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歌》 第一章,江安夜阑有白衣 前朝作古,先皇领兵结束战国诸侯混战一统中原,沿袭旧历,定国号大楚,改年号元泽,定都天京,分封八王,遍及中原。十数年来少有战事,边陲安定。后先皇驾崩,太子年幼,年仅十四足踏龙辇,百官朝贺。 要排出当年八王中为大楚王朝打下这个天下鞠躬尽瘁之人,秦王殷锋当仁不让稳居三甲。作为王朝中少有的异姓王,秦王自领秦地北拒西御,独守王朝西北门户,为中原太平立下汗马功劳。 这一日深夜,位于大西北的江安城灯火通明。秦王府中隐卫联合城中长平军半数出动,提着火把将江安城掀了个鸡鸣狗跳,就差刨地三尺将整个江安兜个干净。而排出这一浩大阵仗结果却是数百人无功而返。那位把江安这个夜晚搅得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早就提着一把长刀翻过城墙,朝着城内乱麻麻的一群草包翻了个鬼脸后溜之大吉。 城中天旋地转,秦王府中却是出奇的平静。入夜已久,府中下人均已入睡,唯有那望安阁中灯火点点。阁中底楼一黑衣男子一青衣男子对坐手谈,落子可闻。 棋至收官,黑衣男子的脸上说不出的春风得意。 青衣男子声音儒雅:“今晚这世子殿下的本事当真是让文某人大开眼界,府内半数的隐卫出马都落得无功而返。”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放他一马罢了,要是把守阁的几个老东西放出去不得把他腿打断了拖回来?” 青衣男子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见秦王殿下丢了儿子都还面不改色,落子从容,要搁在平日里哪还有心思来望安阁。原来是殿下有意为之。也不知这又是王爷下的哪一步妙着?” “哪来什么妙着不妙着……这下棋,要求绝处逢生有时候难免得剑走偏锋。这些日子朝局动荡,江安境内也是政务繁多。我这不是今夜难得抽个空闲嘛,就来阁里找先生下上两局,先生你看本王这手棋艺比起上次可有所长进?” 青衣男子微笑道:“好多了。” 黑衣男子又落一子,说道“一个月前我收到先皇密旨,要本王即刻带兵入朝觐见。哼,先生你说老皇帝也是勇气可嘉,眼见得自己时日无多,也不怕我这个外人把他刘家的天下改了姓殷,这分明是要我去天京稳定朝局,替他操办后事。自分封王土以来,八位藩王中有六位都是他刘氏宗亲,你说先皇不说去找离天京城更近的越王怀王,反倒是跑到这大西北来找到我一个外人头上,更是没成想旨意还没到芜州地界人就这样一命呜呼,可真是天意难测,天意难测啊……” 青衣男子说道:“咱们这位先皇生前最擅帝王心术,可谓把制衡的手段运用到了极致。宁可舍近求远也要找到秦王殿下来辅佐朝政,便足以看出其深谋远虑之处。他既然敢吃定王爷入京不会策反,自然也能料到天京城那些位觊觎帝位之人不敢公然与殿下作对。毕竟枪打出头鸟,谁愿意去谋一个不忠不义之名?只可惜先皇最后这步棋输给天意,没活到这密旨传到殿下手上那天,那当下入京一事全在王爷一念之间。” “先生怎么看?” 青衣男子继续说道:“利弊参半。当今天子年幼,自然急需大臣辅佐。殿下可借此密旨入朝抗衡王朝权贵,掌控朝局,这是一利。可借天子名义收揽人才,壮大势力,这是二利。可在朝中立威,稳固自身地位,这是三利。至于不利之处,无非一条。” “说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你说先皇在世时草蛇灰线铺了江山千万里,连分封王土这一损法都给使了出来,搞得天下文臣士子惶惶不可终日,临死前要我领兵入朝,正是要图穷匕见的时候,却不想是说驾崩就驾崩,功败垂成。走的这几步棋空留给天下人揣度。你说当年稳坐天京城的那老皇帝会不会除此之外还尚且留有余地。身前算尽死后事,那这皇帝真是当的前无古人了。” 青衣男子神情不受棋局影响,淡然说道:“听闻前几日那当下在天京城如日中天的贾太后命应天学府的几个博士祭酒自创一字交付史官写进史册,改名为龑,取意飞龙在天,被朝中大臣好一顿弹劾。这分明是决心要接手先王残局成那落子之人,若这还是先帝布的后手,我辈便只配坐井观天了。” 黑衣男子一阵大笑,将那烛焰震得摇摇欲灭,说道:“有此真知灼见先生可绝非那井底之蛙。本王当年自领西北封地也只图几年安生,没想到这天下大势变换无常,先帝驾崩才不过几个月,天京城的几位更是急不可耐,破局当入局啊,只是可怜那离王城最近的几位藩王,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行事吐口痰都要琢磨琢磨地方。” 停了一会儿,黑袍男子笑了笑,又说回最初的话题:“这不是听说那夜阑的头牌今夜封箱么,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前两天要死要活要去看,我与那老阁主也有些交情,正好饶他一步,看戏而已。今晚能赢先生一局我殷某人能在这王府里和下人们吹上半把个月,这才是大事啊。” 青衣男子一笑置之:“殿下真是想得太开了,那小子前两天与我说想要去蜀州走一走,刚被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没准今晚出城一去不返,殿下得不偿失啊。” 黑衣男子神情呆住,惹得对面青衣一阵笑。 “去蜀州作甚,王城那边几个藩王之间都还如同乱麻,再让成都王这清心寡欲的老人家掺和进来非天下大乱不可。这是要赶猪上树了?唉,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心过……罢了,今夜这局便到此为止吧,还劳烦先生去把白月那丫头叫来。” 青衣男子摇头:“不急,夜阑戏场通宵尽欢,世子在那怎么也要呆这一晚,就是不回王府也走不远。难得秦王殿下如此兴致,这棋下完也好。白月那边文某人自会安排。” …… 金玉檐下,紫金罗帐。长夜未央,江安城最大的戏场灯火通明。九层楼台,千余个座位尽数坐满。一般的富家子弟能上六层已是祖上几代人积累的门面,其挥手打赏的碎银堆起堪比路边可见的碎石。至于上三层的豪门子弟莫一不是出自名动中原西北大地的百年世家,这类人出手便不再拘泥于钱财,动辄便是件放出去能引起一场江湖上腥风血雨的无价之宝。戏场每到这时,在下三层的设施维修上得下不少功夫,就连更换那红木的门槛都是笔不小的开销。 能引得如此阵仗除去那享誉京城,名震天下的当世第一花旦慕容夕,全天下便只有这大西北百年戏场的头角儿——夜白衣。 戏场主人取夜尽之意,将戏场名为夜阑,这也是夜白衣一名由来。据说此人但凡登台唱戏必穿白衣,浓妆艳抹,常人不识真容。更有好事者传这夜白衣是多人一角儿,被夜白衣在一次戏中三角同唱憋回了声气。 而夜白衣除了头角儿外,还有一重为人所知的身份,便是这夜阑少班主。人道夜阑将兴,更有文人曾言夜阑由此子接手可至百年极盛,成就佳话。 原本这自家名角自是名头越大,越能赚钱,可自打这夜白衣的名头打响后,老班主却偏偏把他的场子安排到年首一次,年中一次,他时就是那秦王府的人亲自邀请也给婉拒门外。常人错过了便要等上半年,所以能听上这曲儿的人在这大西北少得可怜,也就愈发造就这夜白衣的名头。怪不得人言夜阑老班主营生有道,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眼下千人静默,等台上红帐掀开。板眼声起,白衣掀帐而入。高台上一人脸似雪练,颤眉闭目,极尽英容。鼓击平毕,那白衣甩开水袖,荡开双唇,一声高腔震开红帘—— “莫道戏子位卑心浅呐,不见三尺高台千丈血。谁哭天狼聚北倾太行,谁哭沉香引路万骨眠……” “……” 此曲源自于芜州民谣,俗称“芜州调”,后经夜白衣亲自修辞整调,起势大悲,中间辗转往复,起落无常,至末处一锤定音,山重的悲怮,天大的豪迈,教人听罢酣畅淋漓,恨不得当即投笔从戎效仿秦王当年执戈踏杀北地千里。于是有学子私下更其名为《大凉歌》,传唱西北。 杯中水冷,高台之人悲腔不绝。那白衣还在唱。 “……” 戏中悲绝比起旧时只增不减。 戏罢,千人沉默一刹,忽的暴发出雷霆之声,在这江安城郊荡彻天际。 看客中一黑袍展开笑颜,卯足了劲鼓掌:“好戏!好戏!不枉小爷等这几个时辰!” 戏已毕,人声鼎沸,有知情者叹息:“可惜这是少班主最后一场戏了。” “这话怎么说?” “你听那门前白毛老儿说,少班主这场戏后便被老阁主叫去入朝为官,是再也不登戏台了。” “咦,如此可惜……” “这夜阑少了少班主总是暗了几分。你看这千人的排场,得有多少人冲这角儿来的。虽说夜阑戏子无庸人,但比起少班主还是逊色几分……” 一戏引得三城人动如潮,遍地碎银贱如石,满天红捎作飞花,此等盛景固然有夜白衣名声在外的部分,还有一半却是这最后一场的噱头,毕竟这戏不比诗赋,是看一场少一场,更别说这一年到头只演两场的少班主大人。想必远在京城那位封箱之作的阵仗比起今日也是不遑多让。而那些因事未能到场的名门子弟,听此消息恐怕只得捶胸顿足,直道余生遗憾莫过于此。 …… 那黑袍半蹲在三层的一房梁上,左手撑着下颌,右手在木架上铎铎敲打。半晌过后,这才从那余音中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一番,见那下一场的戏子便要上台,再没看下去的心思,转身便走。 天大的排场都免不了散席,待得这空前盛事结束,唯有惋惜萦绕江安城头。这西北大地再无白衣登台了。 戏罢,那夜白衣撤到后台,叫退左右,这才开始下妆。 夜阑百年来的规矩,登台戏子不可轻易教人识得真容。同一人,登上戏台引四方雷动,搅风云汹涌,下了台却只能是寻常百姓,盖八尺床被,吃五谷杂粮。流芳千古的也只得是这戏子的艺名,就连真容肖像都不曾留下半个。 若说阁中寻常戏子在后台卸去妆容还能相互认识,可这少班主却是当真从不以真容面世,但凡卸妆必先退下众人,独自一人在屋里倒腾,事毕带上面纱便走,没有半分拖沓。如此,就连阁中几十年的元老也不曾亲眼见过少班主的模样。 而这日夜白衣于台后卸妆,却有一人手持折扇,拉开屏风闯了进来,站到夜白衣身后,盈盈笑着。 夜白衣也不恼怒,似是对此习以为常,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闯进这人两鬓泛白,脸上却不见半分颓色,英气逼人,不逊这江安城中鲜衣怒马少年郎。 当今这全天下能亲眼见那夜白衣庐山真面目的除了夜阑老阁主还有何人? 老人收起折扇,缓缓笑道:“今日这戏你倒唱的卖力。” 夜白衣没有说话。 “还在怨爹?” “不敢。” 老人坐到一边,将手中折扇开了又合,看着夜白衣精致万分的侧脸,叹道:“少年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也不知是好事坏事。爹是从及冠之年过来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心气没见过?你打小读书,若只是唱一辈子戏,白瞎这半肚子笔墨。不消管他们都说什么南慕容北白衣,祖宗的规矩在那,你唱的再好也是夜白衣的名头,粉一抹便只是场戏,从古至今有多少戏子流芳百世?戏子误国不敢说,救国却是万万不能。” 夜白衣停下双手,望着镜中卸了一半妆的面容,双唇微张:“误国我不愿,可我又哪有救国的心思。当下王朝太后执政,朝局混乱,我便是唱一辈子戏又有何妨?” 老人摇头叹气:“我从小便让你读那四书五经,学那春秋笔法,难道是让你去改一辈子的芜州调?西北虽远,也是天下,中原的风很快便要刮来,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清净地?须知泥沙出真金,乱世造英雄。” 白衣一愣。两人透过铜镜静静看着对方,气氛微妙。半晌之后,老阁主开口率先打破僵局,从包里摸出一个锦囊,在手上来回摩挲。 “这些话今日便不说了,爹知道这些年夜阑欠你的多,让你走也是逼不得已……” 老人顿了顿,摇了摇头又继续说:“这些话今日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将手上锦囊递给白衣,“这夜阑有百年的底蕴,阁内外珍玉无数,你此行缺啥提早与我说,我好叫人早作准备。爹也不送你那些俗物,便将此物送你。世事难料,你日后遇上生死难断之事,锦囊里有一信物,你带上它去蜀州龙门观,无论何事,自会有人为你摆平。” 白衣接下锦囊,神情恍惚。 做完这些,老人缓缓起身上前,站在白衣身后,弯下腰捧起水拍在夜白衣脸上。夜白衣吃了一惊,伸手去扒老阁主的手,却拗不过他天大的力气。 “别动。”老阁主语气强硬,“少年意气,当游天下,不可居于一隅心安理得,做人这心不必比天高,可心气都没了哪还是个人?” “你五岁便离家随我游历四方,倒是机灵得很,十岁观百家,十五岁便剑术登堂,十七岁名响半半个天下。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在勾栏卖艺,一场戏错五断三,到最后还是被人打下台来,那时谁还能想到那个骗人铜子儿的小混蛋如今名扬天下?记得十岁那年你看上京城一家名门花旦,屁大个娃儿竟敢把词改得那般没羞没躁,戏才唱到一半便被人打下戏台,你也别怪爹逼你在台下哭着都要把戏唱完,戏比天大,祖宗的规矩。至今还有京城那边的客人提起当年,骂你一声败絮其中的登徒子……” “世道上的艰难困苦人情冷暖你没落下一样。如今我这一身本事你也都学了去,哪有不赶你走的道理?你可恨我?不过话说回来你恨又如何,无非横添一笔,不足为道。” “此去我再护不得你,被人打下了戏台可能便是九死一生,行事切不能如孩童那般张扬。给你的锦囊要好生收着,也不要随随便便就一溜跑去蜀州,倚仗要拿在手上才是安心。记着我跟你说的,到了天京城便去雁停楼找那的掌柜,他会给你云举试的推荐信。再过几日便要入冬,天凉了要添衣。在外行路难免挨饿,教你的手艺莫忘了。出门在外要多与人交好,莫成天板着个脸,放下身子和人讨口饭也不是难事,江湖人薄情偏偏又重情,拉下脸皮才活得自在些……” “……” 老阁主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似是觉着还有什么没嘱咐干净,意犹未尽地张开嘴又闭上。 夜白衣抬头,见镜中人脸上的妆容已褪洗干净,露出惊为天人的五官。 老人年轻时也是把台上十八般武艺耍得样样精通,手掌自然说不得细腻,擦过夜白衣的脸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揉坏了这眉清目秀。 老人突然笑了两声:“幸好你长的随你娘,不然在江湖上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 夜白衣神情复杂,当即起身欲走,却不想一只手突然伸出牢牢扣住自己小臂。 “让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夜白衣猛地回头,见那铜镜中的老人双泪俱下,无声而泣。 第二章 黑袍拔刀要杀人 白衣仗剑出芜州 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芜州以北接壤北地,自古以来就有春猎的习俗。一人白衣白靴白玉鞍,一人黑衣黑鞋黑鬃马,两位少年每每此时都要相约关外较量一番,输的人日后便不可和赢家枪天下第一的美人做老婆。风水轮流转,两名少年都还没见过那天下第一的美人是何模样,却早已在私底下把人家的终身大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黑衣少年在赛马一项上最会使诈,给马屁股抹辣椒油,绑火把,阴招频出。白衣少年在骑射一项上却是不甘示弱,一手绝技七星连珠教军中行伍之人见了都要拍手叫好。最后这场比试总会以一场谁也不服谁的扭打结束。然后响起一女子的吆喝声音,两位少年相视一笑,起身用脏手牵着女子,回家去。女子长什么样?看不清了。那时草原上的太阳大到占据半边天,红得耀人眼。 画面突转,只见视野里尽是黑压压的人影和无数在夜里翻飞的银光。瓢泼大雨浇不灭城中熊熊业火,血火在雨中交融成刺目的红,逃难的人脸上沾满泪水和血污。 两位少年提前被人带出城来,躲在一座荒山上的神庙中。破庙遮不住风雨,黑衣少年又身染重病,只有在寒风中缩到白衣少年怀里,浑身颤抖。白衣少年抱着黑衣少年,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山下的城,哭声雨声混杂在一处,仿佛天地乱做一团,刚升起的火星尚来不及爆裂便被雨水冷冷拍下。白衣少年仰头看去,神情怆然,双泪而下。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女子死前一刻,天雷滚滚。 最后是在那女子坟前,两位少年跪坐在地,目光呆滞。不知这是他们第几次来到此处,大理石碑前的山花谢了又谢。少年们身后是一众甲士,各执兵戈雄立山道上,威风凛凛。 黑衣少年腰间佩刀,起来转身就往山下走:“我要报仇。” “你凭什么报仇?”白衣少年在他身后喝住他。 黑衣少年吼出声来:“凭什么?凭你那些文韬武略,凭你那满腹经纶?!” 两位少年再一次扭打起来,还是在女子身前,却没了夕阳草原,没了马蹄黄土,也没人喊他们回家了。 黑衣少年练了刀法,将白衣少年打得灰头土脸,身后百余名将士不敢上前。 回去时两人各骑一马,在山道上慢行。山林中突然冲出来十几名蒙面杀手,一时间弩箭乱射,黑衣少年连忙拔刀出鞘将其尽数击落,顿时心中一紧,转身看时,只见那白衣少年已倒在马下,全身上下布满弩箭…… 黑衣少年翻身下马来,冲到白衣少年身前,双膝轰然跪下…… …… “咚”—— 林中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轰然倒地,切面处宛如镜面。 夜深了,一黑袍男子单手执刀站在林间,喘着粗气,全身上下被冷汗浸透,随即男子脱力倒在地上,将刀甩在一旁,双臂叠起靠在额前,正好看到当空满月,竟哭出声来。 又过了许久,哭声渐渐平息,黑袍男子起身收刀入鞘,整理衣衫。虽然还是深夜,可男子在被这噩梦惊醒后却没了睡意,只好到树下抱刀静坐,盯着天京城的方向,双眼泛红,杀机隐现。 林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黑袍男子杀意骤起,起身抽刀指向一道黑影,只见那人举起双手,手上的包裹顿时落地。 “殿下,是我!可算找着你了!” 那人赶紧捡起掉了的包裹,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月光下露出那绝美的容颜。黑袍男子定睛一看,随即放下手中长刀,无力道:“怎会是你,派你出来,王府这是没人了吗。罢了罢了,你回去吧。” 那人身穿绿衣,没好气道:“殿下怎么如此无情,奴婢可是走了一天一夜这才赶上来。殿下一声不吭就这样一走了之,王府上下都乱了套了!” 黑袍男子冷哼一声:“我走时站城墙上咋看见就王府的灯熄得最快,尤其是你白月儿那屋子!” “那……那是奴婢的过失,但王爷他可是在望安阁呆了一宿没睡啊,六子说那阁里的灯亮了一晚上。” “那是老头子跟文先生下了一晚上棋!你当我不知道那老东西的脾气?儿子有他赢棋重要?” “那……那……”绿衣小丫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黑袍男子往小丫鬟鼻子上一刮:“小丫头从哪来回哪去,别仗着自己长的还算那么回事就敢蹬鼻子上脸,小心把你卖到窑子里,还能给小爷我赚点路钱。” 叫作白月儿的小丫鬟听罢急得直跺脚,就差哭出声来,见黑袍男子依旧不为所动,小丫鬟索性把包裹往黑袍男子怀里一塞,说道:“那你去!你去!月儿这就回王府领死!反正主子丢了,奴婢怎么也活不成了。” “你等等!”黑袍男子一把抓住白月儿,“你可是自己跑出来的?” “王爷叫的,说找不回世子殿下就回王府自行了断!” 黑袍男子苦笑一声,说道:“这老头子是要叫我里外不是人……得,你跟来可以,不许叫我殿下!” 白月儿媚笑一声,挺直了腰杆字正腔圆说道:“好的,世子殿下!” …… 秦地以北是北狄,以西是众戎,以西北凉,以南蜀州。往东南去是肃州。夜白衣要去天京城可东去凉州南下,也可南下蜀州东行,只是凉州战乱,蜀州路难,眼下最好的路程便是走肃州过,再沿江东去,过怀王地界,便是天京城。 要入肃州便要南渡黄河。眼下夜白衣腰挎长剑,背着书箱一袭白衣站于黄河浪头回首西望,不知不觉离开夜阑也有四五日过去,渡河而去去便是肃州地界。 夜白衣返身回到官道。这条是旅人南下的必经之路,黄沙遍布,一路上更是难见村落。夜白衣遥遥望见一张酒肆的招子,便下决心在此住上一晚,备好物资再图南下。 如今是快要入冬的气候,边境大小战事不断,北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店里生意冷清,也就零零散散有些北地的客人。夜白衣进了酒肆,由于地处偏僻,这店里布置也相对简单许多,倒还富有大西北的浑厚气息。 当下夜白衣解下书箱佩剑,坐到角落。跑堂的见其人容貌俊逸,气质不凡,再加上那把佩剑首尾嵌玉,大家风范,在这条道上来往的那些西北汉子哪个不是长的五大三粗,如夜白衣这般脱俗气质的读书人倒还真是少见,于是说话客气许多,点头哈腰,还主动把夜白衣身前的桌子擦了个铮亮。 夜白衣点了几份小菜,一点酒水,食不张口,更是显出一番士子形象,与这狂放的店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店外突然传来一男子的骂骂咧咧,由远及近,待男子一脚跨进店门,吸尽了满堂目光。黑袍男子身着不凡,腰配一把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十分蹩脚的长刀,言语间流露着西北的豪放气息,加上那口无遮拦的脾气,倒像极了哪家名门中的纨绔子弟,紧随其后的是一身着绿衣丫鬟打扮的女子。黑袍男子似是没料到这店里如此萧条,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止不住对着身后女子指指点点。 当下黑袍男子嘴上功夫不停,正准备坐到一个临门的位置,余光却正好瞟见了坐在角落的夜白衣,目光一凝,满脸堆笑的凑上前去。 夜白衣从始至终没正眼看过此人,不料其竟会走上前来,夜白衣自知不认识此人,防范之心更甚,抬手便将桌上长剑握在手中。 黑袍见状也不恼怒,径直坐到白衣对面,又跟小二要了壶酒,嘻嘻笑道:“这位先生南边来的?我闻江南士子风流名满天下,就当是先生这般人物了。先生总归不是北方人吧,这穷凶极恶的地方哪养得出先生这般人。” 白衣喝了口酒:“我是北方人。” “我就说!”黑袍一拍大腿,一脸欠揍地跟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打个马虎眼儿:“你家公子这都看走眼了,你看看这先生,不同凡响!” 说完黑袍男子又看向夜白衣,执杯起身:“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子不是。在下殷有成,芜州江安人士。先生气度不凡,非同常人,不妨认识认识,殷某人先敬先生!” 夜白衣不明所以,琢磨不透眼前这人什么路数,眼前黑袍小子若是那种行骗江湖的大混子,这搭讪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更何况哪家骗子出门还带着自家丫鬟,穿得像个招蜂引蝶的世家子弟?出于礼节,夜白衣回敬一杯,轻声说道:“在下李兴,一介草民,公子谬赞。” 继而两人坐下,绿衣小丫鬟站在殷有成身后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添酒加菜。 殷有成又添了几道菜,与夜白衣神秘兮兮地说道:“先生定是很少出门,对这外头的食宿不甚熟悉,要知道这西北道上的酒家出了名的是那秦地黄牛,肉质紧实,灶上炖一宿都不散不烂,配上这西北的苦醪,便觉着这个江湖也就这般模样了。” 说着殷有成又跟酒家要了一大盘黄牛肉,眨眼间这桌上被摆的满满当当。白衣戒心不减,从不擅动杯箸。殷有成却不计较许多,牛肉上桌伸手便抓,全然没有公子风范。 殷有成边吃边问,头也不抬:“先生江安来的?” “是。” “难怪,咱俩这不老乡嘛!前几日江安城郊夜阑少班主封箱之作,那当真是人山人海,小爷连个位置都寻不到,愣是挂在梁上看了一宿,不知先生去没去?” “没去,那日睡得早。” “那真是可惜!”殷有成又一巴掌拍在腿上,懊悔至极,仿佛那日没去看成戏的是他一般。 桌上酒肉还有大半没吃,殷有成见白衣拘拘束束,不像个豪爽到能把这桌给风卷残云的人,索性把身后的绿衣丫鬟拽下来一起吃,期间两人更是少不了一顿口角之争。 “先生莫怪,家里丫鬟没见过世面硬是要跟来,一介女流打不得又骂不走,实在是无可奈何,先生体谅些。” 那绿衣丫鬟也不气恼,继续给两人添酒:“公子骂顺气了就快把饭给吃了,这大桌子菜浪费不得。” 殷有成张嘴又骂:“都给你娘的气饱了!” 看到此处,夜白衣微笑着摇摇头,放下了几分戒心。这世道行骗得如此意图明显的人不多了啊。 两人在桌上来来回回扯着闲话,夜白衣应付得行云流水。十多年前夜白衣随老阁主游历天下,台上台下要讨口饭吃免不了阿谀奉承。有的话他人晓得你是在敷衍了事,奈何这话偏偏悦耳,也就欢喜听之。一来二去,夜白衣口齿也就伶俐许多,对于江湖上的家长里短也应付得轻车熟路,当下和黑袍男子聊得兴致勃勃。 饭后白衣背上书箱提上佩剑上楼去,三人在此留宿一夜。第二日清早夜白衣起床准备和两人分道扬镳,没成想出门正好遇到早起的殷有成,正坐在店门口细细擦着长刀,画面诡异至极。 夜白衣走上去笑道:“你这架势堵在门口是不想让主人家做生意了?” 殷有成见到夜白衣,也笑:“这刀刃照面照人心,行走江湖刀身干干净净,做人也敞亮。你说那些不把刀剑当回事的,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拔刀出鞘一看乌漆麻黑,跟茅坑里滚过一般,小娘子见了也得笑话你三分。早起拭刀是家里练武的规矩,这些年习惯成自然,先生莫要笑话。这屋里光线不好,来外头看得更清楚些。” 说完殷有成不忘补上一句:“李先生这样的人的佩剑定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第二章 白衣仗剑出芜州,黑袍拔刀要杀人 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芜州以北接壤北地,自古以来就有春猎的习俗。一人白衣白靴白玉鞍,一人黑衣黑鞋黑鬃马,两位少年每每此时都要相约关外较量一番,输的人日后便不可和赢家枪天下第一的美人做老婆。风水轮流转,两名少年都还没见过那天下第一的美人是何模样,却早已在私底下把人家的终身大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黑衣少年在赛马一项上最会使诈,给马屁股抹辣椒油,绑火把,阴招频出。白衣少年在骑射一项上却是不甘示弱,一手绝技七星连珠教军中行伍之人见了都要拍手叫好。最后这场比试总会以一场谁也不服谁的扭打结束。然后响起一女子的吆喝声音,两位少年相视一笑,起身用脏手牵着女子,回家去。女子长什么样?看不清了。那时草原上的太阳大到占据半边天,红得耀人眼。 画面突转,只见视野里尽是黑压压的人影和无数在夜里翻飞的银光。瓢泼大雨浇不灭城中熊熊业火,血火在雨中交融成刺目的红,逃难的人脸上沾满泪水和血污。 两位少年提前被人带出城来,躲在一座荒山上的神庙中。破庙遮不住风雨,黑衣少年又身染重病,只有在寒风中缩到白衣少年怀里,浑身颤抖。白衣少年抱着黑衣少年,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山下的城,哭声雨声混杂在一处,仿佛天地乱做一团,刚升起的火星尚来不及爆裂便被雨水冷冷拍下。白衣少年仰头看去,神情怆然,双泪而下。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女子死前一刻,天雷滚滚。 最后是在那女子坟前,两位少年跪坐在地,目光呆滞。不知这是他们第几次来到此处,大理石碑前的山花谢了又谢。少年们身后是一众甲士,各执兵戈雄立山道上,威风凛凛。 黑衣少年腰间佩刀,起来转身就往山下走:“我要报仇。” “你凭什么报仇?”白衣少年在他身后喝住他。 黑衣少年吼出声来:“凭什么?凭你那些文韬武略,凭你那满腹经纶?!” 两位少年再一次扭打起来,还是在女子身前,却没了夕阳草原,没了马蹄黄土,也没人喊他们回家。 黑衣少年练了刀法,将白衣少年打得灰头土脸,身后百余名将士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回去时两人各骑一马,在山道上慢行。山林中突然冲出来十几名蒙面杀手,一时间弩箭乱射,黑衣少年连忙拔刀出鞘将其尽数击落,顿时心中一紧,转身看时,只见那白衣少年已倒在马下,全身上下布满弩箭…… 黑衣少年翻身下马来,冲到白衣少年身前,双膝轰然跪下…… …… “咚”—— 林中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轰然倒地,切面处宛如镜面。 夜深了,一黑袍男子单手执刀站在林间,喘着粗气,全身上下被冷汗浸透,随即男子脱力倒在地上,将刀甩在一旁,双臂叠起靠在额前,正好看到当空满月,竟呜呜哭出声来。 又过了许久,哭声渐渐平息,黑袍男子起身收刀入鞘,整理衣衫。虽然还是深夜,可男子在被这噩梦惊醒后却没了睡意,只好到树下抱刀静坐,盯着月亮发呆。 林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黑袍男子杀意骤起,起身抽刀指向一道黑影,只见那人举起双手,手上的包裹顿时落地。 “殿下,是我!可算找着你了!” 那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月光下露出那绝美的容颜。黑袍男子定睛一看,随即放下手中刀,无力道:“怎会是你追上来了,王府这是没人了吗……罢了不和你计较,你回去吧。” 那人身穿绿衣,没好气道:“殿下怎么如此无情,奴婢可是走了一天一夜这才赶上来。殿下一声不吭就这样一走了之,王府上下都乱了套了!” 黑袍男子冷哼一声:“我走时站城墙上咋看见就王府的灯熄得最快,尤其是你白月儿那屋子!” “那……那……但王爷他可是在望安阁呆了一宿没睡啊,六子说那阁里的灯亮了一晚上!” “那是老头子跟文先生下了一晚上棋!你当我不知道那老东西的脾气?儿子有他赢棋重要?” “那……那……”绿衣小丫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黑袍男子往小丫鬟鼻子上一刮:“小丫头从哪来回哪去,别仗着自己长的还算那么回事就敢蹬鼻子上脸,小心把你卖到窑子里,还能给小爷我赚点路钱。” 叫作白月儿的小丫鬟听罢急得直跺脚,就差哭出声来,见黑袍男子依旧不为所动,小丫鬟索性把包裹往黑袍男子怀里一塞,说道:“那你去!你去!月儿这就回王府领死!反正主子丢了,奴婢怎么也活不成了。” “你等等!”黑袍男子一把抓住白月儿,“你可是自己跑出来的?” “王爷叫的,说找不回世子殿下就回王府自行了断!” 黑袍男子听罢苦笑一声,说道:“得,老头子这是要叫我里外不是人了。跟了我这么个心善的主子,小丫头你这是几辈子积的德……” …… 秦地以北是北狄,以西是众戎,以东北凉,以南蜀州。往东南去是肃州。夜白衣要去天京城可东去凉州南下,也可南下蜀州东行,只是凉州战乱,蜀州路难,眼下最好的路程便是走肃州过,再沿江东去,过怀王地界,便是天京城。 要入肃州便要南渡黄河。眼下夜白衣腰挎长剑,背着书箱一袭白衣站于黄河浪头回首西望,不知不觉离开夜阑也有四五日过去,渡河而去便是肃州地界。 夜白衣返身折回官道。这条是旅人南下的必经之路,黄沙遍布,一路上更是难见村落。夜白衣遥遥望见一张酒肆的招子,便下决心在此住上一晚,备好物资再图南下。 如今是快要入冬的气候,边境大小战事不断,北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店里生意冷清,也就零零散散有些北地的客人。夜白衣进了酒肆,由于地处偏僻,这店里布置也相对简单许多,倒还富有大西北的浑厚气息。 当下夜白衣解下书箱佩剑,坐到角落。跑堂的见其人容貌俊逸,气质不凡,再加上那把佩剑首尾嵌玉,大家风范,在这条道上来往的那些西北汉子哪个不是长的五大三粗,如夜白衣这般脱俗气质的读书人倒还真是少见,于是说话客气许多,点头哈腰,还主动把夜白衣身前的桌子擦了个铮亮。 夜白衣点了几份小菜,一点酒水,食不张口,更是显出一番士子形象,与这狂放的店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店外突然传来一男子的骂骂咧咧,由远及近,待男子一脚跨进店门,吸尽了满堂目光。黑袍男子身着不凡,腰配一把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十分蹩脚的长刀,言语间流露着西北的豪放气息,加上那口无遮拦的脾气,倒像极了哪家名门中的纨绔子弟,紧随其后的是一身着绿衣丫鬟打扮的女子。黑袍男子似是没料到这店里如此萧条,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止不住对着身后女子指指点点。 当下黑袍男子嘴上功夫不停,正准备坐到一个临门的位置,余光却正好瞟见了坐在角落的夜白衣,目光一凝,满脸堆笑的凑上前去。 夜白衣从始至终没正眼看过此人,不料其竟会走上前来,夜白衣自知不认识此人,防范之心更甚,抬手便将桌上长剑握在手中。 黑袍见状也不恼怒,径直坐到白衣对面,又跟小二要了壶酒,嘻嘻笑道:“这位先生南边来的?我闻江南士子风流名满天下,也不过如此了。先生总归不是北方人吧,这穷凶极恶的地方哪养得出先生这般人。” 夜白衣喝了口酒:“我是北方人。” “我就说!”黑袍一拍大腿,一脸欠揍地跟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打个马虎眼儿:“你家公子都看走眼了,你看看这先生,不同凡响!” 说完黑袍男子又看向夜白衣,执杯起身:“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子不是。在下殷有成,芜州江安人士。先生气度不凡,非同常人,不妨认识认识,殷某人先敬先生!” 夜白衣不明所以,琢磨不透眼前这人什么路数,眼前黑袍小子若是那种行骗江湖的大混子,这搭讪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更何况哪家骗子出门还带着自家丫鬟,穿得像个招蜂引蝶的世家子弟?出于礼节,夜白衣回敬一杯,轻声说道:“在下李兴,一介草民,公子谬赞。” 继而两人坐下,绿衣小丫鬟站在殷有成身后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添酒加菜。 殷有成又添了几道菜,与夜白衣神秘兮兮地说道:“先生定是很少出门,对这外头的食宿不甚熟悉,要知道这西北道上的酒家出了名的是那秦地黄牛,肉质紧实,灶上炖一宿都不散不烂,配上这西北的苦醪,便觉着这个江湖也就这般模样了。” 说着殷有成又跟酒家要了一大盘黄牛肉,眨眼间这桌上被摆的满满当当。夜白衣戒心不减,从不擅动杯箸。殷有成却不计较许多,牛肉上桌伸手便抓,全然没有公子风范。 殷有成边吃边问,头也不抬:“先生江安来的?” “是。” “难怪,咱俩这不老乡嘛!前几日江安城郊夜阑少班主封箱之作,那当真是人山人海,小爷连个位置都寻不到,愣是挂在梁上看了一宿,不知先生去没去?” “没去,那日睡得早。” “那真是可惜!”殷有成又一巴掌拍在腿上,懊悔至极,仿佛那日没去看成戏的是他一般。 桌上酒肉还有大半没吃,殷有成见夜白衣拘拘束束,不像个豪爽到能把这桌给风卷残云的人,索性把身后的绿衣丫鬟拽下来一起吃,期间两人更是少不了一顿口角之争。 “先生莫怪,家里丫鬟没见过世面硬是要跟来,一介女流打不得又骂不走,实在是无可奈何,先生体谅些。” 那绿衣丫鬟也不气恼,继续给两人添酒:“公子骂顺气了就快把饭给吃了,这大桌子菜浪费不得。” 殷有成张嘴又骂:“都给你娘的气饱了!” 看到此处,夜白衣微笑着摇摇头,放下了几分戒心。这世道行哪还有骗到这份上的泼皮无赖? 两人在桌上来来回回扯着闲话,夜白衣应付得行云流水。十多年前夜白衣随老阁主游历天下,台上台下要讨口饭吃免不了阿谀奉承。有的话他人晓得你是在敷衍了事,奈何这话偏偏悦耳,也就欢喜听之。一来二去,夜白衣口齿也就伶俐许多,对于江湖上的家长里短也应付得轻车熟路,当下和黑袍男子聊得兴致勃勃。 饭后白衣背上书箱提上佩剑上楼去,三人在此留宿一夜。第二日清早夜白衣起床准备和两人分道扬镳,没成想出门正好遇到早起的殷有成,正坐在店门口细细擦着长刀,画面诡异至极。 夜白衣走上去笑道:“你这架势堵在门口是不想让主人家做生意了?” 殷有成见到夜白衣,也笑:“这刀刃照面照人心,行走江湖刀身干干净净,做人也敞亮。你说那些不把刀剑当回事的,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拔刀出鞘一看那刀乌漆麻黑,跟茅坑里滚过一般,小娘子见了也得笑话你三分。早起拭刀是家里练武的规矩,这些年习惯成自然,先生莫要笑话。这屋里光线不好,来外头看得更清楚些。” 说完殷有成不忘补上一句:“李先生这般人物的佩剑定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第三章 刀林三山 白衣挥挥手,抱拳道:“在下今日还要渡河赶路,殷公子就此别过,江湖再会了” 殷有成听罢却不慌不忙,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 “天京城。” “莫不是进京赶那四年一度的云举?” “正是。” 殷有成一拍脑门:“唉先生你说这好巧不巧!我此行恰巧要去天京城,总归一路,不如同行,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夜白衣听罢笑道:“公子说笑了。这云举试初试还要在一年之后,读书人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下此行天京不单单是去赶考,更是为了游历各地,见多识广,公子既然有要事在身,拖延了行程这可不好。” “哪来的要事?无非是家里人吩咐的一些家常琐碎。家母早逝,家父年迈不便出门,和天京城那边的亲戚往来都得靠我这个不孝子担待。这不是家里人嫌我眼界短浅,借此机会让我出门游历一番,顺带去天京城和那十几年都了无音讯的七大姑八大舅上下疏通疏通,让他们晓得还有我这么个顽劣,也能让家里的老头子放心不是?先生放心,殷某人以声誉作保,此行绝不为难先生,你只管奔你前程,顺带捎我一个便是。” 