹杂着马嘶人沸,旌旗摇动,由远及近仿佛正有千军万马正飞奔而至,直听得帐内的女真人露出讶然,和一点掩饰不住的惧意。 此时再看那端然稳坐的提督太监,却仍是一派举重若轻,神态淡然闲雅。 其实容与的自信,不外乎知道西厂中人身手不凡,那些人放在沙场上未必个个都有将帅之才,一身手段却全在于暗杀、缠斗、甚至能够来无影去无踪。其中自有天赋异秉者,武学修为甚深,更兼有人擅长口技,适才那模仿大军将至的声音便出自这般人才之口。 阿鲁保嘴角微微抽搐,良久干笑一声,“厂公确有好手段,既然公有要事,我也就不强求了。厂公一路好走,咱们日后有缘再聚。” 不情愿地起身相送,眼看着那笔挺修正的身姿渐渐淡出视线,阿鲁保心头是又痒又恨,似乎还有说不出的难捱,而步出帐外的人呢,也终于暗暗长舒一口气。 这头才行了十几米远,已有西厂的人牵马上前,匆匆检视过容与不曾有异,当即一起翻身上马,丝毫不敢在此地再做停留。 四野茫茫,众人一言不发,心照不宣跟随主君往大同府方向前行。及至奔出百里,再回首已望不到赤城所在,一行人等总算才安心下来。 忽然有人一勒缰绳,停马于原地,低喝一声,“不好,前方有大队人马……” 众人脸色瞬间凝重,都屏住呼吸,只觉得脚下地面都在颤抖。再环顾四下,却是连遮蔽屏障都没有,倘若真是敌军前来围剿便只有短兵相接了。 不过片刻功夫,一队身披重甲的兵士飞马而至,只见打头的马上插着旌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上头赫然标记着“胤”字,正是胤军派来的接应。 众人立时群情大震,那打头的人催马上前,翻身下来,单膝点地,“末将奉命,前来护送厂公前往大同。” 奉命,奉谁的命不言而喻,容与心里涌上一层暖意,急命那参将起身,只吩咐马不停蹄继续前行。 好在一路不曾遇追兵,越走已越是安全。心头松快下来,容与才真切觉出身心疲累到极致,之前不分昼夜奔袭,这会儿体力已然透支。 为了不让自己在马上睡着,他强打精神向那参将问话,方才知晓沈徽派了三千精兵来寻他,并下了死命令,务必要全须全尾的把人带回来才行。 容与笑得一笑,转口问起前方形势。 那参将登时眉飞色舞,“瓦剌不行了,和他们祖辈比简直不堪一击。咱们万岁爷用兵如神,紫荆关一役前后合围歼敌大半,打得蒙古人是落花流水。只是那辽王可恨,躲在暗处不肯露头,有消息说他打算孤注一掷,如若这一回不成事便取道蒙古,退往罗刹国去。” “早前万岁爷接了密报,就命人先将女真人倒戈的消息散出去,只把敌军弄得是人心惶惶,自己先乱了阵脚。瓦剌右相连夜赶了过来,苦劝他们王爷退兵,说犯不上为个扶不起的辽藩白白牺牲自己的人。” 说话间,他脸上的崇敬之情简直快要溢出来,容与默默听着,原来沈徽和他想到了一处,说不准也正是知道他会去找女真人交涉,心里不免生出些与有荣焉的感觉,半晌点头道,“从这里到大同最快也要两天,吩咐下去,再歇一晚明日加紧赶路。” 那参将听了忙摇头,“急不得急不得,万岁爷吩咐了,厂公一路辛苦,万不能再日夜兼程,要吃好休息好。倘若厂公累出个好歹,便唯末将是问,末将可不敢违抗圣意,也不想吃军棍呢,还请厂公体谅则个。” 参将边说边想着皇帝曾嘱咐的话,语气不免有点讨好,又实在架不住好奇,偷眼打量起身旁大名鼎鼎的提督太监,心中暗道,这人生得倒是好看,行动做派一点瞧不出傲慢,待人谦和有礼,能伴驾多年仍屹立不倒,想来也是因为这模样性情都好的缘故吧。最难得是手段高明,竟敢孤身一人闯女真大营,仅凭那三寸不烂之舌就说服女真人倒戈,这般人才倒真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了。 转念再回忆皇帝撂下的那句——“若是朕见他瘦了一两肉,回头就割了你身上的肉来赔。”参领不禁暗暗吐了吐舌头,可是得把这为贵珰加意护好了才是。 于是在随众精心照顾之下,容与终于安稳歇了一夜,途中又加餐了几顿丰盛饭食,这才于三日后赶到了大同。 大同府丝毫没有兵临城下的感觉,城中一切自是井然有序。胤军大营没有驻扎城内,而是选在了城西二十里之处。 沈徽这日去前方检阅部队,容与到时,便有御前内侍过来伺候,一面禀道,“昨日在阳和开战,万岁爷又擒获了两名瓦剌前锋,他们今儿一早已递了降书,万岁爷命韩大人接了,只是这会子还有叛军不死心罢了。为追击叛军,也为昨日大捷,万岁爷才亲去前头犒赏三军,怕是回来要晚些,嘱咐小的,若是厂公到了,就先伺候您在营中歇息。” 旗开得胜是该趁势鼓舞士气,沈徽忙成这样想必是顾不上他了,容与环顾帐内,有些意外的发现居然布置得十分齐整,一应物事俱全不说,甚至连伽南香都预备下了,如此用心不由让人觉得一阵熨贴。 容与虽在驿馆略作休整,到底不曾好好洗澡,便命人先打水沐浴,换上干净衣裳,自在帐里等待,谁知这一等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外面天光都暗了下来,容与爬起身,林升在外头听见动静,进来先服侍他净面,他便问起,“皇上回来了么?” 林升点点头,“今晚大宴众将士,前头才结束了,万岁爷这会儿已回了大帐。” 容与立刻吩咐更衣,这厢才系好披风,帐外突然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内中有侍卫也有内侍,打头的侍卫官见了他行礼道,“皇上吩咐,命厂公在帐内休整,无传唤不得擅自走动。” 容与心下诧异,面上和缓道,“我正要去给皇上请安,怎么,现在这个时候还需要通传,才能面圣不成?” “厂公容禀,皇上说了,您违抗圣命,擅赴前线,其罪容后再议,目下因是戴罪之身,是以要卑职等严加看管。” “戴罪之身?”还没等容与开口,林升先慌了一慌,“皇上……”到底不能指摘皇帝,便只能把接下来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因素来和御前侍卫有交情,如今见他们一个个摆出铁面无私的模样,容与不觉一哂,“既如此,我更该前去请罪,林某本就是御前伴驾之人,万岁爷跟前合该有我伺候着,这负荆请罪也只能亲力亲为。” “可……可皇上说了,不让厂公过去的……”一个侍卫小声提醒着,又拿眼睛瞟了瞟长官,其实那侍卫长此刻也正犯难,谁都知道提督太监圣眷隆重,适才皇上吩咐不见时,那语气压根没有一点责备,分明还带着些许欲言又止和无可奈何。 这差事不好办呐,真拦着不让见,这位横竖是不依的,林容与脾气虽温和,可也是出了名的倔,他认准的事连万岁爷都不好驳回,何况自己这么个小小御前侍卫。 容与倒是冷静想了想,“既这么,我也不难为你们,咱们各做各的,一会儿我换了林升的衣裳出去,你们守在帐外,只当没看出来。至于其后所有罪责我保证一身担了,林容与说话算话,绝不牵连各位。” 说罢拱手就是一揖,众人如何受得起他的礼,纷纷还礼不迭,那侍卫长斟酌片刻,勉强颔首,“那便请厂公快着些,趁这会子大帐前头侍卫换班,您也好借着送茶水溜进去。” 容与忙迅速换了林升的衣裳,将头上玉冠除去,只用了一根素簪束发,步出帐外,一味低头快走,径自往皇帝大帐前去了。 路上刚巧碰见有人前去送汤水,他走过去悄声道,“给我就好。”内侍见是他,先吓了一跳,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把那食盒恭敬递了过去。 进得大帐,见沈徽正坐在虎皮座椅上,眼睛盯着沙盘,也不抬头的说,“先搁在一边吧。” 容与低声应是,趋步走近些,忽然闻见帐内隐约有股子淡淡药味,念头闪过,心里顿时咯噔一响。 只见沈徽懒懒挥手,“下去罢。” 此时帐内灯烛大亮,容与就站在沈徽面前,看清楚他的容色带了三分憔悴,不过大半个月没见,那面庞就清减得更显削劲。 可不是说前头才刚大宴过,怎么反倒气色如此不好,细看那下巴上还长出了一层青胡茬,一望之下,倒是更添几许男人味道。 他兀自垂手站着,沈徽余光瞧见来人半日居然不动,登时眉头拧紧,仍是不抬首的呵斥道,“听不懂朕的话么,还不退下。” 容与却在思量,沈徽不见自己,大约是真动了气的,毕竟自己抗旨在前、矫旨在后,论罪就是处斩都绰绰有余。先不提什么救驾心切的话,光凭明面上的罪过,也足够让沈徽替他费思量担待。 自己惹下了祸,害人家殚精竭虑,偏巧又赶在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一头还要牵肠挂肚,也难怪要消瘦许多。 他是惯会替别人考虑的,心先就一寸寸地软了下来,既说是认错就该有认错的样子,于是没什么犹豫,他举手加额俯身长躬下去,“臣林容与前来向皇上请罪。” 第113章 治伤 话说完,容与心头登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可身子弯下去有半日,面前端坐的人却一声不吭,既不叫起,也没有出言训斥的意思。 大概是被沈徽娇惯坏了,容与已记不清多久没行过这么大的礼,只觉得腰身弓着十分难捱,心里忖度着,这局面骑虎难下,还得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才行。 咬咬牙,他干脆撩开衣摆,准备对着那心硬如铁的九五至尊屈膝,来个郑重其事的请罪。 果然双膝还没着地,上座的人便坐不住了,腾地起身,急急低斥一声,“做什么,你起来。” 说着绕过案台,起手就要拽他,不防才提了一下臂弯,忽然“啊”地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因着他身子靠近,那股药味愈发清晰可辨,容与立时忘了什么戴罪请罪,直起身子反手扶住他,“皇上是不是受伤了?” 目光相接,沈徽犹自冷着脸,可眼神却开始躲闪,“谁许你来的,不是教你待在帐子里……朕的侍卫连个人都看不住,全是废物,非得狠罚一批才算完。” “是我自己定要来的,和旁人无关。”容与替无辜被骂的人解释完,仍旧不依不饶的问,“皇上不见我,是真动了气,还是因为受了伤不想让我知道?” 沈徽被他一说,满脸不自在,伸手摩挲起鼻翼,“你别瞎猜,哪儿有什么伤。” 分明是扯谎,打一进帐子他就闻见药味,现在两个人挨得这样近,他甚至还能闻见沈徽身上有淡淡血腥气,更夹在着一点令人不大愉快的气味。 容与蹙眉正色道,“给我看看,到底伤成什么样。” 那语气根本不容人置喙,沈徽微微诧异地抬眼看他,面前那对澄澈眼眸闪着剔透光亮,内里写满牵挂。 曾经是多么被动内敛的一个人呐,历经了岁月波折磨砺,已在不知不觉间蜕变得沉稳坚毅,尤其是骨子里那份胆识和担当,让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着实心生爱重。 禁不住再去细看,虽然是休息过了,可脸色还是现出苍白,毕竟千里迢迢不分昼夜的赶路,方能成功阻止女真人前来合围。若论这份孤勇,比朝堂上多少自命为君子,自命为忠臣良将者更可堪书写,或者,更堪大书特书。 他做的这些全是为了他,沈徽明白,又怎么忍得下心再去怪他。若说有,也不过是心疼他从来不惜力,从来不懂得爱护自己。 “我……”眼见着瞒不住,沈徽轻描淡写的承认,“就是今儿晚上犒赏三军,趁着人多混进来了一个低阶军士,那人是辽藩派来的死士,借着敬酒,冲朕放了冷箭。幸而卫延被你打发来护卫,替朕挡开了,只是那人用得是连珠驽,到底还是中了一支在肩头上,不要紧的,伤势很轻,医官早就处理过伤口了。” “你就为这个不肯见我?”容与皱了皱眉,不由分说拉起沈徽走到床边,又按着他坐下,“随军医官什么水平,我还不知道么,别小看箭伤,处置不当也会惹大/麻烦,让我先看看伤处。” 他自有他的担忧,这年头缺医少药,沈徽又不像现代人打小接种过破伤风疫苗,行军路上卫生条件有限,细菌又多,万一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架不住他突然强势起来,沈徽竟鬼使神差觉得心虚,一面期期艾艾,一面听话的褪去衣裳,袒露出左肩。 “你看了别怕,真没事的……” 衣衫滑落,露出刚劲削正的骨相,皮肤纹理细腻如织,可惜光滑柔嫩处被包裹上了白布,还有斑斑血痕渗透出来。 容与轻柔地打开包扎,触目可见拇指大的一个血洞,不过匆匆瞥一眼,心即一沉,最担忧的事果真发生了,伤口四周已有些感染化脓。 不理会沈徽絮絮叨叨说些不碍事的废话,容与嗔看他一眼,想了片刻,“这么着不成,还须再清干净才行,我替你重新清洗包扎。” 说着起身,扬声叫了外头内侍进来,吩咐去取干净的棉布、小剪刀,最好是女红用的那种,无论去城里借也好,去外头现买也罢,务必一刻钟内送到,再烧好滚热的水,预备几个炭盆,把炭火烧得旺旺的,另叫人速去备一碗麻沸汤。 沈徽听他安排得细致有序,却独独没有传医官前来,不禁奇道,“你真要亲自给我处理伤口?” 容与转身看他,笑了一下。这原就是他的老本行,清疮这种小活儿,对任何一个普外科大夫都是小菜一碟。只是多少年没做过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更想不到他第一个练手对象,居然会是沈徽。 点点头,容与说是,“别人弄的我不放心,别问我为什么会做,我大约……也只会为你做这样的事了。” 沈徽被这温柔的腔调震了一震,便呆呆端详他,甚至忘了去思考,清理脓疮原本是会很疼的。 倒是看着那碗浓郁、散发着古怪味道的麻沸汤,沈徽犹豫了,嫌弃的蹙起长眉,“我不喝这个,你自做你的,这点疼我忍的了。” 容与怔了下,也有点怀疑古代这类麻醉药是否有效,“那就先放着,一会儿疼得厉害要告诉我,咱们再用药不迟。” 他哪里知道,沈徽不肯喝药,是不想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以至错过看他如何处置伤口。对沈徽而言,这原是极为新鲜的体验,新鲜到足以让他暂时忽略自身*的疼痛。 期待没有落空,四下里都安放了灯烛,足够容与看清他的伤处,也足够他看清容与脸上认真的神情。 那眼帘低低垂下来,乌黑的睫毛密而长,被灯光镀上一层金色,每一下颤抖仿佛都能震撼魂魄。为着这刀裁的鬓角,出挑的眉目,还有凝视自己一丝不苟的双眸,他简直可以忘却,因小剪子剪除脓疮带来的阵阵刺痛。 不知不觉汗如雨下,沈徽端坐着努力保持一动不动,似乎动一下就会破坏掉这样的氛围,他早就说过,林容与专注做事的样子,简直美不胜收。 等到清完脓疮,容与抬眼去看时,才发觉沈徽的汗顺着额角滴滴答答在往下淌,心里顿生不忍,“我帮你把创口缝合,这样才能愈合得更快,等下会疼一阵子,还是把药喝了罢,多少能……” “无妨,不是都忍过来了。”沈徽暗暗咬牙,一脸笃定,“朕是天子,岂会这点痛都忍不了。” 既然坚持便都依他吧,容与冲他安抚地笑笑,低下头将皮瓣严丝合缝的对好。两辈子以来最擅长的技能终于有的放矢,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心酸,为爱人本该无暇的肌肤,他不由更是仔细起来,从眼到手全神贯注。 怎么从前不晓得他会飞针走线,真是个巧人,沈徽一面看着,禁不住疼笑了,“你这双手,可还有什么不会的?怎生如此能干,天底下好像没有难得倒你的事儿……嘶……” “别动,”容与瞪他一眼,倒也被这话逗笑了,“看来还是不疼,有劲儿耍贫嘴……我尽量轻着点。” 何止是动作轻,连声调语气都轻了下来,不知是盯着一个地方久了,还是因为心疼怜惜,容与双眸间朦朦胧胧,漾着一汪水雾,看得人骨头缝里如被针刺,泛起又酸又胀的细密痛楚。 沈徽一个没忍住,往前凑去,直凑到他唇边,用力啄了一口,“朕真是爱煞了你这个模样。” 被轻薄的人脸上似乎红了一红,内心腹诽起任性的爱人,都这么难受了,还是忘不了这些,无声笑叹过,方敛了心神不去理他。 半日才把伤口缝合完,容与瞧着自己的手艺颇感满意,可惜这个角度沈徽自己看不见。他不由想起上辈子,带他的老主任曾说过,这孩子心细手巧,普通缝合也能做出整形手术的水准,将来就靠这一手绝活也能闯出名堂,留在外科是再合适不过了。 罢了,前尘旧事,如一场大梦,惟有身边散发淡淡汗水味道,相依相偎着的人,才是最真实的,触手可及令人颠倒。 伸手拂去沈徽的汗,又蘸湿巾帕为他擦拭干净头脸,容与轻声道,“别乱动好好歇着,今儿晚上我在这陪你。” 沈徽展颜说好,立刻觉得肩上也没那么疼了,有美当前自是忘乎所以,于是拍拍床边,示意容与躺上来。 容与笑笑,脱了外衣,倒在沈徽身侧,不知不觉两个人的姿势就变成了沈徽半靠在他身上,他满心柔软,温声道,“疼得厉害就说,那药还在炉子上温着呢。” “你怎么会做这个?”禁不住好奇,沈徽笑问。 该如何解释呢,说自己会针线活儿?这谎扯得未免离谱,毕竟他来到这个世界就从没动过针线,想了想只好不动声色转过话题,“还生气么,我知道没得你的允许,这么做事后会给你惹麻烦。可当时事出紧急,若是没人钳制叶赫部,万一让他们几股势力会合,后果很难预料,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轻轻一叹,沈徽摇头,“哪个怪你了?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何况西厂的人早晚会探到,你若是知道又岂能放手不管。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打发你去那么远,害你长途跋涉那般辛苦。如今放眼满朝文武,有几个有你这份忠义。也亏得你平安无事,不然就是踏平了辽东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你放心,没什么麻烦的,他们若好意思拿着个做筏子,我自有办法堵他们嘴。” 他握了握容与的手,“你为了我做这些,不顾自身安危,我如何还能负你?难不成真罚你,或是把你丢出去任他们口诛笔伐?那我也太无能了些!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沈徽的承诺,容与自不怀疑,心里也踏实下来,只要他不觉得自己是个麻烦,那便一切安稳无虞。 到底才担心耗神过,容与这会儿意识开始模糊,昏沉沉间,只觉得枕边人又开始不规矩起来,一点点挪过来往他身上蹭,右手还不安分地往他身下游移。 “别闹,”容与不睁眼,却精准抓住沈徽的手,“才缝合上,仔细伤口崩开了线。” 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还有圣手在此么,大不了再缝一次就是了。 可看着枕边目光迷离的人,浑身散发着疲倦至极的慵懒,沈徽一颗心像要化了似的,咬着唇挣扎思量,半晌无声喟叹,为了体恤这个人,自己虽痒,亦愿忍! 安稳一梦,接下来几日,沈徽因有伤在身,便坐镇大营指挥前线战事,容与亲眼看着他布局,看着他挥斥方遒,看着他运筹帷幄,举手投足间带出俊美峥嵘,于每一记发号施令里展露男性强健的力量。 经过几场围剿战役,胤军终于在太行山深处发现辽王遁逃行迹。待擒获辽藩押解其人回归大营,大同城内城外百姓恨不得倾巢出动,争相夹道目睹。 那日沈徽登上城墙,遥望囚车上已废为庶人的同姓宗亲,目光是睥睨傲岸的,不过在罪人脸上停驻一瞬,便即看向奉命前去押解叛军的大胤提督太监。 他穿月白色蟒袍,在一众或铁血或朱红的颜色里,异常醒目。这不按常规略显违逾的颜色,正是源自于沈徽亲口特准,那一身簇新蟒袍玉带也是此番救驾得获军功的恩赏之物。 沈徽亲定下这颜色,只为惟有如皎皎月光的色泽,才能衬托出衣衫上若隐若现的捻金浮动,也才堪配他心目中爱人飘逸出尘的风仪。 定睛去看马背上的人,修正笔挺,身形极漂亮,玉带勾勒出纤细劲瘦的腰肢,姿容令人心折。那是他的少年,他的爱人,如今业已长成了可以和他并肩立于天地的忠义儿郎。 暧暧晴光照在他的纱帽上,沿着白皙秀逸的脖颈流转,通身仿佛被镀上一层绮丽的金粉,他微微仰首,冲着高墙上的至尊展颐,依然是光风霁月般明澈,几乎让沈徽在一瞬间浑然忘我。 随即辗转忆起这许多年间,他看着眼前人从起初在他面前努力垂首想要隐匿,到惶恐不安陪伴在他身边,再后来无奈又无助地被绑架进权利漩涡,到如今一步步趟出生路,成为大胤朝堂上最为耀眼的权珰。 从前清秀纯澈的少年已长大,长成为了一个不骄不躁,既柔软又清刚,心智成熟意志坚定的男人,这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堪称他人生最得意圆满的作品。 迎着骄阳,沈徽满眼满心皆是畅意,不禁开始思忖起对待如斯妙人,还该当送份大礼以示嘉奖才行。 第114章 仆婢 及至入冬,沈徽班师回朝,这一场平叛战役以胤军大获全胜告终。一时间朝野振奋沸腾,天授帝沈徽的威望也由此达到顶峰。 冬至来临前,宫里例行纳入各州府选上来的年轻宫婢,为显皇恩浩荡体恤老人,同时也会恩准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出宫返乡。 近来林升似有心事,总显得闷闷不乐。 容与一再询问,他却只摇头不语。明明不快又不肯倾诉出来,这么纠结倒弄得容与很是奇怪,直到看到司礼监报送的出宫侍女名单,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在尚衣局服役,名叫樊依的少女也在名单之列。 这些年下来,林升已和樊依建立了一种甚为亲密的关系,类似兄妹,又无话不谈。每每无事他便会去找樊依闲谈互娱,很明显他并不想失去这个密友,心里一定不舍她即将要出宫离去。 容与心下了然,不禁也踌躇,不知该不该提醒他,这是宫女到了年纪应享有的权利,除非她本人坚持要留在宫中服役。暂时将那份名单按下不提,他思索着找个机会,亲自去问问樊依自己的想法。 这日傍晚去暖阁陪侍沈徽,如今在御前早就无须他做端茶递水的活儿,且养心殿新来的几个宫女还算伶俐,容与便只专注为沈徽念奏疏。 “报本宫和毓德宫新进的宫女也都是你亲自挑的?”待批完奏疏,沈徽闲闲发问。 容与说,“臣负责挑选养心殿和毓德宫的宫人。东宫的人选交给了孙传喜,他近来还算得太子殿下赏识。” 沈徽立即听出他的意思,“二哥儿还那么不给你面子?既如此,你往后就少管他宫里的事,若有麻烦只管来告诉我。”他此刻心情甚好,不由笑着埋怨两句,“行了,这会儿并没旁人,就别臣来臣去的了,听着累得慌。” 容与一笑,还没说话,却见一个脸生的宫女捧了新沏的女儿茶进来,那茶汤里加了芡实红枣,有消食养胃功效,更兼可以有助于安眠。 他随意看向那宫女,见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圆圆的脸盘,大大的杏眼,生得很干净俏丽。隐约想起她好似叫做俞若容,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然而她好似还没完全适应差事,半垂着头端着那茶盘,才走到书案边,忽然手一松,茶盘顿时滑落,上面放的天青汝窑茶盏随即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铺有厚厚的盘龙金线毯,倒也未曾摔碎。 俞若容吓得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地看了沈徽一眼,慌忙俯身跪下,一边拾着茶盏,一边磕头告罪。 此举若要严究当属御前失仪,该罚俸或者该杖责端看沈徽此刻心情。 果然沈徽皱着眉已有些几分不悦,只是并没立时发落。那俞若容大概越发觉得皇帝正积蓄怒气,吓得一径默默叩首,连脑门都磕红了,却是不知开口说几句讨饶的话。 容与见她如此实心眼,默默一叹,起身拾起那茶盘,摸到两边扶手处有些油腻感,便又着意看了一眼这俞若容,心中隐隐猜测,她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在茶盘扶手处故意涂上些油,端着时容易打滑脱手。或许是因为她得选养心殿,在御前服侍,所以找来了嫉恨。 而这类因为嫉妒生出的陷害,在内廷中实在是屡见不鲜。 “这茶盘用久了,扶手都有些松动,也不怪她没拿稳。”容与淡笑着解围,“臣早前发觉就想吩咐她们换了,一忙别的倒给忘了。原是臣失察,还请万岁爷息怒。” 沈徽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又看了看那茶盏安然无恙,随意摆了摆手,“罢了,今日是厂臣替你说话,朕且饶过这一次。下次警醒些,不是回回都有好人愿意帮你。” 俞若容没敢抬头,叩首后诺诺道是,声音仍不自觉发颤。容与将那茶盏递给她,吩咐道,“去换了新的来,精心些,散了热气后再端来。” 她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对惶恐不安的大眼睛,连连颌首称是,容与见她唬成这样,亦冲她温和一笑,示意她退下去。 俞若容自去备茶,容与转头,瞥见沈徽笑而不语,索性替他把心里话说全,“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也只有请万岁爷多担待些罢。” 沈徽散漫地笑笑,也懒得计较他时不时发作的心软毛病,因转口道,“我瞧着你那唐史修的也差不多了,倒是做点正事要紧。二哥儿终究还小,性子又激烈,我前阵子想起要把历代贤明、不贤的君主故事都编篡成一部书,到时候让他师傅楚铎讲给他听。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办罢,可不许推托,也不许偷懒儿。” 这倒是个对太子有助益的事,容与自然明白,沈徽这是找机会修复他和太子的关系。于是也不说破,只含笑应了,心里却觉得此事最好不要让沈宇知道,否则十有八/九他会拒绝学习那书。 晚间回到房里,容与复又想起樊依的事,便到林升房中去探探他的意思,不成想刚走到门口,听见里头传出他和一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只听林升语气焦灼的问,“你就真的那么想出宫去?原说你最亲的人是母亲,五年前她过世之后,你父亲再也没和你有过什么联系,除了要你寄回去银票,竟是一点都不关心。既这么着,又何必一意要出去呢?难道,在这宫里就……就不行么?” 想来那被他问话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她沉吟一阵,不急不缓道,“你别误会。我决意要出去,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这些年,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楚。况且你又和我这般投契,咱们也算是难得了……可是,若要我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也委实不乐意!” 她停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你们这些内臣不同,只是个使唤婢女,左不过做些针线上的活儿,一辈子也熬不出头。自然我也不盼着能有什么升迁,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种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自个儿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呢,也不用按规矩,听人吩咐的自由。阿升,你明白么?要是你也有过这样的向往,你一定会懂的,是不是?” 林升许久无语,过了好一会,竟有些哽咽起来,“我懂……我何尝不想自由……这宫墙里的日子我也是过得够够了,可我没有法子……算了,我不该为了自己牵扯你。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今儿大着胆子问出来,将来你出去了,会不会,就再也不理我了……自然,你若想过……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绝不敢阻拦。不过是,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打算。” 樊依没有回答,半日过去,连等在外头的容与都有些着急,可想而知,林升这会儿怕是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什么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难不成非得嫁个男人就算幸福圆满?”樊依轻轻笑出来,声音愈发低下去,“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担心!我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这些年你如何待我,我待你,也是一样的。总之你放心,就算出去了,我也一样可以等你,回头等你老了出宫休养,咱们结伴,我伺候着你也使得。” 她说得坦诚,没有一丝一毫扭捏。容与欣慰暗道,看来林升眼力倒是不错,能找到一个可心的红颜知己,虽说世事难料,眼下能有这份真情也算弥足珍贵,至于将来的事,不过是听凭造化罢了。 翌日林升果然找到他,很是愉快地谈起樊依放出宫去的事。容与自然答应,因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免侧面问他,是否以后还要和樊依保持联系,又预备如何安置她。 林升想了想,对他坦言,打算在京郊置一处房子,让樊依在京里也能有个落脚的去处,等他闲时出宫再去看望她。 容与略一思忖,建议道,“不必麻烦了,索性让她去和方玉一道做伴,这样平常两个人还能说说话。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去看樊姑娘,顺道也就把方玉一并探望了。这么办是为给你省些银子,你觉得可好?” 林升大喜过望,笑逐颜开一连声多谢他。容与摆手笑笑,“什么事值当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弟弟么,跟哥哥还用说谢谢?回头帮我告诉传喜,这批放出去的宫女名单我都看了,没什么意见,让他按规矩办就是了。” 林升点头答应着,忽然想起什么,撇嘴一笑,“您是有日子没去过东宫了,不知道这位孙秉笔如今多得太子爷宠。早前快把个武英殿的珍宝都搬到东宫去了,这些日子更了不得,外头时兴的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诗词话本的,没事就往东宫里头送。乐得太子爷是一个劲儿夸他机灵,会办事。” 太子年纪尚小,日常所读的书皆是司礼监审查过的,绝无一点违背礼仪规范的内容,虽然不免无趣,可也是怕他看多闲书移了性情。孙传喜这般无原则的讨好储君,让容与颇感不悦,只是面上不曾流露,和林升闲话了两句略过没再提。 到底还是对这事上了心,隔日借着给东宫送炭火,容与去了许久未踏足过的报本宫。 孙传喜恰好也在,正拎着个紫竹做的鸟笼子,里头配了食罐、水罐,做工精巧非常。内中有一只通体纯白的芙蓉鸟蹦来跳去,这鸟体态娇小,鸣叫声清脆动听,是时下京城富贵人家赏玩首选。其中又以毛色纯白,双目为红色者最是珍贵。待那鸟跳着转过身子正对容与时,他便看清那对眼睛正是赤红色的。 沈宇被新鲜玩物儿吸引,暂且把对容与的厌烦都抛到脑后,只拿着那喂食的小银勺逗弄起芙蓉鸟,一面笑对传喜道,“孤那日不过提了一句,难为你这么快就把这小东西寻了来,手脚倒是利落。前儿崔姐姐带着她小儿子进宫请安,说起来,外头宅门里的爷们儿如今流行玩鹰呢,还说起崔姐夫熬鹰的一套本事,可是有趣儿。回头你吩咐御马监的人也找几只好的来,训好了带过来给孤瞧。” 传喜脸上堆着笑,一叠声的答应着,“殿下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婢一准不敢耽搁,出了报本宫就去传您的旨。必不让您等长了时候,早晚催着他们。年前争取就让殿下瞧见训好的鹰,回头郡主再来您跟前说嘴,您也能痛快的给她两句了。” 听着传喜一席话,容与不由得转而打量他,好一副低声下气的谄媚态度,那自称的谦辞更令人惊诧,自太宗时代起,大胤内侍一向自称臣,这般奴颜婢膝实在令人不齿。 容与侧目的样子没能逃过沈宇的眼睛,他不无得意的看着,“厂臣好像很惊讶?没听过他们这么说话?这是孤新改的规矩,邓妥,给厂臣说说罢。” 一旁侍立的邓妥立刻躬身道是,继而面无表情的陈述,“殿下钧旨,内侍本是皇家仆婢,份属卑贱之躯,身份低微,怎可随朝臣一道自称臣,此举原属逾矩,故责令内侍在殿下面前一律自称奴婢,以示天家尊严,朝夕警醒内侍严加恪守本分。” 不等他说完,殿中人包括传喜在内,已悄悄地打量起容与,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平静不过是表面上的,容与心里涌起一阵愤慨。太子这样恨内臣,说到底是因为深恨自己,偏又无可奈何,不得已便对这个群体百般折辱,也算是开国朝先例了。 沈宇扬了扬眉,笑意盎然,“厂臣觉得这个称呼如何?这不过是警醒那些个不安分的奴才罢了,自然是不会这般对你的,厂臣是父皇面前最得脸的人,父皇曾亲口说过的,你是他的臣子,孤对你,也一向都存着敬重。” 他提着鸟笼子,含笑徐徐移步靠近,一壁逗弄那鸟儿,一壁压低了声音,轻轻巧巧道,“不过嘛,你早晚都会是孤的奴才,到时候,无论用什么法子,孤都会要你亲口说出这两个字来。” 第115章 免死金牌 出了报本宫,传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又远远打发了跟在身后的小内侍们。 见他探头探脑像是有话要说,容与先发制人,语带训诫意味,“太子年纪尚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念头,你就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他,况且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就拿给他看,更是不妥。” 传喜之前被他连番敲打过,早存敬畏之心,怎奈近日攀扯上太子,自以为得了依仗,便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他道,“这会子殿下已是太子,日后早晚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他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少年人拘那么紧有什么趣儿,他若是一直不知道也还罢了,偏外头那些勋贵们进来问安,时不常要告诉他些好玩的,他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儿着呢,可不比前头他那位憨哥哥。” 容与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传喜察言观色,愈发加意赔笑,“论理,您是万岁爷抬举出来的,可得了宠,不能就忘了旁人不是?我如今搭上小主子,也不过是为日后好过些罢了,您尽管宽心,日后我若能得新皇疼爱,总少不了要多孝敬帮衬您。” 容与闻言站定,先斥了一声慎言,“万岁爷春秋正盛,你这话传出去,该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往后我不想再听到这些,更不想再听见东宫又新进了什么外头的新鲜玩物,逾制玩器。” 他忽然作色,惹得传喜错愕之余,也只得低头呵腰,诺诺称是,保证再不敢引着太子玩物丧志。 他的承诺,多少还要打个折扣,容与私下吩咐林升多留意报本宫日常,之后更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在沈徽面前稍加提起,建言他多抽出些时间关怀沈宇,引导他读书和欣赏玩器的情趣。至于沈宇要求内臣自称奴婢一事,则只字未提。 然而很快,沈徽传太子前来问功课时,便亲耳听到了这个“新鲜”的称谓。 当邓妥口称奴婢回话时,沈徽开始深深蹙眉,“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邓妥是东宫局郎,大小也是从四品,怎么这般自称起来?” 沈宇双手藏在袖子里,正暗暗摆弄一颗龙眼大的琉璃珠子,听见父亲问话,忙坐得笔直端肃,伶俐的一笑,“是儿臣这样吩咐的,为的是让他们自省。内侍么,本就是皇家豢养的奴才。儿臣这么做,父皇可是觉着不妥?” “自然不妥,”沈徽断然道,“为尊者应体恤下情,这些个宫人,泯灭自身诸多*辛苦操持半生,皆是为服侍主君,身为主上者该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宽容。一味苛待下人并不能体现天威,要懂得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当赏,方是御下之道。” 沈宇忙站起身,姿态恭谨的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自当谨遵。其实儿臣也懂得优容有功者,并不是每个内侍都需要在儿臣面前自称奴婢。”目光在一旁侍立的容与脸上转过,笑得很是乖巧可人,“譬如说,厂臣就不用。他是父皇最忠心最得用的臣子,儿臣一向敬重其为人。在这宫里头,也无人敢驳他的面子。” 沈徽淡淡颔首,“这个自然,国朝向来宫府一体,他日常随侍朕预朝政机务,又曾做过你的督学,你须尊重他才是。往后也当如此。” 说着话锋一转,吩咐跟前人擎上一枚敕令打造的铁券,“厂臣前次平叛立有大功,便是不顾自身前救驾这一桩,已是诸将不能及。朕特命人赶制此物,上以丹砂书免死二字。今日当着太子的面赏赐下去,太子一道做个见证罢,日后若是他有过,你也该知道如何处置才得当。” 他突然拿出这物件儿,别说太子,连容与都吃了一惊。他并不知道这是沈徽一早就想好,预备送他的大礼,而且是定要当着太子的面才好赐下的大礼。 容与接过那“免死金牌”,心里只觉有说不出的怪异,想不到这种前世在小说影视作品里才出现的东西,有一天竟会实打实落在自己手里。 而那铁劵上头呢,还沉甸甸地承载着沈徽的良苦用心! 沈宇看着容与俯身叩首谢恩,面上没有丁点不悦,反倒等他起身,和悦微笑着道喜,“厂臣才能卓著,为人忠谨,得此嘉奖实是应当应分。” 话说得漂亮又体面,只是是否出自真心,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待太子告退,沈徽打发了殿中人,便拉容与坐下,“二哥儿这性子是越来越怪了,喜欢整治人的脾气不知道像了谁?”沉沉一叹,又道,“我有些担心,他不会是个宽厚的君主,反倒是睚眦必报,喜怒无常。” 一个人的性情当然不容易改变,容与一点不怀疑,他的担忧日后会成真。只是不欲让他思虑过多,想了想只道,“所以你更该多关注他成长、日常生活。原说让我编写历代帝王作为事迹,我已整理的差不多了。你何时空闲,我呈上来请你先阅过。名字也暂拟了一个,就叫帝鉴图册。” 沈徽含笑沉吟,半晌说好,“好名字,就这么定了。你编的东西,我还信不过么?”轻轻一笑,他伸手握住容与,缓缓道,“我是怕,他以后会对你不好。” 本该光华肆虐的凤目里,沾染上了惆怅,更有不加掩饰的关切,容与心里知道,沈徽近来时常经意或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自己未来处境的忧虑。 容与笑笑,“太子是君,做臣子的只有尽心服侍。若真不得太子意,那么我还可以请辞致仕。皇上百年之后,我确是打算告老离宫。倘若那时候,我还尚在人世的话。” 沈徽忽然神色大恸,急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张了半天口,才低声道,“别这么说,你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然后得享晚年。” 话题涉及生死,到底是有些遥远了,反正无解,不如把关注转到即将迎来的喜事上头去。天授十六年春,吴王沈宪满十六岁,奉旨于四月初十与韦氏大婚。 韦氏虽碍于出身,仅册为侧妃,但阖宫上下无人不知,终吴王沈宪一生,大约是不会再娶正妃了。 到正日子那天,沈宪按表大装,头戴亲王皮弁,上缀四色玉珠七颗,南珠三颗,中间贯以玉簪,两侧悬有朱朱缨;身着绛纱袍,腰间系素表朱里大带。 吴王侧妃韦氏戴九翟冠,冠身覆以黑绉纱,前后饰珠牡丹花,缀金珠宝钿花,另有金簪一对;身着红色大衫,深青色霞帔,饰织金云霞凤纹。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从天色不亮就开始折腾这一身隆重的礼服,等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早已筋疲力尽,被宫人牵引着,仿佛两个提线木偶,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泼。 等行完册封礼,吴王夫妇至乾清宫向沈徽行叩拜大礼。沈宇亦着太子服制端坐下首,受吴王妃拜礼。 此后便是御赐家宴,依国朝规矩,吴王大婚后便要前往封地,沈徽近日为此已有些郁结,离别在即更是加重了他内心不舍,原本喜庆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几分伤感。 吴王妃韦氏在盛装之下,不复明艳俏丽,倒是多了点温婉娴静,只是一味端着更显拘谨,坐在席上一脸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的表情。 “嫂嫂今日真漂亮,看得孤都有些羡慕了呢。想来哥哥把好东西都留给你了,孤也没什么旁的可送,便送上些薄礼,不过取个好意头,盼着哥哥嫂子多子多福。”沈宇笑望吴王妃,一面令侍女奉上贺礼,正是一枚施金累丝嵌珠镶玉送子观音满池娇。 韦氏忙起身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转身将分心交给了侍女。 沈宇遂打量着她,轻声笑问,“怎么嫂嫂不戴戴看么?别在你今儿这髻上不是正合适?” 韦氏一愣,略有些尴尬的看着沈宇,又看了看身旁的沈宪,一时呆在当下,不知是否该回身取过那分心戴在头上。 她的不知所措落在沈宇眼里,更添了轻视之心,大概越觉得吴王妃十分上不得台面,不由露出丝丝蔑视,唇角牵起,挂上了一抹讥讽笑意。 沈宪转头,冲韦氏和煦地笑笑,转身从侍女手中取了分心,在韦氏头上略比了比,便即轻巧娴熟的将分心别入她发髻中,他做这番动作闲适中透出温柔,像是日常做惯了似的,而望向韦氏的目光也含着湛湛喜悦和融融春意。 沈宇见他为韦氏解围,也没再说什么,只发出极轻地一嗤,扭过头去。 沈徽恍若不察席间事,含笑对沈宪道,“原择定的是十日后出发,朕后来想想,确是有些赶了。你们刚成婚,宫里好些年没这么热闹了,不如多住些日子再去罢。” 沈宪闻言有些动容,正待回话,却倏然发觉太子神色不耐,正眉头深锁的盯着他。 他顿时一窒,方才面带惭色道,“父皇这么说,是怪责儿臣不孝了。儿臣也想多留在您身边些日子,可是祖宗规矩如此,礼部和钦天监又早就择定了启程的日子,若是儿臣推迟就藩,恐怕难以和朝中众臣交代,就是外头人听着也不好,只当皇室自己都不守规矩。所以还请父皇准许儿臣按既定日子出发,往后逢年过节和父皇寿辰之时,儿臣再请旨回京给您请安。” 沈徽微笑听着这番话,良久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此后宴席上,他越发沉郁,懒懒听着太子与吴王之间的谈话,眼中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哀伤,是他凝视吴王时会自然流露的神情。 此后几日,容与抽空便常去探望吴王,并看看他上路时所需之物是否都已齐备。 沈宪正在整理一些过去常用之物,榻上和书案上都堆满了衣物和书籍。见容与来了,笑着请他陪同一道挑选。里面有不少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喜欢的玩物,随后他从几件常服里,抽出一件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笑着递给容与。 那衣服正是他出生时,容与送的百家衣,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完好的保存下来。 “这个是要带走的,回头留给我儿子穿。”沈宪拍了拍容与的肩膀,举止亲昵,“厂臣,多谢你,当日送我这个,我一直记得。其实还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忘记,那时候你替母亲说话,教我如何劝父皇宽恕她,方能让我有更多机会享有母亲照拂。虽然终究还是不成,可是并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从来都不是挑拨生事的人,所以一直都把你当成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知己来看待。或许在孤心里,也早就把你视做一个可以交心的长辈。” 容与欠身道了声不敢,“殿下不怪臣,臣很感激。何况当年殿下撇开母子之情,为臣说话,其中恩情,臣一直觉得无以为报,也不是一句感谢所能言尽的。” 沈宪摆首,轻轻一笑,“当年之事,实是父母之间误解,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我又怎么会怪你。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不提也罢。” 他注视容与,目光真挚,一壁郑重握紧他的手,“等我走了,父皇便交给你了。你是他最信的人,也是我最信的人,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陪着她。厂臣,你知道的,他有多寂寞,而且,他似乎比从前还是,老了一些……” 是么,沈徽老了?容与有些茫然的听着,也许因为他每日都见到他,所以并没有留意过容貌上的变化,其实又怎么可能不变呢,十六年光阴弹指过,他们都已不再青春年少。 而岁月是如何不经意的改变一个人,他想,他心里最是清楚。 郑重对吴王拱手长揖,容与答允了他的嘱托。 沈宪启程那日,容与送他至通州渡口,目送他们夫妇的行船顺流南下,直到再也望不到宝船上扬起的风帆。 之后缓缓策马回返,一路之上,且行且观望,方才发觉京城已是春风十里繁华。不知不觉地行到东华门处,再抬眼看去,那一座巨大的孤城被暮色寒烟笼罩着,于静谧中等候着夕阳西下。 眼前渐渐浮现出沈宪还是婴儿时的面庞,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可爱稚童变成聪慧少年,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无忧无愁抚琴吟唱。 如今相送,看着故人远去,心头空荡荡之余,不觉涌上那些古老悠远的感慨,所谓日月如磨蚁,原来人生最易是别离。 第116章 题跋 月余过去,一本帝鉴图册便完整呈至御前,沈徽阅过没提什么异议,随即命东宫侍读为太子逐一细讲。当然对外只说这是翰林院编修们特意为太子所撰,至于真正编纂者容与则只字未提。 这年才过五月,京里已格外闷热潮湿,反常似黄梅天。前朝内廷都换了轻罗纱衣,仍是略微动动就能生出一层汗来。沈徽畏热不畏寒,更觉烦闷,因此六月初就搬至西苑承明殿,为讲学方便仍命太子留在报本宫里。 或许因为心浮气躁,沈徽显得心情郁郁,容与明白那症结其实来自于吴王离京。沈徽好像忽然间发觉了吴王诸多好处,时不常会怀念,有时候闲下来,还会一幕一幕回忆吴王小时候的趣事,过后又感慨,所幸赐予吴王的封地还算令他满意。 容与原想找些消遣替他排解,可一忙起来全顾不上了。京里官员最是望风而动,容与因军功得了厚赏,还是块大胤朝许久不曾出过的免死金牌,事情传到宫外,愈发招来更多人趋奉。 一连大半个月,光是应酬勋贵各部官员上门拜会已占去泰半时间,如今谁能成为提督太监府的座上宾,那可是大大有面子的事。容与不爱招摇,不过是按礼数招待,内中自是有得用的,有一贯示好的,也有违心奉承的,更有他不得不亲去捧场的饭局酒局。既是一视同仁,少不要面面俱到安排妥当。 那日正在安阳侯府上贺侯爷寿宴,和众人闲谈聊天中听见了桩趣事。 因见府内下人手持长长的竹杆往花园子里去,于是有人问这是做什么用。安阳侯不无得意的笑道,“这叫粘杆,上头系着个网兜子,里头刷了些黏液,专门粘那些个知了蜻蜓的。今年天气反常的热,晚上那知了叫的忒凶,吵得人读不进去书,还是家里小子想了这个法子。别小看这粘杆,管用着呢。” 有人笑着点头,赞小世子机灵办法多。安阳侯一哂,“倒也不是。这点子可不是他先想出来的。前阵子和梁国府家大哥儿聊天,讲起来近日在家正心烦,听见这群知了叫唤更是闹心,就让人制了粘杆来。还别说,这位世子爷号称京城大玩家,心思就是比旁人活络,只不过这些日子遇到不省心的主儿,让他生了好大一场闲气。” 梁国公世子一向是斗鸡走狗玩鸟听曲的闲主儿,不过人并不坏,还颇有几分仗义,也好结交些江湖义士。容与对其人没有恶感,因问起那闲气是为什么事。 有人当即笑答,“厂公有所不知,这位小爷不光会玩俗的,也能玩雅的。听说最近迷上了南派山水,如今苏州正有个号东村的,画风绝类宋人郭熙。偏巧京里有个姓卢的买卖人,手里有不少东村先生的画,他就上门去求购。原本想着一幅画,满破着花个千八两银子也拿下了,不成想这姓卢的倒也轴。当着他的面说,我卢某人一不缺钱,二不畏官,就是喜欢这些才收来天天看着,要是拿钱砸我,对不住,还真就不卖。好说歹说就是不行,这位小爷也算是规矩人,从此也就撂开手,不过回去还是生了场闷气。那姓卢的怕是不知道,自己遇上讲道义的,真要是碰见个狠主儿,多早晚必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容与听得心里一动,遂问道,“这位卢姓商人可有说过,用什么方式才能求得他的画?” “那谁晓得,这些个脾气怪诞之人,性子上来是混不吝,高兴起来分文不要也是有的。”说话人眼睛一亮,“您该不是也动心他的藏品罢?听世子爷说,那东村的画确实不错,厂公一向号这个,倒是可以打发人去瞧瞧。那姓卢的听见是厂公抬举,必不敢再耍那臭脾气的。” 容与笑笑,没接这话,私底下到底有些上心,过些日子再想起来,便吩咐心腹去打听了那卢姓商人居处。 据派去的人来回,那商人单名一个峰字,祖籍京城,做的是丝绸茶叶的买卖,经常往来于江南,所以有缘识得吴中一带享有盛名的画师。 容与正寻摸找个机会出去拜访,谁知又赶上鸿胪寺安排接待朝鲜来使,更有建水师学堂等诸多大事筹办。说起建水师学堂,原是他的主张,难得太子为这事也上过几道奏本,提了几个颇有见地的想法。按说容与主持统筹的差事,沈宇竟能一点麻烦都不找,态度还明显很支持,甚至更在私下驳斥了几遭反对的声音,不免教有心人嗅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前头忙着这几件大事,容与更无闲暇出外寻风雅。于是先打发了林升,扮作外埠商人前去寻那卢峰,看看能不能收点子有趣儿的回来,顶好是江南风光,聊以慰藉沈徽总想下江南而不得的心情。 这日傍晚,因有公务处理,容与只怕缠不过沈徽,晚上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便先和他告了假,自在房里换上月白道袍,只戴网巾小冠坐在案前整理水师学堂的奏对。想着翌日要将此事摆上廷议,舆论虽已差不多掌握在他这边,不过是走个过场,摆出重视内阁六部的形式,心里倒也没什么担忧顾虑。 耳边听着,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并不算大。林升打外头回来,衣裳头脸都干净爽利,却一副铩羽而归的形容儿,丧眉搭眼的汇报,“好言好语说了一车话,那姓卢的就是不答应,说那点子私藏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惦记。想要东村画作,也不是难事。他对金银财帛已无甚兴趣,活到这把年纪独爱些书画而已。若一意相求,只需拿他心仪的来交换也就是了。” 容与将手里折子批完,放下笔沉吟半日,方回味林升的话,靠在椅子上点头笑道,“看来这人有些痴气,也有脾气。罢了,原来他是要以物易物,咱们手里头可有什么拿得出的?” “他点明说了,想要平山先生的溪山泛艇图。世人都说平山先生笔力劲峻,在浙派画师中素有抗鼎之誉。” 这位平山先生是早就成名的当世画师,曾有人赞他足当名家。一副丹青极受达官士子推重,号称得其真迹,如若拱壁。巧的是,宫里也有收藏他的画作,那卢峰做说的溪山泛艇图,这会子正藏于武英殿秘阁中。 容与挑了挑眉,林升见状笑着探问,“大人怎么打算?