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剑山河》 第一回 松涛绝壁方立誓 笑傲江湖,侠影萍踪,几许英豪?算八部天龙,逐鹿问鼎;神雕侠侣,领袖群豪。屠龙宝刀,倚天长剑,且赠英雄射大雕。肝胆照,纵连城异宝,也愿全抛。 唯欲仰天长啸,问苍穹此生几今朝?叹鸳鸯一梦,碧血脉脉;书剑恩仇,飞雪飘飘。曲终人散,侠客越女,尽化长江滚滚滔。猛回头,看西风漫漫,白马萧萧。 ──调寄《沁园春》 江湖之上,风云变幻,的确是令人颇难预测的。昨日尚自神采奕奕,今日却说不准丧命于谁的剑锋之下;昨天还是一对温柔爱侣,今天也许已然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有时令你豪气满胸,有时却令你万念俱灰,有时令你欢呼雀跃,有时却又令你痛断肝肠。是啊,若非奇异诡谲,变幻莫测,又怎称得上这“江湖”二字呢?只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旷世奇才,武功绝顶,在这江湖之上,也难免卷入这阵阵风波──或为权所惑,或为武所迷,或为情所困,或为仇所扰──而自己却尚不知晓,也许,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 是爱,是恨?是情,是仇?说也说不清楚。唉!真正能超然物外,物我两忘之人,太少太少了…… 曾经有这样三个异姓兄弟──三弟幼习佛法,于武功一道十分厌恶,可是竟然稀里糊涂地练成了一身震古烁今的武功;他本来淡泊名利,却身不又己地成了一国之君;他曾或多或少地喜欢过三个姑娘,可她们竟然全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子,但他母亲临终之时却又告诉他那三个姑娘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爹爹……二弟本是出家之人,本来只想在寺中平平静静地当个扫地种菜的小和尚,哪知却一下子得了八十余年的深厚内功,成了武林中一大古怪门派的掌门人,也成了武林中一大神秘帮会的首领;他无父无母的过了二十四年,却在同一天内见到了他的生身父母,而他们又在这一天里双双归天;他稀里糊涂地破了色戒,却不知他所爱的那位姑娘姓字名谁,是何容貌……大哥原本是武林第一大帮的首领,人人仰慕的大英雄,却不知怎地成了外族奸细,成了中原武林人的公敌,成了北域异族的大王;他迷迷糊糊的一掌打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而那姑娘的小妹子却在他死后抱了他的尸身,跌下悬崖,和他一同葬身谷底……这一切的一切,难道竟是冥冥中自有天数? 这身世奇异的三兄弟,便是大理世子段誉,灵鹫宫主人虚竹子与丐帮前任帮主萧峰。彼时,他们尚不知道,就在他们成名之后,江湖上又闯出了异姓结拜的三兄弟,同样是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雁门关外,峭壁插天,不知怎的,天色如此阴沉。阵阵山风,寒冷刺骨,刮面如刀。不时有数只乌鸦自空中掠过,“呀呀”几声大叫,余音在空谷间回响不绝。 黑森森的悬崖绝壁之上,静悄悄的凝立着数百人,男女僧俗混杂,也不乏众多奇装异服之备,不少人均自有伤在身,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一位衣着华美的少年公子,双目含泪,仰视苍天。半晌,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向崖底哭叫一声“大哥!”便禁不住泪如泉涌。他这一哭,后面众人也纷纷跪倒,失声痛哭。不少人边哭边叫着:“乔帮主,您老人家回来呀!” 那少年公子正是大理国新君段誉1,这崖上之人,有随他而来的钟灵、木婉清二女及高昇泰、朱丹臣等大理诸士;也有灵鹫宫主人虚竹子,西夏银川公主夫妇以及他们所率领的灵鹫宫“缥缈九天”众弟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英雄豪杰;还有以少林方丈玄渡大师为首的中原各大门派的江湖义士。他们此来,本是为了营救身陷大辽的大英雄萧峰,谁知萧峰在与段誉、虚竹二人合力迫使辽主耶律洪基折箭立誓,允诺终生不再南侵大宋之后,竟然自尽以谢天下(请参阅《天龙八部》),无奈之下,只得在关前吊唁。 1史载:大理国保定帝段正明避位为僧,于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传位高昇泰,一年后再传段正淳,正淳在位14年,于徽宗大观三年(公元1108)年传位于和誉(段正严,即《天龙八部》中所写之段誉),《天龙》中载段正淳未登基即身故,段誉于绍圣元年即位。此书为《天龙》续书,故从其说,小说家言,并非历史,不足信也。 木婉清见段誉如此伤心,心下惨然,垂泪道:“段郎,事以至此,哭也无用,咱们……咱们还是回大理去罢!”朱丹臣也道:“陛下,木姑娘所言甚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节哀。”一旁银川公主及梅兰竹菊四姝也苦劝虚竹,众人又哭了一阵,方才各自收声,一路路翻山越岭而去。 悬崖上渐渐地冷清下来,人,似乎是都走尽了。可就在这山崖之畔,尚自直挺挺跪着三人。 只见正中一个约莫三十一二岁年纪,四方脸,粗眉大眼,铁面钢髯,身材魁梧壮实;左边一个生得面如冠玉,剑眉朗目,唇上两撇燕尾黑须,身量高挑,风流儒雅;右首那人身量不高,面似淡金,长眉凤目,颌下留着三绺墨髯。这三人皆着宋军号衣,身上血迹斑斑,均是二目含泪,长跪不起。 猛然之间,那黑面大汉闷哼一声,仆倒在地。二人看时,却已昏厥过去。那白脸的忙伸指搭了搭他的脉搏,长吁了口气,向那黄脸人道:“不妨事,大哥只是适才打斗过力,加上悲愤郁结,痰淤喉嗓,因此昏厥。”边说边伸指急点那大汉的人中穴。那大汉低呼一声,悠悠醒转,便即翻身爬起,扑至崖边,高叫一声:“乔帮主”,却已然痛哭失声。其余二人惨然向顾,悲痛难耐,也均自放声痛哭。 原来这三人乃是义结金兰的异姓手足,那黑面大汉是长兄,姓方名腊,乳名十三郎;那白面书生姓周名桐,排行在二;三弟便是那金面汉子,名叫张叔夜,表字嵇仲。三人二十余岁时,机缘巧合,皆投师与华山派掌门“苍松剑客”林庸门下。那林老先生不但武艺高强,以一招“苍松迎客”名动江湖,更兼学识渊博,诸子百家,无一不通。他见三人天资不差,于是倾囊而授,三人于此也获益非浅。十年之后,三人已有小成,正欲辞别师傅,下山报国,林庸却偶遇风寒,医治不痊,竟而溘然仙去,临终前传位于其子林剑然。三人无奈,只得与掌门师兄一起料理了师父的后事,这才向林剑然辞行。那林剑然与这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自然是百般挽留,但三人去意早决,林剑然无奈,只得与三人洒泪而别。 彼时恰逢大宋太皇太后高氏晏驾,皇帝赵煦(史称宋哲宗)改元绍圣,亲理朝政,重施新法,天下人心惶惶,加之北方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觊觎中原,蠢蠢欲动。三人前思后想,毅然投军雁门,戍守边陲。 及至入伍之后,他们却大大的失望——原来堂堂大宋的官军,竟如此不成体统——军容不整,士气涣散,尤其是那指挥使张朝祥,不通兵法,苛酷残忍,自己每日里溺于声色犬马之中,更以鞭打士卒为乐,兵士偶有怨言,轻则军棍二百,重则枭首示众,城中民怨沸腾。 这天夜里,三人同榻而卧,满怀心事,虽已三更,却竟无半分睡意。方腊忽道:“二位兄弟,依你们看来,倘若这耶律洪基大军攻至,这雁门关守不首得住?”周桐双眉一蹙,沉吟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峰本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又兼之宅心仁厚,想必会力阻耶律洪基南征之事。不过万一辽军兵临城下……”张叔夜接口道:“雁门关虽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可惜将领残暴无能,关内军心涣散,若是能有一位像乔帮主那样顶天立地,万人景仰的大英雄,带领咱们大伙儿共御外侮,死守雁门,当可一举击退辽狗,保我边境安宁。” 方腊问道:“那依你看,咱们大宋自开国以来,究竟有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张叔夜道:“本朝太祖武德皇帝,文武双全,一路长拳、一条金棍天下无敌,三下河东,扫平天下,可谓是大英雄了。”岂知方腊听罢一摇头,神情竟似颇为不屑。周桐奇道:“大哥,你……?”方腊笑道:“那赵匡胤论打仗,论武功,确有一套;陈桥兵变,一举拿下柴氏江山,这一手也的确做得漂亮,但他逼死高兴周,是为不仁;屈杀郑子明,是为不义;更有甚者,他杯酒释兵权,使得我大宋自此重文轻武,外防不力,边境屡遭外族侵扰,是为不智。试问,如此一个不仁,不义,不智之徒,又怎称得起这‘大英雄’三字呢?” 张叔夜沉吟片刻,复道:“大哥此言却也有理……好,我再说,仁宗年间,杨家将满门忠烈,前仆后继,抗击辽狗,可算得上是英雄了罢?”方腊点头道:“杨氏一门的确了不起,可除了七郎延嗣可称英雄外,其余人却皆只算得半个英雄。”“此话怎讲?”“杨家将愚忠朝廷,潘仁美等人屡次借此加害,抗辽大事几番险些因此失利,对此,我看杨家将也难辞其咎。” 张叔夜与周桐听罢,均觉此言虽有些偏颇,却也不无道理。顿了顿,周桐道:“那依大哥看来,那开封府包青天手下南侠展昭等三侠五义诸位大侠又如何呢?”方腊摇头笑道:“那三侠五义虽然武艺高强,侠名远播,但除了锦毛鼠白玉堂做过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以外,其余人都一辈子甘心做朝廷的鹰犬,我看也算不上大英雄,真豪杰。为英雄者,上应无愧于天,下应无愧于民,披肝沥胆,就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快意恩仇,成就一番大事业才对……” 正说至此,忽听门外一人低低地道:“讲得不错,眼前便有一桩轰轰烈烈的大事,却不知你们敢不敢做!”三人不禁大惊失色,周桐一纵身,跃出门外,却见一条黑影倏的闪过,忙凝神将华山绝学“紫霞神功”运至右掌之上,忽地一掌直击那人左肩“云门穴”,那人低叫一声“来得好”,缓缓推出一掌。双掌相交,周桐只觉得气息一窒,但随即察觉对方内力一发即收,虽则武功远胜于己,但显是不欲加害。他正一愣之时,那人转身便走。此时方腊与张叔夜早已奔出,见状更不怠慢。张叔夜一招“苍松迎客”,方腊一招“有凤来仪”,两柄长剑向那人疾刺而来。那人竟不回头,回左臂一拨,掌风过处,只听“当当”两声清响,两柄长剑断为四截。 “这也算待客之道么?”那人清啸一声,径向西边奔去。“追!”方腊低呼一声,三人随即施展轻功,紧追不舍。只见前边那人身材胖大,身行却丝毫不显笨拙,如此疾奔,步法仍是极其稳健。三人得华山掌门林庸十年真传,自觉武功不差,可虽然竭力狂奔,可那人胖大的背影却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 不多时,四人已近雁门关西面的城墙。忽然,前面那人猛然驻足,转过身来。方腊等三人随后赶到,见状一愣之间,收足不住,竟齐齐向前跌去,那人两条长臂一伸,轻轻将三人扶住。张叔夜借月光一看,只见那人原是一个胖大老丐,双目炯炯有神,一张胖脸上满是油污,腮下一部乱蓬蓬,脏兮兮的白须,身负九只布袋,手中提着一根绿油油的竹棒,心念一动,暗想:“难道是他?” 那老丐哈哈一笑,道:“出城再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条绳索,内力运处,倏地一声将绳索掷过丈余高的城墙,拉了拉,见挂结实了,低声道:“随我来!”说着手拉绳索,几个纵跃,已然到了城墙之上。张叔夜见状,毫不迟疑,便即随之而上,方腊与周桐也跟着爬上了城墙。守城的宋军此刻正醉于甜梦之中,对此竟毫无知觉。 待到四人跃至墙外,张叔夜立即向那老丐躬身施礼道:“晚辈华山派张叔夜,参见丐帮吴长老。”周桐、方腊见他如此,一阵疑惑,但想到三弟平素最富智计,便也躬身下拜。 那老丐仰面大笑,道:“你们怎知我便是吴长风?”张叔夜拱手道:“看前辈的装束,当是丐帮九袋长老。具在下所闻,丐帮宋奚陈吴四大长老之中,宋、奚二位长老已然过世,而陈长老身材高瘦,如此富态的,除去您吴长老还会有谁?”周桐心念一动,接口道:“晚辈冒昧问一句,适才前辈震断我大哥和三弟长剑的那一手,是否就是丐帮绝技‘降龙十八掌’中的那一招‘神龙摆尾’?” 那老丐听罢颔首大笑,朗声道:“不错,我正是吴长风。后生可畏,见识不错,很好,很好!”他生性爽直,虽是与三人初会,但已不再将他们视为外人,因此放声谈笑。方腊见他如此豪爽,觉得他与自己甚是投缘,遂大声道:“吴长老果真是豪杰之士,我方腊愿交你这个朋友。”吴长风大笑道:“好!够爽气!……咦?随我跑了这么久,你们三人却依然中气不散,实在难得。你们是华山谁的门下?练功多少年了?” 周桐道:“在下三兄弟乃华山上代掌门苍松剑客林老先生门下,在华山学艺十载。晚辈等年轻识浅,武艺低微,令吴长老见笑了。” 吴长风点头道:“林庸的徒弟,不错,不错!”又摇头道:“不对,不对。”方腊奇道:“吴长老,什么不对?”吴长风道:“适才你们说‘年轻识浅,武艺低微’这却不对了。咱们曾过了几招,又跑了这么一大段,我已然试出你们三人功力虽然不是甚强,但较之同辈的大多数人,也应该算是身手不错;你们一眼就认出我老叫花子,可见江湖阅历也不算浅;至于‘年轻’二字,就更不对了,我看你们今年大约三十岁左右,但在江湖上仍是碌碌无名的晚生后辈。可当今武林几位顶尖高手的年纪,却也与你们仿佛,甚至还小过你们。你们倒说说,当今武林顶尖高手却都有谁?” 张叔夜道:“素闻大理国新君段誉武功了得,六脉神剑、北冥神功、凌波微步三大绝技,举世无匹。”吴长风道:“段公子……不,段皇爷……唉,还是叫段公子顺口,可他确已登基当了皇爷……”叨念半晌方道:“段誉那小子今年二十二岁,比你们尚小了不少。还有呢?” 周桐见他迟疑半晌,改口称段誉为“段誉那小子”,不禁有些好笑,听他发问,遂道:“灵鹫宫主人、逍遥派掌门虚竹子先生身附百余年神功,逍遥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功夫出神入化,实已登峰造极。”吴长风道:“是了,虚竹子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也不比你们大罢,还有呢?” 方腊道:“‘北乔峰,南慕容’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可我听说那慕容复野心勃勃,冷酷无情,不配与乔帮主相提并论,吴长老,乔帮主今年多大年纪了?”吴长风道:“你这话不错!乔帮主他老人家身在大辽,今年算来应是三十有四了……”说着,抚着手中那根晶莹剔透的绿竹杖,自语道:“打狗棒呀打狗棒,何时你才能回到乔帮主他老人家手里,让他老人家拿着你,带领咱们打尽天下的恶狗啊!”言讫,长叹一声,眼中泪光莹然。 周桐见吴长风如此,想起江湖上关于萧峰的种种传闻,心知大哥此言已然触动了他的伤心之事,遂向吴长风道:“吴长老,说了这许多,却不知今夜您唤我等三兄弟出来至此,所为何故?”吴长风听闻,忙转过身去用那满是泥污的袖子擦擦眼睛,转头向三人歉然一笑,道:“老叫花真是老糊涂了。事情原来如此,乔帮主他老人家在辽国身为南院大王,可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仍是处处维护着大宋的子民。那辽王耶律洪基想要兴兵犯我大宋,乔帮主竭力劝阻,却被那辽狗使奸计骗他喝下毒药,以致内力全失,被关入铁笼。辽狗们逼他答应带兵入侵中原,可他老人家誓死不肯就范……唉!可恨花子们都瞎了双眼,听信全冠清那奸贼和那姓康的贱人的鬼话,诬陷他老人家是契丹野种,真正该死!”陈了半晌,又自语道:“可汪帮主为何也说他老人家是契丹人?” 说至此,吴长风两眼望天,呆呆出神,竟忘了向下说。方腊等不急,问道:“吴长老,后来怎样?”吴长风一呆,续道:“幸得大理镇南王的小女儿阿紫小姐逃出南京城求救,半路就遇上了老叫花,于是我传下本帮‘青竹令’,召集帮内弟兄,又请陈长老飞鸽传书给大理国王段誉、灵鹫宫主虚竹子,还有少林方丈玄渡大师,并由玄渡大师广召中原武林人士,齐集雁门关外,准备赴南京营救乔帮主他老人家。如今只差大理国一路人马未到,老叫花闲来无事,趁夜进雁门关走走,本想借此机会给大宋的守将报个信儿,不想却听到你三人谈论天下英雄,一时兴起,将你们引至此处,为的就是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敢不敢与天下武林人一道去做这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三人一听,不由得血脉贲张,正欲开口答话,忽听一人纵声长啸,紧接着便是一阵清朗的笑声,只听那人朗声道:“吴长老此言岔矣,他们原本就是我华山派弟子,这次武林大会却又怎能不关他们的事?” 张叔夜喜道:“掌门师兄来了!”几人循声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立着二人——一个四十出头,身着紫色长衫,方巾束发,腰悬长剑,做儒生打扮,三绺墨髯迎风飘摆,显得清俊儒雅;另一个是个灰衣僧人,三十余岁,看样子像是少林寺的低辈弟子。三人忙上前施礼道:“参见掌门师兄。”那紫衣秀士忙还礼道:“你我自家好弟兄,何必行此大礼,真折杀小兄了。” 这紫衣秀士正是华山派新任掌门人,“苍松剑客”林庸之子林剑然,只因他年纪不大便将华山绝学“紫霞神功”修习得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因此江湖上人送雅号“紫气东来”。这次武林大会,他一接到玄渡大师的武林帖,便率领华山群弟子星夜赶赴雁门关。 几人正欲开口说话,忽听身后树丛里“悉悉唆唆”一阵响动。“谁?”吴长风一惊,便欲挥掌击去,林剑然微微一笑,向吴长风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手,随即笑道:“林子里野猪野鹿太多。”顺手掷出一粒石子。 只听树丛里传出“哎哟”一声少女的娇喝。“小师妹?”周桐喜道,抬眼望时,只见树丛里已然站起一位俏美可爱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长发垂肩,虽然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可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被那树影一衬,却依然显得肌肤似雪,楚楚动人,正是师傅两年前才收的关门小弟子——邵云馨。 邵云馨用手揉揉额角,向林剑然娇嗔道:“三师哥,你打得人家好疼!”说着奔到周桐等人身边,撒娇道:“几位好师哥,你们瞧,三师哥又欺负人家了!”随即回嗔做喜,用手指指着林剑然,得意洋洋地道:“哈,三师哥,你这下可惨了。”见林剑然一呆,遂向树丛中喊道:“乖师侄,出来罢!” 只见矮树一阵晃动,又站起一个少年,看年纪二十上下,相貌清秀,却仍带着几分稚气。那少年畏畏缩缩地道:“爹……小师姑见您与空灵大师出去赏月,便非要拉我一起跟去看看,她说……”说着望了望邵云馨,嗫嚅道:“若是我不听话,便要点了我的穴道,叫我……叫我哭也哭不出来。” 讲至此,邵云馨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向林剑然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三师哥,你方才说藏在树后的是什么野猪野鹿,我固难脱嫌隙,可威儿也跑不了,威儿成了野猪野鹿不要紧,那你这野猪野鹿的爹爹,岂不是……岂不是……哈哈哈哈……”话没说完,便已捧着肚子,笑弯了腰。一旁的吴长风、方腊、周桐、张叔夜,以及那空灵和尚,都禁不住笑出声来。林剑然见此情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道:“顽皮鬼!还不快见过你丐帮吴伯伯!真是拿你没办法,唉!”长叹一声,却也忍俊不禁。 原来那少年是林剑然之子林威,今年正好二十。由于他是林家一脉单传的唯一后代,祖父林庸,父亲林剑然,母亲丁柔对他皆是约束甚严,因此行事一向循规蹈矩,脾气也甚老实,只是先天体弱,以至武功进境不是甚快。从前倒也罢了,可自从他祖父林庸收了邵云馨这个关门小徒弟,他可就算倒楣了。要知这位小师姑天性调皮,而林庸、林剑然等却均因她聪明可爱,对她不甚约束,因此她虽然年纪比他尚小,却仗着武功比他高,处处摆起小师姑的架子,对他吆五喝六,还时不时地跟这个老实木讷的大师侄开个玩笑。 众人笑过一阵,吴长风道:“我还以为就老叫花子自己睡不着,却想不到林先生也有此兴致。”邵云馨抢着道:“吴伯伯,您不知道,今天一入夜,空灵大师便来邀大师哥出来赏月谈经,我心下好奇,边便带了威儿随后跟听,不想却碰上了您和三位师哥,”于是转头对方腊道:“五师哥,咱们才分手几个月,怎么就又见面了,真是有趣!”一旁林威低声道:“小师姑,娘说别人谈话时不应当插嘴的……”话没说完,脑壳上已然被邵云馨重重地凿了个爆栗。一旁空灵见了,脸上似笑非笑,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林剑然白了邵云馨一眼道:“小鬼头,回去再跟你算帐!”正欲与方腊等人叙叙旧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嘶和少女的尖叫:“救命呀!马惊了!”“我去看看!”邵云馨说着便向着那声音跑去。周桐急道:“小师妹小心!”便发足跟了下去。 二人跑不多久,便见一个少女正骑着一匹白马疾奔过来,那马嘶叫连连,显已惊了,马上那少女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邵云馨一愣的工夫,那白马已然奔近,前蹄一扬,便向邵云馨头顶踏来。马上马下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大叫。邵云馨吓得呆了,只是大叫,竟忘了闪避。忽觉一股大力从侧面扑来,身不由己地向一旁摔倒,定神看时,却已被周桐扑倒在地,羞惊交集,不由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原来周桐见师妹情况危急,顾不得男女有别,便即合身扑上,把邵云馨从马蹄下抢了下来。他摔在邵云馨身上,二人脸面相对,呼吸间香泽微闻,心中不由一荡,但随即收摄心神,心念电转,想起马上尚有一人,立刻跃起身来,长啸一声,腾空而起,跃至马背之上,双手抓住马鬃,两腿用力一夹,脸上紫气一现,已用上了华山绝学“紫霞神功”的内劲,那马只觉身侧两股巨力夹到,顿时前腿无力,软软地跪了下去。周桐向那少女低声道:“这位姑娘,得罪了!”随即用双手拢住那少女的纤腰,把她从马上轻轻扶了下来。 那少女抬手理理散乱的秀发,定定心神,向周桐施礼道:“这位公子,多谢了。那位姑娘不要紧罢?”正此时,吴长风等人也已随后赶来。吴长风一见那少女,喜道:“钟姑娘受惊了,大理国的兵马想必是到了罢!”那少女道:“吴长老好。段大哥接到陈长老的飞鸽传书,心计如焚,立刻点拨兵将,亲率大军而来。无奈路途遥远,行军无法太快,因此先命我骑快马前来报讯,说大哥的兵马明日便到。那知半路上马惊了,多亏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搭救……”正说至此,一旁邵云馨“呀”了一声,悠悠醒转。周桐喜道:“小师妹,你没事了!” 邵云馨站起身来,向周桐道:“六师哥,谢谢你……”想到方才那一幕,两颊不禁一红,自觉不好意思,遂转头向那姓钟的少女道:“这位姐姐,你没事罢?”那少女笑道:“没事,倒差点伤了你。对了,我叫钟灵,是大理国皇帝段誉的……哎,说不清楚,不说也罢……”说着禁不住俏脸一红,问邵云馨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邵云馨拉着钟灵的手道:“钟姊姊,你没事就好,我名叫邵云馨,刚才救你的是我六师哥周桐,”说着又指指方腊等道:“这是我五师哥方腊,七师哥张叔夜,还有我华山派掌门人,三师哥林剑然。” 钟灵一呆,若有所思。林剑然忽道:“敢问钟姑娘与‘俏药叉’甘宝宝甘师姊怎生称呼?”钟灵道:“那是我娘呀,怎么……”林剑然道:“先父一生共收了八个入室弟子,早先收了四个——大徒弟是‘修罗刀’秦红棉秦师姊,二徒弟便是你娘‘俏药叉’甘师姊,我是老三,四弟子是我妻子丁柔,可二十年前,秦师姊和甘师姊不知为何被先父逐出师门,而后他老人家才陆续收了这四个师弟师妹。后来听说甘师姊嫁给了万劫谷谷主马王神钟万仇,而秦师姊却就此音讯全无……哎!其实先父晚年时也有些后悔夕年对二位师姊惩罚太重,说什么‘她们受人引诱,原不是她们的错’,但多方打听,竟毫无消息。先父去世时,口中还叨念着二位师姊的名字……对了,钟姑娘,你娘可好?” 钟灵听罢,长长的睫毛一垂,悠悠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我娘和秦阿姨不久前都过世了。”林剑然惊道:“怎么?……”吴长风忽然插口道:“林先生,晚上山风凛冽,钟姑娘和邵姑娘又刚刚受了惊吓,须不要生病才好。这里离我丐帮驻地不远,我看大伙儿不如在我那里委屈一宿罢!”众人点头称是,遂跟在吴长风身后向丐帮驻地而去。方腊替钟灵牵了白马,钟灵则拉了邵云馨的手走在最后,一路上将段正淳、甘宝宝等人遇害的经过以及自己和段誉、木婉清、王语嫣几人的身世向众人絮絮地讲了,众人听了,无不嗟叹。 众人七拐八绕,不多时,便到了一个极大的山洞。张叔夜放眼看去,却见几百乞丐七个一堆,五个一伙,席地而坐,抱杖而眠,人虽肮脏,却竟十分整肃,心下不仅赞叹道:“丐帮这天下第一大帮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我大宋军士若都有如这丐帮帮众般严明整肃,国运何愁不兴?”正想间,两名当值六袋弟子见吴长风来至,忙过来见礼。吴长风低声吩咐道:“莫吵醒了陈长老和众弟兄们,且去弄几条黄狗,做几只肥鸡,再拿些好酒,放在洞外,点起篝火,我要与几位客人痛饮一番。”那二丐接令而去。要知那萧峰是最喜饮酒的,因此这次营救萧峰,吴长风便命丐帮弟子带了五十皮袋的上好美酒,准备为萧峰压惊。 不多时,酒宴摆下。众人一看,各色菜品无一不是粗陋不堪,可闻来却又有一股诱人之香,不禁食指大动。方腊先自掰了一条狗腿,入口咀嚼,又喝了一大碗酒,不由大声赞道:“好香!”张叔夜一扯方腊,低声道:“大哥,别吵醒了丐帮弟兄。”方腊连连点头,将口中的一大块狗肉咽下肚去,又自语道:“嗯,丐帮的手艺真是不错!”吴长风笑道:“我丐帮的手艺自成一家,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亚于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众位若是喜欢,等此间大事了了,我便请乔帮主他老人家设宴,让大伙儿吃个痛快!” 一旁邵云馨偷偷扯了扯钟灵的衣袖,低声道:“钟姊姊,你看这鸡,外面一层老泥,真的能吃?”钟灵笑道:“傻妹子,这是丐帮名菜‘叫化鸡’,你今日吃到,可算是口福不浅。我教你一个乖:你把鸡上的泥壳剥掉,扯条鸡腿尝尝。”见邵云馨还是迟疑不定,当下动手为她扯了一只鸡腿,送至她口边。邵云馨还是不敢吃,但已耐不住那香气,当下皱紧眉头,闭起双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咬了一口,刚刚嚼了两下,便已眉花眼笑,连叫“好吃”,可当她抬眼望时,却呆住不动,好似看到了天下最最奇怪的物事,众人好奇,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也无不惊诧莫名——只见那空灵和尚正拿着一大块狗肉大嚼。 空灵见众人瞧他,颇有些不解,问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如此观望小僧,不知何故?”邵云馨笑道:“和尚,出家人不是不准吃肉喝酒么?”周桐也笑道:“高僧可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空灵微笑不答,端起一大碗酒,一仰脖,一饮而尽。 方腊嗔道:“二弟,小师妹,你们也太小气了。这许多美酒佳肴,你吃得,我吃得,怎么偏偏这和尚吃不得。来,小师父,我敬你一碗!”空灵仍是一笑,与方腊干了一碗,又去啃他的狗肉。周张二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林剑然一眼,心下均自想道:“林师兄,你才学渊博,尤在我等之上,怎的好端端地拉了个酒肉和尚谈经论典?” 林剑然似是会了意,微微一笑,拈髯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位空灵师父,虽则在少林寺中只是个低辈弟子,可其佛法之睿深,不亚于得道的高僧。他吃肉喝酒,其中自有吃肉喝酒的禅机。和尚,是如此么?”此时空灵手中的狗肉堪堪吃尽,才用袖子抹一抹嘴,摇头晃脑地道:“林居士所言甚是。诸位施主不知,我佛如来有言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乃大仁大勇;观世音亦有誓曰:‘众生中一人不成佛,我便不成佛’,此乃大慈大悲。现今天下混乱,朝廷无道,民不聊生,自然是入地狱者多而成佛者少。因此,出家人既以普渡众生为任,自然也不能成佛而只可入地狱了。敢问诸位施主,这饮酒吃肉岂非下地狱的一条捷径么?”沉了沉,又似自言自语般道:“阿弥陀佛,倘若天下苍生均有肉可吃,佛祖虽嫌血腥,恐怕也要暗暗欣慰——总比冻饿而死,沉沦饿鬼要好多了罢!” 众人听罢,心中皆是一震——彼时大宋君王无道,臣子不贤,人祸天灾,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张叔夜暗自忧虑宋室国运堪危;周桐则想:“倘若人人有肉可吃,这天下总该太平了罢?”方腊却暗暗对天发誓:“皇天在上,我方腊有生之年,定要让百姓过上人人有肉可吃的好日子。” 此后众人所谈论的却是一些武林中的大事,不久话题一转,便谈到了萧峰身上。吴长风兴致勃勃,讲起了萧峰的英雄事迹,从马大元遇害直讲到西夏国招亲。他禀性憨直,口才原不甚好,但出于对萧峰的万分景仰,激动不已,加上有个口齿伶俐的钟灵在一旁补充,讲得竟是有声有色。当他说起萧峰为恕四大长老之罪,不惜甘收法刀穿洞之刑时,不由老泪纵横,当中聚闲庄内,少室山头等几场大战,讲得更是惊心动魄。方腊等人听着,不由得热血沸腾,心中对这位素昧蒙面的大英雄更是充满了敬仰之情,不知不觉,竟然一夜未眠。 次日,段誉率大理国兵来到,武林群豪同仇敌忾,杀奔南京,可最后辽帝虽然退兵,但萧峰也长眠谷底,众人哭祭之后,纷纷离去,吴长风与林剑然却皆因悲痛过度,未曾留心方腊三人的行迹,各自归去。崖边,只留下这三兄弟,伴着这阵阵松涛,声声鸦鸣,默然长跪不起…… 三人伏在崖边,恸哭半晌,心下方略平静了些。周桐率先止住悲声,含泪向方张二人道:“大哥,三弟,咱们即便哭死于此,萧大侠又岂能复生?他老人家一世英雄,想必也是不喜欢堂堂七尺男儿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方腊闻听此言,果然停住不哭,向谷中朗声道:“乔帮主,二弟他说得没错,您定是不喜欢我们这副窝囊样子。我们便按您老人家的意思,保住有用之身。您老人家在天有灵,须保佑我们兄弟为国锄奸,为民造福。”说罢,一个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张叔夜和周桐也跟着叩头,张叔夜道:“乔帮主,在下三人就此别过。嵇仲在此向您立誓:一生之中,绝不做半分丧国损民之事,自今而后,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若有食言,天人共弃!” 一番话,直说得方周二人血脉贲张,不由自主地张口高呼:“自今而后,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若有食言,天人共弃!”言讫,三人又复向谷中叩首三次,站起身来,毅然而去,终不回望。 谷中松涛阵阵,和着三人的回声,袅袅不绝,仿佛是那长眠谷底的大英雄正自颔首而笑…… 三人一路下山奔雁门关而来,一路之上,断剑残戟狼籍,残肢尸骨满目,有汉人,也有契丹人。周桐忽道:“大哥,三弟,你们说这一场大战,过责再谁?” 张叔夜沉吟道:“皇上若不在边关兴兵操练,辽人也许不会这么早大举南侵……”周桐接口道:“可是若不练兵,待到辽人兵强马壮,一样会入寇中原!”方腊道:“依我看,过在双方,可受苦的却是两国的百姓。两国皇帝一令既出,百万兵士尸横沙场,无数百姓横遭涂炭!我大宋上无明主,下无良臣,兵虚马弱,民不聊生,这才是真正的本源!”周张二人点头称是,半晌无语。 方腊续道:“二位兄弟,咱们在乔帮主面前发了誓,要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看应当如何去做?”张叔夜道:“当今朝政昏乱,应该有人出来匡扶宋室,如包拯,如狄青,如杨家将一般。”方腊道:“可如今皇帝无能,便似那扶不起的刘阿斗,纵有个把贤臣良将,又能如何?” 周桐一惊,低声道:“大哥,难道您想……”“造反!”方腊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显得异常坚决。“万万不可!”张叔夜道,“大哥,义军一起,中原必乱,我大宋北有契丹、女真,西有西夏、吐蕃,南有大理,倘若一时间蜂拥而起,岂不又是一场五胡乱华么?” 方腊摇头道:“不然!吐蕃国偏僻遥远,其新君宗赞昏聩无能,国运本已衰微,加之近日其国师鸠摩智失踪,更是雪上加霜,自顾不暇;女真尚未开化,其首领完颜阿骨打咱们已然见过,也不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大理国王段誉、西夏驸马虚竹子,皆是宅心仁厚,不喜刀兵;而辽主耶律洪基折箭立誓,有生之年决不侵华,辽人素重信义,这一阵子也不会兴兵南下。这不正是起义的大好时机?” 方腊这几句话声音愈说愈大,猛然听得脑后一股金风袭来,忙回手一抓,却是一支羽箭。三人大惊,回头一看,身后已多了十数骑人马,领头人一身戎装,拈弓搭箭,正是那雁门关指挥使张朝祥! 原来这张朝祥见辽兵已退,心下大喜,命手下刀笔修表进京请功,说什么守城官兵上下一心,力退辽兵,格毙辽国南院大王萧峰云云,极尽粉饰太平之能事,自思不日即有封赏,不禁洋洋得意,遂带人出城,装模做样的巡查一番,以显“虎威”,不料行至半路,却听到了方腊的“造反”之辞,于是冲冲大怒,拈弓搭箭向方腊射去。 方腊见是张朝祥,顿时怒从心起,虎吼一声,高声道:“二弟,三弟,这厮不放群侠入关,致使乔帮主丧命,此仇怎能不报?”说着手一扬,那支羽箭向张朝祥直射而去。张朝祥究竟也是行伍出身,忙将身子一侧,羽箭贴脸而过,随之叫道:“大胆刁民,串通辽狗,谋反大宋。来人啊,给我就地正法!”手一挥,亲兵卫队蜂拥而上。 张叔夜向二人道:“这厮听得大哥之言,日后必生祸患,今日正当为国锄奸,莫留活口!”说着长剑点处,一招“无边落木”,剑光恰似瑞雪纷飞,数名兵士或中前胸,或中咽喉,纷纷倒地。一边方腊发一声喊,双掌飘飘,中者莫不骨断筋折而死。其余兵士见状,掉头想逃,周桐随手拾起一颗石子,猛地掷出,一人应声而倒,他手法如电,随抓随掷,片刻之间,便只剩下了张朝祥一人。 此时的张朝祥威风全失,滚鞍落马,叩头犹如捣蒜,连声哀告道:“三位大侠饶命,饶命啊!”方腊虎目圆睁,大喝一声:“无耻小人,还敢求饶?”正欲挺剑刺向他的前胸,却见他惨叫一声,已然瘫倒在地。三人俯身看时,见他面色青紫,竟已吓得胆裂而死。忽闻一股恶臭刺鼻,原来是他的屎尿全出来了。 三人相顾,不由得齐声仰天大笑,便草草埋了尸体。方腊笑道:“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真是痛快!”周桐问道:“大哥如今有何打算?”方腊道:“我要回家乡变卖田产,伺机起兵举事。二位好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干一番大事业!” 张叔夜道:“大哥既然决意兴兵,小弟也无话可说!”方腊道:“三弟,你……”张叔夜道:“我已说了,要做匡扶国家的杨家将。我家世有荫封,今日别过,且去进京投军承荫。”方腊急道:“三弟,你为官,我为寇,那咱们……咱们岂不是成了陌路仇家?” 张叔夜心情激荡,一把握住了方腊之手道:“大哥,咱们是好兄弟,生死不渝的好兄弟。我为官,为的是匡扶社稷,抵御外侮;你起义,为的是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我道虽不合,志却相同,永远是好兄弟!”说着,不由热泪盈眶。 方腊心头也是一酸,含泪道:“三弟,话虽如此,可日后我兴义兵之时,倘若朝廷命你讨我,你又当如何?”张叔夜道:“为官虽身不由己,但我定当尽力回护大哥。若是交兵无法避免,叔夜唯愿一死以全兄弟之义……二位兄长,咱们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罢!珍重了!”说罢,转头大步而去。 周桐呆立一旁,怔怔地流下两行清泪。方腊沉默半晌道:“二弟,你又做何打算?”周桐叹道:“为官,起义,兴兵打仗,苦的还是百姓。大哥,我无心仕途,也不愿造反,只愿从此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尽一个武林人的责任。” 方腊叹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二弟,从此我三兄弟天各一方,同是为国为民,只是各行其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见,咱们也就此分手罢!”说罢,拍了拍周桐的肩头,转头而去。 周桐呆呆地站着,半晌无语,心头怅然若失。“大哥去兴兵举事,三弟去投军报国,我却该当如何?”他自幼饱读诗书,但因生逢变法之年,政局动荡,搞得他心灰意懒,在二十岁上弃文习武,投身华山派,练就了一身武艺,可经过这一战,他对大宋却寒透了心,可让他率兵起义,他也没有这个勇气。 “我该往何处去?我该往何处去?”他想着想着,心念甫动:“对,不如回华山问问林师兄,看看他对此如何看法?”想到华山,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那个娇憨可爱的小师妹邵云馨,不由心神荡漾,当下再不多想,径奔华山而去。 这日周桐正行至华山附近的一片密林,忽听得林内有兵刃撞击之声,好奇心起,便蹑足潜踪,悄没声息地凑了过去。只见一群人正斗在一处,定睛一看,却是一道三俗正围攻一个青年侠士,那人身着黄衣,看打扮应是昆仑派的。只见他满身血污,伤痕累累,犹自挥剑苦战,但那一道三俗武功显然均远胜那人,更何况是以四敌一,因此那人左支右绌,猛然间被一个使护手钩的汉子一钩钩中了大腿,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那白须道人怪笑一声,挥剑向那人颈中砍去。周桐见情势危急,顺手拾起一颗石子,紫霞神功运处,“唰”地一声掷了过去。 那人倒在地上,自思今日不能幸免,闭目待死。却听耳边一声脆响,那道人的长剑已然断为两截,紧接着一声清啸,周桐已跃至众人面前,朗声斥道:“青天白日,当道杀人,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是何道理?” 一名使雷公挡的老者狂笑道:“哼!一品堂办事,还真有几个不怕死敢插手的!”周桐听罢一惊:原来他们竟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原来那一品堂是西夏征东将军赫连铁树所创,旨在网罗天下武林好手为其卖命,曾名动江湖的段延庆、叶二娘等“四大恶人”从前便是为一品堂效命的。 “莫兄何必如此呢?”一个青袍持剑的老者将其拦住,含笑向周桐一拱手道:“这位小兄弟功夫不错嘛。但此处非是你该来的,还请从速离开,老夫担保你毫发无损。”周桐看时,见那老者身材高挑,神态颇为潇洒,心下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层好感,遂抱拳道:“不敢,在下看四位的身手,都是大有来头的武林前辈,却因何合力对一个晚生后辈下此毒手?”那老者仍是笑眯眯地道:“小兄弟,这是我一品堂的私事,还望勿要插手,至于那两个人么,是非死不可的!” “两个人?”周桐问言方才定睛一看,只见那昆仑弟子身下还卧着一人,看不清面目,但却似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再看那昆仑弟子时,不禁脱口叫了声“江兄弟”,原来这昆仑弟子竟是昆仑派掌门“两仪剑”章汝言老先生座下二弟子,自己的好友——江上风。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我……我不认识你啊。”江上风低声道。“你不认识我了?”周桐奇道,“我是华山派的周桐,你的好朋友啊!”江上风神情甚是焦躁,呻吟道:“我不认识你……咳咳……你快走……你、你打不过他们的……他是剑神……咳咳……剑神卓……卓不凡……”说完这句,便昏了过去。周桐一惊,向那老者道:“您就是驰名天下的剑神卓不凡卓先生?” 那老者正是剑神卓不凡。当初他为报师门之仇,与芙蓉仙子崔绿华、蛟王不平道人连手上缥缈峰灵鹫宫杀天山童姥,不料却被虚竹挫败,不平道人丧命,崔绿华重伤。他见无法挽回,只得扶崔绿华下山,住在客店中养伤。卓不凡憋气窝火,生了一场大病,花光了银子,病没治好,崔绿华的伤势也更加严重。二人被伙计赶出店房,昏倒在路旁。恰好赫连铁树经过,见二人相貌不俗,遂就了他们的性命,于是二人便死心塌地地归附了一品堂。由于二人武功卓绝,在一品堂中算得一流高手,因此颇受赫连铁树赏识。 卓不凡听周桐问起,笑道:“不才正是卓某,这是雷电门掌门莫春然,”说着一指那使铁牌雷公挡之人,又一指那二人道:“这位是北海高手拓拔雄,这是武林前辈玄冥子道长。”周桐连听连惊:原来这四人皆是武林的先辈高人——莫春然是雷电门掌门,他师弟“雷动于九天之上”九翼道人在武林中名头甚响,而他的武功更在九翼道人之上;拓拔雄一路“渔叟钩法”威镇北海,是拓拔氏的一派宗主;那玄冥子自己虽未听说过,但看这几人对他的尊崇之态,不问可知是比他们更厉害的高手。周桐自思:“今日这仗可不好打,弄不好会送了性命,但行侠仗义是吾辈的本分,又岂能临阵退缩?”当下俊眉一轩,朗声道:“四位威名,在下久仰。四位既然都是武林前辈,又何苦不顾身份,对两个后辈小子苦苦相逼?今日周桐明知不敌,但还是要以卵击石,接一接四位前辈的高招!” 话音未落,一条青影倏地落在周桐眼前,却是莫春然。他右手雷公挡向周桐一指道:“小辈自不量力,倘使你师父林庸在世,尚可与我斗上一斗,你又算什么东西,找死!”说罢,左牌右挡舞动如风,直向周桐攻来。 周桐见他来势迅疾,慌忙拔剑后跃。却见莫春然左手使开三十六路蜀道难牌法,一面铁牌罩住全身,犹如铁桶一般;右手雷公挡则势挟风雷,一招紧似一招,直往身上招呼,心知无法还击,只得凝神施展轻身功夫,前窜后跃,双眼则不住地寻找他招数中的破绽。莫春然见他毫无还手之力,不由得哈哈大笑。 可恰在这一笑之间,莫春然动作稍慢,已然被周桐抓住了破绽——原来他左手持铁牌,招数再精,毕竟臂长有限,故而与左臂相距最远的右腿下方便是那铁牌最难回护之处,因此他动作一慢,此处便露出了破绽。周桐当下更不多想,一招“萧史乘龙”,长剑迅若疾风,矫若神龙,直刺莫春然右腿小腿。莫春然没想到这毛头小子会有此一招,大惊之下,慌忙尽力向旁边一跃,但是为时已晚,只听“噗嗤”一声,周桐的剑刃已在他腿上“风市”与“伏兔”两处穴道之间划了一条口子。 莫春然腿上中剑,心中不由得一慌,随手将左手铁牌上举,上身微侧,右手雷公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周桐右肩。周桐顺势一招“浪子回头”,身体一侧,避过莫春然的攻势,长剑随之划了条弧线,直斩莫春然的后背。 一旁卓不凡见状,心中一凛,忙高声叫道:“莫兄小心后背!”可是为时已晚,只听“咔嚓”一声,长剑已然砍在他后背“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莫春然惨叫一声,翻身仆倒,抽搐几下,便即毙命。周桐也不知自己这一击竟然奏效——毕竟他的武功与莫春然相差太远——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发愣,心中禁不住有些后怕。 这可正应了“骄兵必败”这句古训。其实此时莫春然的武功修为远在周桐之上,周桐想要伤他实数不易,但要知周桐其人心细如发,做事又极认真,脑筋又不笨,但凡是师父所教的招数,他皆了然于心,并且加以揣摩变通,做到得心应手,因此他这十年华山学艺,虽然武功造诣较师父林庸尚相去甚远,但已学到了他武学中的主旨,所欠的只是内功修为和临敌经验罢了。可偏生像莫春然这等大高手竟然骄傲自大以致露了破绽,这也就难怪周桐能一击得手了。 可一旁的卓不凡却另有一番想法,他忆起当日“万仙大会”之上王语嫣曾论及缥缈峰下九翼道人之死,招数与今日周桐杀莫春然的招数一般无二,叫他如何不怕。回头看时,四人中武功最强的玄冥子不知何时竟已悄然退去,卓不凡更是惊怖,当下撒腿便跑,一不留神,竟然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拓拔雄见周桐剑斩莫春然,正欲舞护手钩与周桐拼命,可回头一看,身后竟空无一人,心下捉摸:“这小子一出手便杀了莫掌门,吓跑了玄冥道长和卓先生,定是有其过人之处。虽然我现下还看不出来,但定是我自己功夫不道所致,我的武功尚不如那死鬼,既然他俩都跑了,我又何苦前去送死?”当下一跺脚,转头追卓不凡去了。 周桐眼见这三大高手抱头鼠窜而去,不明就里,呆呆地站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地上还躺着江上风等二人,慌忙蹲下,将二人扶至一棵古柏之下。仔细一看,江上风伤逝不轻,可那书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只是被点了穴道,昏晕过去而已,当下先封了江上风的几处大穴,又用随身携带的本派疗伤圣药“玉真散”为他内服外敷,随即又解了那书生的穴道。片刻之间,二人均已醒转。 那书生一醒,便挣扎着站起身向江上风道:“小可黄裳多谢义士活命之恩。”江上风苦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不是也打不过他们,险些……咳咳……险些丧命么?”说着一指周桐道,“你应谢他才对。” 黄裳正色道:“义士此言岔矣,小可无端遭人围困,若非义士现身,恐怕早已魂归地府了!那位义士当谢,您亦当谢。”说罢向他深深打了一躬,才转头向周桐道:“小可黄裳,多谢义士活命之恩。”说罢又是深深一躬。周桐道:“黄兄客气了。”伸手相搀,哪知四手甫接,黄裳竟“哎呀”一声摔了出去。 原来周桐一直在仔细端详黄裳,见他生得面容清癯,丰神俊朗,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尤其使他留心的是,这黄裳骨骼清奇,猿臂蜂腰,活脱脱是一副练武的好架子,不禁怀疑他是否身附武功。此刻见他向自己一拜,忙伸手相扶,手上微微的运了些内力,想试一试他的武功根底如何。 待到四手一碰,周桐方知这黄裳的确只是个文弱书生,见他向后摔去,忙伸手一揽,将他扶住,黄裳尚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面现迷茫之色。周桐抱拳道:“周某失礼,还望黄兄海涵。对了,黄兄,江兄弟,那卓不凡等人为何要对你们下此毒手?” 黄裳苦笑道:“说来可笑,小可此来本是要进京赶考,哪知行至此地,便遇上那四人,他们似在商量什么大事,见我过来,便要杀我灭口,说什么‘此事绝不可外传’。我一再辩解,他们就是不听。正要动手之时,那白须道人却突然说我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不让那三人杀我。可我一个读书人,又哪里想学什么武功了?恰在此时,这位义士便来了。那道人伸指在我肩头一点,我便昏了过去。” 江上风续道:“他们四人正争执间,我恰好路经此地……咳咳……见他情势危急,于是出手相救……哪知一照面……咳咳……一照面才知遇到了高手……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与他们交手……不多时……咳咳……周兄你便来了。对了,周兄你适才剑斩莫春然,惊走三大高手,真是痛快!” 周桐叹道:“其实我也不知我这两招就能杀得了莫春然,至于卓不凡等人因何退去,我更是一无所知。江兄弟,我看你伤势不轻,此处离华山不远,不如随我上山疗伤罢。”江上风强笑道:“我没事……”话未说完,突然全身抽搐,昏倒在地。 黄裳见状,向周桐一拱手道:“这位恩公,请速带这位义士上山疗伤,小可尚无大碍,这就告辞进京了……还没请教两位恩公尊姓大名?”周桐道:“在下华山派周桐,这位是昆仑派江上风。黄兄,如今时间紧迫,咱们就此分手,愿你金榜题名……对了,我师弟张叔夜进京投军承荫,黄兄若是碰巧见到,请替我问他安好……后会有期!”说罢向黄裳一拱手,下腰背起江上风,施展轻功,直奔华山而去。 周桐心急如焚,脚下加紧,不多时已然到了华山脚下。正行路间,忽见一位身着紫衫的中年文士正顺山道而下,却不是林剑然又是谁?周桐大喜过望,忙不迭地高声叫道:“掌门师兄,周桐在此,快来!” 林剑然听得是周桐的声音,惊喜之下,忙奔了过来,见周桐背上还负着一人,忙问:“六师弟,这是……这不是昆仑派的江上风江兄弟么?怎么弄成这样?”“一言难尽,江兄弟被人打伤了!”林剑然道:“上山再说。”说着从周桐背上接过江上风,往腋下一夹,身形飘飘,已然上了山道。周桐一纵身,紧随其后。 华山山势清奇险峻,自古闻名,古人有言“自古华山一条路”,便是形容其险。可林剑然腋下夹着江上风,却直如无物,身形如风,直向上升去。江上风受了颠簸,渐渐苏醒,迷迷糊糊地只觉耳畔呼呼风响,不一会便又昏了过去。不多时,已来至山门之外。 “三师哥,你回来了?有五师哥他们的消息了?”一个白衣少女听见响动,快步跑了出来,人美如玉,衣衫胜雪,正是周桐的小师妹邵云馨。邵云馨出得山门,一眼便望见了周桐,不由笑逐言开,跑过去拉了周桐的手道:“六师哥,你可回来了,五师哥和七师哥呢?” 其实江湖儿女豪放不羁,肌肤相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周桐与邵云馨同堂学艺之时,也不是没牵过手,但此刻周桐被她柔滑细腻的小手握着,不禁微微有些发窘,忙轻轻抽手出来,将江上风扶下来,道:“小师妹,说来话长,先帮我把你江大哥扶进去疗伤。” 三人扶了江上风进入内堂。一路之上,周桐看着这华山上的一草一木,不禁忆起与方腊、张叔夜同堂学艺的时光,想到三人现下天各一方,不知何日重聚,心下悲凉,深深地叹了口气。“六师哥,你怎么了?”邵云馨问道。周桐忙答道:“没事,没事。” 进入内堂,林剑然将他放到床上,解开他的上衣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他背后“神道”、“志室”二穴之上各有一处乌青之色,触手冰冷。此时江上风早已不省人世,手足抽搐不已,牙齿不住打战。林剑然见状,叫周桐和邵云馨扶他坐正,自己则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掌按住他受伤的两处穴道,潜运内力,助他驱毒疗伤。 不一时间,林剑然脸上显出一层紫气,并且愈来愈重。周桐心知师兄已然运上了本门内功绝学“紫霞神功”,见他功力如此深厚,心下不禁叹服。原来这紫霞神功乃是华山派开山祖师陈抟所创,与他的另一门绝技“锁鼻飞精术”并称“华山双绝”。江湖上有句话:“华山九功,第一紫霞”,便是形容此功的威力。这门功夫使动之时,脸上会透出一层紫气,功力愈深,紫气愈重,直至修炼到登峰造极之时,方可神色如常,但那却已非常人能及了。 不知不觉之间,已然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剑然猛然大叫一声,双掌撤回,神色大变。“三师哥,你怎么了?”邵云馨忙问。林剑然双眉紧锁,低声道:“不妨事。”说罢潜运内息,周桐忙伸掌运功相助。半晌,林剑然方神色如常。 “师兄,怎么样?”周桐问道。“江大哥究竟受得什么内伤,竟然这么厉害?”林剑然道:“这是幻阴指的指力,方才我助江兄弟疗伤,这指力的寒毒竟然传到了我身上,真是厉害!”周桐一惊,幻阴指的名头,他也曾听过,相传这门功夫乃是数十年前名动江湖的一个大魔头所创,阴毒邪门,和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斗得旗鼓相当。想至此,忙问道:“师兄,江兄弟还有得救么?” “难啊!”林剑然道,“伤他之人武功甚高,但似是手下留情,若非如此,江兄弟早已不保,可即便如此……唉!本门的紫霞神功中正平和,却不是纯正的阳刚内力,无法克制幻阴指的寒毒,除非用少林寺的‘六阳正气丹’之类的丹药先镇住寒毒,再运功将毒逼出体外,方可平安无事,否则……可咱们又上哪里去找六阳正气丹呢?” 邵云馨忽道:“三师哥,你怎么忘了,当日咱们去救萧大侠时,为防辽人用毒,少林方丈玄渡大师不是赠了我们每派三十颗六阳正气丹以备急需么?”林剑然以手击额,笑道:“我倒忘了,多亏小师妹你提醒。”“我去拿来!”邵云馨说着便跑了出去,不一会便拿了个瓷瓶过来。“正是此物,”林剑然接过药瓶,拍了拍邵云馨的头道,“还是女孩儿家心细。”邵云馨甜甜一笑,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林剑然倒出四粒丹药,将药瓶交还了邵云馨,见那丹药赤若丹霞,馨香扑鼻,当下自己服了一粒,又叫周桐撬开江上风的牙关,将其余三粒喂他服下。随即坐在他身后,运起紫霞神功,脸上紫气大盛。他出手如电,在江上风背心诸穴或抓或捶,或拍或敲,又过了半个时辰,江上风眉头一皱,“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黑血。林剑然收回双掌,擦了擦汗,低声道:“成了!”说罢闭目休息,神情疲惫之极。 江上风连吐了三口黑血,又昏了过去。邵云馨忙扶他躺下,为他盖好被子。半晌,林剑然睁目道:“他身上的寒毒已然去了十之八九,让他静养几日,吃些清汤稀饭,再隔一日服一粒六阳正气丹,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便可康复。” 三人见江上风脸色转红,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略觉放心,便静悄悄退了出去。邵云馨问道:“六师哥,你们怎么没随咱们一起回华山?五师哥和七师哥又怎么没和你在一起?”林剑然也道:“是啊,当日回华山后,我才发现你们三兄弟未在其中,心下甚是着急,每日里下山打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周桐长叹一声,将以往的经过向林剑然讲了。林剑然听罢,摇头叹道:“五师弟胆识不凡,七师弟谋略过人,两人又都是一身好功夫,可是如此下去,结局真是难以逆料。”邵云馨忽问:“三师哥,倘若五师哥兴兵起义,咱们华山派又当如何呢?”林剑然默然良久,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沉了半晌,林剑然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六师弟,小师妹,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多想也是无益……对了,六师弟,你方才说江兄弟遭西夏一品堂的高手围攻,你杀了一人,惊走那三人,你可知他们的名号?” 周桐道:“那四人名头甚响——死在我剑下的是雷电门掌门莫春然,三个逃走的一个是北海拓拔氏的宗主拓拔雄,一个是剑神卓不凡,还有一个白须白发,身量不高的道人,叫什么玄冥子的。师兄,你可曾听说过此人?” 林剑然听罢,额角冷汗涔涔直冒。邵云馨奇道:“三师哥,你怎么了?”林剑然叹道:“六师弟,小师妹,江兄弟中的那招‘幻阴指’,便是这玄冥子下的手。这玄冥子的内功是纯阴一路,在江湖上掌指双绝,二十年前名动江湖,凭着一路“幻阴指”和三十六招“玄冥神掌”杀了不少高手,武林中人闻之色变,后来大理保定帝段正明以一阳指破了他的功夫,此后他便遁迹于藏边、青海一带,从此再无消息,那时六师弟你年方十岁,小师妹则尚未出生,自然是对此一无所知了。但那莫春然、拓拔雄和卓不凡三人的名头,你们总应知道罢……六师弟,论武功,这四人皆远在你之上,你却如何能打败他们?” 周桐道:“我对此也深感纳闷……”便将与四人交手的经过细细讲了。林剑然听罢,皱眉道:“这其中必有原因!……师弟,你可曾向他们通报你的姓名门派?”周桐一呆,点了点头。 林剑然叹道:“祸不远矣!”邵云馨一惊,道:“三师哥……”林剑然续道:“玄冥子等人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因此退去。但他们既然知道了你的姓名门派,便定会召集更多高手血洗华山派,以雪今日之恨。” 周桐沉默半晌,昂然道:“师兄,这祸是小弟一人所闯,与华山派无涉。若是他们前来寻仇,周桐一人承担。”“六师哥!”邵云馨急急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天坍下来大家顶,我……我又岂能让你独死?”话一出口,自觉不好意思,小脸羞得通红。林剑然也道:“小师妹所说不错,到时华山一派与你共渡此劫!”周桐知道师兄义气深重,自己若是回绝,反而菲薄他了。又想到小师妹那一句“我又岂能让你独死”,心下不禁甚是甜蜜,觉得千难万险也不算可怕了。 一晃以过了一个多月,江上风的伤势也基本痊愈了。通过几番交谈,林剑然才知当日雁门关大战之时,昆仑掌门“两仪剑”章汝言病重,命大弟子司空文,二弟子江上风率部助战。哪知大战之后,司空文等却接到消息,说章汝言已然病故,遗命司空文接任掌门。由于昆仑、华山两派上代掌门人乃是生死之交,故而司空文请江上风先上华山向林剑然报丧,其余众弟子回去奔丧。哪知江上风却在华山附近义救黄裳,被打成重伤。林剑然听说章汝言已然故世,想起父亲林庸,不禁嗟叹不已。 这日,林剑然、周桐、邵云馨正与江上风在前厅闲谈,忽然有弟子来报:“大理段皇爷有喜帖到。”随着话音,一名英俊潇洒的中年文士进入前厅,向林剑然深深一躬,双手奉上喜帖道:“大理朱丹臣见过林掌门,段皇爷将于本月十五举行立妃大典,特命朱某送喜帖来。” 邵云馨性急,抢着接过喜帖。打开一看,不由眉开眼笑,向林剑然和周桐道:“三师哥,六师哥,钟姊姊真的要和段皇爷完婚了。” 第二回 转头恩怨成空 虽然时令已入冬季,可四季如春的大理依旧是山河明媚,鸟语花香。鲜艳夺目的山茶花,开得满路都是。便在这一路的茶花之中,缓步走着一位少女。她身穿一件藕色的衫子,原本就是绝美的容颜,被这灿烂的茶花一衬,更显得秀雅万方。 这美丽的少女,便是当今大理国的皇后——王语嫣。今日她避开丈夫段誉和众侍从,独自一人出城,是要去天龙寺求她皇伯父——已然避位为僧,法名本尘的段正明——来主持一件大事。 原来当日段誉获悉自己的身世之后,一登基便迎娶王语嫣为皇后,他自己可谓是志得意满,可同样深爱着他的木婉清和钟灵两个姑娘却只得暗暗伤心落泪,怅然销魂。钟灵一来年纪尚小,二来生性豁达,倒还罢了,可那木婉清心中却一直将段誉当作是自己的丈夫一样,总是念着和他初遇的那段旖旎风光。从前二人是兄妹也还罢了,可现下段誉的身世揭破,已经不再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却要眼看着他娶一个别的姑娘进门,这叫她心里怎能受得了?她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甚至有几次还暗暗动了寻死的念头,但最后都忍下了。 王语嫣看在眼里,心中也自惆怅,她心中暗道:“木姑娘和钟姑娘对段郎有情,段郎也非对她俩无意。倘若彼时她俩不被认定是段郎的亲妹子,那现下他们也多半会姻缘美满了罢。现在闹成这样,我和段郎虽说是称心快意,可她俩终会落得一生伤心,这又是何苦。”心念一动,便求段誉立木、钟二女为侧妃。 其实段誉心中又何尝不记挂着木婉清和钟灵?他初涉江湖之时,曾经偷偷亲过钟灵的绣花鞋,也曾拥着木婉清那柔软的身子,深深地吻她娇艳的樱唇,只是由于身世一搅,才不得不断了对二女的相思之念。当然,他心中最爱的,还是那清丽绝俗的王语嫣,因此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便立了她为后。这样做,不光是因为他对王语嫣的爱慕之情,也是怕这好容易才倾心于己的神仙姊姊不悦,怕她暗自伤心,更怕她一怒之下永不再见自己。 可王语嫣向他一提立妃之事,他却又有些犹豫,怕这是王语嫣试他用情是否专一的法子,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王语嫣无法,只得假装发怒,说他喜新厌旧,薄情寡义,段誉方知王语嫣是真心成全木、钟二女,便不再推辞,答应立她俩为侧妃,并要请大哥萧峰、二哥虚竹子做主婚人,王语嫣方才回嗔做喜,二女也暗暗欣慰。 后来萧峰被囚,去营救时,段誉便依王语嫣之意,没带王语嫣,却带了木婉清和钟灵。哪知萧峰竟然惨死在雁门关前,段誉伤心过度,竟不理朝政,还命大理全国上下为萧峰举哀,自己的婚事也押后再办。木、钟二女有苦难言,每日里只是黯然神伤,强颜欢笑。 王语嫣眼见二女日渐消瘦,心下无奈,于是修书给虚竹子,盼他能劝段誉一劝。可哪知段誉的这位和尚二哥竟也是一样的呆气十足,不但不劝段誉宽心,反在信中大赞三弟重义。这下子把个精通各派武学的王语嫣急得一筹莫展,自觉自己枉读了这许多典籍,可现下无论是丐帮打狗棒法还是少林般若掌,使哪一招也无济于事。正在她心焦之际,善阐侯高昇泰向她进言,说有事难解可去天龙寺找本尘大师商量。她今日只身一人上天龙寺,为的便是此事。 本尘听罢侄女之言,捻着颌下的三绺黑须,怅然叹道:“誉儿天性善良淳朴,却又带着几分执拗之气,遇事看得不甚开,这一点却是似极了他爹爹了……老衲且试上一试。”于是便吩咐禅堂中的两个小沙弥普慈、普惠去王宫中请段誉前来,二僧领命而去。 王语嫣好奇,问本尘道:“伯父,段郎的爹爹不是那号称‘恶贯满盈’的大恶人段延庆么?你怎说段郎像他?”本尘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那延庆太子本来不是恶人,他生得风流潇洒,仪表出众,文武双全,誉儿与他当年相比,也还要逊色三分呢。 “只因十几年前奸臣杨义贞作乱,弑了当时在位的上德皇帝,也就是延庆太子的父亲,我的皇叔,当时延庆太子并不在大理,只因他性喜游山玩水,故而众人对他的行踪不甚在意,因此大乱之际,众人便以为他也死在了乱刀之下,便拥立我堂兄段寿辉为首,平灭了叛军,我堂兄多方找寻延庆太子,但是音讯全无,他自己只得登基,是为上明帝。但他心中始终觉得对不住延庆太子,因此在位一年便到这天龙寺中避位出家,法号本参。却将皇位传给了我。可那延庆太子其实未死,而是遭逢惨祸,练就了一身邪门武功。” 王语嫣听至此,忍不住插口道:“大师,我曾见过那段延庆的武功,的确怪异得紧,其内功底子还是大理一阳指的内功心法,只不过是化在了两根铁杖之上,但其出招运力的法门和着数,却似是将昔年武林中一个大魔头所创的‘阴阳五行神功’中的一路‘枯木鬼藤剑法’化入了双杖的招数之中,具传这路剑法阴损毒辣,又必须有极强的内功根基方可修习。我也是在表哥家的‘还施水阁’中我姨夫慕容老先生所著的一本书中才见过几招。” 本尘听罢,不禁佩服她所见之博——那路“枯木鬼藤剑法”连他都是闻所未闻。他沉了沉,续道:“我即位初年,也曾四处查访延庆太子的下落,但他十数年来仍是杳无音讯,我便渐渐断了找他的念头,安心做我的皇帝。可前两年,他竟以‘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的身份重出江湖,并一再找我大理的麻烦。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未死,想将皇位让给他坐,可诸位大臣竭力反对;想向他解释,与他商量个解决的法子,他也不听,一意孤行,最终筑成大错,害死了淳弟……誉儿行事,这几分执拗之气着实似极了他爹爹,那时淳弟让他学一阳指,他就是不学,还私自逃了出去。我在他登基前叮嘱他爱民纳谏,也是此意……” 王语嫣正听得悠悠出神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抽泣,回头一看,竟是段誉。原来今日段誉心情稍好,便叫朱丹臣陪他四处走走,巡游一番之后,便想去天龙寺为大哥萧峰超度,哪知刚到寺门口便遇上了本尘派去请他的普慈和普惠,当下让朱丹臣先回皇宫,自己则随二人进了本尘的禅堂。恰巧听见王语嫣与本尘谈及段延庆的身世经历,便没做声,立在一旁静听。后来听本尘体提及段正淳之死,心下伤感,才不由得哭出声来。 本尘命段誉坐在自己面前,王语嫣见丈夫难过,心下甚是不忍,伸手握住了段誉的手掌,柔声道:“段郎,逝者已已,你就不必过于伤心了。”好半天,段誉才逐渐止住悲声。本尘抚着他的额头道:“誉儿,你自小向佛,我且问你,佛说人生有八苦是什么?”“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大炽。”“那佛说人生又是什么?”“是空,是苦,是虚幻,是泡影。” “阿弥陀佛!”本尘合十道,“誉儿,你所说不错。你义兄萧峰萧大侠,虽然一世英雄,却也一生坎坷。如今他往生极乐,得到了大清净,大解脱,大自在,大快乐,这岂非善事?” 段誉听伯父提起萧峰,又怔怔的淌下泪来,颤声道:“伯父,你所讲的道理,誉儿都明白,可我心里……”说到此处,竟扑到本尘怀中,大哭起来。王语嫣见他哭得伤心,心中也不由得一阵酸楚,眼圈儿也红了。 段誉哭了半晌,心中倒舒服了许多。本尘见他哭声渐渐止歇,方道:“誉儿,你说萧大侠是为何而死?”段誉抽泣道:“大哥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能够快快乐乐,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本尘合十道:“善哉!那你让大理全国服丧,自己婚事延后,徒增婉儿和灵儿的伤心,这样萧大侠能否重生?他在泉下有岂能平安喜乐?”见段誉仍有迷茫之色,当即说偈道:“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浮生若梦,苦难实多。爱恨情仇,终归尘土。誉儿,人是活在心中,而非活在世上,你明白么?” 王语嫣听到本尘那句“人是活在心中,而非活在世上”,心头不禁一动,自思:“伯父此言,是要告诉段郎,大哥为百姓而死,虽死犹生……那表哥,表哥他一心想着兴复大燕,落得神智昏乱,岂非生不如死么?”想到慕容复,不由得抬头向段誉望去。 却见段誉沉思良久,抬起头来,面现祥和微笑,向本尘道:“伯父,我明白了。”本尘笑问:“萧大侠安好?”段誉答道:“他硬朗得很,每天要喝四十大碗烈酒,我和婉妹、灵妹的婚事,还要赖他主持!” 本尘见段誉大彻大悟,合十称善。王语嫣见丈夫终于答应与木、钟二女完婚,心下也甚是欣慰,擦擦眼泪,向段誉嫣然一笑,宛如海棠秋露,梨花带雨。段誉与她四目相对,心神一荡,握住了她的小手。 正在二人心神俱醉之时,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向本尘道:“大师,那段……段延庆来了!就在山门之外。” 闻听此言,本尘神色如常;朱丹臣紧紧攥住手中的判官笔,想要出去拼命;王语嫣惊得花容失色,紧紧靠在段誉的身上;段誉却怔怔的,有些神不守舍。 本尘忽道:“劫数!誉儿,嫣儿,丹臣,随我出去见见延庆太子。”说着便起身出门,段誉神不守舍地跟在后面,王语嫣虽然心中害怕,却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来,紧紧抓着段誉的手。朱丹臣神情肃穆,手握判官笔,紧随其后。 ——山门之外,一人双杖拄地,青袍飘飘,迎风而立,正是昔年名动江湖的‘四大恶人’之首,人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只见他胸前打了个十字袢,背后不知负了什么东西,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本尘双手合十,高声道:“阿弥陀佛,延庆太子,前尘往事,皆是过眼烟云。你还是参悟不透么?”忽听一人高叫:“段延庆,今日要杀你为镇南王报仇!”话音未落,却见人影连闪,数人已将段延庆团团围住。原来段延庆上山之时,恰被尾随保护段誉的傅思归瞥见,忙向大理皇宫中传讯,片刻之间,善阐侯和大理三公等人便皆赶到了天龙寺。 段延庆迎风而立,一张脸孔仍是毫无表情。他口唇不动,腹中的声音沉沉的道:“你们不要动手,休得伤了孩子。”“孩子?谁的孩子?”王语嫣一时好奇,不禁问道。 段延庆不答,忽地铁杖点地,便似一缕轻烟,从傅思归头顶直越而过,落到本尘、段誉、王语嫣三人面前。他身法如鬼似魅,傅思归直惊得一身冷汗。段延庆转过身,背对三人道:“誉儿,将孩子解下了。”三人这才看清,他背后原来是一个碧绿色的襁褓。王语嫣不禁心头一颤——姑苏燕子坞琴韵小筑的阿碧便是爱穿这碧绿色的料子——想到阿碧现下正和表哥慕容复在大理边境隐居,隐隐觉得表哥出了什么事情,不禁紧紧握了握段誉的手。段誉一呆,上前解下襁褓,交到王语嫣手中。 王语嫣接过襁褓,仔细一看,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失声道:“段延庆,你把表哥和阿碧怎么了?”“嫣妹,你说……慕容公子?”段誉心下疑惑,伸头来看——只见襁褓上用鲜血书着“独孤超”三字。 原来阿碧原姓独孤,其先祖也是胡人。她是逍遥派传人琴颠康广陵的小弟子,弹得一手好琴,于十六岁上遭逢险境,恰为慕容复所救,因此才归于姑苏慕容氏,做了慕容复的贴身丫头,琴韵小筑的主人,隐去原姓,便叫做阿碧。王语嫣是慕容复的表妹,对此岂能不知?她原本就疑心这孩子是阿碧与慕容复所生,现下一见这“独孤”二字,更无怀疑。 段延庆正欲答话,忽见寺门中缓步走出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僧,正是天龙寺的方丈——本因长老。本因向本尘道:“本尘师弟,枯荣师叔有请师弟同延庆太子、誉官和嫣儿一同进禅堂谈话,其他人一概不见。”言毕转身入寺。 本尘合十道:“谨遵师叔之命,誉儿、嫣儿、延庆太子,请随我来。”见高昇泰,朱丹臣等人还恨恨地不欲离去,便又道:“天龙寺乃我大理佛门清净之地,怎能舞刀弄枪,昇泰,速领弟兄们回去。”他声音虽然慈和,却透出一股威严,俨然就是君临一方的保定帝。高昇泰等人不敢违命,只得讪讪而去。 本尘说罢,转身进了寺门,段延庆立刻跟了进去。段誉脑中一片混乱,身不由己的也进了寺门,王语嫣却芳心乱跳,紧紧拉着段誉,跟在最后。段誉只觉触手冰冷潮湿,原来王语嫣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了。 四人随着本因方丈,经晃天门,般若台,一直进了牟尼堂。只见一位老僧面朝墙壁,居中而坐,本观、本相、本参等诸位高僧分列两侧。本因、本尘、段誉和王语嫣向那老僧见礼之后,各归其座。 段延庆进入堂中,叫声“叔父!”便欲向那老僧下跪。可双膝刚刚一屈,那老僧身不动,臂不抬,段延庆便觉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力道将他托起,心下不禁暗叹:“想不到叔父的武功竟然精进若斯!”只听那老僧道:“痴儿,你叔父早已不在尘世,现下这牟尼堂中,只有枯荣和尚,坐罢。”这“坐罢”二字一出,段延庆顿觉一股纯厚的真气扑来,站立不稳,恰好跌坐在身后一个蒲团之上,忙道:“大师教训得是,延庆谢座。” 一旁的本尘不禁有些奇怪:这段延庆今日一改当日的大恶人做派,却又是何意?却听枯荣大师道:“延庆,你此来天龙寺,不知有何贵干?”段延庆躬身道:“我来求诸位高僧一事。”这才将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原来当日段延庆从刀白凤口中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最终得段誉相认,大喜而去。他手拄两根铁杖,在山间纵来跃去。他想叫,这喉咙叫不出声;想笑,这面孔也不听他使唤。他只能用嘶哑的喉咙咿呀着,其实是在反复喊着两句话:“我有儿子了!我儿子要当大理国的皇帝!我有儿子了!我儿子要当大理国的皇帝!” 他整整乐了一天,乐得没了劲儿,方才颓然坐倒在一棵菩提树下。从前,他与萧远山一样,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夺回帝位,如今自己虽不能亲登大宝,但那宝座却始终是属于他亲生儿子的了。此时的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十几年来一直狂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少年时便历尽磨难,几次险些丧命,容貌声音尽毁,从人人敬仰,风流倜傥的延庆太子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死人,以致性情大变。偏生又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大恶人,传了他一身的邪功,从此走上了邪路。一直主宰着他的灵魂的,便只是那个复仇的念头。 可如今这念头一去,他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些什么。的确,此时他再无所求,便觉得生而无趣了。这种一生只为一个目标奋斗不息的人大多如此,一旦那目标达成,便觉得自己像是产过卵的蚕蛾一般,再没有生活的意义了。萧远山看见仇人慕容博被扫地老僧一掌震死时如此,现在段延庆的感觉也是一般无二。 段延庆迷迷糊糊地斜倚在菩提树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了那个英俊潇洒的延庆太子,正与父皇段廉义,皇弟段正明在茶花丛中饮酒作乐。忽然见,万朵茶花变成了万把尖刀,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他躲也躲不开,变成了那个遍体鳞伤,浑身生满蛆虫的乞丐,颤抖着,蜷缩在菩提树下…… ……朦胧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极美丽的女子——长发披肩,雪肤白衣,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洁白茶花——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前,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团污秽的东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蓦地滴下两滴清泪,滴在他眼前的黄土地上,仿佛是从观音菩萨净瓶中倾出的两点甘露…… “观音菩萨!”他似是叫出了声,挣扎着向她扑去,却见她小腹上不知何时已插了一柄冷森森的长剑。殷红的血,直喷出来,溅了一地,也溅了他一头一脸,可她的雪肤却变得更白,白得透明了,白得消失了,只剩下地上那一滩鲜血…… 也不知为什么,他俯身去看那一大滩血,那血,却渐渐地凝固,变成了一面赤红的镜子。镜中,他的亲生儿子段誉向他哭叫道:“段延庆,是你逼死我娘的,我没有你这个大恶人爹爹!”“誉儿!”他想要开口解释,可声音却哑了。 就在这时,镜中的段誉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他想问儿子怎么了,却说不出话,再定睛看时,镜中的段誉竟变成了慕容复。只见他面带狞笑,阴恻恻地道:“父皇!儿臣急着登基,现在就送您上路!”说着,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忽地从镜中刺出,捅穿了他的胸膛…… “啊!”他大叫一声,猛然睁开了双眼——观音菩萨不见了,段誉不见了,慕容复也不见了,眼前,只剩下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菩提树…… 段延庆拭去额头的冷汗,兀自心惊不已。这一梦,使他又想起了刀白凤。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在他最危难之时,只有两个人帮过他——一个白衣观音,一个蒙面怪客。那蒙面怪客只是医好了他的伤,传了他一身足以横行天下的武功;可那白衣观音,却在他自暴自弃,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给了他生的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可她却已死了,在他面前挺剑自尽,为什么?为段正淳?为因为段正淳尸横就地的四个女子……归根结底,是因为那狼子野心的慕容复。他心中,顿时又升起了一团复仇的火焰,主意一定,当下双杖一顿,自此游便大江南北,中原异域,去寻找慕容复的踪迹,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以祭刀白凤的在天之灵。 的确,正像本尘所说,他和他儿子段誉一样,行事带着几分执拗之气。 他访过燕子坞和曼陀山庄,但皆是一无所获,一年之中,他找了所有他认为可能的地方,但都是失望而归。他无可奈何,见刀白凤的忌日将至,只得回返大理,去为她扫墓。 这一日,他已到了大理城外的点苍山中。眼见天色渐晚,他不禁有些焦急:这深山之中鲜有人家,看来又要露宿山中了。边想边走,猛然间一抬头,见前方似有灯光,忙加快脚步,愈走愈尽,才看清原来是一间茅屋。 段延庆觉得饥肠辘辘,便想去讨些饭食,再借宿一宿。哪知走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陛下,介天光亦弗早哉,请早体安歇事格。”声音柔软甜美,却是一口的苏北口音。虽然话音甚轻而且口音难懂,但段延庆内功深厚,听力过人,还是依稀听到了“陛下”二字。他心下奇怪:“这深山之中,哪里来的陛下,总不会是誉儿罢?”好奇心起,便伏在窗下侧耳偷听。 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爱妃,多谢你为我大燕续下香火……”段延庆一听,心头一动:难道是他?当下点破窗纸向里看去,见一个身着碧绿衫子的美貌少妇正搀着一个青年男子。定睛一看,那人头戴一顶纸折的冲天冠,面容冷傲清俊,二目离神,正是自己寻找多时的慕容复。这绿衫少妇正是阿碧。原来当日慕容复行凶之后,为段誉的六脉神剑所伤,落荒逃走,自思复国无望,万念俱灰,以至神智昏乱,恰巧被四处寻他的阿碧遇见。阿碧一向钟情于他,见他如此,便与他在这点苍山中结庐隐居。一来二去,竟自以身相许,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为他产下一子,取名慕容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段延庆心道,胸中不由得燃起了复仇之火,当下再不多想,铁杖点处,房门碎为数块,木屑纷飞。他身行如烟,趁势跃入屋内。 慕容复见段延庆破门而入,双眉一轩,挺剑而起,高声道:“大胆段延庆,竟敢来此生事!前日有个自称是什么万劫谷谷主的马脸贼来此闹事,以被我杀了,今日我就送你前去陪他!”说罢,长剑挥处,一招太行派的“云横秦岭”,向段延庆腰间横斩过去。他心志虽乱,但记忆未丧,武功未失,这一剑迅若疾风,直攻段延庆的要害。 段延庆听了慕容复的话,心念电转,自思:“原来钟万仇已然死了在他的剑下……是了,他定是想给妻子甘宝宝报仇……”一分神间,长剑已拦腰斩到,当下飘身后退丈余,方躲开了这攻势凌厉的一剑。段延庆暗道:“好险!”慕容复一招打空,更不怠慢,使了招华山派的绝招“夺命连环三仙剑”,三剑连环,一招紧似一招,直往段延庆身上招呼。 一旁阿碧见段延庆进屋,不禁大惊,忙去抱摇床上的襁褓,段延庆心念电转,左杖一撑,从慕容复身侧滑过,避开了他的连环三击,右手铁杖却“嗤”地一声点出,疾点阿碧的左胸。阿碧毫无防备,只得向右伏地滚出。段延庆顺势将铁杖一挑,已将襁褓负在了背上。阿碧一见,又急又悔,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慕容复急道:“段延庆,放下我儿子!”手头加紧,段延庆身法飘飘,与他缠斗在了一处。段延庆复仇心切,两根细细的铁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绝学“一阳指”的功力,破空嗤嗤作响,猛然之间,一杖点向慕容复的前心。可只觉手头被一股大力一拨,拿捏不稳,杖尖一扬,“嗤”的一声,竟将茅屋的屋顶刺了一孔,茅草纷纷落下,直惊得背后的婴儿哇哇大哭。 原来慕容复见久战不胜,心知长耗下去,自己的内功修为远不及段延庆,必然被他拖挎,当下使出了家传绝技“斗转星移”,欲将段延庆杖上的劲力反拨回去,但一来段延庆武功极高,内力充沛,出招迅捷无伦,二来他的“斗转星移”修为尚浅,无法发挥其最大威力,因此力道一偏,只将段延庆的平刺之力化为了上挑。 即便如此,段延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慕容复果真名不虚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功夫!”想到自己以大高手的身份竟然斗不过一个疯子,心下不禁有些焦躁。慕容复抓住这个空子,招数加紧,又连使了三次“斗转星移”,段延庆手忙脚乱,最后一次竟被自己为慕容复反拨回来的一阳指真气“嗤”地一声划破了肩头。 慕容复见状狂笑道:“段延庆,今日你难逃劫数!”段延庆见情势危急,猛然间心念一动,当即运起“传音入密”的功夫向慕容复道:“非也非也,在劫难逃的不是段延庆,而是你这狼心狗肺,卖友求荣的奸贼慕容复!” 慕容复一听,大惊失色,期期艾艾地道:“包……包三哥,……是你么?”段延庆道:“非也非也,你既出掌杀我,我又怎能再让你喊我一声‘三哥’?慕容复,‘非也非也’包不同的冤魂今日向你索命来了!”慕容复尖叫一声,不由得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发颤。 原来当日慕容复因恨包不同多嘴,惟恐他在段延庆面前戳穿自己的奸谋,因此暗下毒手,一掌打死了这个看着自己从小长大,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包三哥。现下他虽神智昏乱,但此事却一直历历在目,怕的便是包不同的冤魂向他索命。故此今日段延庆一叫,正好碰到了他的痛处。 段延庆见慕容复振怖色变,招法散乱,心下不禁大喜,心知机不可失,当下右手铁杖点处,镗地一声清响,慕容复的长剑脱手飞出,掉在了阿碧身旁。段延庆不敢怠慢,左手铁杖“嗤”地疾点慕容复的前额。这一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一阳指的功力,迅疾无伦,慕容复又如何避得?只听他惨叫一声,铁杖自印堂刺入,贯脑而过。段延庆抽出铁杖,慕容复的尸身也随之“扑通”一声仆倒在地。段延庆背后的婴儿似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哇哇”地哭得更欢。 恰在此时,一旁的阿碧“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见慕容复双目圆睁,仆地而死,心中不禁大恸。她呆呆地坐那里,缓缓地向段延庆道:“孩子,给我孩子!” 段延庆看到阿碧言语之间满面凄然欲绝的神情,不禁天旋地转——这神情,竟与刀白凤死前的神情一般无二。他一呆,将襁褓递了过去。 阿碧将孩子揽在臂弯之间,见孩子啼哭不止,遂对段延庆道:“孩子饿了,你转过身去,我要给孩子喂奶!”她语调甚是生硬,浑不似是在对这杀人不眨眼的“天下第一大恶人”讲话。可平生杀人无数的段延庆此时却似被一种什么力量控制住了,默默地将身子转了过去。 阿碧待怀中的婴儿吃饱,系好衣服,顺手拾起了慕容复遗下的那柄长剑,掉转剑尖,低低叫了两声“公子爷”,牙关一咬,将长剑刺入了自己的小腹。段延庆听得声音不对,连忙回头看时,已然晚了。他望着眼前的场面,不由得痴了,竟脱口叫道:“白凤,你别死!” 却听阿碧费力地道:“公子爷或许做错了许多事,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杀他,这样最好,一了百了。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再陪上我自己一命,求你放过这孩子,将他带大……”她缓了口气,抬手摸着婴儿的脸,叹道:“苦命的孩子,天注定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自己走了……哼……慕容,慕容,贪慕荣华富贵,最终难免枉送姓名……娘不要你……不要你姓这个姓……你随娘……随娘姓独孤罢……你……你注定要……要孤独一生……”言语间,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段延庆上前,欲为她点穴止血,阿碧却尖声叫道:“不许碰我的身子!”段延庆一呆,愣在那里不动。阿碧用手指蘸着伤口上的鲜血,在襁褓上一笔一笔地写上了“独孤超”三个字,然后将襁褓放在地上,说了声:“公子爷,阿碧来伺候您了!”说着便拔出了插在腹中的长剑,鲜血直喷,喷了段延庆一头一脸。 段延庆透过蒙在眼前的鲜血,依稀看到阿碧拼尽全力爬到慕容复的尸体旁边,便即不动了。她尸身后面,拖着一条殷红的血迹…… 他脑中“嗡”了一声,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倒。仇恨,一下子从他心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襁褓负在背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孩子养活。但自己一个废人,想照料孩子是不可能之事。他前思后想,终于把心一横,打定主意——去天龙寺,就算自己被他们千刀万剐,也要求寺内众位高僧帮他这个忙。 段延庆一把火烧了慕容复和阿碧隐居的小茅屋,向着火窟之中拜了三拜,转身向天龙寺而去…… 段延庆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讲完,便即住口,默默坐在一旁。王语嫣想起表哥一生为兴复大燕,置亲人朋友于脑后,最终如此收场,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段誉则想:“爹爹妈妈因慕容公子而死,但现下逝者已矣,又何必深究?何况慕容公子本来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被权欲迷了心窍罢了……哎,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不过九泉之下仍有阿碧姑娘这样的痴情女子相伴,也算不枉此生了。”想到这,不禁望望身旁的段延庆,看着他死尸般僵硬的面孔,心下不禁升起一阵怜悯之情:“他不也向慕容公子一样么?……但他的遭遇可比慕容公子惨得多了。” “北乔峰,南慕容”本是响誉中原的武林英豪,而今却均已逝世。但萧峰为国捐躯,死得英雄壮烈;而慕容复众叛亲离,落得发疯而死,却显得颇不光彩。然则生死之间,高下立判。慕容复虽是死于段延庆之手,但究其本源,却是为包不同的冤魂震慑。“非也非也”泉下有知,也应该瞑目了。这岂非冥冥中自有天数? 众人正嗟叹间,段延庆忽道:“枯荣大师,正明贤弟,这孩子是慕容氏的唯一血脉,盼你们好好照顾……我段延庆恶贯满盈,今日应受恶报!”说着,抓起铁杖,猛然间向自己的胸口点落。 天龙寺众僧见段延庆突然自尽,来不及出手相救,只得齐声声大叫:“不可!”王语嫣通晓各派武功,心中自然知道对段延庆这一杖如何化解,但自己一个弱女子,却半招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也只得开口大叫“哎哟!”可就在众人的一片喊叫声中,只听“铮”的一声激越的清响,段延庆的铁杖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当”的一声,笔直地叉进了青砖地中。 原来段誉见段延庆自尽,心中大急,食指点处,一股凌厉的商阳剑气沛然射出,打落了段延庆的铁杖,随之合身扑上,父子天性,竟然泪落如雨,哭道:“爹爹,爹爹和妈妈全都不在了,现下我只有你一个爹爹,你不能死啊!” 段誉这句话中“爹爹”不断,一会儿是说段延庆,一会儿是说段正淳。这句话放在平时,定然会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可此时此刻,段延庆、本尘、王语嫣等人却哪里还笑得出来? 段延庆铁杖脱手,呆呆地道:“誉儿,你刚才……刚才叫我什么?”段誉抽泣道:“爹爹,我不要你死!”段延庆听道儿子终于开口叫他做爹爹,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怔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一直面壁而坐的枯荣大师忽然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已回心向善,又何苦自伤身体?”他内力浑厚,声音平和中正,段延庆只觉一股暖气缓缓地流向心脉,心头一动,垂首道:“延庆知错了,”复转头向段誉道:“誉儿,爹爹此后要在你娘修行的玉虚观前结庐修行,每日为你娘念经祈福,也让你娘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保佑我大理国泰民安。” 段誉听段延庆答应不死,心下甚是安慰,当即只住了悲声,就连一直害怕段延庆的王语嫣,此刻也笑逐言开,二人目光相接,不禁都浅浅一笑。 一旁本尘忽道:“延庆太子,你既改过迁善,又得与誉儿相认,那此间便有一桩大事要赖你主持了!”段延庆奇道:“有什么事能用得着我?”本尘莞尔道:“要你重新正式主持誉儿和婉儿、灵儿两个丫头的婚事。”这“重新”二字有意无意地说得话音甚重。 此言一出,段延庆不由得一阵惭愧,王语嫣却含笑轻轻在丈夫手上拧了一把,段誉的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道:“嫣……嫣妹,爹爹,皇伯父,此……此处乃是庄……那个庄严之所,咱们出……出去说话!”说罢牵了王语嫣的手,快步出了牟尼堂,本尘和段延庆对视一眼,起身向枯荣、本因等群僧告退,也跟着走了出来。 原来昔年段延庆一心向段正明寻仇,为败坏段氏门风,曾将段誉与木婉清囚于万劫谷中的一个山洞之内,并在二人的食物中下了“阴阳合和散”,二人险些把持不住。亏得华赫艮和巴天石挖通地道,将木婉清救出,但为让万劫谷的谷主钟万仇丢丑,却将钟灵的外衣除下,放在洞内,以至段誉出洞时,怀中竟抱着个衣衫不整的钟灵。段誉与木、钟二女的这段肌肤之亲,可说皆因段延庆而起。本尘适才的“重新”二字便是笑段延庆早已做了段誉与木、钟二女的大媒人。适才段延庆之惭,王语嫣之笑,段誉之羞,也都是因为这段往事重提之故。 