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泪·岁月尽头》 第一章:新来的玩具 巧儿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只看见上方一双眼睛狼一般泛着莹莹绿光,距她不过一尺。 她伸手去触摸,倒不是她胆大——她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也不是说多傻吧,就反应比正常人慢个一二三四五拍…… 她的手在面前生物的脸上摸索游离,隐约可以辨出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只是入手的质感冰冷坚硬,并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 指头滑过男人唇边,触到一枚冰冷的獠牙,指腹在獠牙尖部磨娑了两下,确定那牙端很是锋利。 巧儿缩回了手,这才想起很多问题,首要的当然是——她在哪里?这个男人是谁? 她还没想明白,那两颗长有寸许的獠牙却是慢慢地缩了回去,那男人慢慢俯在她身上,肌肤寸寸相贴,在闷热的棺中倒也降了几分暑气。 巧儿的大脑还在努力地分析事情的始末,她睁大双眼努力想看清眼前人形物的模样,无奈光线实在太暗。 倒是这只“人形物”对她充满好奇,拨弄着她的头时而往左、时而往右,玩得不亦乐乎。 巧儿想问它是谁,一开口它就发现她下巴以上这个地方原来是能打开的,于是很顺利地掰开了她的嘴,长长的食指在她牙槽滑过,带着微腥的味道。巧儿用手去推它,却哪里推得动? 它将她的牙逐颗都摸了一遍,似乎觉得舌头很好玩,伸手去拨弄她的舌头。 巧儿看不清它,生怕它将自己舌头给拔了,全身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它终于玩腻了,抽出手指,也不顾上边口水,便在巧儿身上摸索。巧儿有些胆颤,许久才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声音一出,身上的人形物动作一顿,注意力又转到她的嘴上,再度掰开,又伸指头进来研究了一阵。 它的指头探到深喉,在巧儿干呕时撤了出来。巧儿伸手也将他摸索了一遍,那确实是个男人形状,而且身材非常高大,只是全身坚硬如铁石,触之如同铁铸假人。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巧儿颇有些害怕,而它却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话,只俯了身子,将头搁在她的颈窝里。 巧儿用手去推它——它实在太沉了:“你起来,你到底是谁?” 那人形物似乎很不满被骚扰,呲了牙就低吼了一声,颇有些野兽威吓的味道。巧儿便不敢再吵它,黑暗让她恐惧不安,胆子也小了很多:“你压着我了……” 她小声道。 那人形物却是又低头在她身上趴了,寒意森森的獠牙偶尔碰在她的脖子上,最后慢慢地缩了回去。巧儿不敢再动,它便也无其它动作,静静地趴在她身上,似乎睡着了。 黑暗中感觉不到时间,巧儿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感觉自己快被压扁的时候,棺材盖被打开。两个人本是准备拉她出来的,一见她睁着眼却吓了一大跳:“师父,这女人还活着!” 巧儿拼命将身上的人形物推开,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棺材,不料很快被棺外二人抓住。 “师父,这僵尸居然没有吸她的血,莫非僵尸也有吃素的?” 巧儿这才看清,眼前二人均是道家打扮,眉目间却无道家人的闲淡祥和。稍老一些的道人更带了些狠厉之色:“僵尸只有天地灵气不够的时候才吸食人血,如今这里山灵水秀,它自是不必吸血为生。” “嘻,不想吸血它又把这个女人抱得死紧,莫非僵尸也好这个?” “你懂什么!”老道冷着脸:“僵尸性属阴,未破体的处女身上阴气重,它自然喜欢。” 言毕,他抬头将巧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也罢,既然它喜欢,就一并养着吧。也免得这丫头放出去后多嘴。小四,”他将巧儿扯过来重新丢进棺材里,吩咐自己徒弟,“去拿些饮水、干粮什么的放在这里给她备着。” 那个叫小四的小道士下去准备了,老道冷眼看巧儿:“敢踏出棺材一步,贫道便放了你的血喂它!” 巧儿瑟缩了一下,这才发现这里是个山洞,外面明显是夕照时分,有阳光斜照在洞口,偶尔有山泉流动之音,清越铮琮。 想来这道士说得倒是不错,这确实是个山灵水秀的地方。 棺中之物现却一动不动,它俯趴着,巧儿看不到它的脸,只看见他身上的衣物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早已裂成碎片,看不出本来面目。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近乎光裸的背、臀,先前听他们说起这物是僵尸,她这时候方才觉得可怕,慌乱往棺边挪了挪,想要离他远些。 但这棺中实在狭小,她并不能避它多远。 那个叫小四的小道士拿了些粥、馒头之类进来,巧儿颤颤兢兢地接过一碗粥,她睡了不知道多久,肚子自然也饿了。是以此刻虽然害怕,却仍是就着粥吃了两个馒头。 两个道士的注意力却明显集中在棺中的僵尸身上。 “师父,我们晚上是不是再开坛作法试试?没准送了它个女人,它就愿意受驱使了呢!”小道淫邪地打量了巧儿一番。 老道却只是沉吟,这里本是一所道观,后来为一些心术不正的道人所占,于是历代均养有僵尸,时常作法驱使,放下去骚扰村民。 民众惊惧,自然得上山请道士们驱鬼降妖,是以这地方虽然偏僻,观中香火却是为极盛,生意十分兴旺。 这老道便是此间馆主,自号冲灵道长,后山养有僵尸五具,白僵两具,黑僵一具,跳尸一具,均能作法驱使,唯独这具僵尸,怎么作法也不为所动。 几次开坛作法失败之后,冲灵道人也存了些恼怒之意,考虑着是不是灵气不够,于是命人下山捉一名处女前来喂养。 人是捉来了,它却并不吸食人血。 老道在棺前负手踱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莫非他不是以作法驱使的? 他命小道人取来符纸、朱砂,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置于棺前,小道人有些不解:“师父,这是什么?” 老道挥手示意徒弟离开:“平时让你用心学,你的心都用到狗身上了?这是殄文。” “殄文?写给死人看的字?嘿嘿,师父,还是您高,从来没听说养个僵尸还写字给他看的!” “你懂什么……” 两个人渐渐去远,巧儿坐在棺前想了一阵,觉得自己还是应当逃走! 她爬起来,正准备翻出棺木,突然足踝似被铁爪一扣,一股大力重新将他拖入棺中,棺盖毫无预兆地重新合过来。 她吓了一大跳,所幸棺盖并未合死,棺中僵尸冲她呲了牙,威慑地吼了一声。她仍被它扁扁地压在身下,半晌她实在忍不住,轻推了推它:“喂……你……你先放开我,我……”就算明知道眼前不过一具僵尸,她仍红了脸,声如蚊蝇,“我内急。” 无奈那僵尸明显听不懂,更不可能明白何为“内急”,它死死压着不许她动。巧儿又忍了一阵,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受不了了:“快放开我!” 她正死命挣扎间,外面暮色已浓。 新月渐升,那僵尸竟自掀了棺盖,自棺中直立而起,它行动极是迅速,巧儿甚至没看清它的动作,定睛一望时它已经站在山洞口,径直吸收着月华。 巧儿终于出得棺材,直接就奔向山洞外,她忙着如厕。不料堪冲至山洞口,那僵尸已将她一把捉住! 月色下她看得清楚,那僵尸獠牙外露,狰狞凶恶。 她反应本慢,连惊吓也稍迟些,也幸得如此,否则怕是当场便要换条裤子了…… 山洞出不去,巧儿实在是憋慌了,也不管它在,在山洞中急急寻了一个角落,就地蹲下,匆匆解了裤带,便解决起来。 那僵尸也不再管她,自于洞口月光下吸食吐纳。 山间夜半十分静谧,满月如盘,洒落一地银辉。泉水叮咚,偶尔有栖鸟惊起,林中几声低鸣。 巧儿在洞中活动了一阵,吃了两个馒头,喝了点水,后来也觉无聊,她在洞口探头探脑,试了几次,僵尸没反应。她壮了胆子,猛然窜出去,那一下已经是她动作的极限,但是人还没出山洞,颈后领子一紧,已经被一物给攥手里。 月色下那僵尸獠牙森森,颇有几分可怖,她看了它半天,恐惧一点一点地堆积,可是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叫不出来了。而那僵尸明显异常愤怒,不断地呲了牙冲她低吼。 巧儿看着那张脸,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村口的大黄,在咬人之前它也这么着…… 那僵尸捉住她吼了一阵,转身快步将她拎到棺材面前,劈手往里一掷,他一转身巧儿便爬起来,正欲再翻出来,那僵尸却也学聪明了,就一手推了那棺盖,叭地一声——给盖结实了。 棺中气孔不大,巧儿哭了一阵便觉难受,不得不安静下来。及至僵尸开棺进来时,天刚破晓,他似乎出去过,足上还沾着新泥。 棺中闷热,它仍是紧压着巧儿躺下,棺盖未再合严,空气能够及时流通,巧儿觉得好受了些,只是它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许久没睡,这次巧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胸前身上如压磐石,难受得紧。 再次醒来时,外面的饮水和食物已经被换过,那冲灵老道直乐得手舞足蹈:“昨晚河东村真的闹鬼了,它竟然能看懂殄文,这次捡到宝了!” 那叫小四的小道还不解:“从没听说过僵尸还识字的。” 冲灵老道心情甚佳,很乐意跟自己的劣徒解释:“这些东西的道行越高,就越容易沟通。你看那些黑白僵煞,那都是死物,而真正有灵性的东西,都是有些道行的。”他伸手触着棺中僵尸,珍视之意溢于言表,“宝贝,稀世珍宝啊!” 小四依旧半信半疑,见棺中那僵尸依旧死死地趴在巧儿身上一动不动,他伸手摸了摸那 冰冷坚硬的皮肤,它看上去跟一般的僵尸并无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冲灵老道的心情确实是很好的,以至于这夜,巧儿在饮水和食物旁边竟然发现了两套女子的衣裳。 她身上衣服多日未换洗,当下便忙取了来,在山洞月光难至的阴影中摸索着换了。对换下来的这套,她却犯了难——那可是连肚兜都在里面呢,总不能就丢在那里吧? 那僵尸仍旧堵在洞口,巧儿抱了衣服,便试图和它沟通:“喂……”她扯扯它。那僵尸半晌才转头看她,她举了举手中衣服,又比划了个搓洗衣服的动作,“我找个地方,洗衣服。洗——懂么?” 那僵尸又转头去吸食月光,明显是不懂。 巧儿抱着衣服往外冲,终于重新被丢进了棺材里,僵尸撑着棺材口咆哮,十分愤怒的样子。它一发怒,十指指甲便长出寸许,尖尖的呈死灰色,十分可怖。 巧儿又急又慌,只得紧紧缩在棺材里,它吼了一阵,又欲盖上棺盖,巧儿闻着自己身上的汗酸味,抱着自己的脏衣服。夏天本就易生汗,想着还要这么过不知道多少天,她鼻头一酸,就坐在棺材里抹泪。 哭得一阵,却见那僵尸颇为好奇地看她,伸手过来拭了她挂在眼睑的泪珠儿,细细打量了一阵。 巧儿重新爬到它面前,仍旧扯了它低声道:“我不逃走,我要洗衣服,我要洗澡,身上真的太脏了……” 那僵尸瞅了她好一阵,一双眼睛绿光莹莹,很是可怖。巧儿想了半天,终于扯了它的手往外走,那僵尸这便跟着她,二人找了一阵,终于寻声找到一处山泉。巧儿这才放了它的手,蹲下身将衣服沾湿,用力搓洗。 那僵尸在旁边呆了一阵,见她并不逃走,也便抬头,继续吐纳这充沛的山间灵气。 巧儿洗一套衣服自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将衣物俱都拧干,只觉得身上痒得难受。 偷眼打量了它几次,见它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便悄悄解开衣扣,就着湿衣擦洗身体。 山泉带着特有的纯净清凉,这是长期做惯粗活的她未曾享受过的。她本是西村柳员外府上的一个粗使丫头,许是因着烧坏了脑子、反应迟钝的缘故,父母自将她卖过去就没再登门看过一眼。 她在柳家呆了五六年,仆人都知道她脑袋有些不灵光,脏活累活便总喜欢推给她。 她也看不出来,仍旧是傻呵呵地过了这么多年。 如今这一番失踪,柳家自然是报了官的,但是左右不过就是一个粗使丫头,或许自己跑了也说不定。于是几日之后,众人也就慢慢地将她忘记了。 巧儿拭净了身子,见它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将辫子也解了,脱了鞋子,挽了裤脚,在水里好生清洗了一番。 待她擦干了头发,那僵尸仍旧吸食月光,她小心翼翼地往左边挪了挪,见它并无反应,又偷偷挪了挪。 如此在离它五步之后,它转头,它面部皮肤也早已僵硬,不可能有表情,巧儿却只觉得那双眼中绿光大盛,它似在瞪她。 她有些怕,又很自觉地往它身边挪近,它便侧过头去,不再理她。 如此一直到寅时中,它终于动了一动,一手将巧儿扛在肩头,回得山洞。 到棺材前,它将巧儿放下来。巧儿这次学乖了,就牵着它到一处疏枝低矮处,将湿衣俱都晾好。它在旁边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末了,一人一尸一并回到棺材面前,巧儿自己爬进去,他便倒在她身上,依旧将她压成煎饼状。 棺材盖重新盖上,天色渐亮。 到早上,有人过来换饮水和食物,巧儿从棺材盖未合严实的缝隙里看过去,正是那个被唤作小四的小道士。 临末,他打开棺木,往里瞧了瞧,僵尸自然是仍睡着,他笑着伸手拍了拍巧儿的脸,巧儿的反应自然是来不及避开。直到那微凉的指尖蛇一般触在她脸上,她才慌忙往僵尸身下躲。 那小四阴阴地一笑,倒是没再为难她,径自离开。 巧儿一直偷眼望着,看他走了方才将头从僵尸脖子下探出来。棺盖未合,光线很好。她便可以看清这僵尸的形貌,这时候看不见獠牙,它的相貌并不显狰狞,只是肌肉太过僵硬,便有些不似真人来。 她伸手好奇地触触它的脸,触感依旧冰凉。她想着它的獠牙,便又去看它的唇,那紧抿的双唇并无突起,也不知道獠牙缩到了哪里。 这般想着,她竟然也将手指探进他嘴里,也四下里摸索了一番,并无所获。 那僵尸却也不知是何时睁开眼的,天至正午,日头正盛,它也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就这么与她对望。 巧儿抬头迎上那双深绿的眸子时也吓了一大跳,赶紧地就将指头抽出来。它口中没有唾液,也带着微腥。 巧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忙将手指在棺材上擦了擦。它却没有其它动作,似是睡意朦胧的模样,眯着眼睛望了她一阵,又合了眼,再度一动不动。 第二章:这个玩具想逃走 这般过得几日,山对面起了另一座道馆。 这事冲灵老道经历得多,下午便来到巧儿这边,对僵尸写了一纸符文。 晚上僵尸依旧起来,巧儿不知道它是不是真能看懂那黄色符纸上奇怪的字符,但它真的在面前站了一阵便欲出门。 临走时似又对这个玩具不太放心,在棺边转了两圈,它仍是将巧儿抓过来放在棺材里盖好,这才匆匆出去。 相处几日,巧儿也约摸熟识了它的性子——只要她不逃跑,它并不经常吓唬她。 可是她怎么能不跑呢?总不能跟一个僵尸这样过一辈子。 是以她仍拼命推那棺盖,只是那棺盖一旦合严便极难推动,她努力半晌,最终还是只得停下来喘气。 它这一趟便出去得有些久,及至丑时末方才回转,开棺时竟然还带了两个苹果,硬要递给巧儿,巧儿半天才想起它是要喂给自己吃:“你……哪里来的?” 她小心地接过那苹果,再度确认:“是给我吧?” 那僵尸见她接了,却是极高兴的模样。它去了对面山上的道观捣乱,回来时见有小孩偷摘苹果。想着他们模样都差不多,她应该也吃这个。 于是它跳将出去把小孩吓跑了,自己偷了两个。 …… 它再出去吸食月华时巧儿便从棺里爬出来,就着清水将苹果洗干净,啃了起来。 第二天,山下几个村子都哗然,据说有僵尸闯进新开的道观,将观中打了个稀烂,观主的腰都被打折了。 村民大愤——都被僵尸骑头上了你还敢开道观!于是激愤之下,将这个道观三个道士都给赶了出去。 冲灵道人带了几个徒弟过去,像模像样地做了一场法事,将所收到的妖物给村民添枝加叶地讲了一番,群众无知,尽皆叹服。 冲灵老道在此间的威信,又上涨了几个档次。 第二天,冲灵老道再过来,仍是看了看棺中僵尸,换了巧儿的水和饮食。 巧儿便颇为犹豫:“你……可不可以给它两套衣服?” 冲灵老道还没开口,那个叫小四的小道士已经乐呵了:“哟,怎么,跟个僵尸还睡出感情来了?” 巧儿仍是被它俯压着,却是满脸通红,它身上衣裳都破成布片了,这样肌肤相贴,她实在尴尬。 冲灵老道却未多说,就吩咐小四给取了两套衣服过来放着:“衣服贫道可以给你,至于怎么让它穿上,就看你的本事了。” 两人离开,巧儿对它的性子也摸透了些,白天它不会活动。她越是挣扎着起身,它越不会放手。 “你……我帮你把衣服穿上好不好?”她在它耳边轻声道,它眯了眼睛,趴在她身上不动。巧儿轻轻地给它比划着动作,“穿……明白么?” 她揪着自己的衣服给它示范,那僵尸也看见了她的衣服,就颇为好奇地去扯,然后它发现原来那层衣服下面竟然还有一层肌肤! 它伸手去扯,巧儿慌了:“别……你别乱动!” 它的指甲已经缩了进去,手在她胸前的绊扣上拨弄了一阵,从衣服下摆伸进去,发现这衣服下面居然是很柔软的皮肤。手触在肌肤上的感觉自然是比触在衣服上好得多。它颇为好奇地摸来摸去。 巧儿又急又慌,动作却不敢太激烈——它很容易撕坏衣服。 它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摸过她平坦的小腹,又好奇地往上。 巧儿捉住它的手,羞得眼眶发红,眼泪在里边打转:“你放手,不要脸!登徒子!” 好在白日里它精神不济,只玩了一会,又阖眼睡了。自此,巧儿再不敢提穿衣服的事。 到晚间,雷雨。它坐在棺材里,尽量不活动。 闪电照亮了洞口,雷声隆隆。 它死死抱着巧儿,巧儿被圈得太紧,觉着难受,用力挣了挣,它低头在她耳边,并不见唇动,却能闻絮絮轻语,竟然似在说着什么。 巧儿自然也是听不懂,但那声音并无怒意,她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任由它抱着。 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听见哗哗雨声。这洞口地势较高,水并不会倒灌而入。洞外雨幕厚重,闪电如斧劈开粘稠的夜色,很快又重没黑暗。它紧紧地抱着巧儿,一动不动。 隔壁山洞有僵尸被雷声惊炸,跳出洞口,在山间慌乱狂奔。巧儿自洞口看见那一抹僵直的身影极快地奔出去,心中亦是发寒,紧紧地靠着它不敢再作声。 最后一记响雷,大地震颤。 冲灵老道匆匆赶过来,第一时间便是到巧儿这边的山洞来看看,见它安好,始松了一口气,又去看旁边的两具僵尸,顿时叫苦不迭。 那两具僵尸已经被雷劈散了半截身子,此刻看上去,如同一截焦碳。 及至后半夜,雷收雨住。夏季天气本变化无常,转眼又是皓月当空。 僵尸在洞口吸收月光,巧儿翻出棺材,牵了它去泉边洗衣服。完了觉得它身上也挺脏,就用湿衣服给它擦擦。 水本就聚着阴气,它也不排斥,就任她擦拭。巧儿细细擦洗,到腿上时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尸身,虽然全身僵硬,该有的器官还是一个不少的。 她红了脸,将它腿上也略略地擦了,完后又微褪了衣服,自己就着泉水洗洗。 它转头便看见泉水里那白玉般的身子,当下便凑过去四处乱摸,巧儿拍它的手,它也不恼,依旧在她背上四处摁摁。 巧儿不堪其扰,急急地便擦干身子,将衣服套上,正穿衣服,它突然转头,冲林间草木深处吼了一声,那声音与平日里吼巧儿完全不一样,充满杀意。 巧儿有些怕,急急地避它,它迅速往前几步,巧儿这才看清林中出现另一具僵尸,也是衣不蔽体,只是瞳孔是红色,在山间疏影的遮掩下,幽幽地散发着冷光。 巧儿躲在泉边的树影里,两个僵尸在林中对恃,如同抢占领地的野兽一般低嚎。她只能凭瞳孔的颜色判定哪只是它。 月光虽然明亮,它们的出手却实在太快,她看不清谁占了上方。正惊惧间,冲灵老道也闻得声响,匆匆地带了三个徒弟过来:“布阵,先将它们拉开!” 他倒也沉着,三个道士将墨斗线拉到争斗的僵尸之间,想将二尸隔开,但这时候绿瞳僵尸明显已经占了上方,它僵直的左臂直削下去,红瞳僵尸的右臂齐肘而断,声音轻微,如切腐木。 不等墨斗线缠上来,红瞳僵尸低嚎了一声,匆匆逃离。它也迅速朝泉边奔来,一手挟起巧儿,奔回了洞里。 冲灵老道顾不上它,拾了地上的半截断臂,匆匆去看那具红瞳僵尸。那僵尸道行也不低,若真伤了他也心疼。 巧儿有些怕它,它獠牙狰狞,浑身戾气还未散去。它压着她躺下来时,她全身颤抖。它也似有所觉,伸手去触她的脸,巧儿紧闭了眼,偏头侧开。半晌,它似乎想到什么,径自起身,仍是合了棺材出了山洞。 后半夜,巧儿都快睡着了,它终于回转,竟然捧了六个苹果!天色未亮,它精神尚佳,就坐棺材里,巧儿任它紧紧圈着,默默地啃苹果。 到第二天,有农夫上道观哭诉:“冲灵道长,您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哇,昨晚一僵尸到我们院里那棵苹果树上偷苹果,我老婆起夜时吓得都尿裤子了……” 冲灵老道囧。 中午,冲灵老道在绿瞳僵尸的山洞里找到六个苹果核,整齐排列,一个不少。 这般过得几日,巧儿一直小心翼翼,那绿瞳僵尸便也不再时刻防她,偶尔天亮,她内急,挣扎着要爬出棺材时,它也允许她出去,只是限制在山洞里活动,不能踏出去一步。 但它的智商,比起一惯狡诈的人类来说,实在还是逊了一个档次。 巧儿经常洞口晒晒太阳,每次都乖乖地回来。起初它还防范,后来便也眯着眼睛打盹,不再着紧。 于是这一天,巧儿依旧在洞口晒晒太阳,回头瞅准它确实没在意,当下调头便冲出了山洞。青天白日,骄阳似火,山洞里隐约传来它的咆哮声,巧儿连头也没回,磕磕碰碰地往山下跑。 这咆哮声很快就惊动了冲灵老道,他先是进山洞看了一看,立刻就发现它为什么暴躁了。跑了巧儿是小事,但她若下山乱说,对道观和他自己的声誉怕是会影响不小。 他的脚程自是比巧儿快得多,沿着巧儿留下的痕迹追下去,很快便追上了她。 他心中自有主意,这丫头确实是不能留了,但是若是堂而皇之地杀死在这里,旁人也心中生疑。 莫若直接喂了那红瞳僵尸,若被人发现,也只道是僵尸所为,搞不好又是他的一笔生意。恰巧前日被雷劈焦的两具僵尸便可以作为收到的妖物,也可以再提升提升他的威信。 此念一起,他便扛了巧儿,很快来到了红瞳僵尸的山洞。这洞内光景与绿瞳僵尸略有不同,显然是这具僵尸更怕光的缘故,山洞很深,十分阴暗。 冲灵老道将棺材打开,扔了巧儿进去后,仍觉得不放心,遂在她颈部割开一道小口,血流出来,他始重新合了棺材,径自出了山洞。 巧儿在棺材里踢打挣扎,但这棺木显然她仍是推不开的。 棺木里的僵尸没有半点活物的生气,她却看过上次它与绿瞳僵尸的争斗,心中慌乱。山洞幽深,棺中更是与黑夜无异,它睁眼便为鲜血的味道所吸引。 它死盯着巧儿,最后去舔她脖子上的那道小口子,很快它便发现这是可以吃的! 巧儿尖叫挣扎,但是她的力气又怎么可能和它相比,它死死摁着她,獠牙一点点刺入她的动脉。棺中日子实在无聊,是以它也并不打算一下子将巧儿咬死,就这么斯文地吸着血,听她尖叫。权且将她当作消暑饮料,并以此为乐,想挨过这枯燥的白日时光。 巧儿也不知道在棺中呆了多久,脖子上的伤处痛感越来越淡,渐渐麻木,更可怕的是,这种麻木开始漫延开来。她的意识有些昏沉。 以前也听人说,被僵尸咬了的人也会变成僵尸,她模模糊糊地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却不知,僵尸本是阴戾之物,乃死者心中仇怨戾气吸收生气而化,形成僵尸的条件也是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是以世间虽多有僵尸的传说,实物却是极为稀少。 巧儿正迷糊间,突然棺盖被掀开,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情况,已经被一把拎起。红瞳僵尸的反应比她快得多,当下一声低吼,竟然是又惊又怒。 巧儿被扛在肩头,洞中黑暗,她只能看见那双熟悉的绿瞳。那红瞳僵尸也凶猛,当下便冲上来欲抢夺巧儿。 两僵尸再度交手,黑暗中只闻棺木被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捶闷鼓。 巧儿紧紧攀在绿瞳僵尸脖子上,它一臂将红瞳僵尸击飞出去,却并未退走,而是慢慢将它逼往洞口。 及至它渐渐败退时,巧儿才发现外面竟然是外面依然是烈日高照。洞口越近,光线便越明亮,绿瞳僵尸的战斗力开始削弱,但红瞳僵尸明显比它情况更坏。 它的每一步移动都艰难,拼了命地反击试图冲回洞里。绿瞳僵尸还扛着巧儿,行动也渐渐迟缓,巧儿只觉得整个脖子都已经木了,完全没有半点感觉。看着这场争斗,脑子里也是迷迷糊糊,思维混乱。 绿瞳僵尸将她靠墙洞壁放下,再次与红瞳僵尸缠斗,二尸的嘶吼,震得粗糙的洞壁泥石簌簌而落。僵尸的皮肤本是坚硬非常,但在这样青天白日、双方实力都削弱的劣境下,二尸身上都多有划伤,多处皮肉翻开,枯败如划皮革。 其凶残程度,并不亚于野兽抢食。 巧儿靠着墙喘息了一阵,借着洞外的光线,方看清绿瞳僵尸的背上一大块焦黑的灼伤,才想起它是冒着这日头从洞里过来的呢。 也难怪它不逃走,而是想着法要将红瞳僵尸逼出去了。 此番缠斗一阵,那红瞳僵尸脖子上被它的指尖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开来,没有血,分外骇人。 红瞳僵尸长嚎了一声,突然向洞口狂奔,用尽全力冲进阳光之下,它的身上开始冒烟,伴着惨嚎,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绿瞳僵尸身上的戾气瞬间散尽,这番动作,它的消耗并不比红瞳僵尸少。 它再度拎了巧儿往洞穴深处行去,很快它便发现这个洞穴比它住的那个舒服,便在人家的棺材里心安理得地躺下来。 巧儿仍被它压在身下,它没有精神教训她,于是就这么将她扁扁地压着,显然是想先记上一大过,待秋后算帐。 它阖了眼睡觉,巧儿能嗅到它身上微腥之外,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其它地方伤痕也不少,它无力理会。 脖子上的麻木之感开始自胸口往下漫延,巧儿觉得有些冷,死命地往它怀里拱,但它身上本就冰冷,这样一拱,更冷了。 到下午,冲灵老道过来给巧儿收尸,一开棺材他怒了——这僵尸是什么时候睡在这里的?! 夕阳未沉,他带着三个徒弟满山遍野找那只红瞳僵尸,最后在原绿瞳僵尸所住的山洞里找着了它。 这山洞较浅,即使躲在最深处也能见到阳光。它躺在那具棺木里,全身上下都是被日光灼伤的焦痕,身上伤处不少,属脖子上那一道划伤最深,若是力度再重些,只怕头都会掉下来。 冲灵老道见过僵尸私斗,这东西性子烈,跟雄性野兽争食物、配偶一样,经常动手。但是他从未见过伤得这般惨烈的僵尸,更未见过敢青天白日去霸占人家洞穴的僵尸。 他在这棺木上写了一道引灵符,让这里灵气更充沛些,供它疗伤。又去绿瞳僵尸那里,见它也伤着了,也跟着在棺木上刻了一道引灵符。 刻完,又看看棺中的巧儿,见尸毒的死灰色已经漫延到脸上,遂不再过问。只道第二天过来收尸便是。 第三章:都说了我不吃苹果! 日落,暮色渐浓。 绿瞳僵尸似也意识到巧儿情况不对,它伸手左右拨弄她的头,她细弱地呻吟,却未睁开眼睛,也无其它动作。 它伸了手试图拉她起来,她却完全没有了意识。它略略加重了力道去推她,她的面色却已呈死灰,呼吸渐弱。 它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她的生气渐渐微弱。 它明显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个玩具,当下很快地出去,又捧了两个苹果匆匆回转,将苹果在她嘴边碰了碰,也并不见她像平日那样睁开眼睛。 在棺中坐了一阵,它将她抱到洞外,找了处月华汇聚之地,将她放月光下晒晒。 但她显然跟僵尸不一样,不可能吸收月华或其它能量来自动恢复。它在旁边守了一阵,眼见得她生命仍是流失不止,也有些无措。 又站了一阵,她仍无起色,它将她抱起来细细打量,这才见她脖子上有两个牙洞,泛着紫青色。 它直直地俯在她颈边,开始吮吸那伤处,血和尸毒的味道都是它所喜欢的,但现在它的注意力明显不在此。 月光下巧儿的脸已现出奇异的青灰,它稍微用力,就可能将她吸成一具干尸。是以它只将毒血吸得一些,便慢慢停下来。 那红瞳僵尸悄悄伏在草丛里,这些东西都很记仇,白日里被人占了洞穴,它视为奇耻大辱,本是打算摸回来偷袭的,此刻见绿瞳僵尸抱着巧儿发呆,周身杀气很重,它觉得不妙,就待悄悄离开。 不料刚退了没几步,那绿瞳僵尸已经冲了过来,二尸又缠斗在一起。红瞳僵尸本是跳尸,而这绿瞳僵尸却已经修成飞尸,它绝计不是对手。 绿瞳僵尸将它摁在地下,十指暴涨,就在它背上划拉了好几道口子,深可见骨。 僵尸与兽类大抵相同,只臣服于强者。红瞳僵尸新旧伤痕交错,已是体无完肤。 它跟着冲灵老道已经很久了,经常去村子里捣乱,对人类的习惯自然是比绿瞳僵尸懂得多,当下便向绿瞳僵尸示弱,二尸窃窃私语,半晌,绿瞳僵尸放了它,径自扛起巧儿下了山。 那天晚上,回春堂的大夫被一个莽夫于睡梦中惊醒,那莽夫甚是无理地踹倒了他回春堂的大门。他本是大怒,却见他肩上扛了一女子,此时已是生命垂危。 医者天性,他直觉便去救那女子,却见她明显是中了尸毒,他急急搜了些糯米、蛇药,试图将毒引出来。 那男子显然有些焦躁,他无暇理会,只用蜡烛烤了刀子想切掉她颈上沾毒的皮肉,一旁的男子突然暴躁,一呲牙,獠牙伸出,那大夫半天才反应过来,嘶声惨叫:“僵尸啊,有僵尸啊!!” 那绿瞳僵尸仍是一把扛起巧儿,临走时它觉得那蛇药有用,还偷些了蛇药一并带走。 次日,冲灵老道又多了一笔生意。 巧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白天,只是洞里仍伸手不见五指,脖子上有些痒,她伸手去搔,发现那僵尸竟然伏在她身边,轻轻舔着她的脖子。 她转过头便看见它深碧的瞳孔,那僵尸见她醒了,极为高兴的模样,又伸手递了东西到她唇边,她虚弱地伸手去摸,赫然又是一个苹果…… 巧儿头一歪,再次昏了过去。 天明。 冲灵老道再过来时,那个叫小四的道士跟在他身后。二人很快打开了棺盖,小四就伸手想去拉巧儿,不料那僵尸低低咆哮,如同野兽护食一般。 那小四手刚触及巧儿的胳膊,冷不防它一爪横来,他的反应远不及这些邪物,当下血便顺着肘下直流而下。 他叫得一声,冲灵老道已然将他扯过来。巧儿也睁开眼睛,他们点燃了山洞的火把,视物稍显清晰。身边的僵尸仍然咆哮,獠牙伸出寸许,冲灵老道明显也有些忌惮:“好好好,你的,你的!” 他低声安抚,随即将棺材盖合上,转身拉了他的徒弟出去。火把被熄灭,洞口又恢复了黑暗。 绿瞳僵尸仍是在她身边趴了,轻轻地舔她颈间伤处。 她这时候才觉得痛,伸手推它,它又递了苹果给她。巧儿摸着那圆圆的苹果泪流满面:“我已经吃了好多苹果了啊!” 晚间,巧儿精神不好,绿瞳僵尸任她在棺材里躺着,径直在洞口吐纳月华。 巧儿在它的不懈努力下,又啃了两个苹果,此时已经是牙酸胃饱,没有它压着,她十分惬意,也便继续躺着补眠。 而它中途几次过来看她,见她睡着一动不动,总疑心她已经死了。每每想着办法将她戳醒,巧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它干嘛,它便放了心,继续回洞口吸食月华。 如此折腾一夜,待天色将亮时它回棺材睡觉,巧儿将身子一侧容它躺进来,它似乎也知道她情况不好,倒也轻手轻脚,躺好后将她往胸口一拎,就任她趴在自己身上。它只是觉得她抱着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这个姿势也不妨碍它抱着她。 如是,巧儿总算是免除了煎饼之苦。 这一日,巧儿很尴尬,她来了葵水,那僵尸对血的味道甚为敏感,整天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她不得已撕了件衣服来垫着,却止不住它的好奇心。它每每便试图去看,闹得她整天脸红脖子粗地防着。一天吼了它好几次,但它的智商显然又提高了不少。 自巧儿上次逃跑事件之后,他也学会了转移注意力,经常就是假装玩她的手、耳垂,并趁她不注意,立刻就往好奇的地方摸。 巧儿反应本就慢,被它得手好几次,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它也不介意她捶打它,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巧儿的身体慢慢恢复过来,晚上便也经常跟着它出去,它吸食月光,她便在一旁洗衣服或者玩水。 十几日相处下来,她对它的恐惧倒是消了些,平日里也不再怕它。只是那僵尸上过一次当,已经学聪明了许多——它时时防备,再不给她逃走的机会。 而巧儿最抵触的一件事不是被看管得紧,她最抵触的是……苹果。 连着几天她再也不肯吃苹果,那僵尸也有些疑惑,后来一强行喂她,她就哭。它也多少看出她是不喜欢这个了,有几天还很疑惑地在苹果上啃了两个僵尸牙印,但它没味觉,也试不出个什么所以然,便只得放弃了。 而那只红瞳僵尸就讨厌了,每次绿瞳僵尸去到别处捣乱了,它便过来吓唬巧儿——一把掀开棺材盖,瞪大眼睛,伸长獠牙,猛地将脸往她面前一伸,离鼻尖不过一寸,偶尔还带配音:“啊!!” 巧儿反应慢,待它关上棺材盖逃走时才觉害怕,一个人在棺材里嚎啕大哭。 这东西很坏,它打不过绿瞳僵尸,又觉得绿瞳僵尸满喜欢巧儿,它不敢动她,便老借机吓唬她,颇有些连坐的意思。 如此几番下来,巧儿便不愿一个人呆在棺材里,每次绿瞳僵尸出去时都缠它。 它也有些为难,某次终于狠了心,将挣扎的她从棺材里提溜出来,往脖子上一放,巧儿冷不防被举起来,还来不及尖叫,已经骑在它脖子上。 从山洞出来,月华正盛。 它身材高大,巧儿有些怕,紧紧地抱着它的头,它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小腿,然后示意她——抓好扶手! 那时候没有特别快捷的交通工具,巧儿也从没骑过马,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 是当它跃上树梢,在空中行走如风时,她觉得所谓神仙的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了。 那绿瞳僵尸自空中下山,转眼已行出百里,在一个小镇上停下来,左右一观察,便入了一富户。 它很是熟门熟路地便砸了些家什,终于将护院什么的都引了来,然后它揪住一人,瞪大眼睛、伸长獠牙,将脸往他面前一伸,也带了配音:“啊!!!” 巧儿觉得僵尸就是僵尸,连吓人也没啥新花样的……引起群众恐慌之后,它极快地飞跃出院墙,驮着巧儿离开。 第三天,冲灵老道又上门一笔生意,说是女妖作祟,并声明这次的女妖十分厉害,因为她作案时骑着一只僵尸,会飞的! …… 这以后,巧儿不常一个人呆在棺材里,她颇喜欢这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所以绿瞳僵尸吸食月光之后,经常会驮着她在山间走走。 偶尔见到成熟的果子,她便开心地摘一些,时间久了,它也知道原来人类吃东西是得经常换口味,不能老揪住一样天天吃的。 想来人类真是朝秦暮楚、花心多变的物种,若说食物,人类哪有僵尸好养,吐纳月光就长年吸食月光,吸血的就一辈子吸血。绿瞳僵尸饲养巧儿很费了些心思,经常满山载着她找果子。 巧儿在它面前的惧意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它低吼着呲牙她也不怕了,甚至还经常逗着它玩。棺中时日实在枯燥,巧儿喜欢在大白天把苹果塞进它嘴里,就为了看它的僵尸牙怎么啃苹果。 绿瞳僵尸吓唬了她几次也无什效果,便只得放弃了。于是她递果子过来,它便张嘴咬个牙印给她看。她每每摸着那个牙印,便会笑得全身乱抖。 这日,绿瞳僵尸依旧驮着她出去捣乱,途经一处乱葬岗时,有一僵尸跳出来,后面有许多村民在追赶,人声犬吠,火把微弱的光划破沉沉夜色。 这僵尸移动非常缓慢,它左边胳膊已被扯去,伤处没有血,它自然也感觉不到痛。只是拼了命地移动身体,试图甩掉身后的人群。 巧儿很不明白,驮着她的这只也是僵尸,可是它过得明显比眼前这位滋润很多,莫说是被人追赶了,它不追赶别人已是不错。 绿瞳僵尸在暗处看了好一阵,它比巧儿明白,这明显是一具刚刚成形的僵尸,不是每一个僵尸都有那么幸运,能够被葬在风水宝地。 大多数的它们醒来后灵气匮乏,终日为饥渴所困,却因为力量低弱,只能偷偷吸食一些体质孱弱的家禽。而人类实在不是一种容易猎取的食物,没有比之强大十倍百倍的力量,一般妖魔都不会打他们的主意。 食物固然美味,代价却更加惨重。很大程度上,被人类烧死的僵尸比被僵尸咬死的人多得多。 一人一尸站了一阵,人声渐近,追上了那个步履沉重的僵尸,火把暗红的光落在它身上,它发出惊恐的哀嚎。 围上去的人很快便发现它无什道行,立时将它团团围住。绿瞳僵尸一直站在暗处,巧儿也有些怕,她紧紧抱着它的脖子,半天才轻声问:“你不救它吗?” 绿瞳僵尸抬头看她,眸若沉碧。巧儿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但是它没有去救,直到那僵尸被镇尸符镇住,烧成灰烬。 它待人群散去后才出来,火的温度还在,只是人声喧哗的乱葬岗又恢复往日的阴森沉寂。 它在火堆旁站了一阵,复又驮着巧儿前行,仍是去到另一乡绅府上捣乱。巧儿这时方觉得,它不是人,它只是一个邪物,在它的眼里,只有食物。 同类是什么? 回程的路上,一人一尸没有再做交流,只是路过一片山林时,它发现树上结着李子。它在树下停下来,示意巧儿去摘。巧儿便摇摇晃晃地站在他肩膀上,给摘了好些,脱了绸褂包好。 回到山上,巧儿将李子拿到山泉边洗净,仍是包回了山洞里。于是它吸收月华,她便坐在它旁边吃李子。 实在无聊了,巧儿这才挥舞着李子开口,言语之间还对晚上那只僵尸耿耿于怀:“我觉得你应该救它的,毕竟你们是同类么,如果其它的僵尸都被烧死了,你可不也只是早晚的事么?” 绿瞳僵尸肯定是没听懂,它接了巧儿手里的李子,很熟练地在李子上面咬了一个僵尸牙印。 …… 这几日冲灵老道都没有上山,想来是生意繁忙之故。巧儿终日跟在绿瞳僵尸身边,那只红瞳僵尸也不敢再来吓她。 山间短岁月,转眼已入秋了,好处是山上山下果子很多,坏处是天气渐凉了。 冲灵老道总算也细心,就拿了些棉被、棉衣放山洞里,巧儿也就将棺材铺得厚厚软软。晚上她也穿得挺厚,山洞其实大多冬暖夏凉,但这只僵尸可不是冬暖夏凉的,所以她总喜欢把自己裹成棉球。 绿瞳僵尸便不满意,睡着睡着就去扯她的棉衣,一人一尸在棺中一直为穿多少层棉衣的事而争执不下。 直到后来,绿瞳僵尸发现了核桃,这件事总算得到了解决——她只裹一件棉衣,它就替她咬开核桃。多裹一件,誓死不咬。 几天下来,绿瞳僵尸咬核桃的水平大大提高,往往随意一口下去,整个核桃即裂而不碎,十分专业。 由此可见,熟能生巧四字,实在精僻。 第二日夜,秋意渐浓。 巧儿骑了绿瞳僵尸出去,在山间又寻回了很多成熟的果子。绿瞳僵尸显然很不明白——山洞里已经有很多果子了。 可是人和僵尸的想法明显不一样,他们似乎生来就高瞻远瞩,巧儿喜欢屯积食物,因为过了这个秋天,就将是漫长的冬春季节,果子就不多了。 而那个山洞,自然就是天然的地窖,果子放在里面极易储存。 绿瞳僵尸很快就发现了巧儿这样做的原因,它驮着巧儿满山遍野找果子。 就这么过了些时日,叶落菊残,山间的秋天较之别处更为苍凉颓败,唯松柏仍笔挺伟岸。 夜间开始打霜,温度渐降,巧儿便不想出来。秋末冬初的夜,连月亮似也偷了懒,变得十分少见。 无月之夜,绿瞳僵尸仍然出来活动,餐风饮露所获的灵力虽然远不及月华,但总好过于无。 巧儿自然是不懂这样苦行僧一般执着、枯燥的修行,绿瞳僵尸每夜仍是扛了巧儿出去,起初巧儿赖在棺材里不肯去。山间寒冷,她容易生病,一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 但那僵尸却只是不愿一个人的样子,每每仍是扯她,她便也就跟它出去了。 最后似乎也渐渐习惯,无非出去时穿厚些便是。 而那绿瞳僵尸对她倒还算不错,数百年清修,白天躲避阳光,夜夜纳幽阴月华,时日重叠,仿佛天地岁月一并停滞。有这么一个玩具陪着,昨日与今日有所不同,于是时间才有了意义。于是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 是以它从不觉得她麻烦,因为照顾她几乎成了它修炼之外的所有事。 那么多佛法禅经,想要教会修习者看破红尘、心如止水,而那些在后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灵妖魔,在灵性开启之初,最先尝到的、竟然是寂寞。 第四章:这个玩具学写字 这日,冲灵老道又上来,仍是写了符文给绿瞳僵尸。 巧儿就突发奇想,如果我也学会了这殄文,不就可以和它说话了吗?她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伸手想把棺中正在眯眼打盹的绿瞳僵尸推醒,绿瞳僵尸对于她的突发奇想早已是屡见不鲜,它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巧儿推了半天没反应,也有些狐疑,凑近了仔细去看,发现它竟然在装睡! …… 她趴在它身上,又往上蹭了蹭去摸它的耳朵:“你教我写那个殄文好不好?” 绿瞳僵尸闭着眼睛,俨然装死,一动不动。 巧儿去扯它的耳朵:“听见没有啊!” 半晌,它听见没什么动静了,悄悄睁开眼睛,正碰上睁大眼睛瞪它的巧儿。 它伸手把扯着自己耳朵的手扒开,巧儿又凑近它:“教我吧。” 它听不怎么懂,巧儿于是将棺材盖掀了,从里面爬出来,点上洞壁的火把,把冲灵老道留在棺前的符纸拿起来在它跟前比划,它也将那符纸接过来,在巧儿面前比划。 巧儿汗:“我不是跟你玩啦,你教我学写这个吧?” 绿瞳僵尸看了她一阵,仍不解其意,巧儿将那符纸上怪异的字体在山洞的泥地上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地临出来:“写字,知道吗?你教我吧!” 那僵尸这次似是明白了,它接过那符纸,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想了一阵,终于以指代笔,在洞口的浮土上写字,字写完了,巧儿照着写了两遍,它很高兴的模样。巧儿却费解了:“这个字什么意思啊!” 绿瞳僵尸似也知道她不懂,在洞口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它突然“啊”的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巧儿兴奋了:“这是个死字?” 她也学绿瞳僵尸一般,“啊”地一声倒地,死了。绿瞳僵尸狐疑地伸手戳了戳她,一人一尸在洞里玩闹不休。 自此,这个冬天巧儿就有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习字。 洞壁浮土上满是她的字迹,最开始十分拙劣,但她习得非常认真,这些字的意思,往往是它比划她猜,或许并不准确,但是大体意思她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白日棺中实在无聊,它也乐得教她以解闷。殄文在坊间流传的并不多,大多时候只能书以简短词语——那毕竟是妖邪之物的母语,世人纵然聪颖,但流传下来的也不过五六千字,哪有它懂得多来? 是以巧儿请的这个教书先生,实在是不错。 而巧儿从小家贫,在柳员外府上更是做惯粗活,习字她也是第一次,是以最开始老是记不住。绿瞳僵尸一不耐烦就眯眼装死,一动不动。 它把这当作陪她做游戏,只有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能耐心地教她。巧儿只得百般讨好它,每每抱着它的脖子就夸它:“起来嘛,我知道你最好了,最男人了,不要生气了,我会很认真的啦。你起来嘛……” 它喜欢她这样贴着它的耳朵轻声说话,于是每次惹它生气了再左右哄哄,它便会起来再教她。 时间一长,巧儿也就知道,它吃软不吃硬的。于是经常的就递个果子什么的给它示好,它自然是不吃果子的,但是对于任何食物先递给自己这一条,它明显非常高兴,于是后面教她写字也会认真些。 而那些给它的果子,最终仍是一个不少地落到了巧儿嘴里。巧儿想着或许这就是人们都喜欢拜神的道理——这东西献上去了,神顶多也就是看看,找点优越感,而最终还是人自己吃了。 所以说,这世上实在是再没有比拜神更划算的事。 某日夜,绿瞳僵尸仍驮着巧儿去四十里外的襄阳城捣乱,回来时绿瞳僵尸觉出一处灵气充沛,遂停下吐纳天地灵气,巧儿在旁边玩耍。 突然后面深草乱树中传来人声,隐隐夹杂着野兽般的低嚎。巧儿伸头去看,但绿瞳僵尸的动作比她快太多,她头还未伸出去,已经再度骑在它脖子上。 处得高,她便看见原是两个道人在斗一个僵尸,那僵尸躲闪着符火,动作甚为灵活,看得出来也有些道行。 绿瞳僵尸自然也已经看见,在后面站了一会,眼见那僵尸快要不敌,巧儿便有些于心不忍。 她听过这些邪物的传说,那些传说里面,僵尸鬼怪总是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的。可是在传说之外,它们也是很可怜的,人类、并没有传说里描写得那么弱小,那些动不动就福泽天下、拯救苍生的传说其实很可笑。人类一个十岁孩童的智商,需要那些神灵妖魔潜心修炼多少年? 人类寿命虽短,但繁殖速度远比神灵妖魔迅速,所以若论种族延续,多年以后,或许神灵会陨落,或许妖魔会寂灭,但是人类,必然能够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巧儿看这只即将被人类捕杀的僵尸时,心中就是一个强者对于弱者的同情。你看,其实人类从来不需要谁去救赎,野兽吃人,于是有猎人;僵尸吸血,于是有道士。 无数善男信女可笑的乞求神灵的庇护,殊不知最强的力量,其实在于人类自己。人定胜天或许不一定全对,但是天要胜人、岂非更难? 绿瞳僵尸仍在暗处,两个道人很快处理了那只僵尸,狼牙月隐进了云层,那绿瞳僵尸突然跳出去,两个道人也吓了一跳,待得看清时更是面色大变——这、这僵尸眸泛绿光,显然已是飞尸,更可怕的是它竟然驮着一个女子! 二道士对视一眼,俱是惊骇非常。虽然古书上亦有记载一些妖魔能够被收服当座骑,但是能骑飞尸的会是何方神圣? 二人都不敢再耽搁,狼狈逃离。 那绿瞳僵尸在地上的野僵尸面前站了一阵,那僵尸并没有死,仍在微微颤抖,巧儿以为它要施救,不料它伸手摁在野僵尸灵台,绿色的光从野僵尸天灵盖涌出,流入它的身体。半晌巧儿才明白过来——它在吸取野僵尸的灵力。 那野僵尸终无力反抗,待绿瞳僵尸收手时,它已经一动不动,巧儿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但是她很心寒:“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开口,也不顾它听不懂:“你这是趁僵尸之危你懂不懂,何况它还是你的同类,你不帮它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落井下石?!你太过分了!” 绿瞳僵尸自然听不懂她的话,仍是驮了她回山里,巧儿却一直耿耿于怀:“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人!不对,是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僵尸!!” 绿瞳僵尸似也觉得她聒噪,就低声吼她,巧儿更生气了:“你还敢吼我,我说得不对么?!你这个卑鄙小人!不对,是卑鄙小僵尸!” 它就算是不懂她说什么,却也能听出不是什么好话,所以它也很生气,就低低地咆哮。 一人一尸就这般鸡同鸭吵架似的往回赶,两只都大光其火。回到山洞时巧儿还在赌气,裹了四件棉袄。绿瞳僵尸就伸手去扯,巧儿就紧紧裹着也不理它。 它知道这个玩具很容易受伤,是以和她玩闹时从不伸指甲,也不过分用力,于是扯了半天居然还没扯下来。 它很是不解,瞪着眼睛去打量巧儿。巧儿偏了头装睡,它又扯了一阵,终于摸了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字,是殄文,翻译过来巧儿能懂——怎么啦? 巧儿在它胸口回复——我在生气! 它伸手也想在巧儿胸口写,巧儿羞愤,一巴掌将它的手拍了下去。 那一天,它在巧儿身上学到了一种情绪,叫赌气。原来在事情结束之后,还可以继续生气。 巧儿的殄文学得并不多,它只能简略地回她——所有的僵尸,只要能,都会这么做。 这就是种族的差别,其实高等动物与低等动物的差距从来就不是能力智商,所谓万灵之长,不过是因为他们受道德约束,懂礼仪廉耻,而它们不懂。 巧儿觉得这实在是很难沟通,她也找不到词语来表达,只得作罢。绿瞳僵尸见她无动作,又伸手去扯她的棉衣。 巧儿不理它,它便一件又一件地扯,后来连最后贴身的一件都想扯了去,巧儿大愤,这才紧紧扯住领口重又和它搏斗。 它见她又有了反应却是十分高兴的模样,扯得越发欢了。 次日晨,冲灵老道进到山洞,火把点燃时他看见洞壁浮土上歪歪斜斜的字,不过看了一会儿,已是面色大变。 小道士也在看:“师父,这上面写的什么?” 冲灵老道心事重重地替巧儿换了饮食和水,那上面一些字,渐渐的连他也难以辨认,但他自然能够看出那是什么。 棺中巧儿仍趴在绿瞳僵尸身上,她有些害怕冲灵老道,一直紧紧贴着绿瞳僵尸不作声,火把的松香味道随光亮散开,洞中昏暗。 巧儿无意间对上他的目光,那眼中竟然带了几分杀机,巧儿打了个冷颤,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午间巧儿仍是习字,绿瞳僵尸心情不错,教了她好几个字,她在洞里练习了许久,绿瞳僵尸在棺材里看了一阵,终是忍不住,拍了拍棺材沿,示意她:过来睡。 巧儿还没有习完,不乐意:“我还没写完呢,哪有你这样的先生啊,专门教学生偷懒的。” 绿瞳僵尸更不乐意了,就过来抱了巧儿躺进去。巧儿挣不过它,只得伏趴在它身上。她实在是个非常勤奋的孩子,当下就在绿瞳僵尸胸口写字和它勾通。 绿瞳僵尸偶尔也回她,她认得的不多,它便回复得极为简短。只是一人一尸终于能够勉强交流,绿瞳僵尸还是兴奋的。它经常在巧儿手心里写字,巧儿就写在它胸口。 时间久了便都有了默契,它甚至能听懂她说的一些简单语言,比如——讨厌。 冬季正式来临的时候,巧儿已经能够跟绿瞳僵尸以这样怪异的文字聊天。谁也不知道这种文字在妖魔邪灵之间如何传承,但是当它们稍微有些道行的时候便略微能懂了,似是生来就会一般。 绿瞳僵尸并没有同修,沉默了数百近千年,好容易得个能说话的,说是聊天,其实也就是扯扯闲话。 巧儿写得最多的就是——不许踢被子! 山中的冬季寒冷漫长,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巧儿还趴在棺材里睡觉。 红瞳僵尸再来吓她时被绿瞳僵尸撞了个正着,二尸又打了一架,红瞳僵尸仍是逃窜而去。绿瞳僵尸刚自外面回来,偷了不知道哪家做的豆皮准备喂她。她看见它肩头的雪花才知道下雪了。 雪花积在它肩头却并不融化,她习惯性地拿了干衣服替它擦拭:“看看,衣服都湿了,你不冷啊……” 她的嘀咕绿瞳僵尸听不懂,但它确实是不会冷的。它递了豆皮过去,巧儿接过来时还不忘教育它:“你不能再偷东西了,拿别人的东西是要给钱的,钱你懂么!” 绿瞳僵尸自然是不懂,妖魔鬼怪是不花钱的,它们一般是能抢就抢,抢不了的就被别人抢。 巧儿坐在棺材里吃豆皮,它却又匆匆出去,这次回来带了一框鸡蛋。巧儿不解,它做了一个吓唬她的动作,又捡了一个鸡蛋,作了一个砸的动作。 巧儿迷惑地捡了一个鸡蛋,叭地一声砸它脸上,它“嗷”地吼了一声,似被烫着了一般在洞里乱蹦。 巧儿也急了,连忙扯了衣服替它擦拭,它又生了气,低声吼她,却反被巧儿吼了回去:“我怎么知道你们怕这个啊……啊,你是让我用这个砸那个红眼儿?” 她突然开心起来:“太好了,明晚我不和你出去了,我砸死它。哼,让它天天来吓我!!” 开心完毕,她又想到一件事:“我都告诉过你了人类的东西是要拿钱买的吗……你就不能拿一天不去偷啊……” 也许是吸了野僵尸的灵力,绿瞳僵尸白日的状态比以前好很多,但它依旧四处吸收灵气。若是白天冲灵老道没有布下任务,晚间它便带着巧儿四处寻灵山秀水。 有时候这些地方已经早一步被其它妖邪之物所占,巧儿便能亲眼目睹一场精彩的武打戏。 她不知道这只绿瞳僵尸到底有多厉害,但是斗争中它从未败过,都是对手负伤而逃。 它们从来不懂何为点到为止,武德更是放屁,争斗时阴招损招层出不穷,其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而它从巧儿逃跑事件中学出的经验,往往会引开对方的注意力,比如出拳攻击对方头部,趁对方后仰时迅速一脚直撩对方裆部。 更让巧儿汗颜的是,它经常趁大家还在互相嚎叫示威的时候动手偷袭。 她开始总是为它担心,也不知道是怕它受伤,还是怕它战败后自己会成为对方的猎物。后来她对它渐渐有了些信心,也就只当看戏了。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它身上自然也经常会带些伤,但往往愈合得极快,巧儿没有作过僵尸,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痛。它却是并不在意的样子,仍是驮着巧儿,行走如风。 这一夜,大雪。 红瞳僵尸仍旧趁绿瞳僵尸外出就过来吓唬巧儿,不料被巧儿丢了个鸡蛋砸跑了。 巧儿本是丢了六个,因为反应慢,只砸中了一个,但这已经够它受得了。 巧儿正偷笑间,突然棺材盖再被打开,巧儿抬头,棺旁竟然站着那个叫小四的小道士。巧儿本是握着鸡蛋的,当下只道那红瞳僵尸又杀回来,待看清是他时收手不及,一个鸡蛋砸他脸上。 他用衣袖擦了脸,笑得一脸淫邪:“宝贝儿,我大半夜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啊。” 言语间就将巧儿从棺材里拉出来,巧儿一直怕他们,这时候却挣不过他,她刚一开口,还没喊出声,他已经捂住她的嘴,一路将她拖进了乱树深草之中。 这自然是冲灵老道的意思,他起先并不以为这一人一尸能够相处多久,不料这僵尸对这个女人却甚好,二者甚至开始试着交流。长此下去,它早晚会脱出他的控制。 巧儿不知道这山林深处是什么时候挖好的一个坑,那叫小四的道士将她拖到坑旁,却没有立刻埋了她,而是压在她身上,欲行龌龊之事。 巧儿极力挣扎,但论力道她不是他的对手。他埋头吻她,她侧脸便看见树丛深处一双红瞳闪着幽幽冷光。 那红瞳僵尸一路悄悄跟来,它并不知道小道士在做什么。纯粹只是无聊之余的八卦之心作祟而已。 巧儿慌乱地在地上写字,它夜间视力极佳,自然看懂了那是求救之意。但它还是有些犹豫——它认得这个小道士,每次他都跟在冲灵老道身边的。 这就跟有人指挥村里头的大黄去咬养它的胡伯一样,纵然它看懂了意思,却是拿不定主意。 那小道人撕开巧儿的衣服,在巧儿身上乱摸,红瞳僵尸好奇地走过来。半晌,它伸手去摸小道士,小道士极为不耐,冲它冷喝:“滚远一点!” 它自然是听不懂,更无奈的是它连语气好坏也听不出,当下还模仿着小道士撕巧儿衣服的动作,一把撕开了小道士的衣服,更可怕的是它也试图把他压在身子底下。 它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很好玩。小道士不敢动了——这些东西学习模仿能力特别强,这从绿瞳僵尸能够学会转移注意力就能看出来。如果他今天真对巧儿怎么的,搞不好这红瞳僵尸就会照着做…… 他今天法器什么的一样也没带,而且跟着冲灵老道也只学了个半桶水,实在没有把握对付它。 他想着把巧儿提起来扔进坑里就准备往坑里填土,巧儿极力想要爬上来,他就边填土边踩着她的手。 那红瞳僵尸就蹲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它眼瞳本就是红色,这样深夜看来实在渗人,小道士心中发怵,壮着胆子吼它:“看什么看,快滚啊!” 它却起身,兴高采烈地把小道士往坑里一扔,就学着他的样子往坑里填土。 这坑原本只准备埋巧儿一个,挖得并不深,小道士准备爬上来,不料红瞳僵尸就踩着他的手继续填土——这也是跟他学的。 待土越来越多的时候,他终于慌了:“救命啊,救命啊师父——” 其声之凄厉,惊起栖鸟无数。 巧儿就是趁着这时候爬上来的,红瞳僵尸踩住了小道士,她就往另一边爬了上来。山林中已经开始积雪,她的衣裙俱都被雪浸湿了,一身狼狈地跑回山洞里。 绿瞳僵尸还没有回来,她怕冲灵老道和那个叫小四的道士追来,急急地收拾了衣服就打算逃走。但是雪夜山间湿滑难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半天也没走出多远,冲灵老道没有追来,反倒是被绿瞳僵尸捉住。 它呲着牙吼她,一副暴怒的模样。巧儿见了它却是更委屈,也不顾它生气就抱住它的脖子,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它开始还吼她,后面也有些疑惑,就在她掌心中写字问,巧儿还答不完整,她边哭边写了道士。它不是很懂,却也不再吓她,收了獠牙,仍是将她驮在脖子上,回了山洞。 她着实受了些惊吓,以往这样的晚上,她是宁愿呆在棺材里睡觉也不愿出来的。这一夜却一直跟在它身边,它只以为是那红瞳僵尸又来吓她,又冲她比划了鸡蛋,示意她砸它。 巧儿却不再说话,就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它。 而那个叫小四的小道士就惨了些,那红瞳僵尸将他埋坑里,就露了个头,风雪之夜,他的呼声根本就传不到道观里。若不是冲灵老道见他迟迟未归恐生变故而寻至山里,他恐怕就冻死在这坑里了。 那红瞳僵尸整个就一只长前手不长后手的大尾巴羊,它把小道士埋好时还兴致勃勃地围观了这杰作好一阵,但很快就觉得无趣,丢下他径自去了。 小道士只露了个头,挣扎不能,又恐山中野兽鬼魅,吓了个魂飞胆裂。 冲灵老道把他刨出来带回观里,气得胡子都翘得老高。 那段时间巧儿都不开心,整日里担惊受怕,不敢离开绿瞳僵尸左右。为此,绿瞳僵尸与红瞳僵尸很是打了几架,累得红瞳僵尸一见她就远远地躲开,再不敢吓她。 这天夜里,绿瞳僵尸仍是驮了巧儿出来,适逢夜半大雨,它也知道这个玩具孱弱,不能淋雨,就近找了处义庄避雨。 那义庄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从里到外老旧不堪。巧儿只觉得从里到外阴森恐惧,瞧不出什么异样。它却是紧紧地将巧儿抱了,那屋檐泥墙也如久搁的尸首一般散出一股阵腐的气息。雨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巧儿裹了三件夹袄仍觉得冷。 屋檐遮不住这样的雨,它只得抱了巧儿溜进义庄里边。厅里摆了数十具棺材,巧儿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却也知道那是客死异乡的旅人在等着赶尸人送归故里。 她这时候才觉得害怕,但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身边这位可不就是僵尸么! 二人在厅里避了阵雨,外面突然一记响雷,强光骤闪,整个义庄都为之一震。 那绿瞳僵尸紧紧地抱着巧儿,仍是不动不语。却突然,微弱的灯光自隔壁闪起,有人提了风灯过来,间或还有人言:“师父,我去就行了,你睡下吧。” 绿瞳僵尸紧紧盯着那渐近的光亮,巧儿也有些慌乱,又是一道闪电,光亮中她看见周围有靠墙而立的行尸,额前无一例外地贴着黄色的符纸,乃是赶尸人中途在这里歇脚。可能知今夜有雨,他们落脚得早了些。 眼见得人声渐近了,那僵尸却突然往墙角笔直一站,将巧儿往自己身后一遮,学着其它行尸那般笔直地站好。 它身形本就高大,遮住巧儿自是没有问题。巧儿心刚放下,它左右一瞧,见还是不对——额上没符。 来人渐近,可听见开门的声响了,说时迟,那时快,它伸手一把扯了隔壁某行尸额上的符,叭得一声贴自己额头上,并迅速一本正经地站好。 那本就是防止尸变的镇尸符,自然是镇不住已近妖的它,巧儿囧。 其实若真要瞒,实在是很难瞒住,毕竟它衣衫褴褛着呢,而其它行尸都有人收敛,寿衣什么的都穿得整整齐齐,哪有它这样乞丐装的来? 不过所幸那小道士也只是开门远远地瞅了一眼,见无异样便关门重新睡了。 雷雨之夜,赶尸人也是极警醒的,一旦尸变、无法安然送达的话,家属索赔价格很高。 绿瞳僵尸似乎很忌惮隔壁间的道士,极小心地抱着巧儿不弄出其它声响。 骤雨疏狂,那氛围太过阴森,巧儿很是害怕,紧紧贴着它,它安抚性地在她手心里写字,告诉她雨停就走。 及至后半夜雨势方歇,它驮着巧儿出了义庄,仍回山里,巧儿并不知道避这一场雨,它担了多大的风险。听见二人离开,隔壁间有人私下低语:“师父,为什么不收了它?” “因为僵尸不需要避雨。”黑暗中有人淡淡地答,语声清晰,并无睡意。 接下来的时日巧儿粘绿瞳僵尸得紧,冲灵老道一时竟也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当山间积雪盈尺时,冲灵老道那边就出事了。 人常说夜路走多了总会见鬼,道观长期养尸作乱的事终于还是传了出去。 以往遇到这种事,翠微山的人便会出手干预,这次来的便是翠微山首席大弟子樊少景。 回到山间时已是下半夜,巧儿去棺材旁边的碗里喝水,绿瞳僵尸站在她身边看了半晌,她又喝了些粥,那些粥其实已经凉了,如果不是山洞冬暖夏凉,怕是早就结冰了。可是巧儿顾不了那么多,她不能升火,如果不多吃些东西,只会更冷。 绿瞳僵尸这时候似乎才放松了戒备,爬进棺材里坐着。待巧儿吃过了粥爬进去,它就抱着她躺下来,还伸手摸摸她的嘴,眸中碧色流转,竟然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巧儿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妖邪之物的感觉本就比人类更灵敏,危险靠近时它们总是有所察觉。 这些日子它开始不许巧儿吃冲灵老道带上来的食物,开始巧儿很不解,争执了几次之后她甚至以为那些食物里面下了毒,想想上次小道士想活埋她的事,她觉得极有可能,倒是不敢再动冲灵老道送上来的水和饮食。 而晚间绿瞳僵尸出去得更勤了,它也不知在何处窥得人类的饮食习惯,带回来的食物越来越丰富,有一次居然偷了一屉刚出笼的肉包子。 这般过得几日,巧儿恐冲灵老道疑心,每每便将道观里送过来的食物泼在洞外,引得一些飞鸟争食,鸟儿也有灵性,发现这里有吃的,便每天都至,抢夺间却并不见异样。 又过了很久她才明白过来——莫非它是想独立喂养她?! …… 想要好好豢养一个人类并不是简单的事,好在绿瞳僵尸已经知道山下村子里住着许多和她一样的物种,它每日里捣乱后就偷偷潜在暗处,看看这些人类平日里都有什么习惯。 它知道村里的人类是不住在天然的山洞里的,他们自己在平地上建的凸起的洞穴,建完后还不睡地上,又用木头做了棺材——他们称之为床,做完床又铺了许多垫子,这习惯跟巧儿一样,巧儿也在它的棺材里铺了许多垫子。 他们的吃食不是月光,而是一些动植物,而且许多都需要用一种东西加热,这种东西他们称之为火。这点跟僵尸们的习惯很不一样——僵尸是很不喜欢火的。 更麻烦的是他们把所需的东西都归类,需要的时候就要到互相交换,或者拿一种东西去换,这种东西他们称之为钱。私自拿走对方的东西是要被打的。 有了这个认知后它就不再随便偷东西了——它知道他们一般有了许多钱后都会存在一个叫钱庄的地方,它直接去偷钱,然后一本正经地去换巧儿的食物。 他的道行早已不怕火光,但仍是畏惧阳光,是以每每总是趁夜里去街头换点包子、馒头、馄饨等物。它不会人语,但是也知道用手指指,那些人通常会找给它一些钱,但是多少它却从来不算——也不会算。 观察了数日,除了这些它还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儿,比如大多数人类都是一男一女居住的,比如很多雄性夜里睡觉前都会睡在和自己一起居住的女人身上,比如村头的铁匠虽然也和女人一起住,但他很多天晚上都会去睡在西村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居住的女人身上。 晚上回到山洞的时候它特意在巧儿身上睡了睡,除了暖暖软软以外并无其它。于是它暗自认为肯定是人类的床不够暖、不够软,要不怎么老喜欢在女人身上睡呢? 最后他发现有的女人的肚子会慢慢地鼓起来,回来后它还很仔细地摸了摸巧儿的肚子,发现并没有变大,它才放了心。 第五章:这个僵尸会偷钱 这日,大雪初霁,阳光照在山林间,雪色映日,分外刺目。绿瞳僵尸破例没有在棺材里躺着,相处得久了,彼此也多少了解些,巧儿就觉得它像是有些不安,竟然把洞里巧儿的棉衣全部套在她身上。 巧儿不知道它干什么,莫名其妙地就被套了好几件棉衣,这时候看来,她其实比他更像粽子。 而那僵尸左右望了望,又把几件她实在已经穿不上去的棉衣都拢到一起,巧儿很是不解,到天色擦黑时,她看见那只红瞳僵尸竟然也早早地候在洞口。 到暮色降临时,绿瞳僵尸很快便把那几件棉衣塞到她怀里,竟然是示意她抱好,尔后便驮了她奔下山去。 它速度极快,转眼已离山洞近百里,腾至空中,巧儿回头去望来时的方向,隐约见到冲天的火光。 山洞肯定是已经回不去,它驮着巧儿落在地上时巧儿才看清眼前的小村落,这时候天已黑透,道路上隐约可见积雪融化时留下的水洼。 路两旁有斑驳的泥墙小屋,也有青砖瓦房,它驮着巧儿行了一阵,轻车熟路地跃入了栋看着很气派的宅子,并且很熟悉地在里面一个房间,从窗户里跳进去,里面陈列了许多装银票、银锭子的盒子。 巧儿一辈子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只看得头晕,它却迅速抱了个盒子,仍是从窗户跳出去。 巧儿很迷惑它为什么不走门,它却驮了巧儿去到这镇上的一家客栈,说是客栈,却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只是这穷乡僻壤,能歇个脚、吃顿饱饭已是不错,也就由不得人挑挑拣拣了。 它一去,把个小二还是吓了一跳,入目先是见它衣不蔽体,他态度已经恶了三分:“走走走,个叫化子,讨食也不看地方。” 它不在意(因为听不懂!),巧儿却是怒了:“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呢!”不待双方争执,它已经驮着巧儿进了店里,小二慌忙去拦它,不料攥着它的手臂使劲一扯,它驮着巧儿仍稳步向前,小二被拽了个踉跄。 他不敢再耍横,绿瞳僵尸经常看见人类进来,它知道里面可以过夜,还偷偷地住过一间空房。此时它也未直接往里走,在柜台前将巧儿放下来。将怀中的盒子一打开,小二剩下的话就噎了回去。一张脸直憋得通红,他哪能想到一个如此富有的人可能穿成这样衣衫褴褛的模样,当下哭笑不得。 巧儿很有些心虚——她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贼,更没花过贼赃。只是那绿瞳僵尸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意思,它把那盒银子递到柜台前的掌柜面前,掌柜也被耀花了眼,忙拿了一小块,登时满脸笑容:“还站着干什么,快,帮两位客倌择上房休息!” 那小二这时方醒过神来,带了二人进房,倒是添了几分热情:“客倌您别见怪,小地方,常有叫化子过来扰客,小的这才有眼无珠,错认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是,再说了,这大冬天,您穿得这么……呃……这么清凉,莫非您是半路遭了匪类么……” 他一路唠叨,绿瞳僵尸却是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巧儿看不过去,冲他摆手:“呃……不好意思啊,他听不懂。” “啊?!”那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恍然大悟,“竟然是外地来的客人么?”他心道难道眼珠儿颜色和咱都不一样呢,当下也是暗呼侥幸——刚才的不敬之言他敢情是没听懂。 将二人领进房里,这次他分外殷勤:“小的就在楼下,您二人缺啥少啥,尽管招呼小的,不用客气。” 绿瞳僵尸将巧儿放下来,左右看了看,它不满意,啊啊着比划了个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小二这次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客倌您是要吃的?没问题!小店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鸡鸭鱼肉还是样样都有的,对了,还有陈年的绍花雕,要么您来一坛?” 他说了半天才想起这位爷是听不懂的,赶紧又向巧儿介绍,巧儿有些瑟缩,她从来也没来过这些地方,以前在柳员外府上干活也是些浣衣、抹地的活计,一时真不知道该点些什么。 绿瞳僵尸等了一阵,见她无反应,小二也无反应,它猜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当下便又递了银子过去——它观察了这么久得出的结论,只要有钱,所有的事都能办。 果然,钱一递过去,小二立刻就躬身道:“哎哟客倌,小店最贵的酒席也就是二两银子的,就算加陈年花雕也不过二两四钱,您这可给多了……” 话是如此说,他仍是一溜烟跑下楼去,想是准备去了。 巧儿将身上的棉衣都除下来,仍是不忘低声教育它:“都说了偷东西是不对的嘛……”可是这境地,她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又打住了话头。 绿瞳僵尸好奇地打量房中的摆设,偶尔还凑近了瞅瞅。 须臾,店家送了热水上来,调在澡盆里,巧儿倒觉得合意,山洞没有热水,自入冬以来她甚少洗澡,只能是用衣服沾了水擦擦。 澡盆放在山水屏风之后,她在旁边脱了衣服,那绿瞳僵尸很快也过来。