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侠隐传》 第一章 风雨如晦 赤水河顺着四川盆地的南沿,曲折地注入长江。 在赤水河西岸五十公里处,有一处山峰,叫做连天山,山上竹林密布,一条山溪从山脚流过,溪谷两岸的山腰上,遍布着羊肠小道,历来黔北毕节、云南镇雄、威信一带的马帮要进入四川,都是走这一条近道。连天山上住着一位大地主大山霸胡桂全,附近百十户人家,都靠租种胡家的田地,以及在胡家竹料场伐料放排营生。穷苦的山民们身受贪官、土匪恶霸、地主老财的三重压迫,日子过得就像这山上的苦竹。 那时候正是民国建立之初,各级衙门刚刚改名叫**或者公署,实力还掌握在每个地方的军阀手里面,军阀们仍然在忙着四处打仗争夺地盘,百姓的死活就没有人管,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管——收租、收捐的时候就有人管。 有人说“地狱已空,魔鬼在人间”,这句话用来形容那个年代的情形可谓是一点都不过分。那时候各地的清朝官吏、兵丁们都刚刚摇身一变,换上了新的制服和军装,就成了国民革命队伍里的一员。民国**虽然知道这种情况,但自己没有实力,革命成功只能依靠这些原来的清朝官吏的拥护和支持,而各地的清朝官员们,这时候也看准清朝大厦将倾,革命是大势所趋,他们也有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有的首鼠两端见机而作,发一个宣布独立或者拥护民国**的通电布告全国,等到全国各省都纷纷独立,清朝宣统皇帝不得已宣布退位,国民革命就这样成功了。所以从某种戏谑的方面来说,这种成功,简直是个笑话。没有了清朝的财政拨款和朝纲的限制,这些变为军阀的官吏们更是肆无忌惮,在自己的驻防区内横征暴敛,为所欲为。一个地方的百姓所处的环境怎么样,就取决于这个地方的军阀是好是歹、是邪恶还是良善、是有心庇护一方百姓还是趁着天高皇帝远拼命发财。 但那种战乱频发、无法无天的年代,又有多少地方豪强能够坚持善良为百姓着想?如果说周围都是魔鬼,一个善良的人,怎么能生存? 那时候各地的军阀政权多如牛毛,更迭之快,也是令人瞠目结舌: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他;今日刚刚划分完南北,明日就分直皖奉;你称曹大帅,他叫陆督军。但无论怎么打来打去换来换去,都无非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罢了。 据各种史料和近代文学作品记载,民国年间的捐税之多之奇,也可谓是前无古人:有的地方种田种地的要交七成左右的捐税;家里但凡购买镰刀、锄头等农具也要交购置税;屠宰牲**屠宰税;娶媳妇生孩子要交添丁税;随便到临县走个亲戚,要交路捐;还有团防捐、国防费,一旦附近有打战更有革命捐、运输费、兵差费,还有烟草捐、新苗捐、节日捐等等等等,无穷无尽,不一而足。 有一个地方,连百姓家里有茅厕都要交茅厕税,税款的额度视茅坑的大小深浅而定,理由是既然掏得起茅坑,说明家中殷实,理应慰劳各级官长,且用来暂时存储排泄物的茅坑是挖在公家的土地上,那自然是要交保管费的。以致当时有文人感叹:“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只剩屁无捐”。 捐税的期限也是令人瞠目,有预交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的,在著名导演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里,也有过某地将税收已经收到了西历2010年的桥段。这在当时,都并不是无稽之谈,新中国建立后改革开放初期的1981年,在贵州某处山村里,竟然有一个老农民拿着一张已经预交到了民国七十年的征田税凭证来到人民公社续交公粮。这个老农民因为住在比较偏远闭塞的地方,新中国的土地改革和人民公社制都不小心把他遗漏了,他到记得时间——民国是1911年建立,既然他的征田税交到民国七十年,那么到了1981年,他理应到**续交田税——他却不知道,民国已经在1949年不复存在了,他这后面三十二年的税,算是白交了。 很多穷苦农民根本无法种田劳作,因为碰到风调雨顺的年月,除去税后还勉强能剩下3个月口粮,要是碰到灾年,辛辛苦苦劳作一年颗粒无收也就算了,还平白无故地欠了地主老财七分地收成的捐税!——这七分的收成可是按照收成最好的时节计算的——这真是叫人气煞肺腑,却又无处说理啊。收捐收税的官长老爷们可不会讲情面,交不起税,土地充公,你还得饿着肚子四处乞讨来还欠下的债!等你好不容易讨足了捐税,回到家乡,不好意思,利打利利滚利,你欠的捐税早已经变成了一亩六分地的收成了! 那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年代,有多少穷苦大众在那个年代被活活饿死折磨死,胡桂全却是在这种年代里发了家,他仗着家大业大,又有一名小女儿嫁给川军中的重要将领郭勋祺做小老婆,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通过抵押放债、低价强买等手段不断兼并周围百姓的土地,而那些军阀们,乐得把这种偏远的地区让给一些地主老财去管辖,因为零散地向穷鬼们收租远没有向一个知趣的地主老财收租这么方便快捷。军阀们会向地主老财少要两分捐税,当做是他们经营管辖的酬劳,作为交换,以后这片地方就由这个地主老财掌握生杀大权,至于你再变本加厉地向穷鬼们立多少名目,加收多少税,又有谁去管你呢? 后来长征到此的红军中有一名战士见到此地的百姓生活境况,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小茅屋》,在军中广为流传,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诗是这样写的: 小茅屋, 矮茅屋, 入门要低头, 睡卧难伸足, 起风檐欲飞, 雨来漏满屋。 门前野草迷山径, 屋后荒山露白骨! 绕屋凄凉无所有, 日暮但闻小儿哭。 寒冬聚围小火炉, 火焰常灼小儿肤, 茅屋梁上少包谷, 家人下体多无裤。 兄弟流离爹娘死, 卖儿鬻女偿不足! 这一年一个青黄不接的年月,连天山上天低云暗,乌云密布,好像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雨下来,坐落在半山腰的胡家大院,越发的显得阴森低沉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川南富豪大院。远看靠山面北,尽得王者之气;近看有高墙翠竹拱卫,左右两边立着两座碉楼,里面各驻扎了十多个保安队员轮班把守;三个门头牌坊,精雕细琢,正门上,用篆体字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诗书传万代;下联是:礼乐治千秋;横批是:家风渊源。 大门进去,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天井后面有一座楠竹屏风,上面画一副溪山雅苑图,屏风后面左边墙下一张紫檀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头戴着毡帽,紫黑色的面皮,下巴上有微微的胡须,50岁上下的年纪,体态有些肥胖,此时正手捧着一碗明前绿茶,一手拿着碗盖,慢慢地喝着,他拿碗盖的手,只有三个手指。 他身后还垂手站着一个人,面色凝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正半睁着眼缝偷偷地瞄那个坐着的人。 这两人正是这座胡家大院的老爷胡桂全,和他的保安队长雷德贵。 昨天,驻守叙府的王陵基王旅长托人给胡桂全送来一份手谕,说是川北剿匪战事紧张,为防止盗匪南下袭扰,特令各州县加强城防,加固公事,不得有误,手谕下方另有一行小字:请元昌公速调拨竹料百万码,务必与端午节前送达旅部,不得有误!元昌是胡桂全的字。 胡桂全咽了一小口茶,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得有误,好啊,好啊。” 雷德贵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半眯半睁的样子,他慢悠悠地接话说道:“叙州府十县百余乡,竹林山头遍地。他王陵基偏偏舍近求远,要我连天山送上一百万码竹料,这实在是不给郭旅长面子啊。” 王陵基和郭勋淇同为川军旅长,胡桂全虽然算是郭勋淇的半个岳丈公,但连天山所在汉安县,却归王陵基管辖,郭勋淇的驻地是在自贡。以往,汉安县的长官看在郭勋淇的面子上,少有来叨扰胡桂全,这一次,却是王陵基亲自给他发来的公文。 胡桂全仍是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王陵基最近可是省城刘主席跟前的红人啊,眼下勋骑在川北忙于战事,无力分心,咱们切不可治一时之气,乱了分寸。” 雷德贵原是郭勋祺手下一名上尉连长,郭勋淇命令他协防驻守连天山,已经快十个头年,他早就嫌弃这里穷乡僻壤,施展不开手脚,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离开,这时见王陵基敢于到连天山来征调物资,总盼这是一个机会——也许郭勋淇和王陵基一旦闹翻,在郭勋淇正当用人之际他再主动请缨,没准他就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他不失时机地轻蔑一笑,说:“依我看啊,咱们不能输了这口气,让他骑在我们脖子上,再者说了,这端午将近,一百万码竹料子,也怕是来不及啊。” 川南一带,竹子本是土生土长的经济林木,自古有砍竹子作为建材和造纸使用的习俗,竹料计算用码为单位,一码约等于一米,一根竹子大约五米,一百万码竹子就得大约二十余万根。 一个工人一天能砍百十根竹子,山上原有六七十个做工抵债的佃户,加上开春雇的二十个短工,总共不到百人,现在离端午不到一个月,就算满打满算,也很吃紧,胡桂全把茶碗啪地一声放在茶几上,说:“二月间雇的这些个短工,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个吃得多干得少……” “听说是胡忠从泸县找来的,一些外乡人,也不知根知底,谁知道是生手还是熟手。”雷德贵说,“要不我再和胡忠说去,让他把西门酒窖那几个伙计叫过来帮忙?” “酒窖那边也得离不开人,马上过节了,要用酒,也得让他们加紧,竹料子这边,就不加人了,这样吧,你带人去蛤蟆石那想想办法,那边竹林茂密。” 雷德贵一怔:“蛤蟆石?” “怎么了?”胡桂全反问着他。 原来连天山南面陡峭异常,沿山脚下一条好大的峡谷,峡谷底部是一条泄洪河道,眼下正是雨季,河道里山洪湍急,乱石林立,水底下有两块蛤蟆石若隐若现,历来山上要用竹子,都是在北面去砍,再顺着北面缓坡将竹子用人工挑下来,南面峭壁上竹子虽多,但下面是一条无人敢涉的峡谷,几乎无路可行,因此从没有人打南崖下那片竹林的主意。 这时候听胡桂全说出蛤蟆石三个字来,雷德贵说:“要把竹料从蛤蟆石走水路运送出来,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得下来的啊,只怕要出人命啊。” 胡贵全敲着桌子说道:“这我知道,这不是没有办法嘛!眼下我们还不能和王陵基交恶,再者说了,事在人为,不一定就非得死人嘛!你明天就召集人,去南边看看。”雷德贵不再接话,胡桂全又说:“对了,是不是有个叫李磊的放排工人,不是挺厉害的吗?叫他挑几个个年轻力壮点的试试。一定要把竹子从蛤蟆石运下来。” 放排——一种产竹地区专用的水上运输方式,挑选精壮毛竹20根左右编成竹筏,竹子的粗端做筏头高高翘起,细端做筏尾平铺水面,另将砍伐好的竹子打捆,每捆一百根左右,捆与捆之间用竹索扎紧,放在竹筏上面,放排的人手持一根长竹竿,平稳站在第一个竹排之上,遇见河道转弯,放排工人就用竹竿远远地用力一撑,竹排就顺流转向,遇见河道有杂物阻挡,就用竹竿挑开,将竹排点拨端正,才能平稳地将竹子运送到目的地,要是没有放排工人在上面控制方向,用不了多远,竹排就会被冲到岸边、碰到礁石,搁浅还是小事,水深湍急的地方,竹排被水一冲就会散架,乱成一团,零散的竹子就会满江地飘走,一天的忙活就算是白搭了。 一次放排的数量,既取决于放排工人的技术娴熟程度,也取决于河道是否平缓宽直,有无水浪,水底够不够深,有没有礁石,好的放排工人在平直的河道,一次可以下二十个竹排,远远的看去排成一连串的竹排像是一条灵动的巨龙,顺流而下,放排工人岔腿站在最前端,踏定乾坤,口上吆喝着劳动号子,扶摇直下,气势尤为壮观。 碰到河床高低不平的山谷溪道,放竹排就是极为凶险的作业,在急速的水流和水底旋涡的干扰下,放排工人很难控制住竹排的方向,稍微有所不慎就是竹毁人亡。 世居连天山的的居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人敢在南山谷脚下这条峡谷放过竹排了,听老一辈的人说,峡谷里那两块卧在水底的蛤蟆石,就是鬼门关,别说放竹排,就是打鱼捞虾的渔民,都不敢在那个地方下水。这天管家胡忠命令大伙到山南来砍竹子,大伙心里就都犯起嘀咕。晌午时分,大家把上午砍好的竹子一堆一堆放在峡谷的边上,谁也拿不定主意。 只见山下一顶小轿子,由两个人抬着,胡忠在前面开路,雷德贵戴着墨镜走在后头,悠悠地走到大伙面前,一声咳嗽,胡忠掀开轿子上的竹帘,胡桂全气定神闲地从轿子上下来。 胡忠清清嗓子,发言了:“乡亲们呐,接上峰通知,要求我们赶在端午节前砍好百万码竹子,工期紧,北山竹子不够用,老爷命我们到南山砍伐,老爷说了,泥溪水涨,正好放排,谁要是有本事把竹排从泥溪河放出去,在玉屏渡靠岸,就给双倍工钱!要是放不出去,统统不许吃饭!来年的地租,再涨八厘!” 七十多个佃户都喧哗起来,二十多个短工看了怪石嶙峋的溪谷也都纷纷咂舌,胡桂全等了一会,不耐烦起来,给胡忠使了眼色,胡忠拿着一根梨木棍,挨个挨个的敲打起来:“快点,快点,给我下水!”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跟着哄闹起来,个个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干什么打人!”,“从这里下水,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你们想造反吗?”胡忠气势汹汹地挥动着梨木棍,“耽误了工期,你们谁担待得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老爷平日庇护着你们,你们何处安身?你们平日吃胡家的用胡家的,现在山上有难,你们便置身事外,试问知恩不报,岂是做人的道理?能下水的都下水,不能下水的把欠老爷的债还清了,此处不留爷,另找留爷处,给老子滚蛋!” 穷人总是善于沉默的,善良的穷人既不知道怎么反驳胡忠的话,也找不出他的话里有什么纰漏,他们没有胡管家的口才,也没有胡管家的学识,被胡管家恩威并济的这一通话一说,大伙就慢慢地沉默下来,长此以来,大家仿佛习惯了这种沉默,说不清楚,就不说,先是腆着脸,变成老爷眼里的刁民,有些满足地对抗着胡管家的责骂,再听着语重心长的教导,直到有人再打破沉默,陷入日复一日的下一轮劳作当中。 这一次也像往常一样,有一部分人脸上已经开始挂起了自责的嘲笑,另一部分人心里也在默默地嘀咕,佃户们大多还欠着胡家的租子,若不做工抵债走不了不说,就算是走了,又到哪里去营生? 两个短工跃跃欲试,终于还是在大伙鄙夷又赞赏的眼光中下水扎好竹排,还没有走出大家的视线之外,就被浊浪撞翻在溪边,额头上都挂了彩。 人群中有人小声幸灾乐祸地骂:软骨头!活该。也有人识大体地把短工拉上岸来,清理河道,指指点点,投入到现场秩序的维护中来。 李磊在胡忠的威逼下,也被迫下了水,他沿着江安视察了一遍,把所有转折、旋涡、礁石、搁浅的地方记在心里,将竹排外侧去掉五根竹子,重新勒紧篾条,麻溜地打上活接,竹排顺流而下,几经波折,在玉屏渡码头顺利登岸。 有了成功的案例,胡忠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梨木棍,连哄带推地怂恿大伙下水,需要运送的竹子太多,一人运送可不够,起码得有五六个人放排才行。 当他棍棒打到短工队伍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时,那人不动声色伸手牢牢地抓住了棍头。这可让胡忠恼羞成怒,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哪个敢伸手抓住他的棍子,别说抓!哪怕是用手挡了,胡忠也会多赏赐他几棍,直到对方完全怂下去为止,胡桂全和胡忠都知道!这种风气不能纵容!冒头的蒜,就要严惩。 胡忠用不可思议的语气看着这人:“呀,这来了个胆大的!了不起!怎么着?你这是皮痒痒了?” 那年轻人仍是不动声色,眼光直盯着他,有五秒钟,才把眼光移开。这小伙子刚开始盯着他看的时候,大伙儿心里也都捏了把汗,胡忠还心里一咯噔,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双腿一软,浅意识里已经作好了逃跑的准备,他说不清对方眼里什么东西威慑了他,但看着对方眼光移开,他立即又恢复了胆气,并且立即意识到,这人胆敢当众抓他的棍子,这对于他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对于胡家来说,是多么不能容忍的开端,就连胡桂全,也停住了大口大口地吮吸烟枪,侧目地看着这一切。只有雷德贵,仍是不动声色地立在胡桂全身后,他的腰上,垂着一把盒子枪! 蛤蟆石的凶险,这年轻人是知道的。他现在的名字叫王兴会,本是连天山下一户佃农之子,九岁那年,闹了蝗灾,地里没有收成,多少乡民交不起租子,被胡桂全逼迫,有人在他山上做苦力,有人仅有的草屋、牲口都被胡桂全拿去抵债,更有的被逼迫远走他乡乞讨谋生。 那时候的王兴会,根本还没有名字,只得了一个叫王二娃的诨名,王二娃的遭遇,像极了老掉牙的戏文一样老套。他姐姐被胡桂全这老狗看上,说是强媒硬娶,实则是要她卖身抵债,姐姐不从,胡桂全派人将她抓到胡府,强行奸污,她一气之下从连天山顶跳了崖自尽。 王二娃在他姐姐自尽那天晚上摸了把柴刀,趁月黑风高爬进了胡家大院,悄悄地钻狗洞溜进胡桂全卧室,向着熟睡的仇人举起了柴刀,不想踩翻了床前的洗脚盆,惊醒了胡桂全,胡桂全用右手一档,两根手指掉在地上。等王二娃要再砍时,早被身材高大的胡桂全一脚踹倒在门口,院子里喊声大作,惊醒了保安团,王二娃趁势又从狗洞爬出,朝后山只顾乱跑。保安团打着灯笼,牵着狼狗,一路追来,王二娃慌不择路,逃到一处悬崖边上,无路可走,他见到一张削尖的脸,恶哼哼地瞪着他,眼睛闪着光,像极了一只饿狼…… “啪——”的一声枪响,他仰头摔下了百丈悬崖!王二娃清楚地记得他摔下来那一刻的感受,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下子跑出了身体,像一片树叶,像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被风裹挟着,无处安放,渺小到连落地都要那么长的时间,他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待着看着自己头颅狠狠地砸向岩石,砸出一个万朵梅花开,他知道,只有那一刻,他才回归到了真实,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南山层层叠叠的竹林档住了他下坠之力,折断的竹条在他手臂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也仿佛拉住了他加速地冲向自己的怀抱,他就像坐了一个过山车,当他平平稳稳地仰头躺进铺满竹叶的土地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地竟然是这样的温暖! 十多年后,王二娃想不到自己又会站在当初这个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接住了他的竹林面前,他一动不动地任由眼前这张脸用梨木棍敲打着自己,他轻轻地把目光移开,是怕自己噙不住泪水,眼前的这一点点疼痛,早已经不算什么,眼前的这张削尖脸,他根本无需用紧逼的目光来确认,而是隔着眼皮都能记起,这就是当日开枪打中他的那张。 那天他听到了狗叫,听到了竹叶落在耳边和流星划过天空的声音,他慢慢地坐起来,腰上有鲜血咣咣冒出,之后他就一直在跑,一直在跑,竹蔸好像刺破了他的脚掌,有浪花拍打着礁石,有骑马的从身边跑过,有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之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再回过连天山,因为他得到确切消息,父亲也早被胡家乱棍打死,从那以后,他换了现在的姓名,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结识了很多和他命运一样的人,他不再孤独。他的仇恨虽然没有消亡,但他却不再变得那么急躁,不再像十年前那个提拎着柴刀眼睛里像一只濒死求生的狗一样的少年。所以当此刻他面对着这张刻在心脏上的脸时,他的眼光竟然如水一般平静,没有怒火,也没有目光闪烁,以致这胡桂全和雷德贵这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发现眼前这个健壮的青年就是十年前从后山坠崖的那个穷小子。 那到底是什么让王兴会的眼光深邃得像一座无边无际的深渊呢?那绝不是伪装,他并不善于伪装,对了,应该是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因为,他懂得了,一个人的仇恨其实是渺小的;很多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在他内心中,他的敌人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胡桂全和胡忠,而是千千万万个张桂全、李桂全,张忠、李忠和这个充斥着魔鬼的人间。 …… 第二章 翠竹烈火 要不是人高马大的杜刚大喝一声:“不许打人!”并挡在了王兴会面前,可能胡忠当时出够了气之后此事也就此作罢。杜刚一刻圆乎乎的光头突然蹿出来,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瞪着他,不由得胡忠不怕。胡忠知道,山上六七十个佃户向来都以杜刚这颗光头马首是瞻,他一旦出头,惹发了众怒,也不好收场。 杜刚原本不是光头。十三岁那年,胡家大院的墙上忽然贴出了一张告示,杜刚和很多小厮一起挤着看时,头上便都重重地挨了一梨木棍,大伙一齐转过头来,留着短发的胡忠得意地站在告示前说:“混小子们,看得懂么?我来给你们念念,”说着便拖长了嗓子念:“为支持革命,即日起凡我连天山居民一律剪除发辫,如有不遵者以违**处!” 大伙从没有见过不留鞭子的男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又各自挨了一棍。这一天胡忠又挨家挨户地检查剪辫子的情况,杜刚瞪大了眼睛,拿起镰刀,将整块头皮顺着发根刮了下来,从瓦罐里倒出桐油,将一颗血迹斑斑的圆头抹得精光闪亮,说:“人家剪鞭子,我连发根都不要,一了百了,我比你们都支持革命!” 从那时候起胡忠便对这颗圆头充满畏惧,他认定了,这是个狠人,更何况,这个狠人如今已经淋了大粪一样蹿得比他高出了两头! 胡忠一口气不得出,就坡下驴地慢慢放心棍子,心里却就狠狠地记下了这笔账。正当他不断地给自己下决心日后要好好找机会折磨王兴会时,雷德贵把话头接过去,他问王兴会说:“嘿!你这瓜娃子,胆子不小,叫什么名字!” 王兴会当然没有说出真名,他随口编了个诨名,雷德贵又问他是哪里人氏在哪个老爷家做工。王兴会答泸县麻柳沱,给镇上造纸厂蔡老爷扛料撑排。 泸县麻柳沱五个字说出来,让胡忠刚刚放下的心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连天山一直和麻柳沱蔡老爷有买卖往来,胡桂全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颇感疲惫,这些年渐渐疏于过问家中事务,蔡老爷的货一直是胡忠负责押送,进出账目多少,多由胡忠负责,胡忠摸准了胡桂全脾气后,胆子慢慢大了起来,背着胡桂全做了不少手脚,捞了不少油水,和蔡守财二一添作五,对半平分。 蔡老爷和胡桂全是老朋友,老生意伙伴,一提起蔡老爷,胡忠知道胡桂全一定要接话,他连忙抢在前面,问:“你说你在蔡老爷家做过工,我常去蔡老爷府上,怎么看着你脸生?” 王兴会说:“这个自然不消说,我是一个扛料撑竹排的,长年累月,手不离篙,春夏秋冬,都在长江上漂泊,在府中日少,在外日多,你当然见不着。不过,我却常听蔡老爷说起你胡管家的大名。” 胡忠心头又是一怔,他观察着王兴会,猜不透他这句话是无心还是有心,稍微一琢磨,想王兴会一个下人,不一定知道很多秘密,但留着他却始终是个隐患,万一他知道了自己和蔡老爷之间的灯下黑并泄露给了胡桂全,事情可就不好办,他刚才只是气王兴会敢于当众抵抗,此刻却是下定决心,绝不容此人留在连天山。 杜刚脱下布褂,说:“我来下水。”他力气不小,但水性却不好,只是见今日之事看来没有五六个人下水,胡家就一定不肯罢休,他知道,山上的佃户们都看着他,得他来出这个头。 人群里冲出一个半大小子,他叫虎娃,是个孤儿,平时就和杜刚住一个厢房,虎娃说:“我也去,我给你掌舵!”放竹排时如果排尾有人掌舵,又会容易许多。 一个盘着头的老头吸着旱烟袋说:“我看杜刚平时下水不多,就留在山上砍竹吧,水里的事,就让原彬和李磊去办吧。” 说话这人大家都叫他易老伯,七十岁年纪,是个忠厚长者,大伙对他都十分尊敬,连胡桂全雷德贵平时对他也客客气气,听雷德贵说,易老伯在胡桂全爸爸那一辈开始,就在山上当佃农。易老伯说的话,向来很有道理,李磊已经试过了水,他必须下水无疑,剩下就数刘原彬水性好,由他两人驾两个排负责运送,其余人负责砍伐,连胡桂全也只好点头默许。 胡忠指着王兴会说:“再加上你,你不是说麻柳沱放过排吗?你也下水吧。” 王兴会讪笑一声,一声不响地和刘原彬扎好了几座竹排,脱掉棉袄,露出一身腱子肉,取条帕子围在腰间,冲刘原彬说:“我先来吧。”说着拿起竹篙,轻轻一跃,上了竹排。 他解开篾条,六七条竹排满载着竹子就像箭一样地顺流急下。王兴会微蹲着身子,竹篙左边一点,右边一按,将竹排撑得似一条游龙,左冲右突冲蛤蟆石而来。蛤蟆石前面,一个深深的落水潭,王兴会看看将近潭口,将竹排点拨端正,横拿竹篙,深吸一口气,暗地里叫一声“起!”身子随着竹排被浊浪卷起,王兴会双脚一曲一伸,把浪的力量卸了大半,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竹排上,哗啦啦、轰隆隆连人带排,一起扎入潭中。 大伙都屏住呼吸,连胡桂全和雷德贵也站起来观看,只见王兴会从水底冒出头来,眼看竹排就要往蛤蟆石上撞去,王兴会双手一探,竹篙在蛤蟆石上死力一按一送,竹排急速转弯,“唰”地一声,从蛤蟆石边擦过,与此同时,手里竹篙咔嚓声轻响,断为两截,七条竹排稳稳地停在了山下玉屏渡码头。 山上山下的人都跟着高声叫起好来。当晚,杜刚把王兴会、易老伯、虎娃还有几个领头的佃农叫上,就在连天山后的工棚里,易老伯掏出一罐珍藏的谷酒。杜刚非常豪爽,酒过三巡后,拉着王兴会称兄道弟,几人畅饮一夜。 竹子已经半数运出山去,眼看一切风平浪静,这天王兴会和李磊、刘原彬三人正在和往日一样放排,只听见东山垇之上传来几声惊呼:“不得了了,不得了,易老伯被毒蛇咬了。” 王兴会等三人跳下竹排,一把推开监工的胡忠,向东山跑去。易老伯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腿上四个齿痕咣咣向外冒着鲜血。一个长工说:“看见了,是银环蛇咬的,没来得及打,往怪石滩走了,有三尺来长。” 银环蛇的毒性来得好快,民间俗称五步蛇,被咬了之后,走不了五步就要殒命,杜刚和虎娃也早闻声赶来,他二人平时和易老伯同住一屋,和亲人无异,这时眼看易老伯只有了出气没有吸气,心头都是难过非常,却也无可奈何,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是生不起病经不起三灾四病的,碰到这种厉害的毒物咬了,无异于宣告了生命的终结,杜刚和虎娃都是粗野的山间汉子,不会啼哭伤感,在易老伯最后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这就算是能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要不是王兴会撕开裤管,用嘴对着伤口吸出毒血,易老伯那次必死无疑。当杜刚和大伙一样震惊地看着王兴会用嘴将易老伯腿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一口吸出吐在一边的时候,几乎都是愣在当地的,因为还从来没有人敢用嘴去吸五步蛇咬过的伤口,口腔离大脑更近,蛇毒进入口腔,无异于自寻死路。 也没有人相信人被银环蛇咬了还能活命,直到易老伯腿上伤口中血液渐渐变为红色,头脸上的黑气渐渐褪去,王兴会撕下一条布条捆住易老伯的腿,大家才相信,易老伯捡回了一条命。王兴会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跳到泥溪河中,发疯一样的捧着水往嘴里漱口,直到他晕倒在河滩之上。杜刚才惊慌地喊起来:“快救人啦!快救人啦!” 大伙把二人扶回厢房,就地找来治蛇毒的草药,嚼烂了敷在易老伯腿上,虎娃另外取来一大把,拧出汁水淋在王兴会口里。倒是易老伯先醒来半个时辰,王兴会才睁开眼睛。 杜刚知道两人的命算是都保住了,他感激地看着王兴会,又看了一眼易老伯,勤劳朴实的农家汉子从来不会用更多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感情,三人相视一笑,从此就都是过命的交情。 去找胡桂全汇报的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出了这种事,自然得第一时间让主家知道,汇报只是其一,请主家掏钱买药或者请郎中,才是本意,毕竟,大伙都是在胡桂全的竹林里干活营生。 虎娃重重一拳打在墙上,泥土瑟瑟而下,胡桂全没有一点意思表示,显然太不把大家的命放在眼里,虎娃年轻气盛,就要去找胡桂全理论,几个佃户和长工也摩拳擦掌。 胡忠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工棚,身后跟着雷德贵和两个保安队员,胡忠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喝骂起来:“找死吗?黄天白日的,还躲在这给我偷懒,都给我滚出去……想要造反吗?”胡忠摸着腰里的短枪,左手挥动着梨木棍。尽管胡忠张牙舞爪,这次大伙脚步都没有动,一个个怒目而视,虎娃眼睛瞪得像铜铃:“人都快死了,我们可是给你胡家做活。” 胡忠白眼一翻:“生死有命,你们几个不是都没事吗?是死是活我不管,吃我们胡老爷家的饭,就得给胡老爷交齐竹料,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限期交齐竹料,”说着走上前来,一把扯住易老伯,“你个老东西,别再这装死,快给我起来干活。” 杜刚一把推开胡忠,虎娃抢上一步,抓住了胡忠的手腕只一推,胡忠一个趔趄,他狂叫道:“好啊,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将碗口粗的梨木棍又劈头盖脸打来。 棍子举到半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拽住,再挥不下来,胡忠一回头,见王兴会已经坐起来了,一把抓着棍端,吃了一惊:“你,你要干什么?”又见他脸上紫气隐隐一现随即消失,又硬着胆子吼道,“你放开我。”王兴会一字一顿地喝道:“胡管家,打人也要看时候。”胡忠暴跳如雷:“老子还用你教训,我现在就毙了你们这帮兔崽子。” “你把大家打跑了,没有人上工砍竹,耽误了时间,只怕你胡管家也不好交代吧。” 这句话正戳到胡忠的痛处。早上,胡桂全还训斥了他一顿,说是如果到时交不齐这批军用公事,要拿胡忠的脑袋去交差。胡忠就坡下驴地退出了工棚,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五日,这天傍晚,胡忠在雷德贵及两个保安队员的护驾下进山来宣布:易老伯不能干活抵债,已将他山下的土屋占做猪栏,限他两天之内离开连天山;虎娃以下犯上,罚半年工钱。 两个保安队员拿着步枪,雷德贵全副武装,胡忠得意地看着怒气冲冲的一伙人,讪笑了几句离开了。等他们一走,大伙就像火上浇油一样劈哩啪啦炸了开来,一个个怒火填胸,虎娃更是双目圆睁,高声大骂,他返身操起一把斧头,大喝一声说:“走!今天拚上我这一百多斤,定要将这伙王八蛋杀个鸡犬不留。”说着把手一招,就有几个人跟着他就要冲下下山去。 王兴会拦住了他们:“你们不可急躁,逞匹夫之勇,白白丢了性命!”大伙还在气势汹汹,杜刚才摸着光头从暗处走了出来:“他说的有理啊,胡桂全从他野姑爷那里搞来了枪,咱们这样和他们拼命,是鸡蛋碰石头啊。” “那怎么办?俗话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胡家世代奴役连天山百姓,这种日子,该是个头了,就算是拼了性命,也只好铤而走险!”一个年长的佃户说。 杜刚吸了几口旱烟,和王兴会对望了一眼,他从王兴会坚定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王兴会洞穿了他的内心,这让杜刚感到充满了力量,以往上山几人,易老伯年老无为,虎娃年纪尚小,都不足以论天下大事,王兴会上山时间不长,却是看得出胆量气度都非比常人,自从他给易老伯吸毒那一天,杜刚就对这个外来的短工充满了好感。 杜刚慢慢地说着:“你们可有人曾听闻最近泸州方山一带出现了一伙绿林好汉,占据州县,连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 王兴会接话说:“我知道,这伙人为首的自称张麻子,据说张麻子早年曾经追随松坡将军在泸州会战中大败了北洋军,但后来起义军各自为政,互相杀伐,张麻子和部队打散了,索性带领七八个兄弟,剿灭了方山上的土匪,自己当起来山大王,劫富济贫,十分了得!” 大伙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以往胡家人在场,大家都不敢公然说起这样谋反作乱的话题,连张麻子这样的名字,提了也是谋逆之罪,杜刚第一次在这个场合说出张麻子来,无疑点燃了大伙心底的那一点火苗:“与其在时代受胡家压迫,不如誓死一搏,干出件大事来。”“当土匪也没有什么不好,土匪里也有好人!” 杜刚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待大伙议论了个痛快才接话:“我只说一句,大伙既然铁了心要干,咱们也学一学张麻子,造一回反,当一回占山为王的土匪头,你们敢不敢!” 王兴会朗声接着说:“其实我们也不叫造反,眼下天下大乱,各路豪强巧取豪夺,占洲掠县,连天山也不是官府封给胡家的,他胡家夺得了,我们为何夺不得?现在官府不管我们穷人百姓,任由地主老财鱼肉乡里,剥削压榨,欺压**,咱们这里哪一个人死了不是像死了一条狗不是?官府又何曾来过问过我们?一样的是父母生的,人家不管我们,我们怎么能任人作践自己?” 大伙的血脉一点一点的喷张,摩拳擦掌,杜刚和虎娃带头喝彩,王兴会接着说:“只要咱们不和胡家一样,欺压百姓,当土匪又怎么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都是大好男儿,眼看着穷苦百姓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我们岂能没有一番作为?不如我们就重整连天山,以此为根基,除尽贪官污吏,为子孙后代谋万世之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王兴会话音一落,大伙齐声欢呼,高声叫好! 当晚,杜刚喊了易老伯在工棚外放哨,邀集了王兴会、虎娃、还有李磊等几个骨干秉烛夜谈,王兴会这时才透露真名和身世,密密竹林里,酝酿着一场风暴,王兴会又让人在后山崖又添了一架炉灶,以修复工具为名,锻造出一批批的利斧、大刀、长矛。虎娃、李磊等一面照常伐竹放排,一面暗暗观察胡家动向。 距离王陵基限定的端午之期越来越近,胡桂全与雷德贵议定,四月二十三,由雷德贵带领二十名保安队员,并十多个工人将二十万杆竹子,分扎在一百多个竹排上,沿博泸河溯长江而上送去宜宾,沿途一切顺利的话,还可以赶回家过节。 大伙探听到这个消息,认为是分散敌人兵力,举事的好时机,王兴会与虎娃、杜刚等人商议,由王兴会带领和李磊等人押运竹料,沿途再趁夜逃脱,这边由杜刚带领虎娃于五月初一晚上子时动手举行暴动,拿下留守山上的10多个保安队员。事成之后立即严守各处山隘,以逸待劳,谨防雷德贵反扑。各处商议已定,就等着雷德贵离山带人离山。 到了四月二十三晚上,探子回报,停在玉屏渡的竹排还没有动静,不见雷德贵等人动身启程,大家啧啧称奇,不知道事情又起了什么变故。雷德贵的保安队一旦没有离开山上,那么举事的难度就会大大增加,计划就要被迫改变,易老伯说:“这几日不见胡家人动静,胡忠也好几天没有来料场监工了,指不定发生了什么事。” 提心吊胆地到了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大伙刚刚吃过晚饭睡下,工棚外忽然砰砰砰地有人敲门,虎娃喝问是谁,外面响起了胡忠鸭公般的声音:“是我,老爷叫王兴会随我下去,有事吩咐。”大伙都吃了一惊。 王兴会暗叫不好,暴动在即,这时候要下山,计划就要被迫改变,虎娃一手摸起柴刀,做了个摸脖子的手势,王兴会摇摇手,接话道:“可知道老爷叫我什么事吗?” “不知道,老爷吩咐,你立即随我下去,别废话,快点。”胡忠骂道。 易老伯已经掌好了灯,王兴会用手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等”字,一面披衣服起身,随胡忠走近胡家大院。一路上并不见胡忠像往日一样颐使气指,只见两边碉楼里有灯火闪烁,大堂上也亮着灯光。胡忠推门进去,胡桂全坐在太师椅上,雷德贵头上抱着一团白布,上面血迹未干,低头立在一边,雷德贵跟前,还有一人,身着戎装,挺腰站在雷德贵身前,王兴会却不认得,就听得胡桂全对王兴会说:“**家昨夜略得小恙,身子有些不适,明天一早,就由你负责押送竹料,”他顿了一顿,见王兴会没有答话,指着那个身穿戎装的人续道:“这位,这位是市上来的张团副,一路上你听他的指挥,清楚了没有?” 王兴会听得胡桂全声音有些结巴颤抖,抬眼望去,隐隐觉得气氛很怪,一时也难以细想,只得答话:“清楚了。” “今晚你就别去料场了,就睡在碉楼里吧,明天一早就动身。”胡桂全又说道。 山顶工棚里,王兴会一夜未归,大家都为他的安危担忧。等到第二天一早,虎娃围住胡家大院探听消息,未见任何异常,就是不见王兴会,等到下午,好不容易见胡忠在池塘边撒尿,才有机会上前打探,胡忠好声没有好气地说王兴会一大早就和押送竹料的人走了,虎娃又说怎么没有带其他人,一个人放排多不安全啊。胡忠说:“叙州府那边来了一个叫什么张团副的人接应,自带了队伍,只叫去一个人带路,给你们省下一膀子力气了!”胡忠心中嘿嘿一笑,他趁机把王兴会支开,心中总算可以安定几日,但又一想到此人不除,半月后回山仍是自己的眼中钉,终究是个心病,又焦躁起来,骂道:“日他姥姥的王陵基也太不把郭旅长放在眼里了,你他妈少来惹老爷我发火,给老子赶快去干活!” 虎娃又趁机跑到江边,只见博泸河边空空荡荡,一百多只竹排早已不见踪影,他顺着河流走了一段,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晌午时分,悻悻地上山,与杜刚、易老伯等说了这事,各自纳闷不已。 转眼到了五月初四晚上,大伙滚石擂木都已经安排好,刀枪都擦亮了,就在大伙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按时起事的时候,王兴会踏着月色推门进来,带来了新的情报。 原来这个叫张团副的一行人押送着竹料刚离山不久,就露出了本来面目:脱了军服,露出各式各样的奇怪打扮,言行举止都像极了土匪打扮。最重要的是,队伍下山之后,并没有沿博泸河而下去长江水道,而是溯江而上,王兴会由此断定:这伙人一定不是市上派来接应竹料的,八成是土匪所扮。 大伙啧啧称奇怪,虎娃好奇地问道:“二哥,那你是怎么样半路离开的呢?” 王兴会说:“昨天夜里我趁着他们不备,假装失足掉进水里。”虎娃说:“嗯,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正担心着你呢!没有你掌舵,让那些王八蛋们原地干着急去吧!” 王兴会摇头说:“这倒未必,那伙人中多有放排的好手,而且他们对河道路径非常熟悉,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叫上我这个带路和领回书的,无非是掩胡桂全的耳目,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王陵基派来接应的官军,过不了多久要是我再不走的话,估计他们早晚也得对我动手。” 到底是什么人掳走了这批竹子去呢?雷德贵的保安队员没有走,山上留守的人里就多了二十多条枪,原定的起事到底要不要干呢?杜刚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斩钉截铁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 当夜三更时分,大伙趁着月色杀入胡家大院,先控制了碉楼,三十多个保安队团丁在睡梦中醒来,当了俘虏,雷德贵有伤在身,并未抵抗,很快就缴了械,这倒出众人意料之外。他胡家本身就设有私牢,杜刚指挥将胡家一干人等绑上了手脚,关了进去,分派了三五个大汉持枪看守,连夜安排人手在各个路口把守,一切布置停当,已经是东方露白。 上午,由易老伯说、王兴会执笔,写了一份安民榜文,细数胡桂全和、胡忠、雷德贵的十大罪状,要在五月初十举行公审大会,教人四处张贴,不到半日,方圆百里百姓尽皆知晓。又在各个路口增设岗亭,加强守卫。虎娃挑选精壮佃户,配发枪支,日夜操练。 初十那一天,连天山附近四乡百姓都来看公审大会,虎娃押着胡桂全、雷德贵、胡忠、十多个团丁并胡家眷属,跪在台前,一一公审批斗,大伙围上前来,有冤的诉冤,有仇的说仇,也有大胆的,给胡桂全和胡忠等人来上一脚,淬上一口。杜刚叫人把冤仇都记下,将胡家所有强抢豪夺的土地,一并退回原主,各佃农租种的土地,仍然归佃农所有;没有田地的,就近按劳力给与田地,大伙欢呼雀跃,无不高兴。 王兴会问起那天来接应的张团副的情况,胡桂全如实回答:从前从为见过此人,此人上山后态度倨傲无礼,还打伤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土匪所扮。 这样一连公审了半个月,前来讨债算账的山民也慢慢少了,杜刚知道王兴会的姐姐和父亲都因为胡家而死,天天鞭打胡桂全和胡忠二人出气。胡桂全、胡忠二人早已只剩下半口气,雷德贵是行伍出身,身体强壮,但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大伙商议,将胡桂全、胡忠、雷德贵和众保安队尽数轰走,无事不得再回连天山。 杜刚向胡桂全、胡忠、雷德贵以及众保安团丁言辞斥责道:“胡桂全,你霸占连天山十多年,这满山竹子,明明谁家都有份,你仗着有枪有势,强抢豪夺,非说是你家的,四乡百姓稍有不依,你不是滥用私刑,就是草芥人命,连天山成了你胡家的天下!试问王法何在?大伙吃一颗笋都得向你买,被你得家破人亡的乡民有十多人,这里人人恨不得取你狗命,才能抵得过你欠下的血债!胡忠,你狗仗人势帮着胡桂全作恶多端,更是穷凶极恶这里谁没有挨过你手里的梨木棍子,你为了邻居邓锦凡的耕牛吃了你家白菜,就强抢耕牛,打断他腿,平日里欺男霸女,坏事做尽。雷德贵,你和你的保安队为虎作伥,也不是个好东西,还有你们,你们身为眷属,作威作福,今天我们本该将你等都从这山崖上丢下去摔死,才能泄愤,但我们穷苦人家素来知道悲天悯人,不像你们地主老财这样埋没天良,今天将你等私财抄没,分给大家,你们从今天起,离开连天山,永不许再来!听明白没有!” 胡桂全等人命悬一线,哪里敢多说半句?胡家几个女眷,更是早已经吓得口角流涎,不能言语,虎娃解开绳索,一腿一个将他们踢走,广场上聚满人群,大伙拍手称好,欢声雷动。 当晚,王兴会默默走到后山,想起父亲和姐姐来,一夜痛哭,他心中感慨万千,十年来的压抑,今日方才释放出来,易老伯在一旁安慰说:“好孩子,今日我们为声张正义,绝非为了一己之私仇,胡家欺压百姓,手上沾满鲜血,我们没有要他们性命,也算以德报怨了,你不必过多伤感,咱们都是穷人,要人命咱下不来手,你父你姐知道咱们有今天当家作主之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次日杜刚和王兴会、易老伯、虎娃商议,学戏文里的模样,将胡家大院改为聚义厅,又在山前设立三道关卡:第一关东风界,由邓锦凡把守,邓锦凡本是山下板桥村人氏,他自从被胡忠打折了腿,从此以后成了瘸子,杜刚安排他在东风界开了一家东风饭店,又安排几个店员照应他,负责警戒进出来往的行人,打探消息。第二关,由放排工人李磊把守,设在南山进山的路口蛤蟆石。蛤蟆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是一个险要的关卡。第三关,由伐木工人刘原彬把守,关卡设在凤凰寺,加固原有城墙,堆积滚石擂木,设立炮台瞭望塔。前山十五里设立红茶亭,由山下的茶农黄玲儿把守,一有消息,就派人从铜锣山小路通报。聚义厅前,将胡家原有钱粮一一清点,造册登记入库,胡家竟然库存白银八万两千柒佰六十二两,还有许多珍奇古玩、字画、灵芝、玛瑙、首饰等值钱的东西;粮食三百担,三年吃用不完,都由易老伯掌管;又抄得枪支七八十来条,弹药一千多发,由虎娃选人日夜操练枪法;又安排篾匠出身的杨梨,负责打造竹木器具;杜刚自带人多打大刀、长矛等武器,一切完备。 此后半年,四方穷苦百姓,前来投奔者有两三百来人。据探子回报,胡桂全和雷德贵等人离开后不知道去向,王陵基也没有派大部队再来催讨竹料,大伙提心吊胆了半年,后来慢慢放下心来。本地县衙,来骚扰过几回,都被打退,从此连天山好生兴旺。 第三章 汉安来使 有一天闲聊,杜刚夸赞起王兴会,说看不出王兴会年纪轻轻,胆气不小,竟然敢用嘴来吸蛇毒,王兴会说:“我自小离开连天山后,后来在两湖一带等地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兄弟,我们这些人当中,既有市井间的贩夫走卒,也有一些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还有算命的、说书的,唱戏的,可谓五行八门,人才济济,有一个留过洋的秀才曾经和我说过蛇毒的特异之处,蛇毒一旦进入血管,周身血液就会慢慢凝固,只有将已经凝固的毒血和毒质吸出,或许能救得了一命,只要嘴里没有伤口,吸进去之后立即吐出,对人倒是没有大碍,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易老伯命在旦夕,我只好冒险一试。” 杜刚很是佩服,这天他兴致勃勃地带来了四五个乞丐模样的人,向王兴会和易老伯说:“你俩伤是好了,可那条毒蛇总得除了才好,我在山下访得这几位游方丐头,能抓毒虫,特意请上来,替你俩出气。” 大伙跟随着几个乞丐,又来到东山坳深处,有当天看见了蛇穴的人指给丐头看,只见那蛇洞所在的地方,怪石嶙峋,古木狼林,一片阴森,大白天到此都令人脊背发凉。 一位身上挂满布袋的黑瘦的老乞丐说:“唔,山崖阻断了光照,这里至阴至寒,是个毒物喜欢聚集的地方!”他走近左右端详,解下腰间悬挂的葫芦,将葫芦中的药酒含在口中,喷在自己手臂和双腿之上,接着摆手示意大伙往后退。 老乞丐手持打狗棍在乱草中点拨几下,又快速拨动杂草,登时一个大洞从杂草中显现出来。这个大洞四周光滑,寸草不生,显然是有毒物爬进爬出所致。那老乞丐嘴里叽里咕噜念动一番咒语,将葫芦中的药酒喷在洞口。其余几个乞丐都走上前来,双手持棍不停在地上敲击,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围着那蛇洞慢慢走动。 大伙看得新奇,易老伯见多识广,说:“唱的是莲花落,这是行家到了。”虎娃好奇发问:“啥叫莲花落?”易老伯说:“莲花落就是叫花子向人乞讨时说的好彩头!”虎娃不忿地说:“不就是几个叫花子吗,有啥了不起,还行家呢!” 易老伯看了他一眼,说:“莲花落在旁人耳朵里听来不过是寻寻常常的唱词,但乞丐们却把它们按照不同音调、曲目分门别类,慢慢地分化出许多种类,有的能击鼓传花、传递各种信息指令,叫花子头头就靠这种方法把所有的叫花子组织联系成片,就成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丐帮了。这几个乞丐唱的莲花落一套一套的,抑扬顿挫,像那么回事,很可能就是丐帮中的人了!” 没有多久,洞内发出阵阵腥臭之气,接着是嘈嘈杂杂的声响,显然里面的蛇被惊动。几个乞丐毫不慌乱,快速将身上布袋揭开,从中抓出一些黄色粉末洒在地上围成一个圈,只留出洞口一个缺口,只见洞口爬出十多条蛇,这些蛇黑白黄绿、赤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一看都是剧毒无比的蛇。杜刚、王兴会、易老伯、虎娃等看得直起鸡皮。这些乞丐如摸鱼抓虾一般,随手抓起,放入布袋中。 不一会儿布袋鼓鼓囊囊的,里面毒蛇不住的蠕动,那丐头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了一会,摇头说:“走吧。”王兴会和易老伯上前致谢,那丐头说:“大爷客气了,我们四处乞讨为生,这些毒物,原是我们的美食,蒙几位大爷赏赐,这足够我们吃好几天了,不劳再谢。” 杜刚和王兴会把乞丐们送出山门,那丐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叹了口气,走上前来说:“有一句话,不可不告诉你们,我看这蛇穴内毒蛇种类不少,其中赤链、乌梢、金环、五步、斑蝰、虺蝮都是剧毒之蛇,这么多毒蛇出现在一个洞穴中,这里一定还有一条蛇王,你们可要小心了。” 杜刚说:“既然是这样,为何刚才不把蛇王一起抓去!有劳几位将蛇王一并捉去,也好教我们安心啊。” 那丐头摇头说:“举凡大蛇成王,都有历经一番造化,凶恶异常,不是一般的人能抓住,刚才这蛇王识破了我的阵法,已经往洞中逃走,我们叫花子经常和蛇打交道,熟知蛇的习性,一次抓不到的蛇,无论再用什么方法,绝不可能第二次抓到,唉,可惜啊可惜,我也得走得远远的,不然下次遇见,只怕这畜生还得要找我寻仇。” 杜刚又:“这洞莫不是另有出口?”老乞丐说:“这蛇王能聚齐五六种剧毒的蛇供他驱使,这洞中一定另有乾坤,可连接四方地气,它此刻已离开此地。只是要小心提防此物再来。”说完,飘然而去。 杜刚和王兴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总归被他说得瘆人,这一天虎娃领着一位伙计气急败坏地回来报告,说从云南买回的一批药物在金沙水道上被人抢走了,王兴会吃了一惊,站起来问:“是什么人做的,伤人了没有?” 那伙计说:“伤了五六个人,刚过彝良就遭他们埋伏了,五六只快船围着我们,将我们逼下水,船和药物都没有了,船老大伤得最重,被他们砍了一刀,险些回不来了。”这次去云南,原本是王兴会筹划的一条大计,山上药物十分稀少,万一再碰上点毒虫叮咬、跌打损伤的事情没有足够的药物医治,就只有眼睁睁地光看着,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再者连天山刚立足不久,周遭的情形不能不摸排清楚,东北方向有各路军阀占据,只有西南方向川、滇、黔交界的边远地区,情况不明,这次云南之行,一是采购治伤白药,二来也想借此打探西南方的情况,走通向西这条路线,却想不到首次西行就出师不利,王兴会又问:“你们沿途可没有去招惹谁?” 那伙计又说:“没有,没有,我们记着大哥和二哥的话,这次西行,一路上要多交朋友,可这伙人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就要搜船,咱们船老大问他这是哪家的规矩,几句话没有说开就动上了手,下手都黑着呢,带着刀子,最后还留下了话,说“茶马道、金沙道,人可过,财不行!要问账,上乌蒙山找程瞎子!” 王兴会低声念叨这个名字,易老伯也拈须沉吟:“乌蒙山程瞎子…,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啊,怎么下手这么黑……” 杜刚自从抓蛇的乞丐头说完那几句话,心里就一直犯嘀咕,小心提防此物再来,会不会是应在胡桂全身上?因此他一直命虎娃加紧各处提防,高筑塔楼工事,小心在意,王兴会说要打通云南这条线时,杜刚曾经说过:山寨新定,不可轻动。他叫虎娃去慰劳了受伤的船老大等人,和王兴会、易老伯商量乌蒙山陈瞎子的仇怎么报,王兴会说:“咱们先礼后兵吧,不如派人去乌蒙山走一趟,送个信,不管药物能不能要回,总得有个处置。” 易老伯说:“乌蒙山路途不算近,俗话说乌鸦嘴里掏肉,做山贼强盗杀人越货的都是耗子钻油瓶,有进无出,为的是怕放出活口来,回头找齐的人马又好杀回去,咱们上门去要账,怕是讨不了好去。” 三人合计了一宿,一致认为这次结怨太远,正所谓强弩之末、鞭长莫及,只有暂时咽下这口气,山不转水转,以后总有碰头的机会。杜刚又找人将蛇洞用碎石、三合土堵得严严实实,这些都不在话下。 离云南一行失利这件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天邓锦凡派了东风饭店的伙计前来报告,说有汉安县衙差人前来公干。 杜刚、王兴会、易老伯、虎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是十分诧异,连天山在汉安县境内,山寨举事后汉安县也来过几次兴兵问罪,互有损伤,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也就不了了之,相安无事,想不到这会突然听说县衙派人前来公干。 虎娃笑说:“我连天山自打收拾了胡桂全,不吃皇家饭,不纳官粮,和汉安县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没有派人上门借他的粮,他倒来捋虎须,派人来公干!来来来,叫他上来,我且看他如何公干!” 易老伯追问伙计:“来了几个人?长什么模样?可知道姓名?”伙计说:“就两个人,一个秀才打扮,带了一个随从,挑了一担货物,说是什么见面礼,没有说姓名。”那伙计说见面礼三字的时候都兀自怀疑自己听错了。 四人这回更加摸不着头脑,县衙门给强盗送见面礼?这事可是头一遭听说!杜刚沉吟说:“告诉锦凡,把眼睛蒙上,别让探子踩了盘子去,带上来。” 少顷,两个卫兵押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堂。伙计把一担礼物担进来,放在当中。卫兵把两人眼上黑布取下,当先一人留着八字胡须的从容镇定地看看四周,后面那人作随从装扮。 八字须打量了一下杜刚等四人,脸上微微一笑,拱拱手自报家门说:“我是汉安县新任秘书官,小人姓何,拜见几位寨主……” 杜刚、虎娃、易老伯都是第一次听说秘书官这个词,虎娃还追问了一遍,八字须很客气地又解释说就是师爷。王兴会曾经在外游历,曾经听说过,却也不曾拜会过,大伙都想:秘书官,今日,可算见着当官的了。 何秘书又分别向杜刚、王兴会、易老伯、虎娃一一见礼,他见礼之时,名字喊得丝毫不差,显然是有备而来,将各人的相貌、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易老伯见他客客气气,看不出意图,也就不好分清敌友,他也略带微笑地问:“想不到我们几个山野刁民的名字,也劳烦何老爷记下了,却不知和老爷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何秘书笑说:“老伯千万不要客气,现今早已经是民国了,衙门改了称号,咱们这里也没有老爷,老伯叫我何秘书就好了,……我这里带来李县长手谕,我们李县长,哦,县长就是过去的县太爷……李县长说了,我们初来乍到宝地履职,已有三月,久慕连天山众位寨主威名,因公务繁忙,未能相见,今偶得清闲,特命下官前来拜会……” 杜刚等人越听越蒙,何秘书看在眼里,他嘴角微微一笑,“李县长有言,蒙各位寨主拱卫郊廷,不辞劳苦,令滇贵盗匪,不敢进犯,四乡黎民,多承庇佑,我们李县长是感激不尽,今特命下官,送上饷银一担,以聊表县署之鼓励。”说着,将担子上的青幔揭开,露出结结实实两箩筐子铜钱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札,送到杜刚面前,“请几位寨主多多担待,国家危难时期,**财力有限,请几位切不要嫌少,万望收下,……这是李县长承给杜寨主的亲笔书信,请过目。”一边说,一边将一份信札送到杜刚等四人面前。 一个时辰以前,杜刚还设想了好几种场景,县衙来人公干,大不了是兴师问罪、催缴公粮、索要捐税几种,他也预先想好了应答的方式,每一种均是先来一个下马威杀住对方的威风。可这时,眼下来自县太爷的两框铜钱放在面前,粗略算起来至少也有两百吊钱,虽说不是很多,但人家话说得明明白白:财政紧张,请多担待。杜刚接着信件,呆呆地问:“从去年而起,我们和汉安县和曾经产生过几次摩擦,原来你们是新来上任,难怪后来不见之前的县老爷找我们算账……你这次到山寨来,就是为了送这担钱给我?” 何秘书哈哈笑了起来:“千真万确,杜寨主千万不要质疑,连天寨之前和汉安县有些误会,这我们早有耳闻,但那已经是前官的事了,我们李县长远道而来贵宝地,只想结交四方豪杰好汉,并无他意。”至此,大伙才知道为什么汉安县已经有半年不曾来连天山找事了:原来是换了官长。杜刚仍是惴惴地说:“自古以来只有草民巴结官员,何秘书此行,你这,让我说什么好呢?” 王兴会一直没有接话,但他也看出何秘书似乎并无恶意,之前紧张的气氛缓和起来,虎娃不知所措地擦擦手,一眼瞅见桌上的茶壶,走过去倒了茶,又命卫兵抬来座椅,这才让俩人坐下。大伙赔了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和表示歉意的话,何秘书也笑呵呵的表现了一种江湖草莽般的大度和豁达。 几人重新介绍礼让了一回,喝了茶,又各自聊了些家常。杜刚又委婉地说:“虽然是这位新来的李县长高看我们一眼,不把我们当做打家劫舍的盗匪,但我们素来和官府并无来往,虽然我们也不曾主动与官府为难,当也不敢担半寸之功劳,李县长这样折节下交,实在是另我等不安啊,莫不是李县长有何事要我等效力?” 何秘书脸上露出一副深不以为然的表情,用一口嗔怪的语气拍着杜刚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杜老弟言重了,当今时逢乱世,无法无天,官府和百姓当中都一样的有藏龙卧虎,为国为民的义士,又何来官民之分呢?我们李县长素来景仰像诸位这样的江湖好汉,只想结交,并无他意,效力不效力的那是后话,要是蒙几位英雄不弃结为一家,以后汉安县有困难自然要劳烦各位,今日却暂且不提。” 杜刚慢慢地放下心来,何秘书一通吹捧,他听得十分受用,又见何秘书说得实实在在,心里十分高兴,他看看王兴会和易老伯二人,意思是看他二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是没有了,时近晌午,就该留客吃饭了。 易老伯自何秘书上山就一直在想,虽然对方口口声声别无他意,但自古哪里有县衙师爷无缘无故翻山越岭给山贼强盗送钱的道理?他不动声色的琢磨着何秘书的一言一行:他虽然口头上一直信誓旦旦地说着别无所求,但却一直没有流露出告辞离去的意思,只是笑呵呵地和虎娃和杜刚说着一些客套话,尤其是当虎娃在旁边自顾自的再说出一句“今后赴汤蹈火!”时,何秘书的话明显顿了一下!不对,这位秘书还是有事相求!但为何他又反复不承认呢?哦,懂了!易老伯心想:他是怕等他说出所求之事后我们又反悔,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教我们钉了钉子转了脚,说出去的话再不能收回的时候他再接茬,他所求之事才万无一失了。 那他又到底所求何事呢?我们又能不能帮他办到呢?易老伯会心一笑:如果是连天山办不到的事,李县长绝不会这么冒昧的携礼前来,至于是什么事,就一定都在那封信里了。 他听杜刚还在和何秘书两人反复客套,杜刚说无功不受禄,请何秘书带回银钱,何秘书又说出门前李县长反复交代,一定要请几位寨主亲自收下,他想,是时候捅破窗户纸了。 易老伯站起来打断了杜刚:“这样吧,既然是新到的县太爷这么看得中我们小小的连天寨,愿意交我们这个朋友,我们要再推辞,那就是不识抬举了,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这一担银钱,我们就收下了,李县长如果实在有用得着我连天山效力的地方,只要我们能做到,就请直说,我们赴汤蹈火就是了。” 易老伯向来是山上的智囊,杜刚见易老伯拿定了主意,当即笑呵呵地站起来,说:“对对对,以后就是自家人了,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弟兄的地方,只管说!” 果然,何秘书这次没有否认,他故作停顿,又面露难**说还休了,在杜刚的反复催问下,何秘书才吞吞吐吐地说:“实不相瞒,眼下,咳咳,眼下李县长确实有一点点小小的麻烦,和几位寨主,也是颇有关联呐,所以李县长才命下官前来拜会……要不,要不请杜寨主先看县长的信札,我再慢慢地和几位道来?” 杜刚抽出信札,一眼瞅见末尾的红色正体的官印,像极了过去贴在城门上的官司榜文上的官印。易老伯站在杜刚身后,简略地看了信中的意思。有了何秘书的一通铺垫,李县长的信中自然就不必这么隐晦,他简短的客套后就阐释了汉安县眼下严峻的局势以及他主动结交的缘由。 原来李县长上任不久,北面守军就发来电报,要借道入滇剿匪。何秘书趁着杜刚和易老伯看信的空挡,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说:“……要借道的这位,是驻守自贡的川军国防军唐师长,他要借剿匪之名,逼迫他在云南讲武堂的同学吕师长,借道剿匪是假,扩充地盘是真……唐师长和吕师长当年原是川滇黔护国联军中的同袍,护国大战中,唐师长爱听孚威将军之命,吕师长却愿意听松坡将军之命,松坡将军仙逝后,吕将军被排挤到珙县,兴文等边缘之地,两人之争,素来久矣,这不,唐师长要赶尽杀绝,中间夹了个汉安县,原来汉安县是王陵基的范围,唐师长不敢冲撞王陵基,所以一直没有办法,现在看我们李县长受广州国民**委派远道而来,没有根基,因此无所顾忌,假借剿匪之名,兵临汉安县城下,要借道调防,实际上是要到川黔一带找昔日的同袍,今时的对手一决高下啊。” 王兴会点头接话:“原来是这样,想必一旦李县长同意唐师长领兵过境,唐师长一定会再来个搂草打兔子,只怕到时候汉安县……” 何秘书一拍手掌:“着啊!就是这样,李县长也深知此道,我们受广州国民**委派,承蒙王陵基旅长引荐,远来汉安为官,原本就让川中一些同僚心怀怨恨,这位唐师长,听说和王陵基旅长不是十分亲近,万一允许唐师长过境,只怕,嘿嘿,他早准备好了一石二鸟顺手牵羊啊!” 易老伯鄙夷地一笑:“这些当兵的大发战争财,所到之处,那是掘地三尺,李县长的顾虑不无道理,何秘书刚才所说,和我连天山也有些渊源,不知又是从何说起呢?” 何秘书继续说道:“唐师长虽然和吕师长有仇,但同属国军战斗序列,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出兵讨伐,因此只好借口剿匪,几位寨主这两年闯出好大名声,这不,唐师长就盯上连天山了!这是唐师长进军的檄文,半个月前发到汉安县,几位请看。”何秘书从怀里另外掏出一张公文纸,呈到杜刚面前。 虎娃大骂道:“岂有此理,什么狗屁师长,胆敢招惹我连天山,我来读,我来读!”他一把抢过檄文,一字一句大声读了起来: “民国孚威将军麾下川军第三十三师师长、陆军中将、重威将军唐某子晋告沿途州县书:夫神器中落,举国同悲;兹有悍匪,踞连天山;吊民伐罪,责无旁贷……” “兹有悍匪,踞连天山;吊民伐罪,责无旁贷”这十六个字一出口,大厅里自杜刚而下十多人顿时火冒三丈,一时口吐脏话要问候唐师长祖宗十八代的人就有五六个人,易老伯忍住火气,要虎娃继续读下去,虎娃气鼓鼓地读道: “……沿途州县,各告悉知,有人出人,有力出力,物资军饷,一应支配,不率从者,军法无私。” 杜刚喃喃自语说:“原来说半天剿匪,这唐师长要剿的匪,就是指我连天山寨啊,想不到我们我们做下大事,名声早就传遍川中,连他姓唐的远在川北,也知道我连天寨的威名……” 何秘书微笑说:“几位寨主揭竿而起,英雄了得,自然惹来川中瞩目,不过这次唐师长之所以征讨连天山出兵,依我看却全是听一个人怂恿。” 杜刚、王兴会等四人异口同声地问:谁? 何秘书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蹦出来:就是这次唐师长派出领军的先锋旅长,是诸位的老相识——郭勋淇。” 四人听到这里,默然点头说道:“是了,我们从胡桂全手里抢下了连天山,和胡家结下大仇,姓胡的小妮子在枕边一通哭闹,这郭勋淇必定要替他老丈人出这口气啊!”杜刚坐倒在椅子上,说:“果然,郭勋淇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他还是找上门来了。” 何秘书见把一整件事完完整整说清楚了,叹了一口气:“可不是?