说完殷有成又露出那笑嘻嘻的嘴脸,教夜白衣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这时一绿衣丫鬟背着行囊自客栈里快步走出,狠狠刮了殷有成一眼,这下轮到殷有成露出一副奔丧的表情。 “月儿才打了个盹便找不到公子了,公子这也太无情了。要真留下我一人,叫我怎么回去和老爷交待?” 殷有成和这小丫鬟唇枪舌战了也有五六日了,终于是彻底放弃:“姑奶奶的,你要跟跟着吧,先说好我和这李先生的行李都交给你,路上可别给我嚷嚷,到时候别怪小爷我不怜香惜玉。” 夜白衣听罢赶紧摇手,把背后的书箱紧了紧,心想这世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说道:“不劳烦姑娘,我自己来,自己来……” 三人南渡黄河,进了肃州地界,一路上无马无车,也不急着行路,遇到山高水长处殷有成便死皮赖脸地跟夜白衣讨要诗文,张口闭口都是读书人满腹经纶恰逢此等良辰良景哪能整天憋不出个屁来,这样去天京城应云举怎么能在天下高手云集的昭文台脱颖而出,这得提前考校。 夜白衣均是一笑置之。 逼到急处,绿衣小丫鬟也看不下去,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张口便道:“公子哪能如此强人所难,诗文乘兴而发才可叫作浑然天成,公子如此逼迫读书人,李公子天大的诗意都给你生生憋回去了。” 每到此处殷有成都要狠狠啐上一口:“呸,你个女娃懂个屁!” 路上夜白衣也试探过过殷有成的家世,尤其对他那把不合常理的佩刀感兴趣:“天下士人以儒为本,效仿先圣佩剑防身健体。剑为百兵之君,君子之义,让天下多少读书人趋之若鹜。为何殷公子偏偏佩刀,其中有什么讲究?” 殷有成哈哈一笑:“哪有什么讲究,首先我就不是个读书人,再者,我生平没练过剑,硬要带上拔出来也只会当刀乱耍,不如直接配把刀防身实用。这样说起来你说那些那些假作风流的所谓士人别看一个个的剑上珠光宝气风光的很,假作山河气势,真拔出剑来却只晓得和人大眼瞪小眼,真是贻笑大方。先生你说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老老实实治国安邦不好非要学先圣装风流,悬羊头卖狗肉,最后连自己都觉着自己还是那么一回事,话不投机便要拍板子去行侠仗义,真是可笑啊。” 这一通话把天下佩剑的读书人批了个狗屁不是,殷有成笑罢一拍脑门,想起夜白衣的腰间佩剑,赶忙收起话头:“殷某人嘴快,想到啥说啥,先生可不要记怀。先生与那寻常读书人还是有区别的,日后长剑出鞘定能技惊四座,想必也不比那执剑周游列国的儒家先圣差个多少。” 夜白衣微笑摇头:“这么说来殷公子的刀法可是练的炉火纯青了?” 有了前车之鉴,殷有成的姿态一下放低许多,挠着脑袋嘻嘻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听闻前几日风凌阁出武榜天下十大高手,怎会没有练刀之人上榜?” 说到这里殷有成义愤填膺道:“先生你说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还不是那评这武榜的风凌阁阁主担心染上屁大的官场鸟事,把将军王侯都给封杀了不给上榜。其实那榜上有名的大半人物也都是一方势力的门下幕僚,这种蚂蚁傍大树的行为只是明面上不入仕途,背地里还不是在给那些达官显贵做些不见光的勾当。没能上榜的高手我不说其它,先生你可知现今刀林的三座大山?” “不知。” 殷有成喝一口酒润润嗓,给夜白衣娓娓道来:“第一座是那楚王朝麾下虎贲中郎将白铮棠,使的宽刃柳刀,刀名上弦。那第二座山也是在王朝麾下,大将军澹台世绛,刀名镇岳,至于最后一座,便是在这芜州江安的秦王殷峰,刀名……” 殷有成挠了挠后脑,一时没想起来,索性说道:“这不重要,关键的你说说这三座大山好巧不巧全是将军王爷,自然也就上不得江湖榜了。要不然那榜上七名之后的孙子哪有他们上榜的位置?嘿嘿。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这三人是发小,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当年多方势力逐鹿中原时如今朝中的两位将军还是秦王殷峰的部下。如今三人各自在刀法上登峰造极,教天下人望其项背,倒是一段佳话。” 第四章 百里之后有百里 夜白衣听罢问道:“那白将军和澹台将军为何入朝为官了,既然感情深厚何不一起去西北镇守边关,治理一方?” 殷有成散漫答道:“人各有志呗,人家有为国尽忠的志向,强求不来。况且他们背地里的勾心斗角我们常人又怎么看得懂,说不定三人都闹掰了,私底下还在互相骂对方的祖宗。” 殷有成说完,转身敲了一下丫鬟白月儿的脑门,笑道:“得亏你跟了我这么个主子,叫你长了那么多见识。寻常丫鬟哪能听得刀林三山的名号,能摸摸刀把子就不错了。” 白月儿顿时面露不平之色,无奈最后还是没敢发作,那气鼓鼓的模样反而逗的前面两人一阵大笑。 且游且行,三人已经到了肃州西部腹地。此处紧邻蜀地,绿意盎然,已难见西北荒凉气息,但仍有些风尘难去。三人自清早便遥遥望见山腰上的一座村落,环抱于两山之间,颇有与世隔绝的韵味。三人本想中午去那休养生息,不料山路曲折多变,加上本就险峻的地势,天色都快要暗下来三人这才堪堪见到那村口所在。 殷有成喘着粗气骂道:“你大爷的,望山跑死马,找个野村累死你大爷。” 夜白衣露出一丝微笑。经过几天相处殷有成的那句“你大爷的”几乎成了他开口骂人的标志性开头,尤其与白月儿针锋相对落了下乘之时,一句“你大爷的”往往能一转攻势,把小丫鬟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打压下去三分。照殷有成的话说,当年他北游途经上关城时学得这句俚语,发现用西北腔调说出来颇具气势,与人骂架更是能起一锤定音之功效,而且屡试不爽,于是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三人来到村口,从角落里突然转出来一道红色倩影,把殷有成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五官扭曲,就差拔刀杀人。 “你大爷的,哪里来的野丫头。” 那背着药箩的红色身影狡黠一笑,回道:“你才是哪来的小毛贼,穿的人模狗样,却是畏畏缩缩,还出言不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你……” 这“大爷”两字还未出口,殷有成便被夜白衣伸手一把拉回来。这小姑娘一看便是村里头的人,要是得罪了她再想求宿可就麻烦,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错过免不了又要去山里头找个洞穴挨一晚上。眼下夜白衣倒也不作低三下四姿态,作礼道:“在下李兴,我这兄弟叫殷有成,这位姑娘叫作白月儿。我这兄弟脾气不好,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恕罪。我们自芜州那边来,眼下要进京应考,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红衣女子将夜白衣上下打量一番,脸蛋涌上一抹俏红,道:“嘿嘿,你倒还像个正人君子的模样,不像身后那人,口无遮拦,白瞎了那张俊脸。” 绿衣丫鬟生平第一次见自家主人吃焉,刚有一丝笑意,生生被殷有成瞪了回去。 紧跟着山坳处又三五成群来了几位背着药箩的女子,笑声如铃,聊得欢快,见到红衣女子在与外人说道,便一伙好奇地凑上前去,看见其中两男子气度不凡,容貌俊逸,尤其是那白衣男子,恍如仙人之姿,于是笑得更欢,开始调笑那红衣女子:“惊蛰今天怎么又捡到两个小郎君,想前两日的那人还卧病在床嘞。” “是啊是啊,我们惊蛰前两天还说什么这辈子是找不到好男人,看看看看这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帮你撮合撮合。” 一番话说的夜白衣顿显尴尬,那红衣女子更是被羞得两个脸蛋红成个樱桃,瞪回几位姐妹,直说别闹别闹。 殷有成实在受不了这女孩子家的相互笑骂,背对着众人一脸愤懑,嘀咕个不停:“一群村妇一群村妇……” 夜白衣上前解场:“我等只是留宿一晚,明早便走,还请各位姑娘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其中一个女子笑着推了推红衣女子,后者只好勉为其难地上前说:“这事我说了可不算,我带你们去见我爹爹,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跟着红衣女子进了村,三人得知此处叫作百里村,带头的那女子叫作惊蛰,是这里村长家的女儿。这一路上一帮丫头相互取笑玩闹,很是欢快。村里人显然彼此熟络,对这几个丫头的肆无忌惮都习以为常,有的见到还互相调笑一番,左邻右舍如此和睦,得益于这村子得天独厚,与世隔绝的地理环境,倒是让夜白衣的心情跟着变得舒畅。 众女子各自背着采药的箩筐相继回家去,最后惊蛰领着三人进了村子中间的一座茅屋,虽说搭建得简陋,只是简单的木架结构,但遮风避雨不成问题。当下这庭院中还围着一圈人相聚着谈天,屋里炊烟袅袅升起,想必是灶上正在开工。 一男子说道:“看,蛰妹回来了。” 惊蛰当先一步站到庭院中,眨巴着大眼睛,给院中几人一一介绍。 “这几位是西北来的客人,进京赶考,路过此地要借宿一晚,爹,你说借是不借?” “你这丫头……”院中一鬓角发白的老人苦笑着点了点那红衣女子,起身抱拳说道:“老夫赵古亭。我家这丫头打小就没管教好,野的不行,想必路上多有得罪,几位原谅原谅。” “爹!”小丫头瞪了一眼老人。 夜白衣笑道:“老伯言重了,小姑娘一路上很是活泼,要是少了她我们着实要无聊的很啊。” 老人开怀一笑,面向一青年男子说道:“来者即是客嘛,住一晚又有何妨。秋雨,去隔壁打理两个屋子出来。” “好嘞。”青年男子停下手上的活走进屋子。 第五章 百里入冬有惊蛰 说完老人又转向三人道:“想必几位还没吃饭的吧,既然住下了不妨稍等片刻,就一起吃了。山里人家没什么好招呼客人的,一些野菜就着馍馍,将就将就。” 夜白衣谢道:“多谢老伯,那我等便却之不恭了。” 三人陆续坐定,方才还有些许冷清的庭院一下热闹起来。惊蛰把药筐放到院子一边,转身便进了里屋,想必是帮厨去了。老人扯着嗓子对着木屋喊了一声:“家里来客人了,多做几份。” 当下院子里除去夜白衣三人便只剩一男一小和那位老人。老人指了指男人说道:“方才进屋那人是我儿秋雨,这是老夫的女婿赵大石,那个小娃是我孙子春生,娃儿他妈在屋里做饭,一会儿便出来。春生啊,快过来见过几位公子。” 小孩子显然第一次见这么些衣着华丽的陌生人,便只敢扑在那位名叫赵大石男子身后不说话,偷偷打量着几人,而后将目光停留在白月儿身上便再挪不开。殷有成见状眼神戏谑地望向后者,白月儿回以微笑,硬生生让那小孩羞得移开目光。 殷有成大笑着朝那小孩勾了勾手道:“春生是吧,你过来,你过来。” 那小子被人叫到更是不敢出头,死死藏到壮实男子身后羞于见人,只敢从男人胳肢窝的夹缝里偷偷瞄着殷有成,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男子见状转过身佯怒道:“人家公子叫你嘞,还不快去。”说着便将叫春生的小孩一把抱到身前,推了推,搞得小孩子进退两难,欲哭无泪,只得怯生生走上前去,一脸委屈样,看得一旁的夜白衣嘴角微微勾起。 小男孩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四处张望求助,可见到所有人幸灾乐祸的模样后便只得放弃暗自叫苦,却不料这时一个响亮的脑瓜崩从天而降,敲得小男孩跳起脚直叫唤。 “嘿你这小子长得像模像样,个子不高志气倒不小啊,年纪轻轻就看上人家大姑娘了,日后长大成人了还了得,这得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白月儿皱眉道:“公子,人家小孩子就看了两眼……” 殷有成笑了一声,回得极快:“你闭嘴,你这是和他两情相悦了?要不本公子成全你们俩让你在这山里跟人家男耕女织过日子?本公子还乐得清闲。” 白月儿听罢一跺脚,气鼓鼓地跑到一边蹲着,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名叫赵大石的男子正欲上前打个圆场,这时惊蛰端着一盘馍馍从里屋走出,想必是听到了方才院里的声音,狠狠瞪了殷有成几眼,把大盘子放下后便将春生护到身后,对着殷有成说教道:“你这小毛贼说不过大人便欺负到小孩头上,真是把书读到屁股沟里去了,没羞没躁,迟早遭老天爷报应!” 老人拿起一张饼喂进嘴里,淡淡说道:“殷公子有话不藏不揶,敞亮人呐。” 不料被惊蛰一句话噎回:“您老人家就别掺和了,好好吃饱肚子就万事大吉!” 老人微笑着乖乖闭嘴,悠悠喝了一口黄酒,正好瞧见夜白衣脚边的书箱,突然说道:“几位看样子在芜州那边该是身份显赫之人,家中殷实,怎会不让家里人备好马车走官道去往天京,要来走这深山老林徒费脚力?” 夜白衣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老伯说笑了,我们几位在西北也算不得豪门贵族的子弟,只是家中颇有积蓄,不愁吃穿便是。都说由奢入俭难,家中老人正愁我们这辈骄奢淫逸惯了担不起家族的大梁,便打发我们出门游行体验人世疾苦,路上只让一个丫头帮衬。我们岂能辜负家里长辈们的良苦用心,只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怎么就来到此处,想必也是上天成全的缘分。” 说完夜白衣朝着众人笑了笑,伸手抓了几块馍馍,起身走开,殷有成叫住他:“先生有急事?” 夜白衣瞟了一眼蹲在墙角数蚂蚁的绿衣丫鬟,道:“月儿姑娘方才可被你气得不轻,我给她拿点吃的去。” 叫秋雨的男子和那春生的母亲很快回到院中,一伙人围在一起更是显得热闹非凡。殷有成旧时在自家府中吃饭也总是能围上一大桌人,但碍于府上规矩,寝不言食不语,吃到头也没谁会说那么三言两语,这可就把殷有成憋惨了,于是后来干脆便自个端个碗去偏房闷头吃,想起来什么还能随时和下人们扯上两句。像如今这般一群人吃着饭肆意谈天说地的场景殷有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上,忍不住多说几句,那一开口可就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谈,惊蛰便躲在暗处时不时出来刺他一刺,倒是将这气氛炒的火热。 吃到一半,秋雨又端了个盘子夹了几块饼和一些菜准备出门去。惊蛰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说道:“秋雨哥今天去这么早?” “刘先生今个儿中午没啥胃口,喝了几口粥就歇息了。我琢磨着他这会儿总该饿了,反正先送过去,吃不吃再说呗?” 殷有成好奇问道:“这刘先生何许人也?不是本地人吗?” 惊蛰轻蔑道:“当然不是,他可是城里的先生,这些天在给村里孩子们教书,村里人都很尊敬他。我也去听过的,刘先生他讲都是些什么春秋大义,黄老之学,肚子里的墨水比你这信口雌黄装模作样的假读书人多了一百倍。你倒不如去跟他学点皮毛,也好在那云举试中少露些马脚,捡回些脸面。” 殷有成扯了扯嘴角:“什么狗屁,这黄老学还能和什么春秋扯上关系?那我可得好好见识见识你说的这位先生。说的这么神乎其神,你也不怕他是个江湖骗子,这些人我可最清楚,脑子里没装几本书,嘴上功夫最是了得。” 惊蛰白他一眼:“可不就是你嘛。” 夜白衣没理会两人的唇枪舌战,问那老人:“赵伯,我听你们所说似乎这位刘先生现如今卧病在床,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这是前些日子的事了。村里的女人们同去山下的河边洗衣裳时,见到一马背着他顺着河踏过来,当时刘先生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了。据说是遇到了山贼,便在我们村里静养。这些天他身上的外伤大都好了,可气色还是不见好转,也不知是何原因。” 殷有成脱口而出:“心病!定是当骗子心虚了,生怕……”这殷有成话还没说完便被惊蛰一脚踹上,尴尬至极。 第六章 八麟璧 夜白衣起身说道:“在下与殷公子几年曾与南疆人学过点医术皮毛,不妨让在下去看看这刘先生的病症,没准能发现刘先生的病根所在。” 老人面露喜色:“那自然是好,两位不如随秋雨一同前去。秋雨,你帮两位公子带路。” 殷有成瞪大双眼,被夜白衣不明所以地拉出门去,正要询问这是哪门子江湖路数,却瞧见了夜白衣一闪而过的眼神,随即恍然。此地方圆数十里都是山林,先不说这先生为何会到此处,单是被山贼所袭一事便做不得真,想必其中定有隐情。 殷有成走出院子回头把白月儿叫住:“你就别跟来了,帮着主人家收拾收拾。” 三人来到村西的一间屋子,屋外拴着那匹黑色骏马。秋雨说道:“这间房前些年被废弃了,好在周围环境安静,我爹说这有利于刘先生静养。” 说着秋雨推门而入,将吃食放到床边的木桌上,说:“刘先生,村里今天来了两位懂得医术的公子,听说你的病情便过来看看。” 夜白衣和殷有成二人跟着进屋,见一病态男子坐在床上,身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此时正兀自用手蘸着水在那在桌上写字,写了两笔又伸手抹去再写。 当下男子听说此事,见到夜白衣二人,欲起身下床,却被秋雨一把按回床上:“先生身体不好就不必下床了。” 夜白衣也道:“先生不必多礼。” 男子脸上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坐在床上说道:“那就麻烦二位公子了。” 殷有成靠着门柱,抱着双手上下打量这位男子。后者虽说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体态却也不失庄重。看上去家世不俗,却也不是那世家纨绔,当是出自书香门第,姿态端庄。 秋雨把饭食送到便离开了,夜白衣坐到床头,当即开始江湖郎中的那一套望闻问切视触叩听。这两人正襟危坐在一起,礼仪备至的画面在殷有成看来就想到了官场上的你来我往,实在别扭,再加上殷有成自身没有半分医术上的天分,于是有自知之明地退出屋子,提着那柄长刀在附近乱逛。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下,村里的小孩吃完晚饭纷纷出来嬉闹玩耍,村里几十户人家灯火点点,远处时不时传来小孩山泉般的笑声。殷有成一屁股坐到草垛上,嘴里叼了根草,静看漫天星斗,思绪万千。 “那个臭棋篓子这时又该在和文先生下棋了。” 由远及近的笑声扯回殷有成的思绪,村里的小孩竟不知不觉跑到了村西。殷有成笑眯眯地看着一伙人,其中还有那方才被自己狠狠调戏了一番的春生。后者似是没料到这“魔头”会跑来村西,下意识地停了脚步。 殷有成这下可没那心思再赏这小娃娃一个脑瓜,只是看着来回追逐的小孩子一个劲儿的傻笑。 看到一半,殷有成发现众小孩其实是在争着枪一巴掌大小的物件儿,这倒勾起殷有成的兴趣,这山沟沟里还有啥玩意儿能引得这么些孩子枪得不可开交。于是干脆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为首那娃,把众人吓得笑声骤止,呆呆地看着这不速之客,一脸茫然。 殷有成厚着脸皮把手张开:“来来来,啥东西给我看看。” 为首那人显然胆子极大,把小物件往身后一藏,瞪眼道:“不给。” “呦呵!”殷有成把手中长刀递到身前,神秘兮兮道,“见过刀没,给你摸摸。” 几个玩闹的娃娃大多是男孩,从小便听老人说那行走江湖的大侠威风八面,只恨自己没个趁手的兵器去在自己钟情的小女孩面前大显身手,一听说能亲手摸到这真刀,一下子浮想联翩,那手情不自禁就伸了过去。不料殷有成一把缩回执刀的手,另一手朝那为首的孩子勾了勾。男孩按耐不住心痒,便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殷有成,另一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长刀。 几个小孩能不能把刀给拔出鞘都还有待商榷,殷有成倒不担心这刀会伤到他们。只是当他手上拿到之前孩子们疯抢的物件后,脸色却是瞬间凝重起来。 “这东西你们哪儿来的?”殷有成问道。 小孩们显然没察觉到殷有成语气的变化,随意答道:“下山的路上啊,上次跟着姑姑去洗衣裳回来时捡到的!” 这是块玉。眼下天黑时分,光线昏暗,殷有成看不清其具体形状,可细细抚摸上面的雕刻纹路,殷有成心里已经猜到八分,随即站起身来,将这玉照在月光下,此时已经能清晰地看出上面的麒麟纹饰。 这时夜白衣从屋里走出,来到殷有成身后,视线自然停留在了那块玉上,随即目光一凝。 “八麟璧。”殷有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先生可知这玉?” 夜白衣若有所思地点头,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先生所在的屋子。 殷有成轻声说道:“刘先生……晋王刘晖。事有蹊跷,先生先行回去。” 夜白衣也不拖沓,说了一字“好”,继而快步走回村里。 殷有成举起手上璧玉,对着白月眯眼看去,能见得玉心泛出湛蓝微光,美丽至极。殷有成翻手收起八麟璧,转身便进了木屋…… 当下夜白衣回到住处,惊蛰等人已经将三人的行李归置完毕,为三人铺好床垫,当下正准备熄灯睡觉,见白衣回来,纷纷询问那刘先生的病情如何。 夜白衣答道:“刘先生的外伤确无大碍,兴许他本身体弱多病,这两日受了风寒,导致整个人虚弱无力。加上离家太久,忧思成疾,心病难愈,这才面色憔悴不堪,我让他这几日好生休息,注意饮食清淡,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老人说道:“那就好那就好,真是麻烦公子了。” 说完老人又不顾夜白衣劝说执意吩咐秋雨去邻里借两床被褥给刘先生,顺便把春生这贪耍的娃儿提回来。这时赵大石走上前来问:“殷公子怎么没一起回来?” 夜白衣答道:“他恰好与那刘先生是故交,毕竟他乡遇故知,当下想必正相谈甚欢。况且此时此刻能有个朋友陪伴在侧,这对刘先生的病情也是大有裨益。” 于是众人也是跟着欣喜。 惊蛰这时从里屋走出,快步走到夜白衣面前说道:“李公子那洗漱的热水已经给你烧好,我已经给你端到屋里去了,你进去就看得见了。” 老人笑着戳了一下惊蛰的额头:“平时咋不见你乖成这样。” 惊蛰俏脸一红,娇嗔道:“爹,我不也这样孝敬你的嘛!” 第七章 山有古亭遗世独立 老人哈哈一笑,放过这被咬了尾巴的炸毛兔,对夜白衣说:“李公子辛苦一天了,明日还要赶路,早点歇息吧。殷公子那边我会让秋雨安排。” “有劳赵伯了。” 说完夜白衣准备回屋,见那绿衣小丫鬟还一个人呆呆站在院里,好心上前说了一句:“你家公子今晚回来的迟,他叫你先去休息,明早起早了给他收拾好行李。就不必等他了,快去睡了。” 白月儿点头应了一声,于是两人相继回屋歇息。 夜里夜白衣躺在床上却是思绪万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八麟璧是王朝分封的八王信物,唯有八位藩王与其世袭罔替的直系宗亲可随身佩戴以彰显身份。肃州属晋王刘晖管辖,夜白衣这些年随深居简出,对朝堂江湖世事知之甚少,但对于一些藩王的情况也是有所耳闻。这位晋王虽说是皇室宗族,但却只能算是当今皇帝的远亲,在战国多方势力混战的时期更是没有丝毫战功,能当上藩王纯粹凭他爹的显赫战功以及自身还不算扶不上墙的执政本事,所以更别提那世袭罔替一事。那这在肃州境内出现的八麟璧除了是那本该高居庙堂的晋王刘晖所佩之物以外还能有谁拥有? 如此一来这整件事便显得扑朔迷离。先不说晋王刘晖如何会来到这肃州西部,光是胆敢刺杀一名藩王的一方势力便足以令人发指。 夜白衣起身望向窗外,初冬的气候在肃州积不起雪,但寒意是必不可少的。在深夜的风中院子里竟还坐着一道寂寥的身影,夜白衣一时起意,起身出屋,坐到赵古亭老人对面。 “老伯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也不怕把身子骨冻坏了。” 老人见到夜白衣倒也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笑笑:“李公子深夜不眠,是有心事?” 夜白衣哈了口气,空中白雾弥漫。 老人起身去院子一边提起一坛酒和两只碗走过来道:“正好这还有坛年前酿的黄酒,正愁没人对饮尽欢,公子可有这雅兴陪老夫喝几盅?” “乐意奉陪。” 老人悠悠坐下,拆开酒坛泥封,倒了两碗,与夜白衣喝了一口,咂嘴笑道:“和年轻人喝酒就是不一样,总有种豪气干云的气魄在。” 夜白衣说道:“老伯虽说年迈,但却是精神矍铄。不说其它,试问这天下有多少人还有这份冬夜里在外与人把酒言欢的雅致和气概?” 老人自嘲般的笑了一声,缓缓说着:“人老了,也不知怎么的就对很多事情多愁善感起来,见到片叶子落了便在合计着自己哪天该走了,整天跟着老天爷在那伤春悲秋的,怎么比起年轻时倒还矫情许多,是老夫越活越回去了不成?可这世道追名逐利之风盛行,哪有几个真真正正去思量民生,思量人道的书生在世?” 夜白衣没有说话,老人继续说:“这世上人少了三分娇作,也去了八分风骨。人生如双圣风长庚,道魁张亦人那般,是大逍遥,可如当朝首辅孙昉那般,才是大脊梁。公子此去天京城应举,他日飞黄腾达,凡事当谋天下,切莫忘了初心啊。” 老人说着又倒上一碗酒一饮而尽,目光逐渐涣散:“这人一老,家里孩子都生怕老夫累着,就连那炉灶镰刀我都碰不得半分,也说不清楚是福气还是不幸。老夫闲来无事,总能想到些自己的死法,你说这人死便死了,生前不计生后名,死后何为生者生。那一夫当关战死沙场,或是那高居庙堂为国直谏而死的,怎么听着都好过那奸佞小人阿谀奉承苟活安乐之名。你说老夫死后九泉之下可见得到自己名声?” 老人的话声音极轻,仿佛在这寒风里随时会被吹飘到天边,却带有一丝不甘心的固执,能让夜白衣清清楚楚感受到这花甲老人背后磅礴的野心。夜白衣静静看着老人,说道:“老伯并不像是山里人。” 老人一笑:“老夫一直都是山里人,只是一生都未入山。” 夜白衣没有听懂这番话。老人剧烈地咳了几声,缓过气来继续说道:“老夫十多年前受振威将军刘琛知遇之恩从军行政,战事平定后便辞官返乡,做了乡里一个亭长。当时正值王朝更替,朝野动荡,肃西匪盗横行,老夫便带着邻里来到此地,造屋开田,这些年与世隔绝自给自足,倒还享了几年儿孙福。本想着就如此让山里几户人家安安生生,待盛事太平了再论后话,没想天不遂人愿,这几年的清净日子换来的还是朝堂上的一滩浑水。” 夜白衣神色掠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老人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更别说这其貌不扬的山里老人当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从军往事。 老人继续说:“老夫当年有幸见过几位声名在外的大将军,当今秦王就是其中之一。那时秦王的世子殿下才几岁?这么高吧?”说着老人枯枝般的手臂伸出在空中比了个高度,叹气道,“时间飞快,这才几年,如今居然……” 说完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夜白衣,后者神情茫然,似懂非懂。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呵呵,两位公子身世不凡,此去天京城当万分小心啊。” 说完老人抬起眼皮对着夜白衣说道:“李公子实话实说晋王殿下还有多少时日?” 夜白衣被赵古亭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心中一紧,虽说还没想明白其中因果,但考虑到老人曾经跟随过晋王父亲,还是很快平复了心情,镇静说道:“不出意外还有半年。”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晋王是大才,却是天公不作美。老夫这辈子前三十年都在一心埋读古今圣贤,求大道太平,浑浑噩噩到了四十岁这才略有小成,本想一展宏图造福一方,却不料正赶上战国势力割据混战,只得眼睁睁看着王土四分五裂空有抱负不得施展,说到最后还是成了个乌龟缩到这山里苟且偷生。而眼下就连这几户人家的安生都没法保证,真是有愧当年年少意气,可笑至极。” 老人嘴上说个不停,酒碗轮换不歇,一口一口喂进嘴里似是想吞下天大的委屈。天上落着小雪,四下寂静无声。一老一少对坐山间,一坐便是半个时辰过去。 老人挪了挪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接着说道:“说起来老夫与你素昧平生,也不觉得一顿粗食能换得公子一个人情。只想看看能不能凭着老夫年轻时几年的问心无愧,要公子替我私谋一事。” “老伯请讲。” “若是这村子不幸真的大难临头难以保全,老夫也不苛求公子护得所有人性命,只望公子能救下春生,替赵家留一根香火。” 第八章 无妄之灾 夜白衣摇摇头:“李某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真到那危难关头尚且自身难保,哪能顾及到七八岁的一个孩子?” 老人道:“李公子未免自谦过甚,先不说公子的佩剑如何,这练剑之人的气机流转异于常人。老夫前半辈子庸庸碌碌,可毕竟阅人无数,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夜白衣道:“天下苍生千千万,自当各安天命,事到临头我自有打算。” 老人听罢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好在最后撑出一个笑脸,戚戚然道:“也是,天下哪有这般无理的事。老夫方才言语失礼,还望公子不要记怀。” “不会。”夜白衣挥手,举起碗来将酒入喉一饮而尽。 这时一道佩刀人影趁着雪夜归来,见到院里两人面露惊讶,走上前正欲开口,夜白衣却抢先说道:“赵伯都知道了。” 殷有成怔在原地,愈发不明所以,于是看了一眼老人,后者正躺在木椅上闭目养神,面目安详,神情并没有丝毫波动。殷有成心里明了三分,便不再多言。 “村里可有什么准备。”殷有成开口问道。 “前两日我便说过要他们准备好行李,随时能下山去。既然两位公子明日还要行路,那就早些休息吧。” 说完老人便起身缓步走回屋子,身后雪落纷纷。 夜白衣两人紧随其后入了屋,却默契地都没合上眼。夜白衣坐在一边冥想,殷有成则躺在床上,瞪大了两个眼睛望着天花板,又转过头望着窗外雪夜黑的无边无际。 许久后夜白衣睁开眼,率先开口把赵古亭的事情与殷有成说了,后者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个不停。 夜白衣低眉说道:“明天就走?你知道那些人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都活不了。” 殷有成苦笑一声:“不然呢,谋划此事的势力多半与那千里外的王宫脱不了干系,我们这些个升斗小民能自保不错了。” 说完殷有成一把坐起道:“先生啊,明天一早你先下山,肃州内乱是走不了了。我们南下入蜀。” 夜白衣并没有抗拒,只是问道:“所以你呢?” 殷有成轻笑一声,说道:“先生不是打一开始便没想与我一路前往天京城吗,正好随了先生心愿,日后各安天命,相见随缘,如何?” 夜白衣应了一声,继而又陷入了一往的沉默。殷有成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叹了口气,又躺下说道:“不瞒先生了,我明个儿得送晋王下山。” “月儿姑娘呢。” “随她如何,我们就一匹马,要能跟上是她的本事。倒不如先生替我收了她,这丫头脾气是倔了些,不过做事麻溜的很,任劳任怨,啥事都偏主子的,心性还是不错。你若答应我现在就给她写个条儿,她不会怨你。” 夜白衣摇摇头,顺手从衣衫上扯下一块白布,坐到窗台边,从书箱里取出文房四宝,开砚提笔,趁着窗外小雪泛进的白光写了廖廖数字,咬破手指滴血在上,然后将布条卷起绑好,递给殷有成。 “北去二十里即卞城天子荡储掌柜,江湖上出了名的守口如瓶,把这个给他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会尽力而为。这布条一路上不可打开,若信得过我你就接下。” 殷有成被这番话说得愣在床上,犹豫不决,一抬眼见那布条外有泛泛红黑血迹混杂渗出,于是伸手接下,锁着眉头盯着那布条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笑道:“哈,先生好字!” 随即黑袍起身,提着行李出门孤身踏入雪夜,不辞而别。 夜白衣就这样静坐了一个时辰,腰间长剑出鞘一寸,看着屋外雪小了些,便起身收剑,背起书箱,趁着天尚未明下山去。 第二日清早,这村长家里便出了件怪事儿。昨晚来村里投宿的三人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随行行李也不翼而飞。这一消息也在村里不胫而走,沸腾开来。赵古亭老人倒还算镇静,一大早起床便悠悠坐到院里闭目养神,而得知此事的其它人却都炸开了锅,纷纷揣测这三人的来头,各家各户也都因此回家中翻箱倒柜,寻亲觅友,生怕这是三个飞贼流窜作案,偷鸡摸狗拐卖妇幼,结果自然是邻里之间一如既往相安无事。这反而愈发地让众人百思不思其解,这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究竟所为何事,见识短浅的村民只能归因于江湖人士神鬼莫测的行事作风,也不知这是哪个地方的怪癖。 这时给刘先生送早饭的秋雨飞也似地跑回来,一脸惊慌地来到老人面前,直说连那村西头的刘先生也不见了。于是众人又议论开来,一拍脑门说原来这三个蟊贼是来抢人的,定是这刘先生江湖上的仇家,但碍于这刘先生与村里人交情不深,也没人真为此较真着要下山寻人。村里人也就把此作为一个茶余饭后的话头,骂两句江湖人心叵测,知人知面不知心,装作一番任侠心肠在背后说点闲话戳戳那三人脊梁骨。可秋雨对此却是表示怀疑,首先从昨晚几人见面时的场景来看双方并不互相认识,那三人难不成是一时起意说拐就拐了个病怏怏的教书先生吧?几位都是公子模样的打扮,长的也是俊美非凡,怎会做出这等为人所不耻的勾当,难道真如村里人所说的人不可貌相? 对这些流言蜚语坐在院里的老人充耳不闻,兀自喝着黄酒看着山头积起的小雪,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正午还没到,山下几个小儿哭爹喊娘地跑上山来,一脸惊恐地跑进村。这些孩子都是早时就着娘亲要去河边洗衣裳的功夫跟着溜下山去玩耍的,眼下哭丧着回村,大人们自然劈头就问孩子母亲在哪。紧跟着几位妇人也是神情慌张地冲进村来,甚至顾不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就连带下山去洗的衣服都丢三落四,慌里慌张。其中一个孩子哭着道:“山下来了好多官兵,把春生他娘抓走了。” 反观春生早就蹲在一边抱头痛哭泣不成声。跑进村来的几位妇人急得七嘴八舌语无伦次,大概都是这群官兵正在上山来种种,说得众人乱作一团。 第九章 白衣飞剑可杀人 “怎么回事,官兵怎么会来!” “定是前些天那三个外来人招来的,我就说当时不该收留的不该收留的啊,现在你看看你看看。” “怎么办嘛,现在从后山下去还来得及不?” “别愣着了还不快去去找村长啊!” “……” 赵古亭听闻村口嘈杂,心头一寒,便猜到八分,连忙来到村口,见包括春生在内的几个孩子哭成一团,粗略了解了事情经过,当即让众人回去把前两日收拾好的行李带上,青年男子留下,老幼先行从后山小道离开。 众人立即行动起来。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老人眺望山下无风自动的林子,目光凝重。 “怎会来的这么快……” 村民的速度终究赶不上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卒,不到一半的老幼才从后山离开,山下士兵便已将整个村子牢牢包围,一条狗也没给放出。 赵古亭并没有先行离开,而是带着剩下的村民来到村口,以静制动。同时赵古亭也在细细观察着眼前这一伙人,身披黑色甲胄,高头大马,手执长矛,其打扮并不是寻常官兵,队伍之后还夹杂着几位不大显眼的黑衣人,整个队伍列阵在前尽是一股阴翳杀伐气息,这要说是哪个藩王麾下亲卫军队也毫不为过。摆出这等阵仗,可见为了这场剿杀有人真是下了血本。 赵古亭一步迈出,装作糊涂说道:“下民赵古亭,是这百里亭长。也不知几位军爷来到此处有何贵干?” 众兵士翻身下马,为首那人显然历经沙场,不善言辞,习惯于行动说事。当即一挥手,其中一名下属推出一位妇女,众人一看此人正是春生母亲,另一名则取出一副画纸,上面画着刘晖的画像。 黑色甲胄男子瞟了一眼纸上的画像,开口问道:“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众人眼见得画像上这人便是前些日子村里救下的刘先生,顿时面露惊异之色,不料赵古亭斩钉截铁道:“我们这村子远离闹市,平时就很少见到外人。这些天也没有什么生人来访,更是没见过这画像上的人。” 男子见赵古亭身后村民面存异色,心中起疑,目光陡然犀利。 赵古亭见状补充说道:“军爷不信大可进村查看。” 林中鸟叫声起,众人身后一黑衣人伸出枯槁的右手,一只巴掌大的飞鸟破开人潮,落到黑衣男子指上。赵古亭顿时脸色凄然,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自然见多识广,怎会不知这鸟的来历。 这鸟来自南方,通体墨黑,唯有脖颈处的毛有一圈银白,故被北民称之为“银环追”。北地辽阔,牧民捕猎少不了鹰犬相随,于是就诞生了一批熬鹰训犬的世家好手,这些年被各大豪门争相拉拢,各立山头。前朝北人南下,不少诸如此类的偏门技法被传到中原,落地生根,在这样的磨合中各类技艺进化神速,熬鹰也不局限于北地雄鹰,而更多的把目标转向南方一些小巧常见的鸟种,用以传送书信,探查情报,而这其中又以“银环追”敏锐易训为最。可所谓易训也只是相对而言,寻常世家子弟根本没有那养得起一位技艺高超的熬鹰师傅的财力,更别说有没有那层兴致所在。 黑衣人盯着那鸟看了一会儿,一伸手将鸟放归山林,走上前去,与那黑色甲胄男子密语一番,随即退下。 