几人出得牟尼堂,段延庆向本尘道:“誉儿的婚事,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淳弟、白凤,还有大理国的护卫禇万里、古笃诚,以及婉儿和灵儿的娘亲,或直接或间接,俱是死在我的手上,不知大理国的臣子们是否容得下我?” 本尘道:“不妨事,改日我约天龙寺本因方丈等诸位高僧为你等说合便是了。”段延庆道:“多谢了。还有,此后谁也不准再称我是‘延庆太子’,我静心修行,便称延庆居士罢……” 正说至此,王语嫣怀中的婴儿忽然“哇”地一声哭叫起来。王语嫣急道:“段郎,你看这孩子怎么了?”段誉道:“想是饿了,想吃奶,你快喂他。”王语嫣俏脸一红,啐了一口道:“你这人,我哪来的奶?”众人顾不得再谈,当下段誉抱了孩子,脚下踏出“凌波微步”,一阵风般直奔皇宫寻找奶娘去了。 不久,天龙寺众高僧出面为段延庆和大理诸士调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众人见段延庆确实诚心悔改,也就原谅了昔年他所为之恶。段延庆也当众宣布废去“恶贯满盈”的外号,从此在玉虚观旁结庐隐居,一心向佛,再不过问江湖之事。 从前横行江湖的“四大恶人”之中,“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岳老三、“穷凶极恶”云中鹤均已亡故,如今“恶贯满盈”段延庆又改邪归正,“四大恶人”自此绝迹江湖,这对江湖中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婚期渐渐近了。这日,钟灵正与木婉清在房中聊天,忽然有侍婢入内,向钟灵施礼道:“启禀小郡主,门外有位姑娘要见小郡主,说是小郡主的故人。”木婉清听罢,起身对钟灵说道:“你有客人来了,我就先走了。”钟灵拉着木婉清的手道:“木姊姊,你先别走,来得兴许是我的好朋友呢,咱们一起说会子话不好么?”木婉清秀眉一挑,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只叫‘姊姊’便了,为何还是要加个‘木’字?咱们……咱们难道不是一个爹爹生的?再这么叫,看我不用毒箭射死你这个小丫头!” 钟灵伸伸舌头,问那婢女道:“巧儿,那姑娘可曾说过她的名姓?”巧儿道:“那姑娘说她是华山派的,叫……”一句话没说完,屋外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接口道:“叫邵云馨!”说着,便进来一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正是当日在雁门关外为救钟灵,险些被惊马踏伤的邵云馨。 钟灵见是她,欢喜得不得了,忙跑过来牵了她的手道:“好妹妹,你怎么来了?”邵云馨尚未答话,木婉清便接口道:“她在华山派收到了那书呆子朱丹臣送去的喜帖,自然来了。”邵云馨抬头打量了打量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黑衣女郎,见她面容清秀俊俏,可神色之间又隐隐透着一层杀气,浑然不同于钟灵的娇美灵慧,又是一番迷人的风致。便过去拉了木婉清的手道:“这位姊姊,你生得好美,你叫什么名字?”说着耸了耸鼻子,又道,“你身上好香!” 木婉清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是爽直率真。她一见来着是一个如此俏丽可爱的小姑娘,心下便有三分喜欢,又听她称赞自己貌美体香,更是又喜又羞,不禁玉颊晕红,向邵云馨道:“你也挺美丽的,我的名字从前是叫做木婉清,可后来别人都说我是段郎的妹妹,似是要我姓段,可后来又说段郎不是我的哥哥……总之现在弄得我也糊涂了,不知自己该姓什么,都是他们大人不好……你还叫我木婉清罢。对了,你是叫邵云馨罢,名字也挺好听的,你有情郎了吗?” 木婉清天真纯朴,想一句便说一句,又因为她与心上人段誉的婚期指日可待,她心下甚是欢喜,便也盼着身边的所有姑娘都能与意中人长相厮守,不由得便脱口问了邵云馨一句。可这一句话,却勾起了邵云馨的重重心事…… 她十四岁上华山学艺,现下芳龄十六,正值花季,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由于她生性顽皮活泼,平时又忙于练武,因此倒没想过此事。现下木婉清一问,她禁不住羞得俏脸通红,可心下也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有情郎了吗?若是有,他又是谁呢? 她想到了英武豪迈的五师哥方腊,想到了深沉多智的七师哥张叔夜,又想到了平日里温文潇洒,又曾经从马蹄下救出自己性命,和自己呼吸相接的六师哥周桐……她隐隐地觉得自己对周桐的感觉与对方腊和张叔夜不同,或许是因为周桐救过她,抱过她,但这种感觉又是十分的模糊,十分的缥缈,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以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感觉是否真的存在……她愈想愈羞,低下头去,玩弄着自己的衣襟。 一旁的钟灵却另有一段想法:起先,她见一向对生人冷冷地不大理睬的木婉清居然被邵云馨哄得开了口,心下不禁暗赞这小姑娘着实讨人喜欢;后来见木婉清没头没脑地便问了句“你有情郎没有”,邵云馨便红着脸低下了头,心中一面埋怨木婉清太过直率,一面又猜测着邵云馨的心思。 她与邵云馨相识不久,但当日周桐奋不顾身地从马蹄下救出邵云馨的情景却一直历历在目,凭着周桐对邵云馨的那种关爱有加的神态,她心中便把周桐当作是邵云馨的情郎了。究竟她年纪尚小,也是全无机心,便随口笑道:“傻妹妹,又想你那周公子了?” 邵云馨闻言大羞,双手连摇,期期艾艾地道:“钟姊姊,你……你别瞎猜,我和六师哥……和他真的……真的没什么的……”话是这么说,可她心中却暗自思量:看来连钟姊姊也看出我对六师哥好了,可是……可是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木婉清见她如此,向她道:“小妹子,那个周公子人很好么?我告诉你说,他若真是你心仪的男子,你便要牢牢地抓住他,千万不要放开,否则,他也许就会突然变成你哥哥,要不或者他死了,或者你死了,你们便不能在一起了……还有,若是他爱过你后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你便让他去把那女子杀了,他若肯去自是最好,倘若他不肯,你便一剑杀了他,然后再横剑自杀,到九泉之下和她做夫妻去!……”说至此,她不禁想到自己的意中人段誉,他又岂非是爱过自己后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子?她明知段誉不会为她去杀了王语嫣,可要她杀了段誉再自杀,她自己是不怕死,可让她去杀段誉,她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的。想到此处,木婉清以手支颐,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邵云馨听了木婉清的这番话,呆呆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钟灵却以为她被木婉清说得不好意思,当下主动转换话题,拉了拉邵云馨的衣襟,问道:“妹子,离大婚之期还有好几天呢,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钟灵顺口一说,一旁的木婉清却刮着脸蛋笑道:“钟灵,你这小鬼好不怕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钟灵方才想到自己一个待嫁的闺女,在闺房之中与别人谈论自己的婚期,实属不妥,难怪连平常最不守规矩的木婉清也要笑她,不由得大羞,面红过耳,微微有些发窘。 邵云馨看到钟灵的窘态,虽觉好笑,但心下也有些不忍,当下接口道:“那日大理的那个叫朱什么的书生给我们送来了喜帖,我们本打算过几天再来。但三师哥说咱们华山派与大理段氏有联宗之谊,而虚竹先生又是段大哥的把兄,他说此事紧急,说什么也要尽早给他报个讯儿,叫他防范着点儿。” “究竟什么事儿这么重要?”木婉清好奇,问了一句。邵云馨淡淡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六师哥周桐那日在路上正撞见西夏一品堂的打手行凶,三师哥怕一品堂图谋不轨,搞不好会对西夏国王,也就是虚竹先生的岳父不利,因此特地前来向告,叫他提防着点儿。” 邵云馨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但心头却暗道:“对虚竹子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武功这么高,手下又有这么多好手,可我们呢……三师哥为什么不让我们向大理国或是灵鹫宫求助呢?” 她正发痴,木婉清却又问道:“小妹子,你刚才说华山派与大理段氏有联宗之谊,是什么意思?”钟灵道:“我听华山掌门林大哥说,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妈妈秦阿姨,是他同门的两位师姊……哎哟,不对!” 她这一声大叫,却把木婉清和邵云馨吓了一跳,齐声问道:“怎么了?”钟灵扳着手指头向木婉清道:“姊姊,咱们的妈妈是小妹子的大师姊和二师姊,这么算起来,那她……”说着一指邵云馨,道:“她岂不是比咱们大了一辈吗?” 邵云馨一听,不禁眉开眼笑,将刚才的愁情烦事都抛在了一边,强装正色,板起脸向二女道:“好啊,两位好侄女,见了师姑,怎么不行礼?”说着便再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呀,敢占咱们的便宜!”木婉清和钟灵相视一笑,便扑上来呵邵云馨的痒,三人笑成一片…… 这边钟灵的闺房之内莺叱燕咤,那边林剑然等人也正在前厅与段誉等人闲谈。原来当日林剑然接了大理国的喜帖,为向虚竹子报讯,便提前赶赴大理。本来华山派有难,大理国和灵鹫宫是两路强援,但林剑然思量再三,觉得虚竹子终归是西夏的驸马,叫他帮自己对付他们西夏的“一品堂”,面子上须过不去;而段誉一则是虚竹子的拜弟,二则又是大理的国君,请他出手,于私是令他和义兄虚竹子不好相处,于公便也可以说是挑起了大理和西夏的纷争。因此,下山前他一再嘱咐妻子丁柔、师弟周桐、小师妹邵云馨,还有他儿子林威,以及同去昆仑派二弟子江上风,叫他们见了段誉和虚竹子等人,只可向其示警,却不许提及求助之事,是以邵云馨对木婉清和钟灵也只是含糊其辞,一带而过。 却听王语嫣问道:“周公子,江公子,你们当日在华山脚下遇见的那四个西夏武士的姓名和武功路数,你们可曾记得?”周桐和江上风向林剑然望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他是让他们实话时说,于是周桐道:“这四个人之中,有一个使雷公挡和铁牌的老者,自称叫莫春然,以被我杀了,还有两个,一个是使护手钩的中年汉子,自称是北海拓拔雄,另一个是个青袍老者,模样颇为潇洒,自称叫卓不凡,另有一个白须道人玄冥子,江兄弟便是中了他一指‘幻阴指’。” 段誉碰了碰王语嫣,问道:“嫣妹,那卓不凡是不是当日在缥缈峰上我替你挡了他一剑的那个什么‘剑神’?”王语嫣点点头道:“不错,正是他,这便奇了。”说着,以手支颐,蹙眉深思。 林剑然见状,问道:“段夫人,有什么不对么?”王语嫣皱眉道:“周公子杀莫春然,惊走拓拔雄和玄冥子,是情有可原之事,但那卓不凡为何也要逃走,我却想不明白……” 周桐奇道:“我能杀了莫春然,惊走三大高手,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段夫人却说情有可原呢?”王语嫣淡淡地道:“周公子,你的武功我虽没见过,但依你的资质和勤勉,十年间能有多大的造就也不难推想,加上灵妹曾见过你的身手,我就更无怀疑了。而那莫春然素性高傲,是不会把你这样一个晚生后辈放在眼中的,因此他出招之间,破绽必多。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杀莫春然是用了连环两招剑法,先是一招‘萧史乘龙’刺他小腿‘伏兔’穴,不过依你现在的修为,可能不是甚准,但至少会在他腿上划一道口子,大概在‘风市’、‘伏兔’两穴之间。他中剑之后,必会侧身以一招‘春雷乍动’攻你右肩,你便一招‘浪子回头’斩在他‘悬枢’穴上,砍断了他的脊骨,不知是也不是?” 周桐听罢,呆呆愣了半晌,方道:“段夫人真乃天人,竟说得没有半分差池,周某拜服。”林剑然道:“久闻段夫人广览天下武学,尚有些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语嫣听人赞她,心下也甚是喜悦,笑道:“林掌门谬赞了,小女子尚有一事不明,当面领教。那莫春然的师弟‘雷动于九天之上’九翼道人,是否是在缥缈峰下被令尊所杀?” 林剑然听罢一惊,拱手道:“不错,一年之前,先父有事外出,因为偶遇风寒,不能成行,因此半路折回华山,行至缥缈峰下时,恰好撞见九翼道人等三人正在围攻一个女子,路见不平,这才出手相救,但因以一敌三,所以只杀了九翼道人一人,其余两个却溜了,那女子自报姓名,说是灵鹫宫中之人,叫符敏仪的……唉,先父也正因为这一战受了内伤,回华山不久便仙逝了。段夫人却又如何知道此事?” 王语嫣尚未答言,段誉忽道:“我想起来了。当日嫣妹与慕容公子一行,还有在下,正遇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首领召开‘万仙大会’,会上乌老大曾说九翼道人被人用两招杀死在缥缈峰下,嫣妹便说出了九翼道人的死状,却和莫春然极为相似。” “不错。”王语嫣道:“当时我只说是一个用剑的好手,后来仔细一想,无非是华山派的林老先生用太岳剑法中的‘萧史乘龙’和‘浪子回头’两招,或是昆仑派章老先生用两仪剑法中的‘白虹经天’和‘飞砂漠漠’两招,再无别人了,因此我才如此猜测……”说着忽然眼睛一亮,道:“我终于想明白了!” “嫣妹,你说什么?”段誉道。却见王语嫣满面喜色,略略有些得意地道:“那卓不凡是被我吓跑的。”段誉茅塞顿开,余人却均如堕五里雾中。段誉见众人面现迷茫之色,笑道:“诸位不知,当日嫣妹谈论九翼道人之死时,卓不凡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因此当他见到周公子你杀莫春然那两招时,心中一定在暗自思量:为何这小子的剑法和杀死九翼道人的剑招一模一样,定是那个博览天下武学的王姑娘也到了,对他加以指点,那他杀我岂不是易如反掌?乖乖不得了,溜之大吉罢。这就叫‘周公子武艺精湛,王姑娘广有威名。莫春然剑下丧命,卓不凡抱头逃生’。”众人见他摇头晃脑地吟了这四句歪诗,不由得都开怀大笑。王语嫣又喜又羞,推了段誉一把,笑道:“你这人,专会油嘴滑舌。” 众人正笑时,却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段大哥,你们在说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众人抬头看时,却见钟灵挽了木婉清和邵云馨的手,走了进来。原来三人在钟灵房中闹了一阵,邵云馨便吵着要去看看段誉他们在谈些什么,于是三人便携手来到了前厅。 待到段誉和林剑然等人为众人引见之后,邵云馨自是过去拉了王语嫣的手,赞她生得美丽,木婉清和钟灵却走到了周桐身边。钟灵先向他敛衽施礼道:“周公子,多谢你那日相救于我。”周桐正待还礼,木婉清却插话道:“你便是小妹子所说的六师哥周公子罢。我跟你说,她是真心对你,你可不能负了她。否则,我第一个便杀了你!” 木婉清年纪尚小,又生性单纯直率,看了邵云馨的举动,便也以为眼前的这位风度翩翩的周公子便是她的意中人。周桐听了木婉清这番没来由的训诫,开始有些疑惑,后来一想:小师妹定是在她俩那里吐露的对我的心意…想至此,心中顿时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般,说不出的轻松畅快,也是说不出的甜蜜。他望了望邵云馨的倩影,禁不住轻轻一笑。木婉清奇道:“怎么,我说的话很好笑么?” 原来自邵云馨被师父领上华山的那一天起,周桐的心中便暗暗喜欢上了这个俏丽活泼、顽皮可爱的小师妹。后来,两人相处日久,邵云馨也一天天地长大,而周桐心中对她的那份喜爱,也便渐渐变成了一种朦胧的爱恋。他不敢对她提起,怕说出来会吓着她;可他也很想对她说,因为他看着她每日里无忧无虑的样子,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到底她是已然心有所属,还是对此全然不知,或者是看出自己对她有请,却故意回避呢? 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挥之难去,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所以同方腊、张叔夜下山投军,一半也是因为这件难吐的心事。他本想借和小师妹分开的这段时间静一静,好好想上一想,可一旦分开了,才知道这样做没有用──他非但无法对她忘情,对她的相思却是与日俱增。直道今天从木婉清口中得知小师妹也对自己有情,心中才觉安稳快乐,自觉即便立时死了,也是了无遗憾。 周桐正自出神地想着心事,林剑然却急于解开心中的谜团,因此又向王语嫣问道:“段夫人,那拓拔雄的武功不及莫春然,见他被六师弟所杀而被惊走,也是情有可原之事。可那玄冥子武功甚高,为何也会不战而逃呢?” 王语嫣笑而不答,反而问周桐道:“周公子,你说你用石子击断了玄冥子的长剑,是么?……周公子?”连叫数声,但周桐却呆呆发愣,恍如不闻。坐在他身边的江上风无奈,用右肘轻轻碰了碰周桐的左臂,低声道:“周兄,段夫人问你话呢!”周桐一激灵,脱口道:“小师妹,你干什么?” 此言一出,厅上除了邵云馨和周桐二人之外,其余人皆是忍俊不禁。邵云馨面红过耳,垂下头不敢说话,心中却甚是甜蜜,心道:“六师哥果然对我有请,看来木姊姊和钟姊姊说得不错。”王语嫣却和段誉相视一笑,心中均觉得这位周公子的痴情劲儿比之段誉当年也不在以下。 林剑然见周桐窘在那里不知所措,便开口道:“六师弟,段夫人问你是否是用石子击断了玄冥子的长剑。”周桐忙道:“不错,可我方才只说是掷断了一名西夏武士的长剑,段夫人又怎知是玄冥子?” 王语嫣笑道:“这也不难想,且容我慢慢说。我姑丈慕容博老先生曾著有一书,专门记载他所见过的奇门武功。这书便存放在燕子坞的‘还施水阁’之中,我从前却也读过。书中有一段记载,说江湖上昔年曾有一个大魔头,名姓却未提及,只说他武功奇高,只因他为祸江湖,为武林人所不容,故此被群雄共诛。但他的武功却不知怎生传了下来。 “他的功夫合起来,称做‘阴阳五行神功’,实际上却是七门功夫的合称──所谓‘阴阳’,是六阳凝血神抓和幻阴指,而‘五行’则是金刚闭穴功、枯木鬼藤剑法、玄冥神掌、火焰刀和黄沙万里鞭法,如今凝血神抓不知有谁会使,但其余几门功夫却皆有传人。” 段誉道:“我爹爹会使枯木鬼藤剑法,鸠摩智会使火焰刀,那其余的呢?”王语嫣扳着手指头数道:“金刚闭穴功传到了绝情谷;黄沙万里鞭传至西域,现今清真回教的筛海──也就是咱们所说的掌教──马天成便是个中高手;而这幻阴指和玄冥神掌么,却传给了独居藏边的玄冥子。” 王语嫣停了停,续道:“据我姑丈所写,这玄冥神掌和幻阴指虽然威力无比,却有一项禁忌,便是怕与比其功力更深之人对掌对指,比拼内力,否则使这两样功夫便会受到自身内力的反激,轻则武功尽失,重则危及性命。因此这发招之人必须小心谨慎。因为彼时他不知江公子的内力深浅,故此出手不重,否则单凭华山派‘紫霞神功’这灯王道平和的内功,是无法驱除其寒毒的。”林剑然听罢暗想:“段夫人当真了得,竟算得半分不错。” 却听王语嫣又道:“那玄冥子彼时必是见江公子已无还手之力,于是放心大胆的举剑砍杀,剑上却未带丝毫内力。因此周公子才得以打断了他的长剑。当时情急之下,玄冥子未曾将此时想透,只道是周公子内力较他为高,故此不敢与周公子交手,方才不战而逃……那玄冥子功力远胜于卓不凡等三人,倘若被周公子打断的是别人的兵刃,还是会出招一试,那周公子怕就不好办了。” 听了王语嫣这番话,周桐一面暗赞她的广博,一面也暗暗后怕,心中不由叫了一声:“好险!”他猛一抬头,见邵云馨正自掏出手帕擦拭额角上的冷汗,心知她是在为自己担心,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甜蜜…… 眼看婚期将近,这几日的大理城真可谓是宾客如云——段延庆和天龙寺本因、本尘二位高僧到了,灵鹫宫主人虚竹子夫妇到了,函谷八友到了,丐帮陈孤雁、吴长风二位长老到了、昆仑派掌门人司空文到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奇人异士到了,就连少林方丈玄渡大师也到了。 这天便是大婚之期。段誉是大理国的国君,因此他的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持一番。大清早,下人们便纷纷开始忙碌,可段誉、王语嫣、木婉清、钟灵和段延庆等当事之人却闲来无事,便与武林群豪在大厅闲谈。 林剑然向虚竹子夫妇提起了一品堂之事,可他夫妇二人一向居住在灵鹫宫,对西夏国内之事却不甚了了,听林剑然一说,也是颇为奇怪,银川公主当下便说大婚之后要与丈夫去西夏都城灵州看看,林剑然这才略觉放心。 正说话间,忽然有人来报:“邓大爷,公冶二爷和风四爷到了。”王语嫣一听,不禁喜上眉梢,牵了段誉之手,迎了出去,不一会儿,二人便将三个汉子领进屋中。周桐抬眼看时,见三人中一个是身形胖大的老者,一个眯缝着双眼,看上去像个穷酸腐儒,还有一个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窄脸鼠须,神情颇为乖戾。 他江湖阅历不深,忙问坐在身旁的丐帮长老吴长风道:“吴长老,这三人是何来历?”吴长风道:“他们本是姑苏慕容家的门客,兄弟四人分管燕子坞四周的青云、赤霞、金风、玄霜四庄。周兄弟,你别看那慕容复是个险恶小人,可他手下的这四位却是大大的英雄豪杰。 “那胖大老者是大爷邓百川,为人正直,武功也十分了得。那书生模样的是二爷公冶乾,别看他形容猥琐,可号称‘江南掌法第二’,掌上功夫甚是不凡。此人极喜饮酒,曾与乔帮主他老人家对饮比武,接了他老人家三掌,因此乔帮主对他甚是推崇。”周桐听说公冶乾曾收萧峰的推崇,心中对他甚是钦敬,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却听吴长风又道:“那三爷名叫包不同,人称‘非也非也’,一生最喜和人抬杠拌嘴后来因为仗义执言,被慕容复那狗贼暗下杀手害死。那黑衣汉子便是四爷风波恶,人称‘江南一阵风’,平生最爱与人动手打架……” 正说至此,却见那风波恶已然卷起袖筒,掖好衣襟,似乎马上便要动手。周桐心道:“吴长老所言果然不虚……”可再定睛一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乾也是神情肃穆,剑拔弩张,才知他们不是要打架比武,而是要性命相搏了。 原来那三人自与慕容复绝交之后,便隐居在包不同生前所居的金风庄中,照料他的遗孤,发誓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他们接到段誉的喜帖,想到段誉为人和善,但彼时他们在慕容复手下,多多少少也对他不甚礼貌。见他发来喜帖,又碍于王语嫣的面子,便决心赴大理一行。哪知一到,便看见段延庆端然稳坐,心下怒不可遏,当即便要动手为包不同报仇雪恨。 王语嫣急道:“三位哥哥且慢,听我一言。”遂将往事对三人略略讲了。这三人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了王语嫣之言,神色便缓和了许多。公冶乾仰天叹道:“三弟,果真是你阴灵显圣,手刃仇家么?” 邓百川向段延庆深深一礼道:“延庆居士,其实三弟之死是慕容复所为,原与你干系不大。但咱们身受老庄主大恩,是说什么也不能杀慕容复为三弟报仇的,因此才迁怒于你。如今三弟大仇得报,还要多谢阁下才是……唉,只可惜了阿碧妹子。” 段誉劝道:“邓大哥,其实各有各的缘法,旁人操心劳神,也是无用。当初我在点苍山中见到慕容公子之时,见阿碧姑娘伴在他身边,神情甚是欣慰,便知道她这一生是跟定慕容公子的了。” 邓百川向段誉道:“段皇爷所言不错。邓某还有个请求,还望段皇爷答允。”段誉笑道:“我可不敢称什么皇爷,一听这两个字便浑身不得劲,大伙儿还是叫‘段公子’或是‘段兄弟’罢!邓大哥,有事请讲。” 邓百川道:“我等兄弟身受慕容老庄主大恩,未曾报得万一,现在既然慕容公子与阿碧妹子有遗孤在世,邓某想请段公子答允,让我们兄弟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段延庆道:“如此甚好,只是阿碧姑娘临终之时要孩子改姓独孤,是想要隐瞒孩子的身世,还请邓庄主留心,莫要违了阿碧姑娘的遗愿。”邓百川道:“在下理会得,定当从命。” 众人正谈的融洽,一旁沉默多时的风波恶突然跳起大叫:“段延庆,咱们来打一架!”邓百川嗔道:“四弟,你怎么还不听话?”风波恶忙赔笑道:“大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到当日咱们兄弟加上慕容复,五个人也没打过他,所以一时手痒,想请他赐教几招。” 邓百川笑骂:“胡闹,今天是段公子的大喜日子,又怎可舞刀弄剑?”风波恶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好几个月没和人打架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却不让打……”忽然眼睛一亮,凑近邓百川,低声道:“大哥,我不舞刀弄剑,只与他空手比试,还不行么?”一言既出,在座群豪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风波恶见众人笑他,自觉无趣,但还不甘心就此收场,想找个人出一出气。他一眼瞥见段誉正坐在一旁偷笑,便转头向他道:“段公子,你这小白脸见一个便爱一个,刚刚娶了我王家妹子没几天,便又要娶别人,真是不要脸之至。” 段誉却早被人骂惯了,当下并不着恼,笑嘻嘻的向风波恶道:“风四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嫣妹……”风波恶笑道:“什么好好照顾,我看是……哎哟,你们偷袭我,快放手……王家妹子,你风四哥好心帮你说话,你却恩将仇报,教她们害我……哎哟,两位姑奶奶,快放手罢,我再不敢了。” 原来木婉清和钟灵见风波恶消遣段誉,心下不悦,王语嫣也恼他太过分,便低声对她俩道:“你们趁他不备,一个按住他背心‘至阳’穴,一个扣住他小臂上的‘内关’和‘外关’,他便老实了。”木钟二女相视一笑,一齐出手。风波恶三处练门同时被扣,不得以才出声求饶。群豪见此情状,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当晚,便先是段誉与木婉清的婚宴。段誉的媒人是他义兄虚竹子,木婉清的媒人是段延庆,而主婚人的位子上却没有人坐,只是在席前放着三大坛烈酒。 虚竹子起身道:“各位英雄,今明两日分别是我三弟与婉清妹子和钟灵妹子完婚的好日子,主婚之人是我们的义兄萧峰,他虽不能亲至,咱们还是先敬他一杯!”群豪纷纷起身,举杯同饮。 随即鼓乐齐鸣,却该是木婉清与段誉拜堂了。木婉清苦恋段誉这么久,直至今日方才鸳梦成真,不禁心神激动,竟然怔怔地流下泪来,慌忙用手擦拭,可脸上的胭脂湖、水粉却已花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通通抹去了。幸亏有盖头遮挡,众人才没看出来。 宴席之上,群豪欢饮畅谈,邵云馨却坐在那里呆呆地发痴,心想:“我何时才能像木姊姊一般呢?”想到这里,不禁偷偷地抬眼看了看周桐,才发现他正深深凝望自己。二人目光一对,脸上俱是一红,慌忙各自转头。邵云馨只觉心头像有只小兔子似的,“嗵嗵”跳个不停,自觉脸上发烧,不好意思。一眼瞥见钟灵正坐在席边,独坐饮酒,神情娇羞,痴痴地望着木婉清和段誉,便跑过去和她饮酒聊天去了。 洞房之内,段誉揭开了蒙在木婉清头上的红盖头,借着红烛之光,细细端详,笑道:“婉妹,你脸上的脂粉怎么没了?”木婉清俏脸一红,笑道:“被我擦掉啦,怎么,我现在好难看么?” 段誉笑道:“谁说我的婉妹难看了?清丽秀雅,不施粉黛,方才显得出你的天然姿色。”木婉清一阵羞,笑道:“段郎,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咱俩被你爹爹关在石洞里,还下了迷药。你怕我做出不对的事儿来,便给我讲什么脸盆水碗的东西,说什么‘我是蒸瓜,你是熏瓜,我是少男,你是少女’什么的?” 段誉一愣,才明白木婉清口中的蒸瓜薰瓜,便是《易经》中的“震卦”、“巽卦”,当下笑道:“还是婉妹你有先见之明,那时便说我是乾卦,你是坤卦,咱们成了夫妻,再生下震卦、巽卦来。” 木婉清倚在段誉的怀里,笑道:“你是甜瓜,我是苦瓜,咱们成了夫妻,再生下蒸瓜、熏瓜来……”说着不由娇羞满面,手臂一扬,一支小箭“嗤”地一声射灭了红烛。 黑暗之中,只听段誉叹道:“当了新娘子还毒箭四射,娶了你,我真是个大傻瓜……”话没说完,木婉清两片甜甜的芳唇已然吻在了他的嘴上…… 第三回 一朝得志乘长风 段誉大婚过后,武林群豪纷纷散去。林剑然将江上风交给司空文后,也便率众回归华山。刚离开大理城不远,邵云馨便问林剑然道:“三师哥,段皇爷和虚竹子先生的武功那么好,手下又有那许多能人,为何不请他们为咱们解围呢?” 林剑然道:“小师妹,虚竹子先生是西夏驸马,段皇爷是他把弟,请他们来帮咱们对付西夏一品堂,他们须不方便出手。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此事我已与少林玄渡大师讲了,将来万不得已之时,咱们还可找少林帮忙。现下最要紧的,是练好咱们的武功。” 周桐点头道:“不错!咱们华山派的武学博大精深,也未必敌不过他们一品堂。”他嘴上这么说,可心中却深深忧虑:虽然华山派武学渊博,但他们修为尚浅,敌人又在暗处,不知何时攻到,所谓“未必敌不过他们一品堂”之说也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罢了。 几人一路返回华山,回到山上,已然是黄昏了。周桐看着西坠的残阳,呆呆出神。邵云馨忽然问道:“六师哥,一品堂不知何时便会攻上山来,你怕不怕?” 周桐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可这华山派的众多同门,偌大的基业,恐怕皆要毁于一旦,这又叫我如何不怕?还有……”“还有什么?”邵云馨追问道,神情颇为急切。 周桐望着她那俏丽的面庞,明澈的眼波,一时情难自已,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道:“还有,我真怕……真怕小师妹你会出什么事情,真是如此的话,我想不出我会怎样……我,我怎忍心你受我连累!” 邵云馨的手被他宽厚的手掌握着,感觉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听着他真情流露的话语,不禁心神激荡,满面娇羞,低声道:“六师哥,你别说了!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的心。”说罢,轻轻抽出手来,向周桐甜甜一笑,转身跑了进去。 周桐愣在那里,眼前尽是小师妹那甜甜微笑的样子,不由痴了。他不敢想象一品堂的高手血洗华山之时,小师妹会怎样,想起来便觉得害怕。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林剑然。 周桐把林剑然请到自己的房中,问道:“不知三师兄有什么事?”林剑然道:“现在大敌当前,我欲将本门的绝学尽数传于你和小师妹,虽然时间紧迫,但你二人天资聪颖,咱们能学多少便是多少,总比坐以待毙要强。” 周桐道:“如此甚好,但不知从何开始?”林剑然不答,反问道:“六师弟,咱们华山派修炼内功的最高法门,你可知道?”周桐道:“听师父提过,好像是我华山派创派祖师陈抟真人所创的‘锁鼻飞精术’。” 林剑然道:“不错!这‘锁鼻飞精术’是华山的绝学,说白了,便是所谓‘睡功’。陈抟祖师‘睡仙’的别号也由此而来。这门奇功其实不是内功心法,而是教人在睡梦中练功不辍,而且一睡时间甚久,一睡越长,功力增进越多,睡上一日,便抵得你打坐练功十日。我自十二岁起练习此功,至今也只能一睡七日。爹爹曾说此乃天资所限,不可强求,但他也曾说过,他平生这八个弟子当中,数你和小师妹资质最佳,甚至在他之上。他临终时曾对我说:他一直想等你们俩内外功夫达到一定程度时再将此功传于你二人,哪知造化弄人,只得叫我代为传授。” 周桐听师兄说要传他锁鼻飞精术,不禁大喜,向林剑然下拜道:“多谢师兄!”林剑然将他扶起,笑道:“这是我这个掌门人应做之事,何必言谢!六师弟,你且好好休息,明日与小师妹一起到希夷厅中来,我在那里等候你们。”说罢告辞而去。 周桐送走林剑然,自己坐在桌边,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情,正自呆呆地出神,耳畔忽然飘来一缕幽幽的埙声,心道:“小师妹又在吹埙了。”仔细一听,她吹的却是一曲《蝶恋花》,声音低回婉转之余,又颇有些幽怨凄楚。从着埙声之中,他已猜出邵云馨想吹的必是欧阳修的那阕《蝶恋花》,不禁低声和着埙声唱道: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周桐唱着唱着,心中忽然一动:“小师妹一向是顽皮捣蛋,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难道她现在心里有什么事么?为什么要吹得这么幽怨?”偷偷开窗向外一看,小师妹正站在屋外,手中捧着一只陶埙,轻轻地吹着。借着皎洁的月光,他才发现邵云馨水汪汪的大眼之中竟然淌下了两滴清泪。 他倏然明白了她的心事:小师妹正值花季,又初动真情,可偏偏这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灭顶之灾,却像一大块阴云,压在她稚嫩的心里,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想至此,周桐心中对她爱恋之余,又不禁生出一丝歉疚——这个本来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因为他,短短几天之内,心中竟生出这许多惆怅。他爱怜之情顿时大盛,当下取出他的紫竹箫,按宫引商,吹了起来。 原来邵云馨今日听到周桐对她表明心迹,心中又喜又羞,慌忙逃进房里,好半天,心神才渐渐宁静。开始,她心中充满着柔情蜜意,心神俱醉,可稍一冷静,她眼前便现出“一品堂”这三个字,想到不知何时,她便会被那些坏人杀死,在也见不到她的情郎。她愈想愈觉忧愁,想出来透透气,可望着这本来皎洁无暇的月光,却偏偏感到一种清冷,一种凄苦,一种无助,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师父曾为她唱过的欧阳修的那阕《蝶恋花》,便随口吹了出来,吹到那句“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之时,不禁情难自已,怔怔地淌下泪来。 恰在此时,她却听见周桐屋内飘出一缕婉转悠扬的洞箫之声,心知是师哥听到了她的埙声,奏箫相答。她禁不住一阵羞,想就此逃进屋里,却又不忍迈开一步。 待她仔细一听,不由得心神激荡,脸泛红潮——周桐吹的,却正是那“千古伤心之人”秦少游的那阕千古绝唱——《鹊桥仙》。伴着箫声,她心中默默念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想着这阕《鹊桥仙》,邵云馨已然明白周桐的深意:“六师哥是要我抛开这一切愁情烦事,珍惜现在相聚的好时光,这样,即便是将来分开,也是了无遗憾。”心念一动,当下将陶埙捧至唇边,鼓气吹动,吹的也这是这阕《鹊桥仙》。 周桐听到邵云馨的回应,心下一喜,调子一转,吹得却是一曲《关雎》。屋外邵云馨一下子也被他带转了调,但只吹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四句便想起这是一支表达男子对女子爱恋思慕之情的情歌,顿时羞红了脸,当下住口不吹,轻声嗔了一句:“六师哥,你好坏,尽欺负人家!”说罢轻轻一跺脚,转头跑进房里去了。这句话声音虽轻,但周桐内功深湛,又怎听不见,他心中一乐,当下住口,回身吹熄了油灯。这时,忽听屋外“梆!梆!哐——哐——”却已然鼓打二更。 他二人箫埙相和,吹得心神俱醉,可全被另一间房中的林剑然和丁柔夫妇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禁勾起了他们对少时甜美往事的回忆。丁柔将脸偎在林剑然的胸膛之上,轻声道:“剑哥,六师弟和小师妹以乐音谈情说爱,倒是风雅得紧……唉,只可惜到时要是那些西夏高手来华山寻仇,可不知他们命运如何?” 林剑然用手抚着丁柔的脸颊,轻声安慰:“小柔,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明日我便将锁鼻飞精术传给他们两个。再说,虚竹子先生和银川公主不是要去灵州看看一品堂的动静么?”他顿了顿,又仿佛自言自语般道:“也不知他们此去吉凶如何?” 段誉大婚之后,银川公主想起林剑然所说之事,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便和丈夫虚竹子商议了商议,决定不在大理多作停留,即刻奔赴西夏都城灵州,去探探一品堂的所作所为。二人主意既定,当下便去找段誉辞行。 不料段誉听罢,却摇头道:“二哥,自从我当了这大理国王之后,咱们兄弟便难以相逢,这回小弟可决不让你走了。”虚竹子急道:“二弟,这次事情紧急,我和梦姑必须去一趟灵州,实在是……实在是……”可“实在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了。 段誉见虚竹子如此,不禁笑道:“二哥不必着急,想走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你快说!”虚竹子道。段誉笑道:“这条件么……便是要让我和你同去!”虚竹子急道:“不行的,你是一国之君,又怎能亲自冒险?”段誉嘻嘻一笑道:“我这皇帝当得束手束脚,甚不自在。二哥,你只须答应,至于怎么出宫,我自有办法。”虚竹子无奈,只得道:“好吧,我便答应你与我同去。” 段誉笑道:“我要的就是二哥你的这句话!”随即吩咐内侍:“请高侯爷和朱护卫入宫见驾!”不一会,高昇泰和朱丹臣便应诏入宫。 二人见礼之后,段誉便贼忒兮兮地向二人笑道:“高叔叔,朱四哥,我请你们来,是要求你们一件小事……”高昇泰笑道:“陛下有事传诏即可,又何用商量?”段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想出宫一趟。” 那高昇泰和朱丹臣是何等聪明之人,二人对视一眼,已然猜到了段誉心中的想法。高昇泰笑道:“陛下勤政爱民,微服出巡,体恤民情,此乃万民之福。”段誉笑道:“那便好了……”话未说完,朱丹臣便笑道:“不知陛下要去哪里?想必不会到别国‘微服出巡’罢?” 段誉一听,登时一愣,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是要微服出巡。高叔叔,朱四哥,在大婚之日华山派林掌门曾对我说西夏一品堂最近行动有些怪异,我怕他们会对大理不利,因此想……想同二哥他们一道去灵州打探军情。” 高昇泰忙道:“陛下乃万金龙体,这等涉险之事交给属下即可。”段誉笑道:“高叔叔,我这个皇帝腹中空空如也,全无半分治国安邦的本领,你就成全我罢。”见高昇泰和朱丹臣还欲争辩,心知要是斗起嘴来,应付一个朱丹臣便要费尽心思,再加上一个高昇泰,定是全无胜算,暗道:“看来只有摆一摆我这大理国王的威风了。”当下正色道:“善阐侯高昇泰,御前侍卫朱丹臣听旨。”二人见他使出这招杀手锏,相顾摇头,心知无计可施,只得跪下接旨。 却听段誉说道:“朕欲微服去西夏刺探军情,特加封善阐侯高昇泰为监国大臣,总理朝政,与华司徒、范司马、巴司空共同代朕管理国家大事。特命御前侍卫朱丹臣及王后王语嫣,侧妃木婉清、钟灵随朕同行。对外只须宣称朕在大理微服私访,命各地各安其业。钦此!” 旨意宣毕,高朱二人有苦难言,只得接旨谢恩,可段誉向一旁的虚竹子和银川公主眨眨眼睛,却见他俩已然笑得抬不起头来。 次日清晨,段誉带了朱丹臣和三位夫人,虚竹子和银川公主带了梅、兰、竹、菊四个侍婢,一行十余人出了大理城,直奔灵州而去。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茶花满路,到处是一片明媚的春光,众人的心情无不随之一朗,尤其是平素便喜欢游山玩水的段誉和浪迹江湖多年,讨厌皇宫内单调生活的木婉清和钟灵,更是觉得心情舒畅。众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到也觉不出什么鞍马劳顿之苦。 大理与西夏并不接壤,中有吐蕃和大宋并列相隔。众人听说吐蕃国的新君便是当日赴西夏招亲的那个宗赞王子,无不对他彼时的丑态心有余悸,因此一致决定绕开吐蕃国境,而走大宋的领土。不几日,众人便已进了成都府地界。 这成都地处盆地之中,四面群山环绕,空气不易流通,因此虽然时令刚到阳春三月,可已然十分炎热。虚竹子自幼生长在中原,王语嫣则在姑苏长大,木、钟二女在江湖上浪荡惯了,是以还不甚怕热;但段誉、朱丹臣生在四季如春的大理,银川公主长在风沙漫漫的西夏,而梅兰竹菊四剑绝少下过终年积雪的缥缈峰,因此对这等酷热实在难耐。 一进成都府,钟灵便拉着众人去买丝绸。成都古称“锦官城”,所产的蜀锦做工精细,图案考究,自古闻名。王语嫣等众女一见,自是爱不释手。好在段誉终究是一国之君,身边自然缺不了银两。是以众女你买三匹,我买两匹,不久众人的坐骑之上便压满了五颜六色的锦缎。段誉、虚竹子和朱丹臣这三个大男人见了,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待到买完,众人便傻了眼——带着这许多绫罗绸缎,又怎的往灵州去呢?段誉抚着马背叹道:“马儿呀马儿,你道是说说,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那马自然是不能说话的,最终还是“笔砚生”朱丹臣想出了一个高招——又买了两匹高头大马专驮绸缎,众人则装扮成了是去西夏贩卖绸缎的商人。哪知好容易才收拾齐整,刚一上路,忽然一个霹雳,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众人连忙奔至一间宽大的屋檐之下,但人多地少,还是无法全容得下,正着急间,屋中忽然出来一人,向众人道:“众位客官,这么大的雨,还站在外面做啥?这许多绸缎岂不都淋坏了。”段誉一呆,抬头一看,见门上匾额高悬,上书“醉太白”三个大字,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大伙儿误打误撞,竟然躲到一家酒家屋外避雨。众人互相望望,见每人身上都被雨水打湿,形容颇为狼狈,不禁都是哈哈大笑,携手进了酒店。 一进屋,梅剑便道:“小二,给我们掌柜的找一间雅间,再将我们的马匹货物看好,不得有误。”说着丢给那伙计一锭银子。那伙计见这群客人出手豪阔,心知来了大生意,慌忙连声答应,吩咐学徒将打湿的绸缎铺开烤干,将马匹拉到后院刷洗饮遛,随即便领段誉等人上了楼上的雅间。 一边走着,段誉随口问道:“小二哥,这生意可好么?”那伙计听罢,叹道:“大爷,我们这‘醉太白’酒家原本是这成都府数一数二的大酒家,往日里宾客络绎不绝,可自从那回之后,您瞧——”段誉仔细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这酒店的大厅之内竟然空无一人。 虚竹子奇道:“小二哥,你说‘那回’是什么事情?”那伙计道:“您几位是刚来成都府吧,这等大事竟也不知?”说话间,众人已上了楼。这楼上有左右两个雅间,那伙计将众人领进了靠左首的那个。 当下段誉、虚竹子等人落座,梅兰竹菊四剑却说什么也不敢和尊主同席,虚竹子无奈,只得叫伙计在外套间为四女另摆了一桌。段誉于饮食一道甚是讲究,当下问道:“小二哥,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拿手好菜?”那伙计道:“这里有名厨掌灶,川滇风味一应俱全,尤其是那招牌菜‘太白鸭子’,更是川味一绝,客官既来了咱们醉太白,这太白鸭子却是不可不尝的。”段誉点了点头,又问道:“这里有没有过桥米线?”伙计笑道:“客官是大理人罢?过桥米线是滇味一绝,自然是有的,此外还有汽锅鸡、宣威火腿、大头菜、清蒸鸡从、洱海工鱼,客官要不要尝尝1?”段誉笑道:“那好,那就给我们一人来一碗过桥米线,再将你方才所说的菜逐一上来,再来几个川味小菜,烫两壶好酒。”待他传下菜名,段誉便问道:“小二哥,刚才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1文中小二所报菜名之中,过桥米线创于清光绪年间,汽锅鸡也是始于清末,段誉等人应是不知道的。如此写来,不过增添情趣而已,不足信也。 那伙计道:“这位大爷有所不知,我们这成都一带,一直都蒙青城派掌门司马林司马大爷眷顾,得保一方平安。可三日前,司马大爷竟在小店被人杀了。”段誉一呆,心道:“司马林这名字好熟!”再一想,才想起自己和王语嫣曾在阿朱的听香水榭见过他一面,便随口道:“这司马大爷倒和我有一面之缘……”说着又给了那伙计二两银子,“你详细说说。” 伙计接了银子,续道:“不瞒大爷,三日前,司马大爷正和几个师兄弟在此吃酒,忽然来了一个西域的胡子和一个矮胖的喇嘛,两人开始好像是和要和司马大爷商量什么事情,可后来不知怎的,那喇嘛便一掌拍在司马大爷的前胸上,司马大爷当时便口吐鲜血,倒地而死,那模样真是怕人,他的师兄弟也就一哄而散了。” 银川公主问道:“那二人有没说些什么?”那伙计道:“回这位少奶奶,他俩一直不怎么大声说话,只是那喇嘛杀人之后说了一句:‘叫你不听那赫什么元帅的话’……”众人一惊,虚竹子和银川公主齐声问道:“是不是赫连元帅?” “或许是吧,当时小的吓懵了,也记不清楚。反正从那以后,这店便没几人敢来了,只是有一位穿白衣服的大爷从那天起每日都整天坐右首雅间里。要不是今天下大雨,小的也不敢把几位让进来。小的奉劝几位,吃完饭,等雨一停,赶快离开为妙。我看那间雅间里那位爷也神神秘秘的,不知又会有什么事情。”段誉听他说完,又赏了一锭银子,将他打发了,遂向众人道:“看来这次是来着了……对了,嫣妹,那喇嘛和那胡子的来历你可知道?” 王语嫣道:“我没看见,也说不准,但推想起来,那喇嘛似是西藏密宗高手,杀司马林的那一掌,应是密宗的‘大手印’神功,而那胡子就更难猜,倘若他的兵器是一柄弯剑,那我就大概知道了。”“姊姊,你知道他是谁?”钟灵问道。王语嫣道:“那他就应是西域沙漠上的独脚大盗,人称‘活见鬼’的忽尔末彻,因他剑法古怪,被武林人称为‘剑鬼’,后来叫白了,就成了‘活见鬼’了。” 说着,伙计已将菜一一端上,段誉一看,他所上的川菜是四冷四热,倒也略略认得那冷荤是农家香肠、蒜泥毛肚、红汤拌珍肝、嘉州白宰鸡,热菜是溢香粉蒸肉、泡菜桂花鱼、红炝糊辣虾、七星芝麻鸡;再看那宣威火腿、汽锅鸡等几道滇菜,更是做得有板有眼,当下正要夸赞几句,却听一旁的虚竹子“哎哟”了一声,忙问道:“二哥,你怎么了?”虚竹子咧嘴道:“三弟,这汤怎么这么烫!” 原来虚竹子自幼长在少林寺,从未见过这过桥米线,还以为是鸡汤,见丝毫不冒热气,以为不热,端起来便喝了一大口。朱丹臣笑道:“虚竹先生,这过桥米线的汤是极热的,只因上面有一层鸡油,方才不冒热气。吃时是将这肉片、米线等在汤里面烫熟,再一并食用,千万不可贸然便去喝汤。公主殿下,三位郡主,四位姑娘,可千万别烫着了。”虚竹子皱眉道:“这大概是我破戒吃荤的报应罢?”众人听了,无不大笑。可正在这时,下面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梅兰竹菊四剑齐声道:“主人,待婢子们前去看看。”银川公主点头道:“四位姐姐小心。”四剑转身而出。但众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便纷纷随后跟了出来。却见楼下大厅之中碗碟纷飞,却是一条黑脸大汉和一个麻面汉子动起手来,小二和掌柜早已吓得蜷在一旁,不敢支声了。段誉正待出声阻止,却被朱丹臣拦下了。 正在此时,那麻面汉子忽然大叫一声,已被那黑脸大汉一脚勾倒在地。却听那黑脸大汉道:“你仗着身有武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老百姓,真是可恶!”那麻面汉子却道:“大恶人,狗奴才,你诸爷爷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要杀便杀,何必虚张声势地掩人耳目?格老子的,你诸爷爷做了厉鬼,也不放过你们一品堂的这群龟儿子们!”段誉定睛一看,才认出那麻面汉子便是当年带艺投师青城派,被王语嫣一语揭穿的蓬莱派好手诸保昆。钟灵却暗道:“那黑脸汉子好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那黑面大汉便是当时钟灵在雁门关前见过的华山派五弟子方腊。原来方腊当日与周桐和张叔夜分别之后,便回老家青溪变卖了田产,准备起兵举事。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起码是孤掌难鸣。方腊一筹莫展,遂找他的堂兄方肥,族弟方七佛商量。这二人自小便与方腊志同道合,也不满当今的世道,当即响应。三人商量了商量,决定由方肥在老家坐镇,看守田产,暗地里招兵买马,而方腊和方七佛分头去各地联络义士。 这日方腊行到成都府,因为避雨,来到醉太白酒家,偏巧遇见诸保昆在此打骂店伙,路见不平,这才出手。但听诸保昆骂自己是什么‘大恶人,狗奴才’,又说什么‘一品堂’,心下甚是奇怪,便道:“你先起来,你方才说什么‘一品堂’的,是怎么回事?” 原来诸保昆当日在听香水榭被王语嫣揭穿身份之后,司马林本欲杀他,但仔细一想,凭诸保昆的功夫,将“破月锥”传与蓬莱派,害死父亲司马卫不大可能,而且诸保昆在包不同面前为保司马卫的面子拼死抵抗,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于是留了他一命,为他治好伤后,便将他逐出了青城派。 诸保昆离了青城,只得返回蓬莱派向师父都灵子复命。都灵子听后,也只能埋怨天命使然,对他也不加责备。过了两年,诸保昆正在凤翔府办事,忽然接到噩耗,说西夏一品堂来人要师父都灵子加入,为一品堂效命,都灵子不肯,当即被杀。他二师弟魏保荣被立为掌门,当即便降了一品堂,还发出号令,对他格杀勿论。 诸保昆悲痛之余,想到自己现下离成都府不远,惟恐青城派也有什么变故,便急急赶到成都府向司马林报讯,可还是晚了一步,一进城便听说了司马林已在醉太白酒楼被人杀害的消息。他当下赶到酒楼,向伙计们询问那两个杀手的下落,可他们又如何知道?诸保昆一气之下,抬手便打,却恰好遇见了方腊。 诸保昆骂骂咧咧地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方腊听罢,忙道:“诸兄,在下华山派方腊,方才冒昧之处,还请诸兄原谅。在下愿帮诸兄讨这个公道。”钟灵至此方才想起这黑脸大汉便是周桐和邵云馨的同门师兄,正欲开口之时,忽然听见一阵狂笑,门外已走进两个人来。 这二人一个是矮矮胖胖的喇嘛,一个是高高瘦瘦的西域胡人,却正与小二所说杀害司马林的二人一模一样。却听那喇嘛阴恻恻的道:“你口气倒是不小,只可惜知道得太多,佛爷这就度你上西天!”说着,单掌一立,拍向方腊的头顶。 王语嫣道:“这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他的练门是脖子后面的那块肥肉!”这边她说着,那边白影一闪,却已跃下一个身材高瘦,手长腿长的白衣人。只见那人一把抓住了那喇嘛后颈的那块肥肉,那喇嘛的身子登时软了下来,被那人一把抛到了门外。 那胡人抽出一柄弧形弯剑,直刺那白衣人的前胸,那白衣人左手一扬,只听“当啷”一声,一枚银梭正打在弯剑的剑身之上,那胡人只觉胸中气血翻涌,甩下一句话:“小子,我一品堂与你明教无冤无仇,为何屡次坏我们的事!”便转头逃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惊人,一旁的方腊和诸保昆齐声喝彩。那白衣人却不理会,转头向王语嫣道:“多谢这位夫人指点!”段誉笑道:“几位,若不嫌弃,请上来坐。”那白衣人笑道:“我正有此意。”说着飘身一纵,已然跃上二楼。方腊和诸保昆抬头看看,俱是一愣,一个叫“段皇爷”,一个喊“王姑娘”。钟灵一笑,道:“方大哥,你好,咱们又见面了。” 众人都进了段誉包的雅座,朱丹臣吩咐伙计添菜,又给他二两银子赔偿打坏的桌椅碗碟,伙计千恩万谢,退了出去。 众人落座,王语嫣便问那白衣人道:“不知阁下与白驼山庄庄主西域大侠欧阳敬山如何称呼?”那白衣人一惊,抱拳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左使欧阳漠。欧阳大侠正是先父。段夫人真好眼力。”虚竹子问道:“欧阳兄,您可知道那二人的来历?” 欧阳漠道:“这二人是西夏一品堂中的高手,那喇嘛是西藏黄教的活佛赞布喇嘛,那胡人是西域独脚大盗忽尔末彻,人称‘活见鬼’。他二人此来是奉赫连铁树之命,要青城派掌门司马林为一品堂效力,若是他不肯,便杀他灭口。” 虚竹子一惊,忙问:“欧阳兄,您这消息从何而来?”欧阳漠道:“我明教教众便布天下,西夏自然也有不少,那日,本教汪教主接到弟兄传讯,说是西夏一品堂最近派出众多高手前往中原,想要蚕食中原的各个中小门派,妄图扩大西夏在中原的势力。本教教主当即派出我们光明左右使者和六大法王前去阻止,我与光明右使骆汉玄骆大哥一路,专门跟踪忽尔莫彻这一伙人。” “只可惜我兄弟二人太过莽撞,竟然不知深浅,当道伏击这一伙杀手。凭我二人的功夫,其实与那赞布喇嘛和‘活见鬼’在伯仲之间,只是他们人多,因此我们只杀了他们四五个随从武士。我们见局势不利,正要全身而退,可偏生又遇见了剑神卓不凡等三个一品堂高手,骆大哥为了救我,竟然……竟然死在了忽尔莫彻的弯剑之下……也正因为如此,我才露了行迹,一时被他二人甩下,让他们率先赶到成都府,最终还是没能救了司马掌门的性命。”说着,神色黯然,垂头不语。 段誉沉吟道:“原来卓不凡等人还未离中原……不瞒欧阳兄,我们此来,也是听到一品堂祸乱江湖的消息,这才去灵州暗访的。可如今……朱四哥,你看该怎么办?”他和虚竹子武功虽高,但江湖阅历甚浅,遇到大事,未免有些不知所措。这此带朱丹臣出行,名义上虽是护卫,实则是他的智囊。 朱丹臣听段誉一问,低头沉思良久,方道:“敌在暗处,我在明处,倘若大张旗鼓地通传江湖,那赫连铁树必然警觉蛰伏,他是西夏的征东大将军,若无真凭实据,咱们也不好动他。唯今之计,只有暗传消息给丐帮陈、吴二位长老和少林寺玄渡大师,请他们对中原武林多多照应,咱们则继续前行,去灵州暗访赫连铁树的行踪,力争一举成擒。” 银川公主听罢,点头道:“朱护卫此言不错,”遂转头吩咐梅兰竹菊四剑道:“梅剑、兰剑二位姊姊请赴少林通知玄渡大师,竹剑、菊剑二位姊姊请赴信阳丐帮总舵通知陈、吴二位长老,路上皆需乔装改扮,不可露了行藏。”四女齐声道:“奴婢谨遵尊主夫人之命。”虚竹子道:“四位姊姊务要小心了。”四女道:“不劳尊主费心,奴婢先行告退。”说罢向众人施了一礼,转身下楼而去。 欧阳漠向段誉等人道:“有段皇爷和虚竹先生相助,武林定可得保平安,在下和明教全体定当竭力相助。我想继续追踪赞布喇嘛和忽尔莫彻,不知段皇爷意下如何?”段誉道:“如此甚好,只是前途艰险,还请欧阳兄千万小心。” 一旁方腊听罢,昂然道:“欧阳大哥,我方腊虽然功夫不济,但也愿帮你这个忙。大哥若不嫌弃,方腊愿随大哥同往。”诸保昆也道:“诸某也愿尽微薄之力,为青城和蓬莱两派的师父、师兄报仇雪恨。” 欧阳漠道:“二位既有此意,在下又怎会不让你们同去?”说罢又转头对方腊道:“方兄弟,我和骆大哥一路上一直注意你的行踪,发现你是一条好汉。今年三月十六,你在汾州杀恶霸钱大海,保了二十几个姑娘的清白;四月初八,你在金州惩治贪官莫德威,杀了他全家三十余口,将首级悬于公堂之上;四月廿五,你又在巴州盗了当地首富、奸商李二的三万两白银,救济穷苦百姓。骆大哥和我都赞你英雄豪迈,想请你加入我们明教,不知方兄弟意下如何?” 方腊听罢,不禁冷汗直冒,心道:“看来,倘若我做了什么不良之事,恐怕早已做了他的刀下之鬼了。”于是抬头道:“大哥,请容我考虑考虑。”欧阳漠一点头,向段誉等人道:“段皇爷,虚竹先生,时间紧迫,我等这便去了!”说罢向段誉等人深施一礼,拉了方腊和诸保昆,径自下楼去了。 待他三人下了楼,钟灵忙问王语嫣道:“姊姊,那欧阳漠是何来历?你说的那白驼山庄和欧阳敬山又是怎么回事?” 王语嫣道:“据我所知,这西域欧阳家与少林寺渊源颇深,其先祖便是前朝仁宗年间少林寺的方丈法空长老……”虚竹子奇道:“弟妹,我在少林之时曾听师父说,那法空长老原名欧阳中惠,乃是半路出家,出家前只有一子,便是后来名动江湖的‘北侠’欧阳春……”“可我听黄眉大师说过,那欧阳春最后在开封大相国寺出家,并无子息啊?”段誉也是疑惑不解。 “欧阳春没有后人不假,但那法空长老却另有一脉香火传世。”王语嫣道,见众人俱是一脸的疑惑,便续道:“这事说来离奇。那欧阳中惠出家之前原本有妻有子,但后来机缘巧合,在一次外出办事之时结识了东海灵蛇岛的女岛主秦如烟,那秦如烟正职妙龄,欧阳中惠也正当壮年,一来二去,二人竟有了鱼水之欢。可偏生他夫人性子甚烈,闻得此事,一怒之下,竟然含恨自尽。欧阳中惠也因此看破红尘,在少林寺落发出家。” “那秦如烟彼时已然有了身孕,听说欧阳中惠出家之事,心下深深负疚。为保全他在武林中的声誉,她离了灵蛇岛,远赴西域,在白驼山建了一座‘白驼山庄’,后来产下一子,那孩子便是西域欧阳家的祖先。那秦如烟久居灵蛇岛,日夜与毒虫毒物为伍,犹喜饲养毒蛇,这手段也随她传了下来,事故那欧阳家人人都是养蛇弄毒的好手。那欧阳漠的爹爹欧阳敬山是这西域欧阳家的第三代,生来天赋异禀,在前人的武学基础之上,从毒蛇毒蛙的捕食相搏之中,创出了一路变幻莫测的灵蛇杖法和一门以静制动,威力极强的独门功夫,唤作‘蛤蟆功’……” 钟灵听到“蛤蟆功”这三个字,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上还有这等有趣的功夫么,是否像一只大蛤蟆?阁,阁……阿嚏,阿嚏!哎哟!”段誉忙问:“灵妹,你怎么了?”却见钟灵秀眉紧蹙,小脸通红,原来是日间被雨淋到,竟然受了风寒。众人无奈,只得安排住店,为她诊病。 且说欧阳漠带了方腊和诸保昆出了酒家,方腊便问欧阳漠道:“欧阳大哥,您看咱们该向哪去?”欧阳漠道:“青城派司马掌门逝世不久,一品堂的人必然要去青城立威,胁迫新任掌门归顺一品堂。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先上青城山。”方腊与诸保昆点头称是,当下三人便直奔青城山而去。 那青城山位于灌县西南,与成都府相去不过百余里的路程,以欧阳漠的武功,本来半日即可到达,但他心知适才与赞布喇嘛和忽尔莫彻交手之时,因他二人武功与自己难分轩轾,只是自己在王语嫣的指点之下全力一击,方才偷袭得手,但他自己也因此受了些轻微的内伤,因此不敢发足疾跑。加之方腊和诸保昆的轻功在他之下,故而三人一路行来,到达灌县之时,天色已然晚了。 到了县城,三人方觉得饥渴难奈,一商量,决定先找家店房住下,略略养一养神,待到半夜便去夜探青城山。可这灌县小城怎比得成都繁华,三人直才城中兜了一圈,才找到一家像样些的店房。 三人一进门口,伙计便迎了上来,笑道:“三位爷是刚从成都来的罢,上房早已备好,您三位先到雅座小坐片刻,酒席马上就好。”说罢便引三人进了雅间。方腊与诸保昆向欧阳漠望望,均是一皱眉。 等坐定了,欧阳漠问道:“小二,你可记得是谁为我等订下了酒席与住间?”店小二赔笑道:“待您二位付帐的是一位年纪在二十左右岁,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他下午便到此来订席面和房间,说是要留给三位刚从成都府来的大爷,并已将店饭帐结了。”说罢,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欧阳漠问二人道:“方兄弟,诸兄,你二位可有这样一位少年朋友么?”二人苦思半晌,皆是摇头不语。不一会,酒菜便摆了上来,却是有“青城四绝”之称的洞天贡茶、白果烧鸡、青城泡菜和洞天米酒。欧阳漠是使毒的大行家,他将饭菜略略用眼一扫,已知里面并未下毒,当下又问那店小二道:“小二,那位少年公子可曾说过些什么?”小二道:“对了,那位公子爷临走之时命小的转告三位爷台:前面是龙潭虎穴,切末前往。” 三人均是一惊。打发了店小二,诸保昆道:“欧阳大侠,看来咱们是给人盯上了,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方腊也问道:“大哥,看来此人已然知道了咱们此来的用意。他说的‘前面’,自是说青城派了,他说那里是龙潭虎穴,不让咱们进青城山,又是什么居心?” 欧阳漠沉吟道:“这人对咱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偏又莫测高深,神龙见首不见尾,也真教人捉摸不透……”诸保昆骂道:“格老子的!这龟儿子八成是一品堂的奸细,跑来这里故弄玄虚。要是叫老子撞见他,非把他斩成十八段不可!” 诸保昆话音刚落,忽然白光一闪,从窗外直射进来一支金镖,直射诸保昆的头顶。诸保昆口中尚自骂骂咧咧,竟然毫无知觉,欧阳漠与方腊待要出声提醒,已然晚了,只听一声轻响,金镖却已端端正正地打在了诸保昆的发髻之上。 诸保昆只觉头顶一沉,抬手一摸,才知道发髻之上已然多了这么一件物事,不觉心有余悸,惊出了一身冷汗。欧阳漠与方腊均自长出了一口气,欧阳漠见诸保昆呆呆地坐在那里,竟忘了将发髻中的镖取下,心知若是出声提醒,他面子须不好看,当下一言不发,伸手轻轻地将镖取了下来。 他取下镖来,才发现镖尾上缚了一封字简,展开一看,只觉一股幽香扑鼻,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只见信上字迹挺拔遒劲,墨迹未干,写的却是四行字: “再劝三位, 莫上青城。 羊入虎口, 有死无生。” 三人正惊异间,忽听门外有兵刃相交之声。方腊和诸保昆正欲破门而出,却被欧阳漠伸手一拦,道:“不可轻举妄动。”随即牵了二人的手,轻轻走至窗前,点破窗棂纸,向外看去。 只见屋脊之上,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僧正和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交手。二人皆使长剑,但那老僧剑招沉稳老辣,直逼得那少年左支右绌。恰在那少年堪堪落败之时,却见他手一扬,顿时涌出一团黄烟。那老僧毫无防范,一呆之间,“哎哟!”了一声,伏下身去,似是中了什么暗器。那少年笑道:“老秃驴,这是你的报应,爷爷去了!”说罢三晃两晃,身形便没于黑暗之中。 那老僧从房上纵下,随即向欧阳漠等人所住的房间道:“里面的……里面的朋友可有事么?”声音颤抖,显然痛苦之极。 欧阳漠等人见这老僧虽然身中暗器,但还惦念着他们的安危,不禁心头一热,暗自后悔适才没出手援助,忙出来将那老僧扶起。欧阳漠道:“大师慈悲为怀,在下等不胜惭愧,请随我等进屋,待在下为大师疗伤。”说着便将那老僧扶了进去。 待到解开他的僧袍一看,见那老僧胸口“璇玑”穴上有一红点,其余并无异状。方腊和诸保昆均不识此物,欧阳漠却不禁脱口叫道:“附骨针!” 那老僧也是一惊,颤声道:“我中了绝情谷的附骨针了?哎,劫数,劫数!”方腊和诸保昆对视一眼,均不知这附骨针是何种阴毒暗器。 欧阳漠道:“大师勿急,碰巧在下略略懂得这附骨针的医法。”说着用十指扣住那老僧的背心伤处四周,潜运内力,猛地双手一推,只见一枚细细的银针缓缓从伤处探出,欧阳漠道:“大师,得罪了!”说着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拈住针尾,用力一拔,那老僧长呼一声,白须乱颤,登时昏死过去,欧阳漠的手中却已多了一根寸许长的银针。诸保昆脱口道:“好长的一根针,却不知为何这样厉害?” 欧阳漠点了那老僧胸前的几处穴道,一边用一根空心银针为他吸出毒质,一边向诸保昆道:“诸兄有所不知,这附骨针乃是绝情谷主公孙无情的独门暗器,内含剧毒,附骨生根,每日子、午二时毒发,令人痛彻心肺,半月之内,肉腐见骨而死。此针乃银制,因此磁石无法将其吸出,惟有运用上乘内力,以绝情谷的独门手法将针逼出。我家祖先曾与绝情谷公孙家的上代先人交好,因此才得将这一启针手法传入我的手中。” 他闭目思索片刻,续道:“不错,适才那少年所露的两手剑法的确是绝情谷的独门招势,也幸亏他内功不深,因此我才得以将针逼出。否则,换个高手,我便无能为力了。” 说话间,欧阳漠已为那老僧吸净毒液,敷上解药,不一会,那老僧低呼一声,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便霍地坐起,向欧阳漠忿忿地大声道:“原来尊驾武功如此了得,看来老衲这是多此一举了。”说着便要挣扎着下床。 欧阳漠忙道:“大师切勿误会,一来黑天之下敌友难辨,二来在下身受内伤,因此适才不敢贸然出手,累得大师受伤,在下三人在此向您谢罪。”说罢,与方腊、诸保昆一同向那老僧长揖为礼。 见那老僧脸上神色渐和,欧阳漠便又问道:“敢问大师贵上下如何称呼?”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出家在五台山清凉寺,法号上神下山。”三人听罢皆是一惊——原来这个又矮又瘦的老僧便是五台山清凉寺的住持方丈神山上人。 这神山上人在江湖上声名远播,以五十一式伏魔剑法响誉武林,武功智计俱臻上乘,曾与少林寺已故方丈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罗汉”,因此三人一闻神山之名,均是肃然起敬,慌忙向神山施礼。欧阳漠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大师怎生到得此地,与您交手的那个少年又是何人?” 神山叹道:“老衲与师弟神音应峨眉山报国寺方丈静虚大师之邀,赴峨眉山谈经说法,哪知返回五台山途中却听到消息,说西夏一品堂派出众多好手欲对青城派掌门司马林不利,当即赶赴青城,哪知还是迟了一步,刚到成都府便看见司马掌门的尸首被抬出门外,老衲师兄弟二人闻得一品堂的杀手行凶之后便奔青城山去了,当下随后赶至此地。” “谁知我二人一上青城山,便遭到了大批西夏武士的伏击,我师弟失手被擒,老衲则侥幸得脱,却也身受内伤……适才与老衲交手的那个少年便是当时参与袭击老衲的杀手之一。老衲退下山来,心有不甘,便在这里住店休息,同时监视状况,准备二上青城山救人。” “哪知今日下午,那小子却又跑来为三位施主定房定菜,还故弄玄虚叫小二带话,告诉你们莫上青城山。老衲惟恐被他发现,未敢露出形迹,便悄悄随后跟踪。他武功在老衲之下,因此并未发觉。老衲发现他并未离开,而是在灌县城中转了两个时辰,便又回到店房,从后墙跃进院内。老衲跟在他身后,见他向施主房内发射暗器,惟恐有什么不测,这才出手,哪知……哎,哪知竟着了这小子的道儿……” 方腊暗想:“这便奇了,那少年既然发现了咱们的行迹,为何不叫一品堂的杀手将咱们杀了了事,而是为了不让咱们上青城山,又是传话,又是寄简,费了这许多手脚?” 方腊正沉思间,却听诸保昆骂道:“格老子的!我早就说那小子不怀好意。要是让我遇见这婊子养的狗贼,定然要将这龟儿子斩成十八段!”说完,随手摸了摸头顶,又伸头向窗外看了又看,惟恐再飞来一支镖,打在他的头上。 欧阳漠沉吟道:“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想必是他们见大师师兄弟上山,惟恐大批武林人随后赶到,因此闻得赞布和忽尔莫彻报讯,便事先派那少年在此故布疑阵,稳住咱们,同时在山上加紧布置,以防高手突袭。只是……只是那绝情谷主公孙无情在江湖上素无劣迹,也没听说他收徒之事,可那少年若不是绝情谷传人,却又怎生习得绝情谷的剑法,还会发射附骨钉?……”微一沉吟,转头向神山道:“神山大师,依您之见,咱们该怎么办才妥当?” 神山合十道:“阿弥陀佛,事不宜迟。老衲以为趁一品堂尚未再次出手,应当先下手为强,立即赶赴青城救急,以免再生祸端,不知三位施主意下如何?”诸保昆望望欧阳漠,眼中满含期待之色。欧阳漠沉吟片刻,自觉也只有如此,便抬头向神山道:“好!我三人愿听大师差遣,万死不辞!” 神山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三位施主大仁大勇,老衲实在佩服。既然如此,咱们便立即上山救人!”说罢率先出屋,诸保昆和欧阳漠紧随其后,方腊略一迟疑,便也随后跟出。 四人施展轻身功夫,直奔青城山而去。神山的功力最深,奔在最前面,欧阳漠紧随其后,方腊却已被落下了一截,诸保昆更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方腊边跑边想:欧阳大哥年纪也不算大,可却已然练就了这样一身惊人的功夫,真可谓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 这四人功力虽然高下有别,但终究都是武功深湛之辈,青城山就在灌县西南二十余里之处,因此,不一刻间,四人便已到了山脚之下。 欧阳漠和方腊均未上过青城山,但知诸保昆曾是青城门下,故此对他道:“还请带路。”诸保昆刚要答话,神山却以抢先答道:“随我来!”说话间身形飘飘,已然上了山道。三人知道神山也曾探过青城派,自然熟悉道路,当下也便跟了上去。 古语道:“青城天下幽”,这青城山群山环伺,形若城郭,山上古木参天,若在平时看来,果真是道家修身养性的一处绝佳的幽静所在。但此时此刻,除了阵阵山风的呼啸和偶尔的几声鸦鸣之外,便只有一片死寂,静得怕人,却那有半分清幽之感?几人走在这密林之中,心中不禁微微有些发毛。饶是欧阳漠和方腊这等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此刻心头也不禁闪过那张字柬上的那两句话:“羊入虎口,有死无生。”虽有神山上人这等前辈高手在侧,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方腊等人满怀心事,跟在神山身后,七拐八绕,已然来到了丈人峰下,众人眼前顿时闪出了一座气势宏伟的道观,诸保昆不禁脱口叫道:“建福宫!”神山低声道:“不错!这便是青城派的所在——建福宫。” 四人来至宫墙之外,见门口有两人把守,诸保昆奇道:“这不是青城派的服色啊!”神山道:“此处现在八成已为一品堂所占,我师弟神音大概也被囚于此。三位施主,咱们速速入内。”说罢一纵身,依然悄没声息地跃上了墙头。 欧阳漠暗忖:“据神山大师所言,他和神音大师初探青城之时,一上山便被西夏一品堂的好手伏击,可见青城派已在一品堂的把握之中,可为何这一路之上竟然如此寂静?……”当下低声道:“二位兄弟,小心有诈!”说完便也和二人一同跃了上去。 三人刚刚跃上墙头,却见西面围墙之上人影连闪,已然纵下数人,神山道:“这是一品堂的暗探!”说着纵身而下,长剑挥处,几人吭都没吭一声,便纷纷倒地而死。墙上欧阳漠等人有些奇怪,均想:“既然这建福宫已为一品堂所占,为何他们的探子回来竟不走正门,却要偷偷从墙上跃下?”三人相互望望,欧阳漠低声道:“下去看看再说。” 三人飘身跃至墙内,神山道:“阿弥陀佛,这几人武功平平,已被老衲渡往西天,罪过,罪过。”诸保昆不经意地向一具死尸一瞥,不禁一愣,脱口道:“这些探子怎么都是青城门下打扮?” 神山一呆,忙道:“他们下山打探消息,自是不能以西夏武士的面目示人,在这成都府地界,当然要扮成青城派的门人了。”诸保昆道:“这话倒也有理……”说着俯身又看了看那死尸,惊道:“不对!这人我认得,他是青城派的前辈高手孟巍,论辈份是我和司马师兄的师叔,又怎会是一品堂的探子?” 神山道:“施主不必多虑,一品堂势大,兴许他已然归顺了一品堂也说不定。”诸保昆双眉一竖,大声道:“胡说!孟师叔为人梗直,宁折不弯,又怎会投效这婊子养的一品堂?……我知道了,定是你这老秃……”话没说完,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然插进了他的后心,诸保昆大叫一声,倒地而死。 这几下兔起鹘落,欧阳漠和方腊均未来及反应,却见神山抽出长剑,阴恻恻的道:“定是我这老秃驴与一品堂勾结,设下陷阱引你三人上钩。哼!你们既已猜出老衲的用意,老衲便送你们上西天拜佛!”说着长啸一声,前殿顿时灯火通明,赞布喇嘛、忽尔莫彻、神音和尚、拓拔雄、卓不凡、玄冥子等十余名西夏一品堂的高手纷纷跃出。 方腊自知今日已然无幸,便朗声骂道:“神山和尚,枉你是一代武林宗师,竟也自甘堕落,做出这等卖国求荣之事!”神山笑道:“赫连将军答应老衲要助我五台超过少林而成为天下第一门派,老衲何乐而不为?二位施主,当今赵宋朝廷没落,民不聊生,何不早早弃暗投明?老衲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何况欧阳施主还曾为老衲医治附骨针,只要二位答应老衲投效一品堂,并劝得明教汪教主和华山林先生来降,老衲不但会网开一面,放二位一条生路,还会在赫连将军面前为二位多多美言几句,包你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时中原武林之上,明教、华山、清凉寺三大门派鼎足而立,称雄武林,不是很好么?” 欧阳漠冷冷地道:“无耻!”说着右手蛇杖一顿,一枚奇型银梭从杖端激射而出,直奔一旁的神音和尚。神音毫无防范,慌忙间一闪身,银梭“噗”地一声打在了他的肩头。 神音大怒,纵身而出,挥左掌直击欧阳漠。欧阳漠竟不躲不闪,面带冷笑,冷冷地望着他。却见神音一掌击出一半,手便软了下来,紧接着“咚”地一声仰天摔倒。神山等人看时,却见他满面紫黑之色,竟已中毒身亡。 神山上人又惊又怒,大声道:“给我上!”众高手发一声喊,便欲围上去将二人乱刃分尸。忽然眼前腾起一股五色彩烟,众人顿时闻到一股馥郁甜美的花香,紧接着便纷纷跌倒,可惟有欧阳漠和方腊二人却是浑若无事。 只听房顶上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他们内功深厚,我那‘百花醉人香’撑不了多久,还不快上来随我逃命。”二人抬头一看,见房上站着一位俊美的少年公子,正是在客店中用附骨针打伤神山的那人。 此时敌友既判,二人再不犹豫,纵身上房。那少年道:“随我来!”说罢身形连晃,引着二人向观外而去。 那少年武功虽不甚强,但轻身功夫却颇为了得,他引着二人左穿右绕,不一时间,已然到了青城山后山的山口。三人均跑得乏了,见无人追来,当下坐下休息。经过这一番折腾,欧阳漠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心知是内伤发作,当下盘膝坐下,自行运功疗伤。 方腊向那少年施礼道:“多蒙恩公相救,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我叫花无名,就叫我花兄弟罢,别恩公长恩公短的,听着那么别扭。”那少年说着,用手背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吁了口长气,随手摘下一朵野花,在鼻端嗅了一嗅,便撕下一瓣花瓣,放入口中咀嚼。 方腊奇道:“花兄弟,你怎么……你怎么吃起花来?”花无名笑道:“怎么,吃不得么?我自小便爱吃花瓣儿,否则那谷中一天到晚都是白饭清水,这十几年叫我怎么熬得下来……”“谷?什么谷?”方腊问道。“自然是绝情谷了,你又以为是哪里?”花无名笑着反问道。 一旁运功疗伤的欧阳漠听到“绝情谷”三字,心中不由一动,暗道:“他果然是绝情谷的传人。”正欲开口询问他的身世,忽听身后树丛里有人冷笑道:“欧阳漠、方腊,还有你这个臭小子,看你们还能逃到哪去!”却不是神山上人又是谁? 欧阳漠正自运功疗伤,见神山来到,一急之下,便欲跃起与神山拼命,哪知方一运力,顿觉丹田之中有如万针攒刺一般,一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心知无幸,当下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做火焰状,低声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哀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一旁方腊听在耳里,心中不禁一动,暗想:“欧阳大哥所念的,大概便是他明教的经文了。‘为善除恶,唯光明故,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看来这明教之中,都是大仁大勇的英雄豪杰……”正想至此,忽听“扑通”一声,抬眼看时,却见欧阳漠已然昏倒在地。方腊和花无名一呆之间,却已被以神山上人和玄冥子为首的一品堂众高手团团围住。 原来那花无名所发的“百花醉人香”是一种从花蜜中提炼出来的迷药,药效虽强,但神山和玄冥子等人皆是武林耆宿,内功何等深湛,故此不多时便将体内的毒质逼出,随即追了上来。 神山等人原只忌惮欧阳漠一人,如今见他走火入魔,口喷鲜血,心下顿时一宽,均觉方腊与花无名武功较欧阳漠远逊,不足挂齿。当下便有两条大汉纵身而上,一个使锤,一个使棍,分向二人头顶砸来。 方腊和花无名自知即便杀了这二人,也还是难免一死,相顾一笑,不再还手,闭目等死。方腊只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虽知必是花无名,但心中还是微微一荡,暗想:“想不到他的手竟这般嫩。” 猛听得耳畔一声长啸,紧接着便是“啪!啪!”两声闷响,方腊和花无名忙睁眼看时,却见那两条大汉之间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个白衣老者,而那二人的兵刃,却已分别砸在了对方的头上,均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方腊和花无名看得呆了,好半天,花无名才发现自己尚自紧紧抓着方腊的手,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忙轻轻松开了。方腊却没在意,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 原来神山上人见那老者两手轻轻一带,便将这两件沉重无比的兵刃改了方向,心下又惊又怒,当下挥拳向那老者的面门打来,使的正是当日他从少林偷学的绝技“大金刚拳”。那老者冷笑道:“神山大师,偷学别派的武学好光彩么,还要四处炫耀?”说着双掌一合,一股浑厚的内力沛然而出。 神山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忙收拳运内力相抗,方才将已然涌至喉嗓的一口鲜血强行压了下去,但也惊得面如金纸,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与此同时,在场的众人均觉一股凌厉的罡气刮面如刀。花无名站得不远,一没留神,一股真气“噗”地一下子将他的发髻打散。他不由得尖叫一声,一头乌发散下来,盖住了半张秀丽的脸庞,却哪里是什么少年公子,分明是个楚楚动人的妙龄少女。那老者笑道:“原来你这小娃儿是个女孩儿家改扮的,老朽失手惊了你,在此向你赔不是了。” 方腊此时也醒过神来,心道:“这姑娘既是女扮男装,那这‘花无名’三字八成也是偏人的,却不知她真名叫做什么?”那少女见伪装露馅,又羞又怒,大声道:“老爷子,女孩儿有什么不好?我百花儿虽是女儿身,但却始终没把自己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看过!” 那老者笑道:“这女娃儿脾气不小,当真有趣,你说你叫什么‘百花儿’是么?你姓什么?”说话间,双掌连击,又有数名西夏武士倒了下去。一旁卓不凡、玄冥子、神山等数位高手已然围了上来。那老者一声长笑,手中却已多了两根铁尺一般的物事。 百花儿见那老者被众多高手围攻,心下虽也暗暗担忧,但仍不肯改口,说道:“我就是这个脾气,也没什么姓,就叫做百花儿,不行么?……哎哟,老爷子小心!”原来她看见赞布喇嘛从背后一掌向那老者后心击到,不禁脱口喊了出来。 只见那老者身形一晃,已然避开了赞布喇嘛的一招“大手印”,随即朗声笑道:“今日情急,老朽不陪你们玩了,”说话间左手一扬,“嗤”地一声,一支响箭射向空中。众人一愣之间,那老者双足连环,已将忽尔莫彻踢了出去。 方腊见这老者谈笑之间,避招、放箭、踢人三招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正欲发声喝彩,忽听四下里喊声震天,百余个与那老者及欧阳漠服色相同的白衣人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领头的是一个三十余岁,英气勃勃的汉子。 卓不凡和神山见状大惊,神山失声道:“糟糕,有埋伏,快走!”说着纵身便走。众白衣人方欲追赶,那老者手一扬,朗声道:“大鱼尚未上钩,且放他们一次。”众人闻听,一齐止步,齐声道:“谨遵教主之命。”一旁方腊和百花儿一惊,齐声道:“你便是明教的教主?” 那老者一笑道:“不错,我便是明教的教主汪孤尘……”一转眼便望见了倒在地上的欧阳漠,忙俯下身去,点了他的几处大穴,问道:“欧阳左使,你没事罢?”欧阳漠哼了一声,缓缓醒了过来,一睁眼便挣扎着欲向汪孤尘下拜,汪孤尘一把将他拦住,缓缓地道:“欧阳左使,你辛苦了。你很好,骆右使……哎,他也很好。” 一旁那汉子道:“教主他老人家一接到欧阳左使的飞鸽传书,便带了属下急急赶了来。”欧阳漠低声道:“多谢教主厚爱,裘兄弟高义,……”说着,转头向方腊道:“方兄弟,你过来,我与你引见引见,这便是我明教的汪教主,这位是护教长老之一的裘日新裘兄弟。……教主,这便是我和骆大哥向您提起的华山派方腊方兄弟。” 方腊忙向汪孤尘施礼道:“晚辈参见汪老前辈。”汪孤尘拈髯笑道:“不错,欧阳左使没看走眼,你这小伙子果然有几分英雄气概,”说着一指一边的百花儿,笑道:“那女娃儿是八成是看上你了吧!” 方腊一呆,正待辩解,百花儿却是又羞又恼,满面通红,大声嗔道:“汪老爷子,你说话怎么这般……这般无理?”汪孤尘笑道:“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是不喜欢他,又为何为他们租旅店,又给他们飞镖留书,还不顾自己的安危而来此救人?”见百花儿俏脸通红,也怕她发窘,当下又问道:“你说你没姓是么?这是怎么回事?你爹娘是谁?你与绝情谷到底是什么关系?” 百花儿小嘴一撇道:“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说罢又对方腊道:“方大哥,你随我过来,我跟你讲我的身世。”说罢便牵了方腊的手向一旁的树林走去。方腊的手被她柔软的纤手握着,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待要开口拦阻,却又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只得回头以眼神向汪孤尘和欧阳漠求助。可却见他二人似是正与裘日新谈一些什么事情,连望也不望他一眼。方腊无奈之间,已然被百花儿拉进了树林。 百花儿放开他的手,板着脸道:“方大哥,刚才那位汪老爷子信口胡说,你可别往心里去。”方腊一呆,不知如何作答为妥,只得道:“花兄弟……不对,百花姑娘,你不是说要给我讲你的身世么?” 百花儿轻轻一笑道:“方大哥,刚才你对我还花兄弟长花兄弟短的甚是亲热,现在怎么这么生分了?”方腊笑道:“好吧,你叫我一声方大哥,我便叫你做百花妹子,好么?”百花儿含笑点了点头,那美丽的面庞便似一朵绽开的春花一般,娇艳动人。 沉了片刻,方腊问道:“百花妹子,你真的没有姓么?”百花儿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梳着自己长长的黑发,一边道:“方大哥,我百花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哪里来得姓氏?听我师父说,我一出生便给丢在花丛之中,他恰好路过,见我哭得可怜,便把我抱回了绝情谷。” “你师父?”方腊奇道:“他又是谁?他住在绝情谷里么?”百花儿道:“没错,我师父便是绝情谷的谷主,名字怪怪的,叫做公孙无情。他因为从花丛之中将我救起,因此便给我取了个小名儿叫百花儿。” 方腊叹道:“你师父能将你救起,便是他心中有情,可为何要将谷名定为‘绝情谷’,又要取‘无情’这个怪名字呢?” 百花儿道:“这须怪不得他。谷名是他祖先定的,名字是他爹娘取的,他也没有办法。听我师父说,他祖上在唐玄宗时便隐居于此,祖祖辈辈均不出谷,名字也都冷冷的,像师父的两个儿子,便一个叫做公孙绝,一个叫做公孙灭。” 方腊奇道:“哦?这又是为了什么?”百花儿道:“这绝情谷之所以能与世隔绝,一来是那里幽深偏僻,不易寻找,二来则是因为那里遍地都生这一种毒物,名叫‘情花’。师父说此物奇毒无比,除非心中毫无情欲之念,否则一旦被花上的小刺刺到,定是凶险无比。” “还有这等奇花?”方腊道。百花儿皱皱眉道:“可我自小在这绝情谷中长大,被这情花刺也不知刺过几百次,可也毫无中毒之相,而且这十几年来,也没听说过谷里有谁中了情花毒,但师父还是这么说。后来我渐渐长大,师父便教我武功,他总是说我不宜长居谷内,我也没太留心。可就在今年我十七岁生辰那天,师父便将我赶出谷来,说我现在已然成人,若是再在谷中居住,迟早定会为情花所伤。我没有办法,只得离了绝情谷,改了男装,化名花无名,独身闯荡江湖。” 方腊道:“你师父当真古怪得紧。那你又为何会在灌县为我和欧阳大哥等人定房传讯呢?”百花儿笑道:“说来也巧,今年三月,我在汾州听说恶霸钱大海强抢民女二十几人,关在后院,准备逐一糟蹋,便欲到他家里宰了这小子,搭救那些落难的姊妹,哪知……”“哪知却被我占了先,是么?”方腊笑问道。 百花儿点点头道:“我见了方大哥你的举动,心中对你甚是钦敬,便偷偷跟在你后面,随着你的行程。哪知我武功不如你,竟然跟丢了,误打误撞上了青城山,才偶然发现建福宫中来了许多西夏武士,我听那老秃驴说已然杀了青城派掌门司马林,还说派了个那个什么喇嘛去成都府引什么人上钩。我心下好奇,便在灌县城外等待,哪知却看见了你和欧阳大哥,还有那个姓诸的一路从成都来,我猜那些人要引的定是你们,便为你们订了客房,还要伙计传话。” 方腊笑问道:“你怎猜得到那喇嘛要引的便是我们?”百花儿忽然晕生双颊,低声道:“当时我想,只有方大哥……方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才会令那些坏人如此费心去对付。”方腊心道:“其实他们是冲着欧阳大哥来的,我又算得什么?”但望着百花儿那娇羞的神情,心中又颇不愿将真情揭破,当下默不作声。 却听百花儿续道:“我还不放心,又连夜去你们屋外给你们飞镖寄简,哪知那姓诸的却将我的一片好心当作了驴肝肺,出口骂我,我一怒之下,便在信纸上下了些忘忧草粉,将镖打在了他的发髻里,想让他四个时辰后无法自治的大笑一场。哪知片刻之间,那老秃驴便来了。我心知他不怀好意,便与他交手,怎奈他武功太高,情急之下,我便打了他一枚‘附骨针’,然后逃到一边。” “等我再回来偷听时,方知你们已信了那老秃驴的鬼话,无奈之下,只得冒险再上青城山救你们……还好我的‘百花醉人香’有用。” “是么?”方腊问道,“那为何我和欧阳大哥却没事呢?”百花儿笑道:“我那信纸上的忘忧草粉,多闻有毒,闻少了便正是这‘百花醉人香’的解药。你和欧阳大哥闻了解药,自然不怕我这‘醉人香’了。”说着又是轻轻一笑,神情颇有些得意。 方腊心头一动,随口道:“百花妹子,你这一笑,真像我的小师妹。”“你小师妹,她是谁,好可爱么?”百花儿问道。“她名叫邵云馨,活泼可爱,人也生得好看。你若是见了,定会……”方腊话没说完,只听百花儿“哼”了一声,扭头便跑,方腊待要追赶,却见她纤小的背影在花树之间三晃两晃,便已踪迹不见。 第四回 煌煌燃圣火 方腊见百花儿突然生气跑开,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忽听背后有人笑道:“这女娃儿当真古怪得紧。”忙回头看时,却见汪孤尘、欧阳漠和裘日新不知何时也已进到了树林之中。 方腊见欧阳漠已然神完气足地站在那里,喜道:“欧阳大哥,你的伤全好了?”欧阳漠笑道:“本来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努伤在前,后来又急怒攻心,走火入魔。现在得教主救治,已然无碍。方兄弟,那位百花儿姑娘怎么说走就走了?” 方腊叹了口气,将方才的经过向三人讲了。三人听罢,不禁相顾莞尔。笑了半晌,汪孤尘才向方腊笑道:“方兄弟,你真不明白这女娃儿对你的心么?”方腊一呆,心道:“她对我的心……我一提起小师妹,百花妹子便生气跑了,莫非……”他只觉脸上发烧,不敢再向下想。 忽然,他隐隐的听到远处有少女呼救之声,心中一凛,说了句:“不好,百花妹子有难!”随即发足循声而去。汪孤尘、欧阳漠和裘日新三人内力充沛,凝神一听,果然是有人呼救,当下也便跟在了方腊的身后。 方腊担心百花儿的安危,故此脚下生风,片刻之间,已然可以真真切切地听到的确是百花儿在呼救。他忙又跑了几步,才看清百花儿云髻蓬松,星眸散乱,身子紧紧贴在石壁之上,正自尖声呼救。方腊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也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不远处的矮树丛里正伏着一只吊睛百额的斑斓猛虎,前爪倨地,后足绷力,双目炯炯地盯着百花儿,随时准备扑上前去,将这个娇媚的姑娘作为自己的口中美餐。 方腊忙喊道:“百花妹子,你切莫惊慌,你方大哥救你来了。”百花儿一听,转头一看,见果真是方腊,顿时眼睛一亮,但随即俏脸绷紧,尖声叫道:“我不要你救,去找你的小师妹去!让我给老虎吃了,干净利落,岂不是更好?”说着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那虎可不知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自觉时机已到,猛然间大吼一声,震得山摇地动,随着这一声虎啸,后足一蹬,一个庞大的身躯直向百花儿扑了过来,百花儿不由吓得尖声大叫。 方腊见情势危机,不容多想,当下清啸一声,飞身纵出,挥拳向那老虎打去,只听“咚”的一声,正打在这庞然大物前额的“王”字之上。他也不知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这一拳既中,那老虎惨叫一声,竟被打出丈余远,“轰”的一声摔在地上,登时七孔流血而亡。 方腊没想到自己这一拳竟有如此威力,当下也顾不得管那虎的死活,忙奔了到百花儿的身边,轻轻拢住她的肩膀,柔声问道:“百花妹子,你没事罢?” 百花儿一双美目之中珠泪滚滚,抽泣道:“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给那老虎吃了?你心中不是只有你那个什么小师妹么,那还容得下我这个野丫头?”方腊心中一荡,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柔声道:“傻妹子,你哪里是什么野丫头了?小师妹就只是我的小师妹,你又怎知我心中容不下你?” 百花儿颤声道:“那我在你心里的位子,是不是比你小师妹还重?”方腊心神激荡,轻轻点了点头。“方大哥,”百花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低声道:“总算你心里还有我……”话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前一靠,便昏了过去。 