郭勋淇领了先锋之职,只怕他也是假途灭虢,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既不关心什么吕师长和唐师长之争,也不关心广州**和王陵基,他只怕是冲着诸位来的,一旦容许他领兵前来,汉安县免不了遭池鱼之殃,怕是第一个要遭难的,首先是连天山的诸位弟兄啊。” 杜刚、虎娃听他原原本本把事情前应后果说完,怒火已经完全被挑起来。王兴会和易老伯听完,虽然觉得何秘书有些地方不免添油加醋,但有檄文、信札为证据,事情大致脉络在情在理,应该无误。大伙听完都觉得一时之间并无对策,只有虎娃嚷嚷着要和姓唐的决一雌雄。 何秘书又说:“李县长素知几位寨主仁义,又知道连天山和郭勋淇的这一番渊源,几位寨主要是能有退兵的良策,无须我汉安县插手,那我们自然无话可说,到时候唐师长兵临城下,李县长也只好开城相迎,任由他人将城中搜刮一空……要是几位寨主能深明大义,和我汉安县同仇敌忾接受汉安县整编,那唐师长就没有了进兵的借口,我汉安县的危难,自然就解了一半,那时若他再要强行进兵,我们也好上书广州军**,弹劾他唐某人。” 何秘书生怕杜刚有其他顾虑,不等他发言,又说道:“几位寨主请放心,李县长话说得清清楚楚,接受整编后,连天寨人马原封不动,县上再按月拨付钱粮给养,以往连天山和王陵基的过节,李县长全力居中调停,以后更是兄弟相称,不分彼此啊。” 送走何秘书和他随从后,虎娃一甩胳膊,大声叫嚷着:“军阀梳,县长剃,整得百姓剩口气。当官的有什么好人,如今看我们成了气候,想来拉拢我们,必定居心不良!我不信他!” 杜刚、王兴会和易老伯都没有接话,四人连夜再行商议。杜刚和王兴会等心里觉得和李县长合作那是共生的上策,拒绝了李县长的好意,不要说唐师长十万重兵压境,就算是郭勋淇的先锋旅,剿灭连天山也是轻而易举的。连天寨自从建立以来,虽然打败了多次附近山头、州县的滋扰,但那都是小股民团、百来个人,几十条枪,要硬碰一个在纳溪战役中把五倍于己的北洋军打败的整编劲旅,结果将是如何,这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何秘书临走时说,李县长深知连天寨众位寨主虎威,将士同仇敌忾,以逸待劳,完全可不惧怕唐师郭旅的强弩之末,只是战事一起,我县百姓必遭涂炭,连天山风貌必遭毁灭,于情不通于心亦不忍。因此恳请诸位以暂屈尊驾,接受整编,共谋对策,共保家园。 何秘书说的是客气话,杜刚等四人心知肚明,眼下也无其他良策,要是有汉安县李县长撑腰,互为犄角,胜面就多占了几成。杜刚心里还想:合力赶走了唐师长和郭勋淇,东北面有汉安县作为屏障,可保连天山高枕无忧,那么腾出手来和乌蒙山程瞎子算账之期,也就不远了。 第四章 百狨之王 何秘书临走时还说,要是连天寨弟兄有意一同抗敌,就在第三日上午派人到县公署找他,四人思前想后,决定由王兴会、易老伯和虎娃三人留守山寨,杜刚执意要亲自前往汉安县公署找何秘书,易老伯只得给他戴上一顶毡帽,说:“你这颗光头太招人耳目。”等杜刚一走,易老伯又吩咐王兴会带了几个人,随后跟着以防不测。 第三天上午,杜刚找到汉安县公署,门口的宪兵进去一通报,不多时,从公署里开出一辆汽车,滴滴地叫着喇叭,杜刚以为在叫他让路呢,车停下来了,车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西式夹克的人走下来握住了杜刚的手:“杜寨主果然单枪匹马前来,令人敬佩,来了,走走,上车,我带你去见县长去……” 杜刚甩开了他的手,斜眼瞅他:“诶,这位兄弟,你是哪位?”那人取下眼镜,杜刚认出来了,正是何秘书,杜刚说:“何秘书,你这身打扮,倒是抢眼得很,认不出你了。”何秘书笑着,连拉带拽把他拉上车,有了上回的见面铺垫,这次两人亲近了许多,杜刚仍是侧头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说,现在的师爷穿这身衣服坐衙门么?”何秘书说:“对对,这是国民**新式官服,等杜寨主接受整编后,就算穿上这身衣服啦。” 杜刚第一次坐汽车,感觉比马车快多了,他用手悄悄摸了一下坐垫,又软又滑,他四处张望了好一会,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明白前面的车夫是怎么开动这洋家伙的,他自小在胡桂全的料场做工长大,少有进过县城,占据连天山以后,和汉安县成了水火对头,更不敢轻易进城,算起来他进汉安县也不过十来次。他怕何秘书笑话,咳嗽了一下,问:“我说,我们这是去哪里?”何秘书说:“不是说好了吗?带你去见县长,我和县长汇报过了,说你啊,以全县百姓为重,愿意接受整编,共抗强敌。” 杜刚说:“等等,我可是说好了,我们连天寨的兄弟,一个也不能分开,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何秘书:“答应了,答应了,放心吧,每月按人头结算支付薪俸!” 杜刚心中窃喜,突然想笑,连忙说:“这县长不在县衙坐堂,他住哪里啊?”何秘书说:“哦,县长在教堂做礼拜呢!” 礼拜!这是杜刚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何秘书一路还和他讲了很多基督教的知识,讲了天下的教派,就以拜菩萨的佛教和拜天主上帝的基督教人数最多,李县长早年有过留洋经历,所以信奉这个从大洋彼岸传来的洋人宗教。 杜刚不明白李县长为什么选择在教堂见他,但他见何秘书说得这么神秘,李县长又只是在教堂一排长椅上,听他简要的介绍了连天寨的情况以及接受整编的要求后,诚恳地说了几句表示同意和感谢的话后,就交由何秘书安排接下来整编的具体事宜,杜刚心里有点火大,他认为,这个李县长过于平静和冷淡,他是看不起连天寨。亏得何秘书在一旁解释了半天,他才勉强接受了李县长是因为教堂这种神圣的场所不宜高声和喧哗所以才变现得平淡的说法。 两人从教堂出来,何秘书将杜刚安排在县衙的招待所,喝了七八天酒。由何秘书去把连天山钱粮登记、人马编制等事宜办妥并拿给杜刚一份盖有中华民国**西南行署的公文后,这事就算办成了。从此,连天寨就正式成为隶属于广州国民**麾下的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武装。 何秘书替杜刚把制服穿上,又牵来一匹高头大马,杜刚挥舞着马上配备的战刀,跑了几个来回。何秘书带他到县里各个机关走访认识了一遍,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杜刚心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天请何秘书向李县长转达:愿回转连天寨调集人马,渡江退敌。李县长早已心急如焚,郭勋淇的先头部队驻扎江北已经多日,只等答复便要过江,是李县长一再以驻军大事,需先请示上峰才能作答来推延时日。见杜刚请战,连忙准许,并叫人带了配备的武器、服装,用卡车装了两车,随杜刚一起,拨转连天山。王兴会见杜刚平安无事,满载而归,也十分高兴,两人一同回转。 临行前李县长送给杜刚一只短枪,并发表了言辞恳切的致辞:“希望杜寨主此去,不负党国重托,施展擎天之力,行止战之殇,救全城百姓于倒悬。” 杜刚回到山寨,整编了队伍,留五百人和易老伯、虎娃一起留守山寨,点起三千人马,和王兴会一起,浩浩荡荡下山而去,邓锦凡在板桥饭店备了酒肉,大伙大吃一顿,往北进发,易老伯劝阻不住,内心焦灼不安。沿途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都纷纷倚门观看,杜刚和王兴会骑在马上,意气风发。行到距离县城两公里处,大军扎下营寨,城里早看见了,何秘书接着,用卡车拉来一车米面,两头猪,犒赏三军,将部队送到长江南岸,对岸影影绰绰,人声鼎沸,杜刚派人把渡口守住,沿江挖下工事掩体,将人马沿江排开,和郭勋淇的先头部队隔江对峙,李县长这才以广州国民**的名义将不准调防的电报拍到唐师长军中,自带人回城,紧闭城门。 早在郭勋淇到达江北前半个月,长江北岸的居民就得到了汉安县战前预告,未免给对方留下公开对抗的把柄,这次预告以县知事公署的名义口头传达,各村、各保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告知,大部分老乡都收拾细软到到南岸避难去了,只有一个姓赵的和一个姓朱的富户,家大业大,仓促间无法搬走,只好将女眷,男丁送到汉安县城亲戚家住下,赵家老爷和朱家老爷说什么也要留下看家护院,这可是祖上几辈人留下的基业。 那天胡家眷属和雷德贵被杜刚等人从连天山赶走后,自然是投奔了富顺的郭勋淇旅部,胡桂全一通哭诉,郭勋淇也颇为震怒,连天山地势险要,扼守滇黔入蜀咽喉,他早就有心把它当成大后方的苦心经营,以留作他日在政坛上和别人一较高下的政治资本,还特地安排了手下的心腹上尉连长协防,没成想竟让一伙刁民夺了去。雷德贵仍然气不过王陵基调拨竹子一事,向郭勋淇阐明了暴乱的前因后果,又说:“我看此事和王旅长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他欺人太甚逼得太紧,我们也不至于日夜赶工,激怒了匪人。” 汉安县是王陵基的驻地,郭勋淇原本无可奈何,只好将这笔债暂时记在心里,广州国民**的介入,让川中各路势力都面临新的处境,民国建立头十年,无论是孙先生、还是当上总统的袁大头、曹锟、总理段祺瑞都无法调动川中诸路人马,但凡有公文致,川军刘总督军皆以益州疲敝,缺少钱粮,且川中各地,匪患极多,也需紧要堤防来搪塞。刘总督军但凡事军机大事,都要听他手下一位姓杨的办公室主任的意见,用这位杨主任的话来说就是:“这好办,谁要调咱们的部队,咱们就问他要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钱粮不到,人马难行。”刘总督军的侄子势力日渐强大,不愿处处受刘总督军的节制,于是率先向广州示好,开放川南宜宾等地接受了广州国民**西南行署委任的第一批县长,汉安县李县长就是其中一个。 这批县长刚到任不久,唐师长他曾对属下一干将领说:“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刘湘出卖我川中地盘向广州示好,希望借广州的势力来掣肘他叔父,势必一失足成千古恨呐。我们川中各路袍哥,向来只听刘总督军之命,王陵基要跟随刘湘一条道走到黑,我们近在咫尺,可不能坐视他人势力插进我们的地盘,得找个借口把汉安县拿过来才好。” 郭勋淇认为报仇的机会来了,他立即接话:“听说汉安县南连天山一带出了一伙悍匪,占山为王,侵扰良民,我们何不向上将军请命,就说出兵征缴连天山,连天山向十里就是兴文县城,孚威上将军同蔡锷交恶,世人皆知,蔡锷属下一帮人,都被我们赶到了云南,唯独姓吕的还在兴文等地盘踞,只要拿下了连天山,整个兴文县就在眼皮底下,上将军一定批准我们出兵,到时候兵到汉安县,料想这个新来的县长不能推脱,等他开城迎接,我们来个顺手牵羊,岂不是水到渠成,手到拿来?”他这一番心思,可谓一石三鸟,全被何秘书猜中。郭勋淇心想,只要汉安县纳入唐师长的势力范围,小小一个连天山,还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果然一切都在郭勋淇的预料当中,孚威将军批准后,郭勋淇就迫不及待地自告奋勇的充当前部先锋,他将赵家朱家两位老爷送来讨好的钱财照收不误,将旅部扎进朱家大院,命令部队一字排开,陈兵北岸,整个汉安县就在眼前一览无余。他像一位种地的农夫看着自家土地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家贼好啊,有家贼了,起码证明仓库里有余粮了!” 接到唐师长的开战指令,又是在这半个月后,唐师长的命令上面只有一个字:“打!”从这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上面,也可以看出唐师长被彻底地激怒了。唐师长原本不愿正面撕破脸皮开战,没有料到汉安县不给面子,不但不给面子,还虚与委蛇拖延了一个月之久,副官说道:“看来汉安县识破我们的意图了,我们是中了缓兵之计,他此刻一定有所防备……”唐师长将汉安县拍来的不准调防的电报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小小弹丸之地,无亲无故、枪不过百,就算有防备又怎么样,告诉勋骑,给我狠狠地揍他,限他一个月之内,拿下汉安县。” 两军对峙了一个月,零星接过几仗,双方各有损伤,杜刚和王兴会都无退兵之策,焦躁不已,这一天中午,王兴会刚去城中运粮回来,士兵正在抱着枪打盹,突然“咚咚”炮声响起,大伙慌忙看时,上游一艘小船顺流而下,小船旁边浪花飞溅,划船的一名少年头上无发,身穿直裰,是个小沙弥和尚,想来是他不知道两军在此交战,误入阵地,这时见北岸开炮,慌忙把船往南岸划。 南岸看得真切,眼见小船驶出射程之外,炮声才停止。小和尚跳下船来,一言不发,从船舱中扶出一位老人,将他背在肩上,往岸上走来。那老人脚上流血,想是刚才在船里,被炮风所伤。杜刚吩咐士兵接住,一问,原来这名老人是附近青峰寺的住持广智和尚。杜刚久居川南,知道广智和尚在当地积德行善,附近的百姓都对他很是敬重他。杜刚连忙让人替他包扎伤口,王兴会又喊人准备下素席,小和尚狼吞虎咽,吃了三碗米饭,五个馒头。 广智年老血衰,腿上伤口出血不少,仍是不能起床,王兴会拿来小碗,亲自将粥水送到广智口中。广智叫小和尚磕头感谢,王兴会慌忙拦住,杜刚说:“青峰寺是有名的庙宇,大师是此间活菩萨,施符化水,救苦救难,谁不知道?这次都怪我等在这里交战,累及大师受伤,我杜某不才,将来一定要荡平各方势力,混一川中,到那时天下太平,再无战火,才遂了我的心愿。” 广智一怔,沉默了半响,说:“将军有为百姓造福的心,那是功德无量,但我想问将军一句,统一川中之后,又该如何?” 杜刚说:“我世居此地,只求一方平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能统一川中,那已经是极大的福分,不敢再做他想,眼下自贡人马犯境,我等并无退兵之策,大师世居此地,不知可有良策相告?” 广智微微一笑,江风吹过,岸边树木莎莎作响,他指着一棵银杏树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将军请看那树上的叶子,大风过去,树叶有的落在大道上,有的落在阴沟里,归途不同,但它们都因风而落。” 杜刚不知道如何对答,广智又说:“世人都是树上的叶子,终归要化为尘土,多少救国救民,无非争权夺利,其实树叶落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乌桕仍是乌桕,银杏还是银杏。”广智双手合十,默念佛号,不理杜刚,微微转头对小和尚说道:“同光,你以为如何呢?” 这名叫同光的小和尚对答:“师父,我本想做一片树叶,静待四季轮回,但又不知道风从何起;我又想化作清风,却怕自己无心吹落了树叶,同光愿做树下那堵墙,能庇护墙角的草木,不受风催之苦。” 广智拈须轻轻点头。杜刚见这师徒二人对答,将他晾在一边,言谈之间,仿佛言语颇为轻蔑,他嘴角微微一瘪,心头不很高兴,但转念一想,突然泛起一个念头,他交代王兴会守住阵地,不可轻举妄动,扶着广智,由小和尚带路,偷偷往青峰寺而来。一路上见那小和尚,背着广智健步如飞,走了三里路,不用歇息,杜刚暗自喝彩。 原来杜刚昨晚做了一奇怪的梦,梦见坐在轿子里,由四个人抬着,大摇大摆地进了县城,两岸百姓夹道欢迎。他心中暗自窃喜,但也不敢断言梦主何吉凶,因此要来青峰寺求神问卜。他打了三卦,卦象都是顺卦,又摇了签,拿着签文,要广智破解。广智感激杜刚救助了他一次,却不认同他参与这割据之争,又知这人心性平常,料想无能如何开导也不能点化,他所谓求佛问卜,无非是讨个吉利,因此也不点破,轻诵佛号,只是不回答。 杜刚站在一边,又出声询问说:“请大师指教,卦象如何!这次交锋,主何吉凶?”广智不愿出言敷衍,只得有感而发,说了几句谒语,他双手合十说: “泥牛吼水面,木马逐风嘶,外无一物立,皆是本心生。”说完就闭了眼睛。 杜刚哪里知道广智心里的想法,他边想边说出口:“哦,泥牛入水,那郭勋淇的炮弹打到水里,打不到岸上,不正是泥牛入水嘛,又什么什么本来无一物,什么什么追风,这不是说郭勋淇不日就要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吗?”杜刚学识有限,哪里听得懂这深奥的谒语,胡乱解了几句,再问广智,广智心中苦笑,不再作答。杜刚也不在意,自觉是个上上签,心满意足回到前线。 世上的事情,偏偏有这么凑巧,当晚黄昏时分,江安刮着南风,对岸就人声鼎沸,不久便退兵而去,杜刚站在高处,掏出望远镜细看,只见对面的部队一路北撤,越走越远,待到天色将晚,已走得干干净净,看不见一个人。杜刚纵声长笑:“随风而去,这不是随风而去嘛!妙,妙!青峰寺果然有些名头。”王兴会和三千连天寨将士也都欢声雷动。 离城还有两里路,李县长就带着何秘书一干人迎接而来,一路放起爆竹,百姓欢天喜地,杜刚骑在马上带兵入城,想着昨晚的梦境,心中踌躇满志,已达巅峰。 李县长在城里大摆筵席庆贺了三天,杜刚说起青峰寺问卦之事,李县长连忙下令:“快,快,有这样灵验的事,快备下香烛钱纸,咱们这就去青峰寺礼佛。” 杜刚喝得微酣,昂首阔步走在山道上,李县长何秘书在左右相陪,二十多名亲随,抬了牲畜贡品,纸马香烛走在前面,王兴会带着几个兄弟,远远地落在了后头,一行人往青峰山而来。这时候前面吵吵闹闹,队伍停下,何秘书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停下了,前面怎么了?”亲随过来回话:“前面一群猴子挡在路上抢劫贡品,驱赶不散。” 李县长这时候也借着酒意,拨开人群,拨出一直短枪,朝天响了两响。猴类性子最是急躁,有仇当场就报,此刻猴群受了惊吓,稍微往后退得一退,马上又嘶叫着从四面围了上来,龇牙咧嘴,表情更是凶悍,仿佛要将一干人等生吞活剥一般。李县长吃了一惊,醉意全无。大伙背靠背渐渐退成一团,随从中只有两个人带着枪,这会应接不暇。王兴会带了几个弟兄冲上前来驱赶,却也不敢开枪,不一会儿也被猴群围在一起。 眼看大伙不知如何收场,杜刚醉意正浓,也不知道恐惧,他分开人群,往前一站,破口骂道:“该死的猢狲,见了本寨主,还不退下。”这时候奇怪的事竟然发生了,那群猴子一见杜刚,脸上表情嘎然僵住,像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样,惊叫着逃开。当中一只猴王,跑到路中间,双手作揖拜了四拜,一声唿哨,领着猴群四散而去。 杜刚一怔,醉醺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把李县长、何秘书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王兴会也不明所以。惊呆了半响,李县长才领大伙拜倒一片,说:“原来杜寨主果然是神人下凡,连野兽都惧怕拜服,想必身上有王者之气,他日前途必不可限量,怪不得此次马到成功,保住了汉安全城百姓,请受我等一拜!” 杜刚迷迷糊糊,见李县长等这么恭敬,高兴已极,纵声长笑,笑声像怪枭嘶叫一样,远远地向天空飘去,长久不绝。这件事在场的二十个人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亲眼所见,世人都会相信这是传说而已,然而这么多人看见,由不得人不相信。亲眼见到的事就会传颂,连王兴会后来也曾经多次和连天山的弟兄说起杜刚的这次“显圣”,除了显圣,王兴会也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词来描述当时的情形,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就在全县传开了——连天山出了一位真命天子,是猴王显圣,带领三千勇士赶走了唐师长三万大军,连百兽见了都下拜,从此满城百姓都对连天山敬若神明。 其实当时的事,现场还有一人看在眼里,他就是小和尚同光,他当时正在附近砍柴,听见这边枪响,连忙赶来,刚好目睹了所有的经过,他见大伙不明所以,又见杜刚得意忘形的样子,讪笑了一会,也不愿点破,自行走开。 原来广智和尚心地十分仁慈,平时对待山上的飞禽走兽都倍加爱护,常常有野狗野猫前来寺庙偷食,广智不忍心伤害驱散,情愿寺里僧侣不够吃,也要分一半喂给群兽,久而久之,山里的野兽对广智都心生敬意,其中又以猴子最为聪明,猴子每次见到广智在佛前膜拜,竟也学着作揖,广智引为奇事,往往多施舍食物给拜佛作揖的猴子作为奖励,从此这群猴子更是对菩萨佛像和广智师徒都十分恭敬,有一只猴王,甚至常在广智打坐念经时坐在一边相陪。这群猴子这天挡在路上,抢劫贡品,因为一伙人当中只有杜刚是光头,他一站出来,猴群自然认为杜刚是菩萨和尚一伙,所以立即让开。同光跟随广智在庙里几年,山上少有信士抬着这么多贡品而来,这么多猴群围抢贡品一事,虽然并无先例,但群猴礼佛敬僧的习性,他早已经见怪不怪。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同光从小被父母送到庙里出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本来见杜刚和王兴会救了他师徒二人,颇有好感,想央求把他留在军中效力,从此也好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这时候见杜刚忘形已极的样子,心里有些伤感失望,但片刻之后马上转为不屑和鄙夷。没过多久,广智和尚离世,同光掩埋好师父的遗体,把心一横,离开了青峰寺,走出四川,在河南少林寺安身,后来红军占领河南全境,他投到四方面军中效力,从一名普通红军战士做起,历任班长、排长,营长……,他作战勇猛无比,建功无数,在抗日战争中和解放战争中所向披靡,令对手胆寒。他,就是后来做到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的开国上将——许世友将军。 至于那群猴子,后来中原大战爆发,接着又是铁血川军北上和南下出川抗日,战火终于蔓延到整个川境,等到川中太平,已经是几十年后一九四九年的解放前夕,这群猴子躲进深山老林,倒比世间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百姓过得安宁。时至今日,四川蜀南竹海、峨眉山一带的猴子,见到游人前来,仍会上前拦路讨要食物,但唯独不抢光头,就是由此而来。 第五章 粉麝余香 李县长将杜刚奉若神明,请杜刚做了汉安县团防总局团防长,驻地就设在连天山,好吃好喝伺候了三日,三天后,杜刚揣着李县长颁发的任命书回转驻地任职,当月薪俸,随即如数送到山寨。正在大伙兴奋地分东西时,虎娃领着几十号人,搬着一些车轱辘、轮轮圈圈的铁疙瘩走进聚义厅来。 世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凑巧和幸运的事,当杜刚正在青峰寺问卦之时,虎娃就已经从泸州过江,绕到了北岸。杜刚和王兴会带领人马下山后,易老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思虑再三,他还是派出了虎娃带着李磊等几个人偷偷过江去打探消息,准备伺机袭扰郭勋淇的后方。虎娃过江后的第二天,就摸到了郭勋淇的前沿阵地附近,这天在离阵地两里地的一个叫花椒坝的废弃村庄,虎娃有了意外发现:十来个民夫在这个村庄和阵地间往来运送物资,到了夜晚,这村庄竟然没有灯火,只有几声稀稀拉拉的人声,虎娃都快分辨得出,守夜的不超过五人。 虎娃偷偷放到了两个卫兵,摸进一间大屋一看,里面摆满了一堆堆的木箱子,拆开里面竟然是满箱的弹药,他审问了一个卫兵,那人老老实实地说:“除了已经分发出去的一百枚****和每人二十发子弹,我们全旅的弹药储备都在这了。” 这个惊喜委实不小,虎娃当机立段,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剩下几个留守的卫兵,即刻将现场的弹药武器连夜运走。不到天亮,将整个弹药都干干净净地运到江边隐蔽着的船上,只剩下一堆码放整齐的钢铁疙瘩,不知道是个什么设备。 一个弟兄问道:“这些东西怎么办,”虎娃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外面押进一个人来,虎娃一把夹过他的衣领:“好啊,是你!雷德贵,你还认得我吗?”雷德贵心如死灰,他和郭勋淇一同出兵复仇,由他亲自负责军需弹药供应,这次大兵压境,又有唐师长的十万大军作后应,眼看不用多久就可以一出当日被轰出连天山的恶气,这天晚饭后,他走到朱家大院门外,本想叫上郭勋淇一起去他的军需处秘密基地视察,卫兵打趣地告诉雷德贵,说郭旅长的姨太太亲自到前线督战了,此刻还没有起床,最好不要打扰,雷德贵只好带着自己的一个随从,坐着吉普车往花椒坝而来,却没有想到刚到村口车轱辘被扎破,他刚叫司机下去查看,黑暗中硬邦邦的枪管就抵着太阳穴了,就这样被押进了基地。 从雷德贵的嘴里,虎娃知道了这是一条法式勒贝尔步枪的枪膛生产线,虎娃心头一喜:有了这套设备,以后山寨的武器供应可以说是源源不绝,再不需要靠打山头、购买获得,这实在是天大的收获。他当即抽出刺刀,准备送雷德贵上路,李磊拦住了他,李磊耳语几句,虎娃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他问雷德贵说:“这套什么什么机器,你会使用吗?”雷德贵凄凉地说道:“这是郭旅长派我花巨资从贵州方面买来的机器,是当年冯子材老帅从法国人手里缴获的宝贝,还没有来得及派上用场,想不到就,就落入你们手里……”“别废话,你会不会使用!”虎娃脾气可不好,雷德贵被这昔日的长工打断了话头,心里也憋气,突然生出一股桀骜不驯的脾气来,心想左右是一死,也不容小小的长工这样侮辱:“我雷某人毕业于云南讲武堂第三期辎重科班,这军械使用,原是我本行,这套设备既然是我采购而来,我自然熟悉他的构造使用!……” 就这样,虎娃向杜刚、王兴会和易老伯禀明事情的经过,把一堆设备和雷德贵一起,带到了聚义厅大伙的面前。“哦,对了”虎娃还说,“沿途我们还救了五六个青年学生,他们在博泸河游玩,被困在了江心岛上,有两个女学生淋了雨发烧得厉害,我顺便把他们救回了山寨,这会正在黄玲儿的茶馆里将养着呢……。” 杜刚心里咯嘣一下,脑子里慢慢嗡嗡响起来,这些天来,他一直沉浸在李县长和身边所有人的崇拜的目光中,到现在他才不情愿的逐渐清醒起来,原来北岸的敌兵退却,不全是或者根本不是他“百兽之王”的威名所致,而是因为被虎娃抄了根本,一举端了对方的弹药库。他仿佛做了个梦,到现在才醒,他心里渐渐不是滋味起来。 虎娃并不知道杜刚这些天在县里获得的种种荣耀,更无心拆杜刚的台,只是这次奇袭获得了这么好的战果,他当众讲述的时候自然免不了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可是杜刚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偷眼看大家的表情,仿佛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对他鄙夷的神情,他感觉到自己被高高捧起,又被重重摔下,他冲雷德贵吼道:“雷德贵,你狗胆包天,上次放了你回去,你居然还敢前来送死,真是岂有此理,来人,给我拉出去毙了!” 雷德贵当然没有被枪毙,王兴会挡住了上前的卫兵,王兴会是细心的人,他或许能顾及到杜刚微妙的心理变化,但他更知道雷德贵杀不得,他当时没有来得再作他想,杜刚就已经拔出县长给他的短枪抵住了雷德贵的头,这不由得他不挡在雷德贵的面前。当天,杜刚、易老伯、虎娃三人作了激烈的讨论,易老伯和王兴会、虎娃一致认为,雷德贵是唯一熟悉这套军械制造的兵秀才,不能杀,这套法式勒贝尔步枪膛线组装生产设备能不能造出武器,全落在他身上。易老伯说:“如果我们自己能造出枪支,这当真是如虎添翼,再也不用惧怕乌蒙山那群强盗!” 杜刚的枪愣在半空,王兴会这时候才突然领会了他的尴尬,他低头走上前,一边把他的枪压下,刚要出言安抚几句话,杜刚突然甩开了王兴会的手,冷冷地说:“好,听你的,你要把人留下,就留吧,我有些疲倦,要去睡会了。”杜刚没有理在场的虎娃和易老伯等人,拉长了脸离开了聚义厅。 大伙谁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个把月之后的一天,王兴会刚走进凤凰寺的牌坊,就听见虎娃在一个劲的张罗:“贴这儿,贴这儿,对了,再往左一点……”王兴会走上前去,虎娃指挥这两个伙计在聚义厅旁边张贴一块什么牌子,还有一个伙计正站在竹梯上,正往上挂着什么东西,杜刚坐在厅前一刻树桩子上,脸露微笑地看着,王兴会从他的余光里,知道杜刚已经看见了自己,王兴会正要出言询问杜刚,杜刚站起来,冲虎娃说:“对了,对了,往这一挂,这就大气了,虎娃你回头找人再把这墙面刷白了,门头刷点朱漆,这就更气派了,兴会你来,你来,我正有话和你说,”杜刚突然转过头,拉着王兴会,走到右侧一块场子上面,一辆小车出现在王兴会面前,杜刚得意地说:“这是李县长给咱们安排的坐骑,美利坚造,雪佛兰轿车,加洋油就跑,不吃草,还比马快,你看看神不神,诶这事就交给你了,这是县里的宋干办,你跟他学学,把它学会了,下回进城,咱就不用骑马了。”杜刚指着一个人说着,把一把钥匙放在王兴会手上,又冲虎娃那走去了,王兴会看见那块刚挂上的牌匾上面,写了几个字:汉安行署连天山区公所。 王兴会稍一停顿,还是喊住了杜刚,杜刚一回头,也许是王兴会想多了,他在杜刚的眼里,分明看出了一些陌生的东西,杜刚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问:“还有啥子?”王兴会又是一呆,说:“没啥子,没啥子。”他本来想问这挂牌是谁的主意,但突然又觉得这一问简直是多此一举,轿车是县长开来的,挂牌自然是李县长的主意,王兴会看见虎娃兴致勃勃地还在规制那块崭新的匾额,他无奈地笑笑离开了。 要开动这洋家伙并不难,王兴会把钥匙插进去,拧动了,车子就启动了,他在开阔地开了几个来回,宋干办在一旁一五一十地指点:这叫档位,踩这里加油门,碰见转弯就按这,这是喇叭!滴滴滴!他一边说,一边按,很快吸引了广场上大伙的目光,连天山人从没有见过汽车,所有人都停了手中的事站定了看,王兴会对宋干办说:“我们开远一点吧!”也不等宋干办说话,他一转方向盘,汽车嗖的一声,从厅前大路往半山腰开去。 或许王兴会只是想离开大伙的目光,他将车开到半山一座大屋面前,这里原来是胡家用来囤积牲口草料的仓库,现在用作了连天山兵工厂,自从雷德贵被抓上山以来,就把他安排在这,另外还安排了几个伙计“当学徒”。王兴会把车停住,把钥匙交还给了宋干办,说:“你先开回去吧,我有点跑肚子,要找个地方方便,不用管我了,我待会自己回去。” 他推门走进这间简易的兵工厂,雷德贵正在那套法式勒贝尔步枪生产线跟前,手里拿着一根铁管,用一个小小的电筒认真地照着。易老伯也正在一旁。经过易老伯苦口婆心的劝说,雷德贵早已答应死心塌地的投诚效力,他在易老伯劝他的时候回答:“我在连天山生活十多年,早已经将这里视为桑梓地,原来多有得罪,实在是职责所在,不敢怠慢,今日你们愿意捐弃前嫌重新接纳我,不容我不听从,我也看透了,如今这世道,没有道理黑白可讲,活命才是最重要,只是我妻儿老小还在泸州,你们得想个法子帮我将他们接过来,我才能安心为山寨效力。”后来王兴会想办法从泸州老家把雷德贵的妻儿老小接上山,自此雷德贵便把心放下来,潜心专研设备,他想了一辈子离开连天山,可离山不到两年,又被俘虏上山,也许这就是他的归宿吧,雷德贵不再责怪命运不公,就像他说的,或许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吃人的世界,回到郭勋淇部队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参加过几场争夺地盘的战斗,无非是你打我,我打你,这外面的打打杀杀,他早已看淡,这会能在这间小小的兵工厂学有所用,也算是命中注定了。他虽然知道他的几个“学徒”都是奉命监视于他,但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就不再介怀。这时雷德贵见了王兴会走进来,相视一笑,也没有更多言语,其实王兴会对雷德贵一直没有太多反感记忆,他依稀只记得自己从小在胡家长大的过程中,挨了胡桂全和胡万的板子最多。 王兴会和易老伯攀谈了一会,说了一些山寨最近人员情况和钱粮支出方面的事,易老伯说:“正好你来了,你年轻脑瓜灵,没事也和**家一起琢磨琢磨这造枪的事,早点把这雷贝步枪造出来。”大伙嫌弃这个法式勒贝尔步枪这个称呼绕口,都称他为雷贝步枪,易老伯得冲王兴会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王兴会答应了,突然又问:“对了,咱们聚义厅门口挂了连天山区公所的牌了,这事你知道吗?” 易老伯停了一会儿,也不回头地回答:“哦,知道了,今早上一大早就看到了。” 王兴会笑了笑,目送易老伯离去,转头去看雷德贵,雷德贵好像并没有兴趣关注他和易老伯的对话,专心地摆弄着手里的机器,王兴会走出兵工厂,百无聊赖地顺着后山一条小路走下山来。他游目四顾,后山更无一个人影,只有满山竹海,百鸟声喧。 他在山间行走了半天,身上微微有汗水沁出,他索性解开衣服,甩开膀子,胸中一股压抑之气,呼之欲出,他冲对面山崖大喊一声,声音回响过来,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绕梁而绝。行到傍晚时分,眼见离兵工厂也远,回头一看,只见山上凤凰寺远远地立在山崖边,影影绰绰看得见上面张灯结彩,他猜想应该是杜刚和虎娃等人还在张罗布置山寨。他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肚中饥饿起来,上下一摸,全身不但没有一个铜钱、一点干粮,连件砍伐劈挖的器具也没有。正在纳闷,只见竹林里一个少女挎着一个竹篮缓缓地走出。 那个少女十七八岁左右年纪,一身淡蓝色齐腕丝绸衬衣,黑色长裙,尖尖的鞋头上占有不少泥泞,斜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有七八只野生菌子,脸上盈盈笑意,仿佛从画中走出一样,王兴会虽然早年结识的人物当中也有不少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但都不像眼前这位少女一样容颜清丽绝伦,他愣在当地,直直地看着她,如沐春风,竟舍不得片刻把眼光挪开。 那个少女被他看得脸红了,微微低下头去,王兴会这才发觉失态,他慌忙问她姓名。那少女又是甜甜一笑,说:“我叫杨曦,是南通女子学院的学生,我随我们家林小姐和几个朋友们一起来川南游玩,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前几天我们在博泸河上划船迷了路,林小姐又淋了雨有些发烧,是你们这一个叫虎娃的小伙子把我们带过来的,现在把我们安顿在前面的茶馆里呢。” 王兴会说:“原来是这样,那你,你这是在……”杨曦看了看篮子,说:“林小姐烧还没有退,可能还得调养几天,我闲着没事,到竹林里挑些菌子,给林小姐煲汤喝。” 王兴会一面找话和杨曦交谈着,心里一直砰砰直跳,他把头转开,不去看杨曦,他见杨曦额头已经有汗水渗出,连忙爬上旁边一刻棕榈树,奋力折下一片棕叶,修去毛刺,做成扇子,递给杨曦说:“你出汗了,有点累了,扇扇吧。”杨曦接过棕叶,轻轻地坐在他身边扇了起来,身上一阵少女的气息飘来,王兴会甘之如饴,心跳得更快了。 王兴会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平时不曾和同龄少女这样单独相处,这时候闻着杨曦身上香味,山间鸟语,流水淙淙,哪里会不紧张。王兴会定了定神,心中暗暗自责:我刚刚还在为山寨的事情郁闷烦恼,这会见到美丽少女,就语无伦次,慌乱失态,实在是太不应该,她既然是从南通游玩到这里来,对我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她再美丽漂亮,又怎么会和我何干系?我怎么能对一个初次邂逅的女子这样心神荡漾? 王兴会想到这里,脸上表情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内心决绝的想法,就想起身离开,可心里暗自下了几次决心,脚还是迈不起来,其实每一个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时遇见心仪的异性都会像他这样心如鹿撞,杨曦这些天到处寻找竹荪、灵芝等山珍给林小姐调养,也感到很是疲惫,林小姐和她的朋友虽然很少轻视她,但她毕竟只是林小姐身边的伴读,平时和她们相处,总归还是有主仆之分,多少有些不自在,这时候见了王兴会剑眉星目,眼光中尽是爱慕,心里也不由得十分感激。王兴会完全用不着责怪自己,他拼命地去想今早聚义厅挂牌的事情,可杨曦的笑脸却像镜子一样反射在她的脑海里,他根本分不了心去想其他。杨曦见他脸上表情有异样,顿时猜到了他的心思,她怕王兴会伤感,温言地说:“刚才我听见你一个人在林子里那样大喊,你心里一定是藏着什么事吧!” 王兴会抬起头来,一旦转开话题,他顿时便不再心猿意马,他对杨曦说:“是啊,我,我……”但杨曦只是一个初见的女孩子,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起,只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我字。 杨曦又问:“是你和朋友之间产生了误会吗?产生了隔阂吗?” 王兴会怔怔地看着杨曦的脸,之见杨曦竟然想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不可方物,他越发激动,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喃喃地说:“朋友?我们之间是朋友吗?” 杨曦心中一荡,见王兴会说得真诚,看着他的眼珠说:“是的,只要你把我当朋友,我们就永远都是朋友。” 王兴会心中想吃了蜜糖一样,高兴得情难自禁,咬紧了嘴唇,他深吸一口气,又说:“我和他之间,应该不止朋友,我们更像兄弟,更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杨曦接着问:“那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隔阂呢?”王兴会沉思了一会:“我说不清楚,我们一起赶走了这山上的恶霸,我原本以为以后以后这山上的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大家之间都没有隔阂,就像一家人……”“那实际呢?实际上你感觉不像一家人对吗?”杨曦追问着。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但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杨曦沉默不语,手中摆弄着一棵竹荪,呆呆的出神,过了一会,又说:“可能你们虽然一起出生入死,但你们终究不是一母所生,不是亲人,没有血脉相连,有时候,你把一个人当自家人,他不一定也会和你一样把你当自家人。” 王兴会感叹着,沉吟着这几句话,才发现杨曦长长的睫毛下面,挂着一排晶莹剔透的泪珠,他慌忙地问:“你,你怎么了,你是想你的家人了吗?你离家很久了吧?”杨曦小嘴一抿,眼泪终于落下了几滴,她摇摇头说:“我没有家,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离开了我,后来妈妈也离开我了,我就再没有家了。” 王兴会见触动她的伤心事,心中懊悔无比,呆呆地看着她,想用衣袖替她擦拭眼泪,但想到自己身上衣物污浊不堪,不敢上前,只是紧紧地拧着衣角。 两人在林间这样安静地坐着,杨曦小声地抽噎了一会,掏出一条丝帕,轻轻地擦拭了眼泪,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他们这么久不见我回去,该着急了。”王兴会着急地说:“啊,你,你这就回去了吗?”杨曦点头说:“嗯,林小姐身体一直都不好,梁少爷、金少爷、徐少爷、陆小姐他们可不会熬粥,茶馆的黄玲妹妹对我们可是非常热情,不过他也没有功夫照顾我们,徐少爷又嫌农家妈妈熬的粥手脚不干净,不肯林小姐喝,非要喝我熬的粥……”杨曦喃喃地说着。王兴会突然问:“你说的林小姐,梁少爷他们,他们对你好吗?会欺负你吗?”王兴会从言谈中也听出杨曦可能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他本想说他们会把你当自家人吗?但一想刚才杨曦抽噎良久,肯定是心有所感,一急之下,就想知道杨曦心中的委屈。 杨曦又抿嘴一笑,说:“不会的,他们从不欺负我,都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自己,我有时候也想自己的爸爸妈妈。” 王兴会自己也是个孤儿,杨曦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感同身受,他心疼杨曦已极,又不知道怎么表达,鼻子一酸,强行忍住眼中泪水。杨曦心中颇感安慰,走近他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掌说:“刚才你说你在这里有些不开心,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到处看看秀美的河山,也苦于在这里徒自伤感啊。” 王兴会低头不语,杨曦突然拿那条丝帕替他擦拭了一下眼角,说:“万一你一个人出去,旅途之中,可得自己多加保重,千万不可自暴自弃,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就想一想我吧,这条帕子,就放在你身边吧。”说着把一条绣着苏绣丝帕塞在了王兴会手里。 王兴会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杨曦,杨曦脸上泪痕未干,真如梨花带雨一样,清艳逼人。杨曦温柔地看着他说:“这下我真的要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甜甜一笑,向来时的路而去,王兴会看中手中的丝帕,上面一只百灵鸟站在桃枝上飞之欲出;粉麝余香,悠然不绝。 第六章 情浓意重 接下来这几日,王兴会没有再理会聚义厅张灯结彩的事。这天他走过凤凰寺,杜刚又在指挥人对所有山道进行修缮,填埋土方,王兴会路过的时候竟然连眼角都没有瞧一瞧,等王兴会走后,杜刚招手喊来虎娃,说:“兴会这几天是怎么了?没有什么事吧?”虎娃没有听出什么来:“嗨,能有什么事!” 王兴会每天早早地起来,就是走到黄玲儿茶馆附近,等待邂逅杨曦,但他不敢太露痕迹,不愿意进茶馆里去,只是在茶馆对面的雨伞店里闲等,有时候杨曦看在眼里,冲他甜甜一笑, 远远地招手喊他过来,王兴会红着脸摇摇头,杨曦和他心有灵犀,也不再勉强,自己走开。哪怕每天就这一眼,王兴会也心满意足,每天晚上,这一眼便整晚整晚地占据了他的梦。 这一天杨曦又挎着小篮子,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上衣走出店来,一眼就看见了王兴会,她冲王兴会招手,王兴会知道她找到空闲又要上山采菌子,高兴地跑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山。 这一天,是王兴会人生中最开心地一天,他整天地和杨曦待在一起,两人中午在山上吃了半熟的樱桃,还有各种野果,王兴会问:“你中午不回去,林小姐他们不会担心你吗?”杨曦说:“不会的,我出来的时候和他们说过了。”王兴会又问:“那你怎么说的?”杨曦笑嘻嘻地回答:“我和林小姐他们说,中午吃饭不要等我了,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趁着今日天气好,出来多采些菌子,好带回苏州去。” 王兴会听说他们明天要走,顿时心底犹如掉进了冰窟,他呢喃地说:“你们回去之后,我们,我们还能见面吗?” 杨曦默默地瘪着嘴,江苏和四川相隔万里,这一去,怕是很难再见,他两人都想到了这一节,心中都是闷闷不乐。杨曦温柔地对王兴会说:“王大哥,多谢你这几日陪我,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很是喜欢,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相见,你可一定要多加保重。”她声音越来越小,脸红到耳根子发烫,慌忙用手捂住了脸。 王兴会感激不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好在他两人都是坦荡之人,这里也无外人,不用担心对方发现自己的心迹。杨曦松开手,脸上灿如桃花,她指着对面山崖中间一条石壁栈道说:“王大哥,那里很好看,想必风景更好,我们过去玩吧。”王兴会欣然答应,两人牵着手朝对面山崖上攀去,山崖虽然险峻,但既然有栈道,总归人还是能上去,两人坐在栈道边的石亭子里,看着远处山下的风光,杨曦说:“林小姐说,这里地处云贵川交接处,那那边该可以叫做鸡鸣三省了吧。”说完格格地娇笑。 王兴会侧头看着她,说:“你的那位林小姐,他懂得很多吗?” 杨曦说:“那当然了,林小姐可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学问可多了,还去留过洋,梁少爷、金少爷、徐少爷都喜欢她,要是你见着啊,一定也喜欢她。”王兴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怎么会喜欢她,我心里,我心里,我早就……”王兴会想把喜欢二字说出口来,但脸涨得像猪肝一样,也没有说出喜欢杨曦那几个字。杨曦见了他急成这个样子,不忍心逗他,温柔地拍着他的手背说:“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好,可是我马上就要离开四川,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来。”王兴会突然大胆地说:“你,你可以留下来吗?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对你。”杨曦说:“那不成的,我们一起来,自然要一起回去,不过你要是想我了,可以来苏州找我啊,林小姐府上很好找的,只要一问林长民教授的家,就都知道的。” 王兴会又问:“你说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去哪里了呢?”杨曦说:“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后来音讯全无,妈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妈妈长年思念爸爸,思念成疾,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去世了,我对爸爸的印象,只记得他有一张十分俊朗的脸,喜欢把我抱起来,用脸蹭我的小脸,他的胡子扎得我生疼。”她看了一眼王兴会,心想,在我的记忆中,他和你一样,长得高大帅气,面如冠玉。想到这脸上又是一红。 王兴会丝毫没有发现,认真地听着,杨曦又说:“妈妈去世后,林小姐的父亲林长风教授就把我领回家,做了小姐的伴读,听妈妈说,爸爸原来和林家关系很好,所以林家才把我领养过去。” “后来我长大后也问过林叔叔,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可是他对我三缄其口,这其中好像有一个关于我父亲的秘密,他们都不愿意对我说。后来我也就不再问了,还好林叔叔一家对我和对林小姐本人没有区别,我也没有受太多的委屈……” 两人在山崖栈道上畅聊了一天,日落时候才依依不舍分开。第二天,杨曦随林小姐一行上山来致谢,果然那个林小姐,还有梁少爷、金少爷、徐少爷、陆小姐人人都是神采飞扬、男才女貌,一路上惹得沿途伙计、乡民不住侧目,他们几人刚走进聚义厅,所有人眼前一亮,连杜刚心里也暗自喝彩。王兴会也不禁暗想:怪不得杨曦夸赞林小姐,也只有她这样天人一般的人物,才禁得起杨曦的夸赞,他身边的这几名同伴,只怕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几人向虎娃还有杜刚等人道过谢,随即下山去了,王兴会这时执意要相送,直送过码头之上,这才依依不舍,那位陆小姐看出王兴会眼光不离杨曦,嘻嘻地笑说:“王兄弟,你要是舍不得我们家杨曦,不如和我们一起去苏州?” 王兴会脸讪得通红,杨曦倒是不窘陆小姐揶揄,含情脉脉地站在船头向王兴会道别。大伙这才发现他两人已经暗生情愫。徐少爷也是至情至性的人,他见临行之际这两人才袒露心怀,连忙叫船家暂时停船,说:“啊,王兄弟,你既然喜欢杨曦,不如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你要是不走,只怕以后我们再无相见之日了。” 王兴会咬紧了嘴唇站在岸边,大家劝了一会,梁少爷说:“既然这位王兄弟暂时拿不到主意,我们不可勉强,好兄弟,我们和杨曦都是亲如姊妹,你既和她投缘,也必定和我们投缘,你可以常常写信给她,他日你要是有机会来苏杭一带,记得来找我们便是,我们几个都略微有些薄名,你到了苏杭,一问便知我们住处。他日要是我们再得闲暇,也必定陪杨曦再来看你。” 那个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人们之间感情更加淳朴、坦荡,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结为伉俪的也为数不少,林小姐一行见王兴会和杨曦萍水邂逅互相爱慕,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欣然祝贺。林小姐早把几个人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王兴会,王兴会目送几人开船离去,目光深情不舍,和杨曦目光未有半刻分离,两人此后虽然天各一方,但王兴会对杨曦的思慕之情却没有随着时间减少分毫。俗话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后来终于忍不住向东游历,一来是因为和杜刚罅隙已生,对连天山的前途充满担忧而出门游历,后来更另有际遇受人所托一路向东,二来也是因为杨曦曾经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嘱咐“要是再连天山过得不顺心,可以出门四处走走,游历山河美景,总归好过自怨自艾。”后来王兴会和杨曦有情人终有相见之日,得大圆满,而其他几人,也并不是就此无话。原来这几位不是别人,正是民国年间著名的才子佳人,女士是林徽因和陆小曼,男士分别是梁思成、金岳霖和徐志摩。1937年抗战爆发,华北、华中、江南大部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梁思成这时候早和林徽因结为夫妻,他二人想起年轻时候曾经在川南一带结识了王兴会这个朋友,因此一路避难前来,后来打听不到王兴会下落,就在宜宾三江口李庄古镇租房定居,足有六年之久;金岳霖先生后来任教于位于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也常常由上海出发,由水路走完长江全域,在金沙江三江口茶马古道入滇,足迹也曾再次履足连天山;只有徐志摩和陆小曼,他二人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后来虽然辗转结为夫妻,但他们的婚姻却因为过于自我,破坏他人家庭而不受世人的祝福,徐志摩也最终在去听林徽因演讲的途中飞机失事身故,徐志摩身故后,陆小曼虽然有幡然醒悟之心,但却始终已经迷途深陷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无力自拔,终其一生,始终郁郁不得幸福,他二人此后再没有履足川境。 不管徐志摩是情深不寿也好,是始乱终弃也罢,得不到大家祝福的婚姻,自归有它的难以承载之重,但这不能否认徐志摩曾在现代诗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诗人总归是多情的,没有丰富的情感绝难写出令人动情的诗歌,徐志摩成名也因多情,身败也因多情,可谓给后人留下颇多感叹。 杨曦从小得著名学者林长民抚养,又常与这一众才子佳人为伴,她自然也是人伴贤良品自高,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天令王兴会一见之下,便即倾心。杜刚把聚义厅前挂起了汉安县公署连天山区公所的牌子,自此常在县城与山寨之间开着雪佛兰来往,连天山也一改往日的平静,常有各级党政要员前来视察工作,不管工作做得好与不好,大吃一顿总是免不了的,西门酒窖那几个高明的酿酒工人留下来的美酒,这会算是发挥了用处,只要酒过三巡,吃饱喝足,大伙已经互相拍肩膀称兄道弟,其他的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王兴会这天走进易老伯的厢房,自从杜刚和虎娃各自搬了新家,这间原来四人同住的大屋就只剩下王兴会和易老伯做邻居,易老伯原有房屋从胡桂全手里夺回后,索性当做了公家囤柴的库房,自己仍然住在山上这间厢房里,王兴会对易老伯说:“睡不着,过来坐坐。” 易老伯看出了王兴会有心事,但却不知如何宽慰,他一大把年纪,离死已经没有几年,即便是有看不下去的事,他又能怎么样?谁还会把他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易老伯宽慰地对王兴会说:“好孩子,凡事不可过于执着,执念太深,容易伤着自己,人刚易折,知道吧,忍忍吧,忍忍吧孩子。” 正因为易老伯像极了一位慈父,所以王兴会心里有事,才找他倾诉,易老伯又说:“你要是心里实在是不舒坦,出门散散心也是好的。” 这些天杨曦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他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下山而去,易老伯的话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他找机会等杜刚、虎娃和易老伯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次说明了这个意图:“现在山寨日益稳定,有大哥和虎娃坐镇,已无大事,方今天下情势不定,百废待举,我想下山游历,结交好汉,开阔视野,日后也好回山学为所用,不知大哥和虎娃还有老伯怎么想。” 杜刚想起那天林徽因等一群人告别时的场景来,他说道:“兴会啊,你该不会是想那天那个小妮子了吧!”王兴会微微觉得窘迫,不好置答,杜刚微微讪笑说:“这样也好,你就下山去游历一番,学不学东西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人家就不要寒了人家的心。” 王兴会无语地从山寨下来,一路和凤凰寺、蛤蟆石、玉屏渡的刘原彬、李磊等人道了别,交代他们好好守住山寨,日夜堤防,不可松懈。自己给马打上一鞭子,也不问方向,肆意奔腾而去。路上才走了一日,看那路碑时,王兴会哑然失笑,原来他任由马儿撒欢,这一日竟然只是兜了几个来回,并未走多远,还在川滇古蔺一带。这一天他路过一个临河小店,只见店外码头之上一字排开了三十只竹筏,足足排了有一里地,沿江竹农贩卖竹子原本不稀奇,但他一瞥之下,就留上了神,原来站在竹排上放风的一名伙计,隐隐有些面熟,竟有点像当天在连天山假扮王陵基来接应竹料的土匪中的一人。 王兴会心想:那天这些人假扮官军劫走连天山二十几万根竹子,后来在半夜在运输途中我伺机逃走,此后再也不知道这伙人下落,但是他们抢了竹子用来干嘛,却还是一个谜,见过抢劫金银财宝的土匪,见过掳取良家妇女做压寨夫人的土匪,就是没有听说过打劫竹子的土匪:川南一带满山都是竹子,二十万根竹子还不值一千块现大洋,显然他们不是为了劫财,那么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呢?今日要是再遇见了,正好探个究竟。他远远地细听,果然听得那家临河小店里觥筹交错,显然这伙人正在里面吃午饭,他微微一想,计上心来。 王兴会把马寄存在驿站,打了个包裹在胸前,装着过往客人大大咧咧地走进那家临河小店,果然正面一眼就看见当日那名自称张团副的人,当即不动声色,找张桌子坐下。王兴会换了装束,他算准了,事情已经过了两年,这群人不一定记得他这个当日的放排的小伙计。 吃过饭后,这伙人押送着三十只竹排,急匆匆顺流而下,来到一个两江交汇处,“张团副”喊停,下令将竹排沿着另外一条河溯流而上,有人从腰间摸出长索,套在竹排之上,当起了纤夫,王兴会有心要探个究竟,一路远远跟随,又走了三五里,沿途少有人家,已经是越来越偏僻,水面越来越窄,两岸渐渐都是峭壁高耸,转过一个湾,一座巨大的石窟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石窟约有七八十亩大小,三面都是数百米的峭壁,只在北面靠江有一个口子,那伙人见了这座石窟,都脸露喜色,王兴会远远地听见“张团副”下令停止前进:“弟兄们,快快,就这了……”只见他们把竹排停在石窟口子上,把竹子负在肩上,抬着向石窟跑去,这一群人个个扯着十多根竹子,在山谷里如履平地,飞奔而去,仅这一项本事,就看得出竟是些身怀武功的练家子。 王兴会找地方藏好,就听见那个“张团副”站在一处峭壁前,张望了半天,说:“错不了,就这了,老二,开干吧!”一人轻轻点了下头,接话答应了一声,又冲旁边一人说:“四弟,这事你拿手,怎么样?让大哥开开眼?” 当中另一个穿着新军服饰的人一边把竹子抛下脱下军服,一边说:“大哥、二哥,弟弟我从小家贫,靠的是在这僰王山中,爬崖盗墓为生,今天就瞧我的……这身皮真他娘热,想不到我做了一世的盗贼,今天也当了回大头兵!”那伙人哄笑了一阵,这个叫老四的布置起活路来:“你,你,过来,就从这立杠子,你两个,多剖些竹篾,大哥二哥,你俩在一边歇着。” 王兴会见他们在悬崖下把竹子一根根搭起,像是在搭建一座高台,这时这群人才肆无忌惮,都脱了外套,露出清一色的黑衣,果然是一伙土匪盗贼的装束。山谷里太阳西垂,已经见不到阳光,石壁下一座高高的竹塔慢慢竖起,一面依山而建,竟有两百米高,另一面一个斜坡,有三米宽,人可以上下行走,很是壮观。“张团副”不住的赞扬:“好,好,好手艺啊好手艺,果然不愧是八臂猿猴唐老四啊!” 王兴会越看越心惊,心想这伙人搞这么大阵势,必定有一个大的图谋,万一被他们发现,势必要杀人灭口,果然,几个黑衣人将石窟四下里又检查了一遍,一个黑衣人马上就要走到王兴会面前,他来不及细想,在水边轻轻一滑,抱着一根木头滑入水中。借着岸边石碓的掩护顺流漂了一两里路,早已经绕过了石窟,他悄悄冒出水面,爬上岸来,天色渐渐黑了,他分不清方向,只顾往山上密林处走,突然见前面一个地方隐隐有灯光闪烁,就朝那个方向走去,突然之间,脚下一片火光通明,亮如白昼:原来他绕来绕去,竟又绕到石窟的上方。 他慌忙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座竹塔顶端离他已经只有二十米距离,几个黑衣人举着火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竹塔顶端是一个两三丈宽的平台,正靠着山崖一个洞穴的地方,那个叫八臂猿猴唐老四的人在平台上指挥:“慢点,慢点,别摔坏了宝贝!”洞穴里几个人一片吆喝,缓缓推出一座巨大的棺材来! 王兴会见果然有宝贝,也吃了一惊,只听竹塔下面一人喊道:“怎么样?老四,到底有没有宝贝啊!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啊?”隔得远了,王兴会看不清脸孔,听声音就是假扮张团副的盗贼头目。那声音接着说:“俗话说三不过四,你让咱弟兄当了三回盗墓贼了,一块银锭也没有捞着,竹子倒腾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咱们可要在横断山出名了,人家可要叫我们彝家兄弟是专倒腾竹子生意赔本的二道贩子了。” 唐老四打了个哈哈,冲下面喊道:“大哥,错不了,老子绑了骆少帅,谅他骆秉章老头子也不敢撒谎,要宝贝还是要儿子,他该分得清楚!”下面另一人笑道:“老四啊老四,我说你胆子也忒大了,骆秉章的公子你也敢绑,你就不怕找到宝贝没命花吗?”“嘿,现在是民国的天下,大清早亡了,他一个过气的巡抚,怕他个鸟,老二你不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吗?唉,只可惜这老头只说了石窟悬棺这么几个信息,不肯说出具体位置,害得咱们兄弟连挖了好几个石窟。” 王兴会见说话间,两个人从竹梯上飞奔上来,唐老四接话前,还见两人站在石窟底部,唐老四华一句话说完,那两人竟然已经走到竹塔半腰,姓张的一边走一边回话道:“老四啊,这会你错了,咱们常二爷可不止没把骆秉章放在眼里,郭勋祺也不算什么啊,不然咱常二爷怎么敢动他老丈人呢?”“老丈人”三个字刚一说完,两人就已经齐刷刷地站到了平台之上,脸不红气不喘,王兴会见了这一手功夫,不由得暗暗叫好。 那伙人哈哈一阵笑,唐老四嘻嘻地说:“那是,那是,亏得二哥截获了王陵基给连天山的公文,才省了我们兄弟一批买竹子的钱,连天山那胡老头,只怕现在也不知道着了咱们的道了!”王兴会这时候听他们谈论,稍微一思索,对事情来龙去脉就有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解:这伙人竟然绑架了川中最后一任巡抚骆秉章的儿子,从骆秉章的口中得知这附近一个石窟悬棺中藏有什么宝贝,因此四处寻找盗墓,这里僰人自古有将棺木葬在悬崖峭壁的传统,他们这一盗墓,可就少不了到处收购竹子来搭建高塔了,当日姓常的截获了王陵基到连天山催缴竹料的公文,他们索性扮做来接引竹料的人,劫了连天山二十万杆竹子。 王兴会伏在山顶思想来龙去脉的这会儿,就听见姓常的一边说:“还等什么,打开瞧瞧吧。”一边从一名黑衣人手里夺过一把鬼头刀,往棺材缝里一插,往上一掀开,大伙收住笑声,都看得清楚,王兴会也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满满一棺材石头,哪里有什么宝贝,唐老四心不甘心,拿起一块石头往刀口上碰去,擦的一声响,石头裂成几半。他狠狠把石头往下一摔:“妈的,操他奶奶,又是假的!”众人耷拉着脸,大声咒骂。 这时候棺材盖子掀起了一半,王兴会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似花香,又似极其浓烈的酒味,幽幽地从高台传到山顶,他正在纳闷,就听得姓张的老大喊:“哎呀!小心有毒,这是什么,蜈蚣,蜈蚣!”接着便有几人手舞足蹈,哭爹喊娘起来,只看见棺材里密密麻麻爬出一些蜈蚣了,平台上不好避让,有一人哎呀一声掉下竹塔去,一只火把往下掉了好一阵才熄灭。 那伙人大惊失色,叫喊起来:“什么鬼东西!”一边往下便走,身手好的,蹭蹭蹭就滑到山下,身手不好的,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扶着竹梯,手忙脚乱往下退。竹梯晃动,又有几人连滚带爬往下摔去。王兴会只听这些人在山下又咒骂了一通,忽然熊熊火光燃起,原来他们点燃了竹塔泄愤,不一会儿咔嚓声响,棺材先掉下去,竹塔慢慢倒塌,火烧得更旺了,噼噼啪啪烧了一个时辰,一干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大火,又烧了个多时辰,才慢慢熄灭。 王兴会呆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躺在山顶,忙活了这一阵子,当时已近五更天,只见星河在侧,朗月高挂在中天。他休息了好一会儿,养足了精神,这才慢慢地顺着山背,乘着月色,滑下山来,这一带已经没有竹林,全是一片一片的芭蕉林,树上芭蕉虽然没有熟,王兴会摘了一大串,连吃了好几个,这才觉得饱腹起来。转过一片芭蕉林,一座小小的草庵赫然出现在眼前。王兴会心想,一定是芭蕉林的主人住在这里,我吃了他这么多芭蕉,不能不去打声招呼,他走近草庵,见草庵顶塌陷了好大一块,伸手向柴门推去,着手处满是蜘蛛网,他喊了几声:“有人吗?”荒山遍野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没有其他声响,凌晨时分,竟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一声。 他转身看了看四周,这里离山顶还不是很远,放眼山下望去,只看得见一片雾霭沉沉,也不知道这山有多高,像是非眼力所能及,侧起耳朵细听时,远远地山下好像有大河流过。 第七章 前朝遗恨 王兴会推开柴门,屋面的茅草扑簌而下。灰尘过后,只见草庵内桌椅器皿齐全,正面一张桌子,上面堆放着七八摞黄皮纸,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像是写满了文字;一只砚台,墨水早干,一只笔斜靠在上面;桌子右边,一方石镇下压着一张黄纸,上面也写有文字,他慢慢走近,拿起黄纸,草庵顶一束月光倾斜而下,他看得清楚,那黄纸上写着: 鳌掷鲸呿气自横, 飘然书剑又孤征, 鬼灯明灭非人境, 山市虚无似化城, 晓雾但愁销蜃气, 夜潮时复警鸡声, 书生结习今余几, 倦倚蓬窗梦太平, 悲哉,今日想来已灯枯油尽也,飘蓬三十载,皓首千言,终不得宽慰万一也! 