赵古亭眯起双眼,事到如今想来今日在劫难逃,不如坦然面对,内心反而释然,现在想来只是企求那些从后山逃走的村民不要再入虎口。 甲胄男子冷笑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朝着身旁的妇人挥去,立马血溅当场,那妇人一脸惊惧,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涌出一滩血水。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村里几十人双瞳一颤,有那么一瞬的失神,继而惊骇得无以复加,惊叫声四起。 “春生他娘!”人群中有人哭喊出声,红着双眼抄起镰刀企图冲出与那男子玉石俱焚,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抱住。整个人群乱作一团。 老人紧闭双眼,双唇颤抖,不忍再看。 男子提起长矛,在空中抡了个滚圆,最后指着赵古亭的鼻尖,一字一字说道:“把人交出来。” 老人双手抱在腹前,面不改色,淡淡开口:“什么人,老夫不知。” 甲胄男子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身后数十名甲士拔剑出鞘,众村民被吓得一哄而散,以赵大石和秋雨为首的青年男子血气方刚,提着刀具冲上前去,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转眼之间血染山林。不少村民开口话未至半便被人砍去脑袋,数十人死无全尸。 老人心里早有打算,始终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双泪横流,无声而泣。 甲胄男子坐到一旁擦拭手中长矛,并不着急去杀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他混迹官府多年,专为朝中权贵铲除异己,手上沾染的人命更是不下百数,长年暴戾恣睢反而滋生出对他人死前绝望之情表露而出的这份兴致,心想让那人在死前将人间惨剧听个干干净净,在黄泉路上也不得安宁。 村庄之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男子眼见好戏落幕,终于高高提起手中那杆长矛,怪笑一声:“老头儿,今日之事怪不得他人,兄弟几个混迹江湖身不由己,都不容易。我这便送你上路。” 矛头破开长空,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脚将那矛头踩下,顺势前冲,掐住那甲胄男子的脖颈,高高提起,撞在一棵树上,山林震动。 众甲士停在一瞬,十多个黑衣人迅速上前将那道人影围住,示意身后甲士原地待命。不到几秒,那被提在半空拼命挣扎的甲胄男子失去生气,不再动弹。 这位不速之客似是还不觉着这甲胄男子死干净,小臂骤然发力,将其喉管直直捏断,随即缓缓松手,那男子尸体如滩烂泥倒在地上,头部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和身体堪堪拼接在一处。 赵古亭老人缓缓睁眼,眼见这熟悉的身影,顿时泪如泉涌,激动万分,随即又悲上眉头,仰天长叹。对方江湖杀手军中甲士联合数十人之多,就凭这黑袍男子一人又如何扭转局面? 殷有成一脸怒容,腰间佩刀出鞘三寸,却迟迟没有抽出。殷有成心知一旦抽刀后果一发不可收拾,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将刀入鞘,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块八麟璧,转身望着将去路围的水泄不通的几位黑衣人,目光冷冽,声音冷寒。 “晋王已死,我不管你们背后势力如何,此事不要迁怒百姓。今日之事我们到此为止,双方各退一步,如何?” 众人只道这不知何处冒出的男子势单力薄,心生胆怯,于是愈发放肆狂妄。一黑衣人走出一步,桀桀怪笑一声,声音嘶哑低沉,如将死之人诡异至极:“无知小儿,既然知晓此事,岂容你活?” 殷有成察觉到黑衣人气机涌动,当机立断,右脚跺地,整个人顺着树干向上攀升。不料四周已被黑衣人彻底包围,就连树梢上也蹲守着数人,各执刀剑冲杀过来。殷有成往来躲闪,堪堪躲过几人攻势,却被逼到地面,被数名黑衣杀手轮番围攻,很快便被打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又是一番交锋,殷有成顺势卖了个破绽,待躲过一剑之后趁机朝着那黑衣人胸口一掌推出,随即身形暴退,与众人拉开距离。反观中掌那人后退足足近三十步这才稳住身形,体内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息,表情逐渐狰狞。 半路杀出的黑袍男子的实力显然超乎众人想象。这十数名黑衣人都是在江湖上朝堂内凶名显赫的职业杀手,当下几人联手围攻一人竟还讨不到半分好处,当然这并不代表几人就会因此如临大敌,毕竟对方只有一人,就是体力也支撑不住这番消耗。以防迟则生变,为首那人怪声说道:“小子,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本事拿到的八麟璧,倒也省的我等四处寻找。念在江湖人的情分你乖乖束手就擒,我等留你个全尸。” 殷有成右手按在刀柄之上,先前那套说理只是念在他本人有所顾虑,只想尽早息事宁人,不想对手气焰嚣张,咄咄逼人。殷有成自然晓得这群亡命之徒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勾当,向来认钱不认人,主子如何吩咐下头人便如何行动,眼下要想另寻出路显然不大现实,若是这刀出鞘,自己难免引火烧身,毕竟此去天京他的目的远不止如此,可若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介意就在此撕破脸皮。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几位黑衣人见殷有成一言不发,只道是其依旧负隅顽抗,随即冲上前去。殷有成身形不退反进,手中长刀寸寸出鞘,可那刀尖尚未离鞘,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将一名黑衣人胸膛刺穿,剑身近半数钉在墙内,颤鸣不止。 殷有成惊讶抬头,只见一道背着书箱的白色身影从头顶掠过,穿过众人,稳稳落在那剑柄之上,纹丝不动。 第十章 巫玄之术 几位冲上前去的黑衣人瞬间止住身形,面露惊骇之色。要杀这一名黑袍男子便已是棘手,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一白衣先生。一瞧这飞剑手段凌厉无比,便知道不是个善茬。 殷有成又何尝不是又惊又喜。这一路上他只道夜白衣和那寻常书生一般,略习剑术只为佩剑装那一份春秋儒生的君子之义,虽说做作,可毕竟这先生气质所在,倒也不算别扭,也就不予拆穿。只是没想到这先生竟是真的深藏不露,有此飞剑杀人的本事,当初自己那几句无意中的调侃不想竟是一语成谶,想来也是自己目光短浅,低看了人家几分。 夜白衣脸色算不上好,一剑杀人之后并未就此收手,取下剑后往指尖一抹,血滴在空中竟悬浮不落。夜白衣凭空画符,符印融入天地,于眉心处闪过一抹紫红。夜白衣随即收剑入鞘,周身白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这些人行走江湖数十年,自诩阅历无数,可又哪见过这番古怪行径,只道这白衣男子虚张声势,空有其表,随即稳住阵型,一心想着对方双拳不敌四手,总有力竭一刻。 于是几人冲上前去,殷有成见状正欲上前助阵,不料夜白衣起手挥袖,一股巨大气流汹涌而过,将冲在最前那人拍飞出去,砸在树上成一滩血肉混在一团,叫人不忍直视。紧随其后的几人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有那么一瞬的分神,随即又是两道气流将其托起,猛砸在地面,尸身同样看不出人形。 反观夜白衣,脚下闲庭信步,一手负后,一手成掌凭空挥舞,如同指点山河,法相天地。 一众黑衣人瞬间被杀得七零八落,迟迟回过神来时,那不可阻挡的一掌便已来到身前,将其尽数拍飞,当场毙命。 终于有人意识到这等手段远不是其能够抗衡,于是再顾不上其它,使尽浑身解数,转身便跑。夜白衣也清楚今日之事至此唯有杀人灭口才能善了,于是脚下步子加快,紧跟上前。 几人飞掠下山,一众甲士见状丢盔弃甲准备逃走,只见殷有成疾步上前将其拦住,徒手断脊折骨,余下数十名甲士无一生还。殷有成背对着赵古亭,周身染尽鲜血,如同修罗自地狱而来。 幸存村民相互抱在一处痛哭流涕,有人甚至失去意识昏厥在地。四下哭嚎声不止,山间近百数冤魂不散,动人心魄。赵古亭望着殷有成的背影,眼神复杂,不知所言,这才走上前两步又很快退回来,目视远方,全身微微颤抖不止。 马蹄声起,一道倩影带着一匹黑马自后山上来,双目无神,步履沉重。待那人影渐渐逼近,满村血色映入眼帘,那人脚步顿止,猛地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赵古亭老人走上前去,蹲在女子身边,伸出手缓缓摸着女子凌乱的头发一言不发,眼中银光闪烁。 再说夜白衣这边,余下两名黑衣人顺着山路而逃,夜白衣紧追不舍,耳边破风声如刀呼啸,双方的身影始终保持在一个恒定距离。 江湖人士出身江湖若是身无靠山,首要手段便是找一保命的法子,像蓬莱道人的化蝶术,南疆蛊师的本命蛊虫,压箱底的本事最初大都出自于自身保命。当下二人更是各自奔走,各显神通,一人施法神行,另一人则以幻影诱敌,夜白衣眼光何其敏锐,光凭这寻常江湖戏法便要轻易逃离也未免太看不起自己。只是当两人出了山路各自奔走,夜白衣终归无法兼顾,更别说他当前的状态不能持久,再过一刻便要陷入一段时间的虚弱时期,届时要想再将其一网打尽可就难如登天。 想到此处夜白衣更不敢懈怠,脚下功夫不减,身形恍如一线。两位黑衣人也不是善茬,都在拼上自我极限夹缝求生。 突然飞来横石精准击中其中那位使神行术的黑衣人小腿外侧,那人整个倒飞出去,撞到路边树木,当场晕厥过去。夜白衣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但脚步不停,路过此人时淡然挥手将其拍死,继续向前追赶。 不到一刻,又是一条尸体横在路边。夜白衣站在一旁,气血翻涌,俊俏的五官此时竟显出病态的苍白,诡异无比。最终夜白衣脱力倒地,再没力气起身上山。 待夜白衣清醒过来时已是夜晚。经此无妄之灾最初生机勃勃的小山村已是变得死气沉沉,所有人扎堆围在一个又一个篝火旁,目光涣散,精神萎靡。 夜白衣身体依旧虚弱,清醒过来却也无力动弹,只能四下张望一番,身边是殷有成和那月儿姑娘,三人围着的火堆相对较小,不知为何离众人也远许多。火光下几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温黄中泛着疲惫。 殷有成见夜白衣醒来,说道:“是白月儿背你上山来的。她这丫头看上去文文弱弱,力气倒还不小。” 夜白衣撇了一眼身边的女子,有气无力道:“多谢姑娘。” 小丫鬟连忙回道:“公子不必多礼。” 殷有成翻了翻身前的火堆,轻声笑道:“真没想到这个世道竟还有巫师存在,殷某今日一见不枉此生了。” 夜白衣苍白笑道:“那殷公子这一生也太不值个钱了。” 说罢夜白衣又缓缓闭上眼去,他并未睡着,只是异常无力,以此养神。 “今日之事先生挺身而出,舍身取义,殷某人佩服。相比之下殷某自问不及先生万一的胆魄在,还请先生不要介怀。” 夜白衣一声不吭,他并非不想回应,只是再无那份力气开口,不如安然养气。他自然看得出今日之事殷有成仍就身藏五分气力,只是他人难言之隐不愿开口何必强求。君子之道本就只问本心,何关他人? 蹲在一旁的白月儿试探问道:“李公子武艺高强,怎会受如此重伤?” 殷有成偏过头看了一眼躺着的夜白衣,后者轻轻点点头,于是殷有成耐心答道:“这应该是巫玄之术中通灵一术的后遗症。书中记载这通灵术门类繁多,先生所为当是以己身为灵媒请灵上身,书中所载该法可使作法者在短时间内叩灵问苍生,拥有通天达地之能,但是副作用极大,轻则伤筋动骨,动摇根基,重则昏迷不醒,葬送武道,据说对作法者寿元也有极大影响,想来不到万不得已先生不会施此下策。” 听罢此言,白月儿看着夜白衣的眼中多了一份光亮。殷有成则将目光始终落在火堆上,神情有愧。 第十一章 北域六大族 一道脚步声响起,惊蛰端着些果子走上前来,也是面容憔悴,身心俱疲。 这一日最后牵马而来的女子正是她。她本随一众妇女老幼自后山离开,不料行至半途遭遇埋伏甲士,这些士兵显然收到上头死令,见到下山村民便各执兵戈一拥而上。有跑不及的村民当场毙命,成那刀下冤魂。更多的则是在逃跑途中被人骑马追上从背后桶了个对穿,死状凄惨。待人群被骑兵冲散得七七八八,夜白衣突然从林中杀出,救下不过一手之数的幸存者,随即翻身上马赶上山来。惊蛰作为十不存一的生还者,望着满山血色呆滞了半晌,继而不顾剩下人的劝阻翻身上马上山来。一闻哭声,二见血河,生者在世痛不欲生。 “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殷有成递了个果子到夜白衣嘴边,后者挣扎了一会儿,最后挤了一丝力气在白月儿的帮助下坐直了,接过果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啃。 惊蛰也坐到夜白衣身边,双手环抱着小腿,半个脸埋在膝间,双眼通红。 “先生啊……” “不必说了。”夜白衣张口打断,“你既然不能出刀想必自有难处,时机到了再说便是。我若赌气早就一走了之。这世上本就没那么多随心所欲,你我各自都是这般,好自为之就是。况且说起来今日之事我没能及时赶回,也有责任。” 说完夜白衣面露凄然,殷有成一愣,继而飒然一笑,起身道:“也是……那我去看看山里还有没有野物,能打到几只最好。” 白月儿忙起身道:“公子我与你去。” “你照顾李先生,你放心,先生都还在这我还能撒丫子跑,那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夜白衣轻笑一声:“难说。” “诶诶诶……?” 夜白衣挥挥手:“你就让月儿姑娘跟你去罢,我这有惊蛰照看。” 殷有成目光在夜白衣和惊蛰身上来回一扫,犹豫道:“那好,小丫头你跟我来。” 白月儿连忙跟上。 只剩两人坐在火堆旁,夜白衣的精神恢复了些许,手上的果子也啃的差不多了,索性将核丢到火堆里,望着暗无星辰的天空,开口道:“惊蛰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惊蛰突然抬头,惊讶地看着夜白衣,看得后者哭笑不得:“我猜对了?” 小姑娘呆呆地点点头。 夜白衣又道:“寻常山里人家怎会骑马,况且这马是军中战马,八尺大汉若是不得要领也得给掀翻在地。你这姑娘非但驾驭得了,还能在曲折山路上疾驰上山,要说从小没骑过马李某人定是不信的。可姑娘作风也不像是城里头的世家千金,倒有几分西北那边的狂放不羁。” 小姑娘晃了晃脑袋,戚戚然笑了一声道:“我就当先生夸我了。” 夜白衣道:“所以姑娘真是来自西北?北域六大族,北芜,息左,燕寒,洛河,柔然,姑娘来自哪一族?还是说来自那北地巨擎,大朔王朝?” “柔然。”惊蛰一头扑进自己怀里,闷不做声。 过了一会,惊蛰又怯生生问道:“公子,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杀刘先生,刘先生如此和气,也会江湖上树敌?就算是仇家,可为什么这些人就连见过他的人都要赶尽杀绝?公子你说刘先生可是坏人吗” 夜白衣听出惊蛰最后的哭腔,叹一口气,说道:“好坏哪能如此分辨,你可觉得我是好人?” 惊蛰想了想,点点头。 “那殷公子呢?” 惊蛰又想了想,没有说话。 “那月儿姑娘呢?那为了救一个刘先生甘愿赔上一个百里村的赵古亭他老人家呢?” 夜白衣不再为难小姑娘,主动伸手去给火堆添了几根柴火。 “就是如此,我今日杀了那么多人,已是业障缠身。大道无情,氤氲天地。这般世事无对错,更不能如此计较,江湖恩怨不就如此。天下哪有干净的人,你不也杀过几只鸡,在背后腹诽过那些说过你坏话的乡里乡亲。凡事做到头来无愧于本心即可,哪来的对对错错,要真如此那这个江湖不如叫人一棒子打死,天下清净。” 惊蛰始终把头埋在膝间,目光盯着窜动的火苗一言不发。 夜白衣问道:“百里村除了赵伯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惊蛰哽咽道:“都没了,经过后山春生几个娃就再见不到,姐姐还有秋雨赵大哥他们也都死了,都死了。” 夜白衣轻轻拍着惊蛰后背:“柔然那边呢?” 惊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公子你刚才所说,对柔然又当如何?” “当然如此,大楚如此,大朔如此,天下都是这般道理,哪有一边高的江湖规矩?” 惊蛰顿了顿,说道:“我不知道。十年前楚国新立,秦王突然杀进北地,北域六大族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柔然,柔然大君领军拼死抵抗,南部防线临时组建起的两万大军不到三天就被秦王杀得干干净净,大君也最终自杀殉国。我们一家南下避难,到最后只剩我和我哥还活着。路上我又与哥哥失散,在路上饿昏过去,那时我就被爹……也就是赵伯伯救下,救我那日正好是惊蛰,我也索性就叫作惊蛰了。之后这些年我也就一直与他们一起生活。如今家里只剩一个哥哥在外生死未卜,想来他若是活着如今该回到柔然了。” 夜白衣瞥了一眼惊蛰,小姑娘在说这些往事时出乎意料的平静,好似早已把该哭的泪给哭尽,如今说起只是伤感。 “你们为何不北上逃难?” 惊蛰摇摇头:“北域六大族虽说溯本同源,但分立之后势同水火。我们北上只有做奴隶的份,生不如死。 第十二章 离肃西 夜白衣沉默下来,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过了一会赵古亭也走上前来,手上端着一个大盘,里面摆着几碗白粥,在冬夜里腾腾冒着热气。 “殷公子和月儿姑娘呢?” 夜白衣道:“进山打猎去了。” 赵古亭摇摇头道:“殷公子想必是在家里很少出猎的人,对这各个时节的动物习性不甚了解。这个季节还哪来的猎物,鸟雀该南下的月初就该走了,兔子狐狸差不多也都进了洞里,现在这山里比坟场还要安静啊。” 老人分别递了两碗粥给二人,自己又端了一碗,坐到一边吹着热气慢慢嘬着。 赵古亭的脸色比起众人缓和许多,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也上过战场,也挨过饥荒,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能有此心境夜白衣也是见怪不怪。 月影朦胧,如沐墨纱。月下夜白衣和赵古亭两人喝粥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野外进食两人全然没有食不语的觉悟。相比之下惊蛰这边要安静许多,只是抱着个碗边啃来啃去,显得心事重重,半天不见碗里那粥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赵古亭见状,语重心长说道:“小丫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再伤心也不能亏待了肚子。当年我随军行路蹲在死人边吃馍馍的时候可没人说这些实在道理,谁吃慢了没准接下来一整天都得饿着个肚子走上百八十里路。老天爷赏饭吃最不定时候,趁着粥还没凉快些吃。” 惊蛰瞟了老头一眼,赌气般说道:“天冷了我多捂下手怎么了,非要喝完捧着个冰冰凉的破碗吗……” 小姑娘说完哼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在火堆上,心不在焉地啃着碗边。赵古亭只好干笑着地说了两句:“当然,也行,也行。” 没过多久,殷有成和白月儿两人从林中回来,两手空空,看其脸色显然这趟出猎扑了个空。 “唉你大爷的,山里有些地儿昨晚的雪都没化干净,又是晚上,连个貂毛都没见到,真是走大运了……” 月儿姑娘在后面不停安慰。赵古亭老人招呼着两人坐下喝粥,同时发现自己碗里的也差不多喝完了,于是起身说道:“那边火上还有,你们喝完不够再来舀就是。” 说完后老人又把目光投向惊蛰,用碗轻轻敲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说道:“小丫头快些喝了跟我进屋来,和你说点事儿。” 惊蛰一脸幽怨地捂着脑袋揉了揉,偏过头看见赵古亭已经转身离去,暗自思忖一会后,双手捧起那晚凉的差不多了的白粥一口气给它呼噜完,还不忘舔了舔冰冰凉的碗底,当即起身离开。 夜白衣一把拉住惊蛰衣角,递出手上的空碗,微笑说道:“我也喝完了,回来帮我带一碗。” 第二日清早,夜白衣的力气差不多恢复了小半,上马赶路是不愁了。昨晚后半夜夜白衣殷有成商量了一下,决定此去天京不走肃州,而是南下入蜀。既然行程有变,这一趟又算是绕了个大弯,三人索性骑马赶路要顺畅些。 三人本来要留下帮些小忙,却被赵古亭婉拒了。经此劫难这个地方是再不能呆了,后续官兵定会陆续赶来,好在昨日的军中甲士和江湖杀手没给放跑一个,这倒是省去幸存村民逃亡的诸多麻烦。 赵古亭决心带着村里剩下的十几人另寻他处安定,事不宜迟,夜白衣一行人第二日早便要离开。村里人眼下精神上受伤不小,当下在村口送行的也只有仅存的赵家两人。 一番离愁别绪说辞过后,赵古亭拉起惊蛰的手,看着夜白衣说道:“事到如今在这世上老夫心里也没几个牵挂的人了,这女娃算是一个。我们村里人要逃难得过苦日子,这丫头从小就是逃难过来的,要她跟我们再走这一遭太受罪了。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此行不如带上我这女子,让她出门四处走走开开眼界也是好事。虽说这丫头嘴上刻薄,内心还是敞亮,做事也不马虎,路上也能照顾好两位,你们看这事如果可行……” 一旁的惊蛰突然红了眼,嘴里嗫嚅着什么。 老人拍了拍惊蛰手背:“哭啥嘛哭啥嘛……” 殷有成看了一眼夜白衣,后者神情淡然,没有难色。于是殷有成当即说道:“那好,如果这是惊蛰姑娘本愿的话,我们带她一人也无妨。” “我与她昨夜说过,若是你们不嫌弃的话便这么定了。” “爹!”惊蛰突然扑到老人肩头,如个孩子般放声大哭。 赵古亭轻轻拍着惊蛰后背,慈爱笑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两位公子都要笑话你啦……” “你这丫头平日里不是最喜欢上山下河的吗,今日要你走了倒是这副模样哦……” “在外头一个人照顾好自己,遇到事儿了与两位公子说,他们都是好心人,会帮你的……” “实在不行啊,朝着北边烧几柱香,没准老头子我能看见,在那头也能托梦给你支支招……” 话语未落,惊蛰哭声更甚。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以后一定要成大姑娘,心怀天下那么大……” 说着说着,老人声音哽咽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热泪两行。 第十三章 蜀道难 数百里外的芜州江安城,秦王府中望安阁顶。 这秦王府作为除了那天京城皇宫之外极尽草木之盛的八王府之一,占地三百余亩,自引祁江水入府成湖,名为正贤,将湖中鱼群取意天下英才尽入君瓮,大气磅礴。府内湖上走道曲折回廊绵延不绝,尽数连接至那府中最高的一座建筑——望安阁。 望安阁上下八层,大楚王朝以九为尊,这望安阁可谓是在这天子之下人臣之上把楼层建到了极致。阁中下七层搜罗天下书籍,其藏书数目比起天京城下与蜀州上川学宫齐名的应天学宫的藏书阁也是不遑多让。 而那上两层,据说这全天下也就只有两人上去过,一人自然是这秦王殷峰,另一人则是秦王之子殷宇回。至于这两层用来做什么,外人绝不可能想到这竟会是一人的居所。 这些年秦地征战四方奇计频出,除去一些是英明将领羚羊挂角的临时起意,近半数都是这望安阁阁顶之人的手笔。 当下阁顶窗边站着一青衣男子,长相俊俏儒雅,气质温润如玉,手上展开一张字条,身边是一只眉间带有朱砂赤红的银环追。 楼下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青衣男子开口说道:“宇回来消息了。” 一位英气逼人的黑衣男子走上楼来,手上还提着一壶茶,听闻此话挑眉问道:“哦?这小子难得还惦念着王府里,什么时候的消息?” “肃州驿西昨夜来的消息。” 黑衣男子倒了两杯茶,搁在桌上,上前说道:“我看看,这小子不是要入蜀么,怎会去了肃州,嫌路难走不成?” 青衣男子笑了一声,说道:“殿下一看便知。” 黑衣男子嘿嘿笑着接下纸条,展开后还不及细看,直接比了个大拇指:“好字!” 青衣男子端起一旁的清茶,吹了一口,调侃道:“那小子要听得你夸他这句得在我面前牛气一年。” 黑衣男子细细看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青衣男子却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殿下怎么看,宇回他这次动作可不小……” “信上说七天之内晋王刘晖就会给送到江安来?这小子出门才几天长这么大本事居然连晋王刘晖都给劫了。我之前是得到消息说晋王微服私访到肃西体察民情,可这谁有胆子这就去暗杀一个藩王,追究起来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青衣男子没有说话,淡淡喝了口茶。 “先生意思难不成是天京城那位贾龑太后?她这不会改个名还真把自己当真命天子看了?也不怕几个藩王打着勤王名头把她那头凤冠给掀了。” 青衣男子说道:“既然人家敢做自然能做的滴水不漏,不然一介女流哪里能在朝中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处理的干净没有证据,她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黑衣男子一笑:“这后顾之忧不就正在路上。这事真要说起来算小也小算大也大,该如何是好,” 青衣男子摇摇头:“这步棋走的太远,文某愚钝,暂时看不出什么玄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将晋王殿下安置好便是。相比之下文某对这个信中的李兴倒还有几分兴趣。” 黑衣男子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居然还和天子荡储掌柜有点关系,要知道这人在即卞城出了名的臭脸。我大概知道这小子什么身份了,想必是我一老朋友的儿子,怎么就姓了李呢……?哦,多半该是个假名。唉,这江湖真小啊,怎么看上去一瓢就能舀个干干净净,谁又知道其中深浅如何……” 黑衣男子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青衣男子喝着手上的清茶,陪在一旁也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黑衣男子转身下楼,开口说道:“我让李将军带几个人着便服去接下晋王。既然这小子要去蜀州,当从下阳城过,我顺便写封书信给上川学宫,叫这小子去办点正事,不然到了蜀州游山玩水,非得给人扣下当质子不可。” 蜀州北。 夜白衣一行人一人一马自官道上飞驰而过,风起扬尘。殷有成本来一开始以为惊蛰这姑娘骑不来这军中的高头大马,便叫惊蛰来与自己同骑一匹马,见小姑娘狠狠刮了自己一眼后连忙改嘴叫白月儿去带上她一起,万万没想到这姑娘蹬鞍摆腿上马居然一气呵成,对于这小姑娘熟稔的马上动作更是大吃一惊。 “小姑娘深藏不露啊。”殷有成啧啧笑道。 惊蛰瞥他一眼,对于这个徒有其表的黑袍世家子她打一开始就不对付,当下更别说有什么好脸色,当即一扬鞭纵马向前去,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殷有成见小姑娘不敢出声,于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索性一挥长鞭,那马飞也似地向前冲去,路过惊蛰身边不忘递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这一挑衅行为成效立竿见影,只见惊蛰当即涨红了个脸,赌气般地将手上长鞭呼呼挥出风声,座下马更是不敢倦怠,一前一后在这林间小道往复穿梭,似箭似流星一般奔得极快。夜白衣与白月儿相看一眼哭笑不得,只得加快速度尽量赶上两人。 最后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四人气喘吁吁地坐到河边,人马俱疲。 殷有成率先把气喘匀,走到河边拍了两巴掌凉水在脸上,随即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惊蛰当即产生不好的预感。只见殷有成左右手合力托着河中水,随即高高扬起,那练武之人的巧劲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本就离河边不远的惊蛰顿时成了出水芙蓉,全身湿透。就连一旁的夜白衣和月儿姑娘也惨遭殃及池鱼,身上湿了不少。 惊蛰从牙缝里把字一个一个挤出来,怒道:“殷有成!” 随即两人在河边展开生死对决,结果可想而知,不到两个回合惊蛰便哭着嗓子败下阵来,全身上下湿的不能再湿。 好在惊蛰此行出门带了换洗衣物。当晚四人没有寻到酒家客栈,于是在附近找了个不大的小山洞,于洞口处围了一圈石块以御寒风,在洞里生起火来。几人临行前带了些路上吃的馍饼,当下也都拿出来炕在石板上热着。至于惊蛰那身湿透的衣服,自然由那位罪魁祸首用树枝提着在一旁烘烤。 第十四章 蜀州夜谈,九黎听潮 此时的惊蛰正蹲在洞里一个角落,里外三层都是衣服,就连殷有成的换洗衣物也都一并拿去裹着。小丫头揉了揉还有些湿润的头发,吸了吸鼻子,赶紧又把裹在身上的衣服紧了紧。 “咋了,感冒了?我听赵伯说你以前在村里时天天下河里摸鱼捉虾,闹腾得不得了,那时也不见你支吾一下,怎么被我用水泼一泼就成病秧子了?” “这个天气你来试试!” 殷有成嬉皮笑脸道:“来来来,明个儿给你个机会。” 惊蛰没那个精力继续和这大仇人斗嘴下去,只是恶狠狠地瞪上两眼,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 殷有成摇摇头,也不再逗弄这个小病猫,将目光转向夜白衣,后者此时眼观鼻鼻观心,正吃着热好的馍饼。 “李先生,你猜猜我把晋王刘晖弄去哪了呗?” 夜白衣笑说:“这要我如何去猜。殷公子如此这般胸有成竹,想必晋王已是安全了,至于是在何处就不是李某人能操心的了。” 殷有成也拿了块馍饼,送到嘴角嚼着,叹了口气说道:“唉,先生你说这天下何方势力有这胆量去拿藩王的脖子试刀,这要是给人查个水落石出,又得枉死多少人。” “这事哪能随便说。” “无妨无妨,先生你说咱们连晋王都给他劫走了,还有啥事说不得。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麻雀都见不到,哪还有外人。说了就当个玩笑耍罢。” “那人是晋王殿下?!”白月儿和惊蛰二人惊讶道。 “嘿嘿嘿。”殷有成诡异一笑,没有多加解释。 夜白衣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我曾听闻江湖第一大势力风凌阁揽尽天下密信,大到两国交战,布防地图,小到州县任免,冤假错案,事无巨细皆有耳目。虽说口耳相传的听闻其中总有些夸大成分,可至少能证明这风凌阁江湖庙堂两道的路子都不少,其管下能招呼动用的高手更是数不胜数,要说江湖势力所为风凌阁当为首要怀疑对象。” 殷有成摇摇头:“这话倒不错,可先生想必平日里对这江湖世事还有些陌生。风凌阁旗下高手云集,若此事真是风凌阁所为,所派杀手便不会只有这般水准。要杀堂堂藩王,依照风凌阁的尿性可不得派几个天下十大高手出来?届时你我能够自保便是万事大吉,更别说还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劫下晋王。” 夜白衣说道:“按照殷公子的说法此事非江湖人士所为?” “晋王勤政爱民,这也是难得被江湖多方人士一致认同的好名声。据说当年晋王为了体察民情,曾下设‘采诗郎’一职,专为四处收集百姓平日里的俗语歌谣,还汇集成册,日夜翻读,以此分析民生问题,好对症下药,肃州极盛之时不正是在这藩王治下产生的吗。据说晋王这些年将民间诗歌汇集成册,在每个要处都有批注,小到邻里纠纷大到洪涝旱灾,可谓当今治民第一疏,原册或许还在晋王府桌案上摆着。你说说看,做个藩王做到这份上在这大楚王朝也算是首屈一指了。这样的藩王哪能招惹什么江湖上的仇家,小势力没那能耐,大势力敢动就是自损名声。庙堂上的死结庙堂解,有此决心刺杀藩王的势力多半是晋王的朝中政敌。我之前不也说了,这事多半与天京城的那几位高官脱不了干系,没准那造字更名的贾太后也参与其中。” 夜白衣点点头,说道:“这么说来这位贾太后确实最有嫌疑。毕竟王朝新定,她想一手遮天总得拿出敲山震虎的手段,晋王领地离那天京城距离适中,朝中势力也是微弱,不至于让人伸不出手,也不至于出手就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就晋王手下兵力来说,最不可能有反抗力量,柿子捡软的捏,这真是天生的一块敲门砖。” 殷有成吃完了馍饼,一手托着下巴说道:“这一行为也只是让其余的几位藩王收敛些时日,取几年安生,哪能一劳永逸高枕无忧。看来这贾太后在朝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两人随即陷入沉默,黑暗的冬夜里只剩下火星清脆的爆鸣声。 这时惊蛰突然跳起来叫道:“糊啦糊啦!糊啦!” 殷有成突然回过神来,被惊蛰这几嗓子叫得一脸茫然,倒是夜白衣眼疾手快一把将惊蛰的衣服提起,只见那袖口处赫然一个大洞。 惊蛰瞬间怒火中烧,也顾不得御寒保暖,起身掀开身上的几层衣物,冲到殷有成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耳朵。 “唉姑奶奶姑奶奶你轻点……”殷有成抱着惊蛰小臂叫道,面部五官已是扭曲,看得一旁的两人眼皮直跳,是真疼啊…… 伴随这那股焦气味道散去,惊蛰也安分下来,气鼓鼓坐到角落里,一个劲叫嚷着要殷有成到城里给她置办几件新衣服,后者无奈之后满口答应。 “在往南过几十里便是姑娘山了,这姑娘山可不得了啊……” 殷有成说到这里突然止住话头,转过来问夜白衣:“我们此行去天京,回来往凉州境过,没准还能赶上那三年一度的九黎听潮会。先生武艺高强,可有心去试试争那天下第一?” 夜白衣笑笑,没有说话。 殷有成躺下抱着头说道:“瞧我这记性,先生入朝是要做官的,哪能去什么九黎听潮会。真是可惜。” 殷有成又把目光投向洞外,似自言自语道:“那姑娘山上可是有当今武道天下第一人呐……” 夜白衣愣了一下,说道:“张亦人在这山上?” “嘿!”殷有成突然坐起,“先生居然不知此事?” 这些年夜白衣深居简出,与外界联系更是稀疏,平日里也就听阁内同台的戏子卸妆时聊那么几句,就连这十大高手的名号都是与老阁主饭后闲谈扯到的,至于这些人所在何处,江湖地位,人品如何等细节尽是不知。对于这天下第一的张亦人,夜白衣也只是知道是个道士罢了,至于其生平事迹更是闻所未闻。当下夜白衣听得此道人所在这山叫“姑娘”这么个俗名,一时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惊蛰倒是大大咧咧问道:“这张亦人不是个道士吗,怎么住在‘姑娘山’上,姑娘那么多,三妻四妾的如何证道?六根不净,真是欠打!” 殷有成白了她一眼:“姑奶奶这六根清净是佛家的说法,虽说人家也是出家人,可不是也没羽化飞仙吗,既在俗世中哪能断得了凡心?况且这就是个山名,相传这姑娘山上还真没有姑娘。人家要听到你这番话指不定就被你气死。” 惊蛰哼哼一声:“那这道士也太没点心胸了,活该气死。” 殷有成没理他,继续说:“天下武夫要证己武道最快捷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当属那九黎听潮会了,可这张亦人是少有的几个没参加过九黎听潮会便能在武评榜上高居前十的人。据说当年王朝更替,大楚新立,却正值道教盛行,不少前朝旧臣曲解道家本意,觉得天道无常,既然生逢乱世,不如顺其自然,纷纷弃官隐居。还有不少读书人自以为逍遥证道,拒绝入仕,导致朝中许多要职无人顶替。先皇又不想滥竽充数,无奈下旨禁道,并且同年两度云举,于是各地儒教盛行,道观反倒被拆的十不存一。这姑娘山上的龙门观算是蜀州硕果仅存的道观了。” “龙门观?”夜白衣面露惊讶。 殷有成点点头:“是,以前也叫三言观。毕竟其主人名声在外,这名字起的也就有排面。” 殷有成继续说:“相传张亦人听闻禁道一事,也不大张旗鼓出面指责,一个人跑去泰山脚下,愣是抬手将泰山向北移了足足一寸,硬生生断了大楚三十年国祚,迫使先皇分封诸王以保气运。虽说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大多掺杂水分,听上去颇有神话色彩,不说其它,就先皇为此专门分封诸王一事就算不得真,可毕竟大元评中就如此评价,说这张亦人一人抗鼎,问道天地,可谓天下道魁。这番评语天下公认被称作是自风凌阁成立以来所作的最高评价。” 惊蛰一旁突然问道:“这大元评又是什么?” “天下人要想跻身名流除了世家子弟,初生江湖总得有名家的认可。这大元评是风凌阁自建阁以来每年元旦会对江湖上的杰出人士作出的一番评价。相对的还有每月月初出榜的小元评。可不论是江湖上的关注度还是认可程度自然前者要更有份量。风凌阁自建阁初就秉承不评官场的原则,把这些年有点风头的年轻后辈都给点了个干净。其点评之精准狠辣真不愧是出自天下情报第一阁的手笔。据说当年南越有个年轻人才刚入江湖不到半年,声名不显,却正值大元评出评,这上头给他一顿狠夸啊,什么乱世枭雄,治世能臣都说出口来。天下士子见此人毫无名气,逮住机会把盛极一时的风凌阁狠批一通,说这大元评水分颇多,徒有虚名,风凌阁倒是对此置若罔闻。之后不到半年这年轻人揭竿而起,整合百越遗民,连克南平三郡,自领万人大军与南平王分庭抗礼,搞得朝野震动。于是天下士子噤声,愈发奠定风凌阁天下第一阁的地位。” 