方腊抱着百花儿绵软的身子,手足无措,只觉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香泽微闻,不由得便想伸嘴过去在她秀美的面庞上亲上一亲,但随即自责道:“方腊呀方腊,你怎可生出此等卑鄙下流之念?”当即收摄心神,轻轻弯下腰去,将百花儿的身子平放在了草地之上。 忽听背后有人轻声咳嗽了一声,方腊回头看时,却见汪孤尘等三人正面带微笑,站在他的身后。方腊一呆,登时满脸通红,低声道:“汪老前辈,欧阳大哥,裘大哥,适才在下失态,请勿见笑。” 汪孤尘手捻银髯,笑而不答,只是冲着方腊频频点头。裘日新却向欧阳漠笑道:“欧阳左使,你对教主说方兄弟如何如何之好,我起先尚有些不信,现在看了方兄弟的一举一动,才着实佩服左使您的眼力不凡。方才要是换了我裘某人,以百花姑娘这般惊世骇俗的美貌容颜,那可不知我能否管住自己,说不定已然闹出什么事情来了。”方腊闻听此言,更是羞臊难当。 原来方腊一听见百花儿的呼救便急忙奔了过去,汪孤尘等三人也便虽后跟来。三人的武功均在方腊之上,本来早就可以撵上他了,但汪孤尘料定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故此命二放慢脚步,轻轻跟在方腊身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三人均是武学的大行家,因此见方腊一拳毙虎,除了暗赞他神力惊人之外,并不如何惊讶,但当看到他对不省人事的百花儿仍能相守以礼,心中却不禁暗暗钦佩他的为人,均自暗道:“我明教中正需有此等英雄豪杰。” 汪孤尘见方腊手足无措,笑道:“方兄弟,你为人很好,老朽很是喜欢。只是你的武功看来还不到家,空有一身降龙伏虎的神力,但能使出来的还不及一成。” 方腊听罢,正色道:“汪老前辈,晚辈斗胆说一句,并非我华山派武功不济,只是晚辈资质驽钝,未得其中精髓而已。” 汪孤尘笑道:“方兄弟,你误会了。老朽方才所言并非是说你华山派武功不济,我有一门心法,唤作‘乾坤大挪移’,专能调动人自身的潜能,老朽只是问你愿不愿学。” 此言一出,一旁的欧阳漠和裘日新却均是又惊又喜——这‘乾坤大挪移’的内功心法乃是明教的护教神功,绝少向外人传授,即便是教众中极勤勉,武功又极高之人,也难得教主传授一字半句,他二人入教多年,虽深得汪孤尘器重,也未得传授,今见教主主动提出要将这门武林绝学传授给方腊,心中不禁暗暗替他高兴,忙向他连使眼色,叫他赶快答应。 哪知方腊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汪老前辈厚爱,但方腊深为华山派弟子,又怎能另拜师尊?”汪孤尘捻髯笑道:“方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只说要传你武功,又何曾说过要收你为徒了?我传了你武功,你依旧是华山派的弟子。” 方腊正色道:“我既非汪老前辈门人,倘若学了前辈的武功,便有偷学之嫌,我方腊堂堂男子,又怎能背上这个骂名?”此言一出,欧阳漠和裘日新皆是暗竖大拇指称赞方腊为人光明磊落。 汪孤尘仰天笑道:“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方兄弟,你的为人,老朽着实佩服。普天之下的英雄豪杰老朽也见过不少,可像你这般的人物,除了大侠萧峰之外,恐怕还真的没有人及得上你。” 方腊闻听,慌忙道:“前辈谬赞,萧大侠英雄盖世,我方腊一介草莽,又怎配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真是折煞晚辈了。” 汪孤尘道:“方兄弟,我来问你,你华山派的规矩之中,有没有一条写明华山弟子不得信佛,不得信道,不得加入任何教派?倘若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加入我明教,老朽已明教教主的身份传授他几手武功,那这位华山弟子算不算背叛师门,又算不算偷学我的武功呢?” 方腊一呆,期期艾艾地道:“您想……您想让我加入……加入明教?”汪孤尘颔首微笑,欧阳漠却插话道:“方兄弟,当日我在成都府便问过你这句话,现在教主又来问你,你也该做个决断了罢。” 恰在此时,一旁昏倒在地上的百花儿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方大哥”,缓缓睁开了双眼,一旁裘日新喜道:“方兄弟,百花姑娘醒了。”方腊顾不得回答欧阳漠的问话,便急急奔了过去,弯下腰,轻轻将百花儿的上身扶了起来,问道:“百花妹子,你没事了罢?” 百花儿靠在方腊的臂弯里,一双明澈的大眼直直的望着方腊,痴痴地问道:“方大哥,适才你对我说的话,是哄我玩儿还是真心的?”方腊笑道:“傻妹子,我哄你做什么?”百花儿俏脸晕红,像是自言自语般低低地道:“其实你心中想着你的小师妹又干我什么事了,我又为何会没来由地生气?汪老前辈,现在我才知道你看得没错,大概打从我看见方大哥第一眼,我便暗暗的欢喜他了,只是那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一边说着,一只滑腻的手掌已然握住了方腊的手。方腊见百花儿如此,不禁微微发窘,但心中又甚是甜蜜。 百花儿这几句话声音虽然极低,但一旁那三人内力深厚,还是听了个真而切真。汪孤尘心念一动,暗道:“这女娃儿如此痴情,我定要成全了他们这桩姻缘。”想至此,当下笑道:“女娃儿,俗话说‘知女莫若父’,你既说老朽猜你的心事猜得准,便干脆认了我这明教教主做干爹罢。” 百花儿闻听,心知他听见了自己方才的言语,不由得一阵羞,顿时满面通红。但这姑娘又岂是个轻易受人欺负的丫头,怎肯让人在嘴上讨得半分便宜,当下便抬起头,小嘴一撇,向汪孤尘笑道:“老爷子,你们这明教是怎么回子事,我一点也不清楚。反正我无父无母都十七年了,也不稀罕你这个教主来当我爹爹。” 汪孤尘微微一笑,问百花儿道:“女娃儿,你喜不喜欢听故事?”百花儿毕竟年纪尚小,听到汪孤尘说要讲故事,顿时眉花眼笑,喜道:“老爷子,是什么故事,快说给我听。” 汪孤尘手捻银髯,清了清嗓子道:“这故事说起来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不知道,在咱们大宋的西面,比吐蕃还往西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波斯的?”见百花儿满眼迷茫之色,又问方腊道:“方兄弟,你知道么?”方腊从前虽然从师父林庸口中听说过一些波斯国的事情,但一来好奇,二来也不愿搅了汪孤尘的兴致,当下便也摇了摇头。 汪孤尘道:“这波斯国和咱们中华差不多,也是很早便懂得用火,懂得写字,只不过他们的文字、语言和咱们不一样。就在好几百年以前,波斯国里出了一个异常聪明之人,名叫摩尼。这个摩尼不但学识渊博,而且颇能预言事情。那时波斯国中连年遭逢水灾旱灾,瘟疫频发,民不聊生。他便告诉农民们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发洪水,帮了农民很多的忙。有时谁生了什么怪病,也去找他。他给病人吃下一些草药,病人便纷纷痊愈了,老百姓感激他,把他看作是圣人,称他为‘先知’。 “渐渐地,‘先知摩尼’的名声越传越广,不知怎的,竟然传到了皇帝佬儿的耳朵里。皇帝佬儿觉得很是好奇,便派人去他家找他,想封他个官儿,出去打猎时,好让他看看会不会下雨;自己或是妃子们有了病,也好让他诊治。很快,消息传到了摩尼耳朵里,你们猜,他会怎么想?” 方腊暗想:“原来这个波斯皇帝和宋朝的皇帝一样,也是个无道的昏君,百姓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一心想着吃喝玩乐,看来这摩尼是要倒霉了……对了,百花妹子会怎么想呢?”想至此,不由转头看了看百花儿,只见她皱着眉头道:“我猜不出,只是觉得那皇帝佬儿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摩尼八成不愿意。” 汪孤尘道:“你说得没错,那先知摩尼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对他家乡的老百姓说:‘乡亲们,大王叫我去当官陪他享乐,我自是不愿意去,但大王要是知道了,也定然不会放过我,看来我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于是,他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子,告别了乡亲们,开始四处流浪。 “皇帝佬儿的使者到了他的家乡,老百姓纷纷对他们说,摩尼家里失了火,他也被烧死在里面了。使者没办法,只得回去向皇帝佬儿交差。那皇帝佬儿倒也不傻,一下便猜出摩尼是有意在躲着他,当下大怒,通令全国:见到摩尼,格杀勿论。 “摩尼逃呀逃呀,但四处都是皇帝佬儿派来捉他的官兵,没办法,他便躲进了深山,每日里吃些野兽野果度日,没事便想着怎么让老百姓脱离苦海,这一想就想了二十年。忽然有一天晚上,他梦见了一个浑身发着金光的神仙,那神仙对他说,这世界原有二宗、三际,二宗便是光明和黑暗,三际便是过去、现在和未来。 “摩尼一觉醒来,想着梦中神仙对他说的话,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源于光明,而一切邪恶的东西都来自黑暗,要想使老百姓脱离苦难,就要让大家都崇尚光明,与黑暗抗争。” 百花儿听至此,痴痴地道:“老爷子,倘若世上所有人都去崇尚光明,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坏人了罢?”汪孤尘含笑点了点头,续道:“解开了这个难题,摩尼心中自是无比畅快,随手打在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竟轰然碎为数块。原来他在山中这二十年,吃了无数的奇花异果,是故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练就了一身惊世骇俗的神奇武功。 “此时,那些来捉摩尼的兵卒以为他早就死了,因此早已四散,那皇帝佬儿也早忘了摩尼这个人。于是摩尼便下了山,向老百姓宣讲他的道理。老百姓听说先知摩尼又回来了,纷纷来听他讲道理,也都赞同他的想法,帮他向别人宣讲。 “摩尼为便于他的道理流传,便分别用波斯语和古叙利亚语将他的道理写成书,分发给老百姓。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在山中悟得的武功记录下来,取了个名字,译成汉语,便叫做‘乾坤大挪移’。 “这么受老百姓爱戴的人,名头自然愈传愈响,终于又被皇帝佬儿知道了。皇帝佬儿害怕他造反,便暗地里派了好多官兵,趁摩尼不备,将他围住。摩尼武功虽高,但终究寡不敌众,被官兵抓了起来。皇帝佬儿见捉住了摩尼,便立时传旨,在百姓面前,将摩尼活活烧死。 “行刑之时,摩尼十分从容,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当大火在他身边腾起之时,他却朗声吟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哀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说到这儿,汪孤尘声音发颤,眼中泪光莹然。 听至此,百花儿再忍不住,将头伏在方腊的胸前,轻声啜泣。即便是方腊这等铁打一般的好汉子,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沉了半晌,汪孤尘将心潮略略平静下来,又道:“摩尼虽然不在了,但他的道理却在波斯百姓中广为流传,信奉他的道理之人聚在一处,渐渐地成了一个教派,名字便叫做‘摩尼教’。因为人们将摩尼称做‘明尊’,故此教名也称做‘明教’。明教教义的根本,便是摩尼的‘二宗三际’之说,旨在劝人信仰光明,摒除邪恶。而那‘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由历代教主接掌,也便成了明教的护教神功。” 欧阳漠接口道:“明教在唐朝武则天时传入中土,开始被受皇族器重,在各地兴建‘大云光明寺’,宣讲本教的教义。虽然在安史之乱以后屡遭禁止,本教却一直流传至今,并且已与波斯明教断了消息,俨然自成一派。咱们中土明教也拜明尊,但也尊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领袖张角为祖师,历任教主也大多带领教众揭竿起义,反抗苛政,到如今也不知多少次了。” 欧阳漠这一席话,说得方腊血脉贲张。他轻轻推开怀中的百花儿,向汪孤尘深深一礼,大声道:“汪教主,在下方腊愿追随教主左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汪孤尘轻轻将他扶起,正色道:“方腊,你愿意如我明教,与我等共创大事,老朽自是喜不自胜。但本教教规森严,还望你严于自律,倘若被我们查到你做了什么不良之事,定当重罚,绝无姑息,你记下了?” 方腊道:“我记下了。”说罢双腿一屈,跪倒身形,向汪孤尘叩首道:“属下方腊参见教主!”汪孤尘微笑道:“方兄弟不必多礼。你既入我明教,便先收了这两件东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和一卷卷轴,“这是本教的教规以及乾坤大挪移第一层心法的内功图谱,你务要仔细研读,”又对欧阳漠道:“欧阳左使,这次你为本教吃了不小的苦头,理应对你有所嘉奖。这乾坤大挪移的第一层心法甚是艰难,你便与方腊一起修炼,并要随时提点于他。” 欧阳漠闻说教主让自己与方腊一同研习乾坤大挪移心法,喜不自胜,当下躬身道:“属下谢教主大恩。”方腊将帮规和心法收了,也向汪孤尘施礼谢恩。 汪孤尘却不理会,转头向百花儿笑道:“女娃儿,我已将明教的来龙去脉都对你讲了,现在你倒是原不愿意做我老头儿的干闺女?”百花儿擦擦眼角的泪水,娇笑道:“老爷子,要是我当了你的干闺女儿,可不准你不疼我,也不准你再欺负我!” 汪孤尘笑道:“平白无故地多了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娃儿做闺女儿。老头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不疼你?欺负你?”百花儿听罢,抿嘴一笑,当即向汪孤尘盈盈拜倒,轻声道:“女儿参见爹爹。”汪孤尘手捻银髯,朗声笑道:“好,好,好!我汪老头子一生孤单,想不到老来却得了这么个好女儿。来,乖女儿,快快起来。” 百花儿自幼在绝情谷中长大,谷中之人虽则也对她不坏,但始终都是冷冰冰的,又哪有过半分父母之爱。如今拜了汪孤尘做干爹,见他对自己着实是一片真情,心头不禁一暖,站起身来,扑到汪孤尘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子,甜甜地笑着,不住口地轻声叫着“爹爹,好爹爹。” 汪孤尘轻轻拍了拍百花儿的肩头,低声道:“乖女儿,你是不是已然钟情于他了?”说着轻轻向方腊一指。百花儿俏脸通红,微微点了点头。 汪孤尘又低声续道:“乖女儿,这事儿爹爹早就看出来了,现下他是我的属下,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我将来自会成全你们这对小夫妻……”“将来?为什么还要等将来?为什么不是现在?”百花儿伏在汪孤尘怀中,痴痴地问道。 汪孤尘道:“乖女儿,你不知道,方腊他虽然胆识超群,豪气不凡,但所欠的便是武功不济,难于在这江湖上扬名立万,也就无法在本教有太大的成就,我传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为的就是这一条……” 一旁欧阳漠和裘日新听汪孤尘如此说,均自暗道:“看来教主是有意要栽培方兄弟了……”心中替方腊欢喜之余,也不禁暗暗生出一丝妒忌。 却听汪孤尘续道:“可要知明尊摩尼所创的这七层心法着实艰深,自传世以来,除了摩尼本人全部通晓之外,历代教主皆是半途而废。五代十国之时,本教的第八代教主钟天广将这路心法练至第四层,便已威震江湖,与现今姑苏慕容矢的祖先慕容龙城并称‘武林双绝’,但钟教主却在练成第五层心法的当天因为走火入魔归天。除他之外,再没人将此功练到第四层。我自接任明教教主,二十余年以来苦练不辍,也只不过初窥第三层心法的门径。因此,在他修炼这门神功之时,万万要避免心魔的滋扰,更不得有半分情欲之念,否则是极易走火入魔的。” 此时,方腊却已打开的乾坤大挪移心法的卷轴,只见题头便写着一行大字:“此第一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他心中一动,暗道:“依教主所言,即便我只练这第一层心法,也要让百花妹子等我七年……” 正沉思间,却听百花儿幽幽地道:“唉!其实即便方大哥当了明教教主,成了武林至尊,那又怎样,我又哪里稀罕这些?……我只是想和他一辈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只要他对我好,再穷再苦,我也心甘情愿。”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盈盈望着方腊,眼神中满是期待之色。 方腊听着,心中一动,便想冲口说出一句:“我不练什么神功,只愿和你一生一世长相厮守。”但话没出口,欧阳漠却先开口道:“百花妹子,你说得不错,即便是当了武林至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你想想,现今朝廷昏庸无道,宋室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方兄弟胸怀大志,胆识过人,对此又怎能视而不见?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应救民于水火之中,方才显得出英雄本色!” 方腊一听欧阳漠此言,心中不由怵然一震,暗道:“方腊啊方腊,你怎可一时冲动,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只图自己称心快意,却将千万百姓的生死抛诸脑后?倘使如此,你又怎么对得起在萧大侠面前立下的誓言?” 一想到当日雁门关外自己三兄弟在萧峰灵前立下的朗朗誓言,方腊禁不住热血沸腾,朗声道:“欧阳大哥,你说得不错,我正要为百姓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他话一出口,便不禁又向百花儿望去,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然背过脸去。方腊见她双肩微微耸动,心知自己方才那一席话已然伤到了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他暗悔自己的冲动,开口道:“百花妹子,我……”下面却哑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话语才能给她一丝安慰。 哪知百花儿却长发一甩,倏地回过头来,含笑向方腊道:“方大哥,你不用多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怨你……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即便是十年、二十年,百花儿也等得。我还要帮着你和爹爹,干一番……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说到后来,声音已然有些发颤,满眼泪光莹然,紧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哭出来。 汪孤尘和方腊见此情景,心中皆有些酸楚,欧阳漠和裘日新也是颇为不忍。汪孤尘伸臂将百花儿轻轻拢过来,柔声安慰道:“好女儿,爹爹知道你的苦楚。你放心,爹爹定然不会委屈了你。” 半晌,百花儿方才平静下来,汪孤尘看时,却见她双目微闭,秀眉微蹙,呼吸粗重,却已然昏昏睡去,心知此时的她已是心神劳顿,当下并不唤醒她,只是闪去自己的白色披风,将她轻轻裹住。此时,天光却早已亮了。 裘日新向汪孤尘轻声道:“教主,咱们也该下山了。”汪孤尘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道:“裘兄弟,劳你传令下去,叫各位兄弟速速下山,依然乔装改扮,继续前行,一个月后在灵州汇合。”裘日新接令而去。 汪孤尘又转头向欧阳漠和方腊道:“欧阳左使,咱们也下山去罢。方腊,你照看好百花丫头。”说着,将百花儿的身子轻轻抱起,送到方腊的身边。方腊略一迟疑,便伸臂将她接过,横抱在怀中。百花儿忽然含含糊糊地叫了两声“方大哥”,将脸颊紧紧贴在了方腊厚实的胸膛之上,又自沉沉睡去。她那长长的睫毛之上,兀自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看着怀中这个痴情的少女,方腊不禁心神俱醉,呆呆地站在那里发痴。欧阳漠轻轻拍了拍方腊的肩头,低声道:“方兄弟,时候不早,咱们速速下山打个尖,养足精神,还要赶路去灵州呢。” “灵州?”方腊一呆,问道:“那不是西夏的都城么?咱们去灵州做什么?”说着,便也跟在了汪孤尘的身后。汪孤尘回头道:“此次一品堂祸乱中原武林,其中大有蹊跷,否则单凭他赫连铁树一个区区的征东将军,又怎兴得起这许多风浪?现下段皇爷和虚竹子先生都去了灵州,他二人武功虽是极高,江湖阅历却实在浅薄的紧。老朽怕有什么意外,因此也想去灵州凑一凑这个热闹。” 不一时间,众人已然下了青城山,但百花儿兀自昏睡不醒,方腊不禁有些担心,低头看时,却见她蛾眉深蹙,满面通红,忙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触手滚烫,才知道她正发着高烧。 众人心下焦急,脚下加紧,不久便赶到了灌县县城,就在百花儿为方腊等人订房的那家客栈打尖。那伙计昨晚便听到后院有刀剑之声,以为来了强盗,直吓的躲在被窝里发抖,天亮后忙到后院一看,却发现方腊等三人踪影全无,心下便认定他们不是好人。现在见他们回来了,而且还多了二人,不禁叫苦不迭,皱着眉将几人引了进去。他见方腊怀中抱着一位姑娘,一时好奇,偷眼一看,心下暗暗纳闷:“这不是昨天来给这三个强盗订房的那个少年公子么,怎么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就在小二胡思乱想之时,众人已然进屋,各自收拾停当。欧阳漠内伤初愈,此刻忧患一去,顿觉精神倦怠,便先自进屋休息去了。方腊将百花儿轻轻平放在床上,望着她憔悴的面庞,握着她烧的滚烫的小手,心中暗道:“百花妹子,都是你方大哥不好,害你如此伤心受苦。可我又怎能置这天下千万受苦的百姓于不顾,怎能负了在萧大侠面前立下的誓言?你放心,等我大事一了,就与你携手游遍天下的名山大川,快快乐乐的过咱们的下半辈子。我方腊有生之年,定不会负了你对我的这一片痴心……” 方腊正呆呆出神,汪孤尘忽然道:“方兄弟,你先起开片刻,待我为百花丫头诊一诊脉。”方腊一呆,忙松开了百花儿的手,站起身道:“教主请。” 汪孤尘伸指搭了搭百花儿的脉搏,方腊忙问道:“教主,百花妹子现在怎样?”神情极是关切。汪孤尘手拈银髯,缓缓地道:“方兄弟,你不必担心,她只是这几日里操劳过度,加上被山风一吹,受了风寒……唉,百花丫头初涉江湖,这几日里又经历了这许多大凶大险、大喜大悲,你叫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娃儿怎生受得住?……”转头向裘日新道:“裘兄弟,我开一剂药方,劳你上街为我闺女儿抓两附药。”说着便提笔开方。裘日新也生怕耽误了百花儿的病情,忙接了药房,转头上街抓药去了。 方腊看着床上的百花儿,问汪孤尘道:“教主,您说今天我的话是否伤了百花妹子的心?我那样说又到底对不对?” 汪孤尘没有直接回答方腊的问话,只是捻髯叹道:“方兄弟,这次本教光明左右使下山之后,多次传书给我,说你如何如何之好,还力荐你加入明教,于是我又派人暗暗访察你的行事……后来听教中兄弟说,你在老家与族兄族弟招兵买马,共图举事,还在雁门关外杀了雁门关指挥使张朝祥,我才知道他俩所言非虚,便动了邀你加入我明教之心。” 方腊心道:“这明教也真是神通广大,我兄弟三人杀那狗官之时,并未见四周有人,招兵买马之事,更是做得十分隐秘,不想教主竟都了如指掌。”当下并不多言,只静静地听汪孤尘说话。 汪孤尘道:“待到一见面,我见你豪气干云,威武不屈,而且又极有习武的天份,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只可惜武功尚欠火候,便想将乾坤大挪移心法传授于你,以助你日后大展鸿图,可哪知……唉……哪知百花儿这丫头对你却是痴心一片,叫她等你七年,实在是太长,也太委屈她了……” “这功夫定要那么久才能练成么?又当真如此凶险?”方腊问道。汪孤尘道:“是否定要七年,我不得而知,但我自己的确是用了七年零六个月,才冲破这第一层心法的玄关的。你资质在我之上,或许可以快些……至于凶险与否,我也没亲眼见过,只是教中故老相传,说本教第三代、第七代、第十代教主皆是因为修炼乾坤大挪移心法时受到心魔的滋扰,最终走火入魔,经脉俱断而归天的。因此我才叫你暂且勿动情爱之念……唉,终不能为了练功,拿你的性命当儿戏罢。” 方腊听罢,默然不语,只深深凝望着榻上秀目微闭,蛾眉深蹙的百花儿。他心知能得汪孤尘传授这门神功,实是千载难逢的奇遇,定会使自己受益不浅,但倘若自己答应下来,便会让这个姑娘苦等七年。的确,正向汪孤尘说的那样,这对她太不公平,七年,对于这样一个如花般的少女,也实在太长太长了。 汪孤尘看着这一对小儿女,知道让他们做这个决定实在太难,但又无计可施,当下轻叹一声,默默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半晌,百花儿忽然含含糊糊地低声道:“方大哥,我实在不想让你练什么神功,做什么英雄……我也不管老百姓怎样,只是想和你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盖两间茅屋,养花种草,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说着,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满是向往的神色。 方腊心中一颤,怔怔地叫了一声:“百花妹子!”但百花儿恍如不闻。他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才发觉依然烧得滚烫,方知她是在梦中呓语,便不再出声,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却听百花儿又道:“可我心理明白,若是依了我,定然大违你的志向,那咱们即便是隐居深山,长相厮守,你也必定一生郁郁寡欢……”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离了绝情谷,到这花花世界自寻烦恼……师父,你曾对我说过,咱们绝情谷里情花的果子虽然有千种滋味,也有极甜美的,但更多的是苦涩,这一句话,百花儿现在才明白……”说着,两滴晶莹的泪珠滚过她的面庞,挂在她的香腮之上,就好似两颗剔透的钻石。 一刹那间,方腊只觉心中被百花儿那一缕柔情,一片痴心充得满满的,再容不下什么别的,他的豪情壮志也随之忽的一下子烟消云散。他轻轻抚过百花儿的面颊,为她拭去泪痕,心中只盘算着待她醒来,便对她表明心迹,然后辞别汪孤尘,带着她隐遁山林,终老一生。 主意一定,他心中顿时开朗了许多。不多时,裘日新便抓药回来了。汪孤尘忙吩咐小二将药煎好,让方腊喂百花儿服下。 汪孤尘果然医术不凡,所开之药极具灵效,只半天工夫,百花儿便出了一身透汗,烧也渐渐退了。方腊等人忙前忙后,不知不觉,天却已然黑了。汪孤尘和裘日新忙了一天,见百花儿已无大碍,精神一懈,顿觉疲惫不堪,见方腊却依然守在百花儿的床畔,静静的等她醒来,只道方腊依然踌躇难决,只略略劝了他几句,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方腊凝望着百花儿,想着日后与她结伴江湖的甜蜜日子,不由得痴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百花儿忽然轻轻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好妹子,你终于醒了。”方腊喜道。“方大哥,我这是……这是在哪儿?咱们不是在青城山上么?怎么又……”百花儿问道,满面皆是疑惑之色。 方腊轻轻将伸臂百花儿拢在怀中,用手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柔声道:“好妹子,你在山上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昏了过去,我们才带你下山的……你已经昏迷一天了。” “我昏了一天了……”百花儿喃喃地道,好半天,才抬起头,轻声对方腊道:“方大哥,那可辛苦你和爹爹了。”方腊淡淡一笑道:“百花妹子,你这是什么话,汪教主是你义父,我又是你的……你的……你有事,我们又怎能不管?” 这话虽然含糊闪烁,但百花儿冰雪聪明,又怎猜不到方腊的意思,不由得一阵羞,将头深深埋在方腊厚实的胸膛之中。方腊轻轻拥着百花儿,眼神中爱怜横溢。 两人就那么偎了半晌,百花儿忽然轻轻挣开方腊的手臂,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望着方腊,缓缓地道:“方大哥,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知足了。你自去学乾坤大挪移神功,万勿以我为念,不管多久,百花儿也等得你。” 方腊听罢,却只是淡淡一笑。“方大哥,你笑什么?”百花儿奇道。“好妹子,”方腊柔声道:“你对我痴心一片,我又怎能负了你的心。这一天里,我一直坐在你的身边冥思苦想,现下已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百花儿眼光一亮,急急追问道。方腊道:“我知道了我心中实是放不下你,我不要练什么乾坤大挪移,只愿与你长相厮守,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好妹子,等天一亮,咱们便去向教主说明,然后便一起在山中隐居,莳花种田,再不问江湖之事。” 百花儿睁大了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听到的话:“方大哥,我不是在梦里罢?你果真肯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志向,一辈子陪我这样一个野丫头终老山林?”方腊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的苍生呢?”百花儿因为激动,声音已然微微有些发颤。“为了你,我顾不上那许多了。”方腊说着,一把将百花儿纤小的身躯揽在了怀里。 百花儿贴着方腊的前胸,低低地道:“方大哥,百花儿即便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心里想着你今日这一番话,也是心甘情愿。”方腊忙用手指堵在百花儿的嘴上,轻声道:“别胡说什么死呀死的,咱们都要好好活着,活九十岁,一百岁……” 他伸手去摸百花儿的脸蛋,摸到的却是一滴滚烫的热泪。“好妹子,你怎么了?”“没事……我只是高兴。”百花儿颤声道。 “高兴就应该笑啊,好妹子,你可不知你笑起来有多好……”这个“看”字尚未出口,方腊却已闻道一股馥郁浓烈的花香,“‘百花醉人香!’妹子,你……”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头脑便中一阵晕旋,顿时人事不知…… ※※※ 待到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百花儿却早已踪迹不见。在他床头,放着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卷轴,下面还压了一张字简。方腊忙打开一看,见上面题着一阕《江城子》,字迹秀雅挺拔,却正是百花儿的笔迹。只见上面写道: “初入尘世叹茫茫。既相知,怎相忘?怅望江头,孤帆缀残阳。红颜难折英雄气,且归去,忍断肠。 男儿壮志存四方。七年短,莫感伤。遥看天河,织女对牛郎。他年共踏来时路,情常在,百花香。”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暂别七载,且图重聚,遥祝安康顺遂。妹百花儿留。”方腊只觉心头一酸,热泪打湿了字简。 忽听“咚咚咚”几声叩门,一个老者的声音道:“好闺女,你起来了么?身子可大好了?”却是汪孤尘的声音。方腊一呆,这才发觉天光已然放亮,不禁微微有些发窘——自己竟然在百花儿房中过了一夜。 待到方腊将门打开,汪孤尘见是他,奇道:“方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百花儿呢?”方腊长叹一声道:“教主,百花妹子她……她走了。”遂将昨夜之事对汪孤尘讲了,又将百花儿所留的那张字简递给他道:“这是百花妹子留下的。” 看罢字简,汪孤尘幽幽地叹了口长气,缓缓地道:“‘红颜难折英雄气,且归去,忍断肠’……方兄弟,她一片苦心,就只是为了成全你呀……”沉默半晌,又问方腊道:“你打不打算去找她?” 方腊道:“我知道她的心,她既然离开,这七年中必定不肯见我,哪怕我找遍天涯海角,她也决然不会露面。这样荒废光阴,岂不是违了她的心意,更加对她不住……教主,现下我能做的,只有尽快学会乾坤大挪移心法,早一天学会,便可早一天与百花妹子重聚。还望教主成全。” 汪孤尘颔首道:“也只有如此了,唉,让这丫头在江湖上闯荡几年,也未尝不是好事……方兄弟,你且安心练功,切勿分心旁骛。咱们明教教众广布天下,我自会嘱咐他们留心那丫头的行踪,暗地里保护着她,你放心,待你练成乾坤大挪移之后,我包你与她重聚。”方腊躬身道:“多谢教主。” 汪孤尘将他扶起,道:“既然如此,你便赶快收拾行囊,咱们即刻起程。”“去灵州?”“不错。段皇爷和虚竹先生江湖阅历不深,我恐迟则生变,怕他们遭人暗算。”方腊当下打点行装,与汪孤尘、欧阳漠和裘日新皆扮做普通客商模样,快马加鞭,一路绝尘,直奔灵州而去。 ※※※ 且说段誉一行人自与欧阳漠和方腊在醉太白酒楼相别之后,因为钟灵的病情,在成都又耽搁了一天。众人自从知道一品堂祸乱江湖之事,心下都暗暗焦虑,银川公主更为父亲担心。是以钟灵的身体略一好转,众人便也急急赶赴灵州。一路之上,倒也太平无事。 这日黄昏,众人已然来至灵州城外。这灵州毕竟是西夏重镇,虽然不比中原富饶,但百姓种田养马,倒也不失为一派繁华的景象。这西夏国主本是党项族嵬名氏,但因唐僖宗年间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协助沙陀王李克用平定黄巢有功,被赐姓李,是故李姓也就成了党项人的国姓。西夏国人以农牧为生,多信佛教,也算得国泰民安。 自宋仁宗宝元元年李元昊开国以来,西夏已传四帝,历五十八年,现今当政的是银川公主的父亲李乾顺。银川公主怕被人认出露了行踪,因此一入西夏国界,便仍用一块青纱遮了本来面目。 众人正走着,忽听得不远处有女子尖声哭叫救命,不禁都是一皱眉。木婉清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策马奔了过去。段誉拦阻不及,只得命朱丹臣随后跟去,其余人也缓缓跟在后面。 待到朱丹臣和木婉清奔近,才看清呼救的是一个党项少女,正被两个家丁打扮的汉子强拉上车。一旁地上卧着一对年老夫妻,看样子好像是那姑娘的父母,正自哭天抢地,大声呼救。 木婉清见状,不由怒火中烧,手臂一扬,便要发毒箭射那二人。朱丹臣忙将她拦下,低声道:“切勿莽撞,别坏了大事。”说罢将马轻轻一带,来至那两个汉子身前,一抱拳,笑眯眯地道:“二位请了。不知二位要带这位姑娘去什么地方?” 二人眼皮一翻,见来者是个清秀儒雅的中年文士,便没太在意。一个汉子瞪眼道:“咱们的事情你少管,赶快滚开,小心丢了性命!” 地上那党项老汉哭道:“他们是阿吴小王爷的手下,要……要抓我女儿做小老婆……”话没说完,另一个汉子骂道:“老家伙,再要多嘴,小心小王爷剥了你的皮!”木婉清听不过耳,随口骂了一句:“天下的男人皆是如此,没一个好东西!” 那二人一听,抬眼望了望木婉清,不禁相顾一阵淫笑。一个汉子道:“这个汉族女子,你生得真是标致。来,跟咱们回王府,说不好小王爷还会让你当个姨太太什么的。即便王爷不要,赏了给咱们兄弟俩,那也好……”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木婉清闯荡江湖这么久,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又哪里受过这等侮辱,当下便要发箭杀人,但看到那党项姑娘手臂虽被抓住,却依然挣扎不休,当下也不敢贸然出手,生怕误伤了她。 朱丹臣见二人言语下流,心下也是暗暗生气,但神情却依然如故,微笑道:“二位大哥既然知道咱们是汉人,也该知道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非礼勿动’罢?” 那二人大笑道:“书呆子,我管你什么非里非外的,爷爷我……”话没说完,朱丹臣折扇挥处,已然点了二人的穴道。二人张大了口,动弹不得,神情又是惊异,又是愤怒。朱丹臣将那党项姑娘扶出二人的臂弯,笑道:“你们二人既然非要‘非礼’,那就只有‘勿动’片刻了。” 忽听背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喝彩道:“朱四哥,好俊的一路‘清凉扇法’!”却正是王语嫣等人也赶过来了。这朱丹臣办事一向思虑周详,为怕被人看破身份,因此刚才没使在大理段氏学到的武功,而用得是他从前练过的昆仑派旁支“三因观”的一路“清凉扇法”。这路扇法流传甚是隐秘,不想还是被王语嫣一语道破。 朱丹臣心下不禁叹服,当即躬身道:“段夫人谬赞了。”原来他们微服出游,自不能以礼法向称,是故朱丹臣只叫王语嫣做“段夫人”,适才也对那二人说自己是汉人,并不提是大理人氏。 这时木婉清已然将那对老夫妻扶起,父女三人相抱痛哭。那老妇拉着木婉清的手垂泪道:“姑娘,你们救下我女儿,我心里很是感激,但是你们得罪了小王爷,这可惹了大祸。你们现在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你们有马,也许还来得及……我们两把老骨头不算什么,只求你发发善心,带上我的女儿,别让她再落到小王爷的手里……”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虚竹子扯了扯银川公主的衣袖,低声问道:“梦姑,这个小王爷是什么人,怎么如此霸道?”银川公主低声道:“他爹爹察哥亲王是父王的亲生弟弟,执掌西夏国的兵权……可不知他如今如此恃权横行……”正说至此,忽听一旁路上锣鼓声响,来了一支队伍,大旗之上用宋夏两国文字写着“御史台大臣仁忠亲王”字样。银川公主喜道:“这回好了!”当下与段誉,虚竹子和朱丹臣低声商量几句,便策马向那队伍奔去。朱丹臣却回手解开了那两名家奴的穴道,几声训斥,二人抱头鼠窜而去。 不多时,便见马队中有两骑弛出,前面一个是银川公主,后面却是个党项贵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待到二人一下马,那父女三人慌忙拜倒,口称:“参见仁忠亲王。”那人笑着将三人扶起,连连道:“老人家安好,方才受惊了么?” 木婉清看着他,心下甚是奇怪,自思:“我自行走江湖以来,是人皆说皇帝王爷不好,但这个西夏王爷分明是个好人,还有段郎的爹和伯父也是皇帝、王爷,可他们也都挺和善的,难道那些人都瞎了眼,分不出好歹么?” 原来这个西夏亲王汉名唤作李仁忠,是西夏国王李乾顺的亲侄儿。他父亲早薨,他便承袭了父亲的爵位。 这李仁忠天性聪明,年纪不大便通晓宋夏两国语言,而且博览群书,知识甚是渊博。加之他为人正直,办事用心,所以深得皇叔李乾顺信任,年纪轻轻便被委以御史台大臣的重任,监察朝中大臣们有无越轨违法的行为。上任以来,御下甚严,是以深受西夏百姓的爱戴。 这次辽国侵宋之举,由于萧峰三兄弟的缘故无功而返。辽主耶律洪基心中甚是不豫,便欲攻打完颜阿古打统领的生女真部落泄愤。阿古打无奈,派人向西夏求救,李乾顺方派李仁忠为使,出使大辽,劝耶律洪基不可发兵。可巧刚刚返回灵州,便遇上了他妹妹银川公主。 李仁忠听了那父女三人哭诉阿吴的暴行之后,忿忿地道:“他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今日你们开罪于他,不久他定会派人报复,”沉吟片刻,对那父女三人温颜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先到我府内暂住,量他也不敢对我如何!”那三人见这位亲王既然发了话,自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又转头对段誉等人道:“大家远来是客,便也请到我王府中休息。”众人也不多加推辞,便随李仁忠进了灵州城。待到进了王府,众人才发现李仁忠虽然贵为亲王,陈设却十分朴素,心下对这位王爷不禁又多了几分好感。 安排那父女三人住下之后,李仁忠便请众人到中厅饮茶。落座之后,李仁忠向段誉和虚竹子施礼道:“适才不可点破身份,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段皇爷和虚竹先生海涵。”段誉笑道:“我这个皇帝当得马马虎虎,哪里谈得上什么礼数不礼数?” 李仁忠一笑,又问道:“适才听皇妹所说,众位光临西夏,是有一件要紧的大事,不知能否见告?”银川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事情古怪得紧,我们也搞不清楚。”遂把从林剑然处听到的消息以及他们在成都府的所见所闻悉数对李仁忠讲了。 李仁忠听罢,双眉紧锁,沉吟道:“果真如你所言,那便真有些麻烦了。”“哥哥,这话怎么说?”银川公主问道。李仁忠道:“你一向深居宫中,完婚之后又一直住在缥缈峰,是故对咱们西夏的国政不甚了了……你可知那察哥王叔与赫连将军的来往么?” 银川公主皱眉道:“察哥王叔是辅国重臣,战功显赫,总揽咱们西夏的兵马大权,他与赫连铁树来往,却又是什么意思?” 李仁忠道:“你有所不知,察哥王叔是正宫梁皇后之子,而梁皇后又与彼时的贵妃李娘娘不睦。众位都是武林人,也应该知道李妃原是一位武林大高手,又极有势力,因此他才与赫连铁树联手,借他一品堂的实力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现在梁皇后和李妃虽然均已身故,可皇叔与赫连铁树却一直来往不断。你想想,若非有王叔撑腰,他赫连铁树区区一个征东将军,又哪来这么大的势力?” 银川公主听罢,默然半晌。段誉问道:“那依王爷所见,又应该如何是好?”李仁忠沉吟道:“这件事牵扯甚大,我一时却也不知该当如何……” 正说话间,侍从进来报道:“启禀王爷,仁多将军到。”李仁忠双眉一皱,低声说了声:“来得好快!”遂向那侍从道:“知道了,我即刻便来。”又回头向银川公主道:“妹妹,你先与妹丈和段皇爷他们入内休息,千万不要出来,以免泄露了身份。”银川公主点点头,便和虚竹子等众人一起进了内堂。 木婉清和钟灵二女此来原是为了借机与段誉一同游玩一番,于西夏国的事情原本就不甚关心,加之近日奔波劳顿,疲惫不堪,便坐在桌边,以手支颐,闭目养神。其余众人却均是满怀心事,银川公主向虚竹子道:“外面来的那个仁多保忠是察哥王叔的亲信,可不知他来做什么?……梦郎,你可听得清外面在讲些什么?” 虚竹子身附逍遥派三大高手的百余年神功,加之近年来又勤勉修为,其武功造诣,实已到了坐神入照的境界,听力也自不同与一般之人。听银川公主一说,当下并不多言,只是凝神倾听外面李仁忠和那仁多将军的谈话。段誉心下好奇,便也伏在门口静听。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亲王好大的架子,使辽归来,怎么也不知会小将一声?”段誉心道:“这人想必就是那仁多保忠了。” 却听李仁忠冷冷地道:“小王刚刚返回灵州,连茶还没喝得一口,仁多将军便到了。将军的消息可真灵通啊!”仁多保忠干笑了两声道:“小将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是阿吴小王爷从那两个不成器的奴才口中得知王爷已然到了,才派小将前来向王爷问个安,顺便请王爷您过府一叙。”李仁忠冷笑道:“想不到那两个强抢民女的狗东西还会报信!仁多将军,请本王还用得着一品堂的高手么?” 虚竹子听到这里,不禁一皱眉,轻声向银川公主说了句:“外面有一品堂的人!”只听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王爷不知,这两天灵州乱得紧,小王爷怕王爷有所闪失,这才命属下前来保护王爷的安全的。”段誉只觉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更想不起她的来历,不禁轻声“咦”了一声。 只听李仁忠道:“胡说!灵州有梁相爷坐镇,又怎会有什么乱子?”仁多保忠阴恻恻地笑道:“王爷还不知道吧,国相梁乞逋图谋叛国,小梁太后已然命赫连元帅暗地里将他擒住正法了。” 李仁忠惊道:“怎么!梁相爷死了?你们居然……是了!我在辽国时便听人风传说咱们西夏梁太后的干妹子,当今的小梁太后是辽国的奸细……难怪耶律洪基对我如此殷勤,百般挽留,却原来……” 只听仁多保忠缓缓地道:“王爷,您怎么想我管不了,但请您毁谤太后,这可是死罪,这可怨不得我冒犯了!”“就凭你们也敢动我这堂堂亲王?”李仁忠轻轻哼了一声道,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显是已然火撞顶梁。 听至此,段誉和虚竹子相互一望,便欲破门出去解围,却被朱丹臣一把拦住。朱丹臣低声道:“仁忠王爷不让咱们出去,就是怕咱们曝露了身份,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就万万不可离了这方寸之地!”二人也觉他言之有理,便又贴近门边,侧耳倾听。 却听一人抚掌笑道:“王兄说得不错,他仁多保忠一个小小的将军,又敢对你这堂堂的亲王如何?”李仁忠冷然道:“阿吴,想不到你也来了,你想做什么?”屋内段誉自思道:“看来连那小王爷也到了,看来仁忠亲王处境不妙?”不由回头望了望朱丹臣,见他也是双眉深蹙,但仍以手势示意自己不可莽撞,只得又耐住了性子。 只听那小王爷阴恻恻地道:“王兄,以你的见识,想来也应该猜得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必瞒你,现下皇上和我爹爹等一班老臣都在小梁太后手里,我此来是奉了小梁太后的懿旨诏你进宫,只要你肯襄助她登基成为西夏女皇,从此臣服大辽,从此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的话……嘿嘿!”冷笑两声,再不多言。 李仁忠怒道:“你这无父无君的狗子,竟做出这等不忠不孝的事情!来人,将这一班反贼拿下了!……来人!”他连唤数声,却无人回应。那小王爷和仁多保忠等人齐声大笑,先前那女子笑道:“任兄弟,你和努儿海将军二位的手好快!” 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一群饭桶,何足挂齿,仙子谬赞了。”那小王爷忽然高声道:“来人,将反贼李仁忠就地正法!”众人刚要动手,猛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叫道:“阿吴,你怎可如此?”随之便从里间屋跃出一位灰衣蒙面的女子,挡在李仁忠身前。小王爷一惊,叫了声:“姊姊,怎么是你?” 原来那小王爷方才那句话声音甚大,却被屋内的众人听了个满耳,银川公主见小王爷要杀李仁忠,情急之下,哪还管得这许多,当即高叫一声,纵身而出。朱丹臣等人待要拦阻,却已迟了,便也纷纷纵身出来,木婉清和钟灵则护着王语嫣站在门口。李仁忠见他们还是不免暴露,无奈之下,只得微微叹了口气。 只见一个武士打扮的青年向身旁一个锦袍少年拱手笑道:“小王爷神机妙算,果然引出了这一群帮手的汉人,任得敬佩服之至!”那小王爷听罢,颇有些洋洋自得。她身旁一个粉衣中年美妇一看到虚竹子等人,不由面色惨白,失声道:“怎么又是你们?” 此时,段誉和王语嫣却均已认出这美妇便是当日在缥缈峰上要杀天山童姥的芙蓉仙子崔绿华。段誉见是她,当即笑嘻嘻地道:“芙蓉仙子,咱们又见面了,你在缥缈峰上受的伤可大好了?” 崔绿华白了段誉一眼,向那小王爷附耳嘀咕了几句,那小王爷登时满面堆笑,向众人道:“原来大理国王,灵鹫宫主光临西夏,小王荣幸之至。” 木婉清忽道:“少说废话,快闪开一条路,让咱们离开,否则看我一箭射死你!”说着手臂一扬,一支毒箭激射而出,直射小王爷的咽喉。一旁那武士任得敬见毒箭来势迅疾,当下用左手向那小箭凌空一抓,只听“铮“地一声,那枚铁制的小箭竟然硬生生断为两截。“凝血神抓!”王语嫣失声叫道。 任得敬听王语嫣叫破自己的功夫,不由得大吃一惊。可一旁那小王爷却被木婉清的毒箭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恼羞成怒,嘶声叫道:“来人!将屋内众人通通给我宰了!” 随小王爷和仁多保忠等人来的十余名西夏武士均是一品堂中的上流高手,却又有谁不知段誉和虚竹子二人的武学造诣?因此众人虽然纷纷围拢上来,但谁也不敢率先发招。此时,仁多保忠、崔绿华和任得敬已然护着小王爷退到了天井之中。 任得敬又低声向小王爷说了几句,小王爷双眉一挑,向任得敬和崔绿华道:“做得好!你二人去罢。”二人低低地答了一声,便纵身加入众武士之中。 此时,段誉一行人摆好架子,随时准备性命相搏。其实依此刻段誉和虚竹子的武功,脱身原是易如反掌之事,但要护着全然不会武功的王语嫣和李仁忠二人,却是不甚容易。 两方正相持间,任得敬和崔绿华猛然双双跃出,一个五指箕张,一个飞刀连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向段誉攻到。段誉一急,“哎呀”一声,脚下自然而然地踏出凌波微步,轻轻巧巧地将二人的攻势避了开去,随之右手无名指一伸,一股浑厚无匹的关冲剑气直刺出去,只听“噗嗤”一声,已然在任得敬的肩头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旁虚竹子也不怠慢,施展“逍遥折梅手”中的精妙招势,双手连抓连掷,片刻之间,已然将崔绿华发出的七柄飞刀一一接住,掷了回去。只听一片惨叫之声,数名武士或中肩膀,或中小腿,纷纷倒地,就连崔绿华本人,肩头也中了一刀。原来虚竹子是少林弟子出身,不愿杀生,是故这七刀均未伤及众人的要害。 趁着众武士一乱之际,众人已然涌身跳至天井之中。钟灵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下没事了。”“我看未必!”李仁忠道,说着指了指四周的围墙。众人抬头一看,顿时失色——只见四墙之上,密密匝匝地俱是西夏的弓箭手,皆是拈弓搭箭,冷森森的肩头对着他们。 只见一个身量高瘦的大鼻子西夏军官冷笑道:“段誉,夕年咱们吃足了你义兄萧峰的苦头,今天便要你们万箭攒身,方解我心头之恨。”段誉一呆,想起这人原是赫连铁树的贴身护卫努儿海,又见崔绿华、任得敬等一干西夏武士已然断了他们的后路,心知在这乱箭攒射之下,想要脱身已是万难。不由长叹一声,回头向自己的三位妻子望去。 却见王语嫣、木婉清和钟灵三人携手而立,丝毫没有半分惊惧之色,反而显得平安喜乐,均自深深凝望着自己。三人见段誉望道,齐声道:“段郎,今日能与你同死,咱们欢喜得紧。”段誉心头一热,又瞥见一旁虚竹子和银川公主也是四目相对,相拥而立,当下仰面向努儿海道:“大鼻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领。” 此时,仁多保忠已然护着小王爷登上墙头。小王爷向段誉等人道:“段皇爷,虚竹先生,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以你们在江湖上的威名,葬送在这里着实可惜,何况这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要随你们葬身于乱箭之下,你们又如何舍得?只要二位能发个话,与咱们联手,在大辽统管西夏之后,共图中原。到那时天下一统,非但可保你大理国一方平安,而且灵鹫宫和大理段氏也能统领江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呸!”银川公主啐了一口道:“无耻!阿吴,枉你是我西夏臣民,竟然勾结外族,祸乱家邦,简直天理不容!”小王爷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天理?我的好姊姊,你错了,当今天下,最大的天理便是能保全自己的平安,壮大自己的势力。现下辽国兵强马壮,又借一品堂之力,逐步蚕食中原武林,隐然与少林和丐帮相抗,咱们西夏兵微将寡,赵宋又屡次兴兵进犯,惟有投靠大辽,方才可保平安。你说我哪里错了?天理又怎会不容我?倒是梁乞逋他们这些老糊涂,才真是天理不容,落得个身首异处。皇上、爹爹也是一样……还有你们……” 小王爷顿了一顿,传令道:“弓箭手!将下面这些人统统给我射……”这个“死”字尚未出口,声音却突然哑了,只张大了口,再无动静。一旁护卫小王爷的仁多保忠大惊,忙看时,却见他后颈上插了一支蛇型的银梭,满面漆黑,已然气绝。他知道小王爷是中毒而死,也不敢碰他的尸身,生怕沾上毒药。小王爷身子向前一栽,从墙头跌了下来,摔得脑浆迸裂。 小王爷一死,众武士登时一阵大哗,下面段誉等人不知出了何事,见小王爷突然毙命,也是大吃一惊。却听墙头之上一阵惨叫之声,忙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的众弓箭手纷纷断头折臂,摔下墙来,一群白衣汉子,正与一品堂众武士拼斗。 众人精神一振,段誉、虚竹子、朱丹臣等人身形连晃,调头攻向身后的崔绿华、任得敬等一品堂高手。王语嫣一眼瞥见插在小王爷颈上的银梭,不禁喜道:“这是白驼山的银蛇飞梭,是欧阳大哥到了罢?”“不错!段夫人好眼力!”只听一声清啸,一个身材瘦长的白衣汉子飞身跃至众人面前,却正是明教的光明左使——欧阳漠。 王语嫣正要为欧阳漠和李仁忠引见,忽听“咚咚”两声,忙抬头一看,却是努儿海和仁多保忠被一个白袍老者一手一个丢下墙来,紧接着便跃下一个黑脸大汉,随手封了二人的穴道。钟灵一见那黑脸大汉,喜道:“方大哥,是你么?” 那二人正是方腊和明教教主汪孤尘。二人见墙头的西夏武士已然非死即伤,而一边段誉等人却仍在与一品堂的高手相搏,当下只向王语嫣拱了拱手,便与欧阳漠一道加入战团。 其实段誉和虚竹子武功远较众武士为高,除了崔绿华和任得敬二人尚自勉力支持外,其余武士均已倒地。崔、任二人本已左支右绌,见敌方又来了三个帮手,更是心慌。二人相互递了个眼色,任得敬一声长啸,右手五指箕张,向欧阳漠面门抓落。 “你怎么会使‘凝血神抓’?!”欧阳漠闪身避开,随即双眉一竖,满面怒容,发疯般要与任得敬拼命。哪知一旁的崔绿华猛然双手挥舞,接连向地面掷出十余粒石子大小的物事,那东西一落地便“轰轰轰”几声大响,接着便腾起一股黄烟,遮住了众人的视线。 过了半晌,黄烟散尽,非但不见了崔绿华和任得敬,就连适才为汪孤尘和方腊所擒的仁多保忠和努儿海也是踪迹不见。欧阳漠忿忿地道:“可恶!竟让那小子逃了!”钟灵奇道:“他们这是什么功夫,怎么又是烟又是火的,一下子就不见了?王姊姊,你知道么?” 王语嫣蹙眉道:“我也说不大准,但咱们中原武林是决计没有这等怪异功夫的,依我看,他们使的倒像是东瀛扶桑武士的忍术……”汪孤尘听她如此说,神色不禁微微一变。 王语嫣续道:“东瀛人将修习这种功夫的武士称为‘忍者’,据说这些忍者能飞天遁地,杀人于无形之间,可是极少有人见过,今天看这情形,大概便是忍术中的功夫了。只是他俩皆是中原人氏,又怎么会这东瀛忍术,那个叫姓任的武士又怎会使‘凝血神抓’这门失传已久的邪门武功,倒是令人猜不出了……”。 正说着,一旁李仁忠忽然顿足道:“糟了。”“王爷,你怎么了?”木婉清好奇,问了一句。李仁忠皱眉道:“仁多保忠等人一逃,必定会去向小梁太后报讯,现下皇上和察哥亲王等一干辅国重臣还在他们掌握之中,我怕他们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利于皇上的事情来。” 李仁忠这么一说,众人无不失色,银川公主满面通红,一言不发,便往外走。虚竹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道:“梦姑,你往哪儿去?”“我去救父皇。”“那你又怎知皇上被囚在何处?”李仁忠问道。银川公主无言以对,将头靠在虚竹子胸前,轻声啜泣起来。 众人沉默良久,汪孤尘忽道:“大家不必如此,且听老朽一言。”“老先生,您是……?”段誉问道。“在下汪孤尘。”众人纷纷抬头打量这位白衣老者,均不知这汪孤尘是何许人也。欧阳漠见状忙道:“这便是我明教的教主。” 众人闻听,不由对汪孤尘肃然起敬,李仁忠向他深深一躬道:“小王愿听汪老先生教诲。”汪孤尘道:“教诲谈不上,老朽只是觉得与其坐等噩耗,倒不如主动出击。据老朽看,那小梁太后既然想夺西夏的皇位,现下自然不会离开这都城灵州,而皇上是他手中最为重要的一枚筹码,她也决计不会让他离了自己的左右,因此我猜小梁太后和皇上多半还在宫中。依老朽所见,咱们一面派王府的差官和我明教中的兄弟乔装改扮,四处探听消息,一面则应趁夜探一探西夏的皇宫。”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称善。银川公主道:“汪老先生说得不错,我久居宫中,对那里的地形最熟悉不过,就由我去夜探皇宫罢。”虚竹子道:“梦姑,现下那皇宫里高手遍布,你一个人怎么探得了,我好歹也在宫中呆过几十天,对那里也算熟悉。我与你同去。” 汪孤尘道:“据我教中的兄弟通传,卓不凡、玄冥子和神山上人等好手均已从四川返回灵州,是故夜探皇宫一事须得仔细参详……”他略一沉吟,又道:“如此,由老朽、欧阳左使、方兄弟与虚竹子先生贤伉俪同去皇宫,这王府便由亲王和段皇爷坐镇,再让裘兄弟统领本教弟子严加戒备,以防不测,诸位以为如何?” 段誉道:“我也与二哥同去罢。”朱丹臣道:“陛下,汪教主分派得甚是妥当,这王府的安全,可全仗您的六脉神剑维持,何况您一去,却叫三位小郡主如何?”段誉听朱丹臣说得有理,只得对虚竹子等人道:“二哥、二嫂、汪老爷子,你们大伙儿可千万要小心。”虚竹子道:“二弟,你也一样,这王府可就交给你了!” 主意既定,李仁忠与汪孤尘当即分派人手出去打探。此时,天已黑了,汪孤尘等五人再不耽搁,与段誉等人告辞,飘身上房,径奔皇宫而去。 皇宫距离李仁忠的王府并不甚远,这几人的轻功也均自不弱,片刻之间,几人已然到了皇宫之外。银川公主低声道:“这宫中机关重重,如今又伏下了这许多高手,大家千万小心。”说着,与虚竹子二人身形一飘,已然携手跃上了宫墙。 汪孤尘等三人紧跟在他夫妇二人身后,却见他二人身形连晃,似两团灰影般在楼宇花木之间穿行。方腊心道:“久闻虚竹子先生的武功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那银川公主模样矫怯怯的,想不到竟也有这么高的身手。”他可不知那银川公主幼时便随其祖母李秋水习武,根基原本不差,后来嫁了虚竹子这样一位武林大高手为妻,得他指点,因而武功内力均是突飞猛进,虽不是一流好手,但在同辈的女子中也算得佼佼了。 众人正向前行,忽听下面有脚步声响,慌忙在屋檐上隐住身形,扒头向下望去。却见下面原来是两个人,一个身材魁伟,背背护手双钩,看长相并不认识;另一个身材高瘦,卷发黄须,腰悬一柄弯剑,却正是那西域胡子“活见鬼”忽尔莫彻。 欧阳漠看到下面便是杀害骆汉玄的仇人,不禁怒从心起,当下便要下去与这二人拼命。汪孤尘一把将他拉住,示意他不可妄动,欧阳漠不得已,只得强压怒火,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忽尔莫彻。 却听忽尔莫彻尖声尖气地道:“拓拔兄,太后这么着急要咱们入宫,不知又有什么举动?”那背护手钩的魁伟汉子便是当日周桐在华山脚下遇到的拓拔雄,他听忽尔莫彻一问,当下叹道:“唉!我又哪里知道?反正咱们一品堂最近总是不交好运,先是那莫老头儿在华山脚下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姓周的晚辈剑下,然后又在青城山给他奶奶的什么明教搅了局,现下阿吴小王爷又死了……他奶奶的,还能有什么好事?”方腊听他一说,不由暗自狐疑:“华山脚下,姓周的晚辈……该不会是二弟罢?”想到周桐,心下不禁一热。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入了前面一座宫室。银川公主低声道:“这便是小梁太后的寝宫了。”众人见寝宫的护卫正自验看二人的腰牌,知道机不可失,当下施展轻功,悄没声息地跃上了太后寝宫的屋檐。 几人正欲揭开瓦片查看宫里的情形,猛然间一条黑影闪至面前,众人一惊,抬头一看,来者竟是那个西夏武士——任得敬! 第五回 飒飒傲群英 众人见任得敬突然现身,不由均是暗叫糟糕——这皇宫可不比李仁忠的亲王府,里面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一品堂的高手,莫说是任得敬出声,就算是出手杀他,只要弄出一点声音,便会引来群强围攻,到时他即便五人武功再强,想要脱身也是万难。是故众人纷纷拉好架势,只等任得敬微微一动,便先出手废了他,再同皇宫中的众高手拼个鱼死网破。 哪知任得敬竟然一不动手,二不出声,只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弄出响动,便自俯下身去,揭开屋脊上的一块瓦片,向下窥望。 这一来,众人可真是莫名其妙,但看他不似要动手的样子,倒也不敢贸然出手,惟恐惹火上身。但众人又哪里敢掉以轻心,欧阳漠将手中的铁杖举在任得敬的头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要他有半点不老实,铁杖落处,便可砸得他脑浆迸裂。但任得敬竟十分坦然,浑无此事一般,依旧凝神向下观望。 众人更是狐疑,但见任得敬已然受制,便不再多想,当下纷纷揭开瓦片俯身观看,只有欧阳漠仍是死死地盯住了任得敬不放。 只见寝宫之中灯火通明,上垂手似是太后的宝座,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紧挨着宝座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西夏官员,却正是一品堂的统领,西夏的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下面却是服色不同的一品堂众高手,其中玄冥子、神山上人、卓不凡、崔绿华以及赞布喇嘛、忽尔莫彻、拓拔雄等人均在其列。 只听帘幕后面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冷冷地问道:“赫连征东,这一个月来本宫一直在兴中府与皇帝准备迁都之事,没顾得上一品堂这边,你向来办事最是得力,想来已将中原武林中那些小门小派收拢得差不多了罢。” 赫连铁树闻言,战战兢兢地向座上施礼道:“回太后的话,自从三个月前咱们动手以来,中原武林的众多中小门派之中,已有小半归了我一品堂手下,出名一点的如五台山清凉寺、川西雷电门、吐蕃密宗黄教、北海拓拔氏、陕西六合刀、山东蓬莱派、四川青城派等等……” “赫连征东,你干得不错,真不枉本宫对你的一番器重。”小梁太后道,虽然言语有嘉许之意,但语调却更加冷峻。“太后谬赞,这是……这是属下……属下的职分。”赫连铁树结结巴巴地回话道。房上虚竹子听着,心中暗道:“这个小梁太后的脾气倒跟童姥有几分像,看来赫连铁树今日是要吃苦头了。” 果然,小梁太后话锋一转,仍是冷冷地道:“赫连征东,其实你的功劳,本宫在兴中府时,倒也略略有些耳闻。只是既然如你所说,为何你当日派出去的一品堂众位高手现在一个不差,都好端端的在灵州,而不在中原办事呢?” 赫连铁树沉默半晌,知道躲不过这一劫,无奈,只得低声道:“回太后,属下办事不力,被大理皇帝段誉和虚竹驸马闻得了风声,又通传了少林和丐帮,因此……”虚竹子一听,知道梅兰竹菊四剑已然平安无恙地将口信传给了玄渡方丈和陈、吴二长老,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小梁太后却好似并不着恼,依旧冷冷地道:“哦?赫连征东办事一向缜密,这回怎么会走露了风声,被段誉和虚竹这两个傻小子得了讯息?赫连铁树无奈,只得结结巴巴地将一品堂在华山和青城失利之事略略向小梁太后讲了,又道:“属下见风声已然传出,怕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这才传令召回了一品堂的众高手……”顿了一顿,又恨恨地道:“要不是那个华山派的什么周桐和那明教从中作梗,咱们由何致如此。” 听赫连铁树说完,小梁太后默然不语,半晌没有回话。房上众人均想:“看来那小梁太后是发怒了,搞不好会当即斩了赫连铁树,若是果真如此,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赫连铁树又何尝不是如此作想,他此刻头上冷汗涔涔而冒,两股战战,只等小梁太后一开口,便立即跪地请罪。 哪知过了半晌,小梁太后忽然问道:“那明教的教主可是个大概六十三四岁的老者,姓汪叫汪孤尘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发颤。房上汪孤尘一听,自思:“奇怪,她怎么认识我,还知道我的年纪……”他心念一动,“难道……不会,决计不会,怎么会是她呢,这声音也不对啊……”方腊见汪孤尘脸色大变,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道:“教主这是怎么了,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色呢。” 赫连铁树见小梁太后没责罚自己,长出了一口气,道:“太后果真见多识广,所说一点没错,属下佩服。”小梁太后又沉吟片刻方道:“今日杀阿吴小王爷的,也是段誉、虚竹还有明教众人罢。”言语之间,已然恢复了先前那冷冷的音调。 赫连铁树听小梁太后终于提到了小王爷之死,顿时万念俱灰,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顿首道:“属下办事无能,没能照顾好小王爷。属下知罪,请太后责罚。” 哪知小梁太后却缓缓地道:“阿吴被皇帝宠坏了,向来脾气高傲,却没有什么真本领,这种废物现在死了最好,省得他日后坏我的大事。赫连征东,你也不要太过自责……阿嚏!怎么回事?” 小梁太后这一句问话出口,却见宫内的众高手已然纷纷软倒在地。房上虚竹子等人一看,均是莫名其妙,银川公主脱口道:“是悲酥清风!” “没错,正是一品堂的悲酥清风!”随着这一句话,一直被欧阳漠紧紧盯住的任得敬猛然回手向欧阳漠前胸一抓,欧阳漠知道他这凝血神抓的厉害,慌忙向后一闪,任得敬趁势长笑一声,双足一顿,已然踏穿了屋瓦,飘身落入殿内,高声笑道:“赫连将军,这悲酥清风的滋味不错吧!”瘫在地上的赫连铁树嘶声叫了一声:“任……任得敬,原来是你!”“不错,正是任某,赫连将军,您想不到罢!” 任得敬这一下突然出手,不单赫连铁树万万想不到,更着实叫房上虚竹子和汪孤尘等人大大地吃了一惊,尤其是欧阳漠,更是惊骇无比,自思:“凭我的身手和目力,这任得敬竟然能在我眼皮底下施放毒气,而我竟浑然不觉,可见他武功远远在我之上,然则要是他适才想要出手伤我,也自然是易如反掌了。”想至此,不由得微微有些后怕,额头上冷汗已然涔涔渗出。众人不知任得敬是何用意,因此也不敢贸然现身,只在房上静听。 却听小梁太后低声道:“任得敬,自从你在中原遭难,投奔我西夏一品堂以来,本宫和赫连将军待你可谓不薄,否则以你一个毛头小子,又怎能与玄冥道长和卓先生同列齐名?你如今却做出这等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得敬缓缓地道:“太后说得不错,赵宋无道,小儿赵煦听信那奸相章惇的谗言,复行新法,贬斥忠良,我爹爹在朝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有口皆碑,可就因为一道建议皇上缓行保甲法和方田均税法的奏折,便被章惇老贼弹劾,罢官抄家,流放边陲。偏偏又在路上遇到劫匪,一家数十口,上至耄耋之年的祖父祖母,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儿,无论老少,尽皆死于非命。亏得一位异人现身相救,我才得脱大难,还学到了这一身本领。后来多蒙太后和赫连将军提携,也才有任某的今日,这份大恩,任某终生难忘……” “那你为何……”瘫在地上的赫连铁树嘶声问道。任得敬冷冷一笑,道:“太后和赫连将军应该明白,任某身负血仇而不能报,只能发誓有生之年再不履中原半步。之所以投效一品堂,也是为了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不枉费了自己这一身功夫,再伺机报这血海深仇。可如今一品堂的所作所为,却是大大违背的任某的初衷——不去壮大西夏的国力,却一味地攀附辽国,买主求荣,枉杀贤相梁乞逋,图谋暗害忠臣仁忠亲王,软禁皇上和辅国重臣——任某一生之中,吃的便是奸臣的亏,又怎能与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奸党同流合污?我一直隐忍不发,等的便是今日。” 说至此,任得敬脸色渐渐凝重,缓步拾阶而上,一边走,一边一字一顿地道:“太后,您和赫连将军虽对任某有知遇之恩,但任某却不能因为私情而误了大义……今日任某便当替天行道,为西夏万民请命。”梁上方腊听了他这番话,不由暗自思量:“这任得敬果真是一条好汉!” 只听帘幕后面小梁太后断断续续地道:“任得敬,你好恨,你……你这么做,又怎对得住……对得住本宫对你的恩宠?”任得敬凛然道:“太后,任某恩怨分明,又岂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送太后和赫连将军登天之后,任某定当横剑自刎,以报太后和赫连将军的大恩……”说着,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叫了声:“太后,您走好!”随即举剑向帘幕后面直刺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直低垂的帘幕忽然“刷拉”一声平平飘起,而与此同时,任得敬长呼一声,身子直飞出去,撞在蟠龙柱上,紧接着只见白影一闪,一个白发老妇长笑一声,飞身跃至任得敬身前。“任兄!”方腊再耐不住,高叫一声,跃将下来。虚竹子等人见方腊现身,便也均飞身而下。 任得敬和小梁太后却似乎对这五人现身毫无反应。任得敬卧在地上,苦笑道:“太后,任某终归算不过你。”小梁太后哈哈一笑,道:“任得敬,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处心积虑这么久,本宫也确实没有察觉,可惜你身为一品堂副总管,既然早已知道本宫委身西夏是受了大辽国主所托,又怎么想不到我会没有对付西夏国闻名天下的‘悲酥清风’的手段?” 任得敬苦笑道:“太后说得不错,果真是任某失算了……咳……咳……事已至此,请太后给任某一个痛快!”说罢口一张,“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昏了过去。 虚竹子见状,抢步上去点了任得敬的几处大穴,又倒出一颗“九转熊蛇丸”,喂他服下,其余四人却已将小梁太后围在中央。 小梁太后却不惊慌,笑道:“想不到银川公主和虚竹驸马也到了,见了本宫,却为何不施礼……”说着,环顾一周,最后将眼光停在了汪孤尘的身上,神色又是惊诧,又是激动。汪孤尘被她望着,心头不知为何,竟然微微一颤。 “你便是明教的汪孤尘汪教主么?"小梁太后问道。“不错,你……你怎么认识老朽?”小梁太后不答,却反问道:“汪教主,你可识得一个名叫聂岚的女子么?”汪孤尘闻言一惊,道:“岚妹?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你是谁?” 小梁太后道:“她是我师妹,难为你还记得她。”汪孤尘奇道:“你是岚妹的师姊?难怪你也会忍术……可我没听她提起过你啊?”小梁太后道:“二十年前的夏天,你和我师妹共游西子湖时,咱们曾经见过面的,想来年深日久,你已记不得了。” 汪孤尘听她此言,仰起头来,幽幽地道:“没错,那次在西子湖,岚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衫子,坐在船上,被那满湖碧绿的荷叶和朵朵荷花一衬,真是好美……唉,十八年了没见她了,想来她现在也有四十一岁了,虽然人到中年,但她的容颜应该还是像过去那般明艳……对了,你既是她的师姊,那她现在却在何处,这十八年来她过得可好么?” 小梁太后将脸一沉道:“亏你还有脸问起!当初若不是因为你这负心的汉子,师妹她又怎会被师父带回栖霞岛去,永世不许离岛半步?”“你说岚妹现在仍在栖霞岛上?”汪孤尘急急地问道,眼中光芒闪烁。 “不错,她的坟在就在栖霞岛上。”“什么?你说岚妹她已然……她已然……”汪孤尘脸色大变,期期艾艾地道。“唉!……”小梁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黯然道:“师妹被师父带回栖霞岛后,终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只半年便一病不起……可怜她到死还喊着你这负心人的名字!” “不会的!岚妹的师父号称东瀛第一忍者,武功医道俱臻化境,又怎会医不好岚妹的病……这怎么会……”汪孤尘说着,不由热泪盈眶。一旁欧阳漠暗想:“我追随教主十余年,只到他向来是独身一人,潇洒不羁,却想不到他竟有如此一段往事!” 只见小梁太后神情冷峻,一字一顿地吐出八个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汪孤尘仰天叹道:“没错!岚妹,当初我若不接任明教教主之位,便不会带领明教弟子远赴崆峒山赴武林大会,也便不会和你分手,你也便不会……唉,都是因为我……”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了。 小梁太后也默然良久,这才抬起头来,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总算你心头还记挂着我师妹,还有半分愧疚之心……我不杀你们,你们走罢……” 此言一出,虚竹子等人均觉奇怪——明明是她身陷重围,却说出这等话来——银川公主救父心切,听小梁太后一说,当下冷笑道:“梁太后,饶你此时还这等大言不惭,快放了我爹爹,尚能留你一命!” 小梁太后不答,却问汪孤尘道:“汪孤尘,你既欠你岚妹这许多,现在有人要杀她师姊,你怎么说?”众人听她一问,都转头望着汪孤尘,看他如何做答。 却见汪孤尘双目如电,直瞪着小梁太后,凛然道:“岚妹天性善良纯真,她若在天有灵,看到她师姊作出这般不义之事,也必不喜。我欠岚妹虽多,但我自会相她赔罪,却也与你无干……小梁太后,倘使你能痛改前非,交出皇上和诸位大臣,我看在你是岚妹师姊的份上,尚能为你求情,让他们饶你一命。” 小梁太后冷然道:“汪孤尘,想不到你真的如此绝情!”话音未落,大袖一挥,却向一旁方腊的面门击去。方腊一惊,慌忙之间身子向后一个倒转,反手将小梁太后的长袖拨了转去。一旁欧阳漠喜道:“‘乾坤大挪移’!方兄弟,你竟懂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了!”小梁太后一呆道:“这便是明教的‘乾坤大挪移’么?小子,你的功夫不错嘛!”说着,又发招向银川公主攻去。 方腊呆呆地站在那里,颇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在想:“我这招是怎么发出来的,这真的是‘乾坤大挪移’?” 原来自那晚在客栈之中百花儿用醉人香迷倒方腊,留简而去之后,方腊便依汪孤尘所言,与欧阳漠一同研习乾坤大挪移的第一层心法。但至今最多也不过四十天,便取得如此成效,却真是出人意料——欧阳漠的武功根基远较方腊为厚,但至今却仍无建树。 其实这“乾坤大挪移”心法,原本是明教祖师摩尼所创的调息养气的内功法门,只不过艰深繁难,内中更有许多大异于一般练功法门的行气线路,非是常人能懂。一般能有幸修习这门神功之人,其武功造诣必定不弱,但也正因为如此,在习练之时,一旦碰到这些疑团,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往之所学,怀疑图谱抄录是否有误——需知练武之人行气调息之时,最忌讳的便是分心旁骛——越是如此存想,真气便越向错误的方向行进,轻则前功尽废,重则走火入魔,经脉尽数断绝。 而方腊则不然,他为图早日与百花儿重聚,一心只想尽快将乾坤大挪移的第一层心法练成,是故可说是专心致志,丝毫不存半分疑虑,因此自然进步神速。再者,他既潜心练武,每日里脑中所想,便尽是那些真气运行的线路法门,吃饭也思,睡觉也想。要知方腊出身华山派,而华山一派的内功,自陈抟创派之始,便讲究“中正平和,顺其自然,随心所欲,日夜不辍”这十六个字,陈抟所创的“锁鼻飞精术”便是教人在长睡中提升功力的法门。方腊虽然未曾学过这门功夫,但其内功终归是一路,是故修炼乾坤大挪移心法之时,因他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存想,睡梦之中,不自主地竟用上的从前的功夫,体内的真气依旧按照乾坤大挪移心法的路子运行,因此便等于比他人多用了双倍甚至三倍的工夫。由是,虽然他修习乾坤大挪移只有区区四十天,但其成效已然及得上旁人修炼一年多,这第一层心法竟然已有小成。但这些机缘巧合和个中的道理,又岂是方腊一下子能想明白的? 汪孤尘见方腊出了这一招,也是又惊又喜,心道:“这年轻人的资质果真出众,他日必有大成。”刚想至此,小梁太后的双袖却已直击他的前胸,他一分神之际,体内真气滚转,已经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身子向旁侧一闪,呼地一掌向小梁太后的左耳根处击去。 小梁太后忙侧头闭开他这势如风雷的一掌,但终究慢了一点,被汪孤尘的掌缘扫重了下颌。只听“呲啦”一声,小梁太后一声尖叫,一张脸皮硬声声地被汪孤尘的掌风带了下来。 众人皆是一惊,定神看时,只见眼前的小梁太后肤如凝脂,美目含泪,芳唇微颤,皮肤和嘴唇由于长期不见天日,稍稍有些儿苍白,却又哪里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分明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美妇。惟独不知何故,眉毛、头发却是白如霜雪,浑没有半点黑色。方腊心头一动,暗道:“这妇人的相貌好熟!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岚妹,你……你真的是岚妹!”汪孤尘看着眼前这人,不由得痴了。可就在此时,小梁太后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向汪孤尘前胸刺来。“教主小心!”欧阳漠忙叫道。可汪孤尘却依然呆呆地站着,只听“噗”地一声,匕首已然插进了他的右胸。 小梁太后也是一惊,呆呆地颤声道:“你……你怎么不躲?”声音娇柔婉转,与方才那苍老冷峻的声音判若两人。汪孤尘强笑道:“岚妹,这十八年来我负你太深,受你这一刀,我心甘情愿……十八年了,你……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正在二人出神之际,一直僵卧在地的任得敬猛地跃起身来,长啸一声,左手已然抓中了小梁太后的肩头。原来他内力深厚,又服了灵鹫宫的疗伤圣药,气血已然略见顺畅。他心知论功力自己决计敌不过小梁太后,之所以一直僵卧不动,等的便是她这一时的分神。但这一抓已然耗尽的他全身的气力,是故他力道一尽,随即便摔落在地,再无气力站起。小梁太后和汪孤尘呆立片刻,也均是软软地坐倒在地。 这一下奇变突生,众人均未来得及反应。虚竹子忙奔至汪孤尘身前,见伤处虽不致命,但伤口甚深,也是颇为凶险,当下先为他点穴止血,又给他服下一颗“九转熊蛇丸”,低声叫了声:“汪老先生,您忍住!”说着左手一运劲,将插在汪孤尘前胸的匕首拔了出来,汪孤尘痛得大叫了一声,随即昏了过去。 一旁任得敬见小梁太后瘫倒,强笑道:“太后……你终于……终于中了我的凝血神抓了。”小梁太后听罢,脸色登时一变,但旋即复原,她仰天打了个哈哈,凄然笑道:“好,好……想我聂岚孤苦了十八年,今日却得与情郎同死在这西夏皇宫之中,我却还有何憾……只是我既要死,你们也休想脱身!”说着,抬手掷出了一枚弹子,只听“轰”地一声,顿时满屋恶臭扑鼻。 “这是悲酥清风的解药!”银川公主惊叫了一声,欧阳漠情知不妙,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小梁太后的左臂,见方腊站得离宫门甚近,便随手向他挥出一掌,叫道:“快去王府找段皇爷求援!” 方腊一愣之间,只觉身子轻飘飘地,已被欧阳漠这一掌击出宫门之外。他听到寝宫之中欧阳漠高声道:“赫连铁树,你手下人谁若是敢走近半步,你们的太后立即没命!”他心知赫连铁树等人投鼠忌器,欧阳漠等人一时间可保无恙,但终归撑不了太久,而汪孤尘和任得敬的伤势更是耽搁不得,当下再不多想,飞身上房,施展轻功,直奔亲王府而去。 刚刚走到宫墙附近,却听一阵喧嚣之声,数十名西夏武士已然将他团团困住。原来这西夏皇宫之中虽然高手云集,但现下大多已被小梁太后召至寝宫之中,是故方腊现下碰到的,皆是闻风赶至的御林军。 方腊无奈,只得竭力拼杀。他武功原本就不弱,现在乾坤大挪移的入门功夫又已有小成,倘使单打独斗,对付这些御林军,原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些兵士武功虽然平平,人数却着实太多,这一群刚刚倒地,又早有一群围了上来。 方腊心下焦躁,暗道:“这么打下去,却要到何时才能脱困?”一分神间,腿上一痛,却已然挨了一刀。他心头一凛,忙收摄心神,凝神拼斗。不多时,御林军又倒下一片,可方腊的肩上、腰上也添了四五处刀伤,血流不止。 正危急间,忽听一声呼啸,从墙外窜进十余个黑衣汉子,俱是黑布蒙面。方腊心头一惊,暗道:“不好,他们的援军又来了。” 哪知为首的一个黑衣汉子一见方腊,双眼一亮,低声向他说了一声:“你快走,这里交给我们了!”一边说着,手中长剑上下翻飞,已有数名兵卒中剑倒地。 方腊见来人是友非敌,精神一振,想到宫内汪孤尘等人情势危机,便也没多想,只低低地说了声:“谢了!”随即双掌纷飞,震倒了数名兵士,趁势纵身一跃,跳上了宫墙。 待到出了宫,方腊不禁暗暗后怕,心道:“好险!多亏这群黑衣人相助……我怎么没问问他们的名字?”他猛一转念:“不好!这群人毫没来由地夜闯西夏王宫,究竟是为了何事,该不会又是小梁太后的阴谋?”他心下疑虑不定,脚下加紧,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亲王府门前。 一进王府大门,就听里面钟灵的声音道:“你这不知羞的大鼻子,白天来这儿闹了一通还嫌不够,晚上又来刺探,你也不想想,就凭你们这点微末功夫,又怎敌得过我段大哥的六脉神剑?”方腊心道:“果然不出教主所料,一品堂又派人来了,幸好教主想得周全,留段皇爷在此坐镇,否则真是不堪设想。”想到此处,忙推门进到厅内。 一低头,却见努儿海和仁多保忠二人五花大绑,像两个大粽子般跪在地上。原来赫连铁树虽然得了小梁太后的指令要召所有一品堂高手入宫,但他兀自对白日之事耿耿于怀,故此又将他二人谴回亲王府打探消息,无奈二人武功不济,不多时便被朱丹臣发现,随即便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打了下来。 李仁忠和段誉等人见是方腊,不由一呆,段誉道:“方兄,你怎么回来了?二哥和汪老先生他们呢?”方腊忙将经过略略向众人讲了。段誉急道:“这可不行,二哥他们撑不了多久的,咱们快去。” 李仁忠道:“不错,那些黑衣人来历不明,也不一定便是自己人。段皇爷,你们速速随方兄弟入宫解围,我点齐兵马,随后便到……”话音未落,忽有一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只见那人一身戎装,但却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他一眼望见地上五花大绑的仁多保忠,顿时双目喷火,刷地一声拔出腰刀,吼道:“我把你这祸国殃民的奸贼!咱们西夏原本和大宋好端端的,便要依着那小梁太后的主意给大宋送什么战书,还无中生有地把皇上送到我兴中府去,现在却如何是好?你却也配当我仁多氏的子孙!”说着,挥刀便往仁多保忠头上砍落。 “仁多将军,不可莽撞!”李仁忠忙喝道。那人一听,愣了一下,一撒手,钢刀落地,随即扑通一声跪在李仁忠面前,放声哭道:“仁忠亲王,兴中府……兴中府被宋军占了,都是仁多保梁没有用啊……” 他这一说,李仁忠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问道:“仁多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仁多保梁略略定了定神,断断续续地道:“王爷,您出使辽国之后,小梁太后一面翦除忠良,谋图篡位,筹备迁都兴中府,另一面又派人给宋朝皇帝送去一封战书,大略是说此后西夏与辽国永结盟好,不日之内,辽夏联军便会挥师南下,直捣汴京。宋朝宰相章惇见信大怒,当下便命宋朝边防守备加紧练兵,以防我军突袭。” “胡闹!凭现在西夏的国力,竟要贸然与宋朝断交,这简直是……简直是……唉!”李仁忠气得嘴唇发青,说不出话来。 仁多保梁续道:“后来太后将皇上和察哥亲王等一干重臣解到兴中府囚禁起来,又除了我和阿理小王爷的兵权,把兴中府的守卫换成了他的亲信。可这消息不知怎的被守兰州的宋军知道了,当即率兵突袭兴中府。那些守城的官员一听宋军来了,吓得屁滚尿流,我和阿理小王爷这才临危受命,带兵迎敌。怎奈宋军官用兵神出鬼没,最终还是没能守住,阿理小王爷力战被擒,现在连皇上和察哥亲王等人都落到宋军手里。现在宋朝的大军已然屯兵在灵州城外了!” “什么!”李仁忠听罢,呆坐在那里,好半天才道:“宋军之中哪有这样的将才?”仁多保梁道:“这人年纪不大,听说是新近才调来的兰州巡检,名叫张叔夜,”“是三弟!”方腊一听,一下子跳将起来。 “大哥,不错,正是小弟!”只听屋外一人朗声答道。方腊和李仁忠等人俱是一惊,抬头一看,却见门外站着数人,均是伤痕累累——欧阳漠抱着汪孤尘,虚竹子搀着任得敬,银川公主两手各扶着一个西夏贵族打扮的中年人。此外却还有三人,皆是一身黑色夜行衣,左首是个二十出头、英气勃勃的青年汉子,右手是个长身玉立的妙龄少女,中间这人面似淡金,三绺短墨髯,却正是数月前与自己在雁门关前惜别的三弟张叔夜。 方腊还未来得及张口,李仁忠和仁多保梁二人却早已扑通扑通两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皇上,您安好?”那个年纪稍长的西夏贵族道:“皇侄、仁多将军,可真辛苦你们了。”方腊暗道:“原来这人便是西夏国王李乾顺,他身旁那人与他容貌倒有几分相象,看来应该便是那阿吴小王爷的爹爹察哥亲王了。” 这二人正是李乾顺和察哥,李仁忠不敢怠慢,忙将众人请进屋内。段誉等人见虚竹子安然归来,自是万分欢喜。 “皇上……”,李仁忠一开口,那西夏国王李乾顺却打断了他的话,问虚竹子道:“贤婿,那二位侠士伤势如何?”虚竹子忙又为汪孤尘和任得敬诊了诊脉,道:“父王放心,汪老爷子和任兄弟虽然伤得不轻,但幸好他二人内功深湛,服了九转熊蛇丸,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方腊听说汪孤尘无恙,略觉放心,见李仁忠等人正围着李乾顺问长问短,便一拉身旁张叔夜的衣袖,张叔夜会了意,当下便与他悄没声息地退到了屋外。一出屋,方腊便拉着张叔夜的手道:“三弟,多谢方才你救我一命。”张叔夜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大哥,几个月不见,怎么倒生分起来了?” 方腊哈哈一笑,道:“三弟,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怎么又当起什么兰州巡检来了?”张叔夜摇头叹道:“自从当日咱们分手之后,我便进了京城,凭着我家的荫封,在吏部挂了个名字。哪知直等了一个多月,朝廷才下旨意让我到兰州做巡检。于是我便又千里迢迢地从汴京赶赴兰州。刚到兰州不几天,便又接了诏书,说西夏即将入寇,让我加紧操练兵马。那时我才到兰州,也不知这消息的真假,只得一面练兵,一面四处打探消息。 “后来接了探子传讯,说西夏小梁太后暗地与辽国勾结,图谋叛国。我起先还有些不信,可耶律洪基攻打女真,西夏贤臣仁忠亲王奉命出使南京调解,我便知道其中果有隐情了。” “不错,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方腊插口道。张叔夜道:“大哥所说不错,自此,我便更加留心西夏的动向。果不出我所料,不几天,灵州便发生了兵变,小梁太后指使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软禁和国王李乾顺和嵬名察哥等辅国重臣,还诛了国相梁乞逋的三族。 “后来我又接到消息,说小梁太后想要迁都兴中府,并将国王等人都解了去。我料到她想先以迁都掩人耳目,让我们以为西夏会加强兴中府的兵力,而后从灵州发兵,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于是你便抢先率兵奇袭兴中府,一举破城,擒住了西夏国王,随后直捣灵州。哈哈,三弟,师父说你智谋超群,果真不错。”方腊拍了拍张叔夜的肩膀,笑道,“有你坐镇,兰州的老百姓算是能过上几年安定日子了。” 张叔夜苦笑道:“谁知以后又有什么事情,这天下真能太平么?”方腊想到自己兴兵起义的宏愿,自知到那时也许便会与他刀兵相向,颇不愿提及此事,便岔开话题,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会趁夜潜入灵州,还将西夏国王送了回来?” 张叔夜笑道:“我擒住西夏国王之后,从他口中证实了此次辽夏同盟纯系小梁太后之意,却与旁人无关。我当时自思:与其贸然兵戎相见,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借这个机会收拢西夏的人心。于是我便答应西夏国主兴兵开赴灵州,在离城百里处远远地扎营,然后趁夜带了几名好手,同西夏国王和他弟弟察哥亲王一道潜入灵州,准备先探一探皇宫的虚实,再举火为号,打开城门,引兵如城。哪知一到皇宫便遇上了大哥你……” 正说到此处,先前随张叔夜而来的那一男一女却走了过来,那少女笑盈盈叫了一声:“张大哥,原来你在这儿呀。” “这二位是……?”方腊问道。张叔夜一笑,指着那二人道:“这兄妹俩是我进京时交的朋友,哥哥叫韩世忠,妹妹单名一个冰字,”又转头向韩氏兄妹道:“这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方腊方大哥,还不见礼?” 韩氏兄妹向方腊一抱拳,韩世忠道:“方大哥好,咱们兄妹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英武豪迈,名不虚传。”方腊一欠身,笑道:“韩兄弟太客气了,方才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死在乱刀之下了。” 