王兴会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把纸放回桌上,又看见身前一把椅子斜斜挪开,右墙角还有一扇小门虚掩,他伸手推开,原来里面另有一小间卧室,卧室中有一木床,床上盖着一床满是灰土的被子,被子上凹凸起伏不平,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床头露出一个乌沉沉的一截来,他心头一紧,突然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立即觉得周身四体重重寒意侵袭而来,凝目看去,果然是一具已经积满了灰尘的骷髅干尸。王兴会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他四周查看,房间里除了这张床再无其他摆设,这具骷髅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年。 他稍微一思量,恐惧之心慢慢没有了,竟隐隐约约觉得伤感起来:从纸上文字来看,这里住的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剑客,后来“飘然书剑又孤征”,却没有想到一去三十年,终于年老体衰,这首诗词,想来一定是他当时自感生命将近时候的绝笔。 王兴会将这纸上的字反来复去的默记了几遍,心中突然像一面镜子,仿佛这小屋子里几十年前发生的最后一幕历历在目:这位不知名老人一定是写完这六十四字,自知大限已至,将笔搁在砚台之上,挪开椅子,推门进入卧室,躺在床上,就此溘然长逝。他想到此处,不禁悲凉之意突然涌来,老人留下的绝笔词中的意思,好像他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耿耿于怀,不得宽慰,独自一人远走他乡,竟然在这个草庵中生活了三十年,最后年老灯枯油尽的时候,终于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谢幕,身边陪伴他的只有这青灯一盏、秃笔一支,黄纸一摞。他像往常一样挪开椅子,推开这扇小门,安详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心中在想什么?对了,传说一个人到了最后的时候,心中都像一面明镜,他在遗言中说“今日想来已灯枯油尽也,飘蓬三十载,皓首千言,终不得宽慰万一也!”所以他内心既是安详的,也是落寞的,只是不知道他心中到底藏着什么事?以至于让他“皓首千言,终不得宽慰万一”。 王兴会心中感慨,何止万千?这位老人一生执着到了这样的境地,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又只可惜时间竟如白驹过隙,三十年笔耕不辍却始终不够他释怀。人生一世,逝者如斯夫?他叹了口气,见那尸身脸上肌肉不腐,双目塌陷,嘴角微微上翘,遗容**慈祥,双手抱在小腹上,俨然是一副得道高僧的宝相,让人望之顿生崇拜之感。王兴会不觉痴痴地掉下泪来, 他出身于贫苦佃农之家,从小没有见过母亲的面,姐姐和父亲先后被胡桂全害死后,他孤身一人,逃走在社会上,过的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了无数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难,也造就了他敏感多愁的心;刚和杜刚、虎娃等一起赶走了胡桂全,眼见再也不是无根漂泊的野草,但杜刚转眼又和李县长打成一片,虽然当初和李县长结盟,是经过了大家一致同意的,但后来连天山上的情形,和王兴会心中预期,总感觉不是一回事,他又担心是自己思虑得过多,心中总是苦闷不乐,这时竟然触景生情、兔死狐悲,感怀起自己的身世来。他跪倒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王兴会低回感叹了好一会儿,又走到外厅,在草庵中仔细察看了一周,除了门角摆放了几张锄、犁、刀斧等农具外,屋角还有一口大缸,上面和泥巴盖着几大片芭蕉叶,虽然已经存放了不知道多久,但泥巴里放了碎草,干而不开裂,他轻轻敲掉一角,揭开芭蕉叶,顿时一股芳香清冽之气溢出,原来这竟是一缸上好的美酒。 王兴会从昨天中午在滨江小店出来后,一路跟踪那些盗贼,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一天,又在山顶草丛里躲了一夜,这时候早就饥渴难耐,他顾不得很多,连忙从墙上取下一只打酒的竹提,舀了一提,还没有碰到嘴唇就已经感觉到清爽浓郁逼人,只轻轻一仰头,一股甘甜顺着喉咙而下,说不出的舒坦,又打了几提喝了,四肢百骸无一不畅快。 他盖好芭蕉叶,重新浇湿泥块敷好,以免酒香跑出,回转身来,见那张椅子斜斜放在屋里,朦朦胧胧中仿佛座中人刚刚起身离去。王兴会痴痴地看着,好像自己竟是这草庵的主人,不自觉地走到椅旁坐下,怔怔地看着黄纸上那几行字,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年少时的流离、青年时的偶遇等经历就像浮光掠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页页闪过,他实在是太困了,等他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外面已经天大亮了。他推开柴扉,太阳火辣辣的好像就在头顶一样,他从来没有觉得太阳离自己这么近过,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山下水流的声音轰然不绝,这时候艳阳高照之下,他才看见山下一条大河,怒涛汹汹,浑水横流,泥沙俱下,气势非同凡响! 王兴会想起自己青年时在湖北红安认识的友人们说起过晋代名士左思有诗写道“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这时候艳阳普照,放眼望去四下里无不是一派朗朗乾坤,这是太美好的世界,太美好的诗歌,太美好的知己!王兴会这样想着,迎风吐出肚子中的浊气,胸臆间精力充沛,竟像是要随着浮云冯虚御风地飞走一样。 他又到后山吃了满山的野果,喝了美酒,吃了个饱,养足了精神,才想着找路下山。昨晚黑夜中上来的路径已经完全没有痕迹,他只得顺着地势稍微轻缓的一面慢慢地寻路下山,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左右来到江边,果然是好壮观的一条大河!河边一只巨大的石龟,驮着一块碑碣,碑上斜斜扭扭地刻着隶书: 赤虺猿猱不可通, 十寻健木撑寒空。 浩海奔流似飞箭, 亘古流沙第一线。 谁驱乌鹊驭鼋鼍, 波涛旋回息盘窝。 安得休为夷庚道, 镌刻灵陶垂不磨。 大江的对面一片绝壁临江而立,上面三个暗红的大字看得清清楚楚——“赤虺河” 王兴会辨明方向,顺着江水沿岸向西走了十多里,赤虺河在这里折而向南,离连天山方向背道而去。他只好又回转,溯江而上,走了二十里,河道却又向北而去,西岸又全是峭壁,无路可走,江面既没有桥梁,也无船只的踪影。看看天色将晚,他只得又回草庵住下,这样一连找了几日,这地方竟然是一个三面环水,一面是悬崖的月牙形孤岛,他无计可施,好在山坡上桃李、芭蕉等野果很多,还有一大缸美酒,他不至于挨饿受冻,这天王兴会取过一摞黄纸,仔细一看,黄纸左边用麻线装订成册,做工很是粗糙,是用山上苴麻晒干制成麻线,再用树枝作针穿引线孔缝成。他顿时高兴起来,心想再找不到路离开这个孤岛,就只好也找苴麻搓一条长绳从山顶的石窟顶端攀岩下去,那样势必可以找到来时的那条大江,再顺流找到博泸河回到连天山去。 他取下第一册,吹去灰尘,只见封面上写着《六合攻陷记》的题记。 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咸丰二年,陷金陵而围六合。有知县温公绍既勇且谋,城不能破。以孔明灯引火入城,致英布庙失火,众酋乃惊,温登城督战,以弓箭相拒,伤英王左臂。酋总统张国梁率师援之,被三十检点回马枪所伤。温擢至道员加布政使衔,仍权六合县事。 背后继续写着:英王施反间计,使托明阿疏劾温公纵团肆掠,与贼无异。坐革职,发往军台。翌年冬,六合乃破。事闻,赠温公布政使,谧壮勇。 王兴会青年时结识了各行各业的良朋好友,那些朋友都是些热血义胆、对人真诚的朴实汉子,他们见王兴会身世凄惨,都对他关爱有加,平时更是断文识字、三教九流地知无不教,可谓成了他人生的导师,对他的成长大有裨益;王兴会自己本就是十分聪慧的人,幼年时想读书但无从学起,所以后来加倍珍惜,正所谓求知若渴,他常常比别人勤劳刻苦很多,别人见了他进步这样神速,也都很是高兴,慢慢的他成了他朋友当中最博学多识的人。这时候他看了这篇《六合攻陷记》,知道其中记载的是咸丰二年间,暨1956年太平军攻破江北大营的事。 当时太平军定都金陵也就是南京,围攻安徽六合县,知县温公绍极有谋略,射伤了英王陈玉成的左臂,陈玉成又杀败来救援的清军张国梁的部队,遂成了相持之势。六合县久攻不破,陈玉成利用反间计,假冒张国梁写了一封信用箭射入六合城中,安抚温公绍,又将温公绍的回书截获,断章取义,其中的言辞改得飞扬跋扈,然后故意让书信落入外围的张国梁手中,张国梁见温公绍莫名其妙地射出这封掐头去尾的信来,心中顿时不忿,只好回报江北大营主帅托阿明,托阿明素来嫉妒温公绍的功劳,于是也不分辨清楚,正好借此机会,上奏朝廷将其革职查办,发配军台,城中一时无主,六合城不久就被攻破。后来太平天国失败后,清廷从天京缴获的大量奏折中发现陈玉成提及此事,又有洪秀全的嘉奖,说英王假敌手除温酋,一箭双雕,解围天京居功甚伟云云,才知道中计,于是给温公绍平反,官复原职,追谥壮勇伯号。 王兴会读完这一册,又取下几册,浏览了一遍,有题为《三王伏诛记》的,记录的是咸丰皇帝病逝,慈禧太后设计杀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赞襄政务大臣肃顺于菜市口的事,历史上称为辛酉政变。有题为《五星连珠记》的,写的是咸丰夜宴,见天空有五星连珠,认为是中兴之兆,连夜召见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胡林翼五人,并以嘉奖的轶事。还有题为《和府查抄记》、《炮轰曾格林沁记》的,大抵上记录了咸丰、同治年间发生的一些大事。翻到第六本,封面上写着:《赤虺被困记》,王兴会见到“赤虺”两个字,心想山下这条河流就叫赤虺河,这一册一定和这个孤岛很有关联,于是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开篇写的是: 同治二年二月,王拥众四万余,由滇迫近金沙江,酋首骆秉章飞饬宁远府,同建昌、王岭两土司,迅率彝汉兵勇截堵,王披甲仗剑,躬身督战,自晨至午,血战数回,沿途营寨,悉被失陷。 王兴会见到骆秉章三个字,立即想起那天石窟中那伙土匪的对话,精神略略一振,要知其详,继续看纸上写着:……大军弃冕宁城,沿山麓进据,王叱诸将曰,“旦飨诸卿,望皆力战,有能奋涉河北者,官则晋秩柱国,兵则位擢总丞,计功按赏金牌一面,勖哉毋达孤命。”……王兴会看道这里,已经明白,这里说的王,是指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文中所写,正是石达开率兵出走,兵到大渡河的事迹。 咸丰年间、暨公元1850年前后,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等人发动金田起义,建国号“太平天国”,与清廷分庭抗礼。不料定都天京后,众王之间嫌隙日生,东王杨秀清掌握大部分军政实权,交横跋扈,不可一世,其他众王皆对其不满。其更是常常假托天父名义,凌驾于天王洪秀全头上,令洪秀全十分气恨。 史料记载,洪秀全数次当朝颁布旨意,杨秀清但凡不满,便假托天父附身,指责天王旨令不当,勒令收回圣命,当场纠正,还令天王下跪认错。因为太平天国起义之初是假托上帝之名,洪秀全自称上帝的儿子,所以此时面对杨秀清突然自称的“天父”,他毫无还手之力,只有任其摆布,心中怨恨,却到了不杀不解的地步。1856年,洪秀全密令韦昌辉和石达开回天京勤王,韦昌辉和石达开赚开城门,韦昌辉早就对杨秀清嫉恨交加,趁此机会围住东王府,将东王府两万多人,尽数扑杀。石达开赶来阻挡不及,严词斥责韦昌辉不该滥杀无辜,两人不欢而散。石达开为了避免两人交恶,只好连夜离开天京,却没有想到此时的韦昌辉已经是狼子野心,心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着诸王都不在城内,杀了洪秀全,自己做天国首领。 他忌惮石达开英勇,先将石达开一门老小斩尽杀绝,又围住天王府,昼夜攻打。这时城中的将士,很多人已经愤恨韦昌辉的行径,石达开又在城外发布讨伐韦昌辉的檄文,要杀其以谢天下,余者不论罪责。韦昌辉顿时军心动摇,最终众叛亲离,反被洪秀全斩首。 洪秀全吸取了这次事变的教训,认为不可任诸王坐大,又找借口清算了燕王秦日纲及陈承瑢等大将,令胞弟洪仁轩把持朝政,掣肘石达开。石达开在天京被百般刁难,随时都有可能步秦日纲等人的后尘,为求自保,他不得已率部下出走,转战各地,与清军周旋。后来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军追堵在大渡河畔,全军覆没,这件往事在当时已经是熟为世人知道,王兴会既然立志要救民水火,他要以史为鉴,自然不会不熟读这些史事。 他接下去看册中写道:……死士铁衣护卫暗领善水者数百人,各持短兵,浮至彼岸,是夜三鼓,彝首使健卒持长槊伏岸,比惊悉,欲倒浮而还,为炮石所中,回岸者仅三十人…… ……先锋贾维扬造木船数只,长丈有奇,夜移彼岸,环扣磐石为柱,面覆木板,以作浮桥,率健卒五百名,衔枚荡浆,船将达彼岸,忽中部环折,竭力撑持,首尾竟回旋难续,俄而水舟相搏,船触岩覆裂,维扬落水而死…… ……王以伐虢之计,射书彼岸,许以重宝,酋拒之。王寝食俱废,乃题诗十绝于壁…… 这里说的是石达开先后令铁衣死士和先锋贾维扬以泅水、浮桥的方式渡江,都告以失败。石达开又佯装许下重金,让清军放一条生路,也被识破拒绝。 ……是夜王后马氏服毒自尽,士兵饥甚,且疑无斗志,进曰,“疫侵雨淫,困毙无名,战则一卒难遣,可奈何,”王蹙然不能答……说的是士兵开始诘问石达开:“现在病伤雨淋、饥寒交迫,无力再战,再战下去将无人能幸免,怎么办?”石达开语塞不能回答。 下文继续写:……是日午刻王率众沿江东走,酋沿北岸追击,以火枪射击之,彝贼常应元、唐亮儒从山顶下以木石,滇酋桂良、汪复申等率军尾追,面面受敌,坠岩殒水者无数,西南北三面,皆难通过,惟东可走,道极险狭,仰视则峭壁参天,俯临则河水急涌……文中所言,石达开在大渡河畔面面受敌,只有向东一条险路可走,形势十分危急。 文中又写:……入夜昏黑,天降大雨,众酋稍退,军屯老鸦漩,剩五千人,皆带伤,饥甚。觅食无所得,有相杀噬人肉者,王莫能禁。并闻残部聚泣,乃顾而叹曰,“孤畴昔攻城略地,战无不利,今误蹈险地,一蹶不振,此天绝孤,非孤不能为诸卿解危也。”言讫泣涕交横不已,左右皆泣…… 王兴会心想石达开英雄一世,那是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孤军千里,救兵固然无所盼望,按文中所写的,士兵到了饥饿以致要互相残杀吃肉的境地,更又天降大雨、人人皆伤,敌人三面围困,上有峭壁参天,下有汹涌怒涛,到了这个绝境,纵然是诸葛孔明再生,姜子牙在世也没有办法。其英雄末路的悲凉,几十年后读来,仍然是让人忍不住跌足长叹、潸然泪下。 文中继续写……王知丧败在尔,环顾王妃,恐为酋所辱,乃含悲以次抱投江中。(石达开知道败亡只在旦夕之间,恐怕死后王妃受辱,于是忍痛以此将她们投入江中。) ……及至十四王娘刘氏,王欲以手推之,刘氏长跪而泣曰,“妾非惜一死,奈妾有次储石定基,初生有异兆,后日当兴,必能以报父仇。今龄尚稚,母死则子曷寄,乞宥残息,鞠此嗣也。”(到十四王妃刘氏的时候,石达开想以手推她下河,刘氏长跪哭告说:“并不是我舍不得死,只是我现在有次子石定基,他出生的时候有异兆,以后定能兴复大业,替父报仇。现在他还小,我要是死了,恐怕他无所寄托,所以乞求留一口气,将他抚养成人,以图将来给您复仇啊。”) ……王大恸曰:“妃愿学赵朔妻,惜无程婴其人,恐难保也!”[石达开伤感地说道:“你愿意学古人赵朔的妻子,奈何没有一个像陈婴一样舍命救你骨血的人啊!”(见典故赵氏孤儿。)] ……语未竟,金甲护卫李西华进曰,“小卒不敏,愿保刘娘及幼储间逃,幸而胜利则留王血脉以图匡复,不胜则赴彼清流,断不受斧钺辱也。”(话没有说完,金甲护卫李西华说,愿意保护刘妃和王子逃走,要是有幸留得大王的骨血时,以后定保他匡复大业;要是不幸落入敌人手里,我们一定投江赴死,绝不受敌人侮辱,令大王蒙羞。) ……王拜谢,唤入帐中,嘱二三事,将刘妃剃发携手交西华,西华负其子偕母,领十八悍卒,皆穿淄衣,冒雨辟岭而去。 ……天将曙,敌分道突出,其行如飞,锋不可当,至平明,死伤无数,王不得已请降,以活众命,酋诓许其降免。二十七日,解王于成都,旋被害,部卒二千,悉杀于大树堡。 王兴会读完这章《赤虺被困记》,心中感慨不已。太平天国自1851年在广西金田起义,不到三年就攻陷南京,建国号称大统,声威之盛,与黄巢李闯等农民起义不相上下,但王兴会当时所处的年代,是1925年前后,民国当局见天下初定,深知革命之势能够摧枯拉朽,又急于享受胜利的成果,不愿意正视自身的不足,害怕将来自身成为人家革命的对象,于是立即调转手来,开始着手排除异己,大肆诋毁和镇压革命,共产党员和革命队伍中的其他盟友常常被诘难。 前文提到,国民革命本就是少数资产阶级面对封建王朝的革命,虽然把千年的封建制度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始终不能代表广大无产阶级农民的利益,因此当局对于代表无产阶级的共产党更是视为心腹大患,当时已经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前夕,民国当局想尽办法诋毁和抹黑无产阶级,销毁一些进步书籍,封锁《新青年》等先进报刊,雇佣御用文人,在报纸上大肆抨击革命的合理性,太平天国起义刚刚过去几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仿佛就在昨日,当然就成了他们指桑骂槐的最好的抨击目标。 王兴会读到的这篇无名老人著的《赤虺被困记》这样客观描述太平天国事迹的书籍报刊,在当时并不多见,究其原因,清廷的污蔑和民国**的抹黑占据的极大的因素。 须知清廷自入关两百多年来,当年骑在马上驰骋天下的八旗子弟都成了贵族,代代相传至咸丰年间,子孙后代早丢弃了骑马射箭、骁勇善战的属性,终日只会吸食鸦片、贪图享乐,面对内忧外患,根本不堪一战。自鸦片战争战败以后,清廷为了赔付巨额战争赔款,加重赋税、加紧搜刮人民,民间怨声载道,先后爆发过捻军、回民叛乱、义和团等民变。1864年天京沦陷后,长江以南的太平军依然化整为零、投身民间各种秘密反清团体,由石达开率领的西路军,更是转战西南诸省,坚持了八年之久,这些都给清廷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清廷对太平天国起义恨之入骨,认为国力衰败、从此一蹶不振,以至于不得不倚重曾国藩、李鸿章等汉族大臣的原因,都是由这次长达三十年的叛乱所致。后来将太平天国所留下的所有重要文献全部销毁;重要改革思想全部摒弃,其中不乏中国第一套具有发展资本主义意愿的政治纲领《资政新篇》、体现农民阶级利益的《天朝田亩制度》等优秀的体系制度及至各种外交教育辞令章法;又在其后编修的史书中歪曲事实,对这次农民起义极尽所能诋毁污蔑,对后世影响极大。 国民革命初期,革命者仍然以资本主义革命为纲领,认太平天国革命为先驱,孙先生甚至自认“洪秀全第二”,但大势初定以后,当局又挖出满清污蔑抵制革命的观点,加以渲染,用来隐射共产党人,堤防无产阶级革命。当时报刊书籍所载的,无一不是农民起义没有正当性、充满劣根性等观点的文章。当时社会上流传的关于石达开的说法,是说他在天京分兵自重、自相残杀;又说他残暴嗜血、每到一地,所有官府、商贾、良民皆遭屠戮;更有说他在西征途中杀人腌肉充当粮饷,大渡河失败后摇尾乞求活命,毫无节操,各种说法,无一不是将太平天国将领塑造成一个个暴力杀人魔王。 学术巨匠胡适之,当时已经是名满天下,王兴会对他的观点早有耳闻,他就认为太平天国是一个低级的迷信,绝对的暴力集团,神权、极权、愚昧的统治,只为满足自己的无限欲望,丝毫不顾及大众的福利,所造成的是遍野白骨,满地荆棘,是中国历史上的浩劫惨剧。这种观点,被民国当局大为赞赏。 王兴会看到的这篇《赤虺被捆记》,记载石达开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希望以投降换取部下将士的性命,虽然对其人格赞美、褒扬的语句并不多,但仅此一项,就和残暴弑杀、极权愚昧的形象大相径庭,这名无名老人大有来头,他隐居在这里著书三十年,书未尽而身先没,本来这些写在黄纸上的书稿再无被人读到之日,当时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被王兴会读到,这属于这篇文章的首次面世。 王兴会被这些书籍感染,好像打开了一番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之门,他读得饶有兴致,当天一口气又拜读了几册,越读越是吃惊,索性将所有册子一一翻开快速浏览,一浏览之后,心中更是暗自震惊不已! 原来这些黄纸册子当中,既有记载治国理政之各类章法的、又有各种行军打战布阵之术、更兼有吏事海防、民生时局、乃至农林采矿、纺织制造、诸子新篇、诗词歌赋等等无一不足!而且都是言辞恳切、行文严谨,读起来不像是浮夸伪造之作,更有十来篇外国文字、洋洋洒洒,不知道内容是什么、王兴会啧啧称奇,不知是一位什么样的奇人所作。 他所写的文章当中,既对清廷朝廷的事了如指掌,又对川滇防务、彝苗风俗如数家珍,也对石达开军中之事娓娓道来,字字玑珠;实在是一位学贯中西、学究天人、格物致知积极严谨的大儒。 王兴会突然想到:他文中凡是写到清兵的时候时,必然用“酋”字来代替;写到四川当地土司时,用的是“彝首”、“彝匪”等字样;写到石达开时用的是“王”字代称,因此可见,这位老人很可能是石达开军中一位重要的人物,并且是一位汉人。这位老人的见识,实在不在康、梁等当时名家之下,他言辞中对石达开并没有丝毫不尊重的地方,而且字里行间,充斥着敬仰之情,由此可见,石达开至少是一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 王兴会这时候读得兴味正浓,当晚看到日影西沉,就在草庵中铺些柴草睡在地上,第二天一早,吃过野果美酒,又端坐桌前,迫不及待地取下一本小册子,见上面写着《十全武功精义》。 第八章 星月无痕 他本是敏而好学之人,见了这一整套武功精义,内心震撼,心跳加速,心想:刚才那些著述之深奥已经隐隐印证了这名老人学识之渊博可以说是世所罕见,那么这一套武功精义,多半不会一部欺世盗名之作。要真是这样,这不是百年难得的奇遇是什么? 心跳之余,又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单凭前面洋洋洒洒一百余篇各种论述著作,这位老人已经足以傲视当世文豪,难不成他还能精通各种武学?这本册子号称《十全武功精义》,世上又怎么会有人文武全才至此? 王兴会带着满腔的疑问翻开书页,心随眼走,灵台慢慢飞转,只觉得书中文字,好像似曾相识、一读之间立即便心领神会,字字说中了自己一直想说又说不出的意思;又好像久旱逢甘雨,畅快淋漓,每一句话刚好弥补了自己所缺失的东西,既不多说一句废话,也没有丝毫遗漏,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心中的痒处被它一挠就中。他眼不眨,思不停,一字一句读下去,稍微有不明白的地方每每微一思索又豁然开朗,就如行云流水,骤风刮地一样,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他已经读完了这第一篇《奔雷掌法》,自觉胸臆间顺畅,没有一处阻碍。 说也奇怪,要不是这一篇题目明明写着《奔雷掌法》四个清清楚楚的大字,他阅读时竟然浑然没有发现这是一部教人练功习武的动作要领技法。原来书中全部都从大处着眼,通篇都是老庄哲学宏义,极少出现如何如何出掌收掌的字样,竟是喻物于理。但全篇读完细细想来,这些文字所阐述的哲理要冲之处,又确实可以用周身四肢来演练。 他心痒难搔,立即走到门外,心里面默默地念诵领悟,一边慢慢地操演。比如书中写到:“大经蹙短,小经驰长,绷而不发,辟积于地”,这表面上看好像是道家养生中人体阴阳五行的调节方法,但一联想到掌法二字,他马上就想到“大经蹙短,小经驰长”就是教人发力要短促,出力要行远;“绷而不发,辟积于地”分明是在说蓄力于臂,并且随时能够靠地面来推动或消弭自己积蓄的力气。 书中既然没有图谱和文字注解说明,他也就无从比对,只知道自己边悟边练,不知道练得是对是错,但他却不知道,也正因为这样,这才暗合了这门掌法重意不重形、在意不在力的理念。 其实真实的搏斗当中,哪里有什么固定的套路章法,只要你在每一个临敌的瞬间,能将力量送达你的目的点,或斩中敌人的手臂、脖颈、化解敌人的战斗力,或防止加之于自身的伤害,那就是最正确的掌法。这些都是上乘的技击要领,王兴会这一天所见所思高深之处太多,脑子里应接不暇,又练了一会,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颇感疲惫,当即回到屋中饱睡一夜,第二天一早,他精神大振,又翻开第一篇,一招一式地练了起来,他慢慢从文字中领悟到摊、扳、伏、送、格等用劲的要领,再到斩臂、劈颈、摊胸、推腹、摁脸等卸力的诀窍,渐学渐快。到后面“连消带打”、“问路寻桥”、“抽身换掌”、“抱元守一”,一遍演练下来,当真是如心使臂、得心应手。当他练到最后一句“心中有丘壑,平地顿惊雷”时,心中暗喝一声,右手五指箕张,猛然一掌推出,开阖之际,左脚在地上蹬出一个半尺深的坑来,右手就像长虹贯日一般,将一棵手腕粗的树枝打得飞出老远,隐隐约约具风雷之威! 他知道自己已经领悟到这门掌法的基本要诀,心中忍不住激动惊喜,稍微停顿,又马上想到穷追不舍、除恶务尽的道理,深吸了几口气,敛住心神,又温习了六遍,终于能做到一气呵成,中间再没有大的阻碍,只有练到“抱元守一”这一环节时本来就收了手,但他竟然感觉到意犹未尽,就像一篇文章,拉开了大场面,刚觉得情节起伏、引人入胜,却突然草草地收了尾;又像天低云暗、山雨欲来,等了半天,突然被一阵风吹散,虽然也觉得气爽,却少了酣畅痛快。头两遍这感觉还不很明显,到后面三遍他越来越觉得心中充满束缚,压抑气闷起来。 他这一稍微气恼,马上就觉得烦躁,无法做到“抱元守一”,他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微笑,不再想它,回到屋中,翻开第二篇《金刚拳法》,渐读渐会,心情就慢慢平复起来,周身各处意马心猿的地方缓缓归位。 刚才这一套掌法当中意犹未尽的地方竟然在这本拳法中又一处处暗暗契合,他暗暗点头,原来这套拳法正适合结合掌法使用,双手一分一合,一阴一阳,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当他一拳打出时,若继续曲指为拳,立即感到双手无所适从,极其别扭;一旦变拳为掌,顿时就感觉含胸拔背、气度雄浑、再无阻碍,身形凝重无比。 王兴会心如明镜,懂得并确认了拳法中的这层深意,技击之术切不可过于在意手上的形状是拳还是掌,临敌的时候,对手破绽往往稍纵即逝,上乘的技击之法,要做到张弛有度、阴阳合一,防守时要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一旦发现破绽,既可以突伸猿臂,将全身力量集中一点,如雷贯耳,将对手一击即中,又可以如水银顿地,拳出如风,逢空即入,不给对手以丝毫喘息的机会。也是王兴会从小聪慧过人,年少时历经磨难,于人生百味都有较深的体会,这时候各种悟性都已经是上乘,他刚才这一番想法,已然完全领悟到作者这两门技法中的真谛。 他将一套拳法、一套掌法结合练了几遍,初时还有意识区分什么时候该出拳、什么时候该换掌,练到十来遍后,已经将这套奔雷掌法和金刚拳法融合得纯熟无比。地面与脚、脚与胯、胯与腰、腰与臂,臂与手之间层层传递,从心所欲,拳掌出去均是虎虎生风。 当天练到天黑,又在屋中睡了,第二天一早,再练腿法、指法。每当心有障碍时,他也不很焦躁,如果连想几遍想不通,就顺其自然,果然,练到后来往往前面的疑窦都会全部解开。 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将腿、掌、拳、指四门功法练完,接着就该练刀、枪、剑、杵四门器械了。屋内墙角原有一把柴刀,他拿在手里摆弄了几下,感觉十分趁手;又有铁锤,正好拿来当杵使用;至于要操练枪法剑法,更是简单,他到屋后挑了一长一短两根精壮的竹子,削去枝叶,当起枪剑来使来正好合用。 等他练完这八门武功精义,他留下《神行身法》和《混元心法》没有再看,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前面这八门是末,这后面两本,应该是集大成者,是总纲,要想纲举目张,必定要执本从末,若不将前面八门练得娴熟,贸然去练后面的心法,必然会带来阻碍。同样的道理,要是前面八门末节都掌握得纯熟了,想来所谓的修身养性的身法和心法,也就基本上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他静下心来,逐一把前面八门功法细细演练。好学的人一旦深深追究进去,时间就会像白驹过隙一样从身边流走而不自知,他从日出练到日落,从月中练到月尾,这样不知不觉地竟过了有一年多时间。有一天清晨起来,一片小小的雪花轻轻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进入冬天。 立春以后,山间长出菌子、竹笋等各种山珍,他吃用不完采来晾晒,后来在册页中读到一章五宝秘酿技法,原来是一篇酿酒的文章,于是依法而行,将采来的竹荪、松茸、猴头菌、云耳、赤芝等五样山珍依次码放大缸里面,下面留少量余酒作酒曲,用湿泥覆盖,等不到满月之数,他开封打来品尝,滋味已经十分可口,这五样菌类本来就都是大补的珍品,后来他经常用这个方法酿酒饮用,自感慢慢地身体强健,百病不生。 一日有四时,他餐风露宿、沐风栉雨,既见多了星辰分为翼轸,又常常在雨后放晴的时候站在山顶思考虹气贯于斗牛;一年有四季,他结合无名老人留下的各种书经,或读或思,或操或练;春学秋悟,夏伏冬藏。后来不但文治武功渐臻佳境,竟然连天象地理,辰巳午未之别,风雷山泽之变,也渐渐地了然于胸来…… 这天午夜,他正在思考一篇《杨歧摄受经》中不明白的地方,忽然听到山下一声轻微怪叫声鼓风而来,声响虽然不大,但就像鹤唳鬼叫一样,声调高耸入云,尖锐刺耳,从半空中一划而过冲入云霄,半夜听来,令人寒毛直竖。 王兴会经过这一年多的学习修炼,各种见识和修为已经和当天跟随土匪进入这个荒山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这时候自然是艺高人胆大,他仔细听了半个时辰左右,认真分辨声音的来处,提了一把柴刀在手里,趁着星光,循声找去。 那声音每隔一会就传来一声,片刻之间,又已经传来七八次,起先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后来越走越近,逐渐听得水流声音也越响越浓,那怪叫声音竟是传自水边。他一步一步拨开柴草走去,越走越低,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他悄悄拨开树丛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星光惨淡之下只看见江边的沙洲上盘着一条巨大的蟒蛇,蛇身有碗口粗大,蛇头高高竖起,眼睛似闭未闭,头顶一颗红瘤,周身鳞片一抖,滋滋声响,隐隐泛起血色光华。 它四周的沙滩上也有黑物四处游走,王兴会定睛细看,分辨得出是几十条水蛇,围着那条巨蛇四周,时而昂首吐信,时而侧目向着山崖一边的石壁张望。 王兴会顺着群蛇张望的方向看去,山崖下还巍然盘坐着一物,任黑压压的一片水蛇在它面前游来游去,它只是像一块顽石一样森然不动,要不是颜色与沙洲地面不同,都很难看出来另有物事,竟是一只体型十分庞大的老龟。 他一开始看见巨蛇的时候已经觉得是见所未见,这时候又看见这只庞然巨物一样的老龟,又是吃了一惊,那只老龟背上遍生尖刺,竟像一只恐龙或鳄鱼一样,样子也是十分吓人! 老龟背后的石壁上,黑森森一处洞穴,约有一人多高。 王兴会以前也来过几次这个沙滩,但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洞穴,他见那洞口离水面不足一米高,马上想到原因,平时这个洞口是淹没在混黄的河水下,现在天气渐渐干燥寒冷,进入枯水季节,水位下降,才露出洞口来。 突然之间,那巨蛇又是一抖,将一身血光光的鳞片皱起来,“呲——”地又发出一声尖啸,也不知道他是口中发出,还是鳞片挤压发出的声音,只听得王兴会鼓膜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就想作呕,七八条水蛇突然像箭一样向着老龟射去。看来是巨蛇带领一群黑蛇在和老龟在争抢山崖上的洞穴。 那老龟突然将脖子东一伸,西一伸,每一张口就咬中一条黑蛇,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快,当真是迅捷无伦,和他老态龙钟迟缓的样子大相径庭,不一会的时间,地上就多了七八条死蛇。 一条稍微大点的黑蛇突然口一张,一支水柱朝老龟当头射到,老龟以闪电一样的速度避开,蛇趁老龟回头之际,张开利嘴,向老龟的脖子直补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龟脖子一让一伸,一口将蛇咬在嘴里,正中七寸,那条蛇立即就松了劲,软趴趴地垂在老龟的嘴边。 接着听到吱吱啪啪的声响,原来是老龟要震慑群蛇,狠命地将死蛇咬在嘴里咀嚼,水蛇的骨骼和内脏破裂发出的声音。老龟轻轻一甩嘴,那水蛇啪的一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果然,群蛇见了,立即惧怕起来,都游向那条巨蛇,缩头围在巨蛇身后。那老龟突然四肢立起,竟有一米多高,它冲着巨蛇张开大口,也是满口利刀一样的牙齿,神威凛凛。 那条巨蛇缓缓地睁开眼睛,精光毕露,又慢慢散开身体,竟然有五六米长,只见他头颅昂起,又比老龟又高了半头,它居高临下,向老龟左右试探,口中吐着一条猩红的信子,颤颤颠颠,星光下看起来十分令人恐惧惊悚。 老龟屈身躬起,蓄势待发,任由巨蛇怎么引诱,它只是张口目视前方,不为所动,身形凝重无比,稳如磐石。王兴会即暗暗赞叹毒蛇的灵动,也赞叹老龟的凝重。突然蛇头绕到乌龟左边,全身鳞片张开,蛇身往上一提,作势向乌龟左边咬来,老龟看准蛇头来路,一口咬落。不料巨蛇这一下仅仅是诱敌,它身子突然迅捷无伦的向右一扭,带动蛇头抛了一个大圈,甩到右边,呲的一口,一条蓝幽幽的毒液迅即无论地向老龟右眼射来,老龟这次躲闪不及,右眼立即中毒,他不敢缩回脖子,怕将毒液带回体内,只见它头颅微微颤抖,显然是这一下受伤不轻。 巨蛇这一下佯攻躲开老龟的一咬,也是拼尽了全力,他第一次扭动身时身体尚且能在地上借力,但身子腾空后却只能听天由命,他一口毒液喷完,用力过猛,远远地甩在一边,蛇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子,才缓缓站定立起蛇头。它见这一下偷袭成功,昂首咂舌,神情得意洋洋,它虚张声势了一会儿,却并不靠近,只要等老龟毒发身亡。 老龟右眼已经睁不开来,头颅慢慢停下颤抖,又如磐石一样一动不动,巨蛇远远围着老龟绕了两圈,见乌龟不能动弹,想是认为它已经中毒麻痹,于是张开血盆巨嘴朝它当头咬落,老龟突然眼睛睁圆,往下一伏,巨蛇扑了个空,身子拍在了龟甲上。 原来蛇类攻击猎物,全靠身体鳞片间一寸一寸的肌肉收缩然后突然放开发力,攻击得越猛,鳞片打开得越多,肌肉伸展的距离也越长,收回身体的反应时间也就越长,巨蛇这是志在必得的一击,也用尽了全力,它一击不中,重重地摔在龟背上,老龟趁它没有缓过劲来的空档,狠命一抖龟壳,蛇身从龟背滑落,老龟乘势将蛇头狠狠踩在爪下,直按进砂石当中。 巨蛇想要挣脱,必须先把腹部在地面着力,才能摆脱乌龟的利爪,它蛇身体扭转,趁机将老龟死死缠住,越缠越紧,老龟虽然踩中了蛇头,却未踩中七寸,只要等巨蛇再缠一圈,身体摆正,蛇颈就能使得上力气挣开龟爪,老龟情急之下一口咬中蛇尾,狠狠拽住,不让它再缠这一圈。 一只通灵神鼍,一只羽化蛟龙,在河滩上成了相持之势,谁也奈何不了谁。 其他黑蛇见了,就要上前来围攻,王兴会本来就对毒蛇十分厌恶,心想这一群蛇要是围攻这只老龟,老龟一定要葬身蛇口。他顾不得害怕,摸起身边柴刀,跳了出去,一顿刀砍足踢,顷刻间将群蛇砍死踢入水中。 巨蛇见对方突然来了外援,缠得更紧了,老龟竟然瞪了王兴会一眼,好像不准王兴会帮忙,王兴会见它眼光中颇有一股威严之气,不敢违逆靠近。只见老龟突然发力将头一扭,呲地一声,把蛇尾活生生拽了下来,巨蛇吃疼,松开身体,在地上扭作一团,狠命扭开龟爪,向水边窜去。 王兴会见它脖子上被龟爪刮去一大片麟甲,断尾处鲜血淋漓。巨蛇立在水边,回头朝自己掉在老龟旁边的断尾看了一眼,又朝王兴会瞪了一眼,神情极是怨毒,王兴会凛然不惧,一蛇一人,对视了几秒,巨蛇扑地一声,沉入水中。 蛇毒一定是剧毒无比,老龟右眼起了一大片白沫,他爬到水中,四肢一蹲,全身没在水里,王兴会猜它是在清洗蛇毒,果然,过了一会,老龟重新浮出水面。 它向王兴会看了一眼,目光温和,像是感谢,然后缓缓地向石洞爬去,王兴会站在洞口,远远地听得老龟扑通一声,像是跳下一个水潭,然后划水声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这洞有多深浅…… 王兴会一人站在沙洲上面,午夜的风吹动着混黄的河水拍打着山崖,空山寂寂,只有浊浪无语东流,要不是地上还留着几十条死蛇,王兴会简直觉得像做了一个梦,他恍恍惚惚地走近山洞,洞里早没有水声,只剩下冷清清的水面上微微晃动着波纹,仿佛才可以证明刚才有物来破坏它的安宁。洞顶石壁上一道蓝幽幽的光晕微微浮动。王兴会刚要离开,猛然间想起那年来连天山捉蛇的那个老乞丐所说的话来,那一日老乞丐说连天山后山那个蛇洞,住着一条蛇王,连接四方山脉,内有乾坤……,他顿时心头一亮:刚才这条蛇要不是蛇王,世上还有比它大的蛇吗?莫不是这个山洞也想老乞丐说的,内有乾坤,能通向连天山的后山? 当时天还没有亮,星光也照不到洞里面,这道蓝幽幽的光晕也有些古怪,与刚才那巨蛇浑身血光又不同,十分柔和,像是什么宝物发出的光。王兴会坐在洞前,仔细冥想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切,等到东天微微发白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看得清楚洞里情形,山洞大约有一人高,斜斜地向下延伸,不到二十米,前面一个水潭没过洞顶,挡住去路,他丢一块石头下去,那一缕蓝幽幽的荧光又在洞顶浮动。 第九章 夷庚道中 王兴会怔怔地看着这碧绿清澈的水潭,水潭并不太深,一眼就能见底,水底并无异样,但里端黑洞洞的似乎另有出路,他沉吟了一会儿,轻轻走入谭中,立即就刚到寒浸肌骨,走不到八九步,水已经齐到胸口,头就要碰到洞顶。他深吸了一口气,潜入谭中。一睁开眼睛,那道蓝色的荧光就在前方不远,水潭越走越低,到最后竟然要猫腰通过,转过头顶一块大石头,他急忙走上几步,伸手往头顶一探,手已经伸出水面。 他立起身来,水潭这头果然是别有洞天,一间小小的石室,被封着水潭这头,只见那只老龟趴在谭边,已经没有了气息,它果然还是蛇毒发作而死。老龟脚边一颗好大的夜明珠,闪着蓝色的光晕,照得洞内宝光流动,石室的尽头,一条狭长的地缝,斜往上走,幽幽地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他将那颗宝珠捡在手里,宝珠一入手心,一缕光华闪过,随即归于暗淡,但细腻温润无比,不一会儿,周身竟然暖洋洋的如沐朝霞一样,瞬间精神大振。这一夜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王兴会仿佛处在梦境里面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手中的宝珠慢慢又凝聚了一丝蓝色的光线缓缓流动,他心想:传说世上有好的宝石能够集日月精华,蕴天地灵气,这颗莫真不是一颗无上的至宝?这颗宝石从何而来?相传上古禹王治水的时候,在一个山洞里得到神龟献宝,后来才治理了天下水患,难道这颗宝珠,竟然也是这只老龟吐出来的不成? 这颗宝珠当然不是老龟吐出的,只是机缘不到,当时王兴会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颗宝珠的来历,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就不再去想它。斗室在宝石的映照下清晰可见,王兴会走到那头石缝面前,顺着石缝走了两三里路,地面已经不再泥泞,只是越来越陡峭,这地缝足有一人多宽,头顶却是极高的一道狭缝,就像是刀劈斧凿出一般。 他小心地查看着四周的情形,心想此时恐怕已经到了山腹之中。前面地缝一分为二,一条平而向左,一条继续斜斜向上。王兴会稍微一沉吟,就向着左边的缝隙走去,这边的裂缝平坦了很多,王兴会加快脚步,又在山腹中又走了一两个时辰,眼前渐渐有光照进来,他忍不住兴奋,眼见裂缝越来越宽,洞口就在前面,他冲上两步,就听见外面“啾,啾,吁——”有人骑着马朝这边而来。 王兴会下意识地站定在洞内侧,紧靠在洞口,挡住身子侧耳细听,只听得外面一人说:“老爷,就在这歇歇脚吧!”另有一匹马走近,马上的人接话说:“行,这里风光极好,何秘书,把凳子取下来,把糕点取出来,夫人,这里有一处山泉,咱们在这吃了糕点再走!” 王兴会一听这两人声音,顿时就想起了,是汉安县李县长和何秘书两人!他想到李县长和何秘书能够出现,这里一定离连天山不远,兴冲冲地就要冲出去,突然一想:等一下,我这两年来从来没有剪过头发胡须,身上肮脏破烂,先不要出去,免得遭人奚落耻笑。只听见又有几人哈哧哈哧地走近,紧接着是轿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何秘书的声音:“太太,山路崎岖,您一路晃得辛苦,快坐下歇会吧!” 接着是几个轿夫席地而坐的声音,一个女人稍微带些嗔怒地说:“何秘书,你还叫我太太,不叫我县长夫人吗?”何秘书赔笑回答:“哟,您看我这记性,县长,县长夫人,您二位坐好,设治局李署长夫人给咱带的猪儿粑这会吃刚好,您看,还冒着热气呢!” 只听这位县长夫人继续说:“我说老爷啊,你在江南织造局当个局长,不比跑到这来当这个县长强吗?你看着山高路远的,咱们出来一趟,路上都走了十多天了,再说了,这位覃处长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大架子,等劳烦老爷不辞劳苦亲自登门拜访!,老爷也太自失身份了吧。” 李县长慢悠悠地说:“这俯仰韬晦之机,谅你们女人家如何晓得?若不是民国首倡吏制,谅我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何能为一地之父母官哪?方今天下大乱,各方诸侯拥兵自重,委员长早就想把触手伸到巴蜀之地,这次花了重金打通了蜀中重要关节,我才能有机会得此县令之职,只是蜀中势力繁杂,他刘文辉也不是无能之辈啊,委员长的心思,他岂能不知?正所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们可切不可大意,该走访的乡绅、大员,一律不准缺了礼数,你们切不可给我填麻烦,何秘书,你跟随我多年,今后仍要你多多费心才是啊!” 何秘书还没有回答,只听另一个年轻英朗的声音说:“爹,我们有广州国民**委任状,难道他刘文辉还敢违抗不成?” 李县长轻轻一笑回答:“我儿还是年轻啊,他明着不敢违抗,暗地里违抗不成吗?远的不说,自打和郭勋淇交恶后,我们在川中越来越难立足,这黎元洪和袁世凯为何能当民国总统之职?孙先生还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呢,以后啊,我们远来是客,你带着你手下这般弟兄,是龙也给我扒着,给我安闲着点,别动不动就拔枪!时不我待,咱们须得尽心尽力早日完成这件大事。” 王兴会悄悄探出头去,只见洞外是一口水井,绿树林荫,李县长背对着洞口,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坐在井沿上,摇着一把折扇!何秘书穿着一身长袍,换成了师爷打扮,在李县长身前来回踱步,当日接受连天山整编与郭勋淇交战的时候,王兴会曾经和李县长、何秘书都有过几次会面,两人和两年前都变化不大,只是李县长两鬓多了些白发。 李县长跟前一把木凳子上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拿着一块糕点,口中正细嚼慢咽。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一抬小花轿,柳树上栓着七八匹马,几个精壮的汉子蹲坐在树荫下,其中一个衣着不同,头戴一顶西式礼帽,甚是抢眼,这人应该就是刚刚说话的县长的儿子。 何秘书口中若有所思地念叨:“咱们这次要拜访的是育江公馆的覃署长,这位覃署长于民国5年起担任川南军需处副署长,据说他的祖上是前清巡抚的门生,民国15年,也就是去年刚退下来,他深居简出,隐居在云南点苍山中,不轻易见人,这次咱们好不容易托人送上拜帖,得了回复,咱们须得好好把握机会请他指教,以后川中大小事务,也就容易操办多了” 县长儿子又说:“咱们又不是真心要结交他,只不过顺道查访那件事情罢了……”他一言未毕,李县长一声咳嗽,又缓缓地点头:“听说这位覃署长还是个戏迷,不但川剧、京剧,就连越剧、黄梅戏、采茶戏、也是统统爱的,只可惜咱们早没有准备,峰儿你须把这事放在心上,让人从你老家苏州寻一套好的戏班子带来汉安,以备不时只需。” 王兴会又听他两对话了一阵,何秘书将还需要打点侯教的乡绅、员外郎一一罗列,李县长一一点头表示嘉许。王兴会心想:这位何秘书平日里总是一副笑吟吟的老好人模样却心思细密,滴水不漏,当日他初上连天山,将山寨几人的姓名牢牢记在心中,今日又将当地官场民情了解得如此清楚,一切安排筹算都在他心中,实在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又听李县长问:“何秘书刚才所说的尽皆不差,不知除了刚才你说的这些个之外,这川滇一带,还有什么民间的名望之士、高人隐者、草莽英雄没有,要知道特殊时期,多有大儒隐居不仕,咱们一样的要探访清楚,你们几位都要留意。” 县长儿子李峰不耐烦地接话说:“行了爹,依我看,您就是太小心了,地主老财你主动结交拜访、民望之士你也要探访,绿林土匪你也要结交,依我看这一带山深林密,高人隐士怕是没有,土匪强盗可得提防着点,弟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俗话说贼不走空,可不能空手而回。”他最后这句话提高了音量,是冲他柳树下一排歇脚的属下说的。 李峰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以县长公子的身份竟然自比为贼,大伙听了都觉得好笑,一哄而笑:“请县长和少爷放心,咱们早就手痒痒了,哪路不怕死的孙子想要前来劫道,正好给咱哥几个当活靶子练练……” 忽听见东南方有人高喊:“什么瞎了眼的小畜生,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胡吹大气,挡老爷的道!” 大伙一齐望去,王兴会躲在洞口,也见官道上转过一个路口,一伙人熙熙攘攘,簇拥而来。 为首的三匹黄马,颇为熊健,马上三个人都身穿黑色衣服,中间一人“吁”地一声,勒住马头,那匹马嘶鸣一声,高高立起,两边的也按住马鞍,一齐朝这边看着,脸上都有怒色! 身后另有五六个袒胸露乳的骡夫,赶着四五辆骡子,骡子两侧驮满了货物,远远望去,不知车里放着什么东西。几匹骡子睁大了鼻孔,呼呼喘气,看来是货物十分沉甸。 几个骡夫不提防前面突然有人挡在官道中央,缰绳勒得急了,那骡马吃疼,把头乱摆,背上货物上乒乒乓乓,几人拉扯不住,眼看一匹骡子就要撞到停在路中的轿子,左边的黑衣汉子手一扬,抢过缰绳,往后一拉,那骡子纹丝不能动弹,立即刹住脚跟,不住地嘶鸣。 赶骡汉子慌忙按住骡缰,离轿子只有一尺之地,几人纷纷叫骂起来:“什么人啊?这么不懂事,把轿子停在路中间!”,“他奶奶的,瞎眼了,快给爷爷让开!”,“抬着大花轿,敢情是要嫁姑娘哪?”,“可不是嫁姑娘,你们瞧那不是一个美貌小娘子,他娘的模样可不赖。” 几人见那县长夫人长得美艳,窃窃私语,渐渐打趣起来。 一名骡夫清清嗓子,正色厉声说:“哥几个,刚才哪个小王八蛋骂大街,在这夷庚道上逞威风,咱们在这走了十几年,今日可算是碰着了,可得好好开开眼!” 其他人都跟着起哄起来,他们一看形势,见对方又是轿子又是女眷,已经知道不是什么土匪,只是恼怒李峰出言无状,这才打趣,一人索性高声说:“哪里有什么土匪,出格的丫头倒是有一位,干脆咱们哥几个抢回去当压寨夫人得了!”说完哄笑起来。 那县长夫人本来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只因为打扮得华丽,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像是刚出阁的闺女,她见对方言语轻浮,又说她年轻美貌,竟然毫不在意,脸上表情一半是嗔怒,更多的却是高兴。李县长见这一群人嘴里越来越不干净,不禁暗暗皱眉。 那三名骑在马上的黑衣汉子,见大伙调笑兴趣正浓,那美妇也不很生气,也忍不住笑而不语。 突然,李峰立起身来,腰间甩出一根长长的马鞭,“啪啪”两声轻响,一鞭击中骡眼,喝道:“瞎眼的畜生,县长夫人的轿子,也是你能碰的?”那骡子眼睛疼痛,不住后退,另一鞭当头甩中一名笑得最放肆的骡夫头上的帽子,帽檐压在他脸上,盖住了眼睛,这人吃了一惊,吓得从骡背摔了下来。 待他再要反手一鞭将另一名骡夫的帽檐甩下,左边马上那名黑衣汉子忽然伸出右手,一把接住了鞭梢,双方一较力,都要把鞭子往回夺,县长儿子吃亏在没有骑马,被黑衣汉子一拉,脚下往前迈出一步,方才站稳。 两边纷纷拔枪,一时间都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对方,都喊:“都别乱动!都别乱动!” 黑衣汉子和县长公子拉着马鞭,僵持不下,两边持枪胡乱指了一通,双方心中都想,没有必要为了一场打趣擦枪走火,没有人开第一枪!却也都不愿意放下枪。中间那一名黑衣汉子,忽然打了个哈哈笑说:“这位小兄弟好臂力,好臂力,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来,大家都把枪放下,不用紧张!来来来,都放下。”何秘书和县长也趁机站起来打圆场,让大家把枪放下。 中间的黑衣汉子向左边的汉子使了个眼色,左边那汉子见对方手上不肯松劲,突然嘻嘻一笑,手上突然一松,李峰哎哟一声,往后摔了个跟头。 何秘书扶起李峰,县长皱眉地说:“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来,怎么如此野蛮,为何胆敢调戏良家妇女呢!” 中间那黑衣汉子早见这县长相貌堂堂,又听他方自承是县长,心想料来不假,于是立即有意结交,连忙跳下马拱手。县长见他说话甚是礼貌,双方本来也没有什么过节,于是也微微点头。双方互相问起姓名,中间的黑衣汉子抢先自我介绍,原来他叫涂建为,右边马上的李宏义,力气大的和李峰抢鞭梢的是欧阳平。涂建为又说:“我们兄弟三人,是王陵基王旅长的家仆,常年在这条道上做烟土生意。” 何秘书指着李县长介绍:“这位是南京国民**委任,汉安县第一任县长,李县长大人!” 涂建为三人一听,都赶紧下马,纷纷赔礼,欧阳平冲李峰哈哈一笑:“李公子好臂力,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啊!请勿见怪,请勿见怪!来,弟兄们,给县长和李公子赔礼了!”骡夫们见了对方真是县长,心里早就矮了,都纷纷上前拱手。 李县长微微搭礼,笑道:“三位谦虚了,看三位身手,只怕和王旅长不是一般的主仆吧!” 涂建为笑而言他:“哪里哪里,我弟兄三人给王旅长看家护院而已,今日有幸结识李县长,真是荣幸之至。” 大家又客套了一会儿,涂建为问起李县长一行前往何处,李县长只说去拜会一位有名望的长者,几人说明方向,于是结伴同路而行,何秘书心想,川南接受广州国民**节制,王陵基也有功劳,说起来汉安县隶属于宜宾王陵基管辖,这正是顶头上司的人。不可不认识,两下都是高兴,大伙互相走动问候起来,欧阳平拉着属下两名赶车的兄弟和县长夫人赔罪,何秘书向李宏义问候王陵基旅长近况是否安好。 王兴会见他们要同路而行,趁大家不注意,也悄悄闪出洞口,走在大车的后面。夷庚道是自古川南入滇的一条古道,崎岖难行,过往的客商常常结伴同行,本不足为奇,大家见了他跟在后面,也没有人问起他。 王兴会有时候也给骡车搭把手推车,有时候也和骡夫一起坐在车侧。 涂建为是个有心人,叫李宏义骑马走前面,一路上住宿投店,酒饭都安排好,李县长、何秘书看在眼里,也一定要回请,涂建为也不推辞,大家一路你请吃饭,我安排住宿,兴致不浅,迤逦而行。 走到第三天,这时已经进入横断山腹地,牂牁县境内,两边山势越来越险要,只见山影深沉,密林间到处是各种鸦鸣的声音,山谷中一阵寒风吹来,都觉得身上寒冷,天空乌云密布,看来马上要下大雨。 大家心里焦急起来,这崇山峻岭间,万一阵大雨下来,只怕都要淋成落汤鸡,无奈路边看不见不见驿站,也不见茶铺饭堂,只得加紧脚步赶路。 转过一个隘口,远远地看见前面一座庄园,十分宏伟,庄园后面重重叠叠,都是像斧劈刀皴一样的乱山。 第十章 万仞山庄 大伙都是欢欣鼓舞,加快脚步,赶着牲口,往庄园而来。 走到近前,只见这座庄园依山而建,前面好长一条石阶,两边黑压压的都是参天大树,气势非凡,大家都赞叹不已,欧阳平说:“主人家一定是个大财主,说不得,一定会好好备些酒肉招待我们。” 李县长向李峰说:“锋儿,你去和主人家说明来意,就说我们错过了宿头,要借宿一晚,客气着点。李锋答应了,跳下马来,大家望着他拾阶而上。 李峰走到跟前,见那大院门上一块匾,上书:万仞山庄。院外古树参天,虬枝错落,雄伟险峻。他正要举手拍门,只见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庄客探出头来问话,身后还几个庄丁,手里拿着鸟铳,远远地看着,表情充满杀气。 李锋连忙说明来意,说是过往客商,途中遇雨,要来庄上避雨。庄客说:“我庄上今夜要办事,不方便留客。你快快投大路望南,再过二十里地,就是闵家集,哪里有旅店商铺,你快去那里避雨投宿。”说完就要关门。 李锋下意识一把推住院门,还没有说话,庄客慌忙又说:“你要怎么样?说了庄里今夜有事,不便接待外人。” 李锋说:“主人家,你看着暴雨就要下来,我们十多个人,赶着牲口,载着许多货物,怎么走得了二十里,还是请让我们歇一会儿吧。” 那庄客发起怒来,说:“不是我不留你们,我们今夜有大事要办,你别不识趣,惹事上身。”他身后一人拿鸟铳的,喊道:“哪里来的蛮子,喊你走就快点走,别把命搭在这!”用手就来推李锋。 天空中霍擦擦一个暴雷下来,稠云滚动,李锋眼见大雨马上就下来,底下等着回复的一群人开始骚动起来,等不及答复,都望台阶上走,他心中焦躁,一手按着来推他的手,另一只手一沉腕,一扭一搭,已经把那人扭在身前,动弹不得。 “干什么,干什么?”几个庄客措手不及,大吼起来,李县长、涂建为、王兴会等一群人远远地看见,李锋几个手下看见,不等吩咐,早就把枪摸在手里,边喊叫着冲了上去。 涂建为也冲欧阳平和李宏义喊道:“快,快,你们也去看看,别让李公子吃了亏。” 几人迫近大门,喊着:“干什么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打人吗?”庄园里头听得叫唤,也冲出十多个家丁出来。 欧阳平就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汉,拄着一条龙头拐杖,喝问庄客什么事这样吵闹。这时李县长、涂建为、王兴会等人都已经走到院门外,王兴会见那老头,三缕白须飘于脑后,风采奕奕,一副善人模样。为首的庄客回答:“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子,好不讲理,非要闯进庄来,还要动手打人,你们莫不是和乌龙山那伙人一伙的?”他被李锋扭着胳膊,挣脱不了,嘴上可没闲着。 欧阳平吼道:“谁不讲理了,我们赶路遇见大雨了,过来借地方避避雨,你们不让,却拿出鸟铳吓唬人,有些不通情理吧?” 那老头朝李县长等逐一望了一眼,指着李县长身后的轿子问道:“轿子里坐的什么人啊?” 李县长急忙下马,躬身答道:“老太爷,里面是内子,我们都是远来的客商,去昆明做生意,眼看天要下雨,附近又不见人家,只得来打扰主人家,还请您老人家方便。”县长夫人在轿子里听得,也连忙喊轿夫放下,走出轿子,盈盈地站在门口,冲老头微微一笑,算是答礼。 老头见一群人又是行李又是女眷的,李县长又仪表不俗,口气就缓和了很多,老头说:“这一段叫夷庚道,三十多里地没有人家,你们就不怕遇见强盗?哎,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庄里,等雨停了就走,只要往前二十里地就有集市,你们早早到那里安歇,阿贵,你把客人领到厢房去歇息。” 大家谢了老头,把牲口系在马厩里,仆人阿贵给几匹骡马上了些草料,何秘书又取下一只小折凳子,让县长夫人在厢房中坐下,王兴会这次才看得清楚,那只小凳子华丽无比,上面铺着软垫,不用时折叠起来,放在马背上。 李县长、涂建为等人都找凳子坐下,欧阳平领着一众骡夫,站在门廊左边,李锋手下十多个军汉,站在门廊右边,王兴会跟在骡夫队里。大家刚刚安顿好,天上又一个大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来。 一场大雨下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停,天色越来越晚,大家心里都渐渐焦躁,李县长不住地掏出怀表来看,县长夫人忍不住小声发起牢骚来。到了饭点,各人肚子里都咕咕叫起来,何秘书叫人取出馒头,面饼给众人分吃,欧阳平本指望主人家有一顿好酒好肉招待,失望之余只得把馒头气鼓鼓地望嘴里塞。 吃完干粮,李锋手下军汉摸出桥牌,就坐在廊下玩起桥牌来,马夫这边也呼三喝四地划拳,李锋坐在他父亲身边,一边斜眼看他父亲,一边掏出手枪摆弄,大家百无聊赖。 李锋突然冲李宏义问道:“李哥你说这主人家说今夜他们要办大事,你猜会是什么事?”李宏义见他问起,说道:“你们注意了没有,我们进来时,他院子两边都堆放了许多滚石擂木,他家那些家丁,都不像一般看门护院的庄客,被你扭住胳臂那名庄客,他左手五指羁张,正虚按在你腰眼上,若不是当时那老太公走进来,嘿嘿,他要挣脱你,并非难事。” 李锋腾的站起来,不信地说:“我使的是正宗的蔡李佛小擒拿功夫,使的是死扣,锁住了他胳臂,哪有人能解得开?” 李宏义微微一笑:“不错,俗话说,丢手不丢肘,丢肘不丢肩,丢肩不丢头,手、肘、肩三节如果同时被控制,就可以认为是拿到死扣了,你蔡李佛拳这招“沉肘别臂”确实是妙着。” 李锋见他识破了自家功夫的妙处,不禁脸露微笑。他自幼好武成痴,缠着他爹请人教他功夫,山东、淮北一带有名的武师,被他学了个遍,自认为北派武术已经学到了家,又花钱从潮汕一带请了蔡李佛、白鹤拳、螳螂拳等名家教他,刚才他使的,正是蔡李佛拳里面贴身擒拿手法三个绝招里面的其中一招。 李锋年轻气盛,当时见对方人多,上来搭手就使上了绝招,心想,只有先制住一人才能让对方投鼠忌器,不敢上前,这时听李宏义竟然说那人竟然是假装被制,留了后手,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李宏义见他脸上不服的表情,冷笑着继续说道:“你这死扣一只单手锁住了人家肩臂,他若是想要挣脱,你只需要膝盖再往前一顶,就可以叫他脱臼,只不过破解之法就在你这一顶只上。” 李锋哪里肯信:“口说无凭,你说你看见他留手了,你起来,我们演练一遍。” 李宏义慢慢站起来,将右胳膊交到李锋手里,一边说:“拿到人家肘部的时候压肩扭腕,手臂使不上力,自然挣脱不了。” 李锋一面依言将他右胳膊别在背后,一面听他讲解,李宏义继续说:右胳膊使不上力,自然就想到用左手化解,可这时只要施展擒拿之人稍微用力扭转,被擒住之人无法转腰走化,左手终究也打不到背后。” 马夫、李锋手下等人见了,都停了牌不打,围过来要看李宏义如何操演。李峰急躁起来:“你挑紧要的说!” 王兴会看到这里,猛然想起《十全武功精义》的参合指法中,有一节抓取人身各大穴道的厉害功夫,记载着人的腰眼上有一处奇门要穴,名叫鬼眼,在背后第4腰椎棘突下,旁开约三寸凹陷中,如果右臂胳膊被拿住,若强行用力胳膊只会折断,此时只有左手蔸到对方后腰,五指就正对着对方的鬼眼!他进门时走在后面,没有看见李锋是怎么样别住那名庄客,也没有看见是否像李宏义所说的那样,庄客的左手五指正虚按在李锋的鬼眼之上。只听见李宏义继续说:“被擒住之人还要挣扎,你只要右膝盖向前顶住他后腰,他便再不能动弹,可你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招,他当时左手五指已经按在你腰上,只需抢在前头这样狠命一抓,你就全身力道散尽,这个死扣,就算破了! 李宏义边说边试,五指稍微用力,捏住李锋腰眼,李锋毫无防备,腰上突然一激,痛得哎呀一身惨叫,全身打了个突,好像残废了一样,全身力气失去了根基,别说用膝盖去顶李宏义的腰,就连站都站不稳,李宏义一转身,已经轻轻巧巧地挣脱站在一边。 涂建为、欧阳平等人慌忙上前扶住了李锋。李锋吃了这一拿,眼里疼得沁出泪了,涂建为责备李宏义下手太重。 王兴会见了李宏义这一招拿住的腰眼,正是参合指里面记载的这个穴道鬼眼。他自从学习了无名老人留下的各种书籍,从来没有在人身上试过,这时候见了李宏义这一抓竟然这样凑效,这才更加确信那些武功精义绝非夸夸其谈之言。 李宏义向大家解释:“大哥,李县长,请放心,我这一抓并没有正对腰眼,向旁边避开了两寸,于少爷身体并无损伤。” 大家这才稍微放心,何秘书又质疑起刚才进门的时候那名庄客是不是果真留了这一手,李宏义说:“这绝对不会错,但凡练武之人,举手投足间必有征兆,他右手被少爷别住时,左手五指羁张,迅速地摸在了李公子的腰上,却非无意之中碰到了要穴。”涂建为、李宏义、欧阳平三人,虽然自称是王陵基的家仆,但其实大家都早看出来了,以他三人的身手和办事的干练,绝对不是一般的仆人,他三人中,欧阳平最是耿直力大,涂建为俨然是三人的首领,说起身手,就算李宏义最好,他作为王陵基身边最重要的保镖多年,各路拳术都懂一点,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这次也是有意和李县长等人套近乎,这才忍不住出言指点。 欧阳平又问:“那他既然知道有破解之法,为何当时不用而甘心受人之擒呢?” 李宏义说:“问得好,你有所不知,这一处穴道位于带脉行血的要道,是人身上十分要紧的命门,若收到重击损伤,上身的力气便传不到腰下,脚下的力气也传不到腰上,以后人身气血上下不通,渐渐手脚不听使唤,口眼歪斜,无名恶疾缠身,常年不好,最后四肢瘫痪,成为废人。想来可能是这名庄客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因此也念在你们只是初次相识,口舌之争,终于忍住不下杀手!” 李锋听得暗暗咂舌,背上冷汗直流,他初出江湖,心高气傲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对手,身边的人碍于他是县长儿子的身份,自然要让着他,这次受了这一抓,感觉几乎拦腰折断一样难受,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李宏义继续说:“我奇怪的正是他这门功夫,据我所知,这门功夫拿人腰眼,伤人肾脏,是一门狠辣至极的阴毒武功,近代已经少有门派用这样的武术,我只在七八年前在南方当兵时,听说过一宗这样的骇人听闻的大案,当时澎湖、台湾刚刚割让给日本人,倭寇在厦门、泉州一带,横行无忌,坏事做近,有一个专门糟蹋良家妇女倭寇头目,一犯案就躲进租界,巡捕宪兵不敢进租界抓人,丝毫没有办法,后来倭寇头目又糟蹋了集美大学的一名女学生后,被人发现死在了英租界的寓所里,外表没有伤痕,只是腰上印着五个紫青色的手指印,送去医院一检测,肾脏居然被人用单手捏碎。现场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说是这人作恶多端,武夷锄奸队替天行道,特来取其性命。后来警察局在日本军国**的施压下,不得不前去武夷山搜捕凶手,可是找遍了整个武夷山,也没有打听到一个武夷山锄奸队的组织来。大伙都说,这事指定是民间某个武术高手看不下去,出手教训了这个恶徒,随口留下的武夷山锄奸队的名号来,其实压根没有这个组织,只是他碰巧是武夷山人,或者连武夷山人都不是。”李宏义年轻时交游广阔,见多识广,当年这件事虽然在江浙福建传得沸沸扬扬,但其他人很少履足东南,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时候听李宏义说起这宗大案来,心里面都暗暗赞叹这名武术高手的义举,但一想到竟然用手能捏碎人肾脏,都不禁觉得其画面惨烈无比,令人心有余悸。 大家听他慢慢述说往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何秘书捻着胡须说:“这样说来,难道这个山庄,会和闽西的武夷山有什么干连?武夷山,离这有数千里的路程,他一个庄客尚有这么厉害的身手,看来这万仞山庄当真是不一般的角色。” 王兴会也神驰远走,刚才进庄以前,他本想悄悄离开队伍独自离开,但他自从刚一出荒谷,就遇见了这一群人,自从连天山归附后,说起来算是汉安县的属地,李县长、何秘书都是望相互的顶头上司,但他一直对连天山归属一事心中仍有很大的看法,自认为此事还大有商榷,所以一路上仗着头发胡子浓密模样大变,并没有和李县长等人相认,现在又听李宏义说起这宗往事来,隐约间可能和无名老人有些干系,因此也不急着离开,只是混在骡夫队里,静静地听着。 