几人听得入神,不由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南平王悬赏千金,找了几位江湖高手联合刺杀此人,同时亲自率领镇南千骑以雷霆手段平了百越暴乱,这倒也颇像他那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也得亏这事是在他交州地界,这场暴乱要放在其它南方诸王头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将这事处理得如此干净利索的了。事后王朝那边也在各方面出力平息,一般人还真晓不得个中隐情缘由。据说当下交州那边也不安宁,当年聚集的百越遗民还在顽力抵抗,只不过这都已是强弩之末了,掀不起当初那般风浪。” “这世道顶尖的武夫虽不能说敢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可无论是在江湖之远还是在庙堂之高,对这天下格局的影响都占有极大一部分的比重,像那一人扛鼎的道魁张亦人,还有那剑出昆仑不入鞘的风长庚,南平王幕僚百年枪仙离苏。哪个不是在武道上登峰造极成为一方巨擎的绝世武夫?” 惊蛰看了一眼一旁一直不说话的白月儿,不由面露愁色哀叹一声,白月儿见状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道:“惊蛰姑娘,这些事都是那些大人物操心的,我们权当听了长见识,何必放在心上。咱如今好好把肚子填饱,平平安安去到蜀州,就好。” 惊蛰嗯了一声。殷有成望着远方星辰,自言自语喃喃道:“我殷某人他日也要如此这般,问鼎九黎听潮会,教天下人侧目噤声!” 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都说男人的话一口唾沫一颗钉,少年尤为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天命当如何? 夜深了,四人挤在这蜀州北部的山洞里相继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三寸山疑云 一夜无事,三人第二日清早起来继续南下入蜀。这一日四人一心要赶路程,一路少言寡语,中午时找了个林子休息了一个时辰,吃些干粮继续上路。直至下午,三人终于走上崎岖山道,步行了几里,见到一方村寨,决定在此整顿。 殷有成说:“过了前面这山便是姑娘山了。我们在这村里吃过晚饭,还能趁着天没黑下再赶些路程,没准今晚便能到龙门观。” 惊蛰却道:“赶那么急做什么,前面这山路如何都不好说,万一出出了差错这大冷天我可不想在林子里睡上一觉。就算是在这村子里休息一晚上明天清早起来上山去也无妨啊。” 夜白衣走到前头说道:“我们先过去吧,那儿有个店家。” 这村子口有家露天的小店,就支起个小棚,平日里卖些酒水吃食给过往的客人,由于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在这条道上倒还算颇有名气。那门口的招子看上去也是有些年头,上面的“酒”字已经淡到只剩个轮廓。店里眼下只有一名中年男子在忙碌。夜白衣等人坐到棚子底下,要了几壶蜀地自酿泸酒和一些米糕点心,至于大鱼大肉,除了逢年过节这乡下的小馆子哪能经常招待得起。 四人也是知足常乐,在棚子底下吹着山风,看蜀地气雄山景,一时心情大好。 殷有成问道:“店家,南边这山叫啥名?” “那是三寸山。” “三寸山……有何讲究?” 中年男子说道:“这都是村里的老话了。据说当今道魁张亦人御剑飞行时路过此山,从空中用手丈量一番不多不少正好三寸,于是将此山取名三寸山,当地人也就这样叫开。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几位客官听了耍罢。” 殷有成又问道:“过了三寸山便是姑娘山了吧?” 那中年男子上了几盘点心,趁机打量了一番夜白衣等人,客气说道:“是啊,几位客人此行是去姑娘山?可是去求姻缘签?” 夜白衣一听“姻缘”两字便知这男子错会了几人的关系,只是当下也懒得解释,直接说道:“我们是去姑娘山,请问店家过这三寸山去到龙门观大概还有多少路程?” 中年男子一听,摇摇头说道:“那这可真是不巧。这要在平日里你们只需去村里找个当地人,让他领着你们进山,走小路不消两个时辰就能过去,到了姑娘山山脚处便有酒家,你们可以在那歇一晚上,明个儿起早上山还能争到个一天的头签。可今年不一样,自打入冬以来这方寸山上白雾一日到头都不去,就是中午太阳出山了也还是白茫茫一片,山里更是可见度极低。有当地人进山按以前的路走上一个时辰居然又拐回原地,你说这怪不怪?人家都说是这些年去姑娘山求签的人太多,把龙门观里的老神仙惹恼了,在这三寸山上设这么个迷阵,将北边来的客人拒之门外,这都是村里的老头子们说的,倒也作不得真。但山上这白雾是真事,我也走过几番,愣是出不去啊。” 夜白衣又问:“那来往客商怎么办?” “他们都只得绕着这三寸山,往河谷那边过去。自然也是能到姑娘山,只是要多花上一天的时间,耽误些行程。” 惊蛰当即皱眉道:“这要如何是好。” 白月儿见惊蛰面露难色,问殷有成道:“公子去姑娘山是有要事?” “要事也谈不上,就是想去见见那号称当今道教魁首的张亦人有没有传说中那般仙人风度,毕竟都来到蜀州不去见见这等人物也算是平生一大遗憾。既然如此不去也罢,我们改道直接去下阳也无妨,来日有机会我再登门拜访。” 殷有成这时瞥见夜白衣眉头不展,问道:“李先生有何难处?” 夜白衣轻声说道“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姑娘山去不去都是小事,只是这三寸山上的怪事倒是让我在意。” 殷有成听罢细细想了一会儿,说道:“咦……此事确实有蹊跷。蜀地冬季无雪,雾气却是最重,可再重的雾等太阳出了也该散去,哪有终日不消的道理?。” 夜白衣又问那中年男子:“店家你可知这个三寸山有何不寻常之处?” “这……没听说过呀。” 夜白衣又道:“或是近日来这附近可有其它怪事发生?” “这个……”中年男子挠挠头,说道,“关于三寸山的我实在不清楚,这蜀地本就多山,各个山都长一般样,哪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更别提什么怪事。要愣说的话……我只是听一些老村民说过几年前这蜀州有天外陨石经过,虽说这陨石最后落在南诏,可有一块碎石分裂出来落到这蜀北地带,可至于是落在了哪座山,那我就说不清了。难不成是这三寸山?可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要不待会儿我去村里找几个老人,一问便知。” 夜白衣听完道声谢后便将店家打发走,面向众人低声说道:“此事若只是寻常开山倒还好说,可哪有采矿还要如此大费周折。那么这事很有可能与那块陨石有所关联。要知道寻龙点穴本事算的都是人道,凡人要算天道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是要演算陨石坠落之地更是需要耗费极大人力物力。可天文之事一向由天京城司天监负责,若这是皇家的安排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就以当今贾太后的作风来看想要一块陨石倒不如直接动用民工凿穴开山,何必如此费尽心思。事在人为,这山里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若是真与那陨石有关,其背后势力就私学天文,窥视天机一事便足够使其背上大逆之罪。” 殷有成一拍大腿,当即点头说道:“而且这事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天,官府的人怎会不知,如此说来这事多半还是地方与官府勾结所致。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这也只是绕了条路而已,哪会真的计较起来。可细想来这事要给捅破了没准还会惊动天京城那边,倒不如我们就进去探查一番。我从小到大都还没见过这天外陨铁长个啥样,正好去一探究竟。” 殷有成看向惊蛰和白月儿:“那我们今晚在这歇一晚上,明日你二人就留在此地,我和先生入山……” “我也要去。”惊蛰出声打断殷有成的话。 白月儿也说道:“公子又想甩下月儿。” 殷有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哪有。此事细细想来的确牵扯甚广,若是只是寻常开山采矿倒还事小,可万一真与陨石有关,没准还会牵连到王室宗亲。况且入山之后凶险难测,要真遇到了我和李先生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们在场反倒成了累赘。我们四人这一路上也算同行了百余里的路程,你们就算信不过我殷某人可也总得相信李先生吧?实在不行你们二人明日和村里人走河谷去姑娘山脚等着我们,你说我这大费周折就为甩掉你们两个丫头片子,犯得着吗?” 惊蛰哼哼一声,说道:“那好,你们要是明天这个时候还没出来我和月儿姐姐就进山找你们去。” 白月儿在一旁点点头表示赞同,殷有成只好退一步:“好好好,随便你们。先说好你们到时候进山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别赖我,届时也别说小爷我没有人性冷血无情。” “嘁。”惊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夜白衣背起书箱,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在这村里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清早各自行动。我倒想看看在这龙门观前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第十六章 入山 四人在这村寨里休整了一晚,第二日整装待发。惊蛰和白月儿二人随村里队伍往河谷方向去,夜白衣与殷有成二人则找了一个胆子大的村民一同入山。太阳当空,三寸山山头白雾萦绕,恍如仙境,却有种叫人说不出的诡异感。 夜白衣一行人来到山前,步步上山,带头的年轻村民显然对这山路无比熟悉,很快几人便来到山腰处,再往上走便是雾气笼罩范围,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茫茫一片,即使身在此处目力都有所限制。 年轻村民脸色并不好。他这一路上碍于两位公子所给的报酬丰厚,实在没那脸面开口,直到现在,年轻村民这才鼓足勇气说道:“两位公子,小的从小到大单是在这条路上走烂的鞋都不下十个数。可眼下前面这情景你们也看见了,非小的不愿,只是这雾气浓重,进去的人遇到毒蛇野兽什么的另说,关键这连一丈的路都看不清楚,咱也不是啥江湖上听音辫位的高手,再有识路的能耐也白瞎啊。前些日子村里也有人进去过,十几个人愣是转了半天回到原地,这还是好的,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差错,迷路被困在里面岂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得不偿失啊两位公子。” 夜白衣听罢,笑道:“你只管带路,认不清方位时便原路返回,你自行拿捏即可。” 年轻村民叹一口气,挥挥手说道:“这真的没法往前走了,小的也怕将两位公子带上歧路。要我说咱绕着这山腰过去,天黑之前也能赶到山那头,要是两位公子愿意小的这就带路。” 夜白衣摇了摇头,从包裹里摸出一块银锭说道:“我们再加十两银子,就要上山去,你只管尽力而为,后果如何我二人自行承担。” 年轻村民看着夜白衣手上的银锭,踌躇一番,最后实在熬不过两人的死缠烂打,青着脸接过说道:“那好,咱最多也只能凭感觉带两位公子一里路,剩下的就全凭两位公子的造化了。” 三人继续向前走了约莫一里路程,最后年轻村民说了声“告辞”,便转过身冲进雾里跑没影了,只剩下夜白衣与殷有成二人站在原地。两人此时除了能感受到脚还落在实地上,再无人间景色,仿佛天地重归混沌,尽是白茫茫一片,伸直手臂不见五指。 夜白衣静心凝神,盘腿坐下,左靠在额前单手结印,右手落在地面画地作图。巫师一职自上古时期便是沟通人神天地的媒介,历代巫师与天地万物皆有一套其独有的沟通方式,求雨通神,观星问灵的手段更是超乎寻常。当下夜白衣以己为介通一方天地神灵,眼中山河如画映入脑海,然而这一术式极其消耗心神,夜白衣虽说从小练就巫玄之术,但毕竟此举无异于窥视天机,施术人若是得寸进尺定会遭其反噬。 夜白衣骤然睁眼,一道肉眼可见长达三丈的气浪以其身为中心层层扩开。夜白衣抹去额角渗出的汗珠,缓缓起身,那嘴唇也渐渐由苍白转而红润。低头看去,地面上赫然一道简易的八卦阵图。 不出夜白衣所料,仅是迷雾要想阻碍那些在这方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的村民进山显然是异想天开,那么借着迷雾,施以阵法便是最好的掩护。夜白衣自小遍学百家,八卦算经也是有所涉猎。三寸山北山入口为生门,不伤人性命,故出入随意,可若是要入得阵眼便不能按常理寻路。 “殷兄……”夜白衣转身去找殷有成,却不见回应 “殷兄?” 四下寂静,声音好似被白雾吞去。夜白衣站定,双手拇指食指微靠,其余手指依次散开,结印日轮,引动气机,轻喝一声,继而周身一阵罡风骤起,吹散三丈之内的白雾,微弱日光窜进地面,这条山道才略显生机。只见林中空空荡荡,哪还有殷有成的身影,被吹散的白雾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又不断侵蚀进来,短暂清晰的视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 “殷有成!”夜白衣大声道,然而却是毫无回应。趁着视野尚未消尽,夜白衣迅速观察了四周环境,发现山道上有着明显的人为痕迹,想必此路已经被人改道,当即略一算筹,选定一个方位飞也似地奔去。 既然怎样都看不见路,夜白衣不如将眼睛闭上,全凭对阵图的记忆和其余五感走上了不到一里路,随即变向,来往反复数次,看似走得毫无章法,却始终在逐渐逼近山头。这简易的八阵要想覆盖整座三寸山阵眼唯有设在山顶,这才能使外阵如帽般覆盖其上,从而退去来者。 半个时辰过后,夜白衣突然睁开双眼,眼前的视野依旧不甚清晰,可相比于之前的雾气已经散去许多,起码已能见到一丝山顶上冬日里绿意和那树枝的大致轮廓。 夜白衣缓步上前,破开迷雾,终于得见天日。此处已是山顶,从此地往山下望去透过迷雾隐约可见一些村里人家,冬日如絮覆盖了万物,看去倒是别有一番生气。夜白衣解下背上的长剑握在手中,地上黄沙散乱,碎石遍地,,种种激烈打斗的痕迹不难看出此地发生过一场恶战。夜白衣细细看时,惊鸿一眼撇到树上细密的刀痕,顿时心神一滞,惊异无比。 当今天下刀法流派虽说各有千秋,但追本溯源还是归结于青城一脉,而青城一脉的刀法最为独特一点便是刀势在出鞘之时便可攀至极致,虽说之后刀势能留几分则全凭各人能耐,可起势之至一说已被无数刀法前辈大家所证实。这也使得无数江湖佩刀儿郎能用拳头解决的事绝不轻易出刀,甚至有人随身携带双刀,一刀平不平,一刀养气机,此法也被称作养刀存意,只求一刀出鞘石破天惊,当即取人首级。 可眼下树干上的两三道刀痕显然同出一人,然而其势大开大合,丝毫不减,仿佛每一刀都如出鞘那般势如破竹。夜白衣眼光何其独到,一眼察觉其中端倪,见微知著,可见这用刀的人刀术功底之深厚,可谓绝世。夜白衣细细想来,在他印象之中似乎从未见过殷有成腰间佩刀出过鞘,他本以为是殷有成有意养刀刻意为之,可若是这样想来…… 一道黑影突然自雾中隐隐出现,继而破雾而出,夜白衣正准备出剑,却见那人正是殷有成。只不过此时的殷有成实在狼狈不堪,头发散乱,身上伤口无数,那身标志性的黑袍被他解下来包着一块巨大的东西,背在背上,想必这一路走的颇为不易。 殷有成向着夜白衣步步走来,走到一半却是一口气没喘上来,一个踉跄砸到地上,索性一屁股坐下,把那黑袍包着的东西扔到背后,四仰八叉的倒在上面,看着天空,胸膛剧烈起伏。躺下之后还不忘骂道:“你大爷的这鬼玩意儿还真是死沉!” 殷有成见到夜白衣后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再次露出那副贱兮兮的嘴脸,喘了一会儿后撑起半边身子,说道:“嘿还真被先生你猜中了,这事还真和那破石头有关系!” 夜白衣侧身见到殷有成背后用黑袍包起的东西,心里已经猜到了八分。轻声说道:“下山再说。” 第十七章 蜀州五漓谷,谷主笑天齐 三寸山南,夜白衣正扶着殷有成背着那块石头走在山道上。 当时在上山之后,他望着四下空白,失去方位,只好转身求助于夜白衣,却见到夜白衣此时正坐在地上,单手结印,双眼微闭,殷有成也不知这是何路数,不好上去打扰。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夜白衣如老僧坐定般动也不动,只是指尖微颤,在地面上画着一幅玄之又玄的地图。 殷有成百无聊赖,凑上前看了两眼却是直接放弃,这般天书上的东西在江安一般都会被无良商贩包装成玄奥莫测的绝世练气法门,每到城内外庙会的日子便大张旗鼓摆开来售卖。他从小见到那都是在乡下茅坑里充当擦纸的角色,哪有正眼看过上面的图文。于是起身下定决心干脆随便选了一个方位愣着向前走了两步,本是想着就算误入歧途折返即可,没想到向前才不过十步距离,转身走了近百步都不见夜白衣踪影,于是一时心急,在山里像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见树砍树,遇石开路。这般毫无章法的行进反而使其误打误撞来到一个不知所在何处的洞穴之中。 此地白雾稀少,依稀可见潮湿的洞壁,这算是入山以来殷有成唯一能见到还算像个人世的地方。洞壁散发着一股新鲜的土腥味,根据这洞穴的大小形状,殷有成判断此处很有可能是被人新开凿而出,更进一步看去,那洞深处居然还隐隐泛着点点火光,于是当下疑心更甚。 如此,殷有成就这般鬼使神差地寻到这山上新开的矿洞。在放倒洞口巡逻的哨子后,殷有成借着洞穴昏暗隐匿身形,来到山洞尽头,此处空间比起来路要宽敞许多,整个人工洞穴只有一侧透着一人大小的光亮,他处尽是由火把照明。洞穴的正中央处还有一座微型竖炉,不断有着沙石从一条矿道中被运输出来。十几名紫衣蒙面男子围着竖炉,身影被无数火把印到四方石壁上往复拉扯,犹如鬼魅。整个场景看上去宛如上古时期的祭祀仪式,诡异至极。 紫衣云纹装束,殷有成已经大概猜出这伙人的身份。蜀州势力成百上千,各方势力又盘根错杂,但具有这份算筹天道实力的江湖帮派也就那么几家,结合紫衣装束,便只有那五漓谷了。 从众人的对话中殷有成得知这些人正是为此陨石而来,据说此石可炼出玄铁,所铸兵器坚不可摧。 对于开采矿山,熔炼玄铁,都是五漓谷一家私事,就算有私算天道之嫌,这些触犯法例的闲事也轮不到殷有成来掺和一脚,殷有成对那玄铁铸成的神兵利器也看不上眼。本来殷有成就此收手,将情报传到蜀州锦城,自然会有成都王的人来料理此事,然而他此时却毫无退意。 往事直覆心头,殷有成双眼泛红。 三年前白马山。殷有成跪在那白衣男子尸前,脑海中走马般忆起少年往事,忆起白衣少年七星连珠的骑射绝技,忆起娘亲去世那晚白衣少年在城郊破庙里一夜未眠。 百余甲士被一众江湖杀手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下马护主,最后死伤近半。白衣少年衣角染血,红得刺眼。黑衣少年无声而泣,手中长刀紧握,手心青白顿显。 那日之后,老头子亲自将白衣少年的尸体送入棺木,从始至终一泪未落,然后回到府中整整三天三夜闭门不出。黑衣少年站在门外边哭边把老头子十八代祖宗骂了个干净。 当年娘死时我就看出你他妈的是个懦夫!他可是你儿子!你他妈手下十万骑兵,都是怂货! 骂到最后黑衣男子无力地跪在门前,泪流满面:“你有种,你有种。你有种一辈子躲屋子里别出来……” “这个仇总有一天我亲自去报……” “你有种一辈子不要出来……” …… 往事如梦。三年来王府中人对此避而不谈,殷有成便频繁地出入江安城中的青楼酒家,四方打听当年白马山一事,虽说最终还是没能挖出其始作俑者,但对此事的参与势力多多少少有些眉目。 蜀州五漓谷,谷主笑天齐。 “原来是这群孙子……” “来者何人?!” 一众紫衣人见洞口处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袍男子,怔住一瞬。 殷有成剑眉低垂,手中长刀出鞘,声音冷寒:“来杀人!” …… 当下夜白衣搀扶着殷有成走在山道上。此处已经脱离大阵,山里的景色也能看得清晰。阵眼被毁,山中迷雾很快就会散去。那洞里的十几条尸体都被殷有成丢进了竖炉中烧了个干干净净,这样事后若是有人调查起此事也不会有直接证据指向自己。 在路上时,夜白衣突然问道:“山上的人……你都杀了?” 殷有成愣了一下,低眉道:“是。” “来者何人?” “五漓谷。” “所为何事?” “天外玄铁。” “为何杀人?” “……” 夜白衣一皱眉头,又问:“为何杀人?” “我……”殷有成实在答不上来,干脆沉默。夜白衣也不再追问,两人便如此走在山道上,看那挂在天边的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 第十八章 姑娘山下有姑娘 三寸山上冷清沉寂,与其相对而立的姑娘山山脚下热闹非凡。这一日正赶上姑娘山脚月朔的集市,小小的城镇里头到处张灯结彩,南北东西的小物件小把式层出不穷,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颇有几分百里之外锦城的繁华意蕴。 姑娘山不仅仅因为山上住着的那位当今道魁而闻名遐迩,更是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导致芜州肃州来往的客商富贾都要途经此地,再加上山上龙门观的名声在外,姑娘山脚下的村寨这些年发展迅速,很快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姑娘镇。 而那月朔的集市,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当地人的一个不成文的活动。每到此时,跑江湖的能人异士总会摆开场面大展身手,四处闯荡的说书人总会带着自己的徒弟找个酒馆要上壶酒,将一段传说娓娓道来,而那听姑娘镇这名字就知道必不可少的青楼勾栏在这一天也是生意火爆,通宵达旦杯酒言欢。 要说这最不受时间影响,日日门庭若市的地方莫过于姑娘山上山路上的一座小小的算命招牌。这一行当本没什么稀奇,毕竟江湖最不缺嘴上念念有词的招摇撞骗之辈,可这姑娘山山脚下的集市什么三教九流都曾有过,可要说算命的这些年绝对是独此一家。那些个走南闯北的算命先生到了此地见到这副招牌也只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来又灰溜溜地离开,凭什么?就凭那算命之人是当今道魁他徒弟,论起辈分那些个半路出家的江湖骗子都得叫上一声祖宗! 小道士十五六七的年纪,生的眉清目秀,明眸皓齿,标准的男子女相。这要搁道门里的说法就是长的一副仙风道骨,极具资质。要说为什么这小道士要出来给人算命,照他的话说这山上的老道士赋闲惯了,整日闭关打坐,等死一般。道观又从来不对外开放,就连上山的路都给封死了,观里多少道人,占地多少,外人一概不知。那道观里的日常开支,可不就得靠小道士每日下山给人算命解签来补贴了。 当下人群中冒出两道人影。一人身着布衣,神情激动,显然是平生很少见到这般赶集场面,啥新鲜玩意儿都要看上两眼,在这街上窜来窜去,像只找食的松鼠一般。另一人则身着绿衣,相比于前者来说举止相对收敛一些,任由前者拉扯着来回乱逛。耐人寻味的是这绿衣姑娘明明是个出身卑微的小丫鬟,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两个小丫头在街上逛得累了,找了个地方吃过晚饭,索性一屁股坐到酒家门口的青石板上,望着远方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惊蛰撑着下巴说道:“他们怎么还不下来。” 白月儿揉了揉惊蛰脑袋:“再等等吧,咱也不急,这不天还没黑的嘛……” 惊蛰叹一口气,双眼缓缓闭上,居然就这么靠在白月儿肩上睡着了。待得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三寸山的方向一片漆黑,吹来的晚风中还带着一丝寒意。 “诶诶诶,李公子他们呢,回来了吗?”惊蛰醒来像只被惊动的兔子一般四处张望了一番,见白月儿沉默地摇摇头,不由得面露苦色。 “完了,我还说去找他们,这下天都黑了。”惊蛰挠挠头,一脸懊恼道。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站起身,一脸坚决地说道:“不行,我还是得上山去找他们,不能言而无信。” 说完她就要拉起白月儿一同前往,却反而是被后者拉回坐下。白月儿心里何尝不焦急,可这些情绪此时此刻表现出来又有何用,无非是给惊蛰这丫头徒增烦恼。 等下白月儿对着惊蛰摇头说道:“算了吧,这天都黑了。先不说我们上山去还看不看的见路,就算看见能不能找到他们,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你也不会武功,咱俩在这镇上好好呆着别给两位公子添麻烦就是了。” “可是……”惊蛰一时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能说出口的话来,一时语塞。 “好了好了。”白月儿拉起惊蛰的手,说道,“姐姐带你去那龙门观小道人的算命招牌那儿。我来时都打听好了,那小道士给人算得姻缘极准。听说这子时一刻是阴阳交接时候,这时算的签更是灵验的不行。我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去看看?” “好啊好啊。”惊蛰兴致上来。反正自己没那个能耐去掺和他们的事,什么李兴殷有成全给甩到九霄云外。 路上惊蛰听得这小道士自下山以来只给人解姻缘签,说全天下姻缘一事最不值钱,也最不会轻易泄露天机。毕竟搞和天道勾心斗角这行当总得想方设法给自己留点余地,多活几年不是? “月儿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白月儿莞尔一笑:“有啊,这个年纪哪个女子不思春,你莫和我说你没有那心上人。” 惊蛰细细一想:“这样说起来我倒还真是没有想过这些。以前在百里村的时候村里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子就那么几个,我都是和他们称兄道弟的,真没想过去和谁谁要腻歪在一起,我还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啥滋味……不过说起来月儿姐你喜欢那人是谁啊,名气大不大?我认不认识?” 白月儿没有接着惊蛰的话说下去,反而岔开话题:“你以前那是没见过世面,以后见的人多了自然会知道的,你也一定能遇上那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 惊蛰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抓着白月儿不放:“月儿姐你别转移话头,你还没说你心上人谁呢!” 白月儿笑了一声,快步往前走道:“快点快点,你看前面都排起长队了,咱再迟些就来不及了。” 惊蛰却是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快说快说,谁啊他是?” …… 第十九章 小子休得无礼! 两人一路打闹来到那排起长龙的队伍末端。奇怪的是这队伍虽长,可却没有排到极其夸张的地步,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再添人了。 好在有好心人提醒,说这小道士算命的规矩是每日子时一次,卯时一次,每次百人,多者一概不理,要想争到名额,起码得提前一个时辰来排队等候。这个时候来的只能观望他人的算卦了。 两位女子听罢此言,脸上难免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好在两人都不是将姻缘一事看得无比重要之人,一切随缘即可。 集市里的玩意儿两人早在午后就看遍了,就算到了晚上翻来覆去也是那么几个花样。当下两人也无他处可去,随即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就看那小道士给人算命。 算命的小道看上去确实容貌不凡,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那么一股懒劲。在给人算命时小道士就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很随意地就把签桶给人递过去。拿到签桶的人则是如获至宝一般郑重其事地接下,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祷告了一番后开始摇动签桶。有的人由于过于激动,在这个环节往往还会因为手上摇动幅度过大而将桶里大半的竹签都给抖落出去,小道士倒也不急,闭着眼撑着下巴等那人慌里慌张地把所有签都给捡起来后重新来抽,有时候还会极其欠揍地打一个哈欠,看得后面排队的人急不可耐。 抽完签后,小道士伸手把那竹签接过,看一眼签数,故作高深地吟一句诗词,然后开始给人娓娓道来。最后解签的客人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在一旁洗脸的木盆里投上十文铜钱,然后或是欢喜或是悲伤地离开。 整个过程下来只有小道士最后讲人话的环节让惊蛰兴致倍增,可有一点始终让她不解,这来算姻缘的男男女女要是抽个了上签都还好说,欢欢喜喜回家去,可要是抽了个下签,既然都想在一起了,难不成还真就这样一拍两散了不成?天底下那么多俗世就凭个天道怎能算尽,这样想来天道它老人家可真是辛苦。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惊蛰坐在原地也听得累了,于是起身伸了个懒腰。月光下的女子亭亭玉立,就是棉衣也包裹不住女子曼妙的身姿,加上惊蛰本身长的也是可圈可点,一时间就连那算命小道都愣了一下。 当下一醉酒男子自对面酒楼中走出,男子一身紫衣,公子打扮,却是喝得面红耳赤,走路东倒西歪,那双手搭在身旁的一位女子身上,时不时还在女子前胸后背蹭上一蹭,全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神。 那而女子长的也是非同凡响,在这蜀州道上也算是豪门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观其打扮也不像是哪家公子的门下丫鬟,那一副正儿八经的大家装束反倒像这醉酒男子的正房妻子。可眼下这女子却是对醉酒男子一脸嫌弃之色,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大动手脚,只能一个劲地把自己脑袋朝一个方向柠,像极了逮到在外花天酒地的相公时那恨铁不成钢的小娘子。 这副滑稽场景倒是看得惊蛰一阵笑,不想这声笑却被那紫衣服的公子哥正好听到,那迷离的目光登时停在了惊蛰身上。随即双手便离开身旁那可谓是国色天香的小娘子,晃里晃荡地就朝着惊蛰这边走来,来时那脸上还挂着一丝淫笑,吓得惊蛰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双手抱在胸前后退两步。 白月儿也意识到事不对头,赶紧起身将惊蛰护在身后,正欲上前理论一番,不料自己这一站出来又是入了这公子哥的法眼,看得后者眼神愈发迷离。这时方才被这公子哥搂在怀里的小娘子快步走上前来,再顾不得什么当街的脸面,一把揪住公子哥的耳朵就往死里柠,疼得那公子哥就差跪在地上喊奶奶。 女子放手后,赶紧端正姿态向惊蛰赔罪道:“家弟年幼无知,惊吓到姑娘了,我这做姐姐的代他向两位赔个不是。” 这下惊蛰和白月儿两人恍然大悟,原来这美艳女子是这登徒子的姐姐啊。本是同根生,相差何其大! 那男子双手使劲搓着被女子揪得火辣辣的耳朵,逐渐缓过劲来。没成想男子起身第一个动作却是一把推在那女子胸前,作势要打。女子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这才站稳脚跟,一把隔开男子挥来的巴掌,当即柳眉倒竖,怒目圆睁。 “你……!好,本小姐管不了你!”女子气急败坏,怒极反笑,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范,索性甩袖便走。那酒楼前跟来的家丁就这样随着女子哗啦啦走了大半。这下就剩这醉酒男子一人站在原地。继而男子转过身来,那一脸淫笑再度出现在惊蛰眼前。 “小娘子,小的锦城张桐彦,不知娘子是何方人士……” 男子说着摇摇晃晃朝着惊蛰奔来,作势就要一把将其搂上怀。可惊蛰从小到大哪受过这般委屈,正要上去一脚踹到男子小腹上,却被白月儿眼疾手快一把拉回,顺势躲过男子的怀抱。男子一把扑了个空,脚下不稳,摔了个七荤八素。 白月儿并非不想教训一番这当街耍流氓的纨绔子弟,只是碍于对方身后恶奴凶悍,生怕惹怒这人反倒把事情大条,届时恐怕就不是被人一番调戏可以收场的了。况且来往路人见此情此景皆是绕道而行,可见此人在这蜀州颇有背景,倘若真的与其交恶,势必对夜白衣和殷有成两人的蜀州之行造成影响,于是当下权宜之计只得避其锋芒,再从长计议。 那男子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四下张望一番,又再次锁定了惊蛰所在的位置,于是故技重施,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又要来一招怀中抱妹。 第二十章 盐罐子啊盐罐子 “姑娘若是……若是生气,今晚不妨入我房中,与我大战……战他个三百回合!” 白月儿迅速用余光瞟了一眼周围环境,不料自己不知不觉已是避无可避,难道真要就此撕破脸皮吗? 只见那公子哥已经来到两人面前,一手扣住惊蛰的小臂,另一手拍上那并算不得丰腴的胸脯。惊蛰俏脸通红,再也忍耐不住,挣脱了白月儿的束缚正要上前将这登徒子按在地上一顿毒打。这时一道白影掠过,将那紫衣公子哥一脚踢飞,栽到一旁的泥地里,狼狈不堪。 那公子哥的身后恶奴顿时坐不住了。自家的主子哪能受外人的委屈?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即冲上前去,要将这白衣男子暴揍一顿。没成想这白衣男子也是手段狠辣,主动上前两步,三下五除二,将十几个恶奴打翻在地,哭爹喊娘。 夜白衣此时大概是心情不好,下手也是没轻没重。这十几个大汉中不少是伤筋动骨的,这伤势少说也得躺床上养个十天半月。 “李公子!”惊蛰率先惊喜出声。 “嗯。”夜白衣淡淡回道。 白月儿一脸释然地走上前来:“李公子,我家公子他在……” 夜白衣伸手指了指一旁,只见在那酒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道黑影,正抱着一块用黑袍裹起的石状物体,看着这边傻傻地笑。 “公子。” 白月儿赶紧跑上前去,见后者身上伤口密布,顿时眼眶泛红,却不敢开口说话。 “来,扶我起来。”殷有成伸出手来。白月儿见状赶紧上前托住,撑起殷有成半个身子。 殷有成瞟了一眼正走过来的夜白衣,说道:“这一路上被李先生折腾得紧呐。” 白月儿还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夜白衣便开口说:“带我们到住处。” “好……好。”白月儿说罢扶着一瘸一拐的殷有成在前面带路,夜白衣紧跟其后。 惊蛰见状赶紧跟上去,不想突然被身后一人叫住。惊蛰转身看时,竟是那算命小道。眼下来算命的人都已回去,那算命小道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家招牌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铎铎打着桌角盯着惊蛰。看样子已经在那暗中观察了不短的时间。 惊蛰四周看了看,除了那些倒地不起的一众恶奴和醉倒在地的紫衣公子哪还有别人,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问道:“我……我?你叫我吗?” 小道士指了指夜白衣的背影,说:“小姑娘你可认识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 “李公子?认识啊……” “嘿。”小道士突然笑了一下,把惊蛰看得莫名其妙,站在原地挠了挠后脑。 小道士没有纠缠,起身收起招牌,边收边说:“小姑娘明个寅时三刻你来这里找我,贫道不要钱帮你算上一卦。” “啊……啊?”惊蛰张大了嘴巴,被这飞来横财砸得晕晕乎乎,要不是知道这小道的来历都快以为这是江湖骗子的拙劣手段。 小道士可没在意惊蛰的这番神情,收好了行当转身便上山去,走时看都不看惊蛰一眼。 “记着寅时三刻,来是不来姑娘随心所欲。” 惊蛰猛地回过神来,转身见夜白衣等人已经走远,赶紧小跑着跟上去,一路上心里却还在不停地犯着嘀咕。 路上殷有成将三寸山上的事酌情讲给了两个小丫头听。几人回到客栈后,白月儿先将殷有成扶到一楼大厅里休息,察觉到惊蛰这一路上心事重重,转身正要问个究竟,只见夜白衣却先上楼进了自个房中,“碰”地摔门而入。 从方才开始就觉着李先生有些不对头,他何时发过这般脾气? 见到两个丫头的惊讶面孔,殷有成苦笑一声,开口说道:“想必是三寸山上我杀了几位不该杀的人,惹得先生生气了。他那闷骚的脾气哪好意思当面主动给你说出来,我且休息下待会上去找他。” 说着殷有成又把目光投向白月儿,问道:“你二人可有吃饭?” “我们吃过了。”白月儿说完转向惊蛰,“麻烦蛰妹去后厨做些宵夜过来,我上楼去拿药膏。” 惊蛰一点头就奔后厨而去,殷有成在身后补充道:“下两碗面就行。” 望着两个小姑娘一个楼上一个楼下的背影,殷有成咧嘴一笑,两小丫头这关系也是进展神速啊,才几天就是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 白月儿拿着药包下楼,殷有成很自然地把上身衣服脱下,任由白月儿给自己伤口上药。这时惊蛰煮好面,端着两碗从后厨中走出来,却正好看见这番场景,顿时俏脸一红,默默转身便要原路返回。 不想殷有成一口叫住她:“去哪里?把面端过来。” 