相处日久,巧儿也顾不得害羞,就跨进了澡盆里。 它好奇地沾了沾水,发觉水很暖,也想进来,巧儿有些急了,澡盆很小,不能容两个人。她一手抵着它不许它进来:“你等我洗完再进来嘛!” 偏偏绿瞳僵尸就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越不让它进去,它越想进去。最后它终于一使劲拱进了澡盆,水漫了一地,巧儿急得忙站起身来:“说了让你别进来嘛,都流出来了……” 她也顾不住再洗澡,匆匆地擦干了身子换了衣服,又用脏衣服将地板擦干。绿瞳僵尸在 澡盆里玩了会水,又觉得无趣,也准备出来,巧儿慌了:“等等,你先别动啦!” 她拿了客栈准备的毛巾给它擦洗身子,它身材高大,而这澡盆于它而言委实很小,所以它很不满地决定爬出来,巧儿只得吃力地攥住它:“你先别出来啊!!” 水声溅起、澡盆也移了位,彼时小二端着一大托盘菜站在门外,听了半晌他很识相地决定——瞧这动静,我还是半个时辰之后再来罢!想不到那个小姑娘看着斯斯文文里,私下里却这么……嗯…… 给它洗澡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它坐不住,片刻不得安静。外面的衣衫也褴褛得不行,巧儿将那些碎片都扯了,它也学着巧儿一样自己伸手去扯,但是比巧儿动作快,很快就扯了个干净。 虽是朝夕相处了有一段时日,巧儿仍是羞了个满脸通红。好在它不觉得,仍是奋力地想要爬出去,巧儿揪不住它,它终于从澡盆里翻出来。 巧儿不停地在它胸口写字,它总算站定了低头瞅她。她用湿毛巾好不容易将它擦洗干净,它却已经十分不耐烦,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就想出去。 巧儿一瞧,这光溜溜的可不行,她慌忙扯住它,拿了以前山洞中留下的衣服想要给它穿上,它见她抖开衣服,也接过来抖抖。 巧儿直累得满头大汗,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 她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极慢地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果然它也有样学样把手伸进袖管,衣服总算是成功穿上了。巧儿擦了把汗把扣子给它扣好,接下来便是裤子。 这个也简单,她仍是给它一条裤子,再给自己找一条,果然她一穿上,它也跟着就穿好了,她替它把裤带系好,又把它的头发擦干。它的头发已经停止生长,却也不见掉发,长长的披在肩头,发质竟然不错。 绿瞳僵尸虽有不耐,却只觉得她在跟它玩,故而也耐着性子陪她。清洗之后、再穿上衣服,它看起来总算不那么古怪,巧儿也松了一口气,就准备将地上的水迹擦干净。 不料她刚一转身,那绿瞳僵尸就想出去。貌似又不太放心将巧儿留在这里,它左右转了转,决定就在房顶随便吸食点风露之类就行了。 于是接下来,它下楼,但是它下楼的方式挺特别——它自楼上唰的一声跳了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更惊骇众人的事,它走到客栈门口,小二正准备过去招呼它,它仰头望望房顶,巧儿一个字都没喊出来,它嗖地一声,窜房顶去了。 当然,会上房顶实在算不得什么本事,可是那客栈两层楼,而且它是直接飞上去的。 众人目瞪口呆,巧儿原地石化,正思量着怎么向众人解释这事儿呢,众人却已经一窝蜂似的涌出了客栈大门,仰着脖子看房顶,整个客栈似都被包围。 绿瞳僵尸站在房顶,明显它也觉得奇怪,所以它也叭嗒一声跳下来,也跟着大家一起仰着脖子看房顶。可是这会儿大家又都不看房顶了——都瞅它了。 巧儿急急跑进去攥它,不料身边已经有人说话了。 围观者a:“这位大侠好一身轻功!!” 围观者b:“这身手,得练多少年啊……” 巧儿囧。 所以说人类其实是一种危险意识很低的动物,许是安乐太久,本能退化了。若是野兽,不论改变成什么样子,它都能分辨自己的天敌。 巧儿将它从客栈大门拉回房间,它很不满,毕竟对于它们来说,吐纳月华就跟打怪升级 一样,是性命攸关的事。 如果你不努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填进别的妖物肚子里去了。但是它仍和巧儿回了房里,毕竟玩玩具比打怪升级有意思得多。 一人一尸刚踏进房间,小二已经端了酒菜进来。这个小店其实拿不出什么好菜,巧儿却仍是看得眼花,待小二离开便埋怨绿瞳僵尸:“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啊……” 那绿瞳僵尸也有些好奇,拿手指在银耳汤里沾了沾,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巧儿便挟了菜递到它嘴边:“你吃么?” 她和绿瞳僵尸相处已久,从没见它吃过东西,是以这也不过就是一“拜神献贡”之举。 不料它却真的仿着巧儿平时吃东西时的模样张开了嘴,将一挟子里脊肉嚼了嚼,无奈它实在品不出来味道,只能是下巴的咬合,看着极为滑稽。 巧儿拿毛巾给它擦了擦嘴,它把嘴里的肉屑全都吐在毛巾上,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人类怎么能以这种东西裹腹,还一吃就是许多,实在是太痛苦了! 它甚至暗自决定以后带巧儿一同去吸纳月光,这东西真不是僵尸吃的啊! 巧儿却觉得倍儿香,她在山间的饮食都是冲灵老道提供的,平日里也就是薄粥加馒头,偶尔有些小菜却都是素食,她已经很久没有沾过油腥了。 绿瞳僵尸把各个菜都研究了一遍,然后它的目光就瞄准了那坛子陈年花雕。巧儿见它眼神一瞅,就知道它对这坛子里面的东西好奇了。 她把坛子抱过来,将坛塞揭开,这小二倒是不曾说谎,此陈年佳酿刚一启开,便满室酒香。 巧儿不知道它是不是能嗅到这种味道,因为传说中鬼神吃东西是闻闻就饱了的。而它对这坛酒确实是有些兴趣,当下就抱过来,不断地嗅。 待巧儿吃过饭,它突然起身,叭地一声将酒坛子摔地下,酒香更为浓烈。巧儿急急伏身收拾,它在室中央站了一阵,突然将巧儿拉起来,非常仔细地辨认了一阵。它眸中绿光浅浅流动,巧儿被它瞅得发怵,正不解时它又放开了她。 它扒了扒头发,非常迷惑地打量周围环境,半晌又回头望巧儿。巧儿顾不上收拾地上酒坛碎片,拉了它的手:“你怎么啦?” 问完才想起它听不懂,她赶紧在它胸口写字,半晌它才回复她,却是答非所问的一句——怎么突然变成三只啦?! 巧儿亦是一头雾水,它却是在房间里踱开来,踱步也不好好踱,它斜着走,还撞倒了脸盆架。 巧儿还没想明白到底嘛事呢,它却是撞开了门站在楼道中央。 巧儿担心它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赶忙去拉它,刚走两步,它整个身子突然离了地,然后它在客栈里转圈,是飞着转圈,一会飞成一个一字,一会飞成一个人字。 晚睡的客人都当免费看西洋镜了,店小二扯着巧儿问,巧儿哭丧着一张脸:“我想……它大概……可能是喝醉了……” 它在客栈里飞一阵,就是瞄不准门,愣没飞出去。然后它就生了气,决定先驮巧儿回房睡觉,今天不打怪升级了。 这般一想,它停下来,然后歪歪斜斜地向巧儿走过来,径直把巧儿身边的店小二往脖子上一放,不顾小二杀猪似的喊声,驮着他歪歪斜斜地回房去了。 巧儿原地石化。 进得房里,它似乎也觉得不对——它不喜欢这小二身上的阳气,遂瞪着眼睛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它眸中绿光一盛,店小二也不知道为什么,腿就软了。 那是一种自心底渗出来的恐惧,像是溺水时片刻的缺氧。他吃力地往门口挪动,双腿棉花似的使不上劲。幸好这时候巧儿也已经奔了进来,她急急地道歉,那小二哆嗦了好一阵才说了句没事,一溜烟跑了。 而绿瞳僵尸还很兴奋,它把巧儿举起来,在屋子里转圈,巧儿吓坏了,慌忙写字让它放她下来,它果然是把她放了下来,巧儿想着是不是还得让它嗅点醒酒汤。 想了一阵正要叫小二时发现它仍站在屋子中央,保持着放她下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瞅——它闭着眼睛,好像……好像是睡着了。 …… 它站着睡,巧儿想要将它挪到避光的地方,免得早上被太阳晒到。但它太沉重,她只一用力,砰地一声它直直地倒地上了。 巧儿吓得心也这么怦怦地跳了好一阵,这么硬的地板,她俯身去看——地板被砸了个大坑,木屑什么的溅了老远,它的头安然无恙。 现在不是考虑地板的时候,她拼命将它拖到床下藏起来,外面已经有人敲门,却是楼下房间的住客,巧儿隔着门道了歉,他便又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了。 绿瞳僵尸这一觉,直睡到天明,睁眼一看:天都亮了!于是它又待闭上眼睛继续睡,左右一瞧,觉得不对——玩具哪去了? 巧儿是睡的床上,它似能感觉到她,从床沿伸手,一把将她攥了下来,搁在胸口抱着,始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 而这里不是山洞,巧儿也没有它那么强的适应能力——哪里都能睡。她在它怀里挣扎,它十分不耐,伸了手摁住她的头不准她乱动。 而强迫一只僵尸拥有忧患意识这种东西,实在是不现实。巧儿只得在它胸口写字,比比划划着告诉它自己要出去找活计,一人一尸总不能靠偷来的钱过活,而且这客栈虽小,收费对身无所长的我们来说,可也是很高的。 绿瞳僵尸很是不解,对于人类的习性,它偷窥过很长一段时间,可那都是在暗处,什么是活计,它就弄不明白了。 巧儿只得耐着性子给它解释,比如人类的钱是靠做活计挣来的,而不是放在一个地方想要就去“拿”的。 而这些活计呢,就是雇主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做完了他就付你钱了,但是付多少还要看你具体干什么工种。 绿瞳僵尸似懂非懂,它和巧儿交流是件很累的事,好在一人一尸性子都不错,于是它不耻下问,她知无不言,它懂的也渐渐多起来。 但绿瞳僵尸显然不同意巧儿想要自己找活计挣钱的想法,一个好僵尸怎么能养不起自己的玩具呢? 于是它思谋了一阵,回复巧儿——我去! 白天它自是不出门的,但它也不让巧儿出去,就死死地将她圈在怀里。巧儿挣扎不脱,店小二敲了两三次门催他们吃饭,她都只得拒绝了。 到晚间,它出来活动,巧儿才吃到一餐饭。饭毕后它仍然打算驮着巧儿出去,巧儿死活不同意——外面那么多人,多丢人啊! 一人一尸较了半天劲,终于达成共识——她牵着它的手出去。路过大堂时还有人记得这位飞檐走壁的,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而这次它的目的地却跟以往不一样,这时候它通常应该找一处山灵水秀之地吐纳风露月华才对。此时它却牵着牵儿往人堆里扎,两人逛了好多处,巧儿才明白它的意思——它竟然想要找个活计。 可是一个僵尸能干什么呢? 巧儿也犯了难。 起先巧儿是打算让它去当跑堂,掌柜的对它的长相还算满意——虽然眼珠儿瞅着有些骇人,但是长相还是端正。原本都定下了,可惜一听它不懂“本地”语言时,对方立刻打了退堂鼓。 一个伙计听不懂客人说什么怎么行呢? 于是跑堂这份活计便算是泡汤了。 它一路跟着巧儿,还十分不明白——为什么又走了呢? 巧儿也有些踌蹰,确实语言障碍是个问题,而且它脾气……貌似也不怎么好…… 所以她再试着跟它提起自己出去找活干的事,毕竟她也算有些力气,能找的活计还是挺多的。 它却生了气,再不回她。 一人一尸往前走,渐渐地传来水声,前方竟然是一处码头。来往工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卸船上的各种货物。 巧儿一看,这好像成! 她找了工头商量,那工头一见他的个头、身板,也十分满意,但他何等奸诈,一听说它听不懂本地话,立时便往死了压价,一晚就给十文钱。 巧儿左右想了一下,也就答应下来。其实她也并不认为绿瞳僵尸能挣什么钱,只是希望让它感受一下,老是被人拒绝的滋味,不好受。 绿瞳僵尸却是非常高兴的模样,当时便打算上工了,巧儿很是担心,自然也就在旁边没有回去。 装船卸货这些都是体力活,听不懂话没关系,看别人搬到哪里,你照着做就行。 绿瞳僵尸模仿能力本来就强,这个难不到它。上工时是搬运私盐,一袋盐差不多两百斤。有人专门负责将盐放到搬运工背上,然后运到离此一里地的仓库暂存。 它也学着其它工人一样往船口搭的桥板上一站,人将盐往它肩上放了一袋,它试了试,仰头看人家。最后人家不耐烦了:“走啊!” 它等了半天,终于脚一勾,又勾了一袋在肩上,好家伙,这一下子就四百来斤。装卸工不敢吱声了,谁知它左右一试,又勾了一袋扔肩上,就这样它还不满意,但是背只有那么大。 它遂转身,跟着前面的工人将盐运到仓库。 工头一看,可高兴坏了——这下捡到宝了,以一抵三呢! 可他心本黑,钱可没打算加半个子儿。 绿瞳僵尸去了仓库一次就认识路了,然后它就不耐人类的这种行走速度了,这在它看来哪里是走啊,简直就是挪动。 所以这一次,它扛着三袋盐,火把之下,昏暗的码头,众人只见一溜轻烟——它不见了,然后一溜烟——它回来了,盐不见了。 一船三万石盐,计划要搬到后半夜,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甫一运完,工头就吐血了。 他过去将绿瞳僵尸仔细地打量了个遍,然后问巧儿:“他、他、他……” 巧儿一向很少说谎,所以她只有红着脸编:“它……它从小就力大无穷,呃,那个,跑得很快、很快……” 工头万分无力:“以后每晚你都来这里,到我这来做活。我不会亏待你的。”说完他又想起它听不懂,遂又用下巴点点巧儿:“每晚戌时开始。” 巧儿勉强应下,领了钱就拖着绿瞳僵尸回客栈,她不得不考虑几个问题——搬运这行很辛苦、时间又长,晚上它就没时间吐纳月光、吸取灵气了。而且搬运的工钱也是很低的,如此二人就不可以再住在客栈了。 她将这想法连比带划地写给绿瞳僵尸,这个绿瞳僵尸却是明白——得垒个窝,就跟每个僵尸都要有个坟包一样。 第六章:这个僵尸被拐卖 房子,若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今天,巧儿是万万不敢想的。所幸那时候还没有房开商,所以房子的问题并不是那么不切实际。 绿瞳僵尸带着巧儿仍在客栈里住了几天,晚间它便去码头装卸货物,回来时往往会给巧儿带点吃的。巧儿阻拦了好几次,毕竟它晚上是要吸纳灵气的,若是耽误它可怎么办呢? 对于这事它却很固执,仍是天天去码头做工。渐渐地,它却觉得不对了——为什么别人做的比它少,钱却领得比它多?!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少领了多少个钱(它不识数),但是放在手上可是能看差别来的。 反正不能交流,它也不吭声,每次就趁工头发钱的时候飞快地偷几个。它动作太快,那工头自然是发现不了。到几天后它试着隔空取物时,这就更轻松了。如此每晚下来,它连偷带领,得的钱比其他人都多得多。 只是那工头困惑了——怎么最近老发错钱呢? 那是绿瞳僵尸在这市井之中所做的第一份工作,它学会了做小动作,明白人类其实是很狡猾的物种,老老实实、固守本分是要吃亏的。 华灯初上时分,绿瞳僵尸已经在大街上游荡,它四处去看人家盖房子,不住地研究这窝是怎么垒起来的。 它觉得客栈很安全,便不带巧儿,每天掌灯时分就早早地出去,晚上回来时会给她带点吃的,剩下的钱就全给她。它不吃这些烟火食物,也不关心巧儿如何花这些钱。 而码头实在不是清净之地,两边装卸工时常因着抢生意的事儿干架。最开始双方是分开的,一边穿蓝衣,主要卸一、二号渡口的货物,另一边穿黑衣,主要卸三、四号渡口的货物。 可是这样日子一久,又出分歧,黑衣的觉得三、四号渡口来的船比一、二号少,要求负责装御一、三号渡口船只,以求公正公平。 可是这样一来,蓝色的不干了——你说换就换,那我们多没面子? 到后来这事也解决了——干架,年轻力壮、打架勇猛的占据了一、二号码头,老弱病残、实力较弱的负责三、四号码头。 而双方依旧经常为抢生意的事争执不休。到绿瞳僵尸加入后,这种争执更加激烈——它力气大,动作又快,大多数雇主都指定找它。它没有名字,但是人类这物种,千百年来最是擅长变通,他们直接给它起了个绰号,就叫绿眼儿。 又生动形象又简单明了。 几个晚上过去,绿瞳僵尸也知道了,一说绿眼两个字,就是在叫它。它要挣钱养玩具,何况它觉得这人类世界,也还有趣。于是不管谁叫它搬什么,它便立时到谁那里去。 这样一来,一则是它的工头不满意——他觉得雇主给它的钱自己应该分一半,二则是一、二号码头的装卸工不满意了——它动作太快、力气太大,有了它一个,无数人都要回家吃自己了。 一帮人聚到一起商量了一下,有心想要给它盖口布袋黑打它一顿,左右一商量,又怕打不过它。好在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再一想,嗯,就出了个损点子——这家伙看着很是老实好骗,不如把它哄出海去,扔了! 于是这一日夜,便有一艘船让它前去卸货,但是要出海,去另一个地方。它也听不懂,人拉它上船,它就上了船。 陆地的僵尸没有见过大海,是以他一路好奇,一直在船头甲板上左瞅右瞧。几个损样儿就在船舱里,反正它听不懂,他们也不避它,继续高谈阔论。 大约四个时辰后,天色将亮,绿瞳僵尸示意它要回去了。几个损样儿也看不懂,还合着伙哄它:“马上就到了,别急别急。” 船渐渐停下来,面前却是一座孤岛,几个损样儿给它作了示范,示意它去搬那颗大树。它于是下得船去,几乎同时,船离了岸,开始返程。 绿瞳僵尸在岸边等了一阵,眼见得天色渐亮了,它不能再等下去了。它本也可以沉到海底躲避天光,只是时下它明显打算回客栈——白天不回去,巧儿要担心的。 回去之前它有心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游泳,但是身体太过沉重,甫一入水,卟嗵一声,直线下沉。 试了几次,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均无效果,它始知原来陆地的僵尸是真不能游泳的,莫非这就是旱魃的由来?! …… 几次下来,沉得太深,它发现原来海底竟然是个阴气充沛的好地方,灵气交汇不泄,比山间实在好上太多。 天色尚早,它飞离孤岛,在外面又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一个卖豆浆、包子的老汉,买了些吃的给巧儿带回去。 在第一缕天光将现时,它已经回到了客栈,那时候巧儿已经急坏了,见它回来她才放了心。它衣服全湿透了,巧儿忙找了件干净的,打算给它换上。 它的记忆力极强,仍记得穿衣服的动作,当下便接过来穿在身上。 它躺到床底下,巧儿吃过东西也溜到床下,躺在它身上。睡前它会陪巧儿说说话,说是说话,其实也就是写写字,巧儿很努力地记住它教自己的每一个字,让二人交流更容易些。 渐渐的它也像巧儿一样问一些傻问题,比如今天吃了些什么啦,比如今天在房间里做什么啦之类。 巧儿每每也很认真地回它,于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够一人一尸聊上好一阵子。 到次日夜,它再去码头上工时,几个损样儿都惊呆了。好在它并未察觉旁人是在害它,仍是到处接活,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渐渐地,它在码头上有了名气,但凡到货,雇主总喜欢在人堆里喊:“绿眼儿、那个绿眼儿,来这里卸货!” 它也养成了习惯,一听到有人叫它,便知道是有活了。 它又做了一阵,码头上其他工人忍不住了,须知这装卸的活计,本是需要慢工细活,大多数人在工头下做活是计时的,一晚上约十八个钱。若白天上工,晚上加班的话可以得四十来个钱。 这类人纯粹也就是磨洋工、混时间,能磨蹭一天一夜的,决不一天做完。 它这样的速度,别人自然也就不满意了——挡了多少人的财路啊。 这样一来,心怀怨恨的人可不在少数。终于这一天晚上,一号码头的工头忍不住了,就和手下十几个装卸工商量了一下,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绿瞳僵尸仍和往常一样,收工之后便去街头转悠,买些吃的给巧儿带回去。自上次发现海底灵气充沛异常之后,它便有心在这个渔村靠海的地方垒个窝。 海底不分白天黑夜都可以吸收吐纳地灵之气,但是若是白天,它的玩具可是不能呆在海底的。 所以得将她放在一个它随时能照管的地方,免得被偷走。 人类垒窝的技术性可是很强的,这比僵尸的坟包委实复杂很多,所以即使是学习能力极强的它,也不能马上上手。 这日后半夜,它就正在这个搭建中的人窝边观摩,黑暗中有人类走在它身后,那动作比平常要轻很多,可是它的听力何其灵敏,连他们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来人挺多,气息也很熟,它只一嗅便知道是码头上那几个装卸工。人类其实严格论起来,也是僵尸可食用物品的一种,所以它对每个人的气息都分外敏感。 几个人一直躲在暗处,绿瞳僵尸只当他们也是准备垒窝前来观摩,便也不在意,仍是好奇地摸摸这些搭建人窝的材料。 它道行还浅的时候掏过燕子窝玩,也挖过老鼠洞,可是人窝的构造明显比燕子窝和老鼠洞大很多,甚至比人类本身还要大很多很多。 晚间一些材料已经被主人收了起来,它好奇地在地基上走来走去,量量基坑高度、宽度之类,煞是认真。 暗处的人呆不住了,几只一商量,得,上去揍它一顿先! 绿瞳僵尸并不是没有反应过来,它只是不知道这些人类要做什么。当人家把一口黑布口袋套到它头上时,它还以为人家和它玩。 后面有人持了木棍就往它身上招呼,所以说打闷棍这种行业,实在是历史悠久。 手腕粗的木棍打到身上,绿瞳僵尸也不知道痛,它被打了几下就觉得有趣。 巧儿也经常这样娇嗔着打它,只是不用棍子罢了。它很快扯掉了头上的布袋,将一人手中的木棍顺手夺过来,还好奇地研究了一阵,最后它将木棍一竖,试探性往自己额头上一敲,“叭”的一声,木棍居中而折。 几个人呆了,更可怕的是它又抢了一根木棍,对着正在发呆的凶徒甲也是一敲——这一下其实用力轻了不少,他养着巧儿,知道人类是很脆弱的物种,所以这不过就是以闹玩的力度敲了他脑门子一下。 然后该凶徒只觉得眼前重影一闪,已是头破血流。 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在它又得了一根木棍时众人终于醒过神来,抱头鼠窜而去。地下留下十几根木棍。 绿瞳僵尸实在是很老实,它以为自己敲坏了棍子,所以他们不和它玩了。它把地上的木棍都捡起来,打算于次日夜上工时还给他们。 巧儿知道事情经过后反复教育它——那叫打,是人类之间一种互相攻击的行为,不是玩! 绿瞳僵尸便很生气:大胆人类,连僵尸都敢打!! 次日夜,绿瞳僵尸再次上工。码头上的船主大多数都在等它,它还未走近,已有人大声招呼:“绿眼,你怎么才来,过来接活了!!” 它便大步赶上去,帮忙装船。旁边也有正在等的货主不满意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明明是我先在这等他的!绿眼,先帮我搬!” 绿瞳僵尸在这也呆了几天,“过来”、“来这里”、“开工”、“接活”这些简单常用的词儿它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它有些犹豫,它知道另一个船主在唤它,可是它不是正在这边做活么? 它这一犹豫,旁边船主不乐意了:“过来,我给你双倍工钱不成?!” 话一出,旁边等着的几个船主都不乐意了:“人以一抵十,你给双倍还大方了?!绿眼,过我这里,给我五倍工钱!” 绿瞳僵尸左右瞅瞅,这周围就开始了竞价,价格一路飙升,最后财力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几个船主火气一盛,就开始了武斗。 码头上打成一片,绿瞳僵尸听懂了一小部分对话,勉强懂他们是为了争夺先后次序,但它依然不解——有这种时间,排着队挨着装卸不就完了么?有什么好争的呢? 它觉得还是僵尸简单,能让它们争执的必然是攸关性命的事情,才不像人类,为了这样无聊的事情也可以争一个头破血流。 最后它仍是装卸了八艘船的货物,价格也比往常高得多,临离开时有工头瞪它。因着昨夜被人类盖布袋偷袭的事它还在生气,故而这时候也狠狠地回瞪了工头一眼。 那工头却不知为何突然弱了三分气势,忙不迭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它。 这夜它收工甚早,走时有船主叫它,它也只冲船主摆手,它现在已经知道摆手就是“不”的意思。 它明显很喜欢这个人类的世界,也像巧儿对它一样极力学习他们的动作、语言甚至习惯。 其实市井并不是一个适合修行者的地方,那些是非纷扰、繁杂琐事会耗去它们太多的时间,而过早的置身在滚滚人潮,很可能受不住最后的寂寞凄凉,再难复当初心如止水的清修。 但是入世却是一应神灵妖魔最急切的梦想,是以无数妖魔得道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幻化成人。 绿瞳僵尸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修行者,对未来还非常懵懂,不知是成仙还是成魔。但是它明显也很喜欢这个人类群居的地方——尽管这其实就是一个偏僻的渔村,于它而言,已经热闹太多。 它努力想要适应这里,像他们一样活着。但这明显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至少它还不能在阳光下行走。而在它可以任意出没的夜晚,大多数人类已经歇下了。 它出了码头,街上已经很静了,家家歇灯闭户,偶尔几声犬吠,有野狗在街上遇见它,却是不敢吱声,夹着尾巴跑开了。 梆子敲了七下,街上有人大声喊赶尸借道,生人回避。于是零星的几个小摊主都急急地收了行头,长街漆黑一片。 不多时,有沉重的脚步声整齐行来,声音如捶闷鼓。绿瞳僵尸似也知道来人,侧身躲入屋檐的承重柱后面。 来人赫然是翠微山大弟子樊少景,带着他的小徒弟赶了一队行尸过去。他自然有感觉到绿瞳僵尸的气息,却因着它身上并无吸血僵尸的戾气,遂未动手。 而绿瞳僵尸自然也不愿与他动手,虽然翠微山摧毁了冲灵老道的道观,它却认为那与它无关。粘稠夜色中,一人一尸于街头对望一眼,樊少景的小徒弟提着风灯行在前面,并未发觉。 绿瞳僵尸在小村周围转了好几个晚上,终于让它探得一个适合人类垒窝的地方。这里离海边极近,但也不会受潮汐影响,房子建好后坐北朝南,有人类喜欢的阳光——虽然它自己并不怎么喜欢。 夜晚它带巧儿来这里看,巧儿转了半天不知道看什么。它只得在她掌心里写字——在这里垒一个坟包。 …… 那时候有一处好,人口密度低,人烟稀少,这渔村又地处偏远,故而也不存在地契一说。它选定了地,便开始学着其它人类一般刨地基了。 巧儿发现它都是用手刨地基沟的,心疼得不得了,急急地在它胸口写字,告诉它这些是可以用锄头刨的,并在第二天为它买了一把锄头。 起初它用不惯锄头,觉得它用锄头刨地,还不如锄头用它刨地呢。到后来它用顺手了,就觉得方便很多,也就学着用锄头挖沟了。 地基沟它只能收工之后过来挖,白天巧儿想来,它只是抱着她睡觉,不准她离开。 到晚间巧儿就准备了两把锄头,和它一起挖沟。它觉得她应该是在玩耍,便不再拦着她。 那时候的建筑材料非常有限,大多数乃泥石所建,而木材在当时实在是太过昂贵,一般富贵人家才能大量使用。 但是垒泥石窝对于绿瞳僵尸来说就有难度了——石头大小不规整,非常难砌,泥需要用火烤硬,它不喜欢火,也完全不能掌握火候。 相比之下木材于它而言就简单得多,于是它抽时间去到深山里找了许多大树扛过来。这个巧儿比它懂得略多一些,湿木是最容易变形的,她让它将木材裁成木板,在周围晾晒。 而为此,绿瞳僵尸不得不偷偷去木匠家里学学如何裁木板,那墨斗线它有些畏惧,并不敢碰,但是斧头、刨子、钻子、曲尺什么的它觉得很好奇,也就趁人睡觉时偷出来用用。怕巧儿看见又要责备,用完了它就会及时还回去。 在牺牲了好几根木材之后,它裁出来的板子终于像样了些,尔后它又拿刨子学着木匠的模样想要将板子推平。 最先它用不好,推出来的木板坑坑洼洼跟长了麻子似的。后面慢慢的也还勉强能看了。巧儿对其行为实在是又惊叹又好笑,有时候也搂着它的脖子表扬它,它就会非常得瑟的仰头望天,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 地基沟挖好后,一些木板也开始干了,虽然是冬天,海滨的风却未减半分。绿瞳僵尸不会打楔合槽和楔合头,力道控制不稳,木钉又老折断,只得用铁钉将木板连接加固。 巧儿跟在它身后,它每晚只在码头上两个时辰的工,其它时间都花在这座“人窝”的垒造上。 有时候木板之间缝隙较大,巧儿就将糯米熟煮取汁调和了黄泥及一些稻草杆糊上,那时候普通人家大多这样,虽然不是很美观,也能挡挡风雨。 不知道是不是它迫切地希望将它的玩具安顿下来,反正它的行动能力比许多人类都强,一个月后,这所小木屋开始初显雏形,但巧儿就觉得困惑——它看起来很奇怪,下面圆圆、上面尖尖,就好像……就好像一个坟包…… 绿瞳僵尸不懂吊顶,所幸巧儿的要求也没那么高,就这样有个落脚的地方她已经很开心。绿瞳僵尸将圆锥形的小木屋封好顶,巧儿便和它去山间找了许多干枯的茅草铺在屋顶,使得这小屋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稻草人。 窝是勉强垒好了,要住人却还需要做许多东西,第一是床,绿瞳僵尸在最靠里的一块地方往下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差不多二人宽。它本待直接将木板铺在坑底、坑壁,巧儿却担心潮湿,它只得又寻了好些青石板凿平了铺在长坑三面。 这样一口双人棺材便新鲜出炉了,它极是高兴,立刻就在里面躺了躺,甚为满意的样子。 而人类却是生来就不知足的物种,落脚之地有了,巧儿又想着怎么让屋子更美观、舒适一些。 这些目的如果用钱,很简单就能达到。但对巧儿来说这明显不现实,她把手上每一个钱都捏得很紧,绿瞳僵尸赚钱并不容易。 只是她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难免兴奋一些。虽然绿瞳僵尸并没有说这是专门为她建的,她却已经直接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了。 她尝试着想用剩余的木料做一个柜子,但试了几次才发现那远没有想象中容易。终于有一次手被木屑刺着,流了好些血。绿瞳僵尸就不允许她动锤子。 她比划着告诉它自己的想法,它便摸索着竟然在小屋里做了一个大大的壁柜。虽然那柜门总需要巧儿很用力才能拉开,但巧儿已经很开心。 屋子建好后就需要安装一个门了,这个若是依着绿瞳僵尸的习惯,就直接从窝里边打个之字形的盗洞,而且还可以开在很远的地方免得引人注意。 好在这窝不是给它住,它也就只得依着人类的习惯,做一个其实什么也防不了的门。 门是推拉式的,看起来很美观,巧儿在屋里上中下装了三个门栓,外面也装了两把锁。 她捡了许多干草垫在棺材里,于上面再铺床单,让棺材更温暖软和一些。 而那一段时间绿瞳僵尸几乎就变成了一个木匠,天天都会琢磨做点什么东西,让巧儿更方便一些。 待重要物什准备得差不多了,绿瞳僵尸终于兴冲冲地带着巧儿从客栈搬到了小木屋。 过来后发现准备完全不够,吃食还可以捕海里的鱼虾,这个绿瞳僵尸擅长,但淡水就是一个大问题。 开始它不知道人类不能喝海水,待巧儿反复示意这水不能喝以后,它还很疑惑地尝了多次这咸涩的海水。但它没有味觉,自是尝不出来。 好在它动作快,每天夜里便去很远的地方替她寻一大罐淡水。巧儿洗澡、洗衣服、洗菜的水就用海水,洗罢再用淡水清漂。 如此一来,绿瞳僵尸每夜的事情就有两件是必做的,一是替她取淡水,二是替她储存明日的食物。 它陪巧儿在小屋里住了两天,白天抱着她在棺材里睡觉,晚上便去码头上工。它对新住处不是很放心,便每每带着巧儿,它接活的时候就让她在一旁玩。收工后带她熟悉一下小屋周围的环境,此处依山傍海,环境秀美,也没有大型的走兽,它比较放心。 但这样的日子终不是长久之计,终于这夜收工之后,它带巧儿回小屋,却没有躺进棺材里睡觉。 巧儿看了它一阵,它摸摸她的头,那动作算得上温柔。巧儿不解其意,终于它起身往外行走,巧儿也要追出来,它将她赶回屋子里。 巧儿在门口望它,它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示意她关门睡觉。巧儿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它回望了一阵,见她并没有关门的意思,即返身重新将她架在脖子上,往前走去。 冬夜的海风白天不觉冷,晚间却刺骨地寒。它驮着巧儿踩着泥沙走过沙滩,缓缓走进浅水里。 水漫过它腰际时巧儿瑟缩了一下,它终于又停住,仍是将她驮回沙滩边。 巧儿便明白它是要下水去,她不知道它为什么要下水,但是它要去必然是有它的原因的。 巧儿在它胸口写字,告诉它自己会好好呆着,它便重新将她驮回木屋。 这次巧儿比较乖,很快合衣躺进了棺材里。它在旁边站了一阵,终于出门。在门外又站了一阵,听得屋里确实没动静了,这才静静离开。 巧儿却哪里睡得着呢,听见它离开,她便爬起来摸索着将门拴都插好。屋子里还没有油灯,所幸以前在山洞里也呆得久,她似乎也和它一样适应了黑暗。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将破晓。 这其实是这一人一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别,人类都说朝夕相对、白头偕老,其实文字美化了生活,白日男耕女织,夜里各赴酣梦。人类,即使欲白头偕老,也总是离多聚少。 第七章:其实,我是来打酱油的 当天色渐亮,大地自黑暗中苏醒的时候,巧儿一直也没能入梦。她打开房门,此处地势较高,木屋无窗,饶是坐北朝南,也总有光线难及的地方。 其实想来也是,你见过哪个僵尸会在自己坟包上开个窗户的么? 巧儿不记得被抓来绿瞳僵尸身边有多少时日了,但算起来这却是第一次在白日里不用呆在它身边。 昨夜它带她去海边,已经告诉了她自己的去处。巧儿从小木屋出来、下了沙摊,在海边晃悠,画圈圈猜想它此刻应该是沉在哪片海域。 冬日的太阳比夏季升得晚些,柔和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海面,碧浪烁金,壮阔辽远。 巧儿抱膝在沙滩上发了一阵呆,终于用陶罐抱了一罐水回小木屋,将建造时留下的木屑、泥浆等垃圾清理出去。又将屋子内外都擦了一遍。 屋外另一个水瓮里养着绿瞳僵尸捉给她的鱼虾,她捉了几尾肥鱼提去渔村的集市,没有绿瞳僵尸,原本觉得很短的距离竟然走了一个时辰。 她在集市上转了许久,用十八个钱一尾鱼的价格卖了两条鱼,买了些打火石、火折子、油灯,又用剩下的三尾鱼换了锅、锅铲等餐具。 想着绿瞳僵尸的衣服只有两套换洗,她又去布庄买了些针线、棉布,想着闲时可以帮它做套衣衫。 琐事繁杂,一通逛下来时间就已近午时,她沿着小道返回小木屋,一个时辰的道确实很远,幸而她以前也做惯粗活,体力甚佳,并不觉辛苦。 回到小屋,她在门口以三块青石简单垒了个小灶,将锅刷干净,开始做饭。 一天时间其实过得很慢,但是夜晚终于还是来临了。到绿瞳僵尸上工的时候了,它从深海里爬出来。 第一次在海底过夜,它其实并不十分习惯,尤其是不会游泳,沉下去时非常容易,爬上来就费了些功夫。 好不容易上了岸,身上还缠了一身绿色的海藻、藤蔓,缓缓出水时如同从海里爬出来的水鬼。 它进到小木屋时把巧儿都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时巧儿就笑弯了腰——它努力地扯去缠在身上的绿色水生植物,一脸的无辜。 巧儿解了它的衣服,用枯干的丝瓜做的洗澡布给它擦洗。力道有些重,好在它不知道痛,并不在意。 海藻很快被擦去,巧儿给它换了干净的衣服,它便又忙着去码头上工了。临走时送给巧儿一个贝壳,珍珠般圆润的色泽、小巧精致的形状惹得巧儿很是欢喜。它便十分满足,摸摸她的头就准备去上工。 以往几天它上工都带着巧儿,现在兴许是认为巧儿已经适应了环境,它不再带着她。巧儿也不缠它,只是在它胸口写字嘱咐它——别忘了带壶酱油。 她下午忘记买调料了。 …… 绿瞳僵尸并不十分明白什么是酱油,巧儿连比带划了好一阵它才隐约明白是在吃东西时拌在食物里的一种水。 这让它很是不以为然,毕竟僵尸吐纳月华或者吸血时都是不加酱油的。但它还是决定牢牢地记住这件事,毕竟它的玩具要吃,这和它吃不吃,是没有关系的。 夜晚的码头忙碌依旧,有行船误了时辰的商旅,也有载的货上不得台面,只能晚上装卸的不法之徒。 绿瞳僵尸仍然在工友的白眼中频繁地接活,它仍然是只装了六艘船就打算回去,毕竟这时候巧儿住的屋子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而且它一个白天都没有玩玩具了。 临收工时想起巧儿说的酱油,它便四处寻找她说的杂货铺。可是那时候天色实在太晚,它提着巧儿给它的酱油壶在大街上转悠了许久都不见开着的铺子。 它也知是夜色已深,铺子都关门了。 它与人类相处了许多日子,自然也学会了点变通,当下便决定找到一个酱油铺……自己偷偷装点。 这样又寻了两条街,它正准备潜入一个可能有卖酱油的杂货铺时,遇见街头两个道士正在毒打一个僵尸。是真正意义上的毒打,该僵尸已经全无招架之力。 绿瞳僵尸提着酱油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二人一尸面前,两道士一看就不客气了——乖乖,居然还有帮手! 绿瞳僵尸被桃木剑削落一缕头发时觉得自己很无辜。它不知道该怎么向两个卫道人士解释——其实……它是来打酱油的…… 二道士进攻越来越猛烈,好在绿瞳僵尸也不惧他们,愣是用爪子把二人挠跑了。待二人逃离后它才看清敢情被殴打的正是冲灵老道以前养的那只红瞳僵尸。 二僵尸一直不合,是以红瞳僵尸对这次它的出手也有些疑惑,绿瞳僵尸不想理它,径直进了旁边的杂货铺,偷偷装了一壶疑是酱油的东西,走了。 自翠微山的道士灭了冲灵老道的道观之后,红瞳僵尸就成了无主的流浪僵尸。但好在它并不愿吸血,对于僵尸来说,吸食灵气与吸血有着很大的差别。 吸血僵尸的法力前期增长迅速,在随着时间推移,积聚的生灵怨气也越来越重,最终往往是沦落成魔,难得大乘。 而吸食灵气成长的僵尸,耗费的时日比吸血僵尸长得多,灵力增长也慢。但因为根基稳固,后期的成长却比吸血僵尸容易很多。 稍有些修为的道士都能凭怨气分辨僵尸,一般吸食灵气的僵尸不会被卫道人士收走,到后期也不容易引动天雷之劫。所以绝大多数僵尸在修行之初其实都是想要靠吸食灵气为生的,只是不是每个僵尸都能忍耐那些日以继日、漫长无边的寂寞,最终走捷径的越来越多。 红瞳僵尸先前咬过巧儿,但那只是图一时口腹之欲,它并不打算以吸血为生。只是它智商还很低,定力约等于无,实在不是个很有长进的僵尸。它每天游手好闲,白日窝起来睡觉,晚上就出来东游西逛。 一被卫道人士围捕,它就后悔自己没有努力修行,道行太低,挡不住劲敌。而追兵一躲过,它又一切照旧。 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就是从动物园放出来的动物与森林里自食其力的动物差别所在。绿瞳僵尸虽然也被包养过一段时日,但那时候它的修为已经很高,连坚持都成了习惯。 在外面游荡了许多时日,红瞳僵尸深觉外面危险。这时见绿瞳僵尸,就想跟着它蹭个安全。绿瞳僵尸知道它跟在后面,它对此明显很厌烦,但是一赶它就跑,一走它就追。 绿瞳僵尸拿死皮赖脸的它没办法,也只得随它了。 红瞳僵尸就这么随着它到了它和巧儿的小木屋。巧儿发现它还是因为它那双冒着红光的眼睛,也许是因着它救过巧儿一次,巧儿并没有以前那样排斥它,便只是忍下不提了。 它看见巧儿却十分兴奋,不断地想靠近她,都被绿瞳僵尸赶跑了。 绿瞳僵尸回到木屋也没闲着,立时就驮着巧儿去海边捉了些鱼虾,这是她明日的食物。然后就是淡水了。 它去百里之外的深山,抱了一大瓮水回来。红瞳僵尸一直在附近转悠,被绿瞳僵尸呲牙赶了几次,它仍厚着脸皮不肯走。 这一夜就在二僵尸对恃中过去了,巧儿靠在绿瞳僵尸怀里,仍旧在它胸口写字,说些白日里的趣事。它偶尔也回她几句,更多时候则是在怒吼那只红瞳僵尸。 巧儿听不懂那些僵尸语,但大抵应该是不要脸之类的人身攻击,当然如果僵尸们也普遍要脸的话。 待天色将亮时,红瞳僵尸坚持不住了,它需要找个地方躲避阳光。绿瞳僵尸自然是要等到它先走,它只得灰溜溜地先行离开了。 绿瞳僵尸又抱着巧儿呆了一阵,确定天色渐亮,在夜晚来临之前它不可能出来了,它始放下巧儿打算回海底继续修炼。 巧儿在沙滩上看它向深海中行去,绿瞳僵尸渐渐地沉没在碧蓝的海水里。她在它入海的地方堆一块大石头,仿佛这样它可以离自己近些,细细想来,颇有些刻舟求剑的意思。 而待她准备返回小木屋时她笑晕了,她一脚踩着了埋在沙里的红瞳僵尸。 事实证明这只僵尸真的很懒,它连找一处洞穴都懒得费劲,直接就地取材就打算把自己埋沙里以躲避将至的天光。这法子要是这样的冬天倒还罢了,若是夏天,沙子能将它给捂熟了。 也许是和绿瞳僵尸呆久了,对它的同类也少了几分恐惧,巧儿捂着嘴偷笑、很恶劣地把它从沙子里面刨出来。 它有些慌了,急急地想要把自己再埋起来,巧儿向它指大海,示意它可以到海里去,像绿瞳僵尸一样。 它犹疑了一阵,眼得见东方开始泛白了,终于一转身跃进了海里。 它瞬间被浪淹没,巧儿仍是回了木屋,没有绿瞳僵尸,白日里的生活便有些枯燥,她补了会眠,拿了针线出来计划着帮绿瞳僵尸做件衣服。 那只红瞳僵尸也终于入到了海底——这块终日灵气不泄的修炼圣地。而遗撼的是,这只又懒又贪玩的僵尸一入海底就被里面各种漂亮的动植物吸引,再没有半点修炼的意思。 这就好像一个不肯认真听课的孩子,就算你把他绑在座椅上,请来特级教师一对一辅导,依然不能制止他玩手机。 夜幕时分,绿瞳僵尸准时从海底爬出来,这次巧儿已经不再大惊小怪,很快便帮它擦掉身上的海藻,换了干净的衣服。 它打算去码头上工,而那只红瞳僵尸也爬了上来,屁颠屁颠地就打算跟着绿瞳僵尸一起走。 巧儿赶忙将它拦住,也许是因为修为不高,它全身关节虽然也能弯曲,动作却有些怪异。白日里也不知道在海底玩遍了多少地方,它身上的苔藓、海藻比绿瞳僵尸身上夸张得多。整个身体如同人形植物,可怖非常。 巧儿便逮了它,欲将它也擦洗了一番,不料如此一来绿瞳僵尸就不干了,上去三拳两脚将它打跑了。 绿瞳僵尸本意是不带巧儿去上工,但眼下绿瞳僵尸在这里它又不放心,便仍是驮了巧儿出去。 红瞳僵尸远远地尾随,码头人多,它并不敢露面,躲在暗处窥探。 偏生它因吸过巧儿的血,身上的气息便不若绿瞳僵尸那般纯净,尤其容易吸引卫道人士的注意。而它修为尚浅,不能将气息收放自如,饶是夜晚也经常被卫道人士发现。 以前它经常是四处逃窜,现在跟在绿瞳僵尸身边,它便学会了一有危险就往它身边蹭。绿瞳僵尸的灵力高出它太多,道士疑心它是帮凶,均万分紧张、不敢大意,自然也就将火力转移到它身上。 巧儿无数次见到绿瞳僵尸将红瞳僵尸提到面前,鼻子对着鼻子吼。她听不懂它的话,但大体翻译过来,估计就是——我靠!不想死就好好修炼啊!想死不要累上爷啊!今天白天又去玩了,有没有,有没有?!昨天白天也去玩了,有没有?有没有?爷昨天的伤今天还没好呢,你拿一天不玩会死啊,会死啊,会死吗?!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懒惰贪玩的僵尸你伤不起啊! 这天夜里,二尸一人再遭围杀。对方最初仍是以猎杀红瞳僵尸为目的,及至之后才发现绿瞳僵尸,是以二尸很顺利地取胜。 该道士负伤逃走。 绿瞳僵尸仍是快快乐乐地驮着巧儿往回赶,巧儿却很忧虑,这次对方败退了,下次再来怕就会有所准备,再要战胜,就更困难了。 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样告诉绿瞳僵尸——总不能教它杀人灭口吧? 她也说不上这时候是什么心情,也许作为人类,她实在不应该担心一个僵尸,什么时候老鼠会为蛇担心呢? 但她却非常不愿意看到某日绿瞳僵尸被卫道人士收走或猎杀,或者人本来就是一种感情至上的动物,永远都自相矛盾。 她考虑了许久,终于在绿瞳僵尸掌心上写字,告诉它道士们有可能准备充分了再回来,让它小心。 它思索了一阵,摸了摸她的小腿,是安抚的意思。 回到小屋,绿瞳僵尸习惯性地挑水、劈柴,然后捉些肥美的鱼虾养在水缸里。这口缸也是它扛回来,这样巧儿就有更多的淡水可以储存了。 临末,巧儿把为它逢的衣裳拿出来给它试试,记下要修改的地方。它也努力站好不动,配合着试衣服。 它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布料,当它穿越丛林山涧时,这些只会在枝叶藤蔓中勾破,成为它的障碍。 但是它仍然穿着,它在码头工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这些是人类的遮羞布,如果不穿是要被鄙视的。 试完衣服后它抱着巧儿在棺材里睡了一会儿,待巧儿睡熟后、天色将亮时它就缓缓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把门关好。 它在时是不准红瞳僵尸进屋子里,它把小木屋当作自己的坟包,那是僵尸绝对的领地,不允许其它同类进入。 偏生红瞳僵尸很不自觉,时不时总是探头探脑,想看看这个怪异的“坟包”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它经常为此挨打,却总是不长记性。 日子过得平静温馨,不知道什么时候春天姗姗而至。 巧儿醒来时往往已近中午,她想着自己白天本就很有空,就准备买些家禽回来养养,也赚点零花钱。她把这个想法写给绿瞳僵尸的时候,绿瞳僵尸也不作表示,只是第二天晚上,它早早地收工,然后在小木屋旁边用木板和棕榈树皮搭了一个牲口棚。 它连着忙活了三个晚上,巧儿很是过意不去,她的本意是自己可以赚点小钱了,它便不必这样天天上工,也许多出来的时间也可以勤加修炼。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它做点什么。 可是事实上,它似乎并不在意她做什么,只是极力地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于是小木屋外便经常可以见到成群的鸡、鸭。那时候人口稀少,连贼也是甚少的。 所以巧儿也不时时跟着,就放它们在外滩上觅食,偶尔也喂它们一点粟米或者别的粗粮。 而养鸡对绿瞳僵尸来说确实方便了很多,它抱着巧儿在棺中小歇时便再不用时时注意外面天色了,留意鸡叫即可。 再某天,巧儿发现当地人大多种西瓜,也便在小木屋旁边的山腰上垦了一小块地,准备待春雨时节撒些种子。 而第一场春雨堪至的时候,巧儿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得知这里有飞尸出没的消息之后,翠微山很是重视,立时便派了一队弟子前来除魔降妖,领队的乃翠微山掌门大弟子樊少景。 双方仍是在渔村旁的小树林激战,巧儿随绿瞳僵尸已久,看过许多次它与其它物种之间的争斗,但从未有一次这般惨烈。 樊少景手上的那柄剑巧儿不识得,绿瞳僵尸却甚是忌惮,如今的它本已是金刚不坏之体,而此刃过处,却留下焦黑的痕迹。 林子里光线很暗,狼牙月在厚厚的云层中时隐时现,深蓝色的夜浓雾弥漫。 巧儿只能看见墨线和一些纸符在它身上发出金黄色的光亮,瞬息消融。她心里有些慌,想写字又怕分散它精力。 到最后红瞳僵尸已经嗷嗷乱叫了,她终于忍不住让他走,回海里去。 它甚至顾不上回她,仍是驮着她在一干符咒中闪躲腾挪,在临近阵北门时,符咒开始现出强烈的金光。巧儿兀地伸手,竟将那符纸扯了下来,那旗帜般大小的符咒一到她手里,即缩成一张半掌宽的黄色符录。 她将符录揉皱,远远地扔了。绿瞳僵尸动作何等迅速,立时抓住这机会冲至阵外,踏空而逃。 樊少景没能追上它,红瞳僵尸逃命的速度倒也够快,很快也追了过来。也不知道奔了多久,连红瞳僵尸都被甩掉了,绿瞳僵尸终于也累了。 它的累并不是身体的疲倦——它的身体早已不知道何为疲倦,只是它的灵力不够了。 它四仰八叉地躺在谷底隐蔽处,巧儿坐在它身边,天色太暗,她看不清它的伤势,也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它。 她觉得很内疚,紧要关头自己总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将脸贴在它胸口,它伸手极慢地揉她的头发,彼时山谷寂静,偶尔夜风抚过杂草,沙沙作响。 月如银钩静谧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这世界安静得仿佛没有了其它生命一样。 这一次重创,绿瞳僵尸有五个晚上没有去码头上工,它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海底,就深夜时出来陪巧儿睡会,待巧儿睡熟即行离开。 那些焦痕奇迹般地淡却,未在它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而巧儿每每在梦里重复当夜小树林的情形,梦的结尾总是它被一剑穿心,醒来时仍心悸不已。 而红瞳僵尸也着实乖了一阵,它似也被这险境吓怕了,想要洗心革面,重新作僵尸。于是第一天它忍住哪也没去,乖乖地在海底吸了十二个时辰的灵气。第二天它吸了十个时辰的灵气后玩了一小会儿。第三天它吸了五个时辰的灵气,第四天它吸了两个时辰的灵气,第五天……一切照旧,它继续游手好闲。 …… 第八章:委曲求全 被樊少景围捕一事,对绿瞳僵尸影响很大。兴许它也不以为自己的修为能被人伤到这种程度。但是对方十几个道士,而自己这边若不是红瞳僵尸分散了对方一部分火力,单凭自己一个,怕早已命丧阵中了。 巧儿也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是某一天,它开始从外面扛回来许多僵尸,吸血的、不听话的、修炼不努力的就全部吃掉,乖的、刻苦修炼地就全部丢到深海里。 倒是红瞳僵尸它一直留着——跳尸也是极为难得的。 等到巧儿的西瓜秧开始牵藤的时候,小木屋旁边的深海里僵尸越来越多,晚间它们也学着绿瞳僵尸一样从水里爬出来,晒晒月光、在小木屋周围晃悠。 但仿佛知道那是谁的领地,它们并不进去,更不敢伤害巧儿。有几个智力高些的甚至还会拍拍巧儿的马屁,在绿瞳僵尸出外做活的时候给她做点挑水、劈柴之类的体力活。 它们长得都差不多,动作又快,巧儿时常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但它们显然都很乐意在她面前混个脸熟,她只要大声说一句话,立时便有几只来小木屋旁边探头探脑,瞧瞧她有什么事做。 这一天,绿瞳僵尸竟然扛回了一具红衣女僵尸,巧儿很是高兴,总想要这个女僵尸陪自己玩。绿瞳僵尸对此依旧不满,仍然时不时将该僵尸撵出去。 后来巧儿才知道,其实僵尸是没有性别的,它们身体的主人早已死去,留下来的不过是另一种生命,寄居在这个躯壳里,不辨男女。而它们繁衍的方式不是生殖,于是更无所谓性别。 在码头那边被道士盯上,绿瞳僵尸自然是不能再去那边上工了,它有时候去河道上做点临工,银子给得低,但管饭——而它力气大,又不吃饭,工头极是喜欢。 这一天夜里,巧儿正在牲口棚里捡鸭蛋,突然发现外面站了一个人。她狐疑地回头,那人一身天蓝色道装,身后斜背一柄长剑,以黄绫裹住剑身,右臂间斜跨了搭链。他静静地站在小木屋旁边,斜斜的流海遮覆了左额,也并不见其他动作,身上却充斥着与他的道家装扮完全不符的阴沉肃杀之气。 巧儿认得这身道装,是翠微山门人的打扮,她心中颇有不安,对方只是跟定了她,不言不语。 巧儿极力想要远离小木屋将他引开,他只是于她身后五步之内,不急不徐地跟着。 巧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春天的夜晚来得极早,幕色降临了。她也没有多少力气再往前走了,面前杂草遮蔽了小路,竟是荒郊了。 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她自然也怕,心中却更担心绿瞳僵尸会来寻她。她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停下来壮着胆子看他:“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那道人并不言语,渐暗的光线中,他的长发高高扎起,流海斜过左额,下巴上隐约还有青色的胡渣,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待她停下来时他便取了腰间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酒。待夜色愈加粘稠时,他抽了背后长剑,以黄绫轻轻擦拭,仿佛她并不存在。山风撩起他长长的流海,巧儿嗅到带着异香的酒气。 巧儿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可事实上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天际,毛毛的月亮还像个影子一样挂在天空时,绿瞳僵尸便找了来。 巧儿看见它绿色的瞳孔时几乎哭出来,它在离蓝装道人五步之遥的距离停下来,那道人仍在擦拭着自己的剑,月光微弱,却难掩其寒芒。 对于他,绿瞳僵尸也多少知道一些,翠微山二弟子樊少皇的大名,以往冲灵老道也时常提起,很多妖物都如雷贯耳。 他的排名在樊少景之下,但是论修为却高出樊少景太多,有人很八卦地评议或许是因为他是翠微山当今掌门樊复清的亲生儿子,老掌门开了小灶的缘故,也有人认为他从小便随樊复清练功,再加之天资又高过樊少景,厉害些自然是无可厚非。 而不管外人如何议论,樊复清最终却选了养子樊少景作嫡传徒弟,大有令其继承衣钵之意。 绿瞳僵尸这也是第一次见到樊少皇,传闻中这个人下手毒辣,但凡落在他手上的妖物,必然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它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上次樊少景伏击自己都带了十数个道士,他却孤身一人前来。一人一尸对恃,巧儿便有些着急,也不顾它听不懂就冲它喊:“你走啊,我是人,他不会对付我的!” 其实她的意思,绿瞳僵尸多少能懂,但那时候的它涉世不深,尚可称年轻气盛,不明白留得青山在就会有柴烧的道理。 樊少皇显然知道它的目的,他并不追赶它,却始终站在巧儿五步之遥的地方,而这已经完全可以阻止它接近巧儿。 巧儿强撑起身想要继续跑,他指间微动,一根原本用来对付妖物的墨线蛇一般缠在她足踝间。 绿瞳僵尸乍然长啸,眸中绿光斗盛,长发瞬间变白,长及双膝。指甲爆涨,獠牙露出唇外一寸,相貌狰狞可怖。随着它的改变,一股灰黑色的尸气带着微腥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它化作了尸形,樊少皇右手持剑,左手结了个古拙的剑诀,蓝色的天幕斗变,风云汇聚。新月亦淡去了浮彩,苍白无力地挂在天际。 周遭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山中飞鸟坠地,野兽奔逃,樊少皇手中剑现出淡金色光芒,他神色也异常严肃。 绿瞳僵尸喉头低吼,它举爪,周身环绕着黑色的尸煞之气。灰白色的利爪直接对上淡金色的长剑,符录在黑夜中爆出暗金的火花,似惊雷爆破之音在山中响起,一场斗法轰轰烈烈。 樊少皇身若灵蛇,但始终不离巧儿左右,绿瞳僵尸出手便始终有所顾忌——她的生命实在脆弱,单是一团尸煞之气就能伤了她。 尸气不过略略一绕,地上已经开始长出死灰色的尸苔,而樊少皇也正是在等这一刻,所有术法,不论攻击还是守护,一旦被破就会有反噬。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绿瞳僵尸始终以爪子为武器,与对方拼力量,不曾斗法。 尸苔铺天盖地而来,遮星蔽月。樊少皇却并不惊惶,在尸苔狂涌过来时他一扯墨线,掷出了巧儿。动作太快,巧儿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绿瞳僵尸反应比她自然快得多,就在它回收术法,法术反噬亦不过令它松动一瞬,樊少皇却就在等这个机会,当即长剑金光爆涨,一剑撕裂夜色。 绿瞳僵尸长嚎一声,一条手臂已经落在碧草上,浓黑的血液沾满肩头。它何曾吃过这种大亏,但论实战经验,实在相差太多。 巧儿惊惶地扑到它面前,它眼中却未现慌乱之色,抬起左手以手背轻轻拭过她的脸颊,略略安抚了一下。 樊少皇缓步走近,竟然在它面前倾身蹲下来,绿瞳僵尸也不打算再逃,它元气大损,这时候他要杀它,易如反掌。 而樊少皇却没有动手,他在地上写字,巧儿能看懂,他是想将绿瞳僵尸炼成自己的尸煞。 这与被包养不同,尸煞与养鬼相似,双方订下契约,从此视他为主。绿瞳僵尸在犹豫,巧儿已经捡了它的手臂抱在怀里,她见过红瞳僵尸的手臂被斩下,后来又接上了的事,喝问樊少皇时也没有多少惊惧:“如果它做你的尸煞,你能帮它接好胳膊吗?” 樊少皇这时候才正眼打量巧儿,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能看懂殄文,当下便微微一笑,他本孤高,这一笑俊逸中透了几分阴邪轻蔑之意:“那是自然,我不需要废物。” 巧儿重新蹲在绿瞳僵尸面前,它听不懂巧儿和樊少皇的话,巧儿只得在它手心里写字,让它应下。 樊少皇收了剑,眼中倒是多了几分玩味,这具飞尸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他不急。 巧儿不断地在绿瞳僵尸手心里写字,它虽然灵智初开,但是自尊心却是极强的。即使被冲灵老道包养,也只当合作,如今要它寄人篱下,它自是心有不甘。 但是情势迫人,巧儿哄孩子似的哄了它半天,良久它终于起身,默然任樊少皇在它体内种下禁制。 这一次,它学会了委曲求全。 尸煞这事,说白了就是养尸。不止术士,甚至许多大夫、商贾、赌坊等也有供奉小鬼灵尸,在生意稀少时便放出小鬼,制造事故。 不过尸煞比起一般养灵,技术性稍强点,法力不够的术士根本控不住。而祭炼这种修为已成飞尸的尸煞,一般术士根本不敢存这种心思。 樊少皇不是一般人,他一向心比天高,炼制一只极品尸煞,能够自由来往于阴阳两界,对于术士来说,助力极大。尸煞在术士中不仅是助力,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大凡有眼色的术士只要看看对方的尸煞就知道此人是惹得还是躲得。 而有时候修道者也有很多不方便自己动手、又不好直接让别人动手的事。比如翠微山的樊复清,如果有个不入流的小角色骂他,他贵为翠微山掌门,总不能跳脚和人对骂不是? 如果这时候他对身后弟子脸一虎喝声“上去揍他!”也终归掉了身价。但是如果有了尸煞就不一样了,尸煞与他心意相通,他大可暗中催动,让它过去扇对方几个大嘴巴。 绿瞳僵尸体内被种下禁制,从此便与他生命共享,倘若这期间煞尸被杀死,法术反噬,他也势必身受重伤。但是若是他死亡,他的尸煞失了灵气指引,也只能消亡。 是以历来尸煞,对自己的主人一直很忠诚,从不背叛。 樊少皇炼制这只尸煞也很是费了些心思,开启灵智的僵尸极为少见,他也并不愿抹去这分灵智。毕竟再凶猛的野兽终也难成大器,你见过戴虎皮手套的人,可你见过戴人皮手套的虎么? 樊少皇对自己一直有信心,再加上这只绿瞳僵尸的实力,一只亘古未有的极品尸煞就要诞生了。 只是一点他很郁闷——这个尸煞,它好像有点……不务正业? 既作了他的尸煞,自然就得跟在他身边,为了培养主人与尸煞的默契,术士一般与自己的尸煞形影不离。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尸煞通常也与主人随行,绝不擅离。 他这只倒好,他这只尸煞每日盏灯时分便会偷偷离开。樊少皇寻着气息也跟踪过两次,它每夜准时回海边的小木屋,挑水、劈柴、捉鱼虾。 世间但凡高深术法,总有其独到专精之处。樊少皇研究了这只尸煞好长一段时间,一直没能找出它专精什么,在这里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这个极品尸煞……它擅劈柴。 碗口粗的柴火,它以手代刀,一刀一个,木柴创口整齐平滑,长度粗细均匀无比。 看着那堆一个妈生的柴火,樊少皇郁闷归郁闷,却也没有阻止它,害死巧儿对他没好处,留着她反而有用——如果哪天他的尸煞跑了,他至少知道去哪儿捉它回来。 从那以后,绿瞳僵尸便由一只流浪野僵尸变成了家养僵尸。巧儿每日里也就只能和它见一面,而它一回来便忙里忙外,两只唯一相处的时间便是她睡前,它会躺在棺材里陪她,到她睡熟便悄悄离开。 绿瞳僵尸无事时便住在翠微山,翠微山扬名天下,灵气自然也是充盈的,只一点绿瞳僵尸很郁闷——它名为山,事实上却不过是个大峡谷。 谷中有湖,水色淡蓝,长年沉寂如镜,偶有柔波,不起大浪。 翠微山大多弟子都养有尸煞,它去的第一晚,水土不服再加上认棺材,吸了一会月光就对着月亮一声长嚎。嚎完,翠微山所有尸煞都受惊跑了,它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只是那晚大多翠微山弟子都顶着熊猫眼,没睡好——一晚上尽找尸煞了。 翠微山于绿瞳僵尸而言,乃一方崭新的天地。之前它吸收灵气,不过出于本能,它并不明白为什么修炼,应该怎么修炼,修炼到后来又干什么。 而樊少皇明显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尸煞祭炼成功后,他与它便能心意相通。他会告诉它修行的秘法,只是他这个人一向急功近利,正所谓有其主必有其尸煞,是以传给绿瞳僵尸的心法便也是速成急进之法。 这点颇为有趣,整个翠微山,就属尸煞与主人相处的时间最长,于是尸煞也会多少受到主人性格的影响。比如掌门人樊复清的尸煞,一向老气横秋,喜欢斜眼睨其它尸煞,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大师兄樊少景的尸煞,老实憨厚,若是一同出门在外,背东西的肯定是它。三师弟樊子君的尸煞,偷奸耍滑,平日里能躺不坐,能坐不站,通俗点讲,就是你在它脖子上挂个饼它都懒得转圈吃。 而二师兄樊少皇也如他一样实力最强,至于其他性子么,相处甚短,尚未学成。 既然成了自己的尸煞,总得起个名字。这个起名有讲究,名字虽然是一个代号,却通常也是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就比如獬豸、赑屃如果改名叫水牛,还会有人觉得它们是神兽吗? 这个道理樊少皇自然是明白的,他想了半天,终于给自己的尸煞也起了个名字:“以后,你叫犼。” 此后,绿瞳僵尸有了自己的名字。 术士的力量,一般来源有三,第一是开山祖师,这类先祖虽然逝去,但他们的神通并不会消弭,相反会随着后世弟子的虔诚供奉而日渐强大,如同一个宝库一般,等待门人弟子借用。 第二是师尊,弟子可以向自己师尊借法,但是如果师尊活着,一旦借法他便能有所感应。 第三才是自己修炼,而这类神通,也是最最艰难的一种。 尸煞也是可以跟自己主人借法的,每一次借法、受伤,直至死亡,主人都会有所感应。 绿瞳僵尸,也就是现在的犼对于这些道门之事可谓是个二百五,一应事宜樊少皇都要重头讲起。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费劲,这些基础的入门知识早就被翠微山先贤著成典籍了。 奈何他这尸煞不仅什么都不懂——它还不识字! 好在他能与它以心语交流,否则要是还得翻译成殄文,他非气得暴亡不可。 巧儿一个人呆在海边小木屋,绿瞳僵尸固定每天入夜时分回来一次,好在它以往扔在海里的小僵尸们经常出来晃悠,仍是在小木屋前探头探脑,帮她做些活计,顺便起个保全作用。 绿瞳僵尸回来一次便很忙,它先把海里不听话的、修炼不争气的小僵尸吃掉,再捉回一两具新鲜的补充。 樊少皇并不阻止它,僵尸也需要一个交际圈听八卦,打探各种消息都会容易得多。而且这些僵尸如果能为犼所用,对他自己也是如虎添翼。 没有参照物,樊少皇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尸煞厉害到什么程度。终于这一天他找到一个可以试验一下的机会——他爹即翠微山掌门闭关时分,将尸煞留在门前守护。 暮色初降时分,他带着犼来到后堂,示意——攻击! 犼一跃而上,那只本来趴在洞口打盹的尸煞骤然睁开眼睛,眸中光芒爆涨。绿瞳僵尸这才看清它的长相,乖乖,这么一看它由衷升起一股自豪感——它眼睛是灰白色,因被抽干血液,眼圈与唇皆呈紫黑色,皮肤却异常地白。整个长相便是修罗夜叉见了也定然无地自容。 樊复清的尸煞,修为自然也不低,它不待绿瞳僵尸落地便鹰一般地反扑过来,眼瞅着二尸即将抱个满怀,犼嗷地一声,身形一晃,不见了。 樊少皇还站在原地,他对它有信心,以它的速度对付老头这只尸煞不成问题。 他在门前与老头的尸煞大眼瞪小眼等了老半天,最后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的尸煞跑了! 所以有一只开启了灵智的尸煞也不好,有灵识就会有喜恶哀乐等各种情绪,如果一个没开灵智的尸煞,笨是笨点,但它实在,不知道害怕呀,你只需要指挥着它往前冲就行了。可是如果一只开了灵智的尸煞,它不厚道。等你哪天遇着危险了,还来不及指挥它,转头一看,靠,它已经跑了,速度比你还快。 樊复清虽然在闭关,却能感觉自己尸煞瞬起的杀意,翠微山没几个狗胆包天的敢挑战他掌门的威严,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是吧。是以他出关后对自己亲儿子就没什么好脸色。当下板起脸狠狠地训了樊少皇一顿,樊少皇仍旧是左耳进、右耳出,掏掏耳朵,将他的训词以弹耳屎般的姿势给弹了出去。 老头悖然大怒,罚他去跪祖师牌位。樊少皇惹了老头尸煞被训了个满头包,却是什么没捞着还要跪祖师牌,他比老头更郁闷。 那以后绿瞳僵尸在翠微山就很有优越感——它觉得所有尸煞中自己最帅。而老头的尸煞从那以后就找着了对付它的方法,每每一交手便试图抱住它。 到后来,绿瞳僵尸一见它张开双臂便嗷地一声,掉头跑了。 第九章:赶尸 翠微山的行尸凑成一队时,樊少皇就被老头流放了。他带了自己的尸煞,收拾好行装,便赶着这队客死他乡的尸体上路了。 出翠微山需要翻过山梁,赶尸自然只能晚上出发,绿瞳僵尸第一次跟他上工,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樊少皇看它很紧,生怕它瞧着哪只鲜嫩可口就给啃坏了。 若是尸体途中损毁,赔偿价格可是极高的。 对付它樊少皇自然是有办法的,行路时他便让它在队首,后面尸体将胳膊搭在它肩上,依次成队,往前跳去。 对此绿瞳僵尸很不习惯,这些行尸的速度于它而言,简直跟爬无什区别。而后面的老兄明显不理解它的不满与憋屈,仍是龟速前进。 赶尸小道都非常偏僻,历来赶尸者都故意走险道山径避开生人。他们自然也不例外,樊少皇自幼便出生翠微山,这些小径他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早已无什新鲜感。 绿瞳僵尸脖子上挂着风灯和引魂铃行在队首,时不时左瞅右望,樊少皇将行李都背在最后一只行尸身上,跟在队末。 山中阴森,樊少景赶尸时便常有魑魅魍魉前来偷尸。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新鲜行尸的脑髓与它们而言都是大补之物。而樊少皇在,一般的鬼魅却是不敢打尸队主意的——落在樊少景手上顶多不过接受再教育,落在樊少皇手上可是要出妖命的。 是以暗处虽然隐有妖气浮动,却都处于垂涎三尺状态,无妖魅真正出手。 樊少皇若无其事地赶路,绿瞳僵尸可沉不住气了——那些妖魅邪灵,在它看来也是大补之物…… 一时冲动、为食所诱的结果,就是激起公愤,群妖反扑,樊少皇在山中捉了一晚的妖…… 而妖也是灵物,一看道士捉妖去了,就摸过来偷偷攥尸体。幸好樊少皇的镇妖符还算好用,否则老头会罚他跪祖师爷牌位跪到死…… 等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山下义庄时,樊少皇累趴了。义庄年生已久,看庄的是个行就将木的老头,樊少皇把尸队带到里间停好,可不敢让绿瞳僵尸守着。 这个你可以想象,如果真让这馋嘴僵尸守着,保不准晚间他起来,进屋一看就空空如也了,再问它:“尸体呢?”它就能打着饱嗝、舔着嘴回他:“嗝,味道不错。” ……他得继续回祖师爷牌位前罚跪到死…… 樊少皇睡下之后,绿瞳僵尸便没什么事做。它回到小木屋时,天方破晓。巧儿还没起床,它偷偷拱进棺材里,抱着她放在自己身上。 小木屋没有窗,阳光难入,它却是第一次在里面睡觉。巧儿醒来时便欢呼了一声,紧紧抱住它的脖子。 它任她贴着,得意得哼哼,随即伸手搔搔她的肚子(它看见樊子君这样搔猫肚子)。巧儿咯咯笑着拍掉它的手,趴在它胸口和它聊天。现今她懂的殄文多起来,一人一尸能聊的话题也渐广。 她问它今天吃了什么,它便能告诉她猫妖比树妖好吃,还告诉她翠微山的尸煞都是丑八怪,其中对翠微山掌门那只尸煞进行了详细的外貌描述…… 天光大亮,巧儿便待起床了,绿瞳僵尸自然是不起来的,巧儿收了套干净的衣服给它换上,让它在棺材里躺好,又用木板将棺材盖住,这才打开小木门。 她将绿瞳僵尸的衣服洗好,又张罗着重新给它缝套衣裳,它的衣裳总是破得快,时不时又要重新缝补。 它难得回来,待吃过饭,她关了门重新躺到棺材里,它便很高兴地逗她玩。 樊少皇醒来时天色尚早,习惯性地先去停尸房检查尸体,义庄的老头抖抖索索地做了饭,樊少皇对饮食有轻微洁癖,碗筷什么的都自带,这么多年,老头也习惯了。 他正坐在大厅吃饭,他的尸煞已经回来了,脚步轻快,看上去心情不错,就差没哼小曲儿了。 樊少皇黑着脸扒拉完饭,暮色初降,他已经收好行装,整好尸队,准备出发了。 绿瞳僵尸仍是在队首,无比郁闷地领着众尸往前跳。往前是一条河流,他们需要沿河而下。河边芦苇荡间杂草丛生,绿瞳僵尸闲不住,时不时叼芦苇叶玩。 一路平静异常,唯闻水声清越铮淙。突然,樊少皇顿住脚步,他背后长剑隐隐低鸣,是有凶灵靠近。 队首的绿瞳僵尸也感知异兆,停下脚步,警惕张望。 樊少皇迅速将尸队领到一处,与绿瞳僵尸抵背并立。浓烈的血腥气缓缓靠近,蓝色的夜幕中星辰骤暗。