王兴会突然又想到一节:刚才进门之时有庄客问起是否和乌蒙山的盗贼一伙,看来今晚必然有乌蒙山强盗现身,且看是什么样的人当日在金沙水道上劫了我连天山上的一批药材。 欧阳平吼道:“那我们岂不是身处险地?乖乖不得了,避雨避到贼窝里了,你们当中可有人做过强奸妇女或逼良为娼的坏事?有的话乘早离开,免得下场惨烈,我老平是不怕的,我行得正站得直,不过你们放心,待会万一打起来,咱们同时而来,必定同时而去,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大伙心里都打了个突,虽然没有做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但想着有这样的高手人物潜伏在侧,都免不了心中惴惴不安。李宏义说:“不急,不急,且看看今晚,他们说的大事是什么,咱们这些人,切不可分开,咱们要见机行事。” 雨下得正欢,屋檐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大伙听了许久的往事,这时无人说话,都在低头设想,有的在想象待会会有一场怎么样的恶战,有的在想如果老庄主就是当年替天行道锄奸的侠士,那他所说的今晚有大事,说不定有一场好戏看,也有的在想李宏义性格沉稳,一路上不露声色,想不到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走廊上轻轻咳嗽两声,大家回过神来,只见几个庄客端着酒菜,老庄主拄着拐杖,缓缓走来。 大家都不觉站起来,刚才被李宏义这么一说,都觉得这老庄主神秘无比,眼睁睁看着他,好像提防他会突然发难,攻击大家。 老庄主走进厢房,朝李县长、涂建为等人拱拱手:“各位客人远道而来,老朽招待不周,万望见谅。” 李县长、涂建为弯腰搭理,李宏义暗中查看老人身形,看他是不是练家子,欧阳平心里嘀咕了一下,仍是忍不住接话:“我们站在这晾了半天,肚子早咕咕叫了,您老现在才想起我们,果然不是待客之道。……” 老庄主说:“实在是对不住各位,本来指望雨停了,各位就走,不敢留列位庄里过夜,只是现在大雨不止,天色向晚,各位不便赶路,老朽也不好不近人情,只请列位今夜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参与进来,老朽实在不愿意牵扯各位,还请一定要答应。”说着弯腰咳嗽不止。 欧阳平、一众骡夫、李峰及手下的军汉等人刚才被李宏义神叨叨的一宗悬案吓得有些紧张,但李县长、何秘书、涂建为、王兴会等人都还是明理之人,这老庄主巍巍颤颤,慈眉善目,哪里有一点恶人的样子,自然不用害怕。何秘书见他说得实在,接话问道:“老人家口口声声今夜贵庄有事情发生,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我们江湖中人,既然遇见了,也不能袖手旁观,如果当真有什么困难,我们这里人手不少,就请老人家明示。” 老庄主笑了笑,眼光从大家身上一一扫过,摇摇头,拐杖一磕一磕地走远,几个庄客把茶饭放在桌上,也跟了出去,留下大伙一脸茫然地愣在那里…… 第十一章 山河故人 欧阳平中午在路上吃了两个面饼,嘴里淡出鸟来,闻到桌上菜香,早忍不住了,等庄客一走远,叫嚷着开饭转身就向桌子走去,不客气地揭开饭篮,兴高采烈地将菜品搬出,大快朵颐起来。 大伙都不说话,看李县长,李县长抽着烟斗,不置可否。只听得欧阳平吃得咂咂有声:“那老头深深叨叨,他不爱说,咱们落得少管闲事,先填饱肚子再说,要死也做个饱死鬼……这醋溜肥肠好香,哟,还有牛肉……” 何秘书见欧阳平吃相难看,微微皱眉,朝李峰看了一眼,向县长夫人方向努努嘴,李峰站起来,不声不响地盛了一碗米饭,夹了少许肉丝,一些碗青菜放在饭上。欧阳平嚷道:“李兄弟,你别光顾着吃青菜啊,我跟你说,这家庄子虽然处处透着古怪,不过这菜真他娘的烧得不坏,这大肘子炖得稀烂……” 李峰白了他一眼,端起碗送到县长夫人面前,县长夫人接过来,耳朵里充斥着欧阳平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哪里吃得下,又把碗放在一旁。 骡夫、李峰手下一群军汉忍不住腹中饥饿,都不声不响地拿起碗筷吃饭,王兴会也早已经饿得不行,吃了两大碗米饭。 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也不见有人来掌灯,看来今晚在这过夜是过定了,只是这间厢房中只有一张床,自然得留给县长夫人睡,另外除了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别无他物,看这情形,要庄主老人家出来另行安排住处是不可能的了。 李县长把夫人扶到床边躺下,取了张凳子,靠在床前坐定,李峰把中间一条帘子拉下,也就在帘子边睡下,何秘书和涂建为、李宏义坐在桌子边,其余人各自找个角落躺下。 其时虽然已经是***气,但西南横断山一带,晚上气温仍然不高,大伙一趟在地上,浑身冰冷,青砖地面硌得膀子生疼,心里都各自有气。欧阳平趟在地上转辗反侧,突然说:“也不知道那庄客说的乌蒙山强盗是一群什么英雄好汉,最好把这庄院洗劫了,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他这话一出,倒有一半人哭笑不得,心里颇为赞同。李县长、何秘书、李宏义心中同时一凛,都是一个想法:只记得一味追问到底是什么大事,进庄的时候明明有庄客说过乌蒙山强盗的话来,看来今晚的大事,多半和这个强盗有关了。 天色全部暗了下来,这一晚星月无光,大伙身处不明之地,哪里睡得着,都只是闭着眼睛养神,王兴会靠在一个墙角,黑暗中只听得几个马夫睡得鼾声如雷,又被欧阳平踢醒:“挤紧一点,挤紧一点,暖和,嘿,你脚往哪里放!” 时光一点一点地流逝。大约过了三个时辰,王兴会就听得西南角上渐渐人声鼎沸,隐隐有火光亮起,紧接着东南方向也有人高声说话:“前面是小刀会的朋友吗?” 正南方向有人接话:“正是,亳州十八铺的老兄果然守信用,千里迢迢地赶到这穷乡僻壤来助拳,陆某人这里谢过了。” 东南方那声音回答说:“大家为了这件事追踪几十年,杳无音信,多亏了陆香主找到蛛丝马迹,既然是点子厉害,又有陆香主和程寨主几位联名相邀,我们怎敢不来呢,只不知程寨主几位到了吗?” 西南角上一人哈哈大笑起来:“马老弟,咱们一别十多年,亏你还记得老哥哥,想煞我了,哥哥几天前就到了,点子虽然接下了战书,但哥哥怕他们跑了,害得老弟白跑一趟啊,所以哥哥提前赶在半个月前来盯梢来了。”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寒暄了一会,那叫程寨主的又说:“既然都到了,咱们这就去拜会正主吧,来啊,小的们,把锣敲起来!” 紧接着一片嘈杂声音响起,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唿哨,又有人拍打院门,王兴会黑暗中竖起耳朵细听,对方人数不少,起码有上百人。 程寨主的声音高声喊了起来:“乌蒙山黑风寨程瞎子前来拜会故人,就请开门吧!” 王兴会一听心想,果然是金沙水道上的劫匪。李县长、李峰、涂建为、李宏义等人都早已经惊醒,大伙听见外面人数越来越多,都在暗自惊骇,李峰心中更是后悔: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有一场热闹瞧,想不到对方来这么多人,看这架势,这间庄院今晚难逃一劫,这下糟了,弄不好只怕要遭池鱼之殃! 欧阳平睡梦中突然惊醒,咋咋呼呼大叫:“来了,来了,什么人,厉不厉害,走咱们冲出去和他们干!”早忘了他睡前说过多谢乌蒙山英雄好汉替他报仇的话了! 李宏义一把把他拉住,叫大伙都别出声,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呀”的一声,有人出来开门,院门一打开,院子里顿时一片火光,王兴会等透着窗子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熙熙攘攘,举着火把,顷刻间把院子里站满了。 七八个庄客,背对着堂屋,面朝这一群人,脸若冰霜。 这一群人里一个人喝道:“众位,静一静,静一静,咱们先礼后兵,且听一听主人家他们有什么要说。” 王兴会认得他的声音,就是领头前来的乌蒙山黑风寨程寨主,只见他头上包着厚厚的头巾,衣着作苗族打扮,脸上画满兽纹,相貌狰狞凶恶无比,袒露左臂,手里拿着一件三米长的奇门兵器,像是狼牙棍,又向是马槊,他身后一伙,都是苗人打扮。 他这一声高喝,大伙都慢慢安静下来,那七八个庄客里一人回话说:“各位都是远道而来,想是早就到了鄙庄附近,既然是冲我们来的,为何要等到深夜才敢纠集这么多人前来打扰。” 程寨主回头看了看两边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的来意,相必你家主人也已经知道,咱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大白天聚会惊动了官府,免得大家都不方便,这位兄弟,这就请你家主人出来会客吧。” 只见堂屋里又鱼贯而出几个庄客,朝两边一分,最后一人缓步走出,火光下厢房里王兴会等都看得清楚,正是那个老态龙钟的老庄主。他朝程寨主说:“无量寿佛,程寨主你我太湖一别,已经有三十年,老夫已经是风烛残年,想不到程寨主依然清健如斯,实在可喜可贺。” 程寨主说:“哪里哪里,卫国候老当益壮,想当年在太湖边决战,我学艺不精给侯爷一剑刺中右胸,多亏侯爷手下留情,小人才活得到今日啊。你我后来又三次交手,我都不及你,若不是我认得你掌中这把七星丧门宝剑就是当年刺中我右胸的这一把,我实在想不到这茶马古道万仞山庄的老庄主就是当年石达开手下第一亲军护卫,身居太平天国卫国候高位的七星丧门剑魏一虎啊。” 他说着顺手撕开了胸前的衣服,大家都凝神向他胸口看去,果然双乳之间一个剑痕,离心窝只偏一寸,当真是凶险至极。 那老庄主沉吟片刻,叹气说:“无量寿佛,故国已随风而逝,卫国候三个字,又何必再提起,三十年来我心已成灰,已经皈依到佛祖,太湖边上一事,当年你我各位其主,程寨主又何必记在心上。” 程寨主说:“当年我不自量力,和侯爷阵前对敌,伤在侯爷剑下,那是我学艺不精,怎敢记仇,小人这次前来,只是多年不见老友,心中甚是想念,小人在乌蒙山打家劫舍,白天不敢前来造访,只好深夜前来,小人又知道亳州十八铺的几位朋友和小刀会的陆香主当年和太平天国都有些交情,因此邀了他们一起来,有一句话,要向侯爷问问,可不是来寻仇的,请侯爷千万别误会。” 老庄主微微苦笑,眼光朝对面这一群人慢慢扫过,对方大举而来,他心知事到今天势必难以善罢,只得说:“好说好说,程寨主客气了,程寨主领着这么多朋友突然造访,虽然是你早有书信相告,只是鄙庄狭小,老朽难以招待,就请诸位就地歇息看茶如何?” 王兴会、李县长等一众人见他并不否认,自然是承认了他就是对方口里说的卫国候魏一虎了,涂建为低声说:“想不到咱们避雨避到高人家里来了。” 李峰问:“这卫国候是个什么职位?”李宏义说:“太平天国当年实行的是封王制,洪秀全自称天王,功劳大的中军主将、左辅正军师杨秀清称东王,韦昌辉称北王,冯云山和萧朝贵二人分别称西、南二王。” 欧阳平接话说:“什么左军师右军师、东王西王的,哦,敢情这天万自己没有脑子,封这么多军师、王啊什么的!” 李宏义一笑:“三弟啊,当年太平军的士卒里面大半都是泥腿子、穷人、佃农出身,都是没有饭吃饿得不行了,才跟着去造反打战,你想啊,当兵吃粮,洪秀全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和粮食发给他们呢?他们占据南京后,南京城里这么多达官显贵,洪秀全将他们的家产全部没收,家产是没收了,可房子拿不走啊,一个人也住不完,所以啊他就干脆把这些房子分给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分了宅子总得有个名号吧,所以啊就东王、西王、左军师、右军师、前军元帅、后军元帅,封了好多官职,这样一来,那些兄弟们也心满意足了,就不向他洪秀全要银子要粮食了。” 欧阳平囔囔念叨:“哦,是这样,那石达开可没有赶上了,东西南北四王了,只封了个翼王的称号。” 涂建为拍拍他的肩膀:“三弟,你可别小看了翼王这个称号,要论打起仗来,这东西南北四王可都比不上翼王。” 何秘书说:“王侯王侯,王下来就是侯了,这个老庄主封号卫国候,那也是个了不起的爵位啊,足以光宗耀祖了,只可惜后来……” 欧阳平接话说:“只可惜后来起义军失败牛头山,这卫侯爷躲在这山旮旯里当缩头乌龟,这不,他往日的仇家找上门来了,看样子他今夜是跑不了了,不但他跑不了,李老二你还是快出个点子,咱们怎么跑吧!”欧阳平肚子里学识有限,听得戏文里常说岳飞兵败牛头山,所以顺口就把兵败牛头山搬出来了,在他眼里,兵败大渡河和兵败牛头山也没有什么分别。 李宏义说:“咱们先不可轻举妄动,刚才见那姓程的寨主早安排人把四下都守住了,咱们现在黑乎乎的,逃也逃不远,看看情形,好歹挨到天亮再说。”大伙心中都是惶惶不安。 又去看院子里情形,见庄客们将一些条凳,石凳搬到院子四方,让程寨主等一干人众坐下,又点起几对大烛,扛了一大桶茶水放在院子中间,安顿完毕,都回到庄主魏一虎身后,恭恭敬敬分站左右两侧。 只听魏一虎说:“老夫在家礼佛二十年,不识得江湖后进,就请程寨主给老夫引荐引荐如何?” 程寨主站起来,指着西边说:“这几位是亳州十八铺的朋友,这位是尹良桦尹大爷,尹大爷这些年在浙江把私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可是发财不小啊!” 尹良桦站了起来,只见他一身青衣,中等身材,甚是儒雅,谦逊了几句,向魏一虎答礼。 程寨主又指着一人说道:“这位是马青麟马爷,马爷原来是河北甘州人氏,嘿嘿,这铁腿霸甘南的名头,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提起来,那也是人人皆知的。” 马青麟朝魏一虎说:“让侯爷见笑了,什么霸不霸的,在侯爷面前,真叫人笑掉大牙。”这马青麟却是一身素衣,虽然有些旧了,但收拾得十分整洁,看上也也是十分俊朗。 魏一虎回礼:“马爷不必过谦,幸会了。” 程寨主又介绍了另外几位,一位披着红色披风十分神气的,叫苏兆南,一位穿黑色直裰的叫莫离支,还有一位穿黄色长袍的叫公孙傅,他介绍到每个人时各人都和魏一虎一一施礼。 魏一虎站起身来,回礼说:“老夫眼拙了,原来是名声赫赫的太行山五侠到了,久仰大名,今日幸得相见。” 五人一起站起身来,马青麟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侯爷不必多礼,侯爷有所不知,小人兄弟五人,三十年前追随过捻军,当年侯爷带兵北伐直逼直隶,小人在山东吴家店有幸拜会过侯爷。” 魏一虎听他是这样一说,眼里精光微微一烁,立即又收住微微叹气说:“很好,很好。”原来三十年前山东吴家店一场恶战,是他平生经历的得意之战,他随军千里北伐,一路所向披靡,兵锋直指北京城,那一战更是击毙了满清大将军僧格林沁,此时故地重提,他心里自然激动,但一想到另一些事,又不免摇头苦笑。 王兴会伏在厢房内,看着这一群人,总觉得当中有些眼熟的面孔,他认真一一看过去,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正在低头琢磨,听得李峰又问:“李二哥,你见多识广,听说过太行山五侠的来历么?”他一路同行以来,对李宏义才识甚为折服。 李宏义悄声说:“五侠倒是首次听说,我看叫五贼还差不多,他五人十年前都是黑道上打家劫舍的绿林强贼,名头都好大,我刚才还奇怪这五人分散在浙江河北甘肃等地,怎的今日相约一起来了,听那马青麟所说,原来他们曾经都是捻军中的人物,这就对了,捻军当年和太平军遥相呼应,这五人在军中的时候就是老相识,只是怎么今天也和程瞎子等人混到一起,来找魏一虎庄主的麻烦来了。” 程寨主又介绍了指着右边一人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小刀会贵州分舵陆剑波陆香主,您俩多亲近亲近。” 魏一虎也客套了几句,等程瞎子一一都介绍完,他才说:“既然这么多好朋友都看得起老夫,有什么要说的,这就请直说吧,只要是老夫知道的,无不奉告。” 陆剑波首先吭声:“好,既然大家都不好开口,就让我来说,卫侯爷,那批宝藏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大家伙辛辛苦苦地追寻了几十年,难不成您老还想独吞?太平天国早已经覆灭,大清朝皇上也早没了,咱们今日前朝的恩怨都不需细说,你就把石达开这批饷银拿出来,大伙见者有份,一起分了,岂不痛快,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 魏一虎说:“老夫三十年前追随石达开大王,从湖北一直打到两广,后来又打到四川,在大渡河被骆秉章四面围困,我侥幸逃得性命,此后看淡红尘,三十年来在家吃斋礼佛,早已经不问世事,我们急切逃命之中哪有什么金银财宝,你们几位怎么会去相信一些江湖传言。” 程寨主仰天一个哈哈:“侯爷说笑了,当年太平天国占据南京,网罗了多少金银宝贝,世人皆知,石达开从南京带走了十万之众,随军的军饷不计其数,他不带在身上,只怕还藏在天上不成?” 老庄主又说:“随军物资,倒是有一些,只是后来兵败,也都进了骆秉章的口袋,我怎会得知?” 程寨主身后蹭地站出两个人,一人手指着魏一虎大叫:“老家伙你休要骗人,当年抓住石贼的时候,我爹爹就在现场,他亲口和我说过,他们亲眼所见,石贼逃亡倒是时候身边有几十辆大车,死命护着,自然是军饷了,后来一个子也不见了,一定时你们沿途藏起来了!” 另一人唰地一声,拔出刀来,吼道:“老东西,咱们兄弟追随了几十年那批宝藏的下落,早算计得清清楚楚,当年从大渡河逃走的十多个落网之鱼中,以你为首,宝藏不在你这里,却在何处?” 王兴会听到这里,立刻想起了:“对了,是他们,是他们!”当日在石窟中,那爬崖探宝的大盗当中,王兴会依稀记得有一名叫做八臂猿猴的盗贼姓唐,还有一名排行老四的姓常,当日王兴华匍匐在山顶,离这二人只有咫尺之隔,火把照耀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眼前这两人,他细细一想,无名老人所留下的《赤虺被困记》中记载,石达开兵困大渡河,受到川陕总督骆秉章、滇军桂良、汪复申、苗彝吐司常应元、唐亮儒沿北岸追击,终于不敌被擒,……眼前这两人说石达开被擒的时候他们父亲在旁边,自然就是常应元、唐亮儒两个苗彝首领的后人无疑。 王兴会猜得没有错,这两个扬刀嚯嚯的强盗正是当日聚歼石达开的吐司常应元、唐亮如之子。 当年太平军行军到大渡河沿岸时,为了不多竖敌人,曾经主动送上财物和当地的苗彝吐司结好。常应元、唐亮如首鼠两端,见机而作,一面收了石达开的财物,一面虚与委蛇。大渡河一役,两人看准了石达开四面楚歌,插翅难逃,于是铁了心死和其磕到底,要将石达开围歼在大渡河岸,好将其随军饷银分一杯羹,但石达开投降后,军中却并没有发现随军的军饷物资,两位吐司坚信军饷一定是在决战前夕被人转移,苦苦寻找二十年不得下落,于是将这件任务传承给了各自的儿子,这两人绑架了骆秉章之子,不知如何打探到军饷可能藏在赤虺河沿岸的某处石窟中,于是就有了王兴会当日在石窟中目睹的那一幕。 王兴会开始本来对这二人说不上没有好感,相反,他们当日居然敢假冒官军截取王陵基的物资,做得干净利落,胡桂全等人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机会,可谓胆大心细,令人拍手称快。但他联系《赤虺被困记》中记载的前因后果一思虑,觉得这两人之父落井下石,未免有些不顾江湖道义。撰写《赤虺被困记》的那名老人虽然不知道身份,但他书中对石达开等人颇为赞赏亲切,王兴会从老人书中既学得无数经世治学的道理,又学得文治武功无不是集大成者的秘诀精义,受益不可谓不多,他心中感激这个无名老人,眼前这名老庄主魏一虎是石达开手下第一护卫,无形之中和无名老人就有了联系,他自然而然此刻心里已经分出了敌我。他见唐、常二人对魏一虎出言无状,心中很是不快,心里打定主意,待会一有情况,说什么也要救魏一虎性命。 只是奇怪,没有见到当天那个假扮张团副的贼头,王兴会这一通思量,于眼前的事就没有放在心上,只听见院子里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原来是一名庄客见那唐二、常四出言无状,打了起来,眼看那名庄客渐渐不敌,又有一名庄客加入战团,变成了以二对二捉对厮杀。 陆剑波突然大喊一声:“行了,我们大老远地跑来,不是看你们在这缠斗的!”他往中间一站,用一杆长枪挑开四人兵器,两名庄客退到魏一虎身边,常二、唐四也悻悻不平地退下。就有人跟着起哄:“还和他们废什么话,大伙一拥而上吧!”“我说大伙,夜长梦多,咱动手吧!” 程瞎子、陆剑波、太行山马青麟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立即几十人把魏一虎和庄客围在垓心。唐二、常四对望一眼,各带一队人冲进了庄内,里面乒乒乓乓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东边有人高呼:“找到了,找到了,马厩这边有货!”搜寻的人听见,立即向那边靠拢。 李县长、涂建为、王兴会等大气不敢出,只见欧阳平惊呼一声,就要站起,李宏义死命一把把他按下。原来那伙人从庄东边小门抬出十多个箱子来,正是涂建为骡队上的货物。 十多个箱子被打开放在院子里,王兴会看得清楚,是码放得整齐的烟土,茶砖,程瞎子一脚踢翻一个箱子,洒出雪花花一地银锭来。 “好啊,东西已经上了骡背,这是要跑啊!哥几个”唐二怒吼着,把手中刀又向魏一虎扬了几扬。魏一虎和庄丁面面相觑,有口难言,看眼前的情势,要是说这些财物是过往客人的,只怕说什么也没有人信,魏一虎心中更是苦笑,心想那批客人非要避雨,今日只怕也要遭受横祸,但此刻我何必无端牵扯他人,且捱得一时是一时了。 强盗们见有所发现,已经开始起哄欢呼,“一定还有,这只是一部分,”“对,把他们都擒住了一个个大刑伺候,不怕他们不招!”群盗们说干就干,一拥而上,十多个庄客各自跳开,嚓嚓声响,都从衣服底下亮出段兵器接战。 这一战是残酷的,也是不对等的,魏一虎等十多个庄客都是以寡敌众,程瞎子等人认定了庄里还有宝藏,眼前形势只要把对方先控制住,慢慢逼供,不怕对方不招供。 也是李县长、涂建为、王兴会等没有掌灯,栖身的厢房又远,在院子西边靠墙的角落里,外表看上去就是柴房或者佣人住的棚舍,群盗们一开始就没有往这边搜索,等搜出了十多箱掩盖在烟土下的银子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更加没有人关注这间不起眼的小柴房。 王兴会这时候是假扮单身过往客人,不便显露身份,他偷眼像李县长、涂建为等人看去,只见他二人面色凝重,额头冒汗。只见李县长低声问了一句:“怎么样,有什么主意吗?”他这一问,大家心里都是一怔,各人心头都无良计应对此时的情景。县长夫人早吓得不能言语,李峰一直在床榻前护着母亲,这时悄悄走近来接话说:“我这弟兄有二十多杆枪,外面起码有一百强盗,一拥而上只怕我们要吃亏,不知道涂大哥身边可还有什么救命的宝物没有。” 涂建为身携财物和李县长等人一路同行而不明说,未免让人觉得不够坦诚,这时候见李峰出言揶揄,脸上微微一红。原来王陵基私下命令他和云南缅甸一带的果敢人做烟土生意,他没有料到路上会和李县长等人不期而遇,虽然说当时军阀涉足黄赌毒等勾当不为什么奇事,但毕竟要是被外人撞破脸面上不好看,所以一路下来,涂建为都对骡子背上的货物闭口不谈,何秘书虽然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两次,但既然涂建为不说,自然是不方便说,所以没有再问。刚才进庄的时候,涂建为也想过将货物一起搬来厢房,但转而一想,何况厢房就那么大,还有李县长一行二十多人,这样反而容易露了痕迹,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来个欲盖弥彰,将箱子就地卸在马厩里。只暗地里安排了一个假扮成骡夫的亲信在马厩边守着。不想却被这伙强盗搜出来,认作是魏一虎庄上的财物,真是有口难言。 大伙的眼光都被外面激烈的战况吸引,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几个庄客身手都十分了得,已经有十多个强盗被撂倒在地上,但自身也多半带伤,欧阳平看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要上前助拳,亏得李宏义死命拉住。 第十二章 祸起萧墙 魏一虎以一敌四,和常二唐四等四人都在一起,仍然不落下风,程瞎子看准时机,让开四人,一棍扫中魏一虎胸口,魏一虎“哇”地一声,一口热血喷了出来,趁势一滚,这样一来,虽然逃开四人的包围,可是也和十个庄客失去倚仗,他只得靠近墙根,程瞎子等人步步紧逼,魏一虎一步一步,竟然是往李县长、王兴会等人住的厢房这边退来。 十个庄客见魏一虎落单,立即就像上前相救,怎奈对手倒下一批又围上一批,群盗急于和围攻魏一虎,催动攻势,一拥而上,已经是群殴的形式,不到一刻,十个庄客或死或伤,被打倒在院子中间。 魏一虎背靠厢房,气喘吁吁,眼见对方人越来越多,心知今天难逃性命,眼里像要喷出火来。群盗见他没有了力气,已经是瓮中之鳖,都大笑起来,竟像是一群猫围住了一只老鼠。程瞎子挥动狼牙棍喝骂起来:“老东西,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说出宝藏的下落,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 魏一虎倚在院墙上,口中不断咳出鲜血,朝着程瞎子说道:“我,只可惜,当年对你手下留情。” 程瞎子哈哈奸笑起来:“不错,当年我被你所伤,三月下不来床,我这只眼睛,也为你太平军所伤,今日你若肯说出宝藏的秘密,我便赏你个痛快,否则,定叫你尝遍人间苦楚。” 魏一虎哈哈苦笑起来:“哈哈哈哈,人间苦楚,人间苦楚,自翼王蒙难,我大仇难报,这三十年来,还说什么人间苦楚,哈哈……”笑声凄厉。 马青麟一扬手中长鞭,上前一步,阴恻恻地说道:“侯爷,当年多承你教诲,我五兄弟好生感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何苦这样撑着,我们千里迢迢来此,今日绝不会空手而回,你把宝藏说出来,我看在当年的份上分你一份,岂不痛快。” 魏一虎止住笑声,冷冷地侧头盯着马青麟,突然转身往庄内冲去。马青麟大叫:“不好,老家伙要逃命!”陆剑波和小刀会一伙早挡在的庄门前,魏一虎忽地又折转身来,挥舞着手中拐杖,冲马青麟迎面冲来。原来他这下只是诱敌,引开众人,马青麟等五人当日是太平军盟友,今日也为了宝藏前来,魏一虎恼恨马青麟无耻下作,这一下突然发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马青麟躲闪不及,被迎头一杖打中面门,连院墙也打出一个老大的缺口来。 这个院落依山而建,东西两侧院墙下均是几丈搞的乱世谷,魏一虎砸倒院墙,趁势一冲,双脚踏空,在群盗的惊呼声中向乱世谷摔去。 这边厢房内看得真切,欧阳平一声低呼,立即被群盗发觉。外面有人问:“谁!”“还有人躲在厢房里。”立刻涌上前来。 李峰轻轻喊一声:“动手!”,紧接着枪声大作,李峰带着他手下十多个弟兄已经冲出厢房承八字型散开,各自寻找掩体躲避,涂建为、李宏义和欧阳平也带着一干骡夫,倚着门窗向外面一顿乱射。欧阳平边开枪边哇哇大叫:“来呀!来呀!” 群盗谁也没有想到这厢房里突然杀出这么大火力,还没有等反应过来,已经倒下一片兄弟,常二和唐四中枪死在当地,程瞎子、陆剑波、马青麟等逃了开去,各自躲避在树后。程瞎子破口大骂:“猪日的还留了后手!” 马青麟和程瞎子离得最近,问道:“陈寨主,怎么办!”言中似有责怪之意,陈瞎子一个月前前来送战书,说是怕魏一虎不敢应战逃走,派人守在万仞庄四周有月余,任何人进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竟然没有发现万仞庄还藏有这么厉害的火力,眼见大家要功败垂成,他自然气愤不过。 陈瞎子也是一头雾水,这些天他一面盯住山庄,一面派人往江南、河北把当年知道这事的几人都找来助拳,这一个多月来,明明没有见魏一虎邀集帮手,却不知从哪里中途杀出这许多好手,他这番托大,没有料倒对方有火器,心中已经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去,只是到嘴的肥肉半路被人截取,心中老大不甘,唾了一口,朝外喊道:“相好的,是好汉的留下名号,他日好相见!敢问诸位英雄是哪一路?” 欧阳平眼见一交战就大占上风,心中洋洋得意,叫骂着:“哪一路,爷爷是十殿阎王的舅舅,催命判官的外公!”说着又是一排点射过去,打得陈瞎子身前的树上树皮乱飞! 何秘书想起群盗说过,不想惊动官府,心生一计,当即高声叫道:“建国联军第五军龙长官视察民情到此,大胆强贼,杀人越货,还不束手就擒!”建国联军是由滇军组建,第五军军长正是龙云,龙云曾经任滇中镇守使、又率众治理过附近昭通城南的簸箕湾与昭鲁大河,在在此地威望极大,因此何秘书情急之下搬出龙云的名头来恐吓。果然程瞎子等一听,纵然不愿意全信,眼下也是没用办法,只得恶狠狠地朝群盗说了句:“弟兄们各自扯呼!别往洋枪上招呼。”扯呼是道上的黑话,就是逃命的意思。他本是黔北人氏,知道龙云的威望,不敢造次,陆剑波、马青麟等人虽然没有领教过龙云的手段,但见陈瞎子率众先撤,也只得一声唿哨,黑暗中四散逃开。 不到一刻钟,万仞山庄又恢复了平静,县长夫人早吓得不敢出声,这时才稍微放下心来,李县长、涂建为、王兴会等人都纷纷走出厢房,院子里几只火把忽明忽暗,地上黑压压一片堆满了尸首,十多个庄客、常二、唐四都在其中。群盗搬出来的十多箱烟土、茶叶和银锭散落一地。李宏义说了句:“可惜了这位魏一虎老庄主。”举起一只火把,站在缺口上往乱世谷里看去,大家都围在缺口上,只见谷底一片黑暗,隐隐约约见到魏一虎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趴在石碓里,王兴会心中感叹魏一虎就这样丢了性命,突然间背上一只手轻轻一推,他心中一悬,身体就往石谷里摔去! 这一下真是一点防备也没有!王兴会想要自救,已经是全然来不及,下坠的火石电光的一瞬间,他已经知道了道理:赶走了群盗之后,有人动了寻宝之心,对方要趁这一片慌乱中先除去他这个无名无姓的落单的过往行人。就这样想得一想,他已经啪地一声落地,脑子天旋地转,嗡嗡乱响,却听得李宏义和李县长的对话针一样钻进耳朵来。 李县长问:“这是为什么!”李宏义回答:“咱们这里发生的事,不宜泄露!”就这样短短的两句对话,之后再无声音。王兴会心中凄苦万分,手脚关节处的剧痛才慢慢一点一点向他的心脏汇集,他后悔自己不曾有一点堤防,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这时候李宏义和李县长的嘴脸,李县长虽然出言询问,但一意识到“这里的事,不能泄露”后随即默然,何秘书、涂建为、李峰、甚至县长夫人也都围在旁边,大家都一言不发,因为大家都知道,今晚发生在这里的事情,真假难辨,这么多盗贼黑夜围攻山庄,多半这山庄里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绝对不能传扬出去,这个秘密下可能隐藏的财富,也绝不能让外人分摊。而这里的外人,只有一路跟随一起赶路的他这个无名的乡下人。刚才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可以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单身行路人失足摔落悬崖的意外,夷庚古道本来就地势险要,一个单身过往的行人发生这样的意外,那太正常不过了。 王兴会设身处地这样替李县长等人想着,心里就想吃了黄连一样苦,脸上一片潮热,火辣辣地疼,他也不知道是泪还是血糊住了他的双眼,但他仿佛仍能看见,何秘书、涂建为等人脸上若无其事、事不关己地看着他,脸上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讥笑他:你的命,如何能和这山庄下掩埋的秘密相比?他也仿佛看见县长夫人还在为刚才的大战惊魂未定、李峰正在抚慰她,却对眼前刚刚发生的命案毫不在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还有李县长、涂建为手下的那一众随从和下属,王兴会都看见他们,就站在悬崖的上方,讨论着刚才的战斗,讨论着他们认为山庄里藏着的奇珍异宝,心情由刚才的紧张、激动、到平静、再到兴奋……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摔落山崖,十多年前在连天山那一次摔落的时候,他的心是平静的,他甚至感觉不到疼,他只记得漫天的竹叶和蝴蝶像鲜花一样迎接他,大地像母亲一样敞开了怀抱迎接他。他不是离开,而是回归。但这一次,他的心像碎成了碎片一样,他结结实实地感觉到了岩石的冰冷和坚硬,和刺透身体的巨痛! 其实就算这个山庄有宝藏又怎么样?就算李县长等人接下来要代替那伙盗贼来找寻宝藏又怎么样?只要再缓得一会儿,他天明之后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们何苦下手这样毒辣?这样决绝?这样一丝迟疑和怜悯都没有,为什么世界上的人可以这样狠心对待一条生命?王兴会心中不解,眼中的泪也就自然不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万籁俱寂! 但有一个声音像从遥远的地球另一端传来,越传越近,越传越真实。这个声音慢慢地汇集成杂草间爬行的虫蚁、在他额头停留的苍蝇,从他手臂上爬过的马陆,是心跳声!对,王兴会清楚地听到,是心跳声慢慢地回来了,黑暗中他喜极若狂,他确定自己听到了心跳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对,是自己的心跳,而且不是一个人的,是两个人的心跳!他手指一动,触手处碰到一片衣襟,顺着衣襟只往上摸了一指远,他碰到了一个手腕,另一个心跳就从那手腕那里传来!是魏一虎!王兴会心底惊喜地呼喊着!天可怜见,竟然两个人都留下了性命。 王兴会这样想着,安静地躺在黑暗里,他隔着眼皮感觉着,横断山中的流星划过天空,落在无垠的夜色中,石壁上庄园里仍然隐隐约约有火光在闪烁,有人在说话!他心头一紧,猛地睁开眼睛,脑子里清澈空明!是他们,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们,他们还没有走,此时还未脱离险境,事不宜迟!得赶快走! 他不作他想,挣扎起来,背着魏一虎,手脚并用,在石谷中只顾乱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远远地看见东边燃起一片大火,找得天边伪似曙色!他辨明方向,认得那里正是万仞山庄! 王兴会见离山庄已经有十几里之远,心中仍然是不敢倦怠,他害怕李县长、涂建为等发现他和魏一虎没有死,再沿路追来,只得往草深林密的山上乱走。 这一晚行行歇歇,魏一虎脸如金纸一样蜡黄,脉搏微弱,四下里狼嗥枭啼,走到天明时分,终于绕到一条小路上,慢慢地挨近一个小镇,早累得精疲力尽,眼看就要穿镇而过,只听魏一虎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先住下来,我怀里有银票……”说完一句话又闭上了眼睛。 王兴会大喜,伸手在他怀里一摸,果然一大叠银票,连忙找了一家店住下。叫店家熬了一些稀粥,喂他吃下,魏一虎微微睁眼,点头表示感谢,知吃了几口,就咳嗽起来,将吃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碗中尽是紫色血块。 这夜魏一虎浑身滚烫,王兴会找来镇的的医生,那医生搭了半天脉,又翻开魏一虎衣服,见了那个青郁郁的棍伤和背着的剑伤,摇头说道:“他受外力重击,已经伤了心肺,又年老气衰,只怕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你还是赶紧把他带回家吧,再不可颠簸了。” 王兴会苦笑,心想:回家,哪里却是我的家,四海之大,竟好想没有容身之处。他心里凄苦,将魏一虎安顿好,每日熬好稀粥喂他吃下,我按照他在无名老人书中所记载的疗伤的方法给他煎药调养,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渐渐已经是仲夏时节,魏一虎只是不醒人事,偶尔睁眼冲他微微苦笑,又脸如死灰般地把眼睛闭上, 这一天,王兴会给魏一虎喂完药吃下,自己坐在桌边,暗自神伤。他自在湖北红安一带学成回乡,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但这时候唯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无处安身,眼下又带上这个奄奄一息的魏一虎,行走不便,心想总不能一辈子在这旅店中住下去。 他内心焦躁不安,在客房中来回走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桌上一大把银票,一个想法在心里掠过:我和这老人非亲非故,救他到此已经仁至义尽,他一辈子不醒来,我总不至于一辈子在这侍奉他,不如交代店小二,将他丢在这里,就此离去,有桌子上这堆银票,店小二自然会照顾好他。 只听见魏一虎咳嗽几声,王兴会缓慢走近,魏一虎抓着他手,说道:“孩子,多亏你救了我性命,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能答应我吗?” 这是魏一虎一路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王兴会竟说不出有些高兴,这些天来,他带着魏一虎,如同陪伴着一具尸首一样,心里多少憋屈、难处无人诉说,这会见他竟然开口说话,王兴会心头一喜,更不忍心拂他的意,加之反正目下也无打算,说道:“侯爷请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就是了。” 魏一虎问:“咱们这是到哪里了,离山庄多远呢?” 王兴会说:“我前几天已经问明了,这里是贵州草海镇,离万仞山庄有上百里远了。” 魏一虎微微点头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料,老哥这里谢过你了。” 王兴会正要回话,魏一虎又从掏出怀里一把银票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暗暗观察你,你心地善良,总算老天对我不薄,让我在临死前认识了你这个小兄弟,我烦你替我做一件事,我这几日稍微好些,我毕生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麻烦你拿着这些银票,去雇一辆大车,将我送到……送到江南袁州府安福县普通寺,我要去见一位重要的人,把我送到之后,我死也瞑目,我身上这些银票就都当感谢你。” 王兴会默然,这里去袁州,路途遥远,何止千里,不知要经历多少艰辛,他不愿意将医生的话告诉他,心想也不知他一口命还能维持多久,索性就成全了他的心愿,也许,也许不等到江南,他就终于还是撑不下去。就不用千里跋涉了。 王兴会不再说什么,当晚去镇上购置了两身棉衣,几身单衣,买了些牦牛肉带在身上,第二天一早,去驿站雇了一辆大车,问明方向,就往东出发。 第一日魏一虎精神不错,路过打磨山镇的时候特地让王兴会在村边小店里给他打了壶烧酒,用葫芦装着,这小镇上虽然是村酿,酒味缺是极烈,魏一虎喝得直咳嗽。王兴会怕他触动内伤,想制止他喝,但见魏一虎兴致正浓,终于忍住没有开口。魏一虎喝了半壶烈酒下肚,吃了些牛肉,居然兴致大好,轻声唱起歌谣来,歌声虽然略有些悲呛伤感,但曲调婉约平和,充满柔情,和他一个苍颜老翁的形象甚是不符,王兴会侧眼看他,见他眉头紧锁,眼里饱含泪水,真情流露,想来是被往事所感,只听见他唱道: ……采莲莫采花,花容似妾面,枝枝是并头,颜羞不忍见 采莲莫采子,子满粒难数,同胎期长大,分离莲心苦…… 声音低沉却辽远,时而号子长吟,又时而抑扬顿挫,仿佛一派斜阳晚照,归棹霞光的平湖大泽中渔者互相问答,遥相呼应。 王兴会问起他唱的什么,魏一虎哈哈笑起,不作回答,王兴会见他心情大好,也是高兴,这一天信马由缰,走了一百多里,傍晚时分住在孔家营。 如此走了两三日,魏一虎精神又开始萎靡不振起来,时常昏睡,偶尔睁眼,就是喊王兴会沽酒,王兴会想起医生的话,只得假装答应,一路拖延,这一日急匆匆赶路,路过一个市镇,两人大喜,魏一虎想着终于能沽到酒了,王兴会却在想找个地方好好安顿魏一虎,最好将养几日,哪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 王兴会下马,走到一家门口挑着“黔西客栈”的旅店之外,见店门紧闭,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里却毫无动静,无人作答,他手上用力,店门呀地一声开了,只见柜台前倒着两具野狗的骸骨,流了一大滩黑血,一阵风卷地吹来,店里的“酒”字旗皤猎猎作响,地上尘土飞扬,苍蝇乱飞,腐臭难闻。 王兴会和吃了一惊,回到街心。见四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街道上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苍蝇、蚊虫嘤嘤作响,空气中死气沉沉。 魏一虎低声说道:“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腐臭阵阵,竟像是一座死城。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赶着马车穿镇而过,两人又行了三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好不容易在一个臭水沟边遇见一位老妇,用手在地上扯着草根,巍巍颤颤地往嘴里送。 王兴会慌忙下马,想问明情由,老妇一把抓住他手,冲他咧嘴一笑,嘴巴张了几张,嘶哑着喉咙说了几个字:“饿,饿……”王兴会从包裹里掏出面饼,老妇手臂巍巍颤颤接过,“啪”地一声,竟拿不牢,面饼掉在地上。 王兴会轻声问了她几句:“大娘,大娘,您家在哪里,这里是怎么了?” 老妇目光呆滞,嘴里断断续续地说:“……打仗,打仗,杀人,枪、炮、砰!都没了,都没了,……” 王兴会又问:“村里还有其他人吗?”老妇突然全身触动,眼里流下泪来,嘤嘤地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小,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王兴会用手放在她鼻端,老妇已经是气若游丝,王兴会心中难过,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出,终于强行忍住,和魏一虎对望了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将老妇扶到一棵树桩边坐下,在她嘴里喂了一小块面饼,老妇已经不知道咀嚼,王兴会又将一张银票放在地上,上面压了两块饼,回到车边。 他心知这一走,老妇必死无疑,但他此刻举目四盼,见暮色苍茫之际,仿佛天地间除了那些苍蝇和蚊虫再无其他活物,自己还不知道前路会是什么,也许下一刻自己便和这老妇一样,觉得苍天竟然如此不仁,心头突然一凉,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悲痛不可抑绝,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他赶着车一步一步往前走,心想既然答应了魏一虎要帮他了了心愿,总归得向前走,多走得一刻是一刻,多挨得一时是一时。 这样一直走着,天气渐渐转凉,所经过集市大多情况相同,当真是饿殍遍野,魏一虎也不再讨要酒喝,见了这些场景,只是低声叹气,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话也少了起来。 这天下午走了很久,王兴会见车中许久没人说话,回头一看,魏一虎在车中蜷缩成一堆,他大吃一惊,急忙下车一摸,发觉他额头冰冷,但鼻子还有气息出入,王兴会心中着急,见他颈项中颜色不对,翻开他棉衣,触目之处尽是淤青,从脖子到胸口,已经十有八九是紫色! 王兴会知道他命之在旦夕,但这是四下无人,他无计可施,只得赶紧骑上马,想打上一鞭尽快找到市井投店,又怕车子走得太快颠簸得厉害,只得咬着牙,紧紧地绷着缰绳,他稳稳地赶车向前,额头上汗也沁了出来。 到接近傍晚时分,太阳下山,四下里阴气聚合,王兴会裹紧了棉衣,仍然觉得寒气袭体,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黑沉沉的不知道通向何处。就这么跑了半夜,早已疲惫不堪,干粮早已经吃完,他又冷又饿,眼皮打架,几次几乎栽下车来。 他已经无力回头去看车中情形,也不知道魏一虎是死是活,心想要是今夜这样熬下去,不但魏一虎性命不保,只怕连自己也要冻死在这客途当中。 如此渐行渐寒,王兴会估摸着已经进入湘西一带,这天天空稠云滚滚,突然下起大雪来,黑暗里漫天是扑簌的大雪落在身上,冻入肌骨,到得后来,地面厚厚的都是积雪,王兴会强打精神看去,已经分不清哪里是道路还是田野沟壑,只能听天由命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那马一声嘶鸣,接着便天旋地转,他仿佛觉得自己在漫天飞舞,飞到了半天,接着又掉进了一个无边的黑洞,他努力睁开眼来,看见蓝幽幽的两点星光在向他靠近,慢慢的变成了赤虺河边那条巨蛇的眼睛,恶狠狠得瞪视着他,精光四射,充满杀机,王兴会周身起了鸡皮,额头上像带了发箍一般,头皮越来越紧,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四肢只是不听使唤,只见那条巨蛇旁边又游出那一堆无数的黑蛇出来,往他脖子里,袖子里钻,他周身奇冷,那些黑蛇,仿佛钻进了他的骨头,在啃咬他的骨髓……一条冰冷湿滑的蛇滑过他的嘴唇,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狠命一口咬住那蛇颈,嘴里立即灌满了热血,他死死地咬着,那热血汩汩的顺喉咙流下,王兴会贪婪地吞咽着…… 第十三章 临终托付 魏一虎点点头:“嗯,不错,你知道我终究还是要说到他,他确实没有死,那年我和翼王带着五千残兵,沿大渡河一路东进,走到一处山谷中,实在是兵困马乏,只有停下来稍作休整,我们派人死死地守住谷口,敌人一时之间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这一日清狗派来一名使者,那名使者趾高气扬地来到我们帐前,说道我等已经死在眼前,还敢负隅顽抗,是何道理,再不投降,大军合围就要将我等斩尽杀绝云云,气焰好生嚣张,翼王大怒之下二话不说,吩咐我把那名来使拉下去砍了脑袋。” “接下来几天,翼王便安排我去做了一件很隐秘的事,等我回来,翼王召集我们说道,他想去清营中请降,以他一死,去恳求清狗饶了我们大伙的性命,我们一听之下,都是十分震惊,本来两军交锋,不斩来使,前日我们杀那名使者,本意就是激怒清狗,好早早决战,我们虽然都知道这一仗必败,但是那又怎样,痛痛快快大杀一场,也好过被清狗围困羞辱。不料才过了几日,翼王就改变主意,我们大伙都十分不解,我们都跪在帐中,表示都愿意战死,也不愿意主帅受辱,有一名副将,甚至说如果翼王要投降,他就自刎在帐前,他的话虽然激烈了些,但当时我们众兄弟也都是这个意思。” “我一问帐中兄弟才得知,原来我离开的那几天,清狗又来了一位钦差御使,这名御史与前日的使者语气截然不同,他说翼王是海内奇男子、伟丈夫,他久慕威名,只是因为时局之变,不能谋面,更不能追随左右,聆听教诲。” “他又说我们之败,罪不在翼王,而在天王刚愎自用,不能识人,乃至有萧墙之变云云,翼王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应为手下的军士着想,……就是这些话,说中了翼王心中的软处,才导致他犹豫不决。” “我帐中兄弟对我说,那名使者己时便来,申时就归,一连几日都是这样,有时过江,竟会带了一些米面给我们兄弟吃,也不十分劝解翼王投降,两人只是喝酒畅谈天下大势,一连几日下来,竟然花言巧语,迷惑了翼王的心,这一晚我和帐中兄弟商议,认为这名御史是个大患,这样下去迟早要动摇军心,于是我决定摸到清狗营中除了他,即便不能除去他,若能运气好刺杀了他们主帅,我们更当有一线生机。我连夜往上游走了十多里,在僻静处渡江绕到清狗营中,他们中军大帐守卫森严,我不能靠近,却在东北角上看到一座大帐,灯火未熄灭,我偷偷摸过去,里面是一个清狗,我看他身上的官服和顶戴花翎正是清廷四品大员的打扮,正是那名御史,我当即拔剑刺向他后心,你说天下的事竟有这般凑巧,那名御史灯光下惶恐地转过头来,他不是我师哥却是谁?” 王兴会已经猜到结果,点头道:“嗯,你师哥官做得好大,想不到做到清廷御史。” 魏一虎说:“是啊,他这个四品御史的职位,不知道是用多少同袍的血换来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当时的武功已经远远在他之上,数招之间就将他制服,我当时用剑指着他,责骂他不但贪图荣华,投效清狗,背叛师门,如今又花言巧语,蒙蔽翼王,我当时问他还有何话说,他仰头说道:“好、好,想不到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还是救不了这一位国之栋梁,也罢,既然不能完成圣命,师弟,你就杀我吧!” “他临死前想到的不是愧对师门,而是怕不能完成鞑子皇帝交给他的使命,我当时咬牙切齿,恨他入骨,但他一席话却把我说得云里雾里,他是清廷走狗,如何会想着救翼王性命?我当即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对我说,他受清狗皇帝之命前来招降翼王,原来满清鞑子朝廷里皇帝和太后不和,小皇帝早有图谋变法,中兴清廷之心,只可以满朝的王公大臣都听太后的,太后更是对更改祖宗建制丝毫不能容忍,七君子遇害以后,康有为和梁启超远遁美利坚,小皇帝无人可用,于是想到招降翼王,归他所用。” “我当时听他这一番话,虽然不十分可信,但却也不无道理,毕竟当时翼王文才武略当时无人可比,况且当时外面有列强还伺,虎视眈眈,鞑子皇帝想招降翼王抗衡太后和列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更何况当时我们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突围而去,若是果真能借助皇帝的力量保住性命,他日万事就皆有可能,因此我反复权衡之下便答应饶他不死。” “我当时逼他对天盟誓,他对我说道:只要翼王肯效力皇上,他以性命担保,必定要救他活命,他日还定能受到重用。我当时一心想的是权且保住我等性命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于是对他说:“好,你记住你今日之话,若翼王有任何差池,前仇旧恨,就算追查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就这样,我饶了他性命,此后翼王率众归降,我与属下十多名弟兄,趁夜翻山越岭而走,想不到……想不到这狗贼……,他,他竟然骗了我!” “……翼王归降不久,便被清狗活活剐了,竟然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我躲在点横断山中,得知这个消息,肝胆俱碎,这个狗贼,我若不能取他性命,我当真,九泉之下当真是无颜下去见翼王和我死去的数千同袍啊!” 魏一虎说得咬牙切齿,眦目欲裂,老泪纵横,王兴会只是在一旁静听。 “好兄弟,此后的十多年来,我又四处找他报仇,这一番寻找和以往不同,以往我身为翼王护卫,终究不能为了私仇擅离职守,但这一次,天国已经没有了,我这个卫国侯也成了一个游魂,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首先潜入皇宫,查了半个月,没有查到我师哥的下落,我又找遍了京城周边各处总督、巡抚的官邸,足足找了他八年,两年前,我从一名太监的口中得道我师哥投在了李鸿章麾下,我于是追到东堂巷子的总理衙门,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那日我见李鸿章命他到安源协办江南制造总局开挖煤矿,就一路跟随他的卫队下来,在江西袁州府化成寺趁他上香时找到了机会,一剑刺中了他右胸,杀了他三十多名亲军护卫,我也深受重伤,只可惜,终究又差了一点点,还是没有取得他狗命。嘿嘿,他倒是叫人对我处处容情,只可惜,只可惜我怎么会领这个狗贼的情。” “那一次又被他逃了,我也几乎丧命,我找了袁州府有名的靖安镖局,叫他们将我送回万仞山庄,要等伤好之后再去找他,唉,想不到,我那一次化成寺大战,终于露了痕迹,给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们又从靖安镖局那里打听到万仞山庄的所在,此后的不久,就陆续有江南一些江湖豪客,前来滋扰,那日你见到的小刀会姓陆的贼子,原是浙东一带有名的帮会大佬,只是想不到,嘿嘿,当年一起抗击清狗的几个老朋友,也会找上门来。” 王兴会接话道:“哦,对了,就是合称太行山五侠的那五人吧!” 魏一虎狠狠地唾了一口:“呸,什么侠不侠,就他们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我面前称侠?……他们是兄弟五人,原是捻军中人物,那年我兵伐山东,曾经得到捻军的帮助,后来失势后,这五人沦落为盗贼,在淮北太行一带闯出点名堂,他们得知了老夫消息,也不远万里而来,嘿嘿,自然是为了……为了……” “……江湖传言,说翼王当年兵败大渡河,随军尚有十万俩黄金白银的军饷不知道去向,几十年来,多少蟊贼、乌龟、王八为了寻找这批宝藏,把大渡河沿岸几乎掘地三尺,一无所获,嘿嘿,他们这辈子想找到宝藏的下落是休想了,后来我行踪泄露后,这些乌龟王八们知道我和翼王的关系,又想从我这找到宝藏的蛛丝马迹,嘿嘿,宝藏嘛,哥哥倒也不瞒你,却当真有一些,只是,好兄弟,哥哥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到袁州府,帮我手刃了我师哥这个奸贼,不然,我九泉之下无脸向众家兄弟交代啊!” 王兴会执着他手,心中略感到为难,连魏一虎都几次不能杀他,王兴会自知这事不容易办到,他还没有回答,魏一虎又说道: “我本来想伤好之后自己去找他晦气,但没有想到虎落平阳被犬欺,乌蒙山程瞎子当年在清狗营中效力,他那只眼睛,就是我挑瞎的,嘿嘿,所以说世间的事,总是冤冤相报,今日我死在他的手下,也算还了他……我怕是不行了,唉,这批宝藏,终究要教它们见到天日才好,你,你答应了我吧,替我完成心愿,我便将宝藏的秘密告诉你!” 王兴会听到这里,慌忙跪在魏一虎床榻前,磕头说道:“我不敢贪图什么宝藏,请老庄主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情,无论如何,我尽力去办就是。” 魏一虎轻轻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他本就是奄奄一息的状态,拼着最后一口气,才将这件几十年压在他心头的大事交代完,刚才又一番激动,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气息微弱,声音已经十分细小。 王兴会突然想到石窟中的那个无名老人可能和太平军和石达开有莫大关联,正好向魏一虎求证,他见魏一虎这会沉默无言,就原原本本地向他说起在赤虺河边的石窟中的见闻,以及被困荒山发现无名老人骸骨的经过说了一遍,老人的遗作中记载的内容,也挑紧要的说了几处。然后问魏一虎是否知道无名老人的来历。 魏一虎眼中精光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目光涣散的样子,说:“你说的,说的这名老人,我不曾见过,……”他巍巍战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册子,交到王兴会手上继续说道:“我不行了,好兄弟,哥哥临死前认识你,也是缘分,我师哥武功不低,又有很多卫士,只怕你近不了他的身……这是我当年偷学而来的一本拳谱,你好好研习,这柄七星宝剑,也交到你手上……你此去江南,若是能报仇便报,若是不能,唉,就算了吧,算来他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没有几年活头了。宝藏的秘密,将来……,将来你再慢慢去研习吧,这批宝藏,是我们千千万万太平军将士拿生命换来的,我们,我们总期盼着终究有一天,能够用他来帮助全天下的汉人,推翻清廷鞑子的统治……希望你,希望你拿到这批宝藏后,一定要找一个能够救我华夏同胞的人,襄助他成就大业,这样,哥哥死也就瞑目了,你,你不可忘了我的话,我,我要去见翼王和我的老兄弟们了,我终究是等不到那天了,我要去了,我要去了……” 魏一虎目光渐渐呆滞,声音越来越低,摆摆手,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像是沉沉睡去,过了片刻,呼吸之声又渐渐低落,当晚子时,就在这个寨子中谢世。 王兴会扑在魏一虎身上,心中感伤悲痛,眼中热泪盈眶,他虽然和魏一虎不过是萍水相逢,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已经对这位当年追随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南征北战的卫国侯敬佩不已,心中早就隐隐约约把魏一虎当成了父兄,一位可敬可佩的前辈。又想到身负魏一虎临终所托的重大使命,此后就算是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完成魏一虎的遗愿,将那一批宝藏,挽救万千生灵于倒悬。他一路走来,亲眼见到黔西一带军阀混战,兵连祸结,民国建国十多年以来,内不能安民生,外不能抵御欧美列强,四方诸侯都拥兵自重,互相杀伐,累了多少无辜百姓丢掉了性命,若能早一日结束这种状态,不知道能多挽救多少生灵。 他将魏一虎的尸首依旧用大车驮到一处山岗上,刨了一个大坑,将魏一虎放在坑中,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放在魏一虎胸前,掩土埋了,拜了四拜,拔出那把七星宝剑,心中默默祷告,求魏一虎在天之灵保佑他此去袁州府,一切顺利,能够手刃仇人。他心知此去一别,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当天坐到日将西沉仍然不忍心离开。 他一憋眼间,见不远处有人躲在树后,正是那个救了他性命的苗族妇女和小孩,那妇女慢慢地走近,她见王兴会伤感如斯,眼中充满慈悲怜悯地看着王兴会,安慰的话却一个字说不出口。 王兴会给了那妇女一张银票,又害怕他不会兑换,给了他十几块银碎银子,那妇女千恩万谢。王兴会又替马卸了车佩,弃了大车,一眼憋见那小孩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怯生生地躲在妇女身后,王兴会重又下马,蹲下来问他:“多谢你和你娘救了我,你,你可有名字?” 那小孩也有十二三岁年纪,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们,我们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干人。” 王兴会问道:“干人?为什么叫干人,是你们的民族吗?” 小孩说:“不知道,镇上的老爷太太们都这样叫我们,娘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全身干巴巴的,所以他们叫我们干人。” 王兴会心中难过,心想这个部落的人不知道历经了多少苦难,日积月累,得了一个这样的诨号,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走到大车边,将魏一虎穿过的一件棉衣披在小孩身上,替他扣好。那小孩感激地看着他,问:“你要去哪里?”王兴会还没有回答,那小孩突然又惊恐地说:“你快走,快走,离开这里,这有鬼!鬼要来了。”说完拉着他妈妈,快步走开,临走还不时地回头催促他快走。 王兴会没有来得及问清楚,两人已经走远。王兴会举目四望,此处是一处乱葬岗,满目疮痍,到处都是一处处无人打理的坟墓,西风吹过,呜呜声响,其时天色已经不早,一片沉沉的暮气。 王兴会心中起疑,果不其然,没有过多久,只见西边乱坟间几个身穿白衣的人影,排成一队,直挺挺地从一条小路上往这边走来。 王兴会吃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暮色间凝神看去,只见一队白衣人,约有俩三人,脸色苍白,面盖黄纸,步调一致,膝盖不弯!直挺挺地向这边走来! 僵尸!王兴会几乎喊出声音来,他虽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眼前的一幕也吓了他一大跳,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见那一队僵尸也忽地停住了脚步。好像也发现了他一样。两边对阵了一会儿,只见那领头的僵尸哇地一声,吐出一条一尺来长的舌头来。 他这一吐舌头,王兴会立即看出是人所装扮,对方显然是有意想把他吓走,王兴会心中一横,心想:他们越是想吓走行人,越说明心虚。他把手中的七星宝剑抽出拿在手里,喝问道:“何方鼠辈,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领头的僵尸见他并不逃跑,也是十分好奇,呆了一呆,突然调转方向,像南边一片小树林一跳一跳地走去,王兴会心想:一定是盗墓的窃贼扮成僵尸的样子,魏一虎刚刚下葬,只怕这伙盗墓贼稍后还要来攫取财物。他拿定主意,冲上前去,喊一声站住,挡在僵尸前面,这时候走得近了,才看得真切,为首那人眼睛直盯盯看着前方,仍在伪装,中间和后面那两人微微把头转过去,显然是怕王兴会看出是人所扮。 王兴会拦住当路,摸出一张银票,伸到为首的僵尸面前,说:“我知道你们是人所扮,我不管你们意欲何为,但我一位恩师兼朋友客死贵处,刚刚在贵宝地入土,希望你们不要打扰,这是小小意思,请你们收下,我这里先谢谢了。” 那僵尸眼睛一楞,眨了几眨,忽然笑出声音来:“哈哈哈哈,不装了不装了,笑死我了,哥哥,爹爹,人家把我们当盗墓贼了。”声音甜美,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两具僵尸还想遮掩,这女僵尸早已经伸手把他们脸上黄纸扯下,咯咯笑道:“别装了别装了,人家都看出来了。”说着,也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抹,立刻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出来。竟是一个妙龄少女。她一伸手将王兴会银票接过,笑道:“好了,看在银票的份上,我们就不怪你档我们路了,你胆子可真不小,你真的不怕我们吗?” 王兴会说道:“有什么好怕的,世上根本没有鬼神僵尸,你们这样做,只能吓吓老人小孩,不过你们既然不是盗墓贼,好好的为什么要假扮鬼呢?” 那女子又说:“好玩啊,不行吗?我就爱吓人。”说着吐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她本来容颜清丽,不施粉黛,其实她假扮僵尸,也没有如何化妆,只是穿了白色袍子,三条白影在墓地里疾行,远远地看起来,就像足不点地飘行一样,这时候近距离看,只见那女子白袍下面穿着浅色花袄,实在是湘西一带最普通不过的女子装扮。 中间那人笑道:“好了,小兄弟,既然被你识破了,我们也就不装了,我们因为长年在山林小路上行走,害怕沿途耽搁,因此索性扮做湘西一带的赶尸人,这样一来,沿途居民远远地看见我们来了,都会远远地避开,路上也不用当心山贼强盗,省去了很多麻烦。我们真不是盗墓贼,银票你拿回去吧,”他从那女子手里取回银票,放在王兴会手里,“不过我们真是有急事,不能多耽搁了,咱们就各走各的吧。”说完一抱拳,也不再绕过王兴会,往东边的小路上快步走去,那少女兀自回头冲他一笑,随即一溜烟地消失在暮色中。 早年间,湘西一带居民经常到川贵、湖北一带务工讨生活,常年在外,免不了有个三灾六病,常有不幸把命丢在异乡的,老辈的传统,都希望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那时的车船往往又嫌弃运载尸体不吉利,于是民间就盛行了赶尸的职业。所谓赶尸,其实也简单,就是将尸首用两根长竹竿从衣袖里穿过,有前后两人抬着。赶尸最怕沿途遭人忌讳,所以往往白天歇息,傍晚赶路,穿白衣是叫人远远地看见就自觉避开,久而久之,就越来越神秘。晚上往往视线不好,行人远远看见一排白色人影腿不弯直上直下地行走,就好像僵尸一样,湘西赶尸秘术,其实就是这样来的。 常有一些长途行路人,因为各种目的不想沿途有人打扰,也会扮成赶尸人赶路,王兴会虽然听说过赶尸的传说,但他不怕鬼神,当天撞破了那三人的秘密,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不知他们什么事情这么急,竟然至于扮做僵尸赶路。 