惊蛰只好悻悻走上前来,目光躲闪,把两碗面一摆,这就要转身上楼去。 “站住!”殷有成又把惊蛰叫住,贱兮兮地笑了笑,说道,“你过来学着点,这万一以后月儿不在身边也好让你给我上药。” 惊蛰脸蛋腾地红透,然后一脸怒容转过身来,也顾不得什么非礼勿视,往死里瞪着殷有成。啧啧,看来是自己大意了,差点忘了这败絮其中的放荡纨绔在脸皮方面比起方才那当街的醉酒登徒子毫不逊色! 惊蛰当即作势就要一脚踹上去,可又见殷有成那一身的伤口,一时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只好猛地一跺脚,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木地板踩得咯咯直响,转身径直上楼去。 见惊蛰进了屋子,殷有成终于忍不住一拍大腿笑弯腰。方才惊蛰那一脸滑稽模样,他真想当场叫人将其画下来,没事就翻了看耍。 白月儿把药擦完,帮殷有成将衣服穿好。就静静坐在一边。 殷有成挥挥手道:“你先回去睡。” 白月儿起身说道:“那公子夜里有什么事招呼月儿。” 殷有成拿起筷子,说:“去吧去吧。” 说完白月儿转身也上楼去。 经过一天忙碌殷有成除了早上喝了几碗粥就没再吃过饭,路上走时倒还没有感觉,当下坐下来以后却是饿得不行,挑了惊蛰煮的那碗没放香菜的面,一口喂进嘴里。 “噗——”面还没吃上两口,殷有成一嘴就全给吐了出来,伸了伸舌头大骂道:“你大爷的!这丫头,上辈子莫不成是口盐罐子!?” …… 第二十一章 谁也拦不住 吃完面,殷有成又去厨房捣鼓了好一会儿。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上楼去,敲了敲夜白衣的房门,说道:“先生?还没睡的吧?” “门没锁。” 殷有成推门而入,见夜白衣坐在床前冥想,便将面摆到夜白衣面前,坐到一旁,静静等着夜白衣出定。 过了许久,殷有成坐在原地昏昏欲睡,趁着清醒瞟了一眼夜白衣,发现后者依旧双眼微闭,看上去竟是毫无倦意。殷有成实在熬不住,揉了揉眼睛道:“先生这怕不是睡着了。” 没成想夜白衣回答得极快:“殷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殷有成顿时睡意全无,提了条凳子坐到夜白衣身前,嘻嘻笑道:“先生你这一天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多少吃点?” 夜白衣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面,摇了摇头:“晚上我不吃饭的。” “啊,那真是浪费了。” 殷有成一脸可惜地看了眼桌上的面,继而靠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先生可是还在怪罪我?” 夜白衣听罢,索性出定,整个人往后一缩,靠在床头,盯着殷有成:“他们受人指使,罪不至死。” 殷有成点点头:“我明白,今日之事是我冲动……” 夜白衣撇开目光,轻声说道:“冲动便可杀人?” “嘿嘿嘿,知道,知道。” 殷有成侧过身来,双手扶在额前,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陷入沉默。 “先生啊,你可知道,你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都一样喜欢穿得一身白,背着个书箱到处走。”殷有成盯着桌上的烛焰,轻声开口,脸上渐渐浮上一丝笑容,“我小时候挺讨厌他,感觉什么东西都要和他抢。打小谁也没让过谁,就天天打架。他学文我学武,我看不起读书的,他看不起练刀的,反正谁也看不惯谁。他也是闲下来最喜欢和我争这些天理道义,有时候我做得不对了他便把什么儒道圣贤天王老子全搬出来骂我,可嘴皮再狠狠不过刀啊,每次我一拔刀他就老实了。他从小就看些搔首弄姿的诗词歌赋,我嘴上不屑,可有时候心里还挺羡慕他,毕竟遇到啥事不顺心了无病呻吟一番,还总能惹得一群小娘子竞相追捧,不像我,只能拿我家后面那片树林出气。嘿嘿,我记得那时他也是立志要考取功名,雄心报国的,直到娘去世后,他也就无心仕途了。我有时候也莫名其妙地感慨起物是人非种种,应该是多多少少被他那股歪风邪气感染了,整个人都矫情起来。他也是喜欢佩把剑,不过他佩剑只是图个假风流,就那三脚猫的功夫是远远不及先生的。” “他还经常一个人站在山上看晚霞,一个人闷在房里观百家。有时候还会带着我跑到夜阑看戏,去那金山寺烧香拜佛,一起跑到青楼前对着一群姑娘一通指指点点,说那些都不是什么风华绝代。对了,他还把天下第一的美人输给了我,虽然那女子是谁我俩都不知道。嘿嘿,啥都能忘,这事儿忘不了。” 说着殷有成脸上浮现出一丝夜白衣从未见过的笑容,如沐冬阳。 过了一会,夜白衣开口问道:“他如今在哪?” “白马山。” 夜白衣顿时沉默。 芜州有言,白马有义走三山,白骨无名镇疆安。 白马山以当年秦王麾下三千白马义从为名,初代三千白马义从几乎都埋在山上。山中更有十万西北兵士坟墓,其中近半数无名,碑文只有死时年月,至于何方人士,生于何时,家在何处,姓甚名谁,皆尽不知。这近五万空碑犹如待归之人,等有朝一日有家人登上白马山,纵使天人相隔,可期团圆。 军中有白马,踏漠饮血河。 …… “先生你说说读那些古今圣贤到头来有什么卵用,读到最后生死由人。天下苍生千千万,不都是一剑一刀的事情,就是顺应天命也不过百岁。你就说那高居庙堂的辅国大臣孙昉纵有经天纬地之才,遇到张亦人风长庚之流被一剑穿了心,还悟个狗屁的平政之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书生一怒算个鸟毛。可他偏偏就是个铁打不动的读书人,满嘴的儒家道义,这下只能说与阎王听了。” 殷有成笑容逐渐凄凉,双手揉了揉眼睛,继续说:“当年杀他的是五漓谷的人,三寸山中一事也是由五漓谷的人一手谋划。别说今日是在山中,就算是在锦城闹市,我也会拔刀。有言在先,殷某人此去下阳定是要和那五漓谷谷主遇上的,谁都拦不住我,谁都拦不住……” 夜白衣听罢点点头,没再说话,起身径直来到桌边坐下,端起那碗早就凉了的面。 “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先生吃完早些歇息。” 殷有成笑了笑,不再继续逗留,起身后麻溜地回到自己房间去。 临走时夜白衣看了他一眼,没有多想,拿起筷子喂了一嘴面。可这才刚吃一口,夜白衣便咸了一口全给吐出来,当即翻了个白眼,盯着门口语气森然:“这厮……” …… 第二十二章 求卦 第二日寅时,惊蛰和白月儿二人便早早起了床。 昨日夜里惊蛰将当日小道士一事与白月儿说了,白月儿打趣说那道士定是见你外貌清奇,根骨极嘉,要收你上山去做小道姑,吓得惊蛰当即就决定不去了。于是白月儿只好又说这番机缘难得种种,不去实在可惜了,不如先去看看,要是他敢提让你当道姑一事,咱俩当场拆了他招牌! 于是两人算准时间,寅时三刻来到那山脚下,正好见到那小道童坐在青石板前,算命的行当都还没摆开。小道童见到惊蛰,挥挥手示意她过来。 惊蛰看了一眼白月儿,快步走上前去。小道童跳下石板,来到惊蛰面前。惊蛰看了他两手空空,问道:“这……不是要摇签的吗?” 小道童挥挥手道:“小道平日懒得动手动脚,摇签只是图个方便。说吧姑娘,你要算什么?” “啊?”惊蛰被小道士问住,她这一路上和白月儿说说笑笑,哪想过这事。 “这……算算我以后……命途如何?”惊蛰试探地说,她以前看的小说上那些算命的老先生可不都是给别人说这一生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之类的种种。 小道士苦笑一声,说道:“一人之命理何其壮哉。妄测天机,小道就是算尽了也没命说与姑娘听。” 惊蛰一听这事就给吓得不轻,赶紧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那算了那算了……” 这时白月儿一步上前解场道:“劳烦小道士给她算个姻缘。” “啊?”惊 白月儿笑道:“就姻缘了!” “诶!?”惊蛰一听顿时脸红,转过身呆呆地看着白月儿,随即又是摇手又是摇头,手忙脚乱。 白月儿上前捂着惊蛰的嘴,笑道:“小道士你还不赶紧算,待会儿她要反悔了!” 那道士见状无奈一笑,说道:“姑娘心中不愿,哪能强求,还是让这位姑娘自己说吧。” “她哪是不愿。” 白月儿笑着松开手,惊蛰没好气地瞥她一眼,站定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唉,我有个哥哥,十几年前南下后便不知所踪,至今生死未卜。小道士,那你就帮我算算我哥哥的情况,看看他还在不在世。” 小道士微笑道:“在。” “啊?”惊蛰瞠目,一方面是惊喜于哥哥尚在的消息,另一方面则是被这小道士不假思索的回答吓了一跳,这小道士莫不是信口开河吧? “小道士此话当真?” “当真。” 白月儿一旁说道:“可你算都没算。” 那小道士一摊手,说道:“怎样算作算了呢?算卜一事本就只是为了寻求答案,既然答案了然于胸,何必装腔作势?” 惊蛰半信半疑道:“可这也太草率了。” “贫道与人算命虽说向来知十言半,可半句都不会掺假,若是姑娘不信日后自去验证便是。” 惊蛰轻叹一声,白月儿见状打趣道:“怎么了,是不是后悔该问姻缘的,嗯?” “哪有。”惊蛰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我只是在想若是我哥还在世,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他。可十几年过去了,他长什么模样我都没有什么印象,这人海茫茫,我又该去哪找啊。这样看来知道了他在世又怎样,徒增烦恼。” “惊蛰姑娘且慢。”小道士叫住两人说道,“实不相瞒,今日叫姑娘来是有事相求,至于卜卦一事权当还姑娘的人情。” “可……可你昨日明明说不要报酬的……” 小道士摇摇头:“贫道是说不收钱财,可没说不用报酬。当然若是姑娘实在不愿贫道也是不会强求。” 白月儿一笑:“你这小道士真是鸡贼,难不成是要拐我们家惊蛰上山去当道姑?” 小道士听完哭笑不得:“这位姑娘说笑了,贫道哪敢。只是家师吩咐了两件事,贫道总得做好安排。事情也不难,姑娘举手之劳。” “你说。” 小道士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和一块古朴的墨黑色玉佩,一起交给惊蛰。 “这本古籍,还请姑娘交给昨日那位白衣公子。” “李先生?”惊蛰问道,“今日我们便会上山拜访龙门观,小道士你到时候亲自交给他也行啊?” 小道士摇摇头:“龙门观已经闭观多年,观中只有我与师父二人。况且今日师父便要出关云游四海,贫道还要回观中打理上下事务,恕不能亲自送上此物,还请姑娘代劳。” 小道士指着那块玉佩,继续说道:“至于此物,若是姑娘日后见到令兄,将这玉佩交给他便是。” 惊蛰听了愈发不明所以:“你是说要我把这玉佩拿给我哥?可我连他在哪都不知道,要我去何处找他,万一路上耽误了可怎么办。” 惊蛰摸着那块墨黑色玉佩,指尖传来丝丝冰凉。玉佩晶莹剔透,墨黑色云纹嵌在其间浑然一体,仔细看时其间墨纹又好似水蛇般在缓慢游动,有种叫人说不上来的诡异观感。 小道士说:“姑娘一切随缘即可,此事不必强求。” 白月儿凑上前盯着那玉佩看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来看着小道士:“你要我们把这群玉佩交给惊蛰他哥哥,莫非你俩认识?” 惊蛰听罢也反应过来这一点,赶紧追问:“对啊!你认识我哥啊,怪不得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还在世!” 小道士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果然瞒不过两位姑娘,其实说出来也无妨。惊蛰姑娘你哥哥要说起来还算贫道的半个师兄弟。只是他离开师门较早,这一去后便杳无音信。之所以贫道还知道他活着,确实是因为贫道之前算过这一卦。而今日恰巧又被姑娘问到。至于他如今身在何处,遭遇如何,贫道便无从知晓了。” 惊蛰惊讶道:“你是说他是张道人的徒弟?” 小道士摇摇头说:“算是师侄,只是从辈分上来说与贫道同辈,也就算得上半个师兄弟。” “哦……”惊蛰看向白月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道士继续说:“既然被姑娘说破了,贫道也就不耍这个小聪明。姑娘若是还有想问的,贫道可再帮你卜一卦。” 惊蛰道:“我就想知道我哥现在在哪。” 小道士摇头:“卦问天道无常,只问是非,不问缘由,只看大势,不拘小节。天道如此,贫道何来通天达地之能可算尽这世间人道,令兄身在何处贫道真的算不了。” 惊蛰蹲下来又想了一会,白月儿在一旁说道:“不如就问问姻缘如何,你个女人家怎么能不问问终身大事呀?” 小道士微笑道:“若是姑娘眼下拿不定主意,也可日后有了疑虑再找贫道解惑,今日之事就当贫道欠姑娘一道人情。” “好吧。” 惊蛰起身,她现在脑中一团浆糊,可没那心思去想什么人情,只想着赶紧回到客栈再说别的。 “那贫道告辞了。” 就这样白月儿搀扶着惊蛰回到客栈。白月儿见惊蛰一路上心事重重,作为局外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轻轻扶着她,让她自己把脑子里的东西理个清楚。 二人刚到客栈门口,便见得客栈门庭若市。 第二十三章 蜀州张家 二人刚到客栈门口,便见得客栈门庭若市。 两人踏进客栈门,还正琢磨着今天什么日子,怎么住店的人那么多。这时正好见到夜白衣殷有成二人坐在大堂上,他们对面坐着另外两人,一男一女。夜白衣见惊蛰二人回来,挥手示意两人过去。 惊蛰走上前,好奇地看了那对男女一眼,突然跳将起来,指着那男人说道:“臭流氓!” 原来这人正是昨日醉酒后当街调戏惊蛰的富家弟子,男子生的一副桃花眼,细细看去倒还有几分俊美,而在他身旁的青衣女子便是他姐姐。 那男子苦笑一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回嘴。 惊蛰当下见到他这番扭扭捏捏的作派,又想到昨晚这人模狗样的家伙的无耻行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呵呵!昨晚你不是还敢调戏本姑娘的吗,怎么今儿个胆子被狗吃了?不是要和本姑娘大战三百回合来着么,本姑娘倒要看看你有几个头够你挥霍?” “不得无礼。”夜白衣轻喝道。 “哼!”惊蛰冷哼一声,转身一屁股坐到殷有成这边,抱着双手一脸气鼓鼓模样。 这一番话说的那公子哥满脸通红,这头低的不能再低,只求找个地洞钻进去。坐在一旁的姐姐也是一脸尴尬,一时手足无措。至于那局外人殷有成却是一脸滑稽模样,暗暗在背后给惊蛰竖了个大拇指,惊蛰也回以一个得意的笑。 夜白衣起身作礼道:“这姑娘平日里就这般性情,失礼之处还望两位莫要介怀。” 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说道:“公子言重了。我姐弟二人来自锦州张家。小女名叫张桐安,家弟张桐彦。昨晚家弟在酒楼里和几位朋友喝醉了酒,没成想言语轻薄了姑娘,今日我便带他来向姑娘赔罪,这些首饰物件权当赔礼,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殷有成一皱眉头。这女子的一番话可谓严丝合缝,表面上做低了姿态,却是在话语中搬出了锦州张家的名头,显然是要压人一等。这样抵得说各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自己也落得个敢作敢当的大家风范,不简单呐。 这时惊蛰却是坐不住了,起身说道:“锦州张家怎么了?我还是肃州惊家人呢,说什么了吗我?你弟弟昨晚岂是言语轻薄,他还……他还……” 说着惊蛰挣红了脸,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捏了捏拳头,又羞又怒。 “你们现在拿点首饰来忽悠本姑娘,当我是什么东西?” 而那张桐安显然是被这肃州惊家的名头唬住,怔在原地,心想这又是哪冒出来的名门千金,怎么看上去半点没有小姐的模样。虽说这姑娘口中的肃州惊家她从未听说过,可自大楚新立以来天下多少名门隐于市槽,万一这惊家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庞然大物,那自家弟弟昨日那般行径岂不是自取灭亡。于是惊蛰这一番话说的那张家姐弟顿时手忙脚乱。张桐安最后只得作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自家弟弟长叹一声。 “哈哈哈哈……”殷有成终于憋不住,趴在椅子上大笑起来。 “你还笑,你还笑!”惊蛰满脸怒色一脚踢过去。 “这位姑娘,昨日之事确实是我弟弟的不是,不知姑娘想要怎样?” 惊蛰一歪脑袋,模仿那官老爷的语气说道:“好说,拖出去打五十大板,给本姑娘我认一百个错,就放过你了。” 从始至终坐在那跟个小娘子一般都张桐彦听罢此言脸色霎白,突然抬起头来,摇头摆手,想要辩驳一二,欲语还休。 “哈哈哈哈哈……” 殷有成捂着肚子就差把眼泪水笑出来。 “惊蛰这姑娘倒有我当年几分风范。”殷有成低声对身后的白月儿说道,后者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 张桐安见此不由得咬牙切齿,虽说自己弟弟无礼在先,可哪能因此而任由他人摆布之理。张家虽说家里没出过几个秀才,但毕竟富甲一方,莫说在锦城,就是在蜀州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怎能受得了这个气? 张桐安当场便要发作,这时夜白衣却是率先站起来,把惊蛰叫住,转过身给张家姐弟赔个不是:“惊蛰姑娘也是正在气头上,说话没有分寸,等过会儿气消了什么都好商量。你姐弟二人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便是。至于昨日之事确实是令弟无理在先,可这些金银珠宝我们的确是不能收的,若是二位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们一个人情,等日后我们到了锦城还望二位多多担待,李某在此先行谢过了。” 殷有成听罢此言,一拍大腿,看了一眼白月儿,在身后暗暗比了个大拇指。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先生这番话说的那才叫一个玲珑剔透,化解矛盾自然不必多说,这番话不但给双方各一个舒舒服服的台阶下去,还不着痕迹地跟人要了个人情在那。这锦城张家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这张家子弟的人情自然也是不可小觑,关键有了这份倚仗,这趟蜀州之行也能顺利些。 那张桐安显然不是那种不懂得审时度势之人,既然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自然是要顺着接过来:“既然如此那日后你们到了锦城可以到张府来找我们,我姐弟二人定会照顾周到。” 张桐彦在一旁听见不用再挨板子了自然也是喜笑颜开,抬起头说道:“一定,一定。”说完还向惊蛰拱手道:“多谢女侠不杀之恩。” 夜白衣看向惊蛰,见到后者还是一脸委屈的样子,摇摇头笑道:“今日我等便要离开姑娘山,早上起来尚未来得及收拾行李,便不送二位了。” 殷有成也站起来说道:“嗯,那我们就不送了。。” 第二十四章 为天下英雄荡平前程 张桐安点头,也正准备告辞,却不料张桐彦起身抱拳说道:“这眼下正是中午时分,想必几位都还没有吃饭。几位公子既然今日要走,那不如在下请几位到隔壁的酒楼,摆一桌饯别宴聊表歉意。” 夜白衣被这小子突如其来的殷勤搞得哭笑不得,想必在他身旁的姐姐此时此刻巴不得把他当场拍死。 夜白衣转身看向殷有成,后者走上前点点头说道:“甚好甚好,正巧我们几位也都差不多饿了。既然张公子有心,咱也不能不领人家这个情啊,都去都去。” 惊蛰当即一眼瞪着殷有成:“我不去!” “咋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昨晚才喝醉了耍完流氓,今个还要故技重施,嫌拍了这一下胸脯摸不够是不是?!” 张桐彦红着个脸,苦笑一声:“哪有,哪有……” 夜白衣也劝道:“张公子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昨晚酒后失礼,今天一大早就来客栈赔礼道歉,在这里等你一个上午不说,这认错的态度如此诚恳,你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况且这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再调戏你,人家公子既然一片好心,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那……” 惊蛰瞥了一眼那满脸赔笑的张桐彦,没好气道:“那好,不过我可警告你,再敢对我和月儿姐无礼,休怪姐姐我翻脸不认人。” 张桐彦连连点头:“不敢,不敢。”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酒楼过去。途中张桐安借口手上还有要事,便独自领着一帮家丁离开。张桐彦挠挠头,没有多想,继续带着众人来到酒楼里。这一路上殷有成的肚子直犯嘀咕,白月儿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会饿到这般地步。” 殷有成叹一口气,无力说道:“唉,我和李公子连续一天都没吃饭了,怎能不饿。” “你骗人!”惊蛰说道,“我昨晚才给你们做了面的。” 殷有成冷笑一声:“你做的面可真是给人吃的。” 夜白衣也惊了:“那面是你做的?” “对啊。” 夜白衣无奈地苦笑一声,低头看路不再说话。惊蛰一脸茫然。 反观一旁的殷有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哪还有什么饿意。 惊蛰恍然大悟,上前一步揪着殷有成恶狠狠道:“肯定是你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是不是?” “你好意思说,你明知我不吃香菜,就在我的面里放那么多盐。现在倒还来怪我做手脚,天理何在啊。” “你……你……!” …… 五人在酒楼里摆开宴席,殷有成把白月儿叫来一起坐下。几人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也是好久没吃上一顿正餐,尤其是惊蛰,从小到大哪儿见过这么多山珍海味,胃口大开,挨个儿的都给它尝了一遍,吃的满嘴流油。 酒过三巡,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殷有成显然对这张桐彦的家世颇感兴趣,问道:“张公子,我曾听说蜀州锦城张家堆金积玉,富可敌国,不知此张家可是彼张家?” 张桐彦显然有些醉意,面红耳赤道:“唉,哪有外面传得那般神乎其神,别听他们瞎吹。” 说完,张桐彦想了想,又笑着说道:“不过咱张家有钱是真话,可有钱咋了,能当饭吃……?” 惊蛰跳起来道:“能啊!” “女人见识!”张桐彦摇头晃脑地指着惊蛰说道,全然没顾及到后者的脸色变化。 夜白衣拉住惊蛰,这边殷有成则抱住张桐彦,说道:“张兄,你喝醉了。” “哪有!没醉,我没醉!”张桐彦摇摇晃晃就要起身,可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就一个跟头栽下去,吓得殷有成赶紧上去扶住。 殷有成看着夜白衣苦笑一声,他也没想到这张桐彦酒量如此差劲,这才喝了几杯,就开始逞英雄了。 为防止这家伙再一次酒后乱性,夜白衣起身坐到惊蛰和张桐彦中间,同时也是生怕惊蛰这暴脾气忍不住上去把人家弄个七荤八素。 好在张桐彦坐稳后没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面向殷有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钱这东西,比不得兄弟情义,比不得夫妻恩爱。有钱人都怕贼惦记,江湖上杀人灭口一半都是为了钱财。殷公子你说这钱百害无一利,要它作甚。怪不得古人散财消灾,这就是门道。” 殷有成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那张桐彦见殷有成干坐在那,又倒了杯酒,递给殷有成:“喝,喝。我张某人这辈子没交过几个兄弟,招待朋友也只会喝酒这套,几位莫要见怪。” 殷有成生怕他喝出事来,赶紧招呼白月儿把酒壶提走,一边招待着张桐彦喝下最后一杯。瘾大肚量小,就说这种人。 过了一会,见那张桐彦快要在酒桌上昏昏睡去,殷有成凑上前轻声说道:“张兄,那我等先行告辞了。” 那张桐彦听闻此言一个激灵爬起来,一对桃花眼张了一半,神情迷离,一伸手攀上殷有成的肩膀,说:“送……送送客,走!” 殷有成无奈一笑,只好把张桐彦抗在肩上,一步一步下楼去,心想这到头来还不知是谁在送谁。 几人来到楼下,白月儿已经把行李收拾好,只等着出发。那张桐彦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清醒,路上边走边道:“用不用……用我叫几个人送几位一程?” 殷有成站定,拍拍张桐彦那喝成个猴子屁股样的脸:“张兄啊,以后出门喝酒掺点水,也不用真喝。你自家酒量大小心里还没点数吗,你说说喝成这个怂样哪家姑娘看得上你,白瞎这张脸。” 张桐彦听了突然嘻嘻笑了一声:“张某人平生不缺钱也不缺女人,更不能缺了酒喝,别人兄弟家实打实跟你喝咱还要掺水,太没面子!” 兴许是酒壮怂人胆,那张桐彦说完一把挣脱了殷有成的手,大步走到路中央,眯着个眼一手指天,模样滑稽。 殷有成刚想上去把他给拽回来,不想张桐彦拉足了中气大声说道:“我张某人平生所愿,为天下美人千金买醉,为天下英雄荡平前程!” 一番话说的殷有成一行人呆在原地,不是被吓住,只不过实在是没那个脸走上前去。 似乎是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叫好声,那张桐彦站在路中央气势恢宏地打了个饱嗝,整个人直愣愣地向后倒去,四仰八叉地醉倒在地。 这半条街道在一瞬间鸦雀无声。 接下来就是他们张家的私事了。几位家仆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把张桐彦抗起走,殷有成几人在原地笑了好一会儿,也收拾收拾行李准备继续南下。 路上惊蛰和白月儿将姑娘山小道的事说与两人,几人并没有过多在意,只是对于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天下道魁一事有些惋惜。 再往前走便是下阳城。几人虽说在姑娘山脚和张家姐弟说好到了锦城便知会他们,可夜白衣一行此行却并不往锦城过,为了赶路几人只想着在离锦城最近的下阳城呆上几日。 江南应天,蜀道上川。那座被天下莘莘学子视作圣地的上川学宫便坐落在蜀州下阳城之中。 第二十五章 钓鱼台轶闻 贞元二年一月,天子下诏颁布禁巫令。天下巫师人人自危,那些本来被权贵世家奉为座上宾的一方大巫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天京城那边更是由虎贲中郎将白铮棠亲自领军抄刀灭门的巫师家族不下十户,涉及之人不下千数,近半数于市槽斩首示众,其余人皆被流放边境。 此举比起当年先帝禁道一事有过之而无不及,震惊天下。 冬入三九,芜州江安大雪纷飞,秦王府如裹冬袄,与天地一色,尽是雪白。 府内时不时有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临近除夕,芜州每年的这个时候天寒地冬,秦王府内的丫鬟伙计不能回去过年的便会将城里乡下的家人都接到王府外院,反正王府外院三百空房,再住上几十人也无伤大雅。人多热热闹闹,倒是给一向在外界看来犹如人间禁地一般的王府平添几分烟火气。秦王每年在这个时候站在望安阁顶楼听见外院人声喧嚣,看着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忙得不可开交,将王府外院打扮得极富盛景,总会情不自禁像个傻子般咧开嘴痴痴地笑,虽在这严冬浑身却也舒坦几分。 王府内院则不是一般人所能随便出入的。与外院的欢天喜地相比,内院就显得冷清许多,除了望安阁前的一棵梅树还开得血红,四下景色非黑即白,越显单调寂寥。 当下内院一眼看去不见一人,就连冬日最喜蹲在正贤湖前盯着结冰了的湖面发呆的秦王殿下也不见踪影。一位下人打扮的男子从外院进来,手上捧着两碗刚做好的羹汤,四下张望,却寻不见人,一时疑惑,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不知所措。 男子一眼瞥见那正贤湖前的钓鱼台上竟突兀地拱起了一座雪堆,一时心疑,走上前绕着雪堆走了半圈,够着脖子发现一根钓鱼竿却从那雪堆里伸出半截,鱼线直直伸到水下,周围的水面已经再度结冰,将线冻在那纹丝不动。 男子顿时有个大胆的猜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高大的雪堆,试探性问道:“秦王殿下?” 见这雪堆毫无动静,男子一脸苦色,自己在那嘀咕着这总归不会是秦王殿下专门来捉弄自己的鬼把戏吧?于是鼓足了勇气,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秦王殿下!” 只见那雪堆一个激灵,成片成片的雪块落下来,吓得男子赶紧端着羹汤走开。随即那雪堆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拔高,直到一人高度时这才停下,现出里面的人形。 端着羹汤的男子立在原地目瞪口呆,过了半晌,见那把雪抖落完了的人影竟就保持这样一个姿势站在原地不动,还仰着个脑袋,男子顿时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又问:“殿下……” 可话音未落,那雪中的人影突然提气,猛地打了个顶响的喷嚏,把望安阁前雪梅枝头积的白雪都震了个干净。 “哎呦哎呦……”那就快成了雪人的男子伸手擦了擦鼻涕,一屁股坐到原位,咧开嘴笑道,“嘿,年纪大了,钓个鱼怎么还睡着了你说说……” 在外人眼中可谓是万人之上的秦王殿下就以这样一个滑稽的出场出现在下人面前。男子怯生生地走上前,端上羹汤。 可秦王殿下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伸手第一件事便是去扯那早就被冻结实了的钓竿。秦王殿下使劲扯了几下,发现不对劲,探出头去,这才一拍脑门:“咋都冻上了。” “秦王殿下。”男子已经不知道今天这是第几次叫到秦王,“馨儿她娘方才亲手做了一锅银耳羹,大家尝了都觉得挺好喝,我就想着给殿下和文先生都盛了一碗,要不殿下先尝尝。” 秦王这才把目光投向端着羹汤的男子,笑道:“喝喝喝,难得老人家这么用心,我来尝尝。” 说着秦王这就接过一碗银耳羹,打开盖来喝了一口,甜淡适中,爽口不腻,秦王点头说道:“好喝。只是寡淡了些,文先生定是喜欢,我把我这碗留给他。” 男子听完转身就要走:“殿下这羹有些温了,我回去让伙房热一下再给先生端过来。” “好。” 说罢男子回到外院。秦王双手插袖,望着冻死了的湖面,目光呆滞,时不时吸一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全然一副路边露天酒肆坐店的老汉,除了眉宇间那股褪不去的英气,哪有半分藩王风范。 男子很快就回来,双手端着一碗羹汤,肩上披着一件御寒的裘衣,来到秦王身侧,说道:“殿下羹汤热好了,我带了件御寒的衣裳过来,殿下可以先穿上。” 秦王看了男子一眼,笑了笑,把身上那件湿了的外衣脱下,重新穿上干净的裘衣,然后接过男子手上的羹汤,却没急着叫他走,而是问道:“六子,今年怎么还不见丰收这妮子,她娘俩还没回来?” 名叫六子的男人说道:“她们应该还在扬州。殿下你也知道,扬州离这千八百里,这一年来凉州边境不安宁,晋王遇刺,肃州地界更是乱套,总不可能让孩她娘带着八九岁的孩子走蜀州过吧。六子琢磨着等明年肃州局势安定些,就和殿下请个半把月的假,去扬州把娘俩接过来,顺便把老伯父带上,省得他老人家一天挂念远在芜州的闺女和孙儿。” “好啊好啊。”秦王笑道,“接过来住多好,虽说芜州荒凉,可相比当今天子脚下的地盘总归要安稳些。你到时候想好了就自己去找管家说一声,不必再和我通报了。走前记得跟账房拿些盘缠,路上别苦了小丫头。” “多谢殿下。” 秦王挥挥手,说道:“真是怀念小妮子在王府的日子,我记得三年前她这么高吧?还是这么高?”秦王比了个大概的高度,却又觉得不合适,又调整调整,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说那小妮子还记得我不?我最记着她脸上的雀斑,这点可随你啊。当初刚来王府的时候这妮子火气可大了,谁敢当面说她脸上的斑她当场就能和你急了打起来。在府里几天也是调皮捣蛋,听李管家说这家伙去伙房偷吃了好几回,有次被我当场抓了个现行,谁知道这妮子腮帮子都鼓成个麻球还死不承认,真是个小赖皮。” “让殿下费心了。”六子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层笑容,在秦王嘴里听到自己女儿的琐碎后总是能让他觉着这个王府比起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像个家。 第二十六章 天下第一谏 “唉,孩子们都走了,这个王府怎么看都生分……”秦王又站在原地发起呆来,过了半晌这才想起来身边站着个人,赶紧说道:“你去忙你去忙,我把这羹汤给文先生端过去。” “好嘞。”说完六子转身离开内院。秦王紧了紧身上的裘衣,端着银耳羹笑盈盈地一步一步朝着望安阁走去。 望安阁内青衣男子正坐在二楼桌案整理旧书。望安阁占地极广,阁中许多书籍由于常年无人翻阅,积灰不说,但逢阴雨难免受潮。十年来未曾迈出望安阁一步的青衣男子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将这些书翻出来摆到窗前张开晾晒,顺带温故些当下世上无人问津的陈年旧事,以此推新。 身穿裘衣的秦王端着羹汤上楼来,正好见到青衣男子在那忙碌,于是将羹汤搁在一旁,等青衣男子手头的事忙完了,这才上前说道:“这些年阁中事务都由你一人料理,辛苦你了。” “哪有,见字如见人,执书遇知交,身在福中当知福。” 没等秦王开口,青衣男子便走到一旁将那桌案上的羹汤端起,喝了一口道:“入口即化,羹中上品。府中可没人有这手艺。” “外院一丫头她母亲做的,先生觉得合口就行。只是这羹放的有些温了,难免失去风味。” “无妨,羹汤再暖不及人心,就这样很好。” 说完青衣男子看了秦王一眼,见后者裹着厚衣,双手插袖,鼻尖被冻得通红,笑道:“秦王殿下这是染上风寒了?” 秦王无奈地点点头,将大清早在正贤湖上钓鱼一事给交代了,那青衣男子听罢捧腹大笑:“哈哈,这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在自家湖里钓个鱼还被冻病了,这要是说出去让天下人知道得笑话死你。” 秦王也不恼,兀自去一旁摸出棋盘和棋盒,摆开阵势,落好座子,随即说道:“大冷天的就是要下棋。来来来,先生与我下上一局。” 那碗羹汤吃的差不多了,青衣男子把碗放下,坐到秦王对面,见到他那狼狈样,说道:“不让六子给你带个手炉来?” 秦王摇摇头:“不用不用,这样就好。来,先生请。” 两人在棋盘上展开厮杀。可还没落几个子,青衣男子就坐不住了,忍着笑意说道:“全天下哪有你这样当王爷的?” 只见裹成个球的秦王殿下把双手死死插在袖中,嘴里叼着颗棋子,见到心仪的位置了就“呸”地一声把棋子吐出去。然后默默弯下腰又去棋盒里叼上一颗,等着落子。这棋盘取自百年老槐的根部,棋子更是由南山玉细细琢磨而成,一副棋要放到江湖上指不定得让多少豪门子弟竞出天价,却就让秦王这般糟践,真的是暴殄天物。 而这时候秦王殿下悔棋就悔得义正言辞了,棋差一招时就说自己口技不行,一口把子吐歪了。每到此时坐在对面的青衣男子都会无奈地按照秦王的口述把他的棋子移动到位,倒也不嫌脏,那吐子之人更是不觉愧疚,脸不红心不跳,叼着子还能唠两句:“这人着凉了一插袖就舒坦了,这要再把手伸出来可就难咯。古人那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是这个理。” 一番话说的青衣男子哭笑不得,遇到这么个奇葩王爷即便是他也是无言以对。 “听说先生正在编写一本四略十八疏,进展如何?” “框架已有,待世子殿下回到芜州应该能编好了。” “当下正值多事之秋,秦地万事都还要仰仗先生,先生当多保重身体。” 青衣男子怆然一笑,轻声说道:“文某人怎么说也能活的比秦王殿下长些吧……” 秦王听闻此言却是不恼,反而大笑道:“文先生费心了,本王离那死期还早着的,倒是咱家隔壁的凉王郝兄,听说今年病情又加重了。那凉朔边境战事不断,凉州一边几十万大军军力江河日下,另一边主帅身染重病又膝下无子,我想天京城那边不会对此毫无动作,怎么看凉州的十万铁骑和三十万雄兵再不济也是块不小的肥肉,当朝太后怎会放过?” 青衣男子点点头,说道:“不出半年天京城定会闹出个大动静。” “呸!”秦王又吐一子到棋盘上,说道:“再闹也闹不到我芜州地界。本王还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她贾太后敢跑到我地盘上搞什么幺蛾子本王先跑去天京城把她贾家连锅端了。前两天天京城那边的谍子来报,据说刺杀晋王一事有辅臣孙昉的一脚。先生你说这孙昉是铁了心要和刘家分道扬镳了,他也不怕哪天贾太后一朝失势,殃及池鱼?” 青衣男子道:“至少短时间来看没这可能。贾龑有太后之名,孙昉更是有辅臣之份,于情于理辅佐皇上处理朝政都说的过去。外界无非有些后宫干政的流言蜚语,可只要这俩人珠联璧合,全天下还真没几人敢举勤王的大旗去天京城胡作非为。” 秦王长叹一声,说道:“这些年成都王纵酒行乐,沉寂得快让人忘了这个老毒物。至于交州那边……近闻南平王麾下有一县尉上书陈列南平王刘瑾八大罪过,直言上谏,字字珠玑,其中内容从头至尾对人不对事,把刘瑾这臭名昭著的藩王给骂了个狗血喷头。这道折子还被朝中士子誉为天下第一谏。先生你猜事后怎么着?嘿刘瑾这小子非但没给人打入牢狱,还直接给人提到盐城郡守。