空气中有怪声,竟然如同巨鸟扑楞翅膀。 樊少皇与它心意相通,眼见得空中黑影渐近,还有时间跟它解释:“鬼车。” 而绿瞳僵尸问了他一句之后他就狠狠地闭了嘴,它一脸纯洁地问:“鬼车?有鬼的马车?!” 樊少皇几度强忍,方才没有在杀敌之前一剑削死身后这个二百五。 巨鸟的身形渐渐能看明白了,它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几滴水从空中落下来,幸得绿瞳僵尸对血敏感,否则它肯定以为那是巨鸟的排泄物。 它抬头好奇地看过去,巨鸟竟然有许多头,却多出了一条脖子,正在滴血的便是这根无头的鸟脖子。 樊少皇脸色有些凝重,对付这头凶兽他本也不惧,但是人家会飞。他沉思间突然后背一空,他的尸煞身影一晃,消失不见。 这次樊少皇不轻松,心中还狐疑:这孽障不会又跑了吧?! 好在绿瞳僵尸这次争气,只一瞬便出现在巨鸟面前,空中留下数道残影。 樊少皇仍是保护着自己的尸体……呃,是保护着尸队里的尸体,在绿瞳僵尸与巨鸟缠斗时以画地为牢之术将尸队圈好。那巨鸟头多嘴多,趁着他划圈,用三个头对付绿瞳僵尸,剩下六张嘴过来啄樊少皇带的尸体。 它显然是饿极了,若是以往它断不会为了些许食物与绿瞳僵尸这种修为的对手拼命的。绿瞳僵尸把三根鸟脖子都揪住了,樊少皇把镇妖符贴好方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嚓地一声轻响,火折子被点燃,光亮渐起。 绿瞳僵尸是不怕这点光亮的,它只畏惧阳光,那头来势汹汹的怪鸟却尖叫一声,自它手中奋力挣脱,翅膀一扇,逃之夭夭了。 绿瞳僵尸有心想追,又觉得它肉少毛多,懒得费精神。踌躇间樊少皇已经整好了尸队,它很自觉地到了队前,看着身后那位看上去很是新鲜美味的老兄,它知道这是不能吃的,仍是伸手摸了摸那位老兄的头。 樊少皇警告性地低咳了一声,它立刻缩回手,一本正经地转身,仍领着尸队缓缓而行。 樊少皇也没闲着,边走边给它讲这只九头十脖的怪鸟:“这就是鬼车,传说中它为祸人间,被吠天犬噬去一头,只剩了九头……” 传说总是惩恶扬善,十分美好。而人与神妖界实在不太熟,好多事都只能人说什么,咱听什么。 绿瞳僵尸也信了传说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它从一个小僵尸那里听到真相——鬼车同志本是神鸟,某日于南天门外打盹,彼时巡视天官乃二郎神——他好喝两盅,于是有其主必有其犬,吠天犬也好喝两盅。 可这狗没有主人的海量,这几盅一下肚,它就醉了。你知道的,喝酒的时候如果有几根鸭脖下酒,那滋味又要好上很多,可不幸的是它转了一圈没找着鸭脖,倒是发现了正在打盹的鬼车,于是…… 自此之后,鬼车性情大变,自神鸟坠落成鸟怪。细细想来,可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陈家村是个小地方,也是这次赶尸必经的道儿。樊少皇到达义庄时已经有数名乡绅打扮的人等着,绿瞳僵尸跟在樊少皇身后,他们似乎并不避讳这些行尸,当下便央着樊少皇去自己府上坐坐,说有大买卖。 樊少皇似也与他们多有交往,停下尸队便欲出门。 翠微山上下极重道家门风,对门徒弟子更是管束严格,但是樊少皇算是翠微山中的一个特例。他与樊少景的性格完全背道而驰,尤其喜爱金银之物,平日里经常便有不法之徒私下里找他。 或是逼死了良家妇女、惹上冤孽债让他擦屁股,或者便是逆天改命,妄图延长福禄寿数。这些在道家看来俱都折福减寿的事,只要钱财到位,这个人都可以做。 平日里用得上他的人多,再加之他的本事确实是连樊少景亦无法望其项背,在民众间的声望自然便高得出奇。 这次所说的大买卖,肯定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宝贝。 绿瞳僵尸没跟着去,樊少皇命它看守尸队,临走时还特别严肃地瞪了它一眼,示意不准监守自盗! 它也在尸队面前坐了一阵,奈何樊少皇一走,义庄除了看庄的老头以外便安静得落针可闻,眼前的老兄们更显得鲜嫩可口了! 它在各个尸体脑袋上都摸了摸,又选西瓜似地挨个敲了敲,最后勉强想起个正事儿,转移了注意力。 那只倒霉的鬼车正在四处觅食,它喜食人或动物的脑髓、精魄,有时候也吃些腐尸,这其实也算杂食动物,按理来说也不至于给饿成这样,但是它极其畏光,稍微一点光亮便只能落荒而逃。 是以觅食一途就格外艰难,这会儿天色未亮,它正在四处盘旋,找着哪里有吃的,忽然一个黑影几乎瞬移至它身边。 此鸟大吃一惊,当下就炸了毛,尖喝了一声:“谁?!” 此怪鸟也算是老资历了,毕竟也做过神兽么,懂人语,后来沦为鸟怪了,倒也入乡随俗,学了点妖邪之物的殄文。此时一见来的是只僵尸,立时又用殄文问了句:“谁?!” 由此可见,多掌握一门外语,于人于神于妖俱都百利无一害。 绿瞳僵尸想得好,它长期不在,这鸟儿又通人言,逮回去给巧儿作个伴也还不错,它九个头,九张嘴,说什么也能解闷。小木屋离镇子远,巧儿一个人得走好一阵,有个座骑也还不错。这鸟也算是一鸟多用了…… 所以这会它也不答话,上来就同鬼车斗在一起。 鬼车虽是鸟怪,毕竟也曾是神兽,平时也算有风度,此时一见这僵尸忒不要脸,一声不吭动手就打,气得是九个脑袋一同破口大骂。 鬼车哪里是它的对手,在空中与它争斗了一阵,终被它攥住脖子,用力一扯给扒拉到地上。一到地上绿瞳僵尸立刻将鬼车死死摁住,鬼车爪子陷进泥土派不上用场,翅膀拍打在它身上跟挠痒痒一样,九个头急得死命地啄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僵尸。 绿瞳僵尸早已是铜皮铁骨,不怕这鸟嘴,啄了半天终于鬼车也累了:“你他妈地到底想干啥!!” 绿瞳僵尸不懂,它八张鸟嘴破口大骂,剩下一张鸟嘴用殄文又问了一遍,绿瞳僵尸终于讲明来意。鬼车一听更炸毛了,又拼命挣扎,这次九个鸟头,九张嘴齐心协力一起啄! 它力道实在不算小,或是普通人,九个鸟喙一下子便足以啄个稀烂,偏生遇上了跟个铜豆子似的绿眼儿。绿瞳僵尸也不急,先在它背上趴了一阵,感觉这身毛手感不错,又暖又软和,扶手也结实,这才和它讲条件。 它讲条件很直白:不同意就扒毛! 它紧紧趴在鬼车背上,狠狠揪了一掇毛。鬼车尖叫一声,九个脑袋、十八只眼睛横眉怒目,再度破口大骂…… 毛对鸟来说,相当于什么呢?打个比方说,如果人类最不能接受的是裸奔,那么鸟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秃毛。 于它而言,毛就是生命、毛就是尊严,一切都是浮云,只有毛重于泰山。 眼看着毛将不保,鬼车尖叫数声,终于同意了这个请求,而更让它愤怒的是——这个僵尸竟然不是给自己抓座骑,它的未来主人是个啥也不懂的二百五凡人…… 那时候巧儿已经睡着了,绿瞳僵尸就骑着鬼车回来,鬼车真身宽逾三米,足够三四个绿瞳僵尸并肩儿趴背上,这时候它却缩得只有肥鹅大小,赤羽流光,居然很有几分神鸟气势。 而更让巧儿惊恐的是,她甫一醒来便见着眼前一只怪物,浑身通红、九个脑袋,眯着十八只眼睛从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八个方向一并打量她,还能富余下一个头两只眼睛瞪她。 也幸得她反应慢,否则尿棺材事件怕是难以避免。 绿瞳僵尸颇为高兴地把她扶起来,她一见到它绿色的瞳孔便放下心来,连恐惧也消失了。绿瞳僵尸镇着鬼车与巧儿订立契约,鬼车先前还心存侥幸——妖兽之间的契约,若是主人之力不能强于它,则随时有可能被反噬。 而这时候它才又开始破口大骂——这个僵尸用的根本不是妖邪之物的契约,而是正宗的道门禁制。主人死亡后,所属妖物会随他一并消亡。 如果樊少皇在,定然大吃一惊——这便是翠微山炼化尸煞时所用的术法禁制。 而鬼车正在跳脚大骂,这就好像日本人签了个中文合同,签完之后发现这个中文合同特么地是个卖身契。 座骑送到了,天色也快亮了,绿瞳僵尸赶回义庄之前还不忘指着鬼车交待巧儿:不听话就拔毛! 鬼车十八只眼睛一瞪,再度破口大骂…… 回到义庄,樊少皇还没有回来,停尸房也终年不见阳光,里面尸气弥漫,它偷偷溜进去,仍在尸队前坐好! 樊少皇直到次日晚间终于回转,仍是脸色阴沉,搭链里沉沉的也不知背着何物。 绿瞳僵尸把尸队从义庄赶出来,突然它眼前一晕——总走在第一位的老兄右边少了个耳朵!! 绿瞳僵尸若无其事地将这位老兄的帽子拉低一点,它也百般不解:怎么会少了个耳朵…… 它却不知道,这世间有法阵能防妖防鬼,但尚无一种阵法可以防得住老鼠,义庄又不能养猫,于是…… 幸好还有老鼠夹子,不然岂止是啃坏一只耳朵! 樊少皇何等谨慎,不多时便发现了,然后他气昏了:“我靠,怎么会少了个耳朵?!” 其结果,又跪了一夜祖师牌位。 翠微山二弟子樊少皇带尸煞赶尸,途中尸队被老鼠啃缺了个耳朵……樊少皇颜面扫地,赶尸界一时传为笑谈。 入夜时分,眼看已经快到翠微山地界,樊少皇却没有直接返回门派。翠微山下有不少修道人士,自然也就有无数贩卖法器的地摊、杂店。 樊少皇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古玩店,他从搭链里掏出一对全身金黄的鸟儿,也不废话,径自就递了过去。 那掌柜的显然是识得他的,从他进门就傻笑不已,活像撞了财神爷。果然此物一出他浑浊的老眼便闪出一道精光,迅速接过去,对樊少皇欠了个身,示意稍等,便闪身进了里间。 绿瞳僵尸却是认得那对至宝的,传说中金鸟报喜,这便是金鸟了,也称福鸟。传说之物,万金难求。 樊少皇甚至未开口,那掌柜出来时已经喜上眉稍,直接竖了两根手指,比划了价格。绿瞳僵尸不知道那是多少钱,樊少皇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应下了这桩买卖。 上得翠微山,二师兄樊少皇悻悻地跪祖师爷去了。老头樊复清气得暴跳如雷,倒是翠微山上下都习惯了——祖师爷牌位下方的那个蒲团,自他们入门起就是二师兄的专座…… 倒是晚间樊少景偷偷命自己的尸煞送了晚饭过来,樊少皇恼羞成怒,一袖子连托盘带尸煞一并掀翻在地。 这尸煞果是憨厚老实,爬起来也不生气,仔细地把碎碗片收了,把地板擦干净,不多时又端了饭菜过来。 樊少皇额头青筋爆起,再度将它掀翻在地,它仍是收拾碎碗、抹净地板,不多时,又端着托盘契而不舍地来了…… 如此重复五次,樊少皇连气都生不起来了,颤抖着接过碗,总算开始吃饭了。绿瞳僵尸始明白樊少景为啥派自己的尸煞来了——放眼这翠微门上下,也就它能对付樊少皇这臭脾气吧…… 绿瞳僵尸回到小木屋时巧儿还没睡,鬼车出去觅食了,小木屋旁边就红瞳僵尸领着许多小僵尸转来转去。 绿瞳僵尸一进屋就生气了,巧儿的水缸里居然多了许多陌生的鱼!它狐疑地在水缸里捞来捞去,把所有的鱼都捞起来挨条瞅瞅。 巧儿终于被水缸里的动静惊出来,一见它回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干嘛捞鱼啊?” 绿瞳僵尸听不懂,但再呆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它把所有“来历不明”的鱼都捞出来,递给巧儿,巧儿疑惑地伸手去接,它却啪地一声打在她手上。 巧儿收回手才哇哇叫了两声,它下手很轻,但落在巧儿手上还是很疼的。巧儿吹着手:“你干嘛啊!” 它却不管,又将鱼递过去,巧儿再接,它再打。几次过后,巧儿也生气了,它再递过去,她哼了一声,回小木屋去了。 绿瞳僵尸大喜,劈手将十几条来历不明的鱼远远地扔进海里去了。巧儿这才明白——敢情它是教她不许要陌生人的东西。 说话间又关乎鬼车了,这鸟儿除了喙便没什么攻击力,但是身形还是很快的,也就是它倒霉催的遇上了绿瞳僵尸这种身法速度的飞尸,若是翠微山那帮老道,打跑它还成,修为再高也休想捉住它。 所以总得说来这鸟儿其实不错……就是忒倒霉了些。比方说这次,它外出觅食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就在绿瞳僵尸扔掉这些“来历不明”的鱼类,觉得自己玩具食物可能不够的时候回来了!! 绿瞳僵尸直接揪了它一条脖子(正好是没头那条),一路扯到海边,然后示意它跟着学。 鬼车在沙滩上瞪着十八只眼睛看了它许久,还以为它要教自己什么东西,结果半天,绿瞳僵尸从海里钻出来,手里攥了两条鱼…… 鬼车同志惊了好半天,才明白这只僵尸想要教它捉鱼。 “尼玛!!”它往地上一倒,九个脑袋一齐口吐白沫:“你才捉鱼,你全家都捉鱼,尼玛一户籍本都捉鱼……” 事实证明,有九个脑袋还不错,瞬间绿瞳僵尸的先祖就被骂了个遍。但绿瞳僵尸没反应——鬼车忘翻译了,它听不懂…… 一尸一鸟在沙滩上纠缠了一阵,最后鬼车还是在失格和裸奔之间果断选择了失格,下海捉鱼了。 它捉鱼远比绿瞳僵尸专业,毕竟九个头不是白长的,一头叼一条都够巧儿吃几顿的。 绿瞳僵尸很满意,巧儿也很开心,总是夸它像水老鸦一样。初时鬼车很得意,直到有一天它看见真正的水老鸦…… 自那以后,鬼车又多了个新功能——捉鱼。 绿瞳僵尸陪巧儿睡了会,巧儿还在为刚才它动手打她的事儿生气,它却很不自觉,一拱身就躺在棺材里,仍是把她抱起来放在胸口。巧儿侧过脸不理它,它竖了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地逗她。 最后还是巧儿忍不住,在它胸口写字,他们之间没什么大事,聊天也只是讲些琐事。比如小木屋房顶有些渗雨,比如那哪种鱼刺少肉多、味道好吃,比如给它绣的新荷包要好好戴着,不许再弄丢了云云。 它等她写完方才应下,也不见怎么重视,但第二夜里便带着许多茅草回来重铺屋顶,巧儿的水缸里她爱吃的鱼也渐渐多起来,给它绣的荷包它再也没弄丢过。 绿瞳僵尸刚回翠微山不久,樊少皇避开同门,偷偷摸摸地带了它出去。它觉得有趣,也便学着他一般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翠微山。 彼时不过二更,樊少皇虽然脚程也快,比起它来说可就慢了,是以他也不客气,当下就示意:地方远,载着我走! 绿瞳僵尸与他对望,做交通工具它是没意见,但是想要骑在它脖子上绝对不行,背背上倒是可以,樊少皇不同意——跟个伤员似的,太损他道家形象了。而且更无法忍受的是——背背上对方的手肯定得托着自己屁股…… 一人一尸难以达成协议,最后还是绿瞳僵尸提议:“要么抱你?!” 樊少皇又想拔剑,但是想想还是正事要紧,遂任由绿瞳僵尸抱着,一路腾云驾雾般往目的地行去。 他也是第一次被空运,一手握着剑的同时,另一只手还拎着绿瞳僵尸的领子,绿瞳僵尸虽然不爱干净,但巧儿几乎迫着它天天洗澡换衣服的,此时身上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气。如果论讲卫生的话,它毫无疑问绝对能评上翠微山最讲卫生尸煞标兵。 这让樊少皇心理压力稍小了点,若是老头那只尸煞,他是宁愿爬着去也绝对不让它碰一下的。 绿瞳僵尸以公主抱的姿势抱了樊少皇,一路腾云驾雾极快地来到目的地,樊少皇目光一凝,带着说不出的兴奋:“到了。” 绿瞳僵尸闻言即将他一放,放完眼前突然一空,它才想起未着陆,于是空运变空投。 樊少皇尝试了一次蹦极,眼看着就要脸先着地的时候被绿瞳僵尸一把接住,方才有惊无险地降落成功。 他脸已黑成锅灰。 第十章:贡兮真人 绿瞳僵尸灰溜溜地跟在樊少皇身后往前走,眼前却是一处祠堂,此时大门紧闭,飞檐下风灯轻晃,灯光昏黄,隐透了几分阴森。 樊少皇身手自然也还不错,虽然玩不了蹦极,翻个墙还不成问题。绿瞳僵尸也跟着他翻过去,看守祠堂的人此刻已经睡下了,四下里偶尔虫鸣,安静得紧。 一人一尸越往里走,阴气便越发重了。周围甚至布了几座法阵,试图拦阻生人入内。 这些法阵自然是拦不住樊少皇,很快被他悉数破去,绿瞳僵尸跟在他身后一脸好奇地看。 一路入得祠堂深处,眼前一亮,现出一方大鼎,绿瞳僵尸十分无奈地转头看樊少皇,那意思很明白:你不是要把它扛回去吧? 樊少皇臭着脸不理它,这里他不知道探过多少次,对四周环境甚为熟悉。他缓步走到第三排灵位第四个牌位前将牌位一转,那方铜鼎竟然就悄无声息地挪开,露出一个黑幽幽的大洞。 绿瞳僵尸天生地好奇心重,洞甫一现出它便伸了脖子往里瞅,冷不丁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绿瞳僵尸明显也骇了一大跳,当下“嗷”地一声跳开了。 似乎触发了禁制,洞里这才爆发出死灰色的尸气。樊少皇也不着紧,咬破食指在周遭凌空虚划,一道道符录凭空而现。绿瞳僵尸以往也是怕这些的,但此时它与樊少皇生命共享,出自樊少皇之手的符录于它而言便无什影响。 它歪了头去看他画符,那些符文其实都是一些上神或者本门祖师的本名,只是各道派在画出来时往往会添些边角,一则为防被旁人偷师,二则也算添些门派特色。 樊少皇见它感兴趣,勉强压着性子把原理讲给它听。其实符录就是一种信仰,神因得了人类的这份念力而越加强大,同样也就愿意以己神力护佑他的信徒。 半晌,阵法成形,樊少皇命绿瞳僵尸先跳下洞去拖住那只大僵尸,绿瞳僵尸不傻,它知道这洞里肯定有不世珍宝,不然以樊少皇的性子,断不会如此上心。它跳进洞里缠住那只试图攥住它领子的僵尸,但它也在生气——刚才樊少皇明明知道洞里边有僵尸却不告诉它,平白吓它一大跳。于是这家伙现在也冷哼着呢: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洞里还有一只僵尸…… 跟着樊少皇并无许多时日,它却好像也学着他的阴险小气了…… 樊少皇哪知道它这点心思,一跳下去就气得鼻子都歪了,尼玛,下面还有一只!! 这两只僵尸也不知在洞中多少年月,俱都已成飞尸,洞中时常也来些盗宝者,都成了它们的滋补品。绿瞳僵尸缠住一只尚可,要同时对付两只可不容易。樊少皇探过这里几次,俱都因为这里阴气太重,于僵尸大大有利而被阻在洞口。 此时终于进洞,又被另一只阻碍,这让他如何不恨。 他本就极端偏激,如今也就一咬舌尖,以至阳之血暂退面前邪物,食指沾血在掌心中画了道散魂符,一掌推进,沉喝了声:“元破!” 元破之术本是一些道门中人最后的伤敌之术,纯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儿。绿瞳僵尸一看不好,过来拉了他就跳出了洞口。 樊少皇眼看即将击中眼前邪物了,突然被它拖走了,心里那个气,这招没伤到敌,光损己了。 绿瞳僵尸却很不自觉,比比划划地告诉他:“结了仇就不好进去了。” 樊少皇上上下下瞪了它几眼,没好气地道:“你有法进去?” 绿瞳僵尸便显得十分高兴的模样,示意他等等,然后身子一晃,不见了。 不多时,樊少景也赶了过来,樊少皇出去之时便惊动了他,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师弟突发奇想的性子,只道跟着他不让他闯大祸就行。不料樊少皇的交通工具实在太过先进,他赶了半天还是追丢了,幸得自己尸煞寻着他的气息追了过来。 樊少皇看见他更没好气,樊少景看了他脸色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仍是苦口婆心地劝:“师弟,无主至宝本是天地灵气所在,关乎人间寿数,你又何必一定要据为己有呢?何况这洞中守护之物凶悍,就算你取得宝物,必也将身受重伤,如何与其它夺宝之人抗衡……” 樊少皇脸色越来越黑,最后终于悖然大怒:“住嘴!从哪来往哪滚回去!啰嗦!” 樊少景轻叹了一声,静静守在他面前,许是怕有人趁樊少皇受伤出手暗算,他未有离开之意。倒是他的尸煞带着满脸憨厚的微笑递了补元的药过来,樊少皇仍是拂袖打翻,它俯身将盛药的小瓶捡起来,仍是憨笑着递过去,樊少皇再打翻。瓷瓶摔碎,它于是从搭链里重新掏了一瓶,再递过去…… 樊少皇觉得如果自己伤重不治的话,肯定是被这一人一尸给气得。 绿瞳僵尸出去不多时便回转,肩上竟然扛了两头嗷嗷乱叫的野猪! 樊少皇摸不着头脑,樊少景更是呆住:“师弟,师弟你不是这么闲情逸致,打算在这洞口玩烧烤吧?” 绿瞳僵尸却不管二人,径直将两头猪扛到洞口,樊少景的尸煞过来帮忙——它天生就是个劳碌命,看不得别人忙活,自己闲着。 绿瞳僵尸却没要它帮忙,扛着两头猪进了洞,洞里一阵猪嚎,半刻,它探出一个头,示意二人一尸:可以进来了。 待二人进得洞中,两头野猪已被吸干鲜血,仨僵尸勾肩搭背,俨然多年老友了。樊少皇捂着胸口想吐血,尼玛,谁知道僵尸也流行受贿啊,无数死在这里的盗宝者要得知这个破阵方法,非得气活了不可…… 他却不知,这俩僵尸自成形之后便一直呆在洞里,虽然修为已高,灵智渐开,但缺乏良师引导,智商比一条初生的小狗也高不了多少。所有的盗宝者一入此洞几乎条件反射地便要对付它们,而在它们的意识里,反正谁投食谁就是好人呗。宝物,那是什么…… 樊少皇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得洞中,取了那柄据称能斩杀一切妖魔的断影剑,那是道门中人梦寐以求的卫道至宝。宝物他很满意,就是一看到仨僵尸勾肩搭背的亲热劲儿,再想想自己数次探洞受的伤,就有一种拿此剑抹脖子的冲动…… 晚间,绿瞳僵尸回到海边小木屋时还带了两个新朋友,巧儿有点晕,她现在也分不清这一群僵尸哪只是哪只。这俩新朋友虽然年纪一大把,却童心依旧,瞅啥都好奇。 鬼车同志来了些时日,和一众僵尸都混了个脸熟,此时站在巧儿身边,眯着十八只眼睛打量眼前两只明显道行不浅的“新尸”。 绿瞳僵尸把所有小僵尸都聚在一起,隆重地介绍了这两只,这两只也呵呵怪叫着打招呼,如此便算是入伙了。 此后,这支伪军便初具规模——两只新来的僵尸道行高,负责指导整支队伍的日常修炼,红瞳僵尸抽了几个动作灵活的僵尸偶尔捕野猪给两只新尸打牙祭,俨然炊事班。为节省资源,吸完血的动物尸体顺便可以喂鬼车。 而整支伪军共同的任务就是护卫小木屋,保护巧儿。 不多时,樊少皇也知道了这样一支伪军的存在。他一向是个擅于“废物利用”的人,当下便想了个法子。 他雇人将海边的小木屋大大修整了一番,广栽花木,并于前面盖了一所坚固的石观,上书:观天苑。 于殿内供无名像,从翠微山派了十多个心腹弟子过来。海边山石间孤立的小木屋,转眼便成了香火缭绕的道观。道观表面上的主人自然是巧儿,鉴于巧儿这个名字实在是很难供万民信仰,他冷声道:“以后你就叫贡兮,号贡兮真人。” 绿瞳僵尸自是知道樊少皇的企图,他让巧儿在这里替他聚集善男信女的念力,留下随时可以供他借用的无主香火。 但它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善男信女来到这观里,上香祈福的同时总要留下些香油钱吧…… 观天苑最初香火并不旺盛,但樊少皇有的是办法,首先便将鬼车给当成招牌打出去。鬼车就无语了些,它是日盲鸟,稍一有光便什么也瞧不见了。但这不影响它的外观——骑着九头神鸟的贡兮真人,已足令无数人虔诚叩拜。 接着便是灵验程度,他修行多年,使点天听术本就不在话下,善男信女的祈祷之言皆进他耳,他便能转述给绿瞳僵尸,一道一尸想办法达成。 基本上除去求子这些高难度愿望之外,其它的皆能灵验。 不过些许时日,观天苑在民间便很是积了些名气,贡兮真人的名头,开始在善男信女中广为流传。苑中香火日盛,有人开始请求巧儿另刻迷你无名像,请回家中日日贡俸,尽管无数人根本不知道神台之上他们贡俸的到底是谁。 夜间,十数个道士全部缩回观天苑北的后园里,整个夜间也不知道鼓捣什么,一晚上不见人影。自观天苑落成之后,樊少皇也来得勤,他倒是搭便车,每次绿瞳僵尸过来时就将他顺便捎过来。 一众僵尸都看不懂为什么这些道士会和它们一起住,道士与僵尸结怨太久,彼此间总是看不顺眼,只是它们都惧着樊少皇,又碍着绿瞳僵尸没有发话,明面上互不相犯而已。 惟红瞳僵尸吃多了道士的苦头,难免就怀恨在心,经常私下里往他们粥里拌沙子,更不时悄悄往小道士衣服里丢虫子…… 五月是翠微山大考的日子,依旧由掌门樊复清亲自主持。以往翠微山的规矩,其实大考第一名便极有可能是下任掌门的继任者,但现在翠微山的弟子都麻木了——现在这个日子,就是二师兄殴打大师兄的日子。 他们已经可以很淡定地看大师兄被二师兄胖揍一顿了。 绿瞳僵尸跟在樊少皇身后,他们是等到所有弟子比试完毕后出手的,往往最后能与樊少皇交手的也就剩下樊少景一个。自然,樊少景仍是没逃脱被痛殴一顿的宿命。 到樊复清出手制止时,樊少景名副其实地满地找牙了。樊复清额上青筋爆起,这表情和樊少皇当真一模一样:“去祖师爷面前跪着,没想清楚错在哪里,不许起来!” 樊少皇跪在祖师爷牌位前,他可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我哪点不如樊少景?哪次过招他是我的对手?!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你总是偏袒他?” “那是因为他下手仁慈,而你、你招招狠毒!我们修道之人,仁心为本,你悟出了那么多的道法,怎么就学不会这一点做人的道理!你……真是气死我了!!”樊复清脸色铁青,浑身哆嗦,一旁的樊少景忙递了茶过去,帮他顺气。半晌他终于再度开口:“少景,你这个大师兄也别老纵容他,给我守着他。” 他冷眼看看跪在牌位前的儿子:“平日里想不透的道理,今天对着祖师爷,好好想想!” 话落,人拂袖而去,樊少景不敢逆他之意,低声道:“是,师尊。” 老头一走,樊少皇脸色更臭,翠微山各弟子都精得跟猴似的,都知道二师兄坏脾气,哪还肯留在这里触霉头,当下全部偷偷溜了。 樊少景没有走,这么多年,每次大考都是以他这个师弟跪祖师爷告终,他也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来,话说得语重心长:“少皇,我并没有跟你比的意思,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始终仇视我?好歹我们也兄弟一场……” 这次的交流也和以往无数次一样被打断:“谁和你是兄弟?滚!” 大凡道观法刹初成时,大抵便有同道中人前来斗法论道,说直白些,就是踢馆。 那个时候的出家人正义感强烈,一说九头神鸟,有些认知的便怀疑可能是鬼车,但是鬼车以吸食精魄、腐尸为生,早已不是什么神鸟。故就有高人前来看个究竟。 以往几次有人过来都被樊少皇给打了出去——他用的本就是正宗道法,而且一般道门中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几招。技不如人,落败者自然无话可说。 而这次就糟了——踢馆的人来了,可樊少皇还在翠微山跪祖师爷牌位呢。 寺里的小道士虽是樊少皇心腹,却多是后辈弟子,真正有实力的他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派出来还不让老头知道。 故强敌挑衅时,大家都傻眼了。 小道士很快被打了个七零八落,挑衅者不耐烦了:“叫你们贡兮真人出来见我,怎么打了半天还是尽出来些小狗……” 历来踢馆大都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有些观主自恃身份,不肯轻易与来人动手,于是最先出来的往往是乳牙未齐的小狗,慢慢放出恶犬,最后才是狗的主人。 他却不知道这观天苑现在全是小狗…… 一路直打到后殿,小道士都满地找牙了,僵尸们不干了——再往后就该打巧儿了。但是派谁出手呢? 身为僵尸,骨子里还是有点害怕道士的,这与能力无关,就好像尽管刚出生的小猫并不足以咬死老鼠,但老鼠仍然怕猫一样。 一群僵尸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鬼车出手!原因是鬼车是活物,不怕道士,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它们觉得鬼车九个头却只算一个,打架划算。 话说那倒霉催的道士进入后殿,所有的光亮都暗了下去,里面静悄悄地似乎空无一物。他这才觉得正常了些,看来天观苑的高人,就在这里了吧? 这样一想,他便双手抱拳冲里面中气十足地道:“贫道拂晓真人……” 不料话刚开头,突然一阵疾风直奔面门而来。他身手也快,当下挡住了面门,这时候鬼车的优势就出来了,喙如雨点而下——九个头从四面八方瞬间啄了他一个万紫千红。 “我靠!”饶是这位拂晓真人涵养甚佳,也不禁破口大骂。他也知道这鬼车畏光,当下便点了个火折子,鬼车尖叫一声,逃之夭夭了。 暗处的僵尸们一看,鬼车跑了,这可咋整? 对眼一望,得,我们上吧! 被道士欺压了这么些年,要说没有怨气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下终于得了个机会出气,一众僵尸都兴奋了,当下摩拳擦掌,一拥而上。 拂晓真人堪堪点燃火折子吓跑了鬼车,哪料到这里还隐了如此多的僵尸,借着这光亮还没看清形势,一记砂锅大的拳头已经穿过火折子微弱的光,在他眼前再三放大,最后直接揍在他脸上。 有了出头鸟,所有的僵尸都放开手脚。然后就是一顿拳脚相加,可怜的拂晓真人连僵尸面孔都没瞧见,眼前尽剩拳头了…… 如此一顿狠揍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拂晓真人一动不动了。巧儿听得动静,从小木屋赶过来,她一声清喝,所有的僵尸都住了手,相互望望,然后开始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若是翻译过来,差不多都是一句:“哈,你完了,你把老道打杀了!” 如此吵闹争执了好一阵,一众僵尸终于达成了共识——老道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我们打死呢?嗯,肯定是被鬼车啄死的,它九个脑袋呢!对对,就是这样! 它们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便理所当然地搁下老道,哄地一声全跑了。那动作飞快,巧儿一只也没攥住,直气得跺脚。 此事之后,绿瞳僵尸便深觉天观苑不安全,它的玩具随时有可能被偷走。它想再把巧儿藏起来,苦于一直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 它与樊少皇相处一段时间,也学得聪明了些。这次樊少皇留在天观苑里的人虽然名义上是为帮忙,实际上他们所带的物什无一不是为了控制僵尸。 所以虽然观天苑翠微山弟子有十多名,乍遇一个打上门来的拂晓真人却没什么还手之力。 这样一来,它对樊少皇的意思也能猜着几分——樊少皇借此地敛无主香火,顺带控制巧儿,只要制住巧儿就等于控制了自己,这队僵尸便随时可供他驱使。 看透了它也不说破,倒是这一日,它从樊少皇那里学了自己名字的写法,硬教给巧儿,巧儿还以为是殄文呢,直到它反复比划,才知道那是它的名字,它准她向自己借法。 出了这事,樊少皇便在观天苑很呆了几天,他是怕拂晓真人的门派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但拂晓真人那边很久都没动静,看来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师门。 这天夜里,鬼车偷偷摸摸地把绿瞳僵尸从巧儿的棺材里啄起来,绿瞳僵尸狐疑地跟着它跳进樊少皇的住处。 偷窥这事鬼车肯定常干,它用细长尖利的喙缓缓加力将窗纸濡湿捅破,动作之熟悉即使绿瞳僵尸也没有听到半点声响。绿瞳僵尸透过窗棂的小洞看进去,只见房间里以莲盏摆着一个奇怪的阵法,阵法中间赫然停放着拂晓真人的尸体。 樊少皇坐在阵眼处,隐约可见白色的烟雾从拂晓真人身上渐渐凝聚,又似被其它力量牵引,缓缓地没入樊少皇的体内。 绿瞳僵尸歪着脑袋看了一阵,最后鬼车啄它,催促着它走了。一直出得观天苑,沙滩上鬼车才讪讪地开口,意为:“你帮我问问,他吃完拂晓的真元后能把尸体给我不?” 它不敢直接跟樊少皇开口讨要,却是说着说着就露了一脸谗样,毕竟道门中人的尸体可是十分美味的。 绿瞳僵尸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只是反问它:“他在吃那个道士的真元?” 鬼车九张嘴巴都在流口水:“那可不,那是摄元阵,拂晓所有的真元都到他那里去了。尸体能给我不?” 绿瞳僵尸摸摸它最馋的那个头:“这个不行,下次有肯定给你。” 它再回到巧儿棺材里时巧儿还没睡着,搂了它的脖子趴在它胸口,仍是写字问它:“去哪儿了呢?” 它怕惊着她,索性不回答,坏坏地露了寸许的僵尸牙“啊啊”地逗她,那冰凉尖锐的触感让她笑着直躲,玩闹之后也就把初时的问题给忘了。 第十一章:九辈祖宗 樊少皇坐阵观天苑,接连几天也无事,然后他发现了个有趣的事——看绿瞳僵尸如何玩玩具。 这就好像养条狗看它玩咬咬胶一样,直到观察了几天即使是严肃如他也失笑:“你就这么玩玩具啊?” 绿瞳僵尸很纯洁:“可不这么玩?” 樊少皇倒是又转移了话题,他虽然心术不正,好歹也是出家人,对七情六欲早已看淡不少,并不想在其上打弯绕圈:“她少了一魄,所以反应比正常人慢。” 绿瞳僵尸不信,它抱着巧儿,感觉她四肢俱全、五官皆在,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是樊少皇这个人在道术方面委实是个奇才,他说少了一魄,绝无可能是少了俩魄。 晚间,他在房中鼓捣了一阵,便让绿瞳僵尸把巧儿弄过去。于是便是鬼车也惊讶了——炼魂术,他将不知得自何处的一魄生生炼入巧儿的魂魄中。绿瞳僵尸便有些心惊,看样子他已不知道吸食过多少术士的魂魄真元,竟然连这些邪法也能精通。 炼魂之初巧儿有些怕,绿瞳僵尸就颇不愿意——巧儿害怕,它便不愿意,天大的好处也不愿意。 还是最后巧儿看着一人一尸就要闹僵,方才应下来。 倒是樊少皇信心满满,重铸魂魄这些久已失传的秘法,在他看来如同儿戏。 不管樊少皇出于何种居心,得了这一魄的巧儿确实是受益良多。她的记忆力比以往好上太多,甚至等同于过目不忘。绿瞳僵尸抱着巧儿观察了两天,发现目前真没什么副作用,便也放下心来。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成果,樊少皇特地指派了小道士教她识字,学些入门级的道法。以至于巧儿第一天学会仙鹤传讯时,观天苑所有的纸页都被用来折成纸鹤了,漫天纸鹤雨…… 樊少皇冷着脸喝斥巧儿不许再折了,倒是绿瞳僵尸又扛了十几捆纸上来,还笨手笨脚地帮她折。樊少皇额上青筋爆出,冷哼一声再不管这俩二百五。 观天苑僵尸越来越多,法力也越来越强,樊少皇和绿瞳僵尸经常不在,巧儿一人无趣,也幸得有它们陪着,可以写写字、聊聊天。 只是这群僵尸越来越坏,胆子也越来越大。这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个发现后园巧儿腌的咸菜,还打开菜坛子偷吃了一嘴,它们尝不出味道,只觉得那菜叶难吃得可怕。于是又得了个乐子——看哪个小道士不顺眼,就绑了来后园,逼着他吃咸菜,并且不许喝水…… 每次巧儿一吼,一群僵尸便四散逃窜,留下满嘴咸菜的小道士哭丧着脸一副苦逼样。 更有甚者,它们觉得海底修行不错,灵气又充沛,就想把小道士扔到海里修炼,绿瞳僵尸都从海里捞了好几回道士了。 如此几次,樊少皇也生了气,再这么下去道士的脸都丢光了。他在各个道士身上都留了护身符,令邪物不得接近,道士居住的园子也请了门神护佑,令僵尸不得跃雷池一步。 道士不好玩了,它们便四下里闲逛,后来发现人类的幼仔很好玩,软软暖暖、咿咿喔喔的十分可爱,于是经常去远处的渔村偷宝宝,巧儿生怕它们带宝宝去海里修炼,天天清查这支伪军里谁偷了宝宝,急令小道士给送回去…… 后来,但凡丢了宝宝的人家都来观天苑求神问卜,一准能找到。 巧儿当了两个月保姆,累得两眼发黑,天观苑有求必应的名声倒是更响亮了…… 随着观天苑僵尸越聚越多,尸气渐重,即使樊少皇的符录也不能完全掩盖,便难免引来一些卫道人士的窥探。这几日巧儿都发现海边沙滩上几个道士转来转去。她不认识,樊少皇却是识得:那是郝家的人。 他们世代擅捉僵尸,也不知是欠下僵尸命债太多,还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最后他们的一位颇为德高望重的九辈祖宗成了僵尸。 他老人家初成僵尸,憨态可掬,也还没学会行凶作恶。这专捉僵尸的一大家子开始啼笑皆非,捉不得、烧不得,更不忍看着别人侮其尸身,只得每日里好生照料。他们世世代代捉了无数僵尸,对僵尸的习性自然是非常了解的,于是便也能把自家祖宗给伺候得无微不至。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养成了他们这位祖宗懒惰的个性,每日里一入夜便有孙儿们抬了它老人家出来晒月光、吸食灵气,且选的都是风水宝地。待到鸡叫时分,自有孙儿们抬它回去,放在幽深的地窖里。从始至终不用它动一根手指头。 郝家的人看得紧,生怕老祖宗哪天一个不小心就发现僵尸还能吸血,平日里便有弟子专门伺候。它躺得舒服,自然也就连指头都懒得动一动。郝家从那时候开始不再一味地捕杀僵尸,为了一位先祖,他们穷尽了几辈人的心血,妄图找到一种阻止僵尸吸血、却又能让它吸食灵气修行,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可是还没等他们把法子研究出来,他们憨态可掬的老祖宗就不见了。郝家满世界寻找,僵尸倒是找着不少,却始终未见他老人家的踪迹。 是以这次郝家发现观天苑隐约的尸气时,立时便带了人手过来查探,生怕他们家的九辈祖宗落入歹人之手。 樊少皇也注意了这批人几天,让绿瞳僵尸交待下去,吩咐僵尸们这几天呆在海里,不许上来。绿瞳僵尸把其它僵尸都赶到海里边去了。鬼车却是经常出来晃悠的,它不敢窜掇樊少皇,便天天给绿瞳僵尸打这群道士的小报告,坚决认定他们是来偷东西的! 绿瞳僵尸狐疑地持观望态度,它便天天垂涎三尺地打量着这群道士,九个脑袋一齐怂恿绿瞳僵尸:“肯定是来捣乱的!都打杀了吧,打杀了吧……” 绿瞳僵尸不信,连巧儿都看出来了,它十八只眼睛里每一只都写着:我要吃肉、要吃肉、吃肉、肉…… 对恃到第四天,终于红瞳僵尸憋不住,从海里偷偷溜上来,一众僵尸在海里摸得许多珍珠贝壳,它们觉得这个很漂亮,便想着送给巧儿。 郝家人见海底突然爬出个满身海藻的怪物也吓了一大跳,他们的专业是抓僵尸,海妖怕是捉不住。几个道士严阵以待时,那海妖兴高采烈地往观天苑去了,背影即将消失,众道士集体沉默一阵,发现一个问题:“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海妖背影很眼熟啊?” 族长郝仁眉毛一竖:“熟毛,那就是我们家祖宗!!” 郝家对观天苑的敌视就由此而来,他们一致认定肯定是观天苑的人将他们祖宗拐骗到这来的。巧儿不同意——明明是他们家祖宗自己死赖着不走的。 最开始还只是族内长老出来争执,但是争执他们吃亏呀——观天苑派了鬼车出来和他们长老讲道理,鬼车那货是用来讲道理的么,九个脑袋七嘴八舌就把郝家长老急得面红耳赤。 郝家也不是斯文人,但是这位长老刚爆了一句粗口,鬼车就已经问候到他九辈祖宗了——一嘴一位,刚好九辈…… 说不过,自然只有打了,只是论打架樊少皇可不惧。翠微山祖师爷牌位下的那个蒲团可以做证,他生来就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儿,从小到大没一天给老头子省心。平时不找别人晦气已是难得,又岂会任别人来自己地盘上撒野。当下双方就剑拔弩张了。 最后还是郝家族长郝仁有眼色,觉得在樊少皇手里估计讨不了好——翠微山的虎须可不好掳,当下带着人冷哼着去了。 不想没几天大师兄樊少景就到了观天苑,传掌门谕——捉樊少皇回翠微山。敢情郝仁明面上估摸着要吃亏,去翠微山打小报告了。 樊少皇气得面色铁青,但是老头的命令他怎么着还是不敢违抗,当下也就收整了东西,回翠微山跪祖师爷牌位去了。 养尸为患在当时道门中可是极忌讳的事儿,甚至一般邪魔歪道也极少干。樊少景这厢带着樊少皇刚一离开,翠微山的掌门老头樊复清就悄悄地摸来观天苑,充作香客前来上香。 他此番作番邦打扮,遮了半张脸,巧儿本就不认得他,樊少皇留下来的小道士也没认出自家掌门,他自己却是松了一口气。这地方虽然养了许多僵尸,但绝大多数仍以吸食灵气为主,有两三只吸血的身上怨气也不重,当是以牲畜鲜血为食。 观天苑明面上的主事贡兮虽然能控制这群僵尸,但是一看就知道心思单纯,这里暗地里肯定是樊少皇在作主。一路来时他心里都悬着,生怕他那逆子真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虽然从小到大这个逆子没一天消停,但他毕竟也就这一点血脉,骨肉连心一说,未身在其中的人,都很难理解。 樊复清何等人,此事一出他很快便想到解决的办法——把辅助观天苑、教化僵尸的重任让给郝家。一则郝家世代以擅捉僵尸闻名于道门,这群僵尸在他们手上当不会为祸世间,二者,樊少皇便可从这件事彻底抽身出去,以后观天苑与翠微山也好、樊少皇也好,都不会有多大干系。 与郝仁协商这事时樊复清十分忧虑,樊少皇的性子他清楚,仗着自己有些本事,恃才傲物,动不动就大打出手。而极钢易折的道理这位老掌门也是再明白不过,这样的性子,平日里结仇无数,交的却都是些狐朋狗友,眼下仗着翠微山的势力没人与他较真,但若自己百年以后,还有谁能这样护着他呢? 当然了,他狡猾,郝家也不是吃素的,这观天苑可是万万不能接下。如此数量众多的僵尸,目前贡兮尚能控制,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教化僵尸,说得好听。知道的还道他们乃护天卫道之高士,不知道的肯定道他们一群养尸作乱的混蛋王八糕子。僵尸转移了视线,反倒是没人深究樊少皇建立此观的真正用意。双方都只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接不得。 郝家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想讨回自己祖宗,然后回家,继续研究可以令僵尸不再吸血、完全以吸食灵气为生好好修行的方法。 而后来,好不容易樊复清退让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却出现了——他们的祖宗不肯走。一见他们就一头栽进海里,死也不肯出来。 巧儿好不容易把它从海里唤出来一次,它不敢巴着巧儿,就紧紧巴着绿瞳僵尸,任人好劝歹劝,说什么也不放手。 而绿瞳僵尸这时候不赶它走是因为巧儿舍不得,这里的每一只她都舍不得。所以绿瞳僵尸的态度也很简单——巧儿不让带走的,就谁也不许带走! 如此,郝家的人没法,只得任自家祖宗留在观天苑,但也不能把祖宗扔海里不管了不是。所以他们便派遣自己的族人轮流过来观天苑长住,每天夜里定期把所有的僵尸都聚在一起上课,给它们讲人类的历史与文明,教它们怎么样科学地修炼。 而即使是郝家人对殄文懂得也是不多,日常交流还成,上课就只有巧儿出手了。于是巧儿也顺便做做翻译,将郝家人做的资料译成殄文。巧儿习字晚,但一是她记忆力大大提高,二是她非常用功,故而掌握的汉字也不少。 现下这些资料她也很感兴趣,翻译的时候常常揣摸,也算是乐在其中,就当进一步识字了。 第一次上课,观天苑一百零二只僵尸一只不漏地全到场了,大家都很高兴的模样,但是很快它们就不高兴了——郝家竟然只给红瞳僵尸备了书桌和座椅! 它们不满意的方式很直接——抢来自己坐。郝家人当然帮自己祖宗,结果课堂上越发混乱。一百零一只僵尸群殴红瞳僵尸和郝家的三个道士…… 后来巧儿喝了几声这才住手,每只僵尸都被训得灰溜溜的。从那以后它们又学到了一样东西——不能当着巧儿的面打,会挨训。要是她告诉绿瞳僵尸了更是要倒大霉的。要打得等下课了,巧儿走了再打…… 晚间巧儿跟绿瞳僵尸讲了这事,还发愁一时之间去哪里给它们买这么多的书桌,绿瞳僵尸便把所有的僵尸都聚在一起,吩咐每人去拔了棵树,它教它们做套桌凳…… 绿瞳僵尸不做巧儿都差点忘了,它的木工活,可是做得很不错的呢…… 而郝家人上课之后果然有了些效果,一百多具僵尸天天晚上去巧儿那打滚耍赖要衣服——它们学会了佛要金妆,人靠衣妆。 数日后,樊少皇跪完祖师牌,翠微山掌门樊复清正式令大弟子樊少景承翠微山掌剑真人一职,等于是立了太子。 樊少皇怀恨而走,自然是奔观天苑来了。他来时适逢郝家族长郝仁过来探望自家祖宗,本是带了许多换洗衣裳给红瞳僵尸的,听到上次的群殴事件后他也不敢给了。 郝家是世家,财力也算雄厚,郝仁怕众僵尸又群起殴打自家祖宗,只得托巧儿给众僵尸都量了身高,命族里统一定制了再送来。 临走时他与红瞳僵尸说了阵话,见它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高兴模样,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话到最后却甚是沮丧,郝家七代人的努力啊,六百多年未能研究出一种让所有僵尸不再吸血、以吸食灵力为生的办法。 他还记得他爹临死时拉着他的手,万般嘱咐,死不瞑目。 继任族长十几年,他也试过了无数种方法,可是这就像羊吃草、虎食肉一样是种本能,怎么杜绝呢?他跪在红瞳僵尸面前,想着它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卫道人士的追捕猎杀,心中悲戚,险些落下泪来。 正当这时樊少皇自外殿走进来,他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当下只是一声冷笑。郝仁对他本无什好感,当下就怒目而视。 他却毫不在意地行过去站在一人一尸面前:“就为这个你们研究了六百多年?” 郝仁气得脸都红了,一部家族血泪史,本是感天动地的情义,被人以这般轻蔑地姿态说出来,他死死瞪着樊少皇,樊少皇轻蔑之色丝毫未改,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拔了它的僵尸牙,一群蠢材。” 郝仁呆呆地站在原地,尼玛!!六百多年,七代人穷尽一生的契而不舍啊,就是没想到抽了它的吸管啊!于是当答案一现,七代先人并列成为七代傻逼时,他念及父亲临终遗言,俯身抱着自家祖宗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第十二章:这只僵尸很讨打 拔僵尸牙这办法虽然是出来了,但是也不是说逮着只僵尸就要拔,如果说鬼车最看重自己羽毛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僵尸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那两颗僵尸牙。 大家都知道,僵尸是怎么来的呢?一种是尸体戾气不散而演变来的,简而言之,也就是进化,就跟人是由猴进化来的一样。但这明显不可能是僵尸的主要繁殖方式,就好像不可能所有的人类都得由猴进化而来一样。 如果这样的话人类早灭绝了,因为进化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是一个种族的由来,却不可能是这个种族的繁殖方式。 那么僵尸的繁殖方式是什么呢?这个大家都知道了,被僵尸咬了是要变成僵尸的,也就说其实它们主要繁殖方式是用牙、咬。 如是,那么牙,充当着僵尸一族的一个什么角色呢?直白地说,生殖器。 或许这三个字在后来的人类世界里变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在人道初立的时候,代表种族生息繁衍的生殖器一直就是人类敬畏、崇拜的对象,人类将之视为生命传承的象征。及至很多很多年以后,男人们依旧将此视为力量、魅力的所在。 没有生殖器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么没有僵尸牙的僵尸还算是一只完整的僵尸吗? 所以郝家其实也并不愚蠢,他们并没有真的把所有的僵尸都捉来拔牙,这工程太浩大,况且你平白无故地去拔人家的生殖器,人家不和你拼命才怪。 你只需要象征性地拔几只吸血僵尸的牙用以杀鸡敬猴就好了嘛。这道理其实跟扫黄一样,嫖娼事件一直屡禁不止,但如果中华人民共和国把刑法中加入一条“嫖客一律拔除生殖器”,情况绝对大大好转…… 给僵尸们上课是件麻烦事儿,它们大都好动,又不肯认真听讲,老背着郝家的道长搞小动作。郝家人也不好管——这些僵尸好歹也是自家祖宗的同窗,真要算起来,全是祖宗辈…… 他们便只得跟巧儿讲,然后由巧儿转授,郝家人只须旁听,指出其中谬误即可。巧儿也是乐意的,这日无意中讲起仙缘,巧儿便感了些兴趣。见她听得用心,这位郝道长也颇有些得色:“大凡修士若想要成仙,必须得结仙缘。所谓仙缘,说来简单,其实就是广行善事。道门虽然不讲究普渡众生,但是若要飞升却必须累积仙缘不可。” 巧儿在做笔记,他指指这观天苑:“要不你以为那姓樊的小子为什么要建这观天苑,结仙缘的善事如果单靠拾金不昧之类的小恩小惠,怕是到死也累积不到九牛一毛。” 巧儿很不理解:“那结仙缘需要行多少善事啊?” 郝老道捻了捻胡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若是有功于天地的,则也不多。比如大禹治水、愚公移山之类,估摸着做个百十来件也就算功德圆满了。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且有这个机会也不一定有这个能力。其它说来,建桥铺路、打井修渠也是莫大的功德……” 巧儿细细地记下,这些东西对将来想要修仙的僵尸们用处很大,是以她问得很细:“那斩妖除魔也算罗?” 郝道士却略略摇头:“即使是妖魔也是天生地养之物,除非过于穷凶极恶,否则斩杀它们反倒是损德之事,不过徒造杀孽。若能使其摒恶从善倒是功德一件……” 这厢她整理好资料,到晚间上课的时候一百零二只僵尸却只到了一百零一只——红瞳僵尸没来。 郝家道士和巧儿在海边唤了老半天它也没出来,郝家人急得不得了,生怕自己祖宗再被拐卖了。巧儿叫了只僵尸去海底看看,半晌该僵尸回转,告诉巧儿红瞳僵尸正兴致勃勃地和两只龙虾玩石头剪刀布,不肯上来。 巧儿知道它为什么喜欢和龙虾玩——龙虾光出剪子,稳赢!催了几次,她也发了狠,遣了五只僵尸下去,这下子总算是将红瞳僵尸给硬抬了上来。红瞳僵尸还在挣扎,郝家人只得好声好气地劝:“祖宗,这些东西你必须要学的,你总不能一辈子作只僵尸啊。” 红瞳僵尸还是不依,挣扎着要往海里去,它要继续玩游戏。最后绿瞳僵尸道:“以后观天苑定期清理潜水、逃课、不认真听课的,每月初五通通捉出来吃掉!” 红瞳僵尸问了旁边郝仁今天初几,然后大惊失色地上课去了。 绿瞳僵尸对这些课程却是很感兴趣的,它修为高,比其它一百多只僵尸都聪明,学东西也快。郝家也希望上课的时候它在,它在红瞳僵尸便不敢开小差…… 虽然红瞳僵尸很囧,但郝家人在自己祖宗身上花钱还是不含糊的,他们还真做了一百多套衣服送过来,于是每只僵尸都有了新衣服。但很快新的麻烦就接踵而来——它们认不出哪件是自己的,穿破了就乱抢别人的…… 巧儿无法,只得在每件衣服上都绣了个编号,让每只都记着哪件是自己的。 观天苑这几天一切正常,僵尸们依旧闹哄哄地上课,郝家的道士和巧儿忙着准备资料,绿瞳僵尸忙着陪巧儿玩。倒是鬼车闲下来,它本是个日盲鸟,一到白天就什么也瞧不见,是以夜里它便喜欢东瞅西看。 而许多时候晚上其实比白天有看头,比方说翠微山来的那几个小道士都在晚上洗澡…… 也许是因着眼睛能看的东西不多,鬼车这货平生最好窥人隐私。但是这观天苑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巧儿它万万不敢窥,指不定哪天绿瞳僵尸就把它十八只眼全戳瞎了。但樊少皇它还是敢偷偷地瞄瞄的。 本着对未知事物的热爱,它甚至错过了偷看小道士们洗澡的良机,在樊少皇房间的墙根下执着地蹲守了两夜。 而这两夜它发现樊少皇实在是个很无趣的人,他每天就在房里守着个道坛,道坛上用稻草扎了个小人,上面符纸上以朱砂写着一串生辰八字。 他就坐在道坛边,一手掐诀,也不知道念叨什么。 而如果是樊少景在的话估计就会知道他的做什么——他试图强行侵入樊复清的神识,这就跟远程控制计算机差不多,他想看看老头磁盘里都存了些啥。 而樊复清能独掌翠微山,执天下道门牛耳,又岂会是泛泛之辈,所以这其实是一场凶险无比的斗法。樊复清不可能知道出手的人是他这个不孝子,这样被人挑衅他一经出手必会倾尽全力。 是以樊少皇这几天都无什动作。这就是道法的玄奥之处,双方明里不言不动的静坐,可是暗里,一方道坛、几句法诀,风平浪静之下已不知在鬼门关转了几个圈。 第三日,翠微山掌门樊复清莫名身受重伤,闭关休养,樊少皇歇得一天便出了屋子,并无大碍的模样。鬼车始知道他在做什么,它心中便有些暗惊,当下便将这事报给了绿瞳僵尸。 绿瞳僵尸奖励了它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僵尸,它欢天喜地地叼着跑走了。绿瞳僵尸在原地看那九个脑袋摇摆着消失在沙滩上,面色却是凝重,樊复清的修为它心中有数,如此看来,这个樊少皇平日里至少隐藏了六成实力呢。 它沉吟。 晚间,僵尸们学法术,在沙滩上练习隔空取物。整个沙滩上就见着一百多颗拳头大小的石头此起彼落、飞来飞去,热闹非凡。绿瞳僵尸站在巧儿身边,这些对它而言就是小儿科,它不走是因为它想看巧儿玩。 巧儿已经可以玩得很好,力道控制也恰到好处,它不时就在旁边鼓掌,有时候巧儿将石头扔给它,它便控制着石头再扔给巧儿,两个人跟玩皮球似的,也不嫌无聊,跑得巧儿一身是汗。 而郝家人那边情况就不好——他们开小灶专门辅导红瞳僵尸,但是现在红瞳僵尸的子孙兼导师那位被砸了个满头包,并且悲剧还在继续…… 别的僵尸已经非常熟练了,以至于郝家道长们都非常沮丧——为什么人家的祖宗都天天向上,就我们家祖宗天天扯淡…… 话说这日,宴春楼来人找着了樊少皇,找他自然是出了些见不得光的事。樊少皇可不管是什么事,能付得起钱才是正经。这宴春楼的人倒也大方,樊少皇一看那订金,便操了家伙,带着绿瞳僵尸下了观天苑,真奔宴春楼而去。 这次的事情本不大,只是一个叫清歌的花魁落胎时莫名死了,麻烦的是她死时正值三煞日,又怀着身孕,这便成了厉鬼。 绿瞳僵尸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老鸨子自然是怕谣言传出去影响生意,这几日她都将清歌生前住过的房间死锁着,只是经常有客人投诉说那房里响动太大,吵得人办不了事儿…… 樊少皇来的时候也没跟她打招呼,姑娘们还以为是何方恩客。他虽然身着道装,长得却是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一身蓝黑相间的道装更衬得身材修长挺拔,三层道装、腰间丝绦,每一处都严谨整齐、一丝不苟,身后长剑斜背,更添几分英气。 姑娘们见惯了轻浮的纨绔子弟,突然来了只浑身上下散发着禁欲气息的道门中人,自然便是眼前一亮,忙不迭地已经上前揽客。人堪一靠前,已经有人提出可以打折优惠。 脂粉味渐重,樊少皇微微皱眉,目光一凝已迫得眼前佳丽不敢靠前。倒是那老鸨极有眼色,当下迎上来,满脸笑意地将他迎了进去。 入的自然便是清歌生前的房间,她是生意人,宴春楼生意火,同行相嫉,总有人生事。她生怕捉鬼时闹出一点动静让人给传了出去,要捉鬼很简单,但是要不动声色,便非他不可了。她也是迫于无奈方才花重金请了樊少皇。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樊少皇也无二话,随她进了房里。 而随后跟进来的绿瞳僵尸就傻眼了,樊少皇被老鸨子领走了,众莺莺燕燕自然是可惜的,这时候跟进来一个体魄强壮、孔武有力的伟岸男子,她们自是眼前一亮,再度涌了上去。 它又不会讲话,当下掉进了脂粉堆里。不过一个回合,已经被引到了佳丽杨媚儿的房间。 杨媚儿何等人物,当下已经美人蛇一般缠上它了。绿瞳僵尸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她,入手肌肤倒也滑腻温暖。见它主动,杨媚儿更是奔放,不消片刻便已经摸索到它的胸膛,然后很顺利地解了它的衣服。 入手的触感冰冷坚硬,她也略略奇怪,但是她呆在宴春楼时日已久,已经见惯了太多奇奇怪怪的恩客,也不以为意。纤手一路向下,摸着那根人类的万恶之源,她心中实在有几分满意——这尺寸和硬度都显示东西是上乘的。 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看似雄伟无比的物什其实只是个装饰配件…… 绿瞳僵尸也没反应,就那么任她握着,它心里还奇怪,原来人类喜欢这样玩么——嗯,回去也和巧儿玩玩。 而老鸨子和樊少皇踏进房间时还十分着紧地叮嘱:“樊道长,千万可不能传出声响让旁人听了去啊,最好香都别点,味道传出去也惹人生疑,最近已经有好几拔同行注意我这了……” 樊少皇未曾搭理她,而令她吃惊地是,两人一踏进那房间,周围的环境却陡然变了——哪里还是开门时所见的绮丽精舍,转眼面前已是青山巍峨,山间小径一路延伸,周围杂草疯长,看不到尽头。面前一树桃花开得纷纷扬扬、泼泼洒洒。 老鸨子张大了嘴,她觉得这情景怎地这般熟呢?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房间里那屏风上的桃花图。她半天才惊呼:“樊道长,这、这……” 樊少皇未曾开口,直接抽了身后长剑,左手食指虚划,道符凭空而现,金色的光芒映照这片草地,很快便令清歌现了形态。 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樊少皇已将清歌的灵魂斩于断影剑下。老鸨子只觉得眼前一花,目之所及,又是这红罗纱帐、粉色牙床,那屏风仍在原处,满树桃花仍旧绚烂。方才种种,如同幻影。 她正惊疑不定间,樊少皇已经还剑入鞘,他伸手过来,那意思很明白——剩下的一半酬金。 老鸨子此刻已将他奉为神人,哪敢含糊,立时便递了银票过来。樊少皇也不耽搁,收了钱便走人。外面有不少探究的目光,但因为无任何动静,同行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而将出门时,樊少皇终于想起自己的尸煞。他连踹了三道房门,终于见着绿瞳僵尸衣衫不整却一脸纯洁地坐在梨花木凳上,面前蹲着杨媚儿。 樊少皇绝倒…… 观天苑。 再度上课时红瞳僵尸带了许多龙虾妖上来。巧儿和郝家道长都狐疑,唯这群龙虾甚为坦诚:“石头剪子布输光了,以身抵债了。” …… 于是观天苑伪军中,又加入了一群龙虾小妖。这群龙虾俨然以红瞳僵尸马首是瞻,一致称它为老大。最后红瞳僵尸觉得不妙,忙让它们改口称自己为老二——老大是绿瞳僵尸。 只是一群小道士每每听见观天苑中讨论“我老二如何如何”时,都会觉得十分微妙…… 龙虾队伍在壮大,许多龙虾都输急了眼,但是赌博这东西,一急眼就想着翻本……及至后来,连龙虾的表哥螃蟹也为龙虾不平,纷纷加入这场赌局。于是观天苑伪军阵容中,又多了许多螃蟹精的身影。 所以这就是赌博,你以为你能翻本,实际上一路赌下去不过只能是倾家荡产、以身抵债…… 这群虾蟹小妖的加入,让观天苑的收入更强大了些——它们最喜欢捡拾珊瑚、珍珠或者沉船时没入海底的宝贝。于是观天苑表面看上去仍平淡无奇,内里收罗的奇珍异宝却不计其数。 这几日巧儿的术法增长极快,只是她也面临着最大的问题——她修为极浅,自身法力不足。于是有些术法心法她虽烂熟于心,终究是无法发挥。 晚间,给一众小妖上完课,鬼车外出觅食了,郝家道长也歇下了。独剩了巧儿正在小木屋里看书,顺便等绿瞳僵尸回来,小木屋内清灯一盏,她的影子斜斜地铺在木墙上。 绿瞳僵尸就在这时候偷偷摸进来,它轻轻往巧儿耳朵后吹了吹气,巧儿忍着笑假装不理它。它却拦腰将巧儿抱起来,在小木屋里转了个圈儿,惹得巧儿搂着它的脖子咯咯直笑。 半晌它俯身将巧儿搁在棺材里,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我今天学了个新游戏哦。” 巧儿也兴致勃勃地在它胸口写字:“啊,什么游戏?” 半晌,小木屋传来一声清叱,许多僵尸发现它们的老大被赶出了坟包,它衣裳不整地跪在小木屋门口,膝盖下垫着巧儿的搓衣板,头上顶着一碗水,脸上满是纯洁的困惑…… 红瞳僵尸觉得手下的虾蟹们或许应该叫自己老三,这不,老二在那跪着呢…… 第十三章:战神女魃 这日,樊少皇再带着绿瞳僵尸赶尸时,意外遇到前来陈家村捉妖的樊少景。樊少景这个人素来厚道,所以尽管那妖物害了数人性命,他仍然打算活捉了它,试试能不能将其超渡。 樊少皇于旁边看了一阵,冷哼了一声:“虚伪!” 哼完,他拈了自己一根发丝,抬手虚指,那发丝自他指尖脱手而出,旁人看不见,绿瞳僵尸可是能看见,发丝上带着紫色的光泽极快地没入那妖物体内。 那妖物本已经是强弩之末,得此发丝,又跟打了鸡血似地重新生龙活虎,而樊少景就辛苦了点…… 好在他本谨慎,准备也充分,情况也尚在掌控之中,不想樊少皇一见他还能对付,就再抽了些法力附在发丝上,重新给弹了过去。 不多时,樊少景也发现是自己师弟在作怪,他语声十分无奈:“少皇,别闹了!” 偏樊少皇天生便与他性格相冲的,当下又弹了几丝过去,这下樊少景开始吃不消了,樊少皇气定神闲地看他左支右绌:“老头子选你作翠微山的掌门,哼,简直就是老年痴呆了!” 嘲讽完毕,樊少皇带着绿瞳僵尸,赶着自己的尸队施施然离开了。其实这法力没有什么难解之处,施法半个时辰之后那些发丝会重新抽离,甚至会带着该妖物的真元一并回到施法者手中。 樊少景揪着该妖物不放,只是因为如果这些法丝带着妖物的真元一并抽离,这妖物自然魂飞魄散,对樊少皇却也是有害无益。 人的魂魄,再怎么强韧却也有个度,而妖大多是几百上千年的灵物,两者又岂是能够相提并论的。这些真元一旦进得樊少皇体内,虽不至于重伤他,却也必然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慢慢抵消其反噬。 是以他并不理会自家师弟的调戏,仍是厚道地将此妖物收伏,硬碰硬的后果就是两败俱伤,不过他虽实力不比樊少皇,根基却比他厚实许多,自认复元速度极快,也不以为意。 待樊少皇只等来自己那几屡法力时他更恼怒了:“虚伪,太虚伪了!!” 他对自己大师兄这般评价。 而晚间,待他帮陈家村一个乡绅看完风水后,他发现该乡绅家一块祖传宝玉质地实在是不错,当下便道貌岸然地指说那块玉佩仍妖邪之物,久积阴气,若长期存放必然引发灭族大祸。 毕竟是家传之物,乡绅极难割舍,偏生樊少皇也是道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对方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忍痛割爱,将这块宝玉暂交他保管。 从乡绅家出来,绿瞳僵尸看他理所当然地将该玉佩在腰间,它只有一句话想说:虚伪,实在是太虚伪了…… 夜间,樊少皇仍是带着绿瞳僵尸赶尸,路上风雨大作,雷声隆隆。樊少皇素来对宝物尤其感兴趣,当下便猜测可能是至宝出土。绿瞳僵尸受他感染,亦尤其喜爱金银之物。 一人一尸将尸队停在义庄,于大雨中奔赴山麓深处,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唯闪电偶尔劈开雨幕重帘。 远处有光芒迸溅,那光束初如脸盆大小,待渐渐走近却只有铜镜大小了。樊少皇有绿瞳僵尸这个交通工具,脚程自然是快了不少。 不巧的是待一人一尸赶至该处时,已有一道人先到一步了。他也是刚到,虽离得甚近,宝物却未能到手,那束光线依然强烈空茫地直射夜空。 绿瞳僵尸将樊少皇先行放下,那道人自然已经看出它的修为,它却往樊少皇身后退了一步,很明显地示意:“他才是主人,要打先打他!” 樊少皇冷哼了一声,却是以心语吩咐它:“退后,五步之外。” 该道人的视线这才对上樊少皇,地上宝物的光线越来越强,双方都明白宝物现世实属机缘,稍有灵气的宝物都会不停移动方位,错过这一时三刻,只怕万世难寻了。 双方对视一阵,仍是樊少皇打破沉寂:“自古天财地宝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守之。若是其它时候你我定能拼个高下,但此刻时间紧迫……” 他顿得一顿,该道士果然忍不住:“你待如何?” 樊少皇也很大方:“不若你我同施一招画地为牢,谁先破此法阵则宝物归谁。” 这招很公平,该道士心想也只有如此,但他还是防着樊少皇的,生怕他趁其不备偷袭。樊少皇却无动手打算,当先将该道士圈了起来,该道士亦施完法,开始用尽全力试图突破樊少皇的法阵,樊少皇的做法就更简单了——他冲绿瞳僵尸一抬下巴,示意它:去拿! ——画地为牢之术圈子越大越耗法力,樊少皇率先动手,那道士在他的禁制中施法,果然无法一并圈住离他五步之外的绿瞳僵尸! 绿瞳僵尸跟着他许久,取个宝还是不在话下。它径直越过该道士,掐了个法诀取了那宝贝,入手却只是块古拙铜镜,光泽阵旧,并无出奇之处。 它不过略略一望,心中便是暗惊,那铜镜中映出它的影象却是青面獠牙、皮如陈革,枯败的白发长长披散,面目狰狞可怖。那是它的尸形。 到底是何宝贝竟然可以破它幻象? 它觉得这块镜子可不能落在巧儿手上。 而那还在阵中挣扎的道士就气坏了:“你卑鄙!” 是骂樊少皇。 正所谓兵不厌诈,樊少皇不以为意。能第一时间赶到这里的人,都不会弱,他心中有数,但是仗着自己的尸煞,也并不惧。最重要的当然是得先把宝贝拿到手,不然打也白打。 两个道士几乎同时冲破法阵,在山林中斗法。绿瞳僵尸拿着那铜镜在山林中饶有兴趣地照来照去,那铜子也不知是何宝物,但无论任任妖魅再高深的幻形之术都逃不过它轻轻一照。 它见过照妖镜,但一般的照妖镜可破不了它的幻形术。两个道士在它身边打来打去,它也不在意——樊少皇隐藏着起码六七的功力呢,死不了。 然后它就发现了一个更为恐怖的事情——除了能追塑妖物本源,那镜子不管照着谁,都是透视效果,也就是说,万物在它面前,其实都是裸奔。于是绿瞳僵尸泪流满面地看着面前两个道法高深的道士在它面前使用高深道法,满面严肃却一丝不挂…… 苍天啊、大地啊,到底是谁发明了这般猥琐的法宝啊…… 它一个尸看得无语凝噎,不知道如果以后樊少皇用这法宝收妖捉鬼会不会长针眼…… 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山间突然一片寂静,连林中婆娑疏枝都失去了声响,一阵香气慢慢地弥漫了山间。打斗的两个人也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樊少皇面色凝重,转身提了绿瞳僵尸就打算走,可是他的速度明显不够快。 一个人,准备地说是一个人形物已经缓步走了过来。 那是生平第一次,绿瞳僵尸恨自己视力太佳。其实那本该是个挺美好的场景,大雨初歇,香气弥漫的山野,一个人静静地踏枯枝落叶而来,飘逸的裙角抚过落叶,环佩叮铛,步履娉婷。 雨水和泥垢仿佛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她静默地伫立在这雨夜荒山,不染半分风尘。 可不幸的是绿瞳僵尸的视力实在太好,好到能看清那位踏夜雾风雨而来的“佳人”巨人般的身高、光秃秃的头、水桶粗的腰……哦不,她其实已经没有腰了,就算腰带勒得再紧,也不过是个勒紧腰带的水桶…… 她停在离三人五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微微一扫,绿瞳僵尸一惊,竟是再难移动半分。那是一种妖邪之物本能的恐惧,它在害怕她,它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害怕她! 而她似乎也对绿瞳僵尸有了些兴趣,眼波流转着打量它,只是一眼,绿瞳僵尸连指尖都在颤抖,那仿佛凡人眼前的神祗,每一个毛孔都在告诉它应该置顶膜拜。 可是它生于尘世数千年,从不曾有过这般的惊怖。那女子眸子再转,似是施加了压力,它终于双膝一屈,跪倒在她面前。她这时方才笑着走过来,一手勾了它的下巴,细细打量它。 绿瞳僵尸觉得自己应该反抗,起码也应该拒绝,可是它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得任她打量。 一种未知的力量牢牢地牵制着它,而对方甚至未动半分杀机。 甚幸她并未打量它多久,片刻之后她已然转头:“你收服了它么,应龙?” 她是看着樊少皇说话,樊少皇却没什么反应,两个道士俱都惊疑不定地看她。她又偏头看了看旁边的道士,很快便发现二人其实是在打斗,她朝樊少皇走过去,广袖一挥,那与四成功力的樊少皇实力不相上下的道士突然全身发黑。 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嗅到一阵焦味,再一低头,头已经掉落在泥泞的雨夜山间,很快整个人都化作飞灰。 樊少皇退后一步警惕地打量她,声音依然冰冷:“你是谁?” 似突然想起什么,那女子停在他身前三步,语声亲昵:“我是魃。你呢,今世的你……又叫什么名字?” 她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樊少皇也无意与她纠缠,绕过她便打算带走绿瞳僵尸。绿瞳僵尸百忙之中用那面铜镜探知她,镜中却只是一片空白。 只是这一刻她已经发现了这方铜镜的存在,当下眼中竟然闪现欢喜的色彩:“呀,映世镜!” 她只是广袖一挥已经从绿瞳僵尸手中将镜子抢了过来,笑嘻嘻地举了铜镜去看樊少皇。 她脸上脂粉太厚,胭脂太红,再加之扭着水桶腰作粉红少女状,樊少皇当时脑门前就溜出了数排鸡皮疙瘩。偏生她仍是举着铜镜,以如若雷鸣般的声音娇笑着自八个方向映射他。 樊少皇在不停地打喷嚏——她身上的香味,足以薰死一头大象。 绿瞳僵尸第一想法就是她和鬼车肯定很投缘,第二个想法是……还好,樊少皇肯定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可是事实上,纸包不住火,樊少皇终于还是知道了,因为那“女子”一边举着映世铜镜四处乱照,一边咯咯“娇笑”,一边不住地称赞:“哇,好白!哇,好……” 待他看清镜中影象时,他炸毛了,他悲愤了,他反手抽出断影,以剑指天,仰之而嚎:“一度君华,难道老子是出来搞笑的吗——” 待一人一尸送完尸队,还未来得及返转时,翠微山便传来消息——大师兄樊少景路遭突袭,至今仍昏迷不醒,老头命樊少皇即刻赶回翠微山。 樊少皇脸上早已漆黑一片,这个虚伪的家伙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就在与自己碰面两三日之后出了事。要真死了也还罢了,偏生他还闹个昏迷不醒,完了,这下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黑着脸带着绿瞳僵尸往翠微山赶,祖师爷牌位下的那个蒲团……我来了…… 而等他回到翠微山时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得简单。樊少皇身受重伤不假、昏迷不醒也不假,可是真正令老头震怒地却不是这个——他被人抽去了绝大部分的真元。 