当晚他就在魏一虎坟前守夜,第二天一早,跨上马背,认明向东的方向,加上两鞭子,纵马朝大路跑去…… 王兴会只觉得沿途景物不断后退,风光虽美,他却无心观赏,早行夜宿,戴月披星,这样一连跑了好几天,这天这马脚步逐渐蹒跚起来,不是失蹄,就是打蹶,王兴会侧头去看,那马张大了鼻孔,嘴边都是白沫,这才突然想起,只顾着奔跑,忘了体恤牲口,已经大半天没有给它吃草料了。 他将马牵到一处河滩之上,那河边水草十分丰茂,王兴会任由白马吃草,自己低头若有所思,不知不觉走了约有三五里路,猛抬头间,只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一座平湖,一座酒楼高高矗立在岸边,门楣上一块匾额,写着: 洞庭西下八百里淮海南来第一楼 第十四章 湘西秘术 魏一虎点点头:“嗯,不错,你知道我终究还是要说到他,他确实没有死,那年我和翼王带着五千残兵,沿大渡河一路东进,走到一处山谷中,实在是兵困马乏,只有停下来稍作休整,我们派人死死地守住谷口,敌人一时之间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这一日清狗派来一名使者,那名使者趾高气扬地来到我们帐前,说道我等已经死在眼前,还敢负隅顽抗,是何道理,再不投降,大军合围就要将我等斩尽杀绝云云,气焰好生嚣张,翼王大怒之下二话不说,吩咐我把那名来使拉下去砍了脑袋。” “接下来几天,翼王便安排我去做了一件很隐秘的事,等我回来,翼王召集我们说道,他想去清营中请降,以他一死,去恳求清狗饶了我们大伙的性命,我们一听之下,都是十分震惊,本来两军交锋,不斩来使,前日我们杀那名使者,本意就是激怒清狗,好早早决战,我们虽然都知道这一仗必败,但是那又怎样,痛痛快快大杀一场,也好过被清狗围困羞辱。不料才过了几日,翼王就改变主意,我们大伙都十分不解,我们都跪在帐中,表示都愿意战死,也不愿意主帅受辱,有一名副将,甚至说如果翼王要投降,他就自刎在帐前,他的话虽然激烈了些,但当时我们众兄弟也都是这个意思。” “我一问帐中兄弟才得知,原来我离开的那几天,清狗又来了一位钦差御使,这名御史与前日的使者语气截然不同,他说翼王是海内奇男子、伟丈夫,他久慕威名,只是因为时局之变,不能谋面,更不能追随左右,聆听教诲。” “他又说我们之败,罪不在翼王,而在天王刚愎自用,不能识人,乃至有萧墙之变云云,翼王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应为手下的军士着想,……就是这些话,说中了翼王心中的软处,才导致他犹豫不决。” “我帐中兄弟对我说,那名使者己时便来,申时就归,一连几日都是这样,有时过江,竟会带了一些米面给我们兄弟吃,也不十分劝解翼王投降,两人只是喝酒畅谈天下大势,一连几日下来,竟然花言巧语,迷惑了翼王的心,这一晚我和帐中兄弟商议,认为这名御史是个大患,这样下去迟早要动摇军心,于是我决定摸到清狗营中除了他,即便不能除去他,若能运气好刺杀了他们主帅,我们更当有一线生机。我连夜往上游走了十多里,在僻静处渡江绕到清狗营中,他们中军大帐守卫森严,我不能靠近,却在东北角上看到一座大帐,灯火未熄灭,我偷偷摸过去,里面是一个清狗,我看他身上的官服和顶戴花翎正是清廷四品大员的打扮,正是那名御史,我当即拔剑刺向他后心,你说天下的事竟有这般凑巧,那名御史灯光下惶恐地转过头来,他不是我师哥却是谁?” 王兴会已经猜到结果,点头道:“嗯,你师哥官做得好大,想不到做到清廷御史。” 魏一虎说:“是啊,他这个四品御史的职位,不知道是用多少同袍的血换来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当时的武功已经远远在他之上,数招之间就将他制服,我当时用剑指着他,责骂他不但贪图荣华,投效清狗,背叛师门,如今又花言巧语,蒙蔽翼王,我当时问他还有何话说,他仰头说道:“好、好,想不到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还是救不了这一位国之栋梁,也罢,既然不能完成圣命,师弟,你就杀我吧!” “他临死前想到的不是愧对师门,而是怕不能完成鞑子皇帝交给他的使命,我当时咬牙切齿,恨他入骨,但他一席话却把我说得云里雾里,他是清廷走狗,如何会想着救翼王性命?我当即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对我说,他受清狗皇帝之命前来招降翼王,原来满清鞑子朝廷里皇帝和太后不和,小皇帝早有图谋变法,中兴清廷之心,只可以满朝的王公大臣都听太后的,太后更是对更改祖宗建制丝毫不能容忍,七君子遇害以后,康有为和梁启超远遁美利坚,小皇帝无人可用,于是想到招降翼王,归他所用。” “我当时听他这一番话,虽然不十分可信,但却也不无道理,毕竟当时翼王文才武略当时无人可比,况且当时外面有列强还伺,虎视眈眈,鞑子皇帝想招降翼王抗衡太后和列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更何况当时我们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突围而去,若是果真能借助皇帝的力量保住性命,他日万事就皆有可能,因此我反复权衡之下便答应饶他不死。” “我当时逼他对天盟誓,他对我说道:只要翼王肯效力皇上,他以性命担保,必定要救他活命,他日还定能受到重用。我当时一心想的是权且保住我等性命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于是对他说:“好,你记住你今日之话,若翼王有任何差池,前仇旧恨,就算追查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就这样,我饶了他性命,此后翼王率众归降,我与属下十多名弟兄,趁夜翻山越岭而走,想不到……想不到这狗贼……,他,他竟然骗了我!” “……翼王归降不久,便被清狗活活剐了,竟然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我躲在点横断山中,得知这个消息,肝胆俱碎,这个狗贼,我若不能取他性命,我当真,九泉之下当真是无颜下去见翼王和我死去的数千同袍啊!” 魏一虎说得咬牙切齿,眦目欲裂,老泪纵横,王兴会只是在一旁静听。 “好兄弟,此后的十多年来,我又四处找他报仇,这一番寻找和以往不同,以往我身为翼王护卫,终究不能为了私仇擅离职守,但这一次,天国已经没有了,我这个卫国侯也成了一个游魂,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首先潜入皇宫,查了半个月,没有查到我师哥的下落,我又找遍了京城周边各处总督、巡抚的官邸,足足找了他八年,两年前,我从一名太监的口中得道我师哥投在了李鸿章麾下,我于是追到东堂巷子的总理衙门,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那日我见李鸿章命他到安源协办江南制造总局开挖煤矿,就一路跟随他的卫队下来,在江西袁州府化成寺趁他上香时找到了机会,一剑刺中了他右胸,杀了他三十多名亲军护卫,我也深受重伤,只可惜,终究又差了一点点,还是没有取得他狗命。嘿嘿,他倒是叫人对我处处容情,只可惜,只可惜我怎么会领这个狗贼的情。” “那一次又被他逃了,我也几乎丧命,我找了袁州府有名的靖安镖局,叫他们将我送回万仞山庄,要等伤好之后再去找他,唉,想不到,我那一次化成寺大战,终于露了痕迹,给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们又从靖安镖局那里打听到万仞山庄的所在,此后的不久,就陆续有江南一些江湖豪客,前来滋扰,那日你见到的小刀会姓陆的贼子,原是浙东一带有名的帮会大佬,只是想不到,嘿嘿,当年一起抗击清狗的几个老朋友,也会找上门来。” 王兴会接话道:“哦,对了,就是合称太行山五侠的那五人吧!” 魏一虎狠狠地唾了一口:“呸,什么侠不侠,就他们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我面前称侠?……他们是兄弟五人,原是捻军中人物,那年我兵伐山东,曾经得到捻军的帮助,后来失势后,这五人沦落为盗贼,在淮北太行一带闯出点名堂,他们得知了老夫消息,也不远万里而来,嘿嘿,自然是为了……为了……” “……江湖传言,说翼王当年兵败大渡河,随军尚有十万俩黄金白银的军饷不知道去向,几十年来,多少蟊贼、乌龟、王八为了寻找这批宝藏,把大渡河沿岸几乎掘地三尺,一无所获,嘿嘿,他们这辈子想找到宝藏的下落是休想了,后来我行踪泄露后,这些乌龟王八们知道我和翼王的关系,又想从我这找到宝藏的蛛丝马迹,嘿嘿,宝藏嘛,哥哥倒也不瞒你,却当真有一些,只是,好兄弟,哥哥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到袁州府,帮我手刃了我师哥这个奸贼,不然,我九泉之下无脸向众家兄弟交代啊!” 王兴会执着他手,心中略感到为难,连魏一虎都几次不能杀他,王兴会自知这事不容易办到,他还没有回答,魏一虎又说道: “我本来想伤好之后自己去找他晦气,但没有想到虎落平阳被犬欺,乌蒙山程瞎子当年在清狗营中效力,他那只眼睛,就是我挑瞎的,嘿嘿,所以说世间的事,总是冤冤相报,今日我死在他的手下,也算还了他……我怕是不行了,唉,这批宝藏,终究要教它们见到天日才好,你,你答应了我吧,替我完成心愿,我便将宝藏的秘密告诉你!” 王兴会听到这里,慌忙跪在魏一虎床榻前,磕头说道:“我不敢贪图什么宝藏,请老庄主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情,无论如何,我尽力去办就是。” 魏一虎轻轻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他本就是奄奄一息的状态,拼着最后一口气,才将这件几十年压在他心头的大事交代完,刚才又一番激动,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此刻气息微弱,声音已经十分细小。 王兴会突然想到石窟中的那个无名老人可能和太平军和石达开有莫大关联,正好向魏一虎求证,他见魏一虎这会沉默无言,就原原本本地向他说起在赤虺河边的石窟中的见闻,以及被困荒山发现无名老人骸骨的经过说了一遍,老人的遗作中记载的内容,也挑紧要的说了几处。然后问魏一虎是否知道无名老人的来历。 魏一虎眼中精光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目光涣散的样子,说:“你说的,说的这名老人,我不曾见过,……”他巍巍战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册子,交到王兴会手上继续说道:“我不行了,好兄弟,哥哥临死前认识你,也是缘分,我师哥武功不低,又有很多卫士,只怕你近不了他的身……这是我当年偷学而来的一本拳谱,你好好研习,这柄七星宝剑,也交到你手上……你此去江南,若是能报仇便报,若是不能,唉,就算了吧,算来他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没有几年活头了。宝藏的秘密,将来……,将来你再慢慢去研习吧,这批宝藏,是我们千千万万太平军将士拿生命换来的,我们,我们总期盼着终究有一天,能够用他来帮助全天下的汉人,推翻清廷鞑子的统治……希望你,希望你拿到这批宝藏后,一定要找一个能够救我华夏同胞的人,襄助他成就大业,这样,哥哥死也就瞑目了,你,你不可忘了我的话,我,我要去见翼王和我的老兄弟们了,我终究是等不到那天了,我要去了,我要去了……” 魏一虎目光渐渐呆滞,声音越来越低,摆摆手,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喘起气来,像是沉沉睡去,过了片刻,呼吸之声又渐渐低落,当晚子时,就在这个寨子中谢世。 王兴会扑在魏一虎身上,心中感伤悲痛,眼中热泪盈眶,他虽然和魏一虎不过是萍水相逢,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已经对这位当年追随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南征北战的卫国侯敬佩不已,心中早就隐隐约约把魏一虎当成了父兄,一位可敬可佩的前辈。又想到身负魏一虎临终所托的重大使命,此后就算是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完成魏一虎的遗愿,将那一批宝藏,挽救万千生灵于倒悬。他一路走来,亲眼见到黔西一带军阀混战,兵连祸结,民国建国十多年以来,内不能安民生,外不能抵御欧美列强,四方诸侯都拥兵自重,互相杀伐,累了多少无辜百姓丢掉了性命,若能早一日结束这种状态,不知道能多挽救多少生灵。 他将魏一虎的尸首依旧用大车驮到一处山岗上,刨了一个大坑,将魏一虎放在坑中,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放在魏一虎胸前,掩土埋了,拜了四拜,拔出那把七星宝剑,心中默默祷告,求魏一虎在天之灵保佑他此去袁州府,一切顺利,能够手刃仇人。他心知此去一别,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当天坐到日将西沉仍然不忍心离开。 他一憋眼间,见不远处有人躲在树后,正是那个救了他性命的苗族妇女和小孩,那妇女慢慢地走近,她见王兴会伤感如斯,眼中充满慈悲怜悯地看着王兴会,安慰的话却一个字说不出口。 王兴会给了那妇女一张银票,又害怕他不会兑换,给了他十几块银碎银子,那妇女千恩万谢。王兴会又替马卸了车佩,弃了大车,一眼憋见那小孩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怯生生地躲在妇女身后,王兴会重又下马,蹲下来问他:“多谢你和你娘救了我,你,你可有名字?” 那小孩也有十二三岁年纪,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们,我们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干人。” 王兴会问道:“干人?为什么叫干人,是你们的民族吗?” 小孩说:“不知道,镇上的老爷太太们都这样叫我们,娘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全身干巴巴的,所以他们叫我们干人。” 王兴会心中难过,心想这个部落的人不知道历经了多少苦难,日积月累,得了一个这样的诨号,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走到大车边,将魏一虎穿过的一件棉衣披在小孩身上,替他扣好。那小孩感激地看着他,问:“你要去哪里?”王兴会还没有回答,那小孩突然又惊恐地说:“你快走,快走,离开这里,这有鬼!鬼要来了。”说完拉着他妈妈,快步走开,临走还不时地回头催促他快走。 王兴会没有来得及问清楚,两人已经走远。王兴会举目四望,此处是一处乱葬岗,满目疮痍,到处都是一处处无人打理的坟墓,西风吹过,呜呜声响,其时天色已经不早,一片沉沉的暮气。 王兴会心中起疑,果不其然,没有过多久,只见西边乱坟间几个身穿白衣的人影,排成一队,直挺挺地从一条小路上往这边走来。 王兴会吃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暮色间凝神看去,只见一队白衣人,约有俩三人,脸色苍白,面盖黄纸,步调一致,膝盖不弯!直挺挺地向这边走来! 僵尸!王兴会几乎喊出声音来,他虽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眼前的一幕也吓了他一大跳,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见那一队僵尸也忽地停住了脚步。好像也发现了他一样。两边对阵了一会儿,只见那领头的僵尸哇地一声,吐出一条一尺来长的舌头来。 他这一吐舌头,王兴会立即看出是人所装扮,对方显然是有意想把他吓走,王兴会心中一横,心想:他们越是想吓走行人,越说明心虚。他把手中的七星宝剑抽出拿在手里,喝问道:“何方鼠辈,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领头的僵尸见他并不逃跑,也是十分好奇,呆了一呆,突然调转方向,像南边一片小树林一跳一跳地走去,王兴会心想:一定是盗墓的窃贼扮成僵尸的样子,魏一虎刚刚下葬,只怕这伙盗墓贼稍后还要来攫取财物。他拿定主意,冲上前去,喊一声站住,挡在僵尸前面,这时候走得近了,才看得真切,为首那人眼睛直盯盯看着前方,仍在伪装,中间和后面那两人微微把头转过去,显然是怕王兴会看出是人所扮。 王兴会拦住当路,摸出一张银票,伸到为首的僵尸面前,说:“我知道你们是人所扮,我不管你们意欲何为,但我一位恩师兼朋友客死贵处,刚刚在贵宝地入土,希望你们不要打扰,这是小小意思,请你们收下,我这里先谢谢了。” 那僵尸眼睛一楞,眨了几眨,忽然笑出声音来:“哈哈哈哈,不装了不装了,笑死我了,哥哥,爹爹,人家把我们当盗墓贼了。”声音甜美,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两具僵尸还想遮掩,这女僵尸早已经伸手把他们脸上黄纸扯下,咯咯笑道:“别装了别装了,人家都看出来了。”说着,也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抹,立刻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出来。竟是一个妙龄少女。她一伸手将王兴会银票接过,笑道:“好了,看在银票的份上,我们就不怪你档我们路了,你胆子可真不小,你真的不怕我们吗?” 王兴会说道:“有什么好怕的,世上根本没有鬼神僵尸,你们这样做,只能吓吓老人小孩,不过你们既然不是盗墓贼,好好的为什么要假扮鬼呢?” 那女子又说:“好玩啊,不行吗?我就爱吓人。”说着吐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她本来容颜清丽,不施粉黛,其实她假扮僵尸,也没有如何化妆,只是穿了白色袍子,三条白影在墓地里疾行,远远地看起来,就像足不点地飘行一样,这时候近距离看,只见那女子白袍下面穿着浅色花袄,实在是湘西一带最普通不过的女子装扮。 中间那人笑道:“好了,小兄弟,既然被你识破了,我们也就不装了,我们因为长年在山林小路上行走,害怕沿途耽搁,因此索性扮做湘西一带的赶尸人,这样一来,沿途居民远远地看见我们来了,都会远远地避开,路上也不用当心山贼强盗,省去了很多麻烦。我们真不是盗墓贼,银票你拿回去吧,”他从那女子手里取回银票,放在王兴会手里,“不过我们真是有急事,不能多耽搁了,咱们就各走各的吧。”说完一抱拳,也不再绕过王兴会,往东边的小路上快步走去,那少女兀自回头冲他一笑,随即一溜烟地消失在暮色中。 早年间,湘西一带居民经常到川贵、湖北一带务工讨生活,常年在外,免不了有个三灾六病,常有不幸把命丢在异乡的,老辈的传统,都希望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那时的车船往往又嫌弃运载尸体不吉利,于是民间就盛行了赶尸的职业。所谓赶尸,其实也简单,就是将尸首用两根长竹竿从衣袖里穿过,有前后两人抬着。赶尸最怕沿途遭人忌讳,所以往往白天歇息,傍晚赶路,穿白衣是叫人远远地看见就自觉避开,久而久之,就越来越神秘。晚上往往视线不好,行人远远看见一排白色人影腿不弯直上直下地行走,就好像僵尸一样,湘西赶尸秘术,其实就是这样来的。 常有一些长途行路人,因为各种目的不想沿途有人打扰,也会扮成赶尸人赶路,王兴会虽然听说过赶尸的传说,但他不怕鬼神,当天撞破了那三人的秘密,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不知他们什么事情这么急,竟然至于扮做僵尸赶路。 当晚他就在魏一虎坟前守夜,第二天一早,跨上马背,认明向东的方向,加上两鞭子,纵马朝大路跑去…… 王兴会只觉得沿途景物不断后退,风光虽美,他却无心观赏,早行夜宿,戴月披星,这样一连跑了好几天,这天这马脚步逐渐蹒跚起来,不是失蹄,就是打蹶,王兴会侧头去看,那马张大了鼻孔,嘴边都是白沫,这才突然想起,只顾着奔跑,忘了体恤牲口,已经大半天没有给它吃草料了。 他将马牵到一处河滩之上,那河边水草十分丰茂,王兴会任由白马吃草,自己低头若有所思,不知不觉走了约有三五里路,猛抬头间,只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一座平湖,一座酒楼高高矗立在岸边,门楣上一块匾额,写着: 洞庭西下八百里淮海南来第一楼 第十五章 岳州渡口 王兴会心中高兴,早听到酒楼上觥筹交错的声音传来,仿佛又闻到美酒佳肴的香气,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他将马栓在河边,径直朝酒楼走去,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此酒,天下有名楼。”他挑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叫了一份牛肉,一份鱼,几样菜蔬,当时正是傍晚时分,放眼朝窗外望去,只见雕檐映日,画栋飞霞。湖面笼罩一层轻烟薄雾,半是清波荡漾,半是碧油油的浮萍,其间点缀着几支含苞待放的白荷,三五艘小舟来往其间,远处湖滩之上,开满一片接天的红蓼花。 王兴会心中大畅,喝采不已,端起酒杯,浮一大白,那酒入喉温润甘甜,比他在石窟中按照古法自酿的五珍酒口味略微辛辣,却是绵密无比,回味悠长。 王兴会独自一人独饮,他连喝了几杯,饱餐了一顿,自从赤虺河边石窟中地缝中出来,夷庚道上走了半月,万仞山庄目睹了一场混战,更是想不到李宏义等人只为了掩盖万仞山庄的事实便下手取他性命!王兴会心中隐隐约约不能自已。他为人和善,不忍心记仇,他自小被胡家迫害得家破人亡,但他也始终认为那只是时局使然,非一人之罪,因此连天山起事之时他也没有坚持要杀害胡家一人,这次一路东来,若不是亲见,他当真不敢相信原来人性可以这样卑劣,又在滇西一路亲眼见到一片战乱硝烟之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这时候想来,心中感恨伤怀,倍感孤独,他酒涌上头来,脸上苦笑,竟是临风触目,潸然泪下。 突然五个一身戎装人走进店来,当时已经是民国十四年,两湖一带的百姓对这种新军服饰早已经看得多了,王兴会却是很少见过,当即多看了一眼,立即认出湘西道上假扮僵尸的一家三口也在其中,那少女一见王兴会,立即走过来,笑嘻嘻地向王兴会说:“嗨,这么巧,这么快又见面了。”随即在王兴会桌旁坐下。 其他四人见了,也不理会,自己找桌子坐下,掌柜的见了这身军装,不敢怠慢,亲自搽桌揩凳。那假扮僵尸的父子二人也认出了王兴会,两下点头致意。 掌柜的端茶上来,那少女的哥哥问道:“掌柜的,劳驾问您一句,从这里的岳州渡口过江的船,下一班什么时候来呢?” 掌柜的答:“巳、午、未、申四个时辰,每个一刻钟都有船只,最后一班是在酉时三刻。” 另一人拿出两个铜板交到掌柜的手里,说:“掌柜的,麻烦你快点给我们来几个下饭菜,我们有紧急公事,吃了还要过江……” 掌柜的答应了,一面吩咐厨房快去准备。那少女见了王兴会脸上泪痕未干,问道:“诶,还在想你那个恩师兼朋友啊?”王兴会被她看见垂泪的样子,略感尴尬,连忙说:“是,是啊,你们这会怎么不扮僵尸吓人了?”那少女嘻嘻一笑,说:“你想我扮吗?这里又不是山野丛林,这里是闹市街区,我们当然不用扮了,再说了,湘西一带是我们对头的地盘,我们当然得隐藏行踪了。” 王兴会问道:“隐藏行踪?对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哦,对了,你们穿这身衣服,你们是当兵的?” 少女还没有回答,楼下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店前停住,木楼梯蹭蹭蹭脚步声响起,有人朝楼上走来,掌柜的知道又有客到,冲那四人点头唯唯诺诺,正要退开去招呼,就听得楼梯口有人高叫:“小二哥、小二哥,快快上菜!” 上来的三个身材高大的人,持一口北方口音,掌柜的慌忙接住,引到一空桌旁坐下,先倒了三碗清茶。其中一人,端起茶碗,一咕噜喝尽。 掌柜的问:“几位爷,请问您吃点什么?” 一人接话道:“把你店里的招牌菜,最好的一样来一份。” 掌柜的接话:“我们店里最好的有宁乡口味蛇,还有九嶷山兔……” 那人接话:“好,好……” 掌柜的把菜单拿在手里,接着说:“我们店有名的招牌菜还有剁椒鱼头,用的是洞庭湖里十来斤的大鱼!” 那人也不看他,嘴里嗯嗯地应着。 掌柜的又说:“我们这还有有名的浏阳蒸菜,几位要不要也来一份!” 那人说道:“好,好,把你刚才说的都来一份,再给我们来一坛子酒!你这就去准备吧。”说完,摆摆手,示意他退开。 掌柜的见没有赏钱,又不看菜单,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只得悻悻地离开。 其中一人忽然又喊住了他:“小二哥,这里往袁州怎么走啊?” 掌柜的说:“众位老爷吃完饭再赶三十里路,到前面汨罗县住店,要是走大路就走株洲,进入江西,要是走小路,就走铜鼓、上高,明天中午可以赶到。” 这时候一声汽笛声长鸣,将掌柜的话打断,王兴会朝窗外望去,只见江面上两艘巨船,满载货物通过,掌柜的又说:“对了,要是你们不赶时间啊,就在小店住下,明天上午搭乘汉冶萍公司的这两艘返程的大船,也可以到达袁州地界。” 那人说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什么店?你快去准备酒菜,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你可得得多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 那人不以为然地说道:“来来来,小二哥,你过来,我跟你说,我教你一个乖。咱们湖南的吴大帅马上就要进京当总统了,你想啊,吴大帅进京当总统,不得把咱湖南的兄弟们都带去啊,以后啊,你这里少说半年,多则一年,每天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军爷,你呀,把我们伺候好,说不定哪天啊,就可以北京城里开酒馆了!” 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如同泼了一盆凉水:“原来他也是当兵的人,也别管他是什么吴大帅有大帅,这些当兵的一来,不给饭钱拍拍屁股走人是常事,眼前这桌饭前是收不到了,不但眼前这桌收不到,只怕今后半年一年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只听得一个新军拍案而起:“哪里来混账东西!民国总统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吴佩孚来做!你们几个在这胡说八道!可是要造民国的反吗?” 这三人听了,都站了起来,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哟,没见着这几位兄弟在,那依你们说,吴大帅不配做总统,谁能做总统啊?” 那新军说:“孙先生力挽狂澜,辛亥之役,肇我中夏,民国总统,历来只认孙先生一人,段祺瑞、曹锟等历来倒行逆施的都不得善终,你们几个胡说八道,蛊惑良民,未免太放肆了。”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几位兄弟是跟着孙大炮吃饭的,我告诉你吧,从今往后,都没有孙大炮了,你们最好识时务点,不如跟着我们兄弟,投到吴大帅麾下,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那新军喝道:“等等,什么孙大炮没了,你把话说清楚!” 那人洋洋得意,拍拍胸口说道:“孙大炮不自量力,独自进京接任总统,当真是痴人妄想,就在半个月前,孙大炮一命呜呼了,我们几个得知了消息,连夜赶回南昌,要去报告吴大帅,不日就要杀上北京城,找狗日的段祺瑞和张作霖这两个老贼算账,他俩趁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想要独霸京师,嘿嘿,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那四名新军脸上变色,那少女也神色大变,突然间啪啪几声枪响,三个北方汉子中枪倒下,楼上食客吓得惊慌失措,一名新军右手枪口还在冒烟,他不及插枪回囊,冲上前来,在几个北方汉子胸口一阵摸索,掏出一封信来,撕开信封,看了两眼,突然大叫起来:“陶大叔、庶康、德铭你们快来看,孙先生真的没了!” ……他这一喊,顿时酒楼之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另外那三名新军拍案而起,踢开凳子,冲了过来,那少女也离座冲过去,抢过那新军手中的信笺,眼光一扫,手臂微微发颤起来。 那名叫德铭站得稍远,不及看信,摇着开枪那名新军问道:“兴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孙先生没了?” 那个叫兴武的说道:“这是冯玉祥写给吴佩孚的信,信中说道,孙先生已经于半个月前逝世,冯玉祥邀请吴佩孚帅师北上,要夺取总统之位啊!” 德铭眼中含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孙先生怎么能死?一定是曹锟,一定是曹锟害了他!,孙先生啊,你不该走啊,你这一走,天下不知几人称王称帝啊!” 说罢,四人嚎啕大哭起来。1924年,正是民主革命方兴未艾之际,孙中山主导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又二次北伐,消灭了袁世凯、张勋等势力,在国共两党和民间都有极大的威望,孙中山早年和湖南人黄兴、刘道一、杜兴武等人交好,这四名新军,年长的叫陶立申、年轻的叫陶子望,和少女陶桂英是一家三口,还有一人叫卢德铭,是黄埔四期学员,他三人都是黄兴、刘道一的旧交,也是是当时湘赣边界有名的大帮会哥老会的成员,那名开枪的新军,正是民国武术宗师,孙中山的保镖,与大刀王五并称南北大侠的杜兴武。 满楼的人听闻了这个消息,均是悲叹不已,掌柜的不住跌足长叹,食客中也有人暗自垂泪,王兴会虽然早闻孙中山大名,但也没有想到连贩夫走卒,茶堂饭铺只间也有这个大的名气,心中不禁感佩,做人如果能够到这样,也不枉在世上走一回了。 陶立申止住眼泪,说道:“子望、德铭、兴武,孙先生去世了,冯玉祥等人竟然瞒住消息秘不发丧,私下里邀集吴佩孚北上,定时有所图谋,既然被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赶到广东,报告校长,请他定夺,你们说呢?” 杜兴武微微噘嘴,说道:“我信不过他。” 陶子望说道:“对对对,咱们必须赶在这些人的前头,不然这总统又落到别人手里,我想冯玉祥不止邀集了吴佩孚一人,段祺瑞、孙传芳等人一定也收到了这封信,只是咱们这里离广东路途遥远,晚到一日,总统之位旁落的危险就大一分,哎呀,这怎生是好!” 陶立申沉默半晌,说道:“这样,北方我们是没有必要去了,我们即刻赶到长沙,找陈宝箴的大公子。” 陶子望拍掌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陈宝箴的大公子陈寅恪和我有同学之谊,只要找到他,我们就可以利用他的关系,到长沙省院拍一封电报到广东,不出两日,就可以告知校长。就这么办,就这么办,我们这就走吧,”说着就要往外走,他望了望杜兴武,见他面色凝重,问道:“兴武,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杜兴武惨然摇头:“我不去,孙先生两个月前北上,半个月前,他给我发来电报要我北上,想必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我怀疑,有人暗害先生,我要去北京,探查孙先生的死因。” 陶立申说道:“嗯,这样也好,你追随先生多年,我知道你和先生感情深厚,你可要多保重,千万别鲁莽行事,一旦查明了真相,就可来广东,我一定向校长说明情况,让他为孙先生报仇。” 杜兴武点点头。卢德铭也说道:“我也不能去。” 陶子望问道:“你不去?那你要去哪里?” 卢德铭说:“我要去安源,将这个消息告诉立三同志。” 王兴会一听安源这个词,顿时留上了神,魏一虎遗言中所说,好像最后一次见到他师兄,正是去安源煤田矿务局履新途中。 陶子望一怔,然后说道:“好吧,你还是信不过校长。” 卢德铭不置可否,说:“这样重要的消息,我一定得汇报组织,再说了,安源煤矿上最近来了一个工头,常常鞭挞矿上的工人,十分歹毒,立三同志孤立无援,几次来信邀我前去处理,我也想会会这个人。” 陶立申和陶子望看看杜兴武、又看看卢德铭,默不作声,杜兴武突然哈哈一笑,说道:“陶大叔、两位好兄弟,桂英咱们这一番相聚豪兴不浅,只可惜家国大事未了,我就此别过,盼望几位多多保重,等革命胜利之时我们再把酒言欢。”说着拱手而去。 陶立申等目送杜兴武离去,他四人相聚数月,常以家国之事相谈,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此刻即将分道扬镳,心里都有些不舍。 王兴会在一旁见了杜兴武神采飞扬,心中好生佩服仰慕。 几人又沉默了半响,陶立申对卢德铭说道:“好吧,俗话说人各有志,德铭你要去安源,我也不好阻拦,只是我有一句话,不知你听得进去吗?” 卢德铭说道:“你说哪里话,我们四人以诚相交,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岂有见怪之理?” 陶立申说道:“现今孙先生已经过世,放眼当今中华大地,蒋校长手挽兵符,还有何人能比,以后的江山,一定是蒋校长的,你不如和我和一家一起去广东,将来我们一起杀上北平,替孙先生报仇,岂不痛快?” 卢德铭见说,脸上微微变色,心想原来你也有此想法,只怕将来蒋校长坐了江山,也比现在好不到哪里去。他心里暗想,嘴上碍于情面,不好说破,只是微笑不语。 陶立申久经江湖,是何等精细之人,卢德铭脸色只微微一变,他立刻知道意思,于是也哈哈笑道:“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去安源,那我们也就此别过吧,只盼不要有疆场相见之日才好。” 陶桂英走到王兴会身边道别,陶立申、陶子望见了,也走过来,陶立申拱手说道:“这位小兄弟真是有缘,想不到我们在这又相见。”他见了王兴会气度不凡,也有心结交,当即自报家门,算是正式介绍了,陶子望也说:“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们本来是革命党中哥老会的人,前些日子,我们会中当家的传来信息,说有要事,要我们急速刚到江南,我们经过的地盘,有几处势力,因为怕沿途多生事端,所以晚上干脆扮成僵尸赶路,被你看到,今天又在这里相见,真是幸会幸会了。” 王兴会见他几人都是革命队伍中人,心中也十分高兴,也报了姓名。 陶桂英撅着小嘴说道:“那天当家的叫我们速来江南,说不定也是听闻了孙先生的有关风声,要是我们能早几天到就好了,” 卢德铭走上前来说:“世事原本就难料,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眼下我也盼望你们速速告知蒋校长,好作定夺,”他顿了一顿,又冲王兴会说道:“这位兄弟器宇不凡,听你的口音和我家乡有些相似,敢问贵府可是四川?” 王兴会连忙说道:“正是正是,我是四川叙州人氏,我刚才听你说话,也正是家乡的口音,正也要想问?” 卢德铭也是高兴,说道:“我也正是宜宾人氏,哎呀,真巧。”两人鼔手而笑。 卢德铭问起王兴会为何来远来湖南,王兴会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是要去江西袁州府办一件事情。”他又问起:“对了,刚才听曾大哥说起安源,不知安源可有个江南煤田矿务局管辖的安源煤矿呢?” 卢德铭哈哈大笑:“巧了巧了,你要去安源,我们一路同行就是,我现在就在安源讨生活。”王兴会大喜,拍手叫好,陶立申说道:“那好吧,德铭,你和这位王兄弟结伴去安源,你俩一路保重,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家子也该动身了。”说罢要走。 王兴会忙说:“等一下,刚才我听这位陶大叔说道,你们要办的事情很急,刚好我有一匹马在楼下,不如就请你们哪一位骑我的马去送信怎么样?” 陶子望说道:“哎呀,这怎么好呢?再说了你们要去袁州,路途也不近。我们到长沙,只有半日的路程。” 卢德铭打断话头说道:“难得我老乡盛意拳拳,我看就不必推辞了,子望你骑马先赶到长沙城中找到陈宝箴的的公子,拍了电报,我们明日到汨罗县就改走水路,上岸之后离安源也不远了,你就收下了吧。” 王兴会说道:“是啊是啊,我知道你们所办的大事十分要紧,就算我为家国大事出一点力啊。” 陶子望笑说:“我看你初出茅庐的样子,懂得什么家国大事啊。”陶桂英白了他一眼,嗔怪地说:“哥哥,人家好意送咱马匹,你怎么还笑话人家。”陶子望又是一笑:“好吧,看在你一番好意,我们就收下了,那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爹,你和妹妹随后赶来长沙相聚,就此别过。”他朝大家一拱手,朝楼下走去。 卢德铭和王兴会送到楼下,目送陶子望骑上白马,绝尘而去,陶桂英也依依不舍地冲王兴会告别,等三人走远后,卢德铭突然说道:“好兄弟,你率真耿直,是个好汉子,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王兴会高兴地说道:“好啊好啊,我求之不得。”两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也不用磕头跪拜,只是一句话,就成了生死之交,卢德铭今年24岁为兄,王兴会21岁为弟,两人抚掌大笑。 卢德铭和王兴会一路同行,先乘船,后登岸,在平江县路遇大雨,耽搁了些时日,路上俩人畅谈,非止一日,经铜鼓、永修、浏阳、这天中午,到达湘赣边境东风界。 卢德铭在一个三岔路口立住脚步,说道:“好兄弟,我们又得分别了,我现今在这座山里欧公寺中营生,得从这往北走,你要去的江南煤田矿务局,得沿着这条路往东走,不到十里,就到萍乡县里,哦,对了,袁州府现如今改成了宜春府,你要去的那个江南煤田矿务局,在宜春境内的萍乡县内,你到萍乡县后,随便问个行人,就知道煤田矿务局的所在了。” 王兴会心里好生失落,只得说道:“好吧,真是舍不得和大哥分开,只是我知道大哥有要事在身,我们只好暂且别过。” 卢德铭突然问道:“对了兄弟,你千里迢迢到江西来寻访煤田矿务局,到底要办什么事,你不妨说说,说不定哥哥能帮你出出主意。” 王兴会说道:“我来江西,是来找一个叫刘鸿熙的大奸贼。”于是把从赤虺山中出来、避雨万仞山庄、结识了魏一虎等整件事简明扼要地说了。 卢德铭点头道:“原来你师父是太平天国的高级将领,只是他这个仇人刘鸿惜算起来年龄起码有七八十岁,如今已经是民国的天下了,也不知道他摇身化作了什么人,我早和孙先生说过,别看国民革命胜利了,但其中投机倒把的奸恶之徒实在是为数不少。这次孙先生逝世,或许真有小人暗算也为可知。不过我在这边也有好几年了,和煤矿上也有些来往,没有听说过煤田矿务局有一个叫刘鸿惜的人,也或许他早不在人间。” 王兴会说道:“嗯,师父临终前也交代过,这个仇能报就报,要是报不了就算了,只是我想帮师父了解这宗遗愿,我看吧,要是实在找不到这人,我就回连天山去。” 他突然想将宝藏一事告知卢德铭,但略微思索,心想此刻还有大事没有办完,还是以后慢慢再告诉这位兄长不迟。 卢德铭又说:“你去萍乡县办事,要是有困难,可以到安源煤矿总平巷找一个叫赖大勺的人,就说我的名字,他必定会帮你,等你那边事情办妥了,要回四川的时候,可以来我这里一聚,你若是找我,沿着这条路走到了前边的村子随便问一个人就知道了。” 两人依依不舍,卢德铭往北而去,走了半晌,看不到人影了,王兴会才回过头来,看着朝东的这条大路昂首阔步走去。 第十六章 初到江南 “袁州司法多兼局,日暮归来印几窠。 诗罢春风荣草木,书成快剑斩蛟鼍。 遥知吏隐清如此,应问卿曹果是何。 颇忆病余居士否,在家无意饮萝摩。” 写这首诗的是“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出于大文豪苏轼门下,后来与苏轼并称“苏黄”,并开创了江西诗派。江西诗派中禅诗及多,北宋年间,王安石推崇新法,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同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只间反复斗争,黄庭坚虽同为两人挚友,想居中调停,但所谓“政见之争,宛若仇雠”,两派的斗争已经被捆绑上阶级利益,错综复杂,又势成水火,他深感有心无力,只有纵情山水,遍访名山古刹,常与高僧坐而论道,在仙乡佛国中去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他的诗中常常流露出佛家有所不为的思想,常怀退隐之意。 王兴会初到江南,见此地风物,颇与蜀中不同,沿途居民,多临水而住,沿江都是一派水榭听香,渔舟唱晚的景象,此时又恰逢雨后初霁,只见远山如黛,林泉野径中时现亭台庙宇,三五僧俗隐没期间,仿佛便有寻仙问道的高人侠士,当真是风光如是,难描难画。他忍不住喝彩,顺口就将这首歌咏江南袁州美景的诗歌朗诵了出来,心想,也只有黄庭坚这样的大儒,才能写出这样意境不凡的佳作。 王兴会又想,王安石心怀家国,为求宋室之强大而力图变法,固然令人钦佩;而司马光,也不失为一代刚正不阿、忠君爱国的仁人志士,更兼有《资治通鉴》这样的鸿篇巨制传世, 《宋史》称他:德之盛而诚之著也,其评价不可谓不高。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两人虽然政见相左,但都从不挟私报复,实在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慷慨豪侠之辈。 他加紧赶路,此时一处城郭笼罩在金黄的余晖中已经依稀可见,经营糕点杂货的小贩,将店铺开到了城外,往来行旅客商络绎不绝,茶馆酒肆好不热闹,吆喝之声,脚夫赶车之声此起彼伏,城郭左侧有一家铁匠铺,从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打铁人挥一下大铁锥,便呵斥一声,打铁声清脆,人声也雄浑,有如执节者歌,孔武有力。 “咚——”一声晚钟响起,将一片噪杂盖过,远远地传了开去,王兴会循声望去,城西一座庙宇,**墙上面写着瑶金山寺四字,那钟声便从寺里传出。 王兴会正驻足而望,突然,左侧的树林里“叭、叭、叭”枪声大作,他大吃一惊,却见往来商贾竟然置若罔闻,各做各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王兴会惊疑不定,心想,难不成此地的百姓对这枪炮之声已经司空见怪至此?他决定查看个究竟,于是从左侧树林里一条小路悄悄走去。 转过一片树丛,王兴会哑然失笑,原来两个小童在地上燃放鞭炮,一个男童一手拿香火,点燃一串鞭炮,立即跑开了去,一个女童站得稍远,鼓掌叫好,那鞭炮做得细小无比,但声响却不小,叭叭叭响起,远远听来,就想枪响一样。 原来这里自古是烟花爆竹的产地,所产冠于中华,当时全国各地虽然都有焰火炮仗制售,但均用碳粉、硫磺为药,所产炮仗个头既大,声音却不响。王兴会心想,这里的炮仗,所用**一定及其猛烈,不知是何成分构成,他想起在横断山中那名无名老人的遗作中,有一篇《佛朗机术》专讲火器制造,当中所写,用硝石、铝粉为药,威力要大黑**十倍,不知道那老人所记录的**配置出来,比这里的炮仗所用之药相比谁要威力更大。 王兴会摇摇头,转身正要离去,只见右侧树林中又是叭叭两响,这下他听得真切,绝不是炮仗之声,果然,只见树林中一人边在树后躲闪,边朝身后开枪,稍微远处有人朝这边对射,这人身形矫健,往来跳跃隐蔽自己,正朝这边跑来,突然身子一晃,扑倒在地上,就此不动,他身后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头戴大盖帽的宪兵,笑嘻嘻走近,那矮宪兵高兴地走近,一脚踢在那人身上,骂道:“叫你跑,叫你跑,奶奶的,害得老子追。” 高个子宪兵说道:“你怎么开枪的,不留下活口,怎么斩草除根哦。”他一憋眼间,看见了王兴会,挥手恐吓道:“滚滚滚,宪兵缉拿要犯,闲杂人滚开。” 只见矮个宪兵翻过地上那人,那人突然睁眼,一枪顶住矮个子宪兵胸口,砰一声闷响,那矮个子宪兵已经毙命,接着又是一枪,击中高个子宪兵手腕,高个子宪兵手中短枪掉在地上,这一下变故只在兔起鹘落之间,他大惊之下便想捡枪再射,奈何右手中枪,扣动扳机不便,留下来厮斗占不到便宜,瞪了地上那人一眼,恶狠狠地逃走,地上那人受伤也不轻,脸一侧,垂在地上。 王兴会见他再无动静,知道他伤势过重,生命垂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悄悄走近前去。一瞥之下,竟然发现这人是在万仞山庄参与围攻魏一虎的小刀会贵州分舵的香主陆剑波。当日半路杀出李县长一行人,群盗在武器上吃亏,陆剑波一看情形不妙,带去的弟兄折了半数,只好趁乱逃走。王兴会想不到相隔千里,竟然会在这里相遇。他一想起当日这伙人围攻魏一虎的情形,心中顿时涌起厌恶之心,起身就要走。 陆剑波忽然伸手抓住了他,说道:“帮我,帮我传话!”王兴会一把挣脱,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传话?” 那天在万仞山庄,陆剑波和王兴会不曾照面,他以为王兴会只是本地居民,所以出言相求,也不回答王兴会的问题,只说道:“帮我到天顺药房,就说袍哥会……有叛徒。”他枪伤了肺脉,一口鲜血呛出,就此咽气,手中兀自抓住一块银子,看来是想给王兴会,作为求他送信的报酬,银子还没有递出,就气绝而死。 王兴会虽然愤怒他的为人,但见他为宪兵追捕而死,重伤之际还能反杀一人,吓走一人,临死又不忘传出最后信息,心中也不禁佩服,又一憋眼间,见他衣领上粘着一片小小的黑布,他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陶桂英、陶子望、陶立申三人身上,都有这个记号,这一定是他们帮会中相认的记号,他心想:陶立申自报家门的时候,只说是哥老会的成员,陆剑波说袍哥会中有叛徒,想来这哥老会、袍哥会和小刀会,之间必定都有莫大的渊源,这个信息不传送出去,只怕陶家父女也有性命之虞。他一想到陶桂英,心里一暖,脑子里又浮现她扮鬼脸的样子来。 可是天顺药房在哪里?王兴会正在思虑,突然那边放炮竹的男孩哇哇哭起来,将他思绪打断,王兴会连忙伏在树林边,朝那户农家望去,只见那女孩跺脚喊道:“妈妈,妈妈,快来呀,快来呀,哥哥伤到手了!哥哥伤到手了!” 一个农妇从屋里跑出来,急匆匆抓起那男孩的手细看,原来那男孩放炮竹跑得慢了,被**炸伤了手,虽未见血,却是红肿了老大一块,那农妇心里气极,扳过那男孩身子,一扇大手在他屁股上拍下:“叫你玩炮仗,叫你玩炮仗,这是你爹爹用来驱赶傩的,叫你玩掉。”她一面骂,一面打,脸上却满是心疼之情,下手自然也就轻了。 屋后一名男子,推着一辆手推车,咿咿呀呀地走出,说道:“好了,好了,别责怪他了,我去了。”那农妇喊了一句:“他爹,回来的时候去天顺药房给娃带点石膏散。”那男子停顿了半秒,也不回头,算是答应了,推着车咿咿呀呀朝王兴会这边走来。 王兴会不愿意多生事端,他侧身躲在树后,突然一只手在他左肩一拍,他正全神贯注地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这一下毫无准备,心里暗叫不好,猛的转过头来,左边却空无一人,脑后隐隐约约有热气逼近,他来不及细想,手中七星宝剑不等剑刃完全拔出,顺势向右边甩去。 若不是王兴会学得无名老人各种技击之法后身体本能反应自然而然迅捷无比,这一下险些就将陶桂英划伤。 王兴会转过头来,看见陶桂英一张花容失色的脸愣在当地,七星宝剑蓝幽幽的剑芒停在陶桂英眼前三寸的地方,王兴会出了一身冷汗,唰的一声收回宝剑,惊呼道:“怎么是你?” 陶桂英惊魂未定说:“是我,是我……” 王兴会抓着她手,厉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偷偷摸摸躲在我身后,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险些……,险些便伤了你。” 陶桂英小嘴一瘪,眼窝里泪珠便打转转:“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原来她两次和王兴会邂逅,早已经颇具好感,这次竟然又再相遇,心头高兴,便又起了小孩子嬉闹的念头,趁王兴会专心致志之际,突然靠近,一拍他左肩,人立即凑在他右边,想不到险些伤着,又挨了王兴会几句责备,委屈之际,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王兴会见了陶桂英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头一软,便想出言安慰,手刚伸出,陶桂英突然“嘤”的一声,扑在王兴会胸口低声啼哭起来。 王兴会一呆,胸膛上立即传来阵阵绵软。他稍感窘迫,便想把陶桂英推开,微微一用力,陶桂英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后腰。 王兴会从没有这样接触过异性少女,和杨曦相处一月多,也只是牵手而已,此刻一颗心渐渐扑通扑通直跳,只得由陶桂英抱着,一双手却不知放在何处。 陶桂英又轻声抽噎了一会,这才打住,轻轻推开王兴会,她刚刚鼻中闻到王兴会身上的男性气息,也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这时候羞红了脸,只是低头擦拭眼泪,不敢抬头望他。 两人都呆了半晌,王兴会这才又问起陶桂英为何会在这里出现,陶桂英说:“我和爹爹、哥哥到长沙拍完电报后,爹爹和哥哥便去找会中其他兄弟联络去了,我左右无事,那天想起你曾经说过要到江西袁州来办事,便借口来由我负责联络江西的会众,我早到了江西三日了,我一想,你们那天商议,必走浏阳、大瑶的小路,就在这等你,想不到,你果真来了。” 王兴会听他言语中竟然像是对自己颇为钟情,心中稍微觉得诧异,心想,这女子和我萍水相逢,竟然在这个湘赣之分的小城等了我三日,她虽然有情,可我心中早已经有了杨曦,如何会再对其他女子动心。 陶桂英见王兴会默然不语,嘴角微微得意一笑,说:“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万一你不来,我岂不是空等一回对吧,我偏爱等,就算空等,我也愿意,如果等不到你,我就认命,说明我们没有缘分,现在可不就是等到了,那就说明,那就说明……”她本就是性格热情的女子,刚才扑倒他怀里,心迹已露,心想不如索性别把爱慕之意说出来,但毕竟是女孩子家家,这大胆的袒露心迹到最后几个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王兴会不敢直视她眼睛,只得说道:“我,我多谢你了,只不过,你刚才却也太莽撞了,差点……” 陶桂英突然脸一沉,说:“好,你说我莽撞是吧?” 王兴会见她语气有异,抬起头来便想解释:“没有,我是说,刚才,刚才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陶桂英冷冷地说:“你还是嫌弃我莽撞,我们初次见面,你就嫌弃我扮僵尸吓人,现在又说我莽撞,好,我现在就走!”说着往外便走。 王兴会万料不到她性格这样急躁,一言不合,就要离开,他突然想到一事,连忙喊道:“等一下。” 陶桂英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未干,便破涕为笑,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王兴会有口难言,心想大事要紧,只得赔笑道:“你随我过来。” 陶桂英高兴地走过来,抓着他王兴会手掌,王兴会轻轻甩脱,陶桂英小嘴一瘪,心头一笑,两人走到陆剑波尸身处。王兴会指着陆剑波衣领上的黑布对她说:“这个人,你一定认识吧?” 陶桂英看了看,说:“不认识。” 王兴会又问:“他衣领上的标记,和你父子兄妹三人的都一样,不是你们会中的兄弟吗?” 陶桂英又看了看说:“这不是的,他是小刀会中的人,我们的标记,虽然都是黑布,但我们哥老会的标记,是尖角朝上,他们的标记,是平底朝上。” 王兴会依言分辨,果然向她所说,他又问道:“这小刀会和你们哥老会,到底有何关系呢?” 陶桂英一副不关心的表情说:“兴许有吧,反正我们都是袍哥人家,听我爹爹说,反正我们都算是一家,咦,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王兴会叹了口气,说:“这人叫陆剑波,是小刀会中的一名舵主,刚才被宪兵所伤,丢了性命,他临死前托我带话,说袍哥会中有叛徒,哎呀不好。” 陶桂英问:“怎么了?” 王兴会说:“既然有叛徒,别对你们也不利,你快去告知你父兄,我得跟上刚才那名农夫,才找得到天顺药房。” 陶桂英又迷惘地说:“什么大药房,你找大药房干嘛?你生病了吗?” 王兴会来无谓和她多分辨,只得抓住她手温言地说:“你快回长沙去,好好告诉你爹爹和哥哥,让他们小心提防叛徒,我得走了,这人临死托我送信,我还是好歹得替他把话送到,你这就去吧。”他把陆剑波衣领上的黑布扯下来拿在手里,捡起地上的短枪,塞在陶桂英手里,说:“路上小心着点。”说着便朝那推车农夫去的方向追去。 陶桂英急得直跺脚,王兴会远远地只听她在背后喊:“你怎么就走啊!” 王兴会找了好一阵,幸好那农夫还没有走远,在城外的面馆吃了面条,这才推着手推车进城而去。 王兴会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这农夫进了城之后,左拐右拐,一会儿驻足歇息,一会儿又在一个凉粉铺子门口停了下来,喝了碗凉水,又在早市上卖了车上货物,原来是一车土豆,这才慢慢悠悠地转到城南一家药铺门前,向郎中买了一副治疗烫伤烧伤的石膏散,药房上明明白白写的天顺药房四个字,王兴会等他走后,这才走进药房,这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他四处一看,并无异样,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陆剑波要带信息的地方,但一想到事情宜早不宜迟,顾不得再想其他,冷不丁地走到柜台伙计面前,悄声地说:“袍哥会,有叛徒。” 那伙计正在拨弄算盘,头也不抬地问:“啥?” 王兴会眉头一皱,又悄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哥老会,有叛徒!” 那伙计眯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好像是老眼昏花般擦了擦眼睛,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哦。”随即又低头拨打算盘。 陆剑波临死传出、王兴会跟着农夫转了半天才送到的信息,这伙计居然好像毫不放在心上,王兴会心中既着急且奇怪,又问道:“我说小二哥,咱们这城里,可有第二家天顺大药房啊?” 那小二答道:“没有,本店百年老字号,独一家,概不设分店。” 王兴会见了他表情,已经猜到他在故作镇定,于是微微一笑,说:“话已经带到,我走了。” “等等。”那店小二收起算盘,仍是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这话啊,带不带都没有关系,我们掌柜的早说,湖广帮那边靠不住,他们总不信,你看出事了吧?得了,你这话啊,还是亲自和我们掌柜的说去吧。” 王兴会又是一怔:“那么你们掌柜的现在何处?” 那店小二白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收拾台面上的东西:“我这不正要带你去吗?你急什么?” 王兴会被他挤兑得哑口无言,只得跟在他背后,等他悠悠地收拾完,将一块田七特卖的招牌收进店去,插上门板,这才沿着店后一个巷子,七拐八拐地走到一座山前,两人朝山路上又走了半天,王兴会一回头,万山沟壑,已经到了一处大山里,山上仍是云雾霭霭的不知道多高,王兴会忍不住出言询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咱们能不能走快点?” 那小二说道:“慧历寺,急什么,掌柜的正在开会。” 王兴会只得耐着性子,直走到接近中午时分,才在一座小庙前停了下来,伸手在庙门上拍了一下,稍微停顿,再拍两下,再拍三下,如此两遍,就听得呀的一声,庙门打开,里面一个穿着灰色僧袍、满脸钢须的和尚走了出来。 小二昂着头冲他一点,神情甚是高傲,带着王兴会走了进去,那和尚也不说话,自己把门关上。王兴会跟在小二后面,又穿过几处回廊,来到一个狭窄的山门之前。 店小二推开门,往里面一指:“进去吧,在里面。”王兴会凑近一看,里面一片漆黑,乌烟瘴气,看不清情况,只得走了进去,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有人回头对他说:“把门关上!” 他随手砰的一下关上门,灰尘扑簌,再无声响。 第十七章 罗霄帮会 王兴会这才慢慢观看里面的场景,只见这里面摆了十多条凳子,黑压压坐了一片人,有人抽着烟袋,有的低着头擦着手枪,正中间摆着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烧着几炷香,摆着个牌子,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灵堂。一个身穿长袍的人在上香,拜了四拜,退回原位,又有一个解开衣襟,裸露胸膛的人点了香火,嘴里默默祷告。王兴会仔细一看,果然大部分人衣领上都有那块方形黑布,有的尖角朝上,有的平底朝上,还有的中间缝着一个十字。 等所有人上完香,这些人便开始纷纷议论起来,熙熙攘攘,有的摇头,有的扼腕,仿佛在惋惜什么。王兴会不想掺和他们帮会内部的事情,只想传完话之后立即离开,他就近问一人道:“请问,哪个是天顺大药房掌柜的?”那人正在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见他打断,白了他一眼,指着灵堂边一个短小精悍的老头说:“那就是。” 王兴会只得又一步步挨过去,走到那老者耳边,说:“陆剑波叫我传话,袍哥会有叛徒。” 那老者一怔,看着他,问道:“他人呢?他自己怎么不来?” 王兴会顿时十分火起,好声没有好气地说了句:“他死了。” 那老头又是一怔,随即说:“好,好,知道了,”随即让王兴会坐下,不再理他。 待大伙说了一阵,那老头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诸位兄弟,好了,好了,孙先生仙逝,国家失去擎天之柱,咱们也是不胜伤感,不过这话分两头,曹锟、段祺瑞等人既然秘不发丧,他们企图隐瞒孙先生逝世的消息,其心已经是昭然若揭,呵呵,民主来之不易,民国来之不易,有人要走清廷的老路子,要把咱们打回原形,当奴才!嘿嘿,只怕要问问我们湘赣两省十万袍哥人家同不同意!兄弟们说是不是!” 大伙齐声答道:“不同意!不同意!” 一个尖锐的声音怪声怪气地喊道:“娘老子的,老子从光绪六年起下碳井,当了50年奴才,给主子挖煤,只有一口饭吃,没人给我工钱,老子不知道什么民主民国,老子只知道,袍哥来了后,老子有了工钱,娶了婆娘,分了土地,谁想让我过回以前的日子,我们白源矿的兄弟第一个不跟他干到底!” “对,不答应,我们青山矿也不答应。”“我们冶铁厂的铁古佬也不答应!”四下里此起彼伏。 那矮老头举手按了按,示意众人不要吵闹,接着说道:“弟兄们自然是不答应,不过俗话说人无头不走,蛇无头不行,咱们和军阀斗争,可不是过去江湖斗殴,没有一个领头的可不行。” “还什么领头的,咱们湘赣边界哪处的山头,不都是听刘道一的号令吗,他老人家就是头!”有人接话道。 “对,他老人家就是头,他要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道一带领我们这群泥腿子,占山为王,翻身做了主人,这是人人皆知的,哪个山头敢不听他的,我贺老梗先给他吃两颗西药丸!”王兴会认得声音,正是那个怪声怪气的,心想,原来这人是白源矿的贺老梗。 那矮老头又说:“那是,那是,咱们自然得听刘道一将军的,只是,只是,诶,咱们斑竹山这次截获了孙先生逝世的消息,抢先一步告诉了刘道一,让他老人家在黄兴将军面前大大的露了脸,咱们抢在头里公告天下,誓师讨贼,这振臂一呼的机会不至于给其他省市的帮会抢了去,三天前刘道一传下话来,要嘉奖咱们,咱们斑竹山这次可算是露了脸了!” 大伙又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总算扬眉吐气了。”“幕阜山,九嶷山那些乡巴佬总是自吹自擂,说什么他们人多,人多有什么用,哪像我们,神机妙算,立了大功。” “这件事只怕要传遍天下,唉,我跟你们说,前些天我路过衡阳,老表那边传遍了大街小巷,我在茶馆里歇脚,茶博士把我们截获情报,智斗军阀的事编成了说书,听的人可多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脸露喜色,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王兴会听到这里,才知道这批人是湘赣边界一群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想来陆剑波的小刀会、湖南袍哥会、还有陶家父女三人的哥老会,都在这此会盟之列。他见那老者得了这么紧要的消息竟然丝毫不着急,放心不下,放眼就去找陶氏父子的踪迹。堪堪巡视了一遍,不见陶家父子的影子。 那矮老头见大伙不得要领,想到一件事,便想直说,微微觉得脸红,只是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待人声稍静,继续说道:“咱们斑竹山这两年中,到处遭受别人冷眼,你看看,这湘赣十八个山头,哪个不比咱们强,就说上次去长沙开会吧,来来,龚段长你来说,你上次去开了会,你说说情景,你给大伙说说,你坐在第几排?” 一个满脸黝黑,像是煤灰没洗干净的人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说:“不错,我坐在最后一排,连黄将军的脸都看不到,连红灯照那群娘们,都坐我前面!” 矮老头忙不迭接话:“是不是?是不是?这两年来,曾队长去世以后,咱们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每次去开会,黄将军从来都是托人给我们捎句话来,说什么请我们酌情派人参会,你看看人家,人家专门有信使,拿着黄将军的亲笔密函,请队长,龙头参会,我们呢?可连个领头的都没有。别的山头都笑话我们,说我们是一盘散沙,不如到各个山头堂口各奔前程……” 正所谓旁观者清,王兴会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他话外之意,他是要选出这个山头之主,听他言下之意,他自己便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可惜当局者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这次截获重要消息立了大功的事,完全没人去理会矮老头话中是否另有深意。 王兴会不觉有些火大,他想亏了那陆剑波死前传递消息,想不到一连传了两个人,竟然都不当一回事,这老头还有心在这贪谋什么队长、盟主的位子,看来要不就是他们早知道了消息,有所防备,要不就是陆剑波小题大做,这消息不值一提。 王兴会愤愤地站起身来,推门就往外走,也没有人拦住他,王兴会白白走了这一天的路程,恍然若失,哭笑不得地从山前一条小路走下。那条小路沿着山脊笔直而下,两旁是山茶林,老干横斜,花香扑鼻,此时正当西晒,阳光从茶树逢里泻下,照得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坦。 王兴会在屋中呆坐了半天,不知不觉有些倦意。张嘴正要打哈欠,突然树林中一人“呵——呀——”一声长啸,正像是久坐舒活胫骨,只是他这一声长啸声音也未免大了点,底气十足,有如平地一声惊雷,只惊得树林中鸟雀乱飞。 紧接着听这人说道:“老张,老张,你到底下还是不下,你总这样犹豫不决,将来如何能带领你斑竹山的弟兄出人头地,快下,快下……。”却不听见有人答话。 王兴会好奇心起,不解其意,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整山都是茶树,唯独左侧一片松树林参天而起,十分雄伟。松林里有一间小小的别院,门洞上枯藤缠绕,势若困龙,两边各有一畦兰花,叶片如凤尾高挑,花开艳丽,成黄色斑纹状,竟是十分罕见的虎头兰。门上一副对联,上联写:为木当作松,下联写着:作草当为兰。匾额上写着三字:兜率院。 王兴会心中暗赞,心想里面住的一定是一位饱学儒士,或者世外高人。那门也没有关,他轻轻走进门去,右边一对铜铃一样大的眼睛赫然瞪着他,这一下反差太大,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老牯牛蹲在地上,不慢不紧地嚼着胃里反驺的食物。牯牛旁边石凳石桌,坐着一僧一俗,王兴会认得和尚正是这庙里开门的庙祝,背对着他坐的这个人,正是引他上山的那个天顺药店的伙计店小二。 