这手棋下得妙啊,要不说南平王这老奸巨猾,甭管人家在百越一事上做的有多不地道,这笼络人心的手段没的说,实在是高!” 第二十七章 四略十八疏 青衣男子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他那天下第一谏我也看过。这位县尉叫作易征,我们芜州如今正是缺这般人才,秦王殿下不考虑去和南平王交涉一番?” 秦王摇摇头说道:“家有良田,那个死鬼哪能轻易放手。外界都传晋王遇刺,尸骨无存,应该是江南那边放出来的风头。眼下离天京城最近的怀王越王日子也不好过。越王手无实权,整日在天京城中和当今圣上遛鸟享乐,八大藩王中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被降为郡王也只是时间问题。怀王虽说手握兵权,可当年却是最受贾太后照顾。贾龑要健全自身势力,怀王刘微的势力必不可少。听说近几个月来天京城派了不少人去扬州通气,估计要不了多少时日怀王便成其提线傀儡,得早做谋划。” 说完这些,秦王又想起了禁巫令一事,继续说道:“说起来我们这位贾太后正是在宫里做得好大事。先帝驾崩还不到一年,前有文字狱坑杀百家士子千人,后有禁巫闹得天下人心惶惶。这位太后真是生怕天下太平。自己没把晋王一事做漂亮就要迁怒于天下巫师,这要以后禁儒禁道,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青衣男子一言不发,听着秦王将这天下大势说了一遍,不知不觉其所执黑棋已经将棋盘上大半地盘围住。秦王“呸”地一声吐出嘴里最后一子,把双手从袖中拔出,整个人向后仰去,望着阁楼天花板,说道:“本王输了,不下了。” “密诏一事,先生……” “尚无头绪。” 屋外又落鹅毛白雪,远山消失在黄昏的风雪中。天色渐暗,江安城中万家灯火阑珊,转眼间就要过年了。 说完这些秦王起身端起一旁的空碗,看了一眼窗外雪景,慢悠悠地走下楼去。走前不忘说道:“先生可要保重身体,宇回他还等着你的二略十八疏呐……” 当年成都王受封蜀州,于锦城建造王府,大兴土木。随行官员幕僚皆暂居下阳城。之后众人迁居锦城,下阳城中的各项设施也保留下来。久而久之随着来往客商的增多,这下阳城发展迅速,再加上上川学宫的建立,下阳城异军突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蜀州第二大城。 下阳城比起那寸土寸金的锦城虽有不及之处,但得益于城牧唐少迟的执政得要,这些年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其繁荣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 “说起这唐少迟,那可算是一号人物。”殷有成与夜白衣并肩行走在闹市中,无意中谈及唐少迟,说道,“成都王这些年疏于朝政,整个蜀州态势倾颓,那锦城几家有头有脸的大户近几年都销声匿迹,开始另谋生路。偏偏这唐少迟管辖的下阳城蒸蒸日上,大有成为蜀州第一大城的势头。就连最近风头正盛的交州易征,在他那被誉为天下第一谏书中都多次提及此人,以为天下官吏楷模。唐少迟一手操办上川学宫,自身精于吏治,又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作为上川学宫首席大学士生在蜀州那是屈才,可偏偏人家又不和人争强斗狠。先生你知道这做官的最高手段是怎样?不是像那易征剑走偏锋把自己的命给吊在百姓身上,而是如这唐少迟一般,把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打点得井井有条,还能周转在朝堂上,圆滑如玉。这进可为天下谋福,退可保全身家性命,这才是高瞻远瞩的大手段。” 一路无话,几人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殷有成把那包着陨铁的包裹带上,为了不那么引人注意,又裹上了几块布,伪装成衣物,背在背上,而后说道:“既然来到此这下阳城了,我也就正好去拜访一个朋友。我那朋友就在上川学宫,李先生不妨和我一道去看看。” “我也要去!”惊蛰主动伸手说道。 殷有成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递给白月儿说道:“学宫里没啥好玩的,你就别跟去了,就和月儿两个人在城里逛逛,让她给你置办两件衣裳,买些胭脂水粉,女人家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惊蛰一晃脑袋:“反正你就是想甩开我。” 殷有成没心思和她斗嘴,背着包裹便出门去。夜白衣把书箱收好后紧跟上去。 上川学宫建于下阳城西,紧临庆山,茂林修竹,远离闹市,漫卷诗书气,往来无白丁,算是下阳城里难得的清净地。 两人来到上川学宫前,只见丈许高的巨石上刻有“上善子川”四字勉学,夜白衣见此四字笔锋遒劲,啧啧惊奇。 上川学宫不设宫门,但每座楼阁皆有专人看管。当下殷有成二人入宫后找到一穿着学士服的路人,问了一人的下落,而后殷有成说道:“我此去要找那人名叫余正庭,是我父亲老友,铸造大家。我请他帮忙看看能不能用这陨铁造把像样的兵器,到时候可能还要跟他老人家扯些家长里短。眼下正是学宫一年一度的“殿试”,先生不妨在这学宫里四处走走,我去去就来。” 夜白衣点点头,一个人在学宫中四处游荡。夜白衣本就容貌不凡,眼下身着白裳,腰挎长剑,更是吸引了诸多女学士的争相张望。夜白衣对此毫无顾忌,神情镇定自若。 这时一道身影从夜白衣身边飞奔过去,夜白衣站定后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道矫健人影紧随其后。夜白衣定眼看去,发现前者是一十一二岁的孩子,衣不蔽体,那黑黄色的皮肤裸露在寒风里泛着青红,可那一头黑发却是打理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别扭。 至于后者,一身锦衣正冠,容貌俊丽,看这打扮应该是上川学宫中人,而且根据那衣领处的紫色云纹可以看出这人在学宫中地位不低。 第二十八章 苓草风波 那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怀里捧着一口袋草药,夜白衣仔细一看,认得那是苓草,算不上多便宜,可也并不名贵,只要季节到了,来年初春蜀地的深山里一簇一簇都是。作为上川学宫学子深谙君子之义,怎会与一个孩子过意不去,夜白衣停下脚步,环抱双手静静看去。 只见那小子在学宫里上窜下跳,搞得追来的学士狼狈不堪。可毕竟小孩子体力不及大人,两人在纠缠了几个来回后小孩还是被那学士抓住衣领,被整个提将起来,抓到一旁的角落里。小男孩被抓后一脸惊恐,手上仅存的几捧药草悉数掉落,只有手心里夹着廖廖几粒。男孩手上苓草就这样稀稀落落掉了一地,顿时神色沮丧。那学士抓到这小男孩,见到此情此景,又想起方才自己那般狼狈模样,怒火中烧,一巴掌打在小孩脸上,赫然一个红印。小孩没站住脚跟,一个跟头砸在地上,膝盖上擦出一道血痕,顿时眼泪汪汪。当即惹得四周一阵嘘声。 夜白衣站在原地,双眼微眯。 这般状况本该受到这帮仁义礼智的学宫弟子的极大关注,然而众学士三五成群地从旁经过,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明事。 “还敢偷,还敢偷,我叫你手脚不干净!” 那男学士气急败坏地大叫,说着又上前朝着那男孩踹上几脚,那男孩坐在地上用双手来回格挡,双眼欲哭无泪。 夜白衣找了一位路人,问了各中缘由,得知这男学士名叫罗钰,从小由母亲拉扯长大,一家人靠着母亲那点微薄的织造收入勉强支撑。罗钰虽是出身寒门,当年却以算甲的成绩被召入大学士王耳门下,在近几年殿试中更是在算术一门上连连拔得头筹,在学宫中颇负盛名。近些日子还自己在学宫门前做起生意来补贴家用,上川学宫提倡有教无类,天道酬勤,对此众多学子也颇为照顾。学宫这些年宽进严出,诸多寒门弟子中,罗钰算是数一数二的英才。 至于那名小男孩,却是众人口中臭名昭著的毛贼,平日里手脚就不干净。本来一开始众人在学宫里遇到这小孩时都十分喜欢,想着私底下给他讲些术理,让他以后到了年纪来学宫里来做个小师弟,没成想这小子打一开始就心思不正,直到一天他偷了学宫里一弟子的银丝束带被当场抓获这才昭然若揭。本来一条束带大家也不甚在意,心想还能给他教化一番,权当行个功德,可这小子非但不听好言相劝,反倒是变本加厉,后来居然连女弟子的金玉簪子也敢动手,对此就连一些学宫里上了年纪的大学士都头疼不已。眼下见到此情此景,众人别说上前劝架,只怕是都在心底暗自叫好。 夜白衣听罢又看向那孩子,这时有几人凑上前去,看样子和那罗钰熟识,开始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孩子冷嘲热讽,大抵是些没教养,不知羞耻,哪儿来的滚哪里去之类。 那小男孩受不了这般辱骂,居然哭出声来,叫喊着冲上前去要和这些人打斗,却又被人一把推倒,更有甚者从怀里拿出铜子来打在男孩身上,丝毫没有半点学士风范。 而路过的人当中,有人皱眉摇头,也有人喋喋不休,却无一人上前制止纠纷。更有蹲在一旁闲聊的士子突发奇想,蹲在远处随手捡了几块石子朝男孩丢去,以命中男孩取乐。 这时突然有一瘦弱男子撞开人群,一脸愤懑地冲上前去抱着那孩子。 “石头你怎么来了,你又……又拿了人家什么东西?” 男子说话结结巴巴,学士打扮,衣领同样是紫色云纹,看上去与那位名叫罗钰的学士一个等阶,可相比于后者这位男子显然要不受众人待见。在他出现后非但无人站出为其说话,甚至大有嗤之以鼻快步离开者存在。 众人一愣,那几位丢石子的一时没收住手,拇指大小的石子都纷纷落到那位瘦弱的男子身上。 “疼……疼不疼?” 被叫作石头的小男孩揉了揉眼睛,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这时之前被推开的几人又围了上来,看着瘦弱男子笑道:“嘿嘿,小结巴,真是不忘何老教导,这般侠义心肠啊。” 那罗钰也上前指着男子说道:“司马晦,这小子可是偷了我的苓草,这药材我是要拿给雪晴师姐治病的,眼下入冬,整个下阳城就剩这一副。这小子平时小偷小摸我也就忍了,这都偷到这份上不该管教?小小年纪不学无术,你这是还要包庇他?” 瘦弱男子看向小男孩,后者抽泣着伸出手来,小小的手心里还攥着三个温热的铜子。 男子脱下衣裳裹在小男孩身上,抱着他转过头来看着罗钰一行人,情绪激动,却愈发说不出话来:“他不……不会……他他……他是……” “他是怎样?偷就是偷了。小结巴话都讲不清楚就别出来丢人现眼,还不让开?” 几人步步逼近瘦弱男子,眼神轻蔑,瘦弱男子解释不清,也熬不过羞辱,索性说道:“这……这苓草多……多少钱,我赔……赔给你!” 罗钰轻笑一声:“你话都说不利索还要替他还钱?好啊,三百文!” 瘦弱男子上下摸索一番,却只是廖廖凑得十几个铜板,抱着男孩不知所措。 “怎么?三百文钱都没有还有脸出来逞英雄,还不让开!?” 罗钰一脚踢在瘦弱男子身上,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却不料罗钰打出这一拳时突然被人抓住了小臂,那拳头停在空中进退不得。 等罗钰手上力道卸去,夜白衣这才将其缓缓放开,同时站到众人面前,微笑说道:“这苓草又不是掉地上就没了药效,捡起来拾掇拾掇好好洗洗也能煎出来,何必和一个孩子过不去。至于这三百文钱,我来付。” 众人被半路杀出的夜白衣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仔细打量着白衣男子,惊疑不定。下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下百户,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都得掂量掂量对方的身份,尤其是在这学宫当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谁都可能就和一方巨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罗钰见识了夜白衣的手力非凡,又见得这人气宇轩昂,自然不敢小觑,当下作礼道:“在下上川学宫罗钰,不知这位公子可是学宫中人?” 第二十九章 口吃学生司马晦 夜白衣笑道:“怎么,这钱要学宫中人来付不成?” 罗钰说道:“这倒不用。只是这小子偷盗他人物品,小不治则大乱,理应管教。” 夜白衣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掂了掂道:“正巧这孩子是在下的侄儿,若要管教也理应由我这家里人来管教,何必劳烦几位学士?” 那罗钰尴尬一笑,说道:“也是,也是。” 夜白衣轻笑一声,大袖一挥,一阵风起,那稀稀拉拉散落在地的苓草竟全部收敛在一处。夜白衣从男孩手里拿过药纸,将苓草收归完毕,递给罗钰,随即又转身看向那几位蹲在远处方才朝男孩丢石子取乐的男子,脚尖微动,把这地面踏出一条裂缝,几块石子应声射出,精准地打在那几人鼻梁上,那几人顿时疼的嗷嗷大叫,鼻血横流,狼狈至极。 “身为学宫弟子自当以身作则,今日之事若是被外人撞见难免落人口舌,堂堂上川学宫的门面得擦干净才是。” 夜白衣转身扶起那瘦弱男子,一手拉着男孩,丝毫不理身后那诸多复杂目光,径直往学宫门口走去。 三人一路出宫,来到门口。瘦弱男子拉着小男孩向夜白衣谢道:“多谢恩公今日相救,在下司……司马晦,感激不尽。” 夜白衣挥挥手,说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瘦弱男子点点头道:“这孩子叫作李一石,恩公可……可以叫他石头。” 那孩子站定后有板有眼地作礼说道:“多谢恩公。” 夜白衣笑道:“这是你教的?” “小人不才,也……也就只能教他这些日常礼数。” “他是你弟弟?” 司马晦摇摇头:“不是。这孩子父母去世得早,我便收养了他。不过这事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会再慢慢说与恩公。” “嗯。”夜白衣看了一眼小男孩,想起一事,笑道:“司马兄说话怎会这般?” 司马晦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个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这情绪一激动,说话就不利索。” 夜白衣恍然,说道:“我还要再等一个朋友,若是两位不介意的话不妨等我那位朋友回来后一起到城里吃点东西如何?” “不必了,恩公今日相助,在下来日有机会定当登门拜谢。只是眼下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若是恩公有意,不妨明日这个时候我们在此相见。” 司马晦将话说到这份上,夜白衣也不好强留人家,于是点头说道:“也好,那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夜白衣见两人渐行渐远,转身坐到一棵树下望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过了一会,殷有成从学宫中回来。回去路上夜白衣给殷有成说了此事,殷有成听罢笑道:“我就说刚刚这小子怎么好好坐着,一听外面的动静啥也不管地往外跑。” 看见夜白衣那一脸茫然的表情,殷有成继续道:“司马晦是余正庭那老头的关门弟子,打小落下个结巴的毛病。方才余老头正在治经讲义,司马晦这小子看了眼窗外,连招呼都不打,站起来噌地就往外跑,要不是余老头拦住我都想过去把他给打一顿逮回来。” 夜白衣道:“这位余正庭老先生可就是在江湖上被称作‘剑尊’的余夫子?” 殷有成点头说道:“正是。如今江湖上风头正盛的昆仑剑首风长庚的佩剑凌虚便是出自老先生之手。老头如今年逾花甲,精神气都还在。我见他年事已高,本来都想着不要他帮这个忙,可老头一听是块陨铁,一下子窜得那叫一个高,比得了儿子还高兴。” 夜白衣笑笑道:“‘剑尊’之称名不虚传。” 二人回到客栈,路过白月儿二人的屋子,却听见屋里传出“咯咯咯”的一阵笑。殷有成站到门口,发现门没锁,于是弯下腰从门缝里看去,瞄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肚子也笑起来,看得夜白衣一脸茫然。 殷有成一把将夜白衣抓过来把他肩头压下,往门缝上推,低声说道:“先生你看。” “这……” 夜白衣虽说心里好奇,可偷窥女子闺房怎么说也是有伤风化的,这万一被外人看见…… 还没等夜白衣犹豫出头,那房门“呼”的一声被人拉开,惊蛰插着个腰瞪着蹲在门口的两人,气呼呼道:“两个小贼鬼鬼祟祟地蹲在姐姐门口干嘛!” 夜白衣哑然抬头,看见惊蛰脸上装束,顿时忍俊不禁,转过身去佯装不知。殷有成可就没这般忍耐,指着惊蛰趴在地上一阵大笑。 惊蛰见状莫名火气攻心,上前猛踹殷有成一脚,没好气道:“你……你你笑什么笑,笑什么笑!” 殷有成滚到一边,抬起头又瞟了一眼惊蛰的脸,又忍不住趴下笑:“哎呦姑奶奶……姑奶奶你等我,等我笑会儿先。” 只见惊蛰那脸涂了厚厚一层水粉,就似京城那边唱曲儿的丑角,两边脸蛋红得跟个猴屁股一样。至于嘴上的胭脂,更是红得东一块西一块,就如被人在脸上打了一拳,红白顿显。 殷有成从地上爬起来,问道:“谁给你抹成这个鬼样,跟人入棺了一个样。见过猴子屁股没有,左红一块右红一块,中间一个红眼儿一道沟,先生你看像不像?” 惊蛰猛跺一脚:“你……!” 这时白月儿也从屋里走出,拉着惊蛰就往屋里扯。 殷有成伸着脑袋还在问着:“白月儿你干的?这才一天不见真是搞得好大本事。唉唉唉别走嘛别走嘛,李先生还没看清楚的……” 说着那屋子的门就被白月儿“砰”一声给关上,碰了殷有成一鼻子灰。 吃了一顿闭门羹殷有成倒也不气不恼,兀自笑着,跑到楼下等着几人。 很快惊蛰和白月儿便从楼上下来。这下惊蛰把那些浓妆都给洗了去,兴许是由白月儿又亲自操刀了一番,给她上了些淡妆,看上去倒正常了许多。 殷有成指了指惊蛰,笑道:“你方才那打扮挺好,洗了干嘛?这要出去指定被一大帮子世家弟子争相追捧,城里那大大小小十几座青楼今晚不得关门大吉?” “还说!” 殷有成一甩脑袋:“嘿,夸你还不让说。得,当小爷热脸贴了冷屁股。” 白月儿在一旁解释道:“惊蛰妹妹从小到大第一次用这胭脂水粉,手法生疏些也正常。谁还没个第一次的时候,公子就不要取笑她了。” 殷有成冷笑一声:“呸,我在门口明明就见你白月儿笑得最欢!” …… 第三十章 天地无一室,束我一凌虚 作为自古以来的道教圣地,鹤鸣,龙虎,齐云三山虽各自都可谓是道门的一方巨擎,但由于受到那一道惊世骇俗的天下禁道赦令的影响,这山门的气运却也是多多少少有所损耗。唯独这有天下第一仙山美誉的“武当山”却是能在当年先帝一纸禁道令下独善其身,且不说香火如何,单说那七十二峰上的紫霞,比起之前也是只强不弱。能在这禁道激流当中岿然不动,武当可谓无愧为天下道门之首。 武当能将这份香火绵延百年,自有其独到之处,除去这道门的一脉相承,其中武道一脉也是源远流长。都说天下武功北出少林,南出武当,就连当今大朔王朝第一武夫,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朔皇帝金凛年轻时南下中原,便在武当奠定了三年的武道根基,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武当的长老还是当今大朔王朝皇帝的授业恩师。当今道魁张亦人初入道门也是曾在这武当山问道三年,终成正果这才入蜀。而武当山的名头绝不是因为这其中某一人的顶天立地而一炮打响,作为百年宗门,武当山这弥足深厚的沉淀便是寻常门派望尘莫及的一部分。再加上武当山上隐士甚多,谁也不敢说在那七十二峰里的某个旮旮角角就会再出一名天下第一。别的不说,就说那实力深不可测的武当现任掌教沈苍生,那是连风凌阁这般江湖势力都无法揣测其真实实力的大人物,以至于大元评出的那十大高手榜上都不敢妄自将其排名。而那脍炙人口的江湖十大高手中的大半与这武当都或多或少有点不绝于缕的关系。 这一日,以南武鼻祖自居的武当发生了件大事,就是那七十二峰的大殿过半数竟然均被一名香客用剑穿了个通透!并且这个数字当前还在不断暴涨。 何人所为? 见过来者的小道士只道是名白衣剑客,手执玉似的宝剑,每杀向一峰人还未到,剑意先至。那柄通体近乎透明的玉剑自另一座山峰飞刺而来时,一股强大的剑意也随之笼罩而来。在这剑意之下,那些个守山小道皆是半步难移,生怕一动身上便会划出千万道口子来。 白衣剑客并不伤人,每到一峰,先叫出守峰道士,递出两剑将其击败,便挥剑刺向着下一座峰去。来去如风,手段凌厉。 有被击败的守山道士站在原地呆滞了半晌,对着一帮小道士啧啧称奇,直言说这经历了天下禁道都巍然屹立的武当山,这百年气运难道今日就尽数给葬送在一名剑客手中了吗? 还有见多识广者,在见识了那名剑客的手段之高超后,也清晰地认出了那柄玉剑的来历。 剑名凌虚。 传说这剑是由当今铸造大师余正庭在年轻时偶得的一块长达三尺的南海玉所铸就,剑身冰凉,美若处子。后汉时期该剑落入了风凌阁之手,后来被前阁主转借与昆仑来的剑客风长庚。这么说来,这名白衣剑客…… 众人恍然,原来此人便是几年前入了中原,近些日子因两剑击败十大高手之一的现任风凌阁阁主慕轩而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昆仑剑首风长庚! 据说当年前风凌阁阁主借剑风长庚时便道日后他若能占得十大高手的一席之位,便不用再归还此剑。风长庚这二十年杳无音信,江湖上多少闲言碎语说这风长庚拿了中原名剑跑回昆仑去做缩头乌龟,还将其冠以“窃剑贼”之名。不想二十年后这昆仑剑客复出中原竟是如此惊世骇俗,两剑击败了当今如日中天的风凌阁阁主慕轩不说,这一日甚至还敢孤身一人杀上武当山,是真当中原武林无人不成? 七十二座峰被穿了个通透,风长庚的脚步丝毫不止,在登上玉柱峰时,风长庚背负长剑,那通体白玉的剑身在紫光的照映下神秘莫测。 这时那玉柱峰主殿上站着一道高大人影,整个人如铁塔般站在殿前,冷眼竖眉,手无一物却威风凛凛,站在原地看着那拾级而上的白衣剑客。 风长庚飒然一笑:“这位道长似乎候我风某人多时了。” 那道人影声音浑厚:“在下武当大弟子周予东。不知这位居士今日闯我武当山门所为何事?” 白衣剑客左手执剑,右手剑指按在左手手背,抱剑作礼道:“在下风长庚,今日来武当所为二事,一者是向各位道长讨教一番,锤炼剑道,还请各位道长不吝赐教。” “大胆风长庚,真欺我武当无人不成?!” 只见风长庚衣袍猎猎,一步迈出,朗然一笑,向着天地大声说道:“昆仑剑首风长庚,手中凌虚已有二十年不曾入鞘!” 顿时玉柱峰主殿上暴射出万丈紫光,风长庚手中凌虚愈发透明,在光影中宛如无物,飞起直取那玉柱峰主殿前的守峰道士。 玉柱峰上的守峰道士明显比其余诸峰的要手段高超,当其一眼看出这一剑重形不重意后,当即挥袖震碎其形,剑势随之骤减。 这边风长庚本人的身形跟进得极快,在见这第一剑的剑势被其轻易化解之后,收起玩笑心思,迅速收剑入手,凝聚心神再度递出一剑,剑势登时攀至顶峰。 与那日风凌阁阁顶的旷世一剑如出一辙。 只见周予东身形猛地下沉,双脚在地面踩出两个深坑,双手向着虚空隐隐一握,一阵以其为中心,直径可达十余丈的强劲气旋骤起,搅动搅动风云。 太极云手,武当派开山武学,首创卸力一脉。 反观风长庚这边,神情丝毫不为所动,手中剑再往前递上三寸,天地间浩然剑势不减反增,与那气旋撞击在一处,轰然作响。 两者相互消磨,一时难分高下。 只见周予东双手在空中抡了个满月,整个人身形再度一沉,周身气旋向四周轰然炸开,将这玉柱峰上的万丈紫气荡出层层涟漪,风长庚递来的已是强弩之末的剑势在此之下尽数溃散。 风长庚将剑猛地一收,在空中旋出个剑花后将剑脱手而出,整个人随之跟上。 一场比试中两度脱手抛剑,其剑招之飘渺,剑意之凌然可谓前无古人。 风长庚嘴上念念有词,字字响彻武当七十二峰:“剑走昆仑!” 只见风长庚于高处接剑,白衣如梨花般于这玉柱峰山顶上徐徐绽放。剑客在空中转出一个华丽的弧度后三度抛剑而出,气势磅礴的剑势再度凝聚,如海潮般自高处铺天盖地倾泄而下。 有在这玉柱峰上旁观的小道看得呆了,不知不觉脸上发热,伸手摸去时竟是一道被划开的血口,在向外涌着道道殷红。 守峰道士面色苍白,只得再起云手,凝结气旋。然而这番故技重施却没能抗住这一轮剑气磅礴,那十丈气旋在凛冽剑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不到三息,风长庚整个人已执剑来到周予东身前,手中凌虚剑起即可斩人头颅! 这时一道白练自百里开外暴射而来,将其残余剑势尽数格挡后栏在风长庚与守峰道士二人中间。随即一位手执拂尘,身着八卦道袍的老道士自云海中显出身形,仿佛有声音自九天而来: “武当掌教沈苍生,携武当弟子拜会昆仑剑首。” 风长庚收剑仰首,看着那位有着仙人之姿的白首老道,微笑道:“风某人今日为论道而来,没想惊扰了掌教的清修,真是惭愧。” 风长庚话虽如此,可那神情桀骜,毫无愧疚之感。堂堂武道圣地,八百里武当山今日竟被一名武夫打得这般不堪,那位武当掌教沈苍生见状也不免摇头叹气。 “剑首方才所说,今日前来武当所为二事,一者是为锤炼剑道,那二者所为何事?” “找一个小道士。” “剑首但说无妨。” 风长庚负剑一笑,朗声说道:“此人名叫张雨生。” 第三十一章 紫兰教坊 蜀州下阳城。 蜀州八郡。由于地处西南边界,包括锦城在内的各城均有宵禁政策。然而距离锦城不足百里的下阳城中每到夜里却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城牧唐少迟数年前向成都王申请解除下阳城宵禁一事时,便惹得蜀州官场议论纷纷,更令人费解的是那成都王竟然毫不犹豫便批准了此事。得益于此下阳城的夜晚在这西南大地可谓是独树一帜,那下阳夜市的名号也是一炮打响。 夜白衣等人饭后便在下阳城的夜市上行走。夜白衣等人倒还好,惊蛰这姑娘自小在山里长大,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儿,那小脑袋东凑凑西瞅瞅,愣是被几人拖着架着才肯走。 这时的惊蛰早就脱掉了那一身土气的打扮,换上了新衣裳,再经白月儿那一手拾掇,出落得楚楚动人。白月儿也换去了那一身丫鬟打扮,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再加上其本身姿色绝佳,跟在夜白衣和殷有成两位年轻俊彦身边倒惹着街道两旁多少春心荡漾的少男少女撇头张望。 殷有成此行显然目的明确,步履生风,对栏子里那些走绳耍蛇的江湖小把戏尽是不屑一顾。走向那灯红酒绿的东里。 东里一带以青楼为盛,几人走进这一片后,夜白衣与白月儿二人尚且神情淡然,惊蛰这姑娘却惊恐得不行,狂放的性子在这里都收束了八分。 对青楼一词她早在百里村便有所耳闻,那些好事的大人动不动便拿将自己卖到窑子里一事威胁,久而久之她自然对这风花雪月之地心生畏惧之意。眼下真来到此地,怎能不低下姿态? 殷有成注意到惊蛰的神情,打趣道:“哟,我们这不可一世的女侠大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惊蛰在殷有成面前还是硬气,鼓足了气一叉腰道:“谁怕了?只是第一次来,不……不认得路而已。” 殷有成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狡黠一笑:“好呀,那女侠大人跟来便是。” 说着殷有成往前几步,进了一处名叫“紫兰教坊”的阁楼之中。 夜白衣与白月儿二人淡定走入,反观惊蛰可就没了那般神情自若。她回想这一路来与几人的交情,好像除了和月儿姐以外都算不上深厚,甚至与殷有成还颇有隔阂。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说不准这姓殷的放荡公子哥肚子里藏着什么花花肠子。李先生不像是能为自己求情的人,月儿姐更是在那死鬼面前说不上什么话,难道这殷有成是铁了心了要把自己卖到这窑子里面?惊蛰站在门口欲哭无泪,直骂自己这辈子遇人不淑。 三人走到一半,发现了这丫头一个人站在门口,泪湿眼眶。殷有成愕然,略一思索,随即大笑出声,低声对夜白衣和白月儿二人道:“这丫头指定是以为我要把她卖了,你们去劝劝呗。” 最终在夜白衣与白月儿二人轮番的向其解释“教坊”与“青楼”的区别之下,惊蛰终于步入这“紫兰教坊”,却依旧目光躲闪,跟个受惊的兔子一般。 殷有成笑着摇摇头,不再管她,转身带着夜白衣等人跟着一位迎客的妙龄红衣女子上楼去。 “我来时就打听得这‘紫兰教坊’的名号,作为前朝第一批兴起的宫廷教坊,以大乐大雅闻名遐迩,后来教坊迁至下阳城,交到唐少迟手里,发展势头更是迅猛。这些年‘紫兰教坊’名声在外经久不衰,如今更是与天京城白狮楼,江安夜阑齐名,这可不是单凭哪一个旷世戏子撑起的场面。你看阁内这上百个妙龄小娘子,那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随便便拎个出来都是足以在外自立门户的大角儿啊。你说是不是,红鱼姐姐?” 说着殷有成一把拍在带路的那位红衣女子丰腴的臀部,惹得后者脸上浮上一抹俏红。 “公子我们这可不是什么风月场所,还请公子自重。” 殷有成嘻嘻笑道:“知道,知道。” 惊蛰见状嗤之以鼻。 殷有成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有教坊之称,坊内这么多伶人总会有个高下之分。我听闻近日来这教坊一部有个叫‘长雪晴’的后起之秀,还是上川学宫的甲级学士,一曲琵琶《东山》让学宫里几位大学士听了都拍案叫绝。我等今日专程来此便是想一睹芳容,还请红鱼姐姐为我等引荐。” 夜白衣道:“长相厮守,雪晴依旧,好名字。” 那红衣女子眉头一皱,说道:“那几位公子今日来的可真是不巧,长妹妹这几日偶染伤寒,恐怕不能见人。几位不妨听听……” 殷有成摇头说道:“风寒穿多些便是,何妨手上的功夫?若是殷某人此行不能得见长姑娘一面,看遍这阁中千百部的伶人都难免遗憾。我等日后恐怕都无机会再来这‘紫兰教坊’,红鱼姐姐可否为我等破例一次,叫长姑娘出来见上一面,奏一曲《东山》,也好叫在下余生了无遗憾。而且我这朋友医术高超,没准还能为长姑娘调理一番,助其早日康复。至于赏钱我殷某人自然不会少了几位姐姐的。” 夜白衣在一旁轻笑,殷有成这小子花言巧语的功夫真是愈发熟练了。 只见那红衣女子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红鱼得先去问一下长妹妹的意见如何,几位公子还请在此等候。” 说罢红衣女子转身上楼,殷有成等人便寻了个位置坐下,撇过头听着那教坊一楼舞池中央一琴女奏的一曲西北古曲,曲名“天歌”。 殷有成笑道:“这曲子先生恐怕要熟悉些。” 夜白衣没有理他,兀自说道:“殷兄今日来此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殷有成偏过脑袋一笑置之。 第三十二章 风雪长晴 不久后红鱼姑娘下楼来,说了一字“请”,便领着众人上阁去,来到一间厢房中。这个不大的房间被一扇绣着雪梅图丈许长的屏风隔开,在临门这边的隔间有着四张绣花坐垫。隔间另一方,一道抱着琵琶的女子背对着窗外月光,那曼妙身影映在屏风上,凭空惹人遐想。 “长姑娘不便见客吗?”殷有成问道。 “这是长妹妹的意思,小女子做不得主,还请几位见谅。” 说完这些红鱼提起一壶茶给众人倒上茶水,而后立在一旁,一来便于服侍,二来防止客人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殷有成点点头,也不讲究这许多,把绣花坐垫丢开,兀自躺倒在地。另外三人显然习惯了殷有成的这番作派,当下各自坐好,也无多言。 红鱼姑娘说了一声,屏风后琵琶声起,几人静默倾听。 东山一曲源自江南道,在流传至西南地界时途经几位名家的修整,最后便呈现出现今的模样。 月出东山,天地辉然,日出东山,赤鳞冉冉。 此曲意境深远,如夜览寒江烟,波漾孤月白,羽觞随波,旧友将别频换盏。又如知音难觅,孤影对酌,一望长江心茫然。 一曲未绝新声起,总是关山别旧情。 曲罢几人静坐在原地,四下无声。 过了许久,屏风后的女子已经起身开始收弦,红鱼遂上前提醒几人。夜白衣转头看向殷有成,只见后者猛地起身上前,红鱼眼疾手快便要拉住殷有成:“公子不可!” 殷有成一把甩开红鱼的手,箭步上前拉开屏风,正好对上那屏风后面那对惊恐的眼神。 “长……” 殷有成声音颤抖,话才说了一半便哽在喉里。红鱼走上前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神情尴尬。到“紫兰教坊”来消遣的客人大多出身高贵,识得大体,从不逾矩,红鱼在这教坊呆了许多年,这般无礼的客人也是第一次遇见,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长雪晴那茫然的神色,殷有成这才觉着唐突,于是那撑着屏风的手无力缩回。红鱼见状赶紧将屏风重新拉起,轻声说道:“公子这边请。” 几人随即下楼去。在路过三楼时,夜白衣正好遇上一道熟悉的人影,遂笑道:“真是巧了,罗学士怎会也在此处。” 只见那人正是罗钰。此时的罗钰换下了那一身学士服,可穿的倒也像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模样,这时手里正捧着白日里买来的苓草站在一间屋子门口静静等候。 殷有成道:“先生你俩认识?” 夜白衣微笑道:“见过一面。” 那罗钰也尴尬一笑,站在原地作礼道:“在下上川学宫罗钰,见过几位公子。” “这么晚了罗学士不在上川学宫待着怎会来这‘紫兰教坊’,听曲儿的不成?” 罗钰听出了夜白衣口中的嘲讽之意,连连摇手:“并非如此,在下听说师姐长雪晴偶染风寒,这就来给她送副药,好让她早些康复。” 夜白衣意味深长地看了殷有成一眼。后者指着罗钰身后的屋子问道:“长姑娘住在此处?” “正是。” 殷有成轻笑一声,说了句告辞便下楼去,夜白衣几人也紧随其后。路上夜白衣说道:“红鱼姑娘,这‘紫兰教坊’里的客人好些个都是上川学宫的学士啊。” 红衣女子说道:“这倒也不是,毕竟学宫离教坊还是有好些路程。学宫里的学士专于治经研学,哪有那么多空闲到此处消遣。长妹妹作为教坊伶人,本来就住在此处,算是个例。那罗学士也是今日听得长妹妹患病这才来教坊送药,平日里很少看见其人的。” 夜白衣笑道:“连赶好几里路到这教坊来专程送药,罗学士心思可不在药上啊。” 几人出了教坊,路过来时的青楼。殷有成这一路走的魂不守舍,就连遇到环肥燕瘦的青楼女子上前勾搭都一反常态地没有出手调笑。这一行为在惊蛰看来好似浪子回头,可细细想来,惊蛰对此又是半信半疑,这小子不会才听了曲琵琶这就下了决心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下阳城的夜市到二更天才会收束,眼下几条夜市到主要干道比起最初的人气已经少了许多,可依旧人声鼎沸。路上追逐玩闹的孩子在人潮里往来穿梭,乐此不疲。 这时夜白衣注意到在街道旁的昏黑角落里有一位身着单衣的小孩,正抱着双膝独坐在一家早已关门打烊了的医馆前,那低沉的脑袋时不时抬起一下,看看满街来往人影,随即又缓缓埋下,这满街红灯映进其双眼中尽是悲怆。 夜白衣站住脚:“你们先回去。” 殷有成回头看了一眼夜白衣,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小孩,道:“那先生早些回来。” 随即四人分成两拨,殷有成带着两个姑娘回到客栈前。由于夜市的原因,下阳城的客栈打烊的极晚。眼下客栈柜台前只有一个小伙计在守夜,也是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殷有成把两个姑娘送进客栈,自己却没有跟着进去,而是转身向着“紫兰教坊”的方向走去。 …… 与周边的青楼不同,“紫兰教坊”身处其中可谓是特立独行的存在。每到夜市结束,那些个青楼里皆是笙歌不止,灯火不息,教坊一带便成了最后的清净地,清净的甚至有些冷寂。 给夜白衣等人演完最后一曲,长雪晴回到自己闺房,将送药来的罗钰打发走后,便进屋卸下妆容,晕开笔砚。在练了三百字后,教坊各处也都开始相继熄灯,于是长雪晴收起纸笔,将屋里灯火吹灭,只留着床前的一盏。 此时阁中只有大堂中廖廖点着几盏长明灯,自外面看去富丽堂皇的“紫兰教坊”在这星星点点的灯火下更显神秘,白日里笙歌鼎沸的教坊到了夜晚便成了沉默的处子,座落在下阳城中愈发显得动人。 长雪晴坐到床边,看向窗外。 蜀地无雪,冬日的月也就愈显皎洁。长雪晴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但她今夜总能有意无意想起方才那位扯开屏风的男子。 窗边晚风萧瑟,长雪晴记着自己熄灯前是关过窗的,兴许是被风吹开了,遂起身准备关窗。 然而她刚一起身,顿时察觉到窗边站着一人。趁着微弱月光,长雪晴依稀可见得那是名黑袍男子。 “谁?” 夜里教坊中轮换巡逻的守卫不下百人,都是城牧唐少迟一手操办的精锐,寻常采花贼连动这教坊的心思都不会有。长雪晴看着那道人影,鬼使神差地没有叫喊出声。 黑袍男子点亮身边的一盏掌灯,端到桌上,坐到桌边,昏黄的灯火照出黑袍男子棱角分明的脸颊,英气逼人。 “雪晴。”男子缓缓开口。 坐在床前的人影愈发紧张,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袍男子沉默了许久,起身拔刀,在空中抡了个满圆,在月光照映下好似又一轮白月。 手起刀落,一只桌角应声落地,长雪晴定眼看去,只见得桌角切面光滑如玉,宛如天成。 长雪晴一时震撼,丢开被褥缓缓起身,那双明眸里有水光涌动。 “宇…宇…是你吗?” 黑袍男子收刀坐下,飒然一笑:“正是。” 这时屋外守卫听得屋里动静,敲门问道:“长姑娘?” 长雪晴赶紧稳住心神,将眼角泪花抹去,定声说道:“没事,灯台掉了。” 屋外人道:“倘若有事姑娘尽管吩咐。” 待屋外动静渐渐远去,长雪晴走到桌前坐下,细细看着眼前的这名黑袍男子,瞳孔颤动。 殷有成笑道:“今日见你,还以为你早认不出我了。” 长雪晴含泪而笑:“认不出你的样子,难道还认不出你的刀吗?” 殷有成也笑:“也是,天下多少人只记殷家有刀甲天下,不晓得殷家男儿世无双。” “哪有你这般自卖自夸的。”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对视许久,长雪晴脸上笑容褪去,泪流不止。 “你真的好大变化……” “你那两个酒窝倒是一个不少。” “我听说了白马山一事。” “嗯。” “你这次来蜀州该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本来不打算来的,事出有因,也不知怎地就来了。