其实我瞧着那东村先生的画委实不错,画的也是江南风光,按这等笔力放在武英殿也不为过。要不,您跟万岁爷请旨,换了他的画回来不就行了。” 不过是私下里寻点新鲜玩意,求而不得也犯不上执着,容与摇头说不必,“宫里藏品一向只有进的,并没有出的,何况是和人交换,既然他不愿,也就算了罢。” 林升却有心成全,“可那卢峰好像真是个爱画之人,他那样想求一副平山画作,大人何不满足他一下,借他一观便即收回也不行么?” 说得轻巧容易,世人很少能对心爱之物不存一点占有之心,一见之下,恐怕更难放手。 “不然,还有个法子。”林升咧嘴,露出点狡黠的坏笑,“大人许久没动笔了,不如临一副给他看看,以您的画工,足以乱真。再者说了,他不过是想看一眼,大人您的摹本也算是当世佳作,虽是仿品,日后恐怕也是冯本兰亭序似的,值得后人追捧。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容与本来阖目养神,听见这话,睁开眼,淡淡笑看他,“你是说让我用一副假画,去骗了他的真画来?” 林升忙摆手,解释道,“这怎么能算是假画呢?既然宫规如此,他这辈子反正是见不着那副溪山泛艇图了,索性就让他看看惟妙惟肖的摹本呗,也算是全了他的夙愿。您没听见他方才对我说的,好像这辈子看不见那画,都死不瞑目呢。您就当发发善心不就结了。” 轻声一笑,容与起身,拍了拍他脑袋,“想都别想,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这事儿就此作罢,你也不许背着我私自和他交涉,明白么?” 林升一向对他奉若神明,虽觉得可惜,也忙不迭点头,“您吩咐的,我一定照办。我懂得分寸,您放心就是。” 知道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容与一笑命他下去了。打发了林升,他闲坐一刻,开始收拾桌案,整理文房之物,不意在架子上找到了一卷被他封存已久的传世名作,清明上河图。 就好像一个故人,忽然出现眼前,那画展开来的一瞬,前尘往事跟着扑面袭来。当日他陪秦若臻在养心殿等候沈徽,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甚至她手捧黄公望的写山水决,蹙眉细看时的模样也都历历在目,所有的画面都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 然而那已是天授元年时的事了,那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 于是再度拿出那卷清明上河图,铺陈在案上,趁着心无挂碍,他取了一枚冰麝置于错金香炉中,又添了少些檀香香料。不过须臾,袅袅碧丝缭绕飘散,绕过画有郭熙幽谷图的小山屏,弥漫房中。 窗外雨丝风片蒙蒙,房中屏山半卷余香,他闭目良久,再度提笔蘸取了漆烟墨,凝神在这卷清明上河图上写下拖欠了许久的题跋: 余侍御之暇,尝见宋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观其人物界划之精,树木舟车之妙,市桥村郭迥出,神品俨真景之在目也。不觉心思爽然,虽隋珠和壁不足云贵,诚稀世之珍矣,宜珍藏之。时天授十六年岁在丁酉仲夏,提督西厂兼掌印司礼监太监,淮阴林容与跋。【注】 写罢搁笔,转头望向窗外漫天细雨,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的他,已然有勇气写下这些字,心中不再感到惶然,也没有惴惴不安。什么千秋功名、身后评议,其实都不能和在这卷万世传承的画作上留下几行字迹相比。心里头是畅快的,因为那代表着,他终于放下所有关于自身的顾虑,彻彻底底地收下沈徽的肯定和爱意。 第117章 团圆夜 兴建水师学堂一事落停,容与总算可以略微舒缓些,只是太子年纪也不算小了,按国朝规矩,到了可以出东阁听翰林筵讲的时候。 这样大事自然还得他来安排,偏巧沈宇近来也极安分,举凡见面对他都是和和气气,面上看不出一点敌意。容与心里想着,那孩子一贯心机深沉,忽然做出友善态度自不能全信,倘若因此掉以轻心,说不准哪一天不知不觉就着了他的道。 内书堂一向归司礼监管,容与从中仔细挑选了几个成绩出挑,品行端正的小内侍,亲身督导一番,随后提拔去太子身边侍奉。年轻的小内侍乍见本司掌印,又得了耳提面命,个个心内都很明白,只把自己当成是提督太监私臣,有关于太子出阁的一举一动,当事无巨细呈于长官案前。 于是太子听筵讲时虽不必容与侍奉,但内里的故事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譬如眼前摊开来的秘奏,上头正写着太子与翰林讲师这日议起盐铁论的一番对话。 太子起先认真聆听,其后笑问,“世人有诟病武帝穷兵黩武,不惜违背圣贤之道,重利而轻德,凡此种种皆始于盐铁官营,那么先生以为,与今日相比有何异同?” 讲读微微怔了下,“若是相似,官府都有涉足工商,有类均输、平准二法,所收财税多用以佐助边费。” 太子又问,“那么先生以为好或不好?你们读书人一向对这政令私存不满吧。倘若再来一场辩论,先生觉得,且不说其余人,内阁枢部中人该站哪一边?” 讲读想了想道,“大约是中立,然则不能剥夺民间经营过甚,官商,究竟非治国本务。” “哦?那么为何还要中立呢。”太子追问,“是碍于天威,还是碍于朝中某个得罪不了的势力或是人?” 说罢旋即一笑,“不该为难先生的,孤换一个问题,请先生说说看,历代皇帝最注重什么?” 讲读沉吟良久后坦言,“无非集权二字。” “那么权和利哪个重要,有了权如何能不逐利?偌大一个帝国,运转起来哪处又不需钱,国库空虚,说白了什么都是空谈,孤再问先生一句,如今常有人说藏富于民,这个民,究竟是何人?” 不等对方回答,太子已笑着讲出答案,“不外乎是各大家族士宦官绅,舆情最汹涌,反对最激烈也是这群自诩为民的人,只是朝廷也不算赶尽杀绝。父皇御极十余载,眼看着国库越来越充裕,是升平朝三倍有余,如今更着眼发展边事防务,又要从外夷手里再进军需,富国强兵是落在实处看得见的,是以众人虽有不满,却暂时都成观望态势罢了。” 至此,太子似乎满意笑笑,“先生不必勉强回答,孤看你神情,业已知晓答案。” 掩卷沉思,容与不得不承认沈宇的确明敏,眼光锐利洞察力强,话说得明白透彻,更不吝透露他日后也一定要集权,更会将盐矿等利税商业把持在官府垄断之下。那么至少目前,他们算是有一致目标,只可惜并不能代表彼此可以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朋友。 凡事涉及太子都须格外小心,往后随着他有自己的幕僚、亲众、甚至忠臣良将,自己就更该谨慎行事,以防行差踏错,被人捏住把柄。 放下思绪,才想起有日子没好好陪沈徽,见天色不早,便赶去承明殿,打发了原该值夜的内侍宫女,预备亲身去伺候。如今御前侍奉的人都晓得,只要林容与在,就无须旁人再近前,众人乐得偷来一晚闲暇,自是迅捷无声地退了出去。 容与先自己洗漱了,绕过屏风,一眼瞧见沈徽横卧在床上,似笑非笑,慵懒至极,张嘴就是揶揄,“难得厂公今日有暇,拨冗临幸,真乃朕之福气也。” 容与在床边站定,摊手笑道,“为主分忧也要受冷嘲热讽,真是动辄得咎,臣这日子过得当真艰难。” 沈徽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把拽过他人,双臂牢牢箍紧那劲瘦的腰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忙大事也要有个度,知道你这人不惜力,瞧瞧,近日又瘦了些,嗯我怎么摸着那胯骨好像更尖了,回头躺在上头,膈得人生疼。” 类似的不正经话听多了,容与原觉着自己面皮没那么薄,架不住被他呵气弄得痒梭梭,耳根子一阵阵发热,只恨不得打掉那按在胯上的手,“那处长肉做什么……唔,”一句没说完,已被沈徽扳着脸强扭过来,又准又狠地亲上来。 沈徽这人,爱起来一向也是不惜力的。被冷落些日子,爆发得更是激烈。像是有心惩戒,又带着十足兴味,沈徽让他躺平,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根带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将他双手紧紧地绑在床架上。 见容与双目都瞪圆了,眼里现出一团茫然,沈徽只觉好笑,“别怕,这样你就跑不了了,我恨不得天天这样把你系起来。” 说着又像是带了点怨气,抓过一方帕子蒙上他的眼睛。容与才本能的挣扎了一下,便身不由己陷入了被动的侵略。沈徽是体力精力充沛,憋了几日愈发势不可挡。岂知最*的,还是容与肯全力配合,简直是任由他在身上纵情肆虐。 沈徽是最好的爱人,大抵也是最坏的爱人,容与禁不得他反反复复的撩拨,半晌已被他逗弄得起了反应,他却存心不肯让人满足,放开手只去吻容与的耳垂、下颌、锁骨、胸膛,那一片细腻莹润的肌骨就像是被盖了印章,此起彼伏泛起粉嫩的潮红。然后再一路向下,倏地一下完全没有征兆的,将那最敏感的地方包裹进了唇齿间。 被缚住的人身子一阵痉挛,双臂剧烈颤抖,系在腕子上的布亦被他挣脱开来,可那双手却并不放下,依旧紧紧抓着床橼,抖得一塌糊涂。 那是一种带着轻微痛苦的兴奋,直把人折磨得渐渐丧失意志。沈徽玩弄得够了,才怀着恶作剧猛地扯掉那块蒙眼的布,霎时间,他看清身下人眼里竟然闪着泪光,脑子里跟着轰然作响,那样子十足诱惑,也十足新鲜,让人不胜怜惜,却也让他更加想要狠狠地去爱他。 沈徽是要弥补早前自己受到的冷落,更是要弥补他时常涌上心头的执念——想把世间一切都捧到爱人面前,却始终不知道对方究竟需要什么的心慌。眼睁睁看着容与忍耐克制,咬紧了牙关,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那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紧抿的双唇颤了几颤,到底捱不住开口低声央告。 疾风暴雨顿时化作和煦春风,沈徽从不吝啬给他最温存的爱抚,最柔软的疼惜,直到看着他从巅峰回落,整个人汗湿衣襟,恢复平静。 “你是我的,永远都是!”任性的帝王毫不掩饰占有欲,在他身上缱绻流连,仿佛总是不能餍足。 侧躺着的人低低嗯了一声,算是答复,声调柔柔的,夹缠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就像是咕哝了一句。 没有心力再去思考,也没有气力再去回应,他是年轻帝王最想占有的爱人,那么年富力强的帝王呢?是否也会是全身心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连这么折腾几个晚上,容与到底吃不消了,琢磨着自己虽经常有锻炼,没事做些无氧运动骑骑马,可终究不能和沈徽那具正常男人的身体比。再这么下去,他快要被弄散架了,好在中秋将至,前朝内廷又有一堆事情要忙,算是给了他一个合理借口出逃。 这日出门办差,回来路上,经过前门大街,市集一派喧哗热闹景象,琳琅满目的各色小东西吸引了林升的注意,容与见他看得开心,索性下马和他缓缓穿行于街市。 临近中秋,很多铺子门前都开始摆出月饼,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花色的兔爷。林升拿着一只会身披铠甲骑着猛虎的兔爷看了半天,笑道,“这个家伙还是那么好玩儿,我买回去给樊依看,她一定觉得有趣儿。” 一旁的店家听了凑趣儿,“哎,小相公有眼力,这是今年才时兴的式样,买回去给家里的奶奶姑娘们摆着,到了中秋拜月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放在那香案旁边,这威风八面的样子多招人喜欢啊。” 林升一面笑着掏银子,因问起,“您一会回家么?我想去看看樊依,您是不是也该去看看方姑娘了?她们俩在一处做伴日子过的可舒坦了,我上回去瞧她们,樊依正教方姑娘苏绣的针法呢。” 容与对他笑笑,摇了摇头,随后在店铺中挑了些苏式的月饼,交给他,“我就不去了,你帮我带个好。不必着急,宫门下钥前赶着回来就是了。” 林升看着他,极轻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似的,最终什么也没说,摇头上马自去了。 因出了处暑,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西苑太液池里剩下些残荷,倒是太素殿前两株桂花开的正好,远远就能闻到清甜的芬芳。 一路往承明殿去,听见有教坊司的乐伎和着丝竹管弦在练习,排演的是中秋节曲目,歌声穿花拂柳度水飘来,是一支长生殿乞巧。正唱到: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约,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有一刹那心动神驰,天宝十载,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日后比翼纷飞连理死,绵绵恨意无尽止…… 容与眉心跳了跳,加快步子走过太液池,不再去想故事里那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到了中秋那日,宫宴依旧开在西苑,一时间丝篁鼎沸,近内庭的居民,在自家院落里也能听见笙竽之声透过宫墙,宛若从云外飘来。 沈徽一早吩咐过,大宴时不必容与去前头侍奉,只为不管他在外头多体面,被多少人称作内辅,终究也是皇帝身边内臣,御前不会设他的座位,陪侍起来一站就是一整晚,沈徽看着委实心疼。 容与乐得在西苑单开私宴,各监有头有脸的都赶着来蹭席。他不过应景,说笑两句吃完就撤,众人晓得他不好热闹,也都起身恭恭敬敬相送,待人一走,再自去觥筹交错。 信步走回居所,抬首仰望,玉宇澄清,一轮皓月即出。容与兴致正好,叫林升备了桂花酒,反正无所顾忌,干脆坐在庭前玉阶上独自望月浅酌。 等到月上中天,却不见有人回来,耳听着前头乐音渐渐散了,一个小内侍匆忙跑过月洞门,见提督太监席地坐在台阶上,愣了一愣,欠身道,“万岁爷叫小的来知会厂公,今日不必过去了,方才前头宴罢,万岁爷已去太素殿贵妃娘娘处歇下了。” 贵妃?容与醉眼迷离,眼前小内侍的脸似乎摇曳得厉害,那上头还有着几分诚惶诚恐。 “今儿宴罢,贵妃似有些中酒,太子殿下原要陪着回去,因说起中秋佳节,正该合家团圆,便请旨和万岁爷去娘娘殿中一道再赏月。” 合家团圆,是这四个字不错,若是不提他险些都要忘了,那才是正经的一家人。容与笑笑,挥手打发内侍去了。 举杯邀明月,想起今日拿了清明上河图,原要当作礼物送给沈徽看,心心念念最后落了空。然而也没什么好抱怨,更谈不上气闷,从前到现在他都无谓和沈徽的女人争宠,反正眼下有酒有月,自斟自饮一样可以逍遥自得。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银蟾光满,丹桂飘香,人在秋夜霁色中,缓缓饮那杯中酒,渐觉有七分醉意浮上,余光却恍惚看到有人正缓缓踱步走近。 抬眼望去,便看见沈徽就站在身畔,独自一人,含笑看着他,“怎么躲在这儿喝酒,也不陪我。”他说着,径自在容与身边坐了下来。 容与没起身,因为那几分薄醉,也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幻觉。直到沈徽抢过他手中酒盏,仰头喝下,方才意识到此刻所发生的事并非自己的臆想。 昏昏然地有些摸不着头绪,他为什么来了,此刻是什么时辰,他又是如何甩脱太子和贵妃的,容与如坠五里云雾,半晌才讷讷问,“怎么,皇上睡不着么?” “这么好的月色,这么好的天气,就此睡去岂不可惜?我早早散了那筵席本想和你好好说会子话,品一品长空万里,一轮秋影转玉盘。” 沈徽虽这样说,却没有去欣赏明月之意,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容与。 察觉到他话里有急于解释的成分,却苦于无言以对,容与只好装作淡然,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斟上,继续默默饮酒。 沈徽也没勉强,半晌开口说,“今夜不仅是赏月,也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我的家人,你也知道的,他们多数并不和我同心,而你的家人,”他一顿,柔声轻问,“你还记得他们么?” 纵然远隔时空,有些人有些事依然铭心刻骨,如何能忘怀呢? 容与垂下眼,借着酒劲逃避着自己的记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了。” 沈徽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另一只手去拿酒壶斟酒,然后再抽出他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忘了也罢,从今往后,我们彼此陪伴。” 他仰头望向碧空,无限感慨的笑叹,“中秋应是女子拜月之时,也不知灵验不灵验,倒是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说给我听么?” 女子,无论前世今生,时代变迁,说到心愿,也许都少不了寻一个如意郎君,从此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么男人呢,又何尝不想遇到这样一个人。 容与没说话,转头望向沈徽,恰好看见他眼里流动着脉脉柔光,冲自己颌首微笑,“你知道死生契阔,原是形容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谊,这句诗极好,也是我的愿望。幸运的是,我已经实现了,身边早就有了这样一个人。” 容与脑子里还一片混沌,不防被他一语说中心事,再听他笑着重复,“我已有了你,你就是那个和我白首不相离的人。” 第118章 天心月圆 清辉漫撒,将地上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衣襟似乎叠在一起辨不清晰,人却分得很开,各自有各自的慵懒。 适才那番表白听上去倒是很新鲜,至少沈徽从没说过白头到老的话,其实依着容与,这类言辞合该放在心里,当做一个美好的愿景,非要说出口反倒有种强求的味道。 脑袋有点发沉,却又有不同寻常的清明。理智的去想想,历古至今,像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从没听说过谁有好下场。也就在不久前,朝堂上又有人说起皇帝子嗣单薄,还有人提起纳选采女的老规矩,这些议题不一而足,都是在盼望本来该是明君圣主的天子能早日弃暗投明,过上正常的帝王生活。 反常就会引发恐慌,从前朝到内廷不是没有传闻,说他和沈徽之间有着秘不可宣的关系。 联想起最近一次见王玥,连一向大而化之的人都不免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一面吞吞吐吐的劝诫,“你近来风头是越来越劲了,前些日子和张吏书谈起来,他说现如今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想走你的门路升迁,连西厂都成了抢手香饽饽……其实还不是因为你得万岁爷器重。可早前我就和你说过,这器重不见得能一直维系,高处不胜寒,三人成虎,这些道理你自然都懂,这会子鲜花着锦自是一堆人综着,可要是哪天抓着一点错,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就是万岁爷想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说句你不爱听的,帝王家情义也就是那样了,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李隆基不也海誓山盟过,话说得多动听,到头来马嵬驿还不是一卷白绫?” “老弟,并非哥哥多虑,你确实也该着眼为自己打算了,趁着这会子方便,早点安排下后手,一方面把风头压一压,另一方面,放眼瞧瞧外那些个实惠的位子,看好了哪个,赶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提出来,兴许他就答应了,你从此也能得些自在。要知道风言风语也是能杀人无形的……” 点到这个份上,终是不好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无非是坊间有过传闻,说他曾对立后选妃之事百般插手阻挠。 容与甩甩头,是非曲直姑且不论,这辈子流言蜚语也经历得多了,早就能潇洒得说一声不在乎,可沈徽呢,他还那么年轻,再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激情消退,感情变淡,那时节倘若太子不能让他满意,他是否会后悔这辈子只得了两个儿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更不消说,还有后世史书如何评议。 沈徽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轻易超脱出这个时代的思想桎梏。 “皇上厚爱,我很感激。”把思绪拽回来,容与侧着身子,婉转一笑,“只是那么远的事,到了那一日再说不迟,皇上来找我,不是要赏月么?” 沈徽半靠在玉阶上,以肘撑起身子,眯着双目斜斜笑问,“你不信我?” 见容与不回答,他犹是盯着他细细再看,那半张清秀面庞映照在月光之下,明净白皙的肌肤因为酒的缘故,透出温润红晕,色泽堪比最细腻的芙蓉软玉,看了片刻,脑中也禁不住涌起痴迷的晕眩。 他牵容与的手,顺势将他拉起来,“你心里也有家国情怀,也一样想要建功立业,世间好男儿的壮志你一样都不缺少。”挥袖虚虚一指,仿佛眼前就是他不曾亲临过的那些秀丽山川,“锦绣江山并非完美无瑕,可却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就为了足下这片土地,多少人前仆后继,将军百战死,书生酬壮志。容与,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只有被古老山河激发出的种种雄心、豪情、胆识、勇气、谋略……却是代代不息亘古不变。” 他回首,眸中闪烁的光熠熠发亮,“人的*亦无止境,好比我从前想要的,只是一个肯安心在我身后侍奉的人,可现在却变了,我想要有人和我分享所有快慰成就,和我并肩站在这苍穹下,共同见证一个盛世。” “我知道你心里的渴望,我说过一定会帮你实现。在此之前,也请你能好好的陪着我,以你的才学、心智、胸怀来成就这片山河。等完成此间事,等到江山下一代的主人能够胜任,我一定和你踏遍万里河山,以另一种方式来做一回这江山的主人。到那个时候,我会给你想要的恬淡生活,还有自由。” 沈徽言语里有着强烈的渴望,更有着强烈的执着,听得人心头发热,胸中霎时有一股冲动涌上,想要不顾一切地点头。然而重重的心跳也在适时地提醒,此刻应该保持清醒。 如此多诱惑的字眼,的确能激发人内心深藏的欲念,只是终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留住他这个人。沈徽害怕了,对于不可知的未来,他心里一样藏着恐惧。其实他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被深深困锁于红墙之中的人。离开这座孤城,他林容与依然可以放马南山,悠游四海,但沈徽能么,他一身本领全在于如何驾驭皇帝这个角色,离开那个位子,他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么? 不想点破那些隐藏的不安,容与平静一笑,“我是会一直陪着皇上,直到老去。不过方才那句白首不相离,用法却是不对,那是期待心中爱人能够不离不弃,不适合用在一个臣属身上。” 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沈徽衔笑摇头,“你是我的臣子,如同天下人一样,又不仅仅只是臣子。半生岁月,一直和我相伴无欺的人只有你。我是说真的,皇帝也好,主君也罢,难道我却不是你的爱人?” 本想缄默着不答他的问题,可架不住沈徽唇角漾起的弧度温柔至极,眼波流转间,容与看清那对幽深的眸心处渐渐映照出自己的面孔。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听从内心蠢蠢欲动的声音,轻轻点了点头。 沈徽微不可察的轻颤了下,随即开怀地笑出来,“这便对了。”笑过之后,他开始娓娓讲述自己的感受,“于我而言,喜欢一个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本以为这辈子不会有机会再对一个人倾心相待。想不到因缘际会,到底让我碰到了你。偏偏你这个人,多少年过去依然纯粹,置身在这么个污糟环境里,也还是能坚守本心。朝中俊彦如芸,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不改初心的。我是对你有欣赏,欣赏之余,渐生喜欢,到如今已然离不开你了。” 他说着,眉目间蓦然泛起一点伤恸,“我知道你介意什么,不介意什么,可有句话还是想说给你听,纵然身体有残缺,你依然有健康纯净的一颗心。反倒是刻意污蔑,或是曲意奉承你的那些人,他们才是身虽全而志阉者,可笑自诩高洁的人成日滔滔然,毫不自知,其实真正该羞愧的该是他们这群人。” 这些话,容与起初只是淡淡听着,因为早就放下,所以有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可渐渐地,心头一阵阵五味陈杂。如此自觉自省自悟的话,竟然出自一个皇帝之口,饶是两世为人,也不禁有些意乱和茫然——或许他真的可以在沈徽身上,获得温暖坚实的理解和抚慰。 他沉吟无语,沈徽含笑伸手,愈发温柔地轻拂他的发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一定要信。从今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就像你一直陪着我那样。” 溶溶月色下,感受着爱人指尖的温度,容与阖上眼,决定放弃去想前路是否艰险凄迷。 直到有一卷浮云半遮住明月,他才睁开眼,轻声道,“我有礼物送给你,想不想看?” 沈徽抬眼,眼含惊喜地看他,迅速点头。容与笑着拽起他的手,带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展开一副早已绘制好山斋客至图,画上描绘的是主人静坐于山斋待客来访,斋室四周山峦环抱,溪流萦绕,幽深静谧。一客曳杖正朝山门行来,不远处溪河桥上亦有来客,并有携琴僮仆相随。隔溪对岸则是平林漠漠,雾霭冉冉。 沈徽仔细端详,颌首道,“近峦远峰用方硬小斧劈皴,斋室用界画画法,配以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描绘得整饬精巧,中景树丛云霭,又以浓淡不同的水墨点染晕化。虚实朦胧,有米氏山水遗风,更兼本朝文人画的虚灵气韵。” 容与含笑说,“这画上景致就是你向往的江南山水,看来我这礼物算送对了。” “你特意画的?”沈徽一瞬动容。 见容与点头,他神色悠然,发自内心慨叹,“什么东村平山的,现如今这些人,哪个比的上国朝司礼监掌印林容与,你这丹青日后是要流放百世的,以后不可轻易许人。说起来你还没给我写过一副帖子呢。从前只晓得让你临我的字,却没想过你的字也是极好。” “不过还能看罢了,”容与笑着摇首,“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就写给你。” “自然喜欢。写幅字给我也好,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额换了,我不耐烦看鲁翰林的那几个字。都说他是国朝楷书第一,我瞧着不过如此,过于严整了。” 他忽然一笑,问道,“你还记得么,从前你仿了我的字抄文章给先帝看,他当日就夸过的,说那字写得好,透着一股明心安稳,于是还夸我的心越发静了。其实你才是那个真正心静的人。” 容与笑说不然,“我这样也不好,安之若素,缺乏进取之心。” 沈徽摇头,目光澄明平和,“我见多了所谓有进取之心的人,这些并不重要。倒也不是你这般性情的才让我觉得安全,只是能守住自己,不为外物所动,当真是最最难得的。” 他今日夸赞的话实在太多,容与已有些听不下去,低头笑笑,只琢磨着怎么岔开话题。 沈徽看在眼里,愈发和悦的说,“你对人对事态度谦和,唯一缺点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这倒是可以改改,不然有些不知好歹的人,总以为能从你那里讨到便宜去。” 容与听得一笑,鬼使神差接下他的话,“不是还有你么?一定不舍得看我被人欺负。” 说完便又愣住了,一时只觉得有点羞臊,都这么大人了,在外头也是说一不二,难不成还要沈徽再来保护他?想起方才那语调犹带了几分柔软缠绵,脸上愈发蓬蓬勃勃发起热来,只好扭过头佯装看别处。 沈徽将他所有表情尽收眼底,满意地颔首,凑近些一壁盯着他发笑,“脸又红了,真没见过比你面皮更薄的人。你说的对,我当然是会护着你。” 半晌停住笑,他复轻声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我而起,其中不少甚为不堪。可讽刺的是,你除了我,却又一无所有。如果我都不能护住你,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心意。” 这话说得熨帖人心,要论起哄人的温柔体贴,沈徽的手段自是让人无招架之力,容与笑笑,一头握了他的手,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搁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图。 缓缓铺陈开,随之一点点映入眼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沈徽初时尚有些疑惑,转瞬明白过来,便即看向留白处,很快就找到了容与题于其上的那几行字。 “好!真好!你终于做了这件事。”他毫不掩饰激动,“我早说过,你一番才情应该待留给后世知晓,我也一定会助你青史留名。” 第119章 波折 中秋既过,沈徽从西苑搬回禁中。日子又恢复如前,容与若得了闲暇,仍会去南书房消磨时光,只不过手头翻阅修订的书,早已从唐史变成了宋史。 沈徽很满意他安静占据着自己的书房,时逢傍晚才会要求容与回西暖阁陪他。或是耍些小手段,或是佯装头疼疲惫,只为磨着容与代笔批阅奏折,他则含笑在一旁看着,整个过程里,两个人往往不需任何对话,偶尔眼神对上,便即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待晚间回至寝殿,沈徽忽然拉住容与,“你好久都没为我梳过发了,今儿受累,伺候一遭儿如何?” 容与笑着说好,沈徽一头乌发浓密如往昔,看着铜镜里映出两个人的模样,他笑问,“我老了罢,如果有白发你可要告诉我,不许向他们一样瞒着不说。” 仔细瞧了瞧,容与答他,“确实未见。不过你怕么?是人总会有那么一天,光阴流逝罢了,可惜人们面对衰老,能做的好像也只剩下感叹而已。” “你连年华老去都能平静接受,我自问做不到你的境界。”沈徽定定的看着镜里映像,“就好像我此刻会想,上一次你这样为我梳头,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宫里头,还有废后秦氏。” 蓦地提及这个名字,容与不由记起近日接到皇庙住持上报,说道秦若臻罹患痼疾,数年间延医问药皆无效果,特请旨回京师再行医治。这封折子被沈徽留中不发,暂且压在案上一堆奏疏当中。 事隔多年,曾经的仇怨早就随着时间消散,何况秦若臻毕竟是沈宪的生母,多少还是要顾忌沈宪的颜面,容与顺着沈徽的话,建议道,“她如今既病重,想要回京医治,你便准了罢,兴许太医院的圣手可以治愈呢。” “你当我私下里没派人去瞧过么?个个都号称是名医的,那些人看不好,宫里的就一定能看好了?焉知不知是她自暴自弃的心境使然,听说,早前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内臣,三年前染病去了……”沈徽语气平淡,说罢又问,“你想让她回来?你已经不恨她了?” 认真想了想,容与一笑,“恨一个人需要强大的执念,我不是个执着的人。” “嗯,你只是执着守着自己的心罢了。”沈徽若有所思,半晌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让她回来。我不想二哥儿再见到她,徒惹是非。他既听说过当年事,心里深恨的人除了你,怕是还有秦若臻,就当是为养养他的性子,也当作是我对慧妃的补偿,明儿再挑几个医术好的,过去给她看看就是。” 对太子,沈徽也算是用心甚深了,容与点头笑笑,“你一直担心他性情睚眦必报,是不是怕以后……” “是,”不待他说完,沈徽已回头,直截了当道,“如果我不在了,他一定不会善待你。” 容与一怔,不想他说得这么老实明白,半日才故作轻松的笑道,“说不定那时候我早死了。即便不死,你若不在了,我还有胆子活在世上么?我早被你宠坏了,吃不得苦也受不得罪。” “休要胡说,满嘴里死啊活啊的,没个忌讳。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的遗愿便是希望你好好活着!这也是我如今的愿望。”沈徽深深看他,微微一叹,“性情还可以再导正,实在导正不来,还有别的法子……我总归会想办法要他不为难你。” 这话或许还说早了,他的担心若摆到明面上,多少会让人觉得是在杞人忧天,只为太子对容与的态度称得上非常友善谦和。譬如不久之后一日,容与在皇极门处遇到刚听完筵讲归来的沈宇,他面含微笑看着容与对他行礼如仪,甚至还微微颔首还礼,只是在容与侧身避过请他先行时,才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了一句,“厂臣近来真是辛苦了。” 所谓辛苦,隐含着微妙的讥诮,如此不明不白的言语,让久经风霜的人,嗅到了一丝危险的信号。 转眼到了这一年初冬,以内阁为首的六部官员纷纷上疏,曰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今当盛世,皇上宜效法古代帝王,于冬至日封祀岱岳,谢成于天。 “这些老家伙们大约是京里待腻歪了,撺掇着我带他们出京去逛逛呢。”那些奏疏中满篇都是歌功颂德,沈徽一边看一边揶揄。 关于封禅祭天,太史公曾说过,需满足天下太平,民生安康这两个条件方可以向天报功。如今沈徽治下的大胤确也符合这两点,容与因问,“皇上难道不想出京走走?沿路还可以看看直隶和山东的民生民情。” “也罢了,万事都得有个开头,回头等我效仿杨广下江南,看他们还说不说我是明君。”沈徽满脸狭促,“左不过有你陪着,去看看也无妨。” 其后他与众臣商议的结果,将出京的日期定于十一月初,沈徽离京期间,自然该由太子坐镇京师,掌监国之责。 皇帝出巡是头等大事,容与且忙碌了一阵子,等到前头诸事处理妥当,便只待吉日一到就可启程。谁知一切都来得十分突然——却是司礼监接到两封来自都察院御史的弹章。内容皆是指向詹事府两名新任府丞,行私舞弊贿赂长官,年资尚浅便被超擢提拔,确是有违常理。 事涉詹府,那么也就等同于事涉东宫,太子原本要留下监国,这下反倒成了众矢之的。当然朝中亦有人为他奔走呼吁,屡屡上奏,言太子年幼,不可求全责备。然而年轻的储君,到底还落下个御下不严的罪过,连名誉也被这桩事连累。 这厢詹府的人出了岔子,沈宇自然只能避讳,不参与、不过问任何审案事宜,安分守己待在东宫之余,亦免不了接连上表恳切请罪。 事发的时点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牵扯到即将监国的储君,不消沈徽吩咐,容与也自发避忌参与此案,愈发连审理结果都不过问一句。 那厢沈徽整肃詹府上下,连同太子太傅等人都受了牵连,但对太子却只是轻描淡地斥责过,便命其在报本宫中静心读书,等闲不必出来行走。 沈宇在东宫思过,朝臣们见不到储君,于是渐渐有声音传出,说此案多半是提督太监授意为之,又有人将从前道听途说的故事加上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构建了一番,猜测着会一场大戏,恐怕不日就要在储君和天子近臣之间展开。 这日容与方从司礼监衙门回来,林升赶上来服侍他更衣,脸上神气不大好看,一面不平道,“上疏的那两个人本就和咱们没牵扯,素性都是狷介的主儿,一向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如今外头传言真是冤了大人,要说现如今内阁六部、京卫、北司哪里没有咱们的人,偏就只是御史台这些人磨牙罢了。” 容与净过手,撩袍在圈椅上坐了,似有意闭目养神一会儿,良久才问,“外头还有什么说法?” 林升皱眉迟疑道,“有人据此猜测,太子这回怕是难独身其身,连带着监国都有可能受影响,就是不知万岁爷会不会留下大人在京里,如今外头议论纷纷,都在说该留您坐镇,将太子暂时禁足东宫。” 容与半睁开眼,将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掩盖在长睫之下,“那两个都察院的人和储君可有牵扯?” 林升愣了愣,似乎吸了一口气,“大人怀疑,那二人上疏却是太子安排的?” 倘若这出戏是沈宇自导自演,加上前朝有人出力护持,那么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污点,纠其目的呢?如果是为留下他,眼下看理由仍是不充分。沈徽近日,又已当着内阁大佬的面表明态度,并不打算为此事遗罪太子。 林升想了半日,终是摇头道,“那两个御史,至今没查出和太子有过接触……” “若真是他的人我反倒不怕,”容与打断他的话,笑意寡淡,“此事连楚铎事先都不晓得,便是透着古怪,只希望,是我过于风声鹤唳了。” 在房中歇息一刻,容与才又转去乾清宫,和沈徽不过说了一会子话,外头忽有内侍来报,刑部侍郎蒋录有要事奏报。 蒋录来面圣的目的,除却汇报詹府犯官行贿一案,更有另一桩大案要向沈徽禀明。 “臣等日前抄没犯官家宅,查抄出的东西里头,有一幅时人推崇的平山画作,溪山泛艇图,此画并非寻常之物,牵涉出不久前顺天府接手的案子。一名卢姓商人状告,有人指使家奴巧取豪夺,为夺他收藏的几幅丹青,不惜害得他几近家破人亡。而那画,据卢姓商人说,正是为抢了去贿赂一个当朝权贵。” 沈徽听到此处,凤目里闪过森森寒意,“你只明说,那人是谁?” 蒋录顿了顿,像是有意,又似是无意地扫过御座旁端立的人,“正是提督太监林容与。” 话音落,有内侍突然急急来报,说太子殿下此刻正在殿外脱簪戴罪,并命他转述言语至御前,“禀万岁爷,殿下说,詹府一案牵连愈广,如今连……连林太监亦牵扯其间,怕是内中有诬陷之嫌,林太监一向奉公守法,不曾行丝毫有违国法纲纪之举,此事必有蹊跷,请万岁爷明查,还林太监一个公道。” 太子的回护之言,充分激发了刑部侍郎满心不忿,他立刻梗直了脖子,据理力争道,“皇上,那证词乃是千真万确,臣会同顺天府尹连夜再审过了那商人。且旁的不说,单只区区一个商贾,如何能将内廷中官姓氏名谁说得一清二楚。其人因此被害得家破人亡,定然是亲耳听闻犯官家奴,言语中提到过林太监,事关重大,还望皇上下旨彻查。” “亲耳听见,倘若是故意说给他听呢?”回答这话的不是面沉如水的皇帝,而是面上波澜不兴,站姿笔挺的提督太监,他忽然出声,嘴角漾起一抹事不关己,从容淡漠的浅笑,“林某想不出为两个詹事府府丞,何需如此大费周章,又何必非要借他们的手,才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林某和这两个人少有往来,不讳言的说,外头人如今也都清楚,便是要来投我,也须先知晓林某门下规矩才行。” 他毫不遮掩,坦荡的说出来,蒋录不禁一怔,旋即也明白他的意思,林容与的怪癖他早有耳闻,绝非油盐不进,于合情合理的场面下,金银财帛都不会推拒,惟有丹青翰墨,是坚决不受的,可那卢姓商人的供状还在他案头摆着,想了想,蒋录昂然道,“厂公权倾内外,向来无人敢指摘,东宫之人亦久闻厂公威名,只是得意太久一时忘了规矩,有恃无恐也未可知。” 这话敢当着沈徽的面说,也不知谁才是真的有恃无恐,又或者,是利诱太过丰厚,让人实在无从拒绝? 沈徽满脸不耐,断然道,“此案必是要审清楚。那二人若是说谎,当为欺君!朕明日便即启程,离京期间,着刑部将他二人仔仔细细审问,待朕回銮,务必要审出个结果。” 蒋录不敢犹豫,忙欠身领命,可等了半天,皇帝再没有别的吩咐,他瞥一眼容与,不得已咬牙坚持道,“只是提督太监身份不同,按说刑部却也不便审问,可臣以为林太监虽不能说是待罪之人,但总有嫌疑未曾洗清,若是明日陪侍皇上一道前往祭天确是不妥。一则,这传出去,难免让人觉得宫规废弛。二则,祭天原有敬告上天之意,倘若有品行不端者侍奉御前,只怕届时会有违天意。” 好一番冠冕堂皇言之凿凿的说辞,想来就是沈徽此刻也不便公然拒绝。容与在心内冷笑,太子选在御驾即将离京前夕发难,自不在于想要立刻降罪,而是意在将他留在京里。 沈徽沉吟良久,颔首道,“事情既牵涉他,朕可以厂臣留下,静待刑部查明真相。”捕捉到蒋录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他继续道,“在此期间,林容与且出宫休养,不必在内廷当值。任何人不准以查证理由召见,不许踏入他居所半步,他的事只有等朕回来才可议处。” 蒋录闻言怔愣一瞬,咽了咽吐沫无奈躬身应是,脸上带着几分出师不利的悻悻,告退出了乾清宫。 第120章 私会 等人都走了,殿内外恢复一派宁静。沈徽略显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像是不愿直视容与,半晌才道,“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容与笑笑,看身旁没有座椅,索性蹲踞下来,望着沈徽的脸,“怎么会呢,你已经尽力了。依国法,我既涉案就该留在京里随时听候聆讯,如此安排,已给了我极大的便利。” 沈徽默然,到底不甘心,打了一会儿小算盘,转头切切看他,“反正都说不许旁人上门骚扰,你是不是在宅子里也没人知道,干脆乔装陪我去泰山,一路上说不定更方便……” 见容与低头笑起来,他又仿佛被窥破心事,脸上讪讪的,“我是不放心,怕他们暗地里耍什么把戏。我不在京里,到底没人护着你。” 真是患得患失,容与只觉好笑,主动握了握他的手,“你安排得极周到,正和我心意。我在外头比在宫里更安全。这事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只管放心去封禅,等回来时,案子也就该有眉目了。” 沈徽看他坚持,其实心里也清楚,放他出宫去,外头自有西厂的人小心护卫,且随时可以调派,他手里又握有不少京畿官员的阴私把柄,想要拿捏住刑部不成问题。只是难免关心则乱,又觉得委实对不住他,想想前些日子刚承诺过要护好他的话,如今这情形简直就是打自己的脸。 心头涌上不安,合着愤懑,沈徽蹙眉生出三分恼怒,扬声唤了人进来,只问,“太子可还在外头?” 内臣回答是,得到肯定答案,沈徽不耐地挥手,“叫他不必作态,回报本宫好生思他的过,朕自会安排辅臣留京,免得他力不从心。” 这话说得极重,已接近斥责。想来沈宇听了必是羞愤难当,然而面上依旧得装出恭敬模样,甚至是诚惶诚恐,方能让传旨的人挑不出一丝错漏。 隔日沈徽终是按原计划离开京师,一路南下。容与也收拾妥当,带了随侍之人回到宫外自家宅子。 见林升等人搬了不少物事进来,阖府上下都甚是惊讶。方玉忙忙地迎出来,见状是又喜又忧,不大好当面问容与,便一把拉住林升,悄声道,“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做什么出来休养,莫非是被贬了不成?前儿皇上出京,居然也没叫他陪着,你老实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女人就是敏感难缠,林升被问得直挠头,“你别乱说,大人是什么人,向来最得皇上信重!再说能有什么事儿,你只安心服侍好大人就是了。来了这半日,也不见你有个笑模样,成日家盼着等着,这会子见了倒不高兴?” “你少和我花马掉嘴扯闲篇,什么最得信任,圣眷隆重,全是空话。”方玉丢过一记白眼,不屑道,“皇帝佬儿有几个是讲情的,这么些年了,还不过是把他架在那上头让人恨着又怕着,拿他当刀使罢了。偏他还是个实心肠!” 君恩深重这类大道理,和女人到底难说分明,林升懒得多解释,自去安置整理东西。倒是容与一朝出了宫,可是见天儿得空闲,接下来好一段日子过得好似度假一样惬意。 可以一觉睡到天光,可以心无旁骛地放空,什么纷扰杂事都不必理会,更没有任何人敢前来打扰。 偶尔和方玉下棋闲谈,或是在书房里精心练字,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只是终究不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到傍晚时分,还是会有西厂秘报的信函放置在他书案上。 如此过了十日,刑部会审完毕,终于将那两个府丞行贿的对象确定为容与,据卫延等人暗中查探,那厢蒋录已拟定翌日便结案,将奏疏上报监国太子。 所有来龙去脉林升都清楚,见容于平静依旧,不免着急,“大人预备怎么处置,难道放任他们凭空无赖不成?” “太子这回的注下得不算小,连自家都不惜连累上。”容与难得奚落两句,言罢,将案上一封写就的书信封好,起身道,“差个稳妥的人,把这个送到总布胡同冯府,你来替我更衣。” 林升脑子转得飞快,当即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也不再废话,一一按他吩咐照办,又拿了蟒袍、金带,将那嵌宝玉带系在他腰间,又踮着脚略正了正他头上的小金冠。 一切整理妥当,才垂手低声问,“大人觉得他会来么?万岁爷可是吩咐过,不许他们上门来见您。” 容与没回答,看了一眼窗外,恰好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金乌西坠,街面上人烟越来越少,容与主仆好整以暇在书房闲话,不多时即有下人来报,“有客到,目下车马停在西角门处。” 容与一笑,轻声说了句,“果然不敢违拗圣意,”再抬眸,吩咐道,“好生有请,将客带至书房。” 来人旋即便至,穿着一身不算起眼的蓝色直裰,脸上分明带着气急败坏的焦灼,进门直愣愣地起手,“叨扰林公了。” 容与含笑说无妨,比手请他坐了,屏退其余人,取出建州新贡的大红袍。炉子上银瓶水初沸,他负手闲闲听着,神色不急不缓,只看得来人愈发心急如焚,“都什么时候了,林公还有闲心弄这些风雅,请公……” “冯大人,”面容清和的权珰开口截断他的话,脸上依然挂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淡笑,“无论到什么境地,都该心平静气。大人眼下的处境未必糟过林某人,何用这般焦虑?莫非是怕人瞧见造访下处?万岁爷的确嘱咐过,任何人不得借审案之由见我,可大人一身私服,当是前来与林某品茶闲谈,既是私会,可还有什么值当担心的。” 他一把声音清越柔和,听久了仿佛能驱散些心头烦躁,可话里的意思又着实让人气闷。刑部尚书冯坤低下头,看看自家身上襕袍,再看看那气宇轩昂的权珰遍体华服,这又该做何解?分明就是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 “林公,”冯坤长叹了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您打发人送给我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上头的字,一望而知乃出自储君,可信上所书内容全是捏造,冯某从不曾和殿下达成过如此约定。” 他说着,愤而抖落开那信,一道道褶皱随即展露出来,清楚昭示着,那页轻薄的素馨纸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蹂/躏,也昭示着看信人在目睹文字的一瞬,曾经怎样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虽然皱皱巴巴,可上面的字还是能清晰映入眼,端正的楷书,一笔一划全是劲削的味道,倘若出自一个十岁少年之手,足可以想见,平日里他有多认真对待书法一道。 ——闻尚书次女公子年龄与孤相仿,端婉贞淑蕙质兰心,孤心慕已久,只待来年议及储妃人选,当向父皇贵妃求娶之。 冯尚书指着那信,手指尖都在颤,“林公不妨明言,究竟要冯某如何是好?且,且这分明就是构陷!” “是构陷!”容与仰面笑了笑,“敢问冯大人,林某此举与贵部现下所做之事相比,却又有何不同?” 中年尚书悲愤地看了他一眼,“总之这信乃是伪造,信中所书之事,冯某绝不会认。” “大人不认,那么可知殿下会不会认?万岁爷又会不会认?白纸黑字即可为明证,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纸上字迹和殿下惯常所书一模一样,大人又何必急急忙忙造访下处?又或者说,如果信中内容不是殿下亲口允诺,大人更加不必这般恼羞成怒。倘若林某没猜错的话,日前冯夫人入宫觐见贵妃,两下里商议的,也是这件事罢?” 冯坤张口,嘴唇抖了几抖,“殿下是曾有求娶小女之意,可也不能说,就是和这案子有什么关联,林公只不过是猜测罢了,而且是过于捕风捉影的猜测。” “一封信是捕风捉影,再加上一封御笔亲批的秘折呢?”容与将案上一本册子递给冯坤,淡淡陈述,“万岁爷亲笔手书,大人想必不会再看错了。” 趁着对方盯着那字字句句,面色逐渐变化之时,他撩袍坐下,轻拂衣襟慢悠悠道,“大人宦海沉浮二十载,当知道坐到你我这个位置上,许多事的确身不由己,许多事也由不得一张嘴就能撇清。若说盐务、漕运、矿税、商税,林某人哪一项都有牵涉,逃不开干系。可就只一桩,事关詹府和东宫,林某不曾染指分毫。万岁爷目下唯剩这一子,储君不光是朝廷所系,更是社稷万民所系,其贵重无须言喻。是以詹府一应人事任免升迁,皆出自万岁爷御笔朱批。只是这话,万岁爷从来不欲明言,太子亦有无法知悉的原因,此事在内廷,向来只有皇上知,林某知。” “如今贵部衙门拿这事做文章,究竟犯了谁的忌讳?话说到这里,应该不必我再详述。万岁爷不是没给大人时间去了解清楚,为什么要等御驾回銮,方才要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大人可曾细想过其中道理?倘若大人想明白了,仍愿意将那份贵部审理过后,草草认定的结果呈报御前,林某也无话可说,届时便请大人想好,如何面对雷霆震怒,如何面对皇上对储君的一片眷眷之心。” 冯坤眼睛盯着那秘折,背上已是濡湿一片,詹府上下果真是皇帝亲自遴选过的,如此一来,再说那二人是贿赂提督太监才得以升迁,根本就成了天大的笑话!而一旦坐实那二人罪名,不啻于是在扫皇帝的脸,弄不好还会让皇帝与储君生出嫌隙。刑部处置不当,以至天家父子起龃龉,那接下来他头上这顶乌纱帽可就岌岌危矣。 其实事情本来一清二楚,不过是太子为整治提督太监,顺带清除两个自己不喜之人。可恨都察院那帮酸儒逮着机会,倒像炮捻子似的,一点就着,挥舞鸡毛当令箭——十有八/九也是得了太子许诺,若能扳倒林太监,上疏那二人自然居功至伟,说不准,还可以在日后史书上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惜林太监手眼通天,竟能洞悉太子私下承诺,以至落了这层把柄在他手里。他既能仿效太子手书,学得是全无破绽,那么皇帝的字呢?只怕也未必不能!冯坤眼风扫过,目光落在左手下端的印记上,心里紧了一紧,这玉玺,总归是做不了假的罢。 下意识抹一把汗,冯坤一脸困窘的点头,“我明白了,明白了。该怎么做,不必多说,就请林公等冯某消息便是。” 来时气涌如山,去时沉郁黯然,容与看着他起身,微笑补充,“还有一则,商人卢峰作为证人,现下还羁押在刑部,请大人一并还此人一个公道。” 事到如今,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何况那人不过是一介白丁,冯坤说好,拱了拱手,转身欲去。 “委屈大人,还要从角门出去,林某便不送了。待事过之后,林某定当设宴筵请,届时还望大人赏光。” 步子一顿,冯坤苦笑着连连颔首,“好说好说,冯某告辞了。” 人一走,林升便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兀自意犹未尽的问,“大人何不再恫吓他两句,干脆坐实了太子有意陷害,且看他日后如何在君父面前砌词狡辩。” 容与回身坐定,摇摇头,却没立时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莫非又心软了?觉着得饶人处且饶人?” 容与还是摇头,唇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饶谁不饶谁,并不在其人本身,而是看他身后站着谁。驳了太子,连带着也就驳了皇上,他留我在京,自是希望我能把事情办妥当,不至于让对方输得全无体面。” 澄清了缘何不再追击穷寇,他方才正正经经展颜一笑,“天晚了,待明日结果出来,怕是还有故事延续,不如先睡个好觉养精蓄锐。” 第121章 貌合神离 隔日刑部到底呈报上去什么结果,容与似乎也不甚关心。早起命林升研墨,自在房中临了半天字帖,反反复复写了几张,只觉得最后完成的那一副还不算太坏,因记起沈徽说过想要他的字,便静待墨迹干透,方将那页纸封好预备等他归来献上当做礼物。 又看了会子书,直到傍晚时分,前头才摆好饭,忽有下人来报,“府门前停了一辆八宝簪缨车,不知主人什么来历,只那随侍的倒很是倨傲,说请大人移步前去迎接。” 林升听见这话,先叱了一声,“什么人?敢摆这样大架子,大人正用饭呢,不必理会,且让他侯着去罢。” 话说完,却见容与已站起身往外去,林升忙小跑着跟上,一面低声奇道,“是哪个人这样轻狂,别说让大人亲自去迎了,就说堂而皇之登门已是犯了忌讳,没听说万岁爷临走时特意吩咐过,不许他们来打扰大人吗?” 容与不停步,回首看他一眼,“还记得我昨日说过的话么?” 林升满眼费解,仔细回顾了半日,心下蓦地一惊,“该不会是……是太子爷亲自上门来寻您?” 容与笑了笑,“是否东宫驾幸,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结果不出所料,车里端坐着的正是当朝太子沈宇,他只着一身常服,随扈人马亦不算多,摆出轻装简从的态度。只是到底不方便公然现身,便掀开帘子,露出一张俊美修颜,那冠玉般的脸上还附带了一抹堪称完美无暇的微笑。 “多日不见,厂臣在府内休养得可好?孤想念厂臣得紧,今日是专程来接厂臣荣返的。” 储君年少风致,言辞彬彬有礼,若是不知道底里的人乍见,恐怕也不得不由衷赞一句礼遇臣僚,这君臣二人定是相处得十分融洽。 容与一早算到会有这一幕,颔首笑了笑,方施礼道,“恭请殿下金安,臣一切都好,劳殿下挂怀,何以克当。” 沈宇伸手,实实在在地扶住容与双臂,一触之下登时发觉对方居然借力直起腰身,眼中掠过一丝不满,旋即却消散,依旧笑容湛湛道,“什么克当不克当的,厂臣是朝廷股肱,前次遭人诬陷,以至解了机务差事离宫休养,这些日子当真是受了不少委屈。今日刑部会审结果已出,证实那罪名纯粹子虚乌有。孤阅罢折子,也是深感愧疚,只为孤治下不严,竟让厂臣蒙冤,心里是悔之愧之,所以才想着亲自来赔罪,也好迎你回去。” 一国储君亲至,虽未下车,然而一番口惠也足以让人诚惶诚恐,容与起手再揖,“殿下恩典,臣万不敢当,更觉惶恐。” 沈宇微微一笑,抬眼打量他的面色,片刻之后已发觉,容与脸上神情并不如他嘴上说得那般惶惶,不由在心里哂笑,反正都是作态,那便端看谁的态度更坚决从容。 “厂臣这样说,就是怪罪孤未能及早查明真相?孤年纪轻,阅历不够识人不明,又些刚愎自用,总以为都察院上疏参劾一定非同小可,必定要查个明白。却没想到这些酸儒惯会捕风捉影,实则却是包藏祸心。孤已下旨,着北司将上疏二人革职查办,势必要还厂臣一个公道。天理昭昭,绝不能在孤这里有偏疏,还请厂臣切勿寒心,务必要相信孤才是。 “更有一则,孤今日来,正是为诚恳求教。”沈宇扬起脸,满面和悦的再道,“父皇离京,虽留有辅臣,但平心而论,满朝文武哪个能及得过厂臣?就说批红罢,这几日下来孤已觉得力有不逮,愈发明白前朝内廷真是没有一日离得开你。这样,还是随孤回去,大事小情有厂臣从旁指点,孤便觉得安心踏实得多。” 司礼监掌批红大权,且此事向来都是掌印亲力亲为,沈徽连秉笔都信不过的,只交给容与一人负责。要说那般文山文海,的确是够少年人忙乎一阵,是以这话不算虚,可也算不得实,只为字里行间的意思并不在于为储君分忧,而是在于回宫,可回去了,就能更方便拿捏他的错处不成? 沉默有时,两个人心思俱都千回百转,不免互相对视了几眼,容与含笑道,“殿下折杀臣了,实不敢当,有什么话殿下只管吩咐,臣无有不从。” 沈宇闻言,顿时喜笑颜开,“甚好,那么就请厂臣移驾,同孤一道返回禁中。” 林升在一旁听着,早就满心警惕,这会儿更直觉有异,却苦于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却,急急忙忙之下只插了一句,“大人,那晚膳可还没用呢……” 沈宇听了仰头大笑,“幸好还没用,孤已命人在报本宫中设宴,特为给厂臣接风洗尘,以贺清白昭雪,厂臣千万辜负孤的一片心意啊。” 既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行动只会显出无礼,周遭尚有许多东宫卫环伺,被众人看在眼里,日后只怕不好交代。容与没犹豫当即应了,回身吩咐备马,“请殿下稍待,容臣换过衣裳,再为殿下护驾。” 趁着更衣的功夫,他交代林升速速传信给卫延等人,命他们今夜务必盯紧刑部衙门的动静,若有异常不管多晚即刻来报。 只叹小半个月的赋闲生活就此结束,回到禁苑,见报本宫中果然安排了一桌丰盛宴席,容与打眼一扫,只见那桌上的菜色有一多半都是他素日喜欢吃的。 沈宇不光功课做得足,笑容也一派谦诚,还未动箸,先起手举杯,“这酒当做是孤赔罪也好,为厂臣压惊也罢,总之孤先干为敬,厂臣随意就是。” 容与忙谢过,也饮尽杯中酒。两人复闲聊起别的话来,沈宇并不大提朝中近来所议事项,只一味扯些有的没的,谈笑风生,从时令气候到京中风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看样子似乎心情甚好。 无论如何都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容与只在暗地里疑惑,沈宇如此做作,倒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于是愈发小心应对,不多时听沈宇话锋一转,神色也黯了一黯,“有件事,说来颇有几分棘手,孤拿捏不准,很想要请教厂臣。” 容与摇头,“殿下言重,岂敢当这请教二字,臣洗耳恭聆。” 沈宇摇摇头,遗憾的叹了口气,“日前礼部上了个题本,言道依本朝祖制,历来有母凭子贵一说。如今孤为储副,那么生母循例应追封为后。且本朝国母之位虚悬,待父皇百年之后,共寝之人便该是母妃。” 顿了顿,他蹙眉,含着探究目光,“这话其实不算错,可孤却不敢在父皇面前提及。便是现下孤享有监国之权,也一点不敢擅专。厂臣是知道的,孤这个位子得来不算名正言顺,原本就是大哥让出来的,大哥无过,又居长,还该算作正统所系。孤忝居东宫,每每思及心内惶惶不安。更有孤一出世就累及母妃,连一日人子之责都未曾尽到,这也是孤毕生憾事,若能为母妃做点什么,孤心中也能得些慰藉。可父皇的态度……孤不敢去想,也轮不到孤去想……只好想请教厂臣,你一向都最清楚父皇心意,关于这个提法,父皇究竟会不会恩准?” 他说完,目不转睛盯着容与看。眼神像是满含期待,可终究年轻了些,不能将那份期待演绎出饱满世故,神色自得自怜间,微微流露出一点清冷的讥诮。 沈宇是故意的,先慧妃冠以后衔是迟早的事,只要东宫不易主,便如同板上钉钉。即便沈徽暂时不予理会,日后沈宇继位照样可以加封。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话题,而是帝后死后合葬,他是在用这个方式提醒容与,只有他的母亲才有资格在地下和沈徽携手相伴。 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夫妇合葬算得上了不得的大事。可惜年少的太子还是不懂容与,经历过穿越,两世为人,他对灵魂存在自是不复怀疑,既然灵魂可以是自由的,那么如何安置注定腐朽的肉身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沈宇用这个来试探,意在打击,他想看到他伤神失落,怨愤羞惭。心下微微一沉,他应该已清楚感知到沈徽和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 容与装出认真思索的模样,半晌点点头,“臣以为,此事于情于理都该如此,殿下不必顾忌,只管按心意向皇上陈述己见就好。至于皇上作何批示,臣不敢贸然揣测,但一定不会因此对殿下有任何不满。” 沈宇微微挑眉,按捺不住听到这番回答心头涌上的惊讶,“那便好,承厂臣指点,孤明白该怎么做了。果然如孤所言,如今内外事可都离不得厂臣。” 又闲话了一会儿,眼见着月移中天,侍立在侧的邓妥上前欠身,“殿下,天色不早了,明日要早朝,朝罢还要筵讲,殿下还是早点歇息罢。” 沈徽方才唔了一声,像是还不尽兴似的,“这么着啊,厂臣确也该乏了,还是孤不够体恤,只管拉住你说个没完。今日就到这儿,明日起厂臣依旧领批红之权,有什么要事待晚间咱们再行商议便是。” 好容易延捱完这场宴席,容与前脚才出报本宫,守在外的林升已箭步窜上来,压低了声儿道,“刚接了卫档头的信儿,说大理寺的人将那姓卢的商人提走了。” 心里一阵发寒,原来当真是有后手,容与凝眉问,“可有太子手谕?” 林升摇头,“那姓卢的原本已放回家,却是一个时辰前被带走的,大理寺并没出示任何手谕,只说他诬告朝廷官员,要即刻锁拿下狱,更要依国法从重严惩。” 第122章 闯宫 “那消息,他已经知道了?” 监国太子沈宇气定神闲地问,一面伸展双臂膀由着宫人们服侍更衣。 朱红常服褪去,露出牙白色纨素中单,衬着他飞扬的眉眼,端的是容华如玉,神采嫣然。看得久了,会让人不觉联想起一些关于春风得意,骄矜傲慢的形容,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这张俊美的面庞上,确是有股子超乎年龄的妖娆。 “是,”东宫局郎邓妥不远不近的站着,没有随众上前伺候,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主君脸上呈现这幅表情,都会令他生出几许忐忑,半晌定定神,他继续说,“卫延等前去提人,被大理寺丞吕铨驳了回来,双方在衙门口胶着不下。卫延没办法,便派人来回禀了林太监。” “这事儿还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沈宇挥手打发了其余人,一面慢悠悠踱步,一面慢悠悠笑着,“大理寺那帮人不好对付,个个都是杠头,吕铨得了孤的好处,事情办得不赖。说起来,你该知道回头怎么做?替孤好好酬谢一道,可千万别寒了能臣的心。” 邓妥应是,一头盯着沈宇脚下,那来来回回颇有韵律的步子直绕得他头晕,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不得已只得趋步上前,“殿下,虽拖到了这个时候,可宫门到底已落钥,无诏出宫有碍关防,那可是死罪!林太监是聪明人,真能为一介白丁这般大动干戈?” 沈宇不耐的瞥他一眼,仿佛是在打量一段朽木,“他不去,人就救不下来,大理寺不见得认什么西厂,却是不得不认他这个司礼监掌印,谁教他身后站得是当今天子呢,抬出父皇来,连孤也要俯身低头。他素日凭借得不也是这个?至于死罪,哼,孤看你怕是忘了,他手里正儿八经还握着一张免死金牌!” 邓妥想起那内廷中人人艳羡的物件儿,嘴角抽了抽,“那东西,说白了也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真要是想他死,殿下大可再寻一条死罪,到时候林太监照样得引颈就戮。啊……”蓦地里灵光一现,他眨着眼道,“那闯宫是一则,无诏私放朝廷重犯是另一则,殿下何不借着这由头……” 沈宇扬手截断他的话,斜睨他一眼,“要他死,岂不是便宜了他,孤正玩得兴起呢。且眼下还不是时候,孤要的是有理有据,要的是能禁得起悠悠众口。” 邓妥诺诺称是,心里不以为然,“可奴婢还是有点担忧,林太监当真会孤注一掷?万一他不肯冒险,殿下这一番筹谋不就落了空?” “要不,咱们赌一把如何?”沈宇陡然间兴致高涨,双眸发亮,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亢奋,可转瞬又暗了下来,眉头蹙紧,“这便是他和你这类人的不同,做人做事倒也不全是在为自己打算,尚且还有良心在。孤就赌他会输在良心这两个字上!这样的人,明知山有虎,还坚持义无反顾,才是最最令人讨厌的。不光要做好人,还要把别人都衬托成恶人,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纯粹良善。菩萨低眉是他,金刚怒目也是他,可手里呢,还不是一样染了血,为他连累枉死的人,他可曾有一星半点眷顾忏悔?还不是转眼就爬了父皇的床!” 他咬牙,越说越愤懑,视线落在从小陪伴长大的内侍身上,突然没来由地满心厌恶起来。为什么没有人怀据赤子之情效忠自己,为什么那样惊才绝艳的人要和父皇有苟且,为什么那人的善意关怀总要倾注在沈宪身上——那个无能软弱的人没有母亲疼爱,难道自己就有人关爱么?打一出生失去母亲,在内廷像野草般无人问津的长大,难道不比沈宪更可怜可悲! 监国太子的嘴角沉了下去,脖颈却在一瞬间昂起,如此骄傲的姿态,更像是色厉内荏地在表达他的倔强不屈,他信奉一切都要自己攫取,然后牢牢抓紧,惟有失败者才需要同情怜悯,他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备马,我要即刻出宫。” 回到司礼监值房不过一刻钟,容与亲令出口,令一旁兀自踌躇的林升惊了一惊,“现在?大人,宫门这会儿已下钥了……” 对他的劝阻置若罔闻,容与平静再道,“去罢,性命攸关,我等不得。” 林升早就习惯听从他的吩咐,下意识转身欲去,却又仓促回头,急得直跺脚,“这……还请大人三思,那人……那人毕竟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究竟值不值当冒这么大的风险。” 容与原本背对着他,听见这句,回首看了看他,林升神色一凛,很快就在他灼灼目光逼视下一寸寸低下头去。 “我都白教你了,原来人命有贵贱,卢峰合该枉死。你心里既存了这样的念头,往后也就不必再跟着我了。” 清冷的话音落下,林升的双膝也随之落地,十多年了,他的亲人,他的恩人,他当做天神一样敬仰的主君,第一次对着他说出这样重的话,刹那眼里的泪涌上来,“大人,我……我,我错了,再不敢了,求大人息怒,别赶我走。” 哽咽的少年,眉眼依稀还有着当年的楚楚,岁月其驰,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淡忘,彼此是怎样不离不弃,如何相依为命。他的话重了,自己的话也重了,容与负手而立,坚刚渐渐化为寸寸柔肠,却依然我行我素的说,“那就快去,性命攸关,我等不得。” 林升下颔轻颤含泪道是,对着那挺秀的背影默默叩首,方才爬起来,奔出门去,又回身飞快的撂下一句,“我随大人一起去。” 可惜他不曾看见,在他转身之后,容与回眸笑了出来。相伴也是情,何况亦师亦友,亦如兄弟。近在迟尺的真实温暖,其实并不逊于心底深藏的,对另一个人铭心刻骨的眷恋。 从司礼监值房一路纵马,驰向西华门方向。马蹄声不算杂乱,不过两人两骑而已,却让守城侍卫大感震惊,这样的场面可是闻所未闻,该不会是禁中出了什么故事? “来者何人?”侍卫大喝一声,挡在通体雪白的骏马前头。 是厂公?提督太监的形貌太好辨认,内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抬首看看马上的人秀逸天成,仪态潇洒,只是眉目间满是清寒,似乎不打算多费口舌耽搁时间。 于是身后的少监代替长官作答,“司礼监掌印有要事出宫,不得阻拦,你等先开了宫门,再拿关防,我与你填写分明。” 侍卫脑子不大够用,全没弄明白这是出了多大的事,不过眼前权珰他决计不会认错,要说此人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话虽僭越,却不妨碍人人心里都暗暗认可。掂量片刻,侍卫向上一揖,“厂公吩咐,下官不敢有违。” 随即命人打开城门,不过去取关防文书的眨眼间,只听见马嘶一声,两骑骏马飞也似的从城门下掠过,再一回身的功夫,人已去得远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众人面面相觑,来不及反应事情经过,全体呆若木鸡。 大理寺堂上灯火通明,邓妥口中的胶着,已彻底演变成了剑拔弩张。见林容与翻身下马,西厂的人顿时个个抖擞昂扬,大理寺上下官吏却不由得更为紧张。 大理寺卿吕铨神情不豫,略略拱手,“厂公驾临,可有太子殿下钧旨要传?” 身穿银色披风的提督太监身形笔挺,一壁还礼,一壁回应,“没有。” 吕铨似是愣了一下,“那么,可有机务要传与我等?” “没有,林某今日来,是要带走一个叫卢峰的人。” “林太监!”堂上不满情绪一触即发,吕铨怒目相向,“既无太子手谕,也没有携有任何公务,却来此强行干涉大理寺办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请林太监行事还是不要太过嚣张才好。” 话音方落,明堂上响起刀剑齐齐出鞘的声音,虎视眈眈的西厂番子将吕铨的诘问彻底变成一个笑话,刀光凛冽,寒气逼人,反射出一众大小官吏的脸孔,内中惊诧有之,惊怕亦有之,逐一望去,对比长官适才掷地有声的言辞,更像是明晃晃地讽刺。 容与视线停住在吕铨的脸上,看得出他正在全力压制愤怒,他看得倏忽一笑,语气透出冷淡疏离,“大理寺为何将刑部已释放的良民再度羁押?也请大人给林某出示一个合乎情理的依据。” “你!林太监,那人受人指使诬告朝廷命官,被诬告的难道不是你本人?”吕铨忍无可忍,真想挥臂直指权珰的脸,喘息半日,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大理寺欲为林公昭雪,林公非但不领情,还率众擅闯大闹公堂,林公当真以为得了万岁爷恩宠,就可以肆无忌惮,横行朝野?” 被质问的人不动怒,也不动容,明明气质并不倨傲,甚至还可说温雅如朗月清风,可说出的话却清冷如霜,“大人想差了,今日事我一定会向万岁爷一五一十禀明,西厂擅闯贵地是罪,大理寺逾权强行拿人也是罪,总要辨一个清楚明白。大人受了谁人指使,不必细纠,我只问一句,你担保贵上一定能兑现承诺?泥菩萨在江流之中,自身尚且难保,大人不要白白作了弃卒。” “人,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参劾,吕大人尽可以待我离去便逐条拟就,明日呈与太子殿下过目。”他目光澹然,一一扫过堂上众人,似笑非笑的道,“若果真能治我林容与的罪,在场诸位有一多半都会名垂青史。” 他从容挥手,西厂众人得令,不多时已自大牢中提出那满身伤痕的人。这是容与头一次见到卢峰,不想已变做血肉模糊,形如枯槁的模样。他不忍细看,只吩咐将人包裹好抬上外间车马。 再一次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倘若再晚来几个时辰,一条人命,也许就永远消失在阴暗的牢房里。 这个世道,人命如草芥,亦如蝼蚁,不外乎因为践踏生命的成本实在太过低廉。 出得大理寺,卫延赶上来,合计道,“大人,这人伤势不轻,怕受不得颠簸。要不卑职先将他带回家中医治,待明日醒转,再做打算。” 容与说不行,“连夜为他治伤,再将找他家□□小一并寻来,明日一早由你亲自护送出城,务必带去安全的地方,给足银钱,等安顿好再回来报我。” 见他吩咐完便调转马头,卫延忙问,“大人此刻什么安排?” “回宫,今夜你们所做之事皆出自我授命,此事后果我一身担了。你交代下去,让大家安心。” 卫延了解他的为人,听他这么说只在心内喟叹,林升咽了咽吐沫,踟蹰道,“可大人现在回去,岂不是正中那人下怀?” “难不成还要逃出去,从此亡命天涯?”容与展颐,脸上神气又恢复了素日的清和温润,“放心,他不舍得这么快就杀了我,也不敢这么快就杀了我。” 他扬唇一笑,风采顿生,让人欣赏之余能目不转睛望上好久,林升怔怔发愣,心里不由暗道,救人性命,果然是件圆满欢喜的事。 第123章 长跪 宫门再次漏夜开启,西华门守卫脸色凝重的传旨,皇太子殿下宣召提督太监,于乾清宫觐见。 容与得了传话不再多言,更不落马,一夹马腹直接沿天街向乾清宫驰去。天色愈来愈晦暗,起风了,疾风刮在脸上,凛冽如刀,裹挟着阴冷潮湿的味道,看来京城很快就会迎来一场漫天漫地的豪雪。 宫门处黑压压站着许多内侍,随意扫视过去,一个个全都缩手缩脚低眉敛目,气氛是难以言喻的惶恐不安。 近处是皇太子銮驾,一旁侍立的人则由邓妥改换成了孙传喜。 容与纵身下马,行了几步,朝太子轿辇举手行礼,“深夜惊扰殿下,臣死罪。” 沈宇不答言,也不开口叫起身,只闲闲转动手中暖炉,半晌发出一声幽幽长叹,“厂臣这话太严重了,何至于呢?不过未填堪合离宫,聚众围攻大理寺,单这两条确是有些交代不过去,厂臣真是会给孤出难题啊。” 容与再欠身,“殿下既这么说,当是也认为卢峰其人含冤,臣感谢殿下秉公处置,还他清白。臣救人心切失之急躁,乱了规矩。请殿下下旨,依国法惩治。” 犯下的是重罪,言辞也肯认罪,可依然从容慷慨,似乎俯仰天地而无愧,出口的话更透着冷若冰霜,如此态势令人骇然,众人在噤若寒蝉中栗栗发抖,不知接下来储君会怎生处置这桀骜不驯的内廷掌印。 场面犹是变得有几分尴尬,两位正主,一个咬唇思量,看上去很难抉择;一个斩钉截铁,就是要以身正/法。沉默良久,还是沈宇先扬声笑出来,扭头看向一旁传喜,“你听听,这会儿他倒拿规矩来压孤了。你们掌印可真是个守礼之人。罢了,孤本来也是要立个规矩,何况当事人一点不领情,孤少不得要当一回恶人了。” 孙传喜忙躬身答应着,微一停顿陪笑道,“殿下,厂公嘛……眼下虽说犯了点宫规,可毕竟是为救人,又是朝廷内辅,正三品的官职在身,这罚重了……自然不好看相。” “这话说得极是,你提醒得对。”沈宇缓缓颔首,满意地瞥了一眼传喜,“这我倒要问问最懂规矩的人,厂臣你且说说,你自己这罪,究竟该怎生惩处才合乎规矩?” 擅自离宫是死罪,擅闯大理寺也是死罪,就算即刻将他拖出去斩了也不为过,容与不接他的话,波澜不兴地将问题重新推给储君,“臣但凭殿下责罚,或斩或杖,全听殿下吩咐。” 沈宇啧了一声,再度看向传喜,后者会意,忙接口道,“厂公向来宅心仁厚,这回也是不忍见人遭刑戮,其实要论宫里头的事嘛,合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没惹什么乱子不是……殿下不如开恩,从轻惩戒一下也就是了。您说呢?” 沈宇不置可否,抬头望了望天色,挑眉戏谑一笑,“是该罚轻些,不然父皇回来只怕会怪孤呢。瞧着天色还真不错,今冬这场瑞雪眼看着就要落了,这可是丰年之兆啊。厂臣为了一场诬陷留在京里,倒赶上了祥瑞。不如就好好感受这场瑞雪罢。” 他言笑晏晏,声调却透着冰冷,“就请厂臣在这儿跪着,跪到明日卯时,这期间安心静思己过。” 果然不算重罚,如果忽略即将落雪的天气。容与微微欠身领旨,目送着孙传喜扶了太子轿辇离去,后者不知是否真觉得心虚,像是不敢望他似的,从始至终都在尽力逃避和他对视。 乾清门外围着的人群也缓缓散去,其间有人路过容与身旁,发出细弱的低声絮语,更多的人则加快脚步欲逃离是非之地。不想、不愿、不敢去看内廷掌印被罚的内侍们,还是不免瞥见了林容与扬起披风,双膝落在阶前青石板上。银色衣摆曳地,身形笔挺如松,堂正得不像是要面对难捱的罚跪,倒像是心情甚好,专为等待即将落下的初雪,在此赏玩一夜。 时近深夜,朔风从四面八方涌进,宫人已在檐下点亮羊角珍灯,雾气笼罩着红光,在一团雾霭中,零星的细小雪花随风飘洒下来。 身后有急匆匆的步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升。 “您这是何苦呐!”他一声悲鸣,歪着头重重叹气,“早说不该让您回来,偏撞到人家枪口上去……这么冷的天儿,您跪一夜,明儿非得病了不可,这让我回头怎么和万岁爷交代啊?” 看他十足懊恼悔恨恨又气闷的模样,容与只觉想笑,“一晚上罢了,哪儿有那么娇贵。你手里不是拿着鹤氅?原来还知道心疼我。” 林升气得打跌,对他简直无可奈何,只好先把衣服给他披在身上,然后提了衣摆,干脆地在他身边跪下,“您这么不听劝,那我就陪您一起得了。反正万岁爷回来知道我没伺候好,还得一样罚我,索性啊,我提前罚一罚自己。” 容与被这话逗笑了,“赶紧回去歇着,明日卯时再来接我,你要是不来,我可真走不回去的。” 林升眼神一颤,咬唇满脸为难的望着他,默默叹口气。虽知道容与说的是实情,仍是狠了半日心才站起来,“大人,我去给您备手炉和暖身子的酒,您且先忍耐会儿。” 他声音带着呜咽,抬手匆匆在脸上一抹,吸着鼻子转身跑开了。 人走远,周遭又安静下来。冷风拂面,脑子里一片澄明。如今他做的事,大概就叫做亲者痛仇者快。枉费了前头铺垫得那么好,最后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可再让他重新选择一回呢,估摸也还会是同样的结果。 雪花开始绵密起来,风卷着雪片落在他眼睛里,眯得人一时难以视物,四下里静谧无声,除了上夜的宫人偶尔走过,手中提着的铃铛摇曳作响。 挪了挪发僵的膝盖,膝头已湿透了,再怎么辗转也不过是挨着坚硬潮湿的石板。原来这滋味真不好过,容与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林升很守约,送来了暖炉和烫的滚热的酒,本想再啰嗦两句的,架不住容与一再催促,只得分外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手炉里的火渐渐熄灭,余温留存不住,化作一团冰冷,温热的酒喝下去,也不过是令人暂时不觉得寒凉,容与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这么一动不动跪在雪地里,实在很难维持身上的温度。 那雪倒是下个不停,很快就落得一天一地尽是,不到子时,地上积雪已快没过他的膝盖,明日一早,京城又是一片银装素裹,不知道泰山上是否也有落雪,山顶上的罡风是否也会吹得人面生疼。 神思飘忽,于是他再度挪了挪腿,冰凉的新雪刺激着几近麻木的膝盖。闲极无聊,他开始环顾万籁俱寂之下,眼前这座磅礴庄肃的宫阙。 虽然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却始终没有机会在幽静无人时,感受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皇权赋予了它绝对威严,世间除却帝王,任何人在它面前都一样渺小,就好比此刻,无论他是否甘心俯身屈就,或是起身做螳臂挡车的反抗,其实都无法撼动它一丝一毫。 想想这一世,他俯身在它脚下太久,现在想要挣扎站起,不知还有没有足够气力。沈宇显然不可能容得下他,这么发展下去沈徽夹在中间自是一样为难,该是急流勇退的时候了,就只是沈徽那性子,只怕不会轻易放手。 正漫无边际信马由缰的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踩着新雪,发出清脆铿锵的脚步声。 容与回首望去,见一个宫女撑着伞,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颇为艰难地抬腿迈步,一步步朝他走来。 行至他身侧,她蹲下身子,将食盒放在雪地上,然后又怕那盒子凉着了似的,重新提起来,在地上铺了两张巾帕,才把食盒重新置于其上。 做完这些,她慢慢收起伞,露出头脸,容与这才看清,那是一张圆润中带着几分娇憨的年轻面孔,随即记起,她是在西暖阁中服侍的宫人,俞若容。 “厂公,奴婢给您送点吃的,还有酒,您且暖暖身子要紧。”她低声说着,呵气成霜,顺手打开食盒取出酒壶,递给容与。 恰到好处的温度,容与对她颌首笑笑,“小俞是么,多谢你,这么冷的天气,麻烦了。” “您还记得我?”俞若容讶异地抬眼问。 容与点头说是,“御前服侍的人,我都有印象。” “哦,那您一定还记得,那日奴婢跌落茶盏,幸亏是您替我说话儿,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谢您。本想着找个机会给你磕头呢,这救命之恩大过天……可惜奴婢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只能给您送些东西来了。” 她说话轻声细语,在一片寂静里娓娓道来,愈发显得周围空旷静谧。 容与应以一笑,“哪儿有什么救命之恩,即便我不说话,皇上也不会因这点小事责罚你。东西我收下了,你回去罢,仔细让人看见会惹麻烦。” 俞若容却摇头,“奴婢不怕什么麻烦,还能怎么样呢,左不过再罚我一顿呗,又没说不许人来看您。奴婢来都来了,就陪您说说话儿,要不怪闷的。” 容与不禁失笑,瞧不出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可惜他并不是擅长说话的人,半晌竟也想不出该谈些什么才好。 她似乎也有同感,摇头轻叹,“您这得受多大罪啊,明儿怕是连路都走不成了。回头腿上还得落下病,一到阴雨天总免不了要疼的。您……干嘛非得救一个害您的人啊?” 她不明底里,容与也不想多做解释,只道,“刑部已判无罪,太子也宽赦了,一条性命,不该枉死罢了。” “您心地真好。”她轻声笑了,转眼又无奈起来,“唉,可惜好人,总没有好报。”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丧气,容与摆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救人性命而已,何必图回报,好或不好,都不过是个人缘法,不必怨,也不必羡。” 见她目光茫然,容与先仰头喝了一口温酒,复转着那酒壶微笑道,“谁说好人没好报,当日我随口一句,你便记下了,今日送酒送饭让我取暖,这不就是结了善缘,种下的善果。” 她嗯了一声,侧头若有所思的沉默着,半日方露了笑模样,两颊泛起梨涡,让那记本来充满感激意味的笑,变得颇有几分甜丝丝的况味。 见时候不早,容与继续赶人,“你该回去了,再待下去小心冻病,那可就是我对不住你了。” 她终于肯听话,点头答应了,又嘱咐容与趁热快些将点心用了,方起身对他一福,踏着比来时更厚的积雪,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地缓步去了。 第124章 合欢诗 五更鼓敲响,又过了一阵,天色蒙蒙亮起来,呼吸着雪后清洌的空气,容与慢慢舒展早就困乏僵硬的背脊。 乾清门外渐渐汇聚了晨起前来扫雪的内侍,有人经过一夜安睡,似乎忘记了昨日之事,看到他跪在这里,一瞬间竟陡然生出惊讶之色,随即又迅速敛眉屏气,佯装视而不见垂首匆匆走过。 卯时正林升如期而至,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召来的几名内侍,抬着一副肩舆。容与看了一眼那肩舆,无声地笑了下,并没多话。 早猜到起身时会很艰难,幸亏身边有人搀扶,等到站直了身子才发觉更难,膝盖好像不会打弯,僵得动弹不得,小腿上一阵阵的生疼,原本还仗着自己年轻,以为不妨事,这下只能半靠在林升身上,对他歉然道,“对不住阿升,要靠你扶我回去了。” 林升心疼得无以复加,闷声哽咽着,“咱们不走回去,您上去坐着,让他们抬您回去就是了。” 容与摆首,空气太冷冽,连呼吸都牵扯出疼痛,“你费心了,但是我坐不上去的,总归还得走回去。” 林升闻言,不解的看着他,但是很快无需容与回答,他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眼见着乾清门上涌进一群内侍,正是邓妥带着一众报本宫的人逶迤而来,身侧还跟着略显藏头缩尾的孙传喜。 看见容与主仆,邓妥猛吸了一口气,抚膝长长哀叹,“哎呦,厂公没事罢?您看这话儿怎么说的,谁知道昨夜儿里雪那么大,竟是下个不停呐。可难为您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可还能走,要不我搀您能回去?” 见他作势要上前来扶容与,林升自是拦在头里,侧过身子挡住他,撇嘴道,“不敢生受您老人家,小的扶大人回去就得了。” “说得是呢,还是阿升懂事。”传喜讷讷笑着,未免有几分难堪,扭头喝命跟着前来的人,“都干站着干嘛呢?不知道过来搭把手扶着厂公,一群没眼色的东西。” 他回首之际,仿佛才注意到那副肩舆,顿时面露为难之情,“这,这怕不成罢?厂公,按规矩,您这是受罚不是受伤,为表有悔过之意,好歹也得自己走回去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容与尚未说话,林升带着冲天怒意不耐道,“罚也罚了,大人认也认了,这罚里头只有跪,可没规定罚过之后用什么方式回去。您用得着这么火急火燎,大清早儿就赶来监视么?哼,还说是起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呢,若不是,这会子还不知怎么踩乎人!” 孙传喜本来心里有鬼,被他抢白得一阵无语,半晌伸着指头点着他,满脸恼羞成怒,“阿升这口齿是越来越伶俐了啊,小心着点吧,看早晚坏事儿在这张嘴上!我用得着监视么?我是奉殿下之命来看看……自然,我也是关心厂公的。”他瞥一眼老神在在的邓妥,咬着槽牙说,“这该怎么回去,并不是我的意思,厂公您一向是明白人,不会让我为难罢?” 容与在一旁慢慢活动双腿,听他问话,点点头道,“我不让你为难,路不算远,我能自己走回去。” 传喜神色稍霁,又趋步向前靠近些,像是要表达某种关切。见林升立即又挡在身前,容与拉住他,淡淡道,“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旁人,请问此刻,我可以走了么?” 传喜一窒,舔着唇十足尴尬的颔首,“当然,当然,您好好养着些,过会子我就叫太医来给您瞧瞧去。” 没再理会他,容与只专注让自己走得没那么艰难,刚迈出去几步,传喜忽然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容与,你……你不会怪我罢?你知道的,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沉默须臾,被问话的人没回首,不过哼笑一声,点了下头。 从殿前到乾清门上的距离委实不远,可也从没像现在这样走得艰难,好不容易挨到房中,甫一坐到床上,容与简直长舒一口气,原来这点路,已让人走得额头冒汗。 屋子里的人忙成一团,林升指挥人打滚热的水,一面取巾帕,又吩咐了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蘸湿热巾子,他轻轻卷起容与的裤脚,露出被一整片淤青覆盖的肿胀膝头。才看了一眼,他倒吸一口气,抬眼时双眸沁满泪花。 容与拍了拍他的头,作轻松一笑,“不碍事,过些日子就好了。” 林升拼命抿着嘴,下颌犹自抖个不停,良久挤出一抹凄楚的笑,自去展开帕子覆在容与双膝上。 一会儿功夫,被他派去传御医的内侍折返回来,“太医院这会一个人都没有,问了值守的人,说是太子殿下晨起不舒服,把所有太医都叫去报本宫请脉伺候了。” 林升登时大怒,抑制不住将手中帕子重重一抽,铜盆铜架应声倾覆,冒着热气的水流淌蔓延一地。 “太欺负人了!他还没坐上那个位子呢就这么整人,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恶毒!” 他显然气到口不择言,容与挥手命所有人退去,方温言道,“无妨,这点小事原就不用麻烦太医。我这会儿只觉得胀得难受,你把那帕子给我敷上好不好?” 忍不住闷声嗟叹,林升复又重新打了水,换上干净巾帕。温热厚重的棉布贴在膝头,霎时令人觉得舒服了许多。 “你太口没遮拦了,当着那么多人这样说话,传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到底是被我宠坏了。”容与轻轻摇头,用和缓的语气对他说。 林升轻嗤一声,毫无惧色,“我不怕,大不了他杀了我!反正日后他登了基,咱们绝没好日子过。我就不服气,同样都是万岁爷的孩子,怎么他和吴王能差得天上地下那么远!就他这恶毒劲儿,倒和那废后如出一辙。” “大人,您日后……到底什么打算?”发泄过后,他缓过些气色,试探着问,“我是说,若是万岁爷百年之后,他做了皇帝,您这处境……您真能一直忍得下去?” 容与摇头,“不能,我忍不了。” 林升眼睛一亮,“可他若是不肯放过您呢?您可是想到什么办法教训他了?” 那是后话了,容与不欲让更多人知道,避重就轻回答,“那也无妨,届时我已老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把你安顿好。” 林升呆了一呆,猛地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别,您别这么说,我听着难受……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您。”沉默有时,他再仰头,露出灿然一笑,“反正我呢,早就被您宠坏了,不能白享好处嘛,若是有罪我陪您一道受着也就是了。” 相视笑出来,这话倒显得比敷在腿上的帕子更有温度,暖融融的直指人心。 此后一段时光,林升几乎连床都不许他下,容与索性每日裹着被子倚墙而坐,当真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闲来无事,心里隐隐觉得有些问题尚不明确,想要问林升时,却总被他插科打诨地混过去。终于一日,容与忍不住,拉住他正色道,“我的事,你是不是已发折子告知皇上了?” 林升喉咙动了动,欲言又止,垂眼看着地下直挠头,“您想想,我要是不说,万岁爷回来,还不得治我个欺君之罪啊……” 容与颓然松手,心下开始忐忑,沈徽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反应。然而不需要猜测太久,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隔日阖宫上下就已传遍,皇帝祭天完毕,突然丢下了一众不明所以的随扈官员,提前打道回銮。 乍闻这则消息,容与只觉百味陈杂,沈徽反应如此强烈,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于是不免猜度他做这番决定时的心情,应该,是十分愤怒焦急的罢。 震惊之余,心里确也有着极为真实的喜悦,行动远比言语来得更真切,沈徽对他的在意做不得假,这么想想,便能觉出阵阵悸动在体内流转徜徉。 天授十七年元月刚过,皇帝銮驾已至午门,皇太子率宫中有品阶的内臣女官在金水桥畔迎候。自然,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的内廷掌印并不在其列。 其时容与已能下床行走,于是更换了衣裳在房中静候。可等了半日,也不见乾清宫那头有动静,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只好差林升出去打听。 林升很快回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痛快地叉腰直笑,“万岁爷才刚在报本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当着宫人的面儿申斥了太子,说他不施仁政,无仁君之心,德不配天地……总之,是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还教他无事不得出报本宫,在自己房中好好思过。” 一回来就大动肝火,容与蹙眉,“那太子呢,作何反应?” 林升摇了摇头,轻哼一声,“那位爷多会装样子,表现得是乖巧柔顺,只怕还滴了好几滴眼泪呢。” 这个时代,做儿子的没有不避讳老子锋芒的,何况二人还份属君臣,接下来不难想象,詹府上下又该有一通不小的人事变迁。 但他显然低估了沈徽的愤怒,打从御驾回到乾清宫,一直都没有传召他的意思。忍到傍晚时分,容与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决定主动去西暖阁见他。 好在着人通传过后,没被拒之门外,进殿便看见沈徽懒洋洋靠在榻上,正拿着银火箸拨手炉里的灰。见容与进来,他微微抬眼,丢过来一记和慵懒氛围十分不符的,寒光凛凛的注目。 本来就有点惭愧,这会儿被他看得更加不安,容与下意识垂目看着地,一时又怔住了似的,莫名气怯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挨了罚也没长记性,朕没传你,谁许你过来见朕了?”沈徽面无表情,平静的语气里还是能听出怨怒。 一句话弄得人手足无措,他可是好久没这么阴阳怪气了,容与绞尽脑汁想如何回应,神情讪讪的,也惶惶的,“是,臣……来向万岁爷请罪。” 沈徽脸上立时浮起一层愠怒,声音凭空高了一个八度,“请罪?那便有个请罪的样子罢,你不是喜欢称臣么?见了朕也没有个臣子的礼节!” 这人是真的生气了,想想他丢下那么多臣僚,为了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心里的感动也好,羞愧也罢,都胜过千言万语。容与咬了咬牙,反正缠绵悱恻的话他依旧说不出口,干脆置之死地后生,权当是为哄这个骄傲跋扈的帝王了。 真跪当然是不成的,就算他愿意,两条腿也无能为力,不过装装样子还是会的,撩开衣摆,容与退了半步,作势就要行下礼去。 谁知一条腿才打了个弯,一阵凛冽的疼痛猛地袭来,逼得人不由自主皱眉,意识到这个表情有博同情之嫌,容与当即深吸气舒展眉目,下意识聚精会神抵抗膝头的酸胀苦楚。 然后抬首再看,赫然发现沈徽已从榻上跃起,怒目而视,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胸口不住地在起伏。 “林容与,你是想气死我?” 容与被他抓着,腾出一只手轻轻摆了摆,坦言道,“不是,我……我只是不知道能说什么,做什么,才会让你不生气。” 良久无语,暖阁里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已静止,惟有寸寸香灰燃尽,发出细弱的断裂声,直听得人心好像也跟着一点点零落粉碎。 “你过来,我看看……你的腿。”沈徽兀自运气,板着面孔,却放缓了声气。 顺从地走过去,容与在他身边坐下来,按住他的手,摇头笑笑,“不用看,早就好了。” 沈徽也不勉强,任由他攥着,半晌无奈地摇头轻笑,“瞧见你,什么气都消了。不过是恨你这样固执,非要这么不爱惜自己……可后来我也想清楚了,有什么办法,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我爱的也就是这样的人,温厚,心怀善意,若非如此,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容与默默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心口却蓬蓬勃勃地乱跳。阖目瞬去眼角隐隐兴起的朦胧的水雾,他的爱人,不单懂得他,也能发自内心的理解他。 两个人相依而坐,其实也不必再多说。过了好一会儿,沈徽略坐正了些,眼中含笑道,“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一首诗中的句子。” 容与侧头,示意他说下去。沈徽神思悠然地想了想,复缓缓道,“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但愿长无别,合形做一躯。” 光阴停滞了,巍峨堂皇的九重宫阙也安静下来,轻诵声如同来自三千世界,须弥山的梵音由远及近流淌轻吟,接引着俗世中人,步入人间至乐之界。 容与望向他,一段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然后,他看见沈徽的唇边,慢慢绽放出温柔平和笑意。 第125章 逼问 当夜容与就歇在暖阁里,虽出了正月,沈徽还是怕他受凉,特地命人备了一屋子的炭盆,保证每一处都烧得极旺,更兼一整晚都有上夜的人不断看火,务必叫那炉火一刻不能熄灭。 至于双腿目下什么状况,容与本不愿给沈徽瞧,可到了床上,两个人相偎在一起,自然逃不掉被他卷起裤子来看个分明。好在瘀青已没那么明显,红肿也早就消散,表面上看不大出什么,然则内里的疼,就像是昼夜不息的炭火一样,嵌入肌里难以消弭。 “你对自己太狠了些,也不怕两条腿就此废了。”沈徽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碰触抚摸着,“将来逢阴天下雨,可是有苦头吃的。” 这话不必他提醒,容与自己也清楚,即便是医学昌明的后世,对风湿依旧没什么好办法。这是一辈子的症候,做下了就再好不了。 沈徽的手覆在上头,从指尖到掌心都是温热的,容与被他摸得有些发痒,笑着拽起来挪到一边,“我会仔细的,回头弄几幅膏药,时不常贴两剂也能缓解,就是那味道不大好闻。” “谁还计较这个,只要你能好,多难闻我都忍得。”沈徽叹口气,为他盖好被子,两下里躺在一起,不由得仔仔细细端详起他。一段时间不见,那气色看着倒还好,只是人又瘦了不少,下颌愈发削尖,衬得眉目清雅如画,这般端正好相貌,直让人想立刻压在身下,颠来倒去好好爱上一爱。 可惜容与腿上不方便,且又是个咬牙忍耐的性子,沈徽不用细思量也能想到,就算疼痛入骨,他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显露分毫。他越是这样,就越让人疼惜爱怜,沈徽不忍看着爱人受罪,于是只能把那点子蠢蠢欲动的心思压下去,轻声絮语催他早些入睡。 容与被紧紧拥着,腿边放了两个汤婆子,只要温度稍稍降一点,沈徽便撤出来命人换新的来。这一夜下来,折腾得值夜内侍疲惫不堪,连沈徽自己也没睡踏实。 到中夜时,容与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迷迷瞪瞪间,见沈徽拿了汤婆子下床,顿时明白他整晚都在惦记这个,忙伸手拽住他,“别管它了,我这会儿腿也不疼,你快好好睡吧。” 自己都这样了,还一个劲儿替旁人着想,沈徽无言地看着他,想起方才睡着的时候,他每动一下都会不自觉发出呻/吟,那是身体因痛楚自然产生的反应,半点不带矫饰。而回程路上,他就问过随行的太医院院判,得到的答案是在雪地里跪一晚,就算两条腿不废,将来也断不可能恢复如初,病根一旦落下,不到四十就有可能行动不便,每到阴冷潮湿的天气,那种密密实实从骨缝里往外渗的疼,会教人痛不欲生。 他听得心狠狠揪成一团,恨不得把始作俑者立时抓来千刀万剐。甫一回京,他火速下旨革去吕铨大理寺卿一职,大理寺上下一连接了几道圣旨,参与过此事的人无一例外被下狱、被行杖、被流放…… 可真正的那个罪人呢,至今还在逍遥,那是他一手栽培的帝国皇太子,是他沈徽的好儿子! 长夜无眠,回首遥望半生光阴,一路走来披荆斩棘,他争过抢过,恨过怨过,每踏出去一步,足下都堆积充斥着谎言,每一段路途都点缀着*和勃勃野心,其间辜负了几个或真心或假意的女人,得到了两个性格迥异的血脉继承人,唯一庆幸的,是还能收获一段至纯至真的感情。 迄今为止他没心软过,可到底还有纠结。沈宪的好,是打他离开京师,自己才慢慢体会出来,然而此时他人已在吴中纵情山水,做梦寐以求的潇洒落拓闲王。他便是犹豫,身为皇室中人那是难得的境遇,既然决定成全沈宪的潇洒自在,又何必再亲手收回,把一个诗情画意的少年重新绑在这个,连他自己都厌倦了的位子上过一辈子? 平心而论,沈宇的确是更合适的继承人,他意志坚定,头脑清晰,好比此番趁他离京发难,整个过程有理有据,对时局的估计精准到位,对朝臣的把控能力超过他的预期,这原是个极好的帝王坯子。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是怎样做才能不负家国,不负卿?要如何才能够两全?沈徽越想越无睡意,睁着困乏的双眼,在暗夜里辗转,平生第一次感受何为惆怅无眠。 沈徽的所思所想,容与在心里明澈如镜。爱人已够烦恼,他便绝口不提涉及太子的话题。有些事纵然年深日久,他依然记忆犹新。从前到现在,他曾经卷进沈徽和父亲,沈徽和妻子的矛盾冲突里,现如今又夹在了沈徽和他儿子之间。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从感情上,他确是没法接受,沈徽因为他再失去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不过问,消息依然走得飞快,眼下的东宫俨然成了冷宫,太子彻底禁足在内,朝堂上亦少不了有人提及此事,随即便被无处宣泄愤怒的皇帝痛加斥责,一并驳回了太子生母加封皇后的议题。 在宦海里打滚沉浮,个个都是精明人,皇帝的心事明眼人看得清楚,可总有自诩忠义之士敢于挑战权威,御史台以提督太监跋扈朝堂,藐视宫规等罪名上奏,跟着京师谣言四起,连古早的传闻也被翻将出来,不外乎禁中有两位天子,一个是坐皇帝,还有一个是立皇帝林容与。 沈徽龙颜大怒,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午门外一连廷杖了三十多人,矛盾一触即发。容与没阻拦,这样坐视的态度让人费解,连王玥都不无担忧的说,“皇上这么做,固然是能震慑那起子人,可不是又把你架在了上头?在朝在野的读书人是愈发恨你了,这个死结解不开,你将来麻烦不断。” 容与一副事不关己,闲散笑问,“难不成仲威觉得,我和天下读书人的关系还能修好?储君和我之间,谁占据正统一目了然。偏只这正统二字,在儒生士子心里绝不可动摇。事已至此,倒不如以强势手段镇压,不然读书人痴愚起来,打嘴仗就够人让人烦。光听这些人的,什么事都做不成,连皇帝在内,他们要的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王玥少见他这般淡漠,再细看时,更觉得他脸上表情接近于冷漠,不由嗐了一声,“你倒是更洒脱了,我还是那句话,有皇上一日,你自然万事无忧,可人无远虑终究不成,你自己不要太痴了,早就打算并不为过。” 容与一笑,点头说好,随即便岔开话题。 他不是洒脱,而是得过一天是一天,自问并没有受虐倾向,也不可能再向太子投诚,反正除死无大事,连生死都放得开了,便没什么值当挂怀。 从封禅回来至今,沈徽对他比从前更上心,堪称无微不至,那些个食补、药补的吃食,见天换着花样叫人整治出来,再软磨硬泡逼他吃下去。这会儿开了春,那屋子里仍旧炭火不断,只要天稍微阴下来一点,太医院特制的膏药就贴上身。更吩咐了院判每日来给他请脉,呵护得不能再周到,当然,也把人彻底圈在了乾清宫里。 才过清明,沈徽忽然提出要去西山行宫,“我让人从山里引了一处温泉,也问过太医了,说温泉水对你的腿疾有效,要经常去泡一泡才好。往后一立秋你就搬过去住,夏天多雨,山里湿气重倒是不好,趁着这会儿乍暖还寒,我陪你去休养一段日子,好不好?” 他说陪,让容与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心下蕴藉,脸上只淡淡的,“才回来几天就又出去,千头万绪的事都不管了?皇上可是越来越任性了。” “我就是任性,你第一天知道么?”沈徽深深看他,一面放低声气儿,带了点恳求味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当我肆意也好,心存愧疚补偿也好,千万别拒绝我。” 他说得真挚,容与便没再劝阻,索性都由他去,将来的事谁都抓不住,他能顾及的只剩下这些实在的关怀。 西山行宫的温泉是一个月内开凿出来的,因动用人力财力有限,汤池修建得不大,很像后世别墅里自带的游泳池,也就仅够两个人戏水罢了。 原本一池硫磺味极足的水,被沈徽特意在室内熏蒸了不少名贵香料,冲淡了原本难闻的味道。 他不过略略蹙了下眉,沈徽便忙着在一旁解释,“我怕那味儿你不喜欢,你虽不爱熏香,却向来身上雅致。