韩冰笑道:“张大哥,那西夏国王请你和方大哥进去呢。”张叔夜向方腊一笑,道:“大哥,只顾和你叙旧,却将大伙儿抛在脑后了。”方腊笑道:“也真是的,咱们快进去罢。” 一进屋,李乾顺便起身向张叔夜道:“张巡检,这次多亏有你相助,才使孤王重掌西夏,也免了宋夏两国百姓的刀兵之苦。你说,要孤王如何谢你?”张叔夜淡淡一笑道:“陛下何出此言?张某如此,是为保我大宋边疆平安,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又哪里是为了陛下的奖赏?只求西夏能与我大宋永结盟好,两国的百姓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张某便心满意足了。” 李乾顺颔首道:“张巡检能已天下万民为己任,真叫孤王佩服。”说着转头对李仁忠道:“皇侄,明日你便起草一份国书,向大宋皇帝说明此事,今后宋夏两国永结盟好,再不提刀兵之事。再有,经过了这一场事变,无论官民,恐怕皆是心有余悸,是以朕想将改元‘永安’,以取‘永享安乐’之意,同时大赦天下,减赋三年,以安民心,不知你以为如何?”李仁忠忙躬身道:“皇叔圣明。” 张叔夜见李乾顺如此说,当下道:“陛下英明仁厚,实乃万民之福。张某宋夏两国的百姓谢谢陛下,说着一躬到地。“英明仁厚?”李乾顺叹道:“倘若当初不是我怯懦无能,任凭小梁太后把持朝政,便没有今日之事了。” “对了,那小梁太后和赫连铁树等一干人哪里去了?”方腊问道。“唉!”欧阳漠长叹一声道:“方兄弟,你出宫之时,赫连铁树和一品堂的众多高手身上的毒已然解了,但因为我手中有小梁太后,他们投鼠忌器,倒也不敢乱来。僵持了一阵子,张兄弟他们便来了。一来我们人多,二来虚竹子先生神功盖世,因此片刻之间,我们便占了上风,赫连铁树、神山上人和卓不凡等高手都受了重伤。但他们毕竟武功太高,因此还是给他们抢了小梁太后,逃之夭夭了。好在小梁太后中了那凝血神抓的阴毒内劲,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说着,不由主地向卧在一边的任得敬冷冷地斜了一眼。 “欧阳大哥,”银川公主问道,“这次大家能平安脱险,任兄弟功不可没,你却为何一直对他冷眼相视?”欧阳漠叹道:“公主有所不知,数年之前,先父西域大侠欧阳敬山外出访友回家,进门时还好端端地全无异状,但吃罢饭只片刻工夫,便将头一垂,竟然就此仙去了。我和我娘仔细检看了他的尸身,却没有半分受伤的样子。我娘沉思良久,忽然进屋取了一把匕首,在爹的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可竟然连一滴血也没流出来。原来……我爹全身的血液,竟然……竟然凝在了一处……” “不错,这正是……正是中的凝血神抓……”一旁的任得敬不知何时已然醒了过来,挣扎着坐起身道。欧阳漠闻言,双眉一竖,厉声向任得敬喝问道:“姓任的,究竟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爹?”言语间满面通红,便要作势扑上。一旁的方腊和张叔夜慌忙拉住了欧阳漠的双臂,齐声道:“欧阳大哥,万万不可莽撞啊!” “咳……咳……”任得敬干咳了两声,苦笑道:“欧阳左使,令尊神功盖世,蛤蟆功和灵蛇杖法两门绝技可谓独步武林,乃是人所共知的一代西域大侠,连当年的少林玄慈方丈,丐帮汪帮主,大理段皇爷等当世高手都要让他几分。就凭……就凭任某这点微末功夫,又怎在他老人家面前过得了三招,就更不要说能用凝血神抓的功夫伤他老人家的性命了……再有,欧阳左使,令尊出事大概是在什么日子?”“七年前的五月十三。”欧阳漠依然冷冷地道。 “七年前……那是赵宋元佑年间,高皇太后当政罢……”任得敬仰起头,幽幽地道:“那时,我爹还在朝为官,我也只不过是一个粗通弓马的少年公子罢了,又如何去害你爹爹……” 欧阳漠适才在皇宫之中,已然从任得敬口中知道他父亲是因为上疏劝止皇帝重施新法而遭宰相章惇贬斥,而后他才遭逢奇遇,学成武功。现在听了他的话,静下心来核对时间,知他所言不虚,忙向任得敬深深一躬道:“任兄,在下心中挂着先父的血仇,一时间头脑发热,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 欧阳漠说着,陡然间心念一动,又朗声向任得敬道:“任兄,请恕在下冒昧,在下身负血仇,这句话不能不问。既然伤我爹的不是任兄弟,而我爹又的的确确是死在凝血神抓之下,况且这路凝血神抓江湖上已少有人会,因此任兄能否见告:传你凝血神抓的那位前辈究竟是谁?在下自会向他讨个公道!在下在此先谢过了!”说着,又深深向他施了一礼。 任得敬见欧阳漠如此,急道:“欧阳兄何必如此!”说着挣扎着想下地搀扶,却只觉一阵力不从心,咳嗽连声。一旁方腊和张叔夜忙将他扶住。 好半天,任得敬气喘略平,才低声向欧阳漠道:“欧阳兄,并非任某有意欺瞒,只是……咳咳……只是任某学艺之时,家师因为仇家太多,曾要任某发下毒誓,有生之年……决不将他的姓名容貌向旁人提起,否则天诛地灭……再说,家师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数年不见,现在……咳咳……现在恐怕也已然……已然谢世了。” 欧阳漠听罢,双眉一轩,向任得敬道:“任兄,你既发过毒誓,在下也不便深究令师的下落。只是听任兄所言,想来令师与先父的血仇似有莫大的干系,因此一旦在下查到令师的下落,还请任兄体谅,不要横加干涉。” 他曾见识过任得敬的武功胆略,知道若他插手,自己定难复仇,因此才借不追问为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任得敬却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合上了双眼,片刻之间,已然昏昏睡去。 ※※※ 不几日后,除虚竹子夫妇留在灵州协助李仁忠和察哥处理军国大事以外,其余群豪便纷纷向李乾顺请辞。李乾顺和虚竹子挽留不住,只得与众人在灵州城外洒泪相别。此时,围困西夏和占领兴中府的宋军早已接了张叔夜的令箭,由副将统领回归兰州去了。 段誉与王语嫣等一行人自回大理,临别之前,将华山之事对方腊和张叔夜讲了,请他们给林剑然捎个口讯,让他们不必担心一品堂之事。方腊和张叔夜得知了周桐的消息,心下甚是宽慰。 欧阳漠让裘日新与明教众弟子乔装改扮先回总舵,自己则和方腊、张叔夜及韩氏兄妹一道,抬着汪孤尘先到兰州暂住,想等他伤势好转再回去也不迟。 其实灵州与兰州相距并不算远,只是汪孤尘身受重伤,经不起长途颠簸,是以众人只得放慢了脚程,每日晚晚出发,早早投宿。方腊倒乐得能与张叔夜朝夕相处,二人每日里要么絮絮地谈些分别以来各自的见闻,要么便与欧阳漠及韩氏兄妹在一处印证武功。 那韩氏兄妹性格迥异——哥哥韩世忠沉稳内向,不喜多言;妹妹韩冰却调皮得紧,每日里一张小嘴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兄妹二人相映成趣,不几天,便与方腊和欧阳漠成了好朋友。 汪孤尘虽然伤势不轻,但他内功深厚,又服了灵鹫宫的疗伤圣药“九转熊蛇丸”,加上小梁太后那一刀并没有刺伤心脉,因此恢复得较为迅速。 这日,天近晌午,却不料错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无奈,只得找片树荫坐下,吃些干粮。汪孤尘今天偏偏兴致好,让方腊和欧阳漠扶他坐起来,与张叔夜及韩氏兄妹聊天。 “韩兄弟,不知你们兄妹是哪里人氏?”汪孤尘问道。韩世忠忙欠身道:“前辈,我们兄妹的祖籍在延安府。”“延安府?这便奇了,”汪孤尘道,“听口音你们明明是南方人啊。” 韩世忠还未及答话,韩冰却先抢着道:“老前辈,您不知道,咱们兄妹虽然祖籍延安,但幼时家中遭了水灾,与亲人失散了,而后就辗转漂泊到了杭州。西湖灵隐寺的方丈正修大师见咱们可怜,收留了咱们,将咱们养在灵隐寺中,说算他的什么‘俗家弟子’。后来大些了,他还传了咱们一身武艺……” “冰儿,偏你多嘴!”韩世忠嗔了一句。韩冰小嘴一撇,笑道:“怎么,怕我将红玉姊姊的事情说出来么?”韩世忠脸一红,急道:“你还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一旁方腊与张叔夜相顾一笑,心中皆道:“想来这位红玉姑娘便是韩兄弟的心上人了。” “韩姑娘……”汪孤尘刚一张口,便让韩冰抢了话头:“老前辈,您别总是韩姑娘长韩姑娘短的,听着多别扭。我小名叫做冰儿,您是我的长辈,也喊我冰儿好了……”“冰儿!”韩世忠拦下她的话头,板着脸道:“别人说话时不能插嘴的,一点规矩也不懂!” 韩冰向他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还说我呢,你刚才不是也打断了我的话头么?你就好懂规矩么?”韩世忠一时语塞,僵在那里,不禁有些发窘。一旁的众人却均已忍俊不禁。 汪孤尘笑道:“冰儿,你们兄妹果真是灵隐寺正修方丈的俗家弟子么?”“那还有假?”韩冰笑道,“不信,我练一趟师父的‘秋月剑法’给您看看。”说着,抽出长剑,挽个剑花,便在众人面前舞了起来。 这路“秋月剑法”的剑招本就飘逸洒脱,再由韩冰这样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少女手中使出,更显灵动优美。一路剑使毕,方腊和张叔夜齐声喝彩,韩世忠心中也不禁暗赞:“冰儿的这路剑法使得当真精彩。” 韩冰收了剑,笑问汪孤尘道:“老前辈,您看我这路剑法使得好不好?”“不错!”汪孤尘捻髯笑道:“这路‘秋月剑法’招势繁复,以你这样一个小女娃儿,能将这路剑法使得如此飘逸顺畅,已然是十分难得了。只是其中‘皓月千里’、‘月上中天’、‘月满西楼’这三招似乎未曾练熟,因此方才略显滞塞。再有,这路剑法原是男子所用,因此你的整路剑法不免显得脂粉气太重,实战之中,恐怕派不上什么太大的用场。” 韩冰一听,登时一呆,顿了顿,问汪孤尘道:“老前辈,怎么您也懂得这路‘秋月剑法’?您又怎知这路剑法是男子所用呢?”汪孤尘道:“本朝仁宗年间,钱塘风流儒侠梅梦箫和他妻子江南侠女商雨虹同游西湖,为‘平湖秋月’的美景所动,一时性起,便各自创出了一路剑法,其中商雨虹所创的那一路唤做‘春风剑法’,而梅梦箫所创的便是这路‘秋月剑法’。这两路剑法相辅相成,攻首兼备,若是二人同使,双剑合璧,便成了一套威力惊人的‘风月剑法’。” “‘风月剑法’?这名字未免也太……”张叔夜脱口道。他猛一抬头,见韩冰俏脸绯红,当下住口不说。汪孤尘笑道:“他夫妻二人后来也嫌这名字不雅,便取这两路剑法的首字,将‘风月剑法’改为了‘春秋剑法’。他二人也就凭着这路剑法纵横江南十余载。后来机缘巧合,这路剑法的剑谱被灵隐寺的上代方丈所得,而且渐渐竟成为西湖灵隐寺的独门剑法,但却再也没有从前的威力了。冰儿,我说得对么?” 韩冰伸伸舌头,笑嘻嘻地向汪孤尘道:“老前辈,从来只听说大理王后段夫人博览天下武学,却想不到您也如此渊博。冰儿真服了您了!”汪孤尘摇头笑道:“老朽哪有段夫人的本事?这段故事,是我从你们的师父正修大师口中听来的。” “哦?您认识我师父?”“岂止是认识?”汪孤尘仰起头,长吁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生在杭州,从小便住在虎跑泉边。七岁那年,我一时顽皮,去灵隐寺后面的果园偷果子吃,却恰巧被一个看果园的小沙弥撞见,大打了一架。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我们便成了好朋友。” “这个小沙弥便是我师父?”韩冰问道。“不错,”汪孤尘道,“后来,我年纪渐大,见他在寺中习武,心下动了念头,不甘心庸庸碌碌了此一生,于是便出去闯荡江湖。这一晃就是十几年学了一身武艺,直到遇上岚妹……她师父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又打不过他,于是我俩便一起逃走,又逃回我的老家杭州,仍在虎跑泉畔结庐隐居…… “躲了一段日子,我见她师父没追来,松了口气,便带她游览杭州各处胜景。当我们再游灵隐寺时,才知道当年那个和我打架的小沙弥正修竟然已经当上了灵隐寺的主持方丈。闲谈之际,他便将这路‘春秋剑法’传给了我二人,还给我们讲了这路剑法的来历,后来……” 正说至此,汪孤尘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幽幽的轻叹,声音虽然不大,但他内力深湛,还是听得轻轻楚楚。他心头一颤,脱口叫了一声:“岚妹,是你么?”欧阳漠、方腊和张叔夜三人也隐约听到了这一声叹息,听汪孤尘这一问,均是大惊失色,连忙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树荫下,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位身穿淡黄衫子的中年美妇,手提一把长刀,头如霜雪,却正是在西夏当了多年‘小梁太后’的聂岚! 众人大惊,待要拔剑护住汪孤尘时,却只觉身子一麻,便动弹不得了。却原来是汪孤尘凌空弹指,封住了众人的穴道。他外伤虽重,但真气未衰,这一手隔空点穴的手法又十分奥妙,是以欧阳漠、方腊等人无可奈何,只得瞪大眼睛盯着他,心头满是疑惑和忧虑。 “你……你这是为何?不怕我杀你么?”聂岚秀眉紧蹙,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汪孤尘摇了摇头,微笑道:“岚妹,我害你苦了十八年,即便死上千次万次,也是应该。我已然封了他们的穴道,你要杀我报仇,我心甘情愿,只是……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别伤这些孩子。” 聂岚一言不发,缓缓地拔出刀来。方腊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但苦于穴道受制,只得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状。 只见聂岚朱唇一绷,刀尖已然抵住了汪孤尘的咽喉。汪孤尘神情坦然,不单毫不躲闪,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你……”聂岚僵在那里,半天只吐出了这一个字。一旁众人的额头上,却早已冷汗涔涔。 冷森森的刀尖,直抵在汪孤尘的咽喉。聂岚只须将手腕轻轻一送,他便会立时血溅当场。但汪孤尘却似乎是没察觉,只向她温颜道:“岚妹,你中了任得敬的凝血神抓,现在觉得怎样?身体有没什么不适?” “尘哥!”聂岚再忍不住,手一松,长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扑到汪孤尘怀里,哽咽着道:“十八年了,你那份痴劲仍是没改……你的伤……你的伤怎么样了?” “不打紧,不打紧!”汪孤尘抚着聂岚满头的银发,颤声道,“岚妹,是我对不住你……从前你那一头瀑布一般的秀发,如今,如今却……” “别说了!”聂岚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尘哥,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岚妹,你不怨我了?”汪孤尘含泪道。聂岚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汪孤尘大喜,紧紧将她拥在怀里道:“岚妹,跟我回去罢,我要请人医好你的伤,我还要找千年的何首乌,让你重新长出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我……”话没说完,他只觉肋下一麻,竟被聂岚点中了穴道,张大的口,说不出话来。 聂岚轻轻从他怀中挣脱,一双盈盈美目含着热泪,向汪孤尘道:“尘哥,我知道你会这样,可是……我不配……玄冥子和忽尔莫彻在前方小镇里等着劫杀你们,你们穴道一解,便赶快另抄小路去兰州。到了兰州,便平安无事了……” 她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长刀,缓缓地收回鞘内。“尘哥,保重!”说完这一句话,她深深的向汪孤尘凝望片刻,随即转身而去。那一头雪白的长发,随风飘舞。在汪孤尘的眼中,这天,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去冷了下来,飘起了雪花…… ※※※ 清晨的华山,真可谓幽静宜人。微微的几缕山风,轻轻摇着树枝。阳光,便从这树枝的间隙中射进来。千年的苍松翠柏,掩映着其间一座幽雅的宅子。门外匾上“希夷厅”三个金字狂草,映着朝霞,分外耀眼。 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夫圣人之睡也,必留藏金息,饮纳玉液,金门牢而不可开,土户闭而不可启,苍龙守乎青宫,素虎伏于西室,真气运转于丹池,神水循环乎五内。则神可出于九宫,恣游青碧。然后开玄牝之门,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则可五气朝元,取坎填离,炼神还虚,复归无极也。’六师弟,小师妹,这一段便是我华山派绝学‘锁鼻飞精术’的总纲,你们要用心记下了。” 说话的,正是华山掌门林剑然,下面蒲团之上,一男一女正盘膝打坐,默默记诵他方才所念的口诀,却正是周桐和邵云馨。 这锁鼻飞精术和紫霞神功号称华山双绝,内中奥妙无比,但周桐和邵云馨二人的确是天资聪颖,仅仅两个多月的工夫,就已然将这两门工夫的法门口诀记得滚瓜烂熟,现在已然记到了锁鼻飞精术篇末的总纲。 不多时,二人抬起头来,已然将经文默记于心。林剑然让二人各背了两遍,眼见的确是顺畅无误,毫无滞塞,不禁点了点头,欣然道:“六师弟,小师妹,到今天为止,这锁鼻飞精术和紫霞神功两门功夫的心法,我算是代爹爹尽数传于你二人了。但日后的修习和造诣,便全靠你二人自己的参悟了……眼下情势紧急,一品堂说不好何时便来寻仇,因此你们必须尽快将功夫练成……从明日起,你二人便在后山思过崖上的石洞中闭关修炼……”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有人扣门道:“爹爹!”却是林剑然的独生子林威。林剑然眉头一皱道:“威儿,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只听外面林威道:“爹爹,五师叔和七师叔回来了。” “大哥和三弟来了?”周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望望林剑然,见他也是又惊又喜。再一转头,见邵云馨却已然连蹦带跳地奔了出去,边跑边笑着叫道:“五师哥,七师哥,这些日子你们到哪儿去了?”看着她娇小的背影,周桐心头微微一动,随即定了定神,快步跟了出去。 没走几步,迎面便看见丁柔同两个人缓步走来。周桐定睛一看,却不是方腊和张叔夜又是谁。“大哥,三弟!”周桐心神激荡,抢上前去,紧紧握了二人的手,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日聂岚走后,众人依她的指点抄近路到了兰州,一路上果然平安无事。哪知到了兰州,才得知张叔夜奇袭兴中府,收服西夏的大功竟被他的顶头上司,知兰州章楶冒领了去。依着方腊、欧阳漠和韩冰的意思,登时便要去找章楶算帐,但张叔夜和韩世忠却知道他是当今宰相章惇的同宗,权势熏天,得罪不起,只得忍气吞声将众人劝住。汪孤尘在兰州休养了几天,伤势渐渐好转。方腊略觉放心,才向他告了价,和张叔夜一道上华山看望林剑然和周桐。 二人见了周桐,也均是激动不已,三人紧紧抱在一处,半天没说出话来。忽听一旁邵云馨娇嗔道:“五师哥,七师哥,你们好没道理。这么长时间不回华山,好容易回来了,却理都不理人家。哼!看我以后还和你们说话,还给你们烧菜!” 三人一呆,不约而同地仰天大笑。丁柔轻轻拍了拍邵云馨的头,笑道:“小师妹,人家兄弟见面,自然要亲热一番,你却吃得什么醋?”邵云馨嘟着小嘴道:“四师姊,他们和六师哥是兄弟,和咱们便是生人么?亏你还帮他们说话!” “好好好,拗不过你这个小鬼头!”张叔夜笑着用手指戳了一下邵云馨的前额,“一年多没见,你的调皮劲儿一点没改,倒学得伶牙利齿。我看你以后嫁得出去才怪。” “谁说我嫁不出去了?”邵云馨娇嗔道,不由自主地偷眼看了看周桐,顿觉脸上发烧,心头扑扑乱跳,忙垂下头不敢说话。 方腊和张叔夜又哪知道邵云馨的心事,见她如此,只道是方才的话令她有些发窘。张叔夜向她深深一躬,一本正经地道:“小师妹,你七师兄方才说错了话,还请师妹见谅。”哪知邵云馨哼了一声,竟将头转了过去。 张叔夜见她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看看周桐,望望林剑然,均是无计可施。正发窘时,身后方腊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一挤眼,随即大声道:“七师弟,你看你将小师妹气的,理都不理咱们……唉,原说送给小师妹的,现在也没机会了。”说着轻轻一纵,伸手向空中一抄,已然悄没声息地抓住了一只从他头顶飞过的小鸟。 张叔夜登时会了意,忙附和道:“是啊,看来只能送给四师姊了……四师姊,你看好不好……”邵云馨听方腊一说,早起了好奇之心,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但既然是与张叔夜赌气,又不甘心就此回头,可一听张叔夜说要送给丁柔,她便再顾不得,一下子转过头来,急急地问道:“五师哥,七师哥,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快给我瞧瞧!”众人一见,不由得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周桐笑道:“小师妹,你不是说再不理大哥和三弟了么,怎么又……”邵云馨轻轻一跺脚,白了他一眼道:“六师哥,你好坏,连你也帮着他们欺负我!”又转头问方腊和张叔夜道:“什么好东西呀?快让我看看。” “你看!”方腊笑着将手一伸,将鸟儿托在掌心,上下抖动手掌。邵云馨定睛看时,才看清这原是一只羽毛刚刚长齐的小百灵,在方腊掌心振翅欲飞,却始终飞不起来,不由得道:“好可爱的小百灵!五师哥,他怎么不飞走了,是不是翅膀伤了?” 她看不出其中关窍,一旁的林剑然夫妇、周桐和张叔夜却无不暗暗赞叹方腊的武功修为。原来鸟儿想要起飞,双足必先用力登地,而方腊不断地抖动手掌,其实便是随时将鸟儿这一点点的蹬地之力卸掉。鸟儿双足无从借力,自然飞不起来。外人一看,就好似是他掌上有一股绵力将鸟儿粘住了似的。后世的太极拳等内家功夫练到上乘,皆可如此。 邵云馨却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只道是鸟儿的翅膀坏了,毛手毛脚地便去方腊手中捉鸟。“别让鸟儿飞了!”方腊急叫了一声,但他开口之际心神一分,手上用力稍稍一实,那百灵鸟双翅一抖,便直往天上窜去。 “鸟儿跑了!”邵云馨急道。一旁周桐手疾眼快,使一招“一鹤升天”,腾身而起,伸手一抓,已然轻轻巧巧地将鸟儿捉在手中,轻飘飘落在地上。随即也学方腊的样子,将鸟儿托在掌心。邵云馨鼓掌叫好,但随即皱眉道:“总是这么托着也不成啊!” 张叔夜见方腊和周桐都显了功夫,心下不禁技痒。听邵云馨如此一说,当下笑道:“这个容易!”只见寒光一闪,他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 只见他身形一长,一招“玉女穿梭”,剑尖向上一递,已然斩下了一段尺余长的松枝,随即剑身一挑,这松枝便笔直地向空中飞去。张叔夜估么着松枝上升势头已尽,清啸一声,头也不抬,将长剑举过头顶,剑尖朝天,剑刃紧贴着松枝,身体随之一旋。枝上的松针被剑刃削落,借着这一旋之力,化做一阵绿雨,落在他身体的四周。邵云馨正看得发呆,张叔夜却早将一根削得光溜溜的松枝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道:“小师妹,给你系鸟儿。” 一旁林剑然拊掌笑道:“三位师弟,真好功夫!愚兄也来献献丑!”说话见身形一闪,已然接下了张叔夜的长剑,张叔夜一呆之间,却见林剑然腾身而起,一招“有凤来仪”,直向前面一株松树的树冠中刺了进去,随即收剑落地。 众人均有些不知所以,却见林剑然微微一笑,将剑尖平平地对着丁柔道:“小柔,用这根线儿帮小师妹将鸟儿缚上。”众人定睛一看,才看清剑身上搭着一条比发丝稍粗的绿线,这才知道这是方才林剑然以高妙剑法从松树的嫩枝上劈下来的,不禁齐声喝彩。 丁柔却只微微一笑,手指一捻,将绿线捏在指间,随即身形一晃,周桐、张叔夜和邵云馨都只觉得丁柔的身影在面前一闪,在定睛看时,却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周张二人手中空空如也,邵云馨手里却已然多了一根松枝,那只小百灵儿便站在松枝上;一根细细的绿线,一头系在松枝上面,一头却系着鸟儿的左足。而丁柔却已回到林剑然的身边,笑道:“献丑了!”众人知道在这一转之间,已然融合了极高明的擒拿和指力,又是一阵彩声。 邵云馨呆了一呆,忽然眼睛一亮,向众人笑道:“哦,原来你们大伙儿是借我显示武功来着,好,看我也露一手!”说着跃到众人前面,右手一递,将松枝平平地刺了出去,却正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的起手式。 华山有玉女峰,有玉女洗头盆,是传说中玉女在人间的福地。这路“玉女剑十九式”描摹的便是华山玉女的动作体态,剑招轻盈秀雅,飘逸如仙。邵云馨将这路剑法一招招地使出,雪白的衣衫被风儿吹动,真宛如是玉女临凡一般。周桐望着她的倩影,不由得痴了。 她出手极平稳,也极缓慢,十九式剑法使完,那只小百灵却仍稳稳地立在枝头。众人忙不迭地喝彩连声。这倒不是逗这个小师妹开心,皆因众人是用剑的行家,知道邵云馨这路慢剑的确不凡——以如此慢的速度,从始至终,手中的松枝竟没有丝毫的颤抖,单凭其力道拿捏之巧,便已可令人拍手叫绝了,何况这还是一路招势繁复,姿态优雅的剑法? 林剑然心道:“小师妹岁数不大,用剑便已有如此的造诣,倘若加以时日,必成我华山派中高手,可惜……”想到一品堂之事,他不由得垂下了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邵云馨一路慢剑使毕,见众人纷纷鼓掌喝彩,心头甚是得意,正自顾自地逗弄那只鸟儿。忽见林剑然蹙眉叹息,她冰雪聪明,又怎猜不到他的心事?她心下不禁一翻,暗道:“凭我们师兄妹六人的武功,果真敌得过那些一品堂的高手么?”一旁周桐见邵云馨忽然呆在那里发痴,只她又想到了一品堂,心头一沉,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掌门师兄,可是为一品堂之事忧虑么?”张叔夜看出林剑然神色不对,忙问道。林剑然一怔,抬头道:“七师弟,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张叔夜还未及答话,方腊却已笑道:“师兄,你不必担心,西夏一品堂已然溃散,再不能为祸江湖了!”“什么?”林剑然几乎不敢相信,“名扬天下的西夏一品堂竟然垮了?”周桐和邵云馨更是又惊又喜,连忙问道:“这可是真的?你们该不会是在扯谎罢?” 第六回 夜阑人寂空山冷 林剑然等人听说西夏一品堂已经土崩瓦解,一时间不敢相信。方腊和张叔夜见众人疑惑的样子,才将他二人在灵州的一番奇遇略略向众人讲了。可此事的经过毕竟太过突兀,众人听罢,还是半信半疑。 林剑然道:“这事情未免太凑巧了罢?五师弟,你怎么又成了明教的弟子?还有七师弟,怎么一下子当上了兰州巡检司?”张叔夜笑道:“这说来话就长了。” 丁柔向林剑然笑道:“剑哥,你也真是的,五师弟和七师弟来了这么久,也不说让他们进屋坐坐。”林剑然拍拍额头,歉然笑道:“你们看,都把我忙糊涂了,快,咱们进屋说话……这天也不早了,小柔,快吩咐厨房做一桌上好的酒宴,为二位师弟洗尘接风。” 丁柔和邵云馨亲自下厨为众人烧菜,不多时,酒宴已然齐备。坐在桌前,周桐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暗道:“想来大家上一次同桌吃饭却已是一年多以前之事了,将来又如何呢?” 他正出神,林剑然却已举起了酒杯,朗声道:“五师弟,七师弟,自从你们和六师弟下山以来,咱们大伙儿已然有一年多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地喝几杯了,来,大家干了这一杯!”众人心潮澎湃,纷纷起身举杯,一饮而尽。邵云馨笑道:“别光顾着喝酒,快尝尝我和四师姊亲手烧的好菜!” 方腊笑道:“是啊,好久没尝到四师姊和小师妹的手艺了。”说着便要夹菜。哪知一旁丁柔却笑吟吟地一伸手,手中的筷子便向他的筷子压了上去。 “四师姊,还要考较武功么?”方腊口中说着,手上不由自主地运力一拨,竟将丁柔的筷子拨回转了去。丁柔一惊之际,手中的筷子已被方腊的筷子死死压住,心中不由一阵诧异,暗道:五师弟的功夫进步好快! 林剑然奇道:“五师弟,你这一招好象不是源于本派的武学啊?”方腊一呆,道:“师兄,我也不知这一招是从何而发,总之是我自然而然的反应……”他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这大概便是我修炼乾坤大挪移心法的成就罢?” “‘乾坤大挪移心法’,五师哥,这是一门什么功夫,好厉害么?”邵云馨问道。林剑然道:“五师弟,据我所知,这乾坤大挪移心法乃是明教至高无上的护教神功,你却怎么学会的?”“明教?明教又是怎么回事?五师哥,七师哥,你们这次回来,怎么有好多话我都听不懂了?”邵云馨又问道。 方腊叹道:“三师兄,小师妹,自从雁门关一别,我可说是奇遇连连,等会儿吃完饭,我一定会仔仔细细地将这些奇遇讲给你们听……对了,四师姊,方才你为何不让我夹菜?” 丁柔笑道:“你们有所不知,咱们久别重逢,这酒席之上定要有些花样才算热闹,你说对么?”“花样?”张叔夜笑问道,“是什么花样?小弟倒想请教。” 丁柔笑道:“适才看你们的武功进步了不少,我和小师妹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就是这样,”邵云馨抢过话头,指着这一桌子的菜肴笑道:“你们看,其实这每道菜均是一个谜语,内中皆藏着本派的一招剑法或是一路功夫。除了我和四师姊以外,你们必须先猜出谜底,方可吃菜,猜不出或是猜错了,便要罚酒三杯。 “猜谜吃饭,这倒有意思,”张叔夜微微一笑,指着一盘熏鸡道:“让我猜猜……对了,这个便是‘有凤来仪’。四师姊,小师妹,我说得可对么?”丁柔点头笑道:“不愧是七师弟,果然了得。” “四师姊,如此说来,那这道蛋清炒甘蓝便应是‘雪拥蓝关’了罢?”方腊问道。“那还用说?”邵云馨急急地抢着道,“五师哥,这可是我的手笔呢!” 林剑然捋着胡须笑道:“小柔,这盘鸡丝烩黄鳝自然是本派‘鹰蛇生死搏’的擒拿功夫了,至于这盘清炒松子么……难不成便是‘苍松迎客’?”丁柔笑道:“偏你知道得多。”又转头向周桐道:“六师弟,咱们之中就数你文才最好,怎么今天你却不发话了?” 周桐一呆,笑道:“四师姊,我方才一直在想,这好端端的一盆炒饭,为何却只用个藏蓝色的盘子盛了浅浅的一层,两边却还衬了一红一绿两个樱桃?这莫不是师父新创的那一招‘银汉迢迢’?” 丁柔笑道:“六师弟,我真是服了你了。这一道‘银汉迢迢’是小师妹花了好大的心思才想出来的,想不道给你一猜便猜到了。”周桐心中一动,暗道:“原来这是小师妹想出来的。”便抬头望了望邵云馨,却见她低着头,小脸羞得通红。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不禁也微微有些发窘。 原来华山派自陈抟创派以来,历代掌门俱是风流儒雅,文武双全。华山派的拳招剑法,除了一部分是由华山的险峻景观生发出来的以外,其余也大多是取材于前人的嘉辞雅句。这一招“银汉迢迢”,便是数年前林庸由秦观《鹊桥仙》中那句“银汉迢迢暗渡”创出的一手剑招。周桐和邵云馨二人那天晚上曾以这阕《鹊桥仙》箫埙相合,互诉衷情,这时听了这句“银汉迢迢”,却教他俩如何不羞? 林剑然夫妇知道他二人的这段隐秘,见二人神情忸怩,当下也不便说破,只是微微相视一笑。方腊和张叔夜却均是大惑不解,心中暗道:“他们两个怎么有些怪怪的?”却也不便多问。 吃罢饭,邵云馨便缠着二人要听他们的故事,方腊便先将自己如何在成都巧遇诸保昆、欧阳漠和段誉一行人,如何夜探青城山,结识汪孤尘,又如何加入了明教,如何在灵州涉险的经过向大伙儿讲了。只是其中他与百花儿的那一段经历,自觉难以启齿,故此只说是“花无名”现身相救,却没说破她的真实身份。 听了方腊的叙述,众人才略略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一品堂的确已然溃散,悬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林剑然叹道:“五师弟,想不到机缘巧合,你竟得蒙汪教主传授乾坤大挪移心法,这可真是你的福分啊!” 方腊道:“师兄,方腊身为华山派弟子,却又投身明教,您不会怪我背弃师门罢?”林剑然摇头笑道:“爹爹早就说过,想要将武学发扬光大,最要不得的便是门户之见。像他本人,便既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又深通昆仑派的武功。那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不就是他与昆仑派章老先生合创的么?” 众人听了,均觉林剑然这番话颇有见地,不禁纷纷点头称善。林剑然却续道:“再者,据我所知,明教之中虽然高手云集,可教中高手的武功却并非与明教的武学出于同源,而是来自各门各派,其中有些人甚至是其它门派的高手甚至是掌门人。”“哦?师兄,您对明教怎么也有所耳闻?”方腊奇道。 林剑然笑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数年之前曾与我共游黄山的那个书生吕师囊?”“怎么不记得?”丁柔笑道,“你回来之后,还一直赞他风姿俊雅,谈吐不俗呢。对了,他是黄山天都派的掌门人罢?”“不错,”林剑然道,“可你们知不知道,这吕师囊却也是明教中人,而且据他说,他在教中地位还甚为尊崇,好像是什么‘净气长老’。” 方腊听罢,不禁暗暗称奇。他曾听汪孤尘和欧阳漠说过,明教自教主以下,有左右光明使者,下设天、地、风、雷四门,分由明神、明使、神光、神教四大法王统领,再往下便是明教的十大护教长老,分别统帅净气、妙火、妙风、妙明、妙水等“五神坛”和明相、明心、明念、明思、明意等“五明坛”,而教主、左右光明使、四法王、十长老便是明教的首脑人物。他心中暗想:“裘日新裘大哥是教中排名第十三位的‘五明坛’之首的明相长老,而这吕师囊身为黄山天都派掌门,竟是十长老之首的净气长老,在教中依座次排名第八,尚在裘大哥之上。” 他正暗暗出神之际,邵云馨却问张叔夜道:“七师哥,你是怎么当上朝廷的大官儿的?领兵打仗,一战收服西夏,可真神气得紧呢!” 张叔夜苦笑道:“我的傻妹子,区区一个兰州巡检司,又是什么大官了?我那点功劳还不都被上司领了去?要不是我家有荫封,我恐怕连这巡检还当不上呢!我进京时便遇见了一个书生,此人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可还不是落得名落孙山……对了,六师弟,他还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他的救命恩公呢!” 周桐一怔,登时想起华山脚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忙道:“这书生是否是姓黄名裳,岭南口音,生得隽朗不俗?”张叔夜道:“不错,正是这个黄裳!”方腊忽然插口道:“三弟,记得咱们在兰州时,我曾见过你府中有个姓黄的刀笔,还说他的骨骼生得甚好,若得明师指点,定可成为一代高手。难道这人便是你们口中的那个黄裳?” 张叔夜道:“不错。当日我在吏部挂名之后,便住在驿馆等候消息,不想却遇见了这个进京赶考的黄裳。我见他谈吐不俗,便与他交了朋友。哪知后来发榜之时,他的名字居然在三榜之外。恰巧就在此时,朝廷命我去兰州做巡检司,我怕他心灰意冷,便劝他与我同赴兰州,让他在我府中静心读书,以待他日再考。” “再考?”周桐听罢,摇了摇头,忿忿地道:“三弟,你以为再考便考得上了么?我自幼在润州跟随我家沈老爷做书童,书读得不少,十四岁便中了乡里的解元,哪知进京考了两次,却均名落孙山。沈老爷对我说:现今豺狼当道,那些及第之人,尽是些与奸臣贪官朋比为奸,营私舞弊的卑鄙小人。纵使你有满腹的学问,但是一无钱财,二无靠山,也是白费。像他本人,虽然博学多才,还不是被朝廷一贬再贬?于是他给师父写了封信,荐我到华山随他习武……三弟,你不是也一样么,立了大功,却被小人冒领了去?” “依我看,这狗朝廷的窝囊官,不做也罢!”方腊忽道。张叔夜双眉一轩,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三兄弟忆起当日在雁门关外绝壁上的誓言,忆起三人分手时的场面,知道谁的初衷都难以改变,想到将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心下不由皆是一紧,半晌默默无言。 林剑然自然知道这三个师弟的心思,想要劝上两句,却是无从开口,只得笑道:“七师弟,别光愣着,小师妹还等你说故事呢。” 这一夜,三兄弟同榻而眠,却均是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此后的几日,师兄弟六人聚在一处,除了谈论江湖大事,便是相互切磋武学,再不提各自的志向,倒也逍遥快活。方腊和张叔夜也从林剑然口中得知周桐与邵云馨之事,心下颇替他二人安慰。 这日清晨,吃过早饭之后,方腊和张叔夜便向众人辞行。林剑然听罢还没答话,邵云馨却先耐不住性子,急急地道:“五师哥、七师哥,你们刚回华山几天,怎么就急着走呢?” 方腊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小师妹,今时不比往日,我俩皆以不是自由之身。我入了明教,教中自然有很多是要我去做,你七师哥身为武将,戍守边陲,更是公务繁忙,又怎么能老呆在华山呢?” “是啊,”张叔夜道:“现下见你们都平安无事,我们也再了无牵挂了。”“大哥,三弟,你们……”周桐望着二人,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张叔夜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道:“二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你……”他连说了两个你字,却不知下面该说些什么才好。 众人沉默半晌,林剑然忽道:“五师弟、六师弟、七师弟,你们三人随我到后山图南洞来,我有事情对你们说。”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门。三人不知他是何意,只得跟了出去。邵云馨也想跟去看看,却被丁柔拦了下来。 四人脚程甚快,不一刻便到了图南洞。方腊等三人只记得自从上山以来,这图南洞便一直洞门深锁,不许华山弟子擅入,心下均觉奇怪,暗道:“今天掌门师兄带我们来此,不知是何意思。” 正纳闷间,林剑然却已然用钥匙打开了洞门,迈步进去,晃火折点亮了洞中的油灯。三人眼前一亮,才看清这洞原是个极宽敞的所在。迎面挂着一幅画,上面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用笔极为恣肆挥洒。大鹏的旁边题着五个狂草大字“陈图南醉题”,写得酣畅淋漓,却正是陈抟真人的手笔。 林剑然问道:“三位师弟,你们知道这图南洞的来历么?”三人摇头不知。林剑然道:“这图南洞原是我华山创派祖师陈抟真人藏书习武之处。这‘图南’二字,便是他的表字,他也正想像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说的那只‘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一样,扶摇直上,击水千里。原来当日陈抟祖师在这里隐居,每日里读书习武,也想有一日能纵横天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成就自己的王图霸业……” “怎么,陈抟祖师还想做皇帝么?”方腊奇道。“不错,”林剑然道:“可是陈抟祖师虽然胸有大志,却终究输给了当时周世宗柴荣手下的禁军统领,也就是后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本朝太祖武德皇帝。他二人三盘围棋赌华山之事你们总听说过罢……唉,他赢了华山,却输了天下,从此才静心在华山修炼,开创了华山一派,终成一代武学泰斗,道学宗师。” 方腊三人听着林剑然的叙述,追忆先贤风烈,心中俱是感慨万分。林剑然续道:“自从陈抟祖师在莲花峰下的张超谷中化形之后,这图南洞便大门深锁,再不准闲人入内。洞门的钥匙,便由历代掌门代代相传。” “师兄,这洞中究竟有何隐秘,竟要如此慎重?”张叔夜问道。林剑然不答,只用手将石壁上的一只火把一旋,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那面悬挂着陈抟真迹的石壁上竟然现出了一道石门。 “这洞中居然有机关!”周桐惊道。林剑然道:“三位师弟,随我来,”便先自走了进去。三人随后入内,定神一看,见正中的石壁顶上赫然刻着“紫玉堂”三个古篆。林剑然向三人道:“你们来看看这石壁上的题字。” 三人借着火光,向林剑然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石壁之上密密麻麻的一片文字,墨迹淋漓,却正是陈抟的亲笔,上面写道: “华山派掌门人陈希夷字谕门下弟子:余少存大志,尝怀经国扶危济世之念,乃研政道、习兵法、修武功,然时运多蹇,壮志难酬。所幸明主既出,天下太平,乃遁迹华山,自得其乐。然从余学者,皆冲虚清修之辈,则余少年时之所学,终难传于后辈,诚生平之恨也。 “余曾从吕纯阳游,得其传授先天遁剑法,并赠紫玉两块,可安心神、避瘴气。余将其一为华山掌门信物紫玉令,其二则与先天遁剑谱及余昔年所著之政论兵法并藏于此。 “余近日自觉心血来潮,自知鹤驾西游之日不远,特留此谕与下任掌门贾德升。此后图南洞辟为华山禁地,不得擅入,倘后世弟子果有宅心仁厚且英才不群者,可以紫玉、剑谱、及政论兵法相授,以勉其志。惟切不可轻传匪类,慎之,慎之。” 三人看毕,已然略略猜到了林剑然的用意。此时又是轰然一声巨响,林剑然不知又开启了什么机关,石壁上凸现出一座石龛。他伸臂从龛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到周桐面前道:“六师弟,打开这盒子。” 周桐一呆,忙将锦盒打开,却见里面叠放着几本册子,上面却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玲珑紫玉。周桐将那几本册子取出,仔细看时,却是《希夷先生政论》、《陈图南兵法》和《先天遁神剑剑谱》。他信手翻开剑谱,却见第一页上画着一位风采夺人的潇洒道士,肩背长剑,俊朗不凡。一旁题有一首七言律诗,上写道: “欲整锋芒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嚎。 手中气概冰三尺,石玉精神蜿一条。 奸血默随流水尽,凶豪今逐积痕消。 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捋上九霄。” 后面题道:“建隆元年,与陈希夷会于华山,谈道论剑,酣畅所至,以先天遁神剑与锁鼻飞精术互赠,特赋《剑诗》以寄之。纯阳子吕岩醉书。”周桐心下一惊,问道:“师兄,这果真是吕纯阳的真迹?” 林剑然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吕纯阳的《先天遁神剑剑谱》。”说着拿起那块紫玉,又从怀中掏出华山紫玉令,将两块紫玉托在掌心,高高地举过头顶,神情郑重,朗声道:“陈抟祖师,华山派历代先贤,弟子林剑然今日依祖师遗训,将紫玉、剑谱、政论、兵法传于本门弟子方腊、周桐、张叔夜,以助其纵横乱世,解万民于倒悬。望祖师明鉴。” 三人听着,心下不由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师兄,你……”“你们三人跪下。”张叔夜刚一开口,却被林剑然打断了话头。三人无奈,只得双膝跪地。林剑然放下手中的两块紫玉,正色道:“三位师弟,现今时局动荡,民不聊生,你们胸有大志,我身为一派掌门,也自当助你们一臂之力。祖师的政论兵法,相信会对你们有用。” 说着,他将第二块紫玉捧在手中,道:“你们有三人,这玉却只有一块……”说着运劲一捏,脸上紫气一显,已然用上了紫霞神功的内劲。只听“喀吧”一声清响,他手掌摊开,三人看时,紫玉已被斩齐地分为三块。 林剑然将三块碎玉递到三人手中,道:“三位师弟,你们皆怀救国安民之心,但是途径不同,日后难免会有摩擦。但你们记住,你们手中的紫玉本是一体,你们三人也一样是同气连枝,无论日后局势如何,你们三人皆不可相互戕害,你们记下了。” 三人手握紫玉,心神激荡,齐声道:“师兄放心,我三人亲如兄弟,无论日后如何,都会彼此爱惜照顾,断不敢生半分相害的念头。”林剑然道:“果真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们起来罢。” 沉了一沉,林剑然又道:“五师弟,七师弟,你们两个既然执意下山,我也不便阻拦,只是这兵法、政论和剑谱,你们却无法同时研习……这样,你们每人各选一册,分别研习,等到小有成就之时再相互交换。反正祖师所遗的这三种学问都颇为艰深,要你们一时间通习,也未免太难为你们了。” “谢师兄成全!”兄弟三人向林剑然深施一礼,“我们定当用祖师的学问扬善祛恶,不枉师兄栽培。”随后,三人思量再三,方腊取了《希夷先生政论》,张叔夜则选了《陈图南兵法》,周桐却将《先天遁神剑剑谱》收在了怀中。 林剑然见三人选毕,长叹一声道:“唉!既然如此,我的心愿也算了了。五师弟、七师弟,你们下山之后,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行侠仗义,切勿辱没了我华山派的声誉……好了,时候不早,速速回去前山跟你四师姊和小师妹辞行罢。” 四人回到华山派大厅,方腊与张叔夜便向丁柔和邵云馨辞行道:“四师姊、小师妹,我们要下山了。”“五师哥、七师哥,你们一定要走么?”邵云馨痴痴地问道。 方腊点头道:“小师妹,山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们是不得不走了。”“那你们……你们还会不会回来看我?”邵云馨的声音有些哽咽。 “傻妹子,我们怎么会不回来呢?咱们是同门师兄妹啊。”张叔夜强笑道。“二位师弟,你们既然执意要走,四师姊也没法留住你们,这个是我这几日来为你们抄录的,便算是临别时四师姊送给你们的礼物罢。”丁柔说着,分别递给二人一个扁扁的小包袱。 张叔夜和方腊打开一看,不由热泪盈眶——这包袱里却正是锁鼻飞精术和紫霞神功两本秘籍。“四师姊,我……”二人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丁柔笑道:“这两门功夫,你师哥已然尽数传给了六师弟和小师妹,可你们的紫霞神功却还尚未学全,锁鼻飞精术更是没有练过。我怕你们不久便要下山,因此特地为你们各抄录了一份……对了,五师弟,师父曾说这锁鼻飞精术对修习天下任何一门内功心法皆是大有裨益,你不是正在习练乾坤大挪移的心法么,这锁鼻飞精术或许对你有用。” “二位师弟,时候不早了,你们快下山罢。”林剑然颤声道。“是!”二人应了一声,跪倒在地,向林剑然连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弟子方腊、张叔夜叩别掌门师兄。”林剑然长叹一声,转过头去,向二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山。 二人站起身来,道了声“保重”,便携手向山门外走去。“师哥,记得回来看我们!”邵云馨已禁不住泪湿衣襟。“大哥、三弟,我送你们一程!”周桐心头一热,喊了一声,便大步跟了出去。 三人默默地走在山路之上,走了好长一段路,方腊忽道:“二弟、三弟,你们还记得咱们在萧大侠面前立下的誓言么?”二人深深地点了点头。三兄弟目光相接,不由主地齐声仰天大呼:“自今而后,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若有食言,天人共弃!” “不错!”张叔夜朗声道:“二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这里分手罢。”周桐点了点头道:“大哥、三弟,那咱们此后便以这三块紫玉作为相互联络的信物,见玉如见其人,好不好?” “好,咱们就以这紫玉为盟!二弟,你保重,我们走了!”方腊说罢,便与张叔夜向山下大步而去。走了几步,方腊忽然回头道:“二弟,一品堂虽已瓦解,但其首脑却均未落网,你告诉师兄要千万小心。”张叔夜也道:“不错,二哥,你要练好武功,别让咱们华山派有什么闪失,有事记得拿紫玉到兰州找我。” “大哥,三弟,你们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你们俩保重,后会有期!”周桐嘴里喊着,眼光却一直望着二人的背影,直至背影最后消失在远山之中。他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不觉之间,已然怔怔地躺下两行清泪…… ※※※ 时光飞逝,流年似水,转瞬之间,华山上的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然转过了三了春秋。眼见飞絮飘飘,山上迎客松的枝头,堆上了厚厚的一团白雪,却又是一个寒冬。 一片茫茫的白雪之中,猛然间“扑噜噜”窜起一只山鸡。只听一声清啸,一柄长剑势挟劲风,向山鸡直射过来。就在长剑射中山鸡的同时,一条人影倏地抢上来,已然握住了剑柄,身形一立,好似渊停岳峙一般。一袭银灰色斗篷迎风飘动,更显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六师哥,好一招‘飞剑斩黄龙’!你这手先天遁剑法果真厉害!”一旁松树之下,一个身披素白斗篷的秀美少女拍手喝彩,却正是华山派的小师妹邵云馨,那使剑的男子便自是周桐无疑了。 原来一品堂虽然瓦解,但其中的首脑人物如赫连铁树、剑神卓不凡、玄冥子、神山上人等却在灵州一战之后不知所踪,是故林剑然心中始终挥不去这一片阴云,只得督促师弟师妹加紧练武,以备不测。 三年之间,林剑然、丁柔、周桐、邵云馨四人的武功修为均是突飞猛进,周桐和邵云馨也已然将华山派的内外功夫、拳经剑谱通通学全了。尤其是周桐,修炼锁鼻飞精术已然到了一睡月余的境界,功力可说是与日俱增,更练成了陈抟所留的“先天遁剑法”,其武功造诣,已不可与三年前同日而语。 只有林剑然和丁柔的独子林威,由于体弱多病,武功仍没有什么大进境。林剑然夫妇为此伤透了脑筋,也便访名医,给他服了不少补药,却仍是不见起色。 “小师妹,雪越下越大了,咱们回去罢。”周桐道。“我也正冷得紧呢!”邵云馨点了点头,跟在周桐身后,边走边笑道,“上个月丐帮吴伯伯来华山做客,我死磨硬泡,终于向他学了丐帮的这道‘叫化鸡’,现下虽然没有肥美的母鸡,这山鸡倒也可以充充数。” “那咱们岂不是又有口福了?”周桐笑道。邵云馨叹道:“可惜僧多粥少,人多鸡少,又怎够大伙儿吃的?”“那我再去捉两只回来。”周桐道。 “这山里白雪茫茫的,又哪来这许多山鸡?”邵云馨笑道,“看来只能委屈三师哥他们了。六师哥,不如今天晚上你还到这里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话一出口,自觉不好意思,脸一红,垂下头玩弄衣带。 周桐心中一荡,脸上也不禁微微有些发烧,半晌才道:“那这山鸡……”邵云馨红着脸,低声道:“便埋在这棵雪松之下,晚上……晚上再……”她连说了两个“晚上”,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阵大羞,低低地说了声:“你把鸡埋了,我先回去了。”说着将身一扭,顺着山路快步走了下去。 “小师妹,别跑那么快,小心路滑!”周桐喊了一声,忙用左脚在雪中一踏,便踏出了一个尺许深的雪坑,将山鸡往里一丢,右掌顺势向旁边的松树干上一拍,堆在枝头的白雪簌簌而落,已然将山鸡埋在了洞中。“小师妹,等等我!”他发一声喊,便发足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神不守舍地吃了晚饭,找个借口骗过了林剑然夫妇,便一同溜了出来,邵云馨还特地烫了两壶酒。这时雪已然停了。月光照在满地的白雪之上,清亮亮地闪着银光。 周桐用剑劈了些松枝当柴火点燃了,邵云馨却挖出那山鸡,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鸡身用泥糊了,放到洞中去烧,片刻之间,已然香味四溢。 邵云馨忙将山鸡取了出来,剥了泥壳,撕了一条大腿递给周桐,笑盈盈地道:“六师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通红的火光,映着她秀美的脸庞,周桐这才发现,自己的这个小师妹,已由三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娇美可爱的少女。周桐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得痴了。 邵云馨被他看得微微有些发窘,低声道:“六师哥,你快吃啊!”“小师妹,你好美!”周桐冲口说了一句。邵云馨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娇嗔道:“不跟你说了,尽欺负人家!”说着便背过了脸去,将鸡腿递到周桐面前道,“快吃,再不吃便不给你了。” 周桐也觉得方才的话实在唐突,正僵在那里不知所措,见邵云馨将鸡腿递了过来,忙伸手接了。在这一接之间,他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邵云馨的纤手,邵云馨的手像触了电似地向后一缩。 二人就这样僵了许久,邵云馨忽然“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周桐忙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给她围了,轻声问道:“小师妹,你冷不冷?” 邵云馨红着脸摇了摇头,低低地问道:“这鸡……还好吃么?”“好吃,好吃!”周桐连连点头,忙撕了一块鸡胸,递给邵云馨道:“小师妹,你也尝尝。”邵云馨伸手接了,二人四目相对,心中皆是微微一荡。 二人正出神间,忽听身后的雪地上似有什么轻微的响动。此刻二人内力既深,这声音虽然不大,却也逃不出他二人的耳朵。“是谁?”二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一条人影闪过,待要追赶,却已晚了。 “小师妹,咱们快回师兄那边。”周桐低声道。邵云馨点了点头,二人不敢怠慢,当下向华山派山门疾奔而去。 不多时,二人已然来至山门之前。借着清亮的月光,周桐望见雪地上似是卧着三人。二人忙奔过去一看,邵云馨禁不住吓得尖叫了一声,扑到了周桐怀里——却见三人俱是华山派服色,均已断气多时,皆是面色青紫,直挺挺地卧在地上,眉目之间似是结了一层严霜。 周桐也是浑身一颤,忙稳了稳心神,正欲将尸体解开验看伤处。里面的林剑然和丁柔夫妇却已听见了邵云馨的尖叫声,奔了出来。看见如此惨状,也均是惊愕不已。 林剑然解开三人的衣服,却见三人胸前的膻中穴上皆有一处乌青的指印。“师兄,你看这伤像不像当年江兄弟所中的幻阴指?”周桐问道。 林剑然正皱眉思索间,邵云馨忽然叫道:“三师兄、六师兄,你们快来看!”声音颤抖,似是极为惊惶。林剑然夫妇和周桐忙奔过来一看,却见门前的一棵松树之上,用一枚星形银镖钉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是寥寥几个字: “故人玄冥子、卓不凡等昔年蒙贵派惠赐,无以为报,特送薄礼,不成敬意。三日之后,上山拜谢。” “这是一品堂来寻仇了!”丁柔呆呆地道。林剑然回头望望邵云馨,却见她已伏在周桐地肩上,轻声啜泣起来。林剑然轻轻拥了丁柔的肩,温颜道:“小柔、小师妹,你们不必担心,这几年来咱们的武功已然大有进境,未必不是他们的对手。唯今之计,是赶快商量对策……咱们先让他们入土为安罢。” 四人草草掩埋了三名弟子的尸体,便入内商量对策。周桐忽问林剑然道:“师兄,三日后是腊月初六,昆仑掌门司空先生和江兄弟不是要来华山与师兄切磋正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的奥妙么?”林剑然喜道:“对,有昆仑派相助,咱们可用两仪刀剑阵法困敌,如此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三师兄,加上昆仑派相助,咱们便一定能赢么?”邵云馨问道。林剑然苦笑道:“这我可不敢说,对手之中,神山上人、卓不凡、崔绿华、拓跋雄等皆是当世高手;赞布喇嘛一招之内便可制青城派掌门司马林于死地,其武功自然也不可小觑;‘活见鬼’忽尔莫彻虽然在中原名头不响,但尊为明教光明右使的骆汉玄却的的确确是死在了他的弯剑之下;还有那玄冥子,功力更是深不可测……” “师兄,”周桐拿着那枚星形银镖道:“这似乎不是中原武林的暗器啊。”丁柔道:“当日听五师弟说,西夏的小梁太后聂岚通悉东瀛忍术,并且也传了一些给一品堂中的高手。这枚银镖八成便是东瀛忍者用的暗器。” 众人听了,不由皆是一阵沉默。虽然这几年之中,众人的武功大有进境,但毕竟年头较浅,论功力,论经验,与神山上人、玄冥子等武林耋宿相较,始终差着火候。再者,整个华山派之内,武功较强只有林剑然夫妇、周桐和邵云馨四人,即便算上到时可能赶到的司空文和江上风,也不过区区六人。可对方之中,数得上名的便有十余人,再加上那光怪陆离的东瀛忍术,想要取胜,的确是难上加难。 沉了半晌,林剑然忽道:“小柔,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丁柔奇道:“剑哥,你是我相公,还有什么事要求我?”林剑然道:“咱们华山后洞的思过崖上有一个极隐秘的山洞,从明日起,你带足干粮,便与威儿住在那边,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剑哥,你这是什么话?”丁柔的脸涨得通红,颤声道:“枉空咱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此刻大难临头,难道我不应与你同生共死么?”说着,眼圈一红,淌下了两行清泪。周桐和邵云馨从未见过林剑然夫妇口角,今见丁柔如此,不禁对视了一眼,心中皆道:“三师兄这句话可真伤了四师姊的心了。” 林剑然急道:“小柔,你怎么如此糊涂?咱们夫妻事小,华山派百余年的基业事大,威儿武功不强,在大战中带着他,不但帮不上忙,反是个大大的累赘,你带他在思过崖上躲避,一来可以绝了我的后顾之忧,让我们安心对敌;二来万一我华山派覆灭,你和威儿倘若逃出此劫,便可去找五师弟和七师弟,然后重振华山派,为我们几人报仇血恨!” 林剑然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已然颇有几分安排身后之事的味道,丁柔听着,心知他的话句句在理,而且保护林威的任务也非她莫属——林剑然是一派之掌,倘若临阵退缩,必为武林同道不齿;而此事因周桐而起,倘若让他躲避,他必然无地自容,搞不好还会一时冲动做出傻事;而邵云馨却自是跟定了周桐的。 想明白这一节,她抬起头来,含泪向林剑然一笑道:“剑哥,对不起,方才我错怪你了。我答应你,只要有我在,威儿定不会有半点差池……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定会按你的意思重振华山,为你报仇,然后,我便下来陪你,免得你一个人孤单寂寞。” “小柔!”林剑然听着,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把将她的身子揽在怀里。一旁邵云馨和周桐也不禁热泪盈眶,紧紧地将手握在了一处…… ※※※ 三天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周桐只觉白天练武之时,时间过得飞快,可晚上往床上一躺,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一品堂”三个字,真可谓度日如年。即便是睡着了,也是恶梦连连,不是自己被卓不凡一剑杀死,便是小师妹中了玄冥子的幻阴指,被冻成了一个冰人。可无论他作何想法,时光不等人,转瞬之间,已然到了腊月初五的晚上。 明日便是腊月初六了。周桐躺在床上,想着明天天一亮,玄冥子等人便会杀上华山来,颇有些心神不定,莫说睡不着觉,就连打坐调息也静不下心来。 可恰在此时,屋外却又传来了邵云馨那幽怨的陶埙之声。周桐心中一动,凝神听时,才知道她吹的是一曲《相见欢》。一曲吹罢,却听邵云馨轻声念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相思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周桐听着,忍不住朝窗外望去。却见邵云馨一身白衣,手捧一只陶埙,呆呆地立在院里。这天,又是彤云密布,一阵寒风,又飘飘地吹下一场雪来。鹅毛般的雪片,落在邵云馨的发髻上,眉毛上,她却仍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周桐心神一荡,忙推门出屋,取了一件斗篷披在邵云馨的身上,低低地道:“小师妹,下雪了,你快回去睡罢。外面太冷,小心冻坏了身子。明天……明天……” 他话没说完,邵云馨一只温软滑腻的纤手已然堵在了他的嘴上。“六师哥,你别说,我不想听见明天的事情……我好冷,你抱一抱我,就像当日在雁门关外,你从惊马下救我时一样。” “我……”周桐见邵云馨如此,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僵在那里。“快……我好冷,求求你,快抱抱我。”邵云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期待之色。 “小师妹!”周桐心旌摇动,再忍耐不住,低呼一声,张开双臂,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邵云馨闭起眼睛,将头紧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之上,轻声道:“六师哥,我知道这样好不要脸,可我今天一定要问你这一句话:如果我肯嫁你做媳妇儿,你究竟愿不愿意,高不高兴?” 周桐虽知小师妹对自己有情,却也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这一句。一时之间,他心中又是惊诧,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只觉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双臂却将怀中的邵云馨拥得更紧。 邵云馨被周桐搂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却不挣扎,只将脸颊紧紧贴在周桐的胸口,感受着他粗重的呼吸。就这样过了许久,她颤声道:“六师哥,其实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当年在大理之时,木姊姊和钟姊姊便早看出来了,只是……只是今天如果再不问你,以后怕就再没机会了……” 周桐听着她颤抖的声音,感到他怀中的娇躯也随着她的话音,微微地战栗着。他禁不住一阵意乱情迷,低低地叫了声“小师妹!”双唇便向她额头上深深吻了下去。 一吻之下,周桐只觉邵云馨的身子触电般地一缩,心下暗道:“周桐,枉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又怎么能对自己的师妹如此非礼?”忙松开了紧搂着她的双臂。 他怔怔地望着邵云馨,只觉脸上发烧,无地自容,低声说了一句:“小师妹,天晚了,你快回去罢。”便转身向自己房门走去。 “六师哥,你回来!”邵云馨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在周桐听来,却像是耳边响了一声春雷。他猛地回过头来,却见她已然将陶埙放在地上,满面通红,两只大眼睛闪着泪光,直直地望着他。从她那两片颤抖的芳唇里,缓缓地吐出一句话:“六师哥,我就是要你这样抱着我,亲我的脸……” 周桐怔怔地立在雪中,不知该怎样安抚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女。邵云馨却一步一步向他走进,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子,颤声道:“六师哥,今天晚上,我真的好怕,真的好冷……但是,被你抱在怀里时,我却觉得好心安,好暖和……” “小师妹,这样不行的,咱们……”周桐被她温软的身子贴着,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邵云馨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六师哥,还有什么行不行的。天一亮……天一亮,你和我便都要死啦……” “不会的,你人这么好,怎么会死?”周桐说着,忙用手堵住了她的嘴唇。邵云馨却用手牵了周桐的这一条手臂,放在了自己的脊背上,含泪笑道:“六师哥,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怕死,只是觉得对不住你,你一直对我这么很好,可我却一直害羞,躲着你。其实,我对你的心与你对我的心全无二致,你心中怜我、惜我、爱我,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小师妹,明天即便是死,你六师哥也会陪在你身边,天上人间,永不分离。”周桐心神激荡,紧紧地搂住了邵云馨的身子。“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安心了,”邵云馨颤声道,“可是……可是我不要到死还只是你的小师妹,我……要做你的媳妇儿!” 望着她那满是期盼的眼神,周桐哪里还把持得住。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向着邵云馨翕动的芳唇上,深深吻了下去。邵云馨掂起脚尖,宛然相就,两人便在这满天飞雪之中,吻在了一处。 一个长吻过后,二人俱是心荡神驰。邵云馨紧紧抱着周桐的身体,轻轻地在他耳边道:“桐哥,咱们……咱们回房吧……你看你,身上全是雪。”周桐抚着她的长发,痴痴地道:“让我再抱你一会儿,我不想就这么和你分开。” 邵云馨羞红了脸,轻轻在他颊上亲了一吻,幽幽地道:“为什么咱们要分开?咱们便只有这一夜,我……我的身子,自然……自然全交你了。”她声音愈说愈低,最后几个字细如蚊鸣,几不可闻。 “小师妹!”周桐一阵情热,捧起邵云馨通红的脸蛋,没鼻子没眼睛地亲了一阵。邵云馨被他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娇喘着说出一句:“到了现在,你还喊我‘小师妹’么?” 周桐一呆,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馨……馨妹!”“桐哥!”邵云馨甜甜答了一声,将头埋在周桐怀里,低低地道:“我想这一天想得太久了。桐哥,咱们……回房罢!”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周桐心头一热,一弯腰,将邵云馨的身子横抱了起来,缓缓向他房中走去。邵云馨的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颈,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雪中被风吹起老高。 “桐哥,今天晚上千万别把灯灭了。” “为什么?” “我要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的,也要你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看清楚我的脸,看清楚我的身子……我要把你的样子印在心里,也要你把我的样子印在心里。否则九泉之下,我怕我会忘了你的样子,更怕你会忘了我的样子……” …… 鹅毛般的大雪,就这么飘呀飘的,飘了一整夜。说也凑巧,天一亮,雪便停了。 周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这大战前的最后一夜,他却睡得甚甜。他一歪头,却见邵云馨兀自沉沉地睡着,嘴边浮着一丝浅笑,眼角却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周桐将脸凑过去细细地看她,感觉她吹气如兰,心神一荡,便伸嘴过去,吻干她眼角挂着的泪珠。 这一吻却将邵云馨吻醒了。她睁开眼睛,见周桐正深深地凝望着她,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唉,桐哥,天终于还是亮了。” 周桐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吻,将嘴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馨妹,你好美!”邵云馨羞道:“你好坏……”说着便爬起来,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只见屋顶上、树上、地上,都厚厚地堆着一层雪。雪后的天空分外晴朗,蓝得透明。阳光,照在白皑皑的雪上,亮得有些耀眼。 “桐哥,你看,多美的景致啊!”邵云馨说着,握住了周桐的手,“我十四岁上华山学艺,到现在有五年多了,每年冬天,山上都要下几场这样的大雪。可我每次却只知道在外面堆雪人,打雪仗,从没留意过这雪后的华山竟然这么美。现在想来,当时真是什么也不懂……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再过一会,咱们的血便会将这白雪染红了……唉,能永远躺在这么美的雪里,也算是够惬意了。”她痴痴地说着,两滴珠泪,已然滚到了腮边。 周桐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娇小的身子,为她擦去腮上的泪珠,在她耳边轻声道:“馨妹,天上人间,永不分离。”“天上人间,永不分离。”邵云馨痴痴地重复了一遍。 ※※※ 今天的华山,分外宁静。林剑然一早起来,照例先去后山看了看妻子丁柔和儿子林威的情形,见二人安然无恙,略觉放心,便急急地赶回华山派总堂。此时,周桐和邵云馨却已然起来,收拾停当,坐在中厅等他。 “三师哥,又去看四师姊和威儿了,他们怎么样?”邵云馨见林剑然回来,便迎上去,笑盈盈地问道。“小师妹,她们还好。”林剑然答道,又转头问周桐道:“六师弟,弟子们的情形怎样?” 周桐道:“师兄放心,众弟子意气高涨,皆已准备妥当,准备拼死一战。”林剑然点了点头,轻叹一声道:“也真难为他们了。不知司空先生和江兄弟他们能否赶来援手?”“三师哥,桐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咱们今天不会就这么死了。”邵云馨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但愿如此。”林剑然嘴里说着,心中暗自奇怪:“小师妹怎么对六师弟改了称呼?” 正在此时,忽有一个声音飘进三人的耳朵:“神霄派少掌门万俟元忠率座下弟子拜防华山林先生。”三人皆是一惊,邵云馨奇道:“神霄派,这却是个什么门派,万俟元忠又是个什么人?和玄冥子他们是一路么?三师哥,你知道么?” 林剑然双眉紧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但声音自山腰传来,依这发声之人的传音之术来看,此人内功修为必定颇为深厚,犹然在我之上。看来来者不善,须得小心应付。” 不多时,外面一名弟子来报:“启禀掌门人,外面来了一大群人,说是什么‘神霄派’的,前来拜山。请掌门定夺。”林剑然沉吟片刻一咬牙道:“请。” 话音刚落,却听一阵大笑,“林先生好气度!”随着话音,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手摇折扇,缓步走了进来。周桐心道:“方才传音的便是此人了。现下正是寒冬腊月,他却仍是扇不离手,看来这扇子便是他的武器。” 再一抬头,他不禁大惊——在那人身后,二十余人作两行鱼贯而入,神色颇为恭顺。其中僧俗混杂,胡汉兼有,玄冥子、卓不凡和拓跋雄三人也赫然正在其中。周桐心中一冷,暗道:“果然来了!” 林剑然神色泰然,向那人一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万俟少掌门了,林某这厢有理。”“好说,好说。”万俟元忠笑道,又转头向身后众人道:“还不见过林先生?”众人闻听,慌忙向林剑然失礼道:“神霄派弟子参见林先生!” “罢了,列位好面熟啊。”林剑然淡淡地答了一句,双目炯炯有神,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停在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僧身上。“神山大师,”林剑然冷冷地道,“您与少林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先父在日,常说五台山清凉寺人才辈出,论武功,论人品,除了前朝通慧禅师之外,便数现任主持方丈神山上人了。可您却自毁声誉,先投一品堂,后入神霄派,这可真令晚辈不解。” 一席话,说得神山上人一张干巴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默然低头不语。原来林剑然口中的通慧禅师便是在五台山落发出家,大破辽军天门阵的杨五郎。林剑然将神山与他相比,摆明了是讥刺他不顾一代大宗师的身份,投身外帮,祸乱中原武林,这又叫他如何不羞。 林剑然一转头,又向后面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道:“孟无痕孟兄弟,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数年之前,先父带我造访青城山,我还曾与你切磋武学,怎么转眼之间,你也成了神霄派弟子?我五师弟方腊曾经对我说,你父亲孟巍孟老爷子因为不肯归顺西夏一品堂,死在了一品堂高手神山上人的五十一式伏魔剑下,而现下你却与杀父仇人同居一派而不思报仇,难道孟老爷子之死,你这个做儿子的也有份?”他双目炯炯,直盯着孟无痕。孟无痕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垂下头去,默默无言,一旁神山上人的脸色却愈加难看。 “陕西六合刀的孙继迁孙当家的,辽东金顶门的掌门窦天窦老爷子,太湖飞鱼帮的余英余帮主,想不到你们几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也到了,还要以晚辈的身份向林某见礼,你们却又是何苦?”林剑然声音愈见凝重。“林先生,我们……唉!”孙继迁长叹一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好,好!”却见万俟元忠拊掌笑道:“素闻华山掌门‘紫气东来’林先生不但武艺超群,而且能言善辩,今天听了林先生这番慷慨陈词,方知传闻不虚,在下佩服,佩服得紧。”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快说,我三师哥可没那么多工夫与你在这里瞎扯……哼,大冬天的,手里还拿着把扇子,装模做样,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邵云馨听林剑然一番话,已经知道眼前万俟元忠这一干人便是来华山复仇的,昨天一夜之后,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故此万俟元忠一开口,她便连珠炮似的先给他来了几句。 万俟元忠不怒反笑,阴恻恻地赞道:“这小姑娘生得好俊呀。”周桐双眉一轩,手扶剑柄,大声道:“万俟少掌门,她是在下的未婚妻子,还请阁下放尊重些。否则,周桐虽然武艺低微,却也宁死不辱!” 万俟元忠听罢,上上下下打量周桐几眼,问道:“你便是周桐么?”周桐昂然道:“不错,不知万俟少掌门有何见教?” “不敢当,不敢当,”万俟元忠仍是满脸堆笑,转头向林剑然道:“林先生,你可知在下今日率弟子前来华山,所为何故么?”林剑然虽不认识卓不凡和玄冥子,却早瞧见了人群中川西雷电门莫春然的大弟子贺风,怎不知这一干不速之客的来意?但见万俟元忠尚未挑明,索性就此拖延,当下冷然道:“林某愚钝,请万俟少掌门赐教。” 万俟元忠折扇一挥,依旧笑道:“林先生,其实我神霄派创派不久,想必中原武林也大多不知,原不该与华山派结什么梁子。只是我有位师弟似是与令尊及这位周桐周兄弟有点误会,因此特地上山,想让林先生替他讨个公道。”说着,他神色陡然阴沉,转头向下面道:“贺风,你出来向林先生说清楚。” “是!”贺风应声而出,向林剑然深施一礼道:“林先生,我原是川西雷电门的弟子,现下已然投身神霄派。我且问你,十余年前,缥缈峰下,我师叔‘雷动于九天之上’九翼道人是否是死在令尊‘苍松剑客’林庸林老先生的剑下?”林剑然点了点头。 “好!”贺风得理不饶人,复又问道:“林先生,我再问你,三年之前,我师父莫春然又是否是死在令师弟周桐的剑下?”林剑然又点了点头。 “不错!敢作敢当,这才不失一派宗师的气度。”贺风阴恻恻地道:“令尊已然仙游,按照江湖规矩,父债子偿,林老先生做过的事自当由您负责。林先生,今天只要您和令师弟当众横剑自刎,抵了我师父和师叔的人命,贺某敢保您一派平安,不知林先生意下如何?” “呸!你这人好不要脸!也真不知羞。”邵云馨啐了一口,刮着脸蛋笑道,“你说你师叔九翼道人和师父莫春然都死在我华山派手里,可那九翼道人是雷电门中的高手,莫春然却是你雷电门的掌门人,也只不过加上‘西夏一品堂的打手’这个封号。可你既说你已然改投神霄派,便已不是雷电门的弟子,雷电门的人让我华山派杀了,自有雷电门的门人找我们复仇,却那里轮得到你?” 贺风被邵云馨一顿抢白,登时语塞,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忽听下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道:“这小妹子果真是牙尖嘴利,嘴上的功夫甚是了得,可不知手下的功夫怎么样呢?”话没说完,三柄冷森森的飞刀已然分上中下三路向邵云馨射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林剑然和周桐俱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齐声大叫:“小心!”邵云馨见飞刀激射而至,也吃了一吓,慌忙之间使出了华山派擒拿绝技“鹰蛇生死搏”中的一招“苍鹰缚兔”,双臂一展,身子直直地拔起一人多高,三柄飞刀已然从她脚下打过。她却在空中将身一扭,趁着下落的当口,双手连抓,已然将三柄飞刀接在了手中。她一招得手,心下颇为得意,笑盈盈地向人群中骂道:“暗箭伤人,好不要脸。”林剑然和周桐见邵云馨无恙,也均松了口气。 邵云馨已然看清刚才发飞刀的是一个身披粉红斗篷的中年美妇,看了看手中的三柄飞刀,向那美妇笑道:“您便是芙蓉仙子崔绿华么?” 那美妇正是芙蓉仙子崔绿华。适才她发刀之时,未料到眼前这小姑娘有多高的功夫,因此并没使出连珠飞刀的绝技。现下眼见三柄飞刀被邵云馨轻轻巧巧的接住了,不由甚是尴尬。方才她暗中偷袭,已属不该,偏又一击不中,因此她心下虽然气恼,但自顾高手的身份,却也不便再次出手。 虽则如此,她嘴上却不肯服输,当下仍笑盈盈地道:“不错,我便是崔绿华。小妹子,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头,就该知道方才我对你未下杀手。否则我使出连珠飞刀的绝技,你恐怕早已血溅当场了。果真如此,你的周师哥岂不是要心疼死了?我劝你一句,为人不要太狂才好。” 邵云馨听罢,微微一笑,向崔绿华道:“芙蓉仙子教训得对,你的连珠飞刀神技名动武林,我一个初出江湖的小丫头,武艺低微,又怎能避得过呢?我还听人家说,江湖上传扬着四句话,专门称赞仙子的飞刀神技呢。” 崔绿华没想道邵云馨会如此谦虚,一阵得意,笑道:“你知道就好,那四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正合适得紧呢。”邵云馨笑道:“没错,江湖传言‘芙蓉仙子,暗箭伤人。百发不中,贻笑江湖’,我还有些不信。后来听说仙子在万仙大会上和西夏灵州亲王府两次用飞刀偷袭虚竹先生,现下又用飞刀偷袭我这个华山派的小丫头,看来江湖上传言的确不虚。今天仙子自己都说这四句话‘恰到好处,合适得紧’,我再不敢不信了。”崔绿华脸色铁青,哼了一声。 其实江湖上称颂崔绿华的四句话原是“芙蓉仙子,飞刀连珠。百发百中,威震江湖。”崔绿华怎么也没想到邵云馨会在这里作文章,心知上了她的大当,却又有苦难言。何况她自视甚高,当日在万仙大会和灵州上两次败于虚竹,正是她的痛处,却被邵云馨当众揭出,却叫她如何不怒? 正这时,一个青袍老者缓步踱出,笑道:“仙子请息怒。林先生,周兄弟,还有这位小姑娘,三天前卓某和玄冥道兄的那份礼物,你们还满意么?”却正是“剑神”卓不凡。 周桐见是卓不凡,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卓先生,三载不见,先生风采依然,周某有礼了。只是周某心下一直不解,当日在华山脚下,周某正欲向卓先生讨教几招剑法,可先生却突然离去,不知是何用意?” “这个……我……我当时那个……那个有要事在身,于是便先……那个先走了。”卓不凡向来自高身份,自不愿提那日杞人忧天,被周桐惊走之事,期期艾艾地叨咕了半晌,方才定下神来,朗声向周桐道:“周兄弟,当日卓某身有要事,多多失礼。你不是要和老朽切磋剑法么,今日老朽便陪兄弟过上几招。”说着,他刷地一声亮出长剑,内力运处,剑上青芒陡长,吞吐不定。他望望周桐,笑道:“周兄弟,亮剑吧。” 周桐见状,一声清啸,便使出“先天遁剑法”的起首式“玉龙出匣”,只见他右臂一抬,拇指内力运处,只听一声清响,剑鞘平平地向卓不凡的面门射去。 这一招大大出乎卓不凡的意料,他大惊之下,一个“倒踩七星”,转身避过剑鞘,长剑斜挥,欲斩周桐的左肩。哪知周桐后招勃发,长剑一指,又向他前胸膻中穴直刺过来。 卓不凡大惊,慌忙回剑一挡,二人剑刃相交,火花四射。卓不凡暗道:“这小子的剑法怎么进步如此神速,这又是什么招势?”他见周桐剑招奇幻,生怕在招数上落败,当下一狠心,手上潜运内力,长剑之上青芒暴长,内力透过长剑,直向周桐攻来。 周桐见卓不凡来势汹汹,陡然想起曾在先天遁剑谱上读到过用剑以内力伤人的“心剑”法门,当下暗运紫霞神功,脸上紫气陡盛,剑身之上一条紫色剑芒陡然升起,与卓不凡剑上的青芒缠在了一处。两柄长剑似被一股巨力粘在了一起。 今天在场的,俱是武学行家,但这种在剑身上以剑芒比拼内力的情景却均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卓不凡与周桐此刻却是欲罢不能,都知道只要谁内力一卸,必受重伤,只得凝神运功。 周桐知道卓不凡修为甚深,恐怕时间长了自己会支持不住,当下猛催内力,如潮水般一浪一浪地向卓不凡攻去。卓不凡却也知道周桐毕竟年轻,自己修为深湛,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有利,便不急于进攻,只是凝神防御。转眼之间,周桐剑上的紫芒已将卓不凡的青芒逼退了大半。 此时在场众人之中,邵云馨、孟无痕、贺风、拓跋雄等修为稍逊之人只道是周桐占了上风,邵云馨还禁不住连声喝彩,可林剑然、万俟元忠、玄冥子和神山上人等高手却看出周桐的紫芒愈是伸长,便愈是低矮晦暗,而卓不凡的青芒虽然缩短,却越来越高,知道长此以往,周桐定然落败。 其实周桐又何尝不知这样下去会被卓不凡熬得油尽灯枯?只是情势至此,已然势成骑虎,若是此时收力,卓不凡的内力必然乘虚而入。因此只得摧动内力,期望突破卓不凡的防御,抢先将他击伤。 林剑然见周桐势微,心下大急,陡然间灵机一动,高声问邵云馨道:“小师妹,你记不记得当初段皇爷大婚那天,咱们曾向段皇爷和段夫人提过‘剑神’卓老先生的剑法?”说着,向邵云馨使了个眼色。 邵云馨登时会了意,也大声问林剑然道:“三师哥,段皇爷的夫人多得紧呢,你说的是哪一个啊?”林剑然大声道:“便是当日在万仙大会上折服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通晓天下武学的王语嫣王姑娘啊!” 他二人一唱一和,旨在搅乱卓不凡的心神,林剑然见小师妹怕卓不凡一时情急,想不到‘段夫人’是何人,又特地追问一句,不由得暗赞她聪明。 此时万俟元忠和神霄派众人正凝神观战,对他二人并没理会。可卓不凡听道王语嫣的名字,心头却不禁一颤——自从缥缈峰一战之后,他心头最怵的便是虚竹子和王语嫣,前者武功虽强,但只要不与他碰面,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后者不同,任何一个武林中人,只要经她点拨几句,便立时能致自己于死地。因此他听说周桐等人在王语嫣面前提过他的剑法,不禁大惊,忙侧耳去听二人谈话,心下先自怯了,手上的劲力自然便弱了几分。 邵云馨见卓不凡中计,心下甚喜,当下又向林剑然大声道:“三师哥,没错。我记得王姑娘曾说‘卓不凡的那几手剑法,虽则花巧,其实却平平无奇,却也敢称什么剑神’,桐哥,你可千万便给他唬住了。” 卓不凡心道:“不错,果然是王语嫣的口气……不对,”他陡然明白过来,“他们这是在乱我的心神!该死,我怎么着了他的道儿?”想到这一层,他心中一怒,剑上青茫暴起,内力排山倒海般直向周桐压来。周桐无奈,只好凝神防御,好在他修习锁鼻飞精术有成,紫霞神功较深,内力还不致一时耗尽,但头上已然冒出了丝丝白气。 这下邵云馨也看出周桐不敌了,心下焦急万分。林剑然急中生智,高声问邵云馨道:“小师妹,你还记不记得,王姑娘曾对咱们说,那卓不凡的练门是在……唉,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你记得么?” 邵云馨忙道:“我记得……”声音故意拖得甚长。卓不凡的练门原在小腹关元穴,听林剑然和邵云馨谈起他的练门,虽然明知他们是在扰乱自己的心神,但心中还是隐隐发毛,不自觉地垂下了空着的左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邵云馨一见,心中一喜,连忙道:“是了,王姑娘说卓不凡的练门就在他小腹上的……”说至此,她故意停口不说,卓不凡却已神色大变,剑上的青芒又减了两成。 周桐早就明白了林剑然和邵云馨的心思,一见卓不凡分神去防护小腹,感觉她手上内力渐弱,再不迟疑,剑上劲力假意一缩,左掌作势向卓不凡的小腹击去。林剑然怕卓不凡不信,忙又补上一句:“六师弟,没错,就是那里!” 此时卓不凡已如惊弓之鸟,见周桐剑上劲力一缩,左掌直击自己小腹,慌忙见来不及多想,左手便向前一抓,想叼住周桐的手腕。可他一招发出,却抓了个空,这才知道周桐这一下是虚张声势,自己已着了他的道儿,不由暗叫一声:“不好!”剑上的青芒陡然消失。 周桐见状,内力一吐,剑上紫芒大盛,卓不凡只觉一股劲力从手上涌入,直击心窝,不由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同时身子向后平平飞去。 邵云馨正待张口叫好,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万俟元忠已然鬼魅般飞身抢了过去,一把扶住了卓不凡的身子。一旁林剑然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个万俟元忠不单内力深厚,而且身法好快,看来颇难应付,须得小心才好。” 卓不凡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黯然向周桐一拱手道:“周兄弟手下留情,老朽感激不尽。只是这一仗老朽输得不明不白,改日定要向兄弟另行讨教。”说着,狠狠地瞪了邵云馨和林剑然一眼。 原来方才周桐那一击倘若用上全力,卓不凡全无防范,原是必死无疑。但周桐想到今日高手环伺,倘若这一仗便耗尽了功力,后面只靠林剑然和邵云馨两人,怕是支撑不住,因此便只使了七成力道。卓不凡却还以为周桐是因为有邵云馨和林剑然相助,自觉胜之不武,故尔手下留情,因此才向他称谢。周桐见他会错了意,只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他内力消耗也颇为不少,便坐在一旁,合上双目,运功调息。 邵云馨却笑道:“卓老儿,什么‘输得不明不白’,分明是你自己太废物,我教你一个乖,这叫‘兵不厌诈’!你今日在剑法和内力上都输给了我桐哥,看来你这‘剑神’的绰号须改一改了罢?”“你……”卓不凡急怒攻心,又吐了一口鲜血,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活该!”邵云馨指着卓不凡笑道,“我……”她话没说完,忽见一个人影向她扑来。“小师妹小心!”“馨妹小心!”林剑然和周桐纷纷叫道。可那人身法太快,邵云馨又全无防范,再想躲避,已然来不及了,只见寒光一闪,邵云馨一声尖叫,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然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第七回 怎堪聚散匆匆 邵云馨突然被劫,林剑然和周桐均是大惊失色。二人定了定心神,才看清用剑抵在邵云馨脖子上的是一个面色阴骘的瘦长汉子,容貌却并不认得。只见那汉子狞笑道:“林剑然、周桐,你二人识相的赶快自刎,否则看我先杀了这多嘴丫头,落得耳根清净。” “快放了我师妹!”林剑然和周桐大喝一声,双剑并举,直向那人刺去。哪知人影一闪,神山上人和玄冥子已然挡在了他二人的身前。林、周二人不由分说,举剑便刺,一僧一道慌忙挥剑招架,四人四剑,打成了两对。 那汉子见二人如此,颇有些不解,忙拉着邵云馨退道屋角的一根柱子旁边,大声道:“林剑然、周桐,你们好狠心,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们的小师妹么?”邵云馨昂然笑道:“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从三天前我们知道你们要上山时,便没打算今天能活着。你有种便一剑杀了我,我死了,桐哥自然会来陪我的。” 那汉子一听,阴森森地笑道:“好,小姑娘,看不出模样你娇怯怯的,竟然如此硬气……既然你不怕死,他们也都不怕你死,我便先划花了你的脸。看你生得这么俊俏,你的脸要是花了,你那‘桐哥’定会心疼得不得了的。”说着又是一阵狞笑,将剑锋抵在了邵云馨的脸上。 周桐原早抱了与邵云馨同死之心,因此那汉子那邵云馨的性命相要,心下倒无甚牵挂,只凝神与眼前的玄冥子过招。可听说那人要划花邵云馨的脸,心下倒有些着急,招数便有些散乱。玄冥子见状大喜,左手挥剑,右手忽掌忽指,阴毒招数频出,周桐顿时落了下风。 邵云馨开始听说那人要划花她的脸,也是一阵害怕。