他二人见了王兴会吓了这一跳,也不理他,埋头又盯着石桌上的棋局。 王兴会心头又是疑虑:这庙祝看起来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多岁,店小二年纪和王兴会相仿,才二十来岁,店小二的声音他早已认得,刚才这声老张分明不是出自他口,那么庙祝口中喊的“老张”一定是另有其人,可是这里除了店小二和一头牯牛之外,再无其他人。 只听那庙祝又说道:“我说老张,你磨磨蹭蹭的,再不落子,他们开完会我可得回去收拾香火了。” 那店小头也不抬地说:“你急什么,这次的会议,三天五天都开不完,你呀,就安心地下你的棋吧,我正在琢磨一步绝妙好棋,你等着瞧。” 王兴会哑然失笑,见他两人面无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看来这庙祝确实是称呼店小二为老张,王兴会心想:八十老翁称呼二十青年为老,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 早先王兴会和老张一路上山的时候,老张懒懒散散,像打不起精神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溜出来在此下棋,这时确是满面红光,容光焕发。 石桌上,纵横十九道,黑白数十子,两人对弈已经到分际,老张手拈一枚黑子,几番欲落又起,踌躇不定,终于看准棋局中间落下,看来他对自己这一招非常得意,拍着石桌笑道:“妙着,妙着,大和尚小心了,我要取你的中路了,我给你拦腰这斩断,看你怎么活棋。” 庙祝果然沉思良久,老张见他久思不得破解之法,越想越得意,左顾右盼,只想有旁人在一边见证他这一步棋的精彩之处。他一眼瞥见王兴会,也不问他是谁,高兴地招手喊他过来:“来来来,大兄弟,你来看我这一招妙还是不妙,嗯,你看我早先在这里埋伏下一只奇兵,蛰伏不动,现在乘他左右不能相互救应之际,我立即中宫直进,你看好了,我要在数招之内,在他回兵之前直捣黄龙。” 王兴会依言走近,慢慢细看,他于棋道并不是十分精通,只是青年时经常和伙伴以青红石块为子,画地为局,闲暇时候一起角逐为乐,这时边看边想,慢慢地才看得动棋面。 只见棋局之上,局分四隅,“平、上、去、入”四角,黑白分际,势均力敌,纵十横九,各占七八,中间留了一片空白之地,彼此双方实力相当,互相胶着,虽然对方都有破绽,但几步之外都有杀着,令对手投鼠忌器,不敢先动。 老张按捺不住,抢先逐鹿中原,他刚才这一子下在“天元中位”,白方瞬间有十余子被围困,但尚可图救,因此他故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表面上是给王兴会讲棋,实际上也是故意干扰庙祝的心神。 又下了几步,庙祝极力营救被困的白子,怎奈黑子一直如影随形,不给丝毫喘息之机,几经拼杀后,被提了五子,他紧紧盯着棋局,手中这一子就迟迟落不下去。 老张从牛角上取下一只酒葫芦,喝了两口,假装得意地说道:“人说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呵呵,只怕朱丹在世,也不见得能胜我许多……” 只见庙祝面无表情,目光如炬!王兴会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棋局当中,此时在他面前的,已经和排兵布阵、陷地攻城的战场并无两样。 突然,庙祝嘴角微微一动,手中这一子落在了平路三九位,这一子避开了和黑棋的相互纠缠,却是下在了己方另一片白棋旁,这样一来被围的白棋又失一招先手,处境更加窘迫! 老张哈哈大笑起来:“大和尚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我刚才几招过于咄咄逼人,以致你心灰意冷,竟生退隐之意?……”他心知庙祝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也看不出他这一步的意图何在,所以只是一味把话来激他“唔,看来旁人下棋都是剑拔弩张,大和尚下棋高人一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一招必定是伏波千里,暗藏杀机,佩服佩服……” 王兴会也看不懂棋面,但他知道这一子下得突兀,其中必有深意,他细细研究,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在赤虺山无名老人所留遗著中,不知哪一章、哪一节中一个空白之地曾经画着一副残局,棋面虽然和现在这一局还有十几子不同,但看这局棋的去势,每下一子就和那残局重合一分,竟然是去异存同,殊途同归的路数。 王兴会觉得奇妙无比,百思不解其中道理,但再看棋面,果然见庙祝东一子,西一子,好像对那一片白子欲救不得,弃之又不舍,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实际上正一步一步平去同程,反横为纵,上入推行。老张“只见一斑,不窥全豹”,此刻眼里只有那一片被自己困在当中的白棋,慢慢堕入庙祝的彀中而不自知。 眼看只再下一子,他就可以提去白方十余子,他得意洋洋举子往切口上下去,王兴会眼看他马上就要输,终于心痒难搔忍不住拦住了他这一步,他突然说道:“等一下,错了,错了。” 老张愕然挺住,不解的看着他:“什么错了?” 王兴会不好当面说破,只得假装说:“哦,我听你刚才说,围棋起尧舜,依我看必然有误!” 老张原以为王兴会是说棋下错了,正要出言斥责他胡言乱语,见他突然问这个与眼前形势完全无关的问题,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愕然失语,笑骂道:“你,好好,老弟,你且别急,等我赢了这一局再告诉你为什么围棋起尧舜。” 王兴会假装自言自语地说:“围棋讲究鬼神莫测,真假难辨,计谋多端,尧帝和舜帝都是性情和善而仁义之辈,绝对不会创造这种诡谲之戏,依我看啊,围棋一定是秦汉时期的大将军大谋略家有感于七雄争霸而作……岂不闻魏有范雎,秦有李斯,忠如管仲、奸似不韦,还有鬼谷子、苏秦乐毅,孙子膑而作兵法……” 老张一把将他推开,说:“我管他虚虚实实,装神弄鬼,我只要真刀真枪,斩将夺旗。”仍旧把黑子按下,然后将十余枚白子提下放在钵中。 王兴会斜睨了一眼庙祝,果然见他眉头微现得意之色,只是隐藏得极深,非常不易察觉。 果然,庙祝声东击西,舍去一片白子,换来先手。他一步得先,步步领先,再不容老张追上。老张渐渐不支,明明看见胜券在握,这时候战况突然急转直下,他心里十分不甘,又僵持了十几着后,老张额头青筋渐现,已经狼狈不堪了。 等到庙祝第七十九子下在入七八路后,眼见黑棋已经只有两个空位可落子,已经是必输无疑。 老张叹了口气,将棋子丢在一旁,说:“罢了,罢了,围追堵截,无路可走,兵临城下,危在旦夕,不如投降了罢!” 王兴会眼见面前的棋局和他看到的残局只有一步之差,也不及细想,拾起黑子,按照书中所记的位置上下去! 庙祝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怒目而视,说道:“你,你,从哪里看来这一步!”王兴会连忙低头退下,不敢说话。 庙祝呆了一会,颓然坐倒。 老张细看了半天,这才发现棋面突生变故,忍不住赞叹起来:“哎呀呀,这位兄弟真是妙招妙招,哎呀呀,了不起,了不起……” 原来刚才这一子不救己方之必救,却在北方去三九路上下了一子,棋面上顿时出现三处劫争。每一处都是生死劫,白子要救,只能在入七八路下子,可是下子之后先手就丢,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白子始终不能将黑子下死,黑子也只有不断反复提劫,由此白方始终不能胜,但黑方也始终不会输,进入万劫不复之地! 老张眼见必败之局捞了个不输不赢的局面,喜出望外,哈哈笑起来,说:“大和尚,你可不许赖,这一盘,咱们不分胜败!你可没有赢我,咱们先前说好了,你赢不了我,你这头耕牛,可是归我了!” 王兴会原来见庙祝勃然发怒,原以为他们下了很大的赌注,不是黄金千两万两,就是宅院田产之类的。江湖帮会中人,以性命押在棋局上的也不是没有,他虽然好心救了老张一子,却累得庙祝输了棋局,本来十分不安,这时候见赌注只是一头耕牛,心中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赔礼。 庙祝叹气说:“很好,很好,不知道你尊姓大名?”王兴会还未回答,老张指着他说:“哦,哦,是你啊,我领你上山的,你贵姓,你贵姓?”他和王兴会同行一路,刚才又拉着他说了半天的围棋,竟然现在才记起是他。 王兴会不敢失礼,自报了姓名。庙祝点点头,脸上略微有歉意,说:“刚才多有失态,请施主不要见怪,请问施主,你这一步棋从哪里看来的?还是自己想来的?” 庙祝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仿佛要弄清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王兴会不敢撒谎,只得简单说了如何如何在西南一处石窟中发现一具老人尸骸,在他遗作中看到此棋局,只是老人姓甚名谁,生前是何模样,何时过世,什么身份,他一概不知,因此也用不着刻意隐瞒。 王兴会问道:“大和尚莫不是和那位前辈高人认识,我正要请大师告知一二。” 庙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但大概三十年前,有一位老人曾经和我说过,这一局只有他能破解,他死之后,世上当再无此万劫不复之局,听你刚才所说,很有可能,赤虺山下那名老者,就是三十年前以此局击败我的那个老人。” 王兴会和老张都惊叹不已。王兴会虽然当时看过一眼这个残局棋谱,当那只是写在书页边角的一个残谱,无头无尾,也没有只字片语说明,他虽然百忙中记得这一招,其他却一无所知,正要听这庙祝细说。 庙祝叹气说:“三十年前,我曾经和这位高人下过一局棋,当时我也是丢在这一步上,我今日之所以托大,是那位打败我的老者曾经对我说,他不得已自救才下这步棋,不过他叫我放心,说以我的棋艺,当世少有人是我的对手。他敢担保,世上再无这一步出现。”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仿佛在追忆往事,神驰当年,缓缓地说道:“这样吧,两位请到里堂用膳奉茶,我和你俩慢慢说来,说一说我这件三十年来压在我心头的往事。” 三人在积香厨用过斋饭,大和尚取来蒲团,茶水,点燃佛前香火,又燃起一盆炭火,三人围炉夜话,说出这件传奇往事来。 第十八章 千生万劫 庙祝突然想起一事,唤来一名小沙弥,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小沙弥答应了退下去。庙祝说道:“讲述今天这段故事,不可少了一人,我已经吩咐童儿去羊狮幕紫极宫把晚清老人请来,羊狮幕离此地不远,咱们可以先说前事。” 王兴会询问道:“大师说的这位晚清老人,莫不是……” 庙祝不等他说完,点头道:“不错,晚清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弘一法师,在家姓李名叔同的便是。” 李叔同是清末名士,于琴、棋、书、画都有颇高的造诣,民国年间曾经在浙江、钱塘一带学府讲学,南京大学的校歌为其所偶创,他后来所作的歌曲“送别”更是传唱至今,陈绮贞、朴树等歌手均翻唱过,著名漫画家丰子恺得一份手抄原本,引为传家之宝;其现在流传于世的书画作品,均已经买到千万元以上,对后世影响极大。 弘一法师当时早就闻名海内,王兴会和老张一听这事还和弘一法师有关,立即精神一震,耸然动容。庙祝继续说道:“这位弘一法师本在浙江玉泉山栖身,和咱们萍乡县的刘质平、夏丏尊等名士多有来往。这次随夏丏尊到武功山观摩游历,现今正好在羊狮幕紫极宫中做客,他自感弘一法师名号太大,深为所累,现今已经自号晚清老人了。” 佛前青烟徐徐,大殿内一灯如豆,纱窗外月明星稀。三人重新落座,听庙祝娓娓道来。 “咱们今天所致这一局面,叫三劫循环,每三步一轮,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世上循环劫本就非常少见,因为要至此局面,必须双方棋艺都臻上境,旗鼓相当;又和下棋人的心境品性大有关联,一般下棋的人发现这个局,哪怕是抱着更大的输面,也会另辟蹊径而不会去下这种局而。因为这实在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局。于下棋人来说,实在是大大的败兴无趣。” 庙祝又问道:“你们可知道我刚才为何大为光火?……只因为三十年前那位和我下棋的老者曾经和我说过,在距今五十多年前,我国东洋海外,有一孤悬小国,名叫琉球国,琉球国当时国内战乱不休,几年下来,国力大衰。当时国内有两股比较大的势力,分别掌握在两个将军手里,一个叫尚巴贤,一个叫蔡狭町,尚巴贤将军眼见百姓流离失所,不忍再动刀兵,他听闻蔡狭町将军对自己的棋艺十分自负,因此花大力气寻找出一位青年棋艺高手,并布告全国,约定双方在棋艺上分高下,要是尚巴贤将军找的棋手棋艺不敌蔡狭町将军,那尚巴贤将军就自愿认输,认蔡狭町将军为领袖;要是蔡狭町将军输在尚巴贤将军找的棋手手里,并且再找不到人可以战胜尚巴贤将军的棋手,那他从此便要服从尚巴贤将军的指挥,总之输的一方便要俯首称臣,双方再不许刀兵相向,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去全国百姓战乱之苦……” “这原是一次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全国军民知晓布告后自然都十分拥护,他那位对头蔡狭町将军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但棋艺高超,更加难得的是常怀体恤悲悯之心,早就有止息战乱之愿望,他一接到尚巴贤的布告,立即欣然应约,于是平日里在战场厮杀的两位将军,便约好在三军阵前的盛光寺对弈,要以棋来决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 “……蔡狭町将军自诩棋艺高超,自然不屑请人出马,尚巴贤请来的这位棋艺高手,也是十分了得,于是两位国手级大宗师就在两军阵前对弈,双方妙手迭出,谁也赢不了谁,两军战士都悬起了心等待战局结果,尚巴贤将军也在一旁观战,寸步不离,两人大战了三天两夜,依然难分胜负,在第三天夜里,眼看尚巴贤将军请来的棋手就要落败,他无奈之下突然设局,声东击西,舍弃自己一大片子去引诱蔡狭町将军入彀,之为抢来一着先手,最后一子奠定局面,居然下出了这个三劫循环局。” “……两人互相佩服,哈哈大笑,尚巴贤将军也十分高兴,立即就和蔡狭町将军约定罢兵言和,尚巴贤为表示诚意,更愿意听从蔡狭町将军的调度,双方约定齐心协力,共建琉球,大部分的三军将士都不愿意再举刀兵,一听到这个消息,弃甲相拥,欢声雷动。但没想到当天晚上,尚巴贤将军的副将因为不甘心自己亲人曾被蔡狭町将军的人杀死,当晚起兵造反,杀死了尚巴贤,那位青年棋手也在战乱中下落不明。不久,蔡狭町将军也郁郁而终,从此战乱又起,兵连祸结,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后来东瀛日本国见有机可乘,趁机出兵琉球,琉球国从此便不复存在。” 王兴会默默点头,说:“不错,据文献记载,日本国占领琉球后,强迫岛上居民改用日本姓氏,很多不愿改性的琉球国人,都逃到福建、台湾等地,赤虺山中无名老人的遗著中,于这一节也有所记叙。” 庙祝见说,颇感赞许感叹,点头续说道:“不错,琉球国灭,算起来不过五十年的事,听你所说这位老人学贯中西,实在是一位洞悉天地之机的智者,阿弥陀佛,幸甚至哉!琉球国原来以临济宗为国教,国灭后岛上众多僧侣便逃来中国,寻找寺庙庇护,本县有一处寺庙,本琉球僧侣奉为临济宗祖庭,就曾经接纳过好几名琉球僧侣。……琉球人爱下围棋,从那以后,逃来中国的难民中,下棋之人都认为“三劫循环”的棋局是极大的不祥之兆,唯恐避之不及,每当遇到这样的局面,总有一方提前认输,或者放弃棋局。也是当时我国正处在危难之际,对琉球难民的这种忌讳感同身受,久而久之,棋道中人都认为这棋局寓意不祥,是灾祸的象征。” “三十年前我机缘巧合之下和一名老者下棋,那名老者用这一步逼和了我,也是感叹不已,他当日便和我讲述了这个棋局的典故,并曾经满怀忧愁地对我说:“我今日出于无奈,出此下着,只怕一语成谶,从此天下战火,不知几时方能止休。” 王兴会和老张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一棋局的来由。老张虽然也是棋中好手,却远远未及高手的境地,加上他历年来在江湖帮会中打打杀杀,性格豪放,少和当世名流权贵交往,于这些禁忌传闻既没有听说过,即便是听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王兴会感叹地说:“以棋象来推测世间战乱走向,原本属于无稽之谈,但自古人们用问卦占卜来推测未来之事者,大有人在,而且多以为灵验。其实无非是求一个心安,心安了,心中便少了牵挂,做事便能专一,心中所想达到的目的,自然也更容易达到;心中常自惴惴,所求之事,则未免常常不如人意了,想来这位前辈心中一定是常常以天下苍生为念,所以才会对一个棋象这么介怀。” 庙祝听了王兴会一番言语,深以为然,连忙欠身合十,口诵佛号:“小施主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见识,实在是善哉善哉!请受老僧一礼。” 王兴会慌忙答礼。老张不耐烦地说:“大和尚,你还是快讲讲你三十年前那次失手吧!” 正在这时,纱窗外烛光闪烁,殿门呀的一声推开,小沙弥引着一人,迈进殿来。 三人慌忙起身。庙祝迎上前去,握住那人手掌:“法师驾临,令小庙顿生光华,弟子有礼了。” 王兴会和老张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和庙祝只怕年纪相仿,但见庙祝一鞠到地,十分恭敬,想来这人自然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了。果然见弘一法师方面阔耳,短发钢须,一副**宝象,令人见之生敬,饶是老张平时粗犷惫懒不拘礼节,这时也毕恭毕敬,两人垂手站在庙祝身后,不敢唐突。 庙祝又说道:“今日弟子再次输在他人手下,有心要讲一讲三十年前那一残局,因知道法师在本县做客,特地请来,惊动法师佛驾,罪过罪过。” 弘一法师答礼说:“阿弥陀佛,来时的路上,已经有弟子和我讲明你的深意,想不到三十年过后,此局再现人间,当次之机,怎可少得了老衲?大和尚正该好好说说,也好教我等重怀旧事,让后人追思过去。”弘一法师宽宏豁达,他虽自号晚清老人,但庙祝和他交情匪浅,于这种私交聚会上称呼仍然以法师的称号称呼他,弘一法师并不在意。 叙礼已毕,几人重新落座,庙祝请弘一坐在上首,自己在下首相陪,王兴会年纪最小,坐了对席。 庙祝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此,我就讲述了……我出家前本姓胡,在大清朝光绪年间,我本家有一位大官,官至浙江按察司,是当时的地方二品大员,当年太平军在两广崛起,一路攻城略地,打到了浙江境内,兵临杭州城下……” “当时我们告急的文书雪花似的送到北京,皇帝派了驻军在安庆九江附近的湘军佐领左宗棠前来救援,此公接到指令后,却迟迟不肯发兵,诸位可知道是为何?” 弘一法师见王兴会和老张对答不上,接口说:“当时江湖都传言,左今亮怀经世救国之大才,有俯仰天地之机,他早年怀才不遇,后得林则徐和陶澍二人联名推荐,才得以保举四品京堂候补,皇帝以“国士”待之,朝廷内多有人嫉恨,按道理说,他多年郁郁不得志,此时正当用武之际,他应该一展抱负,建立功勋,好让同僚没有异议才对。” 庙祝点头说:“世人多以文襄之名称呼此公,那是赞其功勋,清廷以其为四大中兴名臣而赐号文襄,法师以今亮之名呼之,可见,确是高人一等,不如就请法师说一说其人平生?” 弘一说道:“这样也好,文襄之名,是清廷封赐,今亮先生以镇压汉人起家,我等称之,实在是不妥。……当时今亮先生坐视杭州城破,巡抚王有龄殉国,东南半壁尽数落入湘军之手,想必你的那位本家浙江按察司也在城破之时殉难,……起先我认为,今亮先生不救杭州,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但他后来的行为,又让我当时想不明白……” 庙祝接话说:“不错,杭州城破不久,此公却立即挥师直指杭州,全力攻打,不到半月,就占领浙江全境,令浙江失而复得,朝廷因此任命他为浙江巡抚。” 老张突然拍额头说道:“妙啊,这计策着实是高,他在太平军立足未稳之际攻其不备,杀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仗果然打得漂亮!” 弘一法师默而不语。庙祝说道:“老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讲兵法策略,此时敌人已经进城,却哪有什么利处可图,其实在破城之前,长毛军也是强弩之末,若是此公能早三日发兵,我们里应外合,何愁不能把长毛军聚歼在杭州城下。他因为杭州城破既和左宗棠不发兵相救有关,也和太平军有直接关系,因此始终不肯以善言称呼此二党,而是以“此公”和“长毛”代称,“此公”就是“这个老头”,“长毛”就是“留着长发的人”话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老张说道:“难不成咱们今天这个要说的这个棋局,和左宗棠也有关联?” 弘一法师说:“今亮先生自诩棋艺颇高,但却未臻上品,说道棋艺,当今之世,自然是以大和尚为佳了,不然当时你又怎么会被今亮先生募为行军主簿,常带你在身边,引为亲信之人。” 庙祝笑道:“法师取笑了,当时我从艺以来,确实未曾一败,可以说是非常了得,但却也不是左宗棠想我在帐前听令我就听令的,我当时之所以投身其账下,却是为了报我本家之仇,伺机暗杀此人,不然我二人也不会从那以后,同仇敌忾,结为挚友啊。” 王兴会心想:“原来这位庙祝将杭州城破以致他本家姓胡的按察司死于战乱,因此迁怒于左宗棠,处心积虑靠近左宗棠,是为了报仇,嗯,他棋艺堪当国手,左宗棠又极喜爱下棋,那他想靠近左宗棠就极为容易了,只是不知道弘一法师又是因为什么和在左宗棠结仇。” 就听弘一法师说道:“不错,那日偶然之下被我听见你暗中祷告,得知你原来你也欲有所图谋,我寻思左宗棠身边护卫极多,想要成大事,恐非一人之力所能及,因此坦诚相告,从此我俩暗中联合,一心只是要取今亮先生的性命。” 老张说:“左宗棠极力维护清廷统治,残杀我们汉人,要不是他,说不通清廷早几十年就推翻了,就连法师这样的佛门中人,也想为天下人尽一份力,所以说清廷不得人心,左宗棠为虎作伥,认贼作父,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弘一法师不禁莞尔,说道:“实在是惭愧,我当时并未出家,再者,我想谋害此人,却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事,天下兴亡。”……这一件事,只怕连大和尚也不知道,只因为我这个目的过于自私,狭隘,多年来我一直不好启齿……也罢,今日我就一起说出来吧!……” 弘一法师稍稍沉默了一会,轻叹了口气,续道:“我和今亮先生是都是湖南人,我老家在湘东衡阳,今亮先生家在湘北潭州,我父亲和今亮先生同在道光十五年考为进士,我父亲考取的是第七名,今亮先生是第八名,他二人也相互暗中较劲,家乡父老都以他二人为荣,因为我母亲是潭州人,潭州人以女婿为半个儿子,因此便常常说湘潭出了“一个半”进士。” “后来今亮先生被清廷所倚重,左宗棠之名渐渐闻于全国,湘潭的名气也改过衡阳,大家只知道左宗棠,却不知道我父亲,各种颂扬之辞,也慢慢变为“湖南出了一个半进士”,咸丰十一年,两人同时被提拔为巡抚,在天下人嘴里,也说成了“湖南出了一个半巡抚”,两人同时进京为官,也被说成了“湖南出了一个半京官”,无论我父亲如何努力,名声总是被左宗棠掩盖,他心中渐渐不忿,后来今亮先生官至太子少保,我父亲再无力与其竞争,终日耿耿于怀,由妒生恨,却又无计可施,以致后来只有郁郁而终。……他临终前对我说,他一生自诩学识不在今亮先生之下,勤勉更有过之,天下人却总是以左宗棠为一而以我父亲为半,他之将死,实在是因为世间有左宗棠也。” 王兴会等三人只是在一旁静听,老张说道:“哦,大和尚,原来你就因为将你父亲的死怪在了这个左宗棠身上,所以就潜伏在他身边想报仇,你这实在是有点,有点……”他肚子里学问有限,一时说不上来到底有点什么。 弘一法师默然道:“当时我才十七八岁年纪,又耳濡目染了我父亲长年因为此人的耿耿于怀,因此一时激愤之下,才于是非分得不太明白,心中完全想的就是既然我父亲临终前都对此人咬牙切齿,我身为人子,就一定要替他出这口恶气,因此才有后来和这位大和尚一起合谋的事,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父亲的死,全由他自己内心的执念所致,将这笔账算到今亮先生身上,确实有点无中生有,冤枉了他,因此,我后来对于此中细节缄口不言,实在是年少一段荒唐事,说来惭愧,不足与外人道也。” 庙祝双手合十,拜谢道:“阿弥陀佛,好一个不足与外人道也,法师今日肯吐露其中因由,足见坦诚高义,多谢你解答了我三十年谜团。”庙祝年轻时和弘一偶然之下结为同盟,密谋害取左宗棠性命,但两人却心照不宣,互不打听各自的各人的过去来历,他直到今日,才知道弘一和左宗棠结怨的原因。 弘一摇头回礼,脸上颇感释然。王兴会也说道:“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当日你份属年少无知,年轻时候的一时是非不分,又有什么丢人,法师今日不但能够坦然说出这段因缘,而且自始至终并不见你以一句恶语加在左宗棠身上,可见你心中没有偏袒,早已放下你父亲的仇恨和执念。” 当时弘一法师几次听了王兴会言语,心中颇为安慰,又见他眉宇清秀,目如秋水,知道他是个可造之材,对他默默赞赏,又想到自己几个徒弟慧根都不很高,百年之后难以传承衣钵,当时心中便起了将王兴会收为弟子的念头,只是又想到王兴会既然会在湘赣边一群绿林人士大举会盟的时候出现在此处,必定是个做事的人,怎么会肯屈膝拜到佛堂之下?因此点点头,又暗暗摇头无奈。 老张是粗枝大叶的人,他哪里想得到弘一心里会有这么多想法,不断催促他往下说:“嗯,你和大和尚算是穿上一条裤子了,你们倒是快说说,你俩后来到底伤到了左宗棠分毫没有?你们说的这些,又和这盘棋有什么关联?那个下棋打败你的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九章 前罪不论 老张一连抛出三个问题,饶是弘一今天专门为讲述此事而来,也一时被他噎住,不知从何说起。 他口诵佛号,摇头苦笑说道:“这件事中的恩怨情仇,唉,却教我从何说起……”他发自心底的一声长叹,仿佛包含了无数懊悔和往事,当时殿内火光摇曳,将三人的身影印在佛前照壁上,蟋蟀声声,大家的思绪都跟着弘一驰神走远。 “那一年,这位大和尚给我传出信息,说道今亮先生不日要到密云县狩猎,要我在途中相机行事,我在必经之路白云观附近找到一家酒馆,给了店主一锭金子,叫他将铺子连同伙计一起转让于我,那锭金子,足够他盘下三个铺子,他自然欢天喜地地去了。过了两天两夜,果然,今亮先生带着亲信纵马朝我店这边而来,说是狩猎辛苦,要在我店里歇息,我害怕露出马脚,先端出果脯、点心,等他的亲信验过之后,才去端早已经准备好的掺和了剧毒鹤顶红的茶壶。” 王兴会心想左宗棠在马背上打了一天的猎,这时候突然看见一家茶馆,一定会走进去歇息喝茶,又怎么会堤防这荒村野店中一个笑意盈盈的伙计会突然下毒害他?他明知道左宗棠后来那非死于那次阴谋,但想象当时荒郊野外谋人性命的场景,仍是不由得惊悚。 老张突然说:“你费这么大周折,万一左宗棠不进你店,你岂不是白费心机?” 弘一说道:“有这位大和尚在今亮先生的亲随中作内应,他自然会有所施为,却也不怕他不上钩。”弘一法师自己也是佛门弟子,只不过他已经功成名就,退隐山林,自然不拘小节,虽然佛学举世无双,头上却留着短发。所以他一直叫庙祝为“大和尚”,自己却不是和尚。 庙祝点头自承其事,说道:“你二人一定鄙夷我俩用合谋下毒这样卑劣的手段害人性命,但当时我们也是不得已,左宗棠是个带兵的武夫,身边保镖无数,自身武功也极高,我一人下手,难以有把握,因此只好和法师约好,在途中由法师扮做掌柜,而我自然会用言语撺导我们的队伍到店中歇息喝茶,手段虽然稍微下作卑劣,但当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弘一法师接着说:“谁料到就在那时,又起变故。正当我在后厨要端出毒茶时,我店中的一名伴当,却伸手按住了我。这人原是这家茶馆的茶博士,他对我摇头,脸上表情,显然是被他发现了我在茶中下毒的事,我当时立即便想,只要他张口一喊,事情马上就要败露,我立即就有性命之虞,于是二话不说,便下杀手。不料我连出十一掌,都被他若无其事的化解掉,一掌也没有打在他身上,我情急之下摸出匕首,朝他小腹捅去,我这一刺志在举手间将他立毙,使的是我家传的六合探子刀的招数,匕首刺入之后,要顺手绞断他脊髓神经,让他来不及出声就要毙命,这原是极端狠辣的招数,是我六合门中绝地求生的阴招。谁知我的手虽然碰到他的小腹,但手中的匕首却不知道去向。我这一吃惊非同小可,睁眼看时,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手里,我知道他武功比我高出太多,顿时心如死灰,心想我苦心孤诣数年,父仇终究是报不了,只怕当日要命丧此地,只有闭眼任由他发落。” “那人却将匕首交还我手中,轻声对我说道:‘这个人该死,但不是这样的死法,你们要再用这种手段,我一定会阻止。’我问他为什么,他对我说:‘要知道详情,今晚三更,到白云观中来找我。’说着放我离去。” “他说‘我们再用这样的手段,他一定会阻止。’自然是表示他知道了我和大和尚合谋的事,我们合计了一宿,仍然想不出这人是何方神圣,我俩为了不让外人发现端倪,从不在外接头会面,只用书信接头,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合谋暗杀的事情,当夜我两人前往赴约,那名茶博士果然不失信,在观前等我,他开门见山就说,这个人,得由他来杀。我当时心想,今亮先生本就极难刺杀,既然他执意要代劳,我为什么不落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嗯……可是,咱们这位大和尚,却又不准了。”他说着看着庙祝,“大和尚和今亮先生有切齿之恨,远甚于我,非要亲手杀他,就不妨请大和尚来说说下来的事。” 庙祝眉毛往上一挑,昂然说道:“不错,左宗棠和我父亲同朝为官,可是他却拥兵自重,坐看杭州失守,致使全城将士罹难,却又踏着同袍的尸骨坐上杭州知府的位子,居为奇货,要挟朝廷,实在是狼子野心,可恨至极,罪不容诛。我若不能亲手剿除此贼,实在是心中不甘。当时我质问那人说道:“我苦心卧底三年,就是在等今天,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得让你来杀,你和他有何仇恨,你虽然武功高强,但你凭什么担保你一定杀得了他?” “那人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不如这样,我们来打个赌,随便你俩挑选什么,要是能赢我,左宗棠的性命就由你们来取,我不再过问;要是赢不了我,你们就不可再打他的主意。” “我听他这样一说,心中暗自庆幸,心想他若要以武力要挟,我或许不是他对手,唯有任他摆布,但现在他托大让我们选,我就不信我们没有一样比得上他。” 老张接话说道:“那人只是一个茶博士,想他烧水煮茶肯定十分厉害,你不可选,想不到他武功也这么厉害,嗯,这样罢,你就选一样他做不来的和他比比,你选打坐闭关,背诵经文,他一定比不上你。” 王兴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道:“咱们今天主要是说那盘棋局的来历,你怎么忘了,大和尚棋艺了得,自然是选的下棋,再说了,那时候大和尚是行军主簿,还不是佛门中人,怎么打坐念经?” 老张抓头傻笑:“说得也是,我怎么没有想到。大和尚你接着说吧。后来怎么了?” 庙祝说道:“不错,我当时自诩棋艺精熟,自然是和他赌棋,我们就在白云观中对弈,那人也当真是非同小可,我自艺成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厉害的对手,我们下了两天,不分胜负,更难得的是他文武全才至此,我虽然棋艺和他不相上下,武力上却相差甚远,要是他恃强凌弱,我们何须对赌两天?只须要将刀架在我脖子上威逼即可,但他偏偏不肯以武力逼迫,到第三天下午,我才锁定胜局,将他逼迫在数子之间。……” “后来的情景,就和我们昨天的情景类似了,我眼看就要取胜,不料他突行险棋,下出了个连环劫,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当时我们也只有叹气认命,那人却对我俩说道,他不得已下此一出,实在是我棋艺太高,他为求不败,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在那晚,他和我讲述了关于这个三劫循环的来历和不祥之处,就是我昨日和你讲述的盛光寺兵变的典故,他说道:“我若不下这一步,此人必死于你二人之手,这非我所愿;我下了这一步,只怕寓意不祥,以后的战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止休。” “他虽然逼平了我,按照约定,算是阻止了我俩暗杀的计划,可是那人却一点都不高兴,我俩认赌服输,我仍不甘心就此离去,问他什么时候动手,他叹气地说:“以一年为限,一年之外,我没有杀得此人,再由你们动手,我再不管。”我俩自此以后果然不敢再行此事,这位法师更是从此不知去向,我却仍留在左宗棠身边,为的就是要看那人如何在一年之内取他性命。” “此后的大半年,军中都毫无动静,左贼也从未曾遇险,我有些急不可耐了,这一天北京城中人心惶惶,说是新疆回民马化龙勾结浩罕汗国叛乱,前锋已经打到了甘肃凉州。这一天左贼下朝回来,怒气冲冲,我后来得知,原来他在朝中再次请命出战新疆,遭铁帽子王僧格林沁讥讽,因此心中烦闷。这天我随他在后海四处巡视,在一条小巷子内,发现一家棋馆,门楣上挂着一块“天下第一国手”的匾额,一副楹联写道:一着争来千秋业;几时流尽六朝春。北京自古称六朝古都,这楹联说“几时流尽六朝春”,显得是盼望这北京快点沦陷一般。其实那副楹联当中也许没有这个意思,但也许是时局触动了他,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冲了进去,对着管事的怒喝道:“就是尔等文人百无一用,却在这里胡吹大气,称什么天下第一国手。国家边廷动荡之际,还说什么几时流尽六朝春,出此不祥之言,当真是岂有此理!叫你们馆主出来和我对弈,要是不胜,定将此狂傲之辈乱棍打出京师。” “就见帷帘起处,一个五十多岁的文人踱步而出,我当时大吃一惊,他正是和我约定一年内要取左宗棠性命的茶博士,只不过此时换了装束,羽扇纶巾,颇为儒雅。我当时心中微一思索,大概已知道其中道理,一定是他无法接近左宗棠,于是设法在北京城中开此棋馆,以动视听,他知道左宗棠极爱下棋,料想他迟早会被天下第一的名头吸引前来试手。我于是不作声色,要看他怎么动手,心中打定主意,待会要是动起手来,要是那人能拿下左贼便算了,要是不能,说不得,我只好帮上一帮了。” “不料那人连下三局,都输在左宗棠手下,左宗棠哈哈大笑说道,当即唤人取下匾额楹联砸烂,要他立刻滚出京师,并吩咐那人不许他再称国手。 “我只有跌足长叹,眼睁睁看着失去这么好的机会,一年之期未到,我按照约定,不能自作主张,没过多久,前线战事吃紧,僧格林沁失地丧师,朝廷将其召回,削去爵位,左贼被任命为钦差,远征新疆,大获全胜而归。 “这天再次路过后海,却发现那棋馆又换了一块天下第一国手的牌匾。” “左宗棠十分气愤,闯了进去,便要拔剑杀那馆主,那馆主却说,请求再下三局,如若再败,定当服罪。” “也是左贼得胜回朝心情大好,他说道:“好,我定叫你心服口服。”他二人再下三局,每一局不超过五十子左贼便落败,这下子轮到左贼心服口服,我和他二人都交过手,自然知道那人的棋艺何止超过左宗棠十倍?心想这次那人势必一定要动手杀贼,却不料那人还是不肯动手,他将左宗棠领到门前问道:“你可发现这楹联换了?” “我见那楹联上联已经换成:平定西域,犹想象英雄第一局;下联换成了:后海瀛台,问何如两湖浪千秋?我当时并不懂其中深意,但左贼看后,却怔在当地,那人也不说话,等他看了半晌后问他:“如此,我堪当国手吗?” 左贼躬身客客气气地说道:“是我有眼不识真人,前次冒犯,还请宽恕,先生学究天人,令人叹服,更兼能成人之美,请先生随我回转舍下,来日我一定向圣上保举先生,展先生之大才。”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然后双目凛然不惧的直视着左贼,厉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前日里东胡进犯,我知你必要出征,不忍挫你锐气,因此输你三盘;今日胜你三局,是要你知道天外有天,但你得胜回来,有功于国家,我只好将你前罪不论,你回去好好琢磨,我这副楹联,专为你而作。盼望你慎之戒之,勿行不善!你这就去吧。”说着,将两枚黑子放在案上,用手一压,头也不回走进内堂,两枚黑子顿成齑粉。 王兴会和老张两人听庙祝和弘一你一段我一段把这段往事说完,恍然如在梦里,老张感叹道:“啧啧,能把棋子捏成粉末,想不到世界上真有这许多武功高强的隐者侠士。” 弘一见王兴会沉默不语,温言询问道:“不知这位小友,又在思考何事?”王兴会一怔,立即回过神来,恭敬答道:“我在想,那副楹联……” 弘一点头微笑,庙祝接着说:“阿弥陀佛,善哉,那次以后,那人虽未再来干涉我们,但法师固然不见现身,我也是心灰意冷,我不知道左贼到底什么地方打动了那人,令他放弃报仇,但我一想连他这样的高人都放弃,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参悟不透,没过多久,我也借故离开了左贼军中,后来皈依佛门,临走之时,却将那副楹联死死地记在了心里,直到十八年后,也就是大约十多年前,我在镇江寒山寺有幸得以聆听法师开坛讲经,我才知道名动天下的弘一法师,就是昔日和我合谋的江湖杀手。” 弘一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自白云观那一夜离开后,不久就遁入了空门,此后今亮先生身边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那日我和大和尚故人重逢,当时已然是换了天下,左宗棠固然早已经不在人间,十多年来,我潜心修佛,心中早已经放下仇恨,只是当晚大和尚和我说起别后的诸多事宜,我也起了欲知其详的好奇心。阿弥陀佛,“平定西域,犹想象英雄第一局;后海瀛台,问何如两湖浪千秋”那人留给今亮先生的这两句楹联,可谓用心良苦,他说‘平定西域,犹想英雄第一局’,那自然是褒奖今亮先生出征西域大获全胜,并称之为英雄。他这等武艺精熟之辈必然自视甚高,一般凡夫俗子绝难入他法眼,他肯以英雄来称谓之,言中之意,对今亮先生评价不可谓不高;但他又说‘后海瀛台,问何如两湖浪千秋’,后海瀛台,都在北京城中,皇城脚下,如何会及得上两湖之地广阔?言下之意,又当是在劝谏今亮先生不可留在进城,该去湖南湖北之地有一番作为,那么此人与今亮先生应是有友非敌,可他却何故当初竟起杀心?” 弘一法师侃侃而谈:“那人的身份,这些年来我俩偶然猜得到些端倪,但是却再无对证,此后的几十年中,江湖中名望之士风起云涌,但似乎都印证不到那名老人身上,世上也再没有听说有此一号人物,”他转而对着王兴会续道:“方才听大和尚说起,这位小友所认识的无名老人,似乎和我们讲述的故事中这名老人有些关联,小友想知道那名老人的身份,我们这则陈年往事,万望能帮助你稍解心中谜团。” 王兴会起身长辑到地,感谢弘一和庙祝。当晚四人彻夜未眠,就在佛堂中坐而论道,畅谈天下时局,古今兴废,直到拂晓时分才倚靠在佛像照壁间闭目养神,早上清雾升起,整个兜率宫如在云端,一阵尖锐的哨声忽然划破宁静,紧接着,有枪声响起。王兴会,老张疾步走出佛堂,只见山下黑压压一片宪兵,正接踵往山上而来,已经和山下负责警戒的会众交上了火。王兴会跌足长叹,对着老张说:“不好,一定是袍哥会叛徒泄密,这会儿宪兵山上堵截各派,我已经反复将信息带给你帮中头领,为何你们竟还是这样掉以轻心!” 第二十章 祈禳之法 紧接着慧力寺方向人声鼎沸,开会的群雄也听到枪声,纷纷跑出会堂,探视军情。 本来放哨的会众居高临地占据了一个进山的关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奈何手里的武器太差,都是打一枪得装填**的鸟铳,只几个回合下来,宪兵已经突破守卫的弟兄,立即士气大振,喊杀连天向山上移动。 为首的宪兵队长不住喊话:“叛贼乱党,胆敢在此聚会,弟兄们,上啊,立功的机会到了,抓住一个乱党,赏银十俩!”慧力寺上有人接话:“日他娘的,这群狗腿子,都给老子放上来,我要宰了他们。”慧力寺和宪兵队离兜率宫上下都只有两里地只遥,两边喊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庙祝一改平时慈眉善目的模样,眼中精光毕露,威风凛凛地站在路口说道:“老衲久不开杀戒,今日也顾不得佛祖嗔怒了!”他本不是行伍当中人,但潜伏在左宗棠身边企图刺杀十多年,自然也学得一身本领,这时候脱了禅衣,露出灰色僧衣,俨然就是当年江湖好汉的模样。 弘一不断口诵法号,他虽然当年也是江湖上厉害的角色,但遁入空门久矣,这时候实在不愿意再动杀戮坏了几十年修行,眼见今日之事难了,心中不禁踌躇感叹。 王兴会深陷险地,只怕今日也不得独善其身,他正踌躇无计的当口,只见老张嚯地站起来,将佛像前一块红布扯在手里,跳上一个树桩,威风凛凛地高声喊道:“弟兄们,敌人来势凶猛,大家冲啊,守住亭子坳,不可放他们上来。!”手中红布一招,俨然一面旗帜,大家顿时醒悟,一声呐喊,蜂拥而下。那伙宪兵起先见对方不逃反而迎上来,也是出乎意料,一怔之下,见了老张等几人所在的地方,居高临下,是个防守的绝妙地方,顿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也是个个争先,要抢这个关口。 王兴会见慧力寺冲下来这伙人当中,一人争先!怒目睁圆!喊杀连天!像猛虎下山一样往前冲!威不可当!正是贺老梗。老张站在树桩上,宪兵的子弹打在他身后的山壁上锃然有声,他毫不畏惧,红旗左一招,右一招,口中指令不断,每队一到寺前,老张口令已出,大家都依令埋伏,终于抢在宪兵到达一百米前占据有利地形,双方激战。 老张又说:“白源分队,占据右方!斑竹分队,占据左边,依托有利地形展开阻击!注意防备!青山矿,准备大石,预备,放!”青山矿的矿工本就是善于挖掘,这时往山崖边随手一扒,早已经各举起几块大石放在胸前,老张一声令下,大石向上抛起,顺石阶滚下,去势汹汹,宪兵们缓忙躲闪,两轮石头砸下来,几个宪兵躲闪不及,被砸得哇哇怪叫。 老张额头上青筋暴起,剥了一身衣服,露出一身虬结的黑肉,口中虎吼连连:“众家兄弟,北洋军阀倒行逆施,破坏共和,窃国已久,今日又来我罗霄山耀武扬威,正是我等好汉扬名立腕之时,罗霄山十八寨的弟兄们,一鼓作气,别给狗腿子们喘息,给我扑上前去,与他们拼了!”他声音洪亮,罡气十足,有如半天里响了一串燥雷,满山的会众听得清清楚楚,大伙轰然附和,声势大振。 贺老梗不等大家答应,右臂一招,早带领十几个会众手舞大刀滚杀下去。一队宪兵想冒头,这边几个会众看得亲切,一排火枪过去压住,等宪兵想再冒头,贺老梗几个起伏,已经冲到眼前,手起刀落,如同虎入羊群一般。那宪兵队长见不是头,只得连滚带爬冲下山去。 大伙见宪兵退走,欢声雷动,将战场打扫干净。此役接战只半小时,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毙敌二十余人,缴获长短枪支三十余条。地上几个受伤的宪兵,贺老梗带人一人屁股上一脚踢走。那几个伤兵逃得性命,抱头鼠窜,连滚带爬逃下山去,大伙哈哈大笑。 旁晚时分,大家清点人数,也折了七八人,伤了十多人。大家各自包扎伤口,白源矿一名长工把擦拭的血布狠狠摔在地上,骂道:“他娘的,这帮狗腿子怎么知道我们在此聚会,到底那个王八蛋走漏的风声,被老子查出来老子要活剐了他!”大家齐声叫骂起来。 王兴会偷眼去看那天顺药房的掌柜矮老头,要看他如何作答。那矮老头脸上微微窘迫,他得到王兴会带来的情报却未做任何部署,对这次遇袭责无旁贷,只因为他满脑子在想借此机会当上十八寨盟主的位子,一时竟然疏于防范,让宪兵突破了第一道防线。这时他正不知如何作答,只见山下又冲来十多人,人人手里一只汉阳造,身上挂满弹药,当先一人大叫:“张兄弟,我救援来迟了,大伙没事吧!”正是卢德铭。王兴会见了大喜过望,冲上前去,喊道:“大哥!” 卢德铭见了王兴会,也是喜出望外。老张于卢德铭寒暄几句,引他见了斑竹山矮老头、白源矿贺老梗、青山矿龚段长及其他其他山寨的几个头目,又带他走到庙祝和尚、弘一法师两人面前,王兴会站在卢德铭身侧。 老张替几人引荐了,卢德铭说道:“依我看官兵们虽然去了,但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让大伙散去。” 老张又说:“良机难得,此次我们同仇敌忾,给敌人迎头一击,大伙士气正盛,不如就此定下盟誓,以后十八寨弟互相照应,共同进退,再教大伙散去。”大家点头称善。 庙祝说:“老张,你此次振臂一呼,指挥大家共抗强敌,调度有方,不如就由你来号令大家。” 老张欣然点头答应,当即走到兜率宫中,拈须沉思。庙祝、弘一、王兴会、卢德铭知道他正在思考下一步部署,就站在门外等候。不一会老张快步推门走出,大家见他脸有喜色,知道他已有决策。 几人簇拥着他,走到门前广场之上,老张又跳上树桩,朗声说道:“众家兄弟,大伙请静听我一言。”他这时情绪高昂,声音一出口,屋面瓦片叶震得嗡嗡响动,大伙立即安静下来,一齐望着他。 只听他高声说道:“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众家兄弟,今日我等并肩杀敌,斑竹山必将从此名扬天下,我等亦将开宗立派,彪炳千古!丈夫立世,正当如此,今日有此一回,岂不壮哉!即便就死,复有何恨!只是国恨家仇未报,神器更易,军阀误国,眼见民国十数年缔造共和成果,落于狼子野心之手!庙堂之上,豺狼虎豹横行!百姓黎明,朝不保夕!我等大好男儿,岂能袖手旁观!今日一战,我等再无回头之日!我们也绝不回头!誓于仇敌血拼到底!” 十八寨会众多是一群绿林众人,其中大部分人加入了此地小刀会、哥老会、洪江会等各种帮会,这些帮会原来是为反抗满清而设立,后来民国建立后,军阀横行,会众们大失所望,早就不愿服官府管制,只是苦于没有领头羊。今日见事已至此,大伙心中都是把心一横,心想,既然走出这第一步,回头是不可能了,不如就啸聚山林举义,大伙群情激昂,高声叫好起来。 老张又说:“单凭我罗霄山十八寨弟兄之力,绝难成事,但我等敢为人先,定为江湖各路好汉之榜样,眼下时局动荡,各方豪杰多有反抗之心,今日我们虽然战胜了官兵,难保他们明日不再纠集人马反扑。与其困守在此,不如我们干一番大的,今日各家弟兄就此散去,此后大伙各自联络广邀志同之辈,以一年为期限,明年今日,咱们召集大队人马,一齐杀回斑竹山,自此与北洋朝廷分庭抗礼!大家以为如何!”大伙均想此次遭遇宪兵围剿,始料未及,若有一年时间准备,备齐粮草弹药,那时再邀集大量人马有备而来,便不再惧怕官兵了,当即也齐声称善。 大伙热情高涨地议论着,慢慢喊着口号“起事!起事!”一时间欢声雷动,震动山谷轰然鸣响。 王兴会、卢德铭也忍不住为群情所感,高喊口号。庙祝和尚热泪盈眶,喊得最响。弘一法师他虽然避世已久,但这二十年来天下纷争的状况他深有所感,见了眼前景象,也是激动不已。 老张长叹一口气,又说:“今后的这一年,我等任重道远!不知有多少艰辛困苦之事,不知有多少弟兄,可能见不到明年的聚会,大伙千万切记,这一年里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一定要蛰伏以待力量壮大;更不可争权夺利,互相残害,须要相互救应,蓄势待发……”他想到这里,不禁感叹,眼中热泪纵横。 各人心中都是激动万分,当晚,庙祝和尚和斑竹山矮老头搬出山上酒食,杀了一头猪,就在广场之上燃起篝火,支几口大锅,大伙饱餐一顿。 庙祝虽然是佛家和尚,但他久历江湖,乱世之中,避世沙门无非只是避难而已,并不是真心有多想亲近佛祖,他夹起一块肥肉,说道:“昔日少林寺十八棍僧救唐王,逃难途中曾经杀狗为食,留下千古美传;今日我罗霄山十八寨兄弟聚义,为的是留着有用之躯将来匡扶社稷,乱世之中,当以大节为先,今日起我有什么吃什么,便破了这宗荤戒!”说着将肥肉送入口中吞下,大伙轰然大笑。 老张、卢德铭、王兴会几人又依次召集各处山寨的头目,细细研究布置接下来这一年的方略,当晚月明如昼,接近亥时时分,大伙才慢慢离去。 弘一见这里大事已了,当即也起身告别,王兴会也辞别老张,庙祝等人,和卢德铭一道,下山而去。 卢德铭喜道:“兴会,上次一别,想不到我们有即刻相见,这回你可得随我同去欧公寺好好住上一段时间。” 王兴会欣然应诺。两人又一路同行,这一天两人走到一处山背,再往西走就进入湖南地界,卢德铭又问起王兴会是否找到了魏一虎的仇人刘南浦,王兴会摇头不语。 卢德铭沉吟一会,说道:“这样吧,此间你本不是很熟,哥哥我在这已经有一段时间,我就陪你去一趟煤田矿务局吧。”两人又折道往东走去,刚走了不到一里,只听前路有小儿啼哭,还有人咿咿呀呀地用哩语在唱着什么。 两人听见小儿哭得惨烈,当即快步往前走去,要查看究竟。转过一个山坳,只见道路两边收紧,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两边山壁植被全无,全是十多米高的黄土,十个戴着妖魔鬼怪面具的人,站在当地,手中拿着锄头。另有两人,脸上戴的是牛头和马面,一人抱着一个男童,一人抱着一个女童。这伙人见了王兴会和卢德铭到来,也不搭理,拿锄头的自顾自地挖着山壁。 王兴会见了这群人诡异无比,更兼面具都是张牙吐舌的厉鬼造型,那两个小二啼哭得厉害,这伙人毫不发一言哄慰,竟像是丝毫不关心一样。 两人怒火中烧,王兴会实在看不下去,低骂了一声:“岂有此理!”就要发作。卢德铭连忙一把拉住他,悄声地说:“且慢,看看再说。”又停了一会,卢德铭看出端倪,轻声说道:“是十殿阎王!” 王兴会仔细分辨,果然那十个手拿锄头的人戴的是十殿阎王的面具。只见“十殿阎王”又挖了一会山壁,看看道路已经挖得平直,便丢了锄头,脸朝外两边分站五人,手舞足蹈,口中又咿咿呀呀念起咒语来。 这时候又有一名货郎跳着担子走近前来,见了这情形,便将担子放在王、卢两人身边,也停下观望。 那“牛头”、“马面”将小孩抱起,分别贴在道路两边山壁之上,口中也念了起来,一边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石灰,涂抹在小孩身后的山壁之上,不一会儿,山壁上就画出两个人形。 卢德铭虽然绝不相信这伙人会青天白日对两个幼儿不利,但也是看不明白眼前的情景,悄悄将手枪保险打开,只要情况一不对,他立即就要救人。那挑担之人见了卢德铭眼中怒火直射,当即哭笑不得,连忙举手示意他不要紧张,却不肯出声。 那两个小孩初时啼哭,这时见了面具觉得好玩,便不再害怕。那小男孩甚至伸手去摸眼前那人面具上上长长的马舌。 突然“牛头”“马面”两人手一闪,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把尖刀。要不是货郎一直和颜悦色示意卢德铭不要紧张,卢德铭几乎便要开枪救人。说时迟、那时快,只一停顿的瞬间,那两人尖刀一晃,立即将小孩抛给“十殿阎王”,随即一刀插在那山壁上小孩人形的心脏位置。 这一切只在一瞬之间,两个小孩被“十殿阎王”接住之后,这才哇哇大哭起来,手腕上一处伤口,显然是刚才被“牛头”“马面”划伤,“秦广王”和“转轮王”立即将小孩伤口包扎,动作娴熟麻利,显然是常为此道。 剩余八位阎王都看着山壁上的人形,只见那尖刀插入的位置,不一会竟然流出鲜血,这八人这才相视一笑,摘下面具,说道:“成功了,成功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十多个人便走得干干净净。 这把王兴会和卢德铭看得目瞪口呆,那货郎见了两人模样,也哈哈笑了起来。 两人不解其意,那货郎止住笑声,说道:“两位不是本地人吧!两位一腔侠义心肠,令人敬佩,不过两位大可不必担心,这只是本地的一门乡俗而已。” 王兴会问起详细,那货郎领着两人走上山背顶上说道:“两位请看,这里像什么?”王兴会和卢德铭顺着他手看去,只见万山绵亘,都从这由北往南而去,三人所站的位置,竟然正处在这条山脉的脊背之上。 卢德铭答道:“这里群山汇聚,好一条游龙一般的山脉。” 那货郎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条山脉,正是罗霄山的主脉。”说罢三人又朝刚才站立的路口走去,那货郎看着路口两边的山壁黄土之上,两个幼儿人形胸口处各插着一把尖刀,鲜血已经不再流出,只是插刀之处,土色格外朱红。那货郎摇头叹气道:“荒谬,荒谬,天意岂是人力所能祈禳?” 王兴会和卢德铭再次问起其详,那货郎示意两人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自己也坐定,这才说道:“正如刚才二位所见,此处正是罗霄山主脉所经过之处,很多年以前,这里并没有道路通过,后来两边乡民为求行走方便,便自己动手挑选这山脊的低洼处开挖了这条路出来,只是说也奇怪,无论大伙把这条路径开挖得多宽,不满七七四十九之数,这条路径必定自己长拢,长拢了又挖,挖开了又长,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王兴会道:“竟有这等奇事?” 那货郎又说:“不错,后来山西的农家便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来这里查看,那风水先生看了,惊叹地说道,这里正是罗霄山的龙脉经过之地,地势正为腰塌之处,主肾水,能再生。”那先生又看了天象说道:“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这个甲子内南方多雨,王气正在中南,罗霄山龙脉正旺,因此无论如何挖开,它自己都能长合!” “那山西的农家因有一表弟住在山东,他为求串门方便,便问有没有办法可以克住这条龙脉,那风水先生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将开挖之时,选在黄道日的午时开始,未时结束,挖开后将一童男童女钉在两旁山壁之上,这山自然就长不拢了。不过这样做法的坏处,就是挖断了龙脉,王气大大减少,且依照山势走向,挖断后王气由此泻入山东,对你家可是不利啊。” “那表兄也是一个稍微使得大体的人,一听说开挖道路会挖断龙脉,便不敢再挖。却不料他的表弟当日也在一旁,将风水先生的话全部听在耳里,他更是牢牢记得那风水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挖开后王气由此泻入山东。” “这位表弟正住在山东侧,他心里长年和他表兄攀比,却总是处处不如表兄,因此当时便下了决心,要挖断这条龙脉,好让王气落入山东,从而利于他超越他的表兄。” “就这样,这位表弟一再开挖这条道路,好在他终于不敢胆大妄为将童男童女钉在山壁之上,他便请了此地惯用的傩术,用祈禳之法来代替真人,来阻断这条龙脉。” 王兴会和卢德铭听他慢慢讲述,并不接话。那货郎又说:“说也奇怪,这样用傩术祈禳之后,这条路真的不再限于七七四十九天内长合,但却过不了一年之数。” “那表弟倒不嫌麻烦,他挖断之后,便自觉得日子顺心顺意了许多,因此每年年后道路长合,他又挑在谷雨立夏之交的黄道吉日来开挖一次。后来时间长了,渐渐被山东一侧聪明的人听闻了风声而去,他们猜度这位表弟乐此不疲的原因,一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因此十多年来,这件风俗便就此传承了下来。就这样,刚才你二位看到的那一幕,就是每年一度的开挖祈禳仪式。” 货郎说完这件事情,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相视一望,哈哈笑了起来。 王兴会忍不住又说道:“世间愚夫俗子,所在多有,这么怪诞的说法,竟也有人信。” 那货郎正色摇头说:“这事可不这么简单,奇怪就奇怪在,这样祈禳之后,这路确实便能保一年之久。我常常担着货物从此地经过,一年到头,每天早上由西侧到东侧,旁晚便由东侧到西侧,每天两次,风雨无阻,因此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路要是不用傩术祈禳,便当真过不了四十九天就长合起来。我计算过日子,这可一点都不假。” 王兴会见他这样说,也啧啧称奇。卢德铭突然站起来,走到那路口挖开山体之处,两侧细细地观看了一遭,突然哈哈大笑,说道:“这有什么稀奇,这里山体多为黄土,没有山石,且为山脉塌陷之处,自然容易积蓄雨水,雨水一多,山体自然就滑坡将路口堵住!说什么住肾水,有王气,这名风水先生也真能胡编。” 那货郎见说,也走近问道:“那祈禳之后便能保一年,不祈禳不过四九,这又是何道理?” 卢德铭说:“祈禳之时一番折腾,又是画人形又是手舞足蹈,两边山体便夯也夯实得紧了,直到每年春季雨水增多才垮塌;不祈禳之时山体更松,下雨就塌,这有何奇怪。哈哈哈哈,”他突然觉得这事好生荒诞,不觉笑出声来,“兴会,我俩这就赶路吧,如此荒唐的笑话,也让你我白白听了这么久,哈哈哈哈……”卢德铭大笑着领着王兴会过山而去,货郎仍楞在当地,抓耳挠腮,不解他为何竟然突然觉得如此可笑。 第二十一章 不共戴天 货郎见卢德铭原本对眼前的事极为关切,生怕那“牛头”、“马面”真的伤害那两个小孩的性命,眼中路见不平、急公好义的豪杰之气喷涌而出,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丈夫,但和他一五一十解释完其中缘由后,此人却出言讥讽,言行轻佻,言语之中,丝毫没有对他人他俗的尊重,和他一身戎装,方面阔耳的形象全部符合,让人大跌眼镜。 货郎摇摇头,挑起货单,往山东侧而去。世上的人心,又有多少是容易猜想得透的?货郎猜不透卢德铭的内心,就像弘一和庙祝两人,任他俩猜度了几十年那名无名老人的内心,却仍旧是一头雾水,哪里会有半分的豁然开朗? 卢德铭无故发笑,却是另有原因,他原是叶挺独立团中的将领,奉命前来罗霄山一带暗中侦查敌情,发动江湖好汉、穷苦大众,准备为北伐开路。他来这已有三月,罗霄山地域极广,山头林立,各路帮会多如牛毛,百姓中民风也极为彪悍,常常互不统属,各自争长论短,明争暗斗,这些他都早有所闻。当日听货郎阐明了这傩舞祈禳背后的王气之争,他更是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述,心中有一句话并未说出:那货郎问他为何道路一年之内仍是要长合,他信口就说是山体滑坡所致,但其实山体又怎么会刚才在一年之期滑坡?想必一定是山西侧的居民不愿意王气落于山东,暗中偷偷将路口挖埋所致。 卢德铭当日不愿意细说,免得挑动山东山西两侧乡民不和,但心中却是感慨万分,他心想北伐大业,刻不容缓,但这里民心如一盘散沙,要笼络这一带民心,看来必将大费一番心思才是。又想到难得老张在斑竹山前振臂一呼,各路豪杰眼下似乎略有抱团之意,但愿明年此日,能如人所愿。他可谓有感而发,心中苦笑,因此失了形骸,当即拉着王兴会,两人朝山东一侧走下上来,往安源煤田矿务局走来。 卢德铭和安源煤田矿务局管辖下几家煤矿的工人都很熟悉,他走到矿务局面前,托人通禀了来意,自有门卫将他两人引导入内,那栋机关大楼建造得十分宏伟,安源煤矿本属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开办的汉冶萍公司管辖,汉冶萍公司是当时国内最早的自主冶金建筑实业之一,最多的就是钢铁水泥,因此建造楼房之时,用材自然不会吝啬。 两人两人跟着门卫一前一后,顺着铁制楼道,转弯抹角,拾级而上。这时楼道上迎面而来走下两人,那楼道窄小,卢德铭和王兴会侧身站在站在一边让过,当先一名老先生,一领浓密的胡须,脑后一条灰白的鞭子,戴圆镜着一身长袍,手拄着一根黑漆手杖,经过两人身边时候点后表示感谢,眼看四人就要擦身而过,突然,王兴会心中一凛,一阵晕眩,接着,听到天外飘来般一句柔声细语:“王大哥,是你吗?” 他急急回头一看,眼前一人,素衣胜雪,长发飘飘,娥眉秀目,满脸温情地看着他,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杨曦!(前文需要补充王兴会失落时思念杨曦的描写) 王兴会认出杨曦来,内心激动之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曦走近前来,抓住王兴会手臂,轻轻拥进他怀里,轻声说道:“大哥,果然是你,我好高兴。” 卢德铭和那老先生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卢德铭正猜不出这两人身份。那老先生发话说:“曦儿,难道这位就是你常和我说起的兴会小友?”杨曦这才发觉失态,连忙说道:“教授,是的,他便是我的,我的”她和王兴会虽然相聚之日不长,但别后仍有书信往来,双方已经情到浓处,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嫣然早已经定下终身。(补充两人书信来往)王兴会在写给杨曦的最后一份信中虽然已经告知杨曦自己已经离开连天山,叫她无需回信,但此后王兴会在外困顿两年,再没有回音,杨曦又忍不住写过几封信寄往连天山,均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她不知道王兴会后来经历的一连串事情,忧心忡忡,不知道是否有缘再见,今日在此相逢,她实在喜出望外,忍不住便直抒胸怀了。 那长袍客哈哈一笑接话说:“是你的心上人,好,好,”他从上到下看了一眼王兴会,不住点头道:“果然是男才女貌,曦儿,你眼光不错!”也不等王兴会发言,又说:“我叫辜鸿铭,字汤生,尧舜禹汤的汤,谈笑风生的生,算得上杨曦的长辈,杨曦的父母不在,这门亲事,我就做主同意了!” 辜鸿铭是清末大儒,精通九国外语,著作等身,号称清末怪杰,又曾任礼部侍郎之职,当时普天下都知道其才名。卢德铭不敢怠慢,连忙见礼:“原来是辜老爷子,久仰久仰!” 辜鸿铭一瘪嘴,摇手道:“no,no,no,你这样称呼甚是不当,世人都知道我顾某人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我家中妻妾都健在,你叫我辜(孤)老爷子,未免不大吉利,你就叫我汤生!”原来辜鸿铭有一个日本小妾,这时虽然仍然青春年少,但却得了体虚咳嗽之病,“辜”和“孤”谐音,他唯恐小妾先他而去,因此不再准许别人叫他辜老爷子。 卢德铭一怔,说道:“老先生是当世高人,岂敢,岂敢……”辜鸿铭得意地一昂头,说:“有什么不敢,我让你这样叫,你便这样叫,辜鸿铭说出去的话,想来是有分量的,我姓辜字汤生,你俩就叫我汤生。” 卢德铭只得一笑,心想这人号称清末怪杰,行事处世,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当即点头答应。 辜鸿铭好像突然又想到一件什么重要之事,问道:“王兄弟啊,你家中父母可都健在?” 王兴会恭恭敬敬地回道:“我父母过世多年了。” 辜鸿铭拈着胡子沉吟说:“这样啊,那这位是?”王兴会连忙回答:“这位是我结义的兄长,是我大哥!” 辜鸿铭立即又笑呵呵得意洋洋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原正担心你的父母长辈不在此地,你和杨曦这门亲事还得费些周折,既然他们都不在了,这就好办了,”他指着卢德铭说“你既然是兴会小友的兄长,长兄为父,你就是长辈了,正好双方家长都在此,你俩来得正好,这就和我去见见杨曦父亲生前的几位知交好友,”他突然收住笑容,若有所思般慢慢地说道:“这就叫缘分啊,缘分,妙不可言。……”顿了一顿,又接着说:“相请不如偶遇,这几个证婚人,他们是跑不了啦!”说着一手拉着杨曦,一手去推王兴会,转身便要下楼而去。 王兴会又是激动,又是窘迫,连忙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辜鸿铭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去见一见你们的几位证婚人。”王兴会见他和杨曦一起而来,对方虽然自称是杨曦的长辈,但确是初次见面,他挣开手掌,正色说道:“汤老爷子,我虽然和杨曦互相爱慕已久,但是婚姻之事,岂可这样儿戏?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辜鸿铭拉下脸来,骂道:“放肆,我辜鸿铭说的话,什么时候当儿戏了?你莫不是不愿意娶我家杨曦?” 王兴会摇头说:“不是不是,我心中自然是十分情愿,只是……”辜鸿铭说:“这不就结了,老夫在此间总算还说得起话,我在这里,你照办就行了,凡事听我安排,不可多言!” 王兴会无奈,只好望着卢德铭求救,卢德铭心中琢磨刘南浦之事正好无从打听,这疯老头交友广阔,说不定会知道刘南浦的事迹,再说他一眼就看出杨曦冰雪伶俐,美丽大方,正是王兴会的绝配,当即也怂恿着王兴会跟去。 四人下了楼,早有一辆专车在楼下等候,辜鸿铭坐在前座,王兴会、杨曦、卢德铭坐在后座, 车辆开动,在院子里绕了几个弯,在另一所古朴雅致的小楼前停下。辜鸿铭整理了下衣物,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我一位故人的忌日,不可失了礼数,唉,你们也整理了衣帽,这就随我进去吧!” 四人先后走进这座掩映在古木之中的独栋小楼之中。 