这么着闻上去还是有点怪,要不,你将就一下?” 真是煞费苦心,容与本来就是承情之人,当即笑说无妨。两人一道用过晚膳,食材都是早春江南特供上来的,有鲜笋、河虾等物,就着桂花酒,两人都是食不厌精的主儿,容与又自律惯了,每道菜不过浅尝辄止,用得不甚多。 饭罢,沈徽陪他去温泉,那水温很高,不同于后世真假难辨的温泉水,纵身入内感觉很舒服。尤其是双腿,比膏药热敷更能缓解酸胀。 容与专心治愈风湿,没留神一旁的人正专心端详他。沈徽目不转睛,望着身边人。那一头乌发沉沉垂下来,有一多半散在肩上,发梢上的水珠被室内灯火一映,闪着晶莹的光泽,微微侧过头时,露出挺直清秀的锁骨,在一汪碧水之下,影影绰绰浮动着修长清瘦的轮廓,其人伸展手臂慵懒搭在池边,透着别样的飘逸韵致,也映衬出了他一身明亮清澈的光华。 被水流滋润着柔嫩的肌骨,眼前的人分明还是绿鬓潘颜的少年郎模样。 “多少年了,样子也不变,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沈徽兴叹,自背后环绕住他,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泉水便自缝隙中缓缓流淌。 容与敏感地觉出身后人起了反应,想想他忍耐许久,心里既好笑又有些酸楚,这些日子沈徽待他珍重疼爱,他能感受得到,于是转身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什么都不是,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林容与。” 一个吻一句话,像点燃了火捻子似的。沈徽猛地握住他纤细的腰,将他人整个扳过来,借着水势按倒在池边。 他的手顺着那突起的肩胛骨向上,抚摸到平直的肩膀,再沿着那修长的双臂蜿蜒摩挲,最后握紧那双手,牢牢地禁锢住。见容与并不反抗,一味柔顺超乎想象,他脑子里顿时兵荒马乱起来,既想疼他,又怕他疼,然而一头已是扎进深渊,痴绝的目光停在对方身上,眼见着爱人的身体弓成一道优美弧线,不是欲拒还迎,而是实实在在供他予取予求。 沈徽有些忘乎所以,越发尽心力地去爱他,容与承受着所有撞击伐挞,渐渐气息微弱低吟出声,却又在一瞬咬唇忍耐爱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这不算公平,沈徽一面享受,一面暗暗自责,直到干涸已久的眼眶泛起潮湿,视线模糊一片。 什么江山万里,宏图霸业,一代英主,迟早都会烟消云散,他是一个连未来都安排不了的人,还说什么千秋万代定要林容与青史留名,根本全是自欺欺人!这世间没有什是他能抓牢的,也许只有紧紧贴合在一起的温度,不会随着东逝水,无声无息地流走。 沈徽满心餍足,却也疲惫不堪,容与则是趴在池边不出声,他只能把他转过来,环抱着他的腰,抱了好一会儿,摩挲爱抚,珍重得仿佛怀中人本就是稀世珍奇。其后倏地一下,他把他顶上岸边,见他带着茫然,怔愣地坐在那里,精瘦的腰身线条纤细中带着力度,美好得任何一个画师都描摹不出。 沈徽欣赏的看了一刻,忽然对着容与一笑,出人意料埋头下去,吻上了那处不可言喻的地方,然后伸出舌尖,一厘厘将它彻底包裹住。 目光清澈望着他的人,呜咽一声,惊得睁大了眼,“你……沈徽……” 底下的话已不可闻,全被剧烈颤抖弄得支离破碎。容与下意识合拢双腿,又被沈徽大力分开。他在探他的底线,同时也使尽浑身解数,全然抛闪了皇帝身份。被疼爱的人禁不得这般宠溺的痴缠,瘫软成一池春/水,间或还伴随着不可遏止的战栗。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徽才蹭上来,咬住他的耳垂,语调半是诱惑半是威胁,“说你爱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好不好?” 这是一个帝王的爱,其实和普通人没有分别,他惦念一生一世,还贪心希图永生永世,*是无止境的,可倘若没有不安、惶恐、担忧、顾虑,又何用这么刻意地去强调。 容与抿着唇不说话,理智残存,被逼问之下更是头脑清晰。有些话,承诺了未必做得到,还不如给彼此留个余地,留条退路。 “说你爱我,”沈徽眼里一片湿润,却执着的燃烧着熊熊火焰,“你不会离开我。” 依然试探不出结果,他不甘心,低下头去,再度如法炮制,又一轮汹涌澎湃,又一轮好似洪流宣泄不出的折磨,容与犹自咬牙抵死不开口,最终还是那任性的人先屈服了,抱紧他的腰身,哽咽着喊出声,“永远别离开我,容与,朕求你……” 这一声哀恳听得人心尖发颤,该拿他如何是好,该怎么办?爱情真能抵得过时间消磨,权力腐蚀,人心变幻?有谁知道呢,未来抓不住,只有这幽暗的天地,这一池碧水,才是他们眼下唯一能掌控的天地。而那些言语,那些爱怜,还有那些痛楚,不算多的一点回忆,却是要嵌进脑海里,留待日后翻出来,再细细地一帧帧品咂温故。 第126章 西山行宫 天青似水,窗外春/色明媚。容与沉沉睡了一夜,早起发觉身边空荡荡的,枕边人已不知去向。 看看更漏,也才卯时三刻,想是沈徽去了外间书房处置政务。来西山已有月余,宫里头太子还在禁足思过中,是以皇帝本人并不轻松。不止格外勤政,甚至更一反常态,不教容与在那些案牍里花费心神,事无巨细全都亲力亲为。 容与在床上懒了一会方才起身,外头内侍听见动静,忙进来打水伺候。除却林升,他至今不大习惯别人贴身服侍,看了一眼那脸生的内侍,便挥手打发了人,自去梳洗更衣。 毕竟是在山里头休养,他只穿月白直身,头戴一根束发的乌木簪子,周身一派清爽,踱步到廊下呼吸会儿新鲜空气,见院子里已有内侍捧着食盒鱼贯而入,预备伺候早膳。 吃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打开来看时,连新蒸的羊羔肉并各色小点心在内,粗粗一扫,没有一样和前些日子用过的相同,显见着是又变换了花样。 只是两个人而已,哪里吃的完,非要日日都这么铺张,容与因叫人去请皇上,一旁内侍笑答,“万岁爷大清早就起了,先去前头正殿批了会儿折子,顺带吩咐小的们预备好早膳先用了。这会子正在山腰上瀚海亭,会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容与心下好奇,“什么客人?是朝中哪位大人造访?” 内侍笑着摇头,“那倒不是,并非京中官员,却是一位,啊不,应该说是两位高人才对。” 一头说着,见容与仍不动筷,内侍便把离他近的一碗燕窝粥往前推了推,“万岁爷才刚特地交代,说厂公近来胃口一般,旁的不吃也就算了,就只这碗燕窝粥一定要用了,内里加了些芡实枸杞,最是补身的。” 这话说的,好似乎他身子骨多弱不禁风似的,不长肉只是因为怎么吃都胖不起来罢了,让沈徽这么一惦记,倒像是他才生过一场大病,十分孱弱不堪。 容与腹诽一道,也没多说什么,匆匆用罢早饭,那内侍又捧了茶盏上来,“这是今春新供上的龙井,万岁爷说厂公尝尝味道如何,交代小的们用玉泉水冲泡出来,专为给厂公消食提神用。” 接过茶盏,容与微不可察的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呢?在乾清宫外跪上一跪,就成了要特别照看特别关怀的对象,好像略一碰就能碎。自己的身体自己最知道,哪里有那么糟,就说现在去爬西山,他也未必比沈徽跑得慢。 只是心里郁积的事,却是多少极品清茶都化解不开的。 沈徽没说让他在房里候着,喝罢茶,他便转出殿,往山下慢悠悠去了。远远看见山间亭子里,沈徽穿着燕居常服正谈笑风生。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白云观的清和真人,另一个却有些稀罕,竟是个高鼻深目碧眼金发的年轻洋人,身着一袭黑色袍子,看样子该是个传教士。 三人正举盏,那传教士似乎喝惯了绿茶,丝毫不以为意。容与见状本欲上前,忽然听见沈徽淡淡笑问,“贵国教义里可有对人死后的描述,所谓人死身灭,那么灵魂又该归于何处?” 容与心下一动,停住步子,将身隐匿在一棵参天古树后,只听那传教士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话回道,“皈依天主,虔诚仁善者死后入天堂,作孽为恶者则入地狱,入天堂时会有天使接引,似皇帝陛下这样造福万民,当然是会升入天堂。” 沈徽笑笑,指着清和真人,“这倒和你们常说的地府,还有佛家的西方极乐接近,可见宗教都是差不多,万变不离其宗,灵魂一事或许也是有的。就是不知对于前世今生,你们有哪些说法?” 清和真人笑道,“前世来生皆属虚妄,其实世人太过执着红尘,却是误了。不过皇上乃帝星下界,专为拯救万民于水火,造福四海八荒,那么百年之后自当飞升回归本位。” “做神仙么?”沈徽一边唇角轻扬,“世人都道神仙逍遥,可痴妄还是放不下。朕如果对尘世有留恋,对尘世中的人有留恋,又该当如何是好?” 皇帝执着起来,弄得想要虚虚实实回答的两个人各自一怔,容与静静听着,猜测沈徽近来当是有所思,才会突然问起这个话题。想了想,便从树后转出来,假装闲逛至此,举步进了瀚海亭。 一见他来,清和真人忙起身施礼,满脸含笑,“厂公别来无恙,许久不见,小道看您是越来越有仙家况味了。” 容与起手还礼,当着人前,又转身对沈徽问了安,得他赐坐,方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不防才坐下,沈徽忽然一把拉起他,回身吩咐人快取茵席来,等都铺垫好了才放开手,殷切道,“那石头上凉,仔细别冻着了。” 一番举动教容与微觉尴尬,虽说眼前二人不是朝臣,或者也称得上一句世外之人,可这般亲昵落在外人眼里,终归不大好。幸而那清和真人是老而弥坚巨滑,全程只装喝茶浑似不曾留意。只那传教士是个实心眼,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老半日,又毫不含糊地打量起容与,满眼都透着好奇。 余光瞧见他的注目,容与看向其人,见他那对眼睛十分漂亮,是纯粹而没有杂质的湛蓝,澄澈如头顶天空的颜色,且带着一种友善的孩子气,他不由地笑了笑,对方顿时一愣,旋即也回以一记明亮笑颜。 其后继续闲谈,你来我往说得热闹,容与于是知道那传教士名叫乔治,来自英吉利,当然这会儿的英吉利还不是什么日不落帝国,他来中国传教,自然是对遥远的东方怀有浓厚兴趣。 话题不知什么转到了航海,以及西洋目下各国政体,沈徽听闻英吉利现任君主是位女子,登时觉得新奇,“你们国家倒是允许女人当政。” 乔治点头说是,“在鄙国,我们实行的是继承制,女人也有顺位继承权。说到国家决策,其实很多都出自内阁议会,君主只是个象征,因为民众需要,真正治理国家并不是靠她,依贵国的话说,就是群策群力,少数须要听从多数。” 沈徽嗯了一声,神情若有所思。清和真人最是乖觉,见涉及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忙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向旁的内容。 容与正对这个感兴趣,乔治的出现,勾起了他对外界事物的好奇,愈发想了解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单看航海和武器,的确已和后世有几分类似。 “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有没有带些贵国书籍来可供学习交流?” 乔治从怀里取出一本袖珍小书,“这个是圣经,还有一些最新的关于生命哲理的书,还有一些演算天文类的,本人对这些一直都很有兴趣。可恕我直言,我来到贵国,也翻看过一些经典,发觉贵国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却对自然、科学涉猎不多,似乎更偏重一些为人生处世的哲学,连数理,物理等方面知识都很少。不知贵国人是否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以至于很多事都停滞不前,也没有新的发现创造来推动社会进步,好比……到现在连武器都是从我们西洋那边购进。当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贵国地大物博,实在要了解和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容与看了一眼他手边的圣经,颔首笑道,“你说的不错,可也不全对。中国人历来偏好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对人和物,人和自然的关系不甚关注。所以缺乏改造自然的愿望,这一点时至今日,确实应有所改进。但从古到今,中国从不缺乏开拓先驱,譬如造纸术,就是始创于中国,至唐玄宗天宝十年,一个叫高仙芝的将领与大食国交战,他麾下工匠中有会造纸的,战后这些人流入当地,造纸术便从大食流传开去,西洋诸国得此技艺,才能使得这本经典为更多人了解学习。” 还有后半句他没说,中世纪欧洲因为纸张稀缺,那时的圣经都是写在羊皮上,羊皮厚实沉重不方便携带,因此并不利于教义普及。直到造纸术传入,终于改善了这一局面。而西方人大抵思路和中国人不同,传圣经的结果不是全民尽信,而是有了造反基础,继而开始轰轰烈烈的宗教革命,以此推动政体和全社会的改革。 这样一个源自于中国人发明的古老技术,却远渡重洋帮助西方人推动起改革的巨轮,是缘分使然,还是日后劫难,确是有些一言难尽的玄妙。 这厢乔治听得很认真,半晌竖起拇指,“原来这位厂公大人学识不凡,博古通今,我刚才是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他似乎很爱笑,夸赞人时又露出灿烂的笑靥,沈徽在一旁看着,见容与被称赞,心里自然与有荣焉,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些看不惯旁人对着容与那般傻笑,特别是那双眼睛还乌溜溜的,总是盯着他的爱人看个没完,简直不知所谓。 皇帝一时气恼,脸上不免挂相,清和真人察言观色,连忙匆匆结束话题,寒暄几句带着乔治起身告退。 人都走了,沈徽转头看向容与,“你怎么来了?山里头风大,也不多穿件披风,还一个跟着伺候的都不带。” 容与懒得理他这股子蝎蝎螫螫的劲儿,愈发迎风笑道,“春暖花开,晒晒太阳也好,不是说来休养么,难道成日躲在屋子里就算好生作养?”微微一哂,他转口问,“怎么想起召他们来?是有什么布施要做,还是万岁爷从此打算崇道灭佛?” 沈徽轻咳了一声,“做什么要毁一样,再抬举一样,让他们自己竞争去才好,老百姓爱信哪个是他们的自由。反正庙堂上信的永远是儒道。好比世家和新贵,且让他们自己较劲,一派制衡另一派,不比自己出手更省力。” 说完又凝目看他,“你觉得方才那洋人说的有道理么?灵魂到底存不存在?” 当然存在,不然林容与如何能穿越时空来到他面前,可容与从心里不愿谈及这个,只道,“才说儒家,就妄议鬼神。你还风华正茂呢,说这些倒不怕显得暮气沉沉。不想这些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沈徽忙做聆听状,见容与微微笑着,缓缓开口道,“那人的话其实不错,细想想自有科举以来,一贯不注重明算。我曾经听人说过,西洋人建船建炮,远渡重洋,都是从重视明算开始。一个国家和人一样,无远虑必有近忧,一直都说国朝幅员辽阔,疆土广袤,可历朝历代还不是靠天吃饭,一场天灾下来就成灭顶之患,倒不如想办法改造有限的环境,也就是方才说的,改造自然。第一步,不妨先从科举增设明算开始。” 沈徽想了想,立时明白个中关隘,“是有些道理,怨不得我们做不出那样的枪炮,倒让西洋人抢了先,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不过万事开头难,此时从头做起,还须拟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出来。” “不破不立,总得有人先行这一步,你也看到那些红衣大炮了。长此以往,咱们难免落了下乘。人家能远渡重洋,从宣传教义开始,咱们呢,也该出去走走看看,多开拓眼界。倘若别人有好的,不妨先拿来,再根据实际慢慢改良,也未为不可。” 想起晚清的洋务运动,想到那些公派流洋的学子,容与决定试用拿来主义,“咱们不能太故步自封,是时候放眼看世界。想想那些荷兰人渡海而来,所为的不过一个利字。这么大一个国家,物产富饶,迟早会有人惦记。内部要安定,外头也得防患于未然。” 他洋洋洒洒的说,沈徽心里赞许,眼睛里全都是笑,却不说话歪头看了他半天,直把容与弄得十分茫然,握了他的手问,“怎么了?” “我是瞧你气色好,看来心情也不错。”其实他很惊喜容与肯出谋划策,听其言谈,他更肯定,容与心里还惦念着安邦治国,那就是仍有放不下的责任。 他了解他,林容与从不会推卸责任,虽谈不上有野心,却有着很实在的理想抱负。可惜前阵子被诸多琐事闹得身心疲惫,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纵使百般讨好照顾,也不曾让他真正开怀,想不到见了个洋人,相谈一会儿罢了,居然再度神采熠熠生辉起来。 回想那个叫乔治的夷人,模样倒也称得上英俊,年轻斯文,彬彬有礼,可他看容与时眼中流露的惊艳,委实让人生厌! 暂且按下懊恼,沈徽和悦的说,“本来想教你养身子,倒操心起这些了。你说的有道理,回头细细拟个折子,交内阁议一议,原说水师学堂要负责研制咱们自己的红衣大炮,也是时候从中挑选点合用的人才。” 这正和容与心意,可见彼此是想到一起去了,心下轻松,他也就没留意沈徽那点子不悦,“你也差不多该回銮了,这都出来近一个月,小心回头再要避暑找不着借口。” 沈徽仰头笑起来,其实是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半晌才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说,“这阵子觉得膝盖好些了没?我怕你回京不痛快,要不,你在这儿再住些日子?” “哪儿来那么多不痛快,好好的,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容与没说谎,至少目前还是这样想,顿了顿,他试探着问,“回头真派人出洋,我跟着一起如何?正好替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样。” 沈徽登时眉头一皱,“不行!万里迢迢,万一出什么事呢,外夷的地方有那么多可看?语言又不通。是你常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不能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有点负气,想着刚才还说自己在哪他就在哪,原来都是哄人的话,郁结的不安又涌上来——或许容与还是厌烦了,其实也难免,他为人风雅温润,除却那些自命清高的,朝野上下不少人都愿意与他交好,他有朋友、有本事、心胸开阔、眼界不俗,想要出去走走看看再合情合理不过。 连王玥那厮都不止一次冒着惹怒他的危险,暗示说什么愿与林公一道巡边、巡海防,林公亲自主持水师学堂,如今已是蓬勃兴旺,兵部拟大举选拔人才,也请林公一并掌掌眼…… 这会子真放他出去,何愁不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定要强留他在身边。 可自觉了,反省了,不代表就能改正,沈徽不同意,甚至口不择言起来,“别以为洋人是什么好东西,也就皮肤白些罢了,小白脸似的,看你那眼神儿就不对。鼓吹什么异端邪说,朕早晚禁了他们传道……” 话还没说完,容与已默然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一脸不悦,像是带着些怒气,蹙眉看着他。 “你……你别生气,”沈徽慌了一慌,忙陪着小心找补,“我不是说你怎样……” 一阵手忙脚乱的,想去握容与,却见他双眸如寒星,清清冷冷,那手顿时僵在半空,迟疑着没敢下落,“我真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容与板着脸,直勾勾看了他一刻,忽地轻笑了下,扬脸问他,“你当我什么人都能就和的?” 那似嗔非嗔的模样,看得人心下满是活泼泼的雀跃,沈徽忙不迭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看得上自然只有我一个,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这回可算敢去握容与的手了,他笑道,“这么着,我都听你的,明日就回宫,咱们先把今儿说的话落实,等安排妥当再议你出门的事。” 翌日皇帝果然摆驾回銮,入禁中第一件事,就召来太子的老师楚铎前来问其课业,得知沈宇在东宫思过态度诚恳,楚铎又为其说了不少好话,沈徽面色稍霁,但依然没有召见太子之意。 倒是隔了几日,贵妃难得的前来求见,颇为情真意切地,替自己养了几年的太子求一份恩典。 沈徽不置可否,容与也没再多问,谁知到了晚间,他在房中才洗漱完,却见御前服侍的人跌跌撞撞跑来,脸色煞白声音发抖的说道,“请厂公快去瞧瞧,万岁爷晕过去了。” 第127章 侍疾 沈徽毫无征兆的晕倒在寝殿,吓傻了一众乾清宫宫人。 容与倒还镇定,趁着太医赶来诊治前,先测了他的脉搏,心脏跳动是比正常要快些,然而沉稳有规律,并没有太大异状。 他心里踏实些,也不知沈徽是回宫后太疲惫,还是为什么事动了气,询问服侍的人,都说万岁爷不曾动怒,且晚膳只用了点紫米粥并一个羊眼包子,还没用完就说胸口闷,正更衣着忽然就晕了过去。 皇帝说病就病,眼下人昏迷着,因为出了不少虚汗,脸色不大好看。容与刚为他仔细擦拭完,太医便已匆忙赶至,检视之后的结果似乎没什么大碍,又或者说不清具体什么妨碍,老院判只得先开了方子,一脸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见沈徽昏沉沉的,容与少不得要亲身照顾。到了二更天,沈徽方自昏迷中醒转,看见容与坐在床边,衣不解带的望着自己,心里不知为什么抽紧了一疼,“我没事……不过是有些心悸罢了……你快去歇着。” 容与尚算冷静,做过医生的人,面对病人自然懂得克制情绪,可眼前的人分明又不同,那是和自己肌肤相亲,情感相系的人,强压下担忧焦虑,他问,“当时心口剧痛,是不是有种濒死的感觉?” 沈徽含混地点点头,目光不甚清明,“大概是吧,就像喘不上气来似的……” 他有气无力,连话音儿都发虚,容与忙吩咐内侍把一直温着的药端来,再扶他做起身靠在迎枕上,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 吃到后来,沈徽的脸色好了许多,却开始皱眉摇头,躲避着汤匙,只嫌那药苦。 “不吃了,”瞥见碗底沉淀的药渣,他撒娇似的咕哝,“嘴里本来就没味道,吃得人心里都是苦的。” 一代帝王这么没出息,连喝个药都会耍赖,不过这也就是当着他的面,才肯流露的小情态吧。低头看看那碗药,须知精华都在底下藏着,容与自不肯让他得逞,执着地将勺子举到他嘴边,可无论如何就是撬不开那两瓣薄唇。 看着沈徽倔强的模样,容与心里好笑,也没说什么,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大口,之后掰过沈徽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沈徽双眸瞪大,惊诧的看着他,奈何距离太近也瞧不清他的表情,反而基于惯性,不自觉张开了双唇,那苦得发涩的药汁就这样缓缓地被渡进口中,逼不得已,也只得咽了下去。 喂完药,容与随意抹了抹嘴,“是有点苦,不过还能忍,一鼓作气再来一口。” 沈徽无奈的笑了下,他再矫情,也不忍心连累爱人一起吃苦,何况容与性子拗起来,那是连他都拗不过的,于是老老实实把剩下的药全部喝光。 等沈徽痛快地一仰而尽,容与这才从旁拿出早就预备好的蜜饯,选了一颗沈徽喜欢的嘉应子,塞到他嘴里。 一面又放下迎枕,让他躺平,“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你。” 他说陪,其实是在地上铺了被褥,沈徽见状哪里肯依,容与却自有道理,“平常都是我在里头,现下你不方便挪动,我在这儿睡一晚也没什么,你但凡不舒服就只管叫我。” 沈徽微微一叹,感激的冲他笑笑,没再坚持。俩人各自安睡,待第二天醒来,沈徽依然说浑身无力,稍稍坐起来些,就嚷着头昏。这日只好先辍朝,臣工们得知圣躬违和的消息,问安侍疾者不断,却都被容与吩咐宫人们挡在了殿外。 不过后宫贵人是拦不住的,贵妃大清早就赶了过来,可惜“夫妻”间本没有什么感情,当此局面更是彼此都觉得生疏。 因见容与侍立在旁,贵妃含笑道了声辛苦,“有厂臣在皇上身边,本宫就放心多了。万岁爷这些年为政务所累,身子骨是有些弱了,厂臣一心为主,就替本宫多照应些,本宫这心里头也正感激呢。” 容与欠身应是,淡淡客套两句,“娘娘言重,服侍万岁爷是臣的本分,不敢提辛苦二字。” 贵妃笑着点点头,又切切叮嘱两句,这才扶着侍女的手摇曳着去了。 举步踏出乾清宫,站在红墙琉璃瓦的世界里,满眼都是赫赫威仪,贵妃心里忽地生出一阵惘然,想不到皇帝也会有缠绵病榻的一天,莫非他真的老了?算算也不过才而立之年。可话说回来,沈徽变老,又或者死,其实与她有什么相干?说到底,这锦绣荣华堆出来的天地,无论是苦是甜,始终都只是她一个人在里面煎熬而已。 沈徽这一病,委实迁延了几天。连日来容与把经内阁票拟的折子统统搬到外殿,借着沈徽睡着的功夫一一批复。圣躬违和,惹得朝野关注,光是请安折子都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每每批完已是深夜时分。 这日处理毕奏疏,他起身正要去看夜间的药,忽见外头上夜的内侍进来回禀,“太子殿下在外求见呢,说是要为万岁爷侍疾。” 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已接近午夜时分,容与问,“他怎么来了?皇上才刚有召见太子么?” 内侍摇头,“早起娘娘过来的时候,似乎问过一句,要不要让殿下过来侍奉。皇上当时没吭声,”突兀地,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了不得的秘闻,“八成是听说了吴王殿下启程上京的消息,这头就有些耐不住了。” 容与听得一头雾水,“吴王上京?怎么早前一点消息都没有,连折子都没见一封?” 内侍心里清楚,揣摩着他的表情,谨慎作答,“是万岁爷密令,大前天晚上着人八百里加急发往吴地。这会子吴王怕是已行出应天府地界儿了。” 大前天,那是沈徽发病的第二日,容与回想自己曾去司礼监处理了几桩必要公务,难道他离开的一会儿功夫,沈徽就命人做了这件事?不是一直浑身无力脑袋昏沉,这么说来又都是装的不成? 沈徽擅长做戏,这他早就知道,若说借口生病,其实内里藏着诡计也不出奇,再联想自己曾为他把脉,那心律整齐得很,没有一点心脏病的迹象。看来事有些蹊跷,只是事到如今,不管沈徽打什么主意,他都不得不配合着演下去。 内侍看他径自出神,不免催促着问,“厂公,太子爷……如今还在外头候着呢,要不要小的去请旨?” “不必,我去就好。”容与往内殿走,一壁吩咐,“你告诉殿下,稍安勿躁,皇上这会儿正睡着,等醒了自会传召。” 他这么笃定,结果也不出意料。沈徽不过略犹豫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容与方要去传旨,却见沈徽指了指内间的紫檀屏风,“你在那后头待一会儿,等他走了,咱们再说话儿。” 容与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想是有些话,沈徽成心要让自己也听一听。 依言转去屏风后,半晌听见沈宇进来,先请安问好,那声音好似怯怯的,和往日不同,倒有点像是不敢面对沈徽似的。 容与看不见,其实此刻,太子的目光也有点闪躲,他是真心发怯,也是真心抵触,不忍亦不愿去看床榻上带着病容的父亲。 那是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君父,高不可攀所向披靡,可突然间发生的事,打得他猝不及防,也让他渐渐明白,原来父亲也会病,也会累,也会老,甚至也可能会死。 这个发现令他惊恐,忍不住浑身起栗。若说古往今来,多少储君只怕都在暗地里翘首期盼,盼着现任君主早点驾鹤西去,根本无关乎那人是否给予了自己生命。可他没有,他从心底渴望父亲一直活下去,似乎只有这样,父子之间的缘分才可以多留一段时日,或许还会在不知不觉间,岁月沉淀里,令父亲对他倾注出更多的一线关注。 这厢问过安,沈宇迟疑着不敢坐,垂手站在脚踏边,平日里百般机灵的人,此刻面对生病的父亲,却是由衷的无言以对。 沈徽看他一眼,又指了指迎枕,“扶朕起来。” 沈宇得了吩咐,连忙依言照办,他不惯做伺候人的活儿,又没大和父亲如此亲近,一时显得笨手笨脚,待调整好迎枕,他便羞愧的垂头,望着地下不出声。 沈徽倒没在意这个,喘息片刻,微微笑道,“过来坐罢。” 他朝那呆愣愣的人招手,沈宇迟登了下,只在脚踏上跪坐下来,还没等坐稳,沈徽的手已抚上他的头,轻轻地,一下下,满怀着久违的疼惜。 沈宇一动不敢动,直忍得脖子都僵了,脑子里飞快回想着,父亲何曾这样温柔爱抚过他。抬起头,他眼里闪着点点星光,“父皇……” 这一声轻唤,听上去倒像是呜咽,他觉得更加羞惭,低着眉不敢去看沈徽,良久讷讷地问,“父皇好些了么,儿臣很担心您。可到底是来晚了……” “不晚,”沈徽轻声一笑,“来了便好,太子是个有心的人。” “父皇……”沈宇舔唇,酝酿良久,情绪有些一触即发,“是儿臣不孝,一直怕父皇不肯见我。儿臣知道,父皇生我的气,却不知这场病是不是儿臣气出来的,儿臣惭愧,儿臣死罪。” 他说着,伏地重重叩首下去,头紧贴在地上,姿势虔诚得仿佛在膜拜心中神祗。 “二哥儿,你起来。” 沈徽叹口气,却没能让自觉罪孽深重的太子抬头,看着那跪伏中微微起伏的背脊,他哂了一下,提高声音,却依然温和的道,“抬起头来。” 沈宇的肩膀颤了一颤,缓缓抬首,父亲的脸映在视线里,依然轮廓坚毅英俊非凡,眼神清亮中,还隐隐有一丝让他感到陌生的柔和温度。 心下没来由一暖,他大着胆子,说出从前绝不敢出口的话,“父皇,您从来没有这样……离我这么近,您从前,只抱过大哥哥的。” 沈徽唔了一声,“二哥儿怨朕么?” 沈宇连忙摆首,“儿臣不敢,儿臣没有这个意思。” 沈徽声调和软,笑着教他不必紧张,“你一直期待朕待你好,其实是觉得朕对你不够重视,冷落了你,是不是? 沈宇咬唇,尴尬的否认,“不是的,只是父皇更喜欢大哥,儿臣明白。宫里头人都说,父皇和大哥的母亲……”倏然停住话,他咬着牙,半是嚅嗫的说出废后二字,“是有感情的,不像和母妃,父皇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母妃?” 沈徽淡笑着问,“你果然还是有怨,你在怨朕没有追封你的母亲?” “儿臣……”这一回沈宇没再说不敢,而是鼓足勇气看向父亲,“儿臣,只是想知道答案。” “这个答案,朕现在就说给你听。”沈徽一字一顿道,“朕不追封,是为有朝一日你可以亲自下旨追封,向天下人宣告,你对母亲的怀念敬重,以及追思。” 沈宇初时怔愣,旋即眼中露出惊喜,“真的?父皇允许儿臣这么做?” 沈徽点头,“不光是你母亲,朕的身后名,也一样须要你来成全。” 倏地睁大眼,沈宇不解道,“父皇这话什么意思,儿臣愚钝,却是不懂。” “你应该懂得!”沈徽目光灼灼,声调陡然冷了下来,“你不是很担心日后史书会诟病朕,担心那个污点么,既然清楚,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沈宇长吸一口气,“父皇的意思是……” “将来你来修史,该怎么写自然由你去控制,朕只希望你能够成全。不光成全我,也成全此刻你心里根本就不想成全的那个人。” 乍听这话,脑子轰地一响,沈宇颤声道,“父皇当真对那人……为了他,连一世英名尽毁都无所谓?不立后,不纳妃,虚置后宫,就这样……父皇,”他越想越气结,实在说不下去,垂下头难受得直哽咽,“难道在父皇心里,儿臣还敌不过一个内侍奴婢?” 沈徽轻哼一声,森然道,“你若这样想,那就是朕白疼你了。朕统共只有两个儿子,无论你信与不信,在朕心里都是一视同仁。论嫡论长,储君之位都轮不到你。你应该清楚,你的位子不是你大哥让出来的,而是朕赐予你的。” 终于还是如想象般坦诚相见了,只是这坦诚让人遍体生寒,沈宇双唇发颤,轻声道,“儿臣明白。” 他的君父说得再清楚不过,这个太子之位,既是他所赐予,也就随时可以由他再收回,沈宇想象着从云端跌落凡尘,甚至坠入污浊泥犁的一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儿臣,一切听父皇吩咐,不敢有违。” 沈徽深深看他,半晌像有些欣慰,颔首道,“那便好,朕相信你。方才提到你大哥,朕也有些想他了,好在再过些日子你就能见到他。” 如同晴天霹雳,直打得人眼冒金星,沈宇简直不敢置信,神色凄迷的低声问,“父皇果真,要对儿臣赶尽杀绝么?” 沈徽一哂,“怎么如此说,二哥儿的话未免太严重了。朕不过是病了,病中难免思念亲人,召你哥哥回来,难道不应该?” 沈宇心下惨伤,脸上浮起一记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儿臣斗胆,只求他日,父皇能赐儿臣一个体面的……” 接下来的话没说完,已被沈徽扬声打断,“太子不必这么决绝,连朕也都还没有这么决绝。你可以应承朕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你大哥,朕若要你应下,保他一世平安,还有你心里怨恨的人,朕若要你应下永不戕害林容与,永不刑辱其人,永不遗罪。你可愿意答允?” 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伸手指着御案上铺就好的笔墨纸张,“你尽可以好好思量,倘若都做得到,就在那纸上写分明罢。” 方才被震碎的魂魄重新聚拢,原来尚且还有转圜,沈宇神情一凛,不必经过太多权衡,便即果断提衣起身,走到书案前,几乎一蹴而就写下了虽违心,却终究要一诺千金的泣血字句。 双手捧着薄薄一页纸,像是捧着千斤重的沉石,沈徽细细阅罢,道了一声好,“二哥儿是个聪明孩子,朕对你一向很放心。朕也答应你,对你,朕定然会好生栽培,咱们君臣父子合力携手,自然是父慈子爱。至于你大哥,就放他去逍遥自在,朕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见他。” 沈宇身子剧烈一颤,“父皇……儿臣,儿臣知道了,儿臣不会的……” 所有的委屈、不甘、伤感、怨愤一股脑涌了上来,原来在父亲眼里,他是可以为了皇位残害手足的人! 辩无可辩,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了,鼻子里泛起阵阵酸楚,他把头深深埋在茵褥上,啜泣不成声。 沈徽没有再给他任何爱抚,默默等了一刻,阖目道,“去罢。” “儿臣从前到现在,还有将来,永远都敬您……”沈宇抬头,然而那句爱您未及出口,已在沈徽审视的目光之下,戛然而止,摇落在喉咙间,好似注定一般,化作一个无法诉诸的怨念。 嘴角牵出一个难看的苦笑,他恭敬叩首,提衣起身,却行着退出寝殿,步履有着不同于来时的迟重,再无半点少年储君的锐意锋芒。 “太子,”听到父亲唤他,沈宇急忙回首,看到的是父亲并无特别感情的目光,“不要让朕失望。” 他用官称,那是对彼此身份的肯定,却也在同一时间,否定了彼此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沈宇浑身力气一散,恭谨颔首,道了一声简短的是。 殿门闭合,少年太子站在斗角飞檐下,将身融进仲春漆黑幽静的夜色里,听着近处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的是自家腔子里一颗勃勃跳动的心,碎裂的声音。 第128章 祸水东引 沈徽靠在迎枕上,兀自出了好一会神,并没听见脚步声,也不知道容与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床边。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瞧不出悲喜,实则心里也不辨悲喜,两人就这样相对凝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过去,还是容与先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这会儿觉得怎么样,有没有疲倦不舒服?” 沈徽咳了一声,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拍了拍床沿,“你都听见了,还问,其实哪里有什么不舒服,不过是那晚吃了点羊肉心里烧得慌,时令不对了,实在不该贪嘴的……” 这话若在平时,或许会引得容与一笑,可眼下心里惘惘地,却是半点都笑不出,他坐下,望着沈徽,“你早就算计好了,要用大哥儿回京的消息镇吓太子,其实那道密旨发出去,内容却不是让吴王上京,是不是?” 沈徽知道瞒不过,老实承认,“自然,我也不能真教他劳动折腾,他逍遥惯了,且让他自去受用,何苦再来搅合京里的浑水。可惜啊……”他仰面,发出长长一叹,“我说了不再见他,这个承诺必是要兑现的。虽是为他好,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做父亲,我算不上称职,可自问比先帝还算好一些的了。” 容与无言以对,脑子里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也称得上惊心动魄,半晌又听沈徽问,“我能做的就是这些,并不是向你邀功,就当是让你安心吧,你不会觉得我做错了吧?” “没有,”容与摇头,对他开诚布公,“只是觉得世事如棋,适才我在后头听着,恍惚间像是回到十几年前。你和先帝,还有秦王,原来兜兜转转,命运难以捉摸,却也有相仿佛的地方。” 沈徽摸了摸鼻翼,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真是桩桩件件都有面前人的参与,这也算是缘吧,打从少年时代起,彼此的命运就紧紧连在一起。不过他是向前看的人,绝少去回首留恋,何况待他不好的人,他从心里觉得并不值得念念不忘。 “宪哥儿的路我替他铺好了,太子也还是要悉心栽培,刻薄寡恩,不是主君该有的秉性,且慢慢来吧。” 沈徽说着,眼睛转到容与身上,大约是担心自己的病,这些日子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难免焦虑,一边照顾着自己,还要忙着处理政务,把脸色都熬得苍白了。因着屋子里暖和,白净面皮之上那嘴唇更显红润,看上去分外诱人。 不过盯着瞧了一刻,那点子小心思就又冒了出来,沈徽不想遮掩,凑过去亲他面颊,“好好陪我,我都想了你好些天了。” 他可算彻底恢复了,压抑几日,这会儿恨不得施展浑身解数去撩拨。容与也不遑多让,干脆一扫前些日子的担忧顾虑,彻底释放天性,和他滚作一团,很快也就在他各种爱抚之下攀上云端。 于是皇帝复原,前朝内廷一切照旧。这日容与得了闲,出宫去贺芳汀的二小子满月,孙府上高朋满座,宾主自是一派和乐融融。王玥身为小娃娃的娘舅,少不得要到场。眼下他和芳汀的夫婿孙济一个在兵部,一个在五军都督府,任的都是要职,在京中官场算是炙手可热,不知多少人愿意趋奉,王玥却还是直脾气,见了容与就不松手,只拉着一道喝酒闲谈。 不多时,王玥酒酣耳热,借着勾肩搭背的亲昵,低声在容与耳边道,“听说太子爷近来消停得很,除了筵讲等闲都不出报本宫,不是詹府的人一概闭门不见,就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装相。虽说眼下得些自在,可老弟还是提防些的好,别看那位小爷年纪不大,心眼子可比世人都多。” 容与低头笑笑,“我省得,多谢仲威提醒。” 王玥晓得他心中有数,点到为止,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其后又侃侃而谈起礼部近日趣闻。因沈徽下旨定了明年春闱试题中要增设明算,这下可苦了一众鸿儒,大家谁都没有经验,连早前户部曾短暂设置的明算科业已取消,这会子正愁不知上哪儿能挖掘懂行的人才来用一用。 孙济在旁听着,忽然含笑接口道,“别说,眼下还真有这么个人。厂公可还记得天授十年得中进士的岑槿?前阵子贵州府提刑使上京述职,那是我在三千营时的老同僚了,少不得一块聊了两句,说起当地官员民生民情,当时就提道了他。” “这人有些意思,为官一方,勤勉二字就不提了,偏能做到清水似的,虽不曾得罪长官,可官场上那一套他也不沾。没事儿就愿意下个田间地头,扮成个农人模样与人攀谈。打听了谁家有过不去的坎儿,他便以私人名义帮扶,更有闲时喜欢演算天文。您也知道的,国朝虽不禁天文,但正经做学问却也不推崇,他倒好,不单喜欢,更玩出了花样儿,连月蚀都能推演出来,还果真让他一说就准!” 孙济说的岑槿,自然就是改名换姓的杨楠,时隔多年,容与都快忘记他原是在贵州府任提刑佥事。不过听上去倒有点意思,要说天文的基础当是离不开数学,想不到杨楠居然还是个理工科的好苗子。 容与佯装回忆,片刻后问,“其人政绩如何?” 孙济颇有深意的笑笑,“那可就两说了,长官对他的评价也就是无功无过,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有升迁,可说到当地百姓,对他风评却是极好!” 容与点点头,没有立时表态。对于杨楠,他多少还存有戒心,想着回来寻个由头叫他上京,再让卫延等人暗中查访,若其人果真心性有所转变,届时再提拔不迟。 众人于是又说笑一阵子,到傍晚时分才各自散了。 容与赶着回宫,先往西暖阁去了,沈徽等他半日,此刻见他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再往身上看去,才发觉他今日难得的穿了身朱红织金锦袍,被那绮靡的艳色一衬,愈发显出双目潋滟,含情脉脉,有十分不同寻常的风流魅惑。 心下一动,沈徽亲自上前为他解开披风,将人按在椅子上,倒了茶为他解酒。稍一近身,便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和常用的熏香都不同。说来也怪,容与本不大爱侍弄香料,偏偏身上总带着股子清新雅致的味道,加上这会儿口中还有醇酒芬芳,犹是更添诱人气息。 “看你这么开怀,可是今儿去孙济府上有好事?”沈徽一面为他除去玉带,一面笑道,“果然一见王玥就少不得要熏熏然。” 容与一笑,随即说起今日话题。沈徽听罢,沉吟了一刻,“你知道那岑槿是谁,这人当日曾羞辱过你,后来又想借机要挟你,两下里仇还没报,怎么倒推举起他来了。” “不是推举,只是觉得眼下此人正是合用。倘若经历过些磨折,他心智能成熟些,不妨给他个机会,若真不合用也就算了。所以要紧的还在于人品,不过他既肯善待当地百姓,足见心里还是存着良善正义。”顿了顿,容与抿嘴笑起来,“此事不急,我也是借着这事说一个道理,好比高手多出在民间,适当时候也请万岁爷不拘一格降人才。” 沈徽望着他展颐的模样,心里按耐不住,早把什么杨楠牛楠的都抛在了脑后,只专注调戏起眼前人,“就像你似的,连伤口都能处置,比随军医官不知强多少……我可一直没忘呢,怎么好像事事都难不倒你。”声音越来越低,话音落,人已欺身至容与身前。 两人犹自缠绵,耳听得屏风外有内侍进来,“万岁爷,御膳房来回话,已按您早起吩咐做好了那甜汤,这会子着人呈了上来,请万岁爷示下,是否即刻要用。” 听那声音只觉得陌生,好似还带着点口音,容与心下奇怪,能在御前服侍的个个都会说一口纯正官话,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带着生涩腔调的。 沈徽被打断了兴头,略略蹙眉说,“送进来罢。”吩咐完,一抬手轻轻捏住容与下颌,怡然笑道,“你猜是什么?我特地吩咐专为你做的,就为你前儿说过炮制这甜品的方法,我便用心记下了,等下你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容与正自疑惑,回想半天才记起,那日沈徽非逼他晨起喝热牛乳,上辈子就不爱喝牛奶的人,一心嫌那东西热乎乎味道太腻,灵光一闪间突然想起前世吃过的双皮奶,随口念叨了两句。不想沈徽竟然上了心,可转念再想,原本就是沈徽自己嗜甜如命,听见甜食自然被勾起了馋虫,此刻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借花献佛罢了。 抿嘴笑笑,容与并不说破,却存心逗弄,“可我要是吃着好,到时候就不一定有你的了。” 见他说话间眼波流转,透着灵动狡慧,沈徽又是惊喜又是惊艳,暗暗心道,往后晚上还该给他来上两杯酒,如此才能得见这般绰约风姿。 可叹还没欣赏够,内侍已捧了食盒进来。容与抬头间,视线却被那捧食盒的内侍吸引。看穿着是个六品小奉御,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量细长高挑,再看那张脸,不由眼前一亮,却是生了一副极标致的样貌。 沈徽像是没在意,顺手先递过汤匙给容与。容与尝了一口点头说好,果然和记忆力的味道一样,“再放些姜又别有风味。” 沈徽嗯了一声,点头道,“好,姜性温补,更适合你。”不由分说所夺过勺子,“让他们再做放姜丝的来,这碗……” 他回头看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内侍,“先赏了你吧。差事办得不赖,回头好好伺候你们掌印,朕还有赏赐。” 因着皇帝兴致甚好,语气便格外温和。小内侍垂手先应了个是,又伏地叩首谢了恩,方收拾干净汤匙银碗,捧着食盒退了出去。 待人走了,容与笑问,“御前进了新人,怎么我都不知道?” 沈徽不在意道,“才选上来的,传喜亲自教导过规矩,不过是些小事儿,我就没教他们再去烦你。” 传喜亲自选的,如何不好生调理说话?容与道,“才刚那个,听口音像是有些怪,想是官话还没说利索。” 沈徽一笑,“这是乡音难改了,他叫金贺,是李朝那边送来的,那一批里头有不少美童,数他生得最出色。” 说着,他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容与看得蹙眉,“原来是朝鲜送来的,怪不得呢。” “你可别多心,那一批里我就抬举了这一个,”沈徽轻描淡写的说,“成不成就,且看他日后造化罢。” 这话说得奇怪,他有什么好多心的。倒是传喜早前虽投靠太子,然则素性又擅长见风使舵,眼见着沈宇靠不大牢,又急急忙忙跑到御前来献殷勤。这回忽然放了一个如此美貌的少年在皇帝身边,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其实也不难猜到。 容与想着,不觉一哂,“你是故意抬举他,其实是为了替我把祸水东引?” 被轻轻巧巧说中心事,沈徽摇头感慨,却又满意的直笑,“果然还是你最知道我。横竖由他们折腾去,咱们只冷眼瞧着就好,你我之间是坚不可摧。至于旁人,不过是给你挡箭罢了。才刚那金贺出身李朝两班世家,虽获了罪,却也自小读书,学问书法都还过得去,回头你再安排去内书堂学些时日,等出了师,就让他过来伺候文房笔墨,跟在我身边自然大有裨益。” 容与看他一眼,其实心里不认可他拿旁人做筏子,只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说辞,以手支颐,懒懒挑眉道,“不是帮我把以后的路都铺好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人言可畏么,我根本就不在乎。说句轻狂的话,我要是怕,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也不会坚持走到今天。既说好了同心,你大可不必再为这些费思量,难道我还能被几句闲话吓跑了不成?” 懒洋洋的语调,意思却很铿锵,只是那套君子作风是万万改不掉了,然而那份坦荡也着实让人佩服。沈徽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大抵因为对方骨子里充斥着纯粹温良的美好品格,而那些,都是自己从来不曾拥有的,所以才会愈发被吸引,愈发沉溺不能自拔。 这里头有爱,也有欣赏,更有隐隐约约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钦敬。 心下软绵绵的,沈徽凑过去,在他唇上长长一吻,低声呢喃道,“我知道,我就是爱你骨子里堂正的气度。” 第129章 玉宇澄清 杨花落在宫墙里,太液池上泛着几点碧苔,梧桐叶底偶尔会传来黄鹂鸣翠,是年暮春,春/色清艳妩媚,依然撩人。 这日晚膳罢,容与陪沈徽在南书房翻看宣和画谱,耳听得窗外传来今岁第一声春雷轰鸣,不过转瞬间,外头已是风烟漫卷,廊下一片雨声涟涟。 容与起身,欲为沈徽去取衣架上的云水披风,谁知甫一站直,突然觉得双膝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来势汹涌猝不及防,一下子让他直直跌落回椅子中。 沈徽立即放下书,关切的问,“怎么?是腿疼的厉害么?” 感受着持续从骨缝里发散出来,那种密密匝匝又沉实的痛,容与勉强舒展眉头,对他扯出一记笑,“没有,只是一下而已。”可说话间手上还是加力,用劲儿撑住扶手,尽量让起身的动作变得从容,也尽量走得从容,仍是拿了披风回身为他披好。 沈徽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怜惜,“可恨太医院的禄蠹没手段,就会说这是一辈子的症候。春夏又多雨……往后赶上阴天下雨,你便带个暖炉嘘着些寒气也好。” 容与拍拍他的手,云淡风轻的笑道,“没那么娇贵,忍忍就过去了。反正京里气候干燥,少有下雨的时候。” 沈徽低眉,不满的摇头,“偏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就哄我罢,还是早些去西苑的好,咱们搬到承明殿住着,那儿离水又远。今年夏天也不必置那么多冰了,回头受了寒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扬声叫外头内侍,吩咐去取两只手炉来。内侍讶然,不敢说什么,却觑着容与面色,只是分外不解都这个时节了,皇帝为何还要暖炉,且到哪里再去寻炭火。 好在乾西五所里还放着些去岁未曾用完的炭,内侍急急忙忙装好,一路小跑着送到皇帝手边,却见皇帝将那暖炉垫好帕子,搁在了提督太监的膝头。 挥手打发人下去,两人一时无话。听着外头雨声渐渐小了,容与便提议他早些回寝殿休息。沈徽还有些不情愿,大约想到他的腿不舒服,又忙不迭点头答应。 容与一手提了琉璃宫灯,在他身侧为他撑伞。踏出殿门,能看见细如牛毛的雨丝在灯光下随风飞舞。 沈徽拉他在廊下站住,叫人预备步辇,不多时内侍抬着辇匆匆赶至,众人正要伺候皇帝登辇,沈徽却转头,熟稔地牵起容与的手,堂而皇之道,“再陪朕把方才的话说完。” 如此自然的态度,众人即便内心腹诽两句,也没人敢把惊诧表现在脸上。关于提督太监有多得圣宠,御前常服侍的人大多心知肚明,只不过和皇帝同乘御辇,还是头一回瞧见。 众人不禁暗自羡慕,这位内廷掌印的恩宠是愈发隆重了。 及至初夏时节,白日暑气消散,夜晚空气清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容与搁下笔,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纸上描摹有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大抵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园,只是画上的和脑海中的还有些出入,落在纸上并没有呈现院落中的主人。而思绪里的主人呢,正倚在他身旁,凝目细品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里向往的居所?”沈徽一语中的,道出了他的心思。 