但眼见周桐落了下风,知他为自己担心,不由心头一热,高声叫道:“桐哥,你不必为我挂心,我的容貌昨天你已经仔仔细细地看过,也深深印在心里了,现在给这讨厌鬼划花了也好,免得被这里这许多双贼眼看污了我的容貌。” 那人没想到邵云馨会如此硬气,一气之下,叫了一声:“小丫头,看我先杀了你……”这一句话没说完,一柄长剑已然从他脊背刺入,贯胸而出。那汉子惨叫一声,仆地倒下,四肢踌躇,伤口中鲜血直喷,眼见是不活了。 只听柱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地道:“冷一枭,你平日杀人如麻,今天正是你的报应!”林剑然和周桐均听过这冷一枭的名头,知他是关西著名的响马,武功甚高,平日只已杀人为乐,不由心中暗道:“原来他便是冷一枭,却不知杀他的那位姑娘是谁?”神山上人和玄冥子听闻冷一枭被杀,手下一慢,林剑然和周桐趁势还击,登时转了败势,又成了平手。 邵云馨这才看清出剑的原是个红衣蒙面的女子,正以倒挂金钩之势,双脚挂在柱上,忙道:“这位姊姊,谢谢你救我一命。”那女子飘然而落,向邵云馨道:“你便是华山派的小师妹?果然是既漂亮又有骨气,难怪他会夸你。我也很佩服你呢。” “他是谁?”邵云馨刚开口一问,斜刺里却冷不丁刺来一柄弯剑。红衣女郎手疾眼快,长剑指处,“当”的一声,已然将弯剑荡开。“活见鬼,今天我便让你见鬼去!”红衣女郎骂了一句,手中长剑直点来人的咽喉。 “姊姊,我来助你!”邵云馨看清来人是个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猛地想起方腊所说,知道他便是“活见鬼”忽尔莫彻,生怕红衣女郎不是他的对手,当下发一声喊,长剑一挺,也向忽尔莫彻攻去。 众人打做一团,一旁万俟元忠却手摇折扇,旁若无事地观看战局的变化。忽然外面一阵大乱,原来华山派的众多后辈弟子知道掌门有难,纷纷提剑涌到了门口。万俟元忠双眉一挑,淡淡地吩咐了一声:“你们将这些人全杀了罢。” “谨尊少掌门号令。”众人答应一声,崔绿华、拓跋雄、贺风、孟无痕,以及同来的赞布喇嘛、蓬莱派高手魏保荣等几人已然跃了出去。窦天、余英、孙继迁等几人心下不忍,略一迟疑,相顾摇了摇头,也只得跟了出去。 这些人皆是当世高手,华山派群弟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林剑然等人在厅中听到外面群弟子的哭嚎之声,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一分神间,林剑然肩头已然中了神山上人一掌,周桐的左腿也被玄冥子的长剑划了一道口子。 “桐哥!”邵云馨见周桐受伤,再顾不得那红衣女郎,便舍了忽尔莫彻,挺剑直逼玄冥子。哪知黑影一闪,万俟元忠却已然拦在了她的身前,笑吟吟地道:“小妹妹,陪我玩两招罢。” 邵云馨又急又怒,骂了声:“无耻,接剑!”剑身一转,一招“古柏森森”,向万俟元忠腰上斩去。“来得好!”万俟元忠低喝一声,身形一转,已如鬼魅般绕到了邵云馨的背后,随之折扇一合,疾点她背心灵台穴。邵云馨一招走空,听见脑后劲风响动,心下暗叫“不好!”总算她修习紫霞神功已然到了一定的地步,体内真气流转,自然而然地向前一个纵跃,避开了他这闪电般的一击。但万俟元忠出招既快且狠,片刻之间,邵云馨已然左支右绌。 此时那红衣女郎少了邵云馨相助,兼之忽尔莫彻弯剑的剑法实在古怪,那女郎剑法虽然玄妙,可惜临敌经验太浅,怎比得上眼前这个身经百战的独脚大盗?眼见忽尔莫彻怪招频出,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周桐与林剑然武功虽然不弱,但修为却远较那一僧一道为浅,时候一长,也渐渐支持不住。再加上记挂门外惨遭屠戮的众弟子,心下分神,更是险象环生。四人无奈之下,只得边战边退,不多时,已然被万俟元忠等人逼出了厅外。 此时,外面的华山派群弟子已然被崔绿华等人斩杀殆尽,众人见林剑然等人被万俟元忠等人逼了出来,登时忽地一声围了上来,将林剑然等四人围在了中央。 “停手!”万俟元忠突然一声断喝,神霄派众人当即不再发招向林剑然等人进攻。此时林剑然等四人也已然筋疲力竭,见此情状,也顾不得群敌环伺,便纷纷坐在了雪地之上,运功调息,希望能恢复些体力,再与敌人拼命。 万俟元忠折扇一张,仍是笑吟吟地向林剑然道:“林先生,其实你那小师妹说得也没错,贺风现下已然是我神霄派弟子,却要我神霄派替他先一派的师父师叔复仇,分明是无理取闹,挑拨咱们两派的关系。而且他张口雷电门,闭口雷电门,显然是不把我这个神霄派少掌门放在眼里,这种小人,的确该死……” “少掌门,这不都是你教……”贺风脸色惨白,一句话还没说完,万俟元忠脸色一沉,折扇一合,一枚钢钉已然射中了他的咽喉。贺风双目圆睁,满面俱是疑惑不解之色,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神霄派众弟子愣了一愣,慌忙齐声叫道:“少掌门明察秋毫,为本派清理门户,英明果敢,实乃本派之福。” 林剑然和周桐等人见万俟元忠毫没来由地便杀了贺风,也是有些不明就里。却见万俟元忠回过头来,脸上已然恢复了那种笑吟吟的神色,轻摇折扇,缓缓地道:“只是我派的数名弟子或死或伤,这却怎么说?即便我回去见了本派掌门,也是无法交代啊。” “万俟少掌门,今日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栽在贵派手上,林某无话可说……”林剑然道。话还没说完,万俟元忠却打断了他的话头,笑道:“林先生何必如此?其实本派掌门也一直仰慕华山林先生的威名,还有那位周桐周兄弟,年纪轻轻地便能两招将莫春然这等好手置于死地,也是很了不起的。至于这两位姑娘,更是英雄出少年,在下实在佩服得紧……” 万俟元忠顿了一顿,又道:“只要林先生能让你华山派从此归附于我神霄派旗下,听从本派号令,那么不单往事一笔勾销,我还会在掌门面前为你们多说几句好话,总之绝对亏待不了你们……窦天,你对林先生说说。” 窦天呆了一呆,忙向万俟元忠施礼道:“掌门、少掌门宅心仁厚,窦某和金顶门上下感恩不尽……”说着,走到林剑然身边,低声道:“林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斗不过他们‘神霄派’,不如……不如学老哥哥我,走一步且算一步罢。” 林剑然听罢,仰天一阵大笑,笑罢,朗声道:“窦老爷子,您的好意林某心领了。当今武林门派虽然纷繁,但每一派皆又自己的成名功夫……万俟少掌门,林某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也没见过贵派这样兼收并蓄的门派,何况我华山派自陈抟祖师创派以来,近百年的基业,又怎能在我的手上断送了?林某还是那句话,咱们既然技不如人,但求万俟少掌门给个痛快,只是这位红衣姑娘不是本派中人,原与此事无涉,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红衣女郎道:“林先生,我与你华山派渊源颇深,此刻你们大难当头,我既然来了,又怎会临阵退缩……万俟元忠,冷一枭那恶贼是我所杀,你要我的人头,尽管来取,只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话音刚落,她猛然将手一扬,顿时间,一阵五彩烟雾障住了众人的眼睛。 邵云馨还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左手被一只滑腻的手掌牵了,耳畔听见那红衣女郎的声音道:“快拉着我的手,跟我来。林先生,周大哥,快走!”便被那红衣女郎拉了出去。林剑然和周桐依稀看见她二人的身影,不敢怠慢,便跟了上去。 “百花迷瘴!”神霄派众人之中忽有一个极其嘶哑难听的声音叫了一声。万俟元忠急道:“别理这障眼法,快追,别让他们跑了!”但神霄派众人方才站了一圈,现在四下里皆是烟雾缭绕,又怎分得清东西南北,顿时乱做一团。慌乱之中,却只有神山上人和拓跋雄二人抢了出来。 那红衣女郎见拓跋雄和神山上人追来,当下头也不回的一甩手,只听神山上人喊了一声:“拓跋兄小心暗器!”紧接着便是拓跋雄的惨叫。红衣女郎笑道:“活该!”“附骨针!你是……”神山上人一句话没说完,红衣女郎又从袖中射出一簇附骨针,神山手忙脚乱,忙不迭地左躲右闪。 那拓跋雄却十分勇悍,虽然中针之处剧痛无比,却仍强忍着追了上来,直扑那红衣女郎。红衣女郎见他非但不停步反而越追越近,也吓了一跳,袖中银针连发,尽皆钉在了他的胸腹之上。可拓跋雄势如疯虎,竟似全然不觉,吼叫连声,右手护手钩直向红衣女郎钩来。 这一钩来势凶猛,红衣女郎听见脑后风声响动,慌忙向旁侧一滚,闪开了这一招。她一回头,看到拓跋雄肌肉扭曲的一张脸,不由吓得尖叫了一声。此时,神山上人也追了上来,林剑然、周桐和邵云馨三人无奈,只得齐身纵上,与神山上人斗在一处。 拓跋雄右钩走空,左钩忽地一声,自上而下,钩向红衣女郎。红衣女郎被他的狰狞样子吓得呆了,再想躲避,却已是万难。邵云馨等人被神山绊住,眼见红衣女郎遇险,却是无能为力。 正在这时,忽听飕飕两声,拓跋雄太阳穴上插了一根蛇形银梭,咽喉上中了一柄黄金小剑,惨叫一声,登时仆地跌倒。但他手中的护手钩却余劲未息,直直地向那红衣女郎的头顶钩来。 红衣女郎吓得呆了,眼见护手钩钩到,只是尖声大叫。忽觉身后一股大力一扯,身子不自主地向后一旋,避开了护手钩的锋头。但始终慢了些许,只听“嗤”的一声,面幕被钩锋带了下来,现出了一张俏丽的脸庞。 她定了定神,才明白过来,忙向方才扯她那人裣衽行礼。可她一抬头,却见眼前是一条身穿白袍的英武汉子,登时怔在那里,脱口道:“方……方大哥,是你么?”那大汉与她目光甫接,便失声叫道:“百花妹子,我想得你好苦!”说着手臂一伸,已然将她温软的身子揽在了怀中。 这大汉便是投身明教的华山派五弟子方腊,怀中那少女却是数年前不辞而别,令他魂牵梦萦的百花儿。他万没有想到能在这种场合与她相遇,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诧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百花儿见救她的正是方腊,不禁心神激荡,加之方才打斗过力,只低低叫了一声“方大哥”,便觉眼前一黑,软倒在了方腊的臂弯里。 邵云馨正与神山交手,不经意间一回头,正看见方腊出手相救百花儿,不禁喜道:“五师哥,是你!”一分神间,神山上人已一剑向她小腹刺来。“馨妹小心。”周桐发一声喊,与林剑然双剑齐出,方化解了他这一招。 神山上人一回身,正待发招,忽听耳畔有一个声音低低地道:“神山,通慧禅师所创的这五十一路伏魔剑法,原是为了护法除魔,惩奸祛恶,你却也配用么?”说话间,一柄黄澄澄的金色长剑猛然直刺他的胸口。 神山大惊,慌忙挥剑一挡,才看清出剑的是一个明教服色,须发斑白的矮胖老者,不禁脱口道:“金剑先生李助?想不到你也是明教中人!”李助笑道:“老和尚,我手中这柄金剑已有数月没喂血了,今天偏劳你了!”说着金剑一抖,长啸一声,直刺神山的面门。神山上人举剑挡格,二人斗在一处。 林剑然等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忽然眼前白影一晃,从树上跃下一条长手长脚的白衣汉子,手提一条乌油油的铁杖,向三人施礼道:“林先生,明教光明左使欧阳漠率座下弟子救援来迟,还望恕罪。” 正在此刻,忽听杀声一片,从山下杀上来数十人。周桐一见,不由得大喜过望,忙向邵云馨道:“馨妹,你看是谁来了?”邵云馨抬眼一看,喜道:“是他们。”原来领头冲上来的这三人,竟是张叔夜、江上风和昆仑派掌门司空文。 邵云馨正欲上前答话,昏倒在方腊怀中的百花儿却幽幽地醒了过来,她定了定神,急道:“方大哥,你快去和林先生说,我的百花迷瘴顶不了太长时间,再不快走,神霄派那些人便要追上来了。” “哈哈哈哈……”只听一阵大笑,身影连晃,却是万俟元忠带领神霄派众人追了过来。“糟了,这可怎么办?”百花儿急急地道。方腊抚了抚她的额头,轻轻地笑道:“不妨事,好妹子,你别担心。” 说话之间,张叔夜等人也追了上来。人群之中闪出二人,跃到欧阳漠身前,抱腕当胸,朗声道:“属下净气长老吕师囊、明相长老裘日新参见欧阳左使,多亏张兄弟神机妙算,我们已然将山下埋伏的神霄派众弟子扫清了。” 林剑然拉了吕师囊的手道:“吕兄,多谢你了,咱们好久不见。”吕师囊笑道:“应该的……对了,江兄弟,你不是说有东西要送给故人么?” “你不说我倒忘了。”江上风向周桐一笑道,“周兄,兄弟欠你一份人情,今天特地送你两件礼物。”说着手一扬,扑地一声,将两颗人头丢在了雪地之上。” “是赫连铁树和努儿海!”万俟元忠不禁一惊。“正是这一对废物!”张叔夜身后一个长身玉立的文秀少女笑道:“他二人带着一干脓包弟子在山下埋伏,想要劫杀过往的华山派弟子,却被我张大哥一眼看破了。” “是么?”万俟元忠微微一笑,手中折扇一合,一枚钢钉嗖地射了出来,直奔那少女的前胸。“韩姑娘小心!”一旁江上风叫了一声,连忙挥剑一格。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花四迸,江上风倒退了两步,只觉喉头一热,暗道:“这小子的内力好强。” “冰儿,偏你多嘴闯祸!”那少女身后一个青年人嗔了一句,又问江上风道:“江兄弟,你怎样?”江上风微微苦笑道:“我还好,令妹没事罢?”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江大哥,谢谢你。”那兄妹二人却正是跟随张叔夜而来的韩世忠和韩冰。 神山上人和金剑先生李助正斗得不相上下,见两面正成对峙之势,当下各自停手,回归本队。方腊向李助一抱拳,笑道:“多谢李法王救了我百花妹子一命。”李助笑道:“方长老客气了。” 万俟元忠踏前一步,向欧阳漠一抱拳,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道:“欧阳左使,我神霄派与你明教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苦相逼呢?”欧阳漠脸一沉,凛然道:“什么井水不犯河水?除魔卫道,向来是本教之责,你们伤了华山派这许多门人,这笔帐又怎么算?” 万俟元忠脸色一变,森然道:“欧阳左使,我劝你少淌浑水,不要多管闲事才好。我敬你是明教的光明左使,不想与你翻脸,你可不要逼人太甚!” “可恶,看我取你的狗命!”方腊虎吼一声,跃出人群,单掌一立,向万俟元忠头顶击来。万俟元忠一闪身,问道:“你是何人?”方腊朗声道:“明教妙明长老,华山派五弟子方腊,今天要替死难的华山派同门报仇!”说着大喝一声,一掌拍向他的肩胛。 “找死!”万俟元忠避开了他这雷霆万钧的一掌,随即折扇一合,疾点方腊臂弯大穴“清冷渊”。方腊身形连晃,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同时双手连抓,万俟元忠一个没看清楚,手中的折扇已然被方腊劈手夺了去。 “五师哥,真好功夫!”邵云馨拍手笑道。“你……你使的是什么功夫?”万俟元忠问了一句。下面欧阳漠朗声道:“本教的护教神功——乾坤大挪移!” “方大哥,你终于练成了!”百花儿喜道,只觉鼻子一酸,差点滚下泪来。“是啊!”欧阳漠笑道:“百花姑娘,方兄弟没有辜负你的一片苦心,已然将乾坤大挪移练到了第二层了。倒是我资质驽钝,到现在连第一层还没练成呢!” “少掌门,贫道来助你!”玄冥子怪笑一声,飘身而上。欧阳漠见状,高声道:“玄冥子,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来会你!”说着蛇杖一挥,跃了出去,与玄冥子战在一处。神山上人、忽尔莫彻和赞布喇嘛也欲上前帮手,却被金剑先生李助、吕师囊和裘日新三人拦了下来。 “还等什么,一齐上!”芙蓉仙子崔绿华叫了一声,抢先跃出,一串连珠飞刀,直奔昆仑掌门司空文射去。司空文飘身闪开,高声叫道:“华山昆仑两派弟子,结两仪阵困敌!” “好!馨妹,咱们上!”周桐清啸一声,一招“飞剑斩黄龙”,手中的长剑破空有声,直向崔绿华射来。崔绿华哪见过这等飞剑伤人的功夫,只得硬生生向旁边一闪,究竟慢了些,剑锋还是划破了她的肩头。她再一抬头,却见周桐和邵云馨手中已然各多了一口钢刀,司空文和江上风则各持长剑,四人分占四角,隐然组成了一门阵法。 “仙子小心,这是昆仑和华山的正反两仪刀剑阵。”一旁青城派的孟无痕和蓬莱派的魏保荣双双飞身上前。忽听一声怪笑,又跃出了一个头戴大斗笠,手持长刀,弯腰驼背的黑衣怪人。只听那人哑着嗓子道:“四个打四个,公平合理。”舌根僵硬,竟似不是中原人氏。 一旁百花儿心中一动,暗道:“听那声音,方才说破我‘百花迷瘴’的便是此人了,但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再抬眼看时,八人却已然打在了一处。百花儿看着那黑衣人的招数,心下更是疑惑,暗道:“这人的身形好熟!” “哥哥,你看那个黑衣驼子是不是扶桑人?”韩冰悄声问道。韩世忠皱了皱眉,沉吟道:“师父对我们说过东瀛武功的大概,看样子的确很像,只是这人功力虽然甚高,出手却有些莫名其妙,着实古怪。” 其实动手的这八人之中,论功力,是崔绿华等人稍强,但这两仪阵法一经摧动,周桐等四人刀剑并举,正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丝丝入扣,每一招都补足了对方的缺陷,虽不是天衣无缝,却也令崔绿华等人束手无策。加之四人脚下步法穿插,四人更是眼花缭乱。不一时间,除了那黑衣人之外,其余三人均已然受了刀剑之伤。 要知这路阵法是当年苍松剑客林庸和两仪剑章汝言两位武学大家穷数年的心思方才创出的,内中蕴涵了两仪四象的生克之理,变化多端,极为玄妙,堪称武林一绝。林庸和章汝言均在六十上下染病身故,便是因为创制这套阵法时用尽心思所致,否则二人内功深湛,一点风寒却又怎能送了他们的性命?因此,崔绿华等人虽然武功稍胜,一交上手,仍不免落在了下风。 众人斗得正酣,一旁林剑然却突然喊了一声:“五师弟小心!”百花儿一惊,忙向方腊那边看去,却见万俟元忠的右掌已然和方腊的左掌抵在了一处,方腊的右掌却击在了万俟元忠的胸口。 原来方才万俟元忠被方腊用乾坤大挪移的功夫夺了手中的折扇,当下恼羞成怒,手上阴狠招数频出,忽掌忽拳,忽抓忽指,接连向方腊的要害攻去。方腊武功虽高,临敌经验却着实不深,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眼见万俟元忠一掌拍向他的软肋,却已然是避无可避,当下将心一横,暗叫了一声:“百花妹子,方大哥对不住你!”随即双掌运劲前拍,用左掌接住了万俟元忠的右掌,同时自己的右掌却已然印在了万俟元忠的胸口之上。 万俟元忠没想到方腊会使出这种玉石俱焚的招势,只觉胸口气息一窒。但他内功修为颇深,体内真气滚转,因此倒也伤得不重。他心下一怒,手上内劲一吐,向方腊直压了过去。 方腊见自己这一掌没能打倒万俟元忠,顿时万念俱灰,右掌也不再运劲抵抗,只觉万俟元忠的内力从手掌疾泻而入,直逼心脉。他双目一合,暗叫一声:“完了!”与此同时,一旁的百花儿尖声叫了一声:“方大哥!”用手捂住了双眼,不敢再看。 只听“硼”地一声,一个人倒在了地上。百花儿透过指缝偷眼一看,不禁高声喝彩——原来受伤倒地的竟然是万俟元忠!方腊睁开眼睛,见万俟元忠倒地,试着提了提气,竟然毫无窒涩,分明是没有受伤。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原来这几年来方腊一直潜心修炼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来又得了锁鼻飞精术的辅助,是以进步神速。旁人练七年也不一定练得成的第一层心法,他却只花了一年多便练成了。于是汪孤尘便让他接着修习第二层。 这第二层可比第一层要艰深许多。方腊练了好长时间,心脉处的几处大穴却怎么也冲不过,而且只要运力一冲,登时便会心痛如绞。方腊自己对此也深以为忤,自知是自己内力不够充沛的缘故,但却也是束手无策。 可偏偏今日万俟元忠这一掌将一股深厚的内力从方腊左臂的经脉灌入了他的心脉,而方腊那时万念俱灰,可谓心无杂念。这几处难关被万俟元忠的浑厚内力一冲,竟然豁然而通,方腊的这第二层心法便算是练成了。 方腊神功初成,自己尚不知晓,更不知如何运使内力。但他经脉一通,万俟元忠灌入他体内的这股内力便自然而然的顺着这条刚刚打通的脉络,从方腊右手掌心吐了出来,着力之处却正是万俟元忠的胸口。万俟元忠武功虽强,但又如何挡得了自己这开碑裂石的一掌,因此顿觉心脉剧震,眼前一花,一口血喷出来,便倒了下去。 方腊临敌经验尚浅,这其中的诸多关窍,又岂是他一时间想得通的。就在他一呆之间,神霄派中的两名高手已然将万俟元忠抢了下去。 一旁玄冥子和欧阳漠剧斗正酣。其实玄冥子的武功修为原在欧阳漠之上,但一来玄冥子究竟年岁已老,气血已逐渐衰败,接连使动幻阴指和玄冥神掌这等极费内力的功夫,体力便有些不支,二来欧阳漠所使的西域白驼山的武功招数又太过奇幻,因此二人互有短长,竟打了个平手。 玄冥子打着打着,猛然看见万俟元忠倒地,心下不由一慌。他见欧阳漠一侧身,想也没想,便一招幻阴指向他左胸点去。欧阳漠将铁杖当胸一架,玄冥子一定神,才看清他铁杖的杖端雕着一个形象诡异,咧嘴而笑的人头,上面蠕蠕而动,竟缠着两条黑色怪蛇,心头不禁一阵烦恶。恰在这时,却听“嘶”地一声,其中一条怪蛇竟猛然暴起,狠狠地在他点出的左手食指上咬了一口。一旁方腊脱口赞道:“欧阳大哥,好一招‘灵蛇出洞’!” 玄冥子可不知这西域白驼山欧阳世家是东海蛇女秦如烟的后人,对养蛇一道极为精通,欧阳漠铁杖杖端的两条怪蛇便正是由数种毒蛇经几代杂交而成的产物,非但剧毒无比,而且极为灵异。欧阳敬山所创的这一路灵蛇杖法之所以能纵横江湖十余载难逢对手,不单是因为其招势灵动诡异,更是靠这两条怪蛇——这灵蛇杖法的妙处便在于在打斗中可用内力摧动怪蛇暴起伤人,而凡是中毒之人,若无他的独门解药,可说是必死无疑——欧阳漠方才所用的便正是这一招。 玄冥子只觉手指一麻,暗道:“不好,这蛇有毒!”慌忙虚晃一招,跳出圈外,丢下手中的长剑,连点了自己左臂的几处大穴。欧阳漠知道这蛇毒的厉害,当下也不再出招,冷冷地向玄冥子道:“玄冥子,我这杖上毒蛇的毒性厉害得很,你速速砍断自己的左臂,或者还能保住性命,否则……哼哼!”说至此,他冷笑两声,不再多言,双目炯炯,直盯着玄冥子。 玄冥子闯荡江湖数十年,见多识广,又怎不知欧阳漠此言非虚?他一面强行运功克制体内的蛇毒,一面伸出右手,颤抖着拾起了丢在地上的长剑,想要一剑砍断自己的左臂,却又始终犹豫不决,下不了手。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怕痛,而是因为这一手幻阴指和三十六路玄冥神掌是他生平的绝学。而他自从被大理保定帝段正明击败之后,右手上的这两门功夫便从此废了。他遁迹江湖这些年,终于在这两路功夫之外,又另创了一路阴光剑法,重出江湖之后,一直是左掌右剑,相互配合。现在要他自断左臂,便等于是费了他仰之成名的两门绝技,这却又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一旁方腊和百花儿见玄冥子如此,心下也不禁惨然。“方大哥,你看这玄冥子却也挺可怜的。”百花儿道。方腊叹道:“的确,他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却要受此煎熬,的确可怜……可他多行不义,惨死在他幻阴指和玄冥神掌下的武林同道数不胜数,他们的血帐又怎么算……” 刚说至此,却听咕咚咕咚数声,交战的双方纷纷跌倒在地。方腊一惊,再看欧阳漠时,却见他手中蛇杖落地,已然双手倨地,软软地蹲了下去。紧接着,他自己也便觉得浑身酸软,涕泪交流,脱口叫了一声:“悲酥清风!”便软软的瘫倒在地。一刹那间,这方才还是金戈交错的战场,陡然间寂静无声。 “不错!”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僧说着,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神山上人,“林剑然,欧阳漠,这悲酥清风的滋味可好受么?” “暗中下毒,无耻!”邵云馨身子虽然动弹不得,却还是骂了一句。“无耻?”神山摇头笑道:“你这小丫头方才还说过的,这叫兵不厌诈!”他缓缓抽出长剑,冷然道:“你这仇丫头牙尖嘴利,看我先一剑杀了你!” 神山刚欲举剑斩杀邵云馨,一旁玄冥子却嘶声叫道:“神山大师,快帮……帮我向欧阳漠要那蛇毒的解……解药,我……我快挺不住了。” 神山一听,忙将剑锋贴在邵云馨面颊上,高声道:“欧阳漠,蛇毒的解药在哪里,赶快给我交出来!否则,我便先割了这小丫头的一只耳朵!”“老秃驴!你不要脸,我真后悔当初没用附骨针射死你!”百花儿骂了一句。神山却恍如不闻,仍向欧阳漠道:“快说!” “别伤邵姑娘!我说……”欧阳漠有气无力地道:“那解药就在我怀里,是个方形瓷瓶。你快给我解了毒,我好将解药给你。”“给你解了毒?想得倒好!”神山冷笑道,“老衲自己来取!”。说着便走到欧阳漠的身边,俯下身去,到欧阳漠的怀中掏摸解药。 他一触欧阳漠的身体,顿时吃了一惊——原来凡中了悲酥清风者,俱是内力涣散,肌肉绵软,可他身上却是肌肉紧绷。神山心念电转,暗道:“不对!他既已中毒,便应四肢无力瘫倒,又怎能蹲在地上?……他既想让我替他解毒,又为何要告诉我那解药瓶子的形状?”他一抬头,却见欧阳漠双目如炬,正死死瞪着他的脸。 “不好!”神山暗叫一声,却已然晚了,只听欧阳漠喉中猛然“阁”地一声大响,双掌已然平平地印在了他的前胸。只听“啪”地一声大响,神山上人一个瘦小的身躯便直飞出去,跌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 “蛤蟆功!”神山叫了一声,登时昏了过去。总算他内功极深,刚才又多少有了些防备,因此还不致丧命,但却也伤得不轻,断了数根肋骨。 这几下兔起鹘落,奇变连生。一旁软倒的众人俱看得呆了,莫说是神霄、华山、昆仑几派弟子,就连李助、吕师囊、裘日新以及方腊等明教中人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心下俱是疑惑不解——怎么悲酥清风却似对他全无功效? 原来白驼山庄的创始之人东海蛇女秦如烟当初在灵蛇岛时便终日与毒虫蛇蝎为伍,出自她手的毒虫,其毒性均是厉害得不得了。要知养蛇之人虽然精通饲蛇之道,却终究是血肉之躯,也怕为其所啮,故此弄蛇之人平素常饮雄黄酒以避毒虫。 秦如烟也均是如此,但她所养之物毒性太凶,区区一点雄黄酒是克制不住的,而是凭着她上代传下的一颗唤作“通犀地龙丸”的宝珠。这通犀地龙丸采自异兽之体,配在身上,可以万毒不侵,倒与段誉腹中的“莽牯朱蛤”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来秦如烟远赴西域建了白驼山庄,这件宝物便一代代传了下来,成了历代庄主的随身之宝。欧阳漠是白驼山的第四代传人,这“通犀地龙丸”便佩在他的身上,是以悲酥清风虽然霸道,对他却没有丝毫效用。只是此事是白驼山的不传之密,欧阳漠与明教众人虽然亲密,却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欧阳漠用蛤蟆功震伤了神山上人,随即一跃而起,抄起蛇杖,正欲将瘫软在地的一品堂众人一一击毙,却只听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说了一句:“好一手蛤蟆功,不愧是欧阳敬山的后人!”“谁?”欧阳漠循声望去,却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雪。 他正自纳闷,忽然“轰轰”两声响,四下里顿时烟雾缭绕。欧阳漠只觉一阵恶臭刺鼻,登时忆起这正是悲酥清风解药的味道,正一愣之间,却觉得似乎有个人影在他眼前一晃,忙伸手一抓,却是空空如也。“莫非是我眼花了?”他正疑惑间,那烟雾却已然散了。 “我手脚能动了!”邵云馨喜道。她站起身来,四下一望,奇道:“哎?神霄派那些人怎么不见了?”此时众人也纷纷爬起身来,见万俟元忠等人果然踪迹皆无,均是大惑不解。 欧阳漠心念电转,脱口道:“这又是东瀛忍术!”“又是忍术?”方腊奇道。“不错。”欧阳漠道:“方兄弟,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灵州之事?” 方腊沉思片刻,点头道:“不错,当日崔绿华等人从亲王府逃遁,以及小梁太后为一品堂众高手解毒皆是用的这种手法,当时段夫人便说这是东瀛忍术……难道小梁太后中了任兄弟的凝血神抓,竟然尚在人间?” “难说。”欧阳漠摇摇头,转头向林剑然道:“林先生,我等迟来一步,害得贵派许多弟子无端丧命,还望林先生恕罪。” 林剑然叹道:“欧阳兄,其实若没有贵教相助,我华山派恐怕早已覆灭,唉……生死皆是天数,原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他说着,想起遇害的众弟子,心下不禁惨然。张叔夜轻声道:“师兄,还是……还是尽早将遇害的同门入土为安罢。”林剑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役堪称华山派自创派以来的第一大劫,门下弟子死伤过半。由于尸首太多,无法一一安葬,群豪只得将尸首尽数火化为灰,便在华山派的山门之外起了一座大坟。冷一枭和拓跋雄的尸体以及赫连铁树和努儿海的人头也均被众人草草掩埋了。 群豪在华山派殉难弟子的坟前祭拜了好久,这才回到华山派大厅。邵云馨拉着百花儿的手道:“百花姊姊,多谢你救我一命。” 百花儿恨恨地道:“那冷一枭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我早想杀他,却始终打他不过。这一回偷袭得手,也算是为武林除了一害,也为我自己出了口气。再说你是方大哥的小师妹,我自然是要救你的,何况我心里也佩服你得紧呢!” 邵云馨扯了扯方腊的一袖,低声问道:“五师哥,你跟百花姊姊早就认识,却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方腊一阵发窘,半晌才道:“其实……百花妹子是汪教主的干女儿,也便是当日在青城山救了我和欧阳大哥的那个花无名……花兄弟。”百花儿低头一笑,俏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 “方大哥,百花姊姊,你们俩的脸怎么都红了?”韩冰笑道。“冰儿!又胡说!”韩世忠轻轻在她后脑上拍了一记,嗔道。韩冰向他做了个鬼脸,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林剑然见方腊和百花儿发窘,当下岔开话题,向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我华山派蒙难,多亏大家及时赶来相助,只是……只是众位怎么会知道我华山有难,齐齐赶来相助呢?” 张叔夜道:“此是说来蹊跷。那日我正在兰州小校场练兵,忽然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书信,上面却只有四个字:华山有难。我见信之后大急,虽然真伪莫辨,但却不敢不信,便向知州告了假,带了韩兄弟和冰儿赶了过来,紧赶慢赶,今天才刚刚赶道,在山下遇上了大哥和司空掌门两路,便一同杀上来了。” “哦?这便奇了!”欧阳漠皱眉道。“欧阳兄,怎么了?”司空文问道。欧阳漠道:“本教也得了一封同样的信函,汪教主知道方兄弟是华山派弟子,怕华山派有什么不测,这才让我带了神光法王金剑先生李助以及净气、妙明、明相三长老同来华山救援,却也是今天才赶到的。” 司空文沉吟道:“我本来与林先生约好是今天要到的,不想我和江师弟这一路极顺,本来昨天便能上山,可夜间投宿之时,盘缠却被人趁夜盗了去,我们无法付帐,便被困在店房之内整整一天,到了晚间,盘缠却又莫名其妙地被送还了回来,故此才耽搁了一天……” 众人听了,心下均是一惊——司空文和江上风乃是昆仑派数一数二的好手,那人竟然能在他俩眼皮底下施展妙手空空,偷物还物,二人竟然浑如不知,其武功之高,简直不可名状。 “如此说来,这报讯之人应该便是戏耍司空掌门之人,他算准了大伙儿的行程,想让咱们不早不晚,皆在今日赶到华山。可他为何要如此呢?”吕师囊沉吟道,“既然此人将咱们在今日约到华山,显然是对神霄派今日血洗华山派之事了如指掌。那他为何不在信上注明时间,让咱们能早些上山援手,却要处心积虑地将咱们约到此地呢?……对了,百花姑娘,你却又是怎么知道华山派有难的?” “这……”百花儿沉吟良久方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你师父?”欧阳漠奇道,“你说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无情?” 百花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自从在客栈中和方大哥分手之后,便没再回过绝情谷。我原想偷偷的跟在你们后面,和你们一起去灵州,可偏偏身体太弱,走了没几天便又病倒了,而且比上一次还重。我只得在客栈里住下,哪知这一住便是两个多月……” 此刻,方腊才静下心来端详百花儿的面容,才发现她俊俏的容颜虽然未改,眼角眉梢却添了几分风霜之色,也憔悴了许多。他自然知道百花儿得病的原因,心头一热,不由深深望了百花儿一眼,目光之中爱怜横溢。 却听百花儿续道:“我病好之后,也不知方大哥和爹爹他们去了哪里,只得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哪知……哪知却撞上冷一枭在关西一带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我看不过眼,想要杀他为百姓除害,哪知我武功不济,数招之间,便……便给他擒了去……” “那他有没有欺负你?”方腊冲口问道,神情颇为急切。百花儿却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他是想欺负我来着,可就在那时,却忽然来了一位老婆婆,几下便将冷一枭那狗贼打跑了。” 方腊听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暗道:“方腊啊方腊,百花妹子这几年为你吃了多少苦?她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你便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对不住她对你的这一片痴心。幸好上天保佑,她现在已然平安,等此间事情一了,我便带她回总堂,请教主主持我俩的婚事……” 百花儿续道:“那老婆婆看我可怜,便收我作了她的徒弟,将我带到了她家里,每日教我武功,后来还将她平生最为得意的一路‘九天玄女剑法’传给了我……”她沉了沉,又道:“师父平日待我向她亲女儿似的,但她却不常在家,每月总要出去十天半月,后来离家的时间竟越来越长。半年之前,她又出了远门,竟再没回来……”说至此,百花儿神色黯然,将头垂了下去。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来,续道:“数天之前,我接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信上告诉我腊月初六华山派将有大难,而且……而且到时方大哥……方大哥也会到华山来救急,”说着俏脸一红,又道,“于是我便急急地赶往华山,终于在今天清晨赶到了。我在山门之外见没什么异状,心下好奇,便趁乱溜了进来,藏身在大厅的房梁之上……后来的事情,你们大家便都知道了。” “百花姑娘,”裘日新听百花儿说完,眉头一皱,问道:“你当师父的那位婆婆究竟是何人?”百花儿摇了摇头道:“我也问过她的名讳,她却总不肯跟我说。我跟她学艺这么长时间了,我却只知道她是一个武功甚高的老婆婆,脑中对她的印象,至今竟和与她初遇时一般无二……怎么,裘大哥,你是说将明教弟子和张大哥他们请来华山之人便是我师父么?” “我也说不好,但看来很像,”裘日新摇头道,“我就是猜不透这人耍了如此一个手段究竟是何用意?金剑先生,您说呢?”他回头问李助道。 这金剑先生李助是明教中的“神光法王”,位列四大护教法王之三,资历甚老,武功又高,因此明教中人对他皆是颇为敬重,有什么事情也总要向他请教。 李助听了裘日新的问话,手拈胡须,缓缓地道:“这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老朽一时也参详不透,但总之他既邀我们上华山助拳,应该是友非敌才对,一时间也不该再有什么波折……我看不如待回总堂之后,再与教主他老人家从长计议罢。” “金剑先生这话不错,”欧阳漠道,“教主见多识广,或许能猜出这神秘人的用意……对了,百花姑娘,到时你也与我们一道回总堂吧。你走之后,教主他老人家一直很惦念你,要是他见了你,一定笑得合不拢嘴了。” “爹爹……他老人家还好么?”百花儿问道。方腊叹道:“教主的身体倒是硬朗得很,只是自从灵州那次变故之后,西夏小梁太后中了任兄弟的凝血神抓。教主一直记挂着她的生死,加上老来寂寞,平日里只已练武消磨时间,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百花儿奇道:“你们在灵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个‘任兄弟’又是谁?爹爹好端端地,又怎么会为西夏的皇太后担心?方大哥,我怎么都听不明白?”方腊淡淡一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慢慢的再跟你说。”又转头向林剑然道:“师兄,今天咱们华山派虽然遭逢大难,但总算逢凶化吉,理应庆祝一下才是。” “不错!”张叔夜点头道:“大哥,二哥,咱们三兄弟今日重逢,不也是值得庆贺之事么?”周桐笑道:“好,那咱们三兄弟今天便喝个不醉无归!” 林剑然朗声向在座群豪道:“各位,今日本派得以保全,全靠众位仗义相助。现下群侠齐集华山,也是十分难得之事。不如便由本派做东,大家畅饮一番,也去去这几日的晦气。”“太好了!”邵云馨拍手笑道,“今天我和四师姊下厨,一定为大伙儿烧点好菜,一来给本派压惊,二来给诸位英雄道谢,三来也为五师哥和七师哥接风洗尘……咦?三师哥,四师姊和威儿好像还在后山吧!” “哎哟,我倒忘了!”林剑然拍了拍额头笑道,“亏你提醒,否则她母子二人还不知要在后山住到何时呢?”“我去接她们回来!”邵云馨说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馨妹,你慢些走,山路滑得很!”周桐忙叮嘱了一句。 “二哥,你和小师妹……”张叔夜扯了扯周桐的衣角,笑道。周桐脸一红,没说话。张叔夜却又向旁一指道:“二哥,你看大哥……”周桐回头一看,见方腊正牵着百花儿的手,和她絮絮地说着话,不禁莞尔一笑道:“这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间,大哥也又了意中人了。” “你不也是一样?”张叔夜笑道。周桐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其实说起来还真要谢谢卓不凡他们一干人,若不是他们这一闹,我和馨妹也许还到不了一处呢?……对了,三弟,你怎么样?我看那个冰儿姑娘和你挺般配的呢。” 张叔夜叹道:“冰儿的确是个好姑娘,机灵可爱,人也生得俊俏,只是……唉!”“怎么,你有什么心事么?”周桐问道。 张叔夜长叹一声道:“二哥,你有所不知,去年监察御史侯蒙侯大人行至兰州,看我练兵之后,称赞我治军有方,向朝廷表奏为我兰州录事参军,前些天他又给我来信,说再过些时候,可能还要升任开封少尹。” “这是好事啊,你职位越高,便越能为国出力,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愿么?再说,这同你和冰儿的婚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周桐笑道。 张叔夜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官做得越大,肩上的担子也就越重。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提过的李仁忠和任得敬二人?”周桐点头道:“他二人不是帮西夏国王李乾顺剿灭叛党的大功臣么?” “没错,”张叔夜道,“现在仁忠亲王已然做了西夏的国相,任兄弟也做了西夏的兵马大元帅。这二人智计超群,才能卓越。现在的西夏国有了这样的良将贤相,几年之间,便已国富兵强。只要国王一声号令,便可万军齐发,到时兰州守不守得住,我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周桐听了,心下也不禁一寒。他知道大宋开国以来,曾与西夏数度交锋,均没讨得什么便宜,心知现在中原政局昏暗,民不聊生,外防更是不力——毕竟像张叔夜这样的良将还是少数——眼下西夏兵强马壮,对宋室而言,无疑于雪上加霜。只得宽慰张叔夜道:“三弟,你说得虽然不错,但好在他们皆是宅心仁厚之人,应该不会贸然进攻中原罢。” 张叔夜道:“还有,二哥,你记不记得咱们三人去南京营救乔帮主之时曾遇到过的那群女真蛮人?”“就是那个完颜阿古打带来的那群野人?” “没错,那完颜阿古打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这几年来,他所率领的生女真部落日益强盛,隐然与大辽有分庭抗礼之势。这些女真人极其勇悍,辽人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他们日后,也必然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周桐心知他说得有理,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叔夜道:“我担心的还不只于此,现今朝廷昏乱,奸臣当道,忠臣良将无不遭谤受害。”“怎么,你也……”周桐忙问道。 张叔夜微微苦笑,点了点头道:“自从我率兵夜袭兴中府之后,兰州知州章楶冒了我的功劳,总怕我找他的麻烦,时不时地便想致我于死地。我被提升之后,他对我更是忌惮,曾数刺暗害于我,好在都被我躲了过去。现在我若升任开封少尹,在奸相章惇眼皮底下,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呢?二哥你说,若是冰儿这样的好姑娘跟了我,不是陪我在战场上拼命,便是在官场受我连累,却叫我于心何忍?” 周桐叹道:“三弟,既然仕途如此艰险,依我看倒不如劲早全身而退——你向朝廷辞了官职,然后娶了冰儿,回华山隐居,终老一生,不好么?” 张叔夜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二哥,我也不是没如此想过,可一想到这许多受苦的百姓,我便觉得如此实在太过自私——百姓尚未安居乐业,我又岂能遁迹深山,安享太平?” 周桐叹道:“话虽如此,可这天下又岂是你一个人能救得了的?”张叔夜凛然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英雄本色。倘若人人皆是明哲保身,这天下却又交给谁来管?二哥,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早已下定决心:天下一日不太平,我张叔夜便一日不谈个人的婚事……” “张大哥,你们聊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问道。张叔夜一惊,回头一看,见眼前的少女笑盈盈的,却不是韩冰又是谁?他不由得一阵发窘,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听脚步声响,原来是邵云馨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周桐见她云鬓蓬松,星眸散乱,不禁一惊,正欲开口相讯,林剑然却也看出她的神色不对,心下不禁一寒,忙问道:“小师妹,出了什么事了?你四师姊和威儿呢?” “四师姊……威儿……四师姊和威儿呢……四师姊和威儿呢……四师姊和威儿呢?……”邵云馨口中喃喃地说了几遍,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大厅内群豪顿时寂静无声,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林剑然被她哭得心中发毛,忙抢上去问道:“小师妹,你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邵云馨不说话,仍是大哭不止,见林剑然走得近了,猛然伸手抽出挂在他腰间的长剑,直往颈上勒去。“小师妹!”周桐惊叫一声,飞身上去抢下了她手中的长剑,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邵云馨一言不发,大哭着去抢周桐手中的长剑。周桐大急,左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右手一挥,左右开弓,劈啪两声,已然打了她两记清脆的耳光。 邵云馨吃了这两记打,倒顿时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立在那里。周桐看着她粉嫩的两颊一道道通红的指痕高高隆起,心下爱怜之意大起,轻轻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柔声道:“馨妹,我打痛你了……你快说,四师姊和威儿究竟怎么了?” “我害了她们,是我害了她们……”邵云馨一听丁柔和林威的名字,顿时又哭了起来,将头埋在周桐怀里,边哭边道:“都是我不好……我若是早些想道她们还在后山,也许便没事了……桐哥,你一掌打死我,三师哥,你快点杀了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四师姊和威儿……我害了他们……我……”她一口气接不上来,昏倒在周桐的怀里。 “林兄,你干什么去……”吕师囊忽然叫了一声。群雄忙抬头看时,却见林剑然已然发疯般地冲了出去。“师兄,等等我们!”周桐叫了一声,将邵云馨放在地上,与方腊和张叔夜齐身纵出,跟在了林剑然的身后。 在座的群豪面面相觑,均有些不知所措。欧阳漠朗声道:“百花姑娘,韩兄弟,韩姑娘,你们三位留下照顾邵姑娘,其余大伙儿随我跟去看看。”他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自然气度不凡,此刻振臂一呼,群豪纷纷响应,都跟在他的身后,奔了出去。 此刻的林剑然心急如焚,早已失却了平常那种从容不迫的君子之风,足下生风,急急地向后山思过崖奔去。方腊等三人紧随其后。不多时,四人登上思过崖顶,奔至丁柔和林威所居的石洞之外一望,顿时呆呆地愣在那里。 ——只见洞外的雪地上横躺竖卧,却是服侍丁柔和林威起居的四名弟子的尸身。四人心中一寒,顾不得多看,便急急地奔了进去。只见丁柔倚在洞壁,双目圆睁,林剑然慌忙扑过去,却见她浑身冰冷僵硬,已然死去多时了。 “小柔!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我啊!”林剑然抱着丁柔的尸身,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张叔夜向旁边一望,颤声道:“师兄……你看……威,威儿……” “威儿,威儿,我的威儿!”林剑然陡然一惊,谅踉跄跄地奔了过来,却见林威面朝下仆倒在地上。他慌忙弯下腰去,想将他的身体抱起来,可林威的脸面甫一离地,周桐和方腊却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林剑然一愣,将林威的身子翻转过来,一看他的脸,不由得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顿时昏倒在地——只见林威的脸上血肉模糊,竟被人活生生地将面皮剥了下去! 此时,欧阳漠等武林群豪也已然赶了上来,听见林剑然的叫声,不知出了何事,也纷纷赶进洞来。众人虽然皆是武林豪客,尤其像欧阳漠、李助、吕师囊、裘日新等明教中人,更是经历过不少大阵仗,大场面。可看了洞内的惨状,也均是触目惊心。 好半天,林剑然才醒了过来。他一抬眼,看到妻儿的尸体,猛然间长啸一声,跃出洞外,接连五掌,只听“喀嚓喀嚓”数声大响,五棵碗口粗细的松树应声折断。树干上的积雪被他的掌风一震,飘飘地飞落下来,落了林剑然一身。他呆呆地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猛然间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师兄!”方腊等三人抢了出来,周桐惨然向林剑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却已然说不下去了。“林先生,可否听老朽一言?”说话的却正是明教的神光法王金剑先生李助。 林剑然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悲愤,颤声道:“前辈请讲。”李助叹了口气道:“林先生,尊夫人和令郎已然过世,你便再伤心也是于事无补。现下咱们要办的,是要尽快找出杀害尊夫人和令郎的凶手,好替他们报仇雪恨。” “不错!”林剑然恨恨地道:“林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擒住凶手,在小柔和威儿的灵前将他碎尸万段!”李助道:“老朽闯荡江湖多年,对武林中几门成名的功夫也略知一二。林先生如不嫌弃,老朽想查看一下尊夫人和令郎的伤处,看看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多谢前辈!”林剑然含着泪向李助深深一躬道,“请随我来。”说着便转身进洞,李助也跟在了他的身后。欧阳漠等人听说林剑然和李助要验看丁柔和林威的尸首,便纷纷退出了洞外。 等了半晌,林剑然和李助才走出洞来。“怎么样?”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林剑然呆呆地含着泪一言不发,李助却双眉紧皱,低低自语道:“怎么会是他们,怎么会是他们?” “到底是谁干的?”方腊抢上来拉了李助的手道,“金剑先生,你倒是快说啊!”李助皱眉道:“林夫人是被人一拳击中后心灵台穴而死,林公子四肢绵软,没有什么挣扎反抗的痕迹,显然先是头上中了一掌,昏倒之后又被人拧断了手脚的骨头,再活生生地撕去了面皮。” “凶手究竟用的是什么武功?”张叔夜急问道。李助望了望林剑然,迟疑道:“林夫人中的那一拳好像是少林派的大韦陀杵,林公子头上那一掌是少林派的般若掌,拧断林公子手脚骨头的是少林派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撕下他面皮的那一招却是……却是少林派的因陀罗抓。” 此言一出,群雄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凶手伤人的手法竟是少林神功。半晌,司空文沉吟道:“韦陀杵、般若掌、千叶手、因陀罗抓,这四门俱是少林绝技,能使出这四门功夫的少林弟子,怕只有当今玄字辈的众位老僧了。” “不会的,”欧阳漠摇头道:“我怎么也不信少林寺的高僧会作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再者,金剑先生,你见多识广,可知道少林寺中有哪一位高僧是兼通这四门绝技的么?”李助思索半晌,摇了摇头。 “欧阳兄,”江上风道,“你怎知这定是一人所为?”欧阳漠摇了摇头道:“我说不好……但我怎么也不相信此事会是少林高僧所为!”欧阳漠道,他先祖欧阳中惠曾是少林方丈,因此他一直对少林寺怀有一种暗暗的好感,怎么也想不通少林寺的得道高僧会做出这种事来。群豪均将少林看作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纷纷赞同欧阳漠的说法。 吕师囊忽然灵机一动,忙跑过去看死在洞外的四名华山弟子的尸首。他看了又看,忽然叫道:“林兄,方长老,你们快来看看,伤这四人的是不是你华山派本门的功夫?” 林剑然一直坐在石上发呆,听吕师囊这一叫,陡然间一凛,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方腊、周桐和张叔夜三人也抢了上来,将尸首看了又看。 “没错,是本派的混元掌法!”林剑然道,猛然间,他眼睛一亮,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了……既通晓少林绝技,又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容博,这天底下除了你这老贼之外,却还有人能做得到么?” “师兄,你说这是慕容博所为么?”周桐问道。林剑然恨恨地道:“除了他,却还能有谁?”周桐又望了望司空文和江上风,二人也点了点头,司空文道:“周兄,看来此事定是慕容博所为了。” 周桐奇道:“江湖上都说当日少室山头一场大战之后,慕容博便与萧大侠的父亲萧远山受那无名神僧点化,已然了却尘缘,在少林出家为僧,难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上风道。“可即便如此,咱们华山派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又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先天遁剑法和两仪刀剑阵!”林剑然忽然冷冷地道。周桐有些疑惑不解,忙问道:“师兄,难道慕容博便是为这两样功夫而来的么?” “没错!”林剑然恨恨地道,“我曾听爹爹说过,那慕容博曾不只一次上华山向他求借先天遁剑谱和正两仪剑法、反两仪刀法的剑经刀谱,却均被他婉言相拒。今日他定是又偷偷地上山找寻这三本秘籍,却撞见了小柔和威儿……他想让威儿说出这三本秘籍的下落,可威儿却不知道,他为了逼他说出来,这才……慕容博,若不杀你这老贼为我妻儿报仇,我林剑然誓不为人!” 众人从未见过林剑然如此失态,知他是伤心过度,当下只得纷纷劝慰。张叔夜听了林剑然这一番话,只觉其中似有很大的疏漏,但此时他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想不出究竟有何不妥,只得黯然向林剑然道:“师兄,报仇之事可以从长计议,咱们……咱们先让四师姊和威儿入土为安罢。”林剑然怔怔的点了点头。 于是,华山经年常青的苍松翠柏之间,便又多了一座新坟,坟前插着一块松木,上面写着“华山侠女贤妻林氏丁柔、爱子林威之墓,林剑然顿首泣立。” 方腊、周桐和张叔夜三人想起四师姊生前对他们亲姊姊般体贴入微的照顾,想起大家一起习武论剑,引酒行令的场面,不禁黯然神伤。 方腊跪在坟前,颤声道:“四师姊,多亏你赠我锁鼻飞精术的口诀,我才能这么快便练成乾坤大挪移……你知道么?我已经练成第二层心法了,你倒是看看啊!”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众人在坟前凭吊了许久,眼见红日西垂,这才回归华山。 林剑然和邵云馨二人由于悲伤过度,牵动心神,加之白日里拼斗过力,又受了风寒,都发起了高烧,众人忙前忙后,好容易才哄得他二人睡下了。 不知不觉,这夜却已然深了。方腊、周桐和张叔夜这三兄弟共处一室,望着窗外的满天星斗,却均是难以成眠。 “大哥、三弟,你们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慕容博做的?”周桐忽然问了一句。方腊沉吟道:“我也不大相信,即便慕容博积恶未除,但以他堂堂一代大宗师的身份,也不应为了区区两本武功秘籍便下如此的杀手,但看日间师兄的样子,我却也便不敢说什么了。” 张叔夜沉思良久,方才缓缓地道:“其实我早就觉得这事情之中蹊跷颇多,当时我脑子有些乱,未曾想得明白,现在想来,的确古怪得紧——慕容博如果真像掌门师兄所说的来华山寻找这两本秘籍,以他的聪明才智,就该去本派存放秘籍的希夷厅、白云阁或是图南洞,又怎会跑到本派弟子面壁思过的思过崖去?姑苏慕容氏向来善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何这门绝技却只用在了那四名武功平平的弟子身上,而杀害四师姊和威儿时却要用少林武功,而且连使四门,种种不同?最奇怪的便是他要逼威儿说出那两本秘籍的下落,又为何会先在他头顶击上一掌?” “对呀!”方腊猛然拍了一下大腿,“威儿武功平平,定然受不住少林寺的般若掌力,一掌击在头顶之上,他即便不死,头脑也必受剧震,哪还说得出秘籍的下落。慕容博不是傻子,又怎会出此下策?” “还不只如此,”张叔夜道,“即便慕容博一时怒极,先一掌拍在了威儿头顶,见他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又打断了他的四肢,撕下他的面皮。可此时威儿受了这一掌,又哪里还又还手之力?他要打断他的四肢也好,要撕他面皮也罢,皆是轻而易举之事,又怎会故弄花巧,使出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因陀罗抓两门少林绝技?如果他是想嫁祸给少林寺,在洞外杀那四名弟子之时,又怎么会露出姑苏慕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 “依你之见,是有人故意陷害慕容博了?”周桐问道。张叔夜蹙眉道:“我说不好,但绝对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若是如此,这陷害慕容博之人又是谁呢?” 周桐道:“无论此事是慕容博所为,还是又人故意陷害,总之此事必然与慕容博有莫大的关联。看来咱们首先要去少林寺找慕容博问个清楚才是。”“好!明日一早咱们便和大伙商量商量,去少林寺将此事查个清楚。”张叔夜点头道。 方腊恨恨地道:“无论此人是谁,我若抓住了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他害死了六师姊和威儿还不说,却还要打断威儿的四肢,更撕下他的面皮,这简直不是常人能下得了手的……”他说道此处,却突然住口不说,双手抱头,似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大事。 “大哥,你怎么了?”周桐见方腊如此,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问道。方腊却不回答,只垂着头,口中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撕威儿的面皮?他为什么非要撕了威儿的面皮?……” “莫非……”张叔夜听方腊这一说,心中陡然一动。“是了!”方腊猛然眼睛一亮,抬起头来。“难道威儿没死?”三人不约而同的说了一句。 “不错!”张叔夜道,“那人将死尸的面皮揭去,就是为了让我们以为死者便是威儿,之所以打断他的手脚,是为了分散咱们的心智,让咱们悲痛之间想不道他的伎俩,咱们险些着了他的道儿!……唉,只可惜尸体已然火化,不然让掌门师兄好好验看一下,兴许能辨认得出来。” 方腊沉吟道:“三弟,你说的虽然不错,但这人为何要掳走威儿?若是向咱们要挟什么,又何必花如此大的心思掩人耳目?”张叔夜沉思半晌,始终不得要领,只得摇了摇头。 周桐忽道:“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便不能放弃。这事情因我而起,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找到威儿的下落,捉住凶手,替四师姊报仇!”“二哥,此事非你一人之事,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张叔夜叹了口长气,幽幽地道,“天色不早,明日还有许多事情,咱们快些休息罢。” 三人将灯熄了,刚欲入睡,周桐却突然说了一句:“大哥,三弟,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们要替我好好照顾馨妹,替她找个好人家。”“二弟,好端端的你胡说些什么?你又会有什么不测?”方腊笑道,“好,我答应你了,赶快安心睡觉罢。”周桐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没再说话。不一会儿,呼吸渐渐粗重,已然入了梦乡…… 天光渐亮,一声鸡啼,张叔夜先醒了过来。他向身边一望,见周桐枕下压着一张字条,拿起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慌忙叫道:“大哥,快醒醒,二哥……二哥他走了!” 第八回 天涯仗剑我独行 原来周桐在与方腊、张叔夜二人谈话之时,便已拿定主意,要独自下山探访仇人的下落。他见方腊答应照顾邵云馨,心下略安稳了些。待二人睡熟了,便悄悄溜下床来,留了张字条压在枕下,又将《先天遁神剑剑谱》放在桌上,然后收拾停当,带了长剑,随即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他方欲离去,猛然间心念一动,又回房将他随身的那管紫竹洞箫取了出来,这才掩上了房门。他轻轻来至邵云馨的门口,见门没上锁,便悄没声息地走了进去。 只见邵云馨躺在床上,秀眉深蹙,粉面通红,显然还没有退烧。周桐心头一热,便俯下身去,在她烧得滚烫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桐哥!”却听邵云馨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周桐一呆,才想起这是她高烧下的梦呓,不禁爱怜之心大盛。他凝望着她微合的双目,轻声道:“馨妹,我要走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不能出什么闪失……这事情追根溯源,皆是因我而起。我即便是死,也要查出真凶……我的心思,盼你能够明白……” 说着,他将自己的那管箫轻轻地放在了邵云馨的床边,又轻轻在她两颊上各吻了一下,低低地说了声:“馨妹,我走了,你……你等我回来……”说罢,便快步出了她的房门,飘身上房,三晃两晃,身影便没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今天,是一个无月的寒夜,几颗孤星闪着清光,悬在漆黑的天幕上,默默地望着地上的生灵。茫茫的雪野,被星光映得发亮。便在这雪夜之中,两行深深的足印,直向天边伸去…… 破晓之时,周桐已然出了华阴县城。站在路口,他不禁有些茫然——这天下之大,该到哪里去找真凶呢?他转念一想,既然此事与慕容博有莫大的关联,而他现下是在少林寺中出家为僧,不如先往少林寺找玄渡大师打听打听。周桐主意既定,便直往河南方向而去。 这日傍晚,周桐已然来到了河南信阳地界。眼见天色不早,他脚下加紧,想在天黑前赶到信阳城中。走着走着,忽见前面走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周桐见那二丐步法沉涩,显然武功不弱,不禁心中一奇:“这区区两个乞丐又怎会武功?”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大概是这几日太过担心忧虑,竟然忘了这里便是丐帮的总舵所在。”想到他们是丐帮弟子,周桐心念一动,便悄悄地跟在了二人身后。仔细一看,见其中一丐身材胖大魁梧,另一个则是个精瘦汉子。 只听那瘦丐问那胖丐道:“钟大哥,你说三日后王船帮与星宿派在鸡公山决斗,谁的胜算比较大些?”那姓钟的胖丐道:“星宿老怪的武功深不可测,倘若果真是他,司马帮主虽然称雄河朔,也难是他的对手。所以吴长老和陈长老他们才要咱们丐帮去助王船帮司马帮主一臂之力。” 周桐一心要访拿杀害丁柔的真凶,找寻林威的下落,对这些江湖纷争原是无心多问的,可听到“星宿老怪”这四个字,还是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 他心下暗自奇怪:“当年在少室山头,星宿老怪丁春秋被灵鹫宫主虚竹子先生用生死符治住,被永囚于少林寺中,这件事在江湖上尽人皆知,怎么现在武林中又有了他的名号,莫非……” 他想到了在少林寺落发出家的慕容博,心中不禁一凛:“莫非此事与他有关?”想至此,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声音虽然不高,但那二丐身有武功,又怎会听不到?“什么人?”二人齐齐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视着周桐的脸。 “你是何人?是不是星宿派的奸细?为何偷听我们说话?”那姓钟的胖丐问道。周桐正待开口解释,那瘦丐却先发了声喊:“钟大哥,便与他费话,宰了这小子!”说着猛然飞神而上,单掌一立,便向周桐面门击去。 “孔兄弟,不可滥杀无辜!”那胖丐急叫了一声,可那姓孔的瘦丐又哪里肯听?周桐知道丐帮是名门正派,心下颇不愿与丐帮弟子动手,当下飘身闪开了瘦丐的那一掌,急道:“这位兄弟,请听我说……” “不用你狡辩!”那瘦丐一掌击空,心下不禁大怒,吼了一声,双掌连环,直向周桐的要害攻去。周桐连避了他七掌,心下也有些恼他无礼。他此时武功既高,已然看出那瘦丐武功虽也不弱,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对手,当下也不出剑,只是一声清啸,还了一招华山派的混元掌。 须知周桐修习锁鼻飞精术三年,紫霞神功的造诣已然非同小可。那瘦丐见他陡然出掌,只觉掌风扑面,知道这一掌劲力惊人,慌忙尽力向旁边一跃,才将这一掌避开,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周桐见已然逼退了这瘦丐,当下也不进招,只向那胖瘦二丐微微一躬,含笑道:“得罪了。” 那瘦丐大怒,还要作势扑上,却被那胖丐一把扣住了手臂,动弹不得。那胖丐朗声向周桐道:“这位朋友,方才我兄弟莽撞,还请阁下多多海涵。” 周桐只觉那胖丐的声音中气饱满,显然内功颇为深湛,又见他身负六只布袋,知他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在帮中地位不低,当下抱拳道:“好说,在下华山派周桐,见过两位。适才颇有冒犯,还望恕罪。” 那二丐听了,皆是一惊,上下打量了周桐几眼。那瘦丐问道:“阁下便是曾经剑斩莫春然,惊走三大高手的周桐周大哥么?” 周桐淡淡一笑道:“不敢当。”那胖丐笑道:“周大哥何必过谦,连本帮的吴长老都佩服你得紧呢,常与咱们提起你的事情……丐帮六袋弟子钟相,四袋弟子孔彦舟这厢有礼了。” 周桐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位兄弟不必多礼……对了,你二位方才说王船帮司马帮主三日后要在鸡公山与星宿老怪丁春秋比武决斗,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相长叹了一声道:“周大哥,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天色不早,你不如和咱们一道回总舵,咱们边走边谈。”“没错,吴长老知道周大哥来了,定然高兴得不得了呢!”孔彦舟也道。 周桐暗想:“星宿老怪丁春秋若是真的逃出了少林寺,说不准还与慕容博及害死四师姊的真凶有莫大的干系。再者,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消息向来最为灵通。吴长老为人热情豪迈,或许能对我寻找真凶之事有些帮助才对。”想至此,便点了点头道:“多谢二位盛情,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一路走着,周桐便问钟相道:“钟兄弟,你方才说那星宿老怪要与王船帮司马帮主比武,究竟是怎么回事?”钟相道:“此事说来蹊跷。本来那个星宿老怪被囚于少林寺中,已有数年没有音训,星宿派也于少室山一战之后土崩瓦解。可最近主管四河漕运的王船帮帮主司马行天竟然收到星宿派的投书,说星宿老怪丁春秋已然重出江湖,要在本月廿三上鸡公山扬刀立威,让司马帮主率全帮帮众届时归顺。司马帮主见信大怒,当即砍了送信人的双手,让他回去向丁老怪复命,说到时定与他决以死战。” “这事未免古怪……”周桐道:“少林寺是天下武林泰斗,七十二绝技扬名江湖,丁春秋被囚于少林寺,又岂是轻易能逃出来的?再有,世人皆知丁老怪的生死符在虚竹先生手中,即便他离了少林,倘若他胆敢胡作非为,虚竹先生只需不赐解药,便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却怎敢公然上鸡公山立威?” 说罢,他沉了沉,长叹了一声道:“先有一品堂,后有神霄派,现在又有这个真假莫辨的星宿派,皆要并吞各门各派,独霸武林……唉!” “周大哥,你说的那个神霄派是怎么回事?”孔彦舟问道。周桐叹了口气,将华山派的遭遇略略向二人讲了。钟相听罢,恨恨地道:“这人的手段也忒狠毒……周大哥,你放心,我丐帮弟子广布天下,定能帮你查到真凶!”周桐长叹一声,略略点了点头。 不多时,三人已来到了丐帮总舵。门外弟子入内通禀,不一会儿,只听里面一阵爽朗的大笑,两个老丐从里面迎了出来。只见前面一个胖大魁梧,后面一个身材高瘦,却正是吴长风和陈孤雁。 吴长风见果真是周桐,忙大笑着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周兄弟,这许多年不见,你可好么?”这一句话出口,周桐想起往事,不由呆在那里,半晌才强笑着点了点头。 陈孤雁久走江湖,心计颇深。看出他神色不对,已然猜出他大概有什么难处,当下笑道:“周兄弟,咱们进去再说罢。” 三人入内坐定,钟相和孔彦舟向陈吴二人道:“回禀师父,咱们已将书信交给了司马帮主,司马帮主让咱们给师父们捎个口讯,说是大恩不言谢,三日后与星宿派一战,无论成败,都要感激师父们的大恩。” 周桐奇道:“怎么,钟兄弟和孔兄弟是二位长老的高足么?”“不错,钟相是吴长老的徒弟,我却是孔彦舟的师父,”陈孤雁点了点头,又转头向二人道:“钟相、彦舟,辛苦你们了,下去休息去罢。”“是。”二人答应一声,向坐上三人施了一礼,便转身退了下去。 陈孤雁见二人退下,忙问周桐道:“周兄弟,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似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能否说出来,让咱们帮你想想法子?”“是啊,周兄弟,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吴长风也问道。 周桐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自己与吴长风和陈孤雁在大理分手之后这几年来的经过略略地向二人讲了。“他奶奶的!”吴长风听罢,不由骂了一句,“这人究竟是谁?” 陈孤雁的城府要比吴长风深出许多,听了周桐所述,只皱了皱眉,低头不语。吴长风见他半晌无言,有些耐不住性子,问陈孤雁道:“陈长老,我吴长风是个粗人,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这许多花巧。你比我聪明许多,你倒是说句话,那个凶手究竟是不是慕容博?” 陈孤雁沉思半晌,方才缓缓地道:“虽然我向来看不起姑苏慕容,可凭良心说,此事的确不像是他的手笔。”“哦?陈长老也这么想么?”周桐问道。 陈孤雁点头道:“不错,那慕容博在江湖上向来以武功智计并称。他曾诈死潜伏于少林寺三十年,其间又潜出少林,在江湖上屡杀高手,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以他这等心计,又怎会在行凶之时自曝身份,引人怀疑呢?” 吴长风奇道:“可如此的杀人手法,天下除了他却还有谁?”陈孤雁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总之凶手定是另有其人,说不定是慕容博的仇家。” 吴长风皱眉道:“那慕容博早年间为恶不小,他的仇人也必定不在少数,却也难猜是谁……”陈孤雁见周桐神情焦虑,当下宽慰道:“周兄弟,事已至此,你再担心也没用。再说,依老朽看来,林公子应该尚在人间。他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吴长风拍了拍周桐的肩头道:“周兄弟,你放心,咱们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弟子遍布全国。我和陈长老这就传下青竹令,让各地的弟子一同帮你们查找真凶。我就不信撒下天罗地网还捉不住他!” 周桐听了二人的话,忙起身离座,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二人面前,叩首到:“二位长老仗义襄助,华山派上下永感大德。” “周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吴长风轻轻嗔了一句,用手一搀,微微一运力,想把周桐扶将起来。 哪知他的手与周桐的手臂一碰,稍一运力,只觉周桐体内真气滚转,竟没将他托动分毫。他可不知周桐如今武功大进,造诣已不能与当日在雁门关与他初遇时同日而语,当下一皱眉,手上又加了三成力道。哪知这下却扑了个空——周桐已然轻轻站起,自己却向前趔趄了半步。 原来周桐正凝神给陈吴二人磕头致谢,开始竟没注意吴长风伸手扶他,体内真气流转,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待到他觉出吴长风发力,慌忙凝神将内力一敛,顺着吴长风的力道轻轻站起身来。可此时吴长风这一托的力道已然用老,猛然被周桐将劲一卸,自然便要向前跌去。总算他下盘极稳,只趔趄了半步便稳住了身子。但即便如此,他一个武林前辈险些被晚辈摔倒,也总是失了脸面。 “吴长老,我……”周桐也没想到会如此,窘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吴长风却是个豪迈之人,非但毫不生气,反而一拢颌下脏兮兮乱蓬蓬的白须,仰天笑道:“好,好!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兄弟,大理国一别数年,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 一旁陈孤雁见吴长风如此豁达,心中不由暗暗佩服他的器量。周桐却甚为尴尬,半晌方道:“倘若吴长老上来便使出五六成力道,我早被您摔倒了。”吴长风得了个台阶,随即笑道:“即便如此,如今你的功夫突飞猛进,小一辈中,能及得上你的怕没有几人了。” 其实吴长风平生专攻刀法,原是以外家刚猛的功夫见长。只是投入丐帮之后,得汪剑通的指点,才逐渐开始习练内功。而周桐出身的华山派乃宋初名道陈抟所创,武功属内家的路子,一切皆以内力为本,根基本就不差,加之有这锁鼻飞精的奇功辅助,三年闭关修炼下来,其内力已能与吴长风数十年的修为抗衡。换言之,即便方才吴长风使出全力,只要周桐小心应付,原是仍可胜券在握的。 周桐知道此事很令吴长风难堪,虽然吴长风自己毫不挂怀,但心中仍隐隐对他有一丝歉疚。见他不住口地称赞自己武功了得,更觉无可奈何,只得岔开话题道:“对了……二位长老,听说钟兄弟和孔兄弟说,那星宿老怪丁春秋重出江湖,三日后要在鸡公山王船帮的总堂为他星宿派扬刀立威,还要与王船帮的司马行天司马帮主决以死战,不知是否果有其事?” 陈孤雁恨恨地道:“虽然不知丁老怪重出江湖的消息是真是假,但这伙人敢在鸡公山撒野,有哪里是仅仅冲着王船帮,分明是敲山震虎,不将本帮放在眼里!” 吴长风道:“正因如此,咱们全帮上下一心,才要在那天上鸡公山助司马老弟一臂之力。不管丁老怪复出之事的真假,总之这次要把这群幺麽小丑打个落花流水,为武林除掉一害!” 周桐道:“吴长老,不知这回丐帮上鸡公山助战,能否也让我跟去,也好多一个帮手?”吴长风摇头道:“周兄弟,其实我本来不愿意驳你的面子,也的确想多你这个好帮手,只是这次倘若真是丁春秋亲临,阵仗必定极为凶险……” 他话还没说完,周桐却先淡淡一笑,摇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历了不少大凶大险之事,多这一次又算什么?” “周兄弟,”陈孤雁道,“咱们知道你不怕死,但现下你身负寻仇救孤的重任,这条命便重要得紧,可是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的。” 周桐轻轻叹了口气,道:“陈长老有所不知,我上鸡公山正是为了寻找真凶的线索。陈长老请想:我四师姊和威儿之事,无论内中是否有人陷害,皆应与现下在少林寺出家的慕容博有莫大的干系。而那星宿老怪也被囚在少林寺中,倘若这次真的是他下山,我也许倒可以从他口中打听出一些真凶的讯息。”陈孤雁见周桐执意要去,无奈之下,只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吴长风道:“周兄弟,既然如此,咱们再怎么劝你也是无益……好,我就让你跟我们去鸡公山会会那个丁老怪!你先去好好休息,我教兄弟们弄些香肉和叫花鸡来,再多烫些好酒,为你接风洗尘!” 周桐听道“叫花鸡”三个字,想起当日与邵云馨在雪地里偷吃山鸡的那一幕,心神不禁微微一荡,幽幽地叹了口气。“周兄弟,你怎么了?”陈孤雁问了一句。周桐一呆,慌忙摇了摇头。 鸡公山在信阳城南不远,又名鸡头山、鸡翅山,素以山形优美,树木繁多著称。眼下虽是寒冬腊月,草木凋零,看不到绿树繁荫的景象,但看看山头的积雪也未尝不是一件雅事。若非有人告知,谁也想不到这总辖四河漕运的王船帮总舵竟会建在这样一座山中。 王船帮的正堂之上,一个三十余岁的英武汉子坐在正中的座位上,双眉紧蹙,不时地摸着横架在腿上的那一张长长的铁弓,似是正在思考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这汉子,便正是那威镇四河的王船帮帮主——铁弓侠司马行天。 其时漕运一道,虽则名义上由转运司管辖,但内河的商务航运,仍是皆由私船维持,是以船主获利甚丰。尤其是环绕东京汴梁,供给京畿粮务的汴、黄、惠民、广济四河,由于地位冲要,职司重大,漕运生意也更是兴隆。然则你也干,他也抢,漕民之间彼此互不相让,因此这四河之上,纷争仇杀也是屡见不鲜。 可偏偏是这个司马行天,虽然年纪不大,但凭着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和卓然不群的气魄,手持一张铁弓,带着他手下王船帮的众弟兄,在短短数年之间,竟然让这些纷争不息的四河漕民纷纷折服,归到了王船帮的旗下,自己也博得了“铁弓大侠”这个响亮的绰号。 如今的王船帮,已然是中原江河之上的第一大帮。司马行天将总舵设在鸡公山上,一来是因为此处幽深僻静,能够静心处理帮务,练习武功,二来此处离信阳丐帮总舵甚近,这水陆两个大帮危难之间,总可以互相照应。丐帮长老陈孤雁、吴长风虽是长辈,但对这个新出道的铁弓大侠也是异常钦佩。 此次星宿老怪丁春秋投书给他,要他率王船帮全体归顺星宿派,是他万没有想到的。由于他出道较晚,他成名之时,丁春秋早被虚竹子囚在了少林寺中,是以他对这个臭名昭著的丁老怪也是素昧谋面,只听武林中传言他的“化功大法”如何如何厉害。 司马行天向来对自己的武功自负得紧,接了他的投书,心下倒也颇想以手中这张铁弓会一会这个闻名天下的大魔头。但此次与星宿派一战,却不仅关乎他一人的成败荣辱,更牵连着这举帮弟兄的生死存亡,是以他心下也是颇为担心,搞不懂对方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眼看今日便是约期了,司马行天正在厅中盘算如何对敌。忽听一阵脚步声响,他慌忙抬头一看,却见一个舵工打扮的俊秀青年满面喜气地走了进来,认得此人是他的结义兄弟,分管汴河漕运的王船帮副帮主——杨玄。 杨玄向司马行天一拱手,笑道:“大哥,丐帮陈、吴二位长老和华山派的周桐周公子上山给咱们助阵来了。”司马行天双眉一轩,道:“周公子也来了?我正想会会这位新出道的豪杰呢……兄弟,快随我出去迎接!” “司马老弟何须如此多礼,这样咱们丐帮和王船帮岂不生分了?”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一个胖大老丐已然大步走了进来,却正是丐帮九袋长老之一的吴长风。在他身后,陈孤雁、周桐以及钟相、孔彦舟等丐帮弟子也纷纷跟了进来。 司马行天忙放下手中的铁弓,抢步来到吴长风等人跟前,深施一礼道:“二位长老仗义援手,王船帮上下感激不尽。” 吴长风笑道:“司马老弟,咱们这水陆两帮向来同气连枝,现下你们有事,咱们岂能坐视不管?况且这鸡公山本来就在本帮信阳总舵附近,咱们这群臭花子再窝囊,又怎么能容得恶狗在耳边乱叫?……对了,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说着一指身边的周桐,“这便是华山派的周桐周兄弟。” 司马行天闻听,忙拉了周桐的手,上下打量了半晌方道:“你便是华山派六弟子周桐周兄弟?我常听方兄弟提到你,今日一见,果真是丰神俊朗,名不虚传。” 周桐一呆,忙问道:“司马帮主,怎么您也认识我大哥方腊么?”司马行天一怔,忙笑道:“哦……我和方兄弟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他话没说完,忽听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笑道:“你与方腊同为明教弟子,又岂能不相识?司马兄弟,眼下大事临门,这里又没有外人,便不要再隐藏身份了罢。” 众人皆是一惊,司马行天却眼睛一亮,问了声:“上官大哥,您也来了?”便飞身跃了出去。却听那洪亮的声音又道:“非但是我来了,你却看看还又谁?” 此时吴长风和周桐等人也奔了出来,却见门外站着四人,皆是一身白衣。周桐认得这是明教的服色,忙定睛看时,见适才说话的那个复姓上官之人是个神情粗豪的黑须老者,他身旁一个是个身材极为魁梧的红面浓髯大汉,一个是星冠鹤氅的灰髯道人,在他们三人簇拥之下的却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周桐见司马行天正向那老者施礼,神情颇为肃穆,心下一动,不禁脱口道:“您就是明教的汪教主!” 那白发老者一听,不禁捻髯笑道:“你这小兄弟眼力果真不差,难怪方兄弟总是在我面前赞你……”“陈某眼拙,请问阁下是……”陈孤雁向那老者一欠身,问了一句。 司马行天忙抢步过来,向众人赔笑道:“诸位,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便隐瞒——我是明教中的妙水长老,”说着一指那白发老者道:“陈长老,吴长老,这位便是本教的汪孤尘汪教主。” 汪孤尘哈哈一笑,向陈吴二人一拱手道:“老朽素闻丐帮二位长老的大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兴。”吴长风笑道:“汪教主太客气了……司马兄弟,这几年来咱们一直不知你是明教中人,你的身份隐藏得很好啊!” 司马行天脸一红,笑道:“兄弟也是情非得以,毕竟本教行事隐秘,教旁人知道了我的身份,终又许多不便,还望二位长老见谅……教主,二位长老,咱们进去说话罢。” “不错,这外面冷得紧呢!”那红面大汉说了一句。众人心头皆是一凛,只觉这大汉声如巨雷,直震得树顶积雪簌簌而落。周桐暗道:“看不出这大汉的内力好深!” 群豪入内坐定,司马行天忙给众人引见,他先一指那红面大汉道:“这是本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中的神教法王郑雄郑大哥,因他身形高大,武艺超群,又兼性如烈火,疾恶如仇,是以歹人匪类避之惟恐不及,给他送了个诨号叫‘赤面魔君’,也有叫他做‘郑魔王’的。”郑雄哈哈一阵大笑,道:“司马兄弟,现下这‘郑魔王’三字叫得久了,我的真名倒快忘记了。” 众人一阵大笑,司马行天又指着那灰髯道人道:“这位道长是本教的明使法王,俗家姓乔,道号上道下清,人称‘回龙道长’,”又一指那姓上官的老者道:“这是我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明神法王上官寒云。” 周桐心道:“听大哥和金剑先生他们说,明教之中,向来以一教主、二使者、四法王、十长老为尊,想不到今日汪教主竟带着三大法王齐临鸡公山,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正出神,汪孤尘却先自问道:“周兄弟,义兄方腊他们已然上华山援手,不知你们碰上了没有?”周桐叹道:“多亏贵教援手,我华山派才得免灭门,可惜……唉!”说着长叹一声,将华山的惨祸对汪孤尘略略讲了。 汪孤尘听罢,皱眉道:“此事看来颇为棘手,老朽就是因为不放心欧阳兄弟和方兄弟他们的安危,这才想带着三大法王去华山看个究竟,哪知半路上听说丁老怪要上鸡公山找司马兄弟闹事,情急之下,便先顺路上了鸡公山……也罢,等此间之事一了,我便让明教上下通力察访,相信定能找到凶手的线索。” 周桐抱拳道:“如此多谢汪教主了……对了,您在青城山上收的那个义女百花儿姑娘也到了华山了。”“哦?”汪孤尘双眉一挑,问道:“百花丫头?她也上了华山?她和你义兄见面了么?”周桐点了点头。 汪孤尘手拈银髯,颔首笑道:“这我就放心了,这傻丫头,为了让你义兄安心练功,竟然离他远走,一去便是好几年,现在他二人能够重逢,也算了结了我的一桩心事……” 一旁陈孤雁忽然插话道:“汪教主,陈某行走江湖,常听人说贵教有位高手,人称‘王道剑魔’,不知却是哪一位,能否代为引见。”哪知此言一出,汪孤尘、司马行天还有明教的三大法王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陈孤雁有些摸不着头脑,奇道:“汪教主,司马兄弟,你们……”汪孤尘笑道:“陈长老有所不知,‘王道剑魔’并非‘一位高手’,实乃四人,并且今日您已见其三。” 周桐猛地想起曾经大战神山上人的明教神光法王金剑先生李助,心中一动,脱口道:“司马帮主,这‘王道剑魔’难不成便是贵教四大护教法王的合称?” 司马行天笑道:“周兄弟真好聪明——明神法王‘八大王’上官寒云,明使法王‘回龙道长’乔道清,神光法王‘金剑先生’李助,神教法王‘赤面魔君’郑雄郑魔王,加在一起,岂非是‘王道剑魔’么?” 陈孤雁这才释然,笑道:“老朽浅薄,让诸位见笑了……但不知上官兄这‘八大王’的别号又是什么来头呢?”上官寒云笑道:“那是在下少年时,一时气盛所取的诨号,根本名不副实,已经有多年未用了,不提也罢……” 众人正谈话间,远远地听见山门外一片嘈杂的丝竹管弦之声,吴长风和陈孤雁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地说了声:“果真是星宿派的人到了。” 众人尚自疑惑,耳边已隐隐传来一阵喧嚣的喊声:“星宿老仙,重返中原,威震天下,大法无边……功盖三皇,德佩五帝,号令武林,寿与天齐……” 吴长风笑道:“想不到数年不见,这群跳梁小丑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话还没说完,却听“哎哟,哎哟……”几声惨叫,数名丐帮弟子和王船帮众竟然跌倒在地,口鼻流血,眼见是不活了。 周桐一呆,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见在场群豪脸上也均或多或少地现出了苦痛之色,显然心头烦恶已极。“这喊声中有高深内力!”上官寒云叫了一声。汪孤尘急道:“大家快用东西堵住双耳,坐下静心调息,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说着大袖一拂,一股劲风已然将屋门死死地掩了上。 周桐心下暗自奇怪:“汪教主他们武功强过我许多,为何偏这声音偏对我没有效用?”他一抬手间,触到了挂在胸前的那块紫玉,猛然间忆起了陈抟遗言上的那“安心神,避瘴气”六个字,心道:“想不到陈抟祖师的这块紫玉竟然如此灵异!” 说这紫玉可安心神倒也不是妄言。李时珍《本草纲目·金石部》上便有此记载——“玉屑,甘,平,无毒……滋养五脏,止烦躁……”——寻常玉屑尚且有此功效,又何况是这堪称奇珍的紫玉?逍遥派诸般圣药之中,有一味“紫玉定心精”,便是逍遥派上代宗师以其遍寻南北搜集的紫玉屑为主药配制而成的,对走火入魔等癫狂之症皆有神效。 但紫玉虽有如此功效,仅仅佩在胸前,也不可能让人丝毫不受外魔的滋扰。周桐所以对外面星宿派的喊声无动于衷,虽是借了这紫玉之助,但更是他自身之功——这数年以来,他一直在华山潜心修炼锁鼻飞精术的睡功要诀,而睡功一道的关键,正在这“静心”二字,是故周桐虽然武功较之汪孤尘和上官寒云等人尚相差不少,但仅就定力而言,却要比眼前这些武林前辈还要略胜一筹。 周桐却只道是这紫玉的功效,想到自己不怕外面的干扰,心下欣喜之余,只觉外面的呼喝之声甚是肉麻,登时便起了与之一斗的雄心。 想至此,周桐当下盘膝坐好,紫霞神功运处,脸上紫气大盛,随即开口吟道:“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郡国相守:盖闻名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字字铿锵,内力沛然,却正是东汉末年陈琳所作的那一篇《为袁绍檄豫州》。 陈琳的这篇檄文,言辞本就激越有力,当初曹操正患头风,卧病不起,百药无效,可一听了陈琳这篇替袁绍声讨自己的檄文之后,大惊之下,出了一身冷汗,登时头风顿愈,在文坛上传为佳话。何况周桐是以紫霞神功的高深内力突如其来地将之送出,在外面之人听来,更是声声入耳,字字槌心,是以周桐开口一诵,外面对丁春秋的一片歌功颂德之声,竟然弱了三分。 周桐见此法奏效,心下不禁一喜,当下加紧催动内力,一字字地将文章诵出。可外面这群人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声音一弱即强,而且此起彼伏,隐然有秩,似海潮般一浪一浪地向屋内众人压了过来。 周桐内功虽强,却有怎敌得过这许多好手的合击,顿觉真气不济。但此时已然势成骑虎,又怎容得他停口,只得勉力诵读下去:“……及臻吕后季年,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梁、赵……”却听一人长声惨呼,原来又是一个王船帮中的帮众倒地而死。 周桐心中暗道:“不好!”可恰在此时,忽听身后数人齐声接口诵道:“……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凌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朱虚……”他心中一喜,忙回头看去,才看清出声相助的原来是汪孤尘、上官寒云、乔道清和司马行天四人。 原来方才屋内群豪被外面的声音一扰,心智一时间把持不定,险些着了对手的道儿,顿时落了下风,勉力运功招架。可这数人均是当世的高手,是以就在周桐以紫霞神功的平和真气将外面的喊声逼得稍稍一退之际,心头一松,便已然将气息调匀。 群豪之中,汪孤尘、上官寒云、乔道清和司马行天皆是文武双全的江湖奇侠,听出周桐渐渐不支,当即齐声相援。这四人的内力修为颇深,与周桐的声音相合,隐然有五音齐鸣之韵。但五人修为不一,过不多久,周桐和司马行天的声音,便现得有些中气不足了。 周桐正自着急,忽觉背心暖洋洋地,一股极浑厚的阳刚内力缓缓地注入他的心脉。他回头一看,却见原来是郑魔王郑雄用双手抵着他的后心,正为他输送内力。 郑魔王见他回头,笑道:“周兄弟,俺是个老粗,斗大的字识不得半筐,也只能这么帮你了。”周桐心中一阵感激,但情势紧急,不容称谢,当下只凝神运功,发声与外魔相抗。忽听得司马行天声音中的内力也陡然加强,原来是吴长风、陈孤雁和杨玄见郑魔王为周桐输送真气,便也依法炮制,将自身的真气注入了司马行天体内。 