老子一口认定樊少景这样的修为,定是需要樊少皇这种身手才能伤得了他,而樊少皇却不能告诉他樊少景收妖的时候其实是被自己的法力所伤了。 受了伤的他,比平时自然是要容易对付许多…… 樊复清的处理方式也很直接——直接侵入樊少皇的魂识,如果他体内没有樊少景的真元,此事自然与他无关。可是樊少皇却无法任他探测——他魂识里虽然没有樊少景的真元,别人的却是不少…… 打个比方说吧,如果老头在他魂识里发现了樊少景的真元,其后果充其量就打断他一条腿,可是如果发现了他魂识里其它的东西……只怕会将他三条腿一块儿打断……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又不让老头子探测,自然樊少景这口黑锅就非背不可了。他心中亦是愤恨:谁在陷害我! 而樊复清确实是个狠辣的主儿,他着令门人废去樊少皇的道法修为,打断其一条腿,将其逐出翠微山。 樊少皇也硬气,咬紧牙硬是没吭一声,惟绿瞳僵尸收拾东西时突然想起正对着祖师爷牌位的那个蒲团,觉得樊少皇应该去和它告个别…… 离开这里,自然是回观天苑,而这时候的观天苑着实热闹非凡。 先是巧儿带着一众僵尸、小妖正在练习术法,突然几乎所有的僵尸都开始颤抖,潜伏在血液尽头、生命本源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最后伏地跪拜。 郝家道士也从未见过这般异景,待潮水退却,月光静静地注满天地之间。细细的浪花中,翩翩而来一……一水桶…… 是的,月色倾城,海浪轻柔,暗香浮动中,一水桶踏浪而来,海风都吹不散的香气弥漫开来,所有能逃的生物、包括海龟都已经飞快地逃了,剩下不能逃的、有嗅觉的生物都开始打喷嚏——这、什么怪味?! 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水桶却颇为高兴的模样:“呀,好多孙儿,都起来吧,真乖~” 巧儿和郝家道长也是惊疑不定,这时候方敢打量它。这一打量,几个人额前都炸起来无数鸡皮疙瘩——这个水桶着一身粉红色的纱质薄裙,全身上下挂满了珠宝首饰,头顶是秃的,于是戴了一顶帽子,帽子上别满了头饰。原本远观还算一水桶,近观就成了移动货架…… 郝家道长半晌才能开口发出声音:“你……你是谁?” “水桶”极开心地转了个圈,声音如若滚雷,却作娇笑状:“我是女魃,这里就是观天苑?” 她打量了四周,依然娇笑道:“我来这里等一个人。” 似乎是一种赦免,所有的僵尸这时候才能动弹,待它们看清水桶,一股脑全都扑到了巧儿面前,巧儿现今能听懂一些它们的语言,大抵是在求证:“不可能……这不是我们家祖宗,这货不可能是我们家祖宗,呜……”巧儿挨只抚摸,万分同情。 被打断腿,樊少皇痛虽痛,却也无所谓,断绝父子关系,于是从此以后再不用看老头子的脸色,再不用和樊少景这个假仁假义的家伙比较,再不用在意翠微山的门风,也再不用跪什么祖师爷牌位下劳什子牌位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无所谓,这点痛算什么? 而一回到观天苑,樊少皇开始牙疼、胃疼、蛋疼了——那水桶居然在此候他已久了。 水桶见他回来却颇为高兴,她上前将樊少皇腿上的药纱都拆了,樊少皇微反抗得厉害,她微笑着施了个言咒:“你累了,睡吧。” 修为相差太多,樊少皇只觉得眼皮沉重,半晌竟然已沉沉睡去。水桶唤了绿瞳僵尸进来打下手,将樊少皇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她施法竟然替他重新接骨疗伤,打下仙基。 绿瞳僵尸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一时却没个头绪,她却十分喜欢绿瞳僵尸的模样,用僵尸语与它交谈:“你想问什么?” 绿瞳僵尸好歹也有数千年的道行,好多东西它也知道些许:“你真的是魃?可是据我所知,自上次应龙将你打成重伤后,你应该是去了妖魔道。” 魃轻轻拆着樊少皇身上的裹着伤口的血帛,语气中很是淡然:“是啊,可是我前些日子见他命星黯淡,可能遇生劫,便出来看看。果然就碰上了。” 她淡淡地出来两个字,绿瞳僵尸却是暗惊,妖魔界与人间的禁制岂是轻轻松松就可以突破的:“进了妖魔道还可以出来?” 魃却似乎没有听到它的问题,她转了另一个话题:“观天苑那女孩是你的吗?” 问这个问题时她一双眼睛满是亮闪闪的光,只差就没问出:哇哇,你喜欢她?她喜欢你吗?你和她做过吗,做过吗…… 绿瞳僵尸受不了这个大八卦的水桶,等她为樊少皇重筑仙基时便扒扒头出来,回身时它看见她的背影,粉色的纱衣呈半透明状,里面一大片紫色。 她受伤了,谁能够伤得了这个僵尸始祖?是突破妖魔道禁制的时候么? 那时候巧儿在小木屋看书,嫌屋内太闷了,外面却又难以盏灯。这个绿瞳僵尸有办法解决,他驮了巧儿去海边最大、最高的那块礁岩上,任她坐在自己怀里,然后双目一闪,眸中光芒乍盛,正好可以供巧儿看书。 观天苑明珠甚多,巧儿却对这两束光情有独钟——柔和不伤眼睛,亮度可随意调节,更重要的是携带方便。 星辰漫天,海风带着咸湿抚面而过,盛夏的暑气也降了几分。巧儿十分欢喜,时不时轻轻蹭蹭身后的靠背座椅,她的多功能座椅便会替她捏捏肩、松松骨。 巧儿也跟它提起魃的事儿,它却不愿多说,只嘱她别同魃走得太近。这夜观天苑没有僵尸出没——见了祖宗尊容,它们都躲在海底哭呢…… 海滨的夜似乎永远都泛着水雾,海浪亲吻着沙滩,海潮涨落的声音都淡却,巧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身后“靠背”上,沉沉睡去。 梦似乎很甜美,她露了笑意,在靠背上又使劲儿蹭了蹭。绿瞳僵尸便调整了姿势,让她睡得更舒适些。 她呼出的气体撩拨着它的胸口,温热湿润。不用照明,它眸中的光芒淡去,头枕着冰冷坚硬的礁石,手却抚过她柔软温暖的腰肢,海浪层层不息,它有时会听不见。只有她的心跳脉博和着血液流动的声音一直清晰,那是属于鲜活生命的交响,是它从未拥有过、于是一直向往的东西。这种生的渴望随着灵智的开启一天比一天强烈,它听着听着,便会迷醉在这华丽的乐章里。 夜幕星光,繁花碧海,偶尔鬼车在海面上振翅盘旋,这实在是个很美好的世界。它轻轻将差点翻到礁石上的巧儿移到自己胸口,她梦中呓语什么,和着海风,它听不懂。 樊少皇被逐出翠微山的消息很快便传开,平素结交的狐朋狗友一听他倒霉了,自然是避散不及,而结仇的人一听,便觉得打落水狗的时候到了。 他的外伤并不严重,魃一夜便能恢复过来。但要筑仙基便需要几天时日。以往观天苑有麻烦,大抵都是樊少皇出手,而现在他暂时废了,僵尸或者小妖是不敢出手的——来的道门中人极多,一旦发现这些东西,观天苑与天下道门势必成水火之势。 绿瞳僵尸自然是不关心观天苑的,它只担心巧儿的安全。魃却是不担心,一大早她仍是亲手给樊少皇煎了药,樊少皇是在看到她的时候彻底清醒过来的。 她一身粉色的纱衣裹着水桶般的身子,刻意压低了身子柔柔地哄他:“喝药吧。” 樊少皇不肯喝——这药太苦了,魃复又哄他:“喝完了我亲你一口。” 樊少皇咬紧牙关,更不肯喝了。 二人在床边对着药碗较劲,最后还是魃退让了,横眉怒目地喝:“再不喝我就亲你一口!” 樊少皇黑着脸打量了那药碗许久,最后终是一咬牙,将一碗药整个倒进了肚子里。魃笑嘻嘻地看着,待他喝完便扑上去言语中带着阴谋得逞的欢喜:“喝完了我亲你两口!” 房间里,只闻樊少皇一声怒喝…… 外面一大群道士前来寻仇,魃半点不放在眼里,这一群道门精英在她看来抵不上樊少皇的一个头皮屑。 观天苑香客依然络绎不绝,一大群道士的到来无疑成为他们新的茶话会谈资。 巧儿就有些为难,这群道士就是来找樊少皇报仇的,他们可不讲理。巧儿左右解释了半天,这伙人就是打定主意想要往里冲。最后还是魃哄睡(气昏)了樊少皇,施施然从里面走出来。 她和别的僵尸确实不一样,八月的阳光明媚绚烂,她站在金色的阳光下,浓香四溢,许多幸运的道人已经开始打喷嚏,另一部分不幸的、没打喷嚏,于是开始狂吐…… 魃却并不觉得自己这副尊容有何不妥,她(自以为)娇媚地原地转了个圈儿:“哟,大家好兴致啊。” 巧儿见她出来始放了心,忙走到她跟前,有这个僵尸始祖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魃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她转头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你还是担点心得好,我不能出手。” “什么……” 魃依然开心,又原地转了几个圈,娇笑着低声道:“我一出手,来的怕就是神界的人了,他们不许我呆在人间。” 这下子巧儿苦恼了,那可怎么办…… 当然要原谅她,这些日子她虽然学了些道法,见识也广博了不少,但凡人之躯,一年半载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魃看着她又着急了一阵,这才哈哈大笑。她似乎一直就很快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觉得有趣:“傻丫头真可爱,如果我是男的我都抱你回家去了,哈哈。” 话落,她将手中那块映世铜镜往场中一抛,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下来。那映世古镜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地落在地上,却一下子放大了无数倍。 巧儿惊得目瞪口呆,却不知那古镜本就是随着需要映射物体的大小而改变形态,传说中它的主人用它照过这天地日月,于是它究竟有多大,却是谁也不知道。 甚至巧儿也忽略了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这个宝镜的发明者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人扒光了游街示众…… 果然,随着铜镜落地,场中所有的声响都静默了下来,一干道士看着一场复仇大会变成了道门高人裸奔展…… 如此奇景,百年难见,众香客一齐瞪眼捧腹。 最后这场斗殴终究没打起来,原因倒不是道士们突然良知翻倍,而是所有人的双手都捂了其它重要部位——脸,拿不住武器…… 那一天巧儿就明白,这些神啊妖,都是几千数万年的老怪物,阴险得很…… 第十四章:杀妖撷魂 道士捂脸奔逃,女魃也并不打算追,她对这些世俗仇怨本就没有兴趣,她所有的兴趣都停留在樊少皇那里。待此间事了,她立刻急步返回,仍守在樊少皇身边。 巧儿担心这些道士再生事端,施了个隐蔽气息的术法悄悄尾随,直到对方出了观天苑方才放心。这一路尾随,她便发现不对——自己体内是什么东西? 那更像是一股热流在她体内游走,她初时只以为是天气炎热,并未在意,这时候施法方觉异常。她看过许多书,觉得这像是法力。可是她哪里来的法力? 她重新施法,那外来的法力精纯祥和,在她体内缓缓流动。她心中狐疑,这时候天光大亮,她也找不着个人来问。回到观天苑,小道士忙着安抚香客,实际上这群香客也不需要安抚,他们或者她们并无一人受到惊吓,那些表情更像是惊喜…… 巧儿进得房间时樊少皇仍在安睡,魃坐在他身边,大掌握了他的手,庞大的体型将原本身材颀长的樊少皇都衬得娇小。 巧儿看得书多了,对筑基一事也多少了解些:“他短时间怕是醒不过来吧?你又何必一直守着。” 魃抿唇,声音也带了些许笑意:“你不懂。” 是的你不懂,你知道我活了多久吗?你知道我和他相识了多久,又分离了多久吗?你能数清海边沙滩上每一粒黄沙吗? 当回忆像生命一样漫长,那些过往的狼狈与辉煌、仇怨或缠绵,人已经忘却,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 巧儿是不懂:“你若真是喜欢他,何不把模样变得……呃,变得和人类接近一些呢?同个种族毕竟更容易讨他欢心些。” 魃这时候才转头,她瞳孔中似流转着奇特的纹路,敛人魂识一般。巧儿不敢与她长久对视,忙别过了脸去,魃却笑嘻嘻地道:“我这样不美?” 她歪头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娇悄可爱的表情,在很多年以后那表情依然经常出现在巧儿的恶梦里。 晚上,郝家道长仍是给僵尸小妖们上课,鬼车扒在窗台上偷窥樊少皇,被魃把眼戳伤了,它不敢骂魃,正躲在墙角揉眼睛。这也是巧儿顶佩服的地方——就鬼车那眼睛长得,能一下戳中俩还真得费点心思…… 所有的僵尸都在沙滩上听课,唯绿瞳僵尸刚爬出来就被巧儿拖进了小木屋里。 魃抱着犹自昏迷的樊少皇在海滩上晒月光,见状却立刻来了精神,两眼瞬间闪出贼光:“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急不可耐……快,上鬼车!!” …… 进得小屋,确定没人跟来,巧儿在绿瞳僵尸胸口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她并不傻,樊少景受伤后被抽去了极大一部分真元、自己身体里莫名得来的修为…… 她的眸子如同被海浪濡湿的夜色,温润透澈,没有任何弯绕,她就那么直白地问它,是你做的么? 绿瞳僵尸与她对视,仿佛那就是世间最严酷的刑罚,它连谎话都说不出口,于是在她手心里静静地承认。 “为什么?”巧儿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理解它,她很害怕:“樊少景道长是个好人,为什么你要伤害他呢?” 她眸子里似乎裹了雾,传说中的僵尸都是茹毛饮血、万恶不赦的,她怕它偏离人类所谓的正道,却又不知道应该将它导向何处。 绿瞳僵尸有些焦躁地扒了扒头发,耸拉着脑袋不敢看巧儿,这样半晌无什动静,它又悄悄抬头瞄了一眼,却见她眼中水雾更重,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它慌了,伸手去抹她的眼睛,在她耳边絮絮低语。它的手仍然冰凉,巧儿伸手握住,那掌间每一条纹路都是她所熟悉的模样,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绿瞳僵尸心中更慌,忙将她横抱了,在小木屋里踱来踱去,嘴里还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摇篮曲。它看过许多人家这样哄啼哭的婴儿,它记得人类哭泣的时候,是要这样哄的。 巧儿搂着它的脖子,它身上依旧干净,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她在它胸口一笔一划地写字:“你答应我,以后不论如何,都不要吸人血好不好?” 绿瞳僵尸仍是轻轻点头,像以往应下她的每一件琐事一样。 巧儿依偎在它怀里,它抱着她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月光注满了沙滩,浪花银亮。一众僵尸都停止了上课,傻傻地看沙滩上老二抱着老大,踱来踱去之余,还五音不全地哼小曲儿。 次日,樊少皇已经清醒了过来,旧伤好得差不多,只是动作间仍不若以往灵便。魃给他打下的仙基可令他以后的修炼时半功倍,这趟被逐出师门,仔细算下来其实没什么损失。 魃将药碗递过去,她尤其喜欢看他盯着药碗皱眉的样子。有谁知道,敢和河伯干架、敢替大禹治水、敢与蚩尤一战的应龙,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喝药…… 她觉得很欢喜,很多年月过去,她还能从他身上找到当年的影子。于是也不管有用没用,就弄了许多药给他喝,就为了看他苦着脸的样子。 当然,樊少皇就不欢喜了,他正对着药碗瞪眼——搞什么,这么多药…… 所幸魃并不能在世间呆很久,她本是火神,体内火元甚重,加之沾染了人间浊气,所在之处赤地千里,疫病横行。即使神界没有发现她逃出来了,她也必须返回妖魔道。 这些天她对巧儿倒是不错的,临走时就将那面映世镜送给了巧儿,巧儿十分喜欢,爱屋及乌,便连带着觉得魃这个人实在不错。 魃走的那天只有巧儿送她,樊少皇根本就不知道,当然如果知道他想必会很高兴。临走时魃特意下了海,硬要在自己许多孙儿脸上留下爱的唇印,骇得一众僵尸怪叫着四散奔逃,观天苑的海面波涛汹涌,如若海啸。 魃离开时巧儿一直将她送到山脚,她依然很快乐,不时以绣鞋尖逗弄路边的野花孤草,最后折了一束松枝敲敲巧儿的头:“回去吧,我走了。” 巧儿看着魃渐行渐远,最终连那抹明亮的粉红色都看不见了,她颇觉黯然。好歹也活了许多年月么,到头来别说知交故友,竟然连个相送的人也没有。 她一个人正暗自神伤,那边远去的魃却又悄悄回转,在她耳边娇声道:“莫伤神,你虽然不及我国色天香,唔唔,但是也还是不丑的。” …… 魃言罢又向前行去,巧儿又目送了一次,半晌她却出现:“对了,莫忘按时嘱他喝药,嘻嘻,真想多留一阵。” …… 巧儿再次目送她离开,良久她再回转,面色严肃、眸子里却带着些调皮的意味:“我那个绿眼的孙儿,为人很是忠厚老实,你可莫要欺负它。对了,僵尸其实也是可以与人行欢的,毕竟它全身都是硬的,和你们人类也差不多,你一定要试试……” 巧儿那点神伤都抛到了九宵云外,当下对着这个越级大八卦的水桶泪流满面,魃,你可以滚了,真的…… 魃真的走了,令巧儿无语的时她是直接凭空消失的,敢情方才几次孤影独去,都是逗她玩的…… 魃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但她的出现至少让绿瞳僵尸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妖魔道的禁制是可以冲开的;第二、原来旱魃之所以被称之为旱魃是因为她会导致天下大旱,而不是因为她不会游泳…… 晚间,樊少皇还没有醒来。他方才筑基,外来的法力还需融合,恐怕得闭关数日。翠微山掌门樊复清忙着给自己大弟子疗伤,竟然一时也无什动静。 倒是巧儿拿了那面映世镜整日里东照西照,颇为欢喜。绿瞳僵尸却很是着慌,左躲右闪,生怕被她照见。 最后还是巧儿好奇,硬生生地捉住它,上上下下地照了一遍,然后她就明白道士为什么一直要捉僵尸了——僵尸影响市容啊! “我还觉得你这副皮相不漂亮呢,没想到连这副不漂亮的皮相也是变出来的!!”巧儿声讨。 绿瞳僵尸讪讪地任她攥着,时不时去瞄她的神色——它是怕她嫌弃呢。爱美之心,不管是何物种都是存在的,很久以前雄鸟就学会用美丽的羽毛吸引雌鸟了。 巧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好在相处甚久,她的抗打击能力已经强太多,若是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副尸形,只怕她再迟钝也已经呜呼哀哉了。 打量完她还不理解:“反正都是变,你为什么不变漂亮些呢?” 绿瞳僵尸不语,最后还是鬼车那厮在屋外墙脚笑得实在是忍不住,抢嘴道:“因为它害怕变太漂亮了,被喜欢的就只是这张皮了呗。笨!” 绿瞳僵尸对巧儿下不了手,对它可不客气,当下指甲暴涨,嗖地一声,又戳伤了它俩眼睛。门外鬼车大叫一声,绿瞳僵尸这才回过身上,仍是在巧儿手心里写字:“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样算美,怎么样算丑。” 后来巧儿就发现原来绿瞳僵尸的长相是可以自己diy的。她可以让它变尽千般面孔,到最后却还是回到本来面目,她沮丧地发现这张面孔看久了,竟然别的都看不顺眼了。 樊少皇伤势痊愈,道法却已然尽失。他体内还留着以前从别人身上抽取过来的法力,这倒让他现在的实力较之以往强悍不少。修道和修仙毕竟是两码事,他不用再天天练剑、画符,却需要跟绿瞳僵尸一样吸食灵气,不断冲击经脉,以强韧自己的体魄和元魂。 这种苦修漫漫无期,况且能不能登仙还是两个字,好吧就算你够狠,数千年后你修行期满,说不定最后一记天劫神雷就能将你劈个七成熟——配上刀叉可以直接上桌了。 不过反过来想,若不经这重重考验,随便只死猫烂耗子都可以修仙的话,天界早就乱套了。 可樊少皇明显不想走这条路,他觉得只有傻瓜才一五一十地修仙呢。 他在房里研究了一晚上,决定采撷他人真元补充自己法力,初时想法美好——选些作恶多端的妖物、修士,也算顺便积累仙缘。 于是这日,他给观天苑众妖怪僵尸布下任务——杀妖撷魂,目标自然是一切作恶多端的妖物,什么狐妖、兔妖、猫妖、狗妖、人妖……呃,好吧,人妖不行…… 绿瞳僵尸很高兴,立时便召集众妖怪僵尸于观天苑山脚的沙滩上开会。樊少皇自小生于翠微山这样的名门大派,对规矩自然重视,当下便吩咐巧儿:“点名。” 巧儿哪里记得清这一堆龙虾、螃蟹,这便让鬼车清点人数——它点着快。鬼车九个脑袋数来数去总是少了一只,一行人把观天苑附近的海底都翻过来也没找着。 急怒之下,决定点名。 “樊少皇!” “嗯。” “贡兮!” “在呢。” “犼!” …… “鬼车!”无人应。良久,鬼车大怒:“找了半天原来是这孙子这么大胆开会竟然敢不来……” 回应它的只有集体的沉默…… 樊少皇嘴角抽搐,额前降下黑线一排。他对这次行动做了简单的分工,鬼车负责侦察,巧儿负责记录,红瞳僵尸与两只古洞僵尸一组…… 他千辛万苦把所有妖物都按实力科学分配了,一宣布散会,众妖欢呼着打包了自己(和别人)的零食、垃圾、瓶瓶罐罐,一哄而散。 好吧,分配虽然不成功,但是一场杀妖取元运动也算在观天苑恶狠狠地展开了。 这次要对付的都是大妖,妖元在吸收的时候会损失掉一部分,若是小妖便可解决,樊少皇还不如就直接吃这些螃蟹龙虾呢。 回到小木屋巧儿就拖了绿瞳僵尸,在它胸口写字:你变成尸形吧。 绿瞳僵尸不解,仍是在她掌心中回复:干嘛,看了你又害怕。 巧儿不依,仍是缠它。它只得变回尸形,这是它的本体,幻形虽然无破绽,却如同穿着身衣服般,哪如这寸缕不着快活。 巧儿点了油灯细细地打量它,看一会又闭上眼睛缓冲一下。绿瞳僵尸乖乖地站着任她研究,半晌终于忍不住:“干嘛呢?” 巧儿很坦白:“不是要杀大妖了么,我先看看你练练胆!” “喂……” 绿瞳僵尸经常带着巧儿出去刨妖怪老窝,去了它也不动手,通常就是给巧儿掠阵,颇有看热闹的嫌疑。 初时单独动手,巧儿觉得吃力,她身上虽有樊少景绝大部分的真元,但毕竟不是原装,饶是她如今资质过人,最多也就能发挥十之五六。 这样杀得几只大妖后,她的临敌经验倒也提升了不少,知道对付这些妖怪,一定要上来就打,千万莫与它们说话。一说话就有可能被它们坑了。 那时候正值秋天,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所以杀妖之余,绿瞳僵尸也经常会驮着巧儿在林中山间寻些山果。二人相处的时候巧儿通常便缠着它现出原形,初时它略带羞涩,随后次数增多便习惯了。有时候不用她开口,一回头它就披头散发、张牙舞爪了。 摘完果子一人一尸一般会在某个山涧歇脚,绿瞳僵尸负责洗果子、咬核桃、赶蚊子、当座椅外带照明,巧儿负责吃。 偶尔有月,倾泄山间照亮它枯败及膝的白发。巧儿趴在它肩头,总忍不住张五指为梳,替它梳理,理着理着便会感慨:你长得真丑。 绿瞳僵尸静止不动,直到巧儿低头瞅它:干什么呢? 它才万般委屈:在等后面的“可是”…… 巧儿便咯咯直笑:没有可是了。 它将巧儿嘴边果子的残渣拭去方才委屈地争辩:怎么可能没有可是,难道我就没有一丁点儿优点吗…… 巧儿捂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绿瞳僵尸小心地扒掉可能扎到她的枯枝野草。 你一定看过许多如同《妖孽传说》这样狗血天雷扯淡的玄幻传说,故事中的人,不管主角、配角俱都“凤目狭长、气质尊贵、容色无双”,动不动就为女主去生去死、甚至倾天覆地。却不知其实女人从来就不需要男人为她去死,他只需要在将玫瑰递给她之前抹去上面的刺。 气质尊贵如何?容色无双又如何?即便貌美如白素贞者,她敢在伴侣面前现出原形么? 观天苑捉的妖越来越多,巧儿不认为绿瞳僵尸会为樊少皇的一句话认真到这种地步,可是它确实是在督促所有僵尸拼命捉妖。 而以往经常来观天苑寻衅的道士们却渐渐绝迹了——事实证明,对付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们更恶。最近观天苑四处杀妖除恶,凶名远播,他们倒是纷纷躲避不及,生怕被观天苑逮着。 樊少皇一天一天吸收着妖力,功法大涨。人的魂魄自然镇不住这些力量,但他借用观天苑的香火念力,也还能无恙。 初时他也不信绿瞳僵尸能尽心尽力到如此地步,绿瞳僵尸无奈地表示:你若成仙,至少我也能活得长久些。 樊少皇找不出来破绽。 第十五章:这样活着,真好 樊少皇闭关这几天,观天苑却是遇到了麻烦。有个十里八乡以外的乡绅四处求子不得,十二房妻妾所出尽是女儿,如今他已年逾五十,依旧不甘心,四处求神拜佛,却总未如愿。 后来也不知道听何人说了观天苑有求必应,就领了一众妻妾上来拜了拜,纸烛不说,香油钱也是添了许多。但生子这事,又岂是说得贵子就得贵子的呢。 况且这些日子樊少皇闭关,撤了天听之术,巧儿就在神台下塞了只螃蟹精,令其将善男信女的祷告一一转述,在不违背道德、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尽量达成。别的事儿还好说,生孩子这事……她可达不成。 而这乡绅拜求了数次之后,他的小妾所出仍是女儿。他便发了火,扬言要带人前来砸了观天苑。巧儿倒是不怕他,只是这事这么闹下去对观天苑的名声确实无什好处。 她与众道士商量,众小道士也头疼,毕竟生子之事与个人面相、命格、平生德行甚至与女方都有关系,并不是一朝半夕便能决定的事。 正商量着,冷不防鬼车探进来一个头:“这有何难!”它信心满满。 所有人目光都看过去,毕竟它也曾是神鸟,说话也还有几分可信度。鬼车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也兴奋起来:“下次他再来的时候,就让他把一干妻妾都留下,然后让樊少皇道长算个良辰吉日,偷偷溜到他妻妾房里……樊少皇道长神通啊,那乡绅十多房妻妾,通通睡一遍难不成竟然生不出一个儿子?” 回应它的依旧是集体的沉默,半晌巧儿手忙脚乱地阻止了举着桌椅板凳随时准备砸死它的小道士方才叹气:“鬼车,你十个头活到现在居然只少了一个头,实在是千古不解之谜……” 话刚落,樊少皇突然传音过来:“让他将他所有妻妾都留在观天苑,我想想办法。” 众喷血倒地。 巧儿安抚了好一阵,那乡绅悻悻地将他的妻妾都留在观天苑,并且极为不满地扬言这次他再生不出儿子就要揭了观天苑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老底。 入夜时分,绿瞳僵尸来带巧儿去捉妖,巧儿还极不放心地去那些妻妾所住的房间转了转。对着樊少皇几次欲言又止,樊少皇对此不以为意——他不知道巧儿在担心什么。 幸好他不知道,不然鬼车剩下九个头怕都保不住…… 后来却没有出什么乱子,那个乡绅依照樊少皇指定的时辰与他的妻妾交欢,竟然产下三子,喜得他合不拢嘴,当下将观天苑奉为圣地,定了个日子热热闹闹地过来还愿,其所在小镇甚至专门组了民众过来烧香跪拜。锣鼓喧天,一时之间贡兮真人名声大噪。 而那以后,樊少皇发现观天苑即使是他的心腹弟子看他的眼神都在崇拜中带了那么一点……微妙…… 当然,那是后话。这边绿瞳僵尸驮着巧儿骑着鬼车出去收妖,因鬼车探得这只妖修为高深,再加之洞府外妖气弥漫,绿瞳僵尸不敢大意,就让巧儿为它掠阵,它先下去试试该妖身手。 殊不知这下子可不好。须知大凡妖物多是独来独往,不喜群居,但如今大量妖物遭到恶意捕杀,也引起了妖怪们的恐慌。这些大妖俱都行修了好些年月,亲戚朋友什么的还是有一些,便决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以至于绿瞳僵尸一探妖怪洞府,就发现七八只大妖正化作真身坐在地上、翘起尾巴恶狠狠地瞪它。 绿瞳僵尸也算警觉,一旦探知不对,抽身便退。僵尸一族是肉体修炼,没有灵魂。所以论起法术它自然是比不上这些大妖,当下就被人家发觉。 绿瞳僵尸的战术很简单——打得过我就打,打不过我就跑!! 说时迟,那时可快。它入得洞府到返身逃出、一把从鬼车背上抢了巧儿再飞快地逃走,也不过就一瞬之间。只觉背上一轻,鬼车还没反应过来,七八只大妖已经冲着绿瞳僵尸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妖气弥漫的洞府外,转眼间只剩下孤伶伶的鬼车。鬼车自然得追,可是它的速度又怎及逃命中的绿瞳僵尸,于是这一日,便有一道人路遇一肥鹅大小的九头鸟正捶胸顿足,该道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心中虽惧但他更好奇,惑而问之,九头鸟悲愤:“我老二扔下我跑了……” 路人绝倒……自此,另一不解之谜又诞生了。 绿瞳僵尸并没有直接回观天苑,它带着一众大妖绕圈,肉体修炼有一个好处,就是消耗低、恢复快,而且难以追踪。 若是法术怎么着也得留下些气息,但要追肉体成圣的妖物就只能凭——脚印…… 何况它是飞的,连脚印也留不下来。故而以前即便是樊少皇也只能引得它主动现身并且控制巧儿令其不得逃走方才能够捕捉。 若论逃跑,绿瞳僵尸不惧,除非它倒霉催地遇上魃那种级别的妖物,别人想要追上它,可能性不大。所以它逃跑时还能一会儿跑出个人字,一会儿跑出个一字。 那帮妖物恨得咬牙切齿,自是穷追不舍,也就给鬼车那货挪出了落跑的时间。 骑在绿瞳僵尸脖子上,尽管情势凶险,巧儿却感觉不到半分恐惧。绿瞳僵尸担心的是别的事——这次一共派了四队人马,它与巧儿、鬼车一队、两只古洞僵尸各一队,红瞳僵尸与郝家道长一队。 两只古洞僵尸俱已成飞尸,打不过跑还不成问题,郝家道长本来它也不担心,不过有红瞳僵尸相助……它就不得不担心了。 巧儿只觉眼前万物飞逝,转眼已至另一处山坳,周围有明显的打斗痕迹,绿瞳僵尸拾了一物,竟然是郝家道士的道符。 郝家道士专业是捉僵尸,故而这次他们这队所对付的妖物修为也最浅,但如今看来,打斗却异常激烈。 绿瞳僵尸寻着术法的气息找寻,终于寻得几人踪迹,此妖俗称人皮兽,天生无皮,喜剥人皮而寝,要收拾本不难。但这厢对方也有亲友助阵,郝家道士自保本也可以,无奈自保之余还要保护他们家祖宗…… 郝家道士已然带伤,绿瞳僵尸一跳下去众妖物就察觉不对,正要四散奔逃,巧儿迅速结了法阵,绿瞳僵尸冲进阵中和郝家道士并肩作战,巧儿守在阵外把风。 郝家道士当时却也惊疑——这个贡兮真人的修为可谓一日千里。这些法阵一般与布阵之人相通,一旦被破开,布阵人必遭术法反噬,但他伸手感知了下,觉得单凭自己是万万无法破开此阵的。 绿瞳僵尸和郝家道长联手,很快便将六只妖物俱都打回原形,装入锁妖壶中。郝家道士决定以后一定要养只僵尸尸煞,收妖时有它们相助,实在是太方便了。红瞳僵尸觉得如有下次,再不带自己的子孙捉妖了——它觉得郝家道士太连累它了。 后来郝家道士哭丧着脸解释,一到目的地他们家祖宗就吵着要自己动手、一展其神威。郝家道士再三阻止,苦口婆心地劝洞外妖气冲天,此妖必定不俗,得先探明情况。红瞳僵尸打滚不依,一下去就中了人家埋伏…… 这番话巧儿和绿瞳僵尸都相信——感同身受…… 一行人坐在山坳里聊天顺便歇脚,郝家道士受了些伤,但都不重,两人二尸在山坳里坐了许久,绿瞳僵尸终于严肃地在郝家道士手上写字,郝家道士抬头望巧儿:“贡兮,它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巧儿迷惑,左右都看了看:“什么事?” 绿瞳僵尸再写字,郝家道士依然严肃:“麻烦把阵解开,放我们出来啊啊!” 巧儿恍然大悟,继而她又哭丧了脸:“这、我……我刚刚学到结阵,怎么撤啊这个……” 阵中一人二尸倒塌…… 被自己人结的法阵困住,眼见得天色将亮,巧儿终于将樊少皇搬了过来,樊少皇暴跳如雷,他平生最恨废物,偏生天意弄人,让他遇着了一群废物。他黑着脸骂了句愚蠢,终是将那法阵给解开了。 而这一次捉妖却给观天苑惹了大麻烦,尽管绿瞳僵尸很小心,一众妖物却依然可以寻着细微的线索找到观天苑,比如僵尸、女孩、九头鸟。而一个种族在灭临集体生存威胁的时候无疑最团结,绝大部分散落在人间的妖物都集在一起,决定端了观天苑。 巧儿虽然身负樊少景绝大部分的真元,但在樊少皇面前她并不敢显露,郝家道长只是为了自家祖宗,关键时刻他们只可能背红瞳僵尸而走,绝不可能与观天苑共存亡。 总得说来,护卫观天苑、抵抗妖界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樊少皇身上。 而樊少皇也有苦衷,他虽吸食妖法无数,但这些妖法大多带着戾气或原妖魂的残余意识,他长住观天苑就是需要借助这里的香火念力将之净化后方能纳为己有。 此时他虽也能使用,但对自己元魂的损耗却非常大。一旦自己的魂识镇不住这些妖元,则有可能被体内各妖魂识所侵。当魂识里塞满各种妖物的感情与记忆,他有可能根本分不清自己本体。换句话说就是——会疯掉。 果然当天夜里,郝家道士察觉不妙,率先一步将自己家祖宗以符定住,背在背上逃了。绿瞳僵尸命鬼车和两只古洞僵尸一并护着巧儿。 这次来的妖物数目庞大,原本香火缭绕的观天苑,瞬时间妖气冲天。 夜已深,香客俱散,天地俱静,只有海浪拍击着沙滩。黑暗中的妖物一双双眼睛或深蓝或猩红,樊少皇与它们对恃,巧儿有些紧张。绿瞳僵尸站在巧儿身边,这些小妖平日里它也是不放在眼里的,聚在一起就不可估量。 一应妖物本来只虎视眈眈——都在等别人先动手。却不知何处晚钟传来,紧张的气氛被点爆,所有的妖物都化做兽形疯了似地冲上来。巧儿夜间视物虽比以前清晰许多,此时却也只见一片妖兽,樊少皇被淹没在磅礴杀意中。 绿瞳僵尸未有动作,巧儿仰头看它,仍是在它胸口写字:“樊少皇道长有危险,我们……不帮他吗?” 绿瞳僵尸轻握了握她的手,终于回她:“那我去了,你不要动。” 妖兽的血更激起了它们的兽性,在这之前它们眼中从来没有同类,甚至这次的反击其实也不是为了报仇,一切的团结或者拼杀,不过都是为了存活。 但是樊少皇身上汹涌的妖力仍是让它们愤恨不已,那是多少同类数百数千年的寂寞修行,如今就这么被这个人白白地掠夺了去。 战至后来,樊少皇终于没有办法保存实力,蕴在体内的妖元,若是拼尽全力一战或有可能生还,至于以后,且度得当前再说吧。 绿瞳僵尸加入战局,但它可没有半点拼命的意思,只在妖物中摸摸这个的头、又拍拍那个的肩,纯粹观光。直到后来它真正出手,樊少皇的压力开始减轻,毕竟一人一尸共生,它是不能看着他死的。 绿瞳僵尸抵抗着妖物,樊少皇的情况却开始不好。骤然爆发的妖力未能全部净化,他虽经魃筑基,灵魂却仍是人类的灵魂,承受不了妖元如此强烈地入侵。 及至后来,他的意识都成了空白,所有的术法都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唇角鲜血滴落,令脸庞亦褪了那种阴柔,巧儿当时只有一种想法——如果魃在,想必心疼坏了。 近三更时分,绿瞳僵尸命所有妖物、僵尸齐上,只留下两只古洞僵尸保护巧儿。 妖物初时的确也低估了樊少皇,如今吃了大亏,见敌人又有增援,一时犹豫不定,半晌,终于有妖物开始偷偷逃跑,有人带头,聪明些的就也跟着脚底抹油了,剩下些憨厚老实的很快也寡不敌众,被观天苑打跑了。 绿瞳僵尸伸手扶住樊少皇,它倒还好,四肢俱在、安然无恙,樊少皇就伤得有些严重,体内真元混乱、魂识不清。 绿瞳僵尸将其扶入内室,却见一群道士上得观天苑,蓝黑相间的道装,正是翠微山的装束,敢情妖物是发现翠微山的人方才急急撤离的。 一行人为首的是樊少景,他的功体似乎恢复得不错,神色间却并无劫后余生的喜色,见到巧儿也并不寒喧,直接便问:“少皇呢?” 巧儿对他始终存着一份歉意,虽然绿瞳僵尸派古洞僵尸和虾蟹精吸他功体的事自己并不知道,但她条件反射般已经将绿瞳僵尸所做的事都当作自己所为。 她将樊少景带入观天苑后室,绿瞳僵尸正想法子将樊少皇制住,他已经神智不清,全身法力混乱,损及元魂经脉。 樊少景只倾身把了他的脉便脸色大变,回头对巧儿道:“我要带师弟回翠微山,你照看好观天苑。” 他去扶樊少皇,绿瞳僵尸伸手挡住了他。樊少景与它对恃,最后还是巧儿翻译:“它说,樊少皇道长已经被翠微山逐出师门了,现在和翠微山或者和道长您都没有半点关系,您无权带他离开。” 巧儿也不知道绿瞳僵尸为什么阻止樊少景带走樊少皇,樊少景心急如焚:“贡兮,师弟伤势严重,若不能及时救治,性命堪忧。我必须带他回翠微山,集合众师叔、长老的法力,布阵为他导出这些霸道的妖元。” 巧儿原话转达给绿瞳僵尸,绿瞳僵尸仍然不允,只令巧儿回了他,以樊少皇目前的情形,根本就经不住这一路奔波。 樊少景也皱了眉,他此番前来亦是发现群妖汇集观天苑,担心樊少皇安危,一来却见这个师弟又捅了这么大个马蜂窝。 绿瞳僵尸不准他将人带走,他本想先替樊少皇稳住伤势,但伸手一探,却只觉他体内妖力磅礴,若不是魃为他筑下的仙基,他只怕早已爆体而亡。 樊少景也开始忧虑,这样的伤势,只怕就算是回到翠微山,几个长老合力,也不一定能够救治。 樊少皇的意识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清醒时他能认出樊少景,口齿也清晰:“你伤好了?” 樊少景眼中忧虑更深,凡人的魂魄斗不过这些千年道行的妖物魂识,他却不能做什么,只得握了他的手,轻声道:“嗯,师尊……将他的功力,尽数传给了我。” 回应他的是樊少皇的一声冷笑:“从小到大,他对你一直就这般。” 樊少景眼中黯然:“他这样做只有一个要求,不是守住翠微山,他只要求我照顾你,不管发生什么,尽我全力照顾你。” 樊少皇一怔,又是一声冷哼:“我不需要你照顾,他既狠心逐我出翠微山,我与他之间便再无任何关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们师徒二人性格倒是合得很,虚伪!” 樊少景语带无奈:“师弟……” 樊少皇又犯了性子:“莫叫我师弟,老头子已将我逐出师门,我早就不是你师弟了……” 若与他绊嘴,他似乎能清醒得久一些,樊少景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叹气:“好吧,被逐出师门的师弟……” “滚!”樊少皇又怒。只是片刻,他的神识又开始不清楚,学着女妖娇滴滴地哭道:“江郎,你在哪里啊江郎……” …… 这般直闹到黎明时分,启明星光亮渐微。樊少景没有盼来翠微山几大长老,却盼来了一个水桶。 是的,盼来一个薰死人不偿命的水桶。 这个水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本来是个极性感的姿势,但她实在太胖,当下便将整个房门都给堵住了。 樊少皇一见她,深受刺激,又清醒过来,情绪更加激动:“我靠,你别过来!!” 樊少景却面色凝重,如今的他已经拥有樊复清的全部功力,却探不出这个女人的修为。她的修为如月光般有质无形:“你是谁?” 那水桶却并不理他,水绿色的罗袖一挥就将樊少景扫到一边,径自坐到了樊少皇榻旁。 樊少皇垂死挣扎,但他本重伤,连行动都困难,更不要说对付魃了。魃将他抱在怀里,握了他的手腕细细把脉,半晌方皱眉,语声中虽带薄责,姿态却更如同情人间的娇嗔:“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强行吸纳妖元,这般不自然的修炼,对你并不好。” 巧儿将樊少景等闲人等都赶出了后室,魃唤住她帮忙打打下手。巧儿于是将小道士端进来的热水,拧了毛巾递过去。那一下挨得极近,她嗅到魃身上那股几乎可以摧毁她嗅觉的香气,香气中似乎夹杂了什么怪味。 她仔细地嗅了嗅,只因香气实在太过浓烈,无法分辨。魃却带着笑意看她:“回到妖魔道我很无聊,于是写了些东西,你把这篇先看完,照着炼,过几天……或许我需要你帮忙。” 巧儿应了一声,将书仔细地收了。魃开始为樊少皇疗伤,规正他体内散乱的妖元。 巧儿无事,便也出了房间,关门时发现魃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整个成了紫黑色。巧儿有些心疼,再次撞坏妖魔道的禁制,她伤势又加重了吧? 她决定回小木屋查查书籍,看看受伤的僵尸怎么样能恢复得快些。她不是普通的僵尸,一般的法子估计也没用。 她在小木屋翻了好一阵书,想起魃给她的那本,也掏出来翻看。那本书说是女魃的修行日志也不为过,记载了许多修炼的偏方和窍门。而她让巧儿重点翻看的那篇,却只是强韧经脉的修习方法。 她正尝试着修炼,绿瞳僵尸小心地推门进来,巧儿不理它,它便化作尸形懒洋洋地趴在巧儿身边。它不认识这书上的字,却又对人类的文字好奇得紧,巧儿只得边读边翻译给它。 好在与它相处太久,巧儿几乎已经将殄文当作自己的母语了,翻译起来倒也迅速。 绿瞳僵尸虽然主修肉体,但是好歹也活了数千年么,对法术一类懂得也多。巧儿有不懂的也问它,一人一尸交谈了半晌,它将头往巧儿身上蹭蹭,感受着她的体温,半晌突然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这样活着,真好。” 第十六章:我替你杀了它? 魃确实伤得很重,她却对自己的伤势并不关心,每日里除却帮助樊少皇疗伤,大多时候便指导巧儿修习术法。巧儿不知不觉便喜欢上了这个吊儿啷当的堕神,也便经常与她闲话。 与此同时,看樊少皇彩衣娱人也成了她每日的乐趣,樊少皇经常地犯糊涂,但这跟一般的精神分裂不一样,他的魂识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控制不住而已。 于是便经常出状况,有一次正打着坐,突然跳将起来,娇滴滴地道要给自家孩子喂奶。巧儿笑晕,偏生魃惟恐天下不乱,忙寻了两只小奶猫前来。樊少皇竟然真个儿就解开衣襟,一脸温柔地开始喂奶…… 醒来后又气得摔锅砸碗、暴跳如雷。 三五日之后,樊少皇伤势初稳,暂无性命之忧。而翠微山老掌门樊复清过功给自己大弟子后便闭关不出,翠微山群龙无首,樊少景虽担心樊少皇伤势,却不能在观天苑久留。 走之前他也留下了些人照顾,吩咐如有变故及时回报。 魃的伤势却在日益恶化,愚笨如巧儿者也能看出她日胜一日的虚弱,她却依然没心没肺的模样,仍日日以调戏樊少皇、哄骗巧儿为乐。终于这一日,她十分非常严肃地将巧儿召至身边,将樊少皇养伤期间需要注意的东西事无巨细俱都讲与她听,巧儿很惊慌:“你又要回妖魔道去了么?” 魃万分沉痛地摇头:“我冲撞了两次妖魔道禁制,傻丫头,我不行了。这些事你都要记得,好好照顾他。” 她交待完毕,啊地一声扑倒在樊少皇身上,干脆利落地死了。 巧儿拿手戳了戳她,她身体是温暖的,肌肉也有弹性,完全是一个人类的身体。巧儿不敢置信地站起来,半晌才抹着眼睛去找绿瞳僵尸,等她拉着绿瞳僵尸进得房间时,死去的魃“风情万种”地趴在樊少皇身边,正以丝巾搔樊少皇的鼻孔。 巧儿原地石化:“你、你……” 绿瞳僵尸拍拍她的头:笨蛋,她哪有那么容易死,骗你实在是不需要技术含量…… 虽然没有鬼车的九个头,巧儿依然想破口大骂,出了房间,绿瞳僵尸在她手心里写字:“你很不希望魃死么?” 巧儿几乎想也没想便点头:“当然啦,这样的女子,已经很少见了。” 绿瞳僵尸摸摸她的头:“魃不是好人,你没事离她远些。”巧儿很是困惑:“你……不喜欢她?” 绿瞳僵尸气哼哼地回:“我只是不许你喜欢她!” …… 这些日子绿瞳僵尸一直蹲在海底,就晚上爬出来陪巧儿。巧儿觉得它确实是不喜欢魃,甚至对魃有着莫名的戒备。魃也不以为意,仍是天天守着樊少皇,插科打诨捉弄巧儿,嬉闹间日益憔悴。 巧儿甚至觉得如果她下次再闭上眼睛,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巧儿也想了很多法子试图缓和她的伤势,比如画引灵符、制僵尸滋补汤,但是人类的文明之中,消灭这类邪物的方法很多,救治的却太少太少。 巧儿甚至吩咐一些僵尸去它们的八卦圈子中打听了些偏方,但对魃而言,效用不大。毕竟她是堕神,其身体发肤又岂是凡物能够滋补的。 樊少皇有几日没发疯了,魃甚无聊。这日终于将巧儿召至自己房内,她的神色是难得的郑重:“傻丫头,你觉得我那绿眼孙儿如何?” 一提到绿瞳僵尸,巧儿不自觉地就红了脸:“怎么突然提起它?” 魃神色间却依旧淡然,甚至每一个字都带着盈盈笑意:“傻孩子,你认为僵尸,真的会喜欢上一个人类吗?” 巧儿怔住,实际上莫说是她,这个问题即使是世代捕杀僵尸的郝家也未必明白。魃注意着她的表情,半晌方道:“自当年圣战之后,我因沾染了人间浊气不能再回天上,在人间曾有过一段迷失神智的日子,留下这些……你们所谓的僵尸。而这些僵尸受浊气影响,承阴戾之气而生,为万物所斥,不受神之眷顾。”往事她娓娓道来,言语中并无悲愤之色,“它留你在身边,不过是因为心思单纯的人能够净化这种浊气,它修成正果也便容易些。” 巧儿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会又耍我吧?” 魃含笑看她:“我给你的手札你看过吗?如果到时候你也被浊气所染,你会和我一样,不,你会比我更惨,因为以你的修为,不可能前往妖魔道,你只能留在这世间,天地不容,万物不纳……唔,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怎一个惨字了得。” 转折突然,巧儿有些反应不灵,女魃仍是微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其实不止是你,我自己也这般觉得。我本不愿告诉你,于情于理我本也该帮着自家子孙,但是……我不希望有人步我后尘,这千万年的颠沛流离,并不好受。” 她字字谓叹,巧儿只低头想了一阵,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后室。 晚间,绿瞳僵尸从海里爬出来,沾了一身海藻,在巧儿面前撒娇打滚,求洗澡。巧儿嗔了一声,拿了丝瓜布替它擦洗。待将它洗净,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它抱着巧儿在小木屋里转了个圈,方才非常高兴地递给她一个红色的海螺。 巧儿放嘴里吹了吹,其声如号角。 玩闹半晌,巧儿仍是在它胸口写字:“你当时为什么不吃我?” 绿瞳僵尸纠结了一会方回:“那时候不知道你可以吃!” …… 巧儿伸出小粉拳捶它:“知道了之后又为什么不吃?” 它也不烦,就任巧儿捶着,半天不答反问:“为什么要吃你?”它摸摸巧儿的脸,又揉揉她的头顶,“你的脸这么软,头发这么黑、这么亮,身上也很暖。你每天都给我缝洗衣服、给我绣荷包,和我聊天,每天夜里我从海底爬出来,看见你呆在屋里等我便会很高兴,为什么我要吃你?” 第二天再见到魃,她仍是笑嘻嘻的模样:“你们人类有句俗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这么说吧?”见得巧儿点头,她笑意更深,“我替你杀了它?” 巧儿震惊地抬头看她,她半趴在樊少皇身边,一手拾了他一缕长发,姿态悠然:“你把这个刺入它的身体、心脏的位置,咳……”她拿了樊少皇的断影,话未落却开始剧烈地咳嗽,半晌方才接着道,“后面的事,便可以交给我。” 巧儿接了那柄断影剑,半晌方轻轻点头。她抿着唇的模样,似已下定决心,从侧影看去,竟然显得刚毅,不见平时的唯唯诺诺。 次日夜,绿瞳僵尸仍然驮着巧儿出去,她喜欢一种刺梨,但刺梨顾名思义肯定是长满了小刺,绿瞳僵尸每每便帮她多摘些——它皮厚,不怕刺。 回转时已经月至中天,巧儿拿了樊少皇的断影剑在它周围比划,偶尔一剑刺过去,停在它胸前一寸,它便啊地一声倒在地上装死。 玩闹了半晌,魃从内室缓缓出来,绿瞳僵尸将巧儿挡在身后,巧儿觉得自己猜得不错,绿瞳僵尸确实对她存了几分戒备之意。 魃仍是笑嘻嘻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晚风撩起她水绿色的裙角,香风四溢,呛得人几乎窒息。 巧儿就站在绿瞳僵尸身后,魃慢慢走近,圆月躲进了云层。 完全没有先兆的交手,巧儿只觉得眼前一花,绿瞳僵尸已经变成尸形,獠牙长长地伸出嘴角,指甲爆长,长发及膝,这就是僵尸,传说中受浊气所染、被万物所斥的物种。 巧儿紧紧地握着断影,眼前的风都带了灰白色的死气,沙滩上的黄沙似乎都被凝固,灰白色的尸苔迅速漫延,海潮都似受了惊吓,慌忙退开。 那时候巧儿已经能用些许护身法术,尸苔虽漫过她脚下,并未伤到她。她握着断影的手在发抖,紧抿的唇角亦泄露了她的紧张。 魃第三次将绿瞳僵尸逼至她面前时,她终于拔剑,一瞬时的动作她在脑海中重复过千百遍,可是真实的动作甚至比她的想象更流畅许多。 她用尽了全力,只觉得结果必然天崩地裂,却只觉剑光一闪,断影如虹,瞬间没入了魃的胸膛,如切朽木,并无别的声响。魃惊呼一声,绿瞳僵尸一把将巧儿扯开,扔出四五米远,避过了魃术法的反噬。 她再度跟绿瞳僵尸拼命,却已然强弩之末。僵尸本就是肉体修炼的物种,两次冲破妖魔道的禁制,她的身体其实已然腐烂。可是她必须得先顾忌樊少皇,因为他肯定比她死得快。 连浓香也盖不住的腐臭传出来,巧儿却依然坚决,她的声音透过凉腻的夜色传到魃耳朵里,低微却清晰:“我想过了魃,这世间万事、阴谋诡计,只要它讲,我便深信不疑!” 绿瞳僵尸已经抓住了魃,它也受了些伤,但此时的魃,真的太虚弱了,它回头示意巧儿布下守护法阵,巧儿不明白为什么,但她照着它的话做。 魃亦重伤了绿瞳僵尸,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巧儿布好禁制,半晌方悲苦地摇头:“命,都是命。” 绿瞳僵尸将魃压在沙滩上,魃的肉体溃烂不堪,它的五指间全是溢出来的腐血。待巧儿布了阵,它张嘴,露出一口狰狞獠牙,在魃颈间咬下去。 獠牙缓缓刺入动脉,魃放弃了挣扎,静静凝望这天外蓝色的夜幕,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她仍握着绿瞳僵尸白色的衣袂,它的衣服巧儿每天都洗,她可以嗅到上面清新的皂角香气:“纯正的僵尸鲜血,味道如何?” 说给绿瞳僵尸听,自然是用的僵尸语,她声音喑哑,言语中依然带着笑意,活过太多年的神,对生死也看得透彻些。绿瞳僵尸好半晌才舔舔嘴唇,回了句:“味道不错。” 魃依然笑着,月色重新铺砌着沙滩,她轻声如若谓叹:“应龙……应龙……或许我应该谢谢你替我解脱。”月下的身体已经黑褐色,她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作为回礼,我也总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她微翘了唇角,似是回光返照,眸中竟露了几分顽皮笑意:“从此以后,我僵尸一族将傍黑暗而生,永生永世,不得沐浴在阳光之下。” 来自血脉源头的言咒,绿瞳僵尸最终没能来得及阻止她。纯正的僵尸血入得体内,它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燃烧,陌生的感觉充斥着身体每一处,是疼痛么? 它如置炼狱,内里却欣喜若狂,是的这就是痛,沿着早已干涸枯败的血脉缓缓燃烧,僵尸血在它体内流动,意识像被烈焰烧灼,它跪在海滩上,面前是远古堕神女魃的尸体。月光渐变,成为诡异的淡蓝,它的身体慢慢改变。 原本枯若败革的皮肤因着内里血液的流动现出怪异的色泽,僵硬的肌肉开始恢复弹性,枯萎的身体如若一夜春风,重现蓬勃生机。 它新生了,从此以后它可以像人一样活着,有疼痛、有体温、有心跳、有脉博,它再也不是一捧僵死的枯骨。 巧儿冲到它身边时,它已然痛苦不堪,但仍是强行支撑着起身迎来。它的每一步都行走艰难,巧儿奔向它,只觉得浑身一麻,骤然失去了感觉。片刻后回神,却只见它似从自己身上抽了一缕半透明的烟雾。 它将那缕轻烟握在手中,微一用力,那轻烟一声细响,径自碎裂。它似乎放了心,迎面倒在巧儿怀里。 巧儿抱着它,月光渗着阴森的寒意笼罩着它,燃起幽蓝的火焰,陈腐的皮肤寸寸开裂。 郝家道长禁不住红瞳僵尸闹腾,带着它重返观天苑的时候,绿瞳僵尸还在昏睡。巧儿叫了两只古洞僵尸将它搬到小木屋,它呼吸清浅、脉象平稳,却一直没有醒来。 而魃的尸体,在旭日东升、阳光洒满沙滩的时候慢慢焦黑,很快碎成粉末,随风而散。 海潮抹去了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如果不是绿瞳僵尸的反常,巧儿会觉得她其实只是返回妖魔道了而已。 郝家即使是族长郝仁亦未曾听过僵尸复生的奇迹,他不止一次替绿瞳僵尸把脉,恨不得就将它扛回去解剖研究。 但这个想法自然是不敢提的——他怕巧儿把他解剖研究了。 而令巧儿无措的是,绿瞳僵尸发烧了。是真的发烧了,神识不是很清楚,但它会拉着巧儿的手反反复复地写魃不是好人。巧儿拿了湿毛巾敷在它的额头上,轻声地告诉它自己知道了。它紧紧握着她的手,半天才模糊地回:“我真怕你相信她。” 它并没有醒来,但是却把这件事记得这般深刻。巧儿见过许多说梦话的,没见过写梦字的。 巧儿给郝家道长讲这段故事,她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魃为什么要杀死绿瞳僵尸?真的只是为了同情自己么?绿瞳僵尸又为什么要杀死魃? 郝仁总算是也见过些世面,对于这事他的分析很简单:“要想知道一个人为什么做某件事,只需要分析事成之后她能得到什么。绿瞳僵尸杀死魃,它能得到纯正的僵尸血,能够重生。至于魃想杀它……肯定不可能是为了你,魃做事不是为了樊少皇便是为了她自己。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巧合么,樊少皇两次遇险,魃两次强行突破妖魔道禁制,重伤垂危。我们假设樊少皇这两次遇险是人为的,那么会是谁干的呢?” 而巧儿心中亦是暗惊,她想起绿瞳僵尸派两只古洞僵尸袭击樊少景,吸取了他绝大部分的修为,而事后樊少景上观天苑却并未认出它们。那么这件事必然有高人暗中相助,樊少皇对此事不知情,唯一可能的人,便是魃。 而后来魃留给自己的手札,她让自己修习的那篇强韧肉体经脉的术法到底是做什么呢? 绿瞳僵尸渐渐苏醒,然它全身却异常恐怖,肌肉弹性的恢复崩开了皮肤,身体包括整张脸都在冰裂。伤口没有血,只见内里猩红的血肉。肉体复苏,它承受着撕裂般的痛楚。 巧儿买了好些伤药,每日里小心地替它涂抹。它不再出去见别的僵尸,巧儿也不敢让它下海修炼。这样的伤势,不知道沾水之后是否会恶化。 它用映世镜照过自己一次,然后便不再说话,默默地躺在棺材里,任由巧儿替它擦洗、上药,一动不动。 巧儿眼中的忧色更重,她嘴拙,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它。僵尸血充盈着它的每一缕血脉,身上皮肤的裂口更为明显,它躺在那里,好像是被无数尸块拼接而成一般。 巧儿躺进棺材的时候没有熄灯,清灯孤寒,她轻轻握着它的手,它似乎失去了知觉般不言不动。 躺了一阵,巧儿侧了身撑着头看它,它依旧平躺着,闭着眼不知心之所思。巧儿缓缓靠近它,温润的唇瓣缓缓触在它的脸庞,它如被火烫一般避开,巧儿抿着唇捧了它的头,闭上眼睛对着它冰裂的唇吻下去。 双唇相贴的刹那,它有些惊慌般推拒她,巧儿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坚决地鼓足勇气做某件事。她的舌尖探入它的口腔,没有意想中的冰凉,舌尖相触时她感觉身下的它在微微颤抖。 她不担心弄伤它,再怎么说也是数千年的僵尸么,她不相信它会挺不过去这么点皮外伤。 唇齿交缠,互相追逐着寻求感官的愉悦,巧儿的呼吸有些急促,半晌绿瞳僵尸方睁开眼睛偷偷瞅她,她面带酡红,明眸微闭,距离那么近,它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那般纯净温暖。 它陶醉于这样的亲吻,巧儿引着它的手抚上自己肩头,沐浴过后她只披了件宽大的外袍,绿瞳僵尸感觉到那种柔软,如同最上乘的丝锦,及至手挪开去,指腹间尚存那种绵长细腻的记忆。 长袍缓缓褪至腰际,巧儿引着它的手抚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你知道吗,这就是人类的亲吻,只有最亲密、并深深相爱的人才会这么做。 她俯身吻过它身上每一条裂纹,油灯的清辉带着微微的黄晕照亮狭小的木屋,它的目光追逐着她的唇,深碧的眸子里映出羊脂白玉般的她,每一个吻都如同烙印,烙上她的痕迹。 当衣衫全部褪尽,她在它手心里写字,它手心亦迸开数道裂口,是以巧儿写得极轻极慢:“你这个样子真可怕,可是……这回有可是了……”简陋的棺材里,油灯的微光为她白玉般的肌肤镀上迷离的晕彩,她唇角带着顽皮的笑意:“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只要馅是你,外面包的皮是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或许是少女的肌肤触感真的太好了,绿瞳僵尸不再由她牵引,迸裂的手抚过她全身每一处轮廓,它学着巧儿的模样吻下去,清灯下巧儿静静地注视它,素手轻抚过伤口狰狞的脸颊。 绿瞳僵尸终于回应她:“接下来做什么?” 巧儿很严肃:“接下来你去门外墙角看看鬼车在不在,如果在,果断戳瞎!” 第十七章:恩义难断 鬼车被赶跑了,巧儿却犯了难,她自懂事起就被卖到柳员外府上,这些事情她就知道这些还是听几个三姑六婆私下里说的,具体怎么操作,她可是不懂。 绿瞳僵尸虽然活了数千年,但这些东西它更不懂了。 两个人在棺材里研究了半天,巧儿面红耳赤,绿瞳僵尸也怕伤着她,不敢乱动。试了半晌,绿瞳僵尸终于急了:看,叫你别乱来吧,你都流血了!明天我去看看别的人类怎么做的! 巧儿赞同,此事遂止。 第二天,绿瞳僵尸开始在沙滩上走动,所有的僵尸见到它的尊容都抱头痛哭——难道我们僵尸一族的始祖,注定了都要这么丑吗…… 绿瞳僵尸却没空理它们,它去看后室的樊少皇,樊少皇伤势已稳,但没了魃相助,他的恢复慢了太多,至今仍昏迷不醒。 绿瞳僵尸自指尖取了一滴僵尸血,曲指弹出,血珠在樊少皇身上滚动,一层一层将他体内所吸纳的妖法全部裹在表面,远远望去如若沧海明珠,甚为耀眼。待妖法吸食停当,绿瞳僵尸一手掐诀,破了与樊少皇之间的禁制,它如今的实力虽不比全盛时期的魃,却已然强悍了太多。 禁制被破,樊少皇又遭重创,巧儿急步上前,绿瞳僵尸挡住了她:“设个魂阵,将他的魂魄困住。” 巧儿不解,虽然樊少皇并不算好人,但其实他与观天苑并无仇怨:“为什么?” 绿瞳僵尸摸摸她的头,重又写字:“他本是古神应龙转世,下凡历劫,现在看着没危险,但待历劫成功,归至神位时,就会想起魃,到时候就难对付了。” 巧儿听魃唤过他应龙,却不知原来他真是应龙:“我们困住他,神界不会有所动作么?” 绿瞳僵尸摇头:“凡一切历劫之神,所有劫难福缘俱为命数,神也不能干涉命运,神界不会理会。” 应龙如今并未归位,要困住他的魂魄并非难事,巧儿在观天苑之下布了法阵,应龙魂魄离了体,倒是恢复了意识:“你以为此阵真能困住我么?你忘了,你的布阵结印之术大多也是我教的。” 巧儿颇为心虚:“魃的事,终究是我们欠了你,你先养着伤,争取在我想到更好的阵法之前能破阵吧。”她转身欲走,终又问出一句话,“如果你得以回归神位的话,你会放过我们么?” 阵中应龙冷笑:“怕是不会。” 巧儿沉吟了一阵,低声道:“如此,我便只有尽我所能,困你到某日,我觉得你对它没有威胁之时。珍重。” 阵中应龙明显是看不起她的,仅冷哼了一声:“你倒是高看你自己。” 观天苑依旧香火鼎盛,但暗里与翠微山却是结下了大仇。巧儿将翠微山现任掌门樊少景留下的道士都赶出了观天苑,樊少景得知贡兮“与妖孽为伍”,禁住了自己师弟的魂魄之后,甚为震怒。 樊少景与樊少皇不一样,他处事公平公正,是以对巧儿,他之前一直未将她视作敌人。但这次禁锢樊少皇却是激怒了他,让他生出平了观天苑的决心。 樊复清在闭关,他于这日午时到达观天苑,当时观中樊少皇留下的小道士们还在,他们对巧儿本就不忠诚,如今当然便偷偷将观天苑的情势透给了樊少景。 樊少景特地选了正午时分进得观中,烈阳高照,是所有妖物、僵尸法力最弱的时刻。 绿瞳僵尸在小木屋,巧儿却不能让樊少景入得屋内。她很是后悔没有将绿瞳僵尸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它自伤后便喜欢赖在她身边,两人都没有料到樊少景会在短短两日之内即行赶来。 樊少景重伤初愈,但他与樊复清的功法本就同出一门,樊复清的一身修为在他身上较之以往更胜一筹。而巧儿虽得他之前绝大部分修为,与如今的他相比,实在难以匹敌。 二人交手不到三个回合,巧儿败象已现。众香客亦看出这次前来踢馆的非等闲之辈,当即一哄而散。 翠微山道人并不阻拦,他们是名门正派,此次上山虽为私怨,却也并不伤及无辜。 樊少景不出十招便制住了巧儿,他朗声一语传遍整个观天苑:“还是不肯出来吗?那么日落时分,你便替她收尸罢!” 他心中有数,如今的绿瞳僵尸实力已不可小视,如果是樊少皇,定然会采取这个办法,卑劣是卑劣了些,但最省力,且一劳永逸。就算绿瞳僵尸顾全性命,不肯出现,至少他能够救樊少皇脱困。 巧儿的临敌经验差了他太多,但此时事关绿瞳僵尸性命,她只能尽力:“郝仁道长,你还要继续在暗处观战吗?” 她吃力地避开樊少景的剑锋,声音却清晰:“你要想清楚,如今犼已承女魃之力,成为僵尸第二始祖。你若今日助战,则得观天苑之力,僵尸一族必不会再与郝家为难。但若今日贡兮伤亡于此,犼必不会与你干休。你平日里与樊少皇道长本就交恶、郝氏一族,只怕难敌僵尸报复。” 郝仁干咳了一声,从后殿走出来,他身后也跟着不少道士,但樊少景这次是有备而来,且郝家专业是捉僵尸,他自忖胜算颇低,故一时隔岸旁观。 如今被巧儿道破,他不好再藏,始从暗处现身。樊少景见有变故,暂停了出手。巧儿如何不知他为难原由,她脚步微退,在郝仁耳边轻声道:“他并不会杀你们,你只需掩护我逃走即可。” 郝仁大悟,忙上前一步,仍是干笑:“樊掌门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吧……” 樊少景与他哪里有什么话好说,当即便怒目而视:“你也要助纣为虐,与整个道门为敌吗?” 郝仁仍是干笑,他是哪方都不想得罪:“哪里哪里,贫道不敢亦不想。只是此事尚未到动刀兵的境地嘛,依我看,大家不如坐下来,泡壶铁观音,将前因后果好生叨叨……” 他一扯话,巧儿立刻飞身而闪。樊少景本就防着巧儿逃跑,他忧心樊少皇安危,当下便祭了飞剑。 巧儿的速度哪里快过得这柄剑,此剑一出郝仁都是一闭眼。不料紧闭的小木屋突然打开,内中一物托了门板拼命奔过来。 在飞剑即将接触巧儿身体时它一用力掷出了门板,力道甚重,飞剑被门板一砸,歪了方向,削过巧儿肩头。 巧儿回头看它,所有的道士都惊在当场。它朝着巧儿奔过来,全身暴露在秋阳之下,升起青灰色的烟雾,每一步都带起自己身体所化的烟尘。 上古堕神的血脉在烈阳下猎猎燃烧,带着火焰般绚烂的色彩。 巧儿的视线却沾染了水光,朦胧中它牢牢地抱住她的腰,猛力扑向大海。所有的道士这时方反才惊醒,急步追来。 绿瞳僵尸至今仍没学会游泳,但它却不能沉入海底——巧儿需要呼吸。巧儿说话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哭,她用力地捶它的肩:“你快走啊,快走啊!” 绿瞳僵尸全身都浸在水里,它的速度比所有的道士都快很多,可这透水而来的些许阳光依然烧灼着它的皮肉。 道士们追不上,它也不能沉入深海,偶尔有飞剑削在它背上,它一边任巧儿捶打一边还能回她:“我不能走,我修行了数千年,但是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绿瞳僵尸的皮肤渐渐经不起这般烧灼,巧儿揪着它极力往海水深处走些,海水没过她的脖子时,驮着她的绿瞳僵尸始觉好受些。而远处的道士们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此时翠微山已经将绿瞳僵尸得罪狠了,如不趁机消灭,到得晚上它便能自由活动,只怕后患无穷。 巧儿也知道这层道理,她不断地与绿瞳僵尸商量:“你先走,晚上再来救我吧!” 绿瞳僵尸只驮着她跑来跑去避开道士们扔垃圾一样扔过来的法器。巧儿是人,符录对她没用,绿瞳僵尸在水底,所有的符都不防水。 大伙瞧不见绿瞳僵尸,巧儿那颗在海面上荡漾的脑袋就成了活靶子。樊少景只差没有给道士每人发一框飞镖了。 于是绿瞳僵尸便只得不停地变换方位,好在海面风涌浪急,巧儿虽喝了不少海水,却总好过被扎上个几剑。以至于多年以后,巧儿每每回想起这次被围捕,都只剩下一种记忆——海水难喝。 不多时,海水里有道士抱脚尖叫,巧儿在逃命时节还捉住一只螃蟹,更可怕的是那只大螃蟹冲她咧嘴一笑:“老大,我们来了!” 巧儿吓得差点劈手将它扔回海里。 所有的道士都开始抱脚,虽然道士一直就是妖物的克星,但这波涛汹涌的大海,却实在是水生物的世界。 螃蟹与龙虾人缘甚广,绿瞳僵尸跳下海时一只正在海底调戏蚌的龙虾精已经得一海螺报信:“虾大,浅滩上有许多道士在围殴你们家老二老大!” 龙虾一听,这还得了,忙不迭组织了广大虾蟹前来救驾。如此一来,翠微山的道士就吃了大亏。甚至不用联系别的海生物,光虾蟹已经足以让他们头疼——这帮小妖五行缺德,别的不做,专门钳下三路! 从海水中逃出来的道士没有一人的裤子保得完整…… 久攻不下,眼见得红日渐斜了。樊少景决定先救出樊少皇。法阵外,樊少皇的魂魄一直苏醒,见到他仍没好气:“你来看我笑话吗?” 樊少景很是无奈:“先出去再赌气好吗?” 樊少皇又是一冷哼,樊少景在阵外忙活了一阵,终于出声:“这……明明是风雨掩月阵,阵眼在哪里?” 樊少皇更怒了:“若是能找到阵眼,你觉得我还用被困在这里吗?!” 樊少景语塞,默默找寻。等他沿着观天苑走出十里时,他终于怒了:“这阵眼到底在哪啊!!” 巧儿知道他在破阵,但是她不急,这个阵其实要破开不管是对樊少景还是樊少皇,根本一点难度都没有。但是阵眼离观天苑…… 她可是骑着绿瞳僵尸都跑了一天呢!樊少景想要在日落之前赶至阵眼处,万万来不及。 道士们退至沙滩之上,龙虾精们托了只海龟将巧儿远远地载到礁石上。她全身俱都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好在这时候秋阳正烈,她本身也有了些修为,并不畏寒。 绿瞳僵尸伤得严重,沉下海底避光兼疗伤,附近海域里几只龙虾围着礁石转来转去,颇有些巡逻的意思。 巧儿检查了自己的伤势,肩上俱是擦伤,并不严重,只是在海水里泡了许久,有些刺痛。打斗时樊少景只想制住她,并未存心取她性命,故而没有其余伤处。 她坐在礁石上抱膝等日落,阳光洒落海面,大海辽远,入眼一片皆天青水蓝,不见边际。她忧心着绿瞳僵尸的伤势,眼前浪头飘金的景致难以入眼。 等待让时间迟缓,巧儿望着天边的红日,甚至觉得这天永远不会黑、时辰根本没有移动一般。但待最后,暮色终于还是缓缓地降临了。 绿瞳僵尸从哪里爬上来时身上的伤势已经好了不少,只是干涸干裂的皮肤仍然没有好转。它只在水中一冒头就瞅见了巧儿,兴奋地啊啊了两声,急急地游了过来。 巧儿一翻身骑到它脖子上,动作太熟,如若行云流水般自然。 “你没事吧?”她在它身上写字,它高兴地驮着她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踏水而行,仍是往观天苑方向行去。 先前巧儿还担心翠微山的人还在,但去时观天苑已经空无一人。一直香火鼎盛的道观,安静得落针可闻。 巧儿先去查看了法阵,樊少皇果然还在,见到她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巧儿也不以为意,她在阵前站了一阵,到绿瞳僵尸催促方轻声道:“樊少皇道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别致的阵式,请道长试阵。” 樊少皇正火冒三丈:“还有完没完了!你那个阵眼到底设了多远啊我靠!” 巧儿轻眠了唇:“我也不知道地名,但是现在是中秋,等少景道长找到的时候,估计该吃元宵了。” 樊少皇终于理解了鬼车,破口大骂的本事,有时候真是让人羡慕啊…… 生气无用,樊少皇三次深呼吸后方问:“现在又是何阵式?” 巧儿命了些虾蟹精将观天苑的山脉稍作更改,与海水相接,她的声音仍旧很轻:“此阵会连通山海之势,若你以前告诉我的阵法原理是真的,郝家道长们也没有说谎的话,则海枯山陷,此阵方破。” 樊少景细询了阵图,当下也是沉吟:“此阵是借用海水与地脉山灵之气相互制约平衡所维系的空间,海枯山陷都必须同时,否则我的魂魄也必被另一方力量击碎。好阵!” 他嘴里难得冒出个好字,巧儿却高兴不起来:“我直到现在仍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付你。我的很多东西都是你教的。甚至很多事我都不明白。” 樊少皇仍在沉吟阵式,闻言也是心不在焉:“你根本不配与我为敌,自然与我无什仇怨。况且以你这种装满豆腐渣的脑袋,不明白方为正常。” 巧儿也不生气,她其实并不想从谁那里获得答案,她只是太久没有与旁人交流,想梳理自己的思路而已:“在阵式交替之时,会有一瞬的空隙,不过你现在仍是凡人魂魄,这一瞬的破绽,怕是于你无用。” 樊少皇如何不知,只冷哼着不再作答。 妖多力量大,至四更天,阵式布置完成。巧儿缓缓接引山海地脉,废去原来阵式之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又一条魂魄冲入阵中。 樊少皇终于效仿了一次鬼车:“我靠,你进来干什么?嫌这里还不够挤吗?脑袋被门夹了你!” 阵内又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樊少景:“别动不动就瞪眼骂人嘛,被逐出师门的师弟。你看,师父将一身修为俱都传给了我,闭关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师兄当时把胸口都拍肿了夸下海口,称必然保得师弟你平安无恙。可如今言犹在耳,师弟你已经……咳,若是他日师父出关,一看师兄我好胳膊好腿地站着,师弟你神魂分离、尸骨难寻……这、你让大师兄我情何以堪。” 樊少皇的态度可丝毫没有因这番话而缓和:“虚伪!” 樊少景似乎早料到他有些一言,当下便笑道:“师弟,你我二人合力破阵,是否会容易些?” 樊少皇绝望了:“愚蠢!你进来时没有看清阵式吗?” “嘎!”樊少景初时一直凝神准备元神出窍,他并不愚笨,心知巧儿肯定会改变阵眼位置,而有绿瞳僵尸在,他根本不可能赶在巧儿之前找到阵眼,故而一直在等巧儿换阵之时的瞬息破绽。离近了怕被她和绿瞳僵尸发觉,此时方才打量开始阵式…… 这日夜里,绿瞳将巧儿抱到小木屋,以七星灯布了法阵,将身上樊少皇曾经吸纳的妖力全部转承与她。 巧儿亦是大吃一惊,她脑子里第一印象就是樊少皇奶猫事件,绿瞳僵尸得意地安抚:“放心吧,这些妖法经他净化,又经我过滤,已经干净了。” 磅礴的妖力汹涌而来,巧儿默默将之纳入心魂,绿瞳僵尸坐在一旁安静守护。巧儿虽有樊少景之功力,到底不如他们的阅历,接收此番妖力她并不敢大意,只得慢慢吸纳。绿瞳僵尸自是不急,待天色渐亮,旭日东升时,小木屋一处缝隙中透入一线光亮。 