容与微笑颔首,沈徽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你的理想,只是不知道,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此情此景之下么,容与倒觉得实现不了也没太大所谓,他侧头,在沈徽耳畔轻声一笑,“至少眼下,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他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沈徽简直不能再满意,仰着脸笑问,“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好?” 沉吟一刻,容与拿起笔蘸取墨,再递给他,“我只负责画,题目交给你。” 沈徽接过笔,凝眉不语,一时又咬着嘴唇,看样子像是颇费思量。 见他这般认真,约莫是要想上许久,容与自去香炉处燃了一段小宗香,以清幽宁静的味道,替换掉鹅梨香浓郁的甜腻。 待他回到案前,却见沈徽已写好了两句词:白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 蓬山,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是现实中遥不可及的缥缈之地,李义山曾有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没来由心头猛地一跳,容与含混的想着,起首这句像是预示着希望亦如蓬山一样难觅踪迹…… 发呆怔愣间,沈徽已笑着将笔递到他手里,示意他接着写下去。他甩甩头,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寓意,专注于如何续完第二句。 抬眼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沈徽枕边的画屏和一室缭绕香云上,他提笔写道:枕上挹余香,春风归路长。 写罢,再度将笔递给沈徽,他一壁看,一壁转首望向床边,笑了一阵,接下去写:雁至书不到,人静重门悄。 容与下意识的想去接他手中的笔,一拿之下刚巧碰到他的手,两厢对视,一笑之后,容与索性一手执笔,一手握紧他,然后落笔:一阵落花过,云山千万重。 最后那句,是两人一人一笔,在画上题了:云山小隐。 题好字,沈徽颇为满意的点着头,“这个,就当做你送我的礼物罢。” “怎么我的画那么好,总有人抢着要,”容与揶揄道,“之前送你那副山居图,倒也不见你拿出来看。” 沈徽想了想,摆首笑道,“不一样,那个么,还是送给皇帝的,这个,才是送给我的。” 这下容与倒无话可说了,沈徽又一指画中庭院,“你不把它送我,回头我怎么照着这房样子,让人去盖你心中的宅子啊?” 说完不觉相对发笑,俩人心情都甚好,笑过一阵,也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觉得岁月安稳,一直这样下去,此生当真是了无遗憾。 待西风吹过,太液池波光浩渺,水光山色里,莲子已成荷叶老。秋天将至,虽对西苑的消夏时光满怀眷恋,沈徽也不得不移驾返回禁中。 转眼至这年冬,钦天监上奏,时有彗见天田,冲犯紫微星之兆。没过多久,朝中渐渐开始有传言,此天象是寓君臣不相亲,中有小人否隔。流言越传越汹,可皇帝却置若罔闻,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以内阁大学士刘瑀为首的一众人一再求恳,要面见圣上奏议此事。 容与遂向沈徽请旨,得他允许,便令司礼监内臣传召刘瑀等人入西暖阁。 其时除大朝会,沈徽已很少单独见辅臣以外的臣工,像是这类事情早就交由容与打点处理。 是以司礼监内侍在带人前往暖阁的路上,不免再三交代,“诸位大人,平日里也有少见万岁爷的。万岁爷和你们不相熟也正常,既不算熟,相处起来便未必觉得融洽,所以今日事还是少说话,列位多听听万岁爷的意思就好。” 诚然,这话是内廷中人猜测着容与对此事的态度,才会如是提点,然而正主林容与彼时却并不知晓。 此刻他在养心殿中,陪沈徽等候接见诸臣工,他的座位就设在御座下首处,刘瑀等人进来时,眼见着到提督太监端坐于皇帝身侧,登时面露不虞之色。 众人行礼毕,刘瑀上前揖手道,“启禀皇上,天象之变实乃非常可畏之事,近日朝中流言纷纷,京中亦有人心浮动。臣等以为,君臣不相亲而有隔阂这类传闻,是在诽谤主君,罪责却在臣工。故臣顿首恳请皇上,每日亲自召见臣等商议国事,万不可再假他人之手,使有心人越俎代庖过分干政。” 这话丝毫不避讳容与,可谁都知道当今朝堂之上,林容与堪称呼风唤雨,圣眷如此隆重,刘瑀还敢当着他的面这般劝谏,倒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之人。 沈徽和容与对视一眼,“朕知道了,然则厂臣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朕即位,他一直是朕身边最亲信的人。从前,现在和将来,朕都信任他,你们见了他自当如同见了朕一般,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厂臣绝不会对朕隐瞒你们的话。你们也当尽心为朕效力,至于天象一说,自会不攻而破。” 皇帝语气不重,却没有转圜余地,刘瑀听得出来,满心无奈,只得低声道是,旋即再道,“近日彭御史上疏,请求裁减京官俸银数目。皇上留中了他的折子未发,臣以为如今国库丰足,内帑充裕,不该过于苛减臣工薪俸。文臣犹可,武将们驻防京畿,时有戍边外放之需,既要为国尽忠效力,却有不能安顿内眷之后顾,若再行减俸,恐会引起不满,臣以为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沈徽微微一笑,看向容与,示意他附耳过去。容与依言低头,便听他轻声笑道,“说得好听,把责任都推给武将,好像他乐得愿意减俸似的。你留中不发有什么想法?减还不是减?” 容与低声答他,“御史彭安一向不满朝廷任用内臣征税,对我更是厌恶已极,他上这道折子本就是要我为难,成与不成,自己都留个主动为朝廷分忧的好名声。刘瑀说的不错,国库充裕,不缺这笔钱,实在没必要减免这一项。” 沈徽听了狭促一笑,“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点事儿让你不痛快,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气和。” 说罢,他转顾刘瑀等人,“朕和厂臣的意思也是如此,京官俸银照旧,不必减免改动。” 刘瑀当即谢恩,待要再说话时,一旁的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尹循吉忽然跪下叩首道,“万岁爷圣明!臣等今日已无要事面奏,请旨告退。皇上万岁万万岁。” 刘瑀一愣,脸上不免带出几分尴尬,又见众人都随着尹循吉叩首口称万岁,也只得轻叹一口气,俯身行下礼去。 “这尹阁老是个有眼色的,他素日里对你还算尊敬客气。”刘瑀等人走后,沈徽抿口茶徐徐笑道。 容与摆首说不然,“此人一贯明哲保身,不干己事绝不开口,外头人说起来,都笑称他是纸糊的阁老。” “朕的文臣们都成了纸糊泥塑的了,满朝文武皆等着你一个人拿主意,是我信你不错,可这些人哪个不是藏在暗地里,等着把事情推给你,拿你错处,若是你得势,他们就乐得奉承,哪天你失了我的欢心,看他们还不活吞了你。” 这些事想多了,难免让人觉得郁郁心凉,容与闲闲一笑道,“所以我日夜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我失宠于你才好。” 沈徽嗯了一声,眼含笑意,声调温和的戏谑道,“说不准,你如今学的这般贫嘴滑舌,我倒是很怀念,从前那个温顺谦恭的林容与。” 那日之后,林升和容与笑谈起内臣们对尹循吉等人多有讽刺,偶尔见面也会戏弄他们,“素日总说就说皇上不待见你们,等到召见了,又都只会口呼万岁万万岁罢了。” 更有刻薄的,甚至给这届内阁辅臣们起了个形象的外号叫“万岁阁老”。 沈徽也觉得召见这些人殊无用处,依旧由容与代为处理日常政务。皇权集中,皇帝一言九鼎,下头人只好表现出俯首贴耳。容与明白这个道理,也怕长此以往朝廷官员锐气全无,正气匮乏,因向沈徽建言,借下一期会试时,当选出一些有心实干的人才来,为朝堂上树些新风气。 天授十八年伊始,万国来朝,皇帝在太和殿接见各国使节,随后设大宴。待九章之乐承平曲奏完,有安南使率众恭贺,“天启嘉祥,圣主中兴,民安物阜,国运隆昌,臣等恭祝皇上奉万年觞,胤祚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齐叩拜,大殿内外所有人皆伏身恭贺皇帝。容与侍立于御座之侧,自然少不得要撩袍屈膝,随众人一起拜倒。 岂料刚刚俯身下去,膝头未及触地,沈徽忽然伸手一把挽住他,目光如水,轻吐两字,不必。 容与一怔,趁他发愣之际,沈徽再次用力将人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边就是。” 无奈起身,完全没料到沈徽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免去自己对他行叩拜大礼,容与在心里轻叹,这任性的人呐,到底难改天性里的大胆决绝,眼下集权在握,没有人敢再公开挑衅他的权威,越发给了他随心所欲的机会。 于是当群臣再度抬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皇帝含笑端坐受礼,所有人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礼监掌印林容与一人独立于御座旁,身姿挺拔不动如山,安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参拜。 沈徽心里很是得意,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他曾许下的心愿——有朝一日,和林容与一起,并肩享受世人仰望,群臣钦畏,一同感受这煌煌盛世带来的无尚荣光。 第130章 舆情 被爱人理解尊重,继而捧上如此显赫的位置,任何人都会觉得欣喜欣慰罢。然而一抹阴云浮上心头,容与站在哪里,没有惶恐不安,却又着难以言说的怅然。 时下的盛极荣光,已超越了身份所能承受,就算国朝宫府一体,就算林容与已是人尽皆知,人人默认的内相,但盛宠之下呢,只怕接下来就会是麻烦不断。 果然波谲云诡一触即发,这年上巳节过后,御马监秉笔梁明奉旨在湖广荆州一带征矿时,突遭当地百姓围攻驱逐,不久武昌、汉阳等地数百人围堵梁明于税厂内,百姓投石放火,殴打征税内宦,直到当地巡抚带兵驱逐,才使梁明暂时得以脱困。 容与此刻人在养心殿,手里正拿着武昌兵备佥事冯应增,弹劾梁明九大罪状的奏疏,待他念完,沈徽冷哼一声,“梁明现在回京路上,弹劾他的折子就雪片似的飞到朕手边。依你看,他是真做了天怒人怨的事,还是给朕征税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桩事?” 将折子掷于案上,容与抬首道,“去年矿税岁入四百八十万两,是近十年间来最多的。可惜这笔钱充入国库和内府,白花花的银子到不了地方官手里,还有那些受地方官保护的大小商户,得不到实惠早就横生不满。这时候爆发不足为奇,只是闹得这样大,地方官员怕是早有准备,或者干脆就是幕后推手。还是那句话,不惜大动干戈,制造舆论,所图者不过是个利字。我看很快就会再有人上疏,建议免征商税矿税,改增徭役,至于劝谏的理由,自然也是还利于民这类冠冕堂皇的话。” 想起当日在维扬书和成若愚一番对谈,他不禁感慨,“若真能还利于民也还罢了,只是到最后还是还利于官绅。不征矿税,国库财政锐减,赈灾河工出兵用饷又是捉襟见肘。眼盯着老百姓种地那点钱,这些人倒都不考虑小民的辛苦艰难了。这折子上说梁明借征税贪渎,从升平一朝我认识他起,他就是个谨守本分无欲无求的人。他在外头的宅子我也去过,平平常常的一个两进院子,靠他俸禄足以支付。我不敢断定他一定没有这些事,但不管怎样,都该等人回来查清楚再说。” 容与所料不差,随后各地官员陆续上奏,要求停止征收矿税,改增田赋徭役的折子又如雪片一般飞入御前,然而所有这类呼吁,都被他以百姓受天灾之苦,安忍加派小民为由悉数驳回。 朝野物议沸腾,接下来负伤在身的梁明回到禁中,容与不得不查办其贪渎一案。先将其人暂时革职,着司礼监查抄所有家产,所幸结果和他估计得不差,梁明实无侵吞矿税贪渎之嫌。 面对查抄结果,官员们仍摆出不依不饶的态势,弹劾的折子上清楚写道,恐梁明早有准备,事先将其财产钱帛转移至他处,且令司礼监查处御马监,难免会有失公允。 言下之意,是林容与有意包庇梁明。沈徽大怒,明发上谕革去冯应增官职,更一举将后续上疏的湖广官员全数免职。 “简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结果摆在眼前他们不信,就这么认定了梁明贪渎?倒是拿出证据来给朕看啊,偏生又什么都说不出,惯会罗织罪名!”他翻着那些弹劾梁明的折子,眉目间全是愠色。 容与冷静的劝道,“内臣的身份出外多少有些尴尬,且也没什么好形象。历古至今都为士绅和百姓歧视,凡事一经内臣之手,难免更遭世人抵触。其实我也想过,停止由内臣征税,改做地方官员自行征收,可他们如果肯配合又何用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内臣出外,尚有官员可以监控弹劾其行为,可这些官商老爷们互相包庇扶助,他们的行为又该由谁来监督呢?” 沈徽听他这么说,面露有一丝不忍,轻声宽慰道,“很多人并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想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样难能可贵的一个人……即便当世没有人知道,后世也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容与低头,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了。也清楚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何况也不能全怪旁人,他们当然无从知晓我行为的初衷,我内心的想法,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多数人在乎的只是结果。而这个结果,一目了然,我是一个与士绅官僚群体敌对的人,离间挑拨了君主与臣工的关系,兜揽权利,排除异己。” 见沈徽深深凝眉,眼中似有忧伤,亦有疼惜,容与再对他慷慨一笑,“我从前说过,罪我者,不计其数。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现在我还是这么想。而我已达成心愿,复有何憾?” 他不觉遗憾,可沈徽却不能不做出决断,在以雷霆之怒革职一众湖广官员之后,矿税引发的风波终于暂时在湖广及外埠平息。但在内阁枢部,却只是刚刚开始。 连日来沈徽犯了头风,只在乾清宫安心静养,容与怕打扰他休息,每日便去司礼监值房处理政务。 内侍取来今日的折子,他正一一展开来批复,忽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清冷中隐含傲气,“林容与可在里头?” 内侍忙作答,被告知厂公此时正在处理政务,那人当即道,“那就不必拦了,我要说的也是政务。” 内侍被其人声势所震,来不及阻止,已被人夺门而入,来者却是都察院御史兼东阁大学士赵循,他不仅是两朝元老,更兼着太子太傅一职,容与不敢怠慢,站起身相迎,对他拱手致礼。 “厂公果然又在批红,皇帝不肯勤政,国家大事假手一个内臣,倒让你有了干涉朝政的十足借口。” 赵循瞥着他,身后一左一右皆跟着他的学生,他本人则掖着两手,高高扬起头,似乎根本就不想正视面前位高权重的宦臣。 见容与没答话,他提高声音质问,“前日矿税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竟是将那么多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向皇上进的谗言?” 容与摇了摇头,“此事万岁爷自有圣断,林某不敢妄言。” 赵循全然不信,轻蔑道,“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满朝文武都成了摆设,只你一个人乾坤独断,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只问一句,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这般恶政究竟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才可心满意足?” 容与看着那满含怒意的面容,想着赵循刚过了耳顺之年,神色便已有几分老翁的垂暮之感。年轻时尚且刚硬不近情理,这会儿人老了,思维愈发保守后进,或许是真的想不明白沈徽的良苦用心。索性耐下心来,娓娓向他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赵循皱着眉头听完,愤愤道,“即便如此,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征收,一而再再而三派些内臣去做此事,现下弄出了哗变,你还不肯检讨自身?非要一意孤行,敢说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容与再耐释,“若是地方官员肯配合,又何须派遣内臣?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天子,相较外臣更便于皇上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才会他们百般阻拦。如果真让他们来征税,大人认为,真有人能甘愿放弃自身利益,做到公正公允?何况征税所得,也有少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收取才更为合适。” “内帑?”赵循冷笑道,“哼,既如此,老夫明日就上折子,愿从己身做起,号召京师官员、勋戚俱都省俭用度。连带宫中花费,老夫也会谏言节俭!我看你届时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作为一个顽固派,看来他是要卯足劲儿唱反调了,只是容与心下不解,赵循为官算是相当清廉,否则这么多年下来,沈徽也不会容得下其人。说到商税矿税,其实都不与他相干,何用如此这般激烈反对?倘若只是单纯因为厌恶自己,或是内臣这个群体,那真是大可不必。 容与深深看他一眼,不愠不恼地笑道,“前日林某应邀去礼国公府,刚巧遇见令公子,彼此攀谈了两句,瞧见他那一身蜀锦翠纹羽缎锦衣颇为精致。大人方才说省俭,那么不妨先请令公子脱去身上华贵衣物。据林某所知,光这一身蜀锦,如今市面上已是千金难求。” 赵循当场愣住,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摇头切齿道,“你,你竟敢讽刺老夫?” “不敢,”容与淡笑,“林某只是想告诉大人,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譬如由奢入俭。同样的,要维持一个庞大帝国能够正常运转,处处都需要钱。万岁爷的意思,也是希望能为朝廷积攒财力,日后留给太子殿下一个更为承平富足的国家。” “钱钱钱,满嘴里都是这阿堵物,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的,简直是市侩!”赵循更加不屑,怒斥道,“巧言令色,枉读经典!” 他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扬在手中道,“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满口仁义礼智信,编些糊弄人的玩意儿,实则行的全是鸡鸣狗盗无耻勾当,也配让储君学你写的东西?” 恼羞成怒的老臣,将手中册子高高扬起,踮起脚奋力朝容与脸上砸来。 容与退后一步,那本书便啪地一声落在脚下,书页被甩得散开来,露出内容,正是他为沈宇编写的帝鉴图册。 原来耿直狷介、固执偏激到一定程度的太子太傅,是受了蛊惑而来,只是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却是学乖不少,不露面亦不直面,比之从前又高出了一个段数。赵循被他如臂指使,他自己呢,却安享其成——当然这也是做储君的好处,自有大把忠义之人甘心为其驱使效命。 赵循一击未中,待要再上前,忽听得窗外传来一记厉声喝阻,“够了,成日找厂臣的麻烦,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第131章 故人驾鹤 赵循微微一颤,匆忙回首,躬身行礼道,“皇上万安。” “万安?朕以为你们这群人巴不得我不安呢。”沈徽踱步进来,一面还揉着两处太阳穴,“太傅吵得这么厉害,朕还没走到廊下,就听见那声音,快传出去两里地去了。” 哼了一声,沈徽瞪着赵循和他身后化身泥胎木偶的两个佥都御史,“太傅才刚说的,朕也听清楚了,明日就递折子上来罢,朕会按你请求适当裁减宫中用度。” 赵循显然吃了一惊,凝眉不语,他起先不过一提,没料到皇帝就坡下驴,倒显得自己太过急进了,吊在那里不上不下,好生尴尬。 想想太子还年少,正到了该长身体的时候,若是减免一应用度,到时候受了委屈可怎么好。他犹豫,可半晌也没想出该以何种说辞让沈徽收回成命,只得懊恼地欠身,应了声是。 “太傅若无事,便去罢。”沈徽冷冷道,视线扫到被掷在地下的书,对赵循身后的佥都御史再度投去森森注目,“把太子的书拾起来,这是朕命人编的,无论编写之人是谁,也都是奉了朕的旨意。” 赵循下巴颤了颤,双目低垂,隐约可以看到他双唇抿得极紧。年迈的太傅不愿折这个面子,两个学生也知道,以老师这般高傲的性子,绝无可能在提督太监面前弯腰,拾取一件才刚刚被他弃如敝履的物件。 左右佥都御史不敢耽搁,忙俯身拾起那册子,无言递至座师面前。赵循也没有多话,接过书匆匆行礼,却行着退出了司礼监。 “容与,”沈徽步子迟缓,神色歉然,提衣缓缓坐下,良久才开口,“他是老朽了,不必和他一般见识,至于他为谁出头......说起来真是可笑,先帝、秦王、废后......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没少难为你,现在又轮到了太子。” 沈徽对赵循受谁人挑唆洞若观火,自己却该如何回应?因为享受了沈徽的关爱呵护,那些在外人看来,本不该由他来领受的情感,所以必然招致嫉恨? 纠缠这些问题没有意义,容与轻声笑道,“这话严重了,赵大人脾气向来如此,方才被我抢白两句,火气上来难免要发泄一下情绪。你不是都答应他的请求了,回头克扣阖宫用度,这恶名还该由他来背,往后满宫里的内侍见他全没好脸色,面圣时使几个绊子也就够让人窝火的了。” 沈徽抿嘴笑笑,容与于是问他,“头疼好些了没?可要我做点什么?” “气都气好了,往后他再闯了来,你就让人去回我。算了,还是你寸步不离和我在一起好些。”说罢去牵他的手,在一旁软塌上坐下来。 容与莞尔,一瞬间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我早就不是只有十六岁,动辄惊慌失措的小内侍了。有你在,本来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用不着太紧张,倒是你的耳报神实在太快了些。” 沈徽唔了声,“是啊,十六岁……那时候可真年轻。”顺着这话,他眯起双眼,神思杳杳,“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就站在那副茂林远岫图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样,半垂着眼,我问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轻轻颤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顺的,却偏又让人觉得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后来在建福宫,你从偏殿走出来,苍白的面孔,满脸都是绝望,站在那桐荫下头,一身孤清,却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画,秀逸清俊......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沈彻会看上你。” 唇角扬起,回忆令他的双眸里溢满温情,眼波荡漾着,柔软得像是春日太液池畔缱绻的柳丝,“那时也没见你多惊慌,我让你去攀诬沈彻,你居然敢坚持说不,简直让我大感疑惑。一个看上去温和驯良的人,骨子里能有那么执拗。再后来,你更是胆大,敢向我提各种要求,也一直敢拒绝我的命令......连我自己都疑惑,怎么就偏肯吃你那一套。” 容与沉浸在他温柔的腔调里,回味一刻,才轻声应道,“我不过是仗着,你一直都对我好。” 沈徽怔了怔,好像细细思量,细细咀嚼着这句话,隔了半晌才回过神,颔首一笑,“是,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会儿连我自己不知道。” 只要承认就不算晚,容与打趣儿道,“原来你是,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其实这话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往事不可追,他又是从何时开始动心的,却是他自己也没法说清楚。 时光依然奔流不息,天授十八年冬,远方忽然传来故人的消息,废后秦若臻病逝于皇庙。这一年,她三十三岁。 沈徽长久不语,人死债消,谈不上多悲伤。只是很多久远的,他自己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在一刹那又浮将上来,好似年少岁月里的某些欲望,某种执着,都随之一道突如其来地逝去了。 他神色静静地问,“秦若臻身后哀荣,那些人有什么说法?” 容与想着近日看到的上奏内容,回答他,“迁废后灵柩回京,追封为妃,配享太庙,得入昭陵。” 昭陵是沈徽的陵寝,他听过淡淡一笑,挑着眉毛说,“我才刚刚许下心愿,和你,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怎么偏有这么多人要来打搅咱们。” 容与对这事殊无执念,也不吝大方表达,“活着的时候在一起就好,且日子还长,不能太贪心不足。至于死后的事,实属飘渺。” 沈徽摇头,眼里竟然有点隐忧,“我和她,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还能相见。” “就因为你杀了她父亲?”容与直截了当地问。 沈徽不置可否。容与想了想道,“武后夺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孙,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对,何况你还是须眉男子,一代名正言顺的帝王。再说臣工们的建言,无非是将她迁入妃园,和你做个邻居罢了。至于我,你不必纠结,随缘就好。” “不是,我有我的执着。”沈徽转头看他,眸色深沉,“既做了皇帝,当然要能决定自己身后之事。否则坐这个位子还有什么意思?” 他是一定要掌控世间事和自己命运的那类人,比容与执着顽强得多,诚然,他也有可以执着的勇气和权力。 “这事我自有考量。”沈徽忽然道,“不为别人,就当是为了宪哥儿,我也会全秦氏一份体面。” 他心意定了,亦等同于释放了一个危险的信号,果然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太子沈宇不顾内侍拦阻,毅然闯入西暖阁,伏地顿首,戚戚欲绝,“父皇下旨迁废后灵柩回京,儿臣便是十分不解,这样大逆之人岂能入昭陵?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沈徽预料到他的反应,平静道,“这是朕的决定。秦氏虽为大逆之人的族人。但从始至终从未参与过谋逆之事,朕从前就昭告天下说得一清二楚。朕意已决,追封其为静妃,她的名字仍会记在皇室玉牒之上。” “既是大逆之人的亲族,何以如此优容?”太子声音颤抖,“反观儿臣生母呢?儿臣斗胆,请问父皇一句,母妃日后可有资格和父皇同寝?” 沈徽略一抬眼,冷冷一顾,“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太子凄然摇头,目中含着泪光,“儿臣愚钝!儿臣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享有过父爱,更没有享受过母亲关怀的人。儿臣自小听宫人们说起,母妃孕时曾怎样满怀期待,为儿臣亲手缝制许多衣裳物件,一说到将来瞧见儿臣的模样,便会一直面露笑容......她们还说,母妃生得极美,性情柔婉......可惜,这些都是旁人说给儿臣听的。儿臣不过是希望,父皇能还母妃一个公道,不要让害母妃殒命之人,得享后世子孙礼遇祭奠。” 沈徽听罢,无动于衷,只淡淡发问,“既然对你母亲没有印象,又何来那么多怀念?” 太子脸上浮起一记苍凉的笑,“可她到底是我的母亲!儿臣既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分,难道连最后这点人子之义都不该尽么?”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沈徽一字一顿,清晰质问,“你的人子孝道都学到哪儿去了?你的父亲尚在,难道你就是用这种逼迫父亲的方式,来换取对母亲一日的尽孝?” 太子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他,“儿臣不敢提为母妃雪恨的话,只是恳请父皇给予母妃一个安慰,您却说儿臣是在逼迫......那么父皇又何尝顾及过儿臣的感受?那人已被废黜,父皇却为了宪哥哥,百般宽待......您可有考虑过日后,儿臣要如何面对,面对天下人对此事的窃笑和质疑?” 沈徽冷笑了下,“你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还轮不到旁人质疑。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儿臣实在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太子喃喃道,忽然转顾一旁,见御座旁空置着一张椅子,心下冷笑,半晌脸上却恭敬起来,“父皇适才教训的事,都是儿臣过于急躁了,不能领会父皇一番用意。” 沈徽深深看他,似乎在掂量那抹恭顺到底有几分真,良久挥手冷淡地说,“你是一时情急,朕不会和你计较。回去罢,无事不必再过来。” 太子谢恩告退,这头才出乾清宫,邓妥忙赶上来,欲扶他登辇,一时只见他眉宇间含着怒气,忿然挥袖格开,低低恨道,“定然又是那人出的主意,是他摆布父皇做这个决定。他当然不想母妃和父皇在一起,因为他怀着阴微下贱的想法,想一直独占父皇。” 他一面咬牙,青涩的面庞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坐在车内,手指兀自紧紧抓着衣袖,眼见周遭皆是心腹之人,他仍是压低了声,冷笑道,“父皇任由那阉人残害身边人,秦王、母妃、甚至连废后在内,哪个不是毁在他手里?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孤了......此人如同薛怀义,张氏兄弟,倘若父皇再不醒悟,那么孤也不惧做太平,迟早替他诛杀这个祸患!” 邓妥神色猛地一震,旋即俯身过去,半劝半谏的轻声道,“我的小爷,您可千万稍安勿躁,只等万事预备妥当,再动手亦不迟。” 第132章 废立 太子走后,沈徽陷入长久沉默,神情平静如水看不出悲喜,却好像透出无限的疲惫。 次日朝会上,沈徽追封秦若臻为静妃,谥号则别具讽刺,是谓恭惠。凡事有人支持,必然有人反对。此举很快在朝堂上引发了第一波争议。兰台的言官们先是以秦氏为废后,入昭陵不符大礼仪为由上奏,字里行间都在劝谏皇帝要顾全皇太子颜面,几番上奏无果,一群人又摆开阵势在皇极门外哭谏。 接下来上疏却是笔锋一转,将矛头直指向林容与。此时已调任都察院给事中的岑槿连上三道折子,怒斥提督太监言行有悖人臣之礼,皇帝受万国朝贺之时,其人直升御座旁而立,挟天子之威受百官朝拜,虽赵高童贯等亦不敢为。 “而今窃掌印,公然涉政,离间父子君臣,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早处,恐上左右忠良之人必为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内廷,共为蒙蔽。待势成,必至倾危社稷,上又何以制之?此等僭乱祖制之贼,宜当交法司,用重典,亦可为后人之戒矣。” 容与的眼前闪过少年杨楠的脸庞,还有那对曾惊艳过他的湛湛双眸,很久以前,少年的双眸里也涌动过感激和信赖,然后也就在须臾之间,仿佛燎原之火烧过,一切皆化为乌有,余下的唯有灼灼恨意。 但此刻的攻讦,平心而论已无关乎私人恩怨,认真计较的话,他既为人臣子,当日所为所谓的确是过了。 沈徽看过那道折子,面色冷峻,“这就是你所谓故人之子!曾经倾心相助的人,如今已长成一匹凶狡的中山狼。我顾念你对他的情分,一直没有因身世为难过他,眼下看来这个逆臣之后,是留不得了。” 看着他眼底晕出的淡淡青色,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心情沉郁,睡不安稳,容与去握他的手,“他说的一部分是实情,你不能因为他说实话就杀了他。” “你……是不是怪我?”沈徽猛地转过头,眼里的血丝触目惊心。 鼻子里涌上一点酸楚,因为他的任性而去责怪,去迁怒么?倘若他不是这么任性,他们也不可能相伴相携走到今天,更不可能有这段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感。 容与说不是,“你的心意我懂,但是我言行确是有悖。其实我们都应该遵从礼仪,你是君主,就更改为臣子,为天下人做一个表率。” 压下舌根深处淡淡的涩然,他再道,“你心里清楚,他们争的不是逝者应该身处何地,而是活着的人到底该怎么排次序,你要安抚吴王,也得顾全太子,下旨迎先慧妃灵柩入昭陵罢。” 沈徽望着他不语,少顷,凄楚一笑,“你真的想要我,和她死后同穴?” “只是个形式而已,现在和将来,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隐去心中对于未来的惶然猜测,容与平静地安慰他。 沈徽到底还是妥协了,然而这一点让步,却并没有带给他们渴求已久的平静。 国朝士子在这一年春季,集体上疏请求皇帝贬斥林容与。言官们及时敏锐地捕捉到太子与提督太监已势成水火的僵局,亦跟风上奏,请旨将容与交由法司议罪,再不能姑容其为祸朝纲的行为。 不久之后,即将致仕的都御史赵循在朝会上一番苦谏,在劝谏无果的情况下,他毅然脱去梁冠,以头触太极殿中龙柱,幸而他年老力衰,且在一旁侍立的内臣阻挡之下,被卸去了几分力道,即便如此仍是撞破额角,鲜血流淌满面。 带给容与这个消息的人是孙传喜。他冷静地描绘当时画面,宛若亲见,一面嘘唏一面苦口婆心,“事情都已发展成这样了,我劝厂公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就说万岁爷宠您,可再怎样着,也不过是个内臣。难道让他为了您去得罪天下人么?那您岂不真成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了......” 这比方如今朝野尽知,甚至连京城黄口小儿都能说出张氏兄弟的典故,一股彻骨寒意从膝下直窜上来,涌遍周身,容与不吭声,目光清寒。 傍晚去西暖阁中,沈徽并未提及朝堂上发生之事,而是让容与为他拟旨,革去岑槿给事中职,夺其士人称号,削籍为民。 容与依言拟旨,写就之后只道,“去了一个岑槿,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你无法革尽天下言官。” 沈徽先是沉默,其后冷笑,“那就杀了他们!我不相信以帝王之势,会连一个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轮到容与默然了,良久依然无言以对。 到了这年中秋前夕,沈徽一反常态,召京中亲贵入禁中叙话,其间英亲王的两个孙辈颇得他喜爱。对着那两个少年,他态度亲和地问了许久的话,直赞他们聪明机变又具灵气,是沈氏这一代中的翘楚才俊。 几日后,他擢封这两个少年为郡王,并特许二人入宫中上书房,陪侍太子一道读书。 如是举动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朝中议论声四起,渐渐开始有煞有介事的流言,称皇帝是欲废太子而改立英国公长孙继嗣。 容与没直接问过沈徽,凭猜测,觉得他并非真要废太子,不过是想借着由头对沈宇有所警告,可如此一来,他们本来胶着的父子关系不啻为雪上加霜。 “太子性情激烈,你何必故意刺激他。何况朝中大臣也不会允许你废弃太子改立宗室。” “我不是吓唬他。”沈徽一语既出,令人心惊,“他容不下你,与其日后我躺在昭陵中后悔,不如今日就提早为你安排妥当。” 容与听得骇然,立储是何等大事,关乎一国之本。他已废过一个太子,而今再轻言废立,势必会引发轩然大波,就算他乾坤独断,满朝文武也一样会拼死相抗。 殿前内侍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入内之人呈上一卷纸,回禀道,“这是报本宫才送来过的,说是殿下今日手书的一首诗,请皇上一览。” 沈徽挥手令内侍退下,展开那卷纸,匆匆一扫指尖便已开始发抖,双唇轻颤,随即愤怒的将纸团成一团,用力掷在了地上。 容与拾起那张纸,打开来,映入眼的是一首不算陌生的五言诗: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黄瓜台辞,相传是章怀太子李贤所作。以种瓜摘瓜作比喻,以期生母武则天能够重视母子之情,不再残害自己的骨肉。 “他竟敢拿朕比武氏,我可有残害过自己的孩子?”沈徽声音愤怒,听上去像是胸发出的悲鸣。 他立即扬声唤来殿前内侍,厉声呵道,“去报本宫,传朕的话问他,为人子女忤逆父亲,安有半分孝心可言?为人臣子,诋毁君上,安有半分人臣之心?不孝不臣,何以为人?” 内侍领命,慌乱中不忘去瞥容与的面色,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方惶恐地退出殿外传旨去了。 默了一默,容与走到他身边,轻抚着他起伏的背,“我扶你回去休息,你需要养养精神。” 沈徽迟迟地点着头,任由容与将他搀扶起来,送回寝殿中。看着他似沉沉睡去,容与才起身回到西暖阁,准备替他批完余下的奏折。 一阵秋风起,有沙沙的落叶声,天色凝暗,大约一场秋雨将至。明晨起床,窗外又会是凄凉一片秋声。 “父皇,孤要见父皇!”呼喊自殿外传来,夹在如豆般的雨声里,分外凄厉,“父皇说儿臣没有人子之孝,人臣之礼。可林容与呢?父皇被他迷惑至斯,连亲生子都想要罢黜,要儿臣怎能不心寒?父皇,儿臣应承过的事无论千秋万代,无论今后是何下场,总会兑现,可林容与不能再留下,有这人在一日,迟早害父皇为千夫所指,为天下人诟病,英名尽毁……” 一字一句夹缠在无情秋风里,飘入耳中,抽打在心上,带来不亚于利刃划破血肉的疼痛。 “父皇曾为他伤及母妃,驱逐废后,现在他连儿臣都不想放过了,您要眼睁睁看着他屠尽身边人?昔年张易之,张昌宗为武后宠,专权跋扈,太子李显长子李重润私下议论二张,张易之便怂恿武后将其处死,如今这男宠之祸又要来倾覆沈氏家国了么?父皇,请您清醒的睁眼看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要您将这个阉人贬斥,您可以杀了眼前这些人,可是却杀不尽天下人。” 雨声更密了,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容与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深吸气走出暖阁,他示意内侍打开殿门。 羊角宫灯照得殿前透亮清澈,太子只身站在潇潇秋雨里,昂首怒目而视。 “怎么又是你!父皇呢?他为什么不见我?还是他要你来告诉孤,他果真要为了你,杀了我?” 廊下雨水如帘,从屋檐处流淌而下汇聚在殿前阶壁上,灯光点点映在水波中心,发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光晕,远处是暮霭沉沉的天际,不见星月,孤寒凄迷。 “殿下回去罢,皇上已休息了。”容与说,然后对他许下他想要的承诺——无论他信或不信,“皇上是明君,臣也不是张氏兄弟。殿下尽可放心,万岁爷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沈宇忖度着他的话,仰起脸审慎地看着他,姿态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林容与,不管你是与不是,这个名声你已然担定了。只要你在父皇身边一天,这样的传闻就永远不会停止。这么闹下去,你只怕难以善终。其实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心知肚明。如果执意要较量下去,孤也会等着看,因为你犹豫不决,你贪欲太深,导致日后身败名裂,死后再为万世唾弃。” 言罢,他扬起唇角挑衅地一笑,随后霍然转身,踏着一地雨水扬长而去。 容与反剪双手,站了一阵,直到太子彻底跑远,才缓缓前行两步,漫无目般走进漫天风雨里。 腿上持续不断的疼痛令人绝望,不过远不及满身满心的疲惫来的锐利,灰蒙蒙的雨雾里,眼前恍惚出现一片秀丽山峦,一湖凝碧春水,熟悉的身影依稀仿佛,独立在苍茫烟水间。 回想沈徽曾对他许下誓言,将来总要和他携手饱览秀色山川,江南也好,西北边陲也好,寻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也好…… 这些闲时笑谈,都是他当日亲口允诺,只可惜,他是一个皇帝,许多事终其一生,大概遥远得只能令人神往,神往过后愈发遥不可及。 之于容与自己呢,则更像是一个误入桃花源,醒来之后再也无从回顾的梦境,充其量不过是个至为美丽的错误。 那些普惠万物的灿烂春光,终究和他无关,属于他的,是眼下萧瑟秋风和无边风雨。或许还有,一个人的海阔天空,两个人的相忘于江湖。 第133章 逆旅 捱过了风雨如晦的一夜,之后几日,容与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将司礼监监务交由秉笔打理。见到沈徽时,彼此也颇有默契的绝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太子的任何消息。 这日辰时刚过,容与才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刊印。忽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张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他。 来者必然不善,容与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见被张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不过几日未见,赵循好像老去了十岁不止,鬓发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没痊愈,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 为表敬意,容与还是冲他一揖,站直身子时,只觉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脸上,逼得人直欲垂下头去。 赵循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容与身后,“请问林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却躲在皇上的书房里做什么?” 没料到开场白居然是这句,容与一时语塞,窒了下才答道,“林某……是在为万岁爷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去?”赵循打断他的话,勃然作色,“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皇上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征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喝问,容与心下忽然生出一阵厌烦,原本也不欲多做解释,刚想开口搪塞,却觉得膝上倏地传来一阵剧痛,他站立不稳,连带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 赵循见状,身子向前倾着,疾声喝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皇上与储君到几时才肯干休?” 这个罪名可太大了,他委实不想背负上身,“赵大人……”忍着疼,容与艰难开口。 一句未完,赵循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般称呼。” 容与看着他直想苦笑,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赵先生,若说先生指责林某干政,那么我或许还可以认下这个罪名,但离间皇上父子,林某从未做过。先生可以放心,从即日起林某再不涉政事,只安心打理内廷事务,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内廷掌印。” 看着他头上那道伤疤,容与对他欠身再揖,可冷笑的声音旋即在头顶响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应即刻向皇上请罪,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请旨贬黜外放,远离京畿之地。难道你竟还心存侥幸,以为皇上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世人悠悠之口么?” “如此,或可留你一条性命。”厉声过后,他坦言补充道。 容与缓缓起身,垂手站立,思绪却已飘得远了。如是站在原地,在静默无声里,周遭似乎都寂灭下来,头脑却是愈发清明,于是可以任由自己去遐想——想他在这个世上,怎生去重新开辟另一处栖身之地。 赵循见他半晌不语,以为他不允自己的建议,登时怒叱起来,“竖子,尔祸国之罪,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 说罢,他挣脱沈士耕,便欲转身,不意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容与立时回神,下意识越步上前扶住他。他发出一阵慌乱的喘息,待气息平稳,才又怒目瞪视容与,良久用力甩开他的手臂,这一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临去时不忘丢下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像极了两记劈面甩下的耳光。 “林公,先生年事已高,性情耿直,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林公能海涵。”张士耕没有跟过去,朝他拱拱手,自是希望容与不要对赵循衔恨报复。 容与淡笑摆首,“不敢,赵先生句句良言,林某受教。请大人代为转告先生,林某会考虑先生建言,也请他安心颐养天年。” “林公果然是聪明人,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成全您与万岁爷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张士耕或许是不大相信他的话,再以温和的方式劝道,“久闻林公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名在千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为后世钦敬。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然而从古到今,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林公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令皇上为后世歪曲,得到不该得的骂名。” 容与默默听完,颔首道,“大人的意思,我听得很明白,林某会考虑清楚。” 张士耕微微一笑,拱手一礼,便即转身搀扶赵循去了。 待他们都走远,院中又只剩下容与一个人。腿上的酸胀,让他第一次感觉,这种单调乏味的痛感原来那么难以忍受。 或许是因为心还不够痛,只不过是泛起了一层层的麻木和空洞。 书案上是他刚刚整理的文稿,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它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摩挲着这些自己写下的字迹,他无声地在心中对它们说抱歉。 很早以前就清楚,自己此生不可能跻身文人士子之列,亦无位极人臣的渴望,惟愿能为心中真正喜欢的事做一点点努力,借此若能成就内心希冀,也算是得偿所愿。 可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他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坏,兴许还能为史官所载,出现在胤史某一卷记录宦者的内容里,名字后面,寥寥数语,一生已被勾勒完毕。 不过即便那样的结局,于他而言也是不可求了。可又有什么关系,活着就是要拼一口气,总不能任由悲伤把人拖进泥潭!收拾起那些无用的文稿,他起身,慢慢走回乾清门。 晚间陪沈徽闲话了好一阵,见他精神依旧不大好,容与服侍了他躺下,看他闭目睡去,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寝殿。 回到自己房里,了无困意,整理了一下思路,想着该用什么方式向沈徽请旨,才能一击即中,而在那之前,尚有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林升,他承诺过的,要护林升周全,那么当务之急就是为他寻一处安稳的立身之所。 展开两封空白的信笺,并一本奏折,容与凝神片刻,开始写下那些关乎自己未来命运的文字。 半个月后,来自吴王府的折子引起了沈徽的注意,他疑惑地询问容与,“怎么宪哥儿忽然想起调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边人,你一向离不开他的。” 容与正为他煮茶消食,随口答道,“何来离不开一说。