周桐和司马行天得了郑魔王等人相助,与汪孤尘等三人不相上下,只听五音交错,织成了一堵声墙,直向外面压去,登时便占了上风。要知开口的虽是五人,但这其中却蕴涵着在场所有的九位高手的诸般内力——周桐的紫霞神功中正平和,上官寒云的内功雄浑博大,郑魔王、吴长风、杨玄等人的内力是阳刚一路,乔道清、司马行天和陈孤雁的内力则是阴柔一路,而汪孤尘一直修习乾坤大挪移心法,其内力刚柔并济,阴阳吞吐,更是令人难测——这诸般内劲揉在一处,其威力之强,已是当世罕见。 一篇《为袁绍檄豫州》未曾念完,外面的呼喝之声已然散乱不堪,更有人耐受不住,长声惨呼起来。可就在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却透过这面灌注九大高手真气的声墙,悠悠地飘了进来,在众人耳边说道:“司马行天,想不道你这位一向号称踏浪独行的铁弓大侠,这次却惧了我星宿派的威名,为保活命,请来了这许多高手!”声音虽低,却是清清楚楚,与众人的诵声泾渭分明。众人心头皆是一颤,不约而同地停了口。 “这是丁春秋的‘传音搜魂大法’,专门迷人心智,司马兄弟,你快稳住心神,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上官寒云忙道。那声音却又低低地道:“能请来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八大王’上官寒云,司马行天,你好大的面子。”声音中竟带着三分惧意。 上官寒云哈哈一笑,朗声道:“丁老怪,少林寺的素斋还好吃么?二十余年不见,你的武功倒是强了不少,可还是不长记性——既知上官寒云在此,还不速速滚回你星宿海去,要不要我再为你弹一曲《十面埋伏》?” 只听丁春秋那低低的声音恨恨地道:“上官寒云,当初你凭着寒云功、流云掌、飞云步、穿云指四门得意功夫,自觉无论是内力、掌法、轻功还是指力,皆可在武林中称王,再加上你铁琵琶头上的四个‘王’字,便自称为‘八大王’。可你我在泰山顶上那一战,我却与你打了个平手,将你的功夫破了大半。若非后来你用铁琵琶弹那一曲《十面埋伏》暗害于我,我也不会败在你的手下。” 上官寒云道:“不错,论武功我的确服你,自那一战之后,我便再不用‘八大王’这个绰号,也很少在武林中露面,可彼时你对我屡次用毒在先,我凭自己的寒云神功以琵琶曲胜你,也算不得胜之不武……早知你至今恶性难除,当初我在泰山顶上就该再多弹片刻,早早废了你这恶贼才对!” 只听丁春秋低低地道:“上官寒云,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改日再行了结……司马帮主,今日我星宿派来王船帮扬刀立威,你即便是怕死,也用不着花尽心思去请这许多高手来,你只需率领合帮弟子归顺于我星宿派门下,我星宿老仙宅心仁厚,又怎会害了你们的性命?” 司马行天大怒,但想到这是丁春秋的毒计,当下强压怒火,稳住心神。丁春秋却似毫不着恼,依旧娓娓地低声道:“司马行天,你既是威震四河的王船帮主,又是响誉武林的铁弓大侠,若是不甘受辱,大可出来堂堂正正地与老夫一战,却为何像只缩头乌龟一般关着门不敢见人?倘若如此,不如将你这‘铁弓大侠’改作‘铁壳乌龟’罢!” “无耻!”司马行天骂了一句,从背后抽出一枝箭来,搭在铁弓之上,内力运处,弓弦开如满月,手一松,羽箭激射而出,呜呜地破空有声。只听“喀吧”一声大响,那箭射在门板之上,力道竟将一扇门板震成了数块。 这枝箭却余势未息,直向门外飞去。却听一声惨叫,原来是射中了门外一名星宿弟子的前胸。周桐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门外密密麻麻地竟已围了百十人。当中伞盖之下,一乘小轿之上,端然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叟,手中轻轻摇着一柄羽扇。周桐暗想:“难道这老叟便是闻名天下的星宿老怪丁春秋?” 此时,司马行天动若闪电,又已然连发了七箭,在星宿派众弟子中箭的“哎哟”声中,倏地越到了门外。“司马行天,想不到你听说我要来,竟提前将帮众尽皆谴下了山去。”丁春秋微微笑道。 司马行天昂然道:“丁老怪,我王船帮与你星宿派毫无瓜葛,犯不上和你们这群妖魔鬼怪会面。”“大胆狂徒,敢说咱们星宿派是妖魔鬼怪……”“星宿老仙法力无边,呆会儿定会将你化为齑粉……”“星宿老仙神功盖世,今日要杀得王船帮鸡犬不留!”下面星宿派的弟子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言辞肉麻之至。更有人连吹代拉,顿时丝竹管弦之声大做。“无耻!”司马行天骂了一句。 “丁老怪,你和那铁头人庄聚贤串通一气,让我丐帮在天下英雄面前蒙羞,还害死了本帮的宋长老,今日咱们要为武林除害,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只听一声喝喊,吴长风和陈孤雁双双跃将出来。 丁春秋笑道:“连丐帮的臭叫花子也来凑热闹了……吴长风,陈孤雁,你们以为自己是我的对手么?”说着将羽扇一扬,身后登时跃出八名弟子。只见那八人盘膝坐成一行,手心相抵,齐声喝道:“星宿老仙,重返中原,威震天下,大法无边。功盖三皇,德兼五帝,号令武林,寿与天齐。星宿老仙……” 吴长风和陈孤雁顿觉心头一阵烦恶,嗓子一甜,一口血涌了上来,心道:“看来方才在里面听到的便是这八人的声音了,想不到他们的内功竟如此深湛!”二人心知来者不善,慌忙盘膝坐下,运功调息。司马行天功力较二人稍强,却也觉得有些支持不住,用铁弓撑着地面,勉力支撑,不久便也软软地坐了下去。丁春秋冷笑一声道:“连我门下的星宿八小仙都敌不住,便想与老夫作对?自不量力!” 屋内上官寒云一惊,慌忙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面铁琵琶,抱在怀中,盘膝一坐,右手在弦上一拨。只听声如裂帛,却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那八名弟子只觉心头猛地一颤,喊声顿时停了。 丁春秋冷笑道:“上官寒云,你不要多管闲事!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吃你的亏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笛,回头向众弟子道:“你们想活命的,速速将耳朵掩了!”随即将玉笛横在唇边,鼓气吹动。 唐诗有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本来,一位鹤发童颜,俊秀如仙的老者在这满是苍松白雪的山巅之上,横吹玉笛,该是一幅绝佳的美图,但丁春秋的笛声却着实与这画面大异其趣——那笛声尖锐凄厉,直如鬼哭,在场之人听了这声音,无不心胆俱寒。屋内群豪慌忙静心调息,以自身内力与之相抗。 “来得好!”上官寒云清啸一声,手上一阵轮指连弹。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带着三分慷慨激越,何况上官寒云的琵琶纯以铁制,弹的又是这一曲描摹楚汉垓下决战的《十面埋伏》? 一煞时间,众人只觉上官寒云的琵琶声中仿佛杀出了千军万马一般,满耳皆是一片金戈铁马之声。这可真应了白乐天《琵琶行》中的那一句“铁骑纷出刀枪鸣”了,但丁春秋尖锐刺耳的笛声,却在上官寒云的琵琶声中越拔越高,丝毫没有落败的样子。 二人相持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头上皆冒出了丝丝白气,显然已经到了已内力相拼的凶险境地。陡然之间,丁春秋的笛声忽地弱了下来。上官寒云心下一喜,手上加紧,只听琵琶声愈来愈高,仿佛即刻便要超过丁春秋的笛声。 “不好!”汪孤尘暗叫了一声,知道他如此贪功冒进,极易中了丁春秋的诡计,刚欲出声提醒于他,却听丁春秋的笛声陡然一个拔高,接着便是“铮”的一声,上官寒云铁琵琶上的一根弦竟然应声而绝! 上官寒云大惊,手上一慢,顿时被丁春秋的笛声占了上风,只觉心口一热。恰在此时,一缕清幽的洞箫之声却飘进了众人的耳际,恰似呜呜轻诉,竟隐然与丁春秋凄厉刺耳的玉笛之声缠在了一处。 上官寒云心中暗暗奇怪——这吹箫相援之人究竟是谁?他百忙中循声望去,才看清吹箫的是一位相貌俊秀的青年书生,却正是随吴长风和陈孤雁一同上山的周桐。 原来周桐见上官寒云与丁春秋以乐音相搏,起初有些茫然,但不多时便渐渐体会到了其中一些进退攻守的奥妙,他本来天分甚佳,又通音律,加之现下武功又有小成,与自身的武学一加印证,登时豁然开朗,不由自主地将别在腰间的竹箫取了下来。 周桐素喜音乐,于洞箫一道更是个中高手,因此向来是箫不离身。原先随身的那管箫被他留在了邵云馨的床头,他这一路行来,甚觉别扭,于是便又请工匠做了一管新的。眼见上官寒云的琴弦一断,周桐再不迟疑,当下按宫引商,幽幽地吹出一缕《夕阳箫鼓》。 上官寒云得了这箫声之援,登时呼出了闷在胸口的这口浊气。他气息一畅,手上一阵轮指,琵琶之声顿时又起,虽然只剩三弦,气势却丝毫不减,直如万马奔腾一般向丁春秋压了过去。 他成名江湖数十载,内功修为极深,方才因为一时贪功冒进,才险些着了丁春秋的道儿,弹断了一根琴弦。此刻得脱困境,心下庆幸之余,更加恼恨丁春秋的阴险狡诈,当下运起独门内力“寒云功”,以穿云指力一阵疾弹,顿时满院尽是琵琶之声,竟将丁春秋的笛声和周桐的箫声尽皆淹没了。 上官寒云心中猛然一动,心道:“糟了!周兄弟虽然内力不凡,但终究年轻,修为尚浅,我如此一阵疾攻,固然能胜了丁老怪,周兄弟却也不免有性命之虞……有了!”他脑中陡然灵光一闪,猛地在弦上一拨,却听三弦一声,恰似撕金裂帛。余韵未绝,他却已然转了调子,珠玉流转,所弹奏的竟也是那一曲《夕阳箫鼓》。 周桐方才听了上官寒云的那一阵猛攻,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一颗心仿佛要炸裂开来似的,只得停了口,凝神运起紫霞神功护住心脉,与琵琶之声相抗,只盼上官寒云能快些将丁春秋震倒。忽听上官寒云的琵琶声竟转了调,奏起了《夕阳箫鼓》,知他对自己心存照顾,当下向他点了点头以示感激,便和着他的琵琶声,徐徐地将箫声吹了出来。 这曲《夕阳箫鼓》,便是现今大曲《春江花月夜》的前身,又名《浔阳琵琶》、《浔阳夜月》、《浔阳曲》,白居易的名诗《琵琶行》相传便是他在浔阳江头与友人送别之时,听了一位琵琶女弹奏此曲之后有感而作的。此曲有单用琵琶的,也有琵琶与洞箫合奏的,与后世的《春江花月夜》不同——虽然曲调甚似,但却多了隐隐几分萧萧的肃杀之气。 上官寒云的铁琵琶嘈嘈切切,周桐的洞箫却是低回宛转,虽不似《十面埋伏》一般汹涌澎湃,但其荡魂摄魄之功却也不在其下。丁春秋没料到上官寒云会突然转调,心下一慌,笛音竟也顺着二人的曲调拐了过来。 “不好!”丁春秋暗叫一声,一分神间,眼前猛地灰影一闪,却将坐倒在地的丐帮二位长老和司马行天卷了回去。与此同时,他身前的那“星宿八小仙”纷纷一声不吭地软软倒了下去,每人的胸口均多了一个血洞。 群豪定睛一看,出手的却是明教明使法王乔道清,他一击得手,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什么‘星宿八小仙’,眼睁睁地成了‘星宿八死尸’!丁老怪,这回可认识你家回龙道长乔道爷了么?” 丁春秋与上官寒云比拼内力这么久,再加上后来周桐的合攻,内力几尽,心神也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又吃了如此一个大亏,不由急怒攻心,低低地骂了一句:“上官寒云,你们以众敌寡,算什么英雄好汉?”随即一张口,“哇”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此时,无论上官寒云、乔道清亦或是周桐,只要出来轻轻一掌,便可立时结果了这个臭名着著的星宿老怪的性命,可三人听了丁春秋这一句“以众敌寡,算什么英雄好汉?”却不禁有些汗颜,怔在那里下不了手。 星宿派众弟子见丁春秋不敌,慌忙纷纷向屋内下跪,连连叩首,乱哄哄地“里面的诸位英雄侠士,这丁老怪作恶多端,还请速速将他结果性命,渡咱们出离苦海……”“星宿老怪自不量力,此次祸乱中原武林,纯粹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诸位侠士武功盖世,今日为武林除害,真是可侵可佩……” 丁春秋倒在地上,暗恨这些弟子吃里爬外,更恨自己眼光不好——自从他机缘巧合逃出了少林寺后,又招集了这些对自己颇为“忠心”的弟子重建星宿派,但想不到大难临头,竟还是叛了自己而去——他心中暗暗发誓,一旦此难得脱,先要杀光了这些叛徒。 恰巧此时,一个星宿弟子见他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他已然气绝,为向屋内群豪邀功,竟大着胆子凑了过去,举刀向他胸前扎去。哪知丁春秋虽然真气接续不上,手段却依旧了得,当下手指暗暗向他一弹,那人“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随即倒地而死,满面漆黑,竟是中了丁春秋的“三笑逍遥散”。众弟子见他发威,当下再无人敢上前一步,但知道此战丁春秋必败,口中颂扬群豪,谩骂丁春秋之辞喊得却更加响了。 屋内郑魔王听得火起,忍不住大吼了一声:“我把你们这群不要脸的灰孙子,速速给我把你们的臭嘴闭上,否则看你郑爷爷一个一个的生揪下你们的脑袋来!”这喊声倒比皇帝的圣旨还管用,话音刚落,外面顿时寂静无声。 郑魔王也是哭笑不得,只得又吼了一声:“都他奶奶的给我滚下鸡公山去!”“咱们滚,咱们滚……”外面星宿派众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如逢大赦一般,登时一哄而散。留在外面的,除了那几具血泊中的尸体之外,便只剩下丁春秋一个人了。 郑魔王哈哈大笑道:“想不道这些兔崽子竟如此没用……也罢,今日我便结果了这个丁老怪的性命,为武林除了这个祸害!”说着长笑一声,一个高大的身躯已然跃将出去。 周桐见状大急——他本想从丁春秋口中问出慕容博的下落,进而追查害死丁柔的真凶——见郑魔王要杀丁春秋,忙脱口叫了声:“郑大哥掌下留人。”上官寒云和乔道清心思缜密,也想到了这一层,纷纷出声喝止,但郑魔王身材虽然雄伟,轻功却是甚强,身法如电,又怎生喝止得住? 眼见丁春秋即刻便要毙于郑魔王的铁掌之下,忽然见白影一闪,一个白袍老者已然飘身闪到了郑魔王的身前,银髯飘飘,却正是明教教主汪孤尘。 “教主,你……”郑魔王满面疑惑,问了一句。汪孤尘笑道:“郑兄弟,这老怪暂且杀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地上丁春秋一见是汪孤尘,却忙有气无力地道:“汪教主,前者蒙你在少林寺相救于我,还为我拔除了体内的‘生死符’,想不到……想不到今日救我的却又……却又是你!”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众人一道道疑惑的目光不由都向汪孤尘身上投去——众人谁也不敢相信,将这臭名着著的星宿老怪放出少林寺的,竟是眼前这位神采奕奕,正气凛然的明教教主。 汪孤尘一呆,忙问了一句:“丁老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丁春秋苦笑道:“汪教主,将我救出少林寺的不正是你么,你却为何不愿承认?” “满口胡言,看我先一掌毙了你!”郑魔王怒火中烧,单掌一立,呼地一声,便往丁春秋头顶击去。汪孤尘一皱眉,回手轻轻一拂,郑魔王这一掌的雄浑内劲顿时消于无形。 “教主,你果真是袒护这丁老怪么?”郑魔王大声道。“郑四弟!”乔道清叫了一声,“万万不可莽撞!”“可是……”郑魔王瞪大了眼睛,还待争辩,忽然人影一闪,上官寒云却已然纵身而出。 他手一扬,在郑魔王左颊上重重地削了一计耳光,恨恨地道:“郑四弟,教主现下蒙冤,倘若你现在杀了丁老怪,江湖上定会说是教主杀人灭口,那你以后让教主在武林中如何立足?” 要知明教中这“王道剑魔”四大法王向来亲如兄弟,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争执。而上官寒云这位大哥艺高识广,威德并重,向来受那三人钦佩。是故郑魔王吃了上官寒云一计耳光,并不发作,却深深向汪孤尘一揖道:“教主,郑雄莽撞,险些铸成大错,还请教主您老人家责罚。” 汪孤尘长叹一声道:“唉!郑兄弟,你一片好心,这须怪不得你……”说着袍袖一拂,郑魔王只觉膝下一股柔和力道向上一托,就势站了起来。 乔道清飞身上前,伸指凌空虚点,已然封住了丁春秋胸前的天突穴。这倒不是他要显示自己内功深厚,实在是怕沾上他身上的什么剧毒。丁春秋中了这一指,登时大叫一声,白须乱摆,就地翻起滚来。原来这天突穴是任脉大穴,一旦受制,浑身上下登时如万蚁咬啮一般,麻痒不堪。 乔道清见丁春秋神情痛苦,冷冷地道:“丁老怪,你为何要败坏本教声誉和汪教主的威名,速速讲来,咱们还可给你来个痛快。” 丁春秋惨然一笑,嘶声道:“上官寒云、乔道清……原来你们都是汪教主的手下……嘿嘿,汪教主,你既从少林寺将我救出来,又拔除了我身上的生死符,却为何又要对我如此?……想我丁春秋欺师灭祖,一生作恶无数,囚在少林寺中这许多年,一直受生死符折磨,受这些苦原也算活该……汪教主,看在我曾传你化功大法的份上,求你速速一掌毙了我,免了我的苦楚罢……” 丁春秋这一番话,可真把群豪推进了五里雾中——除了周桐和丐帮二长老之外,其余众人全是明教的法王、长老,均知汪孤尘平素为人正直豪迈,似不该会为了学到“化功大法”这种邪恶武功,便从少林寺中放出了这臭名着著的星宿老怪;可眼前的丁春秋言之凿凿,却又不容人不信。 正在众人满腹狐疑之时,忽然远远地从山腰间传来一阵诵经之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念的却是唐太宗时远赴西天取经的玄奘法师所译的一段《波罗密多心经》。 只听那诵经的声音颇为苍老,音调却极柔和,远远地从山腰吹来,悠悠地飘进众人的耳朵,闻者均不禁觉得心头一阵暖气涌上,通体说不出地舒泰。这在场的众人均是武学名家,知道这诵经之人用的是少林绝学“千里传音”,而且从这声音的柔和程度看来,可知此人内功修为极深。 周桐心中一动:“莫不是少林寺的高僧到了?果真如此,当可向他们打听一下慕容博的行迹……”他正思量间,却听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以“千里传音”功夫道:“丁春秋,你这孽障竟敢打伤了玄灭师兄,私自逃下少室山去,还不速速随我等回去向方丈师兄领罪?”声音也是极为平和,显然内力与前者不逊,但前者温和儒雅,后者却多了三分雄浑粗豪的气概,直震得万壑松风与之齐鸣。“果真是少林高僧到了!”周桐不禁心中一喜。 司马行天忙跨前两步,长啸一声,朗声道:“不知是少林哪二位高僧到了?晚辈王船帮帮主司马行天未曾远迎,这里先谢罪了。”只听那粗豪的声音道:“司马帮主,老衲师兄弟二人来迟一步,不知丁春秋那个孽畜是否上过鸡公山,惹没惹什么乱子?”声音却已然近了不少。 司马行天朗声道:“不劳二位高僧费心,那星宿老怪已然被在下等所擒,如今在下正有些疑惑想向二位大师讨教,还请二位速速现身才好。” “想不到司马帮主如此英雄了得,竟然一举降伏了丁春秋,老衲果真佩服得紧!”随着话音,众人只见远远地有两个老僧足不点地般如飞而至,转眼已然来到司马行天身前。二人低眉垂目,向司马行天合十道:“少林僧玄觉、玄悟见过司马帮主。” 一旁周桐仔细打量这二人,只见那灰衣僧身材高挑,生得丰神俊朗,一部雪白的长髯垂胸,那黑衣僧的身材却甚是魁伟,神情粗豪,颌下一部虬髯,也是根根银白。周桐心下暗思:“这黑衣僧的身材容貌怎么这般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正低头苦思之间,吴长风却高声叫道:“萧……萧……慕容博,怎么是你们?”那灰衣僧合十道:“阿弥陀佛,吴长老,我师兄弟二人早已离世已久,从前的名字也早已淡忘了。” 周桐心中一凛——难道这二人便是萧远山和慕容博?他心念电转,才明白方才之所以觉得与那黑衣僧似曾相识,原是因为他的容貌身材实在与自己曾在雁门关见过的大侠萧峰似了个十足十,只不过苍老了许多。 周桐心道:“看来那黑衣僧便是萧大侠的父亲萧远山,如此说来,那灰衣僧便是慕容博了!”想到面前这老僧便是自己千里寻访的慕容博,想到马上便可以从他口中得知四师姊丁柔血仇的线索,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只觉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这二人正是萧远山和慕容博。原来二人一到,吴长风便认出了他们,想到萧远山曾冒萧峰之名杀害了徐长老等不少好手,害得萧峰蒙冤,而慕容博三十余年之前假传消息,更是害得萧峰一生孤苦的罪魁,心下不禁悲愤莫名,这才张口大叫。但他却仍尊萧远山是萧峰的生父,故此只说了两个“萧”字,却不敢直呼其名。 陈孤雁的城府毕竟要比吴长风深出许多,见吴长风手握刀柄,仿佛立时便要作势跃将出来,与他二人拼命,忙一拉他的衣角,向他一使眼色道:“吴长老不可莽撞!萧老英雄和慕容老先生在少林寺得无名扫地神僧点化,早已看破红尘,跳出轮回,这是武林人所共知之事,你却为何还要旧事重提?” “阿弥陀佛!”慕容博合十说偈道:“一切诸众生,不得大解脱,皆由贪欲故,堕落于生死。若能断憎爱,及与贪嗔痴,不因差别性,皆得成佛道。”言讫低眉不语。 萧远山道:“陈长老,老衲二人昔年作孽甚多,积业难消。一朝遁入空门,在青灯古佛之前,仍不免时时心惊,时时忏悔,生大烦恼,生大惧怖,反倒盼有人当头责骂,心中才得一丝快慰。” 众人听了,心头也不禁嗟叹。就连吴长风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半晌,慕容博方道:“司马帮主,你既已收服了丁春秋这孽障,可否将他交给老衲二人带回少林发落?” “这个自然。”司马行天笑道:“玄觉大师,晚辈虽然受江湖朋友抬举,赠了‘铁弓大侠’这个绰号,但武艺却低微得紧,又怎降得住丁老怪?”说着便向汪孤尘一指,这全是汪教主和诸位法王的功劳。 “哦?”二僧听罢,不由神色大变,目光一转,紧紧盯住了汪孤尘的脸。萧远山双手合十,微微冷笑道:“汪教主,想不到劫走丁春秋的是你,擒住丁春秋的却又是你!老衲问你,你如此故弄玄虚,究竟是何居心?” 汪孤尘长叹一声道:“汪某行事素来但求问心无愧,今日蒙此奇冤,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没来头的罪名,也罢……”说着双眉一竖,呼地一声,挥掌向自己头顶的百会穴上按了下去。 这一下奇变陡生,无论是上官寒云等明教中人,还是吴长风和周桐等王船帮的访客,都来不及拦阻,只纷纷忙不迭地叫道:“教主不可!”“汪老先生不可!” 忽然间灰影一闪,却见慕容博身不摇,腿不动,却已移至汪孤尘的身前,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左掌掌心朝上,平平伸出,接住了汪孤尘的那一掌。双掌相交,内力一震,只听砰地一声大响,汪孤尘的手臂登时弹了起来,慕容博却也被汪孤尘这一掌震得坐倒在地,口唇动了一动,流出一口血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禁暗赞慕容博的武功委实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慕容兄,你……”汪孤尘颓然道。慕容博擦擦口边的鲜血,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汪教主,远在五代年间,贵教第八代教主钟天广钟大侠以贵教的护教神功‘乾坤大挪移’与我慕容氏上代先贤慕容氏龙城公的绝技‘斗转星移’并称‘武林双绝’,钟教主和龙城公也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自此,我慕容氏与明教代代相传,也均交好。我昔年在燕子坞时,与您以及上官兄、李兄、乔道长等人也均是交情深厚,又怎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于你?” “那你为何……为何却又不让我以死明志?”萧远山森然道:“汪教主,我少林派在江湖上行事,向来讲究一个‘理’字。须知您潜入少林劫走丁春秋一事,除了我二人之外,玄生、玄灭等几位师兄也是亲眼目睹。玄觉师兄不愿屈枉好人,因此想请您随我二人上少林寺与玄生师兄等人当面对质,到时是非善恶,自有公论。” “好!”汪孤尘笑道:“子曰‘君子坦荡荡’。汪某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又怎怕与贵寺诸位高僧对质?既然如此,我便随二位大师上一趟少室山!” “教主,你行事爽气,俺郑雄服了你了!上官大哥,咱们也上少林寺去,看看那些和尚怎么说!”郑魔王大声道,说着将卧在地上的丁春秋一下子拎了起来,叫了声:“接住了这老怪物!”随即忽的一声,将丁春秋一个高大的身躯直向萧远山和慕容博掷了过去。 萧远山正欲伸手接住丁春秋的身体,忽觉背后一阵劲风,慌忙向旁边闪开,百忙中向丁春秋凌空推出一掌,卸去了郑魔王这雷霆万均的一掷之势。只听“咚”的一声,丁春秋直摔到地上,由于受了郑魔王和萧远山两股浑厚内力的激荡,登时昏死过去。 就在此时,慕容博的身后却也闪出了二人,一使铁笛,一用判官笔,直向慕容博攻来。但慕容博的武功显然高出二人甚多,轻轻巧巧地便避了开去,回手啪啪两指,已然封住了二人的穴道。 此时萧远山却已与偷袭他的那人斗在了一处,只见那人双手皆是五指箕张,招招抓向萧远山的要害。饶是萧远山武功极高,一时间也被他弄得手忙脚乱。 慕容博失声叫了一声:“这是‘凝血神抓’!你与四十余年之前的那个大魔头万俟神霄有什么瓜葛?”那人正凝神与萧远山拆招,却哪里顾得上答话? 一旁被慕容博点住穴道的那个使铁笛的年轻人高声道:“慕容老狗,任得敬任大哥乃是西夏国堂堂的护国大将军,又怎会与你说的什么魔头有瓜葛?你不用在此胡言乱语,诬陷好人……你与萧远山和丁春秋联手害死了我爹爹,我高太明不能报此杀父之仇,情愿死在你的手上!” 那使判官笔的中年文士也叫道:“汪教主,你不可中了这三条老狗的奸计,大理国的善阐侯高侯爷便是被这三条老狗联手害死的!” 汪孤尘定睛一看,才认出那与萧远山交手的正是在灵州拼死刺杀小梁太后的那个武士任得敬,而那用判官笔的中年文士却正是自己曾在灵州见过的大理国侍卫“笔砚生”朱丹臣。那用铁笛的青年一身重孝,容貌虽不认得,但听方才的话语也知道他是大理善阐侯高昇泰之子高太明。 “玄悟师弟,请停手!”慕容博断喝一声,忽地跃至萧远山与任得敬的中间,双掌齐挥,忽忽两声,分别向二人胸口击去。这两掌来势甚疾,萧远山和任得敬均被他的掌风逼开了一步,只得停下手来。 慕容博凌空虚点两指,解开了朱丹臣和高太明二人的穴道,朗声问道:“朱护卫,高小侯爷,你们为何要诬陷老衲等人谋害了善阐侯?” 高太明冷冷地道:“我爹在大理郊外遇害之后,皇后娘娘曾查看了他的遗体,说他先是左脚脚踝被人用鹰爪功捏碎,然后被化功大法化去全身的内力,最后胸前中了一招‘大韦陀杵’而死的。皇后娘娘当时曾说,从爹爹身上的伤势看来,杀人的极有可能是你三人。” “嫣儿……嫣儿她果真这么说?”慕容博神色大变,颤声道。“那还有假,王姑娘广知天下武学,又岂会说错?”朱丹臣森然道。在场群豪听了他二人的讲述,忽地一声围拢上来,将萧远山和慕容博围在了中央。 萧远山大声道:“阿弥陀佛!朱施主,以大理善阐侯的武功,我一人杀他已是绰绰有余,又何必与玄觉师兄和丁老怪联手……汪教主,看来这几件事情之中大有蹊跷,劫走丁春秋的看来也未必便是你……师兄,咱们先带这孽障带回少林再做定夺罢!” 慕容博点了点头,猛然左臂一舒,已然将丁春秋提了起来,与萧远山呼啸一声,腾身而起,直往山下而去。“慕容博,你别走!”周桐大急,顾不得别人,便长啸一声,追了下去。 那二僧轻功极高,周桐勉力跟着,追到了一座山崖之上。眼见二僧的身影越来越远,忽然远远地望见下面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一身白衣,手持铁杖,似是欧阳漠,后面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白衣少女,却正是自己无时或忘的小师妹邵云馨,方腊、百花儿、张叔夜等人赫然也在其中。 周桐大喜,忙高声叫道:“馨妹,大哥!快拦住那两个老僧,他们是……”话还没说完,忽听身后一阵冷笑,回头一看,神霄派的少掌门万俟元忠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他的身后。 “你……”周桐刚一张口,万俟元忠一声冷笑,单掌一立,已然重重地击在了他的后背之上。周桐只觉背上像是贴了一大块寒冰,只觉五内俱寒,天旋地转,从山崖顶上直栽了下去…… 第九回 桃源对冷月 原来当日方腊和张叔夜发现周桐不辞而别,又看了他留的书简,知道他已独自下山访查真凶,心下不由甚是挂念。偏巧邵云馨烧了一夜,及至清晨,病情却也大有好转,一睁眼,便看见了周桐放在她床头的那管竹箫。 她朦朦胧胧地记得:昨夜她半睡半醒之时,周桐似是进过她的房间,低声软语地在她耳边说了一阵子话,还亲了她的脸颊。她起初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梦,直到看见了这管箫,才知道昨夜周桐果真来过。 她心下顿时一寒,慌慌张张地跑出房来,却正听见张叔夜说周桐走了,便忙不迭地撞进屋来,从方腊手中抢过周桐所留的那封字柬,看了两眼,二话不说,便又冲了出去,想要就此下山。但没走两步,却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方腊和张叔夜无奈,只得去找林剑然商议,可林剑然遭了这般亡妻丧子的大恸,至今却仍是昏迷不醒。二人与欧阳漠等明教群豪计议再三,始终还是记挂着周桐的安危,当下决定让韩世忠和韩冰兄妹二人先回兰州替张叔夜坐镇,同时调动手下人马眼线,全力察访周桐和凶手的线索;又留下司空文、江上风以及金剑先生李助和吕师囊等两位明教首脑人物,带领此次上华山援手的明教净气、妙明、明相三堂的弟子留守华山,保护卧病在床的林剑然和邵云馨的安全;而欧阳漠则与方腊、张叔夜、裘日新和百花儿一路下山,沿途打听,希望能赶上周桐的行程。 众人计议已定,刚要分头起程之时,邵云馨却又跌跌撞撞地抢了出来,说什么也要随方腊等人一同下山。见众人不允,她便拿了柄冷森森的匕首抵在胸前,大哭着以死相逼。 众人皆知她与周桐情深意重,见她如此,心下也不禁惨然,知道强留她在山上,她也必会设法逃下山来,搞不好还会弄出什么大乱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请金剑先生李助为她略把了把脉,见她身子已无大碍,才决定带她同行。 一行六人一路下了华山,到了华阴县城,可是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也殊非易事。大伙儿正犯难间,邵云馨猛然想起周桐向来人不离箫,现下他将箫留在了自己身边,必然会再买一管新箫随身,便拉众人到了县城里唯一的一家乐器行。一打听,老板果然记得前日的确有曾这样一个客人在店中挑了管箫,还说那人买完箫之后便离开了,说是要去河南。 众人心中一动,已然猜到周桐想要上少林寺,找在那里出家为僧的慕容博问个究竟,当下不敢怠慢,便一路追了过来。一直走到信阳地界,知悉了本月廿三王船帮主铁弓大侠司马行天与星宿老怪丁春秋在鸡公山上决斗之事,料想周桐定会参与,便急急地赶奔鸡公山。哪知就在前一天夜里,邵云馨却突然又发起了高烧。 依着方腊和欧阳漠等人的意思,本想留百花儿照看邵云馨,其余四人上山打探,但邵云馨心中记挂着周桐,又哭又闹,说什么也要上山。众人无奈,只得依了她的性子,但脚程却因此慢了下来。 六人赶到鸡公山下之时,已然将近晌午。刚要上山,恰好遇见了被郑魔王轰下山来的那群星宿弟子。欧阳漠认得星宿派的服色,心中一动,随手便抓了两名星宿弟子,略一询问,得知周桐果然在鸡公山上,而且汪孤尘和明教的三大法王也到了,丁春秋也已然被八大王上官寒云、回龙道长乔道清和周桐三人合力降伏。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不觉一宽,当即加紧上山,哪知走到半山腰,却见迎面奔过来两个少林老僧,又听见了崖顶周桐的呼喊。众人还未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便看见万俟元忠突然闪了出来,一掌将周桐打落了山崖。 目睹眼前这幕惨祸,众人心头皆是一翻。邵云馨尖着嗓子叫了声:“桐哥!”身子一软,登时昏倒在地,一旁百花儿忙扶住了她的身子。方腊和张叔夜一言不发,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怒吼一声,早已双双抢上。 “百花姑娘,你看好邵姑娘!”欧阳漠怕二人有失,叮嘱了一句,手中蛇杖一挥,长啸一声,随即也飞身纵了上去。一直负着丁春秋向前疾奔的萧远山和慕容博听到邵云馨的尖叫,知道有奇祸发生,忙回头看时,正看见周桐的身子朝深谷中急跌下去,不由双眉紧锁,念了声“阿弥陀佛”,对视一眼,掉头向山上疾奔。 此时,这边任得敬、高太明和朱丹臣等人以及明教、王船帮和丐帮的群雄看见周桐坠崖,也纷纷赶了上来。眼见万俟元忠已然无路可走,他却忽然怪笑一声,手一扬,只听“轰”地一声大响,一阵浓烟过后,身影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恶,又让他逃了!”欧阳漠恨恨地骂了一句。方腊和张叔夜顾不得万俟元忠的下落,却只扑在崖边,向下面声嘶力竭地喊着周桐的名字,但这绝壁之下云封雾锁,除了二人呼喊的袅袅余音和谷低隐隐传来的隆隆水声,便是一片死寂,又哪里听得到周桐的声音? 欧阳漠急问司马行天道:“司马兄弟,你久居鸡公山,可知这谷地情形如何?”司马行天沉默半晌,黯然道:“这悬崖下面虽没有林立的怪石,却是一条湍急的山涧。据说那山涧实是一条暗河,通入一处溶洞,便不知流向何方。故此人们皆管这绝壁叫‘断魂崖’,称下面深谷中的山涧作‘落魂涧’。我也曾试着顺流而下,想看看这山涧究竟通向何方,但那水流实在太过湍急,非但无法行舟,就连泅水也难得很。” 众人听了,均自默然不语——须知这司马行天是明教中的妙水法王,又是纵横五湖四海的王船帮帮主,论水上的功夫,可称得起是独步武林,现下就连他也对这“落魂涧”无可奈何,周桐水性本就不佳,又受了万俟元忠一掌,落到这“落魂涧”中,看来是九死一生了。 正在此时,百花儿怀中的邵云馨忽然“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她一睁眼,哭叫了两声“桐哥”,便猛地一把推开了扶着她身子的百花儿,向崖边急奔过去。百花儿一个没提防,被她推了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脚跟,却哪里还追得上她?无奈之下,只得尖声叫道:“云馨妹子,快回来,那里很危险的!” 邵云馨却哪里肯听,只向前急奔。她奔到断魂崖前,刹住了步子,向下望了望,只见下面白茫茫的一片,不禁微微有些目眩。众人见她没动,心下都略略松了一口气。 邵云馨呆呆地在崖畔站了许久,痴痴地自语道:“桐哥,你好无情……你曾对我说过,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你却为何……为何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去了?……没有我陪你,你一个人,难道便不寂寞么?”说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眨了几眨,两滴珠泪顺着她秀美但有些憔悴的脸庞滚落下来,打在了崖边的石头上。 旁观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动心——汪孤尘等明教群豪和任得敬等三人纷纷低头嗟叹;陈孤雁和吴长风默默地垂头不语;方腊和张叔夜均是紧咬钢牙,默然垂泪;百花儿却早已伏在方腊的肩头,泣不成声;慕容博长眉紧皱,轻轻将丁春秋放在地上,与萧远山盘膝趺坐,双手合十,眉目微合,低声念起《往生咒》来。 可就在众人这一分神间,崖畔的邵云馨却低低地叫了声:“断魂崖……桐哥,馨妹来陪你了!”说着一咬牙,双足一蹬,便向这断魂崖下涌身跳落了下去。 众人均没想到她会突然跳崖,大惊之下均怔住了。眼看邵云馨的身子便要从崖上直坠下去,忽然灰影一闪,从旁边的古树上倏地跃下一个白发老妇来。只见那老妇纵到崖边,长袖舒处,已然将邵云馨的身子卷了上来,接着大袖一甩,邵云馨悄没声息地轻轻落在了地上。方腊、张叔夜和百花儿忙抢上去看时,却见她双目紧闭,却又昏了过去。 见邵云馨平安无事,三人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百花儿忙抬头向那白发老妇道:“老婆婆,多谢……师父,怎么是您老人家到了?”说着忙跑了上去。只见那老妇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众人一愣,忙抬头看时,却见那老妇头如霜雪,二目无神,腿弯背驼,手扶一根藤杖,老态龙钟。若不是众人看了方才她飞袖卷人的高超武功,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竟然会是一位武林高手。 方腊横抱着邵云馨的身子,向那驼背老妇道:“多谢婆婆相救我师妹的大恩,待我们铲除了神霄派,杀了万俟元忠这狗贼为我二弟报仇之后,方腊定当供婆婆驱策,万死不辞。” “是么?”那老妇喘吁吁地冷笑道,“就凭你们这等微末道行,你以为能斗得过他神霄派么?你只须好好待我这个苦命的徒儿,别做了负心汉子,我老太婆便心满意足了。”说着,目光向四周冷冷地一扫,却在汪孤尘身上停了片刻。“师父……”百花儿听了那老妇的话,不由娇羞满面,轻轻嗔了一句。 那老妇冷冷地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我告诉你,倘若这小子对你负心,你便立时用我传你的那路‘九天玄女剑法’取了他的性命!” “阿弥陀佛,”一旁静坐念经的慕容博忽然开口问方腊道,“这位施主,方才你说那行凶之人名叫万俟元忠,是什么神霄派之人,不知是也不是?” 方腊却不认识慕容博,只道他是上鸡公山捉拿星宿老怪的少林高僧,忙答道:“不错,方才出暗掌害我二弟之人便是神霄派的少掌门万俟元忠。不知大师有何高见,可曾听说过这门派么?” 慕容博道:“老衲向来没听说过‘神霄派’这三个字,不过倘使果真如施主所言,派名‘神霄’而掌门复姓万俟的话,老衲便可断定……”“慕容老儿,”他话没说完,那驼背婆婆突然插话道,“你倒还有闲心在此说话,我方才上山之时,听到山下一群人说要去什么姑苏金风庄找那姓邓的一伙人的麻烦呢。” “什么?”慕容博一听,不由神色大变,“你说他们要去找百川他们的麻烦?”说着霍地站起身来,向萧远山道:“玄悟师弟,劳你先带这孽畜回少林向方丈师兄交法旨,同时对方丈师兄说:玄觉还有一段俗缘要了。”说着猛然腾身跃起,三晃两晃,已然踪迹不见。 众人一惊,再一回头,萧远山和丁春秋却也没了踪影。“可恨,让这三条老狗走脱了!”高太明恨恨地道。猛然间人影一闪,却是那驼背老妇一声怪笑,纵身跃上了树梢。 “师父,你别走!”百花儿叫了一声。那老妇依旧喘吁吁地道:“丫头,你自己珍重,切末吃了负心汉子的亏。”说着,有意无意地向旁边的汪孤尘扫了一眼,随即飘然而去。 这几人一去,断魂崖畔顿时冷清了下来。群豪默默无语,跟着司马行天回归王船帮的总舵。众人计议半晌,汪孤尘决定带三大法王上嵩山少林寺找玄渡大师对证丁春秋之事;吴长风等丐帮众人决意先留在鸡公山,帮司马行天寻找周桐的下落;方腊和欧阳漠一行人却决定南下姑苏金风庄,一则期望在那里遇见万俟元忠,为周桐报仇,二则也期望能碰上慕容博,探问杀害丁柔的真凶;任得敬,朱丹臣和高太明一心找慕容博复仇,便也决意随他们南下。 众人计议已定,当下不再耽搁,随即分头下山。可当方腊一行人走到断魂崖时,邵云馨却驻了脚,说什么也不肯动了。张叔夜大急,向邵云馨道:“小师妹,你这是干什么?” 邵云馨痴痴地道:“桐哥答应过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他不会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走的……他定是找了个什么地方躲了起来,和我开玩笑的……没错,定是如此,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众人惨然相顾,都不知说什么好。半晌,百花儿轻轻地凑了上去,泫然道:“云馨妹子,周大哥……周大哥他已然……已然……,你这样折磨自己的身子,他也不会……也不会……”说着,却已然泣不成声。 “胡说!”邵云馨尖声叫道,“你胡说,桐哥不会丢下我的……你别过来,你们谁都不许过来,否则我便立时从这断魂崖上跳下去!” “小师妹!”方腊大声叫道,“二弟……二弟他真的已经死了!”他的话音有些发颤,一双虎目之中已然禁不住淌下泪来。“桐哥……他死了?他真的死了?”邵云馨芳唇微颤,自语了两句,忽然“哇”的一声,跪倒在崖边大哭起来。众人怕她再寻短见,均向前围了两步。 方腊大着胆子向前跨了两步,颤声向邵云馨道:“小师妹,别哭了,再哭也没有用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杀了万俟元忠那狗贼,替二弟报仇血恨!” 邵云馨抬起头来,哽咽道:“不错,我要亲手杀了这个狗贼,拉到这断魂崖前破腹剜心,为你报仇……”她恍惚之间,竟将眼前的方腊认做了周桐,竟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伏在他胸前失声哭道:“桐哥,你好狠心,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方腊被她抱着,有些不知所措,也不忍将她推开,只得回头向百花儿望去。却见她美目含泪,与他目光一对,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邵云馨哭了许久,神志略清醒了些,发现自己正伏在方腊怀里,不禁一阵大窘,慌忙松了手,抽泣道:“五师哥,我方才……方才不是……”却又说不下去了。 方腊柔声道:“小师妹,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小心哭坏了身子。”邵云馨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颤声向众人道:“五师哥,七师哥,百花姊姊,我答应你们,从今以后,再不会像今天一样耍性子了。” “小师妹,你心里难过,我们不怪你……”张叔夜道。邵云馨却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不过,我也请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此次咱们去金风庄,除非是我死在这些狗贼的手里,否则捉了万俟元忠以后,便定要让我将他带到这断魂崖顶,破腹剜心,为桐哥复仇……” “这是当然的了……”方腊道。“五师哥,请听我把话说完,”邵云馨神色郑重,一字一顿地道:“杀了那狗贼之后,我便先用剑划花了自己的脸,然后再从这崖顶跳下去陪桐哥,到时,你们谁也不准拦我!” “小师妹,你何苦……”方腊和张叔夜心中一凛,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素顽皮娇憨的小师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禁张口结舌。 邵云馨淡然道:“你们如果不答应,我也只好现在便死了……”她淡淡一笑,抬手捋了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道:“其实这样也好,可以早些与桐哥见面,那这报仇之事便有劳两位师兄了……”说着,便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崖边缓缓走去。 方腊与张叔夜相顾摇头,均知小师妹行事向来执拗,知道今天如果不答应她这个条件,她真的会就此跳崖自尽殉情。无奈之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先哄过了这一时,再慢慢的开解她。张叔夜当下道:“小师妹,你别……我们……答应就是。” 邵云馨长发一甩,转过头来,含泪道:“七师哥,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要反悔了。”张叔夜点头道:“这是自然,若有反悔,叫我张叔夜不得善终。” 他嘴里说着,心下暗自计议:“到时只要当场毙了万俟元忠,再一把火烧了他的尸身,小师妹便无法在此将他破腹剜心祭奠二弟,到时咱们再拦她自尽,也便算不得是有悖誓言了……即便当真应了誓,只要真能救得小师妹一命,便也算是值得了。” 众人劝住了邵云馨,这才一路下山赶奔金风庄。一路之上,方腊等人才从任得敬和朱丹臣口中知道了他们此来的原因——原来不久之前,西夏的兵马大元帅,亲王嵬名察哥竟然遭人暗算,死在府中。据驸马虚竹子验看,竟似是中了一阳指之类的高深指力。 西夏国王李乾顺无奈,只得命护国将军任得敬护送察哥的尸身到大理请大理皇后王语嫣验看。哪知任得敬到了大理,却听到了大理善阐侯高昇泰遇害的消息。 这高氏一族,向来是大理段氏的辅国重臣。昔年奸臣杨义贞作乱,弑了大理上德帝段廉义,而后上明帝段寿辉平叛登基,靠的便是高昇泰的父亲高智昇相助;而后保定帝段正明即位,封高昇泰为善阐侯,位列范骅、巴天石、华赫艮等三公之上;自从保定帝退位,段誉登基之后,国家大事更是全仗高昇泰一手打理。是故高昇泰之死,于大理国实可谓折一栋梁,噩耗传出,不免举国震惊。 王语嫣查看了察哥和高昇泰二人尸体的伤处,不免大惊失色——察哥的伤势表面看来像是一阳指,可仔细看来,中的却是少林派的摩诃指,而高昇泰的身上却有鹰爪功、化功大法和大韦陀杵三门功夫的痕迹。 须知察哥和高昇泰是西夏、大理两国的股肱之臣,是故这二人接连横死便应该不是巧合。段誉等众人思量再三,疑心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萧远山、慕容博和丁春秋三人的身上。 由于此事太过重大,段誉和虚竹子一面派手下的奇人异士四下打探,另一面却派了朱丹臣、任得敬以及高昇泰之子高太明上少林寺找玄渡方丈询问情况。三人一路行至信阳,听说丁春秋要在鸡公山扬威,这才跟了上来。 知悉了大理和西夏两国的变故,欧阳漠和方腊等人心中不由更增狐疑,丝毫理不清头绪。但众人心中却始终觉得,这一连串的怪事似与那次在华山现身的万俟元忠和神霄派有着重大联系。众人狐疑不定,只得加紧赶赴姑苏。可偏偏又在长江边遇到了大风,耽搁了三天的行程。 这一日,众人好容易才赶到金风庄附近,却远远地便听见一阵金戈之声。众人不由心中一翻,忙奔过去看时,却见一路之上,遍地横躺竖卧,俱是云霞风霜四庄的庄丁和神霄派弟子的尸体。再一抬头,却看见邓百川、公冶乾和风波恶三人浑身是血,正被万俟元忠、卓不凡、玄冥子等人围在中央。 众人见邓百川等三人势危,又见带队的却是害死周桐的元凶万俟元忠,不禁怒从心起。刚要作势扑上,忽听一声长啸,两条人影如鬼魅般的飞纵而至,举手投足之间,已然有数名神霄派弟子惨叫着跌了出去,手刨脚瞪,眼见是不能活了。 众人定睛看时,才看情那二人中有一个是位银髯垂胸的老僧,正是在少林出家,法名玄觉的慕容博;另一个人身材枯槁,一身青袍,手拄两根细细的铁杖,一张脸冷冰冰的直如僵尸,却正是昔年名动江湖的“恶贯满盈”段延庆! “老庄主!”邓百川叫了一声,“您来了便好了!”“百川,苦了你们弟兄了!”慕容博说着,飞起脚来,已然将他身边的活见鬼忽尔莫彻手中的弯剑踢上了天去。一旁段延庆铁杖连点,嗤嗤有声,不一时间,又有两名神霄派的好手倒地身亡。但二人武功虽高,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在场的大多是当世的高手耆宿?神霄派众人乱了片刻,万俟元忠发一声喊,众人立时蜂拥而上,将这五人困在了中央。 忽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娇叱道:“万俟元忠,你这狗贼,还我桐哥命来!”却正是邵云馨的声音。只见她银牙紧咬,俏脸通红,人随声,剑随人,唰地一声向万俟元忠的面门直刺过来。 这一剑来势迅疾凌厉,不由逼得万俟元忠倒退了两步。他忽觉脑后生风,慌忙闪开,却见方腊和张叔夜势如疯虎一般直向他攻了过来,只得凝神招架。 邵云馨一剑刺空,并不气馁,又挥剑向万俟元忠的后颈斩去。万俟元忠正被方腊和张叔夜缠住,竟没留心。眼见他立时便要血溅当场,旁边玄冥子忽然怪笑一声,伸指疾点邵云馨的左肋。 他原指望以这一指将邵云馨逼退,但见眼前这少女却似浑然不觉,依旧挥见向万俟元忠疾斩,心下不由也是一惊。他可不知邵云馨早存死志,只是一心杀万俟元忠为周桐复仇,至于自己的安危性命,却全然顾不得了。 眼看邵云馨便要与万俟元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旁边欧阳漠大急,叫了一声:“邵姑娘,你不要命了?”说着飞身而上,右手蛇杖在玄冥子面前一晃,舒左臂一抓,已然扣住了邵云馨的穴道。 邵云馨只觉身子一阵酸麻,丝毫动弹不得,只得尖声叫道:“欧阳漠,你快放我下来,让我杀这狗贼报仇!……你快放我……”但欧阳漠的手直如铁钳一般,死死地将她扣住,对她理也不理。 玄冥子吃过欧阳漠这杖上怪蛇的大亏,见二蛇在他杖端蠢蠢蠕动,心头不禁有些发毛,忙连退了数步。欧阳漠却不进招,向圈外的高太明道:“小侯爷,接住了!别让她再乱动!”说着左臂一挥,将邵云馨从众人头顶上平平地掷了出去。 原来群豪见邓百川等人势危,纷纷纵身上去相帮,惟有高太明心下颇不愿出手相救自己的“杀父仇人”慕容博,因此迟疑着没有动手。他听到欧阳漠的喊声,抬眼见邵云馨飞了出来,慌忙伸臂将她接住,平平地放在地上,说了声:“邵姑娘,高某得罪了!”随即铁笛一挥,封了邵云馨的几处大穴。 邵云馨只觉周身酸麻,不丹动弹不得,甚至想说话也开不了口,心下大急,只得一面恨恨的盯着高太明,一面暗运紫霞神功,想以内力冲开穴道。她可不知高太明自幼随父亲习武,这铁笛点穴的功夫非同寻常,又岂是这一时半刻之间能冲得开的? 此时,慕容博等人得了群豪相助,攻势陡盛,神霄派众人左支右绌,败相立显。猛然之间,方腊长啸一声,使了“乾坤大挪移”中的一招“移花接木”,双手一穿一带,已然将孟无痕和魏保荣二人的剑招递到了彼此身上,只听两声惨叫,二人一中左肩,一中右腿,双双摔了出去。 百花儿却又与神山上人战在了一处。这是二人第三度交手,此刻百花儿得那白发老妇调教,武功已然大进,经了这几场大阵仗,临敌经验也长了许多。加之她目睹了思过崖和断魂崖上的两幕惨剧,心中甚是悲愤,因此也便忘记了眼前这位前辈高手的身份,将一路九天玄女剑法挥挥洒洒地使将出来,招招直攻神山的要害。神山一面暗自奇怪她武功为何进步如此神速,一面又要提防她的独门暗器“附骨针”,因此虽然武功较她为高,却只与她打了个平手。 此时张叔夜已然被卓不凡从万俟元忠身旁逼开。卓不凡剑法虽强,终究是内伤初愈;而张叔夜这几年虽没什么奇遇,却是日夜练功不辍,加之修习了紫霞神功和锁鼻飞精术,因此武功内力也远胜当年。二人扯直,卓不凡只稍胜半筹,想在几招之内便伤了张叔夜,却是难上加难。旁边任得敬、裘日新、朱丹臣和段延庆敌住了赞布喇嘛、崔绿华等人,却也是应付自如。 慕容博却与风、邓、公冶三人围住了万俟元忠。慕容博与他拆了数十招,不禁越打越是心惊,只觉他的武功似极了自己年轻时会过的一个大魔头。 他原是从鸡公山一路赶来相援地,不想半路却碰到了同样问讯而来的段延庆。段延庆曾听王语嫣说在大理行凶杀害高昇泰的便是慕容博,只道他此去金风庄不怀好意。慕容博在少林出家,对段延庆改邪归正之事一无所知,也以为他便是去金风庄行凶的众人之一,是故二人话不投机,便当场动起手来。 二人边打边走,一直打到金风庄边,才知道彼此误会了,慌忙一同进庄。但二人这一番打斗,不仅耽搁了时间,更耗了两人的大半真气,因此此时慕容博与万俟元忠拖延一久,竟感到内力微微有些不济。 万俟元忠却不知内情,只道慕容博的内功修为比他深了数十年,长此下去自己势必被他拖垮。他心念电转,想到慕容博与邓百川等三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下毒计顿生,当即将手中折扇一挥,只听“飕飕飕”三声,三枚毒钉直射慕容博的印堂、喉结、前心三处要害。 “阿弥陀佛。好毒的小子,居然暗箭伤人!”慕容博断喝一声,向后飘出数尺,才避开了这三枚来势迅疾的毒钉。不想万俟元忠却不向他再进招,反而长啸一声,向身旁的风、邓、公冶三人扑去。 邓百川等三人与神霄派众高手奋战许久,早已遍体鳞伤,但见万俟元忠扑到,却不退让,同时出手迎击。慕容博早知这万俟元忠武功了得,急忙喝道:“百川,你们三人速速退开!” 风波恶大声道:“老庄主,这厮虏走了小主人,咱们四兄弟受您大恩,老风这场架是与他打定……”话还没说完,万俟元忠狞笑一声,将手中纯钢折扇一合,“噗”地一声,已然插进了他的咽喉。风波恶闷哼一声,直直地仆倒在地。“风兄弟!” 慕容博低呼一声,只觉头脑之中一阵晕眩。待要上去救援,却只觉气息一窒,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心知自己方才剧斗之间,已然受了内伤,只得坐下凝神调息。 “四弟!”公冶乾怒吼一声,如疯虎一般向万俟元忠扑来。“不自量力!”万俟元忠冷笑一声,回手一掌,斜斜地在劈向公冶乾的左肩之上。 哪知公冶乾虽然中掌,却余劲未息,在跌倒的同时,拼尽全力向前一蹿,死死地抱住了万俟元忠的双腿。万俟元忠大急,双掌在公冶乾头上身上连连猛击。 其实公冶乾在受了他第一掌后便已然折颈而死,万俟元忠此后的数掌虽然猛烈,他却已不知道了,但双臂却兀自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腿不放。 邓百川见二弟四弟接连丧命,心下悲愤难当,当下拼尽全力,双掌平平推出,直击万俟元忠的后背。万俟元忠双腿被公冶乾抱住,动弹不得。听见身后掌风做响,只得将内力运到背上。 只听“砰”的一声,邓百川那沉雄浑厚的掌力已然印在了他的背上。就在这时,慕容博气息一畅,呼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陡然跃起身来,一掌拍在了万俟元忠的前胸之上。万俟元忠惨叫一声,口鼻之中鲜血狂喷,软软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邓百川大笑一声,也仰天栽了下去。 慕容博一把扶住了邓百川的身子,含泪叫道:“百川,你挺住!”邓百川张开眼睛,望了望他,强笑道:“老庄主……咱们兄弟受慕容氏大恩,今日……今日也算死得其所,总算……总算能与三弟相会了……只是……小主人……小主人……”说着,头一歪,就此气绝。原来他与群强鏖战多时,早已油尽灯枯,这临终的一掌,委实已然耗尽了他的全部内力。 慕容博放下邓百川的尸身,正欲上去再在万俟元忠的身上补一掌,忽然从树上跃下一个黑衣蒙面人,挡在了万俟元忠身前,不由分说,五指箕张,便向慕容博头顶抓落,慕容博慌忙闪身避开。 “凝血神抓!”慕容博、欧阳漠和任得敬同时叫了一声。此时神霄派众人见那黑衣人至此,纷纷跳出圈外,向那黑衣人躬身道:“恭迎掌门师尊!” 那黑衣人将左手一扬,众人才看情他右臂弯里尚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欧阳漠纵身而上,双目圆睁,朗声喝问:“害死我爹爹欧阳敬山的是不是你!” 那黑衣人阴恻恻地道:“不错,想杀我报仇么?”欧阳漠一言不发,将蛇杖扔在一旁,双手据地,喉中阁阁作响。“蛤蟆功?”那黑衣人冷笑一声,“我便接你一招!”说着手一扬,却将那男童向欧阳漠抛了过来。“不好!”段延庆认出那男童便是慕容复与阿碧的遗孤独孤超,忙不迭地急叫了一声,“莫伤了那孩子!” 原来欧阳敬山所创的这路“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运起功来,只要敌人轻轻一触,内力登时会以排山倒海之势迸发出来。故此欧阳漠见他将那男童丢将过来,心中大大的一急,慌忙将内力回收。 可如此一来,欧阳漠无异于以蛤蟆功的浑厚内力回击自身,顿觉胸口一震,喷出一口血来。但即便如此,那蛤蟆功一触即发,仍有一少半内力击在了那孩子身上,那一个小小的身躯便似秋风中的落叶般飞了出去。 段延庆飘身而起,将那独孤超拢在了怀中。众人看时,却见那孩子已是口鼻紧闭,气若游丝。段延庆慌忙封了他几处穴道,又为他接续真气。 群豪只顾看那孩子,可再一抬头看那黑衣人时,却见他已负了万俟元忠的身躯,带着神霄派众弟子绝尘而去,远远地甩下一句话:“段延庆、任得敬,你们真是我的好徒儿,竟用我传你们的功夫杀害同门……”任得敬和段延庆口中不说,心中却皆暗道:“果真是他么?” 众人见追赶不上,只得作罢。段延庆眼见独孤超垂危,心下大急,向慕容博道:“慕容兄,你还不想办法救救你孙子?” “什么我的孙子?”慕容博不明就里,问了一句。段延庆急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再对你说,总之他是你慕容博如假包换的亲孙子便是了。” 慕容博叹道:“事已至此,不管你所言是真是假,这孩子如今性命垂危,能救他的怕只有洞庭药隐一人了……”“洞庭药隐?”任得敬脱口道:“此人向来只诊不医,找他又有何用?” 慕容博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略显惊讶,但随即续道:“不妨。这药隐尚欠老衲一个天大的人情,只要提出我的名字,料他必会出手相救……欧阳施主,老衲内伤颇重,行走不快,还请你们几位跑一趟罢。” 段延庆急道:“用他们做什么,我去即可。”说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忽觉周身酸麻,胸口发闷。慕容博苦笑道:“延庆太子,咱们连打了这么多天,你的内伤也不比我轻多少。” 此时,一旁的高太明忽然跃起身来,铁笛挥处,直奔慕容博的太阳穴击来。朱丹臣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小侯爷且慢,此事看来隐情颇多,还须从长计议才是。”高太明恨恨地道:“难道我爹爹便白死了不成?”说着扭头便走。 朱丹臣叫了两声“小侯爷”,见他去意坚决,无奈之下,只得追了过去。任得敬看看他二人,向众人一拱手道:“任某也只得告辞了。”说着便也向着二人的背影追了下去。 欧阳漠望着三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向慕容博道:“玄觉大师,这孩子的伤势因我而起,此事在下义不容辞。敢问应该如何去找那洞庭药隐前辈?” 慕容博道:“他在洞庭湖畔的神农谷中结庐隐居,你们只要在他的草庐前向里面连喊三声‘洞庭药隐听了,姑苏慕容博向你讨债来了!’他便回立时现身相见……你们速速去罢。老衲和延庆太子在此等候你们的回音。”说着又将神农谷的详细方位告诉了欧阳漠。 欧阳漠点头道:“好,咱们这就去神农谷。”说着抬腿便走,裘日新也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欧阳漠回过头来道:“方兄弟,百花姑娘,张兄弟,咱们大伙儿同去罢。倘若那药隐不肯相救,咱们还可以合力逼他就范……”说着咳嗽两声,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欧阳大哥,你没事罢?”百花儿忙抢了上去,一面用手帕替他擦血,一面向方、张二人道:“方大哥,张大哥,你们快点啊。” 方腊和张叔夜本想再向慕容博追问华山上那一段血仇之事,但见欧阳漠和百花儿如此,也知道那孩子伤重,再拖延不得。又听慕容博说会在此等候他们的消息,便将此话又咽了回去。张叔夜见欧阳漠嘴角尚有血痕,心下不忍,忙抢了上去,从他怀中将独孤超抱了过来。 方腊回过身来,伸指将邵云馨的穴道解了,问了一句:“小师妹,方才累你受苦了,你没事罢?”邵云馨双目紧闭,却不回答。 原来她被高太明封住了穴道,眼见仇人就在眼前,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不禁又急又怒,后来看见万俟元忠被慕容博一掌震得呕血倒地,只道他已然死了,心下又是一喜,但随即想到周桐,又不禁大大地一悲。她血脉被封已久,怎经得起如此大悲大喜的冲击,当即便昏了过去。 方腊无奈,一下腰,将她负在背上,大步跟了上去。百花儿望了他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百花妹子,你怎么了?”方腊问了一句。 百花儿长发一甩,向他笑了笑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那孩子可怜……”说着,脚下加紧,跑到了方腊前面。方腊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暗道:“姑娘家的心思总是古古怪怪的,教人猜也猜不透……” 走了不多时,天便渐渐黑了,众人无奈,只得找了家旅店投宿。欧阳漠内伤不轻,又为独孤超续了一天的真气,已然疲乏之极,早早便睡下了。独孤超却仍是气若游丝,全仗一口真气维持,方腊、张叔夜和裘日新只得轮流为他接续真气。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了,却忽听百花儿隔壁房中一阵脚步声响,紧接着便听百花儿叫道:“云馨妹子,你上哪去,快回来!”张叔夜正为独孤超运功,方腊和裘日新却早奔了出来。 却见邵云馨正大步向外走去,百花儿口中叫着,披头散发地追了出来。方腊叹了口气,一纵身,跃到了邵云馨面前,大声道:“小师妹,你又要到哪里去?” 邵云馨双目直勾勾地,淡然道:“你让开,万俟元忠既已死了,我自要回断魂崖找桐哥了。”方腊心下一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一言不发,拦在邵云馨的身前。 “你快让开!”邵云馨嘴里说着,想从方腊的身侧逃走,但方腊的乾坤大挪移功夫已然非同小可,她又怎溜得出去。邵云馨一急之下,陡然秀眉一挑,寒光一闪,冷森森的长剑出匣,刷地一剑向方腊刺去。 方腊没想到她会出剑,慌忙一闪之间,还是慢了一步,肩头被剑锋带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涌了出来。“你疯了!”百花儿娇叱一声,飞身而起,双足鸳鸯连环,踢中了邵云馨的穴道,邵云馨身子一麻,倒在了地上。 百花儿奔过来,急急地问方腊道:“方大哥,你……”哪知话还没说完,方腊却将手一扬,重重地打了她一计耳光,大声道:“百花妹子,你……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百花儿抬起头来,泪光莹然地望着方腊,俏丽的脸颊之上,肿起了五道红红的掌痕。 “方兄弟,你……”裘日新恨恨地瞪了方腊一眼,刚想安慰百花儿两句,百花儿却先颤声对方腊道:“对,我就是不懂事……都是我不好,这总行了罢?……”说罢,身形一飘,跃上屋脊,调头便走。 方腊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裘日新急道:“还不快去向她认错?”方腊呆了一呆,忙上房追了过去。他修习乾坤大挪移后,武功大进,轻功也高了不少,不多时便撵上了百花儿。 “百花妹子,你别走,快停下!”方腊连喊数声,百花儿却直如不闻。方腊一时心急,纵身跃到她的身前,双臂一张,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放手!再对我轻薄无礼,我立时咬舌自尽!”百花儿挣扎道。方腊紧紧抱着她的身子,与她颜面相对,呼吸相接,只觉她身上的少女体香扑面而来,一时把持不住,向她娇艳的红唇上深深吻了下去。百花儿开始还尽力挣扎,但在他一吻之下,身子却顿时酥了,软软地靠在了方腊的身上。 好半天,方腊才松开嘴,拥着百花儿绵软的身子,柔声道:“好妹子,方大哥对不住你……你的脸还痛不痛?”百花儿颤声道:“方大哥,其实是我不好……周大哥出了事,云馨妹子心中不好过,我原该迁就她些才是……可我一看你与她那么亲热,心中便有些儿不高兴,方才见她用剑伤你,我一时气得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才……哎呀,你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她看见方腊肩头的伤口,登时大急,忙撕下一条衣襟为她包扎。 “百花妹子……”方腊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头登时一热。百花儿却幽幽地道:“方大哥,你知道么,在百花儿的心中,便只有一个你。我知道你的心,只要你心中有我百花儿,我便知足了……” 说话间,她已然将方腊的伤口包好,又道:“好了,咱们快回去看看云馨妹子罢!”说着,拉了方腊的手,便急急往回跑去。 二人相携回到旅店,裘日新却仍在院中等消息,见百花儿回来了,登时眼睛一亮,问了一句:“百花姑娘,你没事罢?”百花儿笑着摇了摇头,问道:“裘大哥,云馨妹子怎么样了?” 裘日新叹道:“我哄她说万俟元忠未死,正在神农谷药隐那里疗伤,她信了我的话,好容易才睡下了……”方腊叹道:“明日到了神农谷,她知道万俟元忠不在,恐怕还会有事……唉,走一时算一时罢!” 次日晌午,众人终于赶到了洞庭湖畔。依着慕容博所指的方位,果然找到了一处烟云缭绕的深谷。众人暗思:“想来这里便是神农谷了,却不知能不能遇到那位洞庭药隐?” 前行片刻,忽见前面有一座茅舍。欧阳漠心中一喜,暗道:“是这里了!”当下站在门口,朗声向里面喊道:“洞庭药隐听了,姑苏慕容博向你讨债来了!” 他连喊三声,屋内却毫无动静。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道:“慕容博这老东西真耐得住性子,教我在此等了他三十六年!” 众人忙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农,腰弯背驼,左腿微瘸,右脸颊上有还一道长长的刀疤,弄得五官错位,甚是吓人。 “您便是洞庭药隐前辈么?”欧阳漠向那怪人深深打了一躬,问道。“除了我这老怪物,还有谁会住在这如此荒僻的神农谷中?”那怪人依旧冷冷地道:“你中的是西域欧阳家的蛤蟆功,伤得不轻,但听你说话的声音,可知你内功不错,即便不要我救治,三个月后也可复原如初;”说着又向其余众人扫了一眼,“这黑大汉肩头被长剑所伤,伤口长二寸五,深三分,应该不用我治,虽然包了布,却也仍蛮不过我的眼睛。” 方腊和百花儿对视一眼,知道药隐所说半点不错,心下不禁暗暗叹服。洞庭药隐又道:“这小姑娘眼神迷离,受得乃是心魔滋扰,以致气血不畅,五脏不调,治起来倒颇要费一番功夫;那汉子怀中的孩子却也中了蛤蟆功的内力,命不久长……我只欠慕容博一条人命,他让你们来,到底是让我救哪一个?” 百花儿道:“你都治了不行么?”药隐森然道:“我曾发过毒誓,向来只断生死,不救性命。不信你们看——”说着缓缓抬起了左手。众人定睛一看,心头不禁一凛——原来他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小指和无名指却已齐根而断。 药隐冷冷地道:“几十年前,我救过一个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堪堪废命之人,可那人武功练成之后,竟然横行无忌,成了江湖上的第一公敌。我一气之下,斩断了自己左手的小指,从此隐居神农谷,发誓如再救人性命,便再斩断自己的一根指头。 “后来我好容易将那人捉住,囚在了谷中。可数年之前,我出谷采药时发现一个少年身中数刀,身旁俱是死尸,老幼不等,大概是举家返乡时遭遇了盗匪。我心下不忍,又正值要试验一种新药,便将他带回谷中,医好了他的伤。那新药却也灵验,为他平添了三十年的深厚内力……可这小子不知为何,竟然跑到后山,将那大魔头放了出来,与他一同逃出了谷去……我懊悔之下,又斩下了左手的无名指。” 药隐说着,猛然寒光一闪,已用右手中一把锃亮的药锄齐根将左手中指齐根切了下来。众人大惊,百花儿更吓得尖叫了一声。“前辈,你……”欧阳漠问了一句。 洞庭药隐却神色如常,依旧冷冷地道:“我歉慕容博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一条人命,我不可不救,但也不可违了自己的誓言,这手指却是非砍不可的……慕容博到底让我救谁?”说着,右手运动如飞,已然将左手的伤处严严实实的扎了起来。 众人这才知道任得敬所言药隐“只诊不医”之谈的确非虚,不禁暗暗纳罕。欧阳漠见药隐态度坚决,当下也不再多说,将独孤超从张叔夜手中接了过来,递到药隐面前道:“前辈,这是慕容老先生的孙子独孤超,请前辈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命。” “我管他是谁?我救得活他也好,救不活他也好,总之是还了慕容博的人情,此后再不歉他什么!”药隐冷然道,“这孩子的伤重得紧,医他并非一日半日之功。我洞庭药隐向来说话算话,既然斩了自己的手指,便自会尽力医他。神农谷向来不留外客,你们走罢!” 欧阳漠知他脾气古怪,怕呆长了会令他变卦,当即向他深深一躬道:“还请前辈费心,咱们告辞了。”说着带着众人便转身而去。 刚走出不远,却忽听身后邵云馨大声道:“我问你,万俟元忠那狗贼是不是在神农谷中养伤?”方腊心道:“糟了!”忙对欧阳漠道:“欧阳大哥,你们先走,我回去看看!”说着转身便走。“方大哥,你小心!”百花儿在后面叫了一声。 药隐听了邵云馨的问话,依旧冷冷地道:“什么万俟元忠,神农谷中没有这个人!”“没有?”邵云馨呆了一呆,痴痴地自语道,“看来果真是裘大哥骗我,那狗贼早已死了……桐哥,你的仇报了,咱们也可以见面了……”说着微微一笑,长剑一横,便向自己颈中刎去,随之长剑脱手,身子向后栽去。 “小师妹!”方腊见状,失声叫了一声,急奔过去,抱住了邵云馨的身子,定睛一看,却不由得呆了——邵云馨雪白的脖颈之上,竟然没有半点伤痕!方腊忙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知她已然昏睡了过去。他抬头看看洞庭药隐,满面皆是迷茫之色。 药隐的神色却依旧是冷若冰霜,低沉着嗓子道:“我这神农谷中岂是自尽的地方?她中了我的迷迭香,要昏睡一天一夜。你速速带她离开神农谷,要死让她死在外面,别坏了我洞庭药隐的名声,说我医道不精,医死了人!” “前辈,谢了!”方腊道一声谢,弯腰将邵云馨抱了起来,转身便走。“等等!”药隐叫了一声,“看你对她如此关心,你却是她什么人?” 方腊道:“她是晚辈的小师妹,不知前辈有何指教?”药隐叹了口气,将口附在方腊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方腊登时呆了,正待多问,忽听山崖之上传来数声洪亮的雕鸣之声。 药隐听到那雕鸣之声,始终冷冰冰的脸上陡然闪过了一丝惊怖的神色,但旋即复原,向方腊说了声:“你们快走!”“前辈……”方腊还想再问一句,洞庭药隐却双眉一挑,厉声喝道:“快滚!”随即挟了独孤超飘身进屋,手臂一挥,一股浑厚的内力将屋门和柴扉尽皆掩上了。 方腊无奈,只得抱了邵云馨离去。望着怀中这个沉睡的小师妹,方腊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一晚周桐的那句话:“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们要替我好好照顾馨妹,替她找个好人家。”方腊仰天叹了口气,自语道:“怎么会如此?果真向洞庭药隐所说的那样么?二弟,你现在究竟是否还尚在人间,这却让我怎么才好?” 原来当日周桐遭万俟元忠暗算,中了他一掌,从断魂崖上直跌下来。在他向下急坠的那一刻间,他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了邵云馨那一双含着热泪的盈盈美目。 “馨妹,难道咱们真的再不能相见了么?”周桐想到邵云馨,想到二人那一晚“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的旦旦誓言,不禁万念俱灰,登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朦朦胧胧之间,周桐只觉浑如身坠寒冰地狱一般,奇寒彻骨。就这样过了好久,忽然好似望到一团熊熊的火,只觉那火暖烘烘地,身上才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桐哥,桐哥……”周桐只觉耳边似是有个少女在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馨妹!”他心中一凛,依稀看见邵云馨一身白衣,盈盈笑着,莲步徐徐,足不点地一般翩然走到了他的身前,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忽闪忽闪的,眼波流转,顾盼之间似乎尽是笑意。 “馨妹,是你么?……我已然死了么?这里又是什么所在?……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难道是你见我坠崖身亡,随即便也跳崖相殉了么?……你为什么这么傻?” 邵云馨却不说话,只笑盈盈地走到他的身边,随即双臂一张,将一个温软的身子靠了上来。周桐只觉怀中暖玉温香,本来冰冷的身子里面登时涌起了一股暖流。 周桐只觉身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含含糊糊地叫了两声“馨妹”。他与邵云馨呼吸相接,只觉她吹气如兰,顿时心驰神往,便向她娇艳欲滴的香唇上吻了下去。 他只觉邵云馨的唇触电般猛地向后一缩,但随即却又宛然凑了上来。二人四唇相接,甜甜地吻在了一处。 周桐吻着她的唇,心下却悄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怀中的这个本来已然与他私缔怨盟的“馨妹”为何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但这疑惑却也仅只是一念之间之事,他随即暗笑自己太傻——自己分明已然坠落悬崖,又怎会与邵云馨相见?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幻梦罢了。 这念头一动,他心中不由一阵悲凉,不敢再想下去。一时之间,他只觉邵云馨的影子在他眼前渐渐模糊了,可紧紧贴在他嘴唇上的那两片少女的芳唇,感觉却愈加清晰。 他心下更是惊奇,便拼尽全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却顿时呆住了——他躺在床上,怀中却果真拥着一个清丽秀雅的陌生少女!那少女偎在他的怀里,温软如绵的身子与他紧紧贴着,一双美目半开半合,正热热地吻着他的唇。 周桐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他想伸臂推开怀中的这个女子,但稍一运力,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非但不能动弹分毫,而且顿时扯得头痛欲裂。 “你醒了?”那少女见周桐醒了,忙松开吻着他的唇,一对黑白分明的明澈眸子一眨一眨的,笑盈盈地望着他看。周桐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道:“姑娘……在下……在下并无意冒犯姑娘香泽,只是……只是朦胧中……朦胧中却将姑娘认做了在下的未婚妻子,故此才……” 那少女皱着眉头,歪着脑袋,一字一句地仔细听着,看那神情,却极似蒙童们半懂不懂地听私塾里的老学究讲解《幼学琼林》之类的课本一般。 听周桐说完,那少女抬眼望了望他,小嘴一扁,笑道:“你将我认做是你的未婚妻子了么?你躺在这里三天,口中不时念着‘馨妹,馨妹’的,这‘馨妹’便是你的未婚妻子么?未婚妻子又是什么意思?当人家的未婚妻子很好玩么?” 她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倒叫周桐颇难回答——看来这个偎在他怀中的少女竟似乎是对这世间的东西全然不知一般。他呆了一呆,费力地道:“姑娘……我躺在这里……三天了?我一直……一直喊着馨妹的名字么?” “可不是?”那少女说着,身子却仍紧紧贴在周桐的身上,“那天我在谷外采花,忽然看见你昏在泉边,浑身冰冷,尽是伤痕。我一时好奇,便将你拖了回来,为你包扎了伤口,为你用热水擦身子,又为你烧火取暖。哪知连弄了三天,你的身子却依旧冷得要命,我无奈之下,只得搂着你的给你焐身子。哪知……哪知你心口刚刚有了一丝暖气,便来亲我的嘴了” “姑娘,在下……在下……”周桐大窘,僵在那里,望着怀中那少女笑盈盈的神情,期期艾艾地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少女却俏皮一笑道:“小时候我总看见爹爹妈妈在一起亲嘴儿,今天你亲我的嘴时,我觉得那滋味怪怪的,好有意思……我真想再试一次呢……”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双臂勾住周桐的脖子,双目微闭,甜甜笑着,将嘴唇向周桐的唇上压了过去。 “姑娘,不可……不……”周桐见状,心中大急,但苦于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却又不甘心任她摆布,只得竭力大喊。但他的喊声对这个不知男女之事为何物的少女却是无济于事,她“咯”地笑了一声,已然将他的唇紧紧吻住了。 周桐双唇被她吻着,身子却僵僵地动弹不得,想到自己近日的经历,又想到邵云馨看到自己坠崖,此时此刻正不知如何悲痛欲绝,不禁心头一酸,怔怔地躺下两行泪来。 “你怎么了?”那少女见周桐流泪,心下颇有些奇怪,忙松开吻着周桐的嘴唇,问了一句,一双大眼满含疑惑,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你身上好难受么?还是你不欢喜我亲你的嘴?” 周桐见那少女浑不知世俗礼法,却也一时无法作答,只得道:“我没事……只是你不可再亲我的嘴了。”“这却又是为了什么?”那少女满面不解之色,双臂兀自勾着周桐的脖子。 周桐无言以对,只觉心中郁闷难当,忽然胸口一阵热,口一张,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血来。那少女正与周桐面对着面,等着他的下文,却一时没提防,被周桐这一口血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那少女吃了这一吓,不禁尖声惊叫了一声,一下子翻身跳下了床来。周桐吐了这一大口血,倒觉得清爽了些,见那少女雪白的脸颊上溅得满是血点,上身穿的一件淡黄色的衫子上斑斑点点的也满是血痕,心下颇过意不去,低声道:“姑娘……对不起……我……” 那少女愣了一愣,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顾不得脸上身上的血污,忙奔到床前,蹲下身去,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为周桐擦拭嘴角的血迹,边擦边道:“你快别说话了,看你吐的这许多血……” 周桐只觉那手帕织工甚粗,仿佛是用树皮之类的东西织就的。望着那少女关切的神色,周桐心中不禁一热,低低地道:“在下一介莽夫,与姑娘素昧平生,又何劳姑娘如此悉心照料?” 那少女捋了捋头发,淡淡一笑道:“我小的时候,妈妈便告诉我说,人虽贵为天地之灵,万物之长,但对这世间的一切一切万物生灵,却仍要有一颗仁爱宽厚之心,非但不可肆意妄加戕害,看到它们有了危难之时,还要尽心帮助救治。对万物尚且如此,对人岂不也是一样,又何必说什么见没见过面的呢?” 周桐听着,心头不禁一阵感慨——难得这样眼前一个小姑娘却有如此一颗宽容博大的仁爱之心。他还待多说,却忽然觉得背心中掌之处一股冷气陡然窜了上来,不经意间,已然游走余四肢百骸。 他顿觉五内俱寒,便想运起胸中的紫霞真气护住心脉,克制体内这一股阴寒霸道的冷气,可稍稍一提气,浑身的冷意却是更甚。周桐不禁大惊——原来自己昏迷之中,万俟元忠那一掌之中的阴寒劲力竟已然与自己修炼了十余年的一身浑厚的紫霞真气合而为一,并且如黄河决口一般一发而不可收,在他周身经脉之中乱窜。 周桐心知此刻自己周身内力失控,非但可说是武功尽失,而且随时可能周身经脉断绝而死,倒连身无武功的废人也是不及。想至此,他不禁长叹了一声——自己苦心修炼十余年的浑厚内力现下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你怎么了?病了么?你身上很痛么?”那少女见周桐忽然神色凄楚,心下关切,急急地问了一句。周桐不敢再运半分内力,听她一问,微微苦笑一下,有气没力地道:“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也谢谢你这几日里对我的照顾。只是……只是我已是个垂死之人,又何劳姑娘如此费心?” “那可不行!”那少女急道:“妈妈对我说过,万物的性命均只有这么一次,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是人?咱们既然活在这世上,又岂能见死不救?”说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周桐,眼神之中,满是关切之色。 周桐见那少女的神态之中对自己关爱有加,心中不由微微一热,但想到自己的伤势,又不禁一阵悲凉,苦笑道:“姑娘,你的好意我全明白。可是现下我身受重伤,说不好何时便会死,你又怎生救得了我?” “救不了也要试一试,反正现在你还没死。”那少女道,“对了,你昏了这许多天,现下好容易醒了过来,便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么?” 周桐方才只顾与那少女对话,没分心去管那股游走周身的冷气,那股由他自身紫霞真气所化的冷气也便渐渐回归丹田,虽然还不时蠢蠢欲动,但却比方才好受了许多。听了那少女的问话,他不觉一呆,顿觉腹中咕咕作响,便向那少女窘然一笑。 那少女向他盈盈一笑,道:“这便对了,你先等着,我给你拿些吃的去……你千万别乱动,躺在这里等我回来。”说着便转过身,轻轻盈盈地跑了出去。周桐心道:“现下我身受内伤,连抬胳膊抬腿的力气也没有,又哪里‘乱动‘得了?”他想着,望着那少女的背影,脸上不禁微微浮起一丝苦笑。 不多时,那少女便又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个晶莹剔透的盘子,盘里却放着四个鲜艳欲滴的鲜桃。此刻周桐体内痛楚稍减,这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眼前这个少女——只见她此刻已然换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发稍兀自滴着水珠,显然是刚刚洗过了脸。那一张俏脸玉颊生春,越发显得娇媚动人。虽不似邵云馨的娇憨活泼,却也另有一番迷人的风致。 “你快吃罢,这桃子可甜呢!”那少女向他甜甜一笑,将盘子递了过来。周桐只觉一阵凉意扑面,仔细一看,那盘子却正渐渐融化——原来这个晶莹剔透的盘子竟是由冰雕成的! “这盘子是冰雕的么?”周桐问了一句。“那可不?”那少女笑道,“这样的冰碟子冰碗什么的,洞里还有很多呢,只是我们不怎么用……你知道么,若是用这冰碟子把桃子镇上一镇,那桃子的滋味便特别好呢!” 周桐奇道:“这寒冬腊月的,这里怎么还有桃子可吃?”那少女歪着头想了半天,皱眉道:“你说什么‘寒东辣月’的?东面很冷么?月亮很辣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反正这里全是桃树,想吃桃子便去摘,又怎么会没有呢?” 周桐听她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觉一呆,才醒悟过来,心道:“看来这里四季如春,她自小生在这里,自然也就不知这四季之别,更不知什么历法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满心疑惑,正欲再问,那少女却道:“你发什么呆?这碟子都快化尽了!”周桐这才想起这桃子是她拿给自己吃的,不禁歉然一笑,说了声:“我倒忘了。”便想伸手去拿桃子。 哪知他甫一抬手,丹田中那股冷气却又呼地窜了上来。他心下一惊,只得垂下手来,闭上双眼,尽力稳住心神,不敢再动弹分毫。 “你的毛病又犯了么?要不要紧?”那少女见状,忙问了一句。“没……没事……我只是一时动弹不了,歇会儿便好了。”周桐断断续续地道。 “你身子这么虚弱,又能挨得了多久?不吃东西怎么行?”那少女说着,那了一个桃子放在周桐的口边,温颜道:“我喂你吃罢。” 周桐见她如此,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无奈。他只觉口边这桃子香气扑鼻,顿觉饥肠辘辘,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开口咬了下去,登时满口蜜汁四溢。咽下一口,只觉甘甜清冽,清爽宜人,确是天下少有的极品。 “瞧你这副谗像!”那少女笑道。周桐听了,不觉又怔住了——他自幼在家乡润州给被贬至此的大才子沈括做书童,非但博览群书,行事也素来循规蹈矩;后来屡试不第,被沈括一封书信送上了华山,做了“苍松剑客”林庸的六弟子,那林庸乃是一代儒侠,对弟子们管教甚严,无论行动坐卧,言语谈吐,却也是以“礼”字为先,因此即便是对邵云馨,他也一直相守以礼,若不是因为这次万俟元忠和卓不凡等人之事,他俩恐怕也不会有那一夜定情之事——可今天面对着这个素不相识,丝毫不知礼法的少女,他却觉得无拘无束,将世俗礼法尽皆抛在了脑后。 “你怎么不吃了,不好意思了么?”那少女笑道。“不是……这桃子好甜。”周桐一激灵,回过神来,敷衍了一句,当下不再多想,只是大口大口地咬着那少女手中的桃子,片刻之间,这一个硕大的鲜桃便已被他吃落腹中。 “这才对嘛!”那少女边用手帕为他擦拭嘴角淌下的蜜汁,一边笑问道,“还要不要了?”周桐怕引动体内的阴冷真气,不敢动弹,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当下只向那少女眨了眨眼睛,以示赞同。 那少女却会了意,当下轻轻一笑,也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将一个桃子递到了他的嘴边。不一会,这四颗鲜艳欲滴的大蜜桃便变成了四颗通红的桃核,那冰雕的盘子,却也已然化成了一滩清水。 那少女将桃核轻轻捧了,向周桐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外面把桃核种下了。”“种下?”周桐心下奇怪,问了一句。 “嗯,”那少女点头道:“吃了桃子,自然要将桃核再种下去,否则光吃不种,这桃树林又岂能生儿育女?”“桃林也要生儿育女么?”周桐奇道。 “那当然了,我妈妈说,桃子便是桃树的孩子,咱们将桃肉吃了,却要将桃核再种下,这样才再能长出小树来。否则日子久了,现在的这些桃树也总会老死,到时若是没了这些小树,这美丽的桃林便再没有了。” 周桐听她如此一说,不禁觉得甚是有趣,好奇之心大盛,便问道:“你爹爹妈妈也在这里么?能不能让我见见他们?这里却又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笑道:“爹爹和妈妈便住在外边的山洞里。这里便是我的家了……你病得这么重,不要说太多的话,快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等你的病好一些,能下地走动时,我便带你四处看看这里的景致,再领你去见我的爹爹妈妈。”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周桐闭上眼睛,想着这些天以来的事情,想着那个颇有些神秘的少女,感觉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渐渐的,他只觉一阵倦意袭来,昏昏沉沉之间,却已然进入了梦乡……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耳畔忽然飘来一缕幽幽的箫声,虽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心头却是一阵安适静谧。“这莫不是我又在做梦罢。”周桐想着,渐渐睁开了眼睛。却见四周烛光昏暗,原来天色已然黑了。 那箫声却愈加清晰,而且清幽悦耳,低回婉转,倒不似是普通竹箫的声音。周桐凝神听着,不知不觉,已然循着那箫声,摸索着走了出去。 ——这天色虽已全黑,一弯清亮的新月却又爬到了天顶,向人间撒着冷光。那少女对着月亮站着,箫声便是由她所发。那一管箫,在月光之下荧荧闪光,却浑然是由碧玉所制。 那少女仿佛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陡然停口不吹,回头一看,见是周桐,不由嗔道:“我原告诉过要你好好休息,不可乱动的,你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呆了片刻,忽然回嗔做喜道:“咦?你不是病得动不了了么?怎么现在能动了?你的病全好了么?” 第十回 幽谷伴寒星 周桐听那少女一问,不禁一怔,暗道:“是啊,我明明连手都抬不起来,可现在为何却能下床走动?”他心里想着,便暗暗运了运内劲,那股寒冰也似的真气却仍是一下子便窜了上来。周桐只觉浑身打了个冷战,随即身不由己地软软地坐倒在地。 “你觉得怎么样?”那少女奔过来,抬手摸了摸周桐的额头,皱眉道:“你身上怎么还是这般冷?我还是扶你进去罢。” 周桐忙摇头道:“我现下周身内力失控,动弹不得……正巧这夜色这么好,便在外边坐一会罢。”“也好,那我便陪你说会子话,”那少女说着,便坐到了周桐的身边,幽幽地道,“我从小便喜欢看月亮,看着它渐渐地变圆,又渐渐地变缺……小时侯妈妈对我说月亮上有一座白玉雕成的宫殿叫做广寒宫,里面住着个美丽的仙女,叫嫦娥,她身边还有一只捣药的玉兔,和一个不停地砍着桂树的男子,叫吴刚的……你说,她们果真住在月亮上么?” 周桐被她问得一呆,愣了愣才道:“我也不知道,总之大家皆是如此说,却谁也没有见过。”那少女沉默片刻,复又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人间这么好,又美丽,又有趣——有桃花儿,有温泉,有草有山,有虫有鸟,她为什么偏要冷冷清清地住在月亮上呢?” 周桐听她如此说,心下不禁感慨,暗道:“这小姑娘生来便住在这与世无争的人间仙境,便以为人间俱是如此。她无忧无虑的,又怎知这尘世间的诸多不如意……唉,倘若能与馨妹在广寒宫中长相厮守,便抛却了这人间的诸多喜怒哀乐又有何妨?”想至此,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你怎么了?”那少女见他如此,忙问道,“你却又叹什么气?”周桐本想告诉他这人间并非皆是如此,但望着她满面疑惑的神情,心下又不免有些不忍,暗道:“她原不知愁为何物,这样岂不是很好?我却又为何要给她心中平添一片没来由的乌云?”想至此,当下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叹那嫦娥太傻,竟然离了这美丽的人间,偏要住到月亮上去……对了,这管玉箫是你的么?” “嗯,”那少女点头道,“这是我爹爹给我的。从前我小时候,常躺在妈妈的怀里,听爹爹吹这只曲子。后来我便吵着要爹爹教我,爹爹被我缠得没法子,才开始教我吹箫,后来便连这管玉箫也给了我。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望着月亮,吹这支曲子给爹爹妈妈听。”