来便来了,不能枉走这一趟不是?” “和今天那几人一起?” “对,都是朋友。” “你之后要去哪?” “交州广静城,扬州天京城,兖州九黎城。” 长雪晴移开目光,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殷有成伸手帮长雪晴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问道:“笑天齐这些年对你如何?” 长雪晴愣住,犹豫了一会儿,低下脑袋摇了摇头。 “也是,不然你何必来这教坊卖艺。走,我带你去山上。” 殷有成一把拉起长雪晴,后者一脸惊讶地缩回手来,说道:“这教坊里的守卫都是由城牧唐少迟精挑细选出的军中甲士,轮番值岗足足百人,怎么出去。” 殷有成一笑,取下一旁的裘衣披到长雪晴身上,道:“我想带你走,谁能拦得住?” …… 第三十三章 论道不能,手谈不行 与此同时,下阳城西,夜白衣牵着一名孩童的手,路过上川学宫,来到一片芦苇荡,见紧邻溪水处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屋里还点着星星灯火。夜白衣放眼望去,见这周围尽是一人高的芦苇,视野受阻,只能依稀看得远方朦胧山影。此地离官道有些路程,再加上芦苇茂盛,少有闲人来往,若是无人引领,夜白衣断不可能寻到此地。如此一般,那溪边孤零零的木屋映着远方青山的轮廓也就显得愈发萧瑟凄凉。 “就在那。”孩童遥遥指着远处的那座木屋说道。这名孩童便是白日里在上川学宫偷了罗钰苓草的那名叫李一石的小孩,方才夜白衣回来时正好见到这孩子一件单衣蹲在人家医馆门前,于是上前问讯,遂与这孩子一起来到此地。 这屋子远看好似木屋,可离近了夜白衣才发现这墙壁大多是由泥巴裹着干草糊成,所用的木头,也只是为了做成骨架而如今暴露在外的篱网,屋顶更是只用几捧茅草裹着芦苇铺就而成。 “司马兄也在此地?” 孩子用力地点点头。 夜白衣伸手帮孩子档开拦路的芦苇,很快来到木屋门前。木屋的木门紧闭,屋内里还点着油灯,昏黄的灯光自遮住窗的茅草间一丝一丝穿出。 孩子推门而入,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 黑夜中夜白衣难以看出这里的家居陈设,只能依稀见到这正厅中有一座高台,一张短木桌和好几条被自己无意中踢的匡匡作响的木凳。 两人摸黑进了侧房。路上夜白衣听孩子说这屋子有两间侧房,现在他们进的便是点着油灯的那间。 侧房里的陈设也极其简单,一张石床,一张木床,木床边是一张简易到看上去畸形的木桌,桌上点的就是那盏摇摇欲灭的油灯。床上是一位看上去年纪还没李一石大的小女孩,已然入睡。床边坐着一位身穿上川学宫学士服的书生,书生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整个人趴在木桌上,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闭着双眼,似醒非醒。 这位书生正是夜白衣在白日里见到的那位司马晦,当下的他脸上映着昏暗的灯火愈发显得憔悴。 李一石上前摇醒司马晦,转过头来指了指夜白衣。司马晦揉了揉睡眼,迷蒙中看向夜白衣,待看清了人影,认出了人后连忙起身,却又想起床上的孩子,生怕打扰到其休息,遂压低声音作礼道:“在下见过恩公。” 夜白衣一挥手道:“不必叫我恩公,我姓李,不妨叫我李先生。” 司马晦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先生请坐。” 夜白衣坐到司马晦对面的石床上。石床上铺满了老旧的棉絮被褥。 几人围着一盏油灯坐定,在这不算小的屋子里却显得略有拥挤。 司马晦将手上的古籍收好,重添灯油,整个房间又明亮了几分。 司马晦先招呼着李一石去另一个房间休息而后道:“在下本想让石头出去找位郎中来,没成想竟会找到了先生。深夜又叨扰了先生,在下真是羞愧难当。” 夜白衣一挥手道:“这不怪石头,城中医馆早已关门,是我找到的他。这孩子现在病情如何?” 司马晦叹了口气,说道:“前半夜睡着后会突然呕吐,入睡了几次,现在终于安稳些,但还是不容乐观。以防感染其它的孩子我叫他们都去另外一个屋子睡去。” 夜白衣在白日里便打听过这司马晦被收入学宫后的种种事迹,说起来倒还算个人物。 司马晦来自肃州,五年前入学宫,拜入余正庭门下,一年后被收为余夫子内门弟子。这一事在学宫里颇受非议,原因就在于司马晦这人学宫每年的殿试成绩都不堪入目,尤其在辩术一项上,由于司马晦口吃的缘故,被人戏称为“论道不能”,与之齐名的还有学宫另一名女弟子上官朔的“手谈不能”。这样的废材能被一代铸造大师余正庭识中。人都传这事要不是余夫子老眼昏花,那就是司马晦身后家世显赫,就连余正庭这样的大学士都要忌惮三分。而如此这般走后门的行径一向被学宫中师生所不耻,司马晦在学宫中也就愈发不被人高看,而余夫子的一世英名也随着败坏,大有晚节不保的势头。 至于司马晦在水云渡扶养着这么些个孩子的事迹,整个学宫上下知者甚少,细数下来也怕就余夫子一人罢了。 由此夜白衣也对司马晦这个人的来历又看重几分。且不说余夫子因其家世而将其收人门下的传言是否属实,要知道在这个世道要供养这十多个孩子日常生活,没点背景谈何容易。 “司马兄如今带着多少孩子?” “不多不少正好十位。” 司马晦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孩,继续说她的病情:“这孩子叫山茶,今年九岁,是南诏那边逃难过来的,打小身体不好。在下也不懂医术,以往孩子犯病,熬些苓草下去也总能好些。今日之事我本是叫石头去药房看看,我当时身在学宫,也没想到这小子会如此胡来,让先生见笑了。山茶前几个月还很健康,我本以为这孩子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不知怎的入了冬就生这一场大病。孩子命苦也不是她自己能做的决定,在下只能尽些微薄之力。倘若李先生能助孩子渡过这一关,在下定将感激不尽。” 说着司马晦就要起身行礼,夜白衣一把扶住说道:“就如司马兄所说,李某人也只能尽些微薄之力,但定当全力以赴,司马兄不必如此。” 第三十四章 蔚为鸿儒 说完夜白衣坐到山茶身边,从被褥里取出一只小手。医者望闻问切,可为了不打扰孩子休息,夜白衣便跳过前面几步,直接把脉。 过了一会,夜白衣睁开双眼,司马晦急切问道:“怎样?” 夜白衣为孩子盖好被褥,说道:“孩子病情有些复杂,但在我看来都是些寻常杂症,不算难治。苓草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我明日在城中抓几味药材带来,让小姑娘好生调养几日,应该很快就能康复。” 司马晦起身说道:“多谢李先生相助,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夜白衣也起身说道:“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我也该回去了,司马兄早些休息,明日再会。” 司马晦吹灭油灯:“我送先生。” 在司马晦去另一间侧房看了其它几位孩子的状况后,两人便出门去,前后走在芦苇荡中。夜白衣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收留他们。” “记不太清了,五年以前吧。石头算是第一批跟我的孩子,他是本地人,那时他就因为在路上小偷小摸总被人打,可小小年纪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做这种勾当。如今的这间屋子当时不知是被谁废弃了,后来还是石头带着几个孩子跟我一起修整起来,这一住就是几年过去。” “为何不让他们入学宫。” “年纪不够,男子十六,女子十八方可入学宫。在下就在想等时候到了便将他们都送进去读书,做大才,自力更生。这些年在下读书时要是有所得也都讲与他们,为日后考入学宫作好准备。” 夜白衣望着黑无际的天边,轻声说道:“很好。” “先生说什么?” 夜白衣摇摇头道:“没什么……今日罗钰对司马兄出言不逊,所作所为更是没有半分学士风范,据说他当年以算甲的成绩进的学宫。司马兄如何评价这人。” 司马晦听到这里突然沉默,夜白衣顿了一下,随即一笑置之,又问:“那对学宫中的一众学士你作何评价?” 司马晦摇头道:“论资历,在下不及学宫中诸位长老博士,论才识,在下更只是一介愚钝书生,哪有这般资格去评价他人。” “闲谈罢了,权当胡言,何必较真。先帝当年下诏禁道,百家颓萎,儒术独尊,一时间天下儒风盛行,是为王朝任贤举能之法。先帝驾崩后,更是托孤丞相孙昉。当今王朝上下盛行儒道,可谓是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先生岂无意于入朝为官造福一方?” 司马晦说道:“先人曾说儒以文乱法,且不说儒生可有这天大的本事,谁敢说儒生继承的便是天地正道?天地正道自在人心,跟哪家学派没半文钱干系。鹤鸣山现任掌门五清道人前些日子下山背负生母步行千里入交州,只为圆母望海之愿,这般大孝之义,可不是儒教的一己之物。故但凡宗教门派,不论宗义,但行正道,皆可谓名门正派。儒教当兴,更是当新,百年前的正道如今有些早已走不通。对儒教内部来说更是如此,单是这学宫中的千百学士,都在声称自己学派是孔孟的正统思想继承者,但是彼此却几乎难以求同,更别提存异。可无论如何,正道自在人心,初心不改,人间浩气长存。” “一意孤行要为儒道正学,这么说,司马兄是无意官场了。” “我辈书生哪能将荣华富贵奉之为圭臬,吾生至愿立史正学,他日蔚为鸿儒,不枉为人……” 夜白衣笑道:“好啊,好一个蔚为鸿儒。就冲这司马兄今夜的这番话,李某明日定当再度登门拜访。” 司马晦站定作礼道:“恭候先生。” …… 下阳城南,断鸿山。 相传从前每每入冬,北雁南飞,至此山而不归,故这座山被百姓称之为断鸿。 断鸿山山势陡峭,多生松柏,山脊绵长曲折,将下阳城环抱其中。有此天险倚仗,下阳城易守难攻,成了锦城东北方向天然的门户。 殷有成背负着一身穿裘衣的女子在断鸿山险峻山道上健步如飞,两旁只剩下光杆的树木纷纷向后倒去。很快殷有成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几年不见,你倒是胖了。” 女子佯怒道:“你放我下来。” 殷有成狡黠一笑:“就不放。” 两人很快来到山腰的断崖处,在此处能尽揽下阳城中景色,若在白日那些个亭台楼阁可尽收眼底。 夜里的下阳城映在冬日的圆月下也别具一格。蜀地多山,远山层层叠叠的轮廓挂在天际宛如游龙,下阳城中几处百姓家还点着灯火,给这萧瑟的夜景平添几分烟火气。 殷有成背着长雪晴站在天幕之下,一时看呆了。长雪晴拍了拍殷有成肩膀,后者这才反应过来将女子放下来。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这番夜景,相对无言。 …… 十多年前,当时还未封王的左将军殷峰从交州广静城领兵起义,自西线北上,在攻打锦城时,城中百年名门长孙家族为保全城百姓平安,家主长孙空自领家兵杀上城头,放下吊桥,大开城门。以致官府匆忙派兵镇压,锦城内乱。 当时身为五漓谷谷主的笑天齐为平城中暴乱带领弟子杀入锦城,助官府将长孙一下上下数百人斩首。事后所牵连的大小家族更是不下十数,死者千计。那一日锦城血染护城河,被誉为小天京的蜀州锦城一日之内化作酆都。 殷峰领兵入城后本欲治罪五漓谷,不想天京城刘家一道急令下来,成都王刘易南平王刘瑾联名要保下五漓谷。殷峰顾全大局,遂将此事作罢,继续带兵北上。 事后五漓谷谷主笑天齐收留了长孙家遗孤长孙雪晴,后改名为长雪晴,到下阳城入上川学宫,进了“紫兰教坊”,成为如今名声在外的教坊一部头牌。 再后来广静城兵变,殷峰踏杀北地归来,接回身在广静城的殷宇晨兄弟二人。途经下阳城时正值年关,便在城外安营扎寨,休整了数日。 第三十五章 天火落下阳,十年大梦醒 年前一日殷宇回在路边见到了卖艺女子长雪晴。那时殷宇回还不知她是长孙家遗孤,长雪晴也不知他刚从广静城的千百尸首中爬出来。 两人聊熟后,殷宇回骂她没爹管,长雪晴骂他没娘养。两人哭笑着扭打在一起,最后长雪晴被五漓谷弟子带走,殷宇回也被追来的秦王殷峰一把扛走。 “你明天还来吗?” “不来,再也不来了!” …… 第二日两人如约而至,见面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今天不卖艺吗?” “不了。” “那你背着它干嘛?” “你管我!” “你脾气怎么比我还臭。” “本小姐当你夸我。” “不过,你……你这琴弹的很好。” “这是琵琶!” “甭管什么就是很厉害,跟我哥一样。” “你和他学啊。” “男子汉学什么琴!以后路见不平拿琴砸人不成?” 长雪晴听到这里突然不出声了。 “不过我会吹口哨!你听你听……” “别吹别吹,难听。” “我哥说好听。” “你哥骗你,指定是他说难听你就一直吹。” “你怎么知道?” …… 大年三十,爆竹声中殷宇回偷偷溜出军营,长雪晴也从五漓谷里偷跑出来,然后一起被追来的五漓谷弟子和军中甲士辇得四处乱窜。 不知如何两人最终来到西郊的断鸿山脚,索性便一口气登上山去,来到这断崖上时天色已黑,两家追来的人马在街巷里往来穿梭。下阳城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你站过来些,城里多好看。” “不要。” “怎么?” “不想过去。” “你怕高?哈哈哈哈,好意思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高。” “我……我怕高算什么,英雄好汉总会怕什么的,我爹他就怕女人。” “怕女人?那你爹算什么英雄。” “你!”殷宇回怕把她气了跳崖去,只好撇嘴道:“不和你争,女人见识。” 于是少女坐在崖边,少年则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满城烟火。 过了一会儿,长雪晴扭过头,正好看见殷宇回腰间佩刀,问道:“这是什么?” “刀啊。” “你胡说,刀不长这样。” “我们殷家的刀就长这样,以后天下的刀都长这样。”殷宇回脸上浮上一层得意的神色。 “你吹。” “真的!这刀比你见过的刀都好用,不信你看。” 殷宇回静心凝神,对着身边的一根树枝奋力砍去,刀光在空中划过一片玉白,那根枝丫随之落地。 长雪晴捂着嘴笑道:“我家菜刀也能砍成这样。” “不是……”殷宇回急了,抓耳挠腮,好似被人羞辱了一般 这时远方传来一声炸响,五颜六色映到少年脸上,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夜空中烟花璀璨,宛如天火落尘。偌大个下阳城中,万人空巷。 殷宇回站在长雪晴身后,偏过头见到少女在烟火下的盛世容颜,神情恍惚。 “雪晴。” “什么?” “你真好看。” 那日一别后,殷宇回回到军中,被父亲殷峰一顿狠揍。哥哥殷宇晨在一旁跪下求情却被殷宇回直言拒绝。当那腕粗的长棍落到脊背上时,殷宇回笑着转头对哥哥殷宇晨说天下第一美人又如何,不与你争了…… …… “你真好看。”殷有成望着寂寥夜景,嗫嚅道。 “你说什么?”长雪晴问。 “没什么,我说要过年了。” “你怎么不怕高了?” “怕啊……”殷有成顿了一下,又道,“在你面前不怕了。” 长雪晴看向前方,又问:“你留下住吗?” “看情况。” 一阵风起,殷有成喃喃道:“雪晴你可讨厌我?” “什么?你声音大些。” “没什么……我就是问一句,你可恨我?” “……” “怎么不说话?” “你要是十年前问我多好,我那时就一刀子捅死你。” 殷有成一笑,起身抱起女子,吻了上去。 殷有成松开口,重新背上长雪晴,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地冷出鸟了,咱下山去。” …… 第二日,紫兰教坊桂花阁。 殷有成怀抱着长雪晴醒来,刚醒便闻见女子淡淡发香。 长雪晴此时早已经醒了,只是躺在殷有成怀里,看着男子英容,不作声气。 殷有成笑着拍了一下长雪晴的翘臀,坐起身,露出那结实的上身:“怎么不叫我?” “你累了,多睡会不好吗?” 殷有成往长雪晴额前轻吻一口,翻身下床穿衣。 “紫兰教坊一部头牌女伎半夜与野男人厮混,说出去得伤蜀州多少男人的心。” “堂堂秦地世子殿下专程跑来这下阳城若是就为睡一女子,说出去不得让天下人笑话。” 殷有成笑着摇摇头:“真是笑话!” 殷有成穿好衣裳坐到桌前,把壶凉了的茶倒出来一饮而尽,望着窗外冬日正暖。 “我该走了。” “……” “你可是一定要杀笑天齐?”长雪晴突然问道。 “一定。”殷有成的回答极其果决。 “那你可带我一起走?” “不能。” 殷有成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又说道:“下一次,若是下次再见你,我一定接你走。去北朔,去南诏,都随你。” …… 临近年关,街道上开始有胆大的孩子在放爆竹,归乡的游子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满目暖意。大户人家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全城上下一副欣欣向荣的盛事景象。 这日一大早城南便有一队由十几人组成的队伍入了下阳城,为首那人身穿麻衣,头上系着一根红色草绳,体格健壮,气度不凡。其身后的人尽穿紫袍,英姿勃发。一干人等沿着主道向城西大张旗鼓地走去,引得四下百姓驻足观望。 十几人来到“紫兰教坊”前,将座下马交与教坊的伙计,在几名女子的带领下进了教坊。 为首系着红草绳的那人挥手示意带头的女子自己并不上楼,说道:“我来找长姑娘。” 引路的女子正好是昨夜的红鱼姑娘,听得此言,心想这几日找长雪晴的客人怎会如此多,于是将昨晚的那一套说辞再说与眼前这位壮汉,没成想眼前这人顿时面露愁色。 “雪晴她病了?可严重?” “长姑娘已病了三日,这些日子一直在坊中休养,想必很快就好了。” 大汉仰头望去,问道:“她在哪个房间?” 碍于教坊里的规矩,红鱼面露难色:“这个……” 大汉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道:“在下五漓谷,笑天齐。” 红鱼恍然,旋即说道:“回谷主,长姑娘在三楼桂花阁。” 笑天齐收起牌子,把身后几人叫到坊外等候,撇开红鱼,独自一人上楼去,那健硕的身体将坊内上楼的木梯踩得“吱吱”作响,看得红鱼生怕这木板一个支撑不住断了。 第三十六章 南望锦城 笑天齐径直来到三楼,找到桂花阁,正欲推门而入,这时那伸出的右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随即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女子慵懒的声音:“谁啊,我今天不接客人。” 笑天齐的声音浑厚有力:“是我,你笑伯伯。” 屋里不再出声。笑天齐在屋外等了好一会儿,又抬手敲了敲门,这时房门打开,露出一女子绝美的容貌。 “笑伯伯今日怎会想到来教坊找我?” 笑天齐挠挠头,憨厚一笑道:“这不要过年了,伯伯来看看你过的如何,问问你要不要和伯伯一起回去过年。” “不必了。”说完女子便要关门送客。 “晴儿你等等等等……”笑天齐无奈地赔了个笑容,赶紧堵住将要合上的门缝。以他的体格要撞门而入不是难事,然而到了这时却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伯伯还有何事?” “听说你生病了,严不严重,要不要伯伯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开几副药?” “不严重,不劳伯伯费心。” 说着长雪晴又要关门,笑天齐手忙脚乱赶紧拦住:“伯伯这一年到头也没和你说上几句话,这都快过年了,你今日不妨陪伯伯聊会儿,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不碍事吧?” 长雪晴轻叹一声,转身进房去。 笑天齐呵呵笑了一声,赶紧迈进屋子,转身将门小心关上,而后一屁股坐到桌旁。 长雪晴泡了一壶茶,给笑天齐倒上。而后坐到笑天齐对面,眉头低敛。 笑天齐双手杵在膝上,看着长雪晴呵呵傻笑。 “晴儿在这里过得怎样?” “很好。” “学宫那边呢,有没有人欺负你,和伯伯说……” “没有。” “啊……”笑天齐被长雪晴不留情面的几个字噎了回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想起一事,上半身趴到桌上说道:“我听说学宫那边有个叫罗钰的小子追求你,听说你病了,昨晚还专程跑来给你送药。这可是真事?” “哪有?”长雪晴语调拔高,“罗师弟平日里就是这般热心肠的人,哪有你说那番心思?” 笑天齐笑道:“那你把人家轰出去作甚?” “我……”长雪晴一时语塞。 “好了好了伯伯知道。伯伯多大年纪的人了,像这般子弟,伯伯在谷里一抓一大把。晴儿聪明,看不上才正常,嘿嘿……” 长雪晴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言语。 笑天齐喝了一口茶道:“晴儿今年当真不回去过年吗。伯伯专门去南疆请了几个跑江湖的人士,会喷火耍蛇,你看了肯定喜欢。” “伯伯好意雪晴心领了,今年还是不回了。” “嗯……” 笑天齐双手捧着茶杯,看着眼前这位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子,苦笑一声。 “好吧,伯伯也不强迫你……” 笑天齐挠挠头,又说:“伯伯打听得秦王二子殷宇回来了蜀州,算算路程,这时候怕是已经到下阳城了。” 长雪晴强压下心中的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这蜀州哪有伯伯不知道的事……你放心,伯伯不会对他怎么样。伯伯就想问问你可想去见他一面?” “伯伯找得到他?” 笑天齐一下站起,拍着胸脯说道:“只要晴儿想,伯伯挖地三尺都把这个兔崽子给揪出来,扛都给他扛来这紫兰教坊!” 笑天齐见长雪晴没有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道:“下阳城屁大个地方,找个人算不上难事。伯伯说话算话,既答应你不伤他自然不会对他出手。伯伯在那断鸿山脚找了个清净地给你建了一间竹屋,晴儿要是有意不妨过年就去那住,伯伯帮你把殷宇回那小子找到也叫他去那。至于你俩之后的事伯伯绝不干涉!怎样?” 长雪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雪晴先谢过伯伯了,可容我再考虑几日?” 笑天齐哈哈一笑:“行,行。晴儿你啥时候想好了去都行。事情伯伯也都给你交代完了,就不多留了。伯伯这两日就在下阳城外,晴儿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可以去三门峡那找伯伯。” 长雪晴起身作礼轻声道:“伯伯慢走。” “好。” 笑天齐推门而出,转身小心翼翼将房门又给关上。而后仰头看向紫兰教坊恢宏的顶格,长叹一声,下楼去。 这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从下阳城南入城,在紫兰教坊停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又从东城门绝尘而去。 一个时辰后,下阳城东郊外,三门峡。 一道铁塔般的身影拾阶而上,来到三门峡高点。此处黄沙遍地,少有植被,整个地面坑坑洼洼,怪岩凸出,常人只能靠脚力上山。 三门峡自古以来便是险要关隘,近些年来因来往商客居多,这峡底的那条路倒是被改成了商道。眼下步入年关,峡底的行人大多是返乡的游子。至于三门峡顶的风景,却常常被人所遗忘。 眼下三门峡顶,有那么一魁梧男子,额头上系着红色草绳,坐在一块石板上,望着愈发萧瑟的峡顶景色,往嘴里一口一口喂着烈酒,满目凄凉。 在他身边有一座石碑,碑刻“长孙家第三十五任家主长孙空墓”。 这块石碑背后,上百块已被黄沙侵蚀了大半的百余座石碑顺着男子来时的道路依次排开,南望锦城 第三十七章 水云渡 “两位,吃饭了。”这时司马晦走出来说了一句。 于是夜白衣还不等几个孩子跑过来,转身就进了屋子,殷有成只好悻悻跟上。 几人宾主坐定,司马晦看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个孩子,于是问道:“石头人呢?” 众人皆摇头不知。司马晦一皱眉,感觉事出蹊跷,起身道:“李先生,殷公子,这个时候石头还没回来,在下放心不下,出去找找他,还请两位帮我照看着些孩子们。” 殷有成当即站起道:“我随你去!” “可是……” 殷有成之前在学宫里便与司马晦见过面,也算彼此认识,当下一把搂过司马晦:“什么可是,俩人找肯定要快些。这几个屁娃李先生一个人照看就是,咱们走。” 司马晦当即被殷有成连拖带拉地扯出屋子,司马晦只好遥遥对夜白衣作礼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夜白衣坐在原地苦笑一声,摇摇头端起粥来不出声气。 …… 唐馨坊座落在下阳城最为繁华的坊市当中,在胭脂买卖上虽算不上是首屈一指,可作为蜀地远近闻名的胭脂铺,蜀地但凡有点名气的名家千金,闺房中多多少少会有些唐馨坊的卖品。每日出入坊中的客人更是不下百数,倒也算不负盛名。 这一日一向以生意清白自居的唐馨坊中出了件大事,那新招来打扫卫生的小伙计偷了客人的荷包,这事还正好被前来唐馨坊选胭脂的学宫子弟撞见,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 被偷了荷包的是对夫妻,本来这对夫妻也不是什么好货,前几日在人酒楼里往酒杯扔死苍蝇赖账不说还反要赔偿一事还闹到了官府里去,虽说这对夫妻最后打赢了官司,可毕竟公义自在人心,那家酒楼老板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这事任谁看来都是那对夫妻一手暗箱操作的,无奈那酒楼老板是个烂好人,一心想着散财消灾,这事也就便宜了这对闹事夫妇。可见,在这下阳城中这对夫妻可以说是出了名的烂名声。 这样看来今日之事本该让这对故技重施的夫妻被千夫所指,却没想偷了荷包的这人更是有着臭到沟里去的名声,人送外号“街上蚤”李一石。 李一石在学宫里的偷盗行径也是传得满城风雨。按理说是任谁见了都避之不及的主儿,兴许是这家胭脂铺主人发了慈悲,恰巧这小子又受到坊内一干了一年多小丫头的鼎力推荐,见他主动要来坊里做事,心想是浪子回头,便好心收留下来,没成想这人却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才一天时间,就闹出偷盗的事来,这要唐馨坊日后怎么在这下阳城中立足? 当下李一石拿人荷包还死不认账,那声音吼得路人避之不及,偌大个唐馨坊很快便只剩下廖廖几人。 唐馨坊主人见状眉头紧皱,可事已至此,反正生意暂时也做不下去,不如就把这事给处理干净。 这对夫妻男的名叫王异,女的名叫郑前,二人拿回荷包后一口咬定李一石拿了荷包里的五两银子。 “放屁!这荷包是我刚刚从地上捡的,捡起打开里面就没东西” “你既然打开看过,怎么保证就没见财起意拿里面银两?” “本来就没拿!” 此时站在一旁的上川学宫学士正是罗钰,他今日本想来这唐馨坊给长雪晴选些好看的水粉送去,却没成想遇上这么一遭事,只想尽快息事宁人,于是对李一石道:“你要是拿了人钱财还了便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在座各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会与你斤斤计较。” 李一石声音嘶哑,双目泛着血丝:“你少给我装君子!我说了没拿,就是没拿!” 上川学宫学士在蜀州向来倍受常人推崇,眼下官府的人还没插手,公道自在这学宫学士嘴里,既然罗钰都偏袒与那对夫妻,众人难免对李一石的疑心更甚。 可李一石这般斩钉截铁的答复却又是使得众人有所犹豫,眼下唐馨坊主人站在李一石身后,生怕他火起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罗钰显然没想到李一石的神情会如此激愤,他不是傻子,见到此情此景自然也能猜出些事情的眉目。可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罗钰本人也不好驳回,当下心神一动,想到个两全之策,便道:“你若是真没拿,将你衣服上的口袋搜出来一看便知。若是真没有在座各位也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说着李一石瞪大了双眼,就要脱下外衣自证清白,没成想这时那对夫妻却道:“这小子平日里干的龌龊事多了去,谁知道他把银两藏到了那个旮旮角角里,需脱干净了才是。” 一番话说得李一石怒火中烧,就要冲上去和那对夫妻扭打,却被唐馨坊主人一把抱住,随即又上来几个伙计摁住李一石。 罗钰眉头一皱,他本想借此为李一石开脱,没成想那对夫妻会这般无理取闹。 当下李一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众人束缚,吓得那对夫妻连退三步。却没想到李一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咚”一声砸到坊里的顶梁柱上,那柱子上赫然一道血印。 随着李一石身体缓缓倒下,坊内空气宛如静止,众人屏气凝神,瞪大了双眼不敢出声。 罗钰率先回过神来,正欲上前去,这时街上一人挤开人群冲进坊内,定眼一看倒下那人,大叫一声“石头”冲上前去。 第三十八章 唐馨坊 “两位,吃饭了。”这时司马晦走出屋子来道。 于是夜白衣还不等几个孩子跑过来,转身就进了屋子,殷有成只好悻悻跟上。 几人宾主坐定,司马晦看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个孩子,于是问道:“石头人呢?” 众人皆摇头不知。司马晦一皱眉,感觉不妙,起身道:“李先生,殷公子,这个时候石头还没回来,在下放心不下,出去找找他,还请两位帮我照看着些孩子们。” 殷有成当即站起道:“我随你去!” “可是……” 殷有成之前在学宫里便与司马晦见过面,也算彼此认识,当下一把搂过司马晦:“什么可是,俩人找肯定要快些。这几个屁娃李先生一个人照看就是,咱们走。” 司马晦当即被殷有成连拖带拉地扯出屋子,司马晦只好遥遥对夜白衣作礼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夜白衣坐在原地苦笑一声,摇摇头端起粥来不出声气。 …… 唐馨坊座落在下阳城最为繁华的坊市当中,在胭脂买卖上虽算不上是首屈一指,可作为蜀地远近闻名的胭脂铺,蜀地但凡有点名气的名家千金,闺房中多多少少会有些唐馨坊的卖品。每日出入坊中的客人更是不下百数,倒也算不负盛名。 这一日一向以生意清白自居的唐馨坊中出了件大事,那新招来打扫卫生的小伙计偷了客人的荷包,这事还正好被路过这唐馨坊的学宫子弟撞见,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 被偷了荷包的是对夫妻,本来这对夫妻也不是什么善茬。前几日两人在人酒楼里往酒杯扔死苍蝇赖账不说还反要赔偿一事还闹到了官府里去,虽说这对夫妻最后打赢了官司,可毕竟公义自在人心,那家酒楼老板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任谁都晓得此番是那对夫妻一手暗箱操作的好事,无奈那酒楼老板却是个烂好人,一心想着散财消灾,这事也就便宜了这对闹事夫妇。 这样看来今日之事本不该让这对故技重施的夫妇就此得逞,却没想偷了荷包的这人更是有着为人不齿的名声,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干多了,人送外号“街上蚤”李一石。 李一石在学宫里的偷盗行径当年也是传得满城风雨,按理说是个任谁见了都避之不及的主儿,可兴许是这家胭脂铺主人发了慈悲,恰巧这小子又收受到在坊内呆了一年多的一个小丫头的鼎力推荐,见他主动要来坊里做事,以为是浪子回头,便好心收留下来,没成想却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才一天时间,就闹出偷盗的事来,这要唐馨坊日后怎么在这下阳城中立足? 眼下这对夫妻俩死咬李一石拿了荷包中的五两银子,李一石则口口声声说这荷包是他从地上捡的,拿起来便是空无一物,哪有什么银子? 双方各执一词,众人一时难断是非。李一石这边毫不退让,那声音吼得坊内的买主避之不及,偌大个唐馨坊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唐馨坊主人唐黎见状眉头紧皱。事已至此,生意是做不下去,不如索性就把这事给处理干净。可这样的破事任谁遇到都不自在,唐馨坊主人也一心想着息事宁人,当下只想着先拿五两银子出去,事后再与李一石好生算账。 李一石也知若是唐馨坊真拿出了这五两银子,事后自己便是百口莫辩,当下一把按住账房的伙计,几人闹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此事便要闹到公堂上去,这时几位上川学宫的学士从人群中钻出来,为首那人却正是罗钰。眼见得有学宫的学士出面主持公道,唐黎也是满心欢喜,毕竟此事有损唐馨坊远近声誉,若是真的闹到公堂上这生意要怎么做下去? 其他地方且不管,可在这下阳城中学宫学士的地位有时候比那官府的青天大老爷都要高出一个头,眼下罗钰等人身着学士服站出主持公道,双方自然无所异议。 然而此事难以查证,对峙双方各执一词,事到如今更是毫无让步的可能,就算诸学士掺上一手,此事依旧是闹得难解难分。此时只见罗钰站出一步,对李一石说道:“你要是拿了人钱财还了便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在座各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会与你斤斤计较。” 李一石声音嘶哑,双目泛着血丝:“罗钰你少在那猪鼻子插葱!我说了没拿,就是没拿!你不信来搜便是!” “啪”—— “你是怎么和人家学士说话的!”唐黎上前对着正被众人奚落的李一石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李一石顿时怒火中烧,就要上去扭打,却被坊内伙计一把抱住,动弹不得。 “怎么,你小子还想打人不成?” 李一石这一番话说完,且不说他拿了人家钱财一事是否属实,单是其面对学宫学士的这般态度就足以引起民愤。这小子算哪根葱,敢如此侮辱堂堂一名学宫学士,不知好歹! 这时一位女子提着水桶进了坊内快步穿过众人,走到一旁,看其穿着打扮想必也是在这唐馨坊做活的丫鬟。当下女子上前一步挡住唐黎还欲扇出的右手,低着头道:“十二三岁的孩子怎懂得这些规矩,唐掌柜大人有大量,何必计较?” 眼下唐黎此时正在气头上,眼下右手一掌被人拦下,更是怒由心生,扭过头来瞧见女子一身下人打扮,扶着额头想了片刻,随即拍手骂道:“我说是谁护着这臭小子,原来是你上官朔。当初我真是猪油糊了心了,怎会答应你让这贼娃子来阁里做事?我唐馨坊这一年也待你不薄,你就是这般恩将仇报?” 站在一旁的罗钰听得上官朔这名字,当即明白了这位女子的身份,于是上前一步也道:“上官师妹,此事姑且与你无关,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五两银子给找回。” 唐黎听得上官朔的学宫弟子的身份,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上官朔在唐馨坊做了一年的活计,坊内众人只道她是外地来蜀地谋生的姑娘,平日里吃苦耐劳,脏活累活都揽着做,哪会将其与那高高在上的学宫弟子联想起来。当下得知上官朔的学士身份,唐黎神情顿时缓和许多,口气也平和一些:“既然是学宫学士,就更应该明辨是非了。” 上官朔本就不是勇毅之人,当下听得此言一时心急,更是不知所言,只能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第三十九章 得寸进尺 几人依旧争辩不休,李一石扯着嗓子喊到嘶哑,最后只能在原地抓耳挠腮。众学士一旁不紧不慢地好言相劝,李一石气急,无奈一屁股坐到地上,双眼通红,瞪着众人。 “我没拿,没拿……”李一石的声音已经扯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只能蠕动嘴唇,含糊不清地低吼。 这时罗钰上前又道:“你若是真没拿,将你衣服上的口袋搜出来一看便知。若是真没有在座各位也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李一石瞪大了双眼,就要脱下外衣自证清白,没成想这时那对夫妻却道:“这小子平日里干的龌龊事多了去,谁知道他把银两藏到了那个旮旮角角里,需脱干净了才是。” 上官朔听闻此言眉头一皱,反观李一石突然爬起身来,怒目圆睁就要冲上去和那对夫妻扭打,却被唐黎一把抱住,随即又上来几个伙计摁住李一石。 “欺人太甚!”李一石低吼。 当下李一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众人束缚,吓得那对夫妻连退三步。却没想到李一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咚”一声砸到坊里的顶梁柱上,那柱子上赫然一道血印,四下喧闹。 随着李一石身体缓缓倒下,坊内空气宛如静止,众人屏气凝神,瞪大了双眼不敢出声。 罗钰率先回过神来,正欲上前去,这时街上一人挤开人群冲进坊内,定眼一看倒下那人,大叫一声“石头”冲上前去。 来者正是司马晦,殷有成紧随其后,向围观人群询问情况。 书生哭声不止,缓缓起身抱着李一石一步步走出唐馨坊,一众围观路人避让不及。 “简直咄咄逼人……!” 司马晦从始至终没抬头看过坊内任何一人,谁也没看清他的眼神如何。此时司马晦迈步出坊,开口出声,语调平和得令人发指:“他才十二岁……石头今日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罗钰几人拿命来偿!” 书生一身素衣,抱着李一石毅然离去,语出惊人。 司马晦走后,唐黎引着唐馨坊的伙计驱散围观众人。说到底李一石生死与他何干?只要事后将相关人等打发出阁,等那些个流言蜚语平息了,这唐馨坊的生意该做还是照做。