阿升年纪不小了,难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历练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宪哥儿说了什么?”沈徽敏锐地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后连累阿升?” 容与笑道,“不过是调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嫌他最近越发的聒噪了,打发出去好过些安静日子。且他跟着我,总是一副被惯坏了的模样,口没遮拦,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几年,长些见识只怕还好些。” 沈徽再问,容与却只坚持是为林升好,过些日子要是真想他了,自然会求吴王再放他回来。沈徽见他这般说,也不再追问,勉强颌首同意。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容与长舒一口气。林升却不依不饶的捧着旨意来找他,“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调我去宁王府?大人事先知道这事么?”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从何得知。说起来,连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投了殿下的眼缘。”容与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回答他。 林升闷闷地坐下,咬了半天唇,才挣扎说,“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您。” 心里涌上一阵酸楚,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容与道,“你以为去了就不用回来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么?去住上些日子罢,回来给我讲讲那里的风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倒是很怀念曾经那些自在的日子。就当是为我看看罢。”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说好要跟您一辈子的。”林升皱着眉,不甘又不舍的模样,看得人一阵难过。 “一辈子长着呢,也不挣这一时。”容与宽慰他,低下头轻叹,“何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句话,却是没能说出口,只是放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林升无可奈何,心里又闹不痛快,容与少不得亲自为他打点行装。将历年的俸银兑了银票,给了他一部分,起初他百般推辞不要,奈何容与提道他还要安置樊依,他才想了又想,接过银票,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给我些您日常写的字罢,回头我闲了照着临,等您再见我的时候,一准儿让您夸我大有进益。” 容与怔了下,蓦地想到那些文稿,也许可以给它们找个好去处,于是悉数拿给他,笑着叮嘱,“这是我编着玩的,纯为了打发时间。可不许给别人看。” 林升翻看一道,讷讷点头,神情若有所思,但终究还是没再开口去问,那些容与也不愿回答的问题。 收拾好东西,林升又絮絮说了不少让容与多珍重身体的话,嘱咐他每到天阴时一定要烧炭火、多增衣,千万不能再受了风寒,容与含笑一一答应下来。 启程时天气晴好,容与送他至东华门处,那里已备好了马车,带他去通州码头。 真到临别一刻,方知何谓不舍,心底涩涩的,脸上却装得淡然,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 算算,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送别故人,从前是看着旁人渐行渐远,留他一个人在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后呢,连他也要离开这里了。 然而天涯踏尽红尘,不过展颐一笑以作春温。所谓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 第134章 遇刺 看着载有林升的青呢车一点点移出视线,直至再也望不见。容与忽然生出几分后悔——适才竟忘了让他再叫一声哥哥来听,毕竟,那是曾经令他感觉无限温暖的字眼。 也罢,就留在心底回味好了。他笑笑,送别若是做得太彻底,对方一定又会有所怀疑。 缓步朝内廷走去,行至夹道里,倏忽一阵秋风起,身上的公服被穿得猎猎作响。一瞬间往事流转,记起他曾经站在这儿,等候彼时还是楚王的沈徽下朝。那时候面对沈徽,他总会有三分忐忑,七分不安,一点不知所措,青涩又茫然。 那天陪在他身边的还有孙传喜,因为没有利益纠葛,彼此尚能愉快地谈笑,而传喜总是不忘去讲那句,苟富贵毋相忘。 秋意渐浓了,信步走到上林苑,入眼处菊花已凋谢泰半。春日赏樱,夏日有芙蕖,金桂飘落之后呢,就可以等待满苑绽放的素梅。可惜明年的好春光,他不能再陪心爱的人去看灿若云霭的菊樱,不能共浴明媚灿烂的霞光。 手指下意识抚过盛放过玉石棋盘的石桌,犹记得有次和沈徽对弈,他眉梢眼角皆是笑,对着自己半真半假的谐谑,天下不爱钱之人,唯朕之容与。 原来那么久以前,沈徽就已经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怀着怎样一番心意…… 眼眶里蓦地一酸,有水雾在弥散,容与举目远眺,尽量蔽去眼角的湿润。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细细听去,是教坊司在排演新曲,唱腔依然千回百转:□□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几百年前的词中早已写过,居然分毫不差,那花,还有那愿…… 心口猛地一震,他转身向东华门处奔去,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再去看看那院中的花,那廊下的燕,他们曾经并肩坐着倚过的梧桐,还有那座无数个夜晚,彼此缠绵缱绻相伴的承明殿。 东华门的侍卫见他去而复返,不免有些惊讶,又听他吩咐备马更觉诧异,然而却也只能依言照办。容与跳上他牵来的马,不过匆匆撇下一句,“去养心殿传话,我去西苑取些东西就回来。”之后便一骑绝尘,奔向秋色里。 太液池金光摇曳,三秋桂子落花成荫,然而这些都不及承明殿里,他曾住过的小院中有过的那段绮丽风光。 一步步慢慢走着,推开院门,竟有些近乡情怯。再寻回当日的位置拾阶坐下,可惜此时没有晴空护玉盘,也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爱人不在侧,惟有影孤单。 现在回想,那恐怕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当时只道是伊始,以为将来总会有许多机会把酒赏月,闲话西窗,却忽略了那些诗情画意,那个半生相知的人,都有可能注定与自己无缘相亲。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也只待重结来生愿。 他已然回不了头了,岁月悠长,往后的时光,他会在回忆沈徽的笑,回想沈徽的温柔相待,回味他对自己的柔肠百转中度过。春山花动,夏夜莲香,秋风落木,冬雪琼枝,他再难感受这些景致的妩媚可爱,因为那个人,不会再来他身边。 拍拍身上的浮尘,深吸一口气,缅怀终究要有个限度。眼下还有分外棘手的事等待他去处理。沈徽强悍任性,离开自己,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所以势必不会轻易放手。他必须要他明白,即便身为帝王也有无法随心所欲的时候,当一个人为千夫所指,没有人能保全他一世平安,遑论还有那万世帝王业、百代身后名做辖制。 可在离开之前,他还要为沈徽再做一件事,倘若一切顺遂,便是成全了沈徽,也是成全了自己后半生的海阔天空。 当天入夜,有鸽哨声徘徊于乾清门外,一只毛色浅灰的红眼睛鸽子落在月台上,腿环上系有一只绑带。这是告诉他一切准备妥当的信号,翌日一大早,容与便借口出宫办差,转去了自家宅子。 提督太监府如今只剩下方玉一个主人,她似乎也早就安之若素,多年来面容无甚变化,一眼看上去心静如水。见容与突然回来,也没什么讶然之色,只问,“阿升走了,樊姑娘也去了,如今家里头清净,时常来坐坐也好。” 是清净还是寂寞?容与一笑,“我今儿来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和他们一道,搬去苏州住一阵子。你本来就是南边人,出来这么多年,也该回去看看。你若是同意,我就着人去打点路上所需。至于落脚的地方倒是现成的,我早前托人在苏州山塘街置过一处宅子,也算是闹中取静。” 方玉歪着头看他,半晌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怎么了,把人都远远儿打发了,厂公大人可是要给自己寻退路不成?” 她心细如发,委实不是个好骗的姑娘,容与摇头笑笑,“只是个建议,或许我过些日子真会去南边一趟,倘若觉着好,想个办法不回来也使得。” “你舍得?”方玉眉目依依,盯着他问,“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我人虽不出门,外头的事儿却也听见不少。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又住在这里,自有人递话儿上门来。你如今麻烦事不断,想着要退,原也合情合理,前儿又没来由地打发了阿升,我就觉出不对。只哄那小子实心眼儿,什么都听你的罢了。” 顿了顿,她掖着帕子,发出一声叹息,“这会子走了,丢下的是你辛苦经营这么多年的局面,当真能潇洒地撂开手?不过有句话,我也憋在心里好久了——你这些年,如履薄冰的,可有觉着辛苦恣睢,徒劳无功?” 不意她这样直白的问出口,容与微微一怔,旋即认真想了想,“倒也不至于徒劳,总有成就和值得欣慰的时候。做人不能只盯着艰难处,那就真的什么事都成不了。我又是个疲沓的人,记不大住那些不痛快,心里只存着待我好,与我真诚相交的人,和那些美好的过往。” 他挑眉,神色愈发轻快,“不说这些了,你好好想想我的建议,回头想清楚了,打发人来知会我一声就是。” 说着已起身往外走,方玉只觉得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太久不相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跟在他身后出了大门,仍是没能开口挽留这个人。不过在他即将登车的一瞬,她余光瞥见,他朝四下里看了看。 方玉刚要回身,忽听近处一个声音低低地问,“阁下可是林厂公?” 容与略一迟疑,道了声是。方玉眉间倏地一跳,急忙转过头,只见容与对面站着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她登时觉得不妙,却只看一道白光闪过,那黑衣人迅速拔出腰间短剑,只一眨眼的速度,那剑已刺入了容与的胸膛。 方玉大惊失声,定睛望去,只见那柄短剑,力透胸背,深深扎进了林容与的身体。 她捂住嘴,踉跄着奔过去两步,电光火石间,那青衣人已和府门前侍卫缠斗在一起,顾不上想别的,她一把搂住那摇摇欲坠的人。鲜血汩汩流出,月白公服瞬间便被浸透,四爪的金蟒浸了血色,愈发显出狰狞可怖。 容与兀自强撑着一口气,喘息道,“对不住,今日要给你添麻烦了。” 眼见着他唇色已淡得接近透明,嘴角却还带着一抹清浅的笑,这短短的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最后头一歪,顺势倒在了方玉怀里。 那鲜红的血刺得眼前一片模糊,但女人冷静下来,也有不输于男人的处变不惊。方玉强迫自己镇定,急忙先确定他伤口的位置,那一剑刺在左胸处,好在离心脏和肺部还有稍许距离,她用力扯下中衣一角先为他止血,一边观察容与起伏的呼吸。 但见他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呼出气倒比进的气还要多。 跟来的内侍早吓得手脚瘫软如泥,只知道呆呆看着。方玉这会儿心急如焚,忙扬声指挥着众人一起将容与抬到就近的厢房里,让他平躺下来。 身上沾满了容与的血,殷红的颜色落在石青衫子上,十足触目惊心,直看得府里下人骇然震惊。方玉一面叫人去请大夫,一面镇定地吩咐侍女准备热水,干净棉布,烈酒等物。等郎中将伤口处理完毕,容与已然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方玉屏退众人,关好房门,在他床前独自守着。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方才清晰看到了那伤处,确是刺得极重,所幸那是柄短剑,不然看力道只怕要洞穿整个身体了。 眼下他并无生命危险,可心里还是突突乱跳,那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究竟是谁要伤他性命?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这么多年下来自是树敌无数。趁他回外宅,身边带的人不多,所以趁机下手。也不知那青衣人到底抓住没有,可为何那人刺来一剑,刺得这样深,这样重,却偏偏不挑要害处...... 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着,目光盯紧床上昏迷的人。她许久没长时间凝视过容与的脸,这会儿那面容看上去极其沉静,面色虽惨淡,却难掩眉目间的清逸之感,只是略微瘦了些,整个轮廓便散发出孤独的况味。她记起第一次见他,那时斯人可谓冠盖满京华,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态度温和,举止优雅,直觉便告诉她,这是一个心地良善的男人,一定会不忍将她丢弃下。 结果呢,她估算得一点不差,可惜却只猜中了故事的开头……那一回,她在他茶中落了药,亲眼见他在朦胧中忍得辛苦,神色无助,犹是激起了她满心怜惜,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她产生了想要守护他,照顾他的愿望,那是基于女人母性的本能。可林容与却比她想象的刚毅坚强,他是心智成熟的男人,宁愿清醒地面对孤独,也不愿和自己不爱的人有任何瓜葛。 多少年了,她已习惯了这个人和自己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有着剪不断却毫无纠缠的牵连,倘若林容与有天不在了,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该何去何从。 蓦地里,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本是浮萍一样的人,最初只是想随遇而安、苟且偷生地过完这辈子,却没有想到遇上了他。她靠着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也算是得偿所愿罢。曾经暗涌的情愫早随着时间消散,可除却情,他待她还有恩,她却是连一天都没能报答过。 纤纤素手拂过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庞,她知道他听不见,可还是想说出来,就当是在为自己鼓劲。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她也一定会在心里守好他这个人,一生一世,就当做是上辈子相欠。 人与人相逢,究竟是劫是缘,其实并不重要。架不住是心甘情愿,这四个字真有通天彻地的力量,于她是如此,于林容与又何尝不是。 她想起他说过,不痛快的事儿他都忘了,然而那些美好的部分他愿意珍藏在心里。她当时没问出口,此刻这句话就萦绕在心头——他活到现在,真正快乐的日子到底有多少? 第135章 谋定后动 方玉不眠不休守在容与身边,期间有无数人前来登门探视。 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多少是素日曾恶毒攻击过他的,甚至想置他于死地的。她想起来就恨,一个都不愿意接待,只吩咐下人一律闭门谢客。 然而她唯一拦不住的是皇帝,沈徽御驾亲至时,方玉俯在地下叩首,直到被勒令退出门外,她才敢大着胆子瞥一眼这位九五至尊,想不到皇帝的面容那么憔悴,青色的胡茬覆满下颌,是担忧相伴多年的近臣安危,还是为天子脚下出了行刺之事感到愤慨? 方玉心头忽生一阵讽刺感,看来皇帝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她猜得不错,从听到容与遇刺的消息起,沈徽的日子岂止不好过,简直就是度日如年。看到容与的一瞬,他不由得泪湿衣襟。坐在床边,拉着容与的手,张了半天口,才絮絮开始说,“你这是何苦呢,活得这般辛苦……你这幅样子,让我有何颜面再见你……” 他紧紧攥住他,生怕一撒手,眼前面色苍白的人就会随风化去,怔怔看着,慢慢地说着,“还记得那次在海边骑马,我说过,有朝一日,咱们会在山川日月间相依为伴,我知道你那时还只是犹豫,你不信我……我也一直在等待机会,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可这是咱们的约定,你一定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从前没有,现在也不能!” 床榻上的人没有睁眼,手指微微动了动,伴着他的轻言絮语,睫毛一颤,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沈徽心头剧颤,可除却那滴泪,容与再没给他任何回应,他摩挲他的脸,声音抖成一团,“伤你的人已抓到,朕命刑部严加审讯,定要为你报一剑之仇,你安心养伤,待好些了,朕再将你接回宫调养,一定能养好身子的……” 疲惫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床边的黑影静默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龙涎香气味散了,容与睁开眼,一室空旷,沈徽已无声无息地去了。 整整昏迷了两日两夜,容与脸色才恢复一些,渐渐有了点生气。他在一片安逸的柔软中醒转,目光凝聚,正对上床前守望他的方玉,她双手握着他的手,脸上带着欣慰的浅浅笑容,眼中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艰难举起手臂欲擦去她的泪,牵动伤口便是一阵生疼,一口气提不上来,容与微微蹙眉,轻声歉然道,“别哭,我都好了。” 方玉明白,那皱起的眉头是在遗憾没有气力为自己拭泪,都这幅模样了,他还只想着旁人,她又气苦又好笑,问道,“还疼么?” “不疼了,放心。”容与摇头,到底不敢再随意乱动,可不过说上两句话,便又开始微微气喘。 “差一点就伤了心和肺,你知道有多险?”好容易盼到他醒过来,方玉压抑了许久的焦灼终于喷涌而出,忙不迭地诘问道。 容与昏迷了两天,声音暗哑,气息不稳,只好慢慢回道,“不会的,我会,好起来的。” 听他如是宽慰自己,眼角绷不住又淌下一串泪来。他昏迷的这些天,她也无数次回想过当日情形,电光火石间她冲过去的一瞬,曾清楚的听见容与压低了声,极轻极快的说了句,“快走。” 这句话分明不是对她说的,事后细细思量,却是越想越觉得惊怕。 忍了这些天,她到底忍不住,哭着埋怨出来,“你怎么能,胆子如此之大?” 容与怔忡了下,她真是冰雪聪明,竟猜出了这场他自导自演的戏,不禁一笑,又满怀歉意的道,“真对不住,要让你担惊受怕,不过我知道,你会救我的……” 可惜说完这几句话,精神头已被耗尽,他疲惫地合上眼,再度沉沉睡去了,只留方玉一个人,心头端的是百味陈杂。想想他也算豁得出去,当着她的面遇刺,分明是连命都放心交给她,还真是信得及她。 又过了几日,容与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还是不能大动,甚至轻微的挪动身子都会疼得额上冒汗,不过精神却是好了许多。 方玉每天为他换药擦身,自然能看到他曾经讳莫如深的身体。起初容与看着她做这些,不免猜测着她心中感受,不觉浑身发颤,几欲躲闪着逃避,随着时间推移,他仿佛也释然了,却在换药的过程里始终沉默不语。 方玉看在眼里,长叹一口气,“你还在介意这些?我以为,你最是个放得下的人。” 容与嘴唇翕张,半日艰难地说了一个“我”字,便别过头去,猝然无言。 “人总不能埋怨命运不公,其实投身成什么人,还不是一样各有各的艰难?何况我早都瞧见了,你是避无可避,要实在觉着难过,你就把我想成一个服侍的下人,本来我也该好生伺候你的。” 容与含混点头,终究有些气怯,“我知道,慢慢……慢慢来罢。” 方玉尝试着问,“我再去给你打水,替你好好擦擦身子?” 她善解人意,知道他一向都是爱干净的人,这会儿也一定很想把自己收拾利索些。 容与眉尖狠狠一蹙,沉默良久,终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小心解开他的衣服,一寸寸轻柔地擦着,那道伤口那么清晰,又那么近距离的映入她的眼,本想屏住呼吸的,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不知不觉,眼泪一颗颗滑落,坠在他胸膛上,滴进那不平滑的肌肤里。 胸口被狠狠灼痛,容与努力抬起手,抓着她的手臂,一字一顿道,“都过去了,我会好起来,真的,好起来……” 他说到做到,翌日开始便努力尝试进食,只是仍旧吃得很少,不小心呛到时,稍稍咳嗽两声都会疼得他冷汗涟涟。方玉特地吩咐厨房,只为他准备汤粥之类好吞咽的食物,且每次都会亲自操持一勺勺喂他吃下。 容与直觉过意不去,“喂饭之德,我可无以为报。” 方玉一低头,心下百感交集,“这话该是我说,这辈子全靠着你,我才能活得像个人,正经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容与双眸一亮,轻轻摇头,却语气笃定,“咱们谁都不欠谁,要是你愿意,拿我当个哥哥就好。” 按捺下鼻子里的酸酸胀胀,方玉颔首,“你快养好身子,还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什么?我当时可没答应,现在想想,你都伤成这样了,我哪儿还放心得下抛了你回江南……” 容与说好,“为你早日衣锦还乡,我也得快些好起来才是。” 方玉凝视着他,良久含着一丝苦笑道,“你老实说,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要抽身?我想了这么些日子,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可要是真的……你,你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些。” 容与淡淡笑了下,“我对别人狠不下心,所以就只能对自己狠一点。” “可你这苦肉计也太过冒险了,”听他这么说就是承认她猜得不错,方玉心犹有余悸,“万一你找的人,真想杀你可怎么好?” 自然不会的,他为这一天已筹谋了些时日,安排得万无一失。所托之人却是当年巡海防时,遇见的水师总兵李冲。此人后来在他一力抬举之下,已升迁至兵部侍郎。李冲对他心怀感激,十分钦服,接了他的书信,二话不说立即保举了他的师兄,那人武艺出众,又颇具侠气,原是个江湖客,听闻容与人品事迹,全不似寻常读书人那样满怀偏见,没有犹豫便即一口应下。 只是闹市遇刺,这事定然瞒不过西厂众人,是以容与干脆跟卫延和盘托出,两个人合计定下时间地点,连行刺的位置、伤口深浅都精心计算过。之后再由西厂的人将“刺客”擒获,不必等刑讯,“刺客”便会供出受何人指使,收过何等好处,等到签字画押过后,再由卫延派人将其救出刑部大牢。 至于所谓幕后主使,涉及的是京中勋贵、六部中官员,每个名字都是他亲笔圈出来的,这些人皆是反对征商税矿税的顽固派,却从不明着出头,只在背地里攻讦捣鬼,甚至借沈徽父子不和煽风点火,意图左右太子想法的权贵集团成员。 事情进展至今,卫延并没传递进任何不好的消息,那便证明一切都在按他计划的在一步步推进。想想看,这却是他平生第一次蓄意构陷,可他不后悔,一味君子敌不过小人用术,他不介意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这也算是离开之前,他为沈徽做的最后一件事,而遇刺本身,足可以拿来大作文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实在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算盘是这么打的,此刻看着方玉眼里的忧虑,容与少不得要再解释,“托的是位忠义之士,人品靠得住,所以才能掌握好分寸。既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如何也要信到底,如今看来,他确是位终事之人。” 方玉嗯了一声,忡忡忧心又起,“可这么着,一定能全身而退?” 容与迟疑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是在自家门口被刺,身受重伤,有那么多侍卫亲眼瞧见,足以证明想除掉我的人,心情有多么迫切。且经此一事,我的身体也很难完全复原,借此机会跟皇上请辞,他也不至于……为难我。” “那些真正想除掉你的人呢?”方玉凝眉,“他们会放过你么?” “会,皇上势必追查,只要供状一出,再查抄出我事先安排下的来往书信,罪名一旦坐实,皇上就有借口将这伙势力连根拔起。”容与轻声笑笑,“想要再翻身,只好等下辈子重新来过了。” “那皇上呢,”方玉直觉那是个极精明之人,“他会不会猜出这是你的苦肉计?” 提到沈徽,容与不确定了,迟迟地说,“也许会吧,他是不大好骗。不过我会求他,他要做的事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也早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希望他看在我过往尽忠效命的份上,放过我。” 方玉这才略微宽心些,捂着胸口长舒气道,“你什么都算到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救不活你怎么办?” 容与含笑摇头,“从来没想过,你不是总说要报答,那就决计不会见死不救。” 忧虑尽去,方玉心情放松下来,半晌想起一事,才记起来告诉他,昏迷期间,沈徽曾经来看过他。 容与听了沉默许久,垂下眼睛,低低道,“君恩深重,是我辜负了他。” 他们之间或许有隐秘不可言说的情感,敏锐如方玉,早已暗暗觉察出不对,只要话题涉及皇帝,容与的神情立刻就会黯淡下来,欲言又止,眼里仿佛流转着一抹伤逝。 她扬手,作大喇喇一笑,“有什么辜负不辜负的,你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他?明明想着要退,还不忘替他拔去眼中钉,还偏拿自己做靶子,也亏得你这么不惜力!这样忠心的臣子,依我说,满朝堂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容与苦笑了一下,忠心么,曾几何时他对这四个字有天然的排斥,他做不到君君臣臣那一套,可还是愿意做一个有恒终事之人。 不过这些话,咽进肚子里也就罢了,不必说出来,他阖目,许久之后轻声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了。” 第136章 成全 待容与能坐起身,沈徽便打发人来接他回去,一路上守卫重重、防范森严,回到宫里,连乾清门自己的居所都还没停留,就直接由众人簇拥着去了乾清宫,一应起居物事都在寝殿里布置妥当,还有那翘首期盼他归来的人,给予他的注目,让人仿佛立时能感受到何谓望眼欲穿。 说到底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容与的身子也算不上弱,一直以来注意清洁伤口,在沈徽百般呵护下,很快好了起来。只是沈徽白天黑夜的照看他,时不时还会透出些惶惶然的小心翼翼,唯恐他有一点不满意。 皇帝一味曲意迎合,自己心累,旁人看着更累。可容与心里存着事儿,也不想多去纠缠,索性由着沈徽折腾,不管对方多体贴,他还是免不了呈现出意兴阑珊,恹恹无趣的神情。 及至能如常行走,他便多去司礼监处置监务,外头天翻地覆也有一阵子了,如他所料,沈徽借他遇刺,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世家权贵,处置了不少涉事官员。容与琢磨着,他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于是这日他亲自去内阁取了当天奏疏,再将自己写好的那本夹在其间,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做得颤栗手抖。边走边回想,愈发连自己都觉得无奈可笑。 沈徽不让他费神,打发了其余人,教他坐在自己对面。然后一本本亲自看,一点点亲手批。可恨那些奏本长得全都一个样,容与看不见上头的字,根本无从分辨哪一本才是自己写的。 两下里无话,气氛颇为安静,半晌沈徽抬头,忽然笑问,“那日送完林升,你怎么想起去西苑了?” 容与眉间一跳,看着他道,“想去看看,承明殿屋檐下的燕巢还在不在。临时起意,忘了告诉你,是我的不是。” “哪儿来什么不是?你心思就是巧。”沈徽不以为意,总是能找到理由夸赞他,“不过何时变的这么任性了,想起一出是一出,倒不像你素日做派。” 心里微微有些发涩,容与想了想说,“承明殿的匾额,我写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书架上,你不是说想换么……若觉得写得还能看,随时都可以换。” “你明儿拿来给我不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写得还能差到哪儿去。”说话间,沈徽已换了几本奏折。 一颗心忽悠悠地,提到嗓子眼,又落下去,紧盯着他的面色,容与猜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一片苍白。 坐立不安,却不能让他看出来,容与起身去添茶水。低头间,发觉他今日沏的是阳羡茶。往事猝不及防地袭来,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沈徽曾一起度过的,那个共听漏声长的不眠夜。 假如时光能倒流,假如流水能回头,哪怕再经历一遍不堪、绝望、彷徨、难过……他依然愿意接受身后伏案的那个人,只要能换取多一日在他身边的陪伴。 啪地一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合上奏折的声音,心跳仿佛停了似的,他听见身后的人问,“你为什么去西苑?” 这句开场白倒是别致,容与用力呼吸,最为忐忑的等待已经过去,接下来的一切,他自信可以从容应对。 他转身,迎向沈徽探究的眼神,回答,“去看廊间燕子,因为到明年春天,我不会再见到它们。” 沈徽目光清澈,双眸幽深,内里没有一星预想中的怒火,和他平静对视,其后平静开口,“你想去南京,可我不会放你走。” 容与牵唇,态度不屈不挠,“那么我就再请旨,直到你准了为止。” 沈徽沉吟着,神色少见的带着几分茫然,“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句话最是令人心痛如绞,容与含着笑,悠悠作答,“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发现,我陪在你身边,会令太多人不满意。那些人都是对你而言,至为重要的人,你不能离开他们,但是可以离开我。” 沈徽摇头,“你才是最重要的人,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二哥儿,你是不是顾虑我和他的关系,他是我儿子,但凡他想要这个位子,就绝不敢忤逆我……” 容与第一次摆手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太子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的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从前不敢想,甚至也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前次事发,就在天子脚下,我被人重创。这些天再去回想,我清楚知道,我还是会怕。” “我不怪太子,也不是要你去怪他,但至少我还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太子和朝堂上的恨我的人会渐渐淡忘,等到日后那一天,他们更加不会记起来,那么我就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平安、平静。” 沈徽怔怔听着,初时不发一言,想着容与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我说过会护着你,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并没有,并不算食言过。” 最难挨的时刻应该过去了,他有足够的勇气直面惨淡,容与仰头笑出声,“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干脆杀人。那么一群人呢?一朝堂的人呢?你杀的完么?就好比太子,他是你的儿子,大胤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他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沈徽忽然瞪大了眼睛,可容与并不想听他的答案,于是接着道,“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沈徽轻轻地笑了,“你总觉得我会和李三郎一样,为了江山权柄,什么山盟海誓统统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八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当然不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忠于自己的感情。何况这个比方不对,李三郎和杨妃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 他咬牙,听得见自己心口滴血的声音,“我们之间,没有那么深刻的情感。” 话音落,殿中一片死寂,两个人相对坐着,相对望着,却各自感受到何谓室迩人远,彼此再寻不到从前那种相亲的温暖。 “道理都对,可惜你不是我。”沈徽再笑,冷静的叹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容与郑重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沈徽笑着问他,好像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容与举目长叹,“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妻子,你的兄长是因为我……还有你的父亲……倘若再加上你儿子……我更难面对。我林容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沈徽身子晃了晃,半靠在椅子上,面前人一张清秀的俊脸苍白消瘦,连平日里清澈的眼眸都显出几分黯然,他看着,心口疼到不能呼吸,却镇定的说,“你遇刺一事,确是凶险非常,那伤口再错上几分,你就没命了。” 他突然扯上这个话题,当是有所指,容与硬着头皮说是,“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可难保下一次还能这么走运。” 沈徽轻哼一声,“在你府门前遇刺,御前侍卫和西厂的人都眼睁睁看着,是谓见证!你的算盘其实打得万无一失。” 胸口一阵狂跳,既然挑明了,也就无谓再遮掩,容与坦然道,“皇上要治欺君之罪,臣领受,臣确实犯了死罪。” “死罪?”沈徽摇头,笑得有些神经质,“你是求生,置之死地而后生,连带铲除了多少政敌,太子眼下为了自保,都不得不退避锋芒,你做得多漂亮,如此好胆识,不枉我对你一向器重。” 沉吟片刻,他心绪平复下来,复道,“这番胆识,其实我很佩服。刻现下又要一走了之,你的理想呢,不去实现了么?君臣合力,开拓一个盛世的理想,莫非已不是你心之所愿?” 情爱诱惑不来,便诱之以理想事业,容与不为所动,“万岁爷是明主,应当清楚,其实我并非合适人选,我顾虑太多,树敌也太多,今生今世恐怕要有负圣恩了。” 如此决绝,谈话终于陷入沉默,沈徽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良久浅浅一笑,“知道了,说了半天还是为了我。说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全是托辞。林容与,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他心如明镜,洞若观火,轻描淡写就击中自己的心结,容与突然感到一阵空洞乏力,沈徽总归那么明白自己心思,又何必再多言其他。 “可这就是我喜欢的人呐。”沈徽笑得真挚,双眸闪闪发亮,“我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为情字可以要生要死。你说的很对,做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你。我一直试图用皇帝的身份维护你,事与愿违,反倒让你置身在更危险的绝壁之上,让你承受那么多人的嫉恨攻击。我不该表现出喜好,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这是最无可奈何的地方,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认命。” 他蹙了蹙眉,眸心深处的亮光一暗,缓缓地跌落在脸颊上。或许是觉得自己失态,或许是不想让对方觉得太伤感,他站起身,负手背对容与,“我可以放你走,不是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承诺,护你周全,给你自由。” 尘埃落定,只须这样平静的一句话,说出口也不过是令放手的人,衣袂震了震。所有的挣扎,都被掩盖在微微起伏的背脊之下。 可容与却蓦然间明白了一些事——譬如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有这样一个人,刚好懂得你完整的灵魂,理解你所有的成全。因为有他存在,生命变得圆满,不再有别的期待。半生浮沉或是半生零落,原来都是值得的。 无声地笑出来,眼角正有泪水蜿蜒滑落。 第137章 贬黜 按容与和沈徽商议过后的结果,事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天授十九年仲冬,皇帝顺应民心,下诏指司礼监掌印太监林容与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念其侍奉多年,立有军功,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圣旨既下,也就顾不得几家欢喜几家愁,即将离开的前一晚,容与照例送沈徽回乾清宫,沈徽不松手,一径拉着他进了内殿,随后令所有人退出去。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如何?”沈徽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多少带了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容与说好,自去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他面前。 可惜那茶无人问津,一旦开始相对,便有了收煞不住的澎湃。沈徽压抑多日,一路将容与裹挟着带到榻上。不同于从前历次激情涌动,这一回,他极有耐心地一件件除去容与的衣衫,再利落地脱去自己的。 没有任何隔阂,彼此坦诚相见。沈徽目光渐次痴绝,爱人身上每一寸肌肤他都不想放过。 容与秉承着他习惯的姿势,趴在瓷枕上,头微微侧向一边。姿态舒展,神情恬淡,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的怡然。 这样温雅的男人,是在沈徽亲眼见证下一点点蜕变,如同破茧而生,从少年看到成年,彼此都做了对方成长的见证,每行一步都有对方如影相伴的痕迹。 抚摸心爱之人柔韧的肌肤,沈徽心里泛着酸楚,情难自已地凑过去,吻他垂下的睫毛,吻他柔嫩的嘴唇。 容与亦回吻,充分调动一切情绪,脉脉温情流转,谁都没有将这场最后的爱恋当作抵死缠绵,反倒是有种向对方全身心献祭自己的虔敬。 良久沈徽停下来,俯身在茵褥上,自枕边摸出软膏来,可手却没探向容与,而是转去了自己身后。 “想不想试一试?”他含笑,眉梢眼角俱是风流。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容与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怔住了。沈徽却已打定主意,笑着催促,“试一试,我想让你试试看。” 心底一下子涌上悸动,从喉咙到舌尖,丝丝缕缕都是甜意。对于一个皇帝,一个强势任性的人而言,这简直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和自我牺牲。 “我不图这个,”容与不忍,承情的笑笑,按住他的手,“不用了,像从前一样就很好。” 沈徽摇头,态度很是坚决,“不一样,我想把自己给你,从此以后烙上你的印记,我就是你的人,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这是世间最美的情话吧,令人心潮起伏,容与决定满足爱人的心意。可彼此都是第一次,过程费了不少力气,还带着难以言喻的疼痛,可谁说那痛不能入骨呢,即便是伴随着快慰的痛楚,也一样能够*蚀骨。 双双躺倒下来,沈徽意犹未尽,抚摸着他精致的锁骨,不无遗憾地感慨,“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 容与听过一笑,坐起身道,“不如再给你梳一次。” 沈徽摇头说不,“你梳了太多次了,该轮到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和你结一次发。” 心中一动,容与披衣起身,走到镜前,寻了一把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发,递给他。 晚来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发梢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他眼中含笑,乌黑的眉衬着漆烟墨一般的长发,意态如谪仙般清雅。 沈徽端详着他,看得发愣,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了,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 容与凝视沈徽,那剑眉星目,那刚毅的轮廓,其实同样也不曾有过变化。 沈徽将那一截头发拿着在手里转着,眼里全是化不开的爱意,犹自揶揄道,“从前杨妃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发。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容与笑笑,“她是一身之物皆由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好拿它送你了。” “人家可是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沈徽想着,幽幽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容与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这个期许并不抱什么希望,前路依然迷雾重重难觅归途,至多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我又有点担心,等你真回来了,万一我老了可怎么办?”沈徽满眼怅然,“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容与失笑,“那时我也老了,真到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都好不到哪里去,谁还笑话谁呢。” 沈徽对这个话题依然执着,“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发,你看着还会真心喜欢么?” 容与认真想了想,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他衰老的容颜,之后认真地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不过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想要的还是内心满足,相知相守,彼此珍视对方如同珍视自己的性命。” 沈徽眸光闪了闪,抓起他的手,迟疑了下问,“你有遗憾么?” 如果说没有,未免太不诚实了。 “当然,虽然我尽量不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在那里。如果我不是一个内臣,而是清白人家读书上进的学子,一不小心考中了会试,在金銮殿上遇见你,从此成为你一力栽培的能臣;又或者我能学些武艺,守卫家园开疆拓土,成为征战四方的战将——也许都会为你完成更多心愿。不过境遇变了,缘分也会随之改变,终我们一生可能只是君臣关系,不会再进一步。”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大抵说多了,又像是在怨怪命运似的,其实人生际遇自有其玄妙,容与转口,笑容拨云散雾,“无论哪种活法都必定会有难处,没亲身经历,只能凭空做想。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体会不到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没有亲见,当然也就无从知晓。” “你呢?这辈子有没有遗憾?”容与说完,试探着问,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沈徽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见过远山,也站过群山之巅,可人不能永远立于顶峰。到最后,心里要的无非安稳宁静四个字。从你身上,我得到了。像故乡之于旅人,有心安之感,有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可以抚慰人心,可以让人感受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铭心刻骨。” 容与垂下眼帘,隐匿住一点难以自持地动情,“那便好,我们都没有后悔过。不过虽然这么说,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到家,爱人就在门口等着我,不必多言,只相对笑笑,道一句,我等了你好久。” 手中一紧,是被沈徽握得更牢了,“是这句么,我记下了。”说罢忽然蹙眉,“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也不好好出将入仕,真是太没出息了。” “这辈子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我也算鞠躬尽瘁了,”容与故作愁苦,摊手一笑,“来世就让我过得闲散些罢。” 沈徽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笑着说,“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算你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一定会按你心愿陪着你。” 彼此相视而笑,无言依偎在一起。至于两个人无限憧憬的那些话,其实也间接证明,无论是今生,还是难以预料的来世,他们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够相依相守。 然而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将来的事情,谁能一眼望得穿,或许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更漏滴滴答答作响,檐下铁马轻声相和,殿外开始陆续有人走动,宫人隔着屏风请求为沈徽更衣盥洗,再过一会儿,便是朝会的时间了。 容与也该起身上路,沈徽忽然特别感慨,“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回来。” 笑着颌首,鼻中的酸楚其实已直冲顶门。沈徽亦如是,紧紧拉着他,语速急切,像是在强调给自己听,“如果我忘了,我是说,如果,你要时常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让你回来。一定记得问,倘若我一时没想起来,就全靠你了。” 容与再颌首,随着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只是几近贪婪地凝视沈徽的脸,以期用这个方式将他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侍女请沈徽去梳洗的一刻,他脸上又恢复了冷漠肃然,端坐于镜前等待她们为他梳好发髻。 容与默然起身,望着一殿忙碌的人,所有人都在刻意无视也的存在,于是给了他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视沈徽。 束好金冠,系上绶带,镜中人又成了威严与矜持并重的帝王,高不可攀令人仰视。 