它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迷恋那种金色的暖意,情不自禁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试探,而五指未能触摸。金色的阳光仿佛红莲业火,剧烈的疼痛从指尖渗入身体,经不住这样的温度,它的手开始发黑,焦味散开。它恐巧儿嗅见,忙收了回来。 傍黑暗而生,永远不能沐浴在阳光之下。来自血脉源头的言咒,此后所有的魃都只能雌伏在黑暗之中,神灵不眷,万物相斥。 它静静呆坐,烧伤的手却突然被握住,它转身就看见了巧儿,巧儿带着笑握了它的手重新伸向那缕阳光。金色的光止在她的手背,手心传来极淡的光感。 “暖暖的、直视的时候会很刺眼,”巧儿另一只手仍在它手心中写字,“其实照久了,感觉也没那么好啦。” 绿瞳僵尸收了手,缩进棺材里将她紧紧地抱了,再不去看那光:“以前,我总是独自一个。后来有了你,我觉得有个人可以玩,真好。再后来你学会了写字,我觉得有个人可以聊天,真好。可是现在……” 巧儿将脸贴在它的脸上蹭蹭,仍旧是在写字:“你不是一直想要活着吗,现在你就活着了。所以你会有希望,所以你会发现你还有许多求而未得的东西。其实活着,就是达成或者错失一个又一个渴望。” 良久,绿瞳僵尸也蹭蹭她的脸:“你读了许多书,说话也开始文绉绉了。” 巧儿反手捶它:“谁来让你不学无术来!” 绿瞳僵尸任由她捶打,笑闹间浑不觉天光漫长。 而阵中两只就不太和谐:“若三天之内你不能回去,你的肉身便会死亡。” “若当真如此,也是命中注定。能在这里陪着我被逐出师门的师弟,也算不负师尊于我的一番恩情。” “屁!老头本来只需要死一个儿子,就是因为你这个白痴,他死了两个儿子!” “被逐出师门的师弟,你终于承认师兄我也是你的兄长了吗?” “我靠,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师兄!” “被逐出师门的师弟,用愚蠢两个字形容你师兄我,是很没礼貌的。” “靠!!” 一阵沉默。 “老头真的嘱托你照顾我吗?”声音中满是将信将疑。 “被逐出师门的师弟,师尊最看重的从来就不是翠微山,而是你。” 又是一阵沉默,樊少皇声音冰冷:“你能不能不要句句不离我被逐出师门的事!” 樊少景的声音便带了笑意:“如此,你终于肯原谅师尊了吗?” “原不原谅又如何,反正我已……师兄,或许是一个人太无聊的缘故,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事。在我最幸福的时候,是谁在我身边?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谁对我念念不忘?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会渴望谁在我身边。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竟然只有你和他。师兄,或许很多事,确实是我做错了。” “这……师弟,这算是检讨么?” “滚!” 巧儿在阵前坐了很久,晚间她巴在绿瞳僵尸身上撒娇:“你……可不可以帮我把樊少景道长的魂魄引出来?” “为什么?”绿瞳僵尸不解,“困住他我们会少很多麻烦。” 巧儿还是不忍:“可是他是个好人,我们困住樊少皇道长,令他生生世世不能轮回,本已是过分之举,又何必再累上樊少景道长呢?” 绿瞳僵尸奈不住她的纠缠,终是点头应允。它如今模样虽丑,但承接了女魃的力量之后,这个新一代的僵尸始祖已经成为接近神的存在。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暂时撑开山海之势,渡得樊少景魂魄出来的话,非它莫属。 樊少景的肉身只能撑三天,巧儿站在阵前许久方才开口:“只得片刻时间,樊少景道长,请速去。” 绿瞳僵尸应声撑开海天之势,但樊少景明显不愿独去,巧儿在外布了魂阵,为的就是防止樊少皇逃走。樊少皇这个人素来不拖泥带水:“去吧。” 樊少景还欲再言,樊少皇语声严肃:“你必须回去。回去之后帮我做件事。” 樊少景抿唇:“什么事?” “正对祖师爷牌位下面有个蒲团。” “嗯。” “你去找到它,然后烧掉!!” …… 樊少景还欲再言,樊少皇不由分说,一脚将它踹出了阵外。山海之势重新合上,巧儿将樊少景自魂阵中逐出。 两日后,阵中樊少皇突然破口大骂,鬼车探了几个脑袋偷偷查看,发现他颤抖着指向法阵中一个颜色陈旧的蒲团…… 第十八章:曲中人聚散 樊少皇被困之后,巧儿得了他之前吸纳的妖法,倒是功力大进。观天苑彻底回到她与绿瞳僵尸手上。郝家道长得罪了翠微山,别无选择只得与观天苑走得近些,避免翠微山寻仇。 观天苑伪军越来越多,绿瞳僵尸对一干尸、虾、蟹的要求就越来越高,开始虾蟹们还不着急,因为绿瞳僵尸讨厌鱼腥味,可是随后出现了可怕的情况——鬼车与时俱进地学会了吃海鲜。 …… 到后来大家终于找着了一个求生保命的招——讨好老大。这就好像不能及格就猛拍导师马屁一样,和巧儿关系好了,偶尔成绩差点,只要巧儿一句话,绿瞳僵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由此可见,打点好上下级关系,不管是活着作人还是死后为尸,不管是螃蟹还是虾米,实在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巧儿功力大进,樊少景已难望其项背,观天苑的声誉却受到极大损害,翠微山掌门樊少景带人剿灭观天苑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翠微山这样的名门正派,要剿灭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所在。 于是观天苑门前香客零落,再加上樊少皇留下的小道士都被樊少景带回翠微山了,观天苑更是人丁凋零,就只剩了一群僵尸、小妖。 对此巧儿也颇觉无奈,绿瞳僵尸却不在乎,它觉得人少更好,耳根清静,如果一定要说唯一一点遗撼的地方,估计就是香油钱也跟着没了吧…… 白日里观中就巧儿一个人,妖道角们都下海乘凉避暑去了,绿瞳僵尸也需要去海底,它受伤颓废卧床不起那几天,一众僵尸天天修炼的唯一成果,就是在红瞳僵尸的带领下,它们成功设计出了一条最适合龙族穿着的内裤,据说红瞳僵尸一度应龙族女性的邀请,还打算继续研究最适合龙族女性穿戴的胸罩…… 虽然和龙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却差点把绿瞳僵尸气得神形俱灭。 绿瞳僵尸不在身边的时候,巧儿总感觉时日漫长。修炼之余,她就想着找点事做。观天苑的香火是万万不能断的,无主香火是个好东西,必要时可以当做法力借用,可以结仙缘、种善果。 只是观天苑的小道士都没了,她第一次觉得应该招几个道士过来。绿瞳僵尸不反对,只要是巧儿决定的事,它从来不反对。 于是这天夜里,巧儿骑着鬼车去附近的渔村决定选几个优秀的人才。二人在渔村逛了几圈,一无所获。唯一个小乞丐正蜷在檐下,睡得正香。 巧儿同情心大发,遂上前将他戳醒:“跟我去观天苑修行吧?” 小乞丐眯了眼睛只看得她一眼,嘀咕了一句:“修行?太苦,不去。” 巧儿大惑不解:“总比你现在食不裹腹好吧?” 小乞丐又翻了个身,颇不耐烦:“可也没我现在逍遥自在。” 巧儿正要再说,鬼车飞起一脚踹在小乞丐身上,冷喝了一声:“叫你走你就走,废话多!再罗嗦老子一嘴啄死你!” 言罢,一个脑袋将小乞丐一叼,另一个脑袋语声极尽讨好:“老大,可以走了。” 唯它嘴里的小乞丐还在挣扎:“救人啊,救人啊……” 一个小道士肯定不够,无奈小乞丐人虽小,声音却挺大,这一阵惨叫把所有乞丐都吓跑了。巧儿又寻了好一阵,终于在一宅子门口遇见一贼人正在奋力撬门。可惜技术不过关,撬了半天、满头大汗,门却未有打开的迹象。 巧儿很是无奈:“做贼是不对的,不劳而获可耻,和我去观天苑修行吧?” 那贼撬了门半天没反应,早已是心头火起,闻言便转头怒喝:“滚,没看见人家正忙着吗?!” 听其声音却甚为年轻,巧儿还欲再劝,鬼车故计重施,再度飞起一脚将其踹翻,一嘴叼上:“哈哈,又逮了一个!” 巧儿正愁两个也不大够,突然街道旁楼下飞窜下一个人来,年纪也轻,无奈此时衣衫未着,夜间看来倒是肤白如玉,颇有几分姿色。阁楼上有女子惊呼,还有男人持刀大喝:“贼子敢污我妻,哪里走!!” …… 鬼车九个头悲伤地打量巧儿:“老大,这就是第三个吗?” 巧儿亦十分悲伤,本是招小道士来着,这都捡了些什么死猫烂耗子啊! 叼着三个人回到观天苑,郝家道长在给僵尸们上课,三个人在鬼车喙里尤不老实,依旧沿途叫骂。鬼车六个脑袋吵他们三个绰绰有余,但飞到空中时它只说了两句话,三只就紧紧地闭了嘴,它伸了个脑袋过去低声道:“别逼老子叼着你们的这张嘴说话哟!”言罢又转了另一个脑袋过来,声音无比温和亲切:“谁再吭声立刻放人还包邮哟!” 一进到观天苑,入目就是一群僵尸,这三只都吓呆了,尼玛,这是什么地方啊!小乞丐当时就哭了:“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去继续要饭!” 小毛贼也赶紧声援:“同上。” 小淫贼亦不甘落后:“同上!” 巧儿正欲说服,鬼车自告奋勇:“老大,这些小事不劳您动手,交给我!”言罢,它冲沙滩上众妖道角喝了一声,“这三只对我们老大不敬!” 众妖一听,呼啦一声围上,僵尸狞笑着握紧沙锅大的老拳、虾蟹们淫笑着举起锋利的钳子…… 仓促间小淫贼只来得及嚎了一句:“别打脸……啊!” 一阵鸡飞狗跳、拳脚交加之后,鬼车一个脑袋探进妖道脚中间,找着里面已经完全变形的三只,言语非常客气:“咳,请问三位,你们愿意留在观天苑吗?观天苑一直公正民主,绝不强人所难。” 小毛贼比较憨厚,当下就开口:“真的吗?” 鬼车点头,立马便缩回了脑袋,迎接他的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一阵惨叫之后,鬼车再问,另外两只立时便斩钉截铁地同声道:“留下,死也要死在这里啊……” 于是巧儿多了三个任劳任怨的嫡传弟子,此后,观天苑多了三个苦力,小妖们多了三个出气筒…… 内中又因小淫贼长得最帅,考虑到观天苑门面形象,就选做了大弟子。而一般的名字没有禅意也有损观天苑形象(如果观天苑还有形象的话……),所以经巧儿再三思索,赐名摇光。 小毛贼性子老实,且身手不错,选为二弟子,赐名天权。 小乞丐年龄最小,本事没有,故为三弟子,赐名:开阳。 绿瞳僵尸对巧儿这三个徒弟也算照顾,一则是观天苑现在就只有这三个宝贝小道士了,其珍贵程度堪比国宝;二则巧儿的徒弟,它觉得跟自己的徒弟也差不离。 而摇光、天权和开阳对它却是能避则避——没办法,它长得太提神醒脑了。 惟绿瞳僵尸不自觉,它也看不出来人家是在避讳它,倒是觉得不能与人交流颇为不便。这日便缠着巧儿要求学人类说话、写字。 巧儿自然是赞同的,加之她的三个徒弟文化也不高,读书习字一事确有必要。于是观天苑的法术学习班又多了一项新课程——人类、僵尸双语教育。 让僵尸讲人语不可能,它们声带肌早已随尸身僵化,无法震动发音,于是有它们独特的语言。但是目前绿瞳僵尸的身体和人体已经无什区别,要学人语倒是不难。 绿瞳僵尸无疑是整个僵尸族最努力上进的僵尸,即使是学人言亦是如此。巧儿先教它的都是一些常用的口语,过程跟教宝宝说话差不离。 它第一个学会的自然是巧儿的名字,巧儿张大嘴很慢地示范发音,它很快便能唤:“巧!” 后面的儿滑音却有些吃力,巧儿很夸张地示意它卷舌,它初时舌头僵硬,后来慢慢便能唤得清晰些,于是白日里就在棺材里不停地唤:“巧……儿!巧……儿!” 慢慢地它觉得发音像了,很有些成就感,立时翻身将正在午睡的巧儿戳醒,十分兴奋地唤她:“巧儿!” 巧儿自然也兴奋,当下就重重地点头答它:“哎!” 它不断地唤,她不断地回应,乐此不彼,谁也没有半点不耐。巧儿一边陪它玩一边觉得幸好樊少皇不在,不然又该嘲笑他们两个白痴了…… 巧儿不能整日呆在棺材里陪它,重振观天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必然是先将三个徒儿带出来。最头疼的就是她的三个徒弟经常逃跑,当然他们一介凡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巧儿的手心。如今她的实力,便是樊少景也不会前来观天苑自讨没趣。 是以三人的逃跑,每每总是以被巧儿捉回来告终。几次下来巧儿就烦了,总不能老这样。她做不出来一人喂颗三尸脑神丸那种缺德事,思来想去,总算是想出了个法子——将三个徒儿身上的衣服俱都借用观天苑附近的灵气所结。 白色的丝质道装,上绣浮云暗纹,穿在三人身上俱都飘逸若仙,远远望去甚至隐约可见七彩霞光。但因是附近山海灵气所结,随着距离渐远,法术效力递减,一旦离了观天苑,法术便会失效,三个人这才绝了逃走的心思。 如果樊少皇知道自己苦心敛来的妖力被用来做这些事,不知道会不会暴跳如雷。 修行非一日之功,但短时间内想要学点三脚猫功夫唬唬往来香客还是可行的。巧儿便先教了他们一些应对香客的本事:“第一是表情,记住一定要严肃,尽量少搞小动作,要高深莫测。世外高人不一定有多大本事,但是架子一定要端足。” 这个她勉强可以示范,但教材版还是樊少皇合适,她至今仍忘不了第一眼见到樊少皇时那般世外高人的气质。这便将众徒都领到阵前,将樊少皇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三人果然大悟,倒是樊少皇被看得不自在了…… “第二自然是画符,符画得对不对不要紧,关键是得让看的人觉得复杂,觉得深奥,觉得看不懂……一张符画得丑并不失败,最失败的是别人居然看出了你画的啥……” 这个也有参照,她捡了几张以往樊少皇画的符,让他们下去自行参悟,可以临蓦,但重在创新。 “第三肯定就是说辞。这个跟画符其实很类似,说得对不对不失败,最失败的是别人居然听懂了你在说什么。但是有个万能说辞你们大约能用得上,那就是——天机不可泄漏,机缘未到,恕贫道难以奉告。” 这万能说辞直接引发了后面一件事,让观天苑的名声更上一层楼。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一香客内急,找着正在(装模作样)解签的摇光:“请问道长,观天苑茅厕在何处?” 摇光正拿着一签文搜肠刮肚想着怎么编呢,冷不防被人一问,立时庄严地抬头,极为高深莫测地道:“无量天尊,天机不可泄漏,机缘未到,恕贫道难以奉告。” 该香客一头雾水,后经人指点终于找着茅厕,但他一直想着摇光的话,心不在焉,竟然一脚踏空,掉了进去。 待被人解救上来时,他急冲至摇光的签桌旁,握着摇光的手泪流满面:“天机,果然是天机!竟然早就算到了在下有此一劫,摇光道长,您乃神人,神人呐!!” 众皆交口称赞,唯摇光望着两手秽物,无言。 当然,那是后话。这时候的观天苑还处于门可罗雀状。 人类的语言比僵尸一族丰富得多,自然也就复杂得多。经常便有些巧儿也不知道怎么传达的意思,比如高兴、愤怒、伤心等等。 但后来她终于想到办法解决这一事——她将三个弟子中最为老实的天权叫到小木屋,很是郑重地道:“你表现不错,为师决定放你离开了!” “真的?”天权乐得一蹦三尺高。巧儿回身在绿瞳僵尸手心里以殄文解释:“呐,这就叫惊喜。” 绿瞳僵尸了然,巧儿再次转头看天权:“嗯,而且这些日子你为观天苑做了许多事,为师决定赏你两颗珍珠,这是龙宫之物,很是稀有。” 她将两颗龙眼大的珍珠递过去,然后回身在绿瞳僵尸手心里写字:“喏,这就是狂喜!” 绿瞳僵尸大悟。 天权正狂喜着准备接过两颗珍珠,巧儿的手收了回去:“修道之心不诚,贪念未戒,徒儿,你修行不力啊!” 天权始知上当,耸拉了脑袋。巧儿依是回身在绿瞳僵尸手心里写:“这表情就是失望了。因为想要的东西没得到。” 绿瞳僵尸觉得人类真有趣。 巧儿复又回身对天权道:“作为惩戒,明天起你负责打扫整个观天苑的卫生。做不完不许吃饭!” “什么?!”天权大声喊,“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打扫这么大的观天苑?!” 巧儿仍是对绿瞳僵尸道:“看,这表情就是愤怒了!” …… 黄昏时分,巧儿拿了酒去山海交接处的阵前看樊少皇。阵中的他坐在一个蒲团上望着远处的晚霞,夕阳一点一点沉落。待霞光敛去,黑暗将吞没这海天山水。 厚重的灵气保护其实适合他的魂魄修炼,是以他并没有因被囚禁而日益衰弱。 巧儿将酒倾在阵前,他虽未能轮回,但已是魂魄之体,实物难以接触。他并不拒绝巧儿的酒,被困在这个地方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有个人时常来说说话,即便不是朋友也总是好的。 “你在看落日么?”巧儿在阵前坐下来,除了时常过来和他说说话,她找不到什么方式表达对他的歉意:“你看得到那里么?魃……就死在那里。” 樊少皇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霞光将浪花都染成了金红色,沙滩上一片空旷。樊少皇注视了一阵,终于有所回应:“你不必介怀,这对她来说,不过是解脱。” “我不是介怀,只是这些日子我慢慢想通了一些事。”巧儿的声音和着碧海潮声沉静宁和,“魃据传是黄帝的义女,古来便有天女一称,黄帝与蚩尤大战后,她因沾染了人间浊气而不能重返天界。我假设她一直爱慕着你,于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去了妖魔道,而第一次冲破禁制出来,是因为她发觉你可能有危险。” 巧儿抬头直视樊少皇,阵中樊少皇饮着酒:“继续。” “也可能是这个时候,犼开始垂涎她的力量,但是那时候,它明显不是魃的对手。所以它拼命地替你杀妖敛元,为的便是令你难以镇压这些妖元,第二次出现危险。而再次冲破妖魔道禁制的魃,已经虚弱太多,它便能有机可趁。” 巧儿再往阵前祭了酒,樊少皇饮了一阵方道:“虽不中,亦不远。” 巧儿并未起身,她相信樊少皇会讲一些事,毕竟时间太久了,那些被蛛网尘埃覆盖的往事,能有个听众也不错。巧儿并不八卦,但是魃是因为身染浊气无法回到人间的。绿瞳僵尸承接了她的力量,真的不会有影响么? 永傍黑暗而生的诅咒,这世界真的再无任何解咒之法了么? 樊少皇饮了阵酒,终于开始讲一个故事,讲盘古开天辟地、讲女娲造人,讲共工醉驾撞倒不周山……那些过往的荣耀与辉煌,人已经忘却,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 “蚩尤战败后,魃因为沾染浊气被留在人间,你要知道,她本是天女,如果这浊气能够洗涤,黄帝也不会如此对她。可是她沾染的浊气,叫欲。”他望着将沉未沉的夕阳,仿佛陷入那段遥远时光的回忆:“欲,一生都在追求,却永远不能满足。黄帝无奈,命我杀了她,结果那一战,她爱上了我,可能那也不过是因为浊气的影响,但是我却不能爱上她,因为一旦得到,她就会产生新的欲望,摒弃所得,永世追逐未得之物。” 他望着巧儿惊异的目光,微勾了唇角、似是一个微笑:“我再三请求,黄帝同意将她逼入妖魔道,永世不得重返人间天界。可是这些年,她开始不行了。浊气相侵,求而不得,她发了狂,妖魔道的妖物被她屠戮大半,她本就是上古堕神,没有妖魔是她的对手。于是我接到天界命令,杀死她。” 天色渐暗了,他的声音极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巧儿却极疑惑:“上古堕神,何况已经疯魔,要对付谈何容易,你却投做了一个肉体凡胎。” 樊少皇转头看她,静静地将故事讲下去:“你以为她两出妖魔道,真的就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吗?愚蠢。从第一眼看见她、她告诉我她是魃的时候,我的记忆就开始苏醒。那时候她第一次突破妖魔道的禁制,已经伤得不轻。但凭我神力未复,想要对付她完全是痴人说梦。而后来,我师兄被人偷袭,被吸走绝大部分功体。大师兄为人素来和善,甚少结仇。我第一时间便怀疑是犼所为,大师兄的修为虽然不算高深,但最为精纯,用来筑基再好不过。但是它一直跟在我身边,观天苑能做这件事的,便只剩下另外两只飞尸。” 巧儿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思维确实缜密:“可是如果是另外两只飞尸,大师兄不可能毫无招架之力。那么暗里,肯定有人在帮衬。魃完全能够让大师兄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吸走功体,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也是巧儿好奇的地方,樊少皇转头看她:“她不可能突发善心,也就是说,她其实是想让犼的计划顺利实施的。而犼吸取大师兄这部分功体,明显是为了给你筑基。当然还有第二个目的——陷害我。” 这些事他一字一句轻描淡写,没有丝毫恨意。巧儿亦睁大了眼睛:“你早就知道樊少景道长的功力在我身上?” 樊少皇不屑:“我又没瞎,怎么可能看不出你的修为。不过我也需要这个计划,因为我必须诱魃第二次出妖魔道,妖魔道的禁制,乃当年众神共封,比任何神器都有用。但是魃帮助犼,说明她也需要一个理由再度出入妖魔道,那么她肯定已经有了更好的退路。” 这次巧儿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退路……跟我有关?” 樊少皇没有答她:“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制造第二次出入妖魔道的理由,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合理——她有意削弱自己的力量,而且是大幅削弱。而一个远古堕神,有意让自己衰弱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樊少皇靠在身后的山石上,天色已暗了,海上开始起雾,朦胧一片,“后来我突然明白过来,她应该是想要夺舍,她的神体已经严重损坏,而人类的躯体容不下神的魂魄,她只有不断削弱自己的力量,防止新的身体因承载不住而爆体身亡。而你,无疑是非常适合的人选。” 巧儿紧紧握了手中的酒壶,一些疑惑终于开始解开。她开始明白魃给她强韧经脉的手札,其实是想她帮什么忙。 “你与犼相处甚久,身上也沾染了许多尸气,你的身体容纳她这个僵尸始祖,在她的魂魄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是可能的。她换了身体,便可以长久地留在人间。可是我……却不能让她的计划实现。所以我只有加重自己的伤势,不断地损耗她的法力。到最后她终于撑不下去,提前实施了计划。” 风浪拍击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巧儿虚望那片空无一物的海滩:“她要夺舍我,为了防止犼报复,也为了最后消耗自己的法力,她必须得先杀犼。而那时候她的魂魄已经太过虚弱,于是她要我在场,并不是要我帮助她,只是在她杀掉犼之后,魂魄可以立即依附于我的体内。” 巧儿想通了这些,心里也不像是难过,只是很失落:“我一直很奇怪,犼的计划太过顺利,却原来……” “你也不必怪她,”樊少皇亦望着那片沙滩,“活得太久了,是非观念难免便淡薄些。很多事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不分对错。” 巧儿直视阵中的人,或者女子更感性些:“樊少皇道长,从始至终,你真的不曾爱过她吗?如果、如果她追求到你便可收手,你是否会愿意成全她?” 这次过了很久樊少皇才作答:“并不是她爱我,我便需要回应的。我转世为人终结她的生命亦不过是天定命数,所以才有现在,她消亡,一切结束。而我,却需要偿还她为了我所受过的寂寞孤独。” 巧儿提着酒壶离开了,她并不喜欢这样厚重的故事。阵中的樊少皇仍在蒲团上盘腿而坐,他凝望着夜色中的沙滩,这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他的声音很低很低,隐在潮声里。 “但是,如果和你在一起便能涤尽浊欲,或许……或许……”他终是没有再说下去,即便听众只有自己。 时间太久了,连主角都已退场,那些如果,还有什么意义。 第十九章:就怕粽子有文化! 绿瞳僵尸一直用不惯毛笔,它喜欢用指头直接沾着墨汁写字。巧儿纠正了好几次,它握笔的姿势仍是笨拙不已。 巧儿无奈,只得经常习字,它模仿能力极强,瞧瞧巧儿握笔的姿势便能学得快些。但就是因为这样,两个人的字迹惊人相似,巧儿的殄文遒劲有力,绿瞳僵尸的人类文字工整隽秀。 巧儿写一个字便念一个字,它也一本正经地跟着念。 “我!”巧儿指指自己,又指指小木桌上的那个“我”字,“我——” 绿瞳僵尸挽了袖子,仍是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慢慢地跟着念:“我——” 无奈的是它也指着巧儿,还十分的不解,在纸上写殄文问:“不是说你叫巧儿吗?你怎么又叫我啦?” 巧儿额头降下黑线一排:“这不是我,是我……我在说什么!这就是自己的意思。” 绿瞳僵尸想了一阵,终于指着自己,缓慢地发声:“我——” 它很是用功,平常不需要巧儿监督,但初时写字总是弄得一身墨迹,惹得巧儿总是嗔它。如此几次它便留了心,写字的时候小心翼翼,不再玩墨汁。 红瞳僵尸则领着一群僵尸跟着郝家道长的大班学习,它虽然没有绿瞳僵尸努力,但有郝家道长开小灶,进步倒也快速。 以至于那一阵子,观天苑上至大殿院墙,下至草茎树杆,但凡能写字的地方都写着各个僵尸的涂鸦。起初巧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令自己三个徒儿重新刷墙也就得了。可后来她实在沉默不下去了——有一天附近镇子上的书画店老板半夜听见响动,盏了灯起来一看,一只红眼睛、獠牙足有寸许长的粽子正在他的书桌前装模作样地挥毫急书。 这老板时常收些古画,也算见过些世面,当下便大声呼喊,那粽子一见大事不妙,刷地一声破窗而出,逃之夭夭了。老掌柜抖抖索索地到桌前一看,只见他那些个前朝古画上,无一不是该粽子张牙舞爪的墨宝——花开富贵!贵字还给写错了! 老掌柜倒地昏厥。 次日,巧儿正式为观天苑定下苑规,第一条是不许殴打道士;第二条就是:不得乱涂乱画! 以至于后来有香客都直嘀咕——观天苑的院墙上白底红字写着一行大字:观天苑重地,严禁乱涂乱画,违者砸俩鸡蛋! 很多人不解,这观天苑的规矩,真真有够奇怪的啊…… 那时候观天苑声名不振,一连几天别说香客了,鬼影子也难见一个。好在观中以前的积蓄也还有些,再加之众虾蟹时时常捡些珍珠海货,观天苑倒也并无经济危机。 只是巧儿想要继续积累无主香火,这样下去就不行了。绿瞳僵尸是支持巧儿的,虽然现在的撷取的妖力都由它过滤了直接给巧儿,但是多做些善事,有这些善男信女的念力,可以帮助巧儿积累仙缘。 仙缘这东西全看缘份,有的修士积了一辈子充其量也就够轮回时投个富贵人家,保个福禄功名。有的积了几辈子的德,奈何修为不够,成仙亦难。 还有的更倒霉,好不容易积了几辈子德,仙缘到了,修为也到了,渡劫的时候啪地一声被雷给劈散了…… 当然,那对于巧儿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事,她如今的首要任务自然是重振观天苑。上次与翠微山一战,虽然对方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是观天苑几乎把整个道门中人都给得罪了。 为了避免观天苑继续壮大,翠微山联合了道门众人在距此不远的小镇上开了新的道观,谓之翠微山分观。 如此一来,众香客便大多去了此处,横截了观天苑的生意。 樊少景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因着观天苑与翠微山之间路途遥远,他来往不便。而巧儿如今功力大进,他自忖硬拼不是对手,自然也就不愿惊动观天苑的那群僵尸、虾蟹。 但是将分观设在这里,一则可以截观天苑的生意,避免大众盲从,二则他可以隔三岔五过来探望樊少皇。 对此鬼车和红瞳僵尸都提出了几种对付的方法,鬼车坚决认为应该虐待樊少皇,往他所在的法阵里丢瓜子、花生、板粟壳儿和包子、馒头、花卷皮儿。 红瞳僵尸则认为观天苑应该于香客最多的时候派两名小妖前往翠微山分观,于众目睽睽之下化为妖身,抱着樊少景的大腿就喊儿!看香客会认为谁养妖物! 幸好巧儿也知道此二者皆为扯淡专家,信不得。 其间绿瞳僵尸已经可以和巧儿用人语作简单对话,它每日黎明将至时便猫回小木屋,捧着书本诵读,巧儿乐得拿它当说书人,起初遇到不识得的地方,它便以圈圈代替,等巧儿空闲了便教它读、再解释其含义。开始这圈圈很多,后来它识得的字慢慢多起来,这样的圈圈也就少了。 它与巧儿的对话也逐渐使用人类的语言,不懂的时候宁可比比划划老半天,也不再用殄文了。巧儿经常窝在它怀里就问它:“干嘛这么认真啊,反正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嘛。” 它往往便伸手揉揉巧儿的头发道:“这样……我们就一样了。” 语中还带着生硬。 后来学到食物二字时,巧儿便去渔村买了几条真鲷,那之前它习惯了不吃东西,但是如今的它已经有了味觉。巧儿给炖了一条真鲷,她的手艺比不得大厨,但是配料得当,味道还是不错的。 绿瞳僵尸拿筷子夹了一块,左瞅右瞧,毕竟它生来便不曾动过人类的饮食,就以前给巧儿摘果子的时候咬过牙印,但都尝不出味道。 巧儿鼓励般地看它:“尝尝吧。” 它似也下定了决心,啊呜一口下去,然后被鱼刺卡住了…… 巧儿实在想不到僵尸也会被鱼刺卡住,它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是喉咙上有东西,立时将右手二指变得又长又细成勾爪状,伸入喉头将刺儿取了出来。 巧儿笑不可抑,它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下,又去琢磨碟子里的鱼。这次却是极小心地捡了一小块,巧儿赶紧用筷子将上边的鱼刺剔掉。这下它不急了,慢慢地放在嘴里品。半晌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又夹了一筷。 巧儿边剔刺边解说:“这种就是鱼。” “鱼。”它慢慢跟着念,巧儿很满意:“人类的饮食说来就话长了,我们习惯把肉类做熟了再吃,熟也有很多种的,你现在吃的这种叫炖,还有煎、炒、红烧、清蒸……每种饮食又有不同的味道,比如这种是咸,之所以咸呢,是因为放了盐……” 人类文化实在繁杂,绿瞳僵尸偶尔也不解——一个寿命如此短暂的种族,怎么可能总结出这么多东西。 吃过东西,巧儿拿了绢帕替它擦嘴,这时候也不忘教育:“这就是罗帕,专门擦手、擦嘴的。脸或者手沾了别的东西之后就要擦擦,要讲卫生、爱干净,才不会生病,别人也才会喜欢。” 绿瞳僵尸不怎么赞成:“你不干净我也还是喜欢的。”巧儿笑着嗔它:“不许贫嘴。你要是不干净我可就不喜欢了。” 它于是就接过她的绢帕使劲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想想又将手也擦了个干干净净。 通过这次机会教育,巧儿觉得这样接触着实物它能学得快些,再教它的时候便尽量弄到与词语有关的东西。比如洗澡,便一边给它洗澡一边教它。顺便可以把香料、汗巾等物什都给教了。 后来巧儿就发现原来僵尸一族的文化也是可以互相交流传承的,比如这次之后,所有的僵尸都撒娇打滚要求配发手绢。洗澡的时候每只都要装模作样撒好些香料…… 如此一来便苦了郝家道士,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嗅觉已经受不住这般摧残,失灵了。但是如此也有一点好处,待夏天蚊子肆虐时,只要随便捉一只僵尸放在窗前,便可杀蝇除蚊,一夜好眠。 绿瞳僵尸习的字日益增多,嘴也越来越馋,巧儿每日里变着花样给做好吃的,养得它的嘴越来越刁。吃得多了,倒也是记住了些东西。 它知道饭前要洗手、吃饭要用筷子、吃鱼要剔刺等等。 每次吃饭前巧儿都要考它今天吃食的名字和主要材料,它学得很快。大抵的食物,如元宵、饺子、汤圆它都认识了,只是一些差别细小的,还有待练习。比如它能分出半夜啼叫的是鸡,却分不清母鸡和不是长得丑点的鸭子。 樊少景经常偷偷溜上观天苑看樊少皇,他道法也不低,刻意隐藏之下一众僵尸、龙虾、螃蟹也难以发现他。巧儿和绿瞳僵尸倒是发现了他,只是他进得苑中不奸不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倒是樊少皇不堪其扰:“又是你?” 樊少景深受打击:“师弟,何出此言呐?你现在被困于此处,若师兄再不照应,势必更加孤单凄凉,这让师兄于心何忍哉?” 他于阵前倾酒相祭,樊少皇仍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冷哼:“虚伪。你还在想对付观天苑的事吧?” 樊少景这下倒是正色道:“贡兮虽然功力大进,但到底底子浅薄,性子也单纯,师兄现在顾虑的仍是那个绿眼的僵尸。那东西成形不过千年,智力已经进化到此等地步,蚕食了魃的僵尸血之后实力更是不可估量。长此以往,只怕终会为祸人间。” 樊少皇饮了阵酒,半晌方道:“现在不可轻举妄动,神与人的距离,比你想象得遥远很多。倒是闲来无事时我琢磨了两道阵法,你且将阵诀记下,传于翠微山上下,勤加练习。若遇强敌,多少总能抵挡一阵。” 樊少景将阵法口诀记下,又想起一事:“师尊出关了,安排个时间……我带他老人家与你见上一面吧?” 樊少皇又冷哼:“免了,省得他看见我又一肚子气。” 樊少景无奈:“他那是爱之深,责之切。三日之后如何?” 樊少皇不语。樊少皇更加无奈:“少皇,你就别闹别扭了。” 樊少皇仍不语,樊少景扔石子进去砸他,石子透过端坐的樊少皇,打在旁边的礁石上:“少皇?你倒是说句话啊!樊二少爷!樊小皇?樊宝宝!” 这次樊少皇终于回应了:“滚!!” 这几日,绿瞳僵尸也学会了赶流行,流行是个可怕的东西。比如有一阵他们流行白衣飘飘,于是大街上连个屠夫都是一身白衣,光洁如雪。后来流行黑衣,于是大街上连拉泔水的都一身黑袍,冷酷孤傲。至后来又流行紫袍,丝带束发,紫气东来,华丽绝代,于是大街上连编草鞋的都一身紫袍。 它往往外出时窥到外边人穿什么衣服,回来便比比划划地告诉巧儿。那时候它还不敢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毕竟那个碎尸一般的模样,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还好巧儿针线活不错,外面流行的衣服她好歹能仿出来。 但这样一来,绿瞳僵尸就成了众僵尸、虾蟹的风向标了,它穿什么,观天苑就流行什么。 甚至连鬼车也央着巧儿用剩余的料子做了件衫子——巧儿一比划就吐血了,得做十个衣领…… 后来呢,向来标新立义的红瞳僵尸觉得不能尽以人类的流行为流行,咱僵尸也应该有点自己的主见么。 终于这一天它回来后呲牙冲巧儿一乐把巧儿吓了个踉跄——它镶了对獠牙,纯金打造,足有三寸。月下一露,绝对金光闪闪…… 于是僵尸一族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流行元素——镶假牙。 郝家道士每次上课时一瞧那些纯金的、金刚石的、骨制的僵尸牙,就想吐血。 这一日,绿瞳僵尸背完三字经后,时间还早,便驮着巧儿四处走走。路过某僻静小村时有夜行的路人冷不防经过,绿瞳僵尸在以人语同巧儿聊天。它得思考,故此也没来得及躲避。 这样打上一个照面,他手中提着风灯,光线本暗,再加之绿瞳僵尸那眼、那脸,路人顿时面无人色,惊呼着有鬼,慌不择路地逃了。 绿瞳僵尸本伸手欲止,半晌又缓缓地垂下手,它站在原地,面上透着连巧儿都看得出的失落。巧儿低声安慰它:“山野之民孤陋寡闻,不用计较的啦。” 想想它还听不懂何为孤陋寡闻,正欲更改,突然村中油灯相继亮起,人声渐渐喧哗起来:“鬼?鬼在哪里?” 一大群村民被人指引着由这边来,人声犬吠相混杂,火把的光亮融透了暗沉夜色。 巧儿俯身在绿瞳僵尸额前亲了一口,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往前走走,前面山中肯定有果子!” 绿瞳僵尸应了一声,往前行去,半晌又回头望向那片渐渐逼近的火光。它已经学会了讲卫生、爱干净,它学会了吃人类的食物,学会用筷子吃饭,甚至它正在学人类的文字和语言。但是人类是个以貌取人的种族,以它现在的外貌,不管再学多少东西,它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们一样生活。 它知道。 它驮着巧儿往山林中行进,渐离了那片光亮。 这日,绿瞳僵尸已经可以摇头晃脑地背诵三字经了,巧儿终于做完了民意调查,决定在渔村北边修条路,直接通向镇子。一则可以重振观天苑声名,二则铺桥筑路可以积累仙缘。 修路这东西对观天院来说不难——尸多力量大么。所有僵尸都觉得这个很好玩,于是每到入夜时分便集合过来挖土混泥沙、铺石板。 它们力量大,速度也快。巧儿先前并没有通知村民,但是这个小村子平白无故突然多出半截路,任谁也会有好奇心。很快便有村民守在铺陈中的新路旁,看看谁在做好事。 僵尸们搬些石板、运些泥沙俱都是小菜一碟,当然如果它们不玩泥沙就更好了。 围观的村民很快便发现这些东西是从观天苑下来的,但它们只修路,并未破坏村中一草一木。村民们商量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莫非观天苑的贡兮真人是仙人,能驱使这类妖物么? 于是对先前翠微山对观天苑养妖为患的说法,有人开始暗暗质疑起来。 只有僵尸们仍旧玩得不亦乐乎,每日天一擦黑便过来运沙、和泥、背石板。这条路并非官道,却是去镇上的捷径,之前一遇雨天便泥泞难行。村民本也有心整修,奈何银子实在着紧。 如今观天苑肯修,不管什么目的,他们还是心存感激的。开始几天大家都观望,毕竟这群人瞳色各异,行动速度和力量都绝非凡人,又都是天黑而至,众人心里恐惧之心甚重。 十多天之后,有人便看不下去了,到底是民风纯朴之地,立时便有人从自己家拿了锄头、铁锹之类过来帮忙。 巧儿仍是每天晚上过来监工,每只僵尸上完工都记工分,凭工分可以兑换衣服、香料、发冠甚至各种材质的假牙。 绿瞳僵尸偶尔也来,起初村民非常怕它,总是离它远远的。几天之后瞧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反正各干各的活,不跟它搭话就是了。 僵尸、小妖们却是高兴的,它们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和人类一并干活呢。这个终日里为生计奔波的物种,就是它们修行最初的目标。 路修得很快,村民们也很快就自来熟了。人这东西很奇怪,一旦第一印象是好的,要消除恐惧就快。很快便有村民晚上上工时会从自己家里带些酒食。 终于这一天他们壮着胆子让僵尸都尝点,一壶酒灌倒了巧儿二十几只僵尸——每只就嗅了嗅。 最后二十几只僵尸集体发酒疯——它们逮着了鬼车,二十多只僵尸非要骑着它环游世界。鬼车破口大骂飞不起来,众僵尸也发现了原因是超载,于是谁也不骑了,四十几只爪子托着鬼车准备环游世界…… 几只里面就数红瞳僵尸酒品最好,喝醉了也不捣乱,它随意找了个古墓睡觉。半夜时分冷不丁一盗墓贼打了个盗洞进来,万分激动地开了棺,惊见棺材里一粽子睡得正香。 盗墓贼大吃一惊——千年古墓啊,墓中尸体栩栩如生,且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与莫名的香气。他迅速再塞了只黑驴蹄子进去,红瞳僵尸立刻万分欢喜地抱在怀里。 盗墓贼再一打量差点背过气去——这个粽子镶着一对三寸长的金牙…… 那以后,也不知谁流传出去,说是某些香料可以防腐,某墓古尸因身带异香,千年不腐…… 第二十章:麒麟血 时值严冬,修路的事儿并未因天气恶劣而搁下,白天村里派劳力,晚间观天苑的僵尸、小妖们接着修整。怕它们贪玩,或者被别的道人逮了去,巧儿每晚都守在施工的石板路上。以她的修为其实已不惧寒冷,绿瞳僵尸仍恐她冷,总是将她裹成粽子状。 红瞳僵尸任监工,拿着小皮鞭在一群忙碌的僵尸、小妖中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就想找着只偷懒的抽上两鞭子。奈何大家都觉得很好玩,干得热火朝天,它找了半天也不见一只打滚偷懒的。 村里有专门的石匠,每每有空便过来打磨石板,几日下来所有的僵尸都学会了打石头,手艺都还不错。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瞒不过樊少景,但修桥铺路本就是大大的善事,他虽不愿观天苑壮大,却更不愿耽误这工程进度。是以只暗中派了些道士过来监视,并未拦阻。 而观天苑贡兮真人能驱阴兵之事,不知何时便也在民众之间暗传。观天苑开始有些零星香火,但来的人大抵也都是遇上了大麻烦,不得已了病急乱投医,真正的平头百姓还是不大愿意沾染。 在分不清是鬼还是神的时候,大多选择了敬而远之。 海边小镇本是少见下雪的,今年气候特别,这隆冬时节竟然也下起了雪。观天苑的僵尸们都很开心,晚间便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巧儿见它们玩得高兴,也就放了它们一晚上假,也不上课,郝家道士陪它们在沙滩上自由活动。 绿瞳僵尸抱着巧儿坐在观天苑后山的岩石上,雪下得极大,远远望下去整个沙滩都是积雪反射的光。 巧儿缩在它的怀里跟它说话:“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 它将巧儿伸在外面的手捂在自己胸口,用了好一会时间才将这句话翻译过来,又思考了一阵才道:“冬天?” 巧儿仍然是机会教育:“是啊,一年分四季,就是春、夏、秋、冬,春天呢,草木都发芽,天气暖和;夏天天气炎热,草木开始结果;秋天天气又开始转凉,果子成熟;冬天就是现在啦……” 绿瞳僵尸伸手握了把雪,它试着习惯这样真实地感知这个世界。巧儿仰着头去咬它的下巴:“犼,你喜欢吗?” 绿瞳僵尸手中的雪被体温融成雪水,从五指的缝隙中滴落。它看着自己的手,皮肤的裂痕未见愈合,但是在那冰裂的皮肤之下,它的血液在流动,它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觉自己的脉博。 它活着,终于如了这数千年来的夙愿。它能感知这世间寒暑,能品尝苦辣酸甜,能使用人类的语言。 “喜欢。”它埋头任巧儿咬它的下巴,“喜欢”两个字融在寒凉冬夜,伴着簌簌落雪带着沉沉的、金属般的质感,“只是这般模样真难看!” 话一出巧儿就怒了:“谁说你不好看啦?” 绿瞳僵尸闷闷地道:“螃蟹说的。” “不要理它们,嘴碎!明天我就把它们炖成一盆!” “鬼车也说了!” “好哇,明天早餐就吃鬼车炒螃蟹!” 正值此时,鬼车从一块山岩后跳将出来,九个脑袋俱都一脸愤怒:“太卑鄙了!老大,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 第二天,正是月末。观天苑组织所有僵尸、虾蟹开会,对本月所有违规违纪情况进行批评处罚;同时也对遵纪守法的进行表彰。 两只古洞僵尸表现一直良好,因在洞里呆久了,修炼已经成为消遣时光的主要内容,平日里也就认真刻苦。加之遇事总是积极主动,修路的时候也抢干脏活累活,巧儿给一只发了一小袋香料,还给了两套衣服。两只拿着衣服比划,美得冒泡。 那只红衣女僵尸也不错,虽然只是跳尸,但它成僵尸时日较短,能有这般成就已是难得。再加之平日就乖觉,从不跟红瞳僵尸捣蛋,巧儿也很是喜欢,就给它另做了一套红衣裳。 它并不十分欢喜,这是只很骄傲的僵尸,它只崇尚力量,之前便是绿瞳僵尸它也从不亲近。就是现在它也只臣服于绿瞳僵尸,对于巧儿向来是敬而远之,冷淡得很。 表彰完毕,大部分僵尸都很开心,就只有红瞳僵尸如丧考妣——它得了一框鸡蛋…… 会毕,绿瞳僵尸突然出现,以僵尸语将两只古洞僵尸与那只红衣僵尸召至面前,每只赏赐了一滴僵尸血。 那滴红色的血珠散着幽暗的光芒没入三只僵尸体内,风雪顿停,风云交汇,天色异变。 那一滴至纯的僵尸血,将三只僵尸的修为直接提升至飞尸以上,未见过僵尸始祖的人们将这种程度的僵尸称之为魃。 他们曾认为这便是最强的僵尸。 第二天,郝家族长郝仁找着巧儿,吱吱唔唔了半天,巧儿终于搁了手里的书:“郝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郝仁这才红着脸开口:“贡兮真人,你看我们家祖宗虽然贪玩了些,但是也还挺……挺……”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没找着红瞳僵尸的优点,急了:“挺可爱的是吧?” 巧儿笑喷了:“嗯嗯,还成。” 郝仁终于鼓足了劲:“贡兮真人,犼的僵尸血……您能帮我们家祖宗求一滴么?它如今……您也看到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道士捕走了。总之若您能帮忙,郝家子孙后代,永世感念您的恩德。” 郝家都是实在人,他一说完就准备给巧儿跪下,巧儿急忙拦住了他:“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应下便是了。” 果然晚间,郝仁正在给僵尸们上课时绿瞳僵尸就来了,刺破了食指就打算给红瞳僵尸一滴血,不料红瞳僵尸哇哇乱叫着跑了——它以为得了僵尸血就会变得跟魃和犼一般丑。 得知真相绿瞳僵尸大怒:“来僵尸,把那只红眼儿给我捉住毁容!!” 观天苑天现异象,惊动了一大批道门中人。樊少景很快就从樊少皇这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饶是他素来淡定,此刻脸上也现了些惊异之色:“它想做什么,竟然直接提升了四只魃?” 倒是樊少皇不在意:“四只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它就是提升四十只也不要紧。” 樊少景再拿小石子扔他:“师弟,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苍生浩劫将至,道门危矣。” “虚伪。”樊少皇冷哼,“你明知道四只魃不足为虑。” 樊少景忍不住又拿石子丢他:“不足为虑?我的师弟,你还以为你是远古战神应龙呐?你现在不过就是一个失了身子的魂魄!不过也对,于师弟你而言,确实是不足为虑。”说着他又带了笑,“若到时候犼要毁天灭地,师兄就遁进这法阵之中和师弟挤挤,这里虽不若外边自由,倒是一处安全的所在。” 这么一想,这位翠微山新任的大掌门也不急了,抖抖衣襟走了。阵中樊少皇沉默了半晌,方喃喃道:“虚伪,实在是太虚伪了……” 大雪初霁,天色堪至四更,观天苑迎来了一位神秘的香客,希望能烧头柱香。尽管开阳再三解释观天苑的神一视同仁,不分什么头香、次香,该香客依旧执意入得殿内。 天权只得揉着眼睛陪着他烧这柱香了,他跪在神像前嘀咕了半天,又捐了一份让天权瞬间精神百倍的香油钱,终于道明来意:“在下想求见贵苑贡兮真人,烦请道长代为引见。” 他倒是个识趣的主儿,当下便递了些银钱给天权,见天权有些犹豫,又再添了些。天权终于一躬身:“此事贫道难以作主,待贫道请示过大师兄再行定夺。” 半晌,摇光过来时就比天权直接得多了:“贵客光临,敝苑实在是篷壁生辉,只是此时天色尚早,且吾师素来不轻易见客,只怕是……” 他高深莫测地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来者立时会意,又递来一张银票,摇光瞟了瞟数额,立时转头吩咐天权:“通禀吧。” 天权还有些犹豫:“大师兄,这样不好吧……” 摇光持银票拍拍他的脸:“有钱不赚,你傻啊。快去!” 巧儿在后室看到这位客人,脑满肠肥、油光满面,一眼望去就知道多少有些背景。若细究起来,她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穷人,甚至可以说富甲一方。但穷人的仇富心理还在,是以一见此人她便生了几分戒备之意。 “贡兮真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这人倒是直接,摇光接过他重新递过来的银票,向巧儿比了个数。巧儿命人与他重新沏了茶,他这才说出上山事由。 此人名叫杜坤,因家境殷实,乡人称为杜百万。他本是一个商人,某次无意中路过北村时发现一条玉石矿脉,便在北村安下了家,以开办采石场的名义偷偷挖掘。前些日子发现一挖掘的工人阿德私藏玉石,监工一怒之下将人打死,埋在十里外的一处荒坡。 却不料几日之后,工地上开始不太平起来。守夜的工人总看见莫名的影子,那监工心中有鬼,派人前去十里地外的荒坡查看,却发现原本埋着死人的地方只剩一处大洞。 起初杜百万还以为是有人故弄玄虚,到某天夜里他亲眼看见已死的工人阿德七孔流血地走进了一处工棚,听到这里巧儿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找翠微山?” 杜百万吱唔了一阵,终于开口:“若是樊少皇道长在,此事他定然接下,但是如今当家的是樊少景道长……” 巧儿便心下明了,他杜百万谋害人命于前,若是让翠微山知晓,就算樊少景替他收了这鬼,只怕也要报官。而胆敢私采玉矿,他杜百万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天亮之后,巧儿便决定带摇光下山去一趟北村。所有的僵尸都在睡觉,她也没告诉绿瞳僵尸。 一路去到杜百万的采石场,这里依然忙碌,巧儿却是眉头一蹙:“你这里不止死了一个人吧?” 那杜百万便干笑着陪她四处查看,到阿德的埋尸之处时,果见一处大坑。巧儿拈了周边的泥土嗅了嗅,神情凝重。那杜百万自然也是害怕,只带她逛了一圈便借口有事,道晚些再来找她。 巧儿也不理会他,等他已经走远了方回身将手上泥土凑到摇光鼻子下:“你闻闻。” 摇光使劲嗅了嗅,沾了一鼻子土,表示什么也没闻到。 两人一直在采石场外等到晚上,夜幕降临后,采石场上生起零星篝火。工人被近几天闹鬼的事吓得人心惶惶,并不敢分散。巧儿和摇光躲在巨大的石条之后,冷不丁一阵风熄灭了火光。 冬日的夜瞬间漆黑不见五指。摇光视物有些困难,巧儿却看得清楚,妖风中一个人蹒跚而来。他的脸色是过度失血的苍白,唇色乌青、眼圈极深,眼瞳空洞无神,明显已死去多日。 他的动作还很慢,每走一步都留下两个极深的脚印。 “师尊,是僵尸。”摇光的声音极低,也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巧儿眉头紧皱,如果这便是杜百万口中所说的阿德,那他的死亡时间显然并不久,身上也不见长出白毛,怎么可能就直接变成了僵尸呢? 她仔细观察,却也不见阿德脖子上有僵尸的咬痕,倒是它胸前心脏的地方凹了一块,破开一大道口子。 她正欲结阵将它拦下,突然又是一阵风过,一个红色人影挡在她身前,举掌平推,掌心一吐力,那个阿德如过度充气的气球,砰地一声炸了个四分五裂。 巧儿微愠,面前正是那只红衣女僵尸,它获了僵尸血之后得绿瞳僵尸赐名红衣。此刻击碎了那只阿德,它的神色却极为漠然,在地面沙石上写下一行殄文:真人请速回。 巧儿回到观天苑时天已大亮,绿瞳僵尸去了海底,她提了壶酒去法阵中看樊少皇。樊少皇仍是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阵外的寒风对他并无影响。 “樊少皇道长,早。”她将酒倾于阵前,樊少皇冷哼:“这时候过来,总不会单是为了问候我吧。” 巧儿在阵外的山石上坐下来,跟他讲阿德的事,樊少皇闭目,倒是一直在听。这些日子巧儿道法方面有不懂的也经常过来请教他。他在阵中无聊,看心情也会指点一二。 “当时坑外的泥土里有种味道,时间有些久了,但依稀可辨是桂花香,观天苑很多僵尸都用。”巧儿仍有些犹疑,“而那个阿德,并未经历白僵黑僵的过程。” 樊少皇饮了阵酒方开口:“你在怀疑什么?” 巧儿沉吟了一阵方才开口:“我在想,这事应该是观天苑的僵尸们干的,是为了取什么东西,而取的时候不慎令阿德的尸身染上了尸毒。这个取物的僵尸必定是其中一只魃,不然尸毒不会令阿德直接尸变。” 樊少皇点头:“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是不是有一种方子,需要刚死之人的什么东西?这样特别的药材,想必用的地方不是很多。” 樊少皇目光中竟然透出些许赞赏之意:“他若是被人生生打死,死前必有强烈地恨意,是以尸变之后他会第一时间回来复仇。这种尸体,若是用药……大约是取其心头活肉。方子么,倒是有几副,若不是用以炼魂制鬼尸,大约便是为了补尸,对愈合它身上僵尸血造成的损伤,倒是有些用处。” 巧儿将壶中余酒倾尽,站起身来:“补尸的方子里面,除了活尸的心头肉,还有什么?” 樊少皇敛眉思索了一阵方道:“女魃乃远古战神,她的血造成的损伤,一般的东西补不了。若取活尸的心头肉,自然还需要麒麟血、净瓶水。” 晚上,僵尸们陆续从海底爬出来。绿瞳僵尸去到小木屋时巧儿在看书,外面化雪,天气正寒。它接了她手中的书,将她抱到怀里捂好:“从哪里开始……” 它的声音突然顿住,那本书记载着远古神兽的神通法门,而巧儿琢磨的那一页,正是麒麟。 它默不作声地将那书搁了,另拿了一本念给她听。巧儿搂了它的脖子,仰头看它:“以后不要瞒着我做事,好吗?” 它低头瞅她,碧色的眼眸中似有奇异的纹路,深深浅浅敛人魂识一般:“嗯。” 巧儿吧地一声在它脸颊香了一个:“那让我陪你去取麒麟血!” 它低头,右手轻轻抚摸她的脖子,冷不防一个手刀下去,巧儿应声而倒,趴在它怀里。 它将她放在棺材里,拉过被子盖好,临走时又回身也学她一般咬咬她的下巴。外面红衣僵尸已经在催促,它起身走出去,将门带上。 巧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棺材旁边趴着绿瞳僵尸,她伸手去摸,不知碰到了它哪里的伤处,它呻吟了一声,撒娇似地往她怀里拱,引着她的手去抚自己的伤处:“痛!” 巧儿大光其火,就想把它捉起来狠狠揍上一顿,但它身上被麒麟喷火烤了个七成熟,她一时下不去手:“你为什么不去海里疗伤啊!” 它自然知道她在生气,只乖乖躺着,一声不敢吭,半晌才在她手心里轻轻写字: 去了海里,你醒来就看不见我,你会觉得我走了。巧儿只得去给它找药,跟它着实生不起气。 麒麟虽是神兽,要取其血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后面的净瓶水。犼与女魃不同,他可没有一个黄帝那样的义父。没有后台,当然就只有自身更强大些。诛杀麒麟取血一事已经引起神界警觉,要取观音的净瓶水可谓天方夜谭。 也正是因为没有后台,一只平民僵尸能有的选择或者能等待的时机也就更少些。 这几日它都闷在海底养伤,半夜溜出来陪巧儿睡觉。是非常纯洁的睡觉,纯洁到让鬼车极为不耐——这也太纯洁了! 它决定出去为自己家老大、老二寻觅教材! 第二十一章:观世音,净瓶水 相比麒麟血,观世音的净瓶水就要棘手很多,那时候她已经是西天如来座下高徒,又因其观芸芸众生苦难、普渡慈航,一直便广受天下香火。 要对付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失败必将与整个神界宣战,其后果不是一个人造古神所能承担的。 这道理其实不用多说,绿瞳僵尸心里有数。但是一个人造的古神通常比天然的古神勇敢很多,所以它心里也有打算——如果这件事观世音已经无法再说出去,神界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至于怎么样让观世音不说出去么…… 巧儿依旧天天研习术法书,闲来无事便带着众僵尸小妖挖井、铺桥、修路。可以这么说,观天苑如今的声名,是她领着这些僵尸、小妖一锄头一铁锹地刨出来的。 翠微山并没有替观天苑澄清什么,但是观天苑的香客开始日渐增多。百姓最相信的始终是自己的眼睛,而且巧儿确实也竭尽所能,在不违背命理、道德的情况下达成着众香客各式各样的愿望。 观天苑曾经几多诟病,但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它的灵验程度。 绿瞳僵尸在海底憋足了劲儿休养,十数天后伤势已经痊愈。那时候巧儿刚好立下一条规矩:凡观天苑所修路、桥、井,除翠微山弟子以外一律免费使用,翠微山弟子使用费用由当地村镇自发收取。 樊少景很无语,他自恃名门大派,实在想不到观天苑跟他来如此幼稚的一招。观天苑所修的路和井对于翠微山弟子而言是个恼火的玩意儿,但最可恨的还是桥——路你可以绕开,水你可以不喝,但一条大河横面前,你总不能游泳吧? 樊少景并没有和观天苑玩修桥铺路挖井大比拼,他清楚翠微山的实力——人再如何努力,体力和精力终究有限,又怎么能比得上观天苑这一群僵尸、小妖? 他的做法很直接——在弟子开销中加入过路费、水费、过桥费三项开支,凡遇此类收费,一律报销。 观天苑终究是在做善事不是,他觉得这也总比一群僵尸成天乱晃要好。 晚间提了酒壶溜去观天苑看樊少皇,他的魂魄初封时只是淡淡的影子,如今已经呈半透明状,修为明显进步了些,但想要冲破这法阵……目前看来前路渺茫。 他自己却并不着急:“它已经得到了活尸心、麒麟血,下一步的目标估计是净瓶水了。” 樊少景有些疑惑:“翠微山弟子最近也回报了情况,我就觉得是副补尸的方子,师弟,这是你的手笔么?” 樊少皇不予作答:“观世音并不容易对付,但是以它目前的修为来看……并不是不可能。你记着,关键时刻,一定要让观世音活着逃走。如此收伏它就不必道门中人出手了。” 樊少景又扔了一颗小石子砸他:“帮助观世音脱困,师弟啊,你掌门师兄我实在是不愿翠微山弟子白白牺牲啊。” 樊少皇低头看着那颗穿过自己身体的石子:第二十八颗。他默默地记数:“那就提前通知观世音,愚蠢。” 樊少景顿悟,满意而去。 阵中樊少皇将二十八颗小石子费力地挪动到一起——古战神应龙,是眦睚必报的。 那时候混沌已开,人道已稳,神界和人间已经完全隔离开来。但修为通玄的修道人士仍然有办法灵魂出窍,通往神界。 樊少景回去便在翠微山分观摆了法坛,灵魂脱窍,去向观世音报信。 然则一路赶到西天,正逢元始天尊讲经时间,樊少景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影,连守门的小童都不见了。他抿了抿嘴决定进到讲经阁。 若是如来责怪……他想了好几十个理由,比如佛渡有缘人,如今贫道恰巧赶上,亦是有缘;比如久仰释迦牟尼尊者大名,故明知此乃大不讳之举仍拼死欲见得一面,死亦无撼…… 他一路苦思着溜进讲经阁,发现阁上各人均闭目沉思——根本没有人点名! 讲经阁内金光缭绕,各蹲菩萨俱都光芒万丈,眼花缭乱中他一时还真找不出观世音,便只得悄悄混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 坛上释迦牟尼尊者仍闭目讲得如痴如醉:“本尊前身释迦牟尼未得道前,曾转世为大毒龙,龙有绝学,名为一瞪就死。被其瞪死之人不计其数,本尊也因此结许多恶果,但世间不畏死之人良多,前来龙目送死者仍前赴后继,络绎不绝。后本尊得一高人点化,始令送死者绝。众,可知本尊受了何种点化吗?” 樊少景道长第一次听佛陀讲经,虽释道不同,仍是心中激动——他听过这个典故:“高人指点释迦牟尼佛所化巨龙:谓之杀生者久积其怨,害人者必受人之害。若能谨奉不杀戒,必能脱离畜生道,脱离无边苦海。此龙听闻后奉行不杀戒,后遇猎人欲谋其皮,予之,得大解脱。” 说来也怪,他进来到现在众人都未发现异常,但此言一出,立时所有光芒万丈的菩萨都睁开了双眼,目光交汇,意思非常明显:“有外人混进来了!” 倒是正在讲经的佛祖为终于有人接嘴而欢乐不已:“回答错误,遣出,于门外罚站一个对时!” 有小童前来架了樊少皇道长出去,他不服:“佛家典藉上明明就是此般记载的!”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申辩,就听身后元始天尊以祥和之音娓娓讲来:“后释迦牟尼得一高人点化,高人曰:死何惧哉?可怖者,瞪一眼就怀孕是也。释迦牟尼照此施行,前来求瞪者迹尽绝,杀业始止。” 樊少景道长泪流满面,哭醒,送信之事失败。次日再往,元始天尊仍讲经,所有菩萨均外出云游,不知所踪。 绿瞳僵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堵住了观世音,它刻意想瞒住巧儿,奈何巧儿这次再不上当,跟在它身后寸步不离,它心中便更坚定了除去观世音的决心——若是神界报复,它吉凶难卜,巧儿的吉凶就好卜多了…… 观世音高坐莲台,左手掐诀、右手持净瓶,瓶中插杨柳枝,周绕祥云,所经之处仙乐飘飘,祥瑞处处。但当眼前一物拦住她的去路时,她跷课云游的好心情就全部给破坏了——这、这、这东西也太丑了些。 “何人阻本座前路?”莲台上的观音端庄静坐,神圣高洁。绿瞳僵尸猱身而上,闷拳如雨,劈头盖脸而下。 “我靠!好不容易从讲经阁逃将出来,不用听冷笑话,又遇一丑怪前来残吾视听!”莲台之上观音一声清喝,于空中冷宣佛门六字真言,“嗡、嘛、呢、呗、咪、吽!” 真言宣罢,她左手抽出净瓶中的杨柳,用力抽打绿瞳僵尸…… 巧儿跟在身后,很想吐血…… 一佛一尸从二更天斗到三更天,四只魃加入战斗,巧儿亦有施为,她擅道法,观世音的佛法神通擅克妖物,却不擅克道,释道两家本就适于相辅而非相杀。 故而她这一加入战局,对观世音倒是起了些牵制作用。 以众欺少的战局一直持续到三更末,观世音终于忍不住:“呔,小妖阻本座去路到底所谓何事?!” 巧儿比较实诚,闻言便答:“我们需取菩萨一滴净瓶之水。” 观世音后退了一步,半晌方问:“你们几个和本座斗了这么半天,累本座出了一身汗……就是为了取一滴净瓶水?” 众魃依旧戒备地断她去路,莲台上高坐的观音却一脸愤恨:“我靠,下次要东西先开口行不行啊?不就一滴水,至于吗!!” 众魃目瞪口呆。 观音却是大方,从净瓶里倾了一滴水托在掌心里,迎面抛向巧儿,巧儿小心翼翼地接了,以玉瓶装好,却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你……就这么给我们啦?” 那边莲台上的观音还面带不忿:“我佛为渡众生,不惜割肉喂鹰、以身侍虎,如今尔等所求不过一滴净瓶之水,有何不可?” 巧儿颇觉汗颜——神的觉悟,果是不一般。最后还是鬼车一边用八个脑袋鄙视她,一边对巧儿道:“他是见我们人多势众,占不了便宜便做个顺水人情了,笨!” 巧儿:…… 倒是观世音很快便发现了潜在暗处偷窥的鬼车,惊喜非凡:“啊呀,原来令哮天犬念念不忘的美食逃到了这里!!” 鬼车大惊失色,跳脚大骂。 净瓶水到手自然就没什么事了,偏生绿瞳僵尸还是有些不放心,这观世音性情难测,若再度放回去不知会生出什么是非。而若是不放,此时要除却她却也还需大费周折…… 沉吟间那厢莲台上的观音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口:“你们取这净瓶之水,到底作何用处?” 巧儿料想告诉她也无妨,便将这补尸之法说了,观世音一听却是大感兴趣:“真有此等奇方?可治愈神之血脉伤痕?” 她好奇心大发,强烈请求围观。这下正中绿瞳僵尸下怀——将她带回观天苑,起码短时间内她无法向西天求援了。 一行人回到观天苑,天色已经将亮了。绿瞳僵尸恐巧儿制不住观世音,强行要求她一并潜入海底,观世音大为遗撼:“阿弥陀佛,贫僧还是与贡兮女施主同宿吧。” 巧儿也觉得这般待客不厚道,唯绿瞳僵尸立场坚定,观世音见实在不能逆其意,又望着一众大小僵尸,万分悲苦地掩面:“嘤嘤,谁能了解一朵鲜花伴着一大坨牛粪的痛苦。” 巧儿闻言抿了唇:“释道思想中有天人合一、万物平等一说,菩萨又怎可介意鲜花与牛粪?” 观世音表情依旧悲苦:“非也,汝只听闻万物平等,却不知当初佛祖之所以能微笑也不过是因为他拈了朵鲜花而已。你听过佛祖拈牛粪微笑么?” …… 至次日夜幕降临时分,大小僵尸们从海底爬出来,绿瞳僵尸随着观世音也上了岸。那时候巧儿已经将药材都送至樊少皇道长的法阵前,一众虾蟹小妖帮忙搬来炼丹炉,在樊少皇的指示下开始照方炼制补尸的药丸。 观世音在炼丹炉前反复转悠,一身白衣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淡成浅浅剪影,语声却戏谑:“哎呀,应龙仙友,难怪有人曾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前些日子仙友尚且威风八面,今日一见,竟然已成阶下之囚……这实在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阵中樊少皇双眼一瞪:“不会说话就少说!” 观世音也不以为意,就将手搭在巧儿肩上,姿态亲密:“贡兮真人,可否陪贫僧四下走走,同赏这海滨夜色呢?” 巧儿应允,绿瞳僵尸不许,半晌樊少皇一句话更是让绿瞳僵尸悖然大怒——阵中樊少皇悠然道:“犼,观世音是可男可女的。” 说这话时他紧盯着观世音搭在巧儿肩上的手臂,犼的目光很快也盯了上去,那意思很明白——来僵尸,把这胳膊剁了!! 观世音讪讪地将胳膊收回,大为遗撼:“咳,仙友,你明知道贫僧是四大皆空的,何故出此言来?” 应龙半点不给面子:“你好像更明白色即是空吧?” 巧儿却十分吃惊,眼前的观音世一袭白衣曳地,黑发松松扎起,左手掐诀,右手持净瓶,面容慈悲端庄,一举一动无不优雅娴静,她实在是很难想象这蹲菩萨竟然可以变成男人。 观世音瞅见她的目光却是盈盈一笑:“佛法无边,诸生无相,施主又何必拘泥于男女此些世人俗见。” 言语间却已完全是轻柔男声了,巧儿只觉眼前虚影一动,观世音果已化为男子。只见其一头青丝长长垂至腰际,白衣圣洁若雪,腰束丝绦,去了衣带之间的流苏环佩,惟眉目间的祥和不变,偶尔眼波流转,现出洞彻人心的智慧。 巧儿对上他流转的眼波,显然没有从这场惊惧中回过神来,绿瞳僵尸却已经一把将她拉至身后藏了起来。 观世音甚是不满:“哎哎,贡兮施主,贫僧专门为你而化出男身,你就不打算评价一下?” 巧儿想着前些日子他还强烈要求与自己同宿就是一脸黑线,犹豫了半天方道:“可是菩萨……在人间可男可女的都是人……” 观世音:…… 巧儿识相闭嘴,那边正在指导众小妖炼药的樊少皇闻言大笑。 药需要炼制七天七夜,好在观世音是个擅长给自己找乐子的菩萨,用他的话说,在西天佛祖日日冷笑话的摧残下尚能撑过来的菩萨蹲蹲都非凡佛。 他闲时经常和郝家道士一齐上课,有时候众僵尸铺桥打井他也去,不过去了也就双手抱胸,非常形象、深刻地阐述了何为袖手旁观。众僵尸、小妖亦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菩萨,对他虽不算言听计从,却也是恭敬有加。 偏生这蹲菩萨极为平易近人,天天和它们玩九宫格,约定输了的弹脑门,这很不公平,他修有一禅指,几天下来几乎所有的僵尸脑门都肿起一块大包,唯菩萨的脑门光洁如初。 初时绿瞳僵尸防他甚严,后来实在感受不到他心中恶意便也慢慢放下心来,只是仍不许巧儿与他交往过密。 他行动已经完全自由,要去要留端看自己心意,但他一直没有走的意思,想来是真的要围观这补尸之景了。 这夜,巧儿在法阵前守着炼丹炉,观世音将除了绿瞳僵尸以外的所有僵尸脑门都弹遍了,无趣之下便过来调戏樊少皇。 樊少皇对付他有高招——沉默,不管对方说什么,坚决不作搭理。观世音调戏失败,便转而瞄向旁边正控制炼丹炉火候的巧儿。巧儿在知道这副方子出自樊少皇之手后便存了些犹疑,此时正好便可问问观世音:“敢问菩萨,取活尸心头肉、祥兽麒麟之血、观音净瓶之水炼以成丹,真能补尸么?” 她问这话时便注意着樊少皇的神色,心下盘算着樊少皇和观世音皆为神界之人,若此方有误,观世音要护樊少皇必会看他神色行事。 但樊少皇神色正常,观世音也非常诚实:“不知道,”他言语间非常遗撼,“若是施主问及大力金刚丸贫僧倒是略知一二,这些补尸祭魂的方子,还是他们牛鼻子擅长些。” …… 观世音答完便在旁边的山岩上坐下来,他身上白色的法衣如云彩般舒卷,周围笼罩着淡淡的神光,整个人仿佛与这初春之夜融为一体,春寒料峭,却无损他的宁静祥和。 “不过贡兮施主,”低沉的男音仿佛响在耳边,巧儿回头看他,炉火隐约,他往岩下扒拉了颗小石子扔进阵中砸樊少皇,“这条小气龙虽精通炼丹之术,但在神界可是出了名的药瘦肥的,药死瘦的。” 阵中樊少皇终于冷声回应:“不信可以不吃。” “无趣,”观世音很失望,“无趣至极。你这种人不成仙倒是可惜了。” 正说话间绿瞳僵尸已经拿了裘衣、手炉过来,巧儿颇有些不乐意:“我不冷。” 绿瞳僵尸仍是将衣服与她披好,又将手炉也给她抱了,巧儿这才发现它居然还带了许多核桃。 这个巧儿是喜欢的,它拿了个核桃咬开,拿着核桃仁逗小狗一样去逗巧儿,巧儿咬过去它便将手里的核桃抬高,让她咬空了好几次。 这个无聊的游戏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观世音观察了半晌,终于看向阵中的樊少皇,樊少皇早已不耐,冷声哼:“两个白痴。” 偏生阵外两个人不觉,最后绿瞳僵尸终于将巧儿逗生了气,巧儿偏过头不理它,它不知道巧儿是不是真的生气,小心翼翼地将核桃仁凑到她嘴边,巧儿趁它不备,一口将核桃仁叼进嘴里。 它便非常高兴,又咬开一个接着逗。 巧儿没吃多少就觉得渴了,它于是再回去取水。观世音的神情比听如来讲冷笑话更痛苦:“贡兮施主,你不觉得它长得……呃,很别具匠心么?” 巧儿便有些不高兴,她一不高兴说话就损:“那又怎么样?至少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是个男人啊!” 观世音挑眉,想了想他又幻化成女相:“你懂什么,这叫自卫,自卫懂不懂?!若干年以后,这世界会出现一种叫腐女的生物,那时候你就知道本座是多么英明神武了。” 阵中樊少皇冷哼了一声:“别听他瞎扯,以前神界治安不好,高手云集,他一遇到打不过的就变成女相举手投降。神界都是些好面子的东西,一见对方是个女仙,便都不好意思下重手了……” “小气龙!”观世音用柳枝蘸了净瓶水洒过去,水珠接触樊少皇的魂魄立时化作瓢泼大雨,樊少皇被淋得一身湿透,他却不是为了这个生气:“都说了不许叫我小气龙!” “小气龙,小气龙!”观世音每叫一声每泼一次水,阵中樊少皇暴跳如雷,但他如今的魂魄拿观世音却是毫无办法。 巧儿照看着炉火,对于身边二神的小孩子般的互掐十分无奈。好在绿瞳僵尸已经匆匆返回,它手里抱着一个陶罐,装着巧儿晚间煮的甜汤。 观世音过来偷了它一个核桃,又伸头去嗅那汤,它瞪了他一眼,舀了一小碗汤准备喂巧儿。 巧儿拿扇子扇着炉火,它将她抱进怀里,一人一尸朝着炉火坐下来,它咬着核桃喂着汤,动作竟然无比娴熟。 