毕竟这唐馨坊是他从老爹手上接过来的营生,在这蜀州也有了百年的名气,区区一个下人的偷盗之事,小打小闹罢了。 殷有成在门口瞅着罗钰一行人灰头土脸地离去后,冷笑一声,抱刀进了唐馨坊,紧跟着的还有一名绿衣女子。 反观这对夫妻,可真不愧是名声在外的老油条,经此波折,却依旧在坊内谈笑风生,挑选胭脂。唐馨坊主人还特地嘱咐下人为这二人免去十两的银子,权当赔偿,这更是助长了这夫妻二人的嚣张气焰。夫妻俩搜罗着坊内各式胭脂水粉,心想拿去城外倒卖一番,又是一般好价钱,笑得花枝乱颤。 夫妻二人选好了胭脂,正欲离去,得意忘形之际。殷有成笑着拦到这对夫妻面前。 “二位,慢着。” 夫妻二人被这位不速之客拦在唐馨坊门口,望着后者那一身公子打扮,眼神惊疑不定。 殷有成不慌不忙道,“听说那小子拿了你们五两银子,你们两个钱还没拿到,怎么急着走啊?要不赶紧去那小子尸体上摸摸,什么卡卡角角摸一遍,总能找到的不是?” “这……”夫妻俩将殷有成上下打量一番,估摸着后者家世不俗,更是不敢随意得罪,当下尴尬一笑道,“反正这也就才五两银子的事,掌柜的也已经赔偿了我们,我们也就……” “不行,拿了就是拿了,哪有不还的道理。那小子和我还算有些交情,不如我替他还了?” 夫妻俩虽说表面气定神闲,可经此一事难免有些做贼心虚,当下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连连摇头:“这……这不必了吧。” “为何不必?”殷有成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放在左手手里掂了掂,同时右手负后,握着一只玉戒指,手心发力,将那戒指捏了个将碎不碎。 “那……”夫妻俩对视一眼,其中那名男子笑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殷有成大手一挥,将银子和戒指一同抛给王异。王异眼里只有那块五两的银子,哪还顾得上玉戒指,直到那颗戒指到了眼前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却没成想一用力便将这戒指捏了个粉碎,看见手里的这一堆碎玉,夫妻俩顿时神情呆住,碎片落了一地。 “哎呀!”殷有成身后的一名绿衣丫鬟突然叫嚷起来,“少爷,这是夫人临死前传给你的戒指,你怎能将它弄碎了?!” 殷有成佯惊道:“这……这不是我打碎的啊!” 殷有成随即将目光转向一脸茫然的那对夫妻,大怒:“你……你们做的好事!” “这……”夫妻二人还欲辩驳,这时白月儿已经跪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一时间引来一批围观百姓。唐黎听闻此处动静也连忙赶来,见到此情此景顿时拉下了脸。 “唉,正好,掌柜的来了,给咱评评理。”说着殷有成扯过唐黎的衣服,指着地上的碎玉说道,“你看,这戒指被他们夫妻二人打碎成这般模样,在场各位有目共睹,皆可作证。” 话虽如此,可事实上这里的事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真正看清了事件始末的人又有几个?然而当下人群中一女子高呼:“这个贼接过这位公子的银子后顺走了公子手上的戒指,失手落地摔碎了戒指,我都看见了!” 听闻此言,众人顿时议论开来。 只见夫妻二人中的那名女子指着方才在人群中大喊的小姑娘道:“小丫头片子你莫血口喷人!” 小姑娘听罢当即回道:“我一一清二白的大姑娘,和这位公子非亲非故,骗你做甚?”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对着那夫妻二人指责纷纷,这对夫妻有口难辩,气急败坏。 殷有成笑道:“那小子拿没拿你们钱我不知,可那五两银子已经给了你们,小爷我权当打发花子。但这枚戒指唐馨坊在座的都有目共睹,经你手碎成这般模样,你告到成都王刘易那都没卵用,你还有何话说?” 那对夫妻脸色青红不定,殷有成继续说道:“这戒指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上面还刻有我殷家的姓。就是把你们俩杀了都抵不得这戒指十一的价钱,今个小爷开恩,饶你们几百两银子,赔这个数。” 说着殷有成伸出五根手指,那对夫妻吓得脸色霎白,颤巍巍道:“五……五十两?” “五百两!” 殷有成声音响彻坊中。 “你若不信,大可拿去当铺估价,可到时候要是估出个两三千两银子,就别怪小爷我不厚道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总算是明白自己今日是被人给狠狠算计了一把,对方偏偏看上去又是在这蜀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心想当下只好认怂,脱身之后再从长计议:“公子,可……可我二人没这么多银子……” 殷有成狡黠一笑:“没事,慢慢还,每个月送五几两去水云渡,过个三五年的总能还完。” “我们……” 殷有成登时怒目:“还要商量?!” 这对夫妻连忙摇头:“不敢,不敢……” 说着这夫妻俩就要告辞,不料殷有成再度拦住他二人,笑道:“五两银子还你们了,这唐馨坊的胭脂,可就免不了了吧?” 夫妻二人连忙丢下手上提的胭脂水粉道:“公子说的是,说的是。” 说罢二人撒腿就走,殷有成在其身后拔出刀来,摸着白晃晃的刀刃,幽幽说道:“你二人别想着瞒天过海,小爷在这蜀州行走就跟过自家后花园一样,找条狗都用不到三天。除非你二人滚出蜀州,一辈子都别让爷给见到!” 夫妻俩听罢汗流浃背,连忙转过身来,点头哈腰,满口答应。 殷有成收刀入鞘,扭过头来看向立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唐黎。后者显然被殷有成的所作所为吓得不轻。他在这下阳城呆了几十年,那些所谓的杀人如杀狗的纨绔子弟都是传言中的事,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让自己碰上这么个不好惹的主儿。都说世家子弟佩剑执扇装风流,可眼前这位公子配刀又是个什么路数?听闻芜凉二州民风彪悍,莫非这位公子是北方哪个世家大族里走出来的?好在这人教训完了这对夫妻,想必没那心思再在这唐馨坊寻事生非了。 不料殷有成一把攀上唐黎肩头,将那对夫妻提走的胭脂亲手交还到唐黎手上,说道:“这帮无赖就是给惯坏了,不敲打敲打,早晚要惹到唐掌柜的头上。本公子今日替掌柜的出了这口恶气,日后我殷某在这下阳城有什么事可都得仰仗掌柜的了。” 唐黎赔笑道:“那是,那是。” 说罢殷有成松开唐黎的肩膀,指着眼眶还在泛红的白月儿说道:“我家这丫头方才在坊内试了几种胭脂,现在想洗去了,掌柜的帮忙拿盆水来?” 经过方才一事,唐黎更是不敢有所怠慢,就要叫人去拿水来。 “让这位姑娘去。”殷有成抬手指着正在一旁擦拭柜台的上官朔道。 上官朔愣了一下,唐黎挥手跺脚:“公子要你去你就去!” 片刻后上官朔端着盛满水的木盆走过来,眼看着就要来到几人身边时,白月儿手捏一枚铜板轻轻打到上官朔脚踝上,后者脚下一个踉跄,盆中水大半都泼了出去。殷有成眼疾手快连忙侧身躲过,站在旁边的唐坊主可就结结实实被这大半盆水泼了个正着。 眼看着自己一身狼狈不堪,唐黎方才积压的火气顿时冲上心头,抬脚就要踹那提着半盆水不知所措的上官朔,嘴上大骂:“死丫头你今天是疯了不成?” 可话音未落,唐黎便被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到地上,顿时晕头转向。 人群骚动,唐黎怒目圆睁,就要起身理论。这时殷有成上前又跟上一脚将其踹回地上,笑道:“辱骂学宫弟子,该打!” 唐黎听罢顿时怔住,一时语塞,竟忘了爬起身来。 殷有成抱刀大笑离去,在街上兜兜转转过了几个街角,来到一家茶水铺,惊蛰早就等候在此。 第四十章 无当飞军 待殷有成和白月儿二人坐定,惊蛰戏谑道:“殷大公子今个良心发现了?” 殷有成方才说得口干舌燥,当即坐下拿起茶壶对着嘴沽一大口,罢了拿袖口一擦说道:“哟,这还让你发现了。真不好意思,让惊蛰姑娘见笑了。” 白月儿一旁道:“不过今日之事蛰妹演得才叫漂亮,我都差点以为那戒指还真是被那对夫妻摸去了的。” 殷有成嗤笑道:“这算什么,小爷年轻时候干的那才是大事。骗几个铜盘?也就是这些市井流氓玩的把戏。” 惊蛰笑道:“几岁的毛小子,说些话倒还老气横秋的。” 白月儿道:“只怕这夫妻俩不会老老实实就把银子交出去。” 殷有成道:“我倒也没指望他俩真送满五百两银子,可起码一二百两的孝敬钱得有,水云渡的小子们在司马晦手上吃多少苦,让这对夫妻帮忙周济周济。若是这两人不老实,就劳烦月儿帮忙敲打敲打,打个几回自然就老实了。” 惊蛰问道:“那戒指真是你传家宝?” 殷有成道:“不是。都是吓唬人的,不过这戒指放在外面也是值个几百两银子,这一路上嫌麻烦本想着丢了,一直舍不得,今日正好顺水推舟做份功德。” 过了一会,白月儿问道:“那个小孩真没拿人钱财?” 殷有成笑道:“士可杀不可辱,拿性命搏一清白的人你信不过?” 惊蛰同情道:“这个年纪就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命苦。” “没那么容易死,我看那小子多半只是撞昏过去,过个几天就没事了。” 三人在此歇了半个时辰,殷有成起身道:“走了姑娘们,司马晦方才说与我李一石所在医馆,咱去瞧瞧。” …… 于是三人一同前往李一石所在的医馆,到那向司马晦问了李一石的情况,顺便让白月儿二人与司马晦相互认识了一番。司马晦要留在此看着李一石,殷有成遂带着两个姑娘前去水云渡。 待几人走后,司马晦坐到李一石身旁,偏过头看了一眼还处在昏迷状态的孩子,伸出手帮他扯了扯被子,叹了口气道:“教你的道理岂是意气用事?” 说罢司马晦起身走出屋子,信步来到医馆的厨房,那房梁上吊着几挂这家人过年吃的腊肉,案板上整整齐齐码着切好的菜品。 医馆的女当家此时正在灶上开工,锅里滋啦啦翻炒着几片腊肉。 “很香。”司马晦站在门口轻声道。 女当家偏过头看见了司马晦,笑道:“家里男人带孩子出门去集市上买些东西,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妨留下一起吃个饭吧。” 司马晦连忙摇手:“今日之事多亏段兄出手相救,嫂子还特地腾出了房间,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就不留下了。” “这有何妨?” 这时医馆男主人段里领着儿子自集市上回来,双手提着一堆东西。眼下正是饭点,医馆前门半掩,段里便从后门进来,那屁股后面紧跟着的是一八九岁年纪的小孩,嘴里正叼着一颗糖葫芦。 段里夫妇二人这些年苦心经营这家医馆,待人和善,为人处世地道圆滑,这在下阳城里也是博得众人一致赞誉。也是因此水云渡的孩子们病了司马晦大都会来这段氏医馆求医抓药。医馆的夫妻俩也认出来司马晦学宫学士的身份,机缘巧合下又得知了水云渡的事情,便在生活上多多少少都照顾着些司马晦,而司马晦闲下来也会来医馆教段里的小儿子念书识字,就算还夫妻二人的些许人情,就这般一来二去,双方也就熟识了。 眼下段里回来时正好听得司马晦此言,上前说道:“吃顿饭也不碍事,我还让孩他妈炒了腊肉,先生不妨就留下来吃了再走。” “多谢二位,真的不必。在下今日在水云渡还要招待几位朋友,等下就带石头回去。” 段里把手里东西归置到厨房里,取刀切了一溜猪肉下来,拎着来到司马晦身边道:“那我们就不强留先生了。石头伤势虽说不大,但毕竟人还没醒。先生信得过我夫妻二人干脆就让石头先在我家医馆住下,过些天恢复得差不多了,那我再让先生把他领回去如何?” “这真是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不麻烦,先生要是答应了那就这样定了。既然先生不留下吃饭,你看我这刚从集上买的一块肉也吃不完,摆臭了可惜,先生就拿去给水云渡的孩子们开开荤。还有这些个糖,据说是从交州那边运来的,也拿去些。我们大人不吃,虎子也吃不了多少,先生拿去给孩子们分了。” 司马晦也不娇作,伸手接下沉甸甸的包裹道:“多谢段兄了。” “哪里的话。”段里说着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事,又转过身来道:“对了,方才我从前门过,见有一女子在医馆门口坐着,说是在等你。我让她进来她又不肯,先生去看看?” 司马晦点头作礼道:“是了,那在下告辞。” “好。” 司马晦提着东西来到医馆前门,果真见到一身穿布衣的女子坐在医馆门口。女子见司马晦出来,赶紧起身。 女子样貌算不上多么风华绝代,但也是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气质。 “这位姑娘找在下何事?” 女子神色慌张,作礼道:“小女上川学宫上官朔,见过师兄。” 司马晦恍然:“你就是上官朔。” 上川学宫三千弟子,司马晦以“论道不能”的头衔在学宫中是大名鼎鼎,而与之齐名的“手谈不行上官朔”更可谓是人尽皆知。司马晦对此早有耳闻,对这能和自己并称为“学宫二不”的女子也是颇感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得以相见,今日一见倒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司马晦问道:“师妹有何要事?” 上官朔轻声说道:“敢问师兄,李一石他……他伤势如何?” 司马晦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答道:“石头他如今还是神志不清,不过已无大碍。有劳师妹挂心了。” 上官朔掰着手指头,神情犹豫。司马晦见状就要离开:“若是师妹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告辞了。” 上官朔突然说道:“若是师兄有何难处可与小女子说,虽然小女子一人势孤力寡,但一定尽己所能帮到师兄。” 一番话听得司马晦云里雾里,上官朔似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般,咬着嘴唇将头上的木簪子一把取下,攥在手里,一头黑发顿时如瀑散下。上官朔双手捧着那木簪,猛地低下头道:“这簪子是小女子母亲遗物,取自百年老槐的树身,应该值些银两,还请师兄拿去。” 司马晦站住脚,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见上官朔捧着那根簪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司马晦心神一动,开口问道:“石头可是拿你东西了?” 若是此时司马晦低下头来,定会发现上官朔那红透了的脸颊。 上官朔低着脑袋狠狠摇头。 司马晦“那这是为……” “还请师兄恕罪!” 司马晦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官朔出言打断。女子声音哽咽,一点泪落到地上。司马晦神情一愣,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摆在一旁,上前扶起上官朔。后者抬起头来,脸上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司马晦急道:“这叫我如何是好,若是在下在哪有对不起姑娘的地方姑娘但说无妨,在下先赔个不是。” 上官朔用袖口抹去泪水,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司马晦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师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若是石头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师妹,等他醒来我让他给师妹赔个不是,师妹的损失在下也定当悉数赔偿。还请师妹不要记怀。” 上官朔还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待上官朔情绪平静下来,终于开口道:“不瞒师兄,小女子此前也是在唐馨坊做事,李一石在唐馨坊做伙计一事是经由小女子介绍。今日我听说李一石他急需钱用,本想介绍他到唐馨坊做份杂活,不料反倒使他受此无妄之灾……当时小女子在坊内听说此事没能挺身而出,在这里向师兄赔罪了。” 司马晦恍然,难怪李一石平白无故地便跑去唐馨坊做了伙计,虽说按他这个年纪在外做些零工不算稀奇,可照李一石那臭名昭著的名声来看若是没人在中间牵线搭桥他哪能进得了唐馨坊的门面。 说到此处女子就要哭出声,司马晦见状上前收下女子手上的木簪,说道:“那好,在下就先帮你收着这簪子,等石头醒了,你自与他说便是。眼下天色将晚,我送师妹回去。” 上官朔听闻此言顿时红着脸摇手道:“不必不必,师兄既有要事在身小女子就不叨扰了,小女子告退。” 说完女子就要转身离去,司马晦提起包裹,快步跟到上官朔身边,和女子并肩走着。 “女人家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我家离城里没多少路程,真的不劳师兄……” “没事,既然不远,送一程也无妨。” 说完司马晦继续跟着前行。上官朔偏过头暗暗看了司马晦一眼,脸上涌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二人来到下阳城北郊外,又走了几里路,路边已是鲜见人家,可上官朔还没停步的意思。 司马晦不经意望了一眼渐渐暗下的天际,眉头微皱,这一细微动作却正好被上官朔察觉到,后者遂轻声说道:“前面就到了,这一段路我自己走就行。师兄赶紧回去吧。” 司马晦放慢脚步,四下张望一番,那林子深处已是黑得见不到丝毫动静,于是继续往前走去:“都到此处了也不计较这几里路了,再送一程吧。” 天色越暗,上官朔的脚步愈发急促,神情紧张,手掌叠在腹前,指头不断交叠。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司马晦问道:“师妹是哪里的人?” “交州平城。” “何时来的蜀州?” “三四年前吧。” “一个人来的吗?” 上官朔神情恍惚了一瞬,继而轻轻“嗯”了一声。 “真不容易。” 司马晦又看了一眼天边,太阳已经彻底落下。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又走很多路程。 “平日里师妹都是一个人走的这段路?” “嗯。” 司马晦笑道:“这荒郊野岭的,你不怕有人把你绑了去?” “这一带的年轻人大多南下谋生去了,就剩下些老人孩子,人烟稀少,剪径的小喽啰也看不上眼。” …… 两人说着,又来到一处村落,只是相比于之前见到的那些村子这一座明显少了许多生气,村前的老树裸露着枝头张牙舞爪地看着天,仿佛在向苍天行乞。 这偌大个地方只有廖廖两户人家点着油灯,而且就连这点光亮也仿佛随时都会被黑夜吞了去,远远看来如孤村一般。 “就这了,这一路承蒙师兄照顾,让师兄白走这许多里山路,小女子自愧于心。” “没事,师妹快些回去吧。” 说完司马晦还想将段里送的糖分些给上官朔,却被后者婉言拒绝了。 司马晦没有多说,站在几座破败的屋子间,静静看着上官朔的背影湮没在黑夜里,融入这一片荒凉。这时司马晦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路,正准备离开,余光却瞟见一座点着油灯的院落,其中一位年迈老人躺在木椅上,闭着双眼,乱作一团的银发被风吹起,显得愈发不堪。黑暗中温黄的灯光打在老人脸上悲凉中竟然流露着些许安详。 司马晦心神一动,皱了下眉头,又转过身朝着上官朔离去的方向轻手轻脚地过去。 村里一片漆黑,循着光源要找到上官朔的住处不算难事。司马晦站到一座破落的木屋前,那屋檐下已经织起密密麻麻的蛛网,屋前落了一地的树叶也许久无人打扫,和新的旧的泥土混在一处杂乱不堪。 房门没锁,司马晦站在门前,没敢敲门,最后鼓起勇气推门而入。木屋里的陈设也是极其简单。上官朔背对着门坐着,面前和她本人身高极不协调的木桌上摆着一碗凉透了的粥,粥中米粒分明,还没被人动过。女子身旁是一座陈列简单的灵位,那昏黄的光线就是灵位前的两支蜡烛所发出。 上官朔此时还没察觉到身后的司马晦,兀自坐在位子上,正看着那座灵位发呆。司马晦侧过身悄悄看了一眼,上书母灵先慈姜氏老孺人之位。 司马晦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 水云渡。 殷有成点起了篝火。冬夜虽冷,可殷有成和夜白衣二人毕竟是习武之人,此举倒不是为了取暖。只见殷有成解下腰间的酒壶,放到火上暖着,又摸出几颗尚且带土的花生来,放到火堆旁烘烤。 “先生可吃点?”殷有成看向夜白衣,后者摇头拒绝。 “先生好像很看重司马晦这人?” “我留他有用。此人大才,留在蜀州可惜,可随我们去天京城。” 殷有成笑道:“难得先生这般夸赞一人,那我可得好好考校考校他。” 夜白衣没有搭理,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三寸山一事你作何打算。” 殷有成神情慵懒道:“静观其变呗。此番丢了玄铁,又死了好些个门下弟子,五漓谷怎会就此善罢甘休?既然那谷主大人都还心平气和站得住脚我急什么?谋定后动,待他们找上门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夜白衣道:“你明知此事牵连甚广,若不早作打算届时找上门的势力可就不止五漓谷一家了。” 殷有成叹气道:“这话不假。五漓谷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介江湖门派,怎么会把主意打到天外玄铁上。要使得动这个在蜀州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总得拿出点诚意。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的筹码在这蜀州估计也就成都王这老头拿得出手。可话虽如此,咱手上也没直接证据能指证人家,那个老滑头要是装傻充愣抵死不认,咱也拿人家没办法不是?先生你说成都王这老家伙可是手头缺了件趁手的兵器,怎么会想起要拿这块天外玄铁做文章?” 夜白衣轻声道:“造势罢了。” “造势?” “古时大秦灭国起因在一纸事在人为的所谓天书,从古至今多少所谓的顺天而行都不过是借一个天生异象的幌子。如今新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搞得朝野动荡,八大藩王谁又能独善其身?三军交战首要天时,师出有名,才能在博弈中抢占先机。成都王要想入局,以此玄铁为名,刻字造谣,假借天命,自然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然你说成都王手下精兵无数,杀人何必计较一兵一器。将玄铁铸成兵器对江湖武夫而言固然是好,可对一方藩王来说这样做难免大材小用。” “话虽如此,可他倒不如请个江湖术士来替他造这个假,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造假哪有这般容易,要是如此全天下人皆可以此为名举不义之兵。先不说这种事情本就容易被人拆穿,当今天下禁巫,懂些术法的人都得夹起尾巴来,谁还敢顶风作案?更别说做的是这大逆的罪过。相比于天子诏令和摆在明面上的大势所趋,搞这般玄之又玄的天命一说本就没什么说服力,想来成都王除了这个玄铁之外应该还留有后手,不然没个天灾人祸他哪敢轻易起兵入朝?” 这时夜白衣继续问道:“可若是成都王他日真的带兵出蜀,南诏诸国必是其一大隐患。然而我听说这些年成都王贪图享乐,手上空有精兵不征南诏,这又是何意?” 殷有成点点头道:“这一点先生可就没那些朝堂中人看得通透。成都王这些年虽说沉溺于酒色,可你看蜀州军政之事可有丝毫荒废?不说其他,单说成都王当年年轻时为平南诏所组建的八千无当飞军,这些年可毫无颓势。至于为何将这八千军士闲置不用,这便又是一个立世的门道。南蛮之地地形复杂多变,虫蛇毒瘴遍布,再加上南蛮人嗜战,自古以来中原军队与其作战胜少败多。要没了这八千无当飞军在,要平南蛮难如登天,所以只要南诏未平,这八千无当飞军便是中原的门户,任何人要想动成都王,首先便要考虑动摇了这扇门户会不会引火烧身。倘若成都王就此一鼓作气将那南诏诸国收归己有,那么在他人眼里成都王与那空有其名的越王怀王又有何异?” 殷有成向篝火里添了些柴,继续道:“况且蜀州远离天京城,成都王手下也就这八千无当飞军拿得出手,若是他日贾太后真正掌权,成都王难免沦落为下一个晋王。这样看来,我们这位老奸巨猾的成都王就凭这几万精兵在这蜀州安安稳稳做了这些年藩王手上总归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先皇在世时好歹也让这天下过了几年安分日子,其中若是没这些老滑头的暗箱操作,权谋制衡,天下早就大乱了。” 第四十一章 心照不宣 夜白衣暗自思忖一会道:“光是一个蜀州便有这些个门道,那天京城中那么多势力盘根错节,当今朝堂之上该是何等的凶险。” 殷有成笑道:“先生可是知难而退,不想去应那云举了?” 夜白衣笑笑,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夜白衣又道:“说起来既然五漓谷与成都王双方表面上互不相干,殷公子不妨借花献佛,带着玄铁去成都王面前告五漓谷一状,一来借刀杀人教成都王替你解决了五漓谷这大仇家,二来将玄铁一事公之于众,让成都王消了造势的念头。” 殷有成苦笑一声:“先生这话说的……虽是好计,可先生明知我身份,这岂不是要置我殷某人于死地?” 夜白衣轻笑一声:“李某哪来这天大的本事知晓殷公子是何身份?” 殷有成大笑道:“先生身为巫师,凡事叩灵一问便知,何必装模作样。”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这么说来,公子知晓李某身份?”夜白衣突然问道。 殷有成笑道:“夜阑少班主,举世无双夜白衣,名满天下,我怎不知?” 夜白衣问道:“这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殷有成道:“我打小就到夜阑看戏,先生的戏更是一场没缺过,先生步态如何,挑眉如何,张口又如何,我又怎会不知。当时在黄河边的酒家里见到先生的第一面就觉得像了,这人的相貌看不出来,气质可变不了。今日在几个孩子面前殷某斗胆一诈,没想还真是!哈哈。” 夜白衣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殷有成拍了拍夜白衣肩膀,笑道:“先生不必如此沮丧嘛,我晓得夜阑的规矩,到不了以后我还当你姓李就是。先生也可放心,天下有我殷某这般冰雪聪明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我不说没人认得出你。” 殷有成停了一下,又道:“那先生说说殷某人是何身份?” 夜白衣没看他,暗自轻笑一声:“世子殿下殷宇回。” “哈哈哈,先生既知我身份,怎还会说得出去成都王面前告发五漓谷一事,这样一来他俩岂不得联起手来追杀我?” 夜白衣无奈道:“你不说,我又怎知你世子身份?” 二人大笑。 …… 司马晦沿来时的路来到城中买了些店家白日里卖剩下的饼子充饥,继而回到水云渡。夜已深,渡口处还燃着火光。 只见夜白衣和殷宇回二人围着篝火,坐在木屋前,漆黑一片的夜里时不时腾起炸裂的火星。天色已晚,白日里嬉闹的孩子正在屋里酣睡,白月儿和惊蛰两个丫头也被殷宇回叫回了客栈。 夜白衣见司马晦回来,挪出一个位置,又伸手往篝火里加了几根柴。 司马晦自知招待不周,面露愧色,走上前站定后感激道:“今日还多谢二位帮在下照看孩子们。” 夜白衣挥手笑道:“无妨,请坐。” 司马晦坐到篝火前,搓手哈气。刚闯过冬夜里冷寂的芦苇荡,此时坐在篝火前司马晦的身子才有些回暖。 殷宇回道:“你小子还记得回来?把我和李先生晾在这水云渡自个儿跑去勾搭师妹去了?” 殷宇回一语正中下怀,说得司马晦满脸通红,连连赔罪。 夜白衣说道:“山茶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叫她和孩子们一起睡了。” 司马晦连忙起身:“多谢李先生。” 殷宇回嘿嘿一笑道:“石头呢,你可安排好了?” “伤势不重,我已经托朋友照看了。” 殷宇回点头道:“我今日替你教训了那无事生非的夫妻二人,日后他二人每月会送五两银子过来。” 司马晦忙道:“这怎么使得?” “这一屋子的孩子过冬还要添几件新衣裳,他们送来你拿着便是。我后来打听得来龙去脉,其实今日之事倒也不全在罗钰身上,说起来还是那对夫妇先起争执。不过这两人小爷是帮你处理了,罗钰那边你要怎么办?” “身为学宫弟子凡事当以身作则,在下自然要去讨要一个公道。待石头醒后我便让罗钰亲自去给石头道歉。” 殷宇回在一旁道:“我今日见那罗钰走时颜面扫地,心存不甘,要他低头可不容易。这小子人前道貌岸然,说开了就是个顶着学宫弟子名头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小爷平生看最看不惯这般装模作样的读书人。听说这人出声寒门,心气怎会反倒还比世家子弟还要高。” 司马晦轻叹一声,道:“学宫向来提倡有教无类,这些年拉低了门槛,让寒门弟子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在外那些豪门贵族欺行霸市无人能管,可只要进了学宫,学宫那足足百年的积淀就是这些弟子的靠山,皇帝到了这都得遵循学士礼法,更别说什么江湖世家。天上地下皆是一视同仁,这自然是好事,可出身门第又不是衣裳冠帽这般可随意更换,过分看重寒门的出身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学宫的有教无类倒成了寒门弟子心高气傲的说辞。出身寒门虽说不应引以为耻,可又怎能反以为荣?” 夜白衣与殷宇回对视一眼,笑道:“司马兄对此事似乎早就心存芥蒂。” “心有所感罢了。一派胡言,两位不必当真。” 殷有成道:“古之至理不适用于今日,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先人重道不重术,道理说得滚瓜烂熟,那依司马兄所说,学宫对此又该如何?” 司马晦道:“出身门第与结党营私追根溯源都是一个情字,出身在于宗亲之情,党羽在于同僚之情,不论情从利益,袍泽,宗亲,师友,但有情份所在便做不到公事公允。有教无类固然是好,可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情从法治,要想一碗水端平,便要做到法文条例对事不对人。学宫如此,天下也当如此。文以安邦,靠的绝非天下情义,应拿出切实的明文法案,纵使天子有罪,也当与庶民同惩!” 殷有成听罢神情动容,三人相继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殷有成坐回位置上。夜白衣轻笑一声,道:“李某今日去学府见了余夫子。” 没等司马晦有所回应,夜白衣转而问道:“这几日学宫殿试的辩试就要正式开始,司马兄准备得如何?” 司马晦神情一愣:“按正庭学府惯例,辩试一项往年都是由师兄付玉一手包办,在下从不曾准备过。” “司马兄难道不知付玉今年去了天京城?如今你是余夫子门下首席弟子,值此关头更应挺身而出。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准备。” 司马晦愕然,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殷有成,后者手上剥着刚从火堆边烤出的花生,一脸阴谋得逞的模样,显然对此事二人已是蓄谋已久。 殷有成道:“试一次又有何妨,余老头这一辈子没带出几个出息的,他说付玉算一个,你算半个,你晓得你师父脾气,这番评价不低了。付玉走了,你还不得撑起余老头的场面?” 司马晦苦笑道:“二位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二位有所不知,在下先前在学宫辩试中胜少败多,去年的辩试更是三场连败,那之后在下便被学宫中人戏称作论道不能。二位寄希望于在下,实在是让人愧不敢当。” 夜白衣点头道:“可我听余夫子说你当时是吃了口吃的亏。你若是没那个能力,我和殷兄今日自然也开不了这个口,若只是嘴巴不利索,我自有办法帮你。” 司马晦眼里一丝精芒转瞬即逝,颓丧道:“辩试一项三日后便正式开始,先生纵能治好在下口吃,也没有时间去准备辩试的题目。参加辩试的师兄师姐数月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在下哪里有这天大的本事与其论道。” 夜白衣从身旁捡起几块石子,在手心里掂了掂,一把丢到河里,说道:“要准备得如何才算充分?论道答辩随机应变就是,你付师兄蝉联三届辩试魁首,岂是靠几个月来的投机取巧?胸有点墨自然水到渠成。司马兄尚且年轻,尝试一番又有何妨,全天下难道还有比论道不能更不齿的名头?全力以赴,求一个无愧于心就是。” 司马晦洒然一笑:“也是,也是。” …… 第二日,司马晦经夜白衣的指点后早早地去了学宫。 自从殷有成那日把陨铁送来学宫,余正庭便整个人扎到了上川剑阁中,几日来极少见客。余夫子门下弟子皆由司马晦带入正庭宫治学讲义。这日司马晦合卷出宫,径直来到问凤学府。 问凤学府掌宫大学士风问凤向来以手谈问鼎学宫,其门下弟子更是棋艺无双,前朝棋圣化乐安曾被天下人誉为番棋无敌,手谈执白冠绝天下,当年便是出自风问凤门下。 这些年学宫弈试一项中问凤学府独占鳌头,三年来弈试前三皆为问凤学府弟子。学宫弟子对此一宫独大的现象褒贬不一,但无论如何,大学士风问凤一人扛起学宫奕道百年大气象是不争的事实,如此一来纵使有人对此心存不满也总归要收敛起些。 司马晦这一日来到问凤学府不为其他,只是因为这上官朔便是问凤学府学士。作为首屈一指的手谈大家的弟子,上官朔被学宫中人冠以手谈不行之名,说来倒也算是个奇葩。此时问凤学府府门紧闭,司马晦便站在宫门外静候。 待正午时分,府内学士鱼贯而出,一位女子叫住司马晦:“师兄。” 司马晦转过头,来者正是上官朔。 “师兄找我有事?” 司马晦点点头,正要开口,余光却正好瞟见一道倩影经过。司马晦偏过头去,见那人竟是长雪晴。 “司马师兄?” 司马晦回过神来,只见上官朔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神疑惑。 “师兄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等下。” 司马晦一时情急,一把抓住上官朔的手腕,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赶紧松了手赔礼。 “师妹今日可有空?” 上官朔想了想,摇头道:“我今日无事,师兄有什么吩咐?” 司马晦说道:“你随我来。” 二人出了学宫,进城到段氏医馆看了李一石的病情。李一石的伤势好了许多,照段里的估计再过一两日李一石就能意识清醒,听闻此言司马晦心中欣喜了许久。 婉拒了段氏夫妇的邀约后,司马晦便要带上官朔前去水云渡,路上上官朔不苟言笑,显得心事重重。司马晦见状说道:“师妹不必为此自责。” “毕竟事由我起,若是李一石真有个三长两短,又叫我如何释怀?” “当初师妹为石头找了这份差事本就是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既然初心从善,就不必计较一时利弊。大圆若缺,其用无穷。当年李泽辰领百越遗民起义功亏一篑,身死广静城,数千百姓殃及池鱼,天大的业障。然当年风凌阁出评时丝毫不掩赞美之意,如今天下士子对此人也是评价甚高。大道无情,师妹尽己之力为石头做的一番好事也不必强求结果,但使心存正道,凡事自有数理。” 上官朔笑道:“师兄师从儒生,说起道家的东西倒是有板有眼的。” “正道不分学派,融会贯通便是。” “都说余夫子杂学百家,师兄倒是得夫子真传。” “真传不敢说,夫子以铸造术见长,可在下至今未炼得一物半器,就连学宫剑阁都没进去过几次。夫子每次想到这里少不了破口大骂……其实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好。” 上官朔轻笑一声:“师兄今日讲话和平常好像不太一样,” “这个……”司马晦挠了挠头,随即张嘴露出舌头上的三颗石子。上官朔见此心生疑惑:“师兄这是为何?” 司马晦把三颗石子压回舌下,道:“过两日便是学宫辩试,有个先生说给我治口吃的毛病,我就按他所说在嘴里衔几颗石子讲话,也不知可否管用。” 上官朔笑道:“这先生的方法可真奇怪。” “习惯就好。” “这么说师兄对今年学宫辩试是志在必得了?” “哪敢。” 上官朔突然加快步子,站到司马晦面前,笑道:“那小女子就在这先预祝司马师兄今年辩试旗开得胜了。” 司马晦笑道:“师妹说笑了,说笑了。” …… 两人一路来到水云渡,几人互相认识一番后,夜白衣转身便进了屋子。 殷宇回正靠在一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了脸上一丝冰凉,醒来时却见白月儿和惊蛰二人在河边打水漂,两人玩的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殷宇回轻笑一声,从身边随手取了一块扁平石子,腕起巧力,将那石子用力丢出,一连在水上打出数十道涟漪,看得白月儿二人惊异连连。那石子在水面推进极快,直飞对岸,最终却是沉在半路,殷宇回不免叹一口气。 就在殷宇回懊恼之际,一道水幕从天而降,殷宇回避之不及,那道水幕直直打在身上,殷宇回顿时衣衫尽湿,那白日起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时间把五官遮住乱成一团。 “死丫头!”殷宇回掰着两瓣屁股蛋都知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毛贼干的好事,当即站起,扒开湿透的头发怒视前方,而那罪魁祸首却早就脚底板抹油溜到八百米开外,做着一个也不知道殷宇回看不看得见的鬼脸幸灾乐祸地看着这头,气得殷宇回差点拔刀上去。 兴许是察觉到殷宇回的滔天怒火,惊蛰收敛了一点笑意,像个不经事的孩子样赶紧叫道:“打平!打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