容与默默对着他的主君,他的爱人躬身,抬首时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推开殿门的一瞬,沈徽忽然叫道,“容与。” 脚步一滞,容与回首望向他。 “南京多雨,气候潮湿,记得要护好,你的腿。”沈徽字字清晰,神色淡淡。 容与欠身应是,“也请皇上,千万珍重圣躬。”说完不再流连,转过头去,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是时候踏上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他自午门外出发,临行时,没有回望这片皇城,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来,而是多望一眼,也许就会舍不得离开。 马车旁站着许久未见的方玉,她是沈徽特准,要容与带上随行之人,为的也是去了南京有人照顾他。 其实就算沈徽不提,容与也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京里,现下好了,就像很多年前说定的那样,他们两个人真的有一天,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 “我乏了,想睡一会儿,出了京城再叫醒我。”容与对她微笑,然后合上了眼。 第138章 春日昭昭 南京的冬日虽无肃杀之气,却时常雨雪霏霏,清冷而湿腻。 圣旨上说的明白,容与不过闲居此地,挂着一个奉御的衔,正事一律不涉及。是以他到了南京,不过去御马监点了个卯,拜见掌印,和同僚略微寒暄两句,如此而已。 众人对他倒也客气,只是看他的眼神难免透着各种探究和猜度,话里话外也会流露出对他的一丝同情,几分惋惜。也有人特意跑来专门为看他一眼,想是十分好奇这个曾经御前得宠二十年,数次为钦差代天子巡政,大权独揽的内相会是什么样子,而一朝被贬又该是怎生落寞的形容。 容与只装作不察,循着礼数和所有人打过招呼,便向掌印告罪说自己身子不好,无事请许他在家休养。掌印自无话,慷慨地放他去了。 南京是大胤立国之初的都城,后来太宗迁都,南京便成了陪都,一样设有六部和十二监,但一向都是虚职。 如今应天府就设在南京城,这座古称金陵的都城,北控大江,南凭聚宝,西接石壁,东傍钟阜,气势颇为恢宏。 然而就像他尴尬的地位一样,不免有种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的寂寥。 容与早前托人置的宅子位于城内三山街,粉墙黛瓦,映着小桥流水。据说之前的主人是个徽派商人,颇有几分雅趣的在院中凿了一处池子,湖山假石点缀其间,玲珑别致,峰峦叠嶂。因见内中一处独立的院落清幽安静,就将其改为画堂,闲来无事便题了个匾额在其上,名曰还砚斋。 搬进来没多久,先迎来了第一个故人——林升。甫一相见,他人已是双目盈泪,几乎扑进容与怀中,口里埋怨道,“您怎能如此对我?早就知道您当日让我走必有缘故,原来竟是被发配到这里来。” 林升总是能逗他开怀,容与搂住他,环顾四周绿意,挑眉笑道,“此处清晨夕暮,烟水弥漫,风起时,滴翠凝碧,有曲桥流水,小溪如练。我每日枕波其上,寄情诗画,从此远离庙堂,这么快活的日子,怎好用发配二字来形容。真是暴殄天物。” 林升四下看看,也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还是正色道,“您是自请来此的罢,若是依万岁爷的心思一定不会主动放您来。其实他应该也舍不得您……可这会儿降了职,赋闲在此,那些人就能放过您了?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巴不得整死您呢。” 容与点点头,想了想告诉他,“我被贬黜,从此远离京城,远离皇上,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虽然人还活着,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圣眷,丧失权力的林容与,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林升思量了一阵,慢慢明白过来。容与又问了他一些吴王的近况,闲谈一会,林升便说要帮他整理带来的东西。 看着他和方玉两个有说有笑收拾带来之物,容与心里忽然有种安宁的踏实,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身边之人不曾变过,有些情谊也一直都在。 收拾得差不多了,林升便把带来银票和他从前整理过的账册拿给容与,其时一直没认真留意过自己有多少钱,如今仔细一看,容与不觉惊了一跳。那是个挺庞大的数字,一瞬间让人又有种富贵忽至,不知所措的茫然。 “你可真是有钱人,难道这些年都没处花钱不成,竟能积下这么多。”方玉翻着银票笑叹,“这回好了,咱们在这石头城可是衣食无忧了。” 林升轻嗤一声,“你看你这点见识,何止衣食无忧,今后想要什么,你只管和大人说就是了,他肯定会满足你。大人在花钱这方面一向疏散,性子又冲淡,若是靠他自己,只怕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 容与听过一笑,“以前是真没处花,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置办东西。如今倒有闲情了,看来我这后半辈子,就要致力于如何把这些钱花光了。” 说得他们都笑起来,只是细看之下,亦能察觉林升的笑容里,隐约透着些无奈的感伤。 容与对他们说,“往后也别叫我大人了,这么生分的称呼怪没意思的。叫我名字,或是哥哥都可以。” 二人相视看看,欣然应允,此后林升便唤他作哥哥,方玉则还是以名字来称呼他。 林升因告了假,陪容与住了几个晚上,后来在他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之后每隔上一段时间必会来南京看看他。 容与平日无事只在还砚斋闲坐,读书写字,更多的时候是描绘一幅心中想象的山水画。这些事,他做得专注,往往会耗费一天时间,再抬头看窗外,已是画堂烟雨黄昏时了。 篆香烧尽,月上帘钩,这样清静的日子过得缓慢,似庭前溪水静默流淌,等到一卷东风吹绿园中的柳丝,春雨浸润斜阳外的芳草,他已将宅中所有画屏都完成,每日更得闲情立在廊下,感受杏花零落,燕泥飘香。 如此恬淡岁月,当真一切都好,惟有心中牵挂时时发作,还有那随着黄梅雨季到来而愈发折磨人的腿疾,委实有几分难捱。 南京城接连数日阴雨连绵,白天犹可,一到晚间钻进沾上湿气的锦被,膝盖处便漫生出延绵不断的酸楚,渐渐演变成一种噬骨般的剧痛,令人夜不能寐。 容与时常辗转至天明,坐卧不宁。一日夜半,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不得已他起身点亮房中烛火,欲烧些热水,取巾帕来敷腿。 这一番折腾倒惊动了方玉,她披衣进来,见状忙教容与去床上坐着,自己脱了锦缎披风,打水热帕子。 “对不住,吵醒你了。”深更半夜要人服侍,容与过意不去,只好向她说抱歉。 方玉瞥了他一眼,不在意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动作那么轻,生怕吵到我,哪里就真能听见呢。我只是刚巧出来,想看看那园子里的杏花被雨打成什么样了,才瞧见你屋子里的灯亮了。” 心下稍安,容与因问她,“你时常睡不好么?还是因为来了这边不习惯。”说完,他顿时又想起来,她本就是南边人,如何会不习惯呢。 方玉也想到了,讥笑他记性差,又自嘲地笑笑,“从前那么多大事要你记呢,哪儿还想得起我来。” 容与一晒,垂目笑笑。方玉大约怕他尴尬,又道,“你腿上的毛病确是好不了,可不能总这么自己生捱着,回头我去管御马监的人再要些炭来,烧上火总能好过些。” 容与笑说不必,“这都春天了,早就不供应炭火。我看这季的雨也快下完了,再忍两天无妨的。” 方玉无语,只干瞪了他两眼,却也瞧不出生气,半晌幽幽一叹,“你可真能忍。” “我?”容与轻声笑笑,“我前半辈子过的也算顺风顺水,真没什么需要忍的事。” 方玉毫不犹豫白了他一记,嗤笑道,“是么?那这病根怎么做下的?为何你正意气风发的就被降了职,发落到这里来?” 容与一窒,接不上她的话,半晌低下头,尴尬的笑笑。 “你也是个痴心的人。”隔了好一会,她忽然说了这一句。 容与淡淡一笑,扭头望向别处,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一丝幽恨,没问她为何用这个“也”字,和那另一个痴心人究竟是谁,不必详述,他心里其实都清楚。 过了几日,天气终于放晴,温润的空气间弥散着花香。容与寻了个藤椅坐在园中,看明媚暖阳之下,落红满地遗撒。 方玉正拿了只扫帚在清理一地的花瓣,见她过来,容与待要起身,又被她按在椅子上,只说让他心晒太阳就是。 “再添些人手罢,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累了。”容与确实有些怕她累着。且从前没概念,这会儿出了宫自己过日子,才发觉此刻自己的心境当真是百无一用,居家庶务一窍不通。 方玉摇头,不忘奚落他,“有什么累的?统共就两个人,两张嘴,你又挑食,爱吃的东西都有限,最是省事儿。倒是你,成日甩手掌柜似的,账上的事一应都不问。也真难为你,怎么当了那些年的掌印?还顶着全天下最会给皇上赚钱的名头。那人究竟是你不是?” 一句话噎得人没词,容与涩涩笑道,“能医不自医嘛,这些年也累了,你就让我偷个懒罢。” “是被骂累了罢?”方玉紧着补了一句,又看他一副慵懒、满不在乎的模样,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慢慢地扫着,将那些花瓣都归拢在一处,然后用手捧了一点点丢进水里,之后站在池边上静静看落花逐水,自有一种闲愁万种的风流。 “你瞧它们,昨日在枝头开的正好,一夜风雨,今朝就委顿在地,丢在那水里,还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花如此,人亦如此。”她忽然说,那细细幽幽的一叹,似游丝飘飘袅袅,轻软的融化进春风里。 “花落了明年还能再发,人虽不能重活一遍,但当下的生活总还是能把握。年年落花风雨伤春,不如怜取眼前景致。这些幽思偶尔发发,还是端看你如何排遣了。”容与如是安慰。 “怎么排遣?”她转身看着他,低眉笑了,“我没你那么好胸襟,总能释怀。” 容与索性开怀一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不然总想着那些不痛快的事,早晚呕血三升。” 说得方玉也乐了,过了一会又看着他,蹙眉问道,“说是怜取眼前,你倒有认真看过么?你且说说,我有什么变化?” 容与一愣,凝目看去,见她梳了牡丹发髻,那发式颇为繁复,墨云式的乌发上只别了一支步摇。 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她已将少女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样式,他于是含笑,告诉她这个新发现。 “一晃我也三十多了,再梳个姑娘的头真说不过去。”她轻拂了一下云鬓,笑着问,“我这样,好看么?” 她站在那树荫底下,一缕阳光透过枝蔓斜斜的洒在她脸上,照得她的面容熠熠生姿,有些像庙里菩萨身边镀了金的龙女像,华彩斑斓,却更为鲜活生动。 “好看。”容与颌首,诚实回答。 她灿然一笑,注视他良久,笑容一点点收敛,“总归没你心里的那个人好看。” 说完,她不再理会容与,又拾起扫帚,转身去扫其余的落花。 唇角的笑随着她的话消散掉,一阵空幻的感觉漫上心间,转顾那些落红,不由又想起,千里之外春/色无边的京畿…… 上林苑的菊樱盛开了,只是不知谁会陪在他身边饱览三春盛景,谁又会为他在起风时披上衣衫,站在他身侧,为他稍稍阻挡一下料峭的春寒。 第139章 岁月有情 生活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一年夏季,容与在南京迎来了另一位故人,王玥。 那日正在还砚斋闲坐,画着庭前芭蕉,耳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却不似方玉那般步伐轻盈。 他抬首,一下子对上王玥疏朗的笑容,瞬间几乎怔住,旋即反应过来,当真是既惊又喜,一支笔啪地一声,落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 “容与。”王玥上前握住他的手,许久不见,他亦有几分百感交集,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容与回握住他的手,两厢对视良久,都不禁笑了起来。其后才请他坐了,自去煮茶招待他。 “仲威怎么来南京了?” 王玥微微一愣,然后摇头笑道,“看来你真当起富贵闲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朝中什么风向都不知道。今岁春,我被皇上下旨贬到南京兵部做闲散侍郎。前几天刚到任,这便赶来看你了。” 容与一惊,沈徽一向信任王玥,何故如此?心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问,“仲威此番遭遇,是否受我连累之故?” 王玥坦诚地点点头,复又摆手道,“也不尽然。明面儿上是说我和你结党营私,我呢,就是你任用的那个奸佞,这话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你遭贬黜,他们岂能放过我?皇上也被他们闹烦了,索性就打发我过来,一则是避避风头,二则嘛,怕是也有让我来给你做伴的意思。” 他说的轻松,可容与知道他是有理想抱负的人,平白受自己连累赋闲在此,想必心情一定不会好。 这么想着,越觉过意不去,容与当即起身向他长揖,面含愧意道,“累你至此,真是对不住了。” 手臂一紧,王玥已抢上来扶住了他,神情十分不忍,连连摇头,“这是何苦,我自愿与你交好,也从不瞒旁人,满朝文武皆知此事,早晚会有人拿这个做筏子。我亦早知会有这一天……又怎么能怪你呢。” 扶起容与,他愈发正色道,“你且放宽心,我来南京未必是坏事。如同皇上放你来此地一样,都是想要保护咱们。你就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事已至此,容与轻声一叹,对他颔首道好,之后又招呼他饮茶。 王玥环顾画堂,咂着嘴笑赞,“我瞧你这闲居生活倒似仙居,悠游自在比在京里强了百倍,着实令人羡慕得紧。” 容与笑着应他,“南京就是有这点好处,仲威也可以享受一段清闲时光了。” 王玥摆手,有些无奈的笑道,“我却没你那般好福气。过几日便要去浙东巡海防,虽则不是我领头,也需陪着上峰一道,这也算是皇上交给我的差事。所以说嘛,皇上终究还是疼你多一些。” 容与听着,含笑对他拱手,欣慰贺道,“那么恭喜仲威,皇上依然如此看重你,来此地不过是走个过场,召你回京是迟早的事。” “彼此彼此,希望届时你我可以一道回京,再为朝廷效力。”王玥想象着那画面,一时笑得畅意。 心下忽地一黯,这于自己,却是遥不可及的期待,想了想,容与终是忍不住问,“皇上,近来圣躬安好?”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不可遏止地在发颤。 幸而王玥点了点头,只是眉头却略微一蹙,“万岁爷今年什么岁数了?我记得他似乎和你同年?” 容与颌首,“是,他是升平二十二年生人,今年三十有八。仲威怎么问起这个?” “这么说来,年纪也不算大,倒是稀奇。”王玥一径摇头,看得人更加心焦,容与只盼他快些说下去,半晌见他尴尬地笑笑,“今岁上元节之后,礼国公向皇上荐了一个游方道士,叫什么玄方的,说是练得一手好丹药,有延年益寿滋补的奇效。皇上将此人召进宫去,之后便封赏了他一个上师的称号,还在宫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听说很是宠信,每日都要召见此人,有时候和他在西暖阁中叙话,一谈就是个把时辰。你说,这不是奇哉怪也么,想不到皇上竟好此道……” 他一句一句说着,容与只觉得一颗心随之往下沉落,到最后浑身发冷,手足无力,后来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沈徽何时笃信道术了,又偏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道士,且那些丹药都含了毒素……况且宫中一向禁男子,一个道士…… 架不住胡思乱想,脑海里竟然想到了薛怀义,想到了明崇俨,容与被自己的猜想深深惊痛,刹那间心中涌起层层不安。 “容与,你怎么了?”王玥连声唤他。 蓦地一震,容与回过神来,深吸几口气,急急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身子不适么?”他关切地问。 容与越发局促地笑笑,“没事,想是天热,有些中暑。你方才说,皇上宠信那个道士,那可有采用他的丹药?”一颗心提到喉咙处,他屏气等待王玥的回答。 好在他摇了摇头,“没有,这玄方号称要炼制出一种可以令容颜不老的药,需要两年的时间,还要皇上为他遍采天下奇花异草,总之是说的神乎其神。所以这会儿皇上只让他专心炼丹,闲来大约也是和他讨论道术。只不过这番举动还是惹了不少非议。”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得颇有深意,“这倒也不全是坏事,眼下那帮言官们可是把矛头全对准那玄方了,比当日对付你还猛烈。说不准,皇上此举就是为了转移他们对你的注意力。” 听到沈徽尚未服食丹药,容与心中镇定许多,再听王玥如此分析,确实也有些道理,或许沈徽又别出心裁,真有此意也未可知。 毕竟,他才离开他将将半年光景,沈徽总不至于那么快就将他忘了吧。 心中安定下来,容与缓缓笑着,想起王玥此番上任必是带了家眷,遂向他建议,“你初来南京,我该给你接风的。我这里虽小胜在安静,改日请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坐坐,让方玉做些拿手的菜色,你我也好久未畅饮过了。” 听见有酒,王玥当即畅快笑道,“这个自然,你不说我也要来讨酒讨肉吃的,至于我这家眷嘛,正好有件事求你帮忙。” “仲威那么客气,和我说话还用求字?”容与亦笑言。 正打算问他何事,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一个甜甜的声音问道,“爹爹,爹爹在哪里呢?” 容与起身,循声看去,只见方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那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模样,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让人联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芳汀,看来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便是她的侄女,王玥掌上明珠了。 一见女儿,王玥立刻张开双臂,小姑娘跑了几步扑到他怀中,格格娇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么?害我找了这半日,林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 容与不由莞尔,王玥指着他,对女儿柔声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林叔叔,快来拜见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转头,扬着脑袋盯着容与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林叔叔,林叔叔万福。” 容与笑着答好,从她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多少有点奇妙,好像时光倒流,却也不禁让人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须臾的胡乱感概。他想,他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笑道,“我才刚说有事求你,喏,就是在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到底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只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回来南京走得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容与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王玥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才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 胸中一热,容与当即敛容,对他拱手道,“我自当尽力,不负仲威所托。” 打那以后,容与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每日辰时,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那份坚持很是让人佩服。 纤云的活泼劲不输当年的芳汀,因为年纪小,言语更为质朴天真。容与曾问她,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她便笑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因说起秦观曾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先生觉得不好么?” 容与含笑摆首,这名字很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只是千百年了,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痴儿女。 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容与也不勉强她,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来,给她讲李青莲,杜工部,陶渊明的诗作,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 这日,她正临楷书千字文,便问容与道,“先生喜欢瘦金书么?这字虽好看,可写起来真难,尤其是它的侧锋,似削金断玉一般。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是不是要练很久?” 容与笑着答她,“形容得不错,很得瘦金书的真意。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蔼然,侧笔如竹如兰。我初时也练了很久,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你现下腕力不够,只描个大概其就好。” 她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我看其他的皇帝不都叫什么真宗,仁宗的?怎么偏他的称号这么古怪?” 容与答道,“因其人笃信道教,自号教主道君皇帝,另有一则原因,是他庙号里的字和当今天子名字重了,因要避讳,世人便这般称呼他。” “先生是说徽字么?”纤云眨眼,小声问,“当今皇上的名讳可是这个字?先生能讲么?” 容与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告诉她,“是徽字。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把这个字讲出来。” “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字不可的时候呢?” 容与想了想,说,“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所幸徽字么,平日里用的并不多。” 纤云认真听他说着,然后点点头,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他瞧,容与觉得好笑,问道,“为什么这般看着我?今日我脸上有花么?” 她一愣,瞬时瞪圆了眼睛,好像觉得适才这句问话说得颇合心意,便一个劲点头,眉花眼笑道,“是啊,先生刚才笑起来样子,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我还从没见过您笑得那么……那么……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的模样。” “是么?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怎么今天忽然这么说。”容与不解,也实在记不起自己适才到底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 纤云认真颌首,歪着头十分笃定的说,“不一样,您刚才的笑很是特别,简直连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真的,就在您刚才说皇上的名讳,那个不能出口的徽字时。” 笑容在一瞬凝结,难辨悲喜。原来,光是念着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心中愉悦,笑容甜蜜。 那么此刻呢,为何他又突然觉得有些寥落,有些怅意。 第140章 两茫茫 时光倏忽,画堂中的小女孩已隐约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年,纤云已快九岁了,两年的时光好像就在几幅字帖,几卷画作,几本诗集中平缓流过。 也许因为心中除了沈徽,并无其他挂碍,容与倒是衰老的没有那么快,偶尔看看镜中的自己,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只是他心里清楚,他的身体已不复当年。每逢雨季定会发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时晴日里坐得久了,再起身时,双腿疼痛得几乎难以站立,需要深吸气很久才能勉强迈出一步,而他也从之前的清瘦渐渐变为如今的消瘦。 这年秋天,在顽固疼痛的折磨下,容与整个人几近形销骨立,时常数日都无法合眼,而令他更为焦虑的,是沈徽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他一封信了。 最终关于沈徽的消息,还是王玥带给他的,尽管那日他是来向容与辞行。 王玥脸上殊无喜悦,直言道,“今日才接的旨,调我去广西,升定国将军,三日后就要出发了。” 虽然知道他不会一直留在南京,但没有想到调令来的这么快,且还是去那么山渺水远的地方,容与心中不免疑惑,“广西近年来小战事不断,但并无大战的可能,皇上因何调你去那里,我总以为会是山西,或是再派你回辽东。” 王玥苦笑,“我也以为……这并不是皇上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指派的。如今他是监国太子了,近期所有的调令和旨意都是他下的。” 心口猛地一跳,皇帝未离开禁中,且圣躬若无恙,则无须太子监国,难道……容与听见自己声音发颤,“皇上,他……如何了?” “容与,你别慌。”王玥一手抓住他,安抚道,“暂时无碍。只是前阵子着了风寒,病了些日子。因罢朝太久,所以才令太子监国的。我才从部里衙门回来,听见他们议论,这几天似乎已好多了。你且宽心,皇上春秋还盛呢。” 茫然地点着头,容与忖度着,所以这就是沈徽无法回复他的原因么?心中再度泛起刺痛,那种尖锐的痛感远远超越了此刻膝头密密匝匝的酸楚。 他稳了稳心神,看着眼前的王玥,又觉得一阵难过。 故人沧海别,几度隔山川,又一次要面对别离,他问,“嫂夫人和纤云她们都一道去么?山高水远,那里的风土你也不一定习惯,务必珍重……” 纵有千言万语,到了这会儿皆成虚,最终也不过是道一句珍重。 王玥点头答应,握着他的手轻叹,“时间总是过的这么快。昨日纤云还说,今年冬天她要省下些炭,都留给你,让你春天下雨时也能烤烤火……容与,我既希望你早些回去,少受些身心折磨,你看你这些日子瘦得太狠了。可若真回去了,只怕才更是折磨。罢了,不提了,都是命……只可惜,你这么个人。” 他嗟叹一阵,被惋惜的人也无言以对,半晌他才振奋些,说道,“该说珍重的是你!等我回京述职路过这儿再来看你,那时可不许像现在这般憔悴。如果咱们能相逢在京里,那便更好了,届时再好好喝上一回。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不舍得灌你酒喝。”他拍着容与的肩头,复又笑道,“咱们来日方长了,我信那句俗语,好人总会有些好报。等着我,再见时,咱们一定要来他个十觞亦不醉,如何?” 容与咽下嘴边的话,对他真诚微笑,并郑重颌首。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这是二十年来的信任和感情。然而未来不可知,终是令彼此的命途应了那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玥走后,萧瑟的秋意令容与愈发消沉,心里还是放不下沈徽的事,便决定去御马监一趟,也许近日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可以带给他,关于沈徽的消息。 方玉找了车夫来陪他一道,近年由于腿疾,他已无法骑马,也绝少出门,踏出那方寸天地,看到红尘阡陌里的寻常烟火,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容与去的正凑巧,有刚从宫中调任至南京的内臣,三三两两围在御马监中闲谈。看到他进来,内中有不少人都一愣,随即面色各异,容与当即觉得,他们适才闲谈的话题,一定和皇帝有关。 很快便有好事者上来与他攀谈,然后装作闲话一般,说起宫里有大半年都为皇帝的身体忙成一团,那一场风寒过后断断续续竟是没好起来,且听说他拒绝太医问诊,只让那个叫玄方的道士在内闱伺候,吃了丹药时好时不好,偏他就是信那道士言语,近日又嫌宫里人多吵得慌,搬去了西苑行宫,自然也带着玄方一同前往…… 容与顾不得他们一边说,一边窥探自己的表情,不想亦无力再做掩饰,明知道自己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心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和清晰,他要回去,他要尽快见到沈徽…… 可是无诏,外埠内臣不得擅离值守,更不得随意入京,除非是有上峰指派前往办差。 容与于是去找御马监掌印,对方看着他,表情十分为难,“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可是你情况不同,让你闲居南京,又无事可管,回去述职也没个名目啊。容与,依我说还是算了罢,如今京里是太子殿下掌权,你贸贸然回去……殿下必然不会高兴。” 言尽于此,他也不能再给别人徒惹麻烦。一路惴惴不安,那点子失魂落魄终于让方玉无忍无可忍,她扶着他,清晰明确的说,“你就写个折子给太子,请求回京里治病,我不信他就能驳回。” 容与茫然转顾她,她再叹,摇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都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忌惮沈宇借机整治自己不成,他对方玉道谢,突然像生出了力气似的,一径朝画堂快步走去,身后隐约传来她的声音,“若真不成,也该死心了罢……” 提笔一蹴而就,他迅速封好奏折,托方玉送出去。 之后便是数着日子在等待,他渐觉白天时光太长,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去大门处张望,看那传旨的中官有没有飞马前来,又或者有来送邸报的中使,至少那上面也该有关于皇帝圣躬的只字片语。 青鬃马奔逸的蹄声,一记记都踏在了心上,令人神魂俱碎。可惜望眼欲穿之后,则是失望而归,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他,那些高亢急促的马嘶声,不过是南京城中的五陵年少在驰骋中释放他们自己的青春,和他,并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天授二十年,在容与的等待中结束了。元月里,南京城一片喜气洋洋,就算足不出户,也一样能感受到万家烟火式的热闹。 正月里,十二监历来有自己庆贺新春的宴席,往年容与从不到场,今年在方玉劝说下,他终于还是换了她特意做的新装,去赴御马监的新年宴。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旧衣服,他穿着已显得有些宽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换盏,喧哗吵闹。除了开头有人起身说着恭祝皇帝万年,太字千岁之类的吉祥话,之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行酒令声。 外头起风了,今夜应该会飘雪。容与如今已不需看云识天气,只需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预知明日的风雨。 有人开始谈及近来京中新文,说道如今皇城内最得意的内臣是孙传喜,太子殿下不日就会将虚位了数年的司礼监掌印之位交给他。 于是又有人开始偷觑着容与的脸色,也有人堂皇得盯着他看。可叹这位正主却是面无表情,径自垂首喝着杯中酒。 另有人问起皇帝是否从西苑回宫,知情的人开始讲述,自他入住西苑,包括内阁辅臣的所有朝臣们一律不见,只专注于那道士的丹药,也不知道能有多灵……还有人说起,皇帝忽然笃信道术,是因为要为去了的废后招魂,这些年他忽然觉得对废后不起,心生悔意,想百年之后和秦氏在昭陵重逢,彼此间不再有芥蒂……又有人说,见过那道士的人都众口一词,其人长得颇为妖媚,尤其是一对妙目,简直不像是男人的眼睛……再接下去的话,众人便讳莫如深,暗笑着不敢多言。 容与听得昏沉沉,似有千斤重的物事坠在脖颈上,直觉头痛欲裂,想来是酒喝多了,看看天色不早,他也该回去了。 两条腿又像是僵住了,全无力气。他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对着众人尽力扯出一丝笑容,道一句新春如意,再艰难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刮来一阵风,嘭地一下,门被用力撞开,容与下意识定睛去看,一个穿少监服制的人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气喘涟涟,大冬日里的却是跑得满头是汗。 众人猜测这是个来晚了的同僚,因年下气氛喜庆,掌印等人也懒得追究他冒失的行为,片刻安静之后,殿中再度喧闹起来。 容与朝门口再迈步,又一阵北风刮过,他不由打了寒颤。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那少监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蓦地里扯出最大的力气,向殿中欢乐的人群喊道,皇上驾崩…… 风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震得容与晃了一晃,踉跄两步。 他盯着站在门口的人,压制住胸腔里一股躁动不安的液体,听着自己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很惊诧地打量他一下,扫视众人后,充满悲戚却又吐字清晰地再道,“京里消息,万岁爷昨儿夜里,驾崩于西苑承明殿。” 容与看着他,脑子里重复着他的话,最后思绪落在承明殿三个字上,原来沈徽选择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没有给他机会,再去看他一眼。 快要奔涌而出的液体,实在是无法控制了,喉咙即刻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眼见着落在衣襟之上,一片猩红斑点。 那是他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记画面。 第141章 遗命 容与做了一个梦,梦里云山渺渺,烟水苍苍。他在一片温柔的轻雾中拾阶而上,山间有着他的小小桃源,门后有等待他归家的人。轻叩柴门,门缓缓打开,英姿勃发的面容一如二十年前,眼角唇边风情无限。他望着他良久,目光无法移开,忽然间笑容淡去,那注目里便有了种悲悯的味道,似乎在告诉自己,那个誓言没能实现,真是对不起…… 他慌乱地伸手,只抓到一缕云烟,惊恐地四下摸索寻觅,茫茫天地间,却只有他自己。 二十年等待,二十年期盼,半生岁月,一世眷恋,最终都化为乌有。他终是只能独自一人,空对蒹葭苍苍。 蓦地睁开眼,枕边有一滴留着余温的泪,他转过头,对上方玉哀致的双眸。 “你……感觉好些了么?你呕了那么多的血……容与,”她抚着他的脸,“你别这样自苦,那人已经不在了……” 胸口一阵剧痛,他瞬间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迅速站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飞奔出门,他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噩梦不会纠缠他那样长久。 推开门的一瞬,只看见漫天漫地的苍白,满地琼瑶,玉宇澄清的世界里,有高悬于屋檐下的惨白灯笼,和此时人间喜乐的新年节气十分不符,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他,那个梦是真的,那一口自胸腔涌出的温热碧血也是真的。 双腿一软,他扶着门慢慢地跪坐在地,膝上的痛楚如果能来的再猛烈些多好,这样也许才能让他忽略心里的惨伤和绝望。 “容与,你别这样,你不要吓我……”方玉试图扶起他,“先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不过离开了他两年,两年的时光,一个强悍的生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人世,什么帝王霸业,千秋功绩,只是光阴荏苒里匆匆一瞥,最终胜利的只有时间,永不消失,永不停止,像奔腾东去的大江带走一切恩怨情义,不留一点痕迹。 可他心里余烬未消,他不甘心接受命运,虽然已被它摆布了两世。他忍了那么久,最终换来的只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怕是没那么容易。他沉下心来,冷静地想着,自己那封请旨回京的折子落在沈宇手里,毋宁说是导/火/索,倘若他真有后手,迟早要清算自己,他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新帝派人锁拿他回去。 看着方玉,他冷静地说,“去找一辆车,收拾要紧细软,咱们即刻出城。” “不行!你现在的身子怎么走得了远?外头雪那么大,官道上都封了……” 她还在说,容与已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她一把拉住他,又气又恨,“你,你现在回去有用么?人都不在了,何况你又没有旨意……” 她会错了意,容与挣脱她,一面解释,一面继续往前走。 “等等!”她凄厉地叫出来,令容与顿住了步子,她上前,挽着他的手臂,哀声道,“就算要走,我陪着你。可……你不能这样出去,你得……换上丧服。” 目光转到她身上,那一团惨白的物事刺得人眼睛生疼,容与转过头不看它,只对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上一次穿丧服,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为升平帝。容与猛然间记起他临终前,颤抖地指向自己的手指,是他最后的恨意……其实自己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沈徽欺骗了父亲,留住了他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然后呢,再撇下他,留给他半生无尽怀念。 “今天是第几天了?”他问。 方玉明白他的意思,叹气道,“第七天了,你昏迷了五天,只能靠喂些汤水给你,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快脱相了。” 容与不想看,倒是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无力。理智想想,就是要跑路也不能这么虚弱,他对方玉说,“我想吃点东西,麻烦弄点简单的就好。” 方玉皱眉听着,半晌笑了,化解掉脸上一丝怨气,几许伤感,为他能迅速振奋觉得欣慰。 她做得尽是清淡之物,反正容与此刻也只能吃得下这些。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那件丧服,方玉已雇好了车,“我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就走。” 话音落,一阵砸门声远远传来,方玉眼里顿时涌起惊恐之色。容与心里一跳,没想到担忧的事会来得这么快。 门打开的一瞬,冲进来一群身披白甲的侍卫,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从前报本宫的内侍总管邓妥疾步走上前,面无表情的对容与说,“有旨意,接旨罢。” 容与提衣,漠然跪下,听他用冰冷的声音宣读圣旨——林容与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考付托,效劳日久,故革去其奉御职,着司礼监将其押解回京,再行审讯,其家产一律抄没…… 清算得这么及时,连给他逃遁的时间都不留,可见是蓄谋已久。 容与无声笑了出来,眼见邓妥挥手示意侍卫们从速抄检,随后冷冷一顾道,“请罢,车马已在门外等候你了。” 转头再去看方玉,她已满脸都是泪。轻轻为她擦拭泪痕,容与说,“走罢,收拾你的东西,去找阿升,他会安顿好你。你可以回故乡,也可以在江南寻一处小院子安稳的生活。从今往后,你是自由的了。” “我不去,我说过要陪你的,我和你一道回去……”她哭得泣不成声,听上去让人肝肠寸断。 邓妥不耐地看了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开她,一面嗔道,“有完没完,耽搁了圣旨,你担得起么?要走就一块走,省着还得费事再抓你一回。” 容与一把拂开他的手,将方玉揽在身后,“圣旨里只说拿我,不涉及旁人。一路之上山高水远,邓公一定不想出什么岔子,那么就请你不要为难我的人,放她离开。” 邓妥心下一紧,忖度他言下威胁之意,再想想皇帝务必要他拿林容与回京的死命令,心里自是怯了,只是这人早就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内廷副主子,凭什么自己还要这般畏惧!正要呵斥两句,他目光忽然越过容与,看向他身后,脸上随即泛起阴鸷的笑,对着院中侍卫扬声吩咐道,“去准备个火盆,就地把那些东西都焚了,一件都不能留。” 容与蹙眉,转头看向身后,只见一群侍卫抱着一沓纸张画卷,扔到地上堆在一处,有人已去找了个铜盆,预备点火折焚烧。 那是这些年他写过的诗词,画过的画,做过的文章,临过的字帖……他霍然转首,眉宇间蕴藉着勃勃怒色。 邓妥几近欣赏的看着他的表情,冷笑道,“奉万岁爷口谕,凡是你写的东西,画的画,一个字一个影儿都不能留,全都得清干净。” 气血一阵翻涌,容与咬着牙冷笑,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行了么,可以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深深吸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咽喉和肺,容与抖得更加厉害。不能回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经是他的向往,是他在世间存在过的唯一一点证明。 举目望向天际,宇宙茫茫无垠。人生自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么身外之物呢,迟早也终将随风而去。 将手臂从方玉怀中抽出来,容与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对她微笑,“去罢,好好生活。把我这个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世,我会尽力。” 最后望一眼,他深深地记下,这个陪伴了自己两年的女人,和她脸上凄绝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他还是不得不回到那座深深困锁自己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却一切恩怨。 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容与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俯身行礼。 他是皇帝了,该对他行五拜三叩首之礼,容与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待。 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声音吩咐他可以起身,这本在他预料之中,可惜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地提醒,就算境况如此不堪,他也还是希望御座上年轻的皇帝能偶发善心,可以让他摆脱这份难以忍受的痛楚。 不知道跪了多久,他听到孙传喜轻轻咳嗽的声音,那是在提醒新帝,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他去发泄。 “林容与,许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沈宇对着他,招了招手。 咬咬牙,容与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他脸上。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沈宇一声惊呼,像是真的被他的样子震惊到了,“这简直是,怎么瘦成这样……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 容与垂目看着地上,平静道,“罪臣伏乞,请皇上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之后,罪臣愿伏国法,任皇上处置。” 回应他的,是一阵细碎悠长的叮当声,沈宇晃动手里的金香球,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弥漫。容与不合时宜地想着,在香品的喜好上,他们父子却是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沈宇扭过头,玩味地笑问,“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国法。孙传喜,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 传喜尴尬地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皇上应该问法司的人才是。” “哦,可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思的。”沈宇一笑,扬声道,“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会见皇考最后一面了。” 喉咙里隐隐有些发甜,有些事的确不能太执着,既然人都不在了,见不见那最后一面也没什么意义。 微微抬首,沈宇依然好整以暇玩着手中香球。看着那烛火明灭间,他忽亮忽暗的脸,年轻俊美,透着蓬勃朝气,可惜组成那朝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容与仔细看着,恍然发现他原来只是五官像他的父亲,那神情大抵和他生母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想再等下去,也知道沈宇必然有无数折磨人的招数,倘若此刻起身,对方一定可以下令御前侍卫将他拿下,倘若他反抗,或许会被就地诛杀——那当真是最痛快的结局。 手撑着地,用力想站起来,传喜看出了他的意图,发出一声惊呼,“哎,你做什么?万岁爷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是啊,他疯了,也不在乎了,可即便那么努力,依然连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如今的他,简直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沈宇疾声喝道,“你想死?没那么容易。孙传喜,传大行皇帝旨意给他听。” 心头剧烈一颤,原来沈徽还留了话给他……跪坐于地,听着孙传喜小心翼翼地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传口谕就行了。”沈宇短促喝斥,打断了传喜的话。 “是。传先帝口谕,林容与回京之后,务必珍重身体,不得擅自离宫,不得自戕,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短短一句话,让容与从震惊到错愕,再到狐疑迷茫——沈徽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他,让他活着,忍受那些来自于他儿子的凌/辱,难道他也那么恨自己? “听见了么?这是皇考最后的遗愿,一字不差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他的心愿,你自己瞧着办罢,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沈宇神色轻蔑,似乎还是怕他抗旨,冷冷补充道,“这可是皇考临去前特意交代的。” 