说着,便将那管玉箫递到周桐手里,问道:“你也会吹箫么?” 周桐接过那玉箫,拿在手中细细地把玩——只见那玉箫通体碧绿晶莹,在这清冷的月光映照之下,微微泛着荧光,更显得宝光流动,珠圆玉润。 他偶然一瞥之间,却见那箫身之上隐隐地尚自刻着两行字,忙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却正是李白所填《忆秦娥》的上阕:“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他心下一动,不知怎的便想起了现下与他远隔天涯的邵云馨,一出神之间,竟随口将这两句词念了出来。 “这箫上刻着什么秦娥秦娥的,这个秦娥到底是谁?她的箫吹得很好听么?”那少女听周桐念词,便随口问了一句。周桐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个秦娥名叫弄玉,是秦穆公的小女儿……” “秦穆公又是谁?”那少女满面疑惑,又问了一句。周桐轻叹一声,知道给她讲也讲不清楚,只得含含糊糊地道:“那是古时候的一个国王。”“那这弄玉便是公主了?” “不错,”周桐点了点头,“这个弄玉公主不但人长得极美丽,而且素来喜欢音乐,尤其吹得一手好箫。她每天都喜欢站在楼上,望着明亮的月亮和满天的星辰,吹她喜欢的曲子。 “终于有一天,天上一个名叫箫史的仙人听到了弄玉的箫声,十分感动,便乘着一条神龙,飘飘地飞到了人间,一边飞,一边也用箫声与弄玉的箫声相合。哪知这二人的箫声一合,这普天下的鸟儿却全被引了来,随着这悠扬的箫声翩翩起舞。弄玉也在这箫声之中,随着箫史跨上了神龙。” “难道那弄玉也像嫦娥一样傻,就此离了人间,再不回来了么?”那少女问了一句。周桐摇了摇头道:“没有,其实弄玉和箫史并没有离开这美丽的人间,而是乘着神龙到了一个比天上还美的地方。” “比天上还美的地方?难道是这里么?”周桐又摇了摇头,幽幽地道:“不,他们去了华山,并且一直住到今天。”“华山在哪儿?那里真的那么美么?你却又是怎么知道的?”那少女颇有些不服气,连珠炮似的问道。 “我在华山住了十余年,却又如何不知道?那里离这儿好远好远,山上有积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有傲立山崖的苍苍古松,有险峻的山,有奇幻的云……”周桐悠然说着,一缕神思,却早飘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更飘到了山中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少女身上,“那弄玉便住在华山中的一座山峰之上,那里至今还能偶尔听到她幽幽的箫声,后人便把那座山峰唤作玉女峰……你知道么?华山之巅没有树,没有花,没有石头,也没有雪,有的却是一潭清冽冽的池水,据说那里便是弄玉洗头的地方。人们便也给那潭水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玉女洗头盆。” “玉女峰?玉女洗头盆?”那少女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半晌才道,“十几年好长么?……总之你在那么美的地方住过,便真是好得很,我也真的好想去看看呢。” 周桐望着她满面向往的神色,不禁心中一动,冲口道:“那又有何不可?倘若我的伤好了,便带你上华山去玩,让你看看玉女峰,看看玉女洗头盆。你生得这般俊,馨妹见了你,也定然欢喜得不得了呢……”说着,心中却忽然一翻,暗道:“周桐啊周桐,此刻你身受重伤,不知何时便会一命呜呼,却那里还谈得到带这小姑娘上华山?你还真的有命与馨妹重聚么?”想至此,不禁黯然停口。 那少女却似是没发觉般,秀眉微蹙,自言自语般道:“我倒是好想出去看看,只是……”“怎么了?”周桐从见她到现在,还从未见过她发愁的样子,心下不禁有些奇怪,暗道:“莫非她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算了罢,不想它了!”那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却已然回复了那灿烂的神色,“你不是说在玉女峰头听过弄玉吹箫么?看来你也一定会吹箫了。能吹一段给我听听么?”周桐心念一动,微微点了点头,便将玉箫放在唇边,轻轻鼓气吹动。 此刻他周身为万俟元忠的寒冰真气所制,微微一运内力便痛苦难当,因此他不敢使丹田气,只轻轻地将胸中的气流缓缓送出。但这玉箫却的确不同凡响,只受了这气流微微地一震,便即声如凤鸣。 周桐这随口一吹之间,不知不觉之间,所奏的却竟是那一曲《鹊桥仙》。周桐吹了两句,眼前倏地浮现出那晚与邵云馨以这曲子箫埙相酬,互诉衷肠的情景,心下不禁一酸,那原本缠绵悱恻的箫声之中陡然平添了几许凄凉,他的眼圈儿不觉也红了。 那少女双手托着香腮,听得十分入神,加之究竟月色昏暗,倒没察觉周桐神色的变化。忙了这许多天,她兴许也是有些倦了,听着听着,只觉眼皮发沉,便轻轻将头靠在了周桐的肩膀之上。 待到周桐幽幽地一曲终了,才发觉靠在她身边的那少女头枕在自己肩上,眼帘低垂,呼吸粗重,竟已然进入了梦乡。周桐心下不禁微微发窘,却又不敢动一动,生怕惊醒了她,只得借着月光,凝望着她的俏脸。他惊奇地发现,这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睡梦之中,那长长的睫毛之上,竟然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一缕温暖的金色阳光,柔柔地洒在周桐身上。他睁开眼睛,才发现那少女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开了。吃了昨日的数度苦头,他再不敢妄动真气,只轻轻地站了起来,却果然全无异状。 他四下略一环顾,却不禁呆住了——原来环绕他身侧的,竟是一大片桃林。他昨日虽然已从那少女口中知道这里有许多桃树,也吃了树上结的蜜桃,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桃树竟会有这么多,这么美——果真应了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话了。 周桐想起这两句古文,又想到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心下陡然一动——“难道我竟到了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了么?……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出神之际,竟脱口将这几句话念了出来。 “你在那儿自己叨咕什么呢?我怎么全听不懂?”周桐正出神间,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问道。周桐一呆,忙回头一看,却见那少女手里捧着几个大蜜桃,正自俏生生地立在一株桃树之下,望着他笑。 “你早起了?”周桐问了一句。那少女笑盈盈地点了点头道:“我一早醒来,见你睡得正香,没好叫你,便自己起来到林子里给你摘桃去了。”她说着,翩然走了过来,轻折柳腰,将桃子放在草地之上,随即坐倒在地,抬起头来,一对晶莹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周桐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周桐苦笑道:“我现在不运气,身上便不难受了,可我……”他本想说:“可我体内的阴寒内劲不知何时便会发作,到时还是难免一死。”可望着眼前这个不知世事的清丽少女,心下却又莫名其妙地腾起了一种感觉,颇不愿让她听到“死”、“难过”之类的字眼,当下改口道:“可我现下却有些饿了……这桃子看样子便好吃得很!”说着,便随手拿起了一个桃子,微微用手擦了两擦,便一大口咬了下去。 “慢点儿吃,又没人和你抢!”那少女微微露齿一笑,轻轻嗔了一句。周桐只觉在这少女面前毫无半分拘束之意,当下只擦了擦嘴,笑道:“这桃子当真甜得紧,不过这么多桃子我可吃不了啊。” 那少女笑道:“你以为这都是给你自己拿的?我自己便不会吃么?”说着便也抓起了一个桃子。看着她的吃相,周桐不禁莞尔——别看她生得如此清丽文秀,吃起东西来,却真可称得起“巾帼不让须眉”,芳唇连启,贝齿频落,所到之处,蜜汁四溅。 “你笑什么?”那少女抬起头望着周桐道,“我很好笑么?你不也是这么吃东西么?”周桐笑道:“可你不是也笑我来着?还不快擦擦嘴角,桃汁都流到衣服上了。”“你不也是一样?”二人捧着桃子,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起来。 自从神霄派上华山以来,周桐所经所历,都是些烦恼之事,倒还真没如此开心过,更没如此开心地笑过。可一阵大笑之后,他心头却陡然浮起了邵云馨那泪光盈盈的眼波,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你心里好像很不痛快似的,昨晚你的箫声也是这样……”那少女低眉道。周桐奇道:“你怎么能从箫声里知道我的心思?你以前听过我昨天吹的那段《鹊桥仙》么?” 那少女道:“我不知你吹的是什么曲子,我也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总之我躺在妈妈怀里,听爹爹吹箫时,便总是想笑想唱;可同是那一管玉箫,换了你吹,我却听着便想哭……” 周桐不禁暗暗叹道:“想不到这小姑娘竟是我的知音……可馨妹不也是么?记得师父刚把她带上华山的时候,她不过十四岁,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那时,她便最喜欢听我吹箫,并且也会随着我的箫声一起开心,一起叹气。她还总喜欢拿她的埙与我合奏呢……馨妹,你如今却怎么样了……”他幽然想着,那一缕柔柔的情丝,却早已飘出了这个桃源仙境,飘回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苍苍太岳,飘回了那个风雪连天的夜晚…… “你心中真的很不痛快么?你是不是很想你的那个馨妹?”那少女轻声问了一句。周桐呆呆地点了点头。那少女没再说话,只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叹了一声。 周桐见她如此神态,不由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方才太过失态,忙向那少女一笑道:“算了,不想也罢……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却又是谁?” 那少女抬起头来,一边捋着自己长长的头发,一边盈盈笑道:“你这人也真奇怪,这里便是这里,我也便是我,却又有什么可问的?……也好,既然你已经好了很多,我便带你在这里四处转转,看看这里的景致,你说好不好?” 其实此刻周桐心里早对这个神秘所在充满疑惑,听那少女一问,当下笑道:“好啊!”“那咱们这就去。”那少女笑盈盈地,一边说,一边牵住了周桐的手掌,站了起来。 周桐被她的纤手一握,心下不禁微微有些发窘,却也不好强行抽手出来,只得顺着她这一拉之力,缓缓站了起来。他心念一动,假意了呻吟一声,随即将被她握着的左手抽将出来,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 “你怎么了?毛病又犯了么?都是我不好,不该用那么大力气扯你。”那少女不知受骗,急急地道。周桐望着她满面关怀的神情,想到自己竟骗了这样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心下不禁升起一丝愧悔之意,当下只敷衍道:“还好,只是起来时牵动了伤处……咱们这便走罢。” 那少女见他无碍,这才放了心,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周桐怕她再牵自己的手,便借故力气不济,缓缓跟在她的身后。那少女却兴致勃勃地,毫没察觉周桐的心思,不时指着一棵桃树,给他讲自己小时候如何偷偷上树摘桃子,掏鸟蛋,如何失足跌下来,跌得鼻青脸肿;或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给他讲自己小时候如何追小兔子追到这里,如何将头撞在石头上,磕了个大包,挂破了衣服,回到家里又如何挨打。 周桐一路行来,听她絮絮地讲这些儿时童真顽皮之事,禁不住频频莞尔,一直惆怅难消的郁闷心情倒也稍稍舒缓了几分。他边走边看,越看越是神为之夺,魄为之摄——处处皆有繁茂的桃林,如毯的绿草,芬芳的野花,婉唱的鸣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石出,山间的四时佳景,竟然一朝毕至——想不到在这血雨腥风的江湖之外,竟有如此一处美伦美奂的人间仙境,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岁寒不知年”了。 走了半晌,那少女见周桐走得似有些乏了,当下笑道:“你累了么?咱们歇一会儿罢。”周桐因为内力尽失,体力也大不如前,听她说要休息片刻,当下点头道:“也好,咱们就歇一会儿再走。” 二人面对面坐在那茵茵草地之上,抬头望着天上飘飘的白云,任清风柔柔地拂过面颊,不禁都有些心驰神往。就这么呆了许久,那少女忽然问道:“你说,这里到底美不美?”周桐点了点头道:“这里的确美得很呢……你从小便长在这里么?” “嗯,”那少女点点头道,“我一生下来便呆在这里,对这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都熟悉得很,但却不知你说的‘外面’是个什么样子……那华山的玉女峰和玉女洗头盆,果真向你说的那么美么?我还真想去看看呢。”言语之间,满面皆是向往之色。 周桐望着她幽然的神情,心中不禁倏地一动,脱口道:“倘若我此次能够大难不死,定要带你上华山玩玩,让你亲眼看看那里的景致。” “唉……”那少女却没说话,只幽幽地叹了口长气。“你究竟怎么了?怎么我一提起要带你出去,你便会这样叹气呢?”周桐见她如此,心下不禁涌起一丝疑惑,便随口问了一句。 “你不知道的,”那少女摇头叹道,“妈妈曾经跟我说过,我是永远不能离开这里的。”“哦?”周桐一惊,问道:“这话却怎么说?” 那少女道:“妈妈告诉我,这里的桃树与别的桃树不同,其根干枝叶皆会发出一股香气,这许多桃树聚在一起,它们发出的香气就汇聚成了一股很厉害很厉害的瘴气,叫做‘桃花瘴’。” “桃花瘴?”周桐听了,不觉大吃一惊。他陡然想起少年时在润州给当时的大才子沈括做书童时,曾听他讲过这“桃花瘴”源出于南蛮“乌戈国”,乃是一股极其险恶霸道的瘴气,常人闻之,必会中毒而死,而乌戈人因为世居于彼,早已习惯,非但不受其害,闻之反而精神百倍。三国年间孔明平南,七擒孟获之时,便曾吃过这瘴气的大亏。想至此,他心头不禁一凛,暗道:“难道这里果真有如此厉害的瘴气么?倘若果真如此,我却又何以不受其害?”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那少女见周桐呆呆出神,心下不觉大奇,一连问了他好几声,可周桐却只痴痴地想着这桃花瘴的来历,竟然毫无知觉。“你到底怎么了?”那少女有些发急,便轻轻推了周桐一把。 周桐一怔,这才回过神来,脱口道:“什么?”那少女噗嗤一笑道:“什么什么?你却发得哪门子的呆来着?”周桐本想问她那桃花瘴气之事,但又转念一想:“这瘴气或许只是与桃花瘴同名罢了,否则我又怎么能平安无事?”想到这里,当下随口敷衍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么美的桃树竟然也会发出瘴气,真是古怪……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也没事呢?” 那少女道:“我也不知这瘴气之事是真是假,反正妈妈是这么跟我说的。”周桐问道:“那你妈妈还跟你说了些什么?”那少女皱眉道:“妈妈还说,我从小长在这里,呼吸之间俱是这桃花瘴气,因此自然不受其害,反而受这瘴气的滋养,或许会百病不生,容颜长驻。但她却担心长此以往,一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桃花瘴气,就说不定会送了性命。因此我妈妈早就对我说过,在我一生之中,是绝不能离这桃源半步的。” 周桐听罢,心下暗道:“果然不错,看来这瘴气果然便是沈老爷说的桃花瘴了,可我却为何没事?”正想着,那少女却又似自言自语般道:“其实这也许是妈妈为了不让我乱跑,故意说来吓我的,否则,为什么爹爹妈妈,还有你,也均能在这里呆得好好的呢?……是了,定是如此……可妈妈却为何要骗我?……” 周桐见她发痴,心知方才的谈话已然勾起了她的心事,顿觉有些后悔,当下只得温颜安慰道:“你倒也不必如此挂心,说不好真是你妈妈哄你玩的呢。” 那少女沉默片刻,抬头笑道:“其实我也真是的,怎么偏偏没来由地去想这些古怪的心事?这里有花有草,又有什么不好的,我却为什么偏向那嫦娥一样老想着要出去?外面又比得上这里么?先前我或许还有些寂寞,可现下又有你到这里来陪我玩儿,我却还要怎样?” 周桐听罢,轻叹一声道:“傻姑娘,我却怎能总在这里陪你?”那少女一呆,脱口问道:“怎么,你还要走么?”周桐苦笑道:“我是说现下身受重伤,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死,自是不可能在这里陪你太久的……唉,即便是想出去,以我现在的伤势,也是势比登天啊……”言讫不由呆呆出神,幽然想起了自己感怀的往事。 “那你的意思是说,一旦你的身体真能复原,你便要走了?”那少女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周桐,痴痴地问道。周桐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听她这一问,想也没想便脱口道:“是啊,馨妹对我情深意重,我却又怎忍心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此刻我生死未卜,她定然急得要死。倘若我果真痊愈,又怎能久居于此,令她徒然伤心?……” “你那‘馨妹’运气真好,能让你如此为她挂心……”那少女说着,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将头扬起来,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浮云,默然不语。周桐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却也没留心她的神色。 良久,那少女忽然问了一句:“你歇够了么?”周桐一呆,点了点头。那少女灿然一笑道:“那我领你去看一个好地方。”说着便拉着周桐站起身来,笑道:“跟我来!” 周桐茫然跟在她身后,走了不多远,耳畔便听见一阵湟湟水声,忙走近几步,却见身边白雾缭绕,云气氤氲,耳畔的水声却更大,也更近了。他身处这白雾之中,只觉周身上下潮乎乎,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他心下大奇,脱口问道:“这却是个什么所在?”话一出口,猛然想起那少女曾说这里有眼温泉,登时恍然大悟,忙又补了一句:“这便是你说的那眼温泉么?” “是啊,”那少女回头向他笑道,“我说的就是这里了……那天我便是到这里摘花沐浴,见你昏在池边,这才把你带回家的。” 周桐大奇,心道:“我在鸡公山上遭万俟元忠那狗贼暗算,明明是被他一掌击下山崖的,却又怎会昏在这温泉之畔?”他心中盘算着,脚下却没停步,不知不觉之间,已然随着那少女来到了那温泉之畔。 “你看这里的景致美不美?”那少女含笑问道。周桐向四处一望,却见这温泉原来甚大,与其说是泉眼,倒不如说是个小潭。小潭四周怪石嶙峋,生满了千资百态的桃树。片片落英,撒得满池都是,被潭内翻滚的水流挟裹着,上下翻滚。水面之上,朦朦胧胧地罩着一层白雾,缥缈不定。所见所感,却哪像是人间的景致?简直是到了天宫瑶池了。 周桐赞叹之间,心念陡然一动,想起这段日子里自己所经过的一切一切——与小师妹邵云馨的雪夜定情,在华山顶上与万俟元忠等一干神秘人物的一番血战,思过崖上师姊师侄的血海深仇,鸡公山头慕容博和汪孤尘的离奇悬案,还有万俟元忠没来由的那一掌,身边这世外桃源,温泉仙境,还有眼前这个如仙如幻,如梦如诗的无名少女——这所有事情加在一起,也未免太过离奇,太过匪夷所思了。 “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梦?我现下是否还是身在华山,与馨妹,不,与小师妹一同练武?四师姊和威儿也好好的?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一切,会不会都是我梦中的幻景?”周桐不知怎的,心下忽然冒出了这个古怪的念头。 “是了,定是如此……”周桐口中叨念着,想起人在梦中原是不知道痛的,便用手狠狠地拧了自己大腿一下,却顿觉一阵剧痛。他原满心以为自己身处梦中,这一下为求确证,用力甚大,心下又没有防备,吃痛之间,不觉“哎哟”了一声。 正在此时,周桐身畔那少女却早银铃般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怪,到底什么‘是了’?你又为何那么用力拧自己的腿?这样很好玩么?” 周桐一痛之下,已知这一切并非幻境,心下正自慨叹,听她一问,不由得有些发窘,转过头来,正待向她解释,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头一缩,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原来自己方才出神之间,那少女却已然将外衣和鞋袜尽皆褪了去,周身上下,只剩了一件桃红色的肚兜,袒露着四肢及肩头光洁的皮肤。在那温泉的白雾缭绕之下,更显得飘逸如仙,肤光胜雪,令人不敢直视。 周桐长到这么大,先后师从的沈括和林庸均是一代大儒,因此除与邵云馨有那一夕欢愉之外,言行一向循规中矩,又怎见过像这样一个少女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解衣露躯?但他惊呆却也只是片刻之事,一回神,慌忙将身子背转了过去,期期艾艾地道:“你……你这是……你脱衣服做什么?” 那少女却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听他如此问,方笑道:“洗澡自然要脱衣服了,否则穿着衣服下水,衣服岂不全湿透了?难道你在华山之时,洗澡便不脱衣服么?”口中说着,却已然将肚兜也解了下来,同自己的衣裤一起搭在了泉边的一块石头上。 周桐虽然背过身去,死死地闭上了双眼,眼前却依旧是那少女雪白的肌肤,再听着她的声音,不禁血脉贲张。听她问话,不禁有些张口结舌,只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你”了半天,却不知下文应当如何。 那少女见他如此,颇为奇怪,疑惑地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敢看我了?难道我的身子生得好怕人么?”说着,用双手抚着自己的一身雪白晶莹的肌肤,仔细端详了半天,奇道:“没什么啊……你是不是看花眼了?你再仔细看看我。”说着便绕道了周桐的身前。 周桐却哪里敢看,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急道:“你怎么不明白?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却又怎能看你的身体?”那少女奇道:“怎么不能看呢?我从小就喜欢光着屁股在这温泉里洗澡,爹看过,娘也看过,花也看过,树也看过,连树上的小鸟也看过,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唉,看来外面的规矩真多得紧呢,否则你怎么既不让我亲你的嘴,又不敢看我的身子?” “唉,你不懂的……”周桐原已知到她自小长在这桃源之中,于世俗的礼法规矩实是一窍不通,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他已将心神略略平静了平静,心知跟她讲也讲不清楚,当下只长长地吁了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那少女无奈,只得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声了“真奇怪!”便款款走到潭边,扬起手臂,破开自己的头发,轻轻一甩头,一头泼墨也似的长发顿时泻了下来。她立在潭边,深深吸了口气,便“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了进去,然后“哗啦”一声从水里将头探了出来,甩了甩头上脸上的水,向周桐笑道:“你快回过头来罢,我已然下了水了,你看不到我的身子了。” 周桐却哪里敢回头,只道:“你快点洗吧,不用管我。”那少女一面用手往身上撩着水,一面笑道:“这水好得紧呢!暖暖的可舒服呢……你也下来试试罢。”周桐却怎敢回话,心下合计道:“我若再呆在这里,不知这小姑娘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她虽然什么也不懂,但毕竟是个妙龄少女,我若是一时把持不定,又怎对得起馨妹对我的一片痴心?” 他想至此,当下道:“你先慢慢洗,我去那边摘几个桃子,等你上来。”说着扭头便走。哪料想刚刚走出不几步,却听身后潭中那少女“哎哟”一声大叫。 “你怎么了?”周桐心下一急,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情,慌忙回过头来,哪知映入他眼帘的,却是白雾迷蒙之间,那少女一身晶莹洁白的肌肤。他只觉眼前一晃,不由呆在那里,不知所措,一张原本白净的面皮却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那少女双手撑在石岸上,咯咯笑着,脸上满是一股既顽皮又得意的神情,娇声道:“你终于上了我的当了。”“你……”周桐又羞又恼,却又无计可施,只觉眼前一黑,闷哼一声,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朦朦胧胧之间,他只觉四肢百骸之间似有丝丝暖气涌入,渐渐地汇入心脉,周身又酥又麻,软洋洋地甚是舒泰。那丝丝暖气更渐渐在他胸中汇成了一股暖流,将他体内猖獗恣肆的阴寒真气渐渐镇压了下去,胸腹之间窒塞之意也渐渐减了。 周桐气息一畅,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浊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处身于那温泉之中,只露了一个头在水面上,那少女却不知何时已然穿戴停当,正自坐在泉边望着他笑,秀发之上,兀自滴着水珠。 “你醒了?这水还舒服么?”那少女笑道。周桐一呆,忙点了点头道:“是你把我弄进来的?”“除了我,这里却还有谁?总不能让这些石头大树帮忙罢?”那少女捋着秀发笑道。 “糟了!”周桐暗叫一声,忙用手在周身一摸,登时心头一凉——原来他周身上下,竟是赤条条一丝未挂——不问可知,这衣衫自是被那少女除去的。他之中想到此处,顿觉脸上发涨,却哪敢再多说一句话。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看来这温泉水果然管用,你身上现在不冷了罢?”那少女笑道,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想去摸周桐的额头。 周桐心下一缩,慌忙手脚齐划,退开岸边远了些。“你为何老是躲着我?我是吃人的妖怪么?”那少女问了一句,见他已然远不可及,无奈之下,只得摇摇头,轻轻笑叹了一声。 “不是……”周桐正待解释,忽觉背后一股大力推来,身体一时不稳,险些栽入水中,不觉“哎哟”一声,失声叫了出来。他定了定神,知是水浪冲击,生怕再受一浪,只得向岸边划近了些,但吃了方才这不大不小的一吓,终究是有些心惊肉跳,气喘难平。 那少女见了他的狼狈样子,不觉咯咯直笑,半晌才道:“这眼温泉虽然不大,但泉心的浪大得很,你看来水性不好,可千万别离岸边太远了。”周桐点了点头,心下却不觉奇怪:“怎么这小小一眼温泉,里面竟有如此大的波浪?” 他略一沉吟,猛然想起幼年在沈括身边读书之时,曾在他所著的一本书上读到过温泉的来历——但凡由地下涌出的泉水,大多是些地下的潜流,因为上游地势较高,故此遇到土层薄弱之处,便似由壶中倒水一般倾了出来,而所谓温泉,不过是暗流在地下之时受了地热熏蒸的缘故罢了。 想明白这一节道理,周桐心中不由一动,忙问那少女道:“你说你是在这里见到我的?”那少女点了点头,笑道:“我已对你说过了好几好几次了,难道你还不信?” “是了。”周桐没顾上回答她的问话,心下却已然想明了自己之所以会莫名其妙地到了此地的原因——自己在鸡公山悬崖之上遭了万俟元忠的暗算,失足坠崖之后,定然是被崖下的山涧卷走,而后大概穿过了一个什么地洞,由被这股水流的推力从这温泉里推了出来,又被着这泉水的水浪一波一波地推到了岸边。 至于自己体内蓄积多年的紫霞真气为何会与万俟元忠的阴寒掌力合二为一,大概是由于自己修习锁鼻飞精术有成,昏迷之间,气息不辍,是故自己的紫霞真气渐渐将那股阴寒内力驱出体外,哪知偏在这时受了地热的熏蒸,那阴寒内力登时被逼回了奇经八脉之内,与自己体内的内力相互激荡,登时合成一股,在体内驰骋不停,竟成了如今这神仙难救的内伤。周桐想明白这一点,不觉心下慨叹:“紫霞神功和锁鼻飞精术原是我华山派的独步武林的两大绝技,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我的催命符!”想至此,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声。 “你又叹什么气来着?”那少女奇道。周桐忙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明白了我因何会来到这里。”说着便将原因略略对她讲了。那少女张大了双眼,却怎么听也听不明白。周桐一边讲着,心下却隐隐似是在为一件事情担忧,只觉这件事对他极其重要,却始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泡在温泉之中,只觉泉水一漾一漾的,不觉望着湖心发呆。半晌,忽然一个大浪拍来,周桐只觉心下一凛,脱口问那少女道:“我来这里几天了?”“今天是第四天了罢!”那少女随口答道。 “不好!”周桐叫了一声,不顾那一浪一浪拍过来的泉水,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那少女急道:“你要干什么?小心浪大!”周桐却再不答话,只是发疯般自顾自地在水中翻上钻下,似是在寻找一件极要紧的物事。 原来方才这一个大浪,已然令他想起了令他担忧的那件大事——邵云馨对他情深意重,见他坠崖,说不好便会一时冲动,跳崖相殉,倘若果真如此,她倒也未必会死,而且无论生死,她的身体也定会像自己一样,被山下的水流带到这里来——他在水中寻寻觅觅的,找的便是她了。 此刻,周桐的心思却甚是复杂。他既惟恐漏过了邵云馨的身体,亦或只是她的一只镯子,一根头钗,一只鞋之类的细小物事,但却更怕触到她的身子,怕将她捞出来之后,却发现她早已香销玉陨,情归离恨。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凝神在水中寻找,虽然口不能言,心里却只是默默地念着两句话:“馨妹,你到底在哪儿?馨妹,你可千千万万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就这么找了好久,却始终是一无所获,只觉甚是疲累,气息也有些不畅,只得停下来稍事休息。陡然之间,他脑中灵光一闪——以此潭中如此大的波浪,邵云馨倘若被冲到这里,也定会像自己一样被水波推到潭边,又怎会在潭心找到什么东西呢? 想到这一节,周桐慌忙沿着这小潭的岸边缓缓游了一周,同时仔细搜索,却还是没看到邵云馨身上的任何一件东西。他心头登时一松,知道邵云馨没事,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道:“老天保佑,这便好了。” 但想道邵云馨终究没有为自己殉情,周桐心下又隐隐涌起一丝怅惘,但这却仅只是一闪念间的事——这念头刚一冒出,他便暗暗自责道:“周桐啊周桐,你这人怎么可以如此狼心狗肺?馨妹没死,这是大大的好事,你却还要怪她。难到你却真盼着她自尽么?” 他正自出神地想着心事,那少女却忽然问他道:“你是在找这东西么?我早帮你解下来了。”周桐一呆,忙回头一看,却见她扬着手臂,手中摇摇摆摆的,提着的却是周桐随身的那块紫玉。 周桐心下正不愿对她说自己在水中寻找邵云馨的实情,现下看见她手中的紫玉,正好顺坡下驴,随即道:“不错,原来竟被你拿了,”说着游到岸边,向那少女笑道:“多谢你替我收着。” 那少女怅怅地道:“你如此看重这玉,看来这又是你那‘馨妹’送给你的东西罢。”周桐一呆,却没想到她会做如此想,当下笑道:“不是,这块紫玉是我三兄分别之时,掌门师兄送给我们的信物。” “是么?”那少女一边端详着手中的这块紫玉,一边笑道:“这玉却可爱得紧呢。”周桐正欲答话,却忽然闻道一股奇异的花香,顿觉四肢无力,心头也有些烦恶。 那少女猛一抬头,见他忽然神色大变,惊道:“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桃花瘴!”周桐大惊之下,心念电转,登时明白了其中原由——看来这瘴气果有其事,而自己之所以能不受其害,全是仗着胸前这块能避瘴气的紫玉的缘故,是故离开此物片刻,便已然有些耐受不住这瘴气的侵袭了。 他只觉胸中烦恶更甚,精神也渐渐恍惚,只得拼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向那少女道:“快……快将紫玉给我……否则我便要死了……” “你别死……”那少女却早已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听他如此说,脱口叫了一声,当下弯下身去,双手颤颤巍巍地将紫玉挂回到周桐颈上。周桐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果然神色渐和。 那少女不敢说话,只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半晌,周桐方才睁开眼睛,向她笑了笑道:“我现在没事了……想不到这桃花瘴竟然如此凶险,亏了这块能安神避瘴的紫玉……” “你方才真的很难受么?看来妈妈没有骗我,这桃花瘴果然厉害得很,可是……”那少女喃喃地说着,垂下头去,满面皆是不解的神情。 周桐见自己又触动了她的心思,心念一动,问道:“你昨晚曾对我说,你父母便住在你睡的那间茅屋对面的石洞里,你既怀疑这桃花瘴之事,咱们便去问问他们好了。”哪知那少女却摇了摇头道:“爹爹妈妈不会见我的。” “这怎么说?”“好长时间以前,我说错了一句话,爹爹妈妈很伤心,便从此不再理我啦。”那少女黯然道。周桐听了,不由暗自奇怪——怎么这天下还有如此古怪的父母?当下不觉“咦”了一声。 那少女沉了沉,又道:“……爹爹妈妈虽然不理我,可说不好会理你……你在这潭里的时间也够长了,你先上来,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听了这话,周桐却不由又是一阵大窘——自己现在周身一丝未着,又怎能在她面前上岸?他沉吟片刻,已然有了计议,当下向她道:“方才我为找这紫玉,在潭里游了这半天,现在却有些饿了,你先去摘些桃子来吃罢。” 那少女笑道:“听你一说,我倒也有些饿了……好吧,你先上岸穿衣服,我去摘桃儿。”说着便转身跑了开去。周桐长出了一口气,不敢怠慢,慌忙上岸穿衣。 不多时,那少女却已摘了些桃子回来。二人草草吃毕,便直延原路回去。周桐只觉在那温泉中沐浴之后,精神颇为健旺,丹田之中的那股阴寒内力也似被泉水的热力镇住了一般,虽然仍旧隐隐有上攻之势,但痛楚已然大减,因此不知不觉之间放开了脚步,竟然将那少女甩在了后面。 “你干嘛走得那么快?人家都跟不上你了!”那少女气喘吁吁,娇声嗔了一句。周桐一呆,慌忙放慢了脚步。那少女紧跑几步,追了上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我就说过你原会没事的——才泡了一会子温泉,你的病便全好了。” 周桐武功深厚,见识广博,却知这不过是一时的效用,终究不是治本的方法,而且像这样以外界的热力裹身,非但不能散尽体内的阴寒真气,反而将其逼回了丹田,等到再度发作之时,必定更为险恶。但想到她一片好心,却也不便说破,当下只微微笑了笑。却没答话。 不一时间,二人已然回到了栖身的那间茅屋旁边。那少女含笑向周桐道:“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拿点东西。”说着便转头跑进了屋去。 不多时,那少女披了一件银色的狐毛斗篷出来,手中却还捧着一件黑亮亮毛茸茸的裘衣和两只火把。“这么好的天气,你却好端端地穿什么斗篷?”周桐奇道。 “你不知道,那洞里冷得紧呢,倘若不穿暖和些,不给冻成了冰人才怪。”那少女说着,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尖,将裘衣为他披上了。 “那洞里真那么冷?”周桐颇有些好奇,信口问了一句。那少女笑道:“现在怎么说也没用,到那里你便信了,跟我来。”说着转身便走。 走了不多久,周桐只觉原先柔柔的微风渐渐地寒冷,到后来竟颇有些刮面如刀的感觉,心知已然离那山洞不远。果然,又走了不远,远远的便森然闪出了一个漆黑的洞窟。那阵阵寒风,便似是从这洞口吹出的。 周桐心下暗自奇怪——这少女的父母的确有些匪夷所思,非但因为一句话与女儿赌气,便再不与她见面,而且放着外面福地洞天般的桃源仙境不住,却偏偏要住在这个又黑又冷,颇有些阴森可怖的洞里——他心下一动,问那少女道:“你究竟说了什么话,气着了你的父母,让他们这么多日子都不见你?” 那少女歪着头道:“那天爹爹和妈妈叫我进洞,爹爹兴冲冲地拿了本册子对我说,若是我练了那上面的功夫,或许将来便可以出得了这桃源谷去。可那时我不知道外面原来还有座华山,还有玉女洗头盆那么美的地方,因此当时随口便说了句:‘我不想练什么功夫,这里这么美,我又为什么要出去?’” 周桐听着,心道:“看来她的父母却是两位武林前辈,那本册子却不知是什么武林秘籍?而且听这话的意思,这谷分明是有出口的,那……是了,这股寒风既然是从这洞中吹出来的,那这里或许与外面连通也说不定呢。”想至此,不由一阵心潮澎湃,当下问道:“这里竟然有出去的路么?” 那少女摇头道:“有么?爹爹妈妈可听从没和我提过……爹爹了我的话,猛然一呆,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你竟不想出去……唉,天意,真是天意……’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便又咳嗽起来了……” “你爹爹总是咳嗽么?”周桐插口问道。“是啊,”那少女点头道,“打从我记事那天起,便总是听爹爹这样咳嗽……不过他那天却咳得异常厉害呢!”周桐点了点头,心道:“看来她爹爹八成是曾经受过什么厉害的内伤。” 那少女续道:“妈妈见爹爹如此,便对他说:‘其实她不出去岂不是更好?你却又何必如此?’说着竟然滴下了泪来。我心里很奇怪,想要问她,她却突然让我出去摘桃子,可我再回来时,他俩却将门关了。我怎么叫,他们也不开门。我没有办法,就只得走开了。从此他们便再也没理过我……看来当时我不想看那本册子,真是让他们很伤心……”那少女说着,黯然将头垂了下来。 周桐听至此,心下猛然一凛,暗道:“怎么会如此,难道是她爹娘早已仙去了么?看来她是毫不知情了,须得进去看看究竟才好……”正动心思间,却忽觉周身一寒,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颤栗,忙抬头一看,却原来已然来到了洞前。 “就是这里了,”那少女向周桐道:“这里冷得很呢,你能熬得住么?”周桐点了点头道:“我还好……这里这么冷,你爹爹妈妈真的住在这里么?” 那少女点点头道:“拉紧了我的手跟着我走。洞里起先的一段路黑得紧,你没来过,没我带着,搞不好会跌跤的。”说着便紧紧握住了周桐的手掌,拉着他进了洞口。 周桐与她滑腻的肌肤一触,眼前登时浮起了方才温泉旁的那一幕,不由血脉贲张,但随即暗骂自己道:“周桐,你怎可如此想入非非?”慌忙收敛心神,但一张脸却已然涨得通红。好在洞里光线昏暗,故此那少女离他虽近,却是毫无察觉。 “这么黑的路,你却怎么不点火?”周桐问道。“这里风大得紧,点火也点不着的,等到里边风小些再点不迟。”那少女答道。 二人渐行渐深,周桐只觉眼前漆黑一团,脚下更是起伏不平,也便再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紧紧地握着那少女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那少女却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虽然目不能见,行来却仍是不假思索,只是顾虑到身后的周桐,这才有意放慢了脚步。 那少女领着周桐在洞中拐了几拐,周桐只觉脚下渐平渐滑,越走越是寒冷,但风却渐渐住了,心知那少女所言不虚,也才明白洞口所以有风,是因为洞内冷气重浊下沉,外面暖气轻清升腾,相互流通所致,却并不是与山外相通的缘故,心下不禁大为失望。 他正思量间,猛然眼前一亮,原来那少女却已将手中的火把点燃了。“便是这里了,你看这里漂亮么?”她说着,将一只火把递到了周桐手里。周桐接过火把,借火光略一环顾,才看清这洞原来甚为宽阔,地上堆得尽是些冰雕的碗碟,对面却是两扇石门。 “你那天给我拿的冰盘子便是从这里拿的?”周桐问道。“是啊,”那少女道,“这里冷得紧,弄些水进来不一会儿便冻上了……这些碟子碗什么的全是爹爹和妈妈从前雕的呢。” “他们便住在这里么?怎么却看不见人?”周桐问道。那少女道:“自从那次之后,他们一直便住在那石门里面的内洞,可每次我来叫门,他们却总不理我……”说着,便跑到石门前面,叫道:“爹爹,妈妈,咱们有客人来了,你们开开门罢。” 周桐心下虽然狐疑,却也拱了拱手,朗声道:“晚辈华山派周桐,机缘巧合来至此处,望洞中两位前辈赏脸一见,况且这小妹子纵有万般不是,终究年纪尚小,还望二位前辈莫要再生她的气才好。”哪知二人喊了半天,里面却静悄悄地毫无回应。 那少女黯然道:“看来他们还是不肯理我……从前我再顽皮淘气,爹爹妈妈也顶多是骂我两句,打一顿屁股,可这次过了这么久,他们竟还是不理我……”说着,又冲着石门喊道:“爹爹,妈妈,我知错了,你们把那册子给我,我练好了上面的功夫,咱们一起出去好不好……你们开开门吧。”叫了半晌,里面却仍是毫无回音,那少女垂下头去,眼圈儿却已然红了。 周桐看着她伤心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暗道:“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哄她高兴才好……看此情形,她父母应该不是与她怄气,而多半是已然不再人世了,不如我进去将本内功秘籍取出来给她……可石门一开,她恐怕便会看到她父母的尸骨,到时却又该如何……” 他头脑向来机敏,心念电转之间,已然有了主意,当下向那少女道:“小妹子,你也不用这么伤心,你爹娘或许碍于面子,一时间不愿见你……这样,你先出去在洞外等我,我再劝一劝他们,到时或许他们能见你也说不定。” “真的?”那少女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的道,“你真的能劝得动他们见我?”周桐温颜道:“我也说不好,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吧……你先出去等我,我叫你你再进来。” “嗯,”那少女点了点头道:“大哥哥,谢谢你……我先出去了……”说着转过身去,刚走出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问道,“这里冷得紧,你又受了伤,不要紧罢?” 周桐心道:“我这内伤神仙难救,原本就已经时日无多,况且这山谷又没有出口,恐怕今生再难与馨妹相见,本就了无生趣,又还怎么在乎这一点点寒气?若是如此能哄得这小姑娘开心,倒也算我死前做了一件好事。”想至此,当下苦笑道:“泡了这么多时候的温泉,我已然好了很多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你把我这间斗篷也披上罢。”那少女说着,将身上的银狐斗篷解下来为他披上了。“那你……”“我屋里还有的,我去穿来……阿嚏!”那少女被寒气一激,打了个喷嚏,不敢多停,当下甩下一句“大哥哥,你自己小心。”便扭头奔了出去。 周桐看着她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叹了口气,便转过身来去推那石门。哪知那石门竟然颇为沉重,推了两推,竟然纹丝不动。他心下叹道:“若是在我武功未失之前,凭着我十几年紫霞神功的修为,这区区一扇石门又怎难得住我?” 想至此,他心下不由起了争胜之心,当下背过身去,使出“靠山背”的功夫,以脊背运力撞门。连撞了二十几下,周桐只觉脊背生疼,但那石门却已然被他撞得有些活动了。 周桐心下不禁好笑——须知这招“靠山背”原是武林人入门之时操练筋骨的粗浅法门,既蠢且笨,不想今日自己内力尽失之际,却能派上用场——他见此法奏效,当下加紧用力,又撞了几十下,只听“嘎吱嘎吱”几声,那石门渐渐开出一条缝隙,却恰好能容一个人侧身钻进。 周桐心下大喜,当下提了火把,扁着身子钻了进去。他借着火光一看,不由一愣——原来对面的石床之上,一对中年男女正相拥而坐,双目炯炯地盯着他看。 “这想必便是那小姑娘的父母了,原来他们尚在人间。这对夫妇竟能跟自己的亲生女儿呕这么大的气,看来脾气必定颇为古怪,须得小心才是。”周桐心下暗自合计,当下拱手道:“晚辈华山派周桐,冒昧闯入此地,搅了二位前辈的清修,这厢赔罪了。” 哪知他一句话说完,那二人竟是毫无反应。周桐偷眼向上一看,那二人竟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没看到他一般。他心下大奇,大着胆子抬起头来,仔细一看,却不由失声叫了出来——原来那女子的胸口之上,竟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深至末柄。 “难道这竟是两具僵尸不成?”周桐心下狐疑,壮了壮胆子,凑上前去,这才看清二人的脸上身上俱结了一层严霜,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听那小姑娘所说,他父亲似是受了什么严重的内伤,看来他想必是听女儿说不肯练习那本内功心法,一下子心神激荡,使得陈年内伤发作,终于不治。而看这情景,她母亲看来应是在丈夫死后,偎在他怀中用匕首自刺胸口殉情的。只是他二人与女儿不见面已有很长一端时间了,倘若当时他们便已去世,这尸身却又怎会至今不腐?……是了,这里如此寒冷,是以尸身方能保存至今。只是不知他二人去世究竟有多久了……” 想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周桐心下惊怖之心渐去,仔细看那两具尸体,才发现二人容貌皆是颇为俊秀,那女子眉目之间更与那少女有几分相象,只不过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点风霜而已。 “二位前辈,想必你们是因为爱女一生将要终老于这桃源谷中,故而心下怅惘,否则你们又怎会死不瞑目?”周桐嘴里说着,伸手想要抚上二尸的眼皮。但二人去世已久,周身坚冰凝结,又怎生能抚得动? 周桐无奈之下,只得作罢,偶然间低头一看,却见二尸所坐的石床旁边的一个石几之上,放着一本册子,样子颇为古旧。他心中一动,暗道:“这想必便是那小姑娘所说的那本秘籍了。” 他轻轻将那册子拿起,才知道这册子乃是羊皮所制,封皮上面题着四个古篆,仔细一看,却是“天缺神功”四个字。“天缺神功?”周桐自语道,“我可不曾听说过有这一门功夫啊。” 他心下好奇,随手翻开了第一页,却发现里面竟然还夹着一张字简,上面字迹娟秀挺拔,却是女子的笔体。只见上面写道: “字付吾女星儿知悉:自汝降生至今,屈指计来,已然十载。回首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今当永诀,特留书于汝,以述诸多汝应知之事,望汝谨记于心,则余夫妻虽九泉之下亦含笑也。 “汝父廖天枢,江南第一剑侠也,平生快意恩仇,纵横武林,江湖中人无不钦慕。以余一蒲柳弱质之女流,竟蒙垂青,是平生之幸也。 “此《天缺神功》乃唐时大侠‘虬髯客’张仲坚所著之内功心法,本乃张氏不传之秘。余夫妇机缘巧合,受张氏后人临终所托,有幸拜读修习。然世事难料,余夫妇亦因此为谋夺此经之东瀛忍者服部忍雄及中原武林败类万俟神霄重伤,坠落此处,幸有神功护身,方暂免一死。 “此后幽居桃源,起先汝父仍想重返武林,以偿夙愿,报大仇,然内伤已重,终究力不从心,遂绝此念。数载之后,汝即降生,余夫妇喜不自胜,从此于此桃源幽谷之中得偿天伦之乐,亦悠然自得也。 “然光阴如水,汝父年纪渐大,气血渐衰,昔年之内伤重又发作,加之桃花毒瘴每日侵袭,已自知大去之期不远。余与汝父情深似海,早缔生死之约,故亦蒙死志。然终不忍汝寂寞终老于此,因此彼此计议多日,才决意传汝《天缺神功》之心法,盼待你神功有成之日,可以得脱困境。 “若汝功成之日,可于洞外崖上插刀之处依法运功斫石而出,有此玄妙神功护体,当可驱除体内之桃花瘴毒,不为所害。若有此一日,望汝尽力找寻新罗国张氏后人,将此神功秘籍原物奉还,以偿汝父遗愿,则余夫妇死亦瞑目也。 “唯汝之杀父仇人服部忍雄及万俟神霄武功俱臻绝顶,汝出山之后,万不可找其复仇,否则无异飞蛾扑火,枉送性命,慎之,慎之。” 看罢这篇遗文,周桐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下暗道:“原来这小姑娘名叫廖星儿,他父亲‘江南一剑’廖天枢和母亲‘娥眉女’沈韵秋乃是前辈武林中著名的鸳鸯侠侣,我倒听师父提起过,不想他二人竟然双双长逝于此。” 想到此处,他望着石床上廖天枢和沈韵秋夫妇的尸身,自言自语般道:“二位前辈,星儿姑娘在此桃源仙境离世独居,不知愁为何物,岂不是更好?……你们写了这封信,心下怕也是犹疑不定,怕坏了她一生的幸福,所以听说她不想出去,才将石门关上不让她进来为的,便是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了。你们说,这信我倒是给不给她看?” 他说着,将书皮合上,正想揣进怀里,但那信却划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周桐忙伸手去捡,哪知甫一触手,那信却登时四分五裂。 周桐一惊,这才想起这信纸在这冰洞之中经过这许多年,早已发脆不堪,心道:“看来这是廖大侠夫妇在天有灵,不想为他们的女儿徒增烦恼……也罢!”他将心一横,把天缺神功的秘籍揣到怀里,向着廖天枢夫妇的尸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二位前辈,既然如此,晚辈便当如您二人所愿,向星儿姑娘隐瞒这信上之事。”说着便将那信的碎片就着火把烧了,“倘若晚辈有命出去,定当尽力完成替星儿姑娘二位前辈的遗愿,将天缺神功还与故主,再找服部忍雄与万俟神霄为二位前辈报仇……” 说到此处,周桐不由停住了口,心里默默念这万俟神霄这个名字,陡然心念一闪,“万俟元忠那狗贼是神霄派的少掌门,上次来围攻华山的众人之中不也有个黑衣的东瀛忍者么?万俟……神霄……难道这神霄派竟与那万俟神霄和服部忍雄二人有什么瓜葛么?” 正想到此处,忽听外面廖星儿的声音远远地道:“大哥哥,你怎么样了?劝不动我爹爹和妈妈就算了,里面太冷,你可别出什么事情才好。”声音颇为关切。 周桐心头一热,再不多想,慌忙站起身来,出了石门,尽力将门掩上,随即叫道:“星儿妹子,你进来罢。”“你怎么也向爹爹和妈妈一样喊我?你见过他们了?”廖星儿说着,疾步奔了进来,身上却又披了一件素白的狐裘。 周桐怕她看到石门的缝隙,当下道:“说来话长,这火把快燃尽了,咱们出去再说罢。”“唉……看来他们还是生我的气……也好,咱们这就出去。”廖星儿黯然说着,一把拉住了周桐的手,领着他向洞外走去。 一路之上,廖星儿颇为失望,一直默默无语,周桐却也正好趁此机会想一想该如何哄她。二人相携出了山洞,默默地走回那茅屋边上,各自解下身上的狐裘。廖星儿一言不发,将狐裘捧进了屋里。 “星儿妹子,你不必难过,我的确已见过你父母了。”待她从屋中出来,周桐便含笑向她道。“真的?”廖星儿眼睛一亮,急道:“他们怎么说?” 周桐柔声道:“其实你爹爹妈妈没有生你的气,他们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不许小孩子打搅。”“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见我?”廖星儿瞪大了双眼,追问道。 “现在还不行,”周桐道,“据你娘说,一旦办完了事情,他们会立时出来见你,只是你万万不可再去打搅他们,否则他们就真的不高兴了。” “我不会再淘气了,”廖星儿道,“大哥哥,我听你和爹爹妈妈的话,会在这里乖乖地等他们出来,再会不去打搅他们的事情了……对了,爹爹妈妈还说了些什么?” 周桐温颜道:“你爹对我说,他想你练那本书上的武功,无非是怕你以后在这里寂寞,因为只要练成书上的功夫,你便不用再怕什么桃花瘴了。只要你高兴,练不练都随你的意思。” 廖星儿道:“真的?那我可要好好练。等我练好了功夫,便可以和你一起出去,去华山看玉女洗头盆,听那弄玉公主吹箫了。”她口中说着,不由满面皆是向往之色。 周桐将怀中的那本录有《天缺神功》的羊皮册子掏了出来,递到她手里道:“是这本书罢?”“没错,”廖星儿接过来道,“就是这一本了。”她珍而重之地将书抱在胸前,自言自语般地道:“我定会好好练的。”随即便将书翻开来看。 哪知她看了半天,却皱眉向周桐道:“这上面写的东西古古怪怪的,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说着便将书递到了他的面前。周桐接过来略看了看,见上面写的尽是些导气吐纳的法门,当下笑道:“没事,你妈妈说了,若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问我,我自会为你尽心讲解……” 刚说至此,他忽然觉得丹田中那一股阴寒内力再也压制不住,忽地窜了上来,顿觉胸口大痛,四肢百骸冰冷无比,不由“哎哟”一声呻吟了出来。 “你怎么了?毛病又犯了么?”廖星儿听他呻吟,忙问道。周桐心知是方才在那冰洞中受了寒气的侵袭,加之推动石门时牵动了内力,当下苦笑道:“我没事……你扶我进屋歇一歇,我还要给你讲解《天缺神功》的入门心法呢。” “你别多说话,我这就扶你进去。”廖星儿说着,将周桐的一条臂膀搭在自己肩上,掺着他缓缓走到屋里,扶他躺到了床上。 周桐心道:“以我现下的情形,随时都有性命之虞。星儿妹子既然要学这《天缺神功》,我便当了了她和她爹娘的心愿,趁着我还有一丝气在,多给她讲解一些便是一些。”想至此,当下道:“星儿妹子,我心里闷得发慌,你给我读一段《天缺神功》听听。” “这管用么?”廖星儿满面狐疑地道。“管用的,我……我听听便好受了。”周桐强笑道。“好吧。”廖星儿说着,便打开那本羊皮册子,一字一句的读给他听。周桐闭上眼睛,边听边默默记诵,体会其中的意思,听着听着,竟然渐渐地睡着了…… 第十一回 危崖千仞雾茫茫 “又过了一年,算来我来到这桃源谷中竟已有五载的光景了……可不知馨妹现在过得好不好,大哥和三弟又有没有为四师姊和威儿报了大仇……”周桐独自坐在茅屋之内,对着满墙的划痕呆呆出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 ——虽然光阴荏苒,如流水般一去不回,但周桐所处的这处幽幽深谷的确可谓是世外桃源,不但幽静宜人,而且四季如春,若非是他心中念着外面的世界,每日里在墙上刻画计算,恐怕也便早忘了这时光的流逝了。 这数年之间,周桐每日与廖星儿相伴,给她讲解《天缺神功》上所载的高深内功心法,饿则摘鲜桃为食,闲则吹玉箫自乐,每日里还要去那温泉之中沐浴一番,倒也算是逍遥自在。 只是廖星儿的父母虽然都是江湖奇侠,但却从来没传过女儿半点武功,而那虬髯客张仲坚所录的这部《天缺神功》之中所载的内功法门又太过艰深玄妙,莫说是廖星儿这样一个从前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的小姑娘,即便是周桐这等江湖上小一辈中堪称佼佼的人物,有时也会因为其中一句话冥想数天,才能豁然得解。是以廖星儿虽然天资不错,内功修为的进境却也不甚迅速。 仗着温泉和鲜桃的神异功效,游走于周桐体内阴寒真气,在这五年之间,却已然不知不觉地从他丹田之中被驱了出去。但这对他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虽然这股十余年内力离了丹田,但那其中大半是他十余年紫霞神功的成就,已与血脉相通,又岂是轻易驱得出去的?是以这些阴寒内力也便化整为零,纷纷散入了四肢百骸,蛰伏于他的十二经络,奇经八脉之中。虽然发作的频率渐缓,但每次发作之状却更为痛苦难当。 可偏偏就在这个当口,在周桐身上却又出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异事——虽然廖星儿的天缺神功进境颇为缓慢,但这门高妙神奇的内功却不知不觉之间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而且进步颇为神速。 原来周桐受体内阴寒内力的折磨,自知命悬一线,但一心想成全廖星儿的心愿,助她早日练成书上所载的内功,是以一面让她将上面所载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一面精心研读思索,尽量给她讲得浅显易懂。就这么日思夜想之间,他满头满脑皆是天缺神功上的句子,是以曾习练过的锁鼻飞精术却渐渐显出了效力——在他不知不觉之间,内息的流转运行便已然合上了书中所载的路子。其情其景,便与当日方腊修练乾坤大挪移心法时的状况全无二致——说来说去,都是锁鼻飞精术的效用。 本来平白无故地多了一门高深功夫于一个学武之人来讲应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移到周桐身上却并非如此——须知虬髯客张仲坚的这部《天缺神功》乃是一门纯阳正气,至刚至强的内功,并不似紫霞神功一般的王道平和,能与万俟元忠的阴寒掌力相融,反而在每次体内寒气上攻之时,便与之纠缠相斗,在体内左冲右突。原本一道纯阴真气已然将他弄得苦不堪言,现下又加上了如此一道纯阳罡气,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了。 周桐对此却也无计可施,知道想化解体内的这两道真气,真是难比登天。无奈之下,只得将心一横,决计以毒攻毒,从此便潜心修炼丹田之中天缺神功的纯阳内力,以期日后有成之日,能借此驱除体内的寒气。 他原本就天资甚佳,武功底子又好,再加上有锁鼻飞精的奇功在身,自然事半功倍,要超出了廖星儿好多。况且这桃源谷内所产的蜜桃吸收天地的灵气,也是练气之士滋补强身的佳品。是以这几年之间,周桐的天缺神功竟隐然已有小成了。 哪知他丹田之内阳刚真气虽然日渐增强,但因最深一层玄关尚未冲破,奇经八脉也尚未打通,是以不能收发随心。而蓄积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及周身各大穴道之中的阴寒真气,却依然如跗骨之虫一般猖獗如故。并且天缺神功修炼日深,虽然武功内力与日俱增,但每次阴阳两道内力相斗之时痛楚也就越大。周桐倒也无可奈何,只得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哎哟!摔死我了!”周桐正呆呆出神之际,屋外却猛然传来了廖星儿的一声尖叫。周桐一呆,苦笑着摇了要头,朗声问了一句:“星儿妹子,你怎么了?”边说便大步向屋外走去。 “我还是够不到那把刀,”只见廖星儿坐在石壁前面的草地上,痴痴地望着崖上的那一竖列小小的石洞和数丈高处石壁上深深插着的那把刀,“其实够到了又怎样?爹爹把刀插了那么高,还是始终没能出去……” 原来当日周桐在冰洞中看了沈韵秋给廖星儿的那封遗书之中“功成之日,可于洞外崖上插刀之处依法运功斫石而出”一句,百思不得其解,出洞之后就曾问廖星儿这里有没有一个“崖上插刀”的所在。廖星儿听了,当即便将周桐引到了这里。周桐望着眼前的景象思索了好久,才略略推想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当日廖天枢、沈韵秋夫妇遭人暗算,被困与此。凭他二人的武功智计,又如何甘心终老于这幽幽桃谷之中?但此处端的是与世隔绝,二人穷尽心思,也没能找到出去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得铤而走险——凭着手中这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刀,加上二人的绝世轻功,在山崖之上一刀一刀地斫出踏足之处,以期最终能攀到崖顶。但这石壁最矮之处也有数十余丈之高,又岂是简简单单就能上得去的?何况他夫妇二人遭了高手暗算,均自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原以难复昔年风烈,故而此举最终不免半途而废,那柄绝世的神兵利器也只能空悬崖畔。后来廖星儿降生之后,二人虽早已断了出去的念头,但每每望壁兴叹之余,也总是盼着女儿日后能练好武功,如法脱困,沈韵秋遗书上的那句话也便是此意。恰巧廖星儿问他为何要到此地,他当下将此意对她讲了,当然没提遗书之事,只说是她父母的意思。廖星儿听了自然大乐,从此便每日里到此来试,但她武功低微,又怎能办得到?五年之间,也只能攀上十丈出头,离那崖上的宝刀却还有数丈之遥。 “星儿妹子,”周桐见廖星儿神情颇为沮丧,当下坐在她身旁,柔声安慰道:“这事情甚是艰难,即便是你爹爹妈妈如今恐怕也办不到,又何况是你?所幸你已将《天缺神功》记熟,只要潜心练习,循序渐进,将来有成之日,想出去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道,”廖星儿点了点头道,“我只是因为爹爹妈妈至今也不出来,又很想去华山看看你说的风光,因此才心里着急罢了……大哥哥,你说爹爹妈妈现下也未必能上得去,那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呢?” “你妈妈给你讲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周桐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却问了一句。廖星儿歪着脑袋,咬着小手指想了半天才道:“就是那个老头儿嫌门口的大山挡道,就要把山挖了填海的故事么?” “没错,”周桐笑道,“那你说他能不能把山搬走呢?”廖星儿想了想道:“倘若他一直做下去,一辈子或许不行,但两辈子,三辈子,最终还是能办到的……是了,你是说咱们现在办的事情,便和那老头儿挖山的故事是一样的么?” 周桐见她会了自己意思,当下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所以你也不能着急,只能慢慢地来才对。”“你说得没错……”廖星儿出神道,“这么说来,爹爹便是那个挖山的老头儿,妈妈便是那老头儿的妻子,他们两个现在干不动了,便换了我上……大哥哥,那要是将来我也老得干不动了,却又该换谁?我却哪里来的孩子?” “这……”周桐一呆,没想到她会如此钻牛角尖,一时窘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而且他一个大男人,听着眼前这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谈论自己的孩子,总有几分尴尬。 “唉……”廖星儿见周桐不答,怅怅地叹了口气道:“我真傻,你又怎么知道得了?何况那老头儿一家最后还不是靠了神仙帮忙,才把山搬走的,这里却哪有神仙帮我……”她沉默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拉了周桐的手臂道:“大哥哥,你是从天上掉到这里来陪我的,你的本事又这么大,连那本天缺神功都能看得懂,能讲给我听,说不好你就是老天爷派下来帮我的神仙呢。” “傻妹子……”周桐望着她明澈的眼波,苦笑道,“我连自己的命也救不了,又哪里会是什么神仙?”“不,我说你是,你一定是的,”廖星儿道,“你就来试试看嘛……你不是也很想出去,去见你的馨妹么?” 听她提起邵云馨的名字,周桐心中陡然一颤:“是啊!馨妹在外面苦苦等了我五年,我却怎能自顾自地在这桃源仙境之中逍遥快活,全然不想她的苦楚?不错,虽然我身受重伤,神仙难救,倘若攀至半路,引动了阴寒真气,便可能有性命之虞,可为了能再见馨妹一面,便纵有千难万险,又算得了什么?纵使为馨妹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 廖星儿却怎知道周桐的心事,见他出神,只道是方才的话伤了他的心,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我方才不该胡说八道,惹你伤心……你的伤这么重,可千万别冒这个险啊。” “不是这样,”周桐向廖星儿一笑道,“星儿妹子,我是在想,这些日子以来,我身上的寒气还一直没发作过,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听你一说,我倒还真想试试呢!” “不行!”廖星儿急道,“你说过你的内伤重得紧,连神仙也救不得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好了?我不要你冒这么大的危险,也不要去什么华山,不要去看什么弄玉公主,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咱们两人一生一世便呆在这里,再不出去,不也很好么?”她说着,紧紧抱住了周桐的胳膊。 周桐一惊,同她相处有将近五年,一直只当她是个天真烂漫,不晓人事的小姑娘,却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难道这五年的耳鬓厮磨之间,她这一缕柔柔的少女情思,竟然飘到了自己的身上?望着她期待的眼神,听着她温言软语地相求,他心中却也不禁微微一荡。 但那却仅只是周桐一念之间的事情,他一呆之间,随即收敛心神,也不说破,只轻描淡写地道:“傻妹子,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比谁都清楚,我说没事便没事了,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华山玩的,又怎能说话不算数呢?”说着,轻轻地想将廖星儿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推开。 哪知廖星儿非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大哥哥,我情愿一辈子呆在这谷里,也不愿你有什么不测……爹爹妈妈事情没办完,不能出来陪我,你倘若再出了什么事,我……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放心,我没事……即便是有些儿危险,反正我的伤也没人救得了,早死晚死也就是那么回事,可万一能上去,岂不是很好么?”“可……”廖星儿还待再拦,周桐却手指一弹,内功运处,“啪”地一声,已然点中了她的穴道。 原来周桐这几年勤修天缺神功,虽然内伤依旧,但武功造诣却已大进,弹指点穴自不是什么难事。廖星儿穴道受制,登时觉得周身酸麻,张大了口,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周桐轻轻地分开了她的手,温颜道:“星儿妹子,对不住了,只能先委屈你一会儿,我待会儿便下来给你解穴。”廖星儿动弹不得,只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周桐向她轻轻一笑,随即转过头看那石壁。这数年之间,他已然来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也曾数度盘算要试上一试,但一来惟恐自己内力不济,二来廖星儿的天缺神功又未曾背熟,因此一直缓到了今天,但心中却早有盘算。他暗暗提了提真气,自觉丹田之中纯阳真气充盈饱满,当下将心一横,瞅准了崖上的小小石窠,双足一蹬,便飞身纵了上去。 此刻他内力充沛,轻功也自然了得,他手脚扒着崖上的石穴,一口气便向上爬了数丈,忽觉丹田之中真气一浊,脚下忙踏稳一个石穴,双手扒住石壁,停下来调匀内息,而后便又是向上一纵。就这么几纵几停之间,竟然轻轻易易的便到了插刀之处。 周桐长长地出了口气,当下停稳身形,凝神看去,却见那刀大半插在石壁之中,外面却只剩下刀柄和尺许长的一截刀身——刀柄是赤铜所铸,隐隐是凤尾之形,上刻古朴花纹,铜绿斑斑,显然年代颇为古老;而露在外面的那截刀身则是赤若丹霞,虽然在这石壁之上历经了十数年的风吹雨打,却丝毫没有锈蚀的痕迹,上面反而宝光流动,被阳光一照,更是熠熠生辉,颇有几分刺眼。 “果然是天下罕有的神兵利器!”周桐不禁赞了一句,当下用右手握住刀柄,微微用力,见刀身纹丝不动,知道插刀之人功力颇深,当下不敢怠慢,气沉丹田,猛然间长啸一声,手上尽力运处,刀石相擦,火花四迸,声如龙吟。周桐见一举得手,大喜过望,长啸之声绵绵不绝,借着这一拔之力,腾身而起,随即附住石壁,轻轻溜了下来。 下边的廖星儿从记事起,却哪里见过如此惊险的场面,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却瞪大了眼睛,脸色惊得煞白,额角之上也渗出了涔涔冷汗。见周桐安然无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周桐身形落定,见廖星儿如此,知她是为自己担心,不由心下爱怜之意大盛,忙伸指解了她被封的穴道,柔声道:“星儿妹子,委屈你了。” 廖星儿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灿然笑道:“刚才可真吓坏了我呢……大哥哥,看来你真是天上的神仙,下来帮我的呢。”“傻妹子,”周桐笑了笑,便低头仔细端详手中廖天枢夫妇留下的这口宝刀。 只见刀头所铸的却是个龙头之形,龙身却为金丝蟠绕,一直沿着刀背蟠下至刀柄处,刀身长近四尺,不算太宽,通体皆是赤红如火,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廖星儿却也凑了过来,奇道:“这便是爹爹从前用的刀么?咦?大哥哥你看,这刀上怎么有字?” “是么?”周桐一惊,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在刀背龙形的旁侧,果然有几句细细的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龙昇二年,大夏赫连勃勃铸。” “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周桐口中念着,心下暗自思量,“从前在华山,师父给我们讲述天下著名的宝刀宝剑之时,曾经提到东晋年间,五胡乱华,大夏天王赫连勃勃曾经广采天下精钢,加之以西方精金和西域玄铁,百炼成刀。刀长三尺九寸,通体赤若丹霞,无坚不摧,因为此刀有龙头凤尾之形,故名为‘大夏龙雀’。后来宋王刘裕攻陷长安,此刀为他所得,但后来又入于梁,几经辗转,终究不知所终,至今算来却有将近七百年的光阴了。却不想这口上古神兵却为廖大侠夫妇所得,最终传到了我的手上……” 他正想着这宝刀的来历,却猛然看见廖星儿正伸手去拂那刀刃,慌忙大叫一声:“小心!”手一抬,将她的胳膊挡了出去,但终归是慢了一点儿,廖星儿尖叫一声,左手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之上,却已然被刀锋带出了一条口子。 “星儿妹子,这刀锋利得紧,可千万乱碰不得,刚才若不是我拦得快,你的那根手指便保不住了……你的伤口还痛不痛?”“没事的……”廖星儿吮着受伤的手指道,“大哥哥,这刀究竟有多厉害?” “你站开些,我让你看看。”周桐笑道。“好啊!”廖星儿当下站起身来,一口气跑出了十几步远,这才回过头来,大声问道:“大哥哥,行了么?” 周桐没说话,只向她点了点头,随即擎起宝刀,沉了一沉,长啸一声,向身侧一块大石上一劈,内力运处,只听轰然一声大响,那大石却已碎成了两半。廖星儿吓得尖叫了一声,随即大声喝彩。周桐却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兴奋之情难以言表,随手便将从前在华山学过的那一路“反两仪刀法”挥挥洒洒地使将了出来。 原来他运劲劈石之前,便默默祷告上苍,问天买卦:“天可怜见,若我周桐今生能出离此谷,再与馨妹重逢,便保佑我一刀将此石劈为两半。”如今果然应验,叫他如何不喜?他一路“反两仪刀法”使开,心中不由想起了那日在华山之上与邵云馨联手用这路刀法对付崔绿华、孟无痕等人的情景,一时之间,不禁柔情满胸。这大夏龙雀刀果真锋利无比,他手上的真气灌注于刀锋之上,四周桃树上的桃花被刀上的罡风一扫,纷纷飘落,倒恰似是满天花雨一般。 一路刀法使毕,廖星儿忙奔过来,一边为周桐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喜道:“大哥哥,这把刀这么厉害,那你只要按着爹爹妈妈留下来的法子,一刀一刀地砍上去,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没错!”周桐笑道,“再有一段日子,咱们便可以出谷去玩了。” “你能带我上华山玩么?”廖星儿一脸灿然的神色。周桐点头道:“那是当然了,我答应过你嘛。不但如此,等咱们到华山找到馨妹之后,咱们三人便一起游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你说好不好?” “嗯!”廖星儿含笑点了点头道:“大哥哥,你对我真好……这么半天,你也累了罢,你现在便去温泉洗澡,我摘些桃子等你回来吃。” “好吧,”周桐笑道,“我却也真有些乏了……下午咱们还是一起练功,养足精神,明天我便开始做这条天梯。”“天梯……”廖星儿仰首望着那高高的石壁,自言自语般幽幽地道:“咱们真就能从那里上天去么?” 此后的数天之内,周桐每日教廖星儿练功之余,便会到这石壁之前,运用高妙轻功,踏着已经凿出的石穴直攀上去,以大夏龙雀宝刀再继续向上开凿。一来是这口上古神兵太过锋利,二来周桐这几年来天缺神功突飞猛进,丹田中的纯阳真气却也蔚为可观,故而以刀劈石竟好似摧枯拉朽一般。 但此事毕竟对内力消耗极大,况且周桐八脉百骸之间蛰伏的阴寒真气还未驱除,因此他每次也只能适可而止,或五或七,决计不敢贪多——倘若人在悬崖之时,阴寒真气陡然发作,掉将下来,也只能粉身碎骨了——可是日子久了,他却觉得体内内力渐强,每次所凿的石穴也渐渐多了起来。原来如此般每日运功凿石,再有温泉仙桃之助,冥冥中功力日深,竟然是修炼内功的绝佳法门。 日子渐久,石壁上凿出的踏脚之处从开始时的二十余长逐渐增高,渐渐地没入云端,离崖顶越来越近了,周桐天缺神功的功力却也与日俱深。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日,他凿罢第十三个石穴,再向上一纵之间,居然一下子便跃上了这百余丈高的悬崖。 “我上来了?”周桐四下环顾,却见群山茫茫,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上来了?我真的上来了!我能跟馨妹重逢了!”他仰起头来,纵声长啸,两行热泪却也随之淌了下来。 他慌忙奔至崖边,向下喊道:“星儿妹子,我上来了!咱们能出去了!”他真力充沛,震得山谷回响,但崖下云封雾锁,却没有半点回音。 “我真傻!”周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这山崖这么高,即便我的声音能够传得下去让她听到,但她内功不如我,回音却又怎上得来……是了,须得赶快回去告诉她才好,免得她又为我担心。”想至此,当下不敢怠慢,将宝刀在背上背好,循着凿出的踏脚之处,缓缓地从崖边溜了下去。 哪知刚下到一半,便隐隐听到了下面廖星儿的哭喊之声:“大哥哥,你回来啊,你怎么丢下我不管了?难道你也像爹爹妈妈一样不理我了么?” 他心中不由一颤,朗声道:“星儿妹子,谁说我丢下你不管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么?”随着话音,却已然飘身落下。 “大哥哥,你可急死我了。”廖星儿叫了一声,便扑上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身子,泫然道:“我在下面听你喊什么你上去了,还以为你这就要回华山去找你的馨妹,再也不管我了呢?” 周桐被她抱着,不禁有些发窘,但见她如此伤心,却又不忍将她推开,当下柔声安慰道:“傻妹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要走,我也要带你一起走才是。快别哭了,总是哭的话,是会变得很难看的。来,笑一笑,你不是很爱笑么?你知道么?你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 “大哥哥,你真的愿意带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一起出去?”廖星儿渐渐止住了哭,将脸贴在周桐的胸口上,痴痴地问了一句。“当然了,咱们不是还要一起游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么?”周桐轻轻拍了拍她纤弱的肩膀,柔声道,“星儿妹子,你想什么时候走?” 廖星儿痴痴地道:“从前不能出去之时,我总想着要出去看看,可现在真要走了,心下却还真有些舍不得这里呢……这样罢,今天你也累了,咱们先去向爹爹妈妈辞行,明天你便带我出去……反正倘若在外面玩倦了,咱们还可以回来。你说好不好?” 周桐有些茫然,点了点头,心下却想:“我带她出去对她真有什么好处么?其实倘若她没遇见我,没听说过什么华山玉女峰、玉女洗头盆,也没练什么天缺神功,就这么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住在这世外桃源之中,岂不是更好?” …… “爹爹,妈妈,你们的事情还没办完,我不敢进去打扰你们,可是……我和大哥哥明天就要走啦!”廖星儿跪在廖天枢夫妇埋骨的石洞之外,面对着那一扇厚厚的石门,轻轻念着,身上却还是披着那一件素白的狐裘。 “二位前辈放心,”周桐跪在廖星儿身旁,双手一拱,肃然道:“只要周桐有三寸气在,定不会忘了二位前辈的托付和星儿妹子的大恩,定会保她一生平安快乐。”他虽然没告诉廖星儿她父母已然去世的真相,但此时此举,却是全然出于本心,没有半分做戏的意思。 “爹爹,妈妈,大哥哥的本事大得很,已然将你们没凿完的天梯凿完了。你们办完事情,出来之后,倘若看不见我们,你们便也顺着那天梯上去找我们……我真的要跟大哥哥走啦,你们自己保重!”廖星儿说着,声音不免微微有些发颤,当下对着那石壁磕了三个响头。周桐却也随着她拜了三拜。 “火把要尽了,大哥哥,咱们走罢。”廖星儿说着,站起身来,还是像往常一样拉住了周桐的手。这个寒冰也似的石洞,他二人已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每次进进出出之时,廖星儿都会这样拉他的手,只是今天却不知怎的,握得更紧,仿佛是怕周桐从她手中飞掉似的…… 出了石洞,外面却已然是暮色沉沉了。二人在草地上并肩而坐。廖星儿将头轻轻靠在周桐的肩上,痴痴地望着天上渐渐升起的月亮。“这月亮多美啊!”廖星儿痴痴地道,“……还记得你刚醒的那天晚上,你听到我的箫声,出来和我一起看月亮,那天的月亮跟今天是一样的好看……大哥哥,你还记得么?” “怎么记不得呢?”周桐微笑道,“我还记得那天你问我嫦娥为何会飞到月亮上去,我还给你讲弄玉公主的故事来着。”“是啊,也是从那天起,我才知道那外面的世界大得紧,美丽得紧,也知道了有一座华山……大哥哥,你说我这次出去,是去做嫦娥,还是去做弄玉?” “这……”周桐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嫦娥,也不是弄玉,你就是你,就是你爹爹妈妈的乖女儿,就是我的星儿妹子。”“可我真的好羡慕那个弄玉公主,也好羡慕你的馨妹……唉,不知外面的月亮也像这里一样美么?” 夜,渐渐地深了。不知怎的,两人却似乎全无倦意,只是有些近乎贪婪地看着身边的景物,仿佛是要用这最后的一夜,将这桃源中的一草一木,将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印在心里一般。 天终于亮了。二人起了身,进屋收拾随身物品。廖星儿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却似什么也舍不得留下。但上崖之事颇为凶险,随身物品自是越少越好。她踌躇半晌,最终只选了廖天枢所留下的那一管玉箫,让周桐替她拿着。 周桐将玉箫别在腰间,又将大夏龙雀宝刀背在了身后,把天缺神功的秘籍揣在怀里,这才和她一同向那“天梯”而去。一路上,廖星儿看着这谷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恋恋不舍之情自是不必说了。 “大哥哥,这石壁这么高,咱们应该怎么上去呢?”廖星儿仰头望着这高不见顶的石壁,不禁有些眼晕。“是啊,你功力不够,怕是攀不上去的……”周桐沉吟半晌,忽然一咬牙,转头向她笑道:“我连这‘天梯’也凿成了,就不信这区区小事能难得住我!” “大哥哥,你要……”廖星儿话没说完,周桐却已然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道:“我这么带你上去,你怕不怕?”廖星儿被周桐一抱,只觉芳心乱跳,又喜又羞,当下紧紧搂了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哥,我不怕。” “那好,闭上眼睛,抱紧我,千万别乱动,更不要往下看!……咱们这就上去了!”周桐说着,潜运内力,陡然间长啸一声,身子已然直直拔起,手脚稳稳地扒在了凿出的石窠之中。廖星儿虽知会是如此,还是不免吓得尖叫了一声,慌忙闭紧了双眼,将头埋到了周桐怀里。 周桐资质奇佳,又身附锁鼻飞精的奇功,修炼内功本就事半功倍。加之他从前一心想驱除体内的阴寒真气,故而更是不敢怠慢,是故这五年之间,他的天缺神功已然有了一定火候,抵得上常人修炼十余年的修为。而且自从开始凿这些石窠起,他的功力更是突飞猛进,与日俱增。如今他虽然怀中揽了个廖星儿,可攀起这百丈高崖,却仍旧是履险入夷,几纵几停之间,已然轻轻易易地攀上了三十余丈,只觉四周云雾渐渐裹上了身来。 他正欲再向上纵,忽觉腰上廖星儿的手猛然一松。“星儿妹子!”他心下大急,叫了一声,手上加劲,铁箍般死死揽住了她的腰——倘若从这么高失足坠下的话,纵使你武功再高,也难免粉身碎骨。 他一连呼唤了两声,廖星儿却不回答。“莫非是桃花瘴的缘故?“他心中猛然一缩,忙转头去看时,却见她原本红润光泽的一张俏脸不知怎的已变得苍白憔悴,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青紫,却已然昏了过去。 “星儿妹子,你挺住,咱们下去。”周桐说着,不敢怠慢,慌忙顺着原路缓缓溜了下来,将廖星儿轻轻放在了地上,忙不迭地为她推宫过血。廖星儿却依旧是口唇紧闭,人事不知。 过了半晌,廖星儿脸上渐渐又起了红晕,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大哥哥……”“好妹子,你刚醒,别说那么多话,我扶你进屋歇歇……”廖星儿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却淌下了两滴眼泪。 “好妹子,你别哭……”周桐柔声说着,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妈妈说的没错,我终究还是离不开这里,刚上去一点儿,我便开始头晕了。”“那你怎么不说话?”周桐急急地问了一句。 “方才我在想,如果真能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该多好……你那么样抱着我,我即便是死了,心里也很高兴呢……”廖星儿说着,缓缓地坐起身来,出神地望着周桐的脸,“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么担心。” “你真傻……”周桐说了这三个字,便觉得喉头似乎是梗住了一般,再说不出话来。“没错,我真的很傻……记得那天晚上我曾对你说嫦娥傻得很,会一个人飞到月亮上孤零零地住着,可我现在却不是一样?”廖星儿说着,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地微笑,“我说过的,这里这么美——有山有水,有花有鸟儿,还有那么好的温泉,我却为何老是想着外面的世界?你说要带我出谷时,我心里虽然很高兴,但却总好象在担心什么;可是现在知道出不去了,却也心安了,明白了——我终究不是外面世界里的人,就像你终究不是这谷里的人一样……”说至此,她轻轻摇了摇头,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眼圈儿却自红了。 “谁说的!”周桐道,“那只是你的天缺神功练得火候还不到,倘若火候到了,纵然你在这桃花瘴中呆得再久,想要出谷,也会安然无恙的……星儿妹子,你一定要信我!” “我信你……可我那么笨,练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长进,想练到像你一样的功夫,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兴许到了那时,我便能出谷了……可是那毕竟太久了……”廖星儿有些出神,含着眼泪,痴痴地道。 “不怕,”周桐望着她凄楚的神情,情不自禁地冲口道:“你慢慢练,有大哥哥在这里教你、陪你,直到你学好功夫,能出谷为止。” “不成的,”廖星儿道,“我已然将那书上的东西背熟,却也不用你教了。何况……何况……何况你那馨妹还在华山苦苦地等着你,你心里……你心里却又何尝不是一直苦苦地想着她……这么久了,你总是吹那首《鹊桥仙》,梦中呼唤的也一直是她的名字,这你却瞒得了谁?”说至此,声音不禁微微有些发颤。 “馨妹在华山等我!”周桐心中仿佛被一个千斤重锤猛砸了一下似的,顿时呆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自从他与方腊、张叔夜在雁门关外言志分手那次之后,他再一次感到了抉择的艰难——一边曾是与自己山盟海誓“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的邵云馨,一边却是眼前这个原本不知愁为何物,现下却为自己心碎肠断的少女——雁门关那一次却还有个归隐华山,两不相帮的逃避办法,可这一次,却是注定要伤一个姑娘的心了。 二人就那么沉默了半晌,廖星儿却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哥,我想去温泉洗澡。”“洗澡?现在?”周桐不禁被她这句毫没来由的话弄得一呆。 “是,我现在就是特别想去温泉洗澡……可我身子好软,大哥哥,你抱我去罢……”廖星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望着周桐,满眼皆是企盼之色。周桐楞了一楞,心头猛然一热,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道:“好,我抱你去。”说着便弯下腰,将她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下子横抱了起来,缓缓地向着那温泉方向走去。廖星儿却一言不发,只将头紧紧偎在他怀里,任眼泪顺着两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白雾,越来越浓,水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之间,周桐却已抱着廖星儿到了那潭温泉的旁边,轻轻将她放了下来。 “这里好美……”廖星儿长长地吁了口气,幽幽地道:“大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周桐一呆,随口道:“怎么会忘了呢?我是被一股暗流带到了这里,昏在泉边,才被你发现的。” “是啊……不过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却一直有一件事情瞒着你——那天在这里看见你时,我其实正在水里洗澡……你当时还真吓了我一跳呢!” “是么?”周桐说着,脸上微微一红。“没错,因为你不欢喜我亲你的嘴,也不敢看我的身子,我知道如果就这么告诉你,你肯定又会不高兴……那时你的伤又那么重,我真怕你又吐出好多血来,然后一下子昏过去……” “那你……那你今天为何又要告诉我?”周桐问道。“我是在这里洗澡时遇见你的……我也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和你告别。”廖星儿说着,便去解胸前的衣扣。周桐慌忙背过身去,口中却问道:“星儿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哥,你把身子转过来,看着我……”廖星儿停下手来,颤声向周桐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出去了怕就不会再回来,我也再不会出去找你……我不想你怎么记住我,不想你出去之后怎么想着我,因为你还有你的馨妹,我只是想……只是想在和你告别之前,让你……让你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个清楚,我心里就知足了……” “原来她是想让我一个人出谷,才特地来此和我告别的……”周桐与她相处了五年,知道她向来执拗,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想起这五年来与她在这桃源仙境度过的逍遥快乐的时光,听着耳边她颤抖翕弱的声音,心中登时一酸,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呆呆地凝望着这个曾带给他多少欢乐,如今却即将和他远隔天涯的少女。 “大哥哥,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了,谢谢你。”廖星儿含泪一笑,缓缓地解开了外衣的衣扣,“与你在一起虽然这么久,可我却还是觉得很快很快,仿佛是做了一场美梦似的,不过这梦今天就要醒啦,我可真舍不得呢……” 她说着,缓缓地脱下外衣,却听“啪嗒”一声,怀中突然掉出一件物事,周桐一看,却是用一条手帕包好的十数个桃核,掉在了地上,桃核散了一地。