巧儿尝了一口汤便微敛了眉:“天气冷,要热一下才能喝的。” 它便抱了那陶罐暖在怀里,气得巧儿伸手打它:“不许偷懒,回去加热啦!” 它真的抱着罐子回去加热了,观世音还在望着它的背影发呆:“这人工养殖的神,还真是……特别啊……” 七日之期转眼即到,绿瞳僵尸也没再让小妖看着观世音——就他这八卦的性子,这时候就是拿扫帚赶他他也是不会走的。 巧儿还是很担心,私下里问过绿瞳僵尸几次,毕竟应龙这个人,不能全信。 倒是绿瞳僵尸颇有把握地安慰她:“他现在就在阵里也逃不了,害了我你必然会对付他,这方子应该没问题。” 巧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现在,凭观世音的法力,应该能救他脱困吧?” 绿瞳僵尸并不担心:“观世音乃佛僧,就跟人间的僧侣一样,他们信劫数,应龙尚未归位,命中有此一劫,他不会施以援手,否则早救了。” 巧儿对神界的事不了解,只觉得这些神仙之间似乎并无什交情,一个个表面一团和气,实际上凉薄得很。 绿瞳僵尸抱着那盒药、带着观世音去了海底。它不知道服药之后是否会神智不清,嗑睡之类。如果真有这种情况,观世音有可能对巧儿不利。是以它将观世音带下了海,海底与陆地不同,陆地的神下去神力再怎么样也会打折扣,而这些鱼虾蟹又数量众多,再加上它的僵尸,观世音想要做什么倒也不容易。 对此观世音没有意见——他就想看眼前这怪物补完尸是何等模样。再说了,这次跷课出来玩,回去肯定要挨如来训斥,有了这方子,好歹也算一点见闻么…… 它们在海底呆了三天,巧儿白天在阵前幽怨地瞪樊少皇,夜间便在沙滩上揪着每只爬出来的僵尸问情况。红瞳僵尸每隔一柱香时间便要回海底瞅瞅,将老二的最新情况向老大通报。 第三天,樊少皇已经被巧儿瞪得发毛,郝仁在沙滩上给僵尸虾蟹们上课,绿瞳僵尸自海底缓缓上来。当夜满月,银浪碧涛,月色倾满沙滩。晚风带着初春的微寒挟裹着海沙撩拨着沉寂夜色。 他踏着这银浪细沙缓步而来,银发长长如若流光般垂至腰际,眸若沉碧,内中似有奇异的纹路,深深浅浅流转不定,使人不敢直视。身上一袭术法凝结的黑衣随夜风翻卷飞舞,隐约漾出火焰般的浮彩。 他足上的丝鞋映着月的辉光,轻盈的脚步不惊半点沙尘,而蓝色的天幕中明月急避,星光俱碎。 仿佛真的是神,从太古洪荒中披星月之辉而来,那眉梢眼角微微一撇,万物俯首。 沙滩上僵尸匍匐跪拜,巧儿愕然。当然她震惊是对的,毕竟如果你抱进去一只癞皮狗,出来一条萨摩耶,你也会认不出来的。 两只古洞僵尸很快便认出了它,僵尸群中传出欢呼:“啊,是老二,是老二!!” 尸群沸腾。 巧儿听不懂它们的话,她也没有去听。她的目光追随着它,那眼角眉梢的气质风华,再不是记忆中她所熟悉的模样。 原来,神……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第二十二章:鬼车的教材 晚上为庆祝老二整容成功,僵尸们都放假一晚,观天苑众小妖准备了许多酒水庆祝。观世音在法阵前恭维樊少皇,讲了老半天就是想讨方子,樊少皇不给,他恼羞成怒又泼了樊少皇一身的水。 回来时见众僵尸仍旧狂欢,这些家伙酒品都差,一喝醉就捣乱。巧儿准备了许多道符,令摇光、天权、开阳三个徒弟巡视,哪只喝醉了闹得过分了就贴一张定住,免得它们捣蛋。 观世音找了好一阵才找到在礁石上抱膝而坐的巧儿。这时候的沙滩很热闹,一众僵尸小妖围住整容后的绿瞳僵尸,说着只有僵尸一族才懂的语言。 相比之下礁石这边就冷清很多,月落满襟,浪头涌过礁岩湿了衣裳。观世音很小心地斟酌用词:“怎么?开始察觉落差了?” 巧儿抿唇微笑,半晌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一脸怀疑地问:“菩萨,你说那个真的是他吗?有没有可能……抱错了?” 观世音便捂着肚子在礁石上打滚:“本座亲眼所见,怎么可能抱错!” 巧儿望着沙滩上酒品低下的尸群,迟钝如观世音者也发觉有些不对,他取净瓶中的杨柳枝沾水,扬手洒了巧儿一身。那水落在身上却并未湿透衣裳,巧儿只觉得神思陡然清明。 观世音依然面带笑容:“你不愿它变成如今的模样么?” 巧儿摇头:“也不是,它能恢复容貌,自然是再好不过。在我心里,它变成什么样都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 她想了好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形容这一刻的感受。观世音也陪着她看灯火中那群捣蛋的僵尸,绿瞳僵尸站在它们中间,四只魃站在它身后。 “你只是觉得,它已经成为风华绝代的神,而你,依然是庸碌平凡的贡兮。”观世音将杨柳枝插回净瓶,他的声音依旧是低沉轻柔的男音,却于中渗入了难言的宁静祥和,“你希望它永远都是以前的那个碎尸块么?” “不!”巧儿答得坚决:“这个结果,也是我一直想要的。我只是……只是还不习惯。就像我现在是注视着它的背影,我感觉它越走越快,我担心什么时候或许我会连它的背影也再看不见。但只是不习惯而已,无关其它。” 观世音来不及答话,一双绿眼睛已经恶狠狠地瞪上了他,他耸肩,十分自觉地走了。绿瞳僵尸在巧儿身边坐下,巧儿转头看它,它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眉若远山、眸若沉碧,近在咫尺的距离,巧儿却突然心惊——这个人是谁? 绿瞳僵尸伸手将她环到自己怀里,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水雾氤氲、海潮低语。绿瞳僵尸握了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是殄文:即使我走得再快也不可能走出你的视线,因为我驮着你,你在我肩上。 巧儿仰头看他,那一夜天空深蓝、星月璀璨,咸湿的海风撩起他额前的流海,搅动碧海月光。巧儿犹疑地凝望它,那朦胧水雾中俊美无俦的轮廓如同这午夜时分的一场幻梦。 “巧儿。”它这般低低地、反复唤着她,她便也低低地、反复地回应它。它倾身,吻落在她脸颊,带着温热纯净的气息抚面而过,巧儿有些羞涩地别过了脸,它固执地去吻她的唇,然后舌尖顶开贝齿,唇齿交缠。 巧儿只觉得脸上发烫,闭着眼睛不去看它。它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层层油纸,便见着里面一本图册。 它煞有介事地将图纸翻开,借着月光粗略重温了第一章。巧儿疑惑地看它,它在她耳边异常认真地道:“鬼车说人类就是这样交配的,巧儿,我们也交配吧?我有很认真地看过。” 巧儿抬手去抚它的脸,它任她的五指在肌肤上游离,表情异常严肃认真。巧儿双颊染霞,半天方点头:“嗯。” 它开始学着册子里的步骤,吻如雨点般密密地落在巧儿脸上,然后慢慢向下,吻遍她的脖子。它试着去解巧儿的衣服,巧儿已经羞得不敢再看,但她始终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情愿的意思——哪怕只是欲拒还迎,绿瞳僵尸也肯定会认为她是真的不愿意。 腰间的丝绦被抽去,它严格按照册子的步骤,继续亲吻她的胸口,巧儿搂着它的脖子,已经紧张得连初春之夜的寒意都感觉不到。良久,它伸手去探索未知的桃源秘境,巧儿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它疑心前面的步骤做得不到位,又照着册子重做了一遍。 巧儿拿它无法,只得横了心,任它施为了。绿瞳僵尸专心地翻着图册,认穴一般精准地亲吻图册所谓的敏感部位,巧儿被它闹得一张脸通红,半晌终于忍不住也伸手去翻那图册。 鬼车那家伙也不知道打哪找的,这图册实在精确。整个册子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乃前戏,准确标出男女敏感部位;每二部分是花式,囊括了古往今来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交合姿势。 末尾还记载了各类催情药物及具有催情功效的食物,更有甚者,竟然连江湖下三滥常用的春药配方都附录其上。 巧儿叹为观止,随即又额头冒汗:“你……你不会真打算照这册子全部做完吧?”她小声问,绿瞳僵尸认真点头,又将那册子拿过来继续翻下一步。 “其实……没有那么麻烦的……”她抱住它的脖子,终于确定没有抱错——这个绿眼,还是原来的那个绿眼儿…… 鬼车躲在礁岩后,九条脖子使足了劲儿往外望,礁岩上的绿瞳僵尸很认真地看图识字,严格按照教材的步骤操作。它直望得眼珠“呼之欲出”,突然一条脖子眼前一黑,它心中一惊,还以为又遭了绿瞳僵尸的毒手。 等了半天却没有痛感,它将那条脖子缩回,眼前终于又有了光感,再一望,却见那一团黑正是观世音的发丝。鬼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娘的,我一个鸟怪,偷窥就偷窥吧,你一个菩萨凑什么热闹。凑热闹也就算了,你还挡在我前面,太无耻了! 自少了一头之后它对神界的人便不怎么看得顺眼,当下便将九脖子都缩了回来,然后瞄准前面观世音如云的黑发,八个喙从四面八方狠啄,还能留一个头暗爽。 不料这一啄可就惊动了正在欢好的绿瞳僵尸和巧儿,绿瞳僵尸很生气——这群大八卦,真恨不能拿针挨只戳瞎了才好! 于是后来,偷窥的人眼睛就开始出问题,巧儿将这种因偷窥他人而长的眼病称之为……针眼…… 当时在场人数过多,绿瞳僵尸无所谓,巧儿就不能容忍被参观了,绿瞳僵尸自然是顺着她的意思,抱着她飞快地转移了阵地。 二人到达小木屋后,鬼车与观世音自然也准备跟踪而至。巧儿顺手握了桌上茶杯,纤手一扬,周围景色已变。 入目只见白茫茫一片,却入手坚硬,不像雪,更像瓷、矿一类。绿瞳僵尸手里还握着那本图册,它对环境不感冒,只惟恐巧儿冷,将她往怀里捂了捂。 巧儿仰头看它,半晌始伸了手去解它的衣带,它的法衣并不繁复,很快黑色的袍子便自肩头滑落。它的肌肤泛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在四周白色的瓷光映照下更显得通透。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倾身吻上它的脸颊,她也是现学现卖,刚刚翻看那图册时看到的方法这便实践上了。 她的舌尖打着圈撩过它的耳垂,然后一路向下经过锁骨,绿瞳僵尸很乐意被她舔舔啃啃,确切地说它并不明白交配对于人类的意义,或者交配过程中应该享受的快乐。 这两个字对于它的意义,跟吃饭、洗手、铺路、挖井并无不同,不过只是一件比较新鲜的事情。于是有开始,有经过,有结尾。 可是巧儿知道,封建制度对女子贞洁的苛刻,让她更明白委身一个男子的意义,明白交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终身大事。 正是因为她明白,她才如此勇敢。她缓缓吻至它胸口,脸色如醉酒般酡红。绿瞳僵尸好不容易将前戏看完,就算是看图识字,要将人类的语言翻译过来理解,它仍然吃力。 巧儿一路吻到它的小腹,又咬了咬牙,终于一狠心扯了它的裤子,它一看觉得好玩,便也伸手扯巧儿的裤子,见巧儿破天荒地不反抗,它更是高兴,便将巧儿的衣物也都扯了下来。 瓷洞中的一人一尸这下便算是裸裎相对了。 可是半天之过,绿瞳僵尸并没有应该有的反应。 它烦恼地扒扒自己的头发,又疑惑地看巧儿:“会不会这图画错了?” 巧儿也冒汗:“这……咳,这应该是没错的吧……” 一人一尸对望了一阵,绿瞳僵尸的獠牙比及前些时候已经长了许多,此时接吻不便,巧儿试探性地往獠牙上舔舔,不料绿瞳僵尸迅速避开了她。她颇为不解,仍是贴上去再度舔吻它的獠牙。它身体微微颤抖,竟然低低地呻吟。喘息声加重,它猛然将她摁在地上,两寸来长的獠牙在她唇边或轻或重地磨娑,声音经过喉头全部变了音色。 一方白瓷壁间,刹时春色无边。 观世音与鬼车在小木屋偷听了一阵,屋内毫无动静,半晌观世音终于忍不住,化作蚊子进屋打探,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一人一鸟俱都不解——明明是瞧着进了此间,怎会不在呢? 两只寻觅良久,终不得见,大呼遗撼。须臾又互相埋怨,都觉得此乃对方过错,吵嘴不过瘾,又大打出手,终因鬼车不敌,败而遁走。 倒是某次观世音为求解惑跟樊少皇旁敲侧击,提到此事时樊少皇轻叹了一句:“能瞒过你的灵识,这丫头的道法也算是小有所成了。” 眼见得观天苑无什热闹可瞧了,观世音想着西天如来的冷笑话……呃,佛经应该也快讲完了,他便琢磨着打算回去了。临走时他去看樊少皇,神色极为郑重:“应龙仙友,贫僧这便回西天了,好歹也同僚一场,要么贫僧替你给冰夷带个话,你俩关系不一般,它若知晓你被困,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樊少皇额上青筋直跳:“要滚就滚,哪来那么多废话!” 观世音还是不打算走:“仙友,贫僧这可是一片好心呐,仙友何故当成驴肝啊?” 樊少皇暴跳如雷:“有什么条件就直说,废话多!” 观世音这才乐了:“其实也没什么要求,贫僧出来一趟总得带点什么东西回去,如来那边也好交待么……仙友你就随便赏贫僧几个美容、润喉的方子,贫僧对仙友之事定然是咬紧牙关、只字不提。” 樊少皇冷哼一声,终也给了几个方子。观世音揣在怀里,乐颠颠地正欲走,又似想起什么,回身又道:“其实告诉冰夷也没用,自你下凡后,冰夷仙友也转世轮回了。” 樊少皇用前几日巧儿瞪他时那种幽怨的眼神瞪观世音,观世音浑身发毛,终于疾步走了。 快出观天苑时,他瞅见沙滩上许多僵尸在上课,略略一数,竟然近两百只,每只都喷喷香。他搓搓手,又想跟巧儿讨人情:“贡兮施主,西天苦寒呐,最近如来搞不杀戒,弄得蚊蝇四起,还不准打。施主可否赏贫僧一只僵尸,驱驱蚊蝇也好啊。” 巧儿往旁边绿瞳僵尸身上靠得一靠,笑弯了眼:“好哇,菩萨去捉吧,捉住哪只就抱哪只吧。” 观世音闻言大喜,就待上前捉一只。岂料众僵尸一见他来势汹汹,立时作鸟兽散,全部跳进海里游走了。 观世音也在海里奋力扑腾了两下,终于一脸无奈地上了岸。巧儿打趣他:“不是都说南海观音么?菩萨居然不会游泳。” 观世音一脸沉痛:“一知半解,施主只听说南海观音,难道就没听说过全句乃是南无观世音菩萨么……” …… 观世音离开后,观天苑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巧儿依旧领着众僵尸、小妖在附近修桥铺路,转眼便是五月春末了。海滨小城地处南方,历来雨量丰沛,唯今年,整个冬春季节竟然滴雨也无。 海边淡水本就稀少,长时间的干旱很快便引起了民众的恐慌。村镇请了许多法师前来求雨,均无成效。 天气愈加炎热,五月的天已经如同盛夏。巧儿领着一众僵尸打井,另一部分从远处挑水送至村民家中,虽然能保证饮食用水,庄稼、牲口用水却无论如何供应不了。 巧儿只得派了鱼虾下海打听——龙王爷有时候也是管降雨的。回来的小虾却躲躲闪闪,吱唔半天,实在被她问急了才道:“龙王说,此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灵气俱被邪灵吸食怠尽,没有足够的灵力,它根本不能在这些地方布雨。” 巧儿就更奇怪了:“何方邪灵竟然能够避开观天苑和翠微山的耳目,吸尽了这方圆百里的灵气?” 小虾又吱唔了一阵,留下一句话,一溜烟跑了:“龙王说魃乃旱鬼,旱鬼肆掠,如惔如焚。” 第二十三章:冥王屠苏 樊少皇正在打坐,巧儿在阵前呆了好一阵。樊少皇在等她提问,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问。 郝家道长上完课,一众僵尸和虾蟹仍是按照巧儿的吩咐去远处为附近居民挑来淡水,确保每户人家的饮用水充沛。附近的居民也隐约知道它们不是凡人,但大多对其仍感恩戴德。时间一长,前来观天苑求雨的善男信女渐渐增多,观天苑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车水马龙。 但是雨一直没能求下来,巧儿心里清楚,观天苑住着四只魃,一个僵尸始祖,只要它们还在,干旱就会一直持续。 人类有一句俗话,叫做地灵人杰。灵气其实就是天地万物的生气,关乎着天地人间的寿数。灵气强则土地肥沃、百姓安定富裕,灵气弱则土地贫瘠,居民穷困潦倒,易生疾病、灾祸。 樊少景并不设法对付观天苑,想来他与樊少皇暗地里都有计较,一旦绿瞳僵尸长期呆在人间,必然引起灾变。日子一长,天道运行受阻,神界便不得不出手干预。 巧儿在樊少皇阵前的山石上坐了很久,思来想去也不过只能让绿瞳僵尸与四只魃或久居海域,或四处游历,这天下很大,被吸取的灵气也会缓缓恢复,在未来很多年里它们所吸收的灵气并不会给人间带来多大影响。 但是绿瞳僵尸自吸取了魃的僵尸血之后,隐约也变成了火属性,与海洋五行相克,呆在海底修炼的进展也受到影响。久居深海,明显不可取。 绿瞳僵尸不乐意的却不是这个。小木屋内,它趴在巧儿身边,怎么也不肯走,巧儿好话说了一箩筐,道理也讲了好几车,它就是扭头不理。到后来巧儿耐不住,将它的脸扳过来正对着自己:“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啊?” 它这才气哼哼地道:“从今天开始我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 巧儿也学着它的模样趴下来,低声安抚:“那我们四处游历好不好?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绿瞳僵尸很生气:“你骗僵尸!人类的寿命最多不过百年,你现在已经这么大只了,如果修不成仙,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巧儿也生了气:“那你就把我的骨灰挂脖子上,跟我陪在你身边也差不离!!” 绿瞳僵尸认真地思索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但待它弄清楚骨灰是什么的时候它就再也不肯说半个字,兀自趴在棺材里生闷气。 巧儿宽慰了半天也无什效果,最后只得再三向它保证自己一定会努力修仙,绝不会早早地死掉。 第二天,观天苑依旧热闹非凡,无数善男信女前来占卜附近干旱无雨的原因,摇光最是能忽悠的,信口开河讲了些导人向善的话,也将一众人等哄得深信不疑。 晚间巧儿仍是带了一众僵尸虾蟹打井、挑水,绿瞳僵尸果然是呆在小木屋里撒赖,不管巧儿怎么哄诱,它就是紧紧地扒住棺材,哪也不肯去。巧儿拗不过它,只好由它呆着了。 除了摇光、天权和开阳,观天苑也就剩下绿瞳僵尸了。是夜月朗星稀,观天苑来了位客人。 绿瞳僵尸趴在棺材里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它警觉地坐起来,小木屋外,来人已经开口:“冥王屠苏拜会新一代僵尸始祖。” 绿瞳僵尸没有听过屠苏这个名字,但它知道冥王——因被地府浊气所染,它也被神界驱逐至荒野之境妖魔道,或许是魃冲撞妖魔道禁制的时候它也一并出来,是以对魃与绿瞳僵尸的事它倒是极为清楚。 绿瞳僵尸不愿与它打交道,理想中它觉得自己还是个僵尸,虽不算好,却总也不坏,不应该与妖魔为伍。屠苏却似乎看透了它的心思:“不用忙着拒绝,毕竟你我的烦恼与渴望,都是相同的。” 绿瞳僵尸打开木屋,门外的冥王一身黑色连帽的黑衣,半个脸都被帽子遮住,眼睛处却只是两个黑洞,露在外面的双手也只剩森森白骨。他的本体被封在妖魔道时间太长,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 绿瞳僵尸便有些想不通——明明都在妖魔道,为什么冥王瘦成了一副骨架子,女魃却胖成了一只水桶…… “不用好奇,僵尸始祖。”冥王屠苏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它微抬起只剩枯骨的手,骨骼的光芒在月色下显得冰冷惨淡:“你很快也会被神界那帮人驱逐至妖魔道,那时的你与现在的我,并无不同。而我将比你幸运,因为我的种族,地府会收容轮回,而你的种族超出三界五行,将是一个永远不能被神界认可的存在。” 见绿瞳僵尸并不言语,屠苏继续煽动:“还有你心爱的女人,人类的寿命,僻如朝露昙花,你舍得与她分开吗?” 巧儿一直到四更天才领着众僵尸、小妖回转。绿瞳僵尸趴在棺材里,居然不理她。巧儿好奇地戳了戳它,它就这么趴着一动不动。巧儿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趴着不难受啊?” 绿瞳僵尸仍不说话,巧儿将它强行扳过来,将脸贴在它胸口:“怎么啦?” 半晌它才气鼓鼓地道:“你没看见我在生气啊?” 巧儿扑在它身上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去蹭它的下巴:“你生什么气啊,大晚上的不出去做事在这里偷懒。” 忙了大半宿,她是真有些累了,当下便依偎在它怀里睡着了。 绿瞳僵尸又等了一阵,睁开眼睛一瞧,她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它伸手小心地戳了戳,发现她是真的睡着了,于是便颇有些郁闷——怎么吵不起来呢? 第二天夜里,绿瞳僵尸坐在一块山岩上,鬼车诚惶诚恐地站在它面前:“老大,您找我?” 绿瞳僵尸眸中碧色一沉,它立时就跪地上,九个脑袋一并求饶:“老大我冤枉,我昨晚没有偷看你和巧儿睡觉,前晚没有偷看您洗澡,大前晚没有偷吃巧儿做的水煮鱼,大大前晚更没有说您坏话,今天给您买包子的时候更没有把包子掉地上。呜呜,老大你相信我,我是无辜的……” 绿瞳僵尸:…… 接下来有一柱香时间的武打场面,因为该场景太过血腥、暴力,此处省略八百字。 一柱香之后,绿瞳僵尸重新坐回山岩上:“你说,怎么样才能让女孩跟她喜欢的男孩绝交?” 鬼车九个脑袋一齐歪着,思考了半天终于有了答案:“这个简单老大,只要让这个女孩认为这个男孩是个混蛋就对了。比如你可以这样……还可以……” 传授完了经验它又八卦开了:“老大你又看上了哪家女孩,要横刀夺爱么?哇哈哈这个女孩一定很漂亮,唔……” 绿瞳僵尸没空听它废话,转身离开了。身后鬼车突然觉得不妙:“老大,如果让真正的老大知道,你小心你的老二啊——” 中午巧儿做了粉蒸肉,端进小木屋时绿瞳僵尸正在写字,这次它瞧见吃的却没有往常的高兴,只尝了一口就呸地吐出来:“你做的东西越来越难吃了!” 巧儿困惑,拿筷子挟了一块尝了尝:“还成啊,你怎么了?” 绿瞳僵尸以手中毛笔虚戳她:“你人也长得越来越丑!” “还有啊!”绿瞳僵尸从上到下打量了巧儿一遍,“你腰也越来越粗!” “摇光,叫他们吃饭了。”巧儿面无表情地端了那盘粉蒸肉往外走,绿瞳僵尸还没来得及上前抢出一块她已经出门了,外面天光正盛,它不敢出去。 于是它一只在小木屋里生闷气——什么嘛,居然说两句就真的生气了。生气也就算了,还把粉蒸肉也端走了,端走了也就算了,你至少给我留几块么…… 它忧伤地摸摸肚子,呜呜,粉蒸肉…… 巧儿已经在挑第四桶水了,旱情越来越严重,土地龟裂,庄稼早已枯死。剩下些未被宰杀的牛羊等家畜恹恹地趴在圈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淡水的需要求量越来越大,现时靠着僵尸、虾蟹尚能保证居民饮用水,但若长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大批的灾民开始逃往别的地方,绿瞳僵尸还趴在棺材里耍赖,巧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冥王屠苏再度前来的时候,绿瞳僵尸在小木屋里练字,它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与巧儿的字迹一模一样。 “不知僵尸始祖考虑得如何了?” 绿瞳僵尸抬头看它:“我必须与观天苑划清界限。” 它想得很好,这时候与观天苑闹翻,他日若它功成,观天苑自然无恙,即使不幸它失败了,观天苑亦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屠苏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它的意思:“这应该很容易做到。女人最擅吃醋,你只需找个可人儿一起躺在床上,然后……” 那天夜里,绿瞳僵尸与一具骷髅骨咬了半天耳朵。 结果是后半夜,巧儿回到小木屋时就见着那只红瞳僵尸和绿瞳僵尸一并躺在棺材里。巧儿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两只僵尸会不会偷情,何况还是两只男僵尸,她实在搞不清楚。 绿瞳僵尸见她回来,将身边的红瞳僵尸搂得越发紧了:“以后我就和它在一起了,它才是我的同类!” 红瞳僵尸任它搂着,转着红色的眸子东瞅西瞅。巧儿眯着眼瞅它:“你又发什么疯啊?” 绿瞳僵尸见她并不像十分生气的模样,赶紧又在红瞳僵尸脸上啃了一口:“你不许进来睡,我今晚要和它睡!我喜欢它,不喜欢你!” 巧儿双手叉腰瞪了它半晌,终于随手从桌上抽了张黄纸,以指代笔点了朱砂在上面画了道困魔符,再将一旁的棺材盖掀起来,给棺盖贴上符,叭嗒一声盖严实了。 她转身去了后殿。不一会便见郝家道士匆匆赶过来,待他们揭开棺盖,见棺中并排躺着的两只僵尸,顿时就气绿了脸。 郝仁更是怒发冲冠:“呔,大胆僵尸,竟然敢玷污我家天真无邪的祖宗!!”话声未落,手中道符化作火球,已经结结实实地砸在绿瞳僵尸身上。 区区道法自然对付不了绿瞳僵尸,只是也烧得它衣裳凌乱、头发焦黑了。待郝仁将自己的祖宗连哄带骗地拐走之后,巧儿终于在它身边坐下来:“你想做什么?”她第一次勇敢地直视它的眼睛,那潭碧色深深浅浅地流转,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梦,“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如果你要离开我,你大可以走,反正你跑得快,我也追不上。” 绿瞳僵尸低下头,有些扭捏地绞着衣角,半晌方道:“我准备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反正你也想我走。” 巧儿将头靠在它胸前,它的心跳强健有力,人却一副小媳妇模样。好半天巧儿才开口:“你想去哪里?” 绿瞳僵尸摸摸她的头:“去一个朋友那里,离这儿很远。我把四只魃都带走,这里就可以下雨了。” 巧儿没有抬头看它,良久方闷声问:“你是因为要离开才故意气我的么?” 绿瞳僵尸没有回答她,巧儿也没有追问,她仰起头轻吻它的下巴:“你走吧。” 那天夜里,绿瞳僵尸带着四只魃离开了观天苑,巧儿送它们下山,给每只都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郝家道长本是不乐意自家纯洁的祖宗跟着绿瞳僵尸走的,但是旱成这样,谁都知道该怎么做。 送别,送得再远亦终须分别,巧儿在观天苑了停住了脚步:“好好照顾自己,哪天馋了就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绿瞳僵尸低头很认真地瞅她,好半天才摸摸她的脸:“你不要难过。” 巧儿笑着摇头:“我不难过,我在这里等你。” 绿瞳僵尸于是转身离开。 几只魃的速度都很快,转眼已经消失在夜空里,所谓的送别,不过是徒增离愁。郝仁道长跟在巧儿身后,见她仍痴痴空望,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 巧儿转头看他,依然浅浅微笑:“我不会哭,因为我一哭,它就会觉得我不幸福。” 四只魃和绿瞳僵尸离开以后,巧儿开始设坛求雨,附近灵气亟须补充,她借了远处灵山的灵气,又找了虾蟹去海里找龙王说情。 观天苑附近从次日清晨就开始下雨,大雨湿润了土地,浇灌着农田。巧儿提了斛珍珠换了些钱,骑着鬼车去丰饶的地方收了些粮食种子,避免这次大旱影响春季的农耕。 没了绿瞳僵尸和几只魃,周围的灵气得到补充,又渐渐丰盈起来。观天苑的僵尸们依旧天天上课,它们现在对人类的生活习性已经了解很多,也可以用人类的语言交流,只是写的时候还经常出错。 这些天不用再挑水,它们得空下来,观天苑却冷清了不少。不过少了五只僵尸而已,却好像整个僵尸群都不再完整了。 巧儿在小木屋呆了一阵,没有绿瞳僵尸,屋子里特别安静,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在小木屋里可以听到海潮涨退的声音。她在棺材里空躺了一阵,好不容易把绿瞳僵尸以前的事想完了,又想着不知道它现在在干嘛。 眼见得实在睡不着了,巧儿带了酒去看樊少皇,他在阵中精神尚佳,魂魄已经渐成实体了。见巧儿来,他端坐于蒲团之上,半晌才开口:“想问什么?” 巧儿将酒倾在地上,语声恨恨:“上次你那副补尸的方子有问题。” 樊少皇闻言并不意外:“那本来就是让它与魃的僵尸血融为一体,它继承了魃的力量,自然也得承担她身上的浊气。” 巧儿劈手将酒壶掷了,她是真的在生气:“可是你一开始却没有提!” 樊少皇微翘了嘴角:“无量寿佛,贫道以为你们都知道。” 巧儿便双手抱膝坐在阵外的山岩上,山风徐来,撩起她的黑发,静默如一座石雕。樊少皇以指轻弹身旁石壁,那石壁合着海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巧儿震惊于他的修为,神族转世,果然能力不凡。 樊少皇自然也注意到她的目光,声音却淡然:“还有问题?贫道有数年为师之命,不懂之处你尽管问。” 巧儿已经开始不相信他:“问有什么用?问了你又不说,说了你又不捡该说的说,该说的你又不说明白,说明白了你又骗我,骗我你又不承认,不承认你还继续骗我。在我们统一战线之前,我不想再问你什么了。” 樊少皇一边轻弹着石壁一边饮着酒,他明显心情不错,声音也带了些笑意:“我们永远不可能统一战线,你我所求、有如天地云泥。” 绿瞳僵尸在冥王屠苏的住处,这里地处山腹,入口在一块非常隐秘的山岩之下,极难发觉。屠苏的计划很简单,联络人间所有被浊气影响的黑暗种族,再找时间打开妖魔道禁制,放出所有被禁锢其中的妖魔,然后在某个地方建立自己的国度储存力量,与神界一争高下。 绿瞳僵尸对这些暂时无感,它的目标只是希望不用去妖魔道,它能够呆在人间陪着巧儿,哪怕陪到她得道成仙之后,它走得也放心些。如是现在离开,难保巧儿不会受人欺负。 天色渐亮,是僵尸睡觉的好时候,绿瞳僵尸却认棺材睡不着。外面青天白日,它自然不能出去,好在这山腹深处终年不见天日,洞中黑暗不见五指,它能呆得自在些。 因来得仓促,屠苏只来得及命手下准备了绿瞳僵尸的棺材,剩下四只魃的棺材只能晚上出去买了。于是白天它们便只能睡通铺。四只魃以前在观天苑海底时也没有棺材,但毕竟四只都身材高大,尤其红瞳僵尸睡觉又不老实,两只古洞僵尸一晚上被它踹下铺去四次。僵尸全身僵硬,身材又高大,每掉下去一次下面就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 红衣僵尸因睡在它们三只另外一头,避免了摔下石铺的惨剧。红瞳僵尸却睡得通体舒泰,正跟两只古洞僵尸讲它昨晚梦见吃蹦豆的事,红衣僵尸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脚少了个小脚趾头。 …… 红瞳僵尸正遭红衣僵尸追打,冥王屠苏过来,因它接到骷髅士兵的报告,称昨夜六七具骷髅士兵惨遭横死、粉身碎骨,特来查验。 整个石屋却没有外敌入侵的痕迹,只在石铺下面堆了好些碎骨渣,同时在两只古洞僵尸身上也发现了类似骨渣的碎屑。红瞳僵尸还在庆幸:“幸好昨夜的贼人只杀了些骷髅,这都摸到我们棺材边了,太大胆了。” 两只古洞僵尸满面阴森地看了它不说话,屠苏也很不解,这里是它未被赶入妖魔道之前的密秘洞府,外面有它布下的禁制,外面进来它一定知道。 它疑惑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对绿瞳僵尸旁敲侧击:“僵尸始祖,你们僵尸……不啃骨头吧?” …… 妖魔作乱,神界极少放在眼里。皆因众妖魔大多一盘散沙,成不了大事。但这次冥王屠苏笼络各黑暗种族却引起了神界的警觉。用观世音的话来说,和平太久了,出几个反神界组织热热身也是不错的。是以起初神界并未干涉。 于是屠苏的势力得以壮大。它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手,在这里与绿瞳僵尸皆以兄弟相称,它比绿瞳僵尸大,绿瞳僵尸便在这里排行老二。 对此红瞳僵尸有自己的看法:老大啊,其实骨子里,你就是个当老二的命…… 巧儿找着这处山腹十分不易,鬼车驮着她飞得快虚脱了,最后她动用仙鹤寻踪术方发现众僵尸的气息。沿着气息走进山腹,鬼车有些害怕,外面是黑夜,按理是这些黑暗种族的活动时间,万一进去老大不在,或者老大突然近视了、瞎了、疯了、傻了,认不出它和巧儿了怎么办? 可是巧儿执意要进去,它只得驮着她,一边抱怨一边往里走,它走得极小心,随时准备撒腿逃跑的模样,嘴里还嘀咕:“我为什么要生九个头呢,要是生九条腿岂不就不怕任何妖怪了?” 巧儿闻言就笑了:“生九条腿你就跛了!” 屠苏是第一个发现她们的,毕竟这里是它的洞府,洞口的山岩下全是它设的禁制,只是巧儿的道法大多传承自樊少皇,樊少皇长期浸淫奇巧之术,最擅炼丹破法,而她本身又博闻强记,对法阵和术法的破解自然擅长。故一路行来没有其它危险。 “贵客登门,未能远迎。失礼失礼。”曲折幽黑的山径之后是一个瓶颈状的洞口,洞口狭窄,只容一人爬行而过。屠苏就在此洞口处迎候。 它摸不准巧儿的来意,却知道她是绿瞳僵尸的朋友,于是决定静观其变。 巧儿见只它一只,却是松了口气:“贫道贡兮,此次特来拜会冥王。” 屠苏有些犹豫,巧儿所学乃正宗道法,更有樊少景的根基修为筑基,屠苏估不准她的实力,但思及此处乃自己洞府,便又多了几分胆气:“本王荣幸,还请真人随本王入内奉茶。” 巧儿一路随它进了一间石室,山腹空气陈腐,一众黑暗种族也不需要用吸呼维护生命,故而整个山腹也只有这间石室设有气孔,可以待客。 待巧儿坐定,骷髅士兵奉了茶,屠苏便试探其来意:“如若真人今日是来看望犼贤弟,那真是不巧,它外出未归。” 巧儿面带微笑:“不,贫道今日乃为冥王而来。” 屠苏这才感了些兴趣:“真人但讲无妨。” 巧儿缓缓取了石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半点戒备之意也无:“贫道知冥王志在三界,有心争一番皇图霸业。三界之内有这种志向的古神,已是不多。” 冥王分不清她是敌是友,心中怀疑,面上却不动声色:“真人谬赞。” 巧儿对它的心思故作不知:“但以冥王如今的肉身,怕是难以成其大业吧?” 屠苏便皱了眉,这确实也是它忧心之处。这具身体在妖魔道呆得太久,已经只剩白骨一具。骨肉或许会长,但要完全承载它的神力却需要花费许多年月调养。 它目前没有这个功夫。 “莫非真人有办法帮助本王?”它看向巧儿的目光终于有所不同,之前它只当她是绿瞳僵尸的心头肉,现在方觉得这个女道士也可以拉拢为战友。 “办法还真是有一个。”巧儿依旧微笑,她能感觉到屠苏对她态度的转变,“说来也巧,应龙下凡历劫,消灭女魃一事,想必冥王是清楚的。在应龙等待轮回之时,他的一位挚友提前降生,助他渡劫。” 她作不经意状打量着石桌前的屠苏,屠苏枯骨般的王指在石桌上按出清晰的指痕:“小气龙的挚友,是冰夷?” 巧儿不作答:“上古之神即使转世也是神体,肉身的效用,冥王想必是明白的。” 屠苏没有说话,它当然明白,上古之神转世历劫,功成之后便借着此肉身重登仙录,由此可见这肉身何其宝贵。它却仍有不解的地方:“真人为何相助本王?” 巧儿微笑着看它:“冥王,人类年命甚短,贫道亦不知能否能修成正果,但有时候贫道也会仔细想想。就算贫道历尽艰难修成正果,也不过只是一个卑微小仙,而若是冥王功成,依着冥王与犼的交情,贫道总不至于仍做个卑微小仙吧?” 屠苏便有几分相信:“那是自然。何况等本王控制了幽冥地府,你自然可以不用再入轮回,届时你便可以与我的犼贤弟一起,恩恩爱爱、长相厮守。真人,冰夷转世为谁?此时身在何处?” 巧儿的笑容更灿烂了些:“翠微山分观,樊少景道长。这里是地址。”她将手中字条递过去,再度开口,“但想那樊少景乃冰夷转世,要夺其肉身怕也不易。贫道这里有个夺舍的妙方,若冥王信得过贫道,倒是可以取了去。” 屠苏接过那字条,想着即将到手的神体,心中也有几分欢喜。如果可以,谁愿意以一副枯骨的模样活着? 它对巧儿仍存了些戒备之意,巧儿却不以为意,只冲它微微颔首,便起身准备离开。屠苏亲自送她出去,望着手中夺舍神体的方子,思索着是否可行。 巧儿回到观天苑,她的三个徒儿正把一众善男信女折腾得鸡飞狗跳。三个人分工很明确,大师兄摇光口才极佳,负责解签,任务就是胡吹乱侃,哄得对方七昏八素。他人本就生得俊逸,再加之舌灿莲花,人缘就极是不错。无数次解签的时候里面都夹着字迹清秀的情诗,实在是观天苑当之无愧的门面招牌。 二徒儿开阳为人忠厚老实,极有耐性,负责接待。曾经有人上观天苑寻衅兹事,指着开阳的鼻子骂了足足一个时辰,开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最后还是众香客实在看不过,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把来人骂跑了。巧儿对他的服务态度很放心——他可以花几天几夜的功夫来撬一道门,自然也不介意花几天几夜的功夫挨一顿骂。何况挨骂实在比撬门轻松许多。 小徒弟天权曾是乞丐,乞丐的职业习惯让他对钱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但凡有那想偷赖香油钱的,他一出马必定追讨回来。只是初时他总是喜欢抱着香客的大腿哀嚎:“大哥(姐),可怜可怜小的,施舍几个吧……” 得见贡兮真人,人群中一阵骚乱。有香客出大价钱请巧儿为他卜上一卦。卦巧儿也能卜,她跟樊少皇学着推演命数,但因入行不久,而人间命理何其复杂,内中又经常横生变故,不是特别准就是了。 她只道天机不可妄言,婉拒了对方的请求。路过困囚樊少皇的法阵时她往里看了一眼,语声清脆:“樊道长,我们马上便可以统一战线了。” 樊少皇抬眼望她,并不明白她所指何事。 晚间,屠苏亲自出去为四只魃每只都选了一口质地上乘的金丝楠木棺材,四只魃都很满意,虽然天色已黑,它们却争着要试试自己的新棺材,早早地歇下了。 屠苏去找绿瞳僵尸:“犼贤弟,愚兄有件事需要贤弟帮忙。” 绿瞳僵尸觉得它人不错,立时便点头答应下来。得知是要去咬樊少景的时候它却犯了难:“我带一只魃去,让它咬吧。” 屠苏甚是不解:“这愚兄就不明白了,你一只僵尸居然不咬人,你可知新鲜的人血是多么美味么?何况这可是上神转世之体,得他的血,你必定能够功力大增。” 绿瞳僵尸只望定了它微笑:“我答应过巧儿不咬人、不喝人血的。” 屠苏邪恶地撺掇它:“嘿,咋这么傻呢,你偷偷地喝,反正她也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绿瞳僵尸的神色极为认真,“这世间万般承诺于我而言皆可背弃,唯有她,任何要求,只要她讲,我便不敢相忘。” 第二十四章:这个僵尸疯了 樊少景大约有十一日未曾上观天苑探望樊少皇,樊少皇表面不提,心里却颇为不安。他擅推演命数,自然知道自己师兄大劫将至,本有心提醒,但想想若是提知预知便可避免,又怎么可能称之为大劫? 而第十一天,巧儿送酒过来时他终于再沉不住气:“我师兄出了什么事?” 他问得笃定,倘若樊少景无事,断不可能隔十多日不来看他。 巧儿答得轻描淡写:“听一些百姓议论,翠微山的掌门好像被僵尸咬了。” “什么?”樊少皇挑眉,半晌却明白过来,“是犼干的?” 以樊少景的功力,若非是犼亲自出马,哪只僵尸能咬着他? 巧儿却摇头:“与犼无关,樊少皇道长,我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先不要激动。樊少景道长不仅被僵尸咬了,他还被冥王屠苏夺舍了。” 樊少皇果然没有激动,他活得太久,遇事也多些。此时神思倒是清醒无比:“先以尸毒相侵,趁他元神与尸毒抗衡之时夺舍。尸毒与他本身的魂识互相牵制,以至于谁也没有力量对付突然入内的灵识。好计策,是出自你的手笔?” 巧儿不答:“你想救樊少景道长,我想救犼。而樊少景道长现在不仅肉体被屠苏占去,更中了尸毒。天界若要剿灭它们,屠苏必定首当其冲。神界的人,想必不会在意樊少景道长的命数。若是连他都能不死,犼自然也就无恙了。这一次,我们总算有了相同的目标。” 樊少皇敛眉,半晌方沉声道:“你立刻派人去趟西天,把妖魔作乱、神界意欲讨伐的事通知他,但是记得别提我师兄的事。速去。” 巧儿不知道他的用意,但事关樊少景性命,她相信樊少皇不会乱来。当下便派了个术法高些的虾米去了西天,将事情报与观世音知道。 屠苏夺了冰夷转世神体,开始大肆集结黑暗势力,神界闲了许多年月的众神都摩拳擦掌,主动向天帝请缨,拿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妖魔。神界议事时,观世音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菩萨自然是必须到场的。 天帝考虑的却不是如何拿下这群妖魔,而是拿下它们之后的处理办法,有神君建议全部叉到诛仙台斩了,天帝考虑到这群都是沾染了浊气的家伙,处斩未免太不环保。有菩萨建议打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完事后喂神兽谛听。 地藏王菩萨不同意——这些家伙都是受了污染的,万一谛听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最后还是观世音菩萨提出最终的解决方案:“上天有好生之德,几位仙友的提议未免太过血腥,依贫僧之见,莫若将一众妖魔擒住,囚于讲经阁,由吾师如来尊者日日讲经感化,岂不快哉?” 话毕,所有仙君俱都望定她伸出大拇指:“够狠!” 屠苏已经拉拢了足够多的黑暗势力,又谋得了樊少景的转世神体,正谋划着冲破妖魔道的禁制。这件事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巧儿,若论破这些奇门术法,巧儿比他的部下甚至犼都强上许多。 故计划一定下他立时派了几个骷髅士兵前来请巧儿过去。 巧儿应下了他的请求,在山腹他的洞穴里与他盘桓了一夜。到天色将亮时绿瞳僵尸就回转了,见到巧儿它却是很生气:“不是说了不许来么?” 巧儿笑嘻嘻地跟在它身后:“累死了,待会我睡你棺材啊。” 绿瞳僵尸也不理她,气哼哼地在棺材里下来,巧儿也厚着脸皮挤进去。它住的石室是个单间,里面一口金丝楠木的大棺材,多躺一个巧儿倒不算拥挤。 棺材盖合上,绿瞳僵尸双手抱胸装睡。巧儿翻身仍躺在它身上,正好将头枕在它交叠的双臂上。它仍是不语不动,半晌见巧儿没反应,这才偷偷将左臂抽出来,再等了一会又悄悄将右臂抽出来,巧儿的脸便贴在它胸口。 它以指腹轻轻磨娑她的脸颊,见她并无反应,便缓缓低头去吻她的额头,冷不防巧儿突然抬头:“喂,你不生气啦?” 绿瞳僵尸立刻抬头作若无其事状:“谁说的?” 言罢,它又偏过头继续作生气状。 巧儿笑着去吻它的唇,它先前还抗拒,只是当她的舌尖轻轻卷过它的獠牙时,它便放弃了抵抗。巧儿感觉到它轻微地颤抖,獠牙是一个僵尸最敏感、也是最脆弱的所在,它揽着巧儿的腰强忍了一阵,终于低低喘息:“我们交配吧?” 巧儿却突然停了动作:“你不是在生气么?” 绿瞳僵尸歪着头想了阵,终于作了选择:“你不是教我事有缓急,眼下还是交配比较要紧。” 金丝楠木棺材里,一片春色。 到暮色快要降临时,巧儿起身准备离开了。绿瞳僵尸抱了她一阵,终于还是放开手:“你别去找屠苏了。” 巧儿应了一声,待穿好了衣裳,又伏身埋入棺材里轻轻吻它:“我走了。” “嗯。”绿瞳僵尸看着她离开,在许多美丽的传说里,容色倾城的女鬼总是在夜晚来到书生身边,在天色破晓、黎明将至时离开。许多人说那是因为鬼魂只能在夜间活动,却不知那是因为夜晚是人类最孤独寂寞的时候。 它们在最凄清的时刻出现,又在繁华将至时隐没。 而对于僵尸而言,白日就是它们最枯燥难挨的时光。 半个月后,屠苏带着一众黑暗种族浩浩荡荡地向妖魔道禁制处进发,去时一看却惊呆了——神界的一众天兵已经在禁制前等候多时了。为壮声势,他们甚至将神界上千年不曾用过的战车也一并推了出来。 只是站队列时众神君又发生了冲突,有神认为应该站成神字,有神认为应该站成胜字,没了天帝作主,一行人直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达成共识——站成一个“天”字。 遗撼的是他们吵得实在太久,待屠苏等人来到这里的只是人字还没站出来,于是整个队列只站成了一个——二。 巧儿赶来时神军与屠苏众人已经打开了,屠苏使用的乃樊少景的身体,功力比之原先又大有增进。绿瞳僵尸一直认为屠苏的力量已是不错,现今才惊觉它一直低估了神界的力量。 这个种族并没有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这次来的上神也大多袖手旁观看热闹。观世音今日又化作了女相,一身白衣,高坐莲台,左手掐了个古拙的手诀,右手持净瓶,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他的目光却是看向绿瞳僵尸,那意思很明显——要么再玩玩? 绿瞳僵尸便和他过了过招,毕竟大伙都在苦战,自己站一边实在是不好意思。观世音领教过绿瞳僵尸的身手,阔别几日它的修为又增进不少。但他并没有拿下绿瞳僵尸的意思:“嘿,你家巧儿呢?” 观音此话一出,绿瞳僵尸立时就瞪了眼,出手也狠了些:“关我家巧儿什么事!” 观世音已经不能对付现在的它,如今的绿瞳僵尸已经完全吸收了魃的力量,再加上它一直勤于修炼,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女魃也并无多大胜算。何况他实在犯不着和绿瞳僵尸真动手:“阿弥陀佛,我靠,你生什么气,贫僧又没说会拿她怎么样。” 绿瞳僵尸却发了狠:“你敢拿她怎么样,我就把你咬成僵尸。反正我只应下她不咬人,她也没说不能咬神。” 观世音引着它一边打一边往角落里退:“屠苏撑不了多久,三位上神围攻,他很快就会落败,那时候你怎么办?” 正说话间,屠苏果真已被擒住,它被困妖魔道太久,即使是得了冰夷的转世神体,元神的损耗一时之间却是难以补齐的。更何况这次天兵取了地府的离魂钩,他本就是外来魂魄,寄生在樊少景体内。那离魂钩本就是专门对付魂魄的利器,当下就被三十六天将制住,然后一钩就钩离了樊少景身体。 一众天兵将他的魂魄死死捆了,在一边的战车上栓好,见观世音与绿瞳僵尸还在交手,便打算过来帮他。观世音见状立刻就揪住绿瞳僵尸,低声喝:“你疯了!” 绿瞳僵尸马上抬头看他,十分诚实地道:“我没疯!” 迎面走来的却是三十六天将中的高克,观世音转头朝他微笑了一下:“这个僵尸始祖疯了,疯了可听不懂我家师尊讲经。” 绿瞳僵尸颇为生气,抬头就辩:“我没疯!” 声音太大,三十六天将都被吸引过来,天兵开始擒拿屠苏麾下的小妖小怪,倒是没空围观。观世音很无奈地摊手:“你们看,一般疯了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疯了。” 三十六天将俱都点头,绿瞳僵尸急了,把脸凑到观世音面前:“你看清楚,我真没疯!!” 观世音耸肩:“怎么样,它还不承认吧?”绿瞳僵尸气昏:“好吧,我疯了我疯了!” 观世音乐了:“瞧,它自己都承认了。贫僧可不能带一个疯子去扰乱讲经阁。” 绿瞳僵尸还要再辩,冷不防观世音左手掐了个古诀,一团昏黄色的光从它的脖子后里融进去,它全无防备,登时就着了道。再抬头时眼神渐渐迷离--竟然是真的疯了。 三十六天将都犯了难:“这可如何是好?” 绿瞳僵尸被三十六天将押到天帝面前,巧儿放心不下,也随之前往。观世音这种十处敲锣九处都在的菩萨更是少不了得前往看热闹的了。 绿瞳僵尸第一次来到神界,它的思维确实是混乱了,瞅着什么都觉得新鲜。众天将本来是把它锁了的,奈何它如今修为极高,几根结实的捆仙绳都给挣断了,众仙将也就懒得再捆它了——捆仙绳是从九十九重天的太上老君那里买的,很贵的! 灵宵宝殿,所有能挤进来的仙君神将都挤进来了——毕竟盘古开天辟地这么久,诸神有死的、有沉睡的、有堕落的,几时见过有疯了的? 绿瞳僵尸在神殿上左瞅右瞧,分外新鲜的模样。众神便决定站好,伸长脖子看这神疯了之后会干些啥。绿瞳僵尸将神殿上诸神挨着打量了一遍,然后……然后它猛地掀起嫦娥仙子的裙子,不待众神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众神原地石化。 嫦娥仙子惊慌失措,忙压住裙子,跺脚嗔了声:“流氓!” 天帝瞧瞧嫦娥仙子的裙子,又看看正被天兵架回来的绿瞳僵尸,半晌喃喃道:“这厮装疯的吧?” 说话间又是一阵骚动,敢情绿瞳僵尸又看上了托塔天王手中的玉塔,正在抢夺。众神纷纷作壁上观,终于它抢了天王的塔,随后又觉得琵琶天王魔礼海的琵琶不错,于是一把扔了玉塔,又去抢琵琶。 众神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赶紧将自己身上容易引起它兴趣的东西通通藏起来。结果绿瞳僵尸并没有再来抢夺他们,它在殿中兀自弹起了琵琶。众神顿时炸了锅:“魔音穿耳,魔音穿耳……” 它实在太闹腾,众神有心多玩玩也留不得。天帝捂着耳朵下命令:“赶紧处理掉!” 众神都扯了些云朵堵住耳朵:“杀掉杀掉!” 天帝放开耳朵欲听众神君都有些什么主意,随即又悖然大怒:“先把琵琶夺过来!” 最后仍是在观世音的提议下,天帝决定把这只疯了的僵尸仍旧送回观天苑寄养,还嘱咐巧儿:“朕三日便会派神过来查看一次,你可要好生照顾,如若它清醒过来,务必及时报与天庭。”他极快地说完,立刻挥挥手,扔垃圾一般嚷道,“快将它带走,带走!” 巧儿将绿瞳僵尸带回观天苑,天色将亮,樊少皇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半天方问:“我师兄呢?” 巧儿便是一拍额头——她尽想着绿瞳僵尸,将樊少景道长搁妖魔道边上了! 她将绿瞳僵尸关在小木屋里,想想不放心,又托郝家道长照料,这才急匆匆地骑鬼车赶往妖魔道。 直到天色大亮,鬼车乃日盲鸟,此刻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幸好巧儿有办法——她握住它那根没了脑袋的脖子权当操作杆,指示地前后左右的方向,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成功抵达。 樊少景仍躺在原来的地方,他的魂识对抗着体内的尸毒,依然没有清醒。巧儿刚松了口气,走近一看又不停叫苦——一条蛇正努力地缩小身子欲爬到他嘴里,借他的转世神体修行。幸好它吃得实在太胖,缩了半天也没见小。 鬼车依着巧儿的方向指示啄跑了蛇,又一嘴衔了樊少景,这才原路返回观天苑。这一来一去,天色可就晚了。巧儿将樊少景放在阵前,樊少皇略望了望他的脸色:“他中了尸毒,攻击他的至少是魃。” 巧儿见樊少景一时半刻还撑得住,也不着急:“樊少皇道长,樊少景道长现在马上也要变成僵尸了,他也会沾染僵尸的浊气。” 樊少皇这才明白她的最终目的,巧儿便素性挑明:“初时我求你为犼洗净它身上沾染的浊气,你告诉我没办法。如今樊少景道长也沾染了,想必应该有办法了吧?” 樊少皇看着地上的樊少景,也禁不住叹气:“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女魃乃天女,如果这种浊气可以洗涤净化,她何来后面的收场?我和她虽无深交,到底……到底也相识了这么些年,若非迫于无奈,我又何必转世轮回消灭她?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巧儿固执地摇头:“总会有办法的,我不信这浊气真的连三界都奈何不了。” 樊少皇一直保持镇定,这时候方才微透了一丝焦急:“我没必要骗你,你先救我师兄,我告诉你谁有可能净化这种浊气。” 无奈巧儿并不相信:“我不管,你不说出净化浊气的办法,我就把樊少景道长丢在这里,让你一天一天看着他中尸毒死掉,变成僵尸。” “你……你又何必迫我至此。”樊少皇轻声叹气,他明显没有想到这丫头也可以无赖到这种程度,巧儿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小木屋里绿瞳僵尸已经闹腾得不行,巧儿进去时郝家道长正在头痛,绿瞳僵尸头上扣着个盆,摁着郝仁道长拿毛笔替他画眉,画完了眉他又蘸墨替他画唇。郝家道长制不住它,急得一头冷汗,只差没叫救命。 巧儿急忙上前从它手里救下郝道长,它一脸狐疑地看巧儿,巧儿冷着脸喝它:“看什么看,还不快把笔放下!” 它立时便将毛笔插在郝仁道长鼻孔里,见双手沾满墨汁,赶紧又将双手都背到背后,转着眸子作无辜状。郝仁道长遭此无妄之灾,不敢久留,起身一溜烟儿跑了。 巧儿无奈,又给它打了水:“过来洗手。” 巧儿就着它头上的盆打了水帮它洗手,它很乖地坐在凳子上,碧色的眸子里纹路深深浅浅地流转,如同缠绕亘古的岁月。 巧儿俯首与它额头相抵,观世音用的敛人心窍的方子也是出自她手,这方子内含奇门八卦,将人的魂识困在人的心窍里,人心本就是一个迷宫,被困其中若是没有引导,想要出来必会费上好些时日。 但因着她与绿瞳僵尸修为相差太远,便将这方子托给了观世音。观世音一向没个正经,这次却按她说的做了。 她以手轻触它银光流转的长发,绿瞳僵尸习惯性地往她身上蹭蹭,她便将它紧紧地抱了:“我不知道这方子能困你多久,但是如果你的魂识被困,那么浊气对你的影响,肯定会迟缓些。不要着急,给我一点时间。这世上有毒药必有解药,我不相信这浊气真的就不能解。” 绿瞳僵尸却是冲她咧嘴一乐,然后露了两颗僵尸牙轻轻磨挲她的唇。巧儿羞红了脸,以手拍开它的同时也有些迷惑:“你不会真的装疯吧?” 屠苏真的被捉去了讲经阁,如来有了重点感化对象,众菩萨都十分欢喜,纷纷公费云游去了。如来却对疯了的绿瞳僵尸比较感兴趣:“你确定女魃的浊气已经对它产生影响了?” 观世音回答自家师尊的话还是比较恭敬的:“嗯,小气龙那张补尸的方子加快了它与女魃僵尸血的融合,浊气也同样被催涨了。它入到这个冥王手下,也许根本就是想借他试探神界的实力。屠苏欲破妖魔道禁制那天,到场的黑暗种族是我们探得总数的一半,而且四只魃都没有出现。” 如来往后伸了个懒腰:“南无阿弥陀佛,甚好,甚好。三界也该热闹热闹了。想当初,共工喝醉了酒骑鬼车,不慎撞倒了不周山,神界判为醉驾,那场战争打得……” 观世音一脸苦逼。 第二十五章:浊念 绿瞳僵尸疯了之后,精力越加旺盛,以往白天它还会在棺材里躺躺,现在连白天也可劲闹腾。巧儿白日要照顾樊少景,他现在身中尸毒,跟一般的人类也无什区别,巧儿每日里替他将尸毒化去一些,保住他性命。人她却是不管的,仍是丢在法阵前威胁樊少皇。 晚间她实在有些累,便将绿瞳僵尸抱到棺材里一起睡觉。绿瞳僵尸趁她睡着了溜将出来,给正在沙滩上上课的僵尸们每只都画了一副西洋眼镜…… 那墨绽质量极佳,不易褪色。巧儿领着摇光他们挨只捉住,清洗了整整两天方才全部洗干净。 第二天它玩火,将观天苑偏殿烧了两间,自己也烧成了乌漆抹黑一团。银色的长发被烧得根根焦黑,一身衣服早已成碳状,紧紧地贴在身上。 第三天它决定将海水挖渠引走,放干大海之水,不就可以到海底玩了吗?结果渠没挖成,它被海浪卷走。巧儿派了无数虾蟹四处找寻,终于在一头鲨鱼的肚子里将它拖了出来。远古战神魃之血脉几乎葬身鱼腹,神界传为笑谈。 巧儿让四只魃寸步不离地跟着它,自己却是帮樊少景抑制尸毒,连着两天,绿瞳僵尸便吃了醋,觉得都是这个樊少景讨厌,杀了他自己就是国宝。 于是趁着这夜月黑风高,它将樊少景从法阵前背起,欲行丢弃。樊少皇知它如今神智不清,也是大惊,忙不迭千里传音于巧儿,这才免了樊少景道长的灭顶之灾。 几天下来巧儿忙得焦头烂额,樊少皇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日里只能看着阵外自己的师兄昏迷不醒,他接触不到樊少景,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但是他的魂识会被消磨,尸毒却只会越渗越深。倘若他的魂识一旦坚持不住,尸毒入侵,到时候即使得救,救活的亦不过只是一只僵尸,不会再是他樊少景。 这一日,巧儿自睡梦中惊醒,一旁的绿瞳僵尸翻来覆去似是没有睡着。巧儿一直颇为警觉它的动静,当下便伸手去揽它的胳膊:“你没睡么?” 绿瞳僵尸却有些惊慌地避开了她的触碰:“离我远些。”它的声音带了些低喘,极力地隐忍着什么。巧儿伸手过去才发现它身上烫得吓人,额前上的汗已经湿了银色的长发。 “你怎么了?”巧儿起身将棺材盖打开,有微弱的光线进来,她方看见它脸色苍白,唇边獠牙竟露出两寸来长。黑色的薄衣亦被汗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同它呆得太久,巧儿对僵尸的习惯亦了解得不少,但这边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问它话它却紧紧咬着牙不啃吱声,只指指棺材盖,示意她仍然将棺材盖好,十分畏光的模样。 巧儿将那棺材盖合上,心里却惊慌。绿瞳僵尸拒绝她靠近,用力将她推到棺材壁上贴着。黑暗的空间里只听见它粗重的喘息。 巧儿也算经历了一些事,很快便冷静下来,绿瞳僵尸露着獠牙,却又拒绝她靠近,她默默地咬破自己的手腕,淡淡的血腥气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散开。绿瞳僵尸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立时又急切地想将她赶出棺材。 巧儿返身抱住它,将手腕递到它唇边,它重重地拍开,再开口时声音颤抖:“走。” 巧儿从自己手腕上吸了些血,冷不防突然扑到它胸口,抬头吻住了它。它先时尚抗拒,到后来却实在无法抵挡鲜血的诱惑,与她深深拥吻。 它理智尚存,一直极小心地不伤到巧儿,巧儿喂过它几口血,它身上的燥热逐渐降了下去,又躺了好一阵,它终于伸手环抱了巧儿,埋头去检视她腕间的伤口,巧儿仍是心有余悸:“好些了么?” 好半晌绿瞳僵尸才应声:“没事了。” 一人一尸都未再说话,两只都心知肚明——僵尸血里面的浊气开始影响它了。魃与之相抗了数万年,最后甘冒奇险,宁愿放弃自己的神体也想要摆脱这血液中的浊欲。 而修为定力皆不如她的绿瞳僵尸又能与之抗衡多久呢? 一人一尸于棺中相拥,巧儿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她努力让自己语声轻松:“女魃被浊气所染之后喜欢上了古神应龙,一爱就爱了数万年。你现在也被浊气所染了,可有爱上谁了没有?” 绿瞳僵尸此时已不见疯颠之态,闻言只是低笑:“手还疼么?” 巧儿不理会它的转移话题:“你为什么要与这股浊欲抗争,它想让你做什么?” 绿瞳僵尸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又开始装睡,任她再三追问都不肯说话。 这种情况又发生了三次,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一次绿瞳僵尸手足冰凉,躺在棺材里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巧儿喂了它许多血,直到整个腕间血肉模糊、她甚至以为它就这么死了,它才缓过一口气来。 有时候发作时巧儿睡得正香,它便强咬着牙一声不吭。每次棺材里总能见到它指甲划下的痕迹,巧儿心疼不已,却是毫无办法。 女魃被浊气所染后的第一个欲望其实不是应龙,而是鲜血。对鲜活生命的渴望,令她丧失神智,留下了僵尸这个诸神不佑、万物相斥的种族。绿瞳僵尸在竭力扼制,可是它也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控制不住。 应龙虽然可恶,总有一件事不曾说谎——若浊气可洗涤,贵为天女的古战神女魃,又何来这般凄凉的收场? 它便没有任何理由再呆在观天苑,连和巧儿同睡一具棺材它都不敢合眼,只怕一个不小心便吸了她的血。 巧儿与以往并无不同,仍是时不时换着花样给它做吃的、时而照顾樊少景。只是观天苑众虾蟹开始奉贡兮真人之命,四下里收集人类鲜血。 这些鲜血通常收购价格极高,对于卖血的人家,观天苑都会赠送许多营养品以示补偿。百姓并不知道观天苑采血的意图,巧儿只推说炼制强身健体的丹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但不管信是不信,卖血的人仍是不少。 观天苑开价很高,况且失去少量的血液对人体并无太大影响。这些前来观天苑卖血的人,有家境贫寒,需钱度日的,也有突遇急事,需一笔银钱救急的,更有好逸恶劳的。 观天苑每日里采血无数,满足绿瞳僵尸绰绰有余。 唯樊少皇轻声叹息:“你这是何苦,它今日得了人血,明日定又会生出其它欲望,到他日你不能再满足的时候,又当如何?” 巧儿仍是喂着樊少景喝药,莲子去心熬成汤,能抑制尸毒一段时间:“没办法的樊少皇道长,其实我很贪心,比受了浊气影响的它更贪心。”她以丝巾擦拭樊少景嘴角,仍是将他放在法阵前,笑容温婉如水,“我和它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刻都弥足珍贵。我很贪心地想把这种日子延长些,再延长些。可是我又无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只能如此治标不治本了。” 那时候已是初夏,小草从沙石中挤出来,一片葱郁翠色。骄阳斜照,沙滩上反射着一片灿烂炫目的金光,碧海辽阔无垠,偶有海鸟低低地盘旋,留下几行清脆的鸟鸣。巧儿将樊少景重新放在地上,神色寥落。 樊少皇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古战神应龙,实在不是一个会轻易怜悯谁的神:“贡兮,大多时候我们都说人定胜天,或许有时候人确实可以胜天,但更多时候,人只能认命。” 每日都有新鲜的人血,绿瞳僵尸好受了些时日。闲暇时分它总是下到海里,给巧儿摸各式各样的贝壳,又或者驮着她去林子里,找些她爱吃的山果。 盛夏之夜,绿瞳僵尸在南边的一处山坡上找着了一片荔枝树,便驮了巧儿过去。巧儿极喜欢那嫩白的果肉,于是一个拥有远古战神血脉的僵尸始祖和观天苑受无数善男信女敬仰的贡兮真人就偷偷地猫在林子里偷吃荔枝。 下山有看护果园的农夫搭了个小小的草棚,但二人的修为又岂是他能发现的。 巧儿靠在绿瞳僵尸肩头,绿瞳僵尸夜间目力比她好,何况作贼这事它一直擅长,当下就着稀薄的月光捡最红、最大的荔枝,摘下来剥去壳,喂到巧儿嘴里。 巧儿来者不拒,直吃的满脸都是粘乎乎的汁水。见她实在吃不下了,绿瞳僵尸毫不知羞地脱了自己黑色的法衣,将熟透的荔枝又摘了好些包好给巧儿抱着,驮了她去附近的池塘里洗洗。 对于这种明显“吃不完兜着走”的习惯,巧儿劝说了许多次总也无什效果。好在她脸皮比绿瞳僵尸薄些,当下便在树梢置了一绽银子,又略施法术令其一遇日光便光芒大作,倘若主人家明日里前来查看,定能发觉。 盛夏之夜,下方的河塘掩映在繁茂的野草丛中,月色将银辉洒落水面,整个河塘便如同烟纱笼罩、粉面含羞的美人,微澜偶起,凉风徐来,消去一夏的酷暑。 绿瞳僵尸在塘边踩倒一片野草,又将周遭草木都拍打了一遍,就担心有蛇鼠虫蚁跳出来吓着巧儿。 巧儿在它踩好的凹坑里蹲下身子,就着塘水洗脸,半晌又贪恋此处清凉,解了发带,准备洗头。绿瞳僵尸蹲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角,尽管她现在术法修为已经很高,绿瞳僵尸却仍是不放心的,总觉得什么都需要照应周全。它甚至老担心她会掉进河塘里。 此时见巧儿要洗头,它也上前缓缓掬了水淋到巧儿发间,又轻轻地揉着她的长发,巧儿便靠着它借力,任由它替自己洗头。 巧儿将怀中它法衣打成的包裹放进河塘里,用水冰镇,然后捡了一颗也剥皮喂它,它轻轻地自她指间含了去。 山野荒无人烟,时下里除去虫鸣便再无其它声响。只有这一方河塘的水声,清脆若珠玉溅落。 巧儿甚至觉得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没有樊少皇、没有观天苑,没有女魃,更没有什么神鬼妖魔,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僵尸,她还是那个单纯无知的巧儿,一人一尸只需一口棺材便能挨过黑夜白昼、春夏秋冬。 初秋的某夜,巧儿做清蒸鱼,临走时千般叮嘱绿瞳僵尸坐在台阶的垫子上不许动,可待她端鱼出来时绿瞳僵尸已经不知去向。 她在沙滩上转了一圈,发现红衣僵尸与两只古洞僵尸也都不在,只有红瞳僵尸心不在焉地做课堂笔记。她默不作声地回偏殿,以一件绿瞳僵尸穿过的衣服开坛作法,隐隐却见得它的位置在以往冥王屠苏居住的洞府。 只窥探得一瞬,绿瞳僵尸猛然抬头望过来,显然这微弱的术法波动已被它查觉。但巧儿撤法的动作也极快,它尚未出手她已然收了这窥探之术。 她骑了鬼车出去找寻,到得洞口,天色已将亮,里面绿瞳僵尸和三只魃早已离开。巧儿以符录隐去身上的气息,悄悄溜进洞里。鬼车奉命在外等着,它日肓,怕白日里巧儿出来它看不见,只得缩在附近的一处山坳里等候。 巧儿进得这洞府,里面有许多骷髅士兵正在睡觉,想是黎明已至,白日里它们行动不便之故。她挨间密室查探,越往里走,妖物的修为越高,直走到山腹,里面所待的已然是万年大妖了。 所幸巧儿擅长奇巧之术,能隐匿自己形迹,不然一旦被察觉,她度量了自身修为,要在一众大妖的围劫下逃出这洞府怕是万万不能。 她大着胆子往里走,最里面的石室里却是一只金丝楠木棺材,她直觉这应该是绿瞳僵尸在这里的住处,却完全感觉不到它的气息,惊疑不定间她轻推那沉重棺盖,里面紫色的魔瞳瞬间睁开,巧儿大吃一惊。 她反射性地贴了一张驱魔符,转身就跑。里面却是一只魔灵胎,据传魔灵胎通着魔界,乃是天地造化之物,其修为虽不能与女魃这样的上古战神相提并论,但如今神界还是颇为忌惮。 那魔灵胎亦是全无防备,它本睡得正香,哪想到突然有人闯进来。巧儿看见它吓了一跳,它乍见巧儿又何尝不是吓了一大跳。巧儿那张驱魔符确是阻了它一阵,但它反应过来便立时追了上去。 如今的巧儿已进步太多,临危而不乱,她边跑边在经过的洞口贴符,一路阻碍着后面魔灵胎的追赶。但是到一个三岔洞口时,她将最后一张驱魔符贴在左边的洞口,自己却往右边洞口跑了。那魔灵台法力高强,智力却实在比不得她。追至此处时它毫不犹豫地便破了符,往左边洞口追赶巧儿去了。 巧儿出得山洞,从山坳里叫醒正在打盹的鬼车,也不告诉它出了什么事,骑着它以它没了脑袋的脖子作方向操作杆,飞回观天苑去了。 次日,天界有神将下来查探绿瞳僵尸的病况,见绿瞳僵尸仍是疯疯颠颠的模样也不深究细看,重又上天界如实报与天帝。 绿瞳僵尸开始不常呆在观天苑,它时常离开的理由是使得观天苑附近的灵气能有时间恢复,便不影响降雨。除此之外它从不告诉巧儿它在做些什么,巧儿也不问。 她依旧很快乐,时而自创些小法术。比如观天苑的茅房,你从远处看是茅房,近处看也是茅房,甚至你走进去也仍是茅房,但是一脱了裤子蹲下你就会发现自己在小镇东或者北的大街上。初时摇光、天权、开阳三只学道术并不认真,巧儿便创了这法术锻炼其看破之念力。 后来她又创了匿行术,须臾之间便可敛去一切气息。大凡妖物识别其它生物,大多记其气息,不止是味道,包括精气神乃至呼吸的频率。此匿行术一出,整个人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完全足以扰乱妖物的视觉、记忆,是个反跟踪的好法子。 到后来更创了水镜,来人可以从水镜中窥见心中所念之人的行踪动向。对于摇光来说,水镜的诞生彻底激起了他学习道术的决心,此偷窥、监视的佳品在那个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时代,绝对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果然此物一出,立刻被抢购一空,当然许多奸情由此曝光、夫妻反目成仇的事观天苑是不管的。 世人总渴望知道真相,但真相这东西,往往不够美好。 绿瞳僵尸手下的黑暗种族越来越多,山腹已经不能完全敛藏它们的气息。它便想着开辟一块天外天,天外天不在三界之中,传言某菩萨曾经开辟过一块,历时近万年,耗自身修为无数。 它对巧儿只字不提,巧儿也不问它——她想知道什么事,直接问红瞳僵尸岂不是省力很多? 果然红瞳僵尸是个藏不住话的,当下便说了老二的计划。巧儿也知道天外天的传说,这是一个幻想之境,凭借着天地灵气、法力而存在。短时间要想创造天外天,谈何容易。 她皱眉思考,红瞳僵尸倒是知无不言,在沙滩上写着老大准备捕一些万年大妖。一个远古战神,四只魃,要战胜一只万年大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巧儿给了红瞳僵尸两袋香料,将它哄回去继续上课,红瞳僵尸不疑有它,兴高采烈地去了。巧儿自己去了观天苑藏书阁翻找万年大妖的资料。 樊少皇命观天苑杀妖撷魂的时候巧儿也曾捉过妖,但那时候和绿瞳僵尸在一起,且对付的妖都不是很大只,难度自然也小。她查了好些个资料,终于还是去找樊少皇。法阵里樊少皇试图远远地替樊少景驱毒,但他以魂魄之形被困阵中,实在爱莫能助。 见到巧儿他却是有了主意,果然巧儿一开口问他收妖的事他便开了口:“我现在被困在这里动也不能动,收妖肯定是帮不上你。不过你若能将我师兄的尸毒驱除,他肯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巧儿想着有道理,但又觉得挺不值的——她还想着用樊少景道长逼樊少皇说出净化浊气的方子呢。樊少皇怎会不知她心意:“净化浊气的方子我真没有,就算是我师兄也变成了僵尸,没有就是没有。你迫我也无用。” 巧儿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命两只螃蟹精过来将樊少景道长抬回了观天苑内室。樊少皇远远望着她的背影,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绿瞳僵尸十数天没有回观天苑,巧儿知道它忙着捕妖。它是个想到就做的僵尸,对许多事都极为认真。她时常以水镜探测它,头几次它都甚为警觉,狐疑地朝这边看,却只是一直不破她的法。到现在似乎也习惯了,连看也不看了。 樊少景的尸毒要驱除很容易,巧儿找了红瞳僵尸过来,吸敛尸毒是僵尸的本能,红瞳僵尸很快便将樊少景所中之毒吸食了大半,剩下的巧儿为其调养两天就完全无碍了。 樊少景醒来的时候尚有些迷惑,待知道巧儿这个夺舍的方子他却失笑:“你不拜少皇为师,当真是可惜了。” 