他说着一笑,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张小笺,轻轻晃着,然后将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嘛,是皇考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他得意的笑着,居高临下品咂着容与的表情。 因为心情愉悦,沈宇笑了笑,复道,“虽然皇考还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他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他的人是母后。这辈子他注定要和母后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只能在阳光下虚无黯淡的影子。” 容与懒得再去看他,垂目道,“请皇上将臣交三法司重处,臣不胜感激。” 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这一句话打碎,沈宇知道他对死亡无所畏惧,没想到他对羞辱也毫无反应,所有的作态仿佛都打在了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无异于最大的蔑视,这么想想,实在教人怒不可遏。 狂怒的人顺手抓起案上的镇纸,朝容与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他的额角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淌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呈现出鲜艳欲滴的色泽。 “皇上,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传喜在一旁急道。 “住口!”沈宇一声断喝,让容与当即明白,他应该是对沈徽亲口许下过,类似于绝不会伤害自己的承诺。 “念这个给他听。”沈宇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传喜,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林容与就会是这般模样。” 传喜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旋即响起,“容与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容与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张士耕、给事中岑槿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岑槿一复言之,并谪贬。容与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同僚,离间君臣……”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容与已没再听,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他在胤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林容与,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沈宇顿了一下,嘴角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岑槿。” “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道,“那副清明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了,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又涌上来,容与极力克制,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只是那一口血含在嘴里,到底顺着嘴角慢慢流下来。 传喜目露不忍,躬身提醒道,“皇上,天晚了,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您看……” 沈宇似乎也玩腻了,盯着容与嘴角的血看了片刻,挥手道,“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没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牵起衣袖擦了擦嘴角,容与双手撑着地,用了好半天才站起来,身子抑制不住晃了几晃。他不想在新帝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垂手后退,尽力如常的走出了养心殿。 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他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稍作休息,面前忽有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林公,我送您回去罢。” 容与抬眼,是熟悉的面庞,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温婉,正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对她感激的笑笑,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多谢,我自己能走。” 此时此地,作为一个被皇帝深深嫉恨的人,不应该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林公,”她声音很低,在他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皇帝,他要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做到啊。” 第142章 念念不忘(完) 北三所依旧颓败,周遭全是荒草断垣,虽然和禁中其他华丽的宫阙极不相符,却很适合当下落魄的林容与。 神宫监的内侍将他领到此地,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定睛看去,认出这破败的屋子,居然就是当年升平帝囚禁他的那一间,世事一场大梦,兜兜转转,原来起点亦是终点。 他像见到故友一般,温柔地抚过那些桌椅床铺,拂去它们的灰尘,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尘飞舞,一如二十二年前,心中一片空明。 只是那时候,他或许还隐隐期待自己能够被人需要,被人记住,或许也曾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过去,他确实做了许多能令人想起的事,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然而此时此刻,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世界能将他彻底遗忘,湮灭所有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容与在北三所清静地生活了几日,没有人来打扰。又过了阵子,偶尔会有神宫监的人叫他出去洒扫某处闲置的殿宇。 这日赶巧天有些阴,那顽固的腿疾免不了又开始发作,他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直走到他面前喝斥,警告他别妄图偷懒,否则就回明长官狠狠处置。 容与懒得分辨,刚想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万箭齐发式的刺痛,不由自主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灰尘扬起一瞬间沾上了对方的衣衫。 待稍稍站稳,他正要跟那内侍道歉,抬眼间却看到他已扬起手臂,实在没力气再挪步,他只好侧过头,闭目等待着那一掌落下。 谁知没有预想的疼痛,他睁开眼,见那内侍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站在他身后的人,面容颇有几分熟悉之感。恍惚间记起,那似乎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 那人的面容和十多年前相较,丰腴了许多,眉目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却没有了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容与还记得他的名字——陆潇,正是当年他在坤宁宫,从秦若臻手上救下的小内侍。 陆潇平静地看了一眼容与,随即吩咐院中所有人,从今日起不得指派杂活儿给他,不得打骂欺辱他,更不得踏足他居住的小院骚扰。 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多数人容与并不相熟,没成想居然在这个时候得遇故人相助,也算是结善缘的好处了吧。他对陆潇颔首表示感谢,对方亦点头回应,从头到尾却没有和他交谈一句。 自那以后生活明显有了改善,膳食比从前丰富,甚至还会有内侍前来为他打扫房间,他稍稍表现出一点谢意,那些人就忙不迭请他坐下,态度之谦恭,不禁让人疑心是在梦里。 是以除却寂寥,日子倒真不算难捱。容与每天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即便再心静,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他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下清楚,这样行为一定会被皇帝禁止,所以只能偷偷地寻找机会。 他央求一个给自己送饭的小内侍,请他寻些废弃的笔墨,再每天帮忙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自己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得到纸笔,他每晚都会在练字玩儿,不知不觉也会写一些过去的回忆,譬如对弈、唱和、煮茶、焚香,灼热的吻,难分难解的缠绵,还有相拥着描摹一幅画,那时候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黄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他再细细地看,慢慢回想,然后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春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他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傍晚时分再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他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忽有一日,那常来送饭的小内侍没有出现,而是换作了一个脸生的人。容与觉出不对,果然翌日清晨,一群内侍闯入他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物品,好在头天晚上他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众人一无所获悻悻而去,片刻之后,竟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容与吩咐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他镇日无事可做,便将这些的篾片悉数编好。此后每隔一天内侍再依数送上新的,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这样下去真不知何时是个头,直到传喜悄悄带着近身内侍前来,问他有何需求时,他便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如今被圈在这里,就算得了痨病也不稀奇,求孙公安排人手借着机会,把一个“死了”的林容与运出宫去,应该不是难事罢?” 传喜愣了下,面露难色,容与看出他并非不敢,只是有些顾虑,推波助澜道,“我回来也有小半个月了,皇上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只怕早把我这号人忘到九霄云外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内侍病死,难道孙公还要特特地去跟皇上汇报不成?孙公也清楚,皇上若要我性命,我岂能活到今日?我永远消失在世上,难道不是更符合天意?” 话锋一转,他再道,“今时不同往日,可我知道孙公心里还是重情义的,不然不会数次在御前为我出声解围。倘若孙公还愿意念一番旧情,我自是感激不尽。不然我这个罪人流落内廷,终究是个麻烦,知道的事情太多,难免会妨碍着旁人。” 传喜明白他话里的提醒,涉及当年他为自己隐匿陷害同僚一事,不由嗐了一声,跺了跺脚,“你就是不说这个,我原也有此意。”说完又觉得他必是不信,摇头一哂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见利忘义,贪图富贵,这我都认,可我好歹也是个人,也讲人情,咱们起小一块长大,和亲哥俩儿不差什么,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罢了,就当是自己日后积点德吧。” 容与一笑,心头登时松快下来,双方说定只等传喜那头消息,一旦时机成熟,便叫心腹之人将他偷运出宫。 临去时,传喜忽然道,“别说是我了,连素日和你敌对的岑槿,也不曾刻意歪曲你。那日皇上念给你听的话,其实不是他写的,不过借他的名字来气你。那人倒是极有骨气,连皇上交代的话都敢驳回,为这个连乌纱帽都彻底丢了,本已是破格起复之人,这辈子再要翻身怕是没机会了。” 容与默然听着,没有回话,然而心里还是慢慢地泛起一股暖意。 在等待的过程里,日子依旧如常,这天他正在院中晒着太阳,想该编一支竹筐还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后传来哽咽的一声,哥哥。 回首去看,见林升站在身后,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少顷眼中又有泪水滑落下来。 容与欲起身,林升忙上前按下他,蹲在他身边,无声啜泣,“我来看您了……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他一把扯过那些篾片,怒道,“他们日日这般折磨您么?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爷,您跟我回吴王府去。” 容与费了半天劲才按下他,“看见你来,我很高兴,扶我起来吧,咱们去里面说话。” 林升依言先扶他进屋,一看到房内情形,他再度潸然泪下,“这是人住的地方么?您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这里绝不能待了。我早就说过,他坐了这个位置一定不会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 容与无言笑笑,还是给他倒了些茶,“很多年前我就住过这儿,我也没有那么矜贵。至于他,既没杀我也没对我施以什么刑罚,也不算太糟了。” “您跟我走罢,去了王府,我养着您,王爷一定会同意的,他要是知道您现在这样……” 容与摇头,“别告诉他,徒惹麻烦。阿升,我很想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去哪儿都是个累赘。而且我答应了先帝,留在这里,好好活着。” 林升眼中蓄泪,语气恨恨,“您就为这一句话,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他已经……已经不在了!您醒醒罢,这辈子你何曾为自己好好活过?” 忍下心里的话——关于他出逃的计划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出了事,他不想连累林升,笑着摆手,他淡淡道,“改不了,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既然应下,就要做到。” 尽管这是违心之言,沈徽的要求,他到底只能满足其一,活下去,却不能在这方寸天地里延捱到老。 不想让林升太纠结,容与转而问他吴王近况,问方玉安置的情形。林升一壁回答,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说了半日话,直到吴王身边的内侍来找他,林升才又重新提起带容与走的话题。 “让您好好活着,这个我自然懂。可非留在宫里做什么?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您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您想清楚了没?” 外面确是自在,可出去了就能海阔天空么,容与沉默一会,笑着告诉他,“我还有回忆。借着那些回忆,我觉得我可以活下去。” “您这辈子为他辛苦辗转,倒头来依然不悔。有您这样一个人,先帝在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 林升留下了这句感慨,在泪眼婆娑中凝望了他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沈徽是否含笑,容与不清楚,只有等到再见他时才能问问了,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在奈何桥畔再等上自己几年。 又是一年新春,皇帝改了年号,这一年已是咸平元年。过了十五,传喜忽然命人带了口信,说后日傍晚可方便行事。岂知世事难料,第二天天刚亮,容与尚在打水盥洗,突然院中冲进来一群内侍,为首的人他根本不认得,那人环顾四下,问他可有需要收拾的东西。 容与不解其意,一面摇头,一面问他奉命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令他大感意外的,来人接下来宣了皇帝口谕,要将他即刻押送去南京皇陵,其后在皇陵思过,无诏不得擅离。 这突如其来的“皇恩浩荡”让他措手不及。内侍们没有给他再多问的机会,迅速将他押出神武门外,登车前,远远地瞧见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在往他这边看,定睛望了好一会儿,那人忽然起手朝他一揖。 容与瞧那青衣人眼熟,待上了车,才想起便是许久不见的岑槿,只可惜他适才没认出,这会儿随着马车飞驰出城,今生是再没机会见到这个故人了。 行行复行行,两千里水路,又从京城回至南京。到达皇陵时,正值黄昏时分。江南春夏交接之际,满山翠荫正浓,夕阳西下,林间倦鸟纷纷返回故窠。 守陵内臣将他带至一个小院落,指着里面的房间,“你今后就住这儿。” 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去了。容与随意看着,房间虽不大,却打扫的干净整洁,日常生活的东西也齐备,心中一喜,这可是比北三所舒适太多。 简单收拾过后,他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给他分配该做哪些事,因见其他人隔几日会去皇陵殿外洒扫,修剪花木,容与因向管事的请示,其人不置可否,也从来未曾主动找过他。犹是他也就当真过上了隐居一般的生活。 而且这里不限制他用纸笔,甚至还能找到一些书。除却山里有些潮湿,腿疾更易发作之外,守陵可谓没有其他缺点。 一晚房中艾草燃尽,恐山间多蚊虫,容与于是向管事申请些新的,他点头答应,吩咐容与先回去,过会儿自会差人送来。 一个人自得其乐在房中写字,又想起当日曾和沈徽和过的词,便在纸上默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容与并未抬眼,余光看到一人进来,想是帮他送艾草的内侍,便含笑道,“帮我放在床边好了,受累跑一趟,多谢。” 他回身去拿些散碎银子给人家,只听一个声音轻唤道,“容与。” 手中一抖,钱袋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容与迟疑着抬眼,那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他绝对不会听错,但怎么可能?那人已经不在了。 来人一点点走近,容与觉得心神大乱,背上已渗出一层汗,只是执着地不错眼神盯着那人看。 “容与,是我。”他声音清晰冷静,除了罕见地,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你看看我。” 用力咬破舌尖,一股血腥气涌入口中,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再深吸一口气,容与凝目深深端详站在面前的人。 剑眉斜飞,凤眼含笑,正是他日思夜想,魂萦梦绕的面孔,而此刻,他竟然就在自己眼前。 颤抖着伸出手,碰到那脸颊的一瞬,他禁不住浑身战栗,如梦呓般低语,“沈徽……” 那人双眸中有水波荡漾,听到他唤他立即点头,含笑应着,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我,真的是我。容与,我等你好久了。” 彼此就这样相对站着,良久之后,容与略微缓过些神,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沈徽先是点头,再笑着摆首,“我若不昭告天下说自己死了,如何能和你在一起,如何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是这么个道理不错,可也太匪夷所思了,容与不解,“那皇上呢?他也知道?他怎么能答应你这么做?” 沈徽略一仰首,神情傲岸,“他没有胆子弑父弑君,我肯提早把皇位让出来,他自然乐得接受。” “那么之前说你染病,不肯就医,只偏信道士……这些都是假的了?” “那倒是真的,”沈徽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至于道士却也有些用,我吃了他的丹药才能好像死了一般,骗过所有人。只不过,那药还是有些伤身子……” 他话没说完,容与已疾问,“你身体怎么了?如今哪里不好?” 沈徽并未作答,只是望着他,目光越来越柔和,“我没事,比从前弱些罢了,终究也老了。还说我,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那日你来的时候,我在远处看着你,险些就哭出来,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是不是他又折腾你了?” 原来他看着自己来此地,心里既欢喜又有些被愚弄不豫,容与质问,“你可真是自在,既早就来了,为何还躲了这些日子不肯出来见我?” 想起自己惊悉他死讯时的悲恸,那么铭心刻骨的痛楚,不过是一场恶作剧,一切都在他算计里,却偏偏瞒着自己。容与恨得咬牙,可看着沈徽的脸也比从前消瘦许多,心里又一阵难过——他放弃了天下至尊之位,只为能实现和自己相守的承诺,如此牺牲不可谓不大。 到底不忍和他发火,容与只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别生气,我解释给你听。”沈徽看一眼他的表情就全明白,陪着小心说,“我实在没法子,服了那药确是需要恢复一阵子,我又怕你信以为真会做什么傻事,只好先让二哥儿把你接回京里……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都过去了,接下来你先养好身子,等大好了你要怎么出气都由得你,好不好?” 容与思量着问,“皇上呢,你保证他能遵守诺言?会不会以后生出别的心思,还有这皇陵里的人,都信得过么?” 沈徽坦言,“你放心,凡事见过我的全调走了,这里没一个认识我的,宪哥儿又调派了他的亲信人手,二哥儿只管在京里做他的皇帝。何况浙东水师并关宁铁骑的虎符还在我手里。他不敢把我怎样,我终究待他不薄。” “你把吴王牵扯进来了?”容与反应极快,立刻想到关隘,“这事这么机密,你又在南京地界,万一他起疑,日后会不会对吴王不利。” 沈徽见他满目忧心,不觉又是爱,又是无奈,轻叹一声,眼里一片温柔,“我都安排妥了,你能不能不想那么多,这辈子操心还不够?你为宪哥儿做过那么多事,就当他回报你也是应该的。你信不过我么?我好歹是他父亲。” 也对,到底是做过皇帝的人,运筹帷幄自不在话下,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容与笑笑,没再提多余的话。 可他这一展颜,分明又是云散霁月无边,沈徽看得发怔,半晌才道,“养好了身子,等胖起来些,咱们就离开这儿,大好河山,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明明是他自己安分不下来,根本没耐性守在陵园里,容与轻嗤一声,懒懒道,“我腿不好,上了不山,也下不了海。”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背你,咱们在沙滩上跑马,你只管坐着,所有的活儿都由我做。” “多大年纪了,还背得动么?” 见容与笑了,这下沈徽愈发来劲,半日感慨道,“幸亏我留了那口谕,不然真怕见不到你。” 不提这个差点忘了,容与挑眉看他,“你是怕我殉情?” 端看那神情,分明是在说你想多了,就差把自作多情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沈徽讪讪的,“我是怕你以为自己会在宫里困一辈子,我让他召你回去,是有看住你的意思。为防有变,我还要他抹去你所有事迹,日后不许写进史书。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可还是觉得对不住你,真的。可细想想,也没什么好执着的,与其被他们歪曲篡改,不如干脆只字不提。你会不会怪我?” 容与一笑,意态很是洒脱,“没什么,你连自己的都不在乎了,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你都知道的,何必再问。” 要不是那日遇见岑槿向他致意,容与真要以为沈宇矫旨食言了,如今看来,沈徽在沈宇心目中的影响力委实足够强大。 他牵唇笑得婉转,“我本来是打算跑远点,亏得皇上派人来得及时,不然我早走了。出洋也好,上关外逍遥也罢,干什么不行,我可是要钱有钱,要人脉有人脉。” 这么想想,合该算沈宇做了件好事,好歹提他留住了人,沈徽讨好地笑笑,“知道你能干有本事,到哪儿都能活好。其实是我离不开你,真的,是我。” 说着眼圈竟然微微泛红,容与看得嘴里鼻子里都酸酸的,他舔唇,无声轻叹,然后一把揽过沈徽,又快又准地吻上他的唇。 身子紧紧贴合在一起,是温暖而熟悉的感觉,奈何膝盖骤然间一痛,容与站立不稳晃了两下,沈徽连忙扶住他,搀着他走去床上坐了,又手忙脚乱地去打热水。 看着他并不熟练的做这些,容与心里百感交集。沈徽动作柔缓生怕弄疼了他,语气满是爱怜,“在南京那会儿,又加重了罢,真不该让你到这个地方来。皇陵也不好,湿气太重,回头咱们还是在塞上西北寻个风景好的地方住下。” 容与笑着点点头,心里只觉得踏实,除了身上各处的疼痛还在提醒他,长久以来的殚思极虑、身心俱疲,到了这一刻终于可以全都放下,他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沈徽心疼得看着他,又抚了抚他眼底的青色,替他脱去外衣,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含笑望着。 “我也不做皇帝了,可还不大会服侍人,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往后你别笑话我,也别欺负我才是。” 容与听得好笑,横了他一眼,“你真小看人,我从前怎么对你,现在还是一样。” 沈徽深以为然,他们“你来我往”这么久了,容与在心里早就把他当爱人,当伙伴,也从来没流露过任何自卑感,连临别那夜,他那样奉献自己,容与也不过应以一笑,说一句,他不图这个。 真是越想越爱,可惜他现在太瘦了,不然真想捏在手里狠狠爱上一回。沈徽琢磨着,明天起把南京城最好的吃食都摆在他面前——虽然不做皇帝了,可还是倒驴不到架子,总想着先把他的爱人服侍好才行。 正寻思着,却见容与拍拍床,身子往里挪,“今晚在这儿陪我。” 这话听着像天籁之音,沈徽满心欢喜,自觉什么都该听他的,麻利地脱去外衣,一面腹诽自己,所谓妻管严也不过如此这般了吧。 熄了灯,屋子里只有淡淡月光,沈徽不舍得睡,一味侧头盯着他看,见他睫毛垂下来,面容沉静,真像是睡着了一般,既不甘心,又不敢大动,轻轻摩梭着他的手,便听容与嗯了一声,“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回到家推开门,有人站在院中,笑着对我说,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黑暗中双目泛起泪光,沈徽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我在,一直都在,从今以后每天都等着你,每天都和你说这句话。” 第143章 可有可无的番外,不看也罢 午后阳光好的时候, 沈徽会扶着容与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晒太阳。自打入了夏, 经过一春悉心照料, 容与整个人都恢复了精气神,脸上时常浮现出从前那种温润清和之感, 带着淡淡的笑意, 看上去让人心生宁静安稳。 只是极偶尔的时候, 他会问沈徽,“你为了我,放弃了帝王之位, 帝王之尊,以后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沈徽闲闲看着树枝间透下来的阳光,伸出手想去抓一缕,听他这样问, 眯了眼睛轻声道, “你又不信我了, 我早都放下了, 你还不肯放下么?” “不是不信, ”容与笑笑, “你这个人一向任性, 想要什么都会极力争取,对于我也是这样。只是我还记得年少时的你,义无反顾选择帝王之路,无论将来结果如何,你都应该不悔。先帝为难过你, 朝臣质疑过正统,你都不曾想放弃。可为了我,你违背了最初的心意。” 沈徽转过头看他,目光温柔如水,“当日要争那个位子,我只想的是自己。后来是我亲手把你牵扯进来,陷入太深,以至于你难以脱困。我才开始害怕了。终于到了那一日,二哥儿说出那样恨意深重的话……我心里更是难过,要你承受那么多……我更怕他们日后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来害你。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你……” “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的?” “从那日我在门外听赵循口口声声指责你,我便知道,其实以我一人之力,哪怕是所谓帝王之力,也只能保你性命无虞,却并不能让你得到应有的认可和尊重。” 容与沉默了,原来竟是从那么早,他就已暗暗开始筹划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隐约有些怅然,更多的则是浓浓的感动。 沈徽见他不语,以为他还在介意自己将来是否后悔,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做都已然做了,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从前就说过,此生定不负你,你却总是不信。不是说想要和我一起到处走走,和山川日月为伴,相依终老,我现在就陪你,你说咱们先去哪里好?” 容与也笑了,很想告诉他,自己早就在心里完完全全的相信了他,嘴上却只说,“你想去哪儿,我反正都陪着。你看你给那些侍卫起的名字,什么临安、金山的全是江南地名儿,索性就先从江南开始,以后再去游遍名江大川。你还可以边走边写些风物见闻。”他说着,脑子里想起了徐霞客,“百年之后游记流传下来,让后世的人知道你治下的疆域模样。” 沈徽撇嘴笑道,“你来执笔还差不多,我看这些天天儿好,就叫他们收拾东西尽快启程罢,”他笑着看着容与,半晌慢慢收了笑意,略微正色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见见宪哥儿,有些事要和他交代。” 容与一笑,顿了顿道,“你是不是又打算托孤?告诉他将来有天你不在了,要他好生照顾我?” 沈徽紧扣他的手,沉默片刻,眼里有一抹伤感,终是抬头坚定的看着他,“只是未雨绸缪,我想要你好好活着,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也一样能活得很好,咱们约定的,原本不止这一生一世。” 那日吴王沈宪微服前来,容与和他寒暄几句,就退到了门外,没有参与他们父子间的交谈。直到觉得时间差不多,才溜达回到院子里,却隐约听见沈宪似乎也在问,会不会后悔之类的话,之后是沈徽柔和而平静的作答“不会”,那语气是淡淡的,却又一字一顿,“我们父子终究还是有相像之处,譬如对待情之一事,虽死犹不悔。” 容与没再听下去,而是转身走远,站在院外一角,看天边落日余晖,心里默默念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一句,也算是道尽了天下间的爱情,只是他懂得,沈徽所说的情,已不仅仅是爱情,那是超越了肉/体欢好,愿意为钟情之人奉献自己全部的灵魂,甚至生命的感情,如同东升西落的日月,亘古不变常存在于天地间。 启程之时,容与也没过问随行之人,至少明面上,沈徽只带了临安、金山两个侍卫,扮作小厮模样,一则为贴身保护,一则却是为服侍照料好容与。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远不止江南,在月夜里泛舟太湖,在春柳妩媚时遍游姑苏,在竹繁叶茂时参峨眉秀色,在富春江畔遥想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秋日里登洞庭君山听渔舟唱晚,在白帝城前望大江东流…… 那日刚巧游荡到了泉州,彼时泉州可是商贸繁盛的滨海重镇,所到之处街面上总能看见来自各大洲,肤色不同服饰不同的买卖人。 沈徽选了当地最好的酒楼,说要尝尝特色,结果上来的无非都是新鲜海产。味道虽极美,他却总怕容与吃了不消化,又怕他嫌那些东西腥气,只自己动手剥那虾肉,再挑拣肉质丰厚的一颗颗都放到容与碗里。 他被人伺候惯了哪里做过这些,一不小心就被虾皮刺着了手,不过他忍着不说,心里还泛着一股甜丝丝的感觉。 容与坐在一旁,歪着头笑看他,“你这么喂下去,是打算把我喂成个胖子?” 真要能胖点才好呢,偏生怎么吃都不长肉,这点最让沈徽头疼。 “你快趁热吃,不然凉了腥味大,虾肉倒罢了,蟹肉可不敢多吃,回头寒气积下,对肠胃不好……” 如此絮叨如此啰嗦,容与内心笑到不行,慢悠悠夹起一只虾放在嘴里,忽然凑身过去,扳住沈徽的脸,直往他嘴里送去。 沈徽猝不及防,幸好反应快一口接住了,笑眯眯地咬了一半虾肉下来。可两下里嘴唇碰在一起,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再也分不开了。 半晌过去,察觉到他又开始上下其手,容与才轻轻推开他,扬唇笑了下。 那模样真可谓风情无限!鲜亮亮的眸子里还带了点别样的顽皮,生动至极。这人吧,现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眉目蕴藉着坦荡的情致,看上去比青春正盛时还要夺人心魄。 这就是成熟的魅力,风采更胜少年!沈徽这厢正沉醉,门却被推开了,店家捧了托盘进来,又是一道道新出炉的海鲜。 俩人颇有默契地暂时分开一点,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沈徽本就好热闹,顺着支起的窗户往下看,只见街面上锣鼓喧天的,便问,“这是作什么?” 店家笑道,“二位是远道而来的吧,有所不知,前阵子朝廷颁布了下南洋和西洋的政令,这会子要挑选会绘制海图的,我们这里临海,府衙少不得要大张旗鼓选拔人才。” 沈徽和容与对视一眼,装作好奇的模样,“我们是打京里来,听说过这事。可早前开海禁,据说先帝曾命人绘制航海图,这海上的事嘛,我们内陆人不大懂,说句外行话,难道海域还会时时变化不成?” “那倒不至于,俗话说沧海桑田,那都是万万年才一变的。原是这么回事,小人也是听南来北往的客人们聊起。”店家神秘兮兮的笑道,“说那海疆图本存放在内库里,等要找的时候,才发现居然被一个车驾郎中给毁了,嗐,您说这事儿,全是那起子道学家撺掇的。万岁爷听说气得了不得!一连罢了兵部好几个大员的官儿,放话谁再拿什么禁海出来说事,就是公然违抗圣意。可那图到底是没了,还得重绘不是,这一来二去又得耽搁时日。要说到出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就凭往来贸易这一项,我们泉州港怕是要更发达了。” 店家一面笑的得意,一面又摇头感叹,“据说那海疆图还是天授朝的提督太监主持绘制的,那人可真是有远见。可惜了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呐,眼下想要找这么能干的人倒找不出来了。唉,皇上身边无人可用啊……” 店家摇头晃脑的去了,包厢里的两个人相对笑笑,容与道,“这是好事,证明你当初没选错人,他果然能继承你的理念,似乎还更有魄力,只是受到的阻力想必也不小。” 沈徽抿一口酒,哼了一声,“他不是成日提防内侍干政么,一意拉拢那些个读书人,现在该知道了,只会吵架不干实事的有多烦人。也罢,让他们自己磨去吧,他的手段我不担心,不过得让他头疼一阵,才能知道那位子坐起来没想象中舒坦。” 他笑得满脸狭促,容与也没再说什么,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放开了多想也无益。只要国力昌盛,民生富庶,那便没什么值得担忧。 从南往北再一路折返,这一日,两人登顶黄山,容与站在迎客松下看翻涌壮阔的云海,沈徽则在他身后看他。 忽然一阵云雾飘来,遮住了沈徽的视线,眼前骤然茫茫一片。他看不见容与了,伸出手去只抓到了一团团的云,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怕得厉害,他唤容与的名字,低低地,一遍遍的唤着。 倏忽云散了,露出了一片清晰的世界,眼前陡然一亮,容与就站在他面前,含笑看着他,眼中柔和的光泽似乎可以将他融化。 半晌容与伸臂,主动将沈徽揽进怀里,轻轻地说,“我在这儿呢,一直都在,永远陪着你。” 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沈徽下意识想从那臂弯里挣出来,不想素来稳重矜持的人却将他裹得更紧了,“怕什么,云山雾罩的,说不准还以为咱们俩是神仙呢。” 沈徽又惊又喜,抬眼看着他,那么俊秀飘逸的模样,山风吹起他的衣袂,恍惚间真的如同谪仙降临,他欣赏着,久久移不开视线,仿佛怎么看都还看不够。 容与却不给他机会发痴,再度用力拥住他,闭上眼一下一下缠绵地吻他,分不开的缱绻,彼此都像是方才陷入初恋的情人。 此时环绕他们的,是阵阵轻柔的薄雾,和不远处寂寂无声的山峦。 作者有话要说:  就当是交代一点未完的事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可看可不看,两个人去当神仙了而已,点进来的盆友,谢谢支持! 再无耻安利一下接档新文,大约一月中旬再开坑吧。 《承恩侯情史》 电脑用户: 手机用户: 第143章 可有可无的番外,不看也罢 午后阳光好的时候,沈徽会扶着容与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晒太阳。自打入了夏,经过一春悉心照料,容与整个人都恢复了精气神,脸上时常浮现出从前那种温润清和之感,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让人心生宁静安稳。 只是极偶尔的时候,他会问沈徽,“你为了我,放弃了帝王之位,帝王之尊,以后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沈徽闲闲看着树枝间透下来的阳光,伸出手想去抓一缕,听他这样问,眯了眼睛轻声道,“你又不信我了,我早都放下了,你还不肯放下么?” “不是不信,”容与笑笑,“你这个人一向任性,想要什么都会极力争取,对于我也是这样。只是我还记得年少时的你,义无反顾选择帝王之路,无论将来结果如何,你都应该不悔。先帝为难过你,朝臣质疑过正统,你都不曾想放弃。可为了我,你违背了最初的心意。” 沈徽转过头看他,目光温柔如水,“当日要争那个位子,我只想的是自己。后来是我亲手把你牵扯进来,陷入太深,以至于你难以脱困。我才开始害怕了。终于到了那一日,二哥儿说出那样恨意深重的话……我心里更是难过,要你承受那么多……我更怕他们日后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来害你。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你……” “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的?” “从那日我在门外听赵循口口声声指责你,我便知道,其实以我一人之力,哪怕是所谓帝王之力,也只能保你性命无虞,却并不能让你得到应有的认可和尊重。” 容与沉默了,原来竟是从那么早,他就已暗暗开始筹划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隐约有些怅然,更多的则是浓浓的感动。 沈徽见他不语,以为他还在介意自己将来是否后悔,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做都已然做了,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从前就说过,此生定不负你,你却总是不信。不是说想要和我一起到处走走,和山川日月为伴,相依终老,我现在就陪你,你说咱们先去哪里好?” 容与也笑了,很想告诉他,自己早就在心里完完全全的相信了他,嘴上却只说,“你想去哪儿,我反正都陪着。你看你给那些侍卫起的名字,什么临安、金山的全是江南地名儿,索性就先从江南开始,以后再去游遍名江大川。你还可以边走边写些风物见闻。”他说着,脑子里想起了徐霞客,“百年之后游记流传下来,让后世的人知道你治下的疆域模样。” 沈徽撇嘴笑道,“你来执笔还差不多,我看这些天天儿好,就叫他们收拾东西尽快启程罢,”他笑着看着容与,半晌慢慢收了笑意,略微正色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见见宪哥儿,有些事要和他交代。” 容与一笑,顿了顿道,“你是不是又打算托孤?告诉他将来有天你不在了,要他好生照顾我?” 沈徽紧扣他的手,沉默片刻,眼里有一抹伤感,终是抬头坚定的看着他,“只是未雨绸缪,我想要你好好活着,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也一样能活得很好,咱们约定的,原本不止这一生一世。” 那日吴王沈宪微服前来,容与和他寒暄几句,就退到了门外,没有参与他们父子间的交谈。直到觉得时间差不多,才溜达回到院子里,却隐约听见沈宪似乎也在问,会不会后悔之类的话,之后是沈徽柔和而平静的作答“不会”,那语气是淡淡的,却又一字一顿,“我们父子终究还是有相像之处,譬如对待情之一事,虽死犹不悔。” 容与没再听下去,而是转身走远,站在院外一角,看天边落日余晖,心里默默念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一句,也算是道尽了天下间的爱情,只是他懂得,沈徽所说的情,已不仅仅是爱情,那是超越了肉/体欢好,愿意为钟情之人奉献自己全部的灵魂,甚至生命的感情,如同东升西落的日月,亘古不变常存在于天地间。 启程之时,容与也没过问随行之人,至少明面上,沈徽只带了临安、金山两个侍卫,扮作小厮模样,一则为贴身保护,一则却是为服侍照料好容与。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远不止江南,在月夜里泛舟太湖,在春柳妩媚时遍游姑苏,在竹繁叶茂时参峨眉秀色,在富春江畔遥想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秋日里登洞庭君山听渔舟唱晚,在白帝城前望大江东流…… 那日刚巧游荡到了泉州,彼时泉州可是商贸繁盛的滨海重镇,所到之处街面上总能看见来自各大洲,肤色不同服饰不同的买卖人。 沈徽选了当地最好的酒楼,说要尝尝特色,结果上来的无非都是新鲜海产。味道虽极美,他却总怕容与吃了不消化,又怕他嫌那些东西腥气,只自己动手剥那虾肉,再挑拣肉质丰厚的一颗颗都放到容与碗里。 他被人伺候惯了哪里做过这些,一不小心就被虾皮刺着了手,不过他忍着不说,心里还泛着一股甜丝丝的感觉。 容与坐在一旁,歪着头笑看他,“你这么喂下去,是打算把我喂成个胖子?” 真要能胖点才好呢,偏生怎么吃都不长肉,这点最让沈徽头疼。 “你快趁热吃,不然凉了腥味大,虾肉倒罢了,蟹肉可不敢多吃,回头寒气积下,对肠胃不好……” 如此絮叨如此啰嗦,容与内心笑到不行,慢悠悠夹起一只虾放在嘴里,忽然凑身过去,扳住沈徽的脸,直往他嘴里送去。 沈徽猝不及防,幸好反应快一口接住了,笑眯眯地咬了一半虾肉下来。可两下里嘴唇碰在一起,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再也分不开了。 半晌过去,察觉到他又开始上下其手,容与才轻轻推开他,扬唇笑了下。 那模样真可谓风情无限!鲜亮亮的眸子里还带了点别样的顽皮,生动至极。这人吧,现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眉目蕴藉着坦荡的情致,看上去比青春正盛时还要夺人心魄。 这就是成熟的魅力,风采更胜少年!沈徽这厢正沉醉,门却被推开了,店家捧了托盘进来,又是一道道新出炉的海鲜。 俩人颇有默契地暂时分开一点,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沈徽本就好热闹,顺着支起的窗户往下看,只见街面上锣鼓喧天的,便问,“这是作什么?” 店家笑道,“二位是远道而来的吧,有所不知,前阵子朝廷颁布了下南洋和西洋的政令,这会子要挑选会绘制海图的,我们这里临海,府衙少不得要大张旗鼓选拔人才。” 沈徽和容与对视一眼,装作好奇的模样,“我们是打京里来,听说过这事。可早前开海禁,据说先帝曾命人绘制航海图,这海上的事嘛,我们内陆人不大懂,说句外行话,难道海域还会时时变化不成?” “那倒不至于,俗话说沧海桑田,那都是万万年才一变的。原是这么回事,小人也是听南来北往的客人们聊起。”店家神秘兮兮的笑道,“说那海疆图本存放在内库里,等要找的时候,才发现居然被一个车驾郎中给毁了,嗐,您说这事儿,全是那起子道学家撺掇的。万岁爷听说气得了不得!一连罢了兵部好几个大员的官儿,放话谁再拿什么禁海出来说事,就是公然违抗圣意。可那图到底是没了,还得重绘不是,这一来二去又得耽搁时日。要说到出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就凭往来贸易这一项,我们泉州港怕是要更发达了。” 店家一面笑的得意,一面又摇头感叹,“据说那海疆图还是天授朝的提督太监主持绘制的,那人可真是有远见。可惜了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呐,眼下想要找这么能干的人倒找不出来了。唉,皇上身边无人可用啊……” 店家摇头晃脑的去了,包厢里的两个人相对笑笑,容与道,“这是好事,证明你当初没选错人,他果然能继承你的理念,似乎还更有魄力,只是受到的阻力想必也不小。” 沈徽抿一口酒,哼了一声,“他不是成日提防内侍干政么,一意拉拢那些个读书人,现在该知道了,只会吵架不干实事的有多烦人。也罢,让他们自己磨去吧,他的手段我不担心,不过得让他头疼一阵,才能知道那位子坐起来没想象中舒坦。” 他笑得满脸狭促,容与也没再说什么,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放开了多想也无益。只要国力昌盛,民生富庶,那便没什么值得担忧。 从南往北再一路折返,这一日,两人登顶黄山,容与站在迎客松下看翻涌壮阔的云海,沈徽则在他身后看他。 忽然一阵云雾飘来,遮住了沈徽的视线,眼前骤然茫茫一片。他看不见容与了,伸出手去只抓到了一团团的云,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怕得厉害,他唤容与的名字,低低地,一遍遍的唤着。 倏忽云散了,露出了一片清晰的世界,眼前陡然一亮,容与就站在他面前,含笑看着他,眼中柔和的光泽似乎可以将他融化。 半晌容与伸臂,主动将沈徽揽进怀里,轻轻地说,“我在这儿呢,一直都在,永远陪着你。” 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沈徽下意识想从那臂弯里挣出来,不想素来稳重矜持的人却将他裹得更紧了,“怕什么,云山雾罩的,说不准还以为咱们俩是神仙呢。” 沈徽又惊又喜,抬眼看着他,那么俊秀飘逸的模样,山风吹起他的衣袂,恍惚间真的如同谪仙降临,他欣赏着,久久移不开视线,仿佛怎么看都还看不够。 容与却不给他机会发痴,再度用力拥住他,闭上眼一下一下缠绵地吻他,分不开的缱绻,彼此都像是方才陷入初恋的情人。 此时环绕他们的,是阵阵轻柔的薄雾,和不远处寂寂无声的山峦。 作者有话要说:  就当是交代一点未完的事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可看可不看,两个人去当神仙了而已,点进来的盆友,谢谢支持! 再无耻安利一下接档新文,大约一月中旬再开坑吧。 《承恩侯情史》 电脑用户: 手机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