她呆了一呆,轻轻放下外衣,弯下腰,默默地将散在地上的桃核一个一个拾起来,重又用手帕包好。 “这些桃核原本是我想出去之后种到华山之上给你看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她说着,拉过周桐的手臂,将这一包桃核塞在了他手里,“大哥哥,我现下把它们送给你……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它们种下去,等长成了树,开了花儿,桃花瓣儿随着风飘呀飘的,说不好就会飘到这里来,我会在这里等……还有爹爹的那管玉箫,现在不是背在你身上么?我也将它送给你……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吹起这管箫,我也能听得见的……”说着,珍珠般的眼泪却早滴了下来。 “星儿妹子……”周桐心头一热,冲口便想说自己再不离开此地,从此和她长相厮守,终老一生,可他脑中却陡然闪过了邵云馨朦胧的泪眼,耳边想起邵云馨柔柔的声音:“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他顿时怔在那里,呆呆地淌下了两行热泪。 “大哥哥,你别哭……”廖星儿抬起一条雪白的手臂,轻轻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你马上就能和你的馨妹见面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应该高兴才对,我心里……我心里也很替你高兴呢……” “星儿妹子!”周桐再忍不住,叫了一声,一把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到了怀里,“大哥哥答应你,以后定然会回来这里看你,等你的功夫练好了,大哥哥便向今天一样抱你出去。”“大哥哥,有你这句话,我便心满意足了,只是……只是我这辈子是再不出去的了。”廖星儿颤声说着,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怀抱,向后退开了两步。 周桐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陡然间心念一动,将挂在颈中的那块紫玉轻轻摘了下来,递到了廖星儿面前:“好妹子,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块玉么?我今天就把它送给你。” 哪知廖星儿却不接:“不成的,你离了这块玉,不是就要中桃花瘴毒了么?”“我现在内功练好了,早已不怕这桃花瘴了。”“可这毕竟是你馨妹送你的东西啊,等你回到华山和她重逢的时候,她知道你把这块玉送给了我,说不准会生你气的。” 周桐苦笑道:“傻妹子,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玉是我掌门师兄所赠,与馨妹毫无瓜葛。”“是么……”廖星儿说着,这才从周桐手中将紫玉接了过来,“那好,既然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定会好好收着,就像……就像是你在我身边陪着我一样。”说着,珍而重之地将紫玉挂在了颈中。 “大哥哥,我想再听一次你吹的箫,但可不要听《鹊桥仙》。我想的是听爹爹吹过的那首曲子。”周桐默默点了点头,将背后的玉箫轻轻抽了出来,放在唇边,鼓气吹动,一缕幽幽的箫声顿时轻轻飘了出来。 这段曲子原本欢快悠扬,可此刻吹来,虽然旋律未改,里面却饱含着苍凉和幽怨。廖星儿一面痴痴地听着,一面却面朝着周桐,将衣衫鞋袜一件件缓缓地除去了,只剩下了周桐所赠的那块紫玉。那紫玉悬在她的颈下,被她乳酪般雪白的胸脯一衬,更显得温润晶莹。 周桐一面吹着,一面望着眼前白雾缭绕之中廖星儿雪白的身体——五年之前,也就在这温泉边,他受了她的耍弄,曾经看过这身体一眼,但仅只是那一眼,也足以令他心神激荡,血脉贲张——可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却再没有那份感觉,只觉她晶莹的身体在这蒙蒙白雾之中,似是柔柔地笼罩了一圈晕光。周桐痴痴地望着她,仿佛是在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 一曲吹毕,那最后的一缕箫声幽幽地散了去,渐渐地与那温泉的水声合在了一处,二人的眼泪却均已止不住滚了下来。“大哥哥,我要下去洗澡了,我……我不想看着你离开,你是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来的,就还在我不知不觉中走罢。”廖星儿颤声道。 “星儿妹子……”周桐还想再说什么,廖星儿却已然转过身去,缓缓的走入了潭中,却不回头看他。周桐明知她这是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离开,想让自己趁她背过身去的时候悄然离去,但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就这么一走了之,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廖星儿等了半晌,方才回过头来,见周桐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口不禁大大地一酸,大声向周桐道:“大哥哥,你的馨妹就在外面等着你,她已经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却怎么忍心再让她等下去?你再不走,我便……我便一辈子也不见你了!”她声音哽咽,强压着说完这几句,便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 “馨妹还在外面等我,她苦等了我五年,我却……可星儿妹子她这么伤心,还不都是为了我……”周桐闭上眼睛,眼前却仍来回闪着邵云馨和廖星儿二人的影子。半晌,他再睁开眼,却仍不见廖星儿露头出来。 与她相处这五年之间,周桐已然知道她水性极好,倒也不为她担心。见廖星儿始终不肯将头露出来,他心下不禁暗道:“星儿妹子行事一向倔强,我再耗在这里,怕也只不过是徒增她的伤心……也罢,等我出去见了馨妹,再和馨妹一起回来看她,也就是了。” 想至此,他潜运内力,向水中喊了一声:“星儿妹子,我走了……你等我回来看你!”说罢,将心一横,转过身去,快步向那“天梯”方向跑了下去。 过了半晌,廖星儿哗啦一声探头出水。她抬手擦擦眼前的水,四下环顾,却是空无一人。“大哥哥……他终于是走了……”她喃喃地道。 她在这桃源仙境之中独居多年,与世隔绝,向来不知愁为何物。自从见到了周桐,才渐渐有所体会。现在见周桐走了,她只觉胸中所有的苦痛一时间通通涌上心头,仿佛自降生之日起所有的忧愁烦恼都在今天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周桐离了石潭,不敢回头,一溜烟地直向“天梯”方向奔去,跑至半路,却隐隐听见了廖星儿的哭声。他心头一颤,一不留神,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想回去安慰廖星儿,但也知道倘若回去,这事情便会更加纠缠不清,图增她的烦恼。无奈之下,只得将心一狠,暗叫一声“好妹子,大哥哥对不起你!”随即头也不回地发足向前直奔。 哪知虽然他越跑越远,耳边廖星儿的哭声却仿佛越来越大,简直有些震耳欲聋。他一口气逃到那石壁下面,不敢怠慢,当下停了脚,将一口天缺真气提到胸中,身形一长,飞身窜了上去,一连几个纵跃,身子却已然没入了云雾之中。 他连窜连纵,不多时,却已隐约望见了崖顶——只要攀上去就能和心上人重会了,可此时他心中却非但没有半分欢喜,还隐隐有些不想上去——虽然已离廖星儿甚远了,可耳边她的哭声却似越来越清晰,眼前也尽是她的影子。 他心下一阵烦乱,不知自己就这么将廖星儿丢在这里究竟对不对。无助之间,茫然四股,却见周围云气茫茫,陡然想到现在自己正身处百丈之高,全凭丹田之中的这一口真气维持,稍一差池,便会跌得粉身碎骨——这当口原是万万分心不得的。他心下一凛,慌忙闭上眼睛,收摄心神。 半晌,他自觉平静了些,真气一提,又踏着先前凿出的石穴向上纵了两纵,离崖顶便只有数尺之遥了。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全力向上一纵,伸手向崖顶扒去。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耳边却又仿佛传来了廖星儿的哭声,“星儿妹子……”他心神一分之间,竟然一抓落空,身子忽地直坠了下去。 “不好!”周桐心中一缩,百忙之中伸手抽出了背后的大夏龙雀宝刀,向石崖上全力扎了下去,登时铮铮做响,火花四溅。但他下坠之势太急,饶以他手中大夏龙雀之利,加上胸中天缺真气之强,还是坠了两丈有余,身子才算停住,石崖之上却已然被宝刀劈出了一道长长的缝隙。 “好险!”周桐低低叫了一声,额角之上已然是冷汗涔涔。经历了这一番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过程,他心中却一下清亮起来——自己对平生的两位红颜知己,无论是邵云馨还是廖星儿,都是亏欠甚多,倘若自己踌躇不决之间,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却哪里还能报答二人的真情于万一?还不是只能令她二人徒然心碎肠断? 想明白这一条道理,周桐心下不由一畅,当下提起一口真气,纵声长啸之间,猛然抽刀上纵。此刻他体内真气雄浑,啸声恰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直震得群山回荡,云气四合。就在这绵绵长啸之间,他身形如电,连窜连纵,已然跃上了崖顶。 周桐站在崖畔,向下望去,只见白雾茫茫,那个奇幻美妙的桃源仙境,那个与他相伴五年的廖星儿,却是怎么望也望不到了。“星儿妹子,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大哥哥一定回来看你。”他心中说了一句,向崖下拜了四拜,正欲离开,心下陡然一动,暗想,倘若以后回来,找不到这山崖却该如何?他略一盘算,当下抽出大夏龙雀宝刀,潜运内力,在崖前的石头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星”字,这才转头而去。 从桃源谷中出来,他却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只得沿着山道一路走来,一路用宝刀刻画留痕,但却委实不知身在何处。“这究竟是哪里?”周桐心下暗想,“我在鸡公山上遭万俟元忠暗算坠崖,而后机缘巧合,才到得桃源谷中,想来现在应该还是在鸡公山内才对……但我在鸡公山上统共呆了没有几个时辰,再加上这五年离世幽居,纵有些许印象,也该忘得差不多了……但倘若这里真是鸡公山,应该能看见司马帮主手下的王船帮帮众才是……” 正想至此处,忽听远远的有人道:“大哥,你说这次方右使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儿子过继给上官大哥?”声音清朗,却是颇为熟悉。 周桐心下一震:“右使……难道是明教的光明右使?没错,那‘上官大哥’不就是当日大战丁春秋的‘八大王’上官寒云么?……听大哥所说,明教光明右使骆汉玄是死在‘活见鬼’忽尔末彻剑下,算来也有将近十年的光景了。现下这光明右使也姓方,却难不成便是大哥?看来他已然和百花姑娘完婚了……他二人情深义重,又经了这许多波折,最终还是鸳梦得遂……我和馨妹却也要相会了。” 他想至此,不由一阵激动,知道过来的必是熟人,只是自己一时想不起来罢了,当下将身形隐在了路旁的大石后面——一来是自己失踪已久,怕见面将他们吓着,二来他更不想将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过早宣扬出去,而是想亲自上华山,给邵云馨一个惊喜。 只听脚步渐近,又一个声音道:“我却也搞不清楚……方兄弟这几年来武功突飞猛进,更为教中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深得汪教主的器重和众弟兄的爱戴,在武林中名头也是越来越响。他夫妇俩又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而且上官大哥老来得子,更是教中可喜可贺的大事,这次在华山上大宴群豪,定然热闹之极……咱们此去丐帮办完事情之后,速速赶往华山,应该还算不晚才对。” 说话间,二人却从周桐眼前走了过去。周桐偷眼一看,不由大喜——其中一人身姿英武,背背一张铁弓,正是明教妙水长老,人称“铁弓大侠”的王船帮帮主司马行天;他身侧那人容貌俊秀,渔人打扮,却是自己曾见过的王船帮副帮主杨玄。 他当下便想出来与二人答话,但又一想,“司马大哥他们既然有事在身,不如先由他们去,我却要回华山讨大哥和百花姑娘的一杯喜酒喝喝了……我和馨妹此番重会,不如就趁着大哥和百花姑娘大宴群豪之际一并成婚,落个双喜临门的彩头……自从四师姊和威儿出事之后,华山上怕还没有过如此的喜事,这次也好让掌门师兄宽一宽心了。” 他想着这些事情,心中对廖星儿的挂念方才略略淡了些。看着司马行天和杨玄二人渐渐走远,他心下计议已定,当下寻路下了鸡公山,直奔华山方向而去。 可他从桃源谷中出来,却委实是身无分文,虽然身上的大夏龙雀宝刀和廖星儿所赠的那一管玉箫皆是世间罕有的宝物,但却是万万不能当掉的;若是去王船帮或是丐帮求助,却又难免过早地露了行藏。他心下暗叹:“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此去华山,长路迢迢,却让我如何回去?总不成要沿街乞讨罢?”眼见走至信阳城中,偶然听说当地首富毛善人为富不仁,当下将心一横,趁夜潜到他宅中,盗了数千两银票,又取了不少金银珠宝,一路走,一路丢在了大街之上,这才扬长而去。 若是换在从前,倘使方腊遇上这种窘境,是定会如此做的,张叔夜兴许也会,但周桐却万万不会如此,他说不准会扮成个算命先生,凭着自己满腹的学问讨个生计,或者干脆学伍子胥吹箫乞市,可经了这五年不问世事的离世幽居之后,性格却有了些许变化——少了几分礼法,却多了几分豪气。 有了这千两白银在手,周桐心里不禁塌实了许多。他想到背后的大夏龙雀宝刀委实是引人注目,当下找了家兵器铺子,为宝刀配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刀壳,又买了一柄精钢长剑——毕竟他最擅长的还是剑法。他不想露了行藏,便买了顶大斗笠,下边垂了一块青纱面幕,严严实实的将脸遮了,这才安心上路。 一路行来,周桐沿途打听,才知道数年之前,宋帝赵煦便已然驾崩,庙号哲宗,亡年仅二十三岁。而今当朝天子却是哲宗之弟端王赵佶,算来今年却已然是崇宁三年了。 周桐听说新君赵佶因恼奸相章惇曾对反对立为君,是故甫一登基便将他贬至睦州,那老贼不久便郁郁病死,心下倒不禁一畅,暗道:“正是天网恢恢,这老贼活该有此报应。”但虽则如此,周桐沿路所见,却仍看不到半分天下太平的样子。周桐心里暗暗叹道:“看来去了章惇,却不知又来了哪一个,总之倒霉的还是百姓……却不知大哥和三弟却又做如何想法?”但他又一转念,“管他这许多呢,速速回华山见馨妹才是正经,其余事情以后再想也不迟。” 他一心惦着与邵云馨重逢,倒对这江山易主之事不甚挂怀。他每日里风餐露宿,直奔华山而去,虽然赶路较急,但四肢百骸中潜伏的阴寒内力却毫未发作。他心下不禁一喜:“难道我体内的天缺真气已将这股寒气彻底驯服了?” 离华山越近,周桐所见的江湖人便越多,内中隐然有司空文所率的昆仑派和吕师囊所率的黄山天都派等等,却大多是明教和华山派的朋友,赶来为上官寒云的收子大会道贺的。 这天,周桐赶到华山脚下,却正是崇宁三年的十月廿四,收子大会的正日子。他本想亮出真面目直接上山,但又一盘算,“今日的主角本来应是大哥一家三口和上官大哥,我若是如此贸然闯将进去,未免有些喧宾夺主,总为不雅。” 正思量间,恰好又有一队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周桐细一打量,却见前头马上的两个美貌女子,一个穿白,一个挂皂,容貌颇为眼熟,竟是大理国王段誉的两位侧妃——木婉清和钟灵。后面跟随的诸人之中,赫然有大理国司马范骅、侍卫朱丹臣、傅思归和灵鹫宫的余婆婆及梅兰竹菊四剑在内,其余则尽是些奇装异服之辈,想是灵鹫宫所辖的诸多江湖奇人异士。 周桐心下不由暗叹:“大哥他们可真有面子,请了大理国和灵鹫宫的贺客也还罢了,现在就连段皇爷的两位侧妃也亲临华山,这倒有些非比寻常了……”见这些人服色不一,他陡然心念一动,当下轻轻跟在了队伍后面,悄没声息地混了进去。须知这些江湖豪客平时分处天涯海角,彼此虽然相互闻名,但多有十数年未见一面的,何况周桐衣着平常,又遮着面目,故此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周桐一边走着,一边听身旁两个人谈论道:“方大侠年纪轻轻,一身武功却练得出神入化,这几年在江湖上声名大振……这明教的光明右使却也不是轻易便当得了的。”“没错,听说方大侠和光明左使欧阳漠虽然同得明教汪教主传授乾坤大挪移心法,但欧阳漠武功虽高,却连入门的功夫也练不成,他却能在这十数年间接连打破三层玄关,现在除了内功修为之外,单论乾坤大挪移的进境,已然和汪教主不相上下,看来日后这明教教主之位,是非方大侠莫数了。” “你说得不错……听说明教这几年做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迹,名头越来越响,势力也越来越大。方大侠为人宽厚慷慨,若是将来能由他统领明教,倒堪称是咱们武林中的一大幸事呢。” “不单如此,听说方大侠还是个极重情义之人,对他夫人体贴有佳,在江湖上也传为美谈呢。”“那还用说,方夫人年轻貌美,方大侠又怎会不疼她?……只是他夫妻既然如此恩爱,独生子方剑南又聪明可爱,却为何非要赶在儿子四岁生辰这一天,将他过继给上官大侠为子呢?” “这你还不明白么?那‘八大王’上官寒云虽然武功卓绝,但因为是整身童男,一直以膝下无子为憾,方大侠将儿子过继给他,虽则改了姓氏,但终究还是他的骨肉,而那孩子有了上官大侠这样一位文武双全,又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爹爹,还愁日后受人欺负么?况且方大侠和方夫人年轻力壮,还愁少了这一个儿子接续他方家香烟么?你也不必管这许多,今日尊主未到,咱们兄弟且放开量喝这一杯喜酒便成了……” 周桐也不说话,就那么边走边静静听着,心里却暗暗替方腊高兴,“想不到这几年之间,大哥在江湖上竟有了如此威名。”正思量间,却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华山派的山门口。周桐望着山门对面崖畔那棵苍苍的迎客松,心下不觉感叹,眼圈儿却也红了。 “二位段夫人,诸位英雄,大家今日光临我华山,足令我华山蓬荜生辉,林某这厢有礼了。”这熟悉的声音一入耳际,周桐心中不由一颤,暗叫了声:“掌门师兄!”慌忙抬头看时,却不觉怔在那里——只见眼前的林剑然双目早已失却了往日的炯炯神采,那原本黑如墨染的五绺长髯也是白多黑少,却哪里还是五年之前的那个仪态潇洒的儒生模样? 周桐心下一酸,“想不到短短五年之间,掌门师兄竟然憔悴若斯……唉,经历了这一番亡妻丧子的大恸,却也难怪他会如此。”他再向林剑然身旁一看,一左一右搀着他双臂的却正是张叔夜和韩冰二人。 却见张叔夜神采奕奕,与五年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眼角眉梢更添了几分风霜之色。周桐见他二目如电,知他这五年之间内功又进步不少,心下不禁颇为欣慰。可再看韩冰时,却见她虽仍是一副少女的打扮,行动言谈也如当年一般活泼调皮,但不免有些憔悴之色,每当她偶尔向张叔夜回眸一望,眼神中总是含着三分幽怨,三分眷恋。 “看来韩姑娘已在三弟身边苦苦等了他五年,可却终究没有结果。她现在这调皮的样子怕已不是出于本心,而是有意装出样子,怕三弟看出自己的心意……唉,三弟虽然智谋不凡,但‘国事未定,何以家为’的这分执拗脾气却始终难改,可偏偏又遇上了韩姑娘这样一位痴情女子。看来韩姑娘为了他,还不知背地里哭过多少回了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却被人流拥到了前厅之外。钟灵、木婉清、范骅、朱、傅二人以及余婆和梅兰竹菊四剑被林剑然让进厅去坐定,其余群豪却只得在厅外落座。周桐向大厅里面望去,却见今日的主人“八大王”上官寒云满面春风,居中而坐,上垂手是明教教主汪孤尘,下垂手便是林剑然,张叔夜、韩冰、欧阳漠、乔道清、金剑先生李助、郑魔王郑雄以及司空文、江上风、吕师囊、裘日新等群豪均在侧座相陪。 可周桐眼光扫来扫去,却没看见方腊、百花儿和邵云馨三人的影子,心下不禁疑惑:“这么热闹的场面,他三人却到哪里去了?大哥和百花姑娘兴许是在为儿子梳洗打扮,可馨妹她向来与木姑娘和钟姑娘最是要好,如今她二人千里迢迢的从大理赶过来,她却也为何也不出来见上一面?……难道她竟出了什么事情么?”想至此,他心中一寒,不敢再想下去,只对自己道:“周桐啊周桐,今天如此大喜的日子,馨妹烧得一手好菜,现在定然是在后面忙得不得老,却哪里有工夫出来陪大家闲谈?……是了,定是如此,你却在此胡思乱想什么?” 他正想着,忽听一阵悠扬的管弦之声,紧接着便见一队彩衣美貌少女足不点地一般从山门之外翩然而入,在门首排成两列,齐齐地将手一挥,院中顿时落英如雨,异香扑鼻。随后,两个粉衣少女莲步款款,走了进来,向着厅内上官寒云等人福了一福,齐声道:“明教妙风长老,百花帮帮主恭贺上官大侠喜得麟儿,祝上官大侠春秋鼎盛,福寿绵长,祝方右使夫妇白头偕老,万事安康。” “这‘百花帮帮主’又是何许人也?好大的气派!”厅内上官寒云、汪孤尘和林剑然等人却早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上官寒云朗声笑道:“好妹子,你能来喝老哥哥这一杯喜酒,老哥哥就已然高兴得不得了了,你又何必弄这许多花样?” “上官大哥,我是这剑南孩儿的干娘啊,今天是这孩儿大喜的日子,我却怎能不让他风风光光的做您‘八大王’的儿子?”随着话音,一个红衣女郎快步走了进来。虽然多了五年的风霜磨砺,但这一副清丽俊秀的容貌始终未改,却不是百花儿又是谁? 周桐却不禁大大的一惊:“原来百花姑娘并未与大哥成亲,那这‘方夫人’又是何人?大哥向来与百花姑娘情深意重,却为何竟如此辜负她的一片痴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他心头隐隐飘过一片阴云,却再不敢多想下去,只得稳住心神,细细地听他们说话。 只见百花儿抢步来到汪孤尘身前,盈盈拜倒,含笑道:“爹爹在上,女儿因为要给这大会预备几件礼物,故而来迟了,还请爹爹恕罪。”“好孩子,可苦了你了。”汪孤尘轻轻叹了一声,将她扶了起来。 百花儿却只淡淡一笑道:“爹爹,我现下跟大哥姓了方,是她的干妹子,又认了这孩儿做干儿子,这些自然……自然是分内之事了。”她声音略一哽咽,但随即复原如初,双手一拍,吩咐了一声:“金雀儿,玉簪儿,含笑儿,素馨儿,还不快将礼物呈上来?”她既是百花帮帮主,便将帮中女子尽皆以花为名,倒也别出心裁。 “是。”只听队中四个少女齐齐地答应了一声,各自手捧一只锦盒,款款走了上来,在汪孤尘和上官寒云等人面前站成了一排。百花儿微微一笑道:“方百花年轻识浅,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拿不出什么奇珍异宝,这只是些平素采来的花儿啊草的,不过略表心意罢了……” 她一指金雀儿手上的锦盒道:“今天是上官大哥喜得贵子的好日子,这支雪参是送给上官大哥的,虽不是什么极品,却也算长到了九品叶,初具人形,上官大哥服了,大概也有些儿延年益寿的功效吧。”说着便捧过来交在上官寒云手中。原来关外将人参生一个叶子称做一品叶,寻常的山参长到五六品叶便已数极品,这九品叶的雪参却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 “百花妹子,这个……”上官寒云见礼物如此丰厚,正待推辞,百花儿却将俏脸一板道:“上官大哥难道看不起妹子的这份礼物么?”上官寒云一呆,忙道:“……好吧,那老哥哥就愧领了。” “这才像话。”百花儿这才复了笑容,又一指玉簪儿手中的锦盒道,“这一百二十八颗天山雪莲子,是送给我那剑南乖孩儿的。爹爹和上官大哥等人皆是当世高手,自是不稀罕这些东西,可将来剑南年纪渐大之时,叫他日服三粒,再加以内功导引之法,却可在四十二日之内,凭添十年的内力,岂不是省了好多事情么?”上官寒云知道这份礼物非同小可,当下也不多说,便与那千年雪参一并收了。 百花儿却又将含笑儿手中的锦盒捧到了汪孤尘面前道:“爹爹,今日是华山派和咱们明教的大喜日子,却当然也少不了您和林先生二位的礼物,这三罐百花蜜是无数蜂儿数年的心血,一来味道甚好,二来还可驻颜防老,爹爹服了,必定更加容光焕发……”“哈哈……你这个百花丫头倒真有一片孝心!”汪孤尘接过锦盒,哈哈一笑,拍了拍百花儿的后脑,眼神之中爱怜横溢,却又带着三分凄然。 “林先生,您这几年劳心伤神,须发已渐斑白,妹子能力有限,不能为林先生一偿夙愿,心中着实颇为不安……这株千年何首乌是养颜益寿的佳品,您服食之后,再以华山紫霞神功妥加导引,三个月之内,当可使白发转黑,换您一副英俊儒雅的风貌。”百花儿说着,将素馨儿手里的锦盒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林剑然的面前。 她这一番话虽然说得颇为隐讳,但知情之人却怎又听不出她所谓“夙愿未偿”指的是丁柔和林威的大仇?林剑然听百花儿说罢,接了锦盒,凄然笑道:“百花姑娘,你这份心意林某却之不恭……唉,只是心病难医,这千年首乌虽然灵效卓著,又怎换得回小柔、威儿,还有六师弟三人的性命?……” 周桐听林剑然提起自己,知道众人皆以为自己已死,而且一直对自己甚为怀念,不禁心中一热,几乎冲口便要叫出一声“师兄,周桐在此!”但自从他知道方腊并未娶百花儿为妻,心中却总有一团大大的忧虑,自觉非得亲眼见到方腊夫妇方能安心将自己未死之事共公昭天下,当下便强自压住了自己的心情,双目却仍直直地向厅上望去。 张叔夜见林剑然神色凄楚,怕勾起他伤心之事,坏了今天群豪的兴致,当下轻轻一扯林剑然的衣角。林剑然是何等聪明之人,却怎不明白七师弟此举的意思,当下抬手用袖子搌了搌眼角,朗声笑道:“今天如此大喜的日子,原不该提这些的……百花姑娘,林某代表大伙儿谢谢你的四件厚礼了!”说着便向百花儿深深一躬。 “林先生,这叫我怎么受得起?”百花儿说着,正待裣衽还礼,却听后堂之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干娘,我可想死您了!”随着话音,一个模样俊秀的男童从后堂奔了出来,直扑到了百花儿怀里。“乖!”百花儿欢叫一声,顿时脸绽春花,一把将那孩子抱在了怀中,在他颊上亲了又亲。 “看来这便是大哥的儿子了,生得可真俊……”周桐正看那孩儿,却听后堂之中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道:“诸位英雄,适才方某夫妇忙着给小儿梳洗打扮,让诸位久等了,还请见谅。”却正是方腊的声音。 “是大哥,他来了!”周桐心中一震,忙抬眼看去,却见方腊神采飞扬,挽着一个美貌少妇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可周桐一见那少妇的容貌,便如冷水泼头一般,呆呆地怔在那里,心中那一团忧虑,登时变成了眼前这他万万不想看到的现实——这个正挽着自己结义大哥手臂的美貌少妇“方夫人”,果真便是五年来一直令自己魂牵梦莹的小师妹——邵云馨! 第十二回 旧人痴 可曾忘 其实自从百花儿一到,周桐心中便已然存了这个疑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现下眼见方腊和邵云馨携手而出,他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了过去。此时在座的武林群豪纷纷起身向方腊和邵云馨见礼,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呆呆地立在一旁,口中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 他将廖星儿孤零零地留在桃源谷中,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一尺一尺,一步一步地攀上那百丈高崖,为的便是与邵云馨重聚。可他看到眼前这个令他五年来魂牵梦萦的姑娘已然从那个与他雪夜定情的馨妹变成了自己义兄的结发妻子,心中又如何能受得了? “馨妹,你为何要嫁给大哥?你可知你的桐哥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天上人间,永不分离’,咱们的誓言,难道你竟全然忘了不成?”周桐想着,只觉五内俱崩,胸口一热,一口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好在此时群豪的目光都汇集在方腊夫妇身上,他脸上又有面幕遮盖,因此倒是无人发觉。 吐了这一口血,他心下倒清爽了很多,不禁轻轻叹了一声,暗道:“周桐啊周桐,倘若你当初就此死了,或是不从桃源谷中出来,岂不是更好?馨妹有大哥照顾,自会平安快乐,更何况江湖上都说大哥和馨妹夫妻情深,你却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星儿妹子现下还在桃源谷中等我,我不如就此回到那里避世隐居,从此再不现身江湖,让我在大伙儿心中就此彻底死掉算了。日子一长,馨妹定会慢慢将我忘记的……她现在却还能记得我么?”他想着,便想就此下山回桃源谷去,但望着厅上邵云馨的倩影,却说什么也不忍拔脚走开,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颇有些魂不守舍。 只见方腊没理会群豪的道贺,却挽着邵云馨,径自来到百花儿身前,拉了她的手道:“好妹子,你……你也来了?”声音竟有些发颤。“大哥,我没来喝你和大嫂的喜酒,已属无理之至,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我又怎能不来呢?”百花儿说着,轻轻将手抽了出来,随即向二人盈盈拜了下去,颤声道:“妹子恭祝大哥大嫂福泽绵长,白头到老。” “百花姊姊……”邵云馨欲言又止,正欲伸手相搀,眼前却忽然人影一闪,“不要脸的小贱人,没骨气的傻徒弟,通通该打!”随着这一句冷冷的责骂,只听“啪啪啪啪”数声脆响,百花儿和邵云馨的两颊之上皆已吃了数计耳光。“师父!”百花儿捂着脸颊,脱口叫了一声。 周桐也是一呆,忙定睛看时,只见在邵云馨和百花儿之间已然多了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妇,容貌却不熟识。方腊和汪孤尘等人却识得这老妇正是当日在断魂崖上出手相救邵云馨的那人。“老前辈,你……”方腊将邵云馨揽到怀里,忿忿地向那老妇道。 “姓方的小子,不要以为你现在成了明教的光明右使,有了汪孤尘这个大靠山,你就可以肆意横为。别人或许会因此高看你一眼,我老太婆可不当你是一回事!”那老妇喘吁吁地,声音却甚是冷峻,“早知你对我这苦命的徒儿始乱终弃,害她一生伤心,五年前在断魂崖上我就该让这小贱人一头栽了下去,倒省了如今的烦恼!” “断魂崖……”周桐听着,心下不由一动,“馨妹怎回也从那里栽下去?……五年之前……难道她竟是为我坠崖殉情不成么?”想到此处,他心中竟不觉有些甜蜜,呆呆立在那里,竟自痴了。 “老前辈,”邵云馨轻轻挣开了方腊的怀抱,一步步走到那老妇的身前,含泪道,“婆婆,你别怪他,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您……您就一掌打死我罢!”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那老妇的面前,双目一闭,就此一言不发,两行清泪却早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旁那男童方剑南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扑上来抱着邵云馨的肩头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哼,贱人,别以为在我面前撒一撒娇就能混得过去,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那老妇哼了一声,说话之间,猛然单掌一立,直向邵云馨头顶击去。邵云馨双目紧闭,竟似是浑然不觉一般。 “馨妹!”下面周桐一惊,猛然醒过神来,正欲纵身上去相救,一旁方腊却早长啸一声,飞身抢了上来,左掌平平拍出,接住了那老妇这一股凌厉无伦的掌力。 “好小子,武功又进了不少!”那老妇被方腊的雄浑内力一震,喘吁吁地赞了一句,手上却并不放松,加紧催动真气向方腊攻来。方腊却知她是百花儿的师父,当下只是凝神防御,却不进攻。但觉她的内力阴寒邪门,倒也生怕着了她的道儿。不一时间,二人头上皆冒出了丝丝白气。 “师父,大哥,你们别打了!”百花儿哭叫道。“傻孩子,这小子负你甚深,我今天不杀他,难出心头的恶气!”那老妇咬牙切齿地道。百花儿无奈,一咬牙,猛然从腰间抽出长剑,将剑刃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哭道:“你们再不收手,方百花今日就立时血溅当场!” “妹子,你别做傻事!”方腊急呼一声,转头向那老妇望去,眼神之中满是恳求之意。“方百花……这丫头竟跟了你姓方……她竟甘心做你的妹子……”那老妇嘿嘿冷笑几声,向方腊点了点头。二人齐声长啸,同时收掌。一旁裘日新却趁百花儿神色渐和之际,抢上前去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长剑。 “这位婆婆,”上官寒云缓步走上前来,向那老妇一施礼道,“今日是在下的收子的大喜日子,还请您卖在下一个面子……其实年轻人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去吧。” 那老妇依旧冷冷地道:“‘八大王’上官寒云神功超群,在武林中威名素著,我老太婆却怎敢不听?”上官寒云虽听出她语调之中颇有讥刺之意,但在这场面下却也不便发作,当即就坡下驴,赔笑道:“如此,老朽在此多谢了!” “不必!”那老妇口中说着,猛然身形一纵,挥掌直击一旁裘日新的面门。这一下出乎意料,裘日新大惊之下,慌忙向旁边一纵,手上百花儿的那柄剑却已被那老妇夺了过去。 “老前辈,你……”裘日新惊魂未定,脱口问了一句。“百花儿是我的徒儿,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抹脖子自杀,自有我老太婆管,却哪里轮得到你姓裘的插手? “老太婆,”座上郑魔王郑雄再奈不住性子,猛然跳将起来,“今日是我上官大哥还有方兄弟夫妇大喜的日子,你却偏偏来此生事!咱们尊你是百花妹子的师父,看在百花妹子的面子上,不愿与你计较,你却偏偏不依不饶。老老实实地给我滚下华山。不然的话,咱们明教‘王道剑魔’四大法王的功夫可不是吃素的!”他内力充沛,声如巨雷,直震得屋瓦簌簌乱响。 “哼,好稀罕么?”那老妇冷笑一声,手中长剑一挥,猛然向方腊和邵云馨劈去。方腊早有提防,见她剑招来势迅疾,忙以挪移乾坤之法化解,同时随手一推,却将邵云馨平平推到了欧阳漠的身旁,随口说道:“欧阳大哥,劳你照顾小师妹和剑南。”“方兄弟放心!”欧阳漠答了一声。 那老妇一招走空,并不气馁。当下剑光纷飞,直往方腊身上招呼。“徒儿,这路‘九天玄女剑法’是我教你的,当日在断魂崖上,我曾对你说过,倘若这姓方的小子有负于你,你便用这路剑法取了他的性命……我知道你不忍杀他,今天师父为你代劳,纵使天下武林人都来和我老太婆作对,我也不能让我的宝贝徒儿受如此的委屈!” 那老妇气喘吁吁地说着,手上剑招却毫不怠慢。方腊不愿出手还击,这路剑法又太过精妙,一时之间竟被那老妇的剑光罩在了当中。汪孤尘、欧阳漠和四大法王等群豪自顾身份,不愿以多欺少,但也不禁为方腊暗暗担心。 厅外周桐眼见方腊势危,正欲拔剑上去相助,猛一抬眼,却见邵云馨正将方剑南紧紧搂在怀中,一双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晶莹的眼泪,陡然想起她已然成了方腊的妻子,心中不禁一翻,已经按在剑柄上的手却又不觉松了。 正在他心下迟疑的当口,却忽听轰轰两声大响,紧接着便腾起一阵烟雾。“这是东瀛忍术!”周桐心念一转之间,却只听百花儿一声尖叫,再抬眼看时,烟雾却已散了。“百花姊姊!”邵云馨尖声叫了一句。“你是谁?快放开我干娘,否则我跟你拼命!”他怀中的方剑南却也紧紧握着小拳头,大声喝了一句。 周桐一惊,慌忙转目看去,只见百花儿檀口半张,星眸直瞪,满面皆是惊惶之色——一柄冷森森的长刀,正自寒光闪闪地架在她颈上,持刀的拿人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弯腰驼背,却正是当日随万俟元忠闹过华山的那个怪人! 群豪见状,登时一阵哗然。方腊、邵云馨、欧阳漠以及上官寒云等人纷纷摩拳擦掌,百花儿所带的百花帮中的众少女更是群情激奋,皆想将百花儿从他手中救下来。但又颇为投鼠忌器,无奈之下,只得向他怒目而视。 “师妹,你的快把那书交出来的干活!”那黑衣人冷冷地道。他声音沙哑之极,而且舌根僵硬,却浑不似中原人氏。那老妇却早跳出圈子,手中仗剑,死死地盯着那人,听他如此一说,愣了一愣,随即冷然道:“师兄,师父根本没将那书传给我,你却叫我拿什么给你?快快放了我徒弟,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你的徒弟?”那黑衣人冷然长笑道:“师妹,你的以为你的在中原的所作所为能瞒得了我?这小野种根本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胡说!”百花儿挣扎着道,“她是我师父,不是我娘……”话没说完,那黑衣人手腕一紧,铁钳般扣住了她的脉门,百花儿只觉胸中一窒,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黑衣人续道:“师妹,五年之前,我的随那万俟元忠上华山,就因为有这小野种在,我的念在咱们师兄妹的情分之上,没对华山一派下杀手,否则华山和昆仑两派那点微末的功夫,又岂是能放在我眼中的?” “原来是你!万俟元忠那狗贼也来了么?神山、玄冥子、卓不凡在哪里?你们还我妻儿命来!”忽听一声厉喝,紧接着紫影一闪,却是林剑然扑了上来,嗤地一剑,直刺那黑衣人胸口。五年前遭逢那一场大厄之后,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挂念这复仇之事,是以听那黑衣人一说,登时想起当年搅闹华山的神霄派众人之中的确有他一分,随即便发疯般扑了上来。 那黑衣人见状,冷笑数声,陡然间身形一转,竟将百花儿挡在了身前!但此刻的林剑然却已然是心智大乱,哪还顾得眼前之人是谁,只见这一剑声如龙吟,竟直直地刺向了百花儿的胸膛! “百花妹子!”一旁裘日新叫了一声,飞身纵上前来,左掌一立,直直地击在了林剑然的右腕之上,林剑然手一松,当地一声,长剑落到了地上。林剑然呆了一呆,双眼一瞪,竟挥掌直击裘日新的前胸。 裘日新只道他是一时收招不急,哪里想得到此刻的林剑然怒火蒙心,已是心智大乱,竟将他当作了仇敌?这一掌蕴涵了紫霞神功的内力,劲道十足,裘日新百忙之中一闪身,还是被林剑然一掌击在了左肩之上,登时口喷鲜血,跌了出去。 “林先生,你醒一醒!”汪孤尘大急,飞身而上,伸指封住了林剑然背心的穴道。林剑然体内真气一竭,登时昏了过去,张叔夜忙抢上去将他扶到一旁。金剑先生李助也已然将裘日新抱至墙边,为他运功疗伤。 那黑衣人见状,哑笑几声,向那老妇道:“师妹,你的女儿在我手中的,任谁也帮不了的。速速地将《万川汇海》交出来的,否则这小野种便没命!” “忍术绝学《万川汇海》?……”汪孤尘脱口说了一句,双目随即直直地瞪着那老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那老妇却一咬牙,恨恨地说了一句:“森罗武藏,今日百花儿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我便跟你没完没了!”说着长剑一颤,直刺那黑衣人的面门。“风摆荷叶!这是春风剑法!”一旁张叔夜脱口叫了一句。 汪孤尘呆了一呆,猛然间伸手凌空一抓,已然将一旁司空文腰间的长剑抽将出来,低呼一声:“司空掌门,借剑一用。”这一下太过迅疾,司空文一愣之间,汪孤尘身形一转,剑走中盘,直向森罗武藏腰间斩去。“月浸莲花!”一旁韩冰脱口道。 这一剑与那老妇的那一招“风摆荷叶”浑然天成,一经使出,这两招原本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法,竟然配合得严丝合缝,找不出半点破绽。森罗武藏大惊之下,怪啸一声,身不动,腿不抬,却陡然直直拔起一人多高,避开了二人这一计凌厉的杀招,虽然肘下夹了个百花儿,身形却依然是轻飘飘如幽灵一般。在场群豪大多是武林之中数得上的好手,却也大多没见过这等诡异飘忽的轻功,不禁纷纷赞叹。 “韩姑娘,你怎么了……?”韩冰身旁的江上风见她娥眉深蹙,似是在想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便低声问了一句。“这是我师父正修大师的一路双剑合璧的‘春秋剑法’,招势虽然一模一样,可一经他二人手中使出来,怎么竟有如此大的威力?”韩冰呆呆出神,自言自语般地道。 只见汪孤尘和那老妇一招走空,对视一眼,猛然间齐声长啸,双双腾身而起,双剑一上一下,却似两条蛟龙般直攻森罗武藏的右腮“颊车”和左臂弯“清冷渊”两处大穴。“风月无边!”张叔夜和韩冰却又齐声叫了出来。“这老妇怎会使这一路春风剑法,还和汪教主如此默契,莫非……”张叔夜心念一动,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一势“风月无边”,乃是梅梦箫、商雨虹夫妇所创的“春秋剑法”的最后一招,两柄长剑相互照应,平平一刺之中,竟含着数十种后招变化。森罗武藏乃是东瀛武学名家,又怎会看不出来?但此时他身在半空,肘下又挟着百花儿,却已是动转不灵,万般无奈之下,手臂一甩,将百花儿平平向二人的剑锋掷了出去。 “百花妹子!”方腊惊呼一声,飞身而起,双掌运起乾坤大挪移的巧劲,向百花儿腰间一拍,百花儿的身子登时转了向,斜斜向一旁的邵云馨飞了过去。邵云馨手臂一伸,已然将百花儿揽住。但她飞冲之势太疾,邵云馨后退三步,险些坐倒在地,却被身后欧阳漠一把扶住了。 汪孤尘和那老妇见百花儿获救,更是毫无顾忌,双剑矫如游龙,招招狠辣,直望森罗武藏的要害招呼。森罗武藏一落下风,登时手足无措,眼见二人双剑齐指前胸,却已然是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人影一闪,倏地从梁上跃下一个青年道人,只见他将手中长剑一掠,两声清响,火光闪处,汪孤尘和那老妇两柄长剑却已然断成了四截。二人一呆之际,竟被那道人右掌的连环三击逼得倒退了数步。 可那老妇武功稍逊,终究慢了半步,眼见灵噩一掌便要拍在她胸口之上,汪孤尘却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尽力将她向旁侧一带。那老妇脱了险,他的身子却不自主地向前微微一送,被灵噩道人地掌缘扫中了胸口。 “你干什么?”那老妇叫了一声。汪孤尘摇了摇头,只觉灵噩道人的掌力阴极寒极,不由满面惊诧,低低地问他了一句:“你……你是谁?怎么会使玄冥神掌?” 灵噩道人却不继续进招,一把扶住森罗武藏,朗声笑道:“贫道神霄派灵噩,今日与森罗兄上华山,借此天下群雄毕至之机,要向大家传本派掌门的几句话。汪教主,森罗兄与本派渊源颇深,您要伤他性命,还须问问我手中的这柄火龙神剑答不答应。”汪孤尘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心知已受内伤,当下不敢答话,盘膝坐倒,双目微合,凝神运功,与体内寒气相抗。 可这“神霄派”三字一出,在场群豪却不由得一阵大哗——神霄派自从五年之前奇袭华山,血洗金风庄之后,便在江湖上绝了音讯,今日陡然重现江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一出手,便在数招之内,将明教教主汪孤尘这等前辈高手打得身受重伤,岂不是匪夷所思? 周桐却更是一惊,忙抬头看那道士,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岁样子,星冠鹤氅,生得颇为俊美,果真有些飘逸如仙的气度。他只觉这道人容貌虽然陌生,但看他那眼神,却好似是一个自己极熟悉之人,但搜遍枯肠,却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曾与他见过。 “哪里来的野道士,在这里胡说八道?”周桐正苦思间,那老妇见汪孤尘受伤,却早耐不住性子,骂了一句,随即双掌飘飘,疾风骤雨一般向那道人直攻了过去。“来得好!”灵噩道人清笑一声,闪身避开了她这一朝,随即五指箕张,直往她肩头抓落。“凝血神抓?”欧阳漠、方腊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那老妇大惊之下,慌忙闪身避过。灵噩道人一抓走空,随即便抓为勾,向上一挑,只听嗤的一声,那老妇尖声大叫,向后倒退数步,却已然被他揭去假面,现出了一副美妇模样——雪肤花貌,明眸皓齿,头发眉毛苍然如雪,却正是当初在西夏乔装小梁太后的聂岚! “岚妹!”汪孤尘闻声抬眼,“我没猜错,果真是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声音颤抖,说话之间,却已然吐出了一口黑血。聂岚听他一声呼唤,未及回话,一旁的百花儿却猛然惊呼一声,挣开邵云馨的手,冲了上来,一双美目死死地盯着聂岚的脸,颤声道:“师父,你……你真是我娘么!?”“唉……冤孽!”聂岚叹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群豪大惊之下,再仔细看她二人的脸庞眉目,才发现她二人果真似了个十足十——倘若将聂岚的满头银发换作青丝,倒更似是百花儿的同胞姊姊。方腊一呆之间,猛然想起当日在西夏王宫之中初见小梁太后的真面目时,便觉得她面熟得紧,原来她竟是百花儿的亲生母亲! “师……师……你瞒得我好苦!”百花儿美目垂泪,颤声道:“你告诉我……我爹爹是谁?”聂岚默默摇了摇头,眼光却不自主地向一旁调息运功的汪孤尘望了过去。汪孤尘满面错愕,竟是不知所措,“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来。 百花儿冰雪聪明,却又怎生看不出来?她猜到此事连汪孤尘怕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心知倘若当着天下群雄的面说破此事,他面上须不好看,当下只深深吸了口气,擦擦眼泪,声音发颤,自言自语般道:“其实谁是我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关系,我一生下来便没人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仍在绝情谷中十七年,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我有汪教主这样的干爹,有方大哥这样的哥哥,却还不知足么?”说话之间,抬眼看看方腊,登时想起了自己这几年来桩桩件件的伤心往事,再也压制不住,竟失声哭了出来。 “孩子,是娘对不住你……”聂岚珠泪满腮,方欲出声安慰,却被百花儿哭着打断了话头:“我不要你管!你既然早就扔下了我,却为什么还要回来惹我伤心,我恨你!我再也不要见你!”百花儿说罢,把脚一跺,掩面跑了出去。 “百花姑娘……”一旁木婉清见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对她颇为同情,方欲出声解劝,百花儿却已跑得无踪无影了。“帮主,帮主……”随百花儿而来的数十名百花帮的少女不知帮主出了什么事情,见她掩面而去,随即纷纷叫着,也自跟了出去。 “孩子……”聂岚呆立半晌,猛然一凛,便发疯般向外追去,哪知森罗武藏的身影却早如鬼魅一般拦在了她的面前:将刀一横道:“师妹,她的能走,你的不能走,速速交出《万川汇海》再走不迟!” “别挡我去路!否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聂岚满头将银发一甩,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挥剑向森罗武藏斩去,招招狠辣阴险,皆是同归于尽的招示。却已不再是方才那路“九天玄女剑法”了。 森罗武藏虽为东瀛忍术高手,却也没见过如此拼命的打法,心下一怯,不自主地闪到了一旁,但又不甘心失去眼前复夺秘籍的大好机会,当下一扬手,掷出了一枚星形银镖,想要封住聂岚的去路。 哪知聂岚见他退开,随即向外直奔,对他这一镖竟是毫不理会。只听“噗”地一声,钢镖深深地钉进了她的左臂,可她竟然恍如不觉,直直地奔了出去。森罗武藏大感意外,喃喃地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难道这便是《万川汇海》中所载的忍术真谛么?” “岚妹……”汪孤尘见聂岚奔出,挣扎着想要起身追赶,却登时真气一岔,口中鲜血迸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教主……”乔道清和郑魔王齐呼了一声,双双纵上前来,以内力助他疗伤。 “汪教主,好一幕‘劳雁双飞’啊!”一直在一旁负手闲立的灵噩道人忽然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可恶!”欧阳漠骂了一句。他见灵噩道人会使凝血神抓,早已怒不可遏,当下挥蛇杖纵了上去,哪知灵噩只将手中火龙神剑一横,却又听见一声金戈交鸣之声,欧阳漠手中五金百炼而成的一条蛇杖竟然也应声断为了两截,灵噩长剑剑势未息,刷地一声,已然在欧阳漠左腿上滑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欧阳漠见家传兵器被毁,更是大怒,不理腿上的伤势,怒吼一声,便欲与灵噩道人拼命。可他只觉身侧一股大力,将他平平推了出去,不禁大声叫道:“方兄弟,他手中神剑厉害,你千万小心!”说话之间,却已然身不由主地退到了墙边,左腿吃痛一软,登时跌倒在地。 这一掌正是方腊以乾坤大挪移心法所发。他也知道自己贸然而上,无异铤而走险,但情势危机之下,却也不容他多想。因此他一掌救欧阳漠脱困之后,不敢怠慢,慌忙凝神与灵噩道人打斗。 一交手,方腊顿觉这灵噩道人的武功竟是深不可测,但他身负第三层乾坤大挪移神功,一时间却也勉强应付得来,只是灵噩手中的火龙神剑锋利无伦,令他颇为忌惮,是以数招之间,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大哥,我来助你!”一旁张叔夜见方腊遇险,大急之下,顾不得多想,大喝一声,随即挥剑纵上前去,想与方腊双战灵噩道人,一旁的森罗武藏却早怪啸一声道:“你的两个打一个,不是武士所为!”随即挥刀纵了上来,与张叔夜缠斗在了一处。 “八大王”上官寒云见方腊情势不利,正拟出手相缘,但略略环顾四周,眼见汪孤尘和裘日新的内伤均是不轻,乔道清等三大法王给二人运功疗伤也正在关键时刻,是决不容人打扰的;而林剑然经了这一番大喜大悲,兀自昏迷不醒,何况邵云馨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四岁的男童方剑南? 他心知灵噩道人和森罗武藏武功甚高,更怕暗中还伏有什么更厉害的杀手,当下不敢冒进,屏息凝神,双目炯炯,直往四下打量不休。 一旁吕师囊、韩氏兄妹、司空文一行人以及木婉清、范骅等外来之客,只觉那四人越打越快,竟是插不上手,兴叹之余,惟有慢慢缩拢了圈子,将灵噩道人和森罗武藏团团围在了中央。木婉清几次想发毒箭给方腊和张叔夜帮忙,却始终也看不清四人的身法步数,只有暗暗心焦的份。 厅下周桐看着厅内的剧斗,心下不禁也暗暗有些心焦。他暗自盘算道:“这二人武功看来甚高,尤其那灵噩道人手中有火龙神剑在握,更是如虎添翼……此次华山大会,在场的众人之中,要属汪教主和上官前辈武功最高,其余三大法王都在伯仲之间,若是合他五人之力,要想将这二人制住,原是绰绰有余。可现下汪教主重伤吐血,三大法王正给伤者运功疗伤,上官前辈看来是怕还有暗敌,故此不敢轻易出手……三弟看来这几年来武功大进,加之使的又是先天遁剑法,招数精妙奇幻,是以一时倒还支撑得住那东瀛忍者;可那道士武功既高,手中又有这柄锐利无伦的火龙神剑,大哥武功虽高,再有半炷香的工夫,怕也要支持不住了……” 他这几年来修习《天缺神功》有成,武学见地已然不可与昔年同日而语。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斗了片刻,方腊便已然显出了败势。倘使换在当初,周桐早已挺身而出,但现在他既得知方腊娶了邵云馨为妻,心下便不由对他添了几分隔阂,是以几次想要上去帮忙,却均又强自忍住未动。 那灵噩道人却已然气定神闲一般,边打边冷笑道:“明教华山,徒有虚名,却也不过耳耳……过了五年,还不依然是我神霄派手下败将?” “神霄派的狗贼,还我桐哥命来!”随着着这一声娇叱,一条纤小的白影陡然闪过,刷的一剑,向灵噩劈胸刺来,却正是邵云馨。“还我桐哥命来”,这六个字在周桐听来,却似是六记重锤,一下一下捣在他的心口上,打得他天旋地转。“馨妹……你却还记得我……”他口中喃喃得说着,眼睛却丝毫不离战局。 只见灵噩长笑一声,只用手中火龙神剑在她剑身上轻轻一带,火光一闪之间,邵云馨的剑头已然应声而落。“不知死活!”灵噩叱了一句,说话之间,左手一指幻阴制直点邵云馨前胸天突穴。 “小师妹小心!”方腊大急之下,不容多想,高叫一声,双掌同时拍出,左掌击在邵云馨的纤腰之上,用乾坤大挪移的内劲将她推出了圈外:右掌却势夹风雷,只向灵噩的左肩云门穴击去。一旁上官寒云见方腊面色忽红忽青,知道他已然用上了乾坤大挪移的第三层心法,不禁微微颔首赞叹。 哪知灵噩一避之间,右手中火龙神剑随之向上一掠,却向方腊胸前扫至。方腊大惊之下,慌忙吐气吸胸,尽力向后一跃。饶是他武功甚高,还是被火龙神剑凌厉的剑气扫中了左臂,登时鲜血涔涔涌出。 方腊吃痛,一呆之间,邵云馨却已二次纵了上来。方腊大急,不顾伤痛,飞身纵到二人中间,一面替邵云馨接住灵噩的种种险招,一面大声道:“师妹,我曾答应过二弟要照顾你,你如此,却叫我怎对得起二弟的在天之灵?”说着,再次运起乾坤大挪移的掌力,将邵云馨的身子平平推出了圈外。 他这几句话声音甚大,周桐虽然人在厅外,还是听了个真而切真。他头中“嗡”了一声,登时想起当日自己偷下华山之前曾托方腊照顾邵云馨之事,不禁暗暗骂了一句:“周桐啊周桐,你在桃源谷中呆了五年,怎么变得如此不明事理?——既然大伙儿皆以为我已被万俟元忠害死,大哥自然要替我照顾馨妹,这却又有什么不应该的?你却分明是被妒火熏瞎了眼,不顾兄弟情谊,眼见大哥身处险境,竟然不愿出手相援……” 正在他自责之时,方腊一时失神,却已然被灵噩道人一剑划中了小腿,登时跌倒在地,灵噩冷笑一声,左掌顺势向方腊头顶直击下去。“五师兄!”邵云馨尖叫了一声。 周桐大惊,在不多想,当下摘下背后的大夏龙雀宝刀,以天缺神功的高深内力,使了招先天遁神剑中的“飞剑斩黄龙”,宝刀脱鞘,势夹劲风,登时激射而出。他现下武功大进,这一招刚柔并济,之中用了上了十足巧劲,是以虽然宝刀稳稳落到方腊手中,刀鞘却向灵噩耳根疾打了过去。 灵噩只觉耳畔一阵利器破空的劲风袭来,慌忙收掌向后一闪,避开刀鞘,再定睛看时,只见方腊满面疑惑之色,手中竟赫然多了一柄赤若丹霞,熠熠生辉的宝刀。灵噩心知这是有人暗中相助,不觉又惊又怒,手中火龙神剑一横,便向方腊的刀上削去。 岂料两件兵器一碰,登时火花四迸,声如龙吟。灵噩只觉腕上被一股巨力一震,忙收剑看时,只见火龙神剑的剑锋竟已添了一道细细的缺口,而方腊手中的大夏龙雀宝刀却竟是毫发无伤。他见神剑受损,心痛之余,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竟一时怔住了。 方腊却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见灵噩手抚火龙神剑,正自呆呆出神,当下不敢怠慢,将手中宝刀一横,呼地一声直削灵噩的颈根。此时的灵噩原本毫无防范,猛一抬眼见方腊一刀劈来,慌忙之间,尽力将身一矮,却还是被方腊一刀削去了一块头皮,头顶的道冠跌落在地,头发刷地散了开来,鲜血从额头直淌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奇变连生,莫说是观斗的武林群豪,就连一旁一直悍斗不休的张叔夜和森罗武藏也惊得停下手来,齐齐向方腊和灵噩道人望去。“你们中土人的就知道在背后偷袭,不是真正武士的干活!”森罗武藏恨恨地骂了一句。 却听一个清亮的童音道:“那你这坏人为了一本什么秘籍,便欺负我干娘,还欺负这老婆婆,却又算得什么?真不要脸!”森罗武藏一呆,抬眼一看,却见方腊的幼子方剑南正自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手指刮着脸蛋羞他。在场群豪见状,不禁是一阵哄堂大笑。 “八嘎!”森罗武藏被这年方四岁的幼童所辱,不禁恼羞成怒,正欲发作,灵噩道人却一扬手将他止住了。只见灵噩用手拨了拨垂到眼前的头发,擦擦脸上的血污,仰天一笑,朗声道:“方右使的宝刀果然厉害……森罗兄,咱们走!” “你们以为今天还下得了华山么?”欧阳漠卧在地上,还是厉声喝了一声。”灵噩道人一言不发,陡然长笑一声,手一扬,登时又是一阵烟雾腾起,接着便是轰然数声连响。 “他们要逃,快追!”一直静观其变的上官寒云猛然叫了一声,随即便纵身跃出前厅,一旁的张叔夜也随即也跃了出去,可二人却早已不知踪影。 “可恶!难道这东瀛忍术当真能飞天遁地不成?”上官寒云恨恨地骂了一句,一抬眼,却见山门旁的一棵古松树干之上,赫然用一枚东瀛忍者的星形银镖钉着一张字柬,忙揭下来一看,只见笔势如戟,却只有短短几句话: “字付明教教主汪公、华山林先生台鉴:来年八月十五,神霄派邀天下武林人赴雁荡山大龙湫赏月,本派与明教、华山、少林、丐帮之恩怨是非,届时一并了结。神霄门下,知名不具。” “好个‘恩怨是非,一并了结!’我倒要看看他神霄派还有什么花样!”张叔夜恨恨地道。上官寒云沉吟道:“张兄弟,此事关系重大,汪教主和林先生现下又受了伤……须得从长计议才是。”张叔夜点了点头道:“上官前辈此话不错……咱们先去看看情形再说罢。” 可待二人回转厅中,方腊却早被群豪围在了当中——“方右使武功出神入化,今日力挫强敌,果真是名不虚传!”“方右使心思机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真给咱们武林人争了口气。”……如此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方腊却手中托着宝刀,看着刀身上“大夏龙雀,名冠神都”那八字铭文,满面皆是疑惑之色。 “方才究竟是哪位朋友暗中相助?”他突然高声问了一句,登时满座寂然,只见他将宝刀双手平托,朗声道:“今日方某武功不济,遭遇险境,多亏有这位朋友借刀相助,方才免于一死,大恩大德,方某感激不尽……这口大夏龙雀宝刀乃是上古神兵,武林中罕见的奇珍,现在方某原物奉还,还请这位朋友现身一见。” 可他连呼数声,竟是无人答话。方腊无奈,手托宝刀,仰天叹了一声:“二弟,难道当真是你阴灵显圣,救我于危难之中不成?”说话间,一双虎目之中,竟自淌下了两行清泪。 “大哥……”周桐身在人群之中,心中暗道:“难为你心中还记挂于我,馨妹有你这样武艺超群,情深义重的好男儿照料,周桐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宝剑赠烈士,廖大侠的这口上古神兵此番既然重现江湖,就让他跟着你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吧……也只有你这等英雄豪杰,才配做这等神兵利器的主人……” 想至此,周桐又望了望厅上邵云馨的倩影,狠了狠心,回过身去,默默地退出了华山山门之外。厅前,方腊手捧宝刀,虎目之中泪光莹然,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周桐魂不守舍般地离了华山山门——毕竟,邵云馨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梦,即便是他在那与世隔绝的桃源幽谷中与另一个少女耳鬓厮磨的那五年中,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这个梦;他能攀上那百丈高崖,也是因为这个梦的缘故,可现在,要让他亲手将这个自己在心中珍藏多年,从不敢有丝毫毁损的梦亲手砸个稀烂,却叫他怎生收得了? 他就那么垂着头,懵懵憧憧地走着,脑中满是邵云馨的影子,是邵云馨的一颦一笑。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向哪里去,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向哪里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觉身上冷飕飕的,猛然一抬头,发觉四周的景物颇为熟悉,再一思索,却不禁摇头苦笑——原来自己浑浑噩噩地走了这半日,非但没有下得华山,反而走上华山后山的思过崖了。 “这段山路甚是险峻,我那么浑浑噩噩地一路走来,竟然没有摔到山涧里去,倒也真是奇怪了……”周桐自言自语着,四顾的目光猛然停在一棵松树之上,便再移不得离开了——那这是当年他和邵云馨趁着雪夜偷跑出来吃山鸡的地方——他仿佛又看见邵云馨用一只纤纤素手将一只鸡腿递到他手里,仿佛又听见她那羞涩娇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问道:“六师哥,这鸡……好吃么?” “好吃,好吃。”周桐呆呆出神,随口说了一句,这才恍然想起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觉得有些好笑,但是两行清泪却不自主地淌了下来;他想拔腿离开这个勾起他回忆的伤心之地,可是两条腿却似灌了铅般再迈不开半步;他想闭上眼睛静一静,可是双眼却也似不听他使唤一般,贪婪地睁着,似乎要把这个伤心之地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一般。 忽然之间,一阵幽幽的箫声划过天际,流进了他的耳中——这曲调是何等的熟悉,自己当日与邵云馨雪夜定情。吹的便是这一曲《鹊桥仙》;但这曲调又是何等的陌生,如此幽怨,如此哀婉,直如一个未嫁的少女在早夭的情郎墓前哭诉相思一般。 “这里怎么会有箫声?”周桐一呆,连忙循声望去,却远远地望见就在那棵松树下面,竟然添了一座孤坟。坟前,一个少女,一袭白衣,正自出神地吹着手中的那管紫竹箫。那娇小纤细的身影,任周桐死过百次千回,也难从他心头磨灭——却不是邵云馨又是谁? “馨……”周桐心神一荡,便欲开口呼唤,但随即想到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倘若现身,怕只能给方腊和邵云馨徒增烦恼,当下强自忍住心中澎湃的波澜,真气一提,悄没声息地跃上了身旁的一棵松树,随即连纵连跃之间,已然跃至了邵云馨身后的一棵松树上。 是时正职金秋十月,草木已然纷纷凋落,可惟有这凌寒傲立的苍松,树冠却依然颇为荫密,周桐藏身其间,竟是毫无破绽。况且他轻功既高,又有邵云馨的箫声遮掩,纵跃之间,竟是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周桐凝神望去,只见坟前的石碑之上,赫然刻着:“华山义侠周桐衣冠之冢”数个大字,旁侧还有四个小字,周桐定睛看时,却是“妹馨泣立”四字。他不觉心头一酸,险些从树上倒栽下来。 邵云馨一曲《鹊桥仙》吹毕,痴痴地站在坟前,手中抚弄着那管竹箫,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桐哥,馨妹又来看你了,你听得见我的箫声么?当日你给我吹这一曲《鹊桥仙》,告诉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你为何又要不告而别,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你留了这一管箫给我,难道是你早就知道你这一去,咱们便会阴阳两隔?……果真是那样,那你当时为何不叫醒我,让我再看你一眼,哪怕就是一眼也好啊……”她渐渐说到动情之处,声音颤抖,最后终于泣不成声。树上,周桐望着她微微耸动的背脊,两行清泪,却也早已淌了下来。 正在这时,周桐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之声,慌忙稳了稳神,定睛望去,却见方腊缓缓走了过来,停在了邵云馨的身后。他脚步甚轻,似是惟恐惊动了妻子一般,而此时邵云馨正自哭得伤心,竟也没有察觉。 好半天,方腊见邵云馨哭声稍弱,这才伸臂轻轻拢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小师妹,三弟和韩氏兄妹接了朝廷公文,这就要下山去了,你要不要去与他们道个别?” 邵云馨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丈夫,当下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宽厚的肩头之上,却依旧是低声啜泣。 “小师妹,”方腊轻轻抚着邵云馨微颤的肩头,柔声道:“你……你别再伤心了,二弟在天有灵,看到你为他哭干了眼泪,也必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辜负了他的嘱托。” 邵云馨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将手堵在方腊的唇边,颤声道:“五师哥,你别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你为了答应桐哥的那一句话,为了照顾我这个原本不是你心上人,而且始终没爱过的小师妹,却伤透了你真正心上人的心,更不知惹了多少流言蜚语……今天百花姊姊的师父如此对你,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方腊听着,摇头淡淡一笑,默默地抬手抹去了邵云馨脸上的泪痕。 “原来大哥至今心中牵记的也仍旧是百花姑娘!”树上周桐一听邵云馨此言,心中不禁一颤:“……大哥与百花姑娘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而且听馨妹话里的意思,那他为何……即便是要照顾馨妹,也不必非要与她成婚,而让百花姑娘徒然伤心……难道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想至此,他心头疑惑顿生,当下屏息凝神,聆听二人的说话。 只听邵云馨轻声道:“五师哥,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好恨那个洞庭湖边的老怪物……”“药隐?你恨他做什么?”方腊随口问了一句。邵云馨颤声道:“我恨他多嘴。倘若当年他不对你说那一句话,那咱们就不会知道那事,我便早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见桐哥,你也不会如此为难,更不会和百花姊姊闹成今天这个局面,害她一生伤心……” “小师妹,你快别这么说,”方腊柔声道,“即便没有药隐那句话,我既答应了二弟,又岂能看着你白白地糟蹋自己?况且你即便死了,九泉之下,又怎对得起二弟?” “五师哥,你不明白的。”邵云馨淡淡的道,“倘若没有那一段牵挂,任你和七师哥武功再高,头脑再灵,我若是一心求死,你们又岂能拦得住我?我若是那时便死了,百花姊姊又怎会如此伤心?” “馨妹……”周桐心中一热,随即暗自思量:“洞庭湖边?药隐?那是什么人?他又说了句什么如此紧要的话?那究竟是什么事情?难道这便是大哥娶馨妹为妻的真正缘故?”他如坠五里雾中一般,脑中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简直有些头昏脑涨了。 方腊紧紧搂着邵云馨的肩膀,长叹一声道:“百花妹子对我情深意重,我负她之深,这一辈子怕是也还不清的,纵使是让剑南认她做了干娘,又能如何?何况剑南又不是咱们的骨血?”树上周桐听方腊这句话,心中突地一颤,但随即恍然大悟,暗道:“今日大哥和馨妹既然已将孩子过继给了上官前辈,这世上便只有上官剑南的名字,再无方剑南其人。此后孩子见了他们,连一声爹爹妈妈都叫不得,却又怎么还能说是他们的骨血?” 却听邵云馨问道:“五师哥,今天出了这么多事情,百花姊姊怕是更伤心了……你却不能给她个交待么?”方腊凛然道:“小师妹,我既答应了二弟,便要好好地照顾你。况且本教教规:无论在教中地位如何尊崇,也不可三妻四妾。是以我是绝不能有什么别的念头的。百花妹子再伤心,现在却也只能由她去……况且咱们成婚之日,不是就有约在先么?……有朝一日,咱们灭了神霄派,为二弟报了大仇之后,我便全了你的心愿,送你下断魂崖与二弟相会,而后我便在百花妹子面前说明前因后果,然后自行了断,以偿她这一份情债。” “大哥,馨妹……你们究竟为何要如此?我明明尚在人间,你们这又是何苦?那个什么药隐所说的又究竟是一句什么话,竟然如此要紧,值得你们陪上自己的性命?”周桐听了二人这一段誓言,登时血脉贲张,几乎当时便要现身与他们相见。 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道:“神霄派来头古怪,内中高手如云,却又怎是那么容易灭得了的?等他们灭了神霄派之时,却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即便到时大哥和馨妹这要如此的当口,我再现身相劝,却也不晚。” 他在树上暗自盘算,树下方腊和邵云馨却也是一阵好长的沉默。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山间偶尔传来几声猿啼。 良久,方腊忽然问道:“小师妹,倘若二弟真的尚在人间,你却将要如何?”邵云馨双眼一亮,随即黯然道:“桐哥被万俟元忠打下断魂崖,至今已经足足五年,却仍是音训杳然,却又怎还能在人间呢?” 方腊自言自语般道:“话是如此,可今天掷刀救我的那人着实古怪?而且看那掷刀的手法,却明明是先天遁神剑中的那招‘飞剑斩黄龙’,如今通习这路剑法的,怕只有我兄弟三人,三弟当时正与那东瀛人交手,我却是实在想不出别的人来了……” 他沉吟片刻,见邵云馨紧紧咬着下唇,一个劲地摇着头,当下一边轻轻抚着邵云馨的背脊,一边柔声续道:“小师妹,我在想,倘若二弟果真还在人间,我便写一纸休书休了你,而后再成全你和二弟的好事,你说好么?” 周桐闻言,惊喜交集,暗自埋怨自己:“周桐啊周桐,你怎么却没想到?”想到即刻便能和邵云馨重聚,他心中不禁砰砰大跳,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得一口,紧紧盯着邵云馨,只待她微微将头点上一点,便立时跃下树去,与他二人相见。 哪知邵云馨竟微微摇了摇头,二目含泪,颤声道:“五师哥,漫说桐哥根本不可能还在人世,即便是他现在便站在我面前,我心中虽然想他念他,却也是再不能与他有什么情分的了。”说话间,眼泪已经簌簌而落。 她此言一出,无论是树上的周桐还是树下的方腊皆是大吃一惊。“馨妹……你怎么能如此?难道你竟忘了咱们往日的情分不成?”周桐只觉一阵椎心大恸,丹田一热,一口血竟不自主地涌了出来。 “五师哥,”邵云馨见方腊满面愕然之色,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颤声续道:“师父在日,常对我和四师姊讲为妇之道,还说大师姊和二师姊就是因为不守妇道,受了蒙骗,做出了丧德败行之事,这才被他逐出了华山门墙……我虽然年幼调皮,却也知道做女子就应当恪守妇道,从一而终,既以做了你的妻子,这一生一世,便只能跟着你……”“傻妹子,咱们江湖儿女,怎么还能被这些世俗礼法绑住了手脚?”方腊满面通红,大声问了一句。 邵云馨轻声道:“当年你为了护我周全,不惜辜负百花姊姊对你的一片真情,但一来你那时没有如今的地位,二来百花姊姊终归与你无名无份,是以江湖之中对你却也没什么议论。可如今汪教主独自下华山去找百花姊姊和她娘,因为你修习乾坤大挪移有成,所以特地留书指你暂摄明教副教主之位,以你今时今日在武林中的声望,倘若因为儿女私情,要成全我和桐哥,便必定会招来许多风言风语,说你始乱终弃,薄情负心。而且桐哥也会因此背上勾引有夫之妇的恶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是宁可死了,也不愿见你和桐哥如此的……唉,其实桐哥早已不在人世,却还痴痴地说这些做什么?我只盼早日灭了神霄派,雪了大仇,便可安心与桐哥泉下相见了……”说至此,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边浮起一丝微笑,满面皆是向往之色。 须知两宋年间,最重的便是纲常礼法。华山派上代林庸乃是一代大儒,昔年他门下弟子秦红棉、甘宝宝因与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有了私情,暗结珠胎,被他一怒之下,逐出华山门墙。林庸对此深以为忤,惟恐再有二次,是以平常更少不了教方腊周桐邵云馨等一干后续弟子讲究礼法。是以邵云馨如此一说,非但方腊张口结舌,就连树上的周桐也是一时没了计较——虽觉如此大大不妥,但却也不知究竟如何驳斥,方能劝得邵云馨回心转意。他强压着胸中起伏的波澜,生怕被方腊和邵云馨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可眼泪却是止不住一滴滴落了下来,打湿了衣襟“小师妹……”方腊还待要开口争辩,邵云馨却默默地挣开了他的怀抱,淡淡地甩下一句:“我现下已是你的妻子,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非要休我,我也没有办法。可即便如此,我对桐哥也还是方才那一句话。”说罢,便径自转身下崖去了。小师妹,你等等我!”方腊一呆之间,发觉她已走开好远,连忙喊了一声,便也发足跟了下去。 直望着二人走远,周桐这才一跃下树,却早已是泣不成声。“老天爷,你为何对我周桐如此不公?我与馨妹原本两情相悦,你却为何没来由地从中横生出这些事端,偏要毁了我们这一桩美满姻缘才甘心?你要拆散我们,就干脆让我死了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留着我一条性命,让我和馨妹虽然只有数步之遥,却仍是不能重聚?你究竟安的颗什么心?”他越想越是愤懑,伸掌向身边一棵齐腰粗的松树狠劲一拍,只听喀嚓一声大响,那树竟然应声而断。周桐呆呆立了片刻,口一张,又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馨妹既不肯与我再续前缘,这天下之大,却哪里还有我周桐的容身之处?”他陡然心念一动,想去洞庭湖边去找药隐,问他究竟对方腊说了什么,但想到适才邵云馨的那一番话,随即断了这个念头:“馨妹既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心转意,我即便知道了药隐的那句话,却又有何用处?……况且正如馨妹所言,倘若我与她重聚,势必有损大哥在江湖上的清誉,我却又怎能如此?” 他茫茫然站在那里,脑中一幕一幕,想着自己和邵云馨的旦旦誓言,想着自己与方腊的兄弟情义,却陡然想到了雁门关前他兄弟三人的誓言,屈指一算,不禁轻轻叹了一声:“果真是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之间,竟已然快到萧大侠的十年忌日了……也罢,既然我与馨妹无缘,这江湖之上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不如趁着萧大侠的十年忌辰,先去雁门关外拜祭了他老人家的英灵,然后便回鸡公山桃源谷找星儿妹子,在那里终老一生,也便罢了。” 主意既定,周桐不再迟疑,当下将心狠了一狠,头也不回地下了华山,直奔雁门关方向而去。 雁门关位于山西代县,与华山所处的陕西华阴县相去并不甚远,加之周桐身有武功,脚程颇快,是以不几天便到了。到了这宋辽边境,他这才听说辽道宗耶律洪基已然一病归天,其孙耶律延禧即位登基,朝政昏乱,心下不禁慨叹:“耶律洪基一代枭雄,雄心勃勃,觊觎中原,图谋西夏,一生之中杀伐无数,最终却也难免埋身黄土……人生在世,功业浮名,情愁爱恨,到头来怕也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一路走在雁门关内,看着街边种种熟悉的景物,十年前自己与方腊和张叔夜一同到此投军,月夜论国事,邂逅吴长风,拦惊马巧救钟灵、邵云馨等种种往事,无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一般。可一想到邵云馨,他胸中不禁登时又是一痛,当下不敢多想,慌忙迈开步子,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他顺脚一路走来,却渐渐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不知身在何处了——毕竟他在雁门关外的时间甚短,而且又是十年前的旧路,即便是他头脑清醒之时,也未必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此时他脑际之中百缠千结,却如一团乱麻一般? 他心中本就郁闷难堪,现在发觉迷了方向,更添了几分烦躁,暗道:“周桐啊周桐,你怎么如此倒霉?竟然连路也走迷了?”他只觉胸中窒闷,头更是胀得仿佛要破开一般,当下仰起头来,纵声长啸,仿佛多喊出一分声音,胸中便能畅快一分似的。 此刻周桐内功既深,仰天长啸之间,竟震得山间树页簌簌而落。足有半盏茶的光景,啸声方才渐渐只歇,可是余音袅袅,却仍在山谷之间回荡不绝。 周桐啸毕,觉得胸中窒闷之意虽然略略减了些,头脑之中的思绪却仍是纷乱如麻,心中暗道:“今日便再也走不出这山,活活困死于此,倒也能与萧大侠的英灵为伴,总胜过了俗事间的千般苦楚了罢?”他生了这份自暴自弃之心,当下更不去辨别方向,见路便走。萧峰归天之处原在离雁门关不远处的一座高崖峭壁之上,可他顺着一条羊肠小道盘旋而下,竟然是愈走愈低。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桐猛然抬头向上一望,却见两侧黑森森的峭壁直插云天,不由摇头苦笑道:“明明是要上高崖,却怎么偏偏下了谷底?老天爷,你究竟要消遣我到什么时候?”说话之间,脚下猛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心下本就烦闷难耐,这一跌之间,不由怒火更盛,随手将那东西拾起来一看,才知竟是一节白森森的大腿骨,当下随手将之丢在一旁,随口骂了一句:“如今时运不济,连这区区的一节骸骨竟也来和我作对!” 周桐口中说着,放眼四顾,却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身前身侧的地上,竟然都是白森森的骷髅人骨,数来竟有十数具之多!“此地清冷若斯,分明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怎么竟会有如此多的骸骨,难不成此地竟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么?那倒也好,索性让他将我吃了,倒也干净。”他心下胡思乱想之际,竟然开口叫道:“兀那妖怪,你就索性出来也将我吃了罢!” 他连喊数声,除了山间的回音之外,却是一团死寂。周桐不禁摇头苦笑,自己也知道所谓吃人妖怪云云不过是自己的荒唐臆想。但他究竟耐不住好奇之心,当下弯下腰去细细的看那些人骨。这才发觉这些骨骼多有碎裂,分明是从上面的崖顶坠下来的。 “想必此处上面的山崖十分险峻,行人路过,每每失足跌落,便为这里添了几根白骨……也罢,我便发发慈悲,将你们入土为安,好让你们的亡魂早升天界罢……哎哟!”他一边口中自言自语地叨咕,一边随手将人骨拢在一处,却冷不丁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手指,疼得叫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定睛看时,才知划伤他的原是一柄断剑。“原来这里竟还有习武之人……”周桐随口说了一句,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不禁又是略一环顾,才看清地上竟然有十余柄各色兵刃——这竟都是些武林中人的骨殖! 他心中一凛,忙再仔细检看看那些人骨,却不由越看越是心惊——有些臂骨腿骨从中折断,断处参差不齐,竟分明是被人硬生生拗断了的。 “难道崖上曾发生过一场什么惨烈大战,这些武林人事,竟都是被什么一个大高手打下山崖的么……”他一边叨念,一边回头一望,却不禁呆呆地怔住了,只见他身后一具粗大的骨骼旁边,竟赫然丢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杖。他记得这竹杖十年前他曾在吴长风手中见过,这分明便是丐帮帮主的随身信物——打狗棒。 “此物怎么会也丢在这谷底?”周桐怔了一怔,陡然想起十年前中原群豪齐赴南京救出萧峰之后,吴长风是当着大家的面,将打狗棒交还了萧峰的。 “萧大侠接了打狗棒后,不久便在雁门关前逝世,而别人尚未来及去碰他的尸身,阿紫姑娘便抱了他跌落了悬崖,如此说来,这副人骨竟是……”周桐心中一凛,这才知道他现下所在的却正是十年前萧峰归天的那悬崖的下面。 他登时明白了其余那许多人骨的来由——这其中除了当日一同坠崖的阿紫和游坦之之外,其余却均是数十年前雁门关前血战之时,被萧峰之父萧远山的打落悬崖的中原武林上代高手! 想至此,他心下顿时一片豁然,当下跪倒身形,对着萧峰的尸骨拜了三拜,随即珍而重之地将搬到了一旁,以免与其他骨殖相混。可甫一搬开尸骨,他便发现下面竟压着一本册子,纸色虽有些发黄,显然却不甚古旧,上面斑斑点点,染的尽是鲜血。 “这却又是什么?难道也是萧大侠的遗物?”他心中好奇,当下轻轻将那册子捧在手里一看,却不禁惊得张大了口——封皮上笔力胸劲,墨迹淋漓,写的赫然竟是“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精要”十一个大字。 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神功,向来只有丐帮帮主会得。虽则帮主偶尔也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半式传于帮中某个功劳极大的弟子,已示嘉许之意,但除历代帮主之间外,却从没有整路外传之说;而打狗棒法的着数、口诀和心法更是毫无文字记载,全由上代帮主向其继承人亲口传授。这件事早已是武林皆知,是以今日周桐见了这本册子,竟是惊诧万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或许这是当初死在萧远山手上的武林人留下之物……这人或者曾经见过丐帮的这两大绝技,便依自己的记忆胡乱录了一些在上面也说不定……可看这纸的颜色,分明只是十数年前之物……”他心下越是狐疑不定,便越是好奇,当下壮了壮胆子,轻轻揭开了那册子的第一页。 只见上面字体虽然颇为潦草,但却刚劲有力,显然与封皮上是一人所书,周桐只一看落款,便不禁“呀”了一声,险些失手将书掉到地上——这一篇序言末尾,竟赫然写着“契丹人萧峰”五个大字。“这果真是萧大侠亲笔所书……”周桐心中一凛,忙由头至尾将这序言细细读了起来。 须知萧峰本是个粗豪汉子,文笔自然稀松平常,加之那时时间紧迫,是以这一篇序言非但字迹颇为潦草,而且其中多有语句不通之处,好在周桐曾听吴长风讲过萧峰往事,对其中不少细节知之甚详,是以反复推敲之下,倒也明白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原来当日萧峰本是丐帮帮主,也便是江湖上唯一全部通习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门武功之人。彼时他正值壮年,春秋鼎盛,又怎生想过继任帮主的人选。因此丐帮之中,除宋、吴二位长老曾得他每人传授一式降龙十八掌外,其余弟子却皆未学过半点皮毛。岂料后来风云突变,萧峰的身世揭破,被徐长老等丐帮首脑逐出了丐帮,而这两门神功,却也不免随之在帮中失传。 此后,萧峰虽然数履中原,也曾与丐帮诸长老多次相遇,但那时的他既已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敌,丐帮诸长老又哪里容得他再将这两门神功传与丐帮弟子?是以萧峰心中也不免常常对此耿耿于怀。后来萧峰因为力阻南侵,遭耶律洪基设计暗算,被囚于南京,他自思不得脱身,知道如此一来,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必将绝迹江湖,而丐帮也难免会因此大乱,是以才借被囚的这段光景,将两门神功的种种招式变化以及运用心法一一笔录了下来,希望能由阿紫或是别的什么亲信将之设法送还丐帮,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丐帮帮规原是严禁帮主将这两门神功加以笔录,与旁人私相授受的,但一来此事关系重大,甚至关系丐帮此后的生死存亡,二来萧峰既已被逐出丐帮,并非丐帮弟子,却也便不用受帮规所限了。 周桐看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门神功的背后竟有如此大的干系。他心下暗自盘算:“我自从在鸡公山蒙难之后,已然五年未履江湖。却不知丐帮失落了帮主的信物打狗棒以及这两门镇帮神功,这五年间出没出什么乱子,吴长老、陈长老,还有钟相兄弟他们现今却怎样了?” 想到憨直豪迈的吴长风,周桐心中不禁一热,暗道:“丐帮向来与少林同为江湖领袖,现下既然被我发现了这关系丐帮兴衰的两件物事,我便该将其速速归还丐帮才好……正好萧大侠的十年大祭就在眼前,届时吴长老他们定来拜祭,我便趁此机会将之物归原主,不也算是替萧大侠了了这一桩未遂的遗愿么?” 计议已定,周桐方欲寻路上崖,陡然想到让萧峰以及众多武林前辈的遗骨暴于荒野实属不敬,当下用长剑在地上掘了一小一大两个坑,将萧峰与和其余尸骨分别浅浅地掩埋了。而后他又折了两段松木,分别刻上“大侠萧峰埋骨之处”以及“中原已故群豪埋骨之处”的字样,插在前面,做个标记,以待日后移骨别葬。 至于阿紫和游坦之的骸骨,因为年深日久,与这许多骸骨混在一处,已然无法分辨,便也与群豪的骨殖被周桐一并同穴埋葬。游坦之苦恋阿紫半生,却始终没有结果,哪知到头来非但得以同穴而葬,而且彼此的骸骨竟也混在了一处,再不可分,这却岂非是天数使然? 将这诸多骸骨一一掩埋之后,周桐跪在萧峰的墓前,絮絮地道:“萧大侠,请恕晚辈怠慢,但仓促之间也只得如此,晚辈一定将此事告知虚竹子先生和段皇爷,请他二人为您风光大葬……说来惭愧,十年之前,我三兄弟曾在您面前立誓,‘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可事到如今,大哥三弟各有成就,晚辈却是胸无大志,只是围着一个‘情’字打转,是以虽然武功小有进境,却仍旧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不过这是晚辈天性使然,却也没有办法……晚辈会尽快将打狗棒和秘籍交还丐帮中的朋友,而后便回桃源谷与星儿妹子隐居终老,再不踏武林半步,今日别过之后,怕是再不能来拜祭您老人家了。请您再受晚辈一拜。”说着,当下恭恭敬敬地向着萧峰的墓前拜了三拜,随即将打狗棒和萧峰所书的秘籍装在包袱之中,起身寻找出路去了。 先前周桐本来一直为情所困,因此不免颓唐昏乱,现下心中有了这个念头,登时觉得精神一振,头脑也清爽了许多,却也没费什么力气,便轻轻易易地出离了谷底,三转两绕,便即攀上了那座插天的孤崖。一路之上,他随处用剑刻下记号,以免日后荒疏,再忘记了通往那崖底的小径。 周桐站在崖顶,任凛冽的山峰吹着面颊,听着那滔滔不绝的万壑松风,长久郁闷的心情不禁也为之一畅。他见周围冷冷清清的,略一盘算,不禁哑然失笑——现下距离萧峰十年大祭的正日子却还足足有一月之遥呢。 “这一个月却叫我如何打发?”周桐心道,“我可再不愿回雁门关,再不愿想那些伤心之事了……这崖顶高可接天,却正是个修习内功的绝佳境地。既然现下身上的干粮还够,不如就在此与萧大侠的英灵为邻,静心练武,等此间事情了结,再回桃源谷去便了。” 想至此,他当下找了块光挞挞的大青石,在上面盘膝一坐,伸手到包袱里,想再拿出《天缺神功》的秘籍读上一读,可拿出来一看,却误拿了萧峰留下的丐帮武功。他心中不禁一颤,暗道:“久闻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威震江湖,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如偷偷记上几招,等日后我与星儿妹子在桃源谷中闲极无聊之时,拿出来做耍子也好。” 本来偷学别派的武功是江湖中的大忌,可此刻周桐既一决心退隐江湖,加之好奇之心太盛,便也顾不得这许多,忙不迭地翻开书页,照着上面降龙十八掌的图形,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 “奇怪!降龙十八掌名满江湖,怎么会如此容易?”周桐才照着图谱练了数个时辰,便已然毫无窒涩,心中不觉有些奇怪。“也罢,且从头到尾打他一遍,看看这路掌法到底有多厉害。”周桐心念一动,随即掌上运劲,从第一招“亢龙有悔”开始,一掌一掌打了出来。打到第六掌“时乘六龙”之时,周桐一个收掌不及,左掌重重地拍在了一块大石之上,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那大石竟轰然而裂。 “原来这降龙十八掌如此好练,威力又如此之大,真不愧是武林绝学!”周桐大喜之下,赞了一句。他可不知降龙十八掌以内力为体,招式为用。他身附天缺神功,现下不过学几招打法,自然得心应手了。 他只道降龙十八掌容易,打狗棒法也必不难,当下便去看打狗棒法的着数,那知只看了第一招“獒口夺杖”,额前便已是冷汗涔涔——天下竟有如此繁复花巧的武功! 周桐资质本来甚佳,可就这区区一招,他竟看了足足半日光景,非但未能领悟,反而觉得头痛欲裂。他慌忙将书合上放好,盘膝打坐,想要运功入定,可是非但静不下心来,反而觉得四肢百骸之间压抑了许久的阴寒真气竟又一丝一丝的聚拢起来,逐渐汇成一股洪流,直向丹田内涌了上来。 “糟了!”周桐低呼一声,忙运天缺神功的纯阳真气与之相抗,那知这两股真气竟然又是彼此纠结缠绕,在他体内冲突拼斗不休。他只觉天旋地转,随手在那青石上一划,包袱中《天缺神功》的秘籍却应声掉在了地上,想要伸手去捡时,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