王兴会、杨曦、卢德铭跟在辜鸿铭身后,推门处只见好宽敞一间大厅,南面两扇大窗,阳光倾斜而入,大厅内春日融融,东西两侧各有几张沙发,十来个正襟危坐的人见了辜鸿铭进来,纷纷上前抱拳叙礼。 一个白袍胖大的人笑呵呵走上前来:“你老可算来了。”辜鸿铭巍巍颤颤地抓着他手,突然老泪纵横,说道:“我,我是没脸见他啊!”说着竟然轻声哭出生来。 那白袍胖子也是陪着垂泪,说道:“好了好了,十六年过去了,您老就算有愧疚之处,他也不会记在心上了!” 另一个高瘦老者走近,说道:“道希先生言之有理,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是心有愧疚,岂是你一人心中难安哪?只是逝者已矣,我辈苟活,唯有常自缅怀故人矣啊!”这人年纪最大,吐字已经是十分吃力,他想起了往事,情绪激动,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这十五年来,你总是不来相聚,我知道你的心思,唉,今年可算是放下啦!也该放了,我们也只有几年就要进黄土了,咱们是该来看看我们的老朋友了!”其余人众也都纷纷点头称是,上前出言宽慰。 王兴会等三人好生奇怪,这十多人当中多半是白头老叟,看情形,今日是他们一位共同老友的忌日,他们相约前来拜祭,只是大厅里也无灵堂牌位,香烛火盆,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拜祭,只是也不敢问,只得在辜鸿铭身边坐下。 一个相貌敦儒的老者出言询问:“敢问老汤啊!你身边的这几位年轻小友又是何人?”那人出口一口岭南粤语口音。 辜鸿铭一边慢慢地擦拭眼泪,一边慢慢地答道:“问得好,问得好啊兆镛,我正要和大伙介绍我这几位小友。”他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慢慢地指着杨曦说道:“这位是长民的特使,长民先生命她带来看望故人了!” 杨曦盈盈站起,团团一礼,说道:“众位叔叔伯伯大家好,小女杨曦,自幼德蒙林教授抚养长大,与亲生女儿无异,林教授生前曾反复叮嘱我,要我今年的清明会,一定要来这里代为拜会众家叔叔伯伯,杨曦相众家叔叔伯伯问安了!”说着又是弯腰团团一礼,他体态轻盈端庄,声音有如呢喃,温润无比,几名老者见了她举止大方,冰雪可人,都不敢轻视,纷纷答礼。 王兴会轻轻地和杨曦说:“原来林长民教授,也是这几位的旧识,你也是来参加这次聚会的。” 杨曦点头道:“嗯,林教授曾经和我说,每年的清明会,他都要来这看望一位朋友,要是哪一年他不能来了,就让我代他参加,他怕我找不到地方,就告诉我辜鸿铭伯伯也会去,让我来找辜鸿铭伯伯带我一起来,所以我就来了,想不到,能在此再遇见你。” 王兴会欣喜地说:“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心中常自记着你,我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你,只是想不到,这样快。”两人伸手握紧,心中都是爱意浓浓,柔情蜜意。 辜鸿铭又兴奋地指着王兴会和卢德铭说:“这位王兴会王兄弟,是杨曦小友的心上人,他俩相互爱慕已久,这位是王兄弟的长辈,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帮我这位杨曦小友物色一位好的夫君,今日难得他们两情相悦,我老汤阅人无数,看人绝不会走眼,这位小王兄弟为人忠厚,不会像各位一样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也不会向我一样是左右都舍不得!足可以配小友杨曦,今日难得我们两边长辈都在,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老哥哥也怕时日不多,我不能把这宗遗憾带进土里,今日就请众位老兄弟给小弟一个薄面,做个证婚人,帮两位小友把这婚礼一并办了怎么样?”说着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他向来性格离经叛道,一把年纪了仍然不改,而且愈演愈烈,常常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当时民国**虽然颁布了一夫一妻的政令,但辜鸿铭这一辈人当中,三妻四妾的人可就多了,在坐的几位老叟多纳有外室。辜鸿铭在国内有一正室,另在日本国有一小妾,他自诩对两房夫人都等看待,绝没有喜新厌旧厚此薄彼,比在坐的这些旧友都高尚一格,因此竟然公然拿娶妻纳妾之事来调侃。 杨曦虽然一向大方,但被当着这许多长辈谈婚论嫁,也不由得脸羞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十多位老者都是大有身份之人,被他公开揶揄,脸上都是稍感窘迫,那个叫兆镛的敦厚老者只得岔开话题语带嗔怒地说道:“我说老汤啊,你虽然是一番好意,可今日是我们老友的忌日,我们来这都是来祭奠故人的,你怎么好叫两位小友在这里晚婚,你,你简直不着调,不着调。” 辜鸿铭急道:“这有什么打紧,你们这些人,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因循守旧,食古不化, 我看今日阳光明媚,春光正好,有你们这群老头做证婚人,这夜算得上一场世纪婚礼了,怎么样,怎么样,就依了我吧!啊,依了我吧?”说道后来,竟然央求起人来。他一生才学登顶,执拗起来却九头牛也拉不回,这时候见众人不依他,竟然浑然不顾形象,像三岁小孩一样任性起来。 那年纪最长的高瘦老者发话道:“老汤啊,你别闹了,叫这一对新人在这里完婚,确是强人所难,再说咱们今日可有正事,老大就要到了。” 辜鸿铭仍在不忿,嘴里骂骂咧咧:“迂腐,迂腐至极!”他一厢情愿把卢德铭和王兴会拉来,就是想撮合王兴和杨曦的婚姻大事,没有想到一众老友都不赞同,心中老大不快。 卢德铭心想对方的头领人物马上就到,我们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他拉拉王兴会衣角,使了个眼色,站起来朗声说道:“承蒙汤老爷子错爱,想要玉成这一对佳偶,但却也不急在一时,既然眼下各位另有要事,我们不便久留,就暂且告退,兴会,我们走吧?”说着站起来要走。 王兴会在杨曦耳畔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便也要离去,只见厅门打开,七八个壮汉簇拥着一个身材宽大的老头慢慢走进厅来。 十多个老者一齐站起身来,喊道:“老大来啦,老大来了!”卢德铭只得和王兴会退在一边,那老大缓慢走到当中一把椅子坐下,气度威严,眼光从大伙脸上慢慢扫过,大厅里立即安静下来。 卢德铭见了簇拥的壮汉里有一人,腰里别着一长一短两把炒菜的铁勺,正是他相识,也是洪江会中的兄弟赖大勺,两人不便立即相认,暗自点头致意。 那高廋老者说道:“既然人来齐了,就把香案摆上吧。”其余几人点头同意,那敦厚老者走到墙角开了机关,西面墙上一块帷幕慢慢揭开。 王兴会突然“哇”地一声叫出声来:“好啊,原来你在这里!”他咬牙切齿,猛然甩开背上的剑囊,唰地一声拔出七星宝剑,剑出如风,向着西面墙上刺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一众老人不及反应,只见一只黑影从旁边飞奔而至,大家眼前闪了两闪,当的一声,王兴会脚下退了两步站定,七星宝剑被荡在一边,声若龙吟,紧接着哐当两响,两只铁勺断成四截掉在地上,赖大勺一声惊呼,往后跃开。 这记下兔起鹘落,迅捷无论,辜鸿铭、十多为高矮老者、卢德铭、杨曦面面相觑,愣在当地。 王兴会得此剑以来,首次使用,也没有想到如此锋利,竟然将两只精钢打造的铁勺齐齐削断,他又看了一眼赖大勺,暗赞此人臂力巨大,身法灵敏,堪堪是个劲敌。 赖大勺身为洪江会中顶尖高手,潜伏在安源煤矿中的矿工当中,他一直以厨师身份作为掩护,索性便将炒菜的勺子当成兵器,更别开生面,将一套“子午鸳鸯钺”的技法融会贯通于勺法当中,当时情急之下两勺齐出,要绞落王兴会的长剑,不料硬碰硬一招下来,竟然兵器离手,心中也是骇然。 只这么楞得一楞的功夫,辜鸿铭、敦厚老者、白胖老者等人已经纷纷挡在王兴会身前,辜鸿铭愕而不解,跌足问道:“等一下,王兄弟,这又是为何?这又是为何啊!” 王兴会又是长剑一挑,说:“你们让开,这柄长剑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大家不由得一齐向那牌位上看去,只见那牌位上写着:“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督办兼总工程师刘南浦之灵位。” 第二十二章 寻踪觅迹 辜鸿铭大叫:“这是从何说起?你之前可见过南浦先生?” 王兴会说:“没有。” 辜鸿铭又问:“那你之前可曾履足袁州?” 王兴会答:“也没有!” 辜鸿铭一拍掌:“这不就对了,你两人隔着辈分,一在西川,一在江南,并无交集,再说,他……,南浦先生是我等一干人等的知交好友,几十年来为了我公司开办呕心沥血,历经艰辛,而且,而且……”他气急之下一跺脚,而且什么竟然没有说出口来。辜鸿铭一辈子云淡风轻,名利荣辱都不放在心上,更兼学富五车、能言善辩,几十年前曾在朝堂之上口诘帝后、发难群臣,那是何等风光,后来又被张之洞引为座上嘉宾,事无巨细都要询问他的主张,也可谓是地位尊崇,说一不二。这时候见王兴会一言不合便即拔剑相向,他一来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二来原来他这些年杨曦心有所属的事情被他看在眼里,他早有心撮合,定要这两人当天就结为夫妻,却没有想到王兴会这样急躁,大出他意料之外,因此竟然被他挤兑得气急败坏起来,说道:“你如何会与他结怨,只怕其中必有误会啊!你倒是把坏说清楚啊?” 王兴会想起魏一虎曾经说起的话来:刘南浦背叛师门,投效清廷,残杀汉人,又言而无信,诱使石达开五千部卒殒命,魏一虎复仇多年,每次都是功亏一篑,最终自己含恨而终。他心中越想越气,哪里有心去分辨,摇头说道:“你无需多言,再不让开,不要怪我无礼!”他对辜鸿铭也是初次相见,只是见他是杨曦的长辈,这才一再克制怒气。但魏一虎临终前老泪纵横,死不瞑目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这时眼见仇人虽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灵位被高高拱起,受这么多人朝拜,他如何不气?魏一虎临死相托之事,怎么能就这样作罢?这时怒火中烧,再顾不得顾忌杨曦,长剑一抖,直指辜鸿铭的鼻尖。 卢德铭虽然听王兴会口述过这一段残事,但见辜鸿铭等人一再苦苦阻拦,当即也走上前来,说道:“且慢,兴会,且听他们说说不妨,辜老爷子是当世大豪,又是杨曦的长辈,或许其中当中有什么误会。” 王兴会不是粗鲁之人,对这位兄长十分信服,见他这样说,心中打了个激灵,又看了一眼杨曦,见杨曦吓得小脸发白,顿时冷静了七八分,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下来,随即走到杨曦面前,就想出言安慰,但又仔细一想,自己受人所托而来,总得忠人之事,眼前听这些人言下之意,这二十年来刘南浦留名于身后,受尽朝拜,而魏一虎还葬在湘西那个无名的苗寨当中,他总不能就此罢手不管;但要是执意要翻出这笔旧债,势必与辜鸿铭和杨曦分道扬镳。他和杨曦互相爱慕已久有三年之久,山水阻隔之下其情不淡反越来越见真情,这时候要他弃她而去,心中实在没有半分情义可说,想到这里,长叹一声,安慰之话竟然没有说出口来。 那位胖老者见他气愤稍平,走上前去,慢慢说道:“就算南浦先生生前有十恶不赦,这时也已经作古,毁他灵堂实在并无多大意义,但凡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南浦先生生前与我等都是莫逆之交,都是肝胆相照的几十年交情,且有莫大恩惠,我们这一群老头,过去都还有些小小的名望,你到底有何冤仇?我们这里这么多人,都是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早看淡了荣誉,要是南浦先生理亏,我们也决不至于欺负了你去,你不妨慢慢说出来!” 卢德铭见王兴会还愣在当地,连忙说:“啊,是这样的,我的这位兄弟,曾经在机缘巧合下得以遇见一位尊长,可以说是半师半友,这位老人和南浦先生有些仇怨。”说着一边把王兴会曾经和他说的魏一虎的往事转述了一些,只是他也只听过一面之词,没有办法说得更加详细,当即还是走到王兴会面前,拍拍王兴会肩膀,将他手中宝剑归鞘,说道:“这件事屈指算起来也五十多年了,何况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再人世,上一辈的事情,没有必要影响到下一代,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兴会,你还是说出内情,也好知道过去谁是谁非,看看这几位老前辈怎么作答。” 王兴会看了卢德铭一眼,垂手站在当地,又长叹一口气,原原本本把自己结识原来太平军将领魏一虎,魏一虎遭人围攻,两人侥幸逃了性命,又把刘南浦怎么背叛师门、怎么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使一代战神石达开凌迟割肉而死等等魏一虎的遗言一五一十转述出来,说道:“魏一虎老前辈临终托付我前来江南,寻找他的师兄刘南浦,就是要我当面问一问他,当年到底为何要做汉奸,为何要害死翼王手下的几千降卒。你们说,我受人所托,今日眼见这奸贼死后被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朝奉,我心头如何不气!” 辜鸿铭、一众老人听了他这一番言语,都是沉默无言。那老大坐在当中,一直听并不接话,过了好一会儿,那敦厚老头开口说话道:“南浦先生在前清官至御史,他效力清朝,和他的那位师弟各为其主,他有过平定汉人起义的杀戮之举这应该不假,但说他诱降石达开后再聚而歼之,这却未必是他的本意,你且仔细想想,晚清势力错综复杂,便是光绪皇帝也不能完全事事如愿,现在前清已经化为云烟,关于翼王在西川遇害一事,历史也早有定论,那是四川总督骆秉章下的旨意,和南蒲先生或许并无很大的瓜葛。” 王兴会说:“我不管这许多,但总是他亲口许诺答应留下五千太平军将士的性命!这话你怎么说?” 那胖老者接话说:“即便是许诺,又有多少人就一定左右得了时局?旁人对南浦先生的许诺,又何曾就一定兑现?唉,世事难料,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有时候也是不得已啊!这样吧,你既然专为此事而来,我们这些风烛残年的人,就代南浦先生向你致个歉吧!”说着也不问其他几位老人意思,就巍巍颤颤站起身来,向王兴会弯腰鞠躬,其他几位老人也不说话,脸上都丝毫没有半分不情愿的意思,也都一一站起,恭恭敬敬地朝王兴会长长一揖。 这倒大出王兴会意料之外,他见几位老人头上都有白发,那老大自进门之后就不曾起身,这时候也撑着拐杖站起,低头到腰,丝毫没有作伪,可见都是真心实意代人致歉。他呆了半晌,心中终是不忍,说道:“罢了,魏老前辈生前也曾经有言在先,如果刘南浦已经过世,这宗冤仇就这样了解,如今我话也说完,只是我不想再多一刻留在这里,几位老爷子,咱们有缘相见,就此别过吧。”他对着卢德铭说道:“大哥,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咱们这就走吧。”他知道杨曦和辜鸿铭一道而来,她自有长辈在场,这时自然不能叫她一同离开,心中叹气,也不看她,低头就走。 辜鸿铭突然喊道:“且慢!” 王兴会说:“老爷子还有什么交代?” 辜鸿铭说:“莫非我辜鸿铭说的话当真是放屁么?你就这样一走了之?” 王兴会问:“你还要怎样?” 辜鸿铭说:“我有言在先,等这里事情一了,便要替你两人完婚,莫不是我说的话还不算数了?” 王兴会心头一凛,他好不容易和杨曦相遇,又蒙辜鸿铭这样做主,心中极大的高兴,只是眼见师门的仇敌和辜鸿铭杨曦的生父都有关联,这里仇怨刚解,怎么好立即就和仇人朋类的女儿谈婚论嫁?顿时觉得心中好生为难。 辜鸿铭又道:“今天这事,我还必须讲清楚了,”他转头对着杨曦说,“曦儿,你可知道,林长民教授为何一再要你前来找我一起前来拜会南浦先生?你出生不久你父母都离开人世,你的性命都是南浦先生所救,关于你的身世,我也该向你说明了,来,来来,这位小兄弟,你也来,我和你们一一引见这里的几位叔叔伯伯。” 辜鸿铭也不等王兴会说话,指着那个白胖老者说道:“这位是文道希文伯伯,”又指着高廋的老头说:“这位是陈三立陈伯伯,”指着敦厚老头说道:“这位是汪兆镛汪伯伯,还有这两位,分别是杨度伯伯、邓海山伯伯,”最后指着当中座椅那位体态宽大的老者说,这位是盛宣怀盛伯伯。” 杨曦一一依言起身答礼。王兴会见辜鸿铭要说道杨曦生世,心中也突突地直跳,他当日在连天山后山和杨曦促膝长谈,杨曦对自己出生的事情常自闷闷不乐,王兴会感同身受,自然是关切之至,早就想知道杨曦过去的一切,当即不敢怠慢,也一一拱手回礼。 卢德铭在罗霄山一带已经有些时日,这些人每一个人名字报出来,他无不是大吃一惊。原来文道希、陈三立、汪兆镛几位无一不是前清要人,并世豪杰,那位盛宣怀更是前清邮传大臣,眼前这座煤田矿务局的创立者,江南工业,涉及煤田采矿金属冶炼、军器织造、也大多由他一手创办。他转念一想,心说道:“是了,辜鸿铭本就是文坛稽叟,若不是这几位这样的身份,也不足和他称兄道弟朋友之交,那位杨度、邓海山虽然不如这几位名声显著,看来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只听见辜鸿铭又指着几位老人说:“曦儿,我和你的父亲还有林长民教授、还有这几位叔叔伯伯,还有挂在墙上的这位已经过世的刘南浦先生刘伯伯,都是昔日的故交好友,你不可不知。”他缓慢地走向窗前,远眺群山,继续说道:“大约四十八年前,那一年我朝廷对匪都天京围困日久,据探子回报,城内粮草全无,早已经大乱,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当时负责总攻匪都的,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此人有曾铁桶之名,安庆一役,他围歼长毛军二十万精锐,当时兵峰正盛,实在是说得上一支劲旅。曾铁桶有心要仗此战成名,更是令人一路摇旗呐喊,高歌猛进。军中士卒,也都知道打破天京,在此一举,因此人人争先恐后,势不可挡,便是徽州、镇江一带的寻常百姓也纷纷应募同往,人人以攻金陵为志。我曾听人说道,金陵城中粮草虽无,但却有大量的金银财宝、黄金美女。两江一带的百姓,受到战乱的影响已经几十年,可谓过的都是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命都悬在脖子上,哪里会去分什么谁对谁错,只是眼见长毛这次必败,因此便都要前来讨一个热闹,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瓜分到城中的一两块金银,其实他们倒不是心向着清廷,只不过所谓墙倒众人推罢了,当日要是清廷面临这样的局面,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一样的要凑这个热闹。我和这几位伯伯,受到军中邀请,前往苏州,要亲眼见一见这座三千年古城重归治下,也便是这份凑热闹的心思了。” “那场战役,双方拉锯恶战了四十六天的战斗,南京城外遍地都是驰援的清军,大家便守在城外几里的地方,看着城头恶斗,兴致来了,便到城下去,胆子大的便爬上城去,胆子小的兜一圈又远远地歇着,大家就像无数的猫围住了一窝老鼠,不怕打不进城去,只怕城里的财物不够分,即便是偶尔听说有各地长毛回来驰援,大家也不担心,因为兵力太过于悬殊,都是还没有等来到城下就被打散。” “城中的长毛,倒都是些铁骨铮铮的汉子,无人肯轻易言降,当中惯有能征善战之辈,双方开始死磕。雨花台血战,双方几乎动用了所有战法,地道、毒烟、洋枪队、火牛阵,决水、人海战、无所不用其极,双方死伤,尸骨如山,可谓极古今往来之恶战,就在相持不下的时候,一件意外却在军中蔓延开来。” “这件意外就是霍乱,当时我军中士卒突然感染霍乱,且传播途径十分迅速,不但两日,人人腹泻如注,手足疲软,眼见要功亏一篑,曾铁桶急得方寸大乱,这时候要是被长毛缓过劲来,无异于功亏一篑,得蒙南浦先生刚好在附近,他到城下查看,当机决断水源,掘地取水,并亲自带人在太湖边挖掘了草药,只三日便止住了霍乱流行,但士气终于不再向前几日那样疯涨。” “正当这眼看就要逆转之际,曾铁桶下令,攻破天京之后,任由士卒大抢三日。这一下便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所有士卒便嗷嗷叫着往上冲,转眼就爬上天京城头。攻入城去的士卒欢天喜地,将妇女糟蹋了个遍,各自掳劫了大量财帛,也不回营,就此告别官长,结伴还乡,曾国荃只得允许,但情势便不再受控制,士卒沿途抢劫,当时你的家庭在苏杭一带是大家族,你父亲就险些被劫杀,是南浦先生立即制止了抢劫的士卒,救了你父亲一命,你杨家两代血脉,便由此而来。” 打破天京一役,其余几位老者都或参与或曾亲经其事,都是听得惊心动魄,五十年前的血战仿佛就在眼前。王兴会、卢德铭等人听了,都不禁热血澎湃。杨曦早就哭得梨花带雨,她几十年来不知道身世,这时候听了辜鸿铭转述,才知道这一节,当即便站起来致谢。 辜鸿铭用手止住杨曦,示意他不要打断,叹了口气,竟转头向王兴会说:“我原想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想不到他死后三十多年,还有人找上门来,我实在不愿意你为了这个事耿耿于怀就此和杨曦分道扬镳,今天在坐的几位,包括老朽在内我们都有些名头,我们都是南浦先生当日的故友,今日,今日我们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与你,请你务必听清楚了。”王兴会这才知道,辜鸿铭说杨曦的父亲以及打破南京一事,只是一个引子,看来主要是要向他说清楚刘南浦的身世了,当即微微一点头,打起精神来细听。 只听辜鸿铭又叹息一声,说:“唉,南浦先生义薄云天,但可怜人刚易折,情深不寿,天妒英才,实在令人惋惜。我们先请浩来小兄弟大致介绍下你父亲。” 屋角里转出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脸上稚气未脱,站起来对着辜鸿铭一拱手,说道:“是。”又朝厅内团团一揖,作了个四方礼,稍微停顿了一会,因见王兴会远来是客,并且是翻出这笔旧账的当事人,又朝他一拱手。 那少年一直在屋角里坐着,从头到尾未曾发话,王兴会想不到刘南浦还有后人,绷着脸,也不答话。 那后生微微一笑,也不理他,正襟低回了一会儿,这才缓慢地说了起来。他口齿清晰,语调平和,但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送到每个人的耳里;他真真切切地讲述着他父亲的故事,声音凝重,言语间虽然没有太多煽情字眼,但整个讲述就像一场春雨,每一个字都像雨滴一样滴在所有人的心上。 “南浦先生其实不是我的生身之父,却胜似生身之父。我这一辈子当中,最敬仰,最爱戴之人便是我的这位养父,要是能救我父亲度过他生命中这一劫,我愿意舍我性命,却只怕也难报答其重恩之万一。” “我不记得我祖籍何处,也不记得我从何而来,我只记得,在我一生下来,就无父无母,呵呵,人就是这样,如果你生下来便是如此,也便不会觉得不公,我儿时的记忆中,只记得我天天沿街乞讨,和狗争食,衣不蔽体,我也不知道明天该去哪里,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何在,你想,如果一个人生下来便是如此,他与街边一只狗有什么不同,又如何会去想明天之事?” “那是一年冬天,也是这个季节,江南一带遭了百年不遇的洪水,街边慢慢地多了很多乞讨的人出来,愿意施舍救济的老爷太太们也少了起来,我三天没有讨到东西吃,就挖了观音土来充饥,当日肚子坠痛难忍,不能行走,便就地躺在街边一个角落里休息起来,我浑身发热无力,天空却下着雨,我也不知道躲避,就听见过往的行人偶尔看我一眼,有人叹息地说道:‘唉,这孩子没有救了。’我微微一笑,也不去理他,只是昏昏欲睡地躺着,没有一个人对我施舍食物,如果不是我养父当日从街边经过,我想,我一定会冻死在那个街头。” “我恍恍惚惚地听见有车仗马匹走近,在我跟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人问道:‘那是怎么回事?’又有人对答道:‘回禀老爷,好像是一个乞丐,’接着便有人走近我,搭了我的脉门和额头,然后说:‘快不行了,只剩下一口气。’接着那人就要走。” “紧接着又有人跳下来,用手掰开我的眼皮,说道:‘还有得救,来呀,把他抱进我的车里。’接着就有一件从没有过的温暖大衣盖在我身上,接下来我便失去知觉。” “就这样,我被救进了一处大宅子当中,身上换上了干净厚实棉衣,每日有人给我端来饭食,我就这样将养了一些日子,记不得多久,兴许是三两个月,也许是小半年,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只有一位阿婆,天天按时端饭给我,有时候看我吃得香,也会看着我笑上一笑,说上几句话,叫我慢慢吃,不可噎着。” “这一天,一个身穿十分华丽的老爷一样的人走进我栖身的那间房子,他看我的眼神中一闪,说道:‘哦,终于有些气色了。’他一开口说话,我立即就听出他就是当日救我的那人,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我一生中,从未与人说过话,虽然听得懂他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却从没有人当面与我说过这样的话,与我说话的,最多也就是:‘臭小叫花子,滚一边去。’之类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听我回答。因此当时我虽然听得懂,却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看了我良久,眼里突然掉下泪来,他擦拭完眼泪,就出去了,此后的这一两年时间中,他便经常来我住的柴房,会和我说上一会话,有时也会折一根柴火,就地画一些图形给我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教我识字,但那时我却不认识这是字,他教了我很多图形,我记住的就一个字,他教得最多便是向左一划,又向右一划,然后对我说:‘人,人字,你是一个人。’后来我便记住了这个字,随口了出来,他见我开口说话,竟然十分高兴,此后就吩咐旁人,每日让我在那座宅子里到处走动,不可与我为难。没过多久,又有人带我天天和一些和我年纪一样的小厮坐在一起,后来我学得多了才知道,原来那是学堂。后来我也从那间柴房搬到了另一间更好的房子里住,这样一住,就又住了好几年。 “读了几年书,也就懂得知识起来,慢慢地与常人无异,不再是一个行尸走肉一般的乞丐。我开始留意观察我住的地方,原来我住的地方是一座十分华丽的官邸,每天出去的学堂,就在隔壁不远,门前是一条小河,岸边种满了槐树,槐树下几口池塘,有时我们放学便坐在槐树下吊下来的树藤上,摇晃着摇晃着,然后一猛子扎进鱼塘。” “这几年中,救我那人时常不在,不知他去了哪里,有时候回来,也经常闭门不出,我经常见他房间彻夜灯火通明,他高大的影子,就映在窗棱之上,这一天,我走近他的门前,推开了门,看着他说道:‘爹爹,你是我爹爹吗?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爹爹妈妈,我却没有?’他被我怔住,停下笔来,眼里却又突然掉下泪来。我当时七八岁年纪,见他突然流泪,也便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他将我抱在身前,说道:‘我不是你爹爹,我不是,你是一名孤儿,是我捡来的。我不能当你爹爹,因为,我有自己的孩子,也罢,你就叫我师父吧。’ “我又问他:‘那你的孩子和我的师娘在哪里呢?’师父眼里泪水又渗出,说道:‘他们走失了,我在找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我一直在找他们。’ “自那以后,我才知道师父原来已经有了儿子,而且走丢了。我从那时心里便想,要是师父的孩子找不回来,我便一定要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一样来看待。” “后来不久,师父又经常半年半年的出门而去,有时候几个月回来,有时候春天花开之时出去,来年大雪纷飞时才回来。我自然知道他是去寻找师娘和孩子,我见他脸上总是郁郁寡欢,自然知道他没有找到孩子和师娘。” 第二十三章 彩凤求凰 “这一天,我又见他一人在灯下叹气,终于忍不住走进去,这一次他却没有发现我,我轻声喊他,也不见他回答,我走到近前,才发现,他拿着笔在一张铺满桌子的白纸上正在画着一副奇特的山水画,眼里的泪,竟在不停地掉在纸上,将那画中的山水也糊了好大的一团。” “当时我见他心中似有十分大的愁苦不解,心中有似刀割,我当即跪在他面前,重重磕头请他不可这样悲伤。” “师父把我拉起来,对我说:‘没有用的,我当日在街头将你救下,心头总是心惊肉跳,我唯恐我的孩子也和你当日一样,在街头,在街头……’” “师父几度哽咽,硬是说不下去,我知道他要说,只怕他的孩子也和我当日一样,与狗争食,正饱受摧残。师父痛彻心扉,我却突然好羡慕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弟,我心想,如果我的生死父亲也想师父一样曾经那样寻找于我,我也就心中慰藉了,只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父母是什么人。” “那一晚,师父画完图画,便叫来一些酒菜,我二人便对饮了起来。他那一晚也说了些他过去之事,只是当时我也喝了些酒,已经不大记得,只记得师父好像说他曾在朝中为官,说道后来,便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起来,我知道他一定是思念他的孩子和师娘,却只知道陪同痛哭,并不知道如何劝慰。” “从那天晚上以后,师父便又不知道去向,第二天一早,我便只见他房间留下这幅画,我知他又出门而去,只怕又要半年数月才会回来,我也期盼着他那一天突然带着师弟师娘回来,谁知他就此一去,直到今天,已经是三十三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刘浩来说到这里,虽然不愿意当着这大家的面过于动容,然而情之所至,眼角早已经是绯红。辜鸿铭望着大厅北面这一副画说道:“云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南浦心中凄苦之意,早已经跃然于纸上,看来他当日作画之时,便已经有决绝之意,只是我辈这三十年来,恐难以感同身受其万一。” 王兴会和卢德铭、杨曦朝那副画望去,这才知道这画竟然是刘南浦的遗作。王兴会凝目去看画中的山峰,隐隐约约果然能感受到些悲凉。那山高垒深,如劈似剜,浑然不是常见的山水模样,自然是作画人心境的折射。 王兴会低了头,不去想它。那个白胖老者文道希把话头接过去,说道:“不错,他当日正是出门去寻找他的妻儿而去。他的妻子,正是我的师妹。我和师妹师从大清朝咸丰年间南派理学宗师陈醴,我师妹在我门中眼光甚高,她出身高贵,容颜华美,我师兄弟很多人都爱慕于她,她却统统不放在眼里。”一个年迈的老者,半躺在椅子里,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刻在他心里的往事,他不慌不忙地说一段休息一会儿,大家也不打断,只是齐刷刷地注视着他的脸,希望从他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故事的些许轨迹和走向,但看到的,只有他那游移空洞的目光里饱含的沧桑。 “大清咸丰五年,我和师妹陪同师父由京畿道南下还乡,师父知道我家住袁州府,便同意顺道去看望我的家人,我一听之下,心中大喜过望,我们一路沿河南安徽南下,这一天在宿州马当矶过江,便到了江西境内。” “当时长江沿线,鱼米之乡,商贸已经十分发达,我们三人眼见了江北乡民安居乐业的景象,心中不禁倍感欣慰,哪知过了江后,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难民源源不断地从西拥过来,我们好歹挨到了石钟山渡口,从这渡江,便可以到彭蠡泽西岸,再顺着庐山、德安一路南下,不日便可到袁州境内。” “却见渡口对岸还滞留了大量的难民,船夫源源不断地将人送到东岸后,立即又摇撸放空西去,竟不肯带人返程。下来的难民拖家带口,均是面有菜色,沸沸扬扬都在谈论。我听得都在议论两广兵变之事,我心中一急,我父母虽然早随我在京中居住,但桑梓之地,亲朋故友也还甚多,我连忙细细打听,不错,那一年正是两广金田起义,我猛然听到一个家乡口音,连忙上前探听,一问之下,那对逃难的夫妇对我说,长毛一路从两广北上,转眼怕是要席卷而来。那人见我还要记着要过江,关怀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家里还有人吗?要是没有人了就快逃吧!别回去了。’” “我忧心忡忡,眼见对岸码头堵塞,便只得勒转马头,赶着车沿着鄱阳湖东岸奔去,没有想到鄱阳湖东岸港汊遍布,沿湖泥泞深陷马足车轮,甚是难行,我们不得已只得不再往东走绕过港汊。当时正是,风雪残年,马上黄昏,我眼见越走越远,心头越是沉重,心想:家乡遭逢战乱,我恨不得一夜便到故乡。” “我们向东又折返了二里许里,眼看走进一处叫苏山村的村落,不料车轮陷进泥里,再也拉不出来,我恩师在车中颠簸,早已疲惫不堪,师妹要照顾恩师,想我也是一介书生,几次下来要将马车推出泥沼,直弄了一身泥泞,却哪里推得动分毫?我心中一急,便鞭打起畜生而来。” “就在这时,湖畔走来一匹白马,马上一名少年人,剑眉入鬓,英气逼人,却是愁眉不展。他看了我们一眼,也不说话,突然双腿一夹,朝我那马车左侧冲去,顺手在车把上一拉,手上用力,轻轻巧巧地便将马车推出了泥潭,便要纵马而去。” “我不敢怠慢,连忙跳下马来,喊他停下,和他相见,多谢他搭手,更问他姓名。只听那少年落落大方地拱手说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不劳动问姓名。’稍微一鞠躬,又欲转身离去。” “后来我师妹和我说起,她便是从那时候起,便被这名白马少年磊落洒拓的气度所吸引,她说,我们师兄弟中,虽然多出于官宦之家,但说到气宇非凡却没有一人比得上他,因此当时她在车中见那人急着离开,便忍不住出言相谢,只盼那少年能多停步一刻。” “那人见师妹出言答谢,果然便勒住马头。当时时近隆冬,鄱阳湖畔北风甚大,我见了那少年身材隽永,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尽是英武之气,又见了他言语间不亢不卑,心中也是暗暗赞叹,师妹更即邀请他到村前小店对饮三杯驱寒。” “那少年果然这次没有拒绝,只说:‘也好’。我和师妹扶着恩师,我们四人便走进那个叫苏山的小渔村,在一家酒坊面前坐下,对饮起来。” “那村落临水而布,只见江清水冷,江面白鹳成群,家家户户门前垂柳,几只水牛养得膘肥体壮,正在悠闲地晒着太阳,却不见有船只停泊。我心中稍微一思索,便猜想一定是这几日石钟山渡口过往难民极多,摆渡的船夫都去那里了。” “师妹叽叽喳喳地找话来攀谈,我见那少年言语不多,当即说道:‘这里风光极佳,等他年有暇,一定再要来此地游玩。’他一怔回过神来,见我和师妹两人直盯盯地看着他,他立即反应到自己失态,这才打起精神,和我两人攀谈起来。” “我们互通了姓名,他正是南浦先生,后来他也曾和我说起那日言语冷漠的原因,他那日刚刚学艺下山,对清廷官员并不愿意走得太近,确实是因为我师妹盛情相邀,这才停马入席。” “我一问他要去哪里,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我同乡,也正要往袁州府探望父母,我问起他如何乡音已改,他对我说,他少小离家,已有数年。有了同乡这层关系,我们又亲近了几分。恩师突然提议,眼下兵荒马乱,我们车仗迤逦,多有不便,不如就请南浦先生回乡代我探望亲友,我们便不再过湖,只在南昌取道继续南下。” “我一听之下,也觉得可行,那少年更是当即答应,我于是就在村前借来纸笔,写了一封信给留在家乡的几名家族的长辈,和他们说明情由,让他们有困难便进京找我父母相聚。 临走时师妹终于忍不住将我们的住址写在了另外的一张纸条上,交到南浦先生手里,说道既然是带信自然要知道回书的地址,南浦先生点头接过,就告别而去。” “凡事都讲些因缘,兴许是南浦先生终于也是被师妹所吸引,其实我师妹天姿国色,南浦先生如何不会心动,他二人也是男才女貌,绝佳的配偶。我们再次见到南浦先生又是在第二年的谷雨。我们随师父往广东探完亲,早已经返回京中国子监任职,这一日有人敲门,我一开门发现竟然是南浦先生。他和数月前的形容截然不同,形同枯槁,脸上颧骨也出来了,我们把他扶进府中,细问之下他咬牙切齿,原来后来他返回家乡,竟然发现父母已经死在长毛北进的过程中,而我族中的几位长辈,也早已经搬迁了地址。” “长毛军是当年北方人对太平军的蔑称,我素来不喜欢长毛,当即好言宽慰,请他留下将养。我师妹知道他历经丧亲之痛,自然是十分的体贴温慰,要让南浦先生长留在她身边。他与我师妹耳鬓厮磨,慢慢的,两人也算情投意合。不过南莆先生却不甘为人下,他为人十分聪明机警,性情也是稳重又一股狠辣,又是报仇心切。他有心钻研,数年之后,淮军奇字营中出了一名年轻高手,英勇善战,为朝廷建立下不小的功勋,后来更是深得皇帝的赏识,从此也可谓是平步青云了……” 文道希喃喃地说着,声音嘎然而断,突然不见他继续往下说。大家又朝他望去,只见他拿起身边的一只茶缸,喝完了茶,用手指将茶叶夹下,放在口中,慢慢地嚼,慢慢地嚼,眼里呆呆地望着眼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辜鸿铭深吸一口气,说道:“南浦先生大才,但终究也逃不过一个情字。他是大智大勇之人,自然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方才浩来小兄弟所说,南浦先生后来常自郁郁寡欢,这一点我自是深信不疑。自南浦先生妻子失踪以后,南浦先生曾苦苦寻找数年,只在盘缠用尽之后才回来取用。蒙他看中我们交情匪浅,他也有一次到我府上取用银俩,我当时也曾经劝慰过他,妻儿下落不明不可急切,只得慢慢打听,不料南浦先生摇头对我说道:‘为人夫岂能有一天不知妻子下落,为人父怎能忍心一日幼子飘零,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等我去找他,我如何能有一日懈怠,我不管结果如何,不管找不找得到他们的下落,但凡我活着一天,我便寻找一天,’他说道动情处,对我说道:‘兄弟你可知道,我只要一停下来便心如刀割,自觉不配为人,便是猪狗也不如,我只有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寻找啊!’” 辜鸿铭转述这几句言语,在大家听来有如就是刘南浦口述。杨曦被这几句话打动,低声嘤嘤地啼哭起来,她虽然和王兴会、卢德铭一样,不知道这南浦先生的妻儿时如何失散,但她女儿家心思更加柔软细腻,这时候听了刘南浦苦寻妻儿几年,心头柔肠百转,忍不住哭出声来。 王兴会、杨曦、卢德铭心中,这时都是一个疑问,就是南浦先生的妻儿究竟是如何走失,杨曦更是出言询问:“后来呢?后来刘伯伯找到他的妻子和孩子了吗?辜伯伯你快说下去啊!” 辜鸿铭没有说话。 倒是那名一直没有发言的老大盛宣怀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南浦先生其情可悯,然而所托非人。那名女子,实在是,唉,受尽世间大苦,也造下世间大孽,令人一言难尽啊。” 杨曦啊的一声惊住,呆呆地转头看着盛宣怀,嘴里念道:“……受尽世间大苦,也造下世间大孽,究竟南浦伯伯的这位夫人,做下什么事情,得了几位一句这样的评价……” 还没有发言的陈立三、汪兆镛、杨度、邓海山等几位老人自然知道其中详情,但却没有一人回答得了杨曦,都在眼神空无一物地茫然地坐在当地。 盛宣怀叫来两名工人,安排了一些事情下去,少时几个人便抬来一件小小的炉坩放在大厅中间,又将炉膛里放了三四斤木炭,呼呼地拉起风箱来。汉冶萍公司既然沾了一个冶字,这炼铁烧炉那是本行起家,要找一件小小的坩炉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一次,却连几位老人也不知道,盛宣怀是何用意。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工人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淡黄色的小鹅颈壶送到盛宣怀手里。盛宣怀一手接着,一手搀扶着那名工人,慢慢地站起来说道:“南浦先生和我很是投缘,我且给大家看一件物事,这个是琉璃鹅颈壶。几十年前,琉璃可是一个稀罕物件,百姓家中可难得寻找一件,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用上琉璃制品。当时的琉璃制品,还不如这件这么精致华丽,这件琉璃鹅颈壶,是南浦先生引用了西方玻璃制品的制造技术冶炼而成,本打算送给慈禧皇后,唉,却没有料到,如今已物是人非,南蒲先生一厢情愿,这件琉璃杯,就烧了也罢。”他边说边走,见坩炉已经烧得通红,手一松,啪地一声,那只精美的琉璃鹅颈壶掉进坩炉中,跌得粉碎。那工人一顿猛拉风箱,炉底火苗高高窜起,不一会坩炉中慢慢滋滋作响,那琉璃壶便化为一炉浅黄色的汁水。 辜鸿铭心痒难搔,走上前去朝坩炉中观看。盛宣怀也不说话,见那黄色的汁水翻滚了几回,又喊人取来一只大铁桶,装满冷水,放在大厅中间,这才叫那名工人退开。他亲手将坩炉拿起,朝大家看了一圈,说道:“大家看好了。”说着将炉中琉璃水倾斜而下,水中滋起阵阵热气,弥漫满屋,好一阵子才不见动静。 大家都不解其中意思,盛宣怀撸起衣袖,伸手从铁桶中一捞,将那琉璃汁水重新凝结的一个圆圆的水滴状琉璃球拿在手上。球尾一条长长的尾巴,就和鼠尾相似。 盛宣怀说话了:“琉璃遇水冷却,内心却是降温稍慢,南浦先生为我公司重要的技术人员,曾经和我展示过这一实验,他说道,琉璃制品但凡这样处理,外表就会变得坚逾金石,虽有万吨压抗而不碎,今日我们便来重新演示一遍。”说着将琉璃球平放在一块大铁毡上,用手轻轻捏着鼠尾,点点头示意站在旁边的两名工人。 那两名工人各拿起一柄打铁的大锤,抡足了劲往那琉璃球上砸去。只听得锃锃声响,有如金钢相碰。两名工人只抡得十来下,两只胳膊便酸痛起来,手掌震得发麻,停下来喘气。盛宣怀轻轻举起琉璃球,那玻璃球仍然晶莹剔透,丝毫无损,一点痕迹也全无。 在场的大家相顾骇然,心想一块小小的琉璃,便是丢地上也会碎成渣渣,今日却是大开眼界,连陈、汪、杨、邓四个老者和盛宣怀和刘南浦都相交已久,也是第一次听说并眼见这样的奇迹。 洪江会的赖大勺更在盛宣怀的随从中,走出来拿过大锤,说道:“我来。”盛宣怀点点头,又将琉璃球轻轻放在铁毡之上,用两个手指轻轻夹着。赖大勺说道:“老爷您别夹着,小心别伤着你。”他此刻的身份是安源煤矿下的一名矿工,安源煤矿隶属煤田矿务局,按照旧制,赖大勺尊称盛宣怀为老爷。盛宣怀微微一笑,说:“不妨,你用力砸就是。” 赖大勺自持力大,拼尽全力一锤砸下,屋面瓦片也震得锃然响动。盛宣怀紧紧捏住那琉璃球的鼠尾,也忍不住去看那琉璃球是否要碎。赖大勺三锤下来,已经铆足了全力,那铁锤上也砸陷进去一个凹槽,再看那琉璃球,却依然是完好无损。 盛宣怀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这番景象,但也忍不住叹为观止,他摇头说道:“想不到世间物事竟有这等新奇的食物,诸位请瞧仔细了。”只见他捏着琉璃球的鼠尾朝大家遍示一周,右手竖起一根手指,往那鼠尾上只一弹。就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阳光照耀下眼前星光乱飞,那玻璃球瞬间碎成粉末,在空气中闪耀。 大伙啧啧称奇,纷纷惊叹不已,等大家议论过后,盛宣怀又说道:“这个实验,是南浦先生从海外学来,当日第一次演示给我看时,我和诸位一样,也是叹为观止,几觉不可思议,但南浦先生却说,此物竟然这样有灵气,和人倒有几分相似,遇到逆境竟然能练就一身金钢铁骨,精诚所至,无欲则刚,足以顶天立地,不惧怕任何万物,但却又有人性的弱点,一旦被攻击命门,便一击致命!再无还手之力,竟然暗合天地万物造化之理!” “当日南浦先生所说,这门特性,若用在天工开物之上,必能发挥重大的用处,只是南浦先生没有想到,他自己便如那一只鼠尾琉璃球,任由他才高八斗,武艺精深,百毒不侵,却也抵不过那软肋命门的重重一击!” 大家这时候才知道他演示这个实验的用意。王兴会也觉得新奇,心想:世间万物,坚硬者有金刚石、陨铁等等,致柔者莫过于水,致脆者便如瓷器、玉器、玛瑙,这小小的一颗琉璃珠,竟然同时含有这三种特性,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大开眼界。就听见杨曦轻轻地默念盛宣怀转述的那几句话:“……和人倒有几分相似,精诚所至,足以顶天立地,一旦被攻击命门,便一击致命!再无还手之力……,那南浦先生的命门……” “不错,南浦先生的命门,正是他的那位夫人,也就是道希先生的师妹。”一名精悍的老者站起来朗声说道。 大家循声看去,认得说话的老头正是杨度。 杨度踱到南浦先生灵堂前,朝牌位看了一会,心中默默祷告,转身说道:“我和南浦先生初识,是在他名声渐起之后。话说咸丰皇帝短寿。同治帝死于天花,其实民间早有传闻,同治皇帝是死于花柳之病,此言不虚,同治皇帝一生凄苦,不得宣泄,最后竟然沉沦于烟街柳巷,与市井酒徒无异,他这一放纵便如同撮盐入火,火上浇油,正犯了相生相克之大忌,没有过多久,便掏空了身子,邪毒侵入肾脉,一命呜呼了,等到光绪皇帝即位,这一切算来,转眼也不过十来年的事。” “光绪皇帝即位后,颇有中兴之意,急欲培养自己的势力,摆脱慈禧太后的掌控,当日南蒲先生在淮军中崛起,颇吸引了光绪皇帝的赏识,便被秘使召入宫中,几次面授机宜。……不错,当日奉诏去宣召南浦先生进宫的,正是在下。” “我因此也和南浦先生交厚,光绪帝和南浦先生相见恨晚,欲倾心托付,更是计划第二年的科举殿试上要钦点他为武状元。谁料到就是这一年,大清朝出了一件让举国上下颜面丧尽的事情来。” 第二十四章 惊天大案 在这栋西式的古旧小楼内,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杨度说完这句“大清朝出了一件让举国上下颜面丧尽的事情来。”之后,没有急着往下说,而是把脸朝向了窗外,王兴会、杨曦和卢德铭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凭着肚子里的知识储备,极力地搜寻着往前数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间发生的大事,几只鸟雀在樟枝上扑腾,搅动了树叶间倾斜进来的光束。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大厅内一字一句地念起:“光绪二十八年,西历一九零二年,老夫受福建厦门汀州县聘入督府掌司奏章,纂修《汀州县续志》,那一年,在厦门英租界内,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大案。老夫秉笔记载史志,自然得据实编入,怎奈上峰数次删减,我终于还是没有能写入史册。” 除了一众耄耋早已经知闻外,大厅内其余人一齐向那声音望去,认得是那名自称是汪兆镛的矮老头。 杨度转过身来,说道:“不错,这宗大案发生于光绪二十八年,但起因却在七年之前,千古奇冤,奇耻大辱,耗时日久,竟无人做主,以致才有了这宗至今悬而未决的疑案,清廷腐朽入骨,于各处已显端倪,删减史志,又有何用处?唉,当事者死有余辜,但我们却自始至终不知道,此案到底是不是南浦先生所为。” 汪兆镛把话又接过去,摇头慢慢地说道:“冤孽啊冤孽,那一年,租界内一位洋人死于非命。这位洋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请来中华推行洋务运动的英国使臣托马斯。” “坊间传言,那位托马斯正是死于南浦先生之手,然后直到今日,我们几位挚友,也没人能亲口问一问,托马斯到底是不是南浦先生所杀!” “我因为职责所在,又因为和南浦先生早已经交厚,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仔细查访,力求没有纰漏。原来这位托马斯受英国派遣,于光绪二十一年出使中华,远渡重洋而来,在中国待的日子一长,妻子又不在身边,自然就生出花花肠子来。这一年冬月,适逢西方万圣节,托马斯给厦门汀州县衙去函联谊,说是要在租界公馆内举办英中两国交谊舞会,沟通华洋感情,邀请县衙官长眷属参加。” “当时洋务推行正是时髦的时候,前来送信的门吏,说明了是跳交谊舞。县令见说也不以为意,便和夫人说了。夫人是一个爱赶时髦的摩登女郎,便邀请了几位官家太太小姐一起前往赴会。谁料到酒过三巡之后,洋鬼子兽性大发,又肆无忌惮,竟然锁了大门,将几位官太太就在舞池中奸污,并且将其中一名官家千金**致死。” “次日深夜几名官太太奄奄一息回来。那县令夫人颇有几分姿色,自然没能幸免。县令一问之下,手足冰冷,气得浑身发颤,不能言语。第二天县里几位师爷、县吏更是炸开了锅,他们夫人都曾经参与那次晚会,但苦于洋人势大,也不能立即到租界内抓人,县令于是上书府尹。府尹见书上有七八名官员的联名诉状,牵连甚大,又赶紧将案情上报到刑部,一想,觉得此事不妥,又送了一份案呈提交到吏部,请吏部尚书做主。” “不料此事后来,竟被吏部压下,说事关洋务,事情闹大必定影响两国邦交,宜请礼部和英国进行交涉,而礼部给英国大使交涉,最终只得了一份,因中西礼仪有别,产生误会,并表示歉意的回书。” “这几名官家太太当中,就有南浦先生的爱侣,道希先生的师妹,南浦先生当时正好在厦门任职,其实以南浦先生当日的身份,远不致于屈居一县吏的职务。光绪帝将其安插在厦门,是另有所谋,当时海外倭寇横行,东南岛国,几次上表求援,南浦先生这时秘赴厦门,自然是身系着重大的任务。” “也是南浦先生耽于国事,自然而然地就冷落了他的那位夫人,他夫人原指望南浦先生只在国子监领一份清闲的职务,安享流年,却没有料到南浦先生胸怀大志,东奔西走。两人聚少离多,她对南浦先生的情分,早已不比往日。” “南浦先生曾出洋游历好几个国家,他曾经对我说过,化外诸国,你别看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等国现在日渐强大,以文明自居,那其实是人少物多,又恃强凌弱四处掠夺所致,武力虽强,但文明不盛。洋人表面上谦谦君子,但实际上却是衣冠禽兽、狼子野心,他日必被我中华反超,但是东瀛日本,沾我中华五千年文明,武力也盛,久后必为大患!” “南浦先生早有此定论,要是他知道当日托马斯有信到县衙联谊,兴许也会阻止他夫人前去赴约,但世间的事情,却偏偏有那么失之万一,令人惋惜。南浦先生忧心国事,又是秘密而来,他哪里会去理会这样玩乐的事情,他压根不知道英国使臣有过联谊的信函到县衙。而他那位夫人,旅居天南,正整日里感到无聊厌烦,那县令夫人一邀之下,南浦先生的夫人马上欣然同往。” “大家联名上书后,日等夜等,没有等来刑部和吏部的片言答复,只等来礼部一封兹事体大,易影响邦交,已经责成英使致歉的信函。” “几名县吏一看没有上级做主,心气早就软了下去。几名官太太甚是开始否认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是兴许只是喝醉了之后舞蹈交谊之间偶有肢体接触,并无侵犯,到最后竟然慢慢不愿意提及此事。而只有南浦先生,事情发生后,他心胆俱碎,一来深深自责没有保护好爱侣,二来发誓要雪尽耻辱。” “南浦先生因为是受光绪秘令前来厦门,因此联名诉状中不便留名,他火速回到京城,先找光绪皇帝告知此事。光绪帝闻之也是大为震惊,随即着礼部知会英国,并着刑部派人即刻前往厦门,准备缉拿凶犯。南浦先生仍不放心,亲自去刑部和礼部督办。” “谁料到前往厦门的人走到半路便即回返,一问之下,说是奉了太后的执意,暂缓执行。南浦先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朝堂之上,几次奏明原委,无奈慈禧太后只是不允。 竟说此事已经过去月余,你又无人证物证,无法追究,南蒲先生一再上诉,竟被当朝斥责不顾大局、不识体统、有辱国体,后来竟被打入大牢,判了斩监候。” 卢德铭早已经听得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但洋人奸污官家眷属却逍遥法外,反而将受害人打入大牢。这事听起来,实在令人气不打一处来。赖大勺以及在场的几个工人早已经轮番骂洋鬼子的娘不下几十遍,兀自把桌子拍地震天价响。 王兴会虽然这次是向刘南浦寻仇而来,但听他贵为大官,也遭此大辱,不禁也恻隐起来。 杨曦心思更加细腻,突然摇头说道:“我有一事不解。刘南浦贵为清廷的要职,又肩负着光绪皇帝的秘密任务,朝廷就算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将刘南浦将军杀害啊。” 杨度阴恻恻一声咳嗽,冷笑道:“当中的隐情,你们晚辈岂能知晓?我一细说出来,你等自然会明白,只是,唉,狗日的朝廷,妈拉个巴子的,杀人诛心,却往死里坑害了我这一位好兄长,好大哥。” “南浦先生入狱之后,忧心如焚。他夫人后来疯疯癫癫走散,下落不明。而南浦先生却深陷监牢,不能相救,他只盼望旧日一众朋友或光绪皇帝会设法前来相救。但他却想不到,光绪帝虽有心保他,却下不了决心因此和洋人结怨。光绪皇帝一心推起洋务运动,国家诸多事宜,当时都要仰仗英法等国,因此他只是表面上责承刑部前往缉拿,实际上也未敢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光绪帝只盼南蒲先生久而久之,慢慢放下怨气,此事不了了之,他为了安抚南浦先生,还命我早已写下圣命,要在第二年加封南浦先生为文渊阁协办大学士。只是后来太后当廷震怒,南浦先生入狱,钦点加封的事,这才搁下。” “而昔日淮军中的其他同僚,和他交好的有聂士成、刘铭传等人身居高位。湘军中就更甚,南浦先生出生桐城派,湘军中自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以下都曾受桐城学派影响,南方湘军中,大家守望相助,多是南浦先生旧识,在座的盛大人、辜鸿铭老爷子,还有辜老的老东家张之洞、道希先生,汪兆镛先生,都是南浦先生的故交,我们当中,一部分人有心相救,却有一部分人有心落井下石。” “当年湘军势力壮大之时,汉人将领中颇有人暗自谋划代清廷自立的想法,而且当时之势,湘军攻占太平军后,经营江南半壁江山已经有十多年,论财力江南富硕,论武力清廷八旗子弟哪里能比得上湘军骁勇,更有外交上李鸿章等人也威望极大,当时完全有自立的可能。” “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藩这三员巨头,表面上对慈禧和清廷都是服服帖帖,但私下里难免会有拥兵自重、沾沾自喜之心,只不过都在观望。若是一方贸然称帝,必惹其他几方群起而公之,因此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按兵观望。” “他们这一番想法,岂能逃得出慈禧妖后的眼睛?……太平军崛起之时,慈禧无兵可用,只得坐视汉人军团势力扩大,太平军消灭以后,慈禧当即责令曾国藩,令手下士兵搜刮三日,准许解甲归田,他这一招实在是恨。湘军中士兵当时并不是朝廷亲兵,只是临时招募的汉人绿营兵勇,他们当兵打战,就为钱财而来,这道指令一下,曾国藩手下的士兵欢天喜地地满载着从天京抢来的黄金白银回湖南老家去了,这样一来,曾国藩兵势骤解。” “紧接着,慈禧架空了光绪皇帝,将洋务派打压下去,这是第二步,那么将南浦先生打入死牢,就是她的第三步。” “不错,就像刚才这位女娃娃所言,当时的情形,就算慈禧不为南浦先生做主,也完全用不着将一位朝廷重臣打入死牢。……当时在江南一带,各级的官员基本上都是湘军的军阀。他们没有多少的知识,凭着军功担任各级地方要职,官员之间相互扶持,相互维护,清廷势力难以插足,慈禧早就想寻找一个机会打压湘军在南方的势力。而南浦先生多次在朝廷之上犯颜直柬,这正好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南浦先生入狱后,我们几位都曾经分别上书。嘿嘿,果然不出这妖后所料,湘军已经被分散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联名上诉,翻不起什么浪来。慈禧当即以附逆的罪名,逐个解除了我等职务。盛宣怀大人当年身局邮传大臣高位,参议内阁也未能幸免。” “这位道希先生眼见不免,远避日本,也是这些年才回到家乡。当时半年下来,我南方共摘除了大小一百多官员的顶戴花翎。唉,这劳什子朝廷已经无可救药,枉费我们一番心思扶持,我们做不做官,又有什么要紧,只是可惜了南浦先生……” 杨度看了看那名叫邓海山精悍老头,邓海山点点头,随即站起来,把事情接着往下说:“南浦先生监侯期满,这一年秋后便要问斩,”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来,举着朝大家环顾一周,说:“这是光绪二十二年刑部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判决刘南浦先生斩立决的判决书。唉,当日将这份问斩书送到南浦先生前面的,就是小老儿我了。” “当年老夫家贫,为贪得银俩,在菜市口当了一名刽子手。我们做刽子手的,历来有个传统,就是杀人不能过百。要是过了百,必然有损阴德,但入了这一行,却也不能中途畏惧,为的是一旦畏惧,被我们砍头的鬼魂便要找上门来,也必然带来祸患。因此,必须砍满九九之数,杀气才能镇得住阴魂,杀满九九之数,刽子手就会改行。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没有人敢违背。南浦先生就是小老儿的九九之数,因此,我对这件事可谓念念不忘。” 辜鸿铭突然插话:“奇怪的是南浦先生并没有在那一次中死去,问斩后的半月后,南浦先生突然有一天逃到了老夫舍下。我惊奇之下连忙相问。南浦先生不答,只是问起他妻子的下落。我据实相告,说道这一年中,我虽然也设法代他打探寻找,但人海茫茫,我派出去的人如同大海捞针,都是一无所获。案发之前,南蒲先生的夫人已经有身孕在身,此刻算下来若他尚在已有一岁的年纪。南浦先生二话不说,在我这里取了一些盘缠带在身上,便及展开了遥遥无期的寻妻的历程。” 邓海山摇头叹气一笑,说道:“此事说出来你们或许不信,不错,我没有亲手杀死南浦先生。南浦先生当真是上达天机,有鬼神难测之术,他等不来同僚相救,自知外援无望,但他却不甘就此认命,他心灰意冷之后,便开始琢磨自救。行刑当日,他终究靠着用重金贿赂一名狱卒,在临刑的前一天逃出生天!” “不错,那名狱卒就是我。我生性贪财,当日南浦先生竟然给我说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有关石达开宝藏的秘密。” “本来我也不信,但是那一天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南浦先生说过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忘记。有一日慈禧太后亲自到狱中提审要犯,南蒲先生一言不发,慈禧太后离去后,南浦先生竟然问我,有没有看见慈禧头上戴着的那颗夜明珠。” “我怎么会不见,当时慈禧一走进来,死囚牢里立即墙壁生辉。我偷偷抬头望去,慈禧太后头上一刻鹅蛋大的宝石,熠熠生辉,一间晦暗死气沉沉的死牢,瞬间照得春意融融。” “南浦先生对我说,你出去之后到天桥下前门旅店,找到地字房靠南的最后一间,把床挪开,有一块砖头松动,你去把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疑惑不解,好奇心起,便依照他说的去寻找,你们猜我找到什么!一颗和慈禧太后头上的夜明珠一模一样的宝珠!” “我当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回到牢房,支开其他狱卒便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的这一番话,我至今一字没有忘记。 他告诉我说,那是石达开宝藏里的三颗至高无上的宝贝。当年是洪秀全用来封赏给他手下功劳最大的大臣,杨秀清位居诸王之首,得到一颗;天京事变后,石达开勤王有功,洪秀全为了安抚和笼络石达开,赐给了他第二颗,但他却不知道,其实杨秀清那颗在乱军中为韦昌辉所得,韦昌辉后来又围杀了石达开满门,石达开找他报仇时,韦昌辉曾经以这颗宝石求救,石达开岂会因为这一块小小的宝石就放下灭门之狠,他不知道宝石来历,杀了韦昌辉之后就将宝石交给亲军近侍保管。直到后来洪秀全赏赐,石达开才知道宝珠的珍贵。后来石达开出走,天京陷落,第三颗被曾国藩进献给慈禧太后,就是她帽子上的那一颗,石达开这两颗便从此跟随他远走西南。” “南浦先生又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在石达开临死之际奉皇帝之命前去招降他,他的宝藏的秘密都在我这。’ 他说着掀起肚子,我细细看去,是一副秘密麻麻的纹身。他进来之时我早就看见他肚子上纹了密密麻麻的图案,但江湖中人,身上有个纹身并不稀奇,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图案,没有想到这时他说道:‘这是藏宝图的一半,你将他用刀割去,只要你设法救我出去,我一定和你一同寻找宝藏,你若将我杀死,剩下一半的藏宝秘密,却只有我一人知道,你若设法救得我性命,我带你找到宝藏,我们两人一人一半。’” “当晚我一夜未眠,石达开宝藏早有民间传言,这可是一个人几生几世吃用不完的财宝,我也害怕他骗我,但有宝珠在手里作证,可信度就占了大面!我思来想去一夜,决定铤而走险!就这样,我为利益所熏,最终忍不住相信他,我花了五年的积蓄,连夜买通了一个自愿卖身顶罪的人,偷偷将南浦先生换了下来。” 大伙听了都感佩不已。辜鸿铭点头说:“原来如此。他逃出后紧接着便四处寻找妻女下落,足足找了两年,他几番到我处来取用盘缠。南浦先生常自悲叹,只要有一天不寻找,他便心如刀割,几乎欲死,但妻女下落不明,他好歹撑着一口气,四处寻找。我也不能苦劝,唯有一应财物,照需支配。 这一年冬天大雪,南浦先生有半年不曾来,我心中放心不下,担心他出事,但我除了整日里叹息却无能为力,派出几批人打探他的小落都杳无音信,后来我为俗务所扰,要远赴关中公干,这事就这样慢慢地搁了下来。” “这日我在华阴县外,竟然巧遇了南浦先生,唉,他已经不成人形,奄奄一息,我赶紧将他救起,一路上好生将养,护送他东出潼关过三门峡,经驻马店、信阳取道南下,我因为害怕南浦先生大病不起会于性命有碍,因此一路上并没有全走官道,而是抄近道赶路,这一天在湖北随州,天色向晚,我们向山村边一个田园里劳作的妇女问路,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那妇人开口之际,南浦先生垂死病中惊坐起,他当即听出,那妇人正是他的夫人。” “南浦先生惊喜之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周身颤抖,说道:‘夫人,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没有料到他夫人却惊慌失色,痛哭摇头对他凄惨地说道:‘我已经再嫁他人,你何必再来害我?’” “南浦先生不解,问道:‘我如何是害你?’那妇人说道:‘当日一事,县衙中十多位官家妇人小姐都被侮辱,只有你一人,不依不饶,告至京城,你可考虑过我的感受,我名节尽毁,家人蒙羞,我几次恳求于你,你不依不饶。你可想到有今天?” “南浦先生说道:‘夫人,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啊?’那妇人却说:‘你为了什么,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南浦先生愣在当地,当夜天空暴雨大作,雷光闪闪,南浦先生站在雨中,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十分可怖,他说道:‘那我们的孩子呢?’” “那妇人说道:‘你不可见他,他已经认他人做父亲,我们母子二人,流落千里到此,蒙我夫君怜爱,才有落脚之地,你千万不可让人知道了我的过去,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 “南浦先生气愤之下,就要上前寻找,那妇人摸出一把尖刀,对准自己胸口,说道:“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我夫君就要回来了,我求你了,你放过我俩吧!” “南浦先生颤抖着站在雨里,说道:‘可是我的孩儿啊,我的孩子啊,你怎么能不让我见他,我足足找了你们六年啊!六年啊!’” “那妇人也是痛不欲生,哭到在地,南浦先生上前搀扶,那妇人抬起头来,眼里再无生望,只说了几个字:‘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放过我……’便举起尖刀往颈中一挥。她去意已决,下手竟然是丝毫没有留余地,鲜血顿时有如泉咏,喷射在南浦先生脸上,立即气绝身亡。” “这一下我们都是始料未及,南浦先生以头顿地,在雨中不断哭拜,额头上血流如注,仿佛要把自己磕死一般。