巧儿对他是有亏欠的,从开始到现在,樊少景与她虽无什交情,但他一直不曾想要害她。却总遭人算计,俨然炮灰状。他是个好人,好人总是吃亏些。 她正喂着他喝药,冷不防绿瞳僵尸大光其火地冲了进来,巧儿愕然,许久以后才知道——绿瞳僵尸也弄了面水镜,闲暇无事时也偷窥着她…… 几日之后,巧儿新创了个水镜(破解版),随身携带可防止被水镜偷窥,价格是水镜的一倍,却比水镜还卖得好…… 那以后她就学得非常聪明,观天苑先热销了美人颜,涂之于面则可令女子貌美若仙,惹得无数女子争想抢购之后,又推出了真人眼,戴上可看出美人颜下女子的本来面目,价格仍是美人颜的一倍,却惹得诸男子争相抢购…… 有段时间樊少景都留在观天苑同巧儿一并捕妖,他承诺捉三只杀孽极重的万年大妖以报巧儿为他疗毒的恩情。如今巧儿的修为比樊少景高得多,但缺乏实战经验,偏生实战经验这东西樊少景是不缺的。二者在一起也算是互补。 而绿瞳僵尸每每回来对樊少景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只差没有在他脸上刻上俩字——奸夫! 这日,巧儿将捕得的妖魂交给绿瞳僵尸,绿瞳僵尸却是将妖物的妖力全部吸收,将其法力中的神识抹去之后,也不顾巧儿愿不愿意,一并转还给她。 巧儿很担忧:“那些神识留在你元神里,不会有事吗?” 它摸摸巧儿的头发,对此并不担心的模样:“我体内浊欲已融入血脉,又岂会在乎这点微末残识?” 巧儿的仙缘越积越多,绿瞳僵尸很满意,它不时回观天苑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身上吸敛的妖法净化后转给巧儿。巧儿的修为一日千里,与它的距离却渐渐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与它再无其他话,绿瞳僵尸也再无暇带她出去玩。更多的时候它在鼓捣它的天外天,与它收拢的一应妖魔在一起。小木屋里的棺材里,巧儿依旧不习惯一个人独眠,但绿瞳僵尸极少回来。 巧儿时常以水镜偷窥它,它的脸颊仍旧光洁如玉,眸中碧色莹洁如初,只是那笑容、那眼神,没由来地让她觉得陌生。 对于绿瞳僵尸,她总是敏感很多,她想或许它是有意地在与她疏远。日子一惯疏淡,却无端地有种回味悠长,就好像……好像一首曲子到了结尾,美则美矣,留下的不过余味。 杀完三只大妖,樊少景便回了翠微山,临走时巧儿亲自相送,他终归比樊少皇厚道些,送至山下,巧儿欲转身返回时他唤住她:“浊气的入侵会令它神智渐丧,如若某一天……它不再记得你了,也定然不是因为它不爱你。” 巧儿依旧面带微笑:“贡兮明白,谢谢道长好意提醒。” 樊少景叹了口气:“贡兮,劝它去妖魔道吧,欲无止境,总有连它自己也无法满足自己的一天。与其……与其疯魔,不如……” 巧儿仰起头,眸中笑意不减,问得却极为认真:“妖魔道是个什么地方?” 樊少景微滞了一下,终是实话实说:“是神界流放堕神的荒蛮之地,因灵气溃乏,内中堕神相食,以他人血肉补充自己的灵气。” 巧儿没有让他再说下去:“樊少景道长,它数千年清修,好不容易能有今日成就。巧儿不能帮它已是撼事,又怎么能成为它的负累?少景道长,巧儿一生不识人恩,至现今连父母模样都已记不清。也许这样说很自私,但是这三界于我而言,不比它珍贵。” 樊少景始知多说无益,拱手辞别而去。 绿瞳僵尸变了,所有的僵尸虾蟹都看出来了。它不再与巧儿同宿,即使偶尔回观天苑也是来去匆忙。如非必要,它甚至不与巧儿照面。 巧儿并不缠它,她照旧忙着累积仙缘,偶尔也做些吃的存在厨房,它回来时也会进去看看,愿吃就吃些。浮生如潮,而这一人一尸如海上孤舟般,渐被海风吹散,越来越远。 巧儿经常去找樊少景,她偶尔也喝点酒,樊少景觉得如此甚好,二人可以共饮一番。 这日,陈家村夜透灵光,似有宝物出土。樊少皇对这个敏感很多,立时便预测:“有可能是水珠。” 巧儿哧笑:“水珠有什么可宝贝的?” 樊少皇便以“这个白痴”的眼神看她:“水珠是一种可吸引泉水的宝珠,埋地一颗,其泉可供数千人饮。” 巧儿便有了些兴趣:“这倒是个对付干旱的好物。” 可是待她骑着鬼车赶到的时候,陈家村前来夺宝之人已经到了好几拨。所幸她也不急,一路行至宝光四溢处,却见目的地是间四合院,在门外她已经嗅到血腥气,当下便沉了脸。 鬼车喜食腐尸,对此类味道更是灵敏得多:“八个人,都刚死。” 宅门未合,巧儿抽了断影剑,进去时却见屋内八口人好好地呆着,一婆子正忙着上菜,女主人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见着她来却是笑道:“姑娘可是来找人?” 巧儿有些吃不准,她现下自信很多,这屋子里肯定有血腥气。但这八个人明明好端端地正准备吃晚饭。她敛了眉,半晌方温言答道:“路经此地,见此处风水极佳,一时贪看误入贵宅,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那妇人却也是极为热情的:“来者是客,道长必还未用晚饭,不如一道吃些吧?” 巧儿心中狐疑,索性便入了宅内。鬼车缩成肥鹅大小站在门外,用的乃传声入密之法:“老大,我给你望风啊!” 巧儿只回了它一个字:“呸!” 晚饭竟然十分丰盛,这户人家也真好客,巧儿被让至上座,俨然以贵宾之礼相待。巧儿与那妇人小声谈笑,趁那妇人挟菜时她一手握了映世宝镜,只微微一照,便见镜中云髻高挽的妇人变成了一个狼头。 她心中已然知晓,面上却不露声色——这群妖的幻术需要出动映世镜方能看破,足见其修为不低。此时翻脸,指不定能不能讨得好。 正思量间门外又有客到,巧儿心知肚明,肯定是见到光芒前来探宝者。妇人仍是迎了出去,巧儿趁混乱间再照了照桌上的烤鸭,却是一新鲜人头,上面血迹未凝,双目犹睁,十分狰狞。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身陷险境,身边没有绿瞳僵尸,没有郝家道长,甚至连个问询的人也没有。菜她自然是不吃的,仍是与身边的婆子谈些闲话。 半晌以如厕为由离席,那婆子自然不能放她独去,便以其不识路为由与她同去。正说话间,外面的客人也进来了,却是几位修道之士,他们明显不待见女修道者,见到巧儿也只是点点头,径自入了屋里。 巧儿与那婆子一路前往茅房,路上那婆子几次欲动手,都被巧儿偶尔转头的谈话而打乱。直行到离主屋远了些,巧儿方缓缓回首,月色中眸光清冷,唇角紧抿,竟自透了几分肃杀。 那婆子见状也不再掩饰,外面的人皮渐渐撑裂,露出豹身,眸中凶光毕现,话却说得自满:“小丫头肤白肉嫩,味道必定不错。” 巧儿抽了背后的断念剑,广袖一挥,周围环境已变。月冷风凉,周围已由刚才的四合院变作了海滨荒野。银浪拍打着沙滩,浓稠的夜色将远山、海洋俱都染成黛色。 那妖怪心中亦有些暗惊,但很快便冷哼:“些许障眼术,就想留得性命么?” 巧儿亦不与他多说,此处与那阵家村已有数里之遥,打斗的动静再难传入其它七怪耳中了。对付一只,总比对付八只容易许多。 巧儿与那豹子交手,先时尚有些手忙脚乱,毕竟此时算是初次应敌,心中发虚。再加之对手实力也不低。但过了几招她便得心应手起来,什么时候布阵、什么时候用什么符,俱都能思谋周全。那豹妖先前尚能对付,不多时便觉得不妙——她的法力似乎无穷无尽,完全不会消耗。 它心中亦多有狐疑,先前只当她一个女娃,年纪轻,周身亦没有半点妖邪之气,能有多大能耐?此番方觉错得离谱。 巧儿恨它们害死陈家村一家八口,下手也毫不留情,不多时此妖已现数道伤口。见它有意呼救,她心下一狠,断影剑自它额间劈入,一个豹头瞬时变作了左右半个。 血顺着断影剑染了她一手,温热粘稠。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杀妖,她仔细地将剑拭净,再上前取了那妖怪的内丹,地上的豹妖已变成一具豹尸。 巧儿手中的断影剑似也受这鲜血所感,瞬间寒芒爆涨,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妖,手上血腥触目惊心,她许久才抿了唇,念及陈家村的一家八口,缓缓地在它的皮毛上拭净了手上血迹。 再转到阵家村时,巧儿已化作了那豹妖的模样,她以匿行术敛去了自身气息,一进门就发现其它几个大妖已经打上了。一只獾子已经伏尸地上,一行探宝者与六妖交手,一时战得难解难分。 她一出现,六妖俱都是一喜,狼妖已经唤她:“七弟,快去取宝珠。” 巧儿模糊地应一声,经过它身边时冷不防一剑直刺它胸膛,她有意偷袭,那狼妖却未提防,此断影剑又是道门至室,狼妖只嚎了一声,瞬间丢了性命。 五妖皆怔,半晌全部向她围了过来。 正打斗间,翠微山樊少景也带人到了此处,八妖损了三妖,剩余五妖都赤了眼要找巧儿报仇,仍是死战不退。樊少景挡去二妖,巧儿对付三妖实有难度,她法力不弱,只是应变尚不够速捷。危险时候她以犼之本名为符,向绿瞳僵尸借法。 几乎片刻,绿瞳僵尸便至此处。正在打斗中的六妖却停下了攻势,良久方伏身半跪:“王。” 绿瞳僵尸先是去看巧儿,见她无恙方垂眸打量六妖:“怎么回事?” 那边牛怪已愤然开口:“王,此术士连害我四弟、五弟性命,我们要为自家兄弟报仇。” 巧儿抬头,正对上犼横来的目光,它眸中并无怒意,如窗外这凉腻柔和的月光,却让巧儿无端地陌生:“此事就此揭过,休得再提。观天苑贡兮真人乃本王……同修,日后天外天不得与观天苑为敌。” 巧儿细细地打量它,它站在窗口,月光斜过它的侧脸,周围淡淡的神光萦绕,火焰般的光点环着他时散时聚,柔软轻盈的法衣偶尔被夜风撩起,风华绻缱。 良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此事不能揭过。” 所有人都望向她,她的声音极清脆:“这一家八口,八条人命,你们兄弟八人,正好抵偿。” 便是身后樊少景都轻扯了她的袖口,她却固执地望着绿瞳僵尸:“它们的性命是性命,难道这一家八口就应该白死么?” “巧儿。”它幽幽地唤她,她却不为所动:“何事,同修?” 同修二字咬得极重,绿瞳僵尸叹了口气,冷不防回身,巧儿没有看清它手中是何神兵利器,但剩余六妖倾刻间化作劫灰。周围众人见状不妙,哪里还敢夺宝,纷纷脚底抹油溜了。绿瞳僵尸缓缓伸手过来:“你不听话了。” 巧儿任由它牵着来到这四合院的厨房,房中八具尸首俱都被剥了皮,肢体不全,零碎地丢在地上。绿瞳僵尸踏进房门,冷不防回身横抱了巧儿。巧儿揽着它的脖子,但见它碧色眼眸中映出自己的轮廓,竟然觉得凄惶。 它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去摘星星。” 厨房里一口水缸前,绿瞳僵尸站了许久,巧儿终于把目光从它脸上移到缸中。此缸足有两人高,缸中如坠繁星,无数圆圆的光珠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场景太美,仿佛伸手一捞,漫天繁星都能摘至手中。绿瞳僵尸将巧儿放到石制的缸沿,握了她的手去捞水中宝珠,那宝珠如水一般的温柔,轻轻触碰着她的手,偶尔轻吻一下又调皮地跑开。七色的光彩在缸中清水里拖拽出长长的光尾,炫目无比。 巧儿下意识便想将它们捉住,捞了半天手中仍是清水,并不见这些精灵般的水珠。绿瞳僵尸自怀里掏了个檀木盒子,缓缓伸手握住她的手:“水珠不能这样捞……”它的声音极轻,柔柔地抚在耳际,巧儿觉得有些麻痒,一时忘记了身边零碎的尸身与满地血腥。 绿瞳僵尸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那些五彩斑斓的美丽宝珠全部都聚了过来,光华更盛,如同一轮在水中升起的新月。它的手修长而干净,身子俯得太低,一缕银发带着月的清辉散落在缸中清水里,柔和的光芒映照着它的脸,水面也隐隐现出它的侧影,临水掬月,风华绝代。 见巧儿傻傻地看它,它唇角现了丝笑意,摊开她的手心,将那些五光十色的水珠缓缓放进她的掌心里,眸中的温柔似水将溢:“像不像星星?取水珠呢,要先用凝冰诀,将它们凝结为冰与水隔开,便好取了。” 它轻握着她的手,一颗一颗地玩水中摘星,巧儿根本没有听见它说什么,她只看见手中的繁星、嗅见它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嘘……别说话。”她唇角笑意越来越深,“别说话……” 它将缸中水珠捞出来装上,那细碎的宝珠竟然也装了满满一盒。它将盒子递给巧儿:“本来就是送你的,既然你来了,就带回去吧。可以串帘子,但是别沾土,沾土就成水了。” 巧儿接了那盒宝珠,有些惆怅,像一场美梦醒来,一切虚幻:“你不同我回去吗?” 绿瞳僵尸将她抱出了满地血腥的厨房:“鬼车在外面等你。” 它大步离开,再不停留。巧儿强忍了许久,终于没有唤它。 鬼车被巧儿揪进来刨坑时满脸不乐意:“老大,刚才老二在你为什么不让它刨,它刨坑肯定比我快。” 巧儿拿着从院子里找来的锄头,额角也是香汗淋漓:“让你刨你就刨,哪来那么多废话。如果用术法刨坑,哪显得出诚意。” 鬼车闻言更不乐意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诚意,吃了他们还可以裹我之腹,埋了他们我有什么?” 话落,见巧儿瞪它,且目光十分不悦,它赶忙又道:“咳咳,当然啦,其实有时候我鬼车也还是有那么一点诚意的……” 第二十六章:一念成魔 绿瞳僵尸一个月回观天苑的次数已是屈指可数,但每回它都会给巧儿带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有食之可隐形的翳形草,有可摇钱的摇钱树,更为巧儿寻回了疆木,《神异经东荒经》曾载,一寸疆木,于水面可载百许斤,且石镇不沉。 礼物越来越珍贵,巧儿却开始怀念曾经的贝壳和苹果。 这一日,巧儿再以水镜窥探绿瞳僵尸去处,水镜柔波中却只见它怀里拥着一个紫发女子,它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巧儿不知道它是否发现了这轻微的术法波动。但它始终没有看过来,如常地与那女子轻声说笑。 巧儿收了术法,从此再不用水镜。 观世音再度前来观天苑游玩的时候,巧儿在沙滩上抱着摇钱树猛摇,沙滩上一片金光灿灿,全是薄金片的树叶。观世音坐在这金树叶里,看漫天下金雨:“嗯嗯,继续摇,不要停。贫僧开始有些财大气粗的感觉了,原来坐拥金山感觉真不错。” 巧儿回身顾他,半晌终于转身,挨着他在树下并肩而坐。不愧是享尽人间香火的神,靠近他便能心静神安:“菩萨怎的闲游到这里来了?” 观世音捡了片金叶子,很轻易便将它折卷置叶于唇边,竟然吹出一首曲子。 巧儿听不懂内容,她对乐律的造旨约等于无,只听得那曲子如笛似箫。于是她亦不再说话,只靠着那棵摇钱树,望着辽阔无边的碧海。 半晌,观世音终于正色:“你的仙缘快满了。到时候愿意做哪路神仙?” “啊?”巧儿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就满了么?” 观世音与她并肩靠着,反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到时候入我门下吧?入了别的仙道,倘若仙界与犼交战,你必然会拖累它。” 巧儿对如此正经的他颇有些恐惧:“你不是应该向着天界的吗?” 观世音耸肩摊手:“贫僧四大皆空。” 巧儿没有应允他,前殿有香客求见贡兮真人,她匆忙离去了。观世音一时也摸不透她心中所想。倒是法阵前樊少皇很是狐疑:“按你的性子,不是应该隔岸旁观这一场好戏的吗?” 观世音摇头叹息:“这你就不懂了吧,你想啊,如果贡兮在我手上,到时候犼还不只得由着我捏扁、搓圆,再捏遍、再搓圆……那情景,啧,真是想想都让人激动啊!” …… 樊少皇当即决定闭目养神,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观世音左右看看颇为无趣,终于也打算离开。但离开之前他倒了净瓶里的水将地上的金叶子拼命往里塞,最后掂了掂瓶子,又将那摇钱树抱了,狠劲摇晃。 法阵中樊少皇嘴角抽搐…… 八月十五,人间中秋。 众僵尸、虾蟹正在沙滩上赏月,郝仁道长想着自家祖宗,便带着郝家嫡系传人都过来,预备在观天苑过中秋,陪陪自家祖宗,也算是合家团聚。巧儿亲自做了许多月饼,从七月下旬便忙到八月中旬。这种场合观世音肯定是要来蹭月饼的,于是他早早地也到了,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尴尬,他理所当然地去郝家道士那里领了份月饼,在后面的课椅下坐了下来。 课桌上早已摆满瓜果,但是大多也是为了郝家道士准备的,大多僵尸,食不辨其味,并不喜欢月饼或者瓜果的。 月至中天,又等了一阵,巧儿方开口:“它不会回来了,开始吧。郝仁道长,你不是准备了灯谜?” 郝仁有些犹豫,他真的是个好人,也猜不透巧儿与绿瞳僵尸之间闹了什么矛盾,以往过节它可不曾丢下巧儿独自出去过。 巧儿咬了一口自家做的饼,声音含笑:“今天的灯谜猜中了的额外奖励一包香料。猜中最多的还有一副水晶僵尸牙。” 所有的僵尸都兴奋起来,绿瞳僵尸的缺席很快就被僵尸们高涨的热情给盖了过去。巧儿喝着酒,是樊少皇喜欢的秋露白,观天苑本为他储着许多,巧儿偶品之,觉得该酒色清味甘,不算烈酒,于是偶尔也喝些。 观世音看着众僵尸抢着答灯谜,巧儿颇为奇怪:“这种时候,菩萨不是应该忙着答题抢奖品的吗?” 观世音十分无奈:“贡兮施主觉得贫僧是缺香料呢还是缺僵尸牙呢?” 巧儿也笑了,遂举盏:“此酒敬菩萨。” 观世音亦举手中茶盏:“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不一会儿,已有僵尸答出了许多题目,红瞳僵尸还一个没答对,正揪着郝仁道长求协助,巧儿见状笑着高喝了声:“协助答题不算啊!” 红瞳僵尸便一脸愁苦地揪着郝仁道长耍赖,非要得副水晶僵尸牙不可。郝仁道长极是无奈,只得挤到众僵尸前面,也跟着去抢题目。郝家道士一见族长出马,哪敢为难,当下就要徇私,惹得众僵尸小妖又是一阵哄闹。 那夜月色甚佳,众僵尸猜完灯谜,巧儿拿了许多花灯,有骷髅头状的、也有棺材状的,甚至还有元宝、蜡烛状的,都是僵尸们喜欢的,也有正常些的,比如刨花灯、鱼鳞灯等等。一众僵尸就在海边放花灯。 十五是看潮的好时候,于海边放花灯却不合时宜。巧儿笑令每只僵尸在灯上略施稳固之术,令其避过风浪。众僵尸又起了玩性,一只一只较着劲儿,看谁的花灯能放得最远。 海潮太过壮观,花灯实难持久,众虾蟹却认真地计着数。巧儿令摇光搬出烟花,胆子大的僵尸就着花灯的烛火将之点燃。当烟火腾空,驱散半边夜色,银浪亦被烟火所染,搅成深深的红或莹莹的绿,波光潋滟,如同这多蹇尘寰的一场醉梦,倾城绝世的惊艳。 巧儿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她只是远远地站在这一场烟花之下。皓月的光芒都被掩了去,天空中只看见各式各样的烟花。观世音站在她身后,声音依旧轻快:“徜若你当真归于我门下,师尊想必会很高兴——他比较喜欢吃甜食,你做的月饼不错。” 巧儿回头望他,她竟然仍在微笑:“菩萨,其实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仙,不管我修得多少仙缘。你们佛家四相,讲究生、住、异、灭,摒弃杂念,脱出六道轮回。而我的七情六欲早已融入我的神魂之中,无生、无住、无异,亦不灭。” 观世音开始不解:“那么你如此努力地累积仙缘,是为了什么?”巧儿仰头望着漫天烟火,含笑不答。 等了许久没有回答,观世音听见自己在叹气,他一直以来就是蹲乐天的菩萨,想不到也会叹气:“贡兮,执念太深易堕魔道。不若我带你去看看此刻它在做些什么,或许你能顿悟。” 巧儿一直没有想到原来观世音的速度也是极快的,转眼她已经在天外天门口。天外天是独立的空间,进出都需要空间主人的应允,否则结界不打开,它就没有进出口。 巧儿擅奇巧之术,破天外天结界她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她不解:“到这里来做什么?” 观世音扯了她:“想法子进去,让你看见真相。” 巧儿皱眉看他:“我若想看真相,不需要如此麻烦。菩萨难道不知道观天苑正在热销一种能观三界内外的水镜么?如果菩萨需要,贡兮倒是可以打八折。” 观世音正待再言,二人眼前的天外天慢慢现出碧玉般通透的颜色,片刻间,一道城门现于眼前,城门开启后,两个万年大妖恭身为礼:“王说有贵客上门,特命小的前来相迎。” 这是巧儿第一次前来天外天,这里的空间比她想象得大很多,她不愿去想绿瞳僵尸取了多少妖魔的法力能够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这方天地。 两旁的建筑倒是与一般城镇无异,房檐下都挂着好些红色的灯笼。整个街景呈灰黑色,因暗黑种族甚多,天外天终年不见阳光。 巧儿与观世音随着两个侍卫并肩行来,周围除了脚步声,再无其它声响。 许是生活习性不一样,这些建筑的风格也迥异,有圆有方,大多如巢。再往前行,渐渐便有些热闹声响。巧儿下意识地攥紧了观世音的手,她并不傻,是真的不傻。 前面是一处广场,今夜是中秋。 所有的妖物都聚集在这里,也有腾空的烟火,这里的气氛比观天苑更为热闹。广场中间是一处猎猎燃烧的篝火,许多妖物围绕着它烤着各种鲜肉瓜果,美艳的女妖跳着狐媚的舞步。 烤肉的香气、烈酒的甘醇、烟火的硝磷味道充斥在空气中,令节日的气氛分外浓郁。 狂欢的人群中,巧儿一眼看见的却是绿瞳僵尸,其实它与巧儿一样不喜欢热闹,但这种时候定是免不了要与众同乐的。这天外天的群妖比及观天苑的僵尸小妖,自然要难以管束得多。 “你要带我来看什么?”巧儿仰头看向观世音,观世音摸摸她的长发,声音极低,在一番爆竹声中模糊不清。巧儿亦不再需要他的回答,她看到群妖在向绿瞳僵尸敬酒的时候,敬的是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绿瞳僵尸,另一个是个女子,着一身海棠红的薄纱衣裙,乌发蝉鬓、肤色胜雪。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眸子是紫色,魔瞳。 巧儿突然明白刚才观世音所说的那句话,他说别难过。 绿瞳僵尸似乎这才发现了他们,它自群妖中走来,五彩的烟火勾勒出它的轮廓,银发黑衣,风姿绰然。 它并不避讳巧儿,展臂牵了她的手:“你来了?” 那语声极尽温柔,巧儿浅笑着回应它:“嗯。中秋节快乐。” 它不回话,只是牵着她穿过群妖,来到它方才落座的地方,有识得眼色的妖已经搬了新的座椅,群妖注目之下,它在它所有臣民面前宣布:“这是本王的同修,贡兮真人。” 尔后不理会群妖的欢呼声,它转首向巧儿介绍:“这是本王即将迎娶的夫人——雪榕。” 巧儿微笑着与那雪榕见礼,那雪榕微笑着还礼。巧儿得体地在绿瞳僵尸左手方坐下来,看场中歌舞,有小妖送了些酒食过来,她尝了些,赞不绝口。 欢庆至中途,绿瞳僵尸携雪榕先行离去,命红衣好好招待贵客。红衣一直陪在巧儿身边,巧儿自然没有了呆下去的兴趣。 观世音仍是牵了她往天外天出口行去,出去的路比来时稍短,侍卫恭敬地将二人送出天外天。外面月朗星稀,天色尚早,黑夜仍旧漫长。 观世音拍拍自己的左肩:“这里,不介意让你靠一下。贫僧最是心软,见不得别人神伤。” 巧儿却笑得甚是甜美:“我因何神伤?菩萨,你见惯太多苦难,可是巧儿不苦。巧儿一辈子都很背,姥姥不爱舅舅不疼。我也曾经抱怨过,可是后来我知道,我背运了一辈子,攒着所有的好运气不过只是为了遇见它。自相识以来,一直都是它在照顾我。我除了红口白牙地说爱它,其实什么都不能为它做。我记得和它在一起的每一刻,我一直记得。我曾经那样快乐过,早已足够。所以现在不管它怎么选择,留还是弃,我甘之如饴。” 观世音形容她的时候,用了樊少皇经常说的那两个字:“愚蠢!” 次日夜,月色仍佳。绿瞳僵尸回转的时候巧儿在小木屋的棺材里睡觉。它进门时脚步声很重,巧儿已然听见,但她未睁开眼睛,仍是装睡。她一个人睡便不用避光,棺材盖并未盖上。绿瞳僵尸走近棺材,却变得蹑手蹑脚。 它在棺材前呆了一阵,巧儿能感觉到它的呼吸,抚在她脸上,湿热而纯净——它似乎在打量她。夜晚的小木屋很安静,房内甚至未盏烛火,又过了许久,巧儿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便见着它的脸与自己仅咫尺之隔。 绿瞳僵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显没有料到她突然睁开眼睛,当下便欲起身。巧儿双手揽了它的脖子,吻上它的唇,它的唇饱满而柔软,她很是贪婪地吻了好一阵方道:“同修,你回来了?” 绿瞳僵尸冷哼了一声,不理会这话中的调侃之意。巧儿笑嘻嘻地起身:“要不要吃东西?” 绿瞳僵尸将她摁回棺材里,自己也躺进去,习惯性地将她置于胸口:“待你成仙了,就入观世音门下,他人虽可恶,心地总算不坏。” 没说出口的话是,你若入他门下,他肯定为难我,但绝对不会亏待你。 巧儿搂着它的脖子,仍是将脸贴在它胸口:“我有些紧张,据说成仙要经历天劫。万一我被劈散了岂不冤枉,作人还能多留一段时间呢。” 绿瞳僵尸对此并不担心:“有我在你怕什么。魃的僵尸血要挡一个小仙的天劫绰绰有余。” 巧儿心中惊悸:“你取魃的僵尸血,就是为了帮我挡天劫?” 绿瞳僵尸仰面望屋顶,半晌方斜睨了巧儿一眼,懒洋洋地道:“怎么可能,你哪有那么重要。” 绿瞳僵尸回来的次数依旧稀少,但据从红瞳僵尸那里诓出来的消息,它和雪榕在一起。天外天有了魔族的助力,明显实力又上了一层。反观神界却没有任何动静,观世音依然经常下观天苑来四处遛遛,樊少景仍是时常过来偷偷探视樊少皇,僵尸们也努力地习字学法。一切平静得如同天外天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日的观天苑,巧儿正在练习御剑,也许是她一直就不缺座骑的缘故,她的御剑之术奇差,往往掌握不了方向。可是观世音就不满意了——哪有仙不会御剑的呢? 于是逼着她学,巧儿试了几次,摔了几次。更背运者这次御剑居然遇上了雷雨,咳,剑乃铁器,又不避雷,结果可想而知。 乍遭雷劈,她只觉得浑身麻木,当即直线下坠。眼看着就要脸先着地的时候一个黑影自斜里冲出,轻盈灵活如苍鹰。她只觉浑身一暖,已是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她抬头,面目焦黑,却朝来人露了个微笑,只衬得牙若银贝。绿瞳僵尸将她仍是抱到剑上,语气十分无奈:“御剑御到被雷劈的,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它足尖轻点,堪一上剑,受巧儿心念所累、同被雷惊吓的灵剑刹时安静下来,沉稳地继续飞行。绿瞳僵尸搂了巧儿的腰,它比巧儿足足高出一个头,此时低了头与她说话,便如同触在她耳际:“灵剑靠念力控制,御剑时注意力一定要集中,你的法力控剑本不成问题,就是喜欢东想西想。” 巧儿靠着它,御剑风大,抚乱了衣裳长发:“哼,居然有空出来看我,新婚愉快吗,同修?” 它冷哼不答,抬手拭着她被雷劈得黝黑的脸,它的手掌宽厚温暖,巧儿闭了眼任它擦拭,静谧的夜空,只剩风声。 良久绿瞳僵尸才轻声开口:“我做了许多事,都是为了我们能永远地在一起。我不知道最后,我到底会被这浊气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巧儿,我们一路走来,就必须一起走到最后。所以你一定要乖乖听话,好好修仙。不许让我操心,知道吗?” 巧儿偏了头靠在它肩上,天终于开始下雨。入秋的雨仍挟着末夏的余威,瞬间便成瓢泼之势,巧儿一身湿透,绿瞳僵尸眸色如碧,细细地瞅她。她一身上下俱被雨水湿透,黑发滴着水,浅蓝色的道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更显出曲线玲珑。 脚下飞剑有一瞬颠簸不稳,绿瞳僵尸半晌方垂了眸:“回去吧,我先走了。” 巧儿含笑去吻它的耳垂,在它耳边轻轻道:“赶着回去会你的娇妻啊,同修?” 绿瞳僵尸埋头看她,厚重雨幕中,雨水由着她的发丝顺流而下,闪电偶尔劈开沉寂夜色,突至的强光中她粉面含笑,如同一场将融未融的梦。它再不犹豫,驱了剑降到地面,于群山之中找了一处勉强可容身的山洞,将巧儿挟了,准备就地解决。 巧儿由着它脱衣服,外面大雨中仍裹着雷鸣,她还有点不解:“就这么直接来,你行嘛?” 绿瞳僵尸不答,将她的衣裳远远扔开。开始解自己衣带,它如今也是衣裳尽湿,银色的长发贴在胸光光裸的肌肤上,身上带着沾水后的冰凉。巧儿吸了口气:“魃不是火神嘛,你为什么不能暖和些?” 绿瞳僵尸用力埋入她的身体,这才恨恨地道了一句:“这种时候我就一个地方暖和!” 也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雨住了,乌云散尽,一轮圆月高悬,饱满若银盘。绿瞳僵尸控了剑稳稳地在夜空中转了几个圈,巧儿指着那轮月亮:“能飞到月亮上去吗?” 绿瞳僵尸对其无法:“没试过,你明天试试能不能飞到太阳上去吧。” 所幸一点常识巧儿还是知晓的,她转身捶它:“太阳那么热,我还没靠近已经成人干了。哼,你就是想把我谋害了,然后去陪你的娇妻!” 空气中隐隐的术法波动,绿瞳僵尸低声道:“观世音来了,我先走了。”它揽在她腰际的手突然一松,整个人失了踪影。飞剑上刹时只剩巧儿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地控着剑,摇摇晃晃地飞回观天苑,冷不防半空中又是一道响雷…… 她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也忍不住用了一句樊少皇经常使用的话:“我靠!” 观世音再度过来的时候巧儿御剑已经可以御得很好,这剑的速度如果催加法力跑得能比鬼车还快,她觉得十分方便,就是雷雨天气有点危险…… 观世音闻言只笑得前仰后合,哪里还有半点菩萨的形象:“我这里有把剑,先给你用着。” 巧儿看着她递过来的剑,剑声通体呈青色,剑柄以古篆刻了两个字,因时日太过久远,早已模糊不清,乍一眼看过去并不起眼,只是一旦御剑而行时这剑身的青色便如烟似墨般地洇散开来,于空中久久不散,美不胜言。巧儿御着它在空中转了几圈,喜不自胜:“菩萨,这剑可有名字?” 观世音眉眼深深地看她:“剑既已送你,名也由你取吧。” 巧儿沉吟:“如我所识不错,此剑有名,乃腾空,《拾遗记》中称其乃颛顼所有。它让你送剑给我就没说别的了?” “啊,没有啊。”话一出口观世音就知道被她套了话,顿时挑了眉,“现在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巧儿抱着腾空剑,那眼角眉梢,笑意越发重了:“你为什么要答应它照顾我,菩萨。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普渡众生。” 观世音倚在海岸边的摇钱树上,半晌方答,“因为只有保护好你,它才能放开手脚与神界大干一场。”说到此处他倒是兴奋起来,“上古战神啊,你不觉得那场景将十分壮观么?” 巧儿:“……” “你不懂,”观世音负手观海,眸色中终于失了玩笑之意,“这天上的神或仙,哪个不是修行了无数年月?能对上这么一个劲敌,方不枉修行的清苦,不枉这千万年的寂寞孤独。” 所有人都以为天外天会极快地对神界有所动作,但是绿瞳僵尸首要的下手对象却是人间。它挑选了许多戾气极重的人类,赐予它们僵尸血,令其不老不死,当然也不能见阳光,从此生活在黑暗里。 神界并未提高警惕——毕竟就是一群人,能做什么呢?可是他们都忘了,人类的天性即狡猾。这群人类以不同形式在三界隐匿开来,四处游说着对神界不满的魔或者仙,神界发现有神族开始动摇,甚至投敌,这才采取行动。 天外天与神界小打小闹互相试探了许多次,最后在绿瞳僵尸准备打开妖魔道禁制时,双方决战于妖魔道之侧。 观世音牵着巧儿,经黄泉路,便到三途河。三途河又临畜生道、妖魔道及无间地狱。河岸有衣领树,树身高耸入云,其上悬罪魂,远远便可闻哀嚎求救之声。树下开满彼岸花,一眼望去河岸一片鲜血般的红,远远漫延至天边,美人垂死般的凄美。 河中水流湍急,时有暗流汹涌,却有渡口,一叶扁舟将刚死的魂魄渡去彼岸。巧儿一路张望,并未看见绿瞳僵尸的影子。 观世音带着她上了船,船夫也不卖他菩萨的面子:“十二文,谢谢。” 观世音嘟囔着把钱递过去,巧儿仍是在船头张望,船下之水浑浊不堪,时不时可闻低沉的笑声或尖利的凄嚎,也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魂魄沉沦其中,永世不得解脱。 巧儿正沉思间,前面的渡船上一阵骚动,巧儿探了头去看,只见一个魂魄被人从舱中拎了出来。巧儿不解地看向艄公,那艄公理她也是看在观世音的面子上:“付不起船钱呗。” 眼见得那魂魄即将被扔入忘川,巧儿急了,忙扯了扯观世音的衣袖,观世音“啧”了一声,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乌老二,船钱算贡兮真人帐上。” 那魂魄回头望了一眼,忘川阴暗,巧儿只看见它的侧脸,竟然生得极为清秀。艄公又嘟囔着将它拎回了舱里。观世音百无聊赖,见她怀中始终抱了个檀木盒子,有意抱过来看,巧儿却只对他笑:“关键时候,你会知道这是什么的。” 观世音不再强求,再次重申他此番带巧儿前来观战的唯一要求:“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它死在你面前也不能插手。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人,神界只要将你的司命薄随手一改,你就得任由着人搓圆捏扁。” 巧儿只是紧紧抱了那檀木盒子,淡笑着望茫茫忘川。 观世音生来便是个有他在就不会冷场的菩萨,当下又在巧儿身边坐下来:“以前有来过这里么?” 巧儿偏头看他:“肯定有来过,不过忘记了而已。” 观世音以左手去拨弄河水,刹时便跳出许多魂魄撕咬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刹时鲜血淋漓,却毫不在意的模样,仍以指尖逗了逗,似自言自语:“今日贫僧与你相遇,亦算缘分,便一道渡了你吧。” 那声势已经是属于一个佛的祥和,极轻的梵唱响起,那阴戾的魂魄原本乃灰黑色,此时却冒出一团黑烟,渐渐化为透明之色,后面有船只,观世音摇摇招了招手,那已呈半透明色的魂魄轻轻向船只飘荡而去,最后远远地于船上向他拜了两拜,入舱中去了。 梵唱声渐止,观世音垂手立于舟上,河风迎面,抚乱了白衣黑发,淡淡的神光缭绕,照亮忘川。 他却很没形象地吹了声口哨,那边船上艄公已然开口:“菩萨,船钱又记你帐上吗?” 观世音抚额:“这年头,好人难作。”言罢,他立时又起身,修长洁净的手置于唇边作喇叭状,往那小船上大声喝,“那魂魄,记得尚欠贫僧六文钱——” 巧儿绝倒。 因他们要去往妖魔道,和这些送魂魄过奈何桥的船只自然是不同路的,观世音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他的净瓶,正准备装点水,冷不防里面倒出了许多金叶子,巧儿狐疑着过去张望,觉得那金叶子甚为眼熟,他却赶了她过去:“一边玩去,这三途河你好不容易来一着,有得看就多看看。菩萨我是千年万年不老不死,你随时都有得看。”赶走了巧儿,他看着水中争抢着金叶的魂魄,言语间甚为心疼,“菩萨一时不慎,这许多金叶子真是便宜了你们。罢了罢了,那个李什么说的来着,千金散尽还复来。” 巧儿冷哼一声,那边摇橹的艄工已然开口:“菩萨忒不公平,你在这里济贫,却放着我这个最贫的不管。” 水下争抢金叶子的魂魄越来越多,巧儿隐约记得这三途河有个规矩,任何魂魄上船皆需付六文钱,若是无钱支付,艄公便视为其德行不佳,漫漫一世,竟然连六文钱的人情都没有结下,便将其投入河中。 河中水鬼横行,难以只身泅渡,于是无数魂魄只得在此间浮沉,永世不能轮回。 观世音是蹲平易近人的菩萨,这艄公也不知道渡他多少次,与他甚是熟稔。是以闻言他也笑骂:“你贫?你就嘴贫!这个贫僧可济不了。” “有了这些金叶子,它们就能渡过河去么?”巧儿这句自然是问向观世音,观世音揽了衣摆,重在船头坐下:“嗯。” 转过头他又饶有兴趣地道:“女子就比男子占便宜得多,女子落水之后,与她第一次交欢的男子可前来搭救于她。当然,若这个男子魂魄还在的话。” “第一次交欢的男子?”巧儿闻言也欢喜起来,“那若是想见情郎,不是只需在此落水,便能见到他?” 这次艄公与观世音的立场相同了:“嘁!” 观世音并没有带巧儿去到妖魔道之侧,三途河上设立了警戒线,禁止一切船只、魂魄靠近战区,但观世音乃西天如来的得意爱徒,见他如见如来。更可怖者,倘若惹恼了他,他必又要撺掇如来前来这幽冥之地讲经,感化世人了。是以这叶扁舟一路行进,并未遇人阻拦。 他们远远地立于船头,巧儿目力如今大进,已经可以看见河岸边血肉横飞的场面。无数的小仙小妖被撕裂,血水汇入三途河,与岸间彼岸花交相辉映,绚烂无比。 她紧攥了手中檀盒,观世音仍旧提醒:“围观即可,你若插手就将贫僧害死了。” 巧儿很快便看见绿瞳僵尸,双方战况都极惨烈,但神界明显略占优势——它建立了这么多年,又岂是一个天外天能与之抗衡的。 巧儿一直不明白绿瞳僵尸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明显是以卵击石。 天外天渐渐伤亡惨重,神界一直不慌不忙,最后他们出动了卯日星君,巧儿方明白为何他们一直有恃无恐。强烈的日光照亮忘川,所有的黑暗种族都忍不住四散奔逃。哀嚎四起,尸体焦臭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 观世音以袖掩鼻:“这一战真是没有丝毫美感。” 巧儿趁他不备,突然御剑而去,观世音伸手,竟然没能拉住。他只得看着她落在妖魔道一侧,声音喃喃:“这回糟了,嘤嘤嘤嘤,师尊,徒儿要回来听你讲冷……呃,讲经了……” 巧儿落地却并不加入战局,空中的尸焦味更重了,她将那檀木盒子打开,竟然是一盒子水珠,场面太乱,没有人注意她。她将一盒水珠倾出来,掘地两尺而埋。不过片刻,滔天大水轰鸣而至,连她带无数神仙妖魔俱被卷入深深忘川。 观世音的第一反应,就是化身为其他天将的模样,立马驾云逃走…… 巧儿明显低估了这一盒子水珠,那一日,三途河河堤崩溃,河中浮沉无数年月的冤魂得以重出,被河水一路席卷,四处散落。奈河桥亦被大水冲垮,死去的灵魂无法入得阴司,天道轮回被阻断,阴阳难以平衡。 神界这才真正慌了神。 巧儿在水中浮沉了许久,三途河水为困住冤魂厉鬼,俱都施了法术,道行越深的人越难以脱困。巧儿并不挣扎,她只是不断寻找绿瞳僵尸。她不知道被冲出多远,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也或许只是一个时辰,她的一只手被人握住,她低头就看见了绿瞳僵尸。它甚至没有看她,水流太急,它只来得及拼命地将她抱在怀里,任激流卷着它的身体以雷霆万钧之势拍打着无数山川湖泊,她蜷缩在它怀里,周身的感觉并不鲜明,只有它的体温,隔着忘川洪水柔柔地包裹着她,温暖而安全。她一路沉默。 洪水太过突然,神界顾不上追捕它。 而这一次真正受灾的却是人间,三途河溃是自天道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神界没有及时有效的应对措施。河水一路漫入人间,无数冤魂厉鬼得以脱出,祸乱天下。而奈何桥被冲塌,阴人无法轮回,只能滞留人间。 人间一时阴盛阳衰,天灾人祸不断,人道混乱。 而就在神界手忙脚乱之时,天外天侧君魔灵胎引军入得无间地狱。彼时地藏王菩萨早已被三途河突至的洪水惊起,命了守护无间地狱的神灵一并控制水势,无间地狱空虚,魔灵胎以天外天主人之名破开禁制,释放了里面所有十恶不赦的堕神、妖魔。 巧儿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它跟她相处太久,太了解她的想法。它根本就是借妖魔道禁制之名转开神界的注意力,真正的目的,只是忘川的冤魂厉鬼、无间地狱的神鬼妖魔。 它在送她水珠的时候已经想了这么多步。 时无间、空无间、罪器无间、平等无间、生死无间,那无间地狱里面,又禁锢着怎样可怖的罪孽怨念? 巧儿重回观天苑时,天下大乱。妖魔乱世、水灾肆虐、轮回受阻。观世音被捉去讲经阁了,据说没有一年半载出不来。 樊少皇在法阵中,以一堆小石子推演着不知何人的命数。巧儿坐在法阵前,面前几坛酒,是他喜欢的秋露白,她在小木屋的棺材里躺了许久,反反复复难以入眠。 “陪我喝酒吧。”她将坛中酒倾于地,樊少皇搁了手中的石子,语声低沉:“现在要对付它已经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神界有卯日星君,它惧怕阳光,当初魃留下诅咒时应该早已料到今天。贡兮,清醒些吧,它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犼了。它只会越来越丧心病狂。” 巧儿仰躺在阵前,今夜无星无月,观天苑这个少数没有被天灾人祸波及的地方,仍然静谧如常。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星星,她左手的酒坛被攥开,一只手与她五指相扣,她转过头便看见绿瞳僵尸。 它在巧儿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巧儿返身趴到它身上,她喝了不知道多少酒,脸颊是醉人的酡红,身上还带着浓浓的酒气。绿瞳僵尸静静地任她趴在自己胸口,四目相对时,它的双眸碧色流转,深深浅浅宛若明珠般通透。 巧儿在笑:“同修,天外天主人,你来了?” 它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银色的长发如水般倾泄下来,黑色的法衣上隐约流转着火焰的浮彩,眸中碧色似被水色浸润,明亮清澈:“贡兮,你分明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骗自己?” 无星无月的夜,风声挟裹着碧海潮声,金红色的光点萦绕着它,那眼角眉梢,仍然如同冰雕玉琢般的俊美无俦。 巧儿笑着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事我去睡了。” 她欲起身,绿瞳僵尸轻轻握了她的皓腕,语带叹息:“别难过贡兮,你我的路,终归是不同的。” 巧儿突然抬头望它,她的声音极大:“叫我巧儿!” 绿瞳僵尸仍是微笑,绝美的容颜,陌生的笑容,它就在她面前,却又仿佛距离遥远:“别这样,贡兮。” 巧儿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却仍是倔强着望定它:“叫我巧儿。” 绿瞳僵尸的微笑中带了些无奈:“贡兮。” 它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目光温柔而哀伤,如同她眼中将落未落的泪水。 第二十七章:十年之后,忘了我 巧儿有很长时间不再呆在观天苑,她同郝家道士四处收妖,又命三个徒弟定期发粮。翠微山与观天苑也几次合作降妖,二者之间的嫌隙,似乎就此揭过了。 那时候人间灾难不断,人类却格外团结。饥荒中老人将粮食留给年轻人,年轻人将粮食留给孩子,尽管死于疾病灾荒中的人无数,中坚力量却得以保存。 在这个灾变后的世界里,无偷、无盗、无匪,所有人凝成一股绳,去抵御这连神界也手忙脚乱的天灾。夜间隐有哭声,但哭声之后是擦干眼泪,掩埋亲人的尸骨,更为勇敢地活下去,或者让别人活下去。 传说中人类是由极善和极恶组合而成的生物,而在危难关头,恶的种子被抽去,死亡与哀伤更激发了这个种族骨子里的勇气与倔强。没有了国界、派别,摒弃了私欲、懦弱、恐惧,一旦有妖魔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一涌而上,为了维护自己的种族,悍不畏死。 无忧无怖的灵魂是没有缺陷的,妖魔难以操控,一时之间竟然也难以损及他们的性命。 顽强团结的抵抗下,一部分妖魔被神界与道门消灭,另一部分投入天外天以求庇护,天外天一时之间实力猛增。而天灾之后,人类依旧生息繁衍,人道再度中兴。 实力大增后的天外天主人却不准备给神界以喘息的机会,双方再度于妖魔道对恃,神界有卯日星君,天外天新增古堕神无数,战争一触即发。那时候观世音已经被放了出来,他乃济世之神,人道受创时他非常繁忙。面对巧儿的造访他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贡兮施主,同样的当上一次是贫僧不察,上两次就是贫僧愚蠢了。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带你去妖魔道的。” 而巧儿却没有要求去往妖魔道:“菩萨,我想出了一个可以净化犼浊气的方子。我想见它一面,若是它肯用此方,则神界与天外天一战,完全可以避免。” 此事非同小可,观世音立即将此事报给了天帝,天帝看过了那个方子,天池圣水精灵,加上观音净瓶水,与圣果一并炼制,他派人询于樊少皇,樊少皇看罢那方,却只是摇头:“此方表面上看是净化之方,但实际上与浊气水火不容,若用此方,犼必被这圣物中所蕴含的正气冲撞。正邪相撞,伤的只有它的身体。这丫头莫非是想置它于死地?” 次日,天帝特准贡兮与天外天主人见面。 妖魔道侧,犼看到巧儿从神军中走来,它的神色平静如常,只是目光里,似乎诸天都被隐去,视线里只余下一个她,着浅蓝色道袍,长发高束,断影斜背,足下的腾空在这忘川之上剑气如烟,延绵数里不绝。 沉默,两军对垒的三途河边,安静得落针可闻。 “你在找我?”它的声音依旧温柔,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巧儿温婉如常:“我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这个方子可能净化你体内的浊气,试最后一次,好吗?” 身后的妖魔一阵骚动,绿瞳僵尸静静地打量她,半晌方垂了眼眸:“若是我拒绝,又如何?” 巧儿含笑望定它,神色不变:“我不能如何。自相识以来,我所有的任性与要求,唯一所凭借的就是你的爱,失了它,我再无依凭。” 绿瞳僵尸终于与她对视,半晌它轻声道:“我答应你,最后一次。” 身后魔灵胎在说着什么,可是它听不见。它只看见她的微笑,如彼岸花一般徐徐绽放,天地失色。它的声音极低,这句话不说给任何人听:“你说得不错,我的爱是你唯一的依凭,在这爱依旧存在时,我许你任何事。” 炼制丹药需要七天,神界特地为她配备了炼炉,室外有神族把守,一个时辰换一次岗,除了配方上的材料,进入丹药房时不允许携带任何物品。 房中有四个小童控制火候,顺带也监视炼丹人,巧儿并不拒绝。 观世音来过两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七日转瞬即逝,神族将丹药盛在锦盒里,为防被调换,一直由仙童保管。天将将巧儿与丹药一并送至妖魔道之侧。天外天所有妖魔跪倒,不同意犼服用此丹药。 而犼只是从那方盒子里取了那粒通体银白的丹丸,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在诸天神佛的注目下,它将那银丸纳入口中,不曾有半分犹豫。面前巧儿声音极低:“犼,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好么?”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她声音纵然极低,又怎么能瞒过这些修行了千万年的神灵妖魔。绿瞳僵尸将银丸吞下去,方低声道:“你说。” “你能暂居妖魔道一段时间么,不需要太久,十年。十年之后,再继续你的皇图霸业,要毁天灭地也好,要颠覆三界也罢,都随了你,我再不会、当然我也再不能干涉。”她的笑容太过灿烂,诸天都在看着,“现在神界有卯日星君,你如何能得胜呢?” 妖魔道若是一入,再出时必将付出惨重代价。三界共封的禁制,即使是犼,也绝计不会轻易尝试。犼静默地望她,它的声音也低,如这沉沉忘川:“可是十年之后,犼定然不记得贡兮了。” 巧儿抬手触碰它的脸,它的眉峰极淡,睫毛却极长,碧色的眸子如同碧海秋潭。她的指尖掠过它俊逸的脸庞,声音也带了笑,明艳温婉:“十年之后,贡兮也会忘了犼。” 天外天妖魔喧哗,犼挥手令它们退回天外天,魔灵胎几经劝阻不住,一跺脚领着众魔走了。绿瞳僵尸转身望巧儿,它唇边溢了一丝绝美的微笑,巧儿忍不住踮了脚去吻它的额头,她的声音极低极低,带着生命之初的羞涩:“我爱你,犼。” 它闭上眼任她亲吻,同样亦极羞涩地回应:“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倘若你所有的依凭只是我的爱,那么我的依凭又是什么? 绿瞳僵尸转身走向妖魔道,那三界共封、允进难出的禁制。传说中流刑堕神、妖魔的苦寒之地。妖魔道终年灵气匮乏,令内中诸不得不蚕食对方血肉以蓄自身灵力。 它移步向前,回头望巧儿微笑,待它的身影消失在妖魔道,巧儿缓缓侧过脸去,不想它突又出现在她面前:“我走之后,你若飞升渡劫可怎么办?” 巧儿闷声答:“观世音会帮我。” 它便放了心,重又向妖魔道禁制行去,半晌再度缓缓消失。 诸天神佛都青了脸,果然它又再度出现:“真想多呆一会,其实妖魔道的苦寒我倒是不怕,只是现在心里有点难受。我们一路走来,我是真地想和你一起走到最后。” 巧儿别过脸笑着嗔它:“贫嘴。” 它又离去,巧儿再度目送。半晌它又出现,轻轻地回吻巧儿,那声音极低极低,亦带了笑意:“其实我也爱你,我不知道这浊气要我追寻什么,我修行了很久,但是除了你,没爱过什么别的东西。真走了,你别哭。” 巧儿抬眸,它竟已红了脸,以笑容掩饰着自己的羞涩,它再度离去,她笑着三度目送,忘川河畔的风撩起它的银发,衣袂翻卷,余味缱绻,如同末路天涯的一场相逢。 良久,当神界着手撤军,巧儿知道它是真的去了妖魔道,多年以前,当女魃跟她玩这个游戏时她以为那个远古战神只是尚有未了的眷恋。多年以后,当绿瞳僵尸跟她玩这个游戏她才明白,其实不断的反复,只是不希望送别的人难过。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诸天神佛散尽,妖魔道之侧只余风声。她依然微笑,语声甚低:“我不会哭。” 我们一路走来,曾经相依相伴便已足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我不知道哪里是岁月尽头,更不知道何为天长地久。倘若最后,两个人的路只剩你一个人走,也不要哭,若这浮生的一场相遇已然胜过所有幸福快乐的结局,走到最后的人是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也不哭,因为你从不曾离去。在我眼中停泊的晶莹,不过是风撩枯枝,浪击礁岩。 天外天短时之间再不会有其它动作,神界忙着安抚人间,稳固天道,一时之间亦再无战事。只有观世音狐疑:“那药丸犼明明吃了,但它安然无恙,你向来以擅炼丹著称,终也看走了眼。” 樊少皇不相信:“胡说,那方子定然……等等,你能确定未添加其它么?” 观世音摊手:“天帝派人严查的,他比你我谨慎得多。” 及至次日,巧儿前来观天苑送酒,樊少皇得见她时方大惊。 “愚蠢!”他仍是这样形容她。 当日守炼丹房的小仙童几经思索,终于告诉前来调查丹药一事的仙人:“贡兮真人确实未夹带任何材料,但是她启炉时,也不知是不是被烟薰了,流了一滴眼泪。” 天帝在一本古药神书上翻到一段残缺的记载:情人泪,得天地造化之物,至坚至诚至爱而生之泪,借万般念力净化、得无尽仙缘加持后,可融万般不相容之物。此泪之后,昼夜如岁而老。 贡兮愚弄神界,天帝震怒,派人捉其打入无间地狱。观世音却不以为然:“陛下,贫僧认为此举不妥。在三界眼中,犼是应了这贡兮的一番话方入妖魔道,贡兮也算于天界有功,犼刚一入妖魔道,陛下立时将它的恋人打入无间地狱,岂不陷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境?依贫僧之见,不如……” 他与天帝耳语,半晌天帝方合目:“罢了罢了,与她一个丫头计较,倒显得朕这个三界之主小气了。去吧。” 巧儿于观天苑又储了许多秋露白,于法阵抱膝而坐时,她语带谓叹:“樊少皇道长,若是樊少景道长渡劫成功,应该会救你脱困吧?只是不知道需要多少时日,樊少景道长看起来,呃……好像还要活很久的样子……” 樊少皇饮着酒,阵外的她不过二十来许的年纪,如今却如同四十如许,她的眼角开始出现皱纹,长发中夹杂了银丝,皮肤亦开始失去往日鲜亮的光泽。 “你这是何苦呢?”他掷了手中的石子,“贡兮,值得吗?” 阵外她举坛,微笑遥敬他:“樊少皇道长,你擅于推演命数,可是所有人的命理都有变数。女魃古神之所以那般凄凉的收梢,并不是命中注定,只是因为没有人真心爱她。” 樊少皇起身,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些疼痛:“可是巧儿,如果它最初留你,一直宠你,就是为了最后这滴情人泪,你仍不悔吗?” 巧儿回身看他,言谈间笑意不减:“你活了很久应龙上神,但是你仍然不明白爱情。在天下人和我之间,我信天下人。在天下人和它之间,我信它。” “即使它骗你?” “即使它骗我。” 那之后,巧儿强行解开了她与鬼车共命的禁制,又托了郝家道士,摇光如今虽术法有所进步,但终归年轻,郝仁道长忠厚,她便托了他帮衬观天苑。又嘱咐摇光,在观世音不能得空前来观天苑摇金叶子时,记得给樊少皇道长送酒。 她是个细心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贴。樊少皇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跟着他学了不短的时日,她能够推演自己的命数。 两个月之后,绿瞳僵尸开始拼命撞击妖魔道禁制,它能观天象,不知什么时候,星空中巧儿的命星开始微弱。它一次又一次撞击那封印,每一寸皮肉都仿佛万针相刺、烈火烧灼。所有的妖魔都看着它,没有人敢上前。 这两个月大家都知道它的实力和脾气,及冒犯它的后果。 它每撞击一次,妖魔道便是一声惊天巨响,它心里却突然想到魃,原来当日,她就是这样出的妖魔道吗? 法力大量流失,它无坚不摧的身体如同高温下的青铜,它能感觉到这种缓慢的融化,思维空白,它只是看着空中那颗光芒黯淡的星星。 它破妖魔道禁制,用了一天一夜,出去时它一摸腰间,发现它的荷包不在了。它转头在附近找了一阵,竟然又重入了妖魔道。 所有围观的妖魔都跑了——这天外天主人疯了,尝过了破妖魔道禁制的苦,它重入妖魔道竟然只为了寻找一个荷包。 绿瞳僵尸疯狂赶往观天苑,冥界有人阻拦,它实力大损,一路出来竟然用了足足一天。黑袍被血汗浸透,却看不出鲜血的颜色。 所幸出得忘川时天色未亮。夜晚观天苑仍是一片寂静,此时已经入冬,海风寒凉。他奔去小木屋,里面却空无一人。它在殿中找了一阵,并不见巧儿。临下山时发现海边站着一个人,奔过去方发现是一百岁老妪。她的长发如秋天枯萎的败草,身体消瘦得可怕,皮肤干涸结壳,面上更是皱纹密布。 她右手吃力地拄着杖,眼眸浑浊,完全失去了神采:“年轻人,你找谁?” 她的声音亦喑哑,如同锈坏的铁器相互磨擦。绿瞳僵尸当时一身青紫,血染了它黑色的法衣,它死死攥着手中的荷包,声音狂乱:“巧儿呢?巧儿在哪里?” 那老妪看着它一身伤痕,她的牙已经缺了不少,说话也漏风:“你找贡兮真人啊……”许是上了些年纪,她说话极慢,“她外出云游了,临走时说是去一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并不去看绿瞳僵尸,兀自以拐杖在沙滩上画着奇怪的图案。绿瞳僵尸再不停留,转身离去,它步履蹒跚,速度并不快,若是以往,定是不会叫人看见它的背影的。 可是现在它受了极重的伤,两次出入妖魔道耗尽了它的体力,星空中光芒越来越微弱的命星乱了它的心神。 它一路奔走,血也滴了一路,山海无际,阻断了身后绵长的目光,沙滩上空留点点血迹,很快又被风沙覆盖。 待它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海天之间只余潮声。那百岁老妪转身回望法阵中的古神应龙,她在笑,那张沟壑横生的脸一笑更是褶皱密布,完全没有一点美感,可是她依旧笑得阳光明媚:“樊少皇道长,你说巧儿这一生值不值得?”彼时天色将亮,红霞淬染了碧海,灿若织锦,她在海滩上颤颤巍巍地坐下,笑容更为灿烂,“哈哈,值不值得?!” 她眼中的泪映照着霞光,如老去的眼眸般浑浊。长笑声中,人却缓缓垂了头,仿若熟睡一般闭了眼。红日跃出了云层,在漫天红霞中普照大地。碧海泛金,这是冬日里一个难得晴好的天气。 法阵中古战神应龙没有回应,海风里独坐的人在晨曦中显得安祥而宁静,他缓缓地别过脸去。 绿瞳僵尸找过了冲灵老道破败的道观,也找过了许多荒凉的山洞,它搜寻着每片密林,在山颠嘶声长唤:“巧儿——” 群山回音错落,层层叠叠地替它呼唤,可是没有回应。星空中那颗摇摇欲坠的命星,终是陨落。它在山巅嘶声哀嚎,其声凄厉,万物动容。 它不知道在山巅呆了多久,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梢,柔柔地抚在它身上。山间的落叶松针铺了厚厚一层,远处的小溪欢快地流淌,自黑暗中苏醒的世界慵懒地睁开眼睛,等待冬日暖阳的妆点。绿瞳僵尸伸出手,那精灵在它掌心中舞动跳跃,它发现自己已然不再惧怕阳光。 没有人可以净化被浊气所染的灵魂,所以她洗清了留在它身上的、魃的诅咒。来自血脉源头的阻咒被解开,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脚步。 只是十年之后,犼将不再记得贡兮,贡兮……也将忘了犼。 倘若你所有的依凭只是我的爱,那么我的依凭又是什么? 第二十八章:巧儿忘记了犼 绿瞳僵尸在山巅呆了许久,一身鲜血凝固,在黑色的法衣上结出紫色的血疥。它伤得厉害,妖魔道的禁制腐蚀着它的血肉,若僵尸不是肉体成圣,它现在早已是一具枯骨。它知道,每一寸血肉的疼痛它都知道,女魃的僵尸血、不再归于黑暗的永生,这一场清修它想要得到的已然全部得到,却大抵有一种感觉,好像功成之后,失去了所有。 它独坐山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已被腐血的味道替代,手中的荷包还在,它摊开手心,细细地打量。 “咳,阿弥陀佛,施主要在这里坐成望妇石么?据传涂山有望夫石,如此贫僧倒是可以将施主搬往该处,与之配成一双。” 犼转头就看见了观世音,依旧持了净瓶,黑发白衣,神光缭绕。这山间因得了他的祥瑞福泽,又添了几分仙灵之气。 犼并未理他,尽管它现在已经极度虚弱,便是未归神位的樊少景也能杀了它。观世音仍是毫不自觉,其缓步踱来,直接就在犼身边坐下:“犼,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犼眸色深深地望向手中针脚细密、绣功精致的荷包,听若未闻。 观世音便开始叹气:“唉唉,罢了罢了。贫僧还以为绣荷包的人会比这荷包好看一些。” 话一落,他便转身欲走,绿瞳僵尸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它的声音很干涩,眸中碧色黯淡,如同风雨将至时、满天云翳,观世音俯身挨近它:“做个交易,贫僧能够让你与贡兮施主已断的情缘再续。” 绿瞳僵尸站起身来:“她在哪里?” 观世音抽取了净瓶之中的杨柳枝把玩,半晌方道:“不问条件?” “我不在乎条件。但是如果你敢骗我……” 观世音接嘴:“你就荡平三界。” 绿瞳僵尸瞪眼:“我就掐死你!” “啧!”观世音又是摇头,“贡兮施主私埋水珠,至使三途河决堤,人道受创。犼,如果她从此以后只能是一个普通人,会经历生老病死,再不能脱出六道轮回,你还爱她吗?” 绿瞳僵尸只是重复了同一个问题:“她在哪里?” 观世音将一物递给它,却是一页阴司司命薄的手抄版。绿瞳僵尸转身欲走,观世音又叫住它:“人类幼仔不能交配啊!” 观天苑香客依然络绎不绝,摇光将其师尊贡兮真人葬于后山,观天苑运营如常。他比巧儿更擅经营,来往香客大多能心甘情愿地添香钱。失了巧儿,观天苑似乎并不受影响,就像当初失了樊少皇一样。 观世音在沙滩上摇那棵摇钱树,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日常工作。樊少皇在法阵中铁青着脸旁观,有这样的仙僚,显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观世音却浑然不在意:“仙友,想来那丫头将这棵树种在这里时也是满有深意的,若非如此,贫僧怎会天天前来探望仙友你呢?” 提到巧儿,樊少皇唇边却露了一丝笑意,他别过脸看埋在法阵旁边的坟包,目光中竟然有些许暖色,言语中亦失了最初的鄙夷之意:“一个蠢人,尽做些蠢事。” 观世音摇完了金叶子,又从树下刨了坛秋露白过来倒在法阵前,他虽浪荡不羁,但佛家规矩却是从不逾越的,故酒是不沾的,无法陪樊少皇同饮。樊少皇饮着酒:“你渡她轮回了?” 观世音正卷了片金叶子吹曲儿,半晌方答:“嗯,过忘川的时候她让我给你带个话,谢谢。” 樊少皇冷哼了一声,推演到巧儿命数之后,他托樊少景去找了观世音,不然以巧儿犯下的过错,功过薄上,即使神界不为难她,也定然沦落牲畜道。只是那个看着笨笨的丫头却不知怎样知晓了。 “其实那丫头还成。”观世音拍了拍酒坛,“对你还是颇为有心。” 古战神应龙饮着酒,冷冷地哼:“我教出来的徒儿,自不必说。” 言语中颇有得色,观世音便不满:“居然有比贫僧还自来熟的,人家拜你为师了么……想想真是不平,你坑了她那么久,她走时还为你备足了十年份的秋露白。我为抵她恶果消耗了无数善业,也没见她补偿我什么,哼!” 二神正在斗气,冷不防摇光含笑而来:“菩萨你犯嗔戒了,你看,家师这还不为你留了这棵摇钱树嘛……” 观世音甚觉有理,又上前抱着那树猛摇。那树也是棵了不得的树,好色得很。若树下是美人,不抱紧它任你再怎么摇,愣是不掉叶子。若树下是丑人,那没办法了,抱得再紧也坚决不掉叶子…… 为此鬼车曾经几度扬言,总有一天要将这棵树给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柳州季员外府。 绿瞳僵尸已经躲了好些时日,它很是困惑,那观世音只告诉它在这里等,可是这员外府上小姐、丫环这么多,哪只才是它家巧儿啊? 等其实是能等,一想到即将见着,它心里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但是不清楚哪只是巧儿,它就有意保护着府里的小姐、丫环,把每只都当做巧儿,连二小姐被针扎了一下都心疼得不得了。 这样又过了两天,它方有些醒悟——巧儿才离开它不过几天,哪来这么大只啊! 于是它开始寻找季员外府的女婴,可是这季员外府最小的女孩也已经两岁半了,倒是昨夜那只母猫生了四只小猫…… 一想到这个它就炸毛,它分不出哪只是巧儿,只得将四只小猫连同母猫都护着,生怕被人欺负了去。而那母猫比人类的感觉灵敏许多,自然看出它的来历,吓得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几天下来什么也不敢吃,直饿得奄奄一息,急得它到处寻奶喂小猫。 第四天,季府六姨太分娩,绿瞳僵尸方才松了一口气——这下应该是了吧? 它眼巴巴地在院子里呆着,等得比季老爷还心焦,一个时辰之后,孩子抱出来了。它大惊就隐了形迹去看,一看之下它骂娘了——是个男孩! “我靠!”它狐疑地去瞅孩子的小雀雀,但是没错,确实是个男孩。它心下有些着慌,变成了个男孩可怎么办…… 正东想西想呢,屋子里又是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不一会那婆子又出来,一迭声高喊:“恭喜员外,又得一千金。” 绿瞳僵尸这才放下心来,等不及婆子抱出来,它匿了身形跑到产房里去瞧,连带床上汗湿重衫的六姨太它都觉得美艳非常。 那柳员外却是宝贝着儿子,对产婆抱出来的女孩连看也没看一样。绿瞳僵尸很是气愤地瞪他,然后又想反正是自家巧儿,自己疼就好。他想疼还不给他呢,哼! 他身上伤未好,血肉仍腐。长时间呆在巧儿房里,便有一股味道。时间一长,这员外府的人就开始议论,谓之九小姐小小年纪就身带腐尸之气,只怕不祥。 柳员外本就不喜欢女儿,再加之其他妻妾一撺掇,立时就决定把这个女儿放到庄子上,由奶娘抚养。六姨太也舍不得,但这个家她作不了主,也只得将堪堪满月的女儿送到一处庄子。临走时让柳员外给起个名字,柳员外见水仙开得甚好,就随意挥手:“就叫柳水仙吧。” 绿瞳僵尸大怒,水个毛,仙个毛!! 它随着巧儿一并转到庄子上,婴儿太小,它想抱都无从下手。那奶娘也不是个省心的,这庄子上也没个人管,她经常不在房里。绿瞳僵尸也乐得自在,偶尔房间里碳火灭了,它就将她捂在怀里,以体温暖着。 最后观世音实在看不下去:“你先顾及一下自己吧,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她长大你就先挂了。” 绿瞳僵尸一想,也是。何况它若要疗伤,这里的灵气并不够,它若坚持呆在这里,灵气匮乏之后,她这么柔弱,肯定撑不过去。而离开这里,它又舍不下巧儿。 仍是观世音比较想得开:“你先止住伤势,大约也就十来年光景,十来年之后再过来,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不耽误。” 绿瞳僵尸在庄子上又赖了两个月,它实在撑不下去了,身体会自动吸收周围的灵气,再呆在这里对巧儿不好。走的时候它又想了个损招,就在当天晚上给巧儿这世的爹——柳员外托梦,想着自己他可能不认识,于是化作了观世音的女相模样,指着对方鼻子对之言道:“柳老头,你不要不识好歹。你们家九姑娘,那是天人下凡,大富大贵之人,你们柳家日后家运全靠她了,你若是对她不好,哼!”它寻思着这样不能刺激到他,冷不防把脸往它面前一伸,离鼻尖不过一寸,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獠牙长长伸出两寸,双手曲为爪状:“啊!” 观世音正要捉住这个冒牌货,见状顿时倒地不起…… “啊——”那柳员外却比它还叫得大声,从床上惊坐而起,一身冷汗。他声音颤抖着叫人,“快,去庄子上把九姑娘接回来!啊,外面天寒,轿子里一定要多放暖炉,仔细着万不可让姑娘着凉,快去!” 下人应答一声,匆忙就去了。那柳员外天生便有些信佛,当下便捻着腕间的佛珠,喃喃地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绿瞳僵尸回了天外天,红瞳僵尸和两只古洞僵尸都在观天苑,只有红衣僵尸仍呆在天外天等它。它闭关疗伤期间也一直是红衣伺候着。雪榕与魔灵胎本是一对夫妻,如今不需要再作戏,自然也就窝一起甜甜蜜蜜了。 这些神灵妖魔对于时间着实没有什么概念,修行那么久,生命那么长,时间仿佛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域,入目全是一片茫茫地白,看不到尽头,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多久。 红衣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它,为了补它神体,甚至取了新鲜的人血供它疗伤。 绿瞳僵尸目光犀利地看它,它却只是微笑:“是学着贡兮真人那样,从人类手里买的。红衣不曾半分为难他们。” 绿瞳僵尸便点头:“搁下吧。” 绿瞳僵尸伤好了些便寻思着去找巧儿,奈何又被观世音寻了去。神界依旧热闹如初,对于天外天主人的到来,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那时候天帝正忙着看蹴鞠比赛,用的居然是一面巨大的水镜,水镜下方还刻有一行簪花小楷:观天苑制造。 “我靠,射,射啊!你个臭脚!”天帝明显极为恼怒,几个战神却兴致勃勃:“啊哈哈,四比零,陛下,您又输了。” 天帝衣袖一抚,转过头又是一派三界之主的风范:“你们几个,整日里正事不做,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哪有还有半点古战神的样子?传朕令,明天神界大考,凡排名落后者一律扣发三月俸禄!” 几个战神顿时痛哭流涕:“天帝不要啊——” 见到绿瞳僵尸前来,天帝总算是高兴了些:“天外天主人,哇哈哈,看见你实在是今天最高兴的事了。” 绿瞳僵尸侧了脸在殿中站好,观世音双手合十为礼:“陛下,贫僧与犼施主已商量妥当,犼施主因受贫僧感化,愿意投入贫僧门下,为贫僧座下神兽。” 天帝一口茶喷出老远,绿瞳僵尸面色铁青,垂眸不语。偏生天帝最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菩萨,朕欲试骑一番,可否?” 观世音白衣黑发,一派仙家祥和之相:“爱兽,过来趴好。”随后又对天帝恭声道:“陛下请。” 天帝捋捋美须,正欲上前,突然殿外一声梵唱,声如洪钟。 诸天神佛,刹时间一脸苦逼。观世音毕竟比其它菩萨心理素质强些,当下便微笑上前:“恭迎师尊。” 来者果是西天如来,他梳着个海螺头,方面大耳,佛光万丈,周身隐有仙乐缭绕,此刻倒是微笑满面:“阿弥陀佛,徒儿,你新得了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不告诉为师!” 他语声里有诉不尽的委屈,众神佛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观世音更不好受。西天如来,神通早已深不可测,他有意施压,便是观世音亦难再保持镇定:“师尊,都是徒儿的错。但这座骑……” 他咬牙,终于一狠心,“徒儿原本就是打算献给师尊的。” 观世音的语声里亦是人尽可知的委屈,若不是在如来面前,他早已掩面嘤嘤而泣了。众神佛都一头冷汗——果然不愧是师徒。 眼看就要易主,绿瞳僵尸却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跟着观世音。” 如来大惑:“贫僧乃西天如来,释加牟尼尊者。你跟着贫僧,不是比跟着我那劣徒更风光么?” 绿瞳僵尸瞅瞅观世音,又瞅瞅他,半天憋出一句话:“可是你比观世音重。” 诸天神佛绝倒。 如来悲愤捶地:“减肥,必须得减肥啊!!” 殿中天帝与如来皆争着试骑了一遍,出来时绿瞳僵尸面沉如水,观世音便拍拍它的肩:“这些神佛也都是像你一样修行而来,他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坏,更不是你的敌人。反正跟他们,认真你就输了。” 绿瞳僵尸抬眸看他,言语中不见半分怒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很屈辱?”