他埋了夫人尸首,也不理睬我,便如疯了一样,在暴雨交加中哭笑着消失而去。” “半年后,邸报登载,英国驻清使节托马斯暴亡,竟然离奇的死在了使馆内,死时面目狰狞可怖,经法医鉴定,下身和肾脏都被人用重手捏碎。外国使节要求清廷彻查死因,清廷找来几批官员,硬是查不出凶手,坊间百姓都说,一定是南浦先生报仇,但也只是猜测而已。我们得知了消息,也认定是南浦先生所为,只是从此,世上再不见南浦先生下落。” “人生在世的每一天,太阳都会升起,同时也会落下;有白天,也有黑夜,只是它不会像太阳那样,在固定的时间升起,又在固定的时间落下。有些人的一生,一直活在太阳的照耀下,而有些人,却不得不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佛家有言,昔日孔雀大轮明王将佛祖吞入腹中,佛祖用尽发力破腹而出,但佛祖却留下了孔雀大轮王。佛祖说道:‘我若杀他,有如杀生身之母。’……南浦先生心中的痛,无法言说,他若与爱子相认,势必增加两人的痛楚,毕生饱受折磨;他若不与爱子相见,那么承受着无穷痛哭的,就只有他一人。四十年来,他从此再无踪迹,但我们坚信,他一定尚在人间。” 辜鸿铭把这一段转述出来,杨曦早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她心地善良,于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何况这位南浦先生于他家有重大的恩情,这时候听说了他的遭遇,心中怜悯无比,无能自已。 王兴会一面安慰着杨曦,一面心中也是感怀不已,魏一虎虽说找刘南浦寻了一辈子仇,但刘南浦这一番苦楚,却是远远非常人所能承受,听了几位老头的叙述,这刘南浦似乎也并无大奸大恶之处,他虽然曾经报效朝廷,但当时仍然是大清朝天下,他报效国家自然也就无可厚非了。 当邓海山说起刘南浦临刑越狱的事时,王兴会一摸怀中那颗从山缝中得来的夜明珠,心中一动:这颗宝珠世间罕有,绝不是一般的凡品,这样说来,莫不是就是石达开宝藏中的一颗?那邓海山转述,明明说道石达开处有两颗宝珠,刘南浦既然能得到一颗,自然也知道第二颗的下落,那么至少说明刘南浦曾经到过赤虺河畔的那个荒谷,那名无名老者,和刘南浦必定有莫大的干联。 他不及细细去琢磨,只见盛宣怀以下一众耄耋,都仍沉浸在往事当中,眼中带泪。文道希说道:“我们几个都是南浦先生至交,当日不能相救,心中都感到十分愧疚,南浦先生失踪后,我们便整理了他旧日的这间寓所,保留着当日的模样,年复一年地打理,只盼他神通广大,哪一天突然回来。我们几人罢官后闲来无事,索性便成立了这个清明会会,因此便约定,南浦先生最后走的那一天,约定到这里相聚,一来老友契阔谈宴,二来缅怀这位故友,等他回来。” 第二十五章 重回故土 盛宣怀、辜鸿铭等讲完,辜鸿铭摇摇头又说:“话,我已经说完了,至于你和杨曦的婚事,你们俩自己看着办吧,杨曦已经长大成人,她的婚事,该当由她自己做主,我从今以后,不再张罗这事了。”说完就不再言语。他本来兴致很高,但一番追忆前事,深陷其中,于眼前这种年轻人的情爱便不那么关心了。 王兴会再看其他人,都兀自在感叹惆怅,都不再理他,卢德铭拉了拉王兴会衣角,示意他离开。王兴会只得拱手告辞,说:“既然这样,我们这就走了,待来年有暇,再谋相见。”见几人不答,当即低头退出。杨曦朝辜鸿铭盈盈一拜,拜别辜鸿铭。辜鸿铭也不转头,微微一点头,杨曦只得也跟随出去。 走了几步,一人追上前来,喊道:“兄弟慢走!我有话说。”大家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认得是刘南浦那名养子,叫做刘浩来的。 刘浩来走到三人身前,朝王兴会一拱手,说:“这位王大哥,我们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师父绝非坏人,辜鸿铭老爷子要我转告两位,务必珍重。”说着将一物交到杨曦手上。 杨曦展开手掌,只手心是一支钢笔。两人细看,那笔身上写了一行小字:杨度卢 杨曦周身颤抖:杨度卢,这是谁?辜鸿铭伯伯为什么将这支笔临走前又塞到我手里?是我爹爹的名字吗? “辜伯伯还说了什么?……” 他连忙追问刘浩来,却见刘浩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座楼。 卢德铭见这里事情已经了了,当即说道:“好兄弟,此间事情已经了解,怎么样,要不要随哥哥去山上居住几日?” 王兴会说道:“大哥军务繁忙,我们留在山上,只怕会打扰大哥的大事。” 卢德铭一点头,说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在山上待不了几日,又要前往各处联络哥老会的情况,那你俩有什么打算?” 王兴会叹口气,说:“这次来江南,一为不负魏一虎老先生所托付,又结识了这许多英雄好汉,更认识了大哥你,实在是可以说此行不虚。……眼下也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俩想好好游览江南景色,之后,之后……。”之后便当如何,其实他心里也没有计较。他看着杨曦,没有再说下去。 卢德铭微微一笑,心想:这对小情侣眼下刚刚久别重逢,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自然用不着旁人操心。当即说道:“这样也好,那我们就这里告辞了,你俩好好四川游玩,后会有期。”说着哈哈大笑,朝山上走去。 王兴会和杨曦目送他走远。等树木挡住了他身影,王兴会兀自跳在路边一块山石上,直到再看不见卢德铭背影,这才跳下来。 王兴会说:“我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和我这位兄长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总是说不出的由衷的敬佩,敬佩他身上那股堂堂正正的英雄气概。”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在山间肆意行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回头一望,斑竹山远远地沐浴在一片霞光中。杨曦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该找地方住下了。”王兴会点头称是,两人转到官道上,朝有市镇的地方走去。 突然后面几人快步追来,喊道:“在那,在那了,快点!” 王兴会大吃一惊,见那几人阵势,竟然是冲自己而来,他连忙把杨曦护在身后,站在路边相等。 那几人追到面前,当先一人骂道:“小贼,果然是你!”一拳就往王兴会胸口打来。 王兴会侧身让过,这才认得是湘西道上认识的陶子望。 陶子望拉住了王兴会的衣领,瞪了杨曦一眼,冷笑一声说:“果然是个始乱终弃之徒,说,你,你把我妹妹怎么样了。” 王兴会眼睛睁得老大:“你妹妹?桂英?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你说她怎么了!”陶子望把一只殷红的鞋子甩在了王兴会脸上。上面满是暗红的血迹。 “半个月前我妹妹来案山关找你,说是还马给你。一直不见返回,我只得前来寻找,只找到了这个,说,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王兴会见了那鞋子上的血迹,早已经发黑,心头不住惊恐。那日在湘赣之交陶桂英找上来,因为当时要急于跟踪货郎老张去找天顺大药房的所在,两人急匆匆就分别而去,此后就不再相见。 王兴会说明情由,陶子望掏出一只香囊来,举到王兴会眼前,说道:“小贼,你还想狡辩,这个香囊,当天在岳阳楼头我妹妹亲手交到你手上,后来却在袁州城外的草地上,和这只血鞋一起,找到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兴会一摸怀里,陶桂英当日塞给他的那只香囊果然已经不在。他细细一回想,这些天和斑竹山群雄聚在一起,后来又在安源矿务局待了一天,那只香囊,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遗失。他百口莫辩,说道:“我,我没有害她,她当真……,你们当着还没有找到她吗?” 陶子望狠狠地说:“不是你亲手害死她,还有谁会下这毒手,一定是我妹妹发现你移情别恋,责怪于你,你一怒之下竟然……” 陶子望带来的几个人骂道:“大哥,还和他说什么!不杀他怎么能出这口气!”说着一左一右,来抓王兴会肩头。 王兴会大惊失色,只得躲避,话没有说清楚,却不好还手。脑子里一直只是嗡嗡作响,陶桂英嘻嘻哈哈的笑脸在他脑海里闪现,他脑子中只是一句话:“她当真死了吗?她怎么能死?到底是谁害了她?” 陶子望见王兴会不拔枪,背上又背着一副剑囊,说道:“且慢!我若开枪打死你,也便宜了你这狗贼,今日你们谁也不要相帮,我一定要这狗贼偿命。” 王兴会心中大恸,不由得全身皆颤:“她死了?桂英死了……” 陶子望眼中喷火,说道:“不错,被你这狗贼害死了。”虎吼一声,扑上前来,左右开弓,朝王兴会脸上连打三拳。 王兴会猝不及防挨了他一下,恍然一怔才回过神来,第二拳、第三拳又当着鼻尖打到,他身子不由往后一仰头,轻轻巧巧便退开两步,避开了这两下,他一手挡在身前,心中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得说道:“我,我没有害她!” 陶子望骂道:“这话也只有你信!”又冲上来一把抓住王兴会衣领,左手提着王兴会衣领,右手朝他腹部擂鼓般乱捣。 王兴会无心回手,任由他打着,打着……嗡的一拳,正中太阳穴,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午夜,王兴会醒来,稍微一动,便觉得腰身酸痛,听见杨曦关切地问:“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王兴会猛然关切起杨曦,睁眼一坐而起,见杨曦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关切,心中充满愧疚,刚要说话,杨曦摇摇手说:“再躺着休息一会吧。”王兴会只得依言躺下,侧头一望,见房间里简单朴素,床头上挂着几件灰扑扑的僧衣和一串佛珠,原来是在一间禅房里。 杨曦说道:“咱们这是在金山寺,亏了你的兄长把你送过来,要不然我一人哪里背得动你。” 王兴会这才想起昏倒前的事来,问道:“我兄长?德铭大哥?” 杨曦点点头:“除了他,谁还拦得住那几个疯子?是你大哥及时拦住那人,说明情由,用性命担保他妹妹不是你害的,又将寻找他妹妹下落的事情包揽在自己身上,那人才肯放我们离开。” 王兴会说:“我这位大哥还是放心不下我们,想必才暗地里派人保护我们,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唉,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想到陶桂英已经不在人世,心头又是惆怅不已。 杨曦轻轻地问道:“这位陶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王兴会将湘西道上遇见陶子望一家以及岳阳楼头赠送香囊,袁州城外还马等事情说了一遍, 叹气说:“你不怪我吧。” 杨曦说道:“唉,我当然不会怪你,你们只相见三次,这位陶姑娘便对你芳心暗许,那说明她也是真的喜欢你,陶姑娘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这样任由别人打骂,我真害怕你……”说着,眼角渗出泪来。 王兴会心中感动,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让你担心了,可是我啊,一想到桂英,我就,她怎么会出意外呢?那天我们在袁州城外分开时,她没有任何异样,也都怪我,当日有军警宪兵在附近巡视,我不顾及她安危便自行离开,才害得她遭遇了不测,我真是该死。也许让他哥哥打几拳,我心里倒舒服些。” 杨曦又说:“你先别急着自责,陶姑娘不一定就遭遇了不测,她哥哥不是说没有发现她的下落吗?兴趣她只是被反动军警抓了去,也许她遇见什么坏人了,但不一定就,你的卢大哥不是说了要帮他们寻找陶姑娘的下落吗?你放心吧!卢大哥神通广大,他一定找得到的。” 王兴会默然不语。杨曦扁嘴又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才好,辜伯伯已经走了,我以后,以后你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了。” 王兴会脑子嗡地一声,“以后你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了”这几个字想一串重锤一样狠狠地敲在他心上。他收住心神,茫然地说:“你,你当真无论我去哪里都要跟着我?” 杨曦见他吃惊的样子,怏怏一笑,说:“难道我还有假?辜鸿铭伯伯已经给我们证婚了,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当然以后就跟着你了,难道,你还想反悔?” 王兴会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怎么能反悔,我只是在想,我,我现在只身一人,没有片瓦遮身,我怕连累了你……” 杨曦轻轻将他手抓在手里,认真地看着王兴会眼睛说道:“我不怕,我只盼我俩能好好地找个地方安家下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有多苦我都不怕。” 王兴会心中一兴奋,说道:“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就回连天山去吧!” 杨曦说:“好,你说去哪里都好,你离开连天山已经很久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两人又在寺里挂单了几天,王兴会想起横断山谷中那名老人的运劲法门,悄悄周身运了一遍力气,全身已经没有大碍。这天两人包好行李,又按照原路返回,不一日就当岳阳楼下,当时长江中已经有来往客船,两人买了船票,坐在客舱里,听着汽笛悠悠,慢慢地溯江而上。 王兴会几年不履足川境,想到马上要回连天山,心中激动万分,在船中兴奋地走来走去,不时地向船窗外望去,恨不得一夜就当连天山。 杨曦当年和林徽因等人结伴西来,不久又一同东返,时隔多年,这次有心爱的人为伴,一路上自是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王兴会见了她平素里一贯都是绣眉紧蹙的模样,少有像今日这么开心,知道他真心爱连自己,忍不住深情将她拉入怀中,说道:“你这一去,就要和我做川人了,不知这川中的菜品,你可吃得惯。” 杨曦说,我自幼心灵手巧,自己的吃食还是会打理,如果我吃不惯,要你陪我吃甜食,你可愿意?” 王兴会说,这有何不可,你为了我远离故土,我便一辈子为了你不吃辣椒,那也是心甘情愿。 说着从怀里摸出最后收到的杨曦的一封信来,只见信上写着“我并不害怕我们暂时分开,如果好的爱情需要绕一大圈后再回来,到那时我也可以笑着拥抱你说,你看,你还是我的。” 正是杨曦当日最后一次写给王兴会,杨曦看得脸上通红,将头埋在王兴会怀里。王兴会说道:“当日我下山的时候,大哥杜刚对我进行揶揄,说我是为了寻找你才下山远游,我还心中不忿,唉,想不到被他说中,这下子我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只掏出半截,上面写着一句:“我虽然不分东西南北,但我会走向有你的那边。”这封信,是当日魏一虎离世之后,我在黔东南州所写,当日我分不清方向,魏一虎托付前去安源,我早已经分不清方向,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的便全是你,这一番话,可也算是心底之话了。好在咱们以后在不分开,也就用不着靠这一纸信笺来传递相思了。”说着将信纸往船外就要丢。 杨曦一把拦住,抢来来放在怀里,说道:“别丢,你说的话,我一辈子也要留住。”一颗心扑扑直跳。 两人倚在栏杆之上,杨曦忽然又说:“你的那位大哥杜刚,他当初真的出言讥讽?说你下山只是为了我?” 王兴会说:“他只是出言调侃,我们山寨大伙亲如兄弟,这样调侃一番,也没有什么打紧。” 杨曦说:“等我上山了,可不许他再这样调侃你。” 王兴会心驰远方,说道:“嗯,我好想他们啊,大哥,还有易老伯,还有虎娃,他可到了成婚的年龄,不知道他成家了没有。” 杨曦笑道:“你自己都还未成家,到是关心起其他人来。” 可惜船舶逆水而行,速度十分缓慢,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两人不断向船窗外望去,一路风光没有太大区别,两岸都是高耸的绝壁,偶尔有三三两两的民房散落山间,风格已经和江南一带不同,是王兴会幼时居住的巴蜀民居样式,他知道此刻船正在三峡穿行,风物已经和蜀中相似。 看看天色渐晚,一轮明月高悬,汽笛声惊起两岸猿声不住,往两边山崖上望去,但见夜凉如水,平湖如镜,隐隐约约果然看见猴群在月色下攀缘。吃过晚饭后,两人都有些困倦,就走进舱中,和衣睡在船上。 杨曦早将客舱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自己带的一件被套,铺在卧榻上的垫被之上,不久便甜甜地睡去。王兴会鼻翼中闻着杨曦头发上的香气,也渐渐地进入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脑子里满是风声鹤唳,江水潺潺的声音,一会梦到幼时和杜刚等人在嬉闹的情景,一会儿又梦到汉安县李县长等人。 后半夜被雨打船舶的声音惊醒,微微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他将两人身上被子裹紧被子又睡了一会,好不容易到天色微微发白时,朝窗外望了一眼,船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靠在岸边, 他轻轻起来,见杨曦睡得正熟,便将她被子盖好,自己走到舱外。 问船长为何停船,船长戴着斗篷,走到栏边,四处望了望,伸出手在雨中淋了一会,将手掌放到嘴边闻了闻又舔了舔,将一只打水的吊桶抛入江中,提水上来伸手在里面掏摸了半天,说道:“雨中有泥沙,江水冰冷透骨且倒流,前面一定有龙卷风,要等雨停了再走。” 王兴会好生失落,突然又自嘲:我好不稳重,一到家门口遇见这样一点事情就心浮气躁,以后如何能成大事,殊不知好事多磨,越是临近到家,我越要冷静,养足了精神,才好见阔别已久的战友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心情亢奋,再无睡意,不忍心打搅杨曦,又见山间一座道观有灯火闪烁,心想左右干等无聊,不如去游玩一番,他向船家借了斗篷,顺着舢板走上岸来。 只见那座道观虽然不是十分宏伟,但临江而坐,也是气度雄浑。门楣一块黑木匾额,上有“缙云观”三字。 山门石壁上雕刻着流云仙鹤、其刀法浑厚,造型精美。王兴会走进观去,依次经过天王堂、药王殿、后面是一座永乐宫,王兴会见永乐宫殿前雕塑着七人,都作道士打扮,手持拂尘,当先一人,仙风道骨,左手拂尘,右手长剑,他知道这里供奉的是以丘处机为首的全真七子。 中国道教以老子为始祖,奉张道陵为天师,是我国最大的本土宗教,元朝时全真派长春真人丘处机以74岁的高龄,自山东昆仑山再往西游三万五千里,在中亚机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成就了“一言止杀”的历史性创举与汉蒙佳话,拜为国师,及到后世,全真教依然是道教中实力最大的派别。 王兴会敬仰丘处机为人,见那长剑上已经挂满蛛网,随手拿起一把拂尘,往那石像上扫去。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说道:“好,好,居士善心,老朽在这里多谢了。” 王兴会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只见西北角一张卧榻上,坐着一个佝偻的道士,他身材矮小,全身穿着黑色道袍,刚才进来这好一会,竟然没有看见他。 那道士见吓了他一跳,略表歉意地说道:“无量天尊,老朽吓到居士了,实在过意不去,老朽患有风湿,这几日阴雨天,不能起身,殿上灰尘,已经多日不扫,多谢居士善心打扫,多谢了。” 王兴会连忙和他见礼,说明江面遇雨,到此游玩,那老道士不住点头轻笑,两人拉起家常,王兴会几年不曾回过四川,这时候听到四川乡音,也是颇感亲切,他问起老道士年纪,老道士用干瘪的手比划着说:“九十三了。” 王兴会问道为什么这道观只有一人住持,那老道士喃喃地说道:“唔,该有三十年了,我为了躲避战乱带着七个门徒,从缙云山搬来这里,后来英国人挑唆西藏人和四川打战,官府没空去管,我大徒弟和二徒弟去了,嗯,他俩都是藏边甘孜人,他们老家还有亲人,自然是要去的……” “后来袁大头来了,三徒弟和四徒弟说袁大头不好,要当皇帝,要我们过以前的苦日子,三徒弟好四徒弟又走了,嗯,其实他们都作道士了,还去管那些俗事做什么,我早说老三老四心里放不下,不是当和尚道士的料,他们也嫌我老了,管不动他们了……。” “后来北洋军又来了,老五老六说,他们要和孙先生一起去反抗北洋的鞭子军,于是他们也走了,我六个跟在身边的弟子,就这样都出去了,他们从小跟着我,就像我的儿子一样。” 王兴会知道他说的是川境几次战斗,川军和英军发生在藏边的战事、护国、护法战争,川军都有参与,王兴会都生在其时,民国年间,四川战事之多在全国也不遑多让,果然,那老道士又说:“唉,老七也走了,说是去找他六个师兄,他走的时候才十二岁,原以为他年纪最小,会留在我身边送终,这一去,怕也有五六年了吧!该长成大人了。” 王兴会问道:“那你的徒弟们,中途就都没有回来过吗?” 老道士答道:“没有,都没有,这几年来来道观的施主居士也少了,我只记得,这大半年来,你是第一个来这里陪老朽说话的居士了,按理说,都这么些年了,他们也该回来了,老七走的时候和我说,他们要是回来了,说明肯定没打战了,天下太平了,他们要是不回了,那就是不回了,回不了了……,唉,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心里真是没有我这糟老头子了,他们一定回得了,等天气再暖和点,我也该出去找找他们了。该去找找了……” “呜——”,船舶上汽笛声鸣起,王兴会心中感慨,心想战事频繁祸及生灵,竟然连方外之士也不能幸免,他的七个弟子,多半已经有人在战乱中丢了性命,他想安慰几句,也觉得怅然无语,他站起身来,要辞行而去。 老道士拉住了他说:“且慢且慢,这位居士你是在外游历之人,你要是看到我七个弟子了,就叫他们回来,这时节天下也该太平了,他们也该回来了,我是走不远了,走不动了。我的弟子们,都姓什么来着?我想想,我想想……” 汽笛不住催促,王兴会等了一会,见那老道士抓耳挠腮,说了半天,竟然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他见王兴会要走,眼里泪花闪烁,嘤嘤地哭出声来:"都怪我,几十年了,也没有喊过他们大名,总是老大老三的叫,连他们叫什么名字也忘了,算了,你走吧,你走吧,我一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走吧!“他从枕边摸出一本淡黄小册子,”来,这本经书可以逢凶化吉,你常在外面行走,送给你,保佑你无灾无难,你走吧。” 王兴会心中悲呛,老道士不断催他快走,他只得离去。船慢慢启动,王兴会最后还看见那道士坐在殿门口擦拭眼泪。 经过这一件事,他心中更加思念连天山杜刚和易老伯、虎娃他们,他掏出那本小册子,是***士常常念诵的《度厄真经》。 这天上午时分,云开雾散,每隔十多里岸边就开始出现集市码头,杨曦也早已经睡足醒来 两人知道已经近了重庆地界,江面上往来船只次第,十分繁忙。王兴会说道:“船只行走太慢,我们就这里下船吧?”杨曦知道他归心似箭,说道:“都听你的。” 两人在朝天门时弃舟登岸,到驿站雇了匹好马,抽上两鞭子,那匹马撒开四蹄,驮着两人沿江向连天山方向奔去。 路上夜宿早行,经过两天,这天王兴会突然指着前面一座平顶的山峰说:“看,连天山。” 杨曦也隐隐约约认出来,两人再打上几鞭,迎了上去。 到达板桥饭店时,邓锦凡认出了他,兴冲冲地要随他一起上山:“杜寨主和老爹他们知道你回来,不知道有多高兴,”他一面交代了店小二,要他好好把守路口,一面解掉身上穿的厨师外套“走,我陪你上去!” 王兴会一双手把他按坐在凳子上。邓锦凡自打脚被胡桂全打折了腿,这些年左腿早已经变形,行走骑马都很不方便,王兴会知道他一直很少上山,往来传递情报都由店中伙计来完成。他温言说道:“好兄弟,咱们这里是个紧要关卡,离不得人,我脚力快,恨不得飞上山去,你就不用陪我们上去了,还是我们自己走吧。”他想再说几句安慰他的话,看着他的脚,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邓锦凡眼中热泪打眶,连说几个好字,痴痴得望着王兴会和杨曦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远远望见山寨大门,王兴会心里喜极,在马上高声大喊:“大哥,大哥,老爹!大哥、大哥、老爹,虎娃!”跑到凤凰寺石阶下,他也不及栓马,跳下马背就往石阶上跑,呀的一声,寨门大开处,三人迎上前来。 他抱住最前面一人,欢喜地说:“老爹,老爹,是我啊,我回来了。” 易老伯看了王兴会一眼,这才认出:“兴会,兴会,是你,果真是你。”一双枯藤样的手抓紧了王兴会。 虎娃一怔,也认出了他,王兴会把他搂进怀里,在他胸口上扑扑两拳:“好小子,长这么高了。”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杜刚站在后面,等他和虎娃亲近完,才走上前,一把抱住了王兴会,四人都是眼中含泪。 王兴会又像几人介绍了杨曦,杜刚一把抓住他手,说道:“好,都好”一起迈进聚义厅,王兴会一回头,只看见虎娃跟在身后,他抓住了他的手,易老伯隔得稍远,王兴会正要转过头去,突然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候又说不上来。 第二十六章 狐假虎威 重回故土的喜悦充满了王兴会的脑子,更何况他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领着杨曦,前山后山的四处跑,在哪里曾经给胡桂全放过牛,在哪里曾经挨了胡家的板子,他都一一地指着给杨曦看。他走到连天山后山崖顶,望着西南方一轮落日,对杨曦说:“大约十八年前,我就是从这里摔下去,此后我化装成长工还乡,也算天可怜见,我们终于赶走了胡桂全,自己做了主人,我才有,才有后来发生的这许多事情。” 山下依旧是竹涛起伏,婆娑作响。杨曦将头轻轻靠在王兴会肩头,几年前他们携手进山采菇的情节依稀就在昨日。王兴会动情的说:“真是世事如梦,一转眼快三年了,我们在这相识,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杨曦说:“是啊,你这次东行,虽然没有见到刘南浦,但总算把魏一虎的遗言带到,了了他的遗愿,也算完成了使命,又被你白白捡了个老婆,可算把你美的。” 王兴会说:“这就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见人总还是深情些比较好,要是我当天不听你话,一直留在山寨,我俩终究后来失不能遇见了。” 杨曦说:“你这样说来,敢情下山真是奔着我去的一样,既然是这样,你怎么不直接奔苏州而去,哼,明明就不是为了寻找我,却要我领这份情。”说着佯装生气起来。 王兴会说也不狡辩:“话虽如此,但要是那日在袁州没有遇见你,说不定我还是要一路往东走的,你和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总归要到苏州城找上一找,才算甘心,没有到过苏州就这样回山,我肯定不会的。” 这天天气大好,他两人收拾了山南一间房子,杨曦剪了很多窗花贴上,王兴会突然说道:“咦,你剪的图案好特别,以往可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 杨曦说:“当然了,这可是有名的秦淮景物。”说着拿起一张,问道:“你猜猜,我这个剪的是什么?” 王兴会见那窗花上剪了几处亭台楼阁,两只雨燕紧紧想贴,似乎在窃窃私语,十分生动。他抓耳想了半天。杨曦嘻嘻一笑,说道:“答不出吧,这叫——旧时王谢堂前燕,乌衣巷口曾相识。”说完又拿起一张,这张纸上似乎剪着小桥流水,一张“酒”字旗帕迎风招展,头顶一轮好大的月亮。王兴会看了一会儿,仍然猜不出来。杨曦笑道:“你真笨,这叫——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怎么样,好听吧?”王兴会鼓掌夸赞。 杨曦又拿起第三幅,这副窗花上剪着一只船舶,停在岸边,船头坐着一人,缩首低头,似乎情绪十分低落,远处高山仰止,怪石崎岖,山尖却挂着一勾弦月。王兴会稍微一思索,赞叹说道:“一轮泓月照谁家,洞天方看清绝,妙,妙,你刚刚说这里都是秦淮美景,那我知道了,这副一定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了。” 杨曦见他果然说对了,也很是高兴,鼓掌甜笑。 王兴会说道:“原来你思念家乡美景,唉,都怨我让你跟着我远走高飞,远离故土,饱受相思之苦。”杨曦柔声细语地说:“好了,好了,不怨你,和你在一起,我可是乐意得很,”她说着耳根微微一红,见王兴会没有在意,继续说道,“你来接着猜这副叫什么。”说着又拿起一副。 王兴会见了这副窗花,和前三副又有些不同,高山大谷,气象绵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前三副这样精巧多变,倒显得雄壮许多。他抿嘴猜了半天,实在猜不出来。杨曦说道:“这叫古寺佛光返乾坤,斑竹钟声回大地。” 王兴会一呆,说道:“哎呀,原来你这里剪的是凌云寺,是斑竹山的情景。”说着凝目看去,见那山岭形状,果然就是斑竹山的样子。原来杨曦感念当日在罗霄山和王兴会相逢,当日两人在凌云寺养伤相处日久,就将斑竹山和凌云寺的样子剪了出来,又将寺外的楹联来命名。 王兴会欣慰地说:“好曦儿,也亏得你心灵手巧,你只随我去过一次斑竹山,竟然都记在了心里。” 两人将窗花贴好,杨曦叹气说:“可惜咱们房间只有这四扇窗子,我只能剪这四副,不然我将咱们一同去过的地方都剪上,那可就有意义了!”这一晚外面夜凉如水,房间里暖意融融。两人呓语低喃,耳鬓厮磨,相拥而眠,不一会就沉沉地进入梦乡。 子夜时分,王兴会猛然惊坐起来,额头上冒出雨点大的汗滴。他连忙一看身边杨曦,见她仍在甜睡,心中稍感安慰。空山寂寂,只有虫鸣,他这时无论如何也再睡不着。原来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陶子望找上山来,厉声质问他要他还他妹妹,不容他分说,举刀向着杨曦砍下。王兴会梦中大喊一声,挥手一档,心也跳出来了,就这样惊醒。他呆坐了一会,不忍心吵醒杨曦,这才长吁了口气,重新躺下。 他慢慢地搜索着这个噩梦的蛛丝马迹,想着和陶桂英在湘西道上相识,又蒙她在湘赣之交的小城苦等三日,一见面更险些将她伤在七星宝剑下……心想:唉,这个女子古灵精怪,热情洋溢,和杨曦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杨曦身上没有东西,她却总是好像要充溢出来。如果把杨曦比作一朵清艳绝伦的梨花,那陶桂英就好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总是向外热情绽放。只是可惜……陶子望认定他妹妹是我所杀,但那天我俩明明在袁州城外只是一见面就分开……唉,也只怪我粗心大意,让她独自去回报叛徒的事情,这才,这才,但只相隔几日,难不成她真的就遭了不测?陶子望分明只是说他妹妹下落不明…… 王兴会想着陶桂英不幸遇难,又感念她钟情于己,黑夜中暗暗垂泪。连天山上夜风呼呼,从窗棂逢里一个劲往屋里挤。他突然恍然大悟:对了,正是这副古寺佛光返乾坤,斑竹钟声回大地的窗花,这才有这一梦。唉,曦儿好心将我们相遇之地剪成窗花贴在这里,却没有想到令我睹物思人,想起了这一番无以挽回的境遇。 夜越深他的脑子就越清醒。当日辜鸿铭等人描述的刘南浦的形象忽然像映在他眼前。这位刘南浦前辈这样的本事,也得不到她夫人的谅解,可见人之在世,想要事事如意,也就十分为难了。 王兴会又想道:今日傍晚我们讨论窗花时,我心中并没有想起过陶桂英,但为什么会突然梦起?不对,窗花只是一个刻在我心里的影子,它只会折射出我内心深处的想法,今天是我和杨曦相识以来第一次同眠共枕,我本该高兴万分才是,但为什么一副喜庆的窗花却会引起我这一番噩梦?对了,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看来,这还是因为我内心深处还有不安。 不安两个字一蹦出他脑海,他马上一丝一丝地将回忆聚拢起来:是了,这丝不安来源于易老伯,来源于易老伯一周前说过的一番话,更加确切地说,来源于更早些的易老伯的眼睛。 自从一回山踏进山门那一刻起,当时他便觉得哪里有一点点不对劲,但当时他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马上就将这一点点不对劲抛到脑后。一周前这个不对劲又曾经再次划过他的脑海,但他凝神追想了一会儿,仍是没有想到什么。此刻是第三次。不错,正是易老伯的眼睛里少了一丝什么,接连三次,他才锁定了心里这个不安的来源。 在王兴会的记忆中,不管经历什么样的挫折,面对什么样的困难,易老伯就像一个坚毅的长者,每次都能带领大家度过难关,不管是当虎娃火急火燎地要找某人拼命,还是杜刚一抹脑袋要找哪个山头借粮,都会在易老伯像掷地的生铁一样坚定的语气和紧盯着猎物一动不动的雄狮一样的眼神面前静下来,心如止水,古井不波,然后听着他抽丝剥茧的剖析和有柳条一样明朗的对策,被他折服、听他安排,然后勇往直前,百战不殆。易老伯总是像一个智者,果敢勇毅,沉着冷静地化解带领大家战胜困难,克服不安,就像连天山上唯一的一棵参天楠木,庇护着身前这满山的翠竹。 但就是从王兴会进门的这一刻起,从易老伯热泪盈眶地认出他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捕捉到那一对像狮子和狼一样的眼光。哪怕是当王兴会一手抓着杜刚,一手抓着虎娃迈进聚义厅回头去找寻老爹的时候,易老伯的眼光也不曾和他接触。他的眼睛里少了一丝什么,又多了一丝什么,少的像是一丝灵气,一丝生气,烟火气;而多的,则像是一种失落,一种伤心,或者更可以说是一种心如死灰般的落寞。就像辜鸿铭说的当刘南浦的爱人自刎身亡后刘南浦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眼光里看不到光,看不到勇气,像一只夹了尾巴的獒犬!那都是以往不曾有的。 直到后来王兴会走进山洞那一刻,他才知道,从那时候起,易老伯就分明是在躲避什么。他也更加直白地体会到了刘南浦在那个暴雨之夜消失不见的无奈和像利刃放在心头一样的疼痛。 王兴会之所以一周前会去追想这个不安来源于哪里是因为当时发生在聚义厅的一件事。 这天他趁杨曦在准备过冬的棉衣的时候走去聚义厅,一进大厅就见杜刚气急败坏地把茶杯摔在了他脚下,说道:“你们都不要劝我,我姓杜的和长宁县水火不容,我一定要拿下县城,割下老匹夫头颅作夜壶,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王兴会不敢多问,他见虎娃也怒气冲冲地叉手站在厅前,只好转头向易老伯望去。老爹目光依旧未和他接触,却倍感伤心地低下头去。连易老伯都没有主意,王兴会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 王兴会几次没有插上话,等杜刚和虎娃走后,心中仍是老大诧异,不知不觉地走近当日和易老伯同住的那一间厢房面前。他见窗棱年画,都和他离开是一模一样,心中温情一动,举手轻轻地拍了拍门。里面轻轻问了句:“谁?” 王兴会连忙说:“是我。” 易老伯打开门来,说道:“兴会,果然是你,来来来,我等你好久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王兴会和他同住一屋三年,和亲人没有区别。王兴会问道:“老伯,这些年你可都好?”易老伯眼中含泪,说:“好,好着呢?来,来,让我好好看看,好孩子,长高了,长成大人了!” 易老伯动情地说着。 王兴会握着他的手,和他讲述了这三年中发生的事情,又轻轻地问起山寨之事。易老伯擦擦眼角的泪花,和他讲了起来。 “自从你下山之后,我们山寨和汉安县李县长也曾经亲近了一段时间,只是后来没过多久,听说这李县长便调出川外。又没过多久,县里又上任了新的官长,这个官长也来过咱们山寨几次,只是他和原来的李县长好像不怎么对路,不但将我们区公所的牌子取下扔在地上,你杜大哥好言上前探问几句,没有问出什么来还被他抽了大嘴巴子。这不,又在咱们这组建了什么靖卫团……” “靖卫团,咱们哪里来的那么多人马?”“嗨,说是靖卫团,只是设了个虚名,喊着李磊做了团练教官……” “李磊?就是负责守卫蛤蟆石的李磊兄弟吗?”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王兴会才慢慢想起,山寨建立后,李磊负责守卫蛤蟆石水道,蛤蟆石水路前后两关都有邓锦凡和刘原彬把守,一年到头无事,李磊上聚义厅的时间也少,算起来交谈也不过十多回。王兴会那时候和杜刚也上门探视过他几回,他把蛤蟆石倒是经营得很好,一应物资都是就地取材,河道也扩宽了两倍。只是所留的印象也仅限于此,两人交谈并不多。 “就是他,这天这位新来的官长到咱们山寨视察,扇了你杜大哥耳光后,大发雷霆,骂起人来。我们都是不敢招惹这位大爷,只有低头挨训斥的份,也不知道怎么的,当时李磊正在一旁,他见那官长气急败坏,就站在身后给他打起扇端茶倒水起来,按理说他见我们都在挨骂主动倒水一尽地主之谊,也不算曲意逢迎。那官长点头嘉许,就顺手安排的李磊一些话,后来,便常常到蛤蟆石去吃些河鲜,李磊见那官长喜欢野味,也常常捕捞些虾蟹送去县里,就这么的,一来二去的,就让他来当了这个团练教头,现如今可是我们几个都得听他的指挥了。” 王兴会默然无语,怔了一会,又问道:“那他人呢?” “说是前几日去省城要面听训诫,已经走了有好几日了。”易老伯回答。 “那杜大哥喊着要和长宁县报仇,这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话就正要从这个靖卫团说起了。今年5月李磊带了些兄弟去东山坳摊派青苗费。东山坳下的老乡们抗交,说是今年开春时长宁县已经来收过了。他们一样作物无论如何也不能交两次捐税。李磊一言不和,就动了粗,可是他那几下子你知道啊,当时人也带得不够,就吃了点亏。这不,你杜大哥后来就带人去问罪,双方已经有几次摩擦了。” 易老伯说着又擦起了眼泪:“谁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唉,还有,还有……好了,不说了,你先回屋吧,天色不早了。”易老伯说着把王兴会往外推。 王兴会如云如雾,背后仍听见易老伯在低低地抽泣。他还想问更多,但他知道,易老伯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老泪纵横的样子。 当天他回到自己屋外,站了一会,他不知道自己下山之后,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他收拾了一下情绪,再走进屋去。杨曦新来乍到山寨,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这许多事情,免得她平添许多担心。 其实这一周遭的事情,易老伯也知之不多。原来王兴会下山不久,刘湘开始和叔叔川军总督军刘文辉全力争夺川中地盘,熟料到斗了个两败俱伤。既然是两败俱伤,自然就有渔翁得利,刘总督军手下的杨秘书乘势崛起,接管了川军大半人马。杨秘书真人不露相,崛起之后迅速南进北扩,李县长被迫下野,折戟沉沙夹着尾巴向南京复命去了。 汉安县新来的官长有意打压团防局势力,一上来就扇了杜刚大嘴巴子,虎娃不知好歹,差点拔枪向相,被易老伯拦下。新官长见李磊眼中有讨好之意,当即便安排李磊一同前往旅部面授机宜,后来提携为靖卫团长。 李磊亲自去东山坳收青苗费和长宁县惹下梁子,命令虎娃带人前去寻仇,虎娃说道:“狗咬狗,一嘴毛,老子可不淌这道浑水。”李磊气得直哆嗦,连说了几个好字。杜刚见情势不妙,连忙请命带人前往。 这一连串事情,都发生在王兴会回山前一年到半年的时间里,一周前易老伯没有来得及细说,饶是只起了个头,也让王兴会这天噩梦惊醒,眼皮直跳,彻夜无眠。 川南一带少有下雪,这一年冬天却异常寒冷。满山的竹子都压弯了摇,整个冬天,晚上都听得到大雪压断竹子的声音,让人不安。 杨曦不习惯川南阴冷天气,王兴会搬了一个火盆放在房间里。这天半夜起来加了几次木炭,不到天亮,就听见杜刚砰砰砰地敲门,在门外说道:“走了,走了,穿上大衣,去板桥。” 王兴会隔着门问:“去板桥干啥?” 杜刚不耐烦地说道:“干啥,团长从省城回来了,咱们去迎接!” 王兴会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见杜刚在外面嘟囔了几句:“真不懂事,积极主动点嘛。” 王兴会急忙穿上大衣,赶到板桥时已经是半上午,只见杜刚、虎娃、易老伯早已经在等候,邓锦凡、刘原彬等人都在列队等候,连雷老三也站在最后面。 虎娃嘴里咬着一根树枝,杜刚不断责备,说:“准备好,准备好,来了,来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飞奔过来,已经不是当年那辆雪佛兰。车走过板桥时,后轮突然一滑,掉进水沟里,车子加了两次油,也没能冲出泥坑。 杜刚远远看见,连忙吆喝了几个卫兵一起小跑上前:“快,快,搭把手。”大伙只得上前,将车轮抬出泥坑。 车门打开,一人戴着墨镜走下车来。杜刚上前说道:“团长载誉归来,一路辛苦辛苦,大家欢迎欢迎。” 掌声有些稀稀拉拉。来人嗯了一声,摘了墨镜,向着虎娃瞪了一眼,阴着脸说道:“这次前往省城,得以聆听杨督办的教诲,明日我们在大校场开会,我要好好向你们传达,上回长官前来,对我们印象不佳,咱们山寨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 王兴会心头一怔。他当日和李磊在蛤蟆石一起放过竹排,此后见的面便少了。这时候,王兴会被李磊的眼神刺了个痛! 这天晚上,王兴会越想越不对劲,整夜唉声叹气。杨曦看出他心情不对头,重新点了灯,问他怎么回事。王兴会说:“我总感觉不对头,明天山上准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杨曦说道:“自打我们回山以来,也不见有人来争执什么,我听你说现如今咱们和附近各处山头都相安无事,咱们满山的都怎么着也是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出生入死的兄弟?能发生什么呢?” 王兴会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不对,走,我们起来,我这会就把你送到山下黄玲儿茶馆,不管明天山上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上山,走,咱这就走。”杨曦见他说得郑重,她一向听从王兴会,当即将一些散碎银子包在身上,拿了几件衣物包起来,说道:“可惜了我剪的窗花……” 王兴会急匆匆拉着她,连夜把他送到山下,在黄玲儿茶馆安顿下来,反复交代她不可上山,他说道:“你就在这等我,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就下山找你。”说着在她额头一吻,转身要走。 杨曦一把拉住:“万一,万一你,”她想说“万一你不下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这话太不吉利,连忙住了口。 王兴会温言地说道:“放心,说什么我也不会丢下你,你就在这等我,万一我三天不来,你就先离开这里远一些,就去重庆朝天门等我。”他见她还是不放心,又说:“我刚回山,对谁都没有危害,我的安全绝对没有问题,我只是怕明天出了什么岔子,吓到你了。你放心在这等我吧,三天之后我准来。” 连天山山顶北坡好大一片平坝,向北足以跑马射击,向南望去,正是落魄台悬崖百丈。这成了山上最好的练兵大校场。在这里练兵,平添了几分威武杀气! 这天上午,大校场上忙碌起来。靖卫团的几个弟兄忙前忙后地布置着校场,在北面摆了三排桌子,上面用干净的蓝灰色布铺好,摆了三个茶杯。桌子后面,零时竖了两根柱子,扯起一块靛蓝色横幅,上面用白纸黑字写着:提倡朝会、推行新政团长训诫大会”校场中间,摆满了上白条长凳。 负责布置的团丁跑到李磊面前:“报告团座,会场布置完毕,请团座指示。” 李磊走走到桌子面前,风不断地往他后脖子钻,同时吹着那天蓝色的条幅猎猎作响,像一只掉进网里的大鸟不断地扑腾着翅膀。李磊走到落魄台前面向下张望了一回,回头呼啦一个耳光就往团丁脸上扇去,骂道:“面北坐南那是古代称臣的坐法,你这是成心让我做小啊,有你这样摆放的吗?撤了重摆!” 团丁重新又将桌子横幅摆在北面。李磊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当中,拿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 大家伙慢慢地走到长凳间坐下。连天山各处闸口、关口、堂口都有人参加,足坐满有三百人。坐不下的,便在后面站着。王兴会、虎娃、易老伯、雷老三都坐在第一排长凳。也不知道是事先有人安排还是怎么的,杜刚弯腰走到桌子前,在李磊右边坐下,轻轻咳嗽两声,收起笑容,眼睛望着天,就再也没有从王兴会等人脸上扫过。 李磊的左边,坐着一个陌生人。 大伙都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盛会,眼光都看着李磊,见李磊脸上阴沉得吓人,大伙儿都慢慢地噤声下来。 先是杜刚站起来,说请旅部的侯专员讲话。那名坐在最左边的侯专员,就清清嗓子咿咿呀呀地讲了起来。王兴会只听他说了什么“依照上峰指示,以军府之制,任地方之责,任命李磊为宜泸靖安保卫团直属一团团长之职务,施行屯垦、开矿、兴学、修路等新政措施……”又听他话锋一转,说道:“依据军务督办府森威上将军关于新政实施前肃清二十四军武装问题的议案,责成各团克日执行。” 王兴会心头一颤,他久不回川中,并不知道所谓的二十四军和连天山有何关练,但看今日的气氛,似乎不妙。 其实不止是他心头一颤,在坐的颤抖的最厉害的是坐在桌子前的杜刚。杜刚手心冒汗。当年和汉安县李县长合作,是由他出面促成,汉安县属于王陵基麾下,王陵基隶属的混成旅和二十四军有说不清的关系。就在大家都噤若寒蝉的时候,李磊的一声尖喊,把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大叫道:“二十四军的势力,咱们山上就有,在坐的就有!” 第二十七章 长空落日 这一年的三月朔日,寡薄的最后一缕阳光慢慢地湮没在竹林下。惊蛰刚过去不久,厚厚的落叶下的虫子开始苏醒,天一擦黑就伸出两只触角出来试探泥土里腐质的气息。除了它们断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天山上什么都睡着了。 西山一片乱石堆里,多了一堆新挖的黄土,一个佝偻的背影缩在土堆前面,用一把小铁锹把最后一锹黄泥夯实了,如释重担一样地把锹插在泥土里,用手拍在黄土堆上,像是一位老父亲,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他叹息了几口气,忽然警觉地喊道:“谁?” 一个人从土埂上跳下来,快步地走了过来,低声回答:“老伯,是我。” 易老伯见来人是王兴会,虚惊了一场。他看着王兴会环绕着黄土堆走了一圈,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是做不动了,这坟头啊堆砌得太埋汰,可也算是让你入土为安了,德贵啊,我们叫了你一辈子管家,今日老伯叫你一声大名,德贵啊,你真是个好管家,你对连天山又功劳,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暴尸荒野,你好好去吧,咱连天山对不住你了!” 王兴会朝着土堆拜了三拜,搀扶着易老伯无奈地说:“咱们走吧。”两人拨开长草,一步一步消失在暗夜中。 不错,这堆黄土下埋的正是雷德贵。 三天前的上午,聚义厅里,李磊端坐在大厅正中间的交椅上,两边仍旧是矗立着两各拿着m8***的卫兵,房樑上聚义厅的牌匾已经被取下当柴火烧了,门口竖起了一块靖卫团团部的木牌。 一个探子跑了进来禀报:“报告团座,虎娃不知去向,前山后山的都找遍了,没有见着人影。” 李磊冷笑了一声,停顿了一下,说:“来呀,今天也别闲着,去把雷德贵那逆贼带上来,看他今天有没有什么要招的。” 两个卫兵答应了一声往外就走,易老伯满脸关切,王兴会紧随着卫兵往关押雷德贵的地方走去。一推门,雷德贵眉心插着一把尖刀,直没至柄,想一座雕塑一样坐在凳子上。 那日连天山大校场的大会,李磊突然喊出“雷德贵!你老实交代,你和二十四军有什么联系!你是不是受了他们的密令,来扰乱新政!”这句话时,现场情势急转直下,**味已经挤压到极点,就像点了一颗威力无比的**,大家就像看着这颗**的导火线一点一点地燃烧,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王兴会早预感到了会无好会,但也绝没有想到李磊竟然在大会上直斥雷德贵其名,心里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雷德贵自被抓上山来,已经四年,他兢兢业业在兵工厂***支弹药,更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一直与聚义厅杜刚等几人保持距离,不愿多说是非。几年来杜刚、虎娃见他并无疑心,也就不再防他,大家平日里都是朝夕相处的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少有当面翻脸的时候,此刻见了李磊突然喊出他的名字时,心里一沉,站起来不亢不卑地说:“我过去确实出身行伍,曾经追随过二十四军麾下,但现在却和二十四军没有联系。” 李磊一锤桌子,骂道:“你还要狡辩,前日叫你讨伐长宁,你就当场抗命,可见你和郭勋淇仍有来往,藕断丝连,今日被我识破,你还有什么话说?”原来上次李磊去长宁现场摊派青苗费,挨了打,首先喊虎娃领兵报仇,虎娃不去,他又喊雷德贵,雷德贵也不去,这才是杜刚领人去复了仇。 雷德贵长叹了一口气,摇头无奈地说:“长宁县的租子,历来便是长宁县来收取,一次收成,人家怎么能收两次地租?人家不给你别拿枪打人,这事本来就是咱们做得不对,再者说了,你们当日将胡桂全和我等公审一番赶下山去,说是我们胡乱收租,便是当日我跟着胡家吃饭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强横过啊!” 李磊见他还在据理力争,突然又大喊一声,打断了雷德贵的说话:“大胆,你,你,口口声声替胡桂全说好话,还敢说不是二十四军的人,来呀,给我重重地打,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两个团丁走上前去,伸手就来抓雷德贵。 “且慢!”虎娃大喝一声,站了起来,指着李磊骂道:“**家是我抓上山来的,他这几年来并无过错,你们要动他,先动我!” 李磊一怔,眼里精光毕露,就像大骂,一看虎娃露出一身膀子,胸膛一身黑肉,手心捏了一把汗,不敢轻易冲撞。 虎娃双目睁圆,大骂道:“我看你们谁敢动!”那两个卫兵见状果然不敢上前。 李磊朝两边的护卫一使眼色,二十多个团丁快步走到两侧,齐唰唰举起***,对准了虎娃和雷德贵。校场沉寂了几秒,立时骚动起来。王兴会和易老伯见状,立即站起来,挡在两人身前。 易老伯忙不迭地叫苦:“这是为何,不可动粗,不可动粗!都是一家人哪。” 杜刚呆了一呆,走到王兴会和虎娃面前,说道:“你,你俩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要顶这个雷?” 虎娃冷笑一声,说道:“大哥,你怕他,我不怕,咱们打下连天山的时候,他算老几?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说话了!” 杜刚心中叫苦,轻声骂道:“你,你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快退下。” 突然李磊在背后说道:“虎娃!我屡次给你机会,你屡次侮辱我,今日我说什么也不会轻饶你!来人,此人不听军令,给我拿下!” 虎娃唰地一声,拔出手枪,喝到:“谁敢!”见团丁稍退开来,转头对着杜刚说道:“大哥,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我大哥!连天山还是不是咱们当……”一句话没有说完,突然腰上一疼,浑身一软,几乎摔倒,随即被两人反剪双手。原来两个卫兵趁他说话分心之际,给他腰间狠狠来了一**。随即将雷德贵也扣了起来。 王兴会怒从心头起,恨不得冲上前去火拼,被易老伯死死抱住。 李磊见卫兵得手,得意一笑,走上前来,恶狠狠地瞪着虎娃一眼,对着卫兵吩咐:“先把虎娃押进大牢,等我审完了雷德贵,再来对付他。” 两人将虎娃押下,山崖上旋风突起,卷起满地沙尘。一片混乱中,只听见虎娃大叫:“李三崽儿,我操你奶奶,你这个没**蛋的孙子,你恩将仇报,**家于山寨有恩,要动他先动我!” 李磊浑身发抖,随即走到雷德贵面前,说道:“怎么样?贱骨头,再不招认,我叫你生不如死!” 雷德贵见李磊脸上恶毒的表情,心中像一块明镜:他要报当天无兵可用的羞辱,只有拿我来开刀,骂道:“什么也别说了,你要扬刀立威,冲我来就是,用不着胡编乱造些谣言来毁我清白,我雷某人吃谁家的饭便给谁卖命,胳膊肘向外的事我绝没有干过!今日落在你这个气量狭小的王八蛋手里,有死而已,你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省得爷爷看着连天山迟早毁在你手上。” 突然“啪啪”两响,雷德贵脸上挨了两掌,原来是侯专员悄悄走到面前,突下重手。侯专员说道:“李团长,我看你这些部下嘴硬得很暗,你不拿出点手段来,怎么服众?” 李磊抽出一根马鞭,就是唰唰两鞭子,抽在雷德贵脸上。雷德贵脸上立即拉开了两道血痕,一道拉到了嘴角,嘴唇立即裂了开来,鲜红的顺着嘴角流下。 李磊一心要口供邀功,见他仍然不肯招认,只得强压怒火,阴恻恻地一笑,变了语气说:“我说**家啊,你何苦这样顽抗,多收皮肉之苦,你不如招认了你和二十四军到底勾结了什么,免得大家都为难,啊,说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 刚才这两个耳光,一顿鞭子打得雷德贵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抬不起头来,他嘴里断了颗牙齿,摇摇欲坠,闭着眼睛沉思了一刻,自知今日无幸,索性用舌尖顶断牙齿,合着一口血沫向着李磊喷来,骂道:“就凭你,也配和我说话。” 李磊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脸腥臭,他恼羞成怒,,骂道:“狗娘养的贱骨头,好好地和你说你非要来伤我。我今日不杀他,他日必被你害了。” 他这个杀字一出口,脸上凶相毕露,走到台前大声说道:“弟兄们,雷德贵当年替胡桂全大地主卖命,为虎作伥,坑害百姓,其罪一也;他被俘虏上山之后不思报效,反而和敌人勾肩搭背,其罪二也;屡次不听军令,其罪三也,今日上峰有命,要彻底决裂刘文辉势力、扫除刘湘兵团,揪出身边想雷德贵这样的潜伏分子,对待这种鱼肉乡民的恶霸、土豪、特务、土匪,我们就要毫不手软,杀了他,杀了他!” 这样一连几日,白天对雷德贵严刑拷打,晚上就将他拷在牢房。每天进出牢房,虎娃都要把李磊的十八代祖宗从头到尾骂一遍。李磊咬牙不语,只是对付雷德贵,他要急于问出口供向上级请功,心想:等我收拾完了雷德贵,再慢慢来炮制你也不迟! 这天下午李磊又在广场上殴打雷德贵,忽然探子来报,虎娃掏出牢房,不知去向。李磊大怒,骂道:“混账,大牢坚固无比,他怎么能逃脱,一定是有人顾念旧情……”他瞪了一眼王兴会,心想:这时山上还有很多人不服我,不宜树敌太多,这事暂且不理,咳嗽了一声,说:“派人四处寻找,务必要找到!”他一解衣领,将鞭子摔在地上,说:“今日就先到这,将他押下去!” 两人将雷德贵往牢里一扔,扬长而去。雷德贵一步步匍匐着往前挪,他好像一辈子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腰胯间就像断了一样提不起劲来,膝盖骨又好像碎成了渣渣,稍微弯曲一下就能感觉到碎骨往肉里扎。他挣扎着坐在一张凳子上,闭着眼睛,微微颤抖,不一会儿,眼眶里豆子大的眼泪滚出来。 他想着这些年在山寨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想着一年前病逝的妻子,想着孩子早已经在外成家立业,心中叹气想道:唉,就算我还了这帮泥腿子的吧。当年他们造胡家的反,我就该死,后来在花椒坝被抓,又捡回一条命,这些年,算是白赚的了……右手慢慢从椅子背后掏出一把匕首,双手稳稳地托住刀柄,将刀尖对准了眉心。尖锐的锋芒逼得他双手不住颤抖,他狠狠地盯着刀尖,心里喊了声:老婆子,我来了…… 王兴会在大牢前观察了两天,见晚上都有好几人持枪把守,这天白天,他趁李磊等人又在外面逼问雷德贵的瞬间,悄悄溜进大牢,将虎娃放出,让他从后山赶紧走。第二天一早,他和两个押解的士兵一同前往大牢提审雷德贵,便想找机会再救雷德贵,谁料到一开门就见雷德贵以及自尽身亡。 李磊气急败坏。人虽死了,但没有口供他便无法向上峰邀功,更显得他办事粗鲁,不讲法度。他无奈只好下令将雷德贵弃尸荒野,不准任何人埋葬。 王兴会心中不忍心,这天乘着月黑风高就要来收尸,不想正发现易老伯已经先到一步,将雷德贵入土为安。 王兴会说道:“那天在大校场,你为什么不让我动手。”易老伯说:“孩子,那天剑拔弩张的架势你也看到了,他们有二十条***,一动起手来,就是手足相残,哀鸿一片啊。” 王兴会默然,隔了一会,又说:“那眼下,眼下我们如何是好?该怎么应对。” 易老伯伤心地说:“走,走吧,还在,你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带杨曦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回来了。” 王兴会鼻子一酸,说道:“那你呢?” 易老伯说:“我,我没有几年活头了,你们走吧,都走,叫虎娃也带着黄玲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当晚,王兴会辞别易老伯,回到自己家中,将随身东西包好两包,东方刚一见白,他便从后山小路一路而下,眼看快到黄玲儿茶馆,只听得茶馆里一人嚎啕痛哭:“玲儿,你醒醒!你醒醒!玲儿,是谁害了你时谁这么狠毒啊?” 王兴会大吃一惊,推门而入,只见黄玲儿身上被打了七八个弹孔,血液流了一地,早已经凝固。虎娃见了王兴会进来,发疯似的抓住他,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谁能告诉我啊”但黄玲儿既然开不了口,自然就没有人知道答案了。 王兴会捡起弹壳,说了句:“是mp18***的弹壳!” 正在这时,邓锦凡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哭道:“二哥,虎娃,是李磊干的,是他干的,今天凌晨,他带了人匆匆从板桥饭店冲过,还问了哨卡的哨兵,问你可有没有通过,他们一定是猜到你要从后山小路回家,所以从前山来堵截你,但想不到这畜生,竟然向黄玲儿下手,天杀的李磊!天杀的李磊!” 虎娃大喊一声,哭晕过去。 王兴会和邓锦凡两人将他救起,也不投板桥饭店,两人看准一条偏僻山路,趁着路上行人不多,急匆匆往前赶去。看看走了约两个时辰,已经脱离连天山范畴,这才找到路边一处草谷堆里,将虎娃和黄玲儿放下。 王兴会在虎娃背上推拿半天,虎娃几次悠悠地醒转,又扑在黄玲儿身上哭得死去活来。邓锦凡和王兴会都感凄恻。邓锦凡轻声劝道:“虎娃,黄玲儿已经去世了,你不要太过伤感,眼下咱们还离山不远,就怕那畜生派人追来,咱们还是将黄玲儿入土为安吧?” 虎娃泣不成声:“没了,一切都没有了!”他本是孤儿出身,从小受尽磨难,连天山杜刚、王兴会等人做主后再没有人欺负他,他心中好生高兴,对山寨尽心尽力,遇事向前。后来又得到黄玲儿垂青,成家立室,心想从此以后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凭着两人一股干劲,好日子指日可待;此刻看着怀里的黄玲儿身躯都已经凉透发硬,满身的血污已经凝结成块,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这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泡影。 邓锦凡也是眼中垂泪,说道:“一个权字,竟能蒙蔽人的良心至此,这畜生黑心烂肺,必遭天谴。”他本来最是老实本分不过,这时候想到李磊不念同乡之情下抽这样的毒手,口中连名字也不愿意再叫李磊。 只见虎娃慢慢止住哭声,一字一句地说道:“遭天谴?我不要他遭天谴,我不要天谴他,我在这里对天盟誓,此生此世,我虎娃定要抓住这泼贼,一寸一寸碎碎地割他,我要他不得好死!” 他声音大变,竟像地低下传来一样。王兴会、邓锦凡一看,只见他眼中喷火,嘴边流出道道鲜血,片刻只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王兴会心中不忍,想要岔开他悲伤,走上前去,轻轻扳过虎娃肩头说道:“咱们还是先将黄玲儿埋葬了,再慢慢想办法找李磊报仇……” 虎娃一把将王兴会甩开的手,冷冷地说道:“我虎娃的事情,不要任何人操心,害我爱妻之人,不但李磊一人,从此连天山就是我的死敌,将来我必定要一一屠戮殆尽,才泄得了我心头只恨。”说着一声不响,抱起黄玲儿,走出草堆,一拐一拐地朝南走去。 王兴会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虎娃是怪罪自己和杜刚等人没有设法阻止惨剧发生,心中自责不已,只听见邓锦凡追出去喊道:“虎娃,虎娃,你,你这是去哪里……” 虎娃头也不回,喊道:“你们不要来!”王兴会见他身上也受伤不浅,抱着黄玲儿尸身十分吃力,也赶上前去说道:“你,咱们慢慢商量……” 虎娃突地转身,托在黄玲儿身下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对准了王兴会和邓锦凡说:“谁再上前一步,不要怪我无情!” 两人只得目送他慢慢地远去。经过这事,虎娃性情大变,不再相信任何人,后来在在黔北被程瞎子所救,这才死心塌地投降了乌蒙山,后来人性泯灭,到处打劫杀人,手段残忍,不分老幼,成了为祸一方的巨寇悍匪,一直到1959年才被解放军剿除。 王兴会和邓锦凡两人愣在当地,王兴会问起邓锦凡有何打算,邓锦凡说:“我世居这里,又有妻儿老小,况且腿也残废了,常言道落叶归根,连天山不管归何人管辖,都是我桑梓之地,也是我葬身之所。你言语上对那畜生也有冲撞之处,你千万不可以再回山,你快去追赶杨曦,带上他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王兴会握着邓锦凡的手,眼中垂泪,说:“咱们这里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相见。” 邓锦凡叹气笑道:“好大哥,你是年轻有为之人,天下之大,还有很多事情等你去做,待到将来你们扫荡山河,叫邪魔外祟无处遁形,到那时咱们再好好相见!”王兴会一听之下,顿时胸中长了一口长气,他用力点头答应,两人执手大笑,依依不舍分别,就在田埂上坐着,畅聊这些年来所见所谓的奇人佚事,直到中午。 两人都觉得肚中饥饿,王兴会起身附近去寻找野味,不到一刻就发现两只野鸡,他一抹怀里,却没有带枪,只背上背负着七星宝剑,当即抽出宝剑,挥剑斩去,飞了一只,砍中一只。 等他提着野鸡回来,邓锦凡已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西瓜。两人相视哈哈大笑,随即生活烧鸡。邓锦凡打理板桥饭店多年,原是一个烹饪好手,不到半个时辰,野鸡已经烤得酥黄油亮,香气四溢。晌午时分,暖阳高照,两人将一只鸡,两个西瓜吃得精光,拍拍肚皮,咚咚直响。直畅聊到一轮红日慢慢西沉,将两人影子拉长在田野之上,西南风呼呼作响,卷起漫天黄草。两人口中虽然谈天说地,心中仍然不免是各自怅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旁晚时分,王兴会拜别邓锦凡,往重庆找到杨曦。这半月里面,杨曦天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这时候见王兴会安然无恙来到,心中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兴会想起这半月里面发生的事情,也是恍如隔世。 两人在重庆又呆了十多天,王兴会白天出去,天黑才回,有时候醉酒回来也不和杨曦说话,倒头便呼呼大睡。 杨曦向来知道王兴会不喝酒,她知道王兴会心中苦闷,又不愿意就此又离开川中远走,所以也不开口问他每日去向,也不问今后打算,只是每天备好饭菜、热水等他回来,陪他在馆驿里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