它与观世音对视,唇角一勾,隐露了一丝笑意,“我不委屈,值得,非常值得。” 观世音看着它的背影,依旧银发黑衣,周身环绕着火焰的浮彩,明明已成了他的座骑,却透出上古战神那种骨子里的洒脱与傲然。 天外天主人投入观世音门下,作了他的座骑。整个天外天都炸开了锅。这些妖魔性子急,脾气差,当时就扬言要打到西方极乐世界,活捉了观世音。 绿瞳僵尸回来时这场面正一团混乱,他处理这混乱的方式很简单:“魔灵胎,以后这天外天,就交给你了。” 魔灵胎震惊地看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费了那么多心血,数千年清修,费尽心机夺得女魃的僵尸血,忍受了那么多的苦痛,到最后就为了成为观世音座下的一个神兽?” 绿瞳僵尸的回答,就是拍拍他的肩。它转身欲离去,魔灵胎的声音再度传来:“是为了那个女人?” 绿瞳僵尸轻笑一声,算是回答。身前红衣僵尸却突然挡住了它的去路:“主人!” 它眼中泛着盈盈水光,绿瞳僵尸仍是笑着抚了抚它的长发,离去时它声音哽咽:“主人,你怎么可以……难道我们在你心目中还比不过一个人类吗?你怎么可以承受这样的屈辱?” 绿瞳僵尸转身轻拭了它腮边的泪珠:“你若累了,便回观天苑,它们在等你。你若仍雄心不减,就留在天外天,以后不论立场如何,我绝不向你们出手。” 红衣僵尸却轻攥了它的衣角,半天方低声道:“主人,其实这天下的女人不止她一个,我……” “嘘。”绿瞳僵尸将食指竖在唇边,含笑打断它的话,“别说话。” 红衣的眼泪终于滑过了腮,滴落到它手上,溅成细碎的水花:“她转世轮回,必不能时时陪在主人身边,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在她不在的时候。” 绿瞳僵尸依旧含笑看它,半晌方轻声叹息,它唇边笑意不减,暗里却隐隐施压。来自血脉源头的威压激起血液深处的恐惧,红衣僵尸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扯着它衣角的手。 它不愿拒绝,就此静静离开,红衣欲跟出去,魔灵胎以一个定身诀定住了它的脚步,他拍拍它的肩:“不管年头再久,这天下总有些东西不能据为己有,若是实在无望,就当学会舍弃。过分的执念,不过苦了自己。” 身后红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绿瞳僵尸来到柳员外府时,柳水仙即巧儿十六岁。那时候是夜晚,它站在她窗前,窗外一簇凤凰花开得娇艳欲滴。雕花的窗棂上映出她的影子,她似在绣花,一双手穿针引线已极为熟稔。 它就在窗外呆呆地望,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屋里有丫头的声音脆脆地道:“小姐,天晚了,先睡吧。” 柳水仙始搁了手中的绷架,丫头将床铺都收拾了,又剪了烛台的烛花,这才脚步细碎地出了屋子。看得出来,这些年柳员外总算待她不错。 绿瞳僵尸这才放了心,它进得屋里时柳水仙尚未睡着,见着凭空出现的它却似受了很大惊吓:“你……你是谁?” 绿瞳僵尸难掩激动,它上前欲坐在她床边:“巧儿,我是犼,我回来了。” 那柳水仙却惊声尖叫:“爹爹,娘亲!” 绿瞳僵尸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怕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山洞,二人不曾相识。它上前捂了她的嘴,低声安抚:“巧儿,别怕,是我,是我啊!” 那柳水仙却挣扎得更凶了,她疑心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采花贼,当下欲摆脱它的钳制,双腿一蹭,撞倒了榻边的烛台,发出很大的声响,很快便惊动了整个员外府。 柳员外领着家丁起来时就见着绿瞳僵尸正在行凶,它身下压着衣裳凌乱的柳水仙。柳员外当即就是大怒:“何方淫贼,竟然敢坏我女儿清白!!” 家丁们持着棍棒冲上来,绿瞳僵尸不愿与他们动手,又怕混乱中伤到巧儿,只得以一手相挡松开了柳水仙。 而柳水仙一挣脱,立时便扑进了她父亲的怀里,再不敢多看它一眼。绿瞳僵尸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巧儿,巧儿!” 她只是哭泣,再不肯回头。 绿瞳僵尸眼见这次是难以解释了,它只得轻声道:“你只是喝了孟婆汤,暂时忘记了我。别怕,我下次再来看你,我会等你记起。” 话音一落,它径自隐没。正在围殴它的家丁瞬间失了目标,所有人都惊在当场,许久柳员外才反应过来——有妖怪!! 柳水仙以前的房间是再也不能住了,柳老爷将她安置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就住在大夫人隔壁,有个什么动静也好照应。对于这个女儿,他很是宝贝,据说是小时候他将柳水仙送到庄子上养病后曾得观音提点(恐吓),自那以后他就深信这个女儿乃柳家的贵人,一直奉为掌上明珠。 果然这个柳水仙也争气,十四岁便与平南王府世子订下亲事。柳员外乃一介商人,在当时最是没有地位的。何况那平南王乃何等尊贵的人家,平南王世子更是眼高于顶的天潢贵胄,无数才女佳人他根本就不屑一顾,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眼就认准了柳府的柳水仙。从此便扬言非她不娶,将整个平南王府闹了个鸡飞狗跳。 柳员外做梦也没想到能攀上这根高枝,对柳水仙小时候的那次观世音显灵更是深信不疑。此时眼看着下半年巧儿就能过门,冷不丁半路杀出一只妖怪,他只担忧此事泄露风声,影响这门绝好的亲事。 柳府闹妖怪的事谁也不敢声张,仆人都知道这事儿说不得,柳家九小姐将来会是平南王妃,谁敢嚼这种舌根子,怕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柳员外将所有仆人都威胁利诱了一通,又匆匆去请道长,就拟着收了这妖怪。当时最有名的道观,一个是翠微山,二个是观天苑。 柳员外左右想想,最终还是去了翠微山,这是个道家名门,想来比及观天苑会稳妥些。 绿瞳僵尸坐在柳水仙床边,它修行了很多年,但真的极少跟人类打交道,巧儿又是个极省心的,平日里它从未花过心思哄她。此时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哄柳水仙。它施法定住柳水仙,令她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柳水仙眼中的惊惧令它有所不忍,但是它没有解开术法,它想起很久以前的忘川,她告诉它十年之后,巧儿也会忘了犼。 它心里有些难受:“别怕,如果你忘了,我就说给你听,直到你记起。你前世叫巧儿,住在观天苑,是一个修为很高的女道士。我是犼,是个僵尸……” 它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讲前世种种,柳水仙的眼神却越来越恐惧,它有些慌了:“不要怕巧儿,我不会伤害你的……” 翠微山的道士修为并不高,但是因着樊少皇传下不少法阵、奇巧之术,他们一直都为诸妖忌惮,绿瞳僵尸亦是吃了这亏。它先时并未将这十几名道士放在眼里,可是法阵一旦布成,竟是百般冲突难出。 它冲撞妖魔道时留下的伤太重,完全恢复至少也要百来年,但是它等不及,十多年之后便重新前来寻巧儿。此时功体修为不及百分之一。 此时一对上就吃了亏,它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待破阵而出时,柳水仙闺房内,留下一滩鲜血。 柳水仙与平南王世子的婚期,渐渐地近了。柳员外从去年开始已经在准备她的嫁妆,现在只盼着早些将她嫁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绿瞳僵尸几乎每日都来,但是它的功体越来越虚弱,柳水仙可以看得出来,它再撑不了多久。她不知道它是谁,许是孟婆汤真的质量太好,她对它没有半点印象。可是它来得实在太勤了,就算是素不相识,如今也慢慢见怪不惊了。 这一日,它一来便坐在床沿上,它的身体已经开始肿胀,皮肤隐隐呈紫黑色,身上却香得可怕。柳水仙第一次没有急着呼救,也许是见它次数太多,又或者它的眼神太过温柔,她试着与它说话:“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你是谁。” “我是犼。”它答得又快又干脆。 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儿……” “你是。”它仍是极快地答,她第一次肯与它交流,它又惊又喜,想靠近又怕惊到她。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也怕突来的举动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类的轮回,代表一切爱恨情痴的终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于前世。你寻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记忆中的巧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要追寻的,只是她的记忆与情感,你们相识相知的回忆。而我没有。就算我是她的转世,我与她亦没有任何关联,我和每一个魂魄都是一样的。” 绿瞳僵尸愣在原地,它没有想过这么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儿,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诉它巧儿没有了,所有的回忆,都将只是它一个人的回忆。那些曾有的泪水欢歌、耳鬓厮磨,最后只有它一个人记得。 “犼公子,我过得很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再过一个月就会出嫁,然后相夫教子,过我这辈子。或许未来会有变数,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愿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儿。犼公子,或许你们确有一段缠绵的爱情故事,但是过去的便应该任它过去,太过执迷,最后不过苦了自己。” 绿瞳僵尸轻轻摇头,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是巧儿,她的性格永远那么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倔强得可怕。她是巧儿,可是她已经不记得它。 巧儿告诉犼,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巧儿告诉犼不应该执迷于过往。 巧儿忘记了犼。 可是犼要怎么忘记她?犼怎么能忘记她? 一个月后,柳员外府九姑娘柳水仙出嫁,良田千亩,十里红妆。绿瞳僵尸混在观礼的人群里,花轿里凤冠霞帔的新嫁娘掀了红色的轿帘,那回眸一笑,灿若春花。 那时候的街头,已是人去夕阳斜,它靠在观世音的肩头,哭得十分滂沱:“不要丢下我,你说你爱我,你给我留存于天地之间的理由,却丢下我一个人,穷天地阳阴之寿……不要忘记我……” 徜若你所有的依凭只有我的爱,那么我的依凭是什么? 终其一生,柳水仙再也没有见过犼,她与平南王世子一世恩爱,生同衾,死同穴,七十寿终,儿孙满堂。某日其子孙前往陵前祭拜,一四岁孩童指着碑前,声音清脆稚嫩:“娘亲,有个长得很美的哥哥在祭拜祖爷爷、祖奶奶,哥哥哭得很伤心呢。” 所有人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碑前空无一人。 当回忆像生命一样漫长,那些过往的狼狈与辉煌、仇怨或缠绵,人已经忘却,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 第二十九章:柳水仙 “我说,你那座骑还在守墓呢?”法阵中樊少皇百无聊赖,他身下的蒲团得他灵气福泽,竟然也隐隐有了灵觉开启的迹象。 观世音摇完了金叶子,正研究旁边的翳形草,闻言也是苦恼:“可不是么。呃,我说仙友,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你没见它那天哭得,贫僧一身都遭了水灾了。” 樊少皇可没有观世音的慈悲心肠:“有一百年了吧?” 观世音点头:“一百年,守了活人五十四年,守了死人四十六年,饿了就远远地找个地方吸点灵气,能够维持生命又赶紧回去,片刻不曾耽搁。这哪里还是座骑啊,就一护陵神兽。” 樊少皇弃了手中的石子,一百年,他的修为已经大大精进,如今阵中的魂魄已完全修成了实体:“贡兮临死时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她这一生值不值得。初时我觉得不值,她本可以成仙,脱出六道轮回,免生老病死之苦。不管是入你门下习禅定修菩萨行,还是入我门下修道法,传道度人,总也……可是现在我倒觉得也值,徜他日你我身死,谁会伤心至此?” “阿弥陀佛,”观世音双手合十,庄重地口宣佛号,“施主,你悟了。八荒六合,各有各的活法,为权、为名、为利还是为情,哪一种都不枉活过一场。” 阵中樊少皇冷哼一声,一颗石子正中观世音额头:“叫它来见我。” 观世音握了这颗石子,觉得菩萨报仇,十天不晚,还是先找他的座骑比较要紧。 观世音在柳水仙的墓前找到了犼,一百年,它的神体恢复得极慢,只是肤色的肿胀消了下去,身上的腐味也没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消瘦。 他将手搭在它肩头,它抬头看他,目光凄哀。观世音是个容易心软的菩萨,当下便受不了:“好了好了,上次你哭湿的衣服现在还没洗呢。”他伸手拍拍它的肩,“犼,我不知道是你控制了体内的浊欲,还是它已经从原本的皇图霸业重新变成了情爱,这段日子也不知道你对神界有无改观。贫僧实在不想以后和自己的座骑刀兵相见。咳,好了,我说这些作什,你现在马上去观天苑,找阵中那个小气龙。” 绿瞳僵尸并未马上动身,观世音矮身在它耳边低语:“很久以前,小气龙曾经补了贡兮一魄,那一魄不属于贡兮,不可能随她轮回。” 绿瞳僵尸猛地抬头看他,他却不再多言:“去吧,小气龙在等你。” 观天苑旧景未变,后山人迹罕至,时日一久,杂草丛生。巧儿种的翳形草长得十分茂盛,矮矮地贴地而生,一片葱郁。绿瞳僵尸来到法阵前,樊少皇正闭目养神,见它前来也没有多少好脸色:“坐。” 绿瞳僵尸于是在阵前坐下来,樊少皇无视它眼中的急切,上下打量了它半晌,方沉声道:“咳,那一魄确实在贫道这里。贫道考虑了一阵,你这个僵尸还不错,于是贫道决定将这一魄炼化成九千九百九十九块,每一百年卖给你一块,打八折。” 绿瞳僵尸:“……” 幸好身后有人替它解围,樊少景自杂草中走来:“少皇,别闹了。” 樊少皇翻了个白眼,终于掐了个诀,将那一魄引了出来:“小心护着,这个若没了,贫道可就真的再无办法了。” 绿瞳僵尸虽然很着急,但它没有立时去找巧儿,它在观天苑附近的海域里呆了两天,吸了足够多的灵气,然后在这一夜月上中天之时,它竭力撑开这借山海之势而成的法阵。它神体未复,此阵破得极为吃力,嘴边溢出的鲜血如珠似线般滑落:“出阵之后,尽快修复神体,我陪你相杀一场,以泄旧怨。” 樊少皇真的出了阵,离他推演的自由时间早了两百多年。巧儿虽愚笨,有句话说得不错——或许你能推演所有的命数,但你永远推演不到命中的变数。 论打架,应龙最是喜欢的,但他还有顾虑:“等你找到她之后。” 心有所虑,打得不痛快不如不打。 绿瞳僵尸知他心意,当下便点头:“好。” 它转身即走,身后樊少皇又叫住它:“你去哪?” 绿瞳僵尸答得干脆:“我去找她。” 樊少皇半晌方轻声叹气:“你没事的时候,多看点人间的话本子。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你却完全不懂得博女孩子欢心,这次若再冒然前往,怕是又要空手而归。” 绿瞳僵尸望定他,半晌方道:“谢谢。” 古战神应龙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准得罪人:“别谢,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地府对魂魄的资料管得极严,非阴司指定官员以外,旁人不得私自查阅。这是为了令轮回成为真正的开始,人生一世,难免留下些爱恨情痴,若是所有的遗撼都可以轻易圆满,所以已被生死阻隔的情缘随时能够再续,时间还有什么意义?轮回又还有什么意义? 且有前仇未了的若查到仇人的去处,难免又要坏了人间的秩序。 此时巧儿一轮回,阴司就防备着犼溜进来偷看司命薄,对存放资料的往生殿看管得更是森严。 但对付这些默守陈规的家伙,观世音有自己的主意,他提醒自己决定硬闯的座骑:“阴司能私自查阅司命薄的有限得很,无非就是十殿阎罗。” 这个绿瞳僵尸还是晓得的:“秦广、楚江他们。” 观世音点头:“菩萨我记得我的座骑化形之术还不错吧?而十殿阎罗中,转轮王常司魂魄功罪,以定轮回寿夭贫富,经常至往生殿查阅司命薄。” 绿瞳僵尸大悟,临走时观世音又叮嘱:“你可莫只看巧儿那一本啊,这样傻子都知道是你了!冒充阴司阎罗,没被发现自然无罪,如果被抓住罪很重的。” 次日,阴司转轮王大摇大摆地光临往生堂,查阅了数十本司命薄后大摇大摆地离去。阴司吃了这个哑巴亏也是心头恼火,十殿阎罗一商量,保不齐下次它还来,于是规定往生殿一律设置暗号,暗号不对,即使十殿阎罗亲往亦不得开启。 绿瞳僵尸沿着司命薄的指示走了许久,它脚程实在不慢,但这些阴司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与它为难,这次巧儿的轮回之地又远了许多。 它在郢州一个小镇上找着巧儿时,她已经三岁,生在一处秦姓农家。彼时国家太平,虽不能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忧。 她闺名秦秀儿,上有兄长秦观,一家四口父慈子孝,倒也其乐融融。 绿瞳僵尸无疑是只好学的僵尸,无事时它果真从民间收了些戏本子,无非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管感不感兴趣,它每日里总会看上那么一两本,别的事知道得不多,床上那些香艳靡靡之事倒是学到了不少,对人间女子易倾心相许的男子形象也多少有了些了解。 想着巧儿在这里大约需要生活百十来年,它便在小镇上落足。它并不打算先将那一魄融到巧儿魂识里,毕竟她还小,那些前尘往世,不过无端地剥夺了她童年的乐趣。 它在小镇上开了家米行,后来觉得不妥——那小丫头好像对卖烧饼的刘二情有独钟,每日都爱缠着哥哥秦观前去买烧饼。日子一久它就坐不住了,索性便在米行旁边开了一家烧饼铺,雇了那刘二前来做烧饼,它工钱给得高,那刘二自是喜不自胜,这烧饼铺子开起来,生意竟也不错。而绿瞳僵尸开心的却是巧儿终于每日里缠着她哥哥到这里买烧饼了。 那年她四岁,一见烧饼就走不动路。绿瞳僵尸便常常将她带进铺子里逗弄,它那里有她吃不完的烧饼,她自然就愿意天天来。每日离开时还能带着走,她越发欢喜,只围着它哥哥左哥哥右地撒娇,喜得它更是眉开眼笑。 倒是时日一长,秦家人不乐意了——这位公子一身贵气,一看就非出自平凡人家,却来这小镇开米行。而且任媒婆踏破了门槛也不见他相上什么姑娘,倒是对自己三四岁的丫头喜爱得过了分。莫非这位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 此念一出,秦家任秦秀儿再怎么哭闹,也绝不允许她接近那位“侯公子”半步。 绿瞳僵尸觉得很郁闷——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请她吃烧饼而已,至于吗!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我的!凭什么不许见我…… 直到后来它又看见一个话本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人间,男人不光要讨好媳妇,还要讨好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及大小舅子。 它开始采取迂回战术——接近秦秀儿的兄长,秦观。 好在这个秦观不难接近——他喜武,曾拜过两个师父,但因家境一般,名师是请不起的,不过学了些江湖把式而已。绿瞳僵尸就琢磨着投其所好。 它跟踪了秦观好些时日,却一直没地方展露自己的身手。这日夜里,秦观与友人喝了点小酒,哼着小曲儿往家里走,冷不防突然出现个劫道儿的。绿瞳僵尸大喜,忙不迭冲将出去,在秦观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拳将倒霉催的劫道者打翻在地。 秦观愣了好半天方转头看它,神色惊骇:“侯公子,你先前百般讨好我家小妹,如今又深夜跟踪在下,莫非……” 绿瞳僵尸大喜,好家伙,你倒是终于看出来我想追你妹子了啊,不想那秦观见它面露喜色,更是惶恐不已:“莫非侯公子你对在下有意?可是在下与侯公子都是男的啊,如此有悖伦理道德之事,万万不可呀……” “你妹啊!!”绿瞳僵尸倒地不起…… 秦观现在竭力避开绿瞳僵尸,绿瞳僵尸无法,只得讨好老丈人。它家老丈人秦洪声,平素别无他好,就喜喝上两口小酒。绿瞳僵尸于是在烧饼铺旁边又开了酒肆,平素无事时便送些好酒给秦洪声。 秦洪声倒是感他好意,也不时回赠些南瓜、冬瓜之类的土货。如此它与秦家的关系倒是更近了一步,就是秦秀儿平日里居于深闺,难得看见一次。秦观这一日终于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将它叫入后园,一脸的贞洁烈女状:“侯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是此事万不能成,侯兄与秦某俱乃七尺男儿,岂可生出这种龌龊心思,侯兄尽快娶妻,早日死了这分心思吧。就算吾父应下,秦某也绝不屈从。” 绿瞳僵尸的反应就是直接一拳击出,正中秦观左眼——念着将来会是亲戚,打残了不好见面,只用了小小半分力。它气冲冲地离开,身后秦观捂着眼睛,言语坚决地高声喊:“你就是打死秦某,今生秦某也只喜欢美娇娥,若有来世、倘若来世……” “来世你妹啊!!”绿瞳僵尸迎风扬起了两条宽面条泪…… 讨好老丈人的同时,自然也要讨好丈母娘,绿瞳僵尸每次前来都给秦洪声之妻秦乌氏带些珠环钗花、胭脂水粉。那秦乌氏虽家境一般,但上有夫、下有子,未经操劳,人却是不显老的。她十五岁嫁给秦洪声,十六岁生秦观,二十八岁生秦秀儿,如今也不过三十二三年纪,哪能不喜欢这些东西。 东西送得有些多,一来二去她与绿瞳僵尸也见过了几面。绿瞳僵尸对她是毕恭毕敬,让往东绝不往西,让打狗绝不打鸡的。偶尔它来秦洪声不在,她也陪它坐坐。 绿瞳僵尸的形象仍是百年前,银发黑衣、眸若沉碧,偶尔勾唇一笑,说不出的俊逸风流。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见到它竟然会脸红心跳。 绿瞳僵尸没什么眼色,仍是不断地送东西过来,尽一切努力讨二人欢心。 偶尔也送些东西给秦秀儿,但那时候秦秀儿不过五六岁,它不好意思明说,只得托秦乌氏代交。 终于这一日,它前来时秦洪声未在,秦乌氏粉面含羞地道:“侯公子,多日来承蒙您的照抚,情义妾身心领。但……奈何妾已他嫁,如今更有子女绕膝承欢,侯子公以后……请不必再来了吧。” 绿瞳僵尸喷血,绝境之下,它终于爆发了:“这都一家什么人啊!我就想娶你们家秦秀儿!!” 此言一出,秦观更是震惊:“原先在下只以为侯公子恋兄、恋母,却原来侯公子恋童……” …… 话一挑明,秦洪声与秦乌氏商量了一番,总觉得秦秀儿年龄尚小,虽然绿瞳僵尸看上去有家有业,且无妻无室,条件还不错,但此时谈婚论嫁,终归是太早。 绿瞳僵尸也明白他们心意,先不成亲没关系,先不订亲也没有关系,但至少能让它光明正大地见着人吧? 秦洪声与秦乌氏商量了一阵,平日里苦心维护的关系总算也发挥了点作用,夫妻二人均觉得它也不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对秦秀儿的管束,终于也不那么严格了。 只是二人单独出去仍是不允的,只有秦观陪同的时候勉强可以。绿瞳僵尸很憋屈,它觉得明明是它的宝贝,现在却要别人的允许才能接近。 秦观因着之前的事还在想不开,被绿瞳僵尸狠狠地揍了几次,又经一番威逼利诱之后,他终于会在带秀儿出来后就自动消失一段时间。 绿瞳僵尸为了应付自己这个大舅子也没少费心思,当下便花大价钱给他请了武师,秦观其实年纪也不大,有了好老师,一天便难得见到个影子。 绿瞳僵尸这才长吁了口气,想起当初在冲灵老道的道观里,巧儿与它寸步不离的日子,多简单幸福啊,为什么一旦换成人间,就有这么多麻烦呢。 秦秀儿却是很开心的,绿瞳僵尸的烧饼给她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她对绿瞳僵尸一直都很亲昵。绿瞳僵尸闲暇便驮着她跑过许多地方,她喜欢它这么带着自己飞。学着骑马一般夹了双腿,叫声驾,绿瞳僵尸便带着她腾云驾雾,留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它每天夜里都将她送回秦家,每天想着花样为她淘好吃的、好玩的,所有衣物无不挑选最好的。每次送她回家它都舍不得,但想着第二天便能再见到,心中便生了期盼,它修行了数千年,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日出,也从来没有这般眷恋过日落。 终于这日,观世音找到它:“爱兽,驮菩萨我去参加蟠桃会。” 绿瞳僵尸不愿意,观世音拿柳枝抽它:“你这个座骑,尽过一天座骑的责任么,快走!”绿瞳僵尸对他很有些无语,只得驮了它去,它想想以自己的速度,一天便可来回,也不以为意。 它跟米行、酒肆、烧饼铺都打招呼,又命刘二看店。临行前不放心,又去了一趟秦家,那时候它与秦家已经甚为熟稔,它只说要出去一段时间,秦洪声立时便道:“去吧,秀儿等你回来。” 这等于是认了它这个女婿,绿瞳僵尸心花朵朵开。 严格说来这是观世音第一次真正使用这只座骑,他左右看了看也是为难:“这个怎么骑呢这个……” 绿瞳僵尸也有自己的原则:“反正不能骑脖子。” 观世音试了几个姿势,最后还是使用了樊少皇曾经使用的——公主抱。那场景其实不错,绿瞳僵尸银发黑衣,观世音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绿瞳僵尸将他打横一抱,还是颇具美感。 唯观世音左右看看:“不行不行,这样赴蟠桃会,菩萨要被笑死了!” 绿瞳僵尸就提议:“要么菩萨仍化作女相?” 观世音又化作女相试了试,感觉似乎更唯美了些,也挑不出什么问题,但他就是感觉说不出来的囧。 时间紧迫,也顾不得许多,绿瞳僵尸就这么横抱着女相的观世音施施然前去赴宴…… 王母寿宴,礼物还是要备的,观世音又令它驮着去寻七彩琉璃盏。观世音其实是个很吝啬的菩萨,往日里从未献过礼,今日费此周章寻琉璃盏,绿瞳僵尸知道他是想拉近自己与神界的关系。它心里很感激,或许这就是菩萨心肠,他从不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做。偶尔恶作剧,但从不存坏心。 临到了席间,观世音又出主意:“爱兽,你见过哮天犬么?” 绿瞳僵尸歪着头想了想:“没见过。” 观世音便蘸了酒在矮几上画了个兽形:“来来来,变成这模样。” 它略一施法,观世音画的一条犬状物,它却变成了一只金毛狼,狼尾极长,因其性属火,全身仍环绕着火焰的浮彩。鳞鬣金光灿灿,似火焰腾空丈余,甚是威风。 观世音对它突然这么听话,甚是困惑:“不问为什么?” 地上的金毛犼摆摆尾巴:“菩萨是犼的朋友,菩萨要犼做的事,犼不问为什么。” 观世音拍拍它的头:“好,好。其实你远不止贫僧这一个朋友,每个物种都不可能生来孤独。僵尸一族之所以万物不眷,只是因为它们不眷万物。犼,你有贫僧亦无法匹敌的力量,但是你所经的事不多,很多事你需要慢慢去经历,有些道理,你也需要逐渐明白。” 绿瞳僵尸抬头望他,它好像有些明白了。 王母堪至瑶池就被这只金光灿灿的兽给吸引住,她喜得语无轮次:“呀,好漂亮,这是哪位仙家的爱骑?快过这边来。” 绿瞳僵尸看看观世音,观世音已经微笑着开口:“娘娘,此乃贫僧座骑金毛犼,性子顽劣,只怕惊了娘娘……” 那边王母已经开口:“原来是金毛犼,太漂亮了,这一身的毛还水汪汪的,这里来。” 她捡了最大最红的那个蟠桃,远远地丢过来,绿瞳僵尸一看,这个它会。它跳起来一口将蟠桃叼住,顺势打了个滚儿,重新叼回王母面前,还万分得意地甩甩尾巴,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王母喜得不行,连连抚着它的头:“太可爱了,来人,赏,重赏!” 众仙见状都是一脸黑线,看向观世音的眼神俱都万分鄙视:“可恶,你卖萌……” 这次的蟠桃大丰收,王母娘娘甚为开心,但整个瑶池堆满了仙桃,那时候又没有冰箱,不易存放,过不了多久就坏了。王母娘娘是个节俭的神,于是一场寿宴从二月初二一直吃到三月初三。众神仙二月初二吃仙桃,二月初三吃仙桃,二月初四吃仙桃……直吃得众仙想落荒而逃…… 绿瞳僵尸挂心着巧儿,奈何王母对它甚是热情,而且在众仙都想逃的情况下,它实在不能逃走。毕竟若与神界的这位高管拉点关系,以后巧儿那边有什么事,大家也就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人际关系,能搞好的时候还是得搞好的,毕竟它现在拖家带口了,再不是以前一只吃饱,全家不饿的模样了。 临走时候观世音终于提起此事:“王母娘娘,近几日贫僧座骑正欲配种,相中人间一女子,奈何天理轮回,总查不到她的去处……” 王母一听便下了旨:“这有何难,来人,取本宫信物,以后菩萨就让犼带着这信物前往阴司,奉本宫之命前去查看司命薄,自当无人敢拦。只是只能观该女子一人之往生方向,别的万不可查,这天道循环之理总还是要遵守的。” 观世音自然是俯首称谢,王母娘娘还有话说:“若是配种成功,小金毛犼菩萨一定要送本宫一只!” 观世音一头冷汗,但他本就是非凡之佛,当下仍面带微笑,俯首恭声应下:“这个自然,自然。” 这一趟蟠桃宴之行,往返耗时四十一天。可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人世间已过去四十一年。绿瞳僵尸不明白这个人间,转眼间便可以物似人非、沧海桑田。 郢州小镇已改变太多,它问了许多人才问到秦府,街景大多已改变。它心里有些疼痛,它有些害怕再见到她与旁人琴瑟和谐。它等了一百多年,错过却只在弹指之间。 它在秦府从黑夜站到黎明,到次日秦府老爷出门才看见在石狮前发呆的它。四十一年之后的秦观,他的头发早已花白,眼角皱纹密布,但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他注视了绿瞳僵尸很久,眼中是止不住的震惊:“侯公子?” 绿瞳僵尸想问他巧儿的消息,张开嘴却什么也问不出来。那边秦观却握了它的手,他眼中竟是故人重逢的喜悦:“我是真的老了,有四十年了吧?你怎么可能是侯公子呢,你是他的后人?” 犼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又或者若是说了他又会不会信。他却是拉着它往里走:“他还记得让你回来找我们,很好,也不枉秀儿等了一辈子。” 绿瞳僵尸闻言一怔,它终于能够说话:“秀儿在哪里?” 秦观将它往府里带,他的腰身已经不再笔挺:“和侯公子真的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绿瞳僵尸在秦府见到了秦秀儿,那年她四十九岁,韵华已逝,只有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灵动。 绿瞳僵尸缓缓走过去,握了她的手:“巧儿,我回来了。”它对她轻声道,她闻言却只是迷惑:“你是……” 果然,它离开的时候她年龄尚小,四十一年,完全足够她忘记它。 “你为什么这么傻,”它伸手触碰她鬓边的白发,“四十一年,我没有回来,你就不能嫁人吗?如果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一辈子吗?” 秦秀儿迷惑地望它,还是其兄秦观解惑:“秀儿,这是侯公子的后人。侯……侯公子,我爹四十一年前曾应下你家一门亲事,他老人家临终前留下话,命秀儿等那位侯公子回来。” 秦秀儿便了然:“原来你是侯家的人,哥哥,替秀儿退了这门亲事吧。” 绿瞳僵尸伸出手去,只触到她的袖角。它不能明白,空等了四十一年,耗尽最美丽的年华,只是为了一句应允。 绿瞳僵尸在街上游走,有一老人经人搀扶着拖住它:“敢问这位公子,你可是姓侯?” 他的声音亦苍老喑哑,绿瞳僵尸转头看他,却怎么也记不起对方是谁:“你怎知我姓侯?” 来人便拖住了它:“果然是侯公子的后人,果然是……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不由分说便将绿瞳僵尸往前面拖:“走公子,跟我回家。” 绿瞳僵尸便知道了他是谁,他将它引入烧饼铺子里坐了,又命一直搀着他的年轻人将墙边的柜子搬过来。 “侯公子,四十一年前你家长辈曾在郢州置下三处买卖,托在下看管,四十一年了啊,在下只恐年命不久,日日惶恐不安,公子终于回来了。”他吃力地弯腰将盒子里的东西摆在桌上,却是一本一本帐目:“公子请查帐,这是四十一年来三个铺子的收入支出帐目。” 犼翻看那些帐目,却并不是在查帐:“我记得刘二并不识字?” 那老者抬头望它,却是说不出的惊惧:“在下是不识字,后面恐有负侯公子所托特地与帐房先生学了些,公子你如何知道?” 那些帐目,事无巨细均记得十分清楚,它默默翻看下去,再说不出别的话。 君子信义,一诺千金。只要点头应允,我便不敢背弃。 刘二根在第三天阖目长逝,绿瞳僵尸亲自为他抬棺。它将应下巧儿的每句话都牢记在心上,自以为这已是无价情义。而在人间,秦洪声和刘二可以将这种情义,给予一个仅数面之缘的陌生人。 僵尸一族喝过无数人的鲜血,但是从来没有僵尸能够真正明白这个种族。它想起观世音曾说过的话:每个物种都不可能生来孤独,僵尸一族之所以万物不眷,只是因为它们不眷万物。 其实每个拥有灵识的生灵都有一扇门,你不开门,旁人如何走进来呢? 第三十章:我一路地跟,你轮回声 绿瞳僵尸回观天苑的时候,红瞳僵尸在琢磨着请几条龙喝酒,无奈龙嘴巴太大,又没有喙,普通的酒杯根本连啜都啜不上。酒坛口子太小,它们的嘴巴塞不进去。应龙擅奇巧之术,它便央着应龙制作一种最适合龙族饮酒的杯子。 而那边古神应龙已经气得怒发冲冠:“蠢才,难道它们不能把酒倒进嘴里喝吗?” 红瞳僵尸恍然大悟。 见到绿瞳僵尸,应龙倒是意外:“你没有恢复她的记忆?” 绿瞳僵尸摇头:“她这一世年命极短,已经没有多少日子。我不想她多经历这次离别。我想有一些事,我需要想清楚。以前总是她在教我,语言、文字、礼仪、仁义。初时我当了真,后来发现别人都不当真,于是我也不当真了。但是今天我发现还有很多人非常认真,一直非常认真。” 应龙不说话,倒是身后冰夷走了过来,他如今亦已经归了神位,他与应龙乃同修,初时一直干架,而且下手都狠,两条龙经常咬得遍体粼伤,到后来兽性减少了,倒是不怎么打了。只是发现周围熟识的要么被打死了,要么被打跑了,就剩对方了,于是便勉强凑合着成了同修。 闲暇时吵吵嘴、打打架,也聊解寂寞。 “你想想也好,”冰夷性子温厚些,不像应龙,对谁都跟个刺猬似的,“世人都道出家出家,其实出家只是定性,入世方是修行。” 见到绿瞳僵尸,一众僵尸是开心的,纷纷过来撒娇打滚。绿瞳僵尸挨只摸了摸,然后冷着脸就要考它们近百年来的学习成果,一众僵尸一听,呼啦一声全跑了。 绿瞳僵尸笑着看它们跑开,其实在红瞳僵尸的带领下能有什么成果,它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那时候观天苑名义上的观主是摇光,他如今也算道有所成,可修地仙,但他志向却不在飞升。他是个闲散之人,觉得逗留于天地之间十分畅快,实在无心问道。应龙觉得其胸无大志,冰夷却十分赏识这份淡泊泻意,时不时也指点他一些通玄道法。 晚间红瞳僵尸居然真的请了十数条龙前来观天苑喝酒,可忙坏了摇光——这些龙太能喝了! 龙生来便是高傲的物种,能和红瞳僵尸打成一片,不仅绿瞳僵尸,便是应龙与冰夷也是惊诧不已。那十数条龙也不知道这小小观天苑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古上神,且都是战神,初来时也吓了一大跳。 后来见这几位古上神也不是凶神恶煞之辈,便都放下心来。龙身体太过庞大,观天苑的房间虽然不小,却也容不下十数条龙喝酒的,于是它们便都化作了人形。 绿瞳僵尸、应龙、冰夷自然也同桌共饮。这一饮就饮到天色将亮了,渔村所有酒铺的酒都被买光了,许多僵尸飞奔自别处打酒,绿瞳僵尸不胜酒力,倒是没喝多少。而十几条龙已经露出了龙尾巴,粗壮的尾巴随着碧海潮声的节奏缓缓敲击着地面,远远与潮声相合。 应龙喝得也有点多,他平素经常喝酒,但秋露白酒性淡,这样的烈酒豪饮,他有些支持不住,冰夷先前还拦他,后来豪气上涌,也就任由他喝个酩酊大醉了。 于是十几条龙全都醉了,露出了原形挤了满满一屋子。外面香客渐渐多起来,摇光着急了:“拜托诸位,关好门,千万别让人瞧见!” 可是屋里太挤了,所有的龙都挤成锅贴了,它们不乐意了,便有那性子急的,蹭地一声钻了出去。一条龙自观天苑张牙舞爪地飞出来,在空中歪歪斜斜地飞行。应龙和冰夷都醉了,他们道行高深,并未露原形,只是趴在桌上打盹。 龙!所有的香客都惊呆了,摇光抚额,天权捂眼,开阳捂胸口,他们师兄弟三人修行不足两百年,要对付这条醉龙可有难度。绿瞳僵尸却知道龙族有严令,不准酒后飞行。这些东西都有坏毛病,一喝高了,再飞就容易喷火或者喷水。 绿瞳僵尸也恐龙族瞧见,瞬时化为兽形,长约丈余,足踏烈焰,金光万丈,它腾空而起,将那条还在空中酒后飞行的龙叼在嘴里,打个滚儿让它裹到自己身上,潜回观天苑去了。摇光一向擅长忽悠人,当下即道:“咳,恶龙已被观世音座下神兽金毛犼制服,已经无事,大家不必惊慌。” 从那以后人间就传出谣言——观世音座下爱骑金毛犼以龙为食…… 绿瞳僵尸在观天苑住了一阵,出乎意料地它没有责备红瞳僵尸。甚至有时候它挺羡慕这只不成气候的僵尸的,人生一世,或许能降八荒伏六合,可是到最后,能有多少个可以陪自己喝酒的朋友? 你有多少个能陪自己喝酒的朋友? 观天苑开始收容更多性情淡泊的黑暗种族,绿瞳僵尸聘了许多术士为它们上课,将许多经文都译成殄文,教它们一些为妖或者作人的道理。生平第一次,它觉得能为自己的种族做点事。 算准了巧儿轮回的日子,它再度离开观天苑,寻着司命薄的指示一路追寻。它到达沔阳的时候巧儿才刚出生,小小的茅草屋里,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它匿了身形进去,便见到一个妇人,甚至没有产婆,她产完巧儿后大出血,昏倒在榻上。旁边甚至还站着等着勾魂的白无常。 绿瞳僵尸知道天命不可违,待白无常勾了魂离开,它将妇人埋在院落里,也算是替巧儿尽最后的一点孝道。 只是望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巧儿,它为了难——她还没喝上一口奶呢。 带婴儿是个技术活,绿瞳僵尸听得她哭心里就慌,它找了她以前爱吃的苹果,她仍旧在它怀里哭,看也不看一眼。绿瞳僵尸想起她平日里做的饭菜味道不错,便就近找了一家小客栈,叫了些清粥小菜,便欲喂她。 但她对这些吃的明显也不感兴趣,绿瞳僵尸很有些无措,倒是上菜的小二吓了一大跳:“客官,这孩子这么小,这些菜她可吃不下。” 绿瞳僵尸如同抓了根救命的稻草:“那她应该吃啥?” 那小二也是个热心肠,当下不再说话,出去了一刻,回来时已经端了半碗温热的马奶:“客官,小的看你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怕是不方便,若路上捡来的不如替她找个好人家收养。” 话虽是好意,绿瞳僵尸仍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捡来的?送人?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它照着小二的提醒,用勺子沾了些许马奶小心地喂她,见她慢慢喝下去了些,终于放了心,自此也知道原来人类的宝宝刚出生是需要喝奶的。只是这奶又是从哪里接的?它满心好奇,也尝了尝味道,却只觉得不咸不淡,味道一般。看着像水,颜色与味道又略有不同。 晚上一起睡更是麻烦些,宿于陌生的客栈,它本就认棺材,何况是睡这床。有心继续赶路,小小的巧儿却已经眯了眼睡得十分香甜了。它照旧将巧儿放在胸口趴着,她却实在是太小了,它生怕自己一翻身便将她摔到床下。放一侧吧,更担心压着。虽然它确实也是想压她,但实在不是这般压法。 她却不肯领情,睡了一会又醒了,继续哇哇大哭。绿瞳僵尸无法,只得又让小二去寻马奶。它给了小二不少钱,那小二也不厌烦,立时就又出去,回来时带来的却不是马奶,而是一个妇人:“客官,马奶现在弄不到,这是吴大嫂,她家女儿刚没了。” 那吴大嫂见着巧儿却是十分投缘,立时就将啼哭不休的她抱在怀里,解了衣襟给她喂奶。绿瞳僵尸很是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人家的胸部,被小二拽出了房门。它在门外等着,还十分不解地问小二:“原来奶是可以装在胸里面的么?” 小二倒地:“客、客……哈哈,客官你说笑了,奶可不是装在胸前的么。” 绿瞳僵尸便高兴了些:“那我岂不是也可以在胸前装些?以后也免得再劳烦旁人。” 小二倒地不起…… 巧儿一夜时睡时醒,饱得快饿得也快。幸好那吴大嫂刚失了女儿,对她更是越看越爱,一晚上也不闲折腾,反反复复地喂她,给她换尿片、洗澡。 绿瞳僵尸在楼下的桌旁喝了一晚上的茶,第二天吴大嫂终于期期艾艾地跟它开了口:“公子,你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实在是多有不便,不如就将她送给嫂子我吧?我发誓定然将她视如己出……” 绿瞳僵尸终于恼了:“都说了这不是捡的,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的。不送,死也不能送!!” 吴家嫂子实在是舍不得:“可是她这么小,怎么能禁得住外面风露呢?要么……大兄弟,你就在这里多住段时间?等她断了奶再走,也不迟啊。” 绿瞳僵尸便有点心动,因为它从小二那听说奶只能装在女人的胸里,至少它的胸里是不能装的。 这般一想,它便决定在吴大嫂附近租间小院住下来。那吴大嫂对巧儿是真的好,每日里喂奶、洗澡、洗衣服,当自己亲生的女儿看顾。绿瞳僵尸每日里也不闲着,就帮她做些体力活,它以前也帮巧儿劈过柴,知道这时候自己能做些什么。 人间的生活跟修道人士可不一样,绿瞳僵尸总觉得他们活得分外真实。修道人士每日里参禅悟道,不饮不食,哪知人间岁月。而人呢,一日三餐按时吃饭,每日天刚亮就起床忙活一天的生计,这衣、食、住、行,样样必须,一件也马虎不得。 然后日落时分开始归家,一夜好梦,第二日这样的光景再度重复。 绿瞳僵尸也学着他们一样,每日天色刚亮就起床,先帮吴大嫂挑了菜去菜市口打给卖菜的小贩,回来时吴大嫂正好做好早饭。巧儿是由她喂,绿瞳僵尸常常摸着她的头,也不知道这个小不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上午它通常要抱巧儿出去四处走走,它其实完全不用担心钱的事——点石成金的法子它学会已久,但它现如今也不大用这个办法。 小镇人少,它在镇上开了间棺材铺子,初时无甚名气,这小镇实在是太穷了。后来某日一位富户路过这里病死了,仆人一时寻不到别家,只得在它这里买了副棺材先凑合着,准备日后再换。不料抬回去子孙给老爷子换棺时老爷子不乐意了,晚上就托梦给自家孙子,横眉怒目地训:“不孝子孙,赶紧地把爷爷前面用的那口棺材换回来。这棺材睡得你家爷爷屁股疼,背上也硌得慌!” 侯记棺材铺开始远近闻名,任谁都知道它做的棺材不论质地还是价钱都无可挑剔。城里有大户人家办白事也经常到它这里来订做棺材。如此,绿瞳僵尸也开始忙起来。 绿瞳僵尸的木工活做得好,对棺材的理解更是专业。世人都重视阴宅风水,知道阴宅风水对后人影响占去了七层,却不知陵墓再大,位置再好,最贴身的始终只能是棺材。有富户为显排场,明明体形瘦小的先人也弄了口巨棺,岂不知棺材一抬,里面又没有安全带,先人于其内东一滚、西一颠,一身刚穿好的新衣服俱都散乱不堪。这就如同不合脚的鞋子,哪来的舒适感。所以棺材也得合身。 另外棺材也要讲求品味,你想啊,爱美的夫人小姐们平日里穿条裙子还怕撞衫呢,更何况棺材这种一世只能选一次的东西呢?故而绿瞳僵尸给女性的棺材就更为精细些,比如制成莲花状、荷叶状,再涂上各类颜料,绝对美观新颖。 三是安全性,绿瞳僵尸做的棺材从不钉棺,钉棺一则是不够美观,二则嘛,如果有些同志只是一时睡着了,被装进去又醒了,然后发现棺材被钉死了,那得多绝望?当然啦,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能打开,那躺里边还有个人隐私没有了。 所以绿瞳僵尸设计的棺材,是由内向外开启的,里面装了由著名金锁匠设计的富贵锁,钥匙上嵌宝石,含之可防腐。钥匙尾端以细金线与锁相连,入殓时就将钥匙含在墓主人嘴里,这样的设计也有巧妙之处,你想啊,若不以金线相系,哪天墓主人突然醒过来,然后他觉得有点渴,他一咽口水,那钥匙咕噜一声…… 如此设计,里面那位主人若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只需要将口中钥匙一取,直接开了棺材,保证来去自如。 由此可想,这类棺材,想不出名也难。于是侯记棺材铺的名头就在业内传开。 巧儿十个月之后开始断奶,断奶的时候天天哭,绿瞳僵尸那阵子店里生意红火,但它自然是以巧儿为重的,当下所有的生意都暂停了。人家老爷子不行了,派人来央它快点时它还嫌烦:“让你们家老爷子再等等,没看我家巧儿正哭呢吗。” 它天天抱着巧儿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她不吃奶,就得吃别的食物了。吴家嫂子今天熬些鱼汤、明天捣些米浆喂她,她倒也长得白胖,小手臂跟藕节似的分外喜人。 观世音来的时候,它正在做木工活,巧儿被放在旁边的婴儿睡篮里,天气冷了,里面便铺得极厚。篮口还罩了层半透明的薄纱,观世音能看得出来,那薄纱上施了小小的隔离术法,令木屑粉尘不能接近她。 绿瞳僵尸以刨子推着棺材板,时常回头逗她,它哼着从吴大嫂那里学来的歌儿,惹得她咯咯直笑。观世音径直过去,将睡篮里的小东西抱起来,她那么小,转着水汪汪的眸子,也不知道在打量什么。 观世音笑着将她嘴角的奶渍拭净:“长得倒还漂亮。” 绿瞳僵尸不以为然:“巧儿长成什么样都最漂亮。” 观世音又去打量它做的棺材,瞅着一口类似水晶球的棺材格外喜欢,就抱着巧儿歪身躺进去,半天发表用后感:“爱兽,菩萨喜欢这口棺材!” 绿瞳僵尸只担心他磕着巧儿:“小心些,这口棺材已有人定下了。” 观世音闻言也不灰心:“那你得空再帮菩萨打造一口,不求实用,但求好看。” 绿瞳僵尸应下,他又抱了巧儿去试那口莲花状的棺材:“啊啊,这个更漂亮!爱兽啊,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绿瞳僵尸推着刨子,额角有汗,粘了银发的长发,它笑意清浅:“嗯,我在和她一并轮回。其实冰夷说得对,出家定性,入世方是修行。这红尘滋味,非亲身经历不能明白。” 观世音轻笑了声,又低头去逗巧儿,见她两颊粉嫩可爱,忍不住伸手去捏,那边绿瞳僵尸已经不高兴了,当即就阴惨惨地说了句:“看就好好看,不许动手!” 观世音嘟囔了句:“你和小气龙是亲戚啊……” 巧儿一岁半开始学说话,吴大嫂子天天逗着她,绿瞳僵尸的棺材铺很挣钱,那些富贵人家对棺材的价格是毫不心痛的。绿瞳僵尸自然会补贴吴家嫂子一些,她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照顾巧儿。只是这天绿瞳僵尸吐血了——巧儿抚着棺材半走半爬地挪到它身前,它正欲俯身将她抱起来,冷不防她喊了它一声:“爹!” 绿瞳僵尸脚下一滑,真的跌了个风中凌乱:“我不是你爹……” 绿瞳僵尸也习惯了和巧儿一起睡,晚间只要她一翻身就会醒来。它想着以后照顾巧儿的时候多着呢,也就跟吴大嫂学做了些软和可口的吃食,晚上也能给她做些。 这丫头从小就粘它,一逗她“亲亲哥哥”,她便抱着它的头,啃得它一脸口水。绿瞳僵尸颇有成就感,每日里亲自给她选衣裳、用品,一应器物俱都是最好的。 巧儿经常在地上爬来爬去,它怕后院的木屑扎到她,便央吴嫂给她缝了护腕、护膝,她得了这两件东西,整日在院子里爬得更欢了。 这些日子与它修道的时日完全不同,它整日里都很忙,忙着赶接下来的棺材订单,忙着照顾巧儿,偶尔乡间邻里有什么事它也都热心帮忙,在这一处人缘居然还不错。 这些天它忙着给观世音打造一座莲台,这座莲台它很是费了番心思,仿着混沌青莲的模样制造,观世音很是欣喜,于其上加持了些许术法,令其散发出氤氲华光,成为自己新的座驾。 后西天见其莲台特别,乃派人多方寻找材料,依样又制作了金刚台、紫金台、金莲华等等。因行者之品位分九种,即成九品莲台。 那年巧儿六岁,整日里在绿瞳僵尸身上蹭来蹭去,绿瞳僵尸舍不得吼她,平日里连对她大声说话亦不曾有过,故而她并不怕它,每日里在它身上撒娇。 倒是吴大嫂子有些见识:“侯公子,按理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侯公子怎么着也应该为她请个先生,教习一下针线活计才好。” 绿瞳僵尸却并不打算教她针线,念书倒是可以,但它实在舍不得将她送出去,它很害怕她对这个世界其他人产生感情,很自私地就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从此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 巧儿七岁,仍然喜欢伏在绿瞳僵尸身上睡觉,吴大嫂子便有些责怪之意:“侯公子,丫头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了。” 绿瞳僵尸一听,这怎么行:“吴大嫂,实不相瞒,我非是这丫头的长辈,她是……是我侯家的童养媳!” “……”吴大嫂一头冷汗。 晚上观世音过来,绿瞳僵尸又有新问题:“人类到底养多大只才能够交配啊?” 对于这个问题观世音也很无奈:“爱兽,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你问一个佛家僧人,真的不是在存心打击贫僧么?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小气龙,他们修道人士每日里尽鼓捣些双修法门,这些他应当清楚。” 绿瞳僵尸对观世音便极为同情:“菩萨,其实你若羡慕也可以尝试一下欢喜禅……” 观世音绝倒。 观天苑,古战神应龙坐在桌前,听了这个问题他眼观鼻、鼻观心,屈指敲击桌面,沉默了足有一刻钟方答:“人间女子若来了癸水,便视为成人,可与其交配。” 绿瞳僵尸更不解了,他上过郝家道士开的课,知道癸水,十天干中壬癸水为北,于是应龙这句连在一起它就不明白了。它好学,一不明白肯定就要刨根问底:“癸水,是个什么东西?” 应龙又沉默了半晌,终于他回头,若无其事地沉声唤:“冰夷,冰夷?这里有只僵尸要请教一些常识性问题,你给解答一下。”冰夷向来温厚,不疑有诈,当下就过来。应龙起身,极力镇定地踱出房门,然后飞快地不见了。 巧儿七岁,缠着绿瞳僵尸问她的父母是谁,绿瞳僵尸坦言不知,她便又缠着绿瞳僵尸问它是谁,绿瞳僵尸承诺等其十四岁便全部告诉她。 她便天天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连饭也比平时多吃半碗。绿瞳僵尸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它教她研墨,她对那墨水比对习字感兴趣,一天练习下来全身都是墨迹。绿瞳僵尸也不厌其烦,它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也是当初巧儿握着它的手一笔一划教给它的。一人一尸的字迹惊人的相似。 “这个是巧,也就是你的名字,巧儿。”它低声道。巧儿却还有问题:“我为什么叫巧儿?” 绿瞳僵尸便摇头:“这个犼不知道,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已经叫巧儿了。喏,这个字念犼,是我的名字。” 巧儿对它的名字倒是更感兴趣些:“好难写啊!” 绿瞳僵尸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纠正她握笔的姿势:“所以你要多写几遍,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你便可以写这个字,我就会知道。” 巧儿仰起头望它,她的唇擦过它的下巴,软软的、暖暖的,它的心便成了柔软的云朵。 绿瞳僵尸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她送去了小镇的私塾。小镇的私塾本来不收女学生,但镇上也有几个富户,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识文断字。私塾先生便办了个女班,专收女学生,收费贵得要命,好在绿瞳僵尸是不在意的。它并不要求她能学多少知识,但能交几个朋友于她而言,这童年总会快乐些。 它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像她爹了,爱着、护着,想一个人占据又知道给她更广阔的天空才是对她最好的。 巧儿于是开始上学,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从未放弃过追问,绿瞳僵尸每每也允诺她,待她长大一定告诉她。直到后来连观世音也佩服了:“你还不让她恢复记忆么?” 绿瞳僵尸笑得温柔而腼腆:“其实……她开心就好了,等她再长大些吧。” 巧儿开始一天天长高,腰身也逐渐长了出来,不再是小时候的婴儿肥。她的脸蛋很小,眼睛却挺大,扑闪扑闪得特别聪明的模样。再和她同榻而眠时绿瞳僵尸就有了些压力,它没有什么礼仪观念,一直没有与巧儿分房睡。巧儿每夜也习惯了趴在它胸口睡觉。 它经常彻夜难眠,巧儿却睡得极香,偶尔早上起床时会在它脸上重重地啃两口。绿瞳僵尸心里便乐开了花,有心想占点便宜,又担心收不住手。观世音说,未成年就交配,对人类的身体并不好。 终于巧儿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来了癸水。她从私塾回来就抱着绿瞳僵尸哭,说她流了好多血。绿瞳僵尸将从冰夷那里学到的知识讲给她听,但最后还是吴嫂帮她收拾,巧儿一向将她视为娘亲,对她也很是粘乎。这番在她家里却呆得甚晚,出来后她脸蛋红红:“吴大娘说……说……” 绿瞳僵尸便有些狐疑:“说了什么?” 巧儿更羞了:“说我是你未过门的媳妇,是不是?” 绿瞳僵尸也脸红了,半晌方答:“嗯,你是我的媳妇儿。” 十五岁在那个时候已经可以谈婚论嫁了,绿瞳僵尸便张罗着两个人的婚礼,它问过镇上许多老年人,知道人类的嫁娶之礼应该怎么办。于是这日便打算选个良辰吉日,让巧儿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吴家嫂子是高兴的,她已经上了年岁,只是绿瞳僵尸,十五年如一日,不见一点苍老之态。与巧儿成亲那天,绿瞳僵尸在小镇上大摆喜宴,流水席安排七天七夜。一人一尸俱都没有父母,便由着吴家嫂子既当媒人又当高堂了。 那喜宴却极是热闹,只是新嫁娘的娇容掩在喜帕之下,看不见表情。 绿瞳僵尸身上戴着碗口大的一朵红绸花,牵着巧儿拜天地,周围是喜婆洒着铜钱和糖果,引得众人争抢不已。 巧儿在洞房里并未等多久,绿瞳僵尸酒量不佳,吴大嫂把敬酒的都给拦住了。 绿瞳僵尸进得喜房,只看见巧儿一身凤冠霞帔端坐在床沿上,红烛垂泪,灯影摇曳,入目满是喜庆之色。它缓缓伸手过去,生怕这就是一个僵尸在棺材中睡得太久了,无聊之下所作的一场美梦。 小镇民风纯朴,并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吴嫂让新人喝了交杯酒便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留下了巧儿和犼。 犼倾身蹲在巧儿面前,烛火映照着它的脸,它眼中的温柔浓烈如陈年烈酒:“巧儿,开心吗?” 巧儿含羞点头,它掐了个诀,再摊开手心时,手心里有一团浅色的光影:“巧儿,人有三魂七魄,这是人类灵魂中的一魄,它会让你想起我们以前的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你要记起吗?” 巧儿抬头看它,她的脸上带着些顽皮的笑意:“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 犼也勾了唇角:“有开心的,也有不开心的。” 她撒娇一般挽了它的手臂:“那是开心的多些,还是不开心的多些?” 犼笑容更深:“开心的多些。” 巧儿习惯性地在它脸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那给我吧。” 绿瞳僵尸带巧儿回观天苑时离婚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观世音很不满意:“什么事需要耽误一个月?” 绿瞳僵尸便觉得很委屈:“我忍了一百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养到这么大只可以交配,我才不要委屈自己呢!” 观天苑众人对于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非常不满,终于决定在观天苑将二人再斩一次! 巧儿第二次穿上嫁衣,却是嫁给同一个男人。观天苑总是热闹些,摇光准备得也周全,观天苑所有树木均以红绫相裹,红色的灯笼挂满了沙滩,各类酒水、烟花,一应俱全。 晚间客人很多,光僵尸、虾蟹已经是几百只,再加上天外天及神界中人,巧儿甚至发现连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都到场了,原因很简单——瞧瞧热闹,顺便混口饭吃呗。 拜天地的时候高堂本来内定了应龙、冰夷和观世音,岂料后来如来佛祖也前来凑热闹,于是高堂自然也就成了他老人家了。 晚间众神灵妖魔在沙滩上烧烤,古上神应龙走到新郎官面前:“今天状态可好?” 绿瞳僵尸明白他的意思,它冲他点头:“来吧。” 巧儿有些不放心,轻轻扯它的衣袖,应龙自然已是看见:“只争胜负,不搏命。” 他走的时候冰夷也有些不放心:“应龙……” 应龙神色平静,但他紧握的手泄露了他的兴奋,冰夷便摇头:“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脾气。” 众一听两个古战神比武,俱都兴奋了起来。这都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红瞳僵尸立刻就摆起了外围,压应龙胜的一赔十,压绿瞳僵尸胜的一赔二。 大家都知道这带了太多的主观色彩,谁让作庄的是只僵尸呢? 巧儿亦有些担心,但应龙既说了只分胜负,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她也走到红瞳僵尸的赌桌旁,下了一注:“我买犼。” 冰夷苦笑了声,冲二人喊了句:“你们俩,记住点到为止啊!” 绿瞳僵尸与应龙远离了人群,远远地虚立于碧海之上。海潮汹涌澎湃,潮声拍打着沙滩,水雾氤氲。绿瞳僵尸化了尸形,唇边獠牙露出寸许,眸中碧色更甚,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它身上,近乎妖异的魔魅。 应龙也不示弱,绿瞳僵尸第一次看到他的武器——一柄金色长剑,他冷哼一声:“来吧。” 巧儿只能望见两道人影瞬间分合,灰黑色的尸气弥漫开来,遮天蔽月,偶尔的金属相击,辨不清谁占了上方。 所有僵尸都呵呵怪叫,冰夷和观世音听不懂,巧儿却是非常明白的——它们在叫:“老大加油、应龙漏油!” …… “你猜谁会赢?”冰夷回头看巧儿。无数僵尸的怪叫声里,海风疏狂,她垂手迎风而立,身上还穿着新嫁娘的喜服,只是去了沉重的凤冠,黑色的长发如墨般晕散在红衫上,容色倾城。听见冰夷的问话,她转头看着他笑:“那重要吗?” 而海浪中应龙与犼都打红了眼,只是碍着之前点到为止的约定,都不能尽兴,终于应龙开口:“没意思,以见血分胜负,流血者输!” 此一语正中犼下怀,它的剑势亦不再留情:“好!” 绿瞳僵尸不能理解应龙情绪的变化,他的剑势荡起滔天浪花,内中挟裹着凌厉的杀意,好像一种发泄。绿瞳僵尸也再不犹豫,体内纯净的僵尸血液在燃烧,流淌在血脉中的阴戾之气被激起,它以更为凌厉的斗志迎了上去。 早忘了比武的初衷,更忘了点到为止的承诺。其实观世音说得不错,修行数千年,能对上这么一个劲敌,方不枉修行的清苦,不枉这千万年的寂寞孤独。 巧儿能感觉到绿瞳僵尸的杀气,她欲上前,身后冰夷拉住了她:“由着他们去吧。”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结果那一晚,两败俱伤。一龙一僵尸一并掉到海里,却觉得十分畅快。应龙现了真身,一身龙粼翻卷斑驳,狼狈不堪。绿瞳僵尸也好不到哪去,指尖在滴血,十根指甲断了手七根,还差点伤及宝贝僵尸牙…… 应龙喝得有些多,此时打了一场,酒气又开始上涌,他扯着绿瞳僵尸,说的似乎是酒话:“很久以前我和女魃有一个约定,若我胜了她,她便前往妖魔道;若我败了……” 他说到一半不说了,绿瞳僵尸忍不住追问:“败了如何?” 应龙扶着它的肩,海水里一片漆黑,声音也传得慢些:“这么多年我一直怀疑当年其实她放水了,今天才知道……果然。” 绿瞳僵尸久久默然,它撞过妖魔道的禁制,有些痛,非亲身经历不能感同身受。 应龙松开了爪子,黑暗中其声喃喃:“其实有时候我挺恨贡兮的,她让我觉得……我是个坏人啊……但有时候我又很感激她,魃的遗撼,总算在你身上圆满。” 绿瞳僵尸与应龙互相搀扶着从海底爬出来,观世音一边幸灾乐祸一边装模作样地给两只都撒了些净瓶水。应龙是由冰夷扛回去的,绿瞳僵尸好些,还能缠着巧儿洞房。 喜房外,墙角。鬼车去的时候发现太挤,眼前却空无一物。它拿了巧儿的映世镜过来,镜子里现出一窝食了翳形草隐形的上神、二十几个脑袋。它九个脑袋都眯了眼睛,将映世镜举得高些,从四面八方打量这群八卦党。诸神都有些尴尬,特别是如来佛祖。 他在西天地位最高,如此八卦的一面暴露在小辈面前,他脸上委实有些挂不住。但如来何许人也,立时便一脸严肃:“嗯?本尊者怎么会在这里?阿弥陀佛,梦游症越来越严重了……” 临走时他似又想起什么,凑到观世音面前搓着手低声道:“爱徒,金毛犼洞房过了应该就有小金毛犼了吧?嘿嘿嘿嘿……” 观世音再度一脸苦逼。 绿瞳僵尸无事时仍在小镇上做棺材,闲暇时它带巧儿去过了许多地方,一人一尸在山林中摘山果,在小河畔叉鱼,在山谷中采野花。 它总喜欢卧在杂草间,双手枕着头,看巧儿赤着脚在溪水畔奔走。它的行为在僵尸一族中并未得到完全的理解,僵尸是个骄傲的种族,不能接受它们的始祖纡尊降贵屈身神界,以一个座骑的身份。 于是明里暗里找绿瞳僵尸麻烦的僵尸不在少数。绿瞳僵尸自是不惧它们,往往将捕得的僵尸都送往观天苑,让应龙与冰夷教化,实在搞不定的送给观世音,揪到如来的讲经阁进行感化。 对于教化僵尸,如来佛祖拿手。他高坐莲台,面目祥和,周身佛光万丈。因部分僵尸语言不通,他以心语讲经:“佛讲究因果,今日讲经阁有僵尸,本尊者就讲一个导僵尸与人为善的故事吧。很久以前,有盗墓贼进得一古墓,数次开棺,奈何棺中主人气量甚小,死扒着棺材盖。盗墓贼一怒之下,以数十枚封魂钉重新封棺,怒曰:‘尔弗许吾进,吾焉许尔出乎?’千年之后,有人开棺,发现棺中主人被整棺不明液体浸泡,容颜痛苦之色犹新。诸子,可知何故?” 众僵尸不解,冥王屠苏对尸体防腐还是知道些,当即便答:“古以棺液相浸,以保尸身不腐。” 如来摇头:“听经数日,子尚懵懂。此盖因棺中无厕矣。” 众僵尸倒地不起。 “我靠!”座下屠苏痛哭流涕,“带我去斩妖台,带我去斩妖台……观音菩萨,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啊菩萨……你们号称慈悲为怀,总得讲点神道主义啊!” 日月如梭,绿瞳僵尸换了个地方,仍是开着棺材铺,巧儿跟着它,渐渐地老了。附近的人只道她是犼的娘,再不能想象她是它的妻。绿瞳僵尸给她买的衣裳钗环,仍是艳丽无比,她只得笑它:“这些颜色样式,我穿不出来了呢。” 绿瞳僵尸替她梳头发,她的发间银霜越来越多,也渐渐地开始掉发,这令她原本浓密的长发渐渐稀少。人的一生其实就是由生到死的过程,只是美人迟暮总教人格外唏嘘。 它帮巧儿编了藤椅,她喜欢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边缝衣裳边看它做木工活计。有时候她替它倒水、擦汗,淡淡的木香在院子里散开,它以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待她仍温柔如初,并不觉得这样的容貌有何不妥。 巧儿的视力越来越差,针线活计慢慢地不能做了,绿瞳僵尸仍旧找了许多玩物给她,人石、九钟、火齐镜等等,巧儿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只告诉它:“我最喜欢的,唯有秋天的苹果和观天苑海边的贝壳。这些东西奇则奇矣,我并不喜。” 绿瞳僵尸便弃了这些珍物,秋日里驮着她摘苹果,时不时回观天苑的海里捞最漂亮的贝壳。所以侯记棺材铺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棵苹果树。所以侯记棺材铺的每一处都挂满了贝壳。 每当清风经过院落,总会带起苹果树的清芳、贝壳风铃的絮语。 这一日绿瞳僵尸仍是为巧儿梳头,她的长发在它掌心里脱落了好多,它有些心疼——明明已经很轻了,怎地还是会掉呢? 巧儿回身握了它的手:“巧儿已经老成这样了,犼你嫌弃么?” 它的指尖轻抚过她脸上的每一条沟壑,最后倾身将头枕在她腿上,它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依巧儿看呢?” 巧儿拈着它的银发,绿瞳僵尸缓缓握住了她的手,院落里只听见贝壳互相敲击的声音,空灵清悦。 黄昏时分,巧儿想看海边的日落。 绿瞳僵尸抱着她去到观天苑,在海边最大的一块礁岩上坐了下来。巧儿靠在它胸口,苍老枯败的长发抚过它的脸,它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让她保持一个最舒适的坐姿。 红日渐斜,晚霞却更灿烂了,整个天空都被霞光所染,海水亦成了金红一片,耀眼非常。孤单的海鸟低鸣着盘旋而过,在空中留下灰色的影子。海浪也失了脾气,柔柔地亲吻着海岸。 巧儿回头揽着绿瞳僵尸的脖子,声音喑哑却甜蜜:“犼也给巧儿做口棺材吧?” 绿瞳僵尸摇头:“巧儿还要活很久的。” 巧儿笑着吻吻它的下巴,只有她知道,这个僵尸始祖有多脆弱:“不要难过犼,你玩过捉迷藏吗?就是巧儿悄悄躲起来,犼来找,找到了巧儿就是犼的。犼,我们要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了哦。只是下一世,我又会忘记你了,你一定要有点耐性,找不到的时候也不要着急。” 绿瞳僵尸回吻她,答得很认真:“我一定会找到的。都是犼的错,若不是犼,巧儿应早已得道成仙。” 巧儿便缓缓闭了眼:“犼,我知道你在遗撼什么,天道、人道、仙道,这世上的道很多,也很遥远。而巧儿的道一直就在自己眼前,他们不懂,其实我早已修成正果。” 绿瞳僵尸将脸贴着她的额头,半晌不见她说话,它低声唤她:“巧儿?” 身下并无回应,它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晌又低声哽咽着唤:“巧儿?” 巧儿冷不防睁开眼睛,笑容中竟带了些顽皮的神色:“你应下我不哭的,又说话不算数了。” 绿瞳僵尸以手拭过眼边,兀自强辩:“我哪有哭!” 巧儿笑着靠在它怀里,半晌突然道:“对面是观天苑后山吧?” 绿瞳僵尸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过去:“嗯。” 巧儿便颇有些谓叹:“曾经那崖上开了一簇花,我总是想摘来插在窗前,开始总是摘不到。后来等我学了些道法的时候,又忘记了。” 绿瞳僵尸将她轻轻靠在礁石上:“我去将它们全部采来。” 巧儿笑着点头:“崖上没有下脚的地方,小心些。” 绿瞳僵尸飞身过去,它在山崖上找了许久,崖壁上长满了葛藤和翳形草,并没有什么花。它转身掠上礁石,礁石上巧儿静静地倚石而坐,海风拂乱了她的白发,她的唇角仍带着甜美的笑意,夕阳的余辉斜斜地撒落在她脸庞,宁静而安祥。 绿瞳僵尸缓缓走过去,距离并不远,它却走了许久。 “你又骗我。”它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可是巧儿再没有回应它,红日沉入大海,霞光绽放最后的光芒,它呆呆地在礁岩上坐了很久。 我不难过,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会种好苹果树,捡许许多多的贝壳,我会静候每一次轮回,就算是岁月尽头天地颠倒、沧桑破败,只要我还在,只要你还爱。 它的指尖抚过怀中人闭合的眼睑,天边红霞的余辉散尽,暮色笼罩了大地。 其实我没有哭,因为你从不曾